《有则嘉勉》 作者:勖力   文案   #1   光的背后是影子,   童话的后来呢……   #2   真亦假时假亦真   -岁月漫长|狗血慢热|HE   -文下请不要ky别的作者别的文,谢谢   内容标签: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主角:倪嘉勉;周轸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滚刀椰子心 X 天降系竹马   立意:跌了一把桃花扇 第1章 楔子   戚友圈里都习惯喊她“嘉勉”,或者官僚点喊“倪老师”,因为她跟着她婶婶后面做教育慈善的缘故。   总之,结婚两年有余,周轸戏言,她始终不是周太太。   眼下,一向矜贵远社交的二小姐再真真不过地出现在他面前。着一袭白羊绒大衣,鬈发红唇,腰间的系带,端正也落拓,许是一路过来的急了些,发丝沾在口红上,她自顾自拿手指勾开。   林平越最先领会过来,第一个站出来打圆场。说了不得,老二被查岗了!快,嘉勉,难得请得动你,坐下来喝一杯。   到此,周轸始终不动声色,由着自己坐在烟雾里,坐在委实的风月里。   递到嘉勉手里的那杯酒,不偏不倚作了打手,被她悉数泼到了周轸的脸上。他身边那个再年轻不过的小女生也跟着遭了殃,长眉怒挑,娇滴滴地口吻,“这是作甚呢呀,冲人脸上泼,有没有家教呀……”   胡说,他们倪家是最最有家教的人家。   他只是把她逼急了,逼着她这个吃素的小猫也开始动刀子了。他从前就说过,倪家的儿女惹不起,个个名字里带个出头的刀。   —   今日小年,周家在桐城那里摆了庆功宴,犒赏集团几处高管。周叔元在席上就骂了老二,骂他干得荒唐事都传到他耳里了。   你还不要死的!老头骂他,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他去招惹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沾衣十八跌般的花招,结果呢,掉头就把人家姑娘抛之脑后。   周轸同父亲纠正,我没怎么样她。   没怎么样是怎么样?周叔元质问,难不成你还是清白的不成。   那个小妖精堵他都堵到公司大楼了。“你听听,多好听的事情呀!”周叔元提醒老二,我不管你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你的私德沾污到公中名誉,老子头一个把你开了!   周轸一笑以蔽之,说到底自己是“庶出”的,不比老大嫡气。   这话他十七八的时候也说过,拐着弯地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呢。谁都晓得周叔元当年前脚刚离婚,后脚养病期间,和特护滚到一块去了,这特护就是周轸的亲妈。   他说,您动不动对我摔摔打打的,无外乎我妈没你头一个太太体面而已。   周叔元被他气得嘴直抽抽,爷俩最后短兵相接。老头训斥老二,你要是在感情上还是婚姻上窝囊,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大出息了。   父子俩明账,老二当初娶倪家的女儿动机就不纯。商人只看利弊,如今,倪家的筹码在周家手里掂量,抵不过他家姑娘反弹的伤害多。   始乱耳,终弃也。   老头再绝情的态度不过,既然两个人过不到一口锅里吃饭了,那就离了罢。他们周家也断断容不得一个处处招惹流言的儿媳。   “你作死那么多,不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周叔元一口咬定,老二这般下作的撬墙角,不过就是咽不下一口气,一口男人的尊严气。   “不,我只是想有个人明白,她们都是那姓梁的物件,集邮且集中审美的物件。”   男人看男人最狠毒也最稳准,父子尤是。周叔元恨铁不成钢,“死鸭子总是有几两嘴硬的。我由你们去,你们哥俩一个不学好,一个不争气,两个娘胎里爬出来的,说到底,是我不中用了。”老头喝多了,承认自己不行可还得了。   临去前,他问周轸?你那不上不下的家务事预备如何料理?   如何?   —   直到倪嘉勉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秒,他依旧没想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因为那梁齐众同他动真格的气了。   “滚!”周轸抹干脸上的酒,再平静不过的肝火。身边的女生以为他冲来人驱逐,还沾沾自喜地拱火道,“周先生,消消气……”   “我叫你滚!”随即,周轸劈头盖脸骂身边的人,叫她滚。   林平越他们几个嗅到火/药味了,急忙手赶一赶,清场的架势。对面的倪嘉勉不等他们清净,冷静地知会周轸,“到此为止罢。”食之无味,也不必弃之可惜。   “你比我清楚,一切都是假的。好聚好散才该是生意人的品质。”   “所以,你在和我做生意?”他问嘉勉。   “难道不是嘛?”   “也因为那姓梁的在和我置气?”甚至等不到他回去说。   “……”   她的沉默实在惹恼了他,喝红眼的周某人踉跄站起来,光火地摔了手里的杯子。镂刻的水晶杯掷在深色的地毯上,受侮般地落地,却窝囊的没有击地开花。   “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他问她。   “我不想重复没有意义的生活。”倪嘉勉直言不讳,既然你觉得过不去,觉得难堪,那就分开罢。实在没有必要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比如?”   比如去竞价般地从别人手里抢过一件你丝毫不上心的物品。   周轸眉眼倨傲,无比蔑视地笑,“你还知道?倪嘉勉,你就是那姓梁的估中的一件藏品罢了。”   “嗯。”她无可无不可地冷漠,这是无情人的姿态。再徐徐搁下手里浇他一脸的酒杯,“其实,你和他一样。”   贪嗔痴念,全凭一己心意。   皮囊之下,一样的血肉模糊。   倪嘉勉气且发作的是,“你并不比梁齐众多高看我到哪里去!”   “住口!”他甚至不想从她口里听到那个狗东西的名字。   她如他所愿,转身就走。眼疾手快间,终究他快了她一步。   人被他抵在门上,包厢从里面落了锁,周轸拖她回头,问她,或者要她知道,“倪嘉勉,你才是最没有心的那一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头扎进沙子里想做鸵鸟时就说嫁给我,两年年时光过去,发现还是从前的姘.头好,就想把我这便宜丈夫一脚蹬开……乖乖,我的周太太,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全给你一人占着!”   ……   酒气并戾气,齐齐发作,荒唐且疯癫。   倪嘉勉手脚并用地拒绝,甚至是摔打他。她明明性子冷,却爱一切明艳的小事小物,指甲总是爱涂熟樱桃一般的红。明白他想干什么后,迎面招呼他的一巴掌被他截住了,气力砸到他脸上,那赫然的红甲片断裂开,划了周轸脸上好长一道口子,肉眼可见地洇红,他冷嘶口气,即便这样,也没有打住的念头。   “别碰我!”她咬牙地警告,甚至憎恨。   无限接近真相或真意的时候,人们总是丢弃一切后天苦苦经营的技巧与本事,拿本性博弈,“那他碰你了嘛?”周轸扳过她的脸,逼视着。   回应他的是她拿手的沉默。   上帝造人起初就愈示着,这世间何来真正的公平!女人在骨骼体魄上,根本性地输男人一截,却要和他们挑一样的担子。偏偏他无情地端视着人间,看着这些个男人在压倒性的悬殊上,欺侮甚至霸凌女人。   周轸一脚踢开酒几,把倪嘉勉扔到沙发上,欺身而来,一手宽解自己,一手去松她大衣上的结。   假的?愤懑又轻易占据制服的本能,乖戾又嚣张,他在她耳边烈烈地道,“这两年,条条桩桩哪一件事我没依你,没给你办到。你现在跟我说,假的?”   假的是她!她的心无时无刻不是假的。   哪怕进入她的灵魂,探到的热络鼓动,也只是屈服于欲/望。   这是颗不肯与现实握手言和的椰子心,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摆着。起初引他多少激荡,如今还他多少颓唐。   偏还是块滚刀肉,周轸觉得,他始终拿它没辙。   ……   譬如结束后,她的不言不语。   他觉得她该说点什么,以她那个心性,可是今天异常的沉默,仿佛一切她都甘愿逆来顺受。   这与他印象中的倪嘉勉,全然背道而驰。   满打满算,他认识这个女人二十年。无论是那个雨巷里迷路的小女孩,还是眼前无限接近理智、不谦不逊的倪嘉勉,她们都是清楚晕湿在他的记忆里的,像江南的雨,像黄梅季里烧燃的烟,像旖旎蒙雾车窗上滑下来的一枚热掌印。   他能预料到的最差劲的结局,便是他们于这场阳谋的婚姻里“死于非命”。   墓志铭便免了罢,周轸唯一要忏悔的是,早知道婚姻必然走向灭亡,他宁愿是别的任何女人,唯独不是倪嘉勉。因为她委实不适合婚姻,她甚至不适合和任何男人过柴米油盐的生活。   倘若有,他也会想尽办法让那个人滚蛋!   “嘉嘉……”   她背着他在整理穿衣,周轸本能地环抱住她,当他回光返照吧。   他总得说点什么:你总是让我生气,你太不乖,或者干脆是,对不起。   出口前,却被怀里的人抢白了。   她一向这么瘦,怎么吃也不胖,周轸把原因归究于她小时候吃到劣质宝塔糖了。   这个女人驴头不对马嘴地给他讲了个故事,周轸从前习惯性挤兑她,少文化人念经,说人话!   是则笑话:   皇帝亲征打仗,一个将军来见他,问他用的是什么策略。   皇帝道:“你能够保守秘密么?”   将军指天誓曰:“我能够,沉默得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   皇帝道:“我也能够。”(注1)   “什么意思?”周轸问她,温存的声音在她耳后,小心翼翼地游走,试图勾销不久前的一切乖戾行径。   只要她肯听话,他自然也听她。   倪嘉勉理好她的半身裙,冷手摘开他的环抱,“意思是,秘密只能是秘密。”   二人四目相对,两心两知。   到此,她拂衣而去。   *   小旗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嘉勉,周轸的授意。   原本是确认她每日的行程,眼下,周某人战败后的虚脱,坐进车里,那头嘉勉的车子正好出地库。   他冷漠没脾气地知会小旗,“跟着她回家。”   小旗名义上在替周轸办事,私下还有层老表的关系。苦口婆心地劝,“您实在不行还是和嫂子一起回吧,姑姑晚上已经跳脚了,说好的也是你们,歹的也是你们……”   “少他妈废话。”后座上的人狠踹一下驾驶座的椅背,喝斥前面的人开车。   逼近年关的时下,周某人自己把大衣披盖在脸上,却不肯小旗开暖气,还降着车窗,美其名他要夜风解酒。   小旗心里骂不迭老表,狗东西,最好明天你就重感冒下不了床。每回在女人那里吃了憋就为难我们,和他那爹一个德性,老畜生只会生出小畜生。   小旗正开小差骂狗贼父子呢,前面的主也不好好开车,看他跟着近一些,一直在陡踩刹车,……,最深的那一下,差点没把后面的狗贼送出去。   “腿瘸了还是眼瘸了?”周轸揭下大衣,怒不可遏。   “是嫂子不肯好好开呀。”主雇二人这扯皮呢,前面的车突然右灯靠边了。   她下车去向一家药房,小旗还在问,嫂子这是怎么了,去买药?   后面的周轸于黑暗里无话。   不多时,倪嘉勉从药房里走了出来,24小时营业的药房门口立着个广告牌灯箱,她侧身站在光影里,旋开手里的矿泉水,吞服了一粒药,没作停留,   也没有径直回自己车里,而是朝周轸的车走过来。她自然知道他跟在后面。   哈气见白的腊月天,冷冽的空气随着她的逼近,车窗边上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倪嘉勉在他车窗外站着,站在一截马路基石上。二话不说,丢进来一盒一粒的药,还有那瓶她喝了一口的矿泉水。   瓶子荷着水,砸在周轸腿上,有些斤两,他忍才没作声。   命令的声音从窗外灌进来,“吃了它。”   是盒女性紧急避孕药。   不等周轸反应,倪嘉勉再次言声:   “怎么,我吃得,你吃不得?”无疑,她在报复他。   她让他选一个,要么吃药,要么离婚。   他说得对,不能什么便宜都给一个人占着。   *   夜蛰伏在最浓最深的寂静里,天且一时还不能亮,   车里车外两个人,不言不语,胶着瓜葛。唯一的看官小旗耳听且叹:   这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像两支收口的花樽,磕磕碰碰地,总有一个豁掉个口子的日子,   图什么?嗐。   小旗还年轻,他日常唏嘘也费解,是不是所有对的人,放到婚姻的模子里他们必然会错?   ——   注1:出自张爱玲《流言》一则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好且安。   ——   关于排雷:   1.女主部分人设来自短篇《春日偶成》(那篇不满意才决定重写这篇,所以已锁定),大框架还是新故事,看过且介意人设者慎入;   2.洁党慎,其余不多透露,【慎】;   3.很冷很淡,很长很啰嗦。 第2章 1.1   “周家的婚事是假的。”   “假的是什么意思?”   “假的就是不是真的咯。”   姊妹俩在陆姨这里歇午觉。婶婶关照的,关照她们两个不准和嘉勭他们疯一块,像什么样子,索性把她们刹在客房里睡个午觉。   陆姨唉声叹气的,老姊妹间的体己话被嘉励听来了,学给嘉勉,“轲哥哥不喜欢女人。”   十二岁的倪嘉勉一时难消化这个消息,但旁听杂收的不少,听神后倒也明白过来,顶着个狗啃的小子短发再问嘉励,“他结婚的对象是女人?”   “不然呢?”嘉励笑小妹傻。他可以和男人结婚就没那么多事了。   那这样的结婚有什么意义呢?嘉勉翻了个身,席梦思太软,始终睡不着,盯着帐顶上的丁香花纹看。   嘉励自从来初潮后身心上都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动辄嫌弃小妹天真,今天更由衷了。因为她们俩讶异的地方全然不一样。   一个颠覆了八卦魂,一个还懵懵懂懂“哦,这样啊”。   怪没意思的。嘉励抄起一个枕头,爬到另一头睡了。她说总觉得嘉勉的水痘还没好全,别再过给她。   嘉勉还嘴,“医生已经给我开回去上课的证明了,早好了!”   姊妹俩各自一头,嘉励笑话完她的水痘再笑话她的头发,“我是你,干脆再请半个月假。”前半个月出水痘,后半个月养头发。   是的,嘉勉最近流年不利。毕竟十二岁是本命年。   半个月前,她从叔叔婶婶那里回去,洗澡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好几颗疙瘩。   起夜的时候更不对劲了,躯干、后背,以及下/身都有了……父亲还在值夜班,她等不到天亮,即刻就给婶婶打了电话,她说凭着医生家属的觉悟,她觉得自己是出水痘了。前段时间隔壁班因为情况严重都停课隔离了,她是他们班第一个病例。   该死的,倒是这种事情上她难得当了回第一名。   婶婶连夜驱车来桐城,果真是水痘,随着低烧,发得快得很。等门诊上班后,去感染科确诊及传染疾控申报的时候,嘉勉整个人已经不能细看了。她捂着个口罩,哭声下来了,问婶婶她是不是要留疤了?   沈美贤:“快别哭,哭花了痘就是一个印,那就是疤。”   倪少伍过来的时候,嘉勉已经拿好药了。前者先和弟妹打招呼,说辛苦她了,夜里跑这一趟,“嘉嘉没打电话给我。”   “你多半不会接。”亲闺女放冷箭。   倪少伍受教认罚,“在手术室呢。”说罢,伸手来端详闺女的脸。   嘉勉往后一步,“当心传染。”   沈美贤早习以为常这父女俩的相处模式,旁余话没有,只和少伍说,“嘉嘉还是跟我回去罢,这得半个月不能上学了。”   这些年向来如此,女儿衣食住行都待在老二家,连学区都是少陵他们安排的。倪少伍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沾了老二他们许多光。   “嘉勭嘉励他们都没出过,还是在我这里隔离稳妥些。”医生的考量总是剔除些人情味。   沈美贤不放心,“那么嘉嘉吃饭上药怎么办?”半大一个姑娘了,做父亲的总归诸多不便。   倪少伍说他央托带教的学生罢。听起来主意已定。   看嘉勉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倪少伍才委婉提醒她,“嘉勭明年就高考了,这个档口可不能随便停课的呀。”   嘉勉闷闷不作声,父亲好像全然不记得她今年也要小升初了。   *   出痘的第四天,嘉勉整张脸密集可怖到她自己都不敢照镜子,头皮更是痒到能把头整个摘下来抓。不太能梳头,倪少伍回来看她的时候,见她萎靡隐忍就差发作了,试着建议女儿,“要不剪短一些吧。”   嘉勉充耳不闻状。   倪少伍只得作罢。他趁着有限的休息时间,抓紧给女儿收拾屋子、消毒,给她冰箱里多备些吃食,给她手洗衣服。   不知何时起,嘉勉陡然长大了,晓得自己的内衣不该由别人洗,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眼下父亲不避讳这一防,嘉勉却始终不肯。她要他放那,她待会带手套来洗。   倪少伍迁就女儿,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也带手套,来免得她碰生水碰肥皂。   不。嘉勉坚决。   父女俩不尴不尬地对视着,终究小的胜利了。   婶婶关照的,出痘期间忌一切酱油类的东西,忌一切生冷辛辣。如果你试着一周三餐全吃些低盐低糖且没油没颜色的食物,舌头不淡出鸟来的话,倪嘉勉头一个不服。   晚饭吃了几筷子,她就饱了。纯粹是这种坐牢式的隔离太难挨了。   倪少伍也不劝她吃,只问她想吃点什么,不过分的零食还是可以的。   坐牢的人悻悻地不响应,分餐式的二人,一个在餐桌边,一个在电视茶几边。嘉勉把那有线电视台全调了个遍,没选中要看的台也没回应父亲的话。   安静没多久,医院那头又来急call了。他得回去了,嘉勉对于这种调度式的生活早已被规训了。从她记事起,一直这样,父亲从来这样没个定数地忙。   不然也不会把她寄养到叔叔婶婶那里,从他们离婚起。   寒来暑去的光阴里,她与父亲好像形成一种共识,只要她有空,双休日都会回来住。   回桐城。   临去医院前,嘉勉还在不死心地轻轻梳头发,门口换鞋的倪少伍再次缺乏人情味的医生建设:“剪短些吧,你最近头发也确实长长许多。”   嘉勉还击他,说他职业病极了,劝她剪头发的口吻像极了交代术前备皮的冷漠。   倪少伍不怒反笑,认真吓唬她,他见过有些女病人长时间卧床不打理头发,最后很难梳通,后脑勺那里都结成个饼状,届时,任你怎么梳都难梳通的。   然后呢?嘉勉问。   “然后就全剔了,重长呀。”   “你骗人!”   倪少伍笑意再浓了些,愧疚的口吻,“嘉嘉,你的头发什么时候留这么长的我都不知道。”   当晚,那个实习医生姐姐来给嘉勉上药的时候,说起倪老师茶余饭后的絮叨,总是他女儿。求学生想办法给他女儿把那头发梳梳通呢。我看着比她着急,最后还感叹,嘉嘉什么时候打辫子的我全然不晓得呢,也全然不会替她张罗了。姑娘就悄然间地长大了,跟你养在院子里的花一样,不经意间就开了。   到底嘉勉还是要实习医生姐姐替她剪去了一指长的尾巴,纯粹梳不开了,发梢也许久没修理,微微开叉了。   婶婶知道后,心疼了好久,电话里安慰嘉勉,不要紧,个把个月就又能长回来的。   姑娘家从开始藏心思起,视为长大的开端。   嘉勉的长大从她和自己的头发卯上劲开始。   她很难告诉父亲,她准备留长发是因为班上男同学的笑话:倪嘉勉搁在男生堆里都挑不出来。   只因为她那头肖似男生的利落短发,只因为她瘦瘦单单的事不关己不张口。   她也很难相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剪去一截留了好久的头发,梳通了罢。没几天,灶台上热牛奶的时候,那打火处不出火花,她埋头去吹,火一下蹿出来,别的没什么,就是火急火燎地……烧糊她的一溜刘海。   水痘隔离解禁的第一天,她便去剪头发。   倒霉催的小人碰上了个大刀阔斧的理发师,嘉勉让他帮忙修修这燎糊的刘海。眼睛一闭一睁,那个狠心的理发师直接给她剪成个短的不像话的短发,理由是你这刘海实在难弥补。   回到叔叔婶婶那里,倪嘉励这个没心肝地头一个笑到捧腹。   别说,还是短发更衬你。哈哈哈哈。   嘉励说他们家有个丑小鸭急于变天鹅,结果,分分钟跌回水塘里。   嘉勭尽管也忍俊不禁,但还是宽慰小妹,不要紧,丑小鸭始终是天鹅,慢慢来。   婶婶心疼老幺儿,只有她明白嘉勉留长发的心情与决心。一边埋怨自己还是把她接回来隔离的好的,一边试着弥补点,说带嘉勉再去找发型师修修。婶婶有信心,说可以修成赫本那个经典短发的。   边上的嘉励、嘉勭这下绷不住了,还赫本,拉倒吧!   恢复短发的嘉勉,由他们笑去,始终不破功,但也没接受婶婶的建议。纯粹是再舍不得她为数不多的头发了。   自此,她得了个害怕理发师的病。   *   嘉勉是在蒙蒙的热意里醒来的,婶婶先喊的她,见她睡得一头汗,温和地替她捋捋头发,“嘉嘉,醒吧,瞧睡得这一头汗。”   时下四月底,春夏之交。   婶婶抱起了嘉勉,再去喊嘉励。姊妹俩,她一样对待。   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婶婶做到不偏不私,但嘉勉更感恩的是,婶婶填补了她童年乃至少年时期所有母爱的期许与认知。   姊妹俩同式不同款的裙子,嘉励到底大两岁,穿出些朝气少女的轮廓感;   而嘉勉还懵懵懂懂,衬裙翻出来一截也大大咧咧,她揉揉眼睛问婶婶,“家去了嘛?”   得吃完晚饭。楼下周家两个儿子都到了,一个新郎官、一个陪着兄长去女方家送髈酒的二小子。   这里婚嫁的习俗,正式迎娶前一天,男方要去女方家里送宴客的猪蹄髈和喜酒。当然周家办婚事,少不得他们老字号的“金玉满堂”、“早生贵子”的婚庆攒盒。   桐城周家,眼皮子浅的说没听过,但有名的百年老字号南货店諴孚坊,多少尝过也买过。   婶婶说,楼下正陪着新郎官喝枣茶呢。明天正日子,中式婚嫁礼上,缺个提铜手炉的,“你陆姨想你们姊妹俩里挑一个。”女方会有个铜炉子,里面当真有碳火,需得男方出个小陪娘一路给提回来,寓意这香火不息。   嘉励跃跃欲试,没成想婶婶定下了嘉勉。   嘉励当即不快,“为什么?”   沈美贤不想和女儿噜苏。这种中式婚礼,无论是传统还是守旧,都得尊重人家主家的请求,凡事一生一次,大吉大利。   嘉励来着例假呢,委实不方便。这才选了嘉勉。   妈妈这么安排,惹得嘉励竖着眉毛噘着嘴,俨然自己被剩下的那个;而那个被挑中的也不经事地不乐意,她情愿由嘉励去。   一来她年纪小,不该强到姐姐前头去;   二来她不高兴,顶着这洋相的短头发;   三来男方傧相是周家老二,那个周轸回回见到嘉励都逗她,不把嘉励逗哭不算完。还厚颜无耻地喊叔叔“丈爸爸”,丝毫不抵触两家玩笑的娃娃亲;   四来,   童言无忌且缺心眼的嘉勉问婶婶,“轲哥哥的婚礼真是假的?” 第3章 1.2   桐城在S市版图的最南边,枕水江南的一个宜居县城。直到2010年才正式撤县并区,彼时行政位置还只在县级。   原则上说,他们祖籍都是这里,可是后来嘉励都说自己是S城人,并不认这个小县城。   唯独嘉勉,她因父亲的缘故,记忆里的烟雨江南其实桐城的着墨更浓烈些。   *   倪家和周家原没什么交情,只因为沈美贤与陆明镜是表姊妹,而后者是周叔元的第一任太太。二人早年情变分手,没多久,周叔元便找了现在的太太。   昔年说好的连襟,如今只剩下不尴不尬地人情往来。叔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教教书、会会友、写写稿子,尽管十二岁的嘉勉并不明白什么叫经济学者,但也清楚许多人很想巴结叔叔。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做生意的,小到开铺子,大到企业集团,总之,商人最逐利,自然也希望有人来给他们避弊。   周叔元便是这样的人。他和陆明镜泾渭分明后,也没和倪家断了人情世故,周轲还喊倪少陵姨父不说,老二小子同嘉勭一边大,断断续续的来往里,各种攀交情盘话术,还扯上儿女亲家。   说是玩笑,传来传去,也没多少人真当回事。但外界认为倪周两家交情甚笃倒是真真的了。   倪少陵骂周叔元,老贼!   此番周轲的婚事,正经给倪家下了阖府同请的请柬,倪少陵也不应付,由着妻子领着几个孩子去吃喜酒就罢了。   婚礼在周家,但陆明镜不去观礼了。周叔元或真或假罢,许是念着前妻的情谊,叫儿子提前过来会会母亲这边的戚友。愿意的话,都请过去喝喜酒。   喜酒是真的,新人也是真的,哪里有假的一说?   婶婶听到嘉勉口无遮拦的话,立即去捂她的嘴,“瞎说八道,有人的时候不能乱讲的啊!”   这话原本就是嘉励听来的,眼下她也比小妹先有了反应,“妈妈,轲哥哥当真……”   沈美贤即刻就去撕女儿的嘴,“要你乱听人家是非还乱传。”她训斥嘉励,“不该你听的别听,不该你问的别问。”   小小年纪学那些长舌、搬弄是非的陋习,心气全废了。   一碗水端平,顺带着连嘉勉也一齐训了。要姊妹俩懂得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人人都是个个体,懂得尊重别人的阴私与选择。   嘉励挨了妈妈一记不轻不重地罚,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恨”起嘉勉来,怪她个白痴守不住秘密管不住嘴,顿时也觉得那个拎炉子的差事没意思极了,就给她罢,“只是当心别再燎到头发了。”   沈美贤看出女儿有些不适意,就逗嘉勉,小陪娘会有喜钱拿的。   嘉勉即刻会意,“我和姐姐一人一半。”   “谁稀罕!”   “哦,那我给嘉勭了。”   “你给呗,看他稀不稀罕。”   “他就稀罕!”   *   不算宽敞的枕水小楼喧闹地挤满了人,都是陆姨交好的戚友,不请自来地恭贺。   中国人的人情债就是这么背出来的,你来一趟,我便要还一趟。   陆姨原本最低调的人,也只能喊厨子过来张罗几桌,酬谢大家。还不忘提前东道,等周轲他们三朝回门回来,再叫新人认真补喜酒,意思再明白不过,周家的婚宴她这头不参与。   嘉勉趴在楼梯的栏杆上,下巴托在交叠的两只手上,她在看新郎官,嘉励笑她笨,“明天,明天才是新郎。”才佩新郎的花。   他好像真的并不开心呢。小时候嘉勉觉得过年最开心了,再有就是去喝喜酒,好吃好玩好看,她能攒好几包喜糖拿到学校去和同学分,长大些才明白,小孩子最适意的物欲对于大人未必简单,甚至是难关。   年关年关,喊着过关,婚嫁也是。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简单,只有人情世故。寻常人家,结婚办件事,可能是经济上操办的一关;对于轲哥哥,嘉勉只能看出来,他有点不开心,至于再多,她好像不甚明白。   亲缘来说,嘉勉并不是轲哥哥的表妹,可是她喜欢这个大哥哥,大抵懵懂未知的女孩对于男性天然的趋之若鹜便是见识、温和、大方,再难以名状的便是气场。   周家轲哥哥以上都满足,所以哪怕不设防地听一嘴他的是非,嘉勉都觉得没什么。十二岁的她对于爱恋知之甚少,对于性别恋的歧视更是微之又微,但前年父亲医院一个同僚因为被曝光了类似的隐私,而被丢了职务,因为病人不要他看病了,最后那个同僚从医院顶楼跳了下去……   父亲带着嘉勉去吊唁的时候聊过这个事情:他们把医生想得太神圣了,其实它只是个职业,和他们每月拿工资养家一个道理,只是他们做事,我们做事又做人。   去了的那个同僚是父亲的师弟,但这么多年,父亲却不知是这样的情由。这世上有太多我们见不惯的事情,仅仅因为他们与我们绝大多数不一样。   规则之外的总是异类。   末了,父亲咬恨,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到去死。再没有比医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的了。   童言无忌的嘉勉问父亲,所以,男人不能喜欢男人,女人不能喜欢女人?   彼时她正在看TVB96版的《笑傲江湖》,里面的东方不败为了救男宠杨莲亭而死,一个枭雄最后这么情长气短地没了。   父亲回应的很模棱,不是不能,而是很难。再玩笑,嘉嘉,倘若你以后喜欢一个你不能的,我也会很难的,很难轻易接受。   堂屋东一位置的主桌总算下桌了,陆姨喊家宴的帮工帮着撤碗盏,换茶由他们几个男士聊事。   那头婶婶喊嘉励嘉勉,问她们要不要吃蜜枣茶,剩下好多。   厅里乱糟糟地,嘉勉趴在栏杆上应婶婶,她想吃,她最爱这些甜丝丝的点心、茶水。   说着下楼梯,东一桌上下来个最年轻的男子,二人齐刷刷往堂屋正门口走,原是嘉勉莽撞了,一头闷撞到周轸怀里,给他好半会儿回不过神。   一人揉额头,一人揉心口。   谁都觉得自己没错,嘉勉只看着他不说话,后者悻悻挑眉问她,“赶去投胎?”   这个人,叔叔说得对,周家老二更像他老子,泼皮没脸。嘉勉不喜欢这个周轸,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候他,“你刚才在桌上的样子真可怜。”   这里是陆姨的家。是轲哥哥母亲的地方,而周轸是周叔元第二任太太所出,原则上,他最最不该出现在这里了,出现在这里受人慢待、冷落。连愣头愣脑的嘉勉都看出来了,可惜父亲并不这么想,他斥责周轸,你大哥结婚,你袖着个手像什么样子,十七了,你当你还是奶娃娃啊。正巧女方的傧相年纪也不大,正愁没十七八的男孩子配呢,这才捉了周轸,由着他陪着大哥,周叔元美其名,兄友弟恭。   窝囊气憋了一路了,周轸嘴里还余了颗没来得及吐的枣核,眼下没皮没脸地径直吐在地上,笑吟吟地问嘉勉,“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前几个月,嘉勉开始留长发的时候,他和嘉勭打球后去倪家玩,就打趣过老幺嘉勉,蓬在头上,过分生机,像……练九阴真经走火入魔后的欧阳锋。   因为嘉勉发量多且质硬,又刚洗澡吹干的缘故,所以显得格外蓬勃。   眼下,冷不丁又假小子了。周轸不禁发笑。   嘉勉正为这事难过呢,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笑话罢,他们这些人,除了笑话别人也干不出别的正经事了,“被火燎的。”老幺干脆知耻近乎勇。   周轸听见了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呵出声,“好家伙,直接把头摁在灶台上也燎不出你这别致的门帘呀!”他穿了身熨帖的衬衫、长裤,一只手从裤口袋里摘出来,搁到嘉勉头上来,替她捯饬刘海,说太丑了!   嘉勉即刻打开他的手,冲他瞪一眼,才想说什么,被下楼的嘉励打断了。   嘉励拿出姐姐的款来威吓周家老二,“拿开你的爪子,老大一个人了,怎么总是这么没皮没脸的呢!”   往常他总要和嘉励逗几句嘴的,今天没心情,由倪家这个大小姐且胜一局吧,他不想多听半句聒噪。   他比她们姊妹俩大三岁的,五岁。说他老是和嘉励开玩笑,喊她小媳妇有点不妥他认了,可是嘉勉,呵,实在冤枉,她实实在在一个孩子。   呆呆地,木木地,瞅她捧着碗蜜枣茶都能吃得那么欢就明白了。   *   嘉勭来找周轸说话的时候,后者一个人躲在后巷里抽烟。   嘉勭拿手指点点他,示意他,被你老爹逮到又是一顿抽。   周轸这才撇了手里的烟头,丢到湿漉漉的青石砖上,拿脚踏灭它,嘴里一口烟,喷得郁闷难抒,“太无聊了。”得熬到晚宴结束。   “再怎么也是你亲哥结婚。”嘉勭提醒二子。   有人狂且忤逆,“他结婚关我什么事!”不是老头拍桌子威胁,你当我愿意来给他当这什么伴郎、傧相的。   嘉勭一头是表兄弟,一头是同窗好友,很难说公道话。   再者,周轸抖开手里的薄荷糖盒,拈一颗糖丢到嘴里,盖烟味的。“你当他愿意结这个婚呢,”二子口里的“他”指兄长,“万家奔着钱来的,利聚利散的一场婚姻交易。”女方下面还有个兄弟,她答应嫁给周轲,就是想摆脱家庭的枷锁;而老头答应老大,熬几年明面上的婚姻,后面随他去,总之,周家的儿子不准辱没周家的颜面。   不过是一群人演戏,只图老头一个人适意罢了。   嘉勭有点不懂,“你爸是怎么确定轲表哥……”喜欢男人的。   “他和那男的在车里接吻,被我爸的秘书看到了。”快三十岁的长子,打不得了,老头气得摔了半个书房的古董,没半年就张罗了这场婚事。   周叔元知会老大,你不肯结婚,那么就从我眼皮子底下滚出去,老子的钱,半个子你都别想分。   没人和钱过不去的,也没人真的觉得有情饮水饱的。   周轸再怎么和大哥不对付,那是家务事,是老头遗留下的“历史问题”。各自一个妈,又差着十岁的光景,谁和谁都不亲,怪得了谁!   他只是觉得烦,父命难为,烦;婚礼繁琐,烦;虚与委蛇,烦!   他巴不得早点出去,说好的,他高中毕业就出国读书。   牢骚随烟一并慢慢散了。嘉勭说点别的分心周轸,找地方给他们练车的,别忘了。同学几个都没满十八,不能正经去学车子,但周轸早就会开了,只是家里管得紧,他只在家里院子里和附近街道溜过,嘉勭他们几个要玩的话,得正经找个封闭场地练。   “好。”周轸应下,少年之间的交情就是最纯粹的玩伴,“周轲这事,老头瞒得严严实实,就连我妈,他也不肯她声张半个字,你在我这听听就算了。”   嘉勭最最沉稳的性情了,“行了,放心。”   话音将将落,后巷东面尽头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声,老态哀怨,春都快尽了,早没猫儿叫/春了,   是嘉勉抱那老猫太紧,躲在那墙根太久,老猫欲挣脱,她不肯,畜生发了怒,挠了她手背,跳了出去。   而嘉勉还鬼鬼祟祟地躲在东墙根那里,   周轸踱步过来时,她脚麻了,起不来身。   他一把给她扽起身,脱口就质问她,“你躲这干嘛?”   “惯猫。”她确实是抱猫来东面河边玩的,嘉励嫌她无聊,去不远的同学家玩了。她一个人没趣,就和猫玩了。   “倪嘉勉同学,你偷听别人说话?”有人目光一紧。   “我没偷听,我只是……”好吧,她确实不得已地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你和嘉勭要去开车子。”嘉勉实心眼地提醒后面的嘉勭,“你还不能开车子,叔叔知道了,不会肯的!”   东面门楼两边墙联上今天才糊得囍字,外面徐徐地风,携着潮潮的湿气,是懊糟的春意尾巴。   囍字边角没糊牢。只见那周轸撕开一角,上面的浆糊甚至还没干,他刮一点下来,不等嘉勭反应,直接糊到了嘉勉嘴上,凶巴巴地警告倪家老幺,“偷听别人说话还有理了是吧!”   “敢胡说八道,我给你把嘴糊上。”   “听到没!”   吃一嘴浆糊的嘉勉可怜巴巴地看看周轸,再看自家哥哥,嘉勭心疼地搡开二子,直接拿袖口给小妹揩,怪二子过分了。   没等他们把话说完,嘉勉回神般地,   哇呜,   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勭:tong,音同“童”   轸:zhen,音同“枕” 第4章 1.3   她才出了一声,嘉勭就老好人地捂住她嘴巴,“吁……”勒马般地劝小妹,不哭,别声张。   嘉勉才不听,受了委屈岂有不喊的道理。   她就要哭给婶婶听到,哭给陆姨听到。   哭给大家听到,这个周轸有多蛮不讲理。   嘉勉把嘴上的浆糊揩下来,全还到他衣服上去了,想骂他什么,却发现骂人这个本事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掌握的,她恨嘉励早不去找同学晚不去找同学。要是嘉励在,绝对能把周轸骂着!   而眼前,她只能干瞪眼,瞪着他说,“秘密说给别人听起,就注定不是秘密。”叔叔那里听来的。   嘉勉其实想说,她早知道了,不需要听你们说。然而抬头看周轸,他可能因为嘉勉把那一嘴浆糊报复到他前襟上,忍无可忍又要忍的表情,分分钟要把她的头拧下来的暴躁前奏。   她躲在嘉勭手臂后面,哭声时有时无,总之,取决于周轸的下一步,他倘若敢再欺负她,她保证哭得整栋楼都听得到。   “嘉勭,交给你了。”周轸开口,目光垂在衣襟上的浆糊看,耿耿于怀,随即抬起来,仿佛也晓得管不住嘉勉的哭闹,只杀人诛心地再次数落她的头发,“丑到没眼看。”   嘉勉即刻还嘴:“你才丑!你们家你最丑~~~~~~~~”   *   嘉励回来的时候,嘉勉的手背已经上过药了,陆姨的那只老猫做过防疫,挠的那一下也没出血,还好。   婶婶给她涂了消毒酒精,但不知道周轸引她哭的这一出。   嘉励才听完,就去找周轸算账了。他坐在主桌上,依旧陪着他兄长,身上一套穿着也换过了。啧啧,还真是个娇滴滴的有钱少爷,哪怕出门走亲戚都有工夫换行头。   这一桌俱是长辈,年纪轻的就属周家兄弟了,陪着周轲坐上首的是他娘舅,而周轸陪在哥哥右下手,面朝东。   嘉励原本准备着一箩筐的骂骂咧咧的,结果临阵也怂了,不远处看到嘉勭来捉她回头,嘉励赶着哥哥来之前,找周轸理论几句,“嘉勉才出完水痘又被猫挠了,我跟你说啊,她不是我,你怎么欺负我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欺负我妹妹。”   嘉励一向如此,她怎么和嘉勉吵架斗嘴那是她们一家人的事,谁个外人敢欺负嘉勉,不可以!   早几年,嘉勉才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吃住都在叔叔婶婶这头,和嘉励一起的玩伴就议论倪家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孩子。说是嘉励妈妈养的小孩,还有说那小孩没有妈妈了,嘉励妈妈可怜领养回来的……   嘉励特别认真地跟她们纠正,我伯伯家的孩子,她有妈妈有爸爸,只是妈妈不跟他们一起住了。   嘉勭来拖嘉励回她该坐的位置,快开席了,这个莽张飞的样子像什么话。   外面已经在放开席的炮仗了,从前旧式的婚礼家宴,以这喜炮仗为篇章,全席都讲究大吉大利,不能摔了杯碟碗盏,主席上更是全程不能离席。   周轸虽说没有成年,但只差一岁。明日又是哥哥的正日子,哥哥的娘舅便也是他的,娘舅劝酒,说也给二子也斟一杯,吃了哥哥的酒,也争取早日让我们也吃一杯二子的。   更有人打趣,姻缘就在眼前,指倪少陵的女儿。   周轸骑虎难下,他是周叔元的儿子,没有在这种场合忸怩、局态的道理。即便是几杯水酒,他也担待得住,平日在家里,老头也没少训练他。   他两指夹起那二钱量的小杯,起身接陆家娘舅亲自斟的酒,后辈礼仪不卑不亢。陈情替哥哥喝几杯可以,但是酒量有限,也只能几杯诚意。当真喝醉了,回去要挨父亲的打的。   周轲对于老二喝酒不置可否,只是埋怨舅舅还没喝呢,就先醉了。   只见周轸捏着那杯二钱量的白酒,侧过身来,不紧不慢看倪家兄妹。   不言不语把那杯酒吞到肚子里去了,“满意了?”他打发嘉励,“这杯算是我跟你们姐妹俩赔罪了。”   嘉励浑浑噩噩,才想骂你周轸什么狗脾气,敢跟我甩臭脸子。   嘉勭拉她回位置,“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别去惹他。”   为什么心情不好?嘉励问。   嘉勭不答。   家宴头一道热菜就是红烧肉,浓油赤酱、麻将大小。平日姊妹俩最爱的大荤,尤其嘉勉,她如同刚放出监牢,满口答应跟婶婶过来吃喜酒。   但投口的菜到了眼前,她却不香了,一块软糯甜香的肉抿化在嘴里,食不知味。   因为她好像有点懂周轸为什么心情不好了,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看他,看他格格不入地坐在那行人中。   明明轲哥哥的婚礼不是自己本意,明明周轸万分不想来这边,明明陆家舅舅知道周家老二没有成年,可是这些人,全在以自己开心的意愿去勉强别人。   换她,她也不开心。   一巡酒过后,主家新人来敬酒。   这样的喜宴礼数是本家不如主家,主家不如娘家。娘舅大人最大,娘舅不到老表兄弟替父。   于是,东一桌上,娘舅、周轲、陆家本家轮番一一来敬宾客,最后轮到傧相兼兄弟的周轸。   十七岁的他,是用酒还是用水轮这一圈,无人争较他。单听他一声声把这些亲戚关系都关照过来就足够不容易了。   沈美贤说,都不容易,大的小的都是。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终究是要早慧些,可惜大人欠下的债,为难了孩子。   嘉励已经吃饱了,妈妈又不肯随便离席,只能和邻桌的一个同龄女孩在聊仙剑、聊明星,对方还答应加她□□,二人共着一个MP3在听喜欢的那支主题曲。   周轸擎着酒杯来他们这一桌的时候,入眼的依旧是倪嘉勉,她那头草窝般的短发实在点眼。一身粉紫的裙子靠在白墙上,扭着头,在听姐姐她们聊八卦,可叹笨嘴拙舌地,又跟不上趟。   那伸长脖子够着听的样子,足够蠢。   这桌是女宾,周轸有礼地跟座上诸位长辈一一打招呼。沈美贤心疼他小小年纪,虽说不太喜欢周家的作派,但孩子无辜,和嘉勭一边大,却比嘉勭多出足够的世故与城府。   长辈们都说这一桌就免了吧,二子坐下来吃口菜,或者喝杯饮料。   饮料在嘉勉边上,她年纪最小,大家都可着她先有。   婶婶突然指使嘉勉,要她给周轸哥哥倒杯饮料,“消毒酒精和创可贴还是人家轸哥哥去买的呢。”   他买的?嘉勉有点不信。看看婶婶又望望买药的人,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给那人倒饮料,因为婶婶在教她人情世故呢。   那雪碧瓶子已经倒掉一大半,嘉勉轻易捧起来,要给周轸倒,他手里的一次性杯子正巧空了。   一人是嘴笨,捧着个大瓶子只等着他过来;   一人是心烦,今晚这场局什么时候才能散,全是草包、笨蛋!   周轸不动声色地把空杯子递过去,笨蛋的倪家老幺,一本正经小心翼翼地倒着饮料,个笨球、果真笨到家了,她给他整整倒了一杯,满满当当,他甚至怀疑,如果他不喊够了,她知不知道停?   倒这么满,你灌猪肚肺呢?   “谢几位婶子,谢沈阿姨。”满得不像话的那杯雪碧被他送到唇边,呷了两口才能端在手里,最后,也温和礼数地,“谢谢嘉勉。”笨蛋。   回席前,沈美贤还特意喊住周轸,说明日去娶亲,你陆姨张罗了嘉嘉去给新娘子作小陪娘,提手炉子,“嘉嘉年纪小,我又不好推辞你阿姨,原本也是开心的事,去的路上,你替我多看顾一下嘉嘉啊。”   —   嘉嘉。倪家三个孩子,唯独嘉勉有个小名嘉嘉,还是占着他们中间这个辈分的字。周轸好奇过,问嘉勭,怎么你伯伯家的孩子,偏个最小?   伯伯家的就不能比我们小?嘉勭笑他逻辑好死,回头跟他解释,伯伯和大妈原来有个孩子,怀到八个月了突然胎停了,引产下来也没用了。大妈受了好大的刺激,后来隔了六年才再有了孩子,原本那个就是按着嘉字辈取好了名字,嘉勉,无论男女都适用。   第二个孩子平安出生,大妈死活还要叫嘉勉,说她的孩子回来了。   外人看,嘉勭、嘉励、嘉勉,很寻常的排字。其实嘉勉才是最大的那个,力字旁的字,也是父亲迁就伯伯家的孩子取的。   大妈一直喊嘉勉“嘉嘉”,嘉勭和嘉励也就默认,嘉嘉就是嘉勉了。   “她爹妈为什么离婚?”周轸问。知道嘉勉起,她就跟个拖油瓶一样跟在倪少陵夫妇后面。   “感情不合。”十分笼统又十分精准的理由。   当时二人正在玩射箭,周轸一箭放出去,“钉”地,正中内黄心。十分。   —   “好。”他郑重应下沈阿姨。   *   次日,五月一日。   菩萨不悲不喜,是个阴晴天,晴伏在薄薄的乌云里,就是不出彩。   周家算好的时辰,十点十分去万家接新娘子,在女方家吃过正午饭,下午回头。   去的时候,人数是单数,回头添上新娘子,凑成双。   有操办嫁娶经验且子孙满堂的老阿婆在查点人数和去女方家的一应礼单,今日去女方接亲的队伍,全是陆明镜自己挑的人。因为是她的儿子,哪怕她不在周家了,这个母亲的主她还是当得的。   而周轸之所以要去给兄长做傧相,就是他那个亲妈,冯德音女士,拎不清地去跟老周闹。   哭啼啼地说她这个后妈活该给人打嘴,这些年我谨小慎微地伺候着你这个大儿子,我得着什么了,得着他老大结婚,我被你那个前太太架空了呀,什么主都做不得!   周叔元由她哭得头疼,问冯德音,嗯呐,她儿子结婚又不是你儿子结婚,你争什么出头呀?   冯德音冲老周拍桌子,就是你这么多年她儿子我儿子的,分得这么清楚,才使得你两个儿子不一条心,因为你自己都不信不是一个妈生的,能合到哪里去!   我不管,你那个前太太是文化人,她折磨人的本事都是你瞧不着的。她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一点主拿不着,不是上赶着给我喂恶心还是什么!   周叔元,你别忘了,谁才是你实根上的老婆。你就作践我吧,你越作践我,外人就越瞧不上我,那样可就称了你的意了,我生的儿子也干脆别姓周了,反正不值钱的货。   周叔元被冯德音念得头疼,这才把原先定好的男傧相换了,换成老二,尽管他依旧不懂,不懂让老二去了,于冯德音哪里得益了?   冯德音:能叫你那前妻添堵,我就得益!   周叔元骂她,妇人之见,也随她去了。   这个前文如果周轸一直不知道也就算了,昨晚回来,冯德音追着他问,去那女人那头,她有没有给你脸色瞧,果真有,你就去告诉你爸,你不去我去!   还知识分子呢,欺负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然后一股脑地跟儿子说那个女人有多阴坏,人不在周家了,偏偏去女方家接亲的人,全是她陆家的那头……   絮絮叨叨地,可算把周轸给惹着了。   眉头倒了一座山的官司,冯德音这才住了嘴。   一大早她让保姆去喊二子起床,又自己上来喊了趟,尤为耐性地安抚儿子:今天什么日子,你掂量好啊,你不识相起来,你爸打你,我也拦不住的。   是的。已然应下的事,临阵撂挑子,在周叔元那里是绝不值得原谅的品质。   阿婆在催着动身了,别误了算好的时辰。   原本,周轸该陪着大哥坐在头辆车里的,新郎没所谓地自顾自游魂。   他乐得自在,径直摸开了第二辆车的门把手。阿婆看到二子上了后面的车,来喊他,你陪哥哥坐呀,回头的时候,再坐第二辆车子,不能这样的,不作兴的。   周轸呵欠连天,拿手遮掩,不妨事地哄阿婆,“作兴的。今天百无禁忌诸事皆宜,婚车原本就是给新人坐的,我陪着坐算怎么回事……”说话间,他回头望了望后座上的一个小人儿,“这不,我还得看着倪家的孩子,她婶婶关照过的,”   周轸若有深意地看着穿一身退红色连衣裙的懵懂小孩,半卖半送的微笑,“是不是,嘉嘉?” 第5章 1.4   才不是!   *   昨晚一家子都歇在倪少伍这里,嘉勉很开心,因为这里她算是主人。   倪少伍这套公寓离他医院很近,才两居室,父女俩住勉强够,来个客人就局促了。他安顿好美贤和孩子们,就自觉打包去医院值班室对付一晚。临走前,还老顽童地逗三个孩子,要不要去吃宵夜,他们医院附近有很多夜宵摊子。   嘉勭是个老干部性子,早早洗漱后,窝在沙发上一面听英语,一面在翻《纽约客》的漫画集;   嘉勉去里头拿换洗衣服,轮到她洗澡了;   嘉励是个最人来疯的性子,头一个响应,然而,得妈妈同意。   结果是不同意,沈美贤说吃了晚饭回来的,刚才又吃了那么多水果,你肚子还作得下?   夜宵的滋味从来不是果腹好嘛,可惜妈妈不懂。   嘉励撇撇嘴,都说枪打出头鸟,她就是那个常常挨枪子的鸟。兄妹三个,平时挨训最多的就是嘉励,她也难得回桐城一趟,就跟伯伯吐槽,吐槽妈妈有多惯着嘉勉,今晚如果是嘉勉要去吃夜宵,妈妈即便不肯,都要想办法弄点吃的给我们的,哼,就是偏心。   孩子说得无心,大人听得有意。   倪少伍借着给这个月嘉勉的生活费的档口,和美贤聊了几句。他说过的,嘉勉在他们那边,什么过错什么不对他们都可以当自己孩子教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实不该给他们兄妹间生出些偏心的想法的。   沈美贤说起周家找嘉勉作新娘小陪娘的事,她和少伍挑明了,孩子不懂那些老规矩,你大人也不明白嘛?嘉励来着例假,老规矩就是不作兴,这才选了嘉勉,有什么偏心!你别听她们孩子气的话,再有,她们两个的脾性你也知道,大的就是要多勒勒她,太莽撞了;反而小的,该多鼓励,心思重,“姑娘长大了,知道爱美了,她留了好几个月的长头发又剪了,为这事正伤神了,让她多见见人没什么不好。”   沈美贤和倪少陵是大学同学,二人算是校园到婚纱,感情很好,一直夫唱妇随互相敬重,沈美贤和少伍说心底话,“少陵早年出去留学,他说家里多少辜负了老大,少伍的求学及工作全是他自己挣来的,父母也是他敬的孝及终。兄弟间没多少漂亮话,我们能些微还报你的,也只是希望你和嘉勉都好。”嘉勉虽说不是沈美贤亲生的,但她保证,“嘉嘉就是倪家老幺。在我们那了,打也打得,惯也惯得。”   老幺儿嘛,多少受点偏袒,但要是哪天她行差踏错,不消我这个婶婶来教训,她叔叔头一个不肯,你放心罢。   教育经扯上家务事,最直观的说教方式就是引用,引别人家的孩子用。沈美贤拿周家的两个儿子作比,外人还说周叔元偏袒大儿子呢,因为前妻出身好,门当户对的婚姻,将来家私肯定也要交到大儿子手里的多,不然凭陆家的气性,不把孩子接回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前脚离婚,后脚就又找到新人了,这样的男人没有心。不到一年就有了老二,都说那老二是铁匠家的儿子,从小到大挨了那周叔元多少打啊!   可是倪少陵就说过,周叔元当真偏心的话,也是偏心小的多,因为那老二更肖似周叔元。不信走着瞧,那小的将来活脱脱周叔元的翻版,没心没肝,没皮没脸。   说到周轲这桩婚事,别人家的阴私他们就不置喙了。只说可怜两个孩子,尤其小的那个,老大结婚原该不着老二什么事的,陆明镜耍大小姐脾气,你人都不在周家了,非得伸长手去干涉周家的家务事,她要周叔元答应,儿子结婚娶亲的人都是她这头的。   说是不用周家人。实际上就是拐着弯地给那冯德音眼色瞧。也只有这一桩事能强到那现任太太头上去了。   冯德音什么人,又和周叔元闹,反正,最终结果,男方傧相换成了老二,外人看着亲兄弟和睦的样子,内里,窝里斗!   你是没看见陆明镜瞧那周轸的眼神呀,跟瞧个玩意地不当回事。   哎。   沈美贤与丈夫的教育理念不一样,她鲜少在孩子们面前议论别人家的事,也不希望孩子们过早地听这些闲经;而倪少陵却觉得这些茶余饭后的经验就是江湖险恶,给孩子们听无妨,他时常在饭桌上诋毁周家父子,引得嘉励嘉勉先入为主地不喜欢周家人,而嘉勭到底大些,他反驳父亲,全家最八婆的是你!   眼下,她一边收拾厨房,一边耐不住牢骚,把少伍当少陵絮叨了起来。   说完才觉得自己啰嗦了,少伍从前就说过,美贤是个极为落地的人,同时叫人具有理想与现实的印象。   叙毕家常,少伍想起什么,“周家那头,你也替我出份人情罢,”虽说他与那边并无交集,但是,“只当替嘉嘉还一次救命的恩情吧。”   嘉勉当年在桐城迷路过一回,碰巧周轲看到了,才给领了回来。不然,凭着她七岁的记忆,未必不会走丢。   沈美贤爽利地应下,一扭头,才发现嘉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她手里拿着一盘蚊香,天缓缓地热了。二楼的高处,嘉励说有蚊子,嘉勉翻出去年的蚊香,但是又找不着打火机,这才准备来厨房灶台上引火。   她却步是因为听到婶婶与父亲聊到了自己,再扯到了周家,……,以及在瓦数不高的灯泡之下,她糊涂地生出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她想,如果婶婶是妈妈多好,这样两个和煦的人站在灯下,是多么的匹配。   一时间,嘉勉觉得自己坏透了。她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老是误打误撞地爱站在墙角听别人的话,这样很不好。   她看着蚊香在灶台上,渡过来一截橘黄的三角火焰,影影绰绰,跳跃不已,最后,不声不响地一口吹灭了,由着那顶端静静地燃。   —   昨晚的插曲,所以嘉勉晓得周轸这样不肯听安排定有缘故,才不是他口里美其名的看顾她。   她要他看顾什么,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尽管她忐忑不安。婶婶叮嘱她,人家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难不过你们登台演出。   “隔了一夜,头发好像长长些了?”他总是跟她的短处过不去。   嘉勉才不理他。   这是她唯一一次参与这样的中式嫁娶礼,彼时千禧年过去没几年,桐城又毕竟是县城。许多人家依旧重视这样的中式迎娶,之后很长时间,嘉勉都很怀念这样的旧礼。后来戚友圈见证的婚礼,全是交由专业的婚庆公司打理的。动辄几千的伴手礼,都敌不过少年时抢来的一包喜糖珍贵。   干净湿润的空气里炸开鞭炮的火/药味,青色石板砖上全是那些红色的灰烬,那鞭炮皮的屑子和她身上裙子的颜色很像,巷子两路的人家俱在观望,这样井水人家的观礼真真给了嘉勉一种上台的局促感。   她快一步慢一步地跟着一行人,而先前信誓旦旦要看顾她的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一直到万家门口,嘉勉才看到了周轸。他背着手,站在大红鎏金囍字的灯笼下,人衬得格外出众醒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冲她招手,她人到他台阶下。   乱哄哄的人群里,新郎被堵在大门外,想要进万家的三道门,要过了女方戚友的那关,多少红包封子塞进去,里面关门的人恁是不肯开。   周轸是哥哥的傧相,原本这些钱财相关的礼金合该他来捧的,但他全程不参与,袖手,只拉嘉勉往边上站站,别被踩着,还弥补一句:   “不好意思,走着走着,把你忘了。”   嘉勉抬头看他,又是一阵鞭炮声。他看着她捂耳朵,震震余威里,他说了什么,嘉勉没听清,再问他的时候,他说:“没什么,想起一个笑话,聋子放炮仗……”   *   中午的喜宴,席上所有的花销都出自周家,新姑爷来每一桌敬酒的时候,人人都夸赞新郎官一表人才。   一巡酒下来,不成想周轲喝醉了,这可难坏了一行人。   陆明镜那头来的亲戚最能主张的也不过是那表兄弟,二十出头的样子,做不了主,最后万母实在没辙,只能来问那二少爷了,问周轸要不要打电话给你爸爸那头,看看改改回去的时间,这人已然喝醉下了,走不动道了呀。   周轸去到房里看大哥时,上妆完毕的新娘子就在边上,他略微颔首了下那万小姐,随即俯身来问大哥情况,   万小姐要她的堂妹出去倒杯饮料进来,周轸喊住了,“倒杯热茶吧,沏酽点!”   那堂妹愣愣地看周轸,后者改道,“多放点茶叶。”   等一杯酽茶能入口的工夫,周轸其实是想劝大哥,振作点吧,现在这个节骨眼,别说你想悔婚之类的话,敢一个字,连我都逃不掉的一顿打。   万小姐就在边上。   周轸把那茶浇些在手背上来试温度,然后递给大哥,“喝点,我知道你不至于醉,上头而已。”   躺着的人接过,呷了一口就搁下了,“老二,连你也在看我的笑话?”   周轸歪靠在一面五斗橱上,面上淡淡地。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周轲并不多看重他这个弟弟,老二也不屑去讨巧他,但今天这个局面,“不至于,你要相信,我和我同学出去玩车子会更舒坦。”   是的,老二这个年纪还不到要愁的时候。   愁是什么,   是老铺里那些员工攒钱买的一套几十平的老公房;   是公孙三代挤在那鸽子窝大点地方,然后倾尽两代人的积蓄,想置换套伸得开腿的大房子;   是辛辛苦苦几十年存的积蓄禁不住一场大病、医院一周的流水;   是万家这样普通单薪的家庭,女儿即便大学毕业还是活得蝇营狗苟,每个月由父母咬着、弟弟追着,伸不过气的糊涂账;   是周家这样衣食无忧累至几代富贵的人家,关起门来,依旧有说不尽道不明的阴私债;   同万家的婚事,是万小姐自愿的,二人是同学。   她前面两个对象都被母亲搅黄了,里里外外还空着一屁股的债,她已经筋疲力尽。   周叔元也相中万小姐的魄力与坚韧,他说他喜欢一切阳谋人的胆量与手段,也保证,几年后,她实在不想维持了,那么二人就白纸黑字地两清。   到时,周家送她出国,读书也好、工作也罢,万小姐自有自己的天地。   周轲问老二,这些愁你想过嘛?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进进出出,我也不愿意你同我来往,可是无奈,咱们托生在一个父亲名下,他割舍不下我们,正如我们割舍不下他……的家世。   老大言明,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阳谋罢了,各人得各人的那份。   他守父亲的规矩与传统,也得老铺諴孚坊的独立管理权。   酒劲愈来愈盛,向来温文尔雅的周轲更是出言刻薄,二人做了十七年的兄弟,作兄长的头一回表示分明地厌弃。   他说他母亲出身高知家庭呀,当初周叔元是怎样百般的追求,临了呢,夫妻俩反目成仇的地步!   离婚这个“热孝”劲都没过呢,掉头就和另外一个厮混了。   那冯德音有什么,小门小户,以色侍人,哭哭啼啼,依仗个男人跟依仗个天一样,可笑的是,周叔元偏就吃这套,而他和他的母亲却成了局外人。   “我隐忍了这些年,最后功亏一篑,由着你们母子俩抓住我一个把柄来笑话我……”   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各为其主,各为各妈。这就是周叔元作下的债。   “呵,”周轸一时冷笑,“你有什么把柄呢,你自己都说了,守老头的规矩,得你该得的。”   “我妈是浅薄,但她没碍着谁,她也不是第三者,她是周叔元堂堂正正娶进门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人抬脚就走。我是不愿意跟着你,我又为什么要跟着你,你大喜的日子搁着伤春悲秋的,早干嘛去了!我不伺候了,可以了吧!   周家老二从新娘房里出来,直奔万家门楼,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哪里不对付了!   万母追出来,周轸走路带风的,初来乍到的小爷脾气,人家也轻易不敢说。   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个,倪嘉勉。   席上她一直坐在他边上的,所以周轸的去向,她最洞察。   从轲哥哥那里出来,他就一路往外奔,不是个好现象,愣头青的嘉勉追出来是想问他,“你去哪里?”   “……”他再一次把倪家老幺给忘了,沈阿姨和嘉勭都一再托付他,要好好看好我们家嘉勉。   “我去给我哥买点解酒的药。”这话是对万母说的,后半句是朝嘉勉,“你跟我一起去?”   他说着过来捉她,拎起她被猫挠的那只手,作端详状,“还没好,带你去换药。”   嘉勉浑浑噩噩地被周轸捉着走,   始作俑者的人一身反骨,呵,撂挑子的感觉真好! 第6章 1.5   出了小巷往东就是一条笔直的省道,由南向北,一望无垠的田野,浮云压得很低。   这里严格来说,是乡下。   嘉勉问周轸,要去哪里买药,最近的镇上?   被问话的人,两手插兜,笑得诡异,“倪嘉勭的两个妹妹,一个赛一个地笨。”那个嘉励是牙尖嘴利的自作聪明,眼前这个天然呆不利索的笨。也难怪,倪家的氛围好,嘉勭的父母都是读书人,教育子女也足够的和平与友好。   眼前这个她大概就是信周轸,和信自家哥哥一样没有防备。   周轸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往前走,快到一个城镇公交站台处了,他拿手机打电话,打给老冯,对方是给冯德音开车子的,冯家那头的一个本家,也一贯接送周轸。   通话内容无他,就是告诉对方准确地址,要二十分钟内来接他。   刚刚收线,天然呆的嘉勉觉察到什么了,“你到底要去哪呀?”   “回家。”   “……”她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周轸好笑地问,“怎么?”   “轲哥哥那里……你说去买解酒药的。”嘉勉之所以相信他,是昨晚他还给她买消毒酒精的。   “世上根本没有药可以解酒的,倪嘉勉。”   嘉勉掉头就走,在她的理解里,周轸就是逃课一般的坏孩子,他太坏了,无组织无纪律,大哥的婚礼都可以说走就走。   她要回万家去,她答应婶婶做好这桩差事的。   周轸随她,若不是嘉勭和他玩得好,他也不稀得去没事管一个孩子。   可是等嘉勉走出他几十步远的时候,他不甘心地喊她,“你个笨蛋,那个手炉子有什么可提的。”   “我答应婶婶的。”她也回头看他。   周轸重重吐出一口气,阴天的省道上,浮云离他们很近。不时有快车呼啸而过,他注视着她的动静,以策安全。“嘉勉,你昨天听懂了嘛,周轲的婚礼是假的。”他承认,他有报复的情绪,或者,此时此境里,实在无人可以托付。他希望嘉勉能懂,能看懂这场假婚礼的意义。   她比他想象中的沉静多了,像懂也像不懂,良久,她乖巧地告诉周轸,“那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答应爸爸还有婶婶,好好做好今天的差事。因为,当初轲哥哥救过我。”这一点,周轸是知道的。   知道嘉勉差点走丢过一回。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是周轲的车在那经过,捎她回去的。   “那天喊停车的是我!”较劲是嘛,他也会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比个高低出来,是不是所有的行事必然要有个动机,他就得不愿意来这一趟,他就得阴阳怪气地嘲笑一番,这样,所有的事情才算顺理成章。   周轸很不快,不快这样烦心的家务事。   他自幼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父亲动起手来,向来是,“你从来没有你大哥叫人省心!”   我为什么要和他比,我和他甚至都不是一个妈生的!周轸还嘴,他一向喊周叔元老头的,因为老头比冯德音大十六岁。身边大多数同学都羡慕他的家世,知道周家在桐城的地位,他父亲是市五十强的优秀企业家代表。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周轸恨透这样不一碗水端平的家庭,恨透这种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作派,恨透这个老头娶了两个老婆,有两个儿子,而他,从来不得重视。   諴孚坊对于周家的意义就是根基,而老头眼角都没夹一下的,就交给了老大,仅仅因为他顺从他安排的婚事。   —   嘉勉正式去市里读书前,都被父亲托寄在同学家。   彼时,是父母离婚的第二年。   他们的离婚协议签得很顺畅,唯独嘉勉的抚养权。原则上是给到母亲的,可是由嘉勉自己选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父亲,细节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没多久就搬走了。   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只是给嘉勉抚养费的时候才联络他们,频率从一个月到半年、一年……,渐渐无话可说。   父亲说好晚上六点半来接她的,嘉勉每天由司徒的妈妈接回来,父亲再在司徒家接她回去。那日他晚了,司徒妈妈又在打麻将,嘉勉想自己走,一再保证她认得回家的路。   牌桌上的手气迷信得很,司徒妈妈那天迟迟不下庄,正在兴头上呢,也没多少心神听嘉勉说,草草应了她一句,那么你到家给司徒来个电话呀。   她确实是认识回家的路的,公交转一次,熟悉的站台下来就到了。   可是那天中转途中下雨了,第二辆公交迟迟不来,七岁的嘉勉还是糊涂了,她糊涂地往巷子里走,再想起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全然迷路了。   微凉的五月天,杳杳的夜色里,她浑身都淋透了,附近一个卖卤味的老板看到她,想领她先回自己店里避雨的时候,一辆车子滑停了下来。   周轲一眼认出了嘉勉,姨父叔伯兄弟家的孩子……   —   今日,周轸却告诉她,那天是他先看到她的,也是他叫司机停车的。   他记得她,春节在倪家见过一回,嘉勭说过,是他伯伯家的孩子。   “他救过你?”周轸嘲笑天真无知的小孩,“他是最自私薄凉的一个人了。”   “你等着他救你,你早被拍花子的摸走了!”   拍花子的。嘉勉忽而错愕地望着周轸。   而对方再正经不过的形容,……,接他的车子来了,周轸上车前微微审视不远处的人,问她结果,“你要是回去,就回去,我看着你走……不能那次没把你弄丢了,这回搞砸了。”   “真的?”不远处的人站在阴灰的天色里,极为认真地问他,“拍花子的事……”   “真的,比我的名字还真。”他徐徐地笑。   出逃的人突然生出些恶趣味来,他得留住嘉勉,留住一个垫背的,“看在我救过你一回的份上,嘉勉,你还报我一次吧,就说你头疼的厉害,我送你去医院的。”这样他们两个的溜,就名正言顺了。   “我头不疼。”嘉勉实事求是。   “不,你疼的,昨天猫挠的,现在发作了。”他教她撒谎。   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要给新人提那个手炉子的,香火不息的寓意。并说,她还有喜钱拿。   周轸过来拖她上车,“他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嘉勉是被周轸押上车的,后者匆忙催老冯开车,嘉勉才意识到,“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拉我一起走,一起和你犯错!”   十一年后的重逢,周轸告诉倪嘉勉,之后的很多年如若有人提起嘉勉,他印象中的她始终是这样的,就是眼前这个后知后觉的戒备小女孩。诚如春节期间,嘉勭教她打麻将,这个国粹竞技果真好玩呢,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处于不外不内的门槛上的人,比如嘉勉,就是处心积虑地想胡一牌,却被嘉勭恶作剧地偷走了一张,她怎么也胡不了,最后数数手里的牌,才发现她少了一张,那种努力后发现众人了然的洋相,竟遭不住地哭了!   倪少陵得知是嘉勭的鬼,来给侄女撑腰,直接把他抽屉里的钱全拿到嘉勉抽屉里去了,说真正牌桌上黄胡的、出老千的,是要一家赔三家的,“剁”他的手!   心善的嘉勉算算她这一牌多少钱,然后只拿了哥哥一赔三的筹码,其余全还给了哥哥。   嘉勭在学校里是最最冷酷的个性,从不招惹别人,也反感别人来麻烦他,可是家里那个顶小的妹妹,他却是时常逗趣也时常纵容,有时还叮嘱他们几个:嘉嘉长大了,你们去我家不要动不动拿她开玩笑,她其实门清得很,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唔。眼见为实。周轸今日认同了嘉勭的话,他这个小妹妹真的长大了。   开车的老冯问二子,去哪?“你妈妈还不晓得,你这样出来……”   “怎么,我活着就是给人用的嘛?他叫我上东,你叫我上西?”有人没好气。   老冯不敢多话,“我们是舍不得你呀,到时又给你爸揍一顿。”   “死不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没好气的人最后满口的晦气话。   车一路向南,蔽日浮云天,起风了,那一层阴翳,悄然间被吹豁开一个口子,愈来愈大,最后拨乌见晴。   那人隐隐坐在匀速的光影里。   他要老冯把车子开到了老太太那里。   冯德音嫁给周叔元后,后者作为婿,自然好生安顿了岳母,以及冯德音那不争气的弟弟。   岳母离周家就两条巷子的脚程,老太太早些年还一味托大摆老丈母娘的谱呢,怎么样我闺女嫁给你了不是,我是你周叔元货真价实的岳母呀。打脸的是,这栋房子从收拾出来给冯家人住到现在周轸都十七岁了,女婿周叔元没登门过一次。   年下时节,冯德音也接老妈妈去周家过过,三回不到,老太太就识相了,能不去就不去。她得女婿的济不错,但女婿和女婿也是有区别的,旁人家的女婿是半个子,而周叔元永远只是周叔元。   周轸才跨进门槛,门楼里小方桌上玩叶子牌的几个老头老太俱是抬头看。冯老太太骇得手里的牌都扔了,叫旁边相牌的人帮着打。   一口一个“金乖乖”喊周轸,问她的宝贝外孙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今天不是你哥哥结婚嘛,娶亲的队伍回来了?”   “唔,回来了。”周轸敷衍外婆。也让她继续玩牌,别管他们。   他们。听完,老太太才发现大孙子后面还跟着个小孙女。   头发留得不长,人小小巧巧的,但是耐看也腼腆。“这谁家的孩子呀?”外婆问。   “路上捡的。”周轸随口来,骗外婆,也气倪嘉勉。   “瞎说八道。”老太太教训他老是没个正行,不然你爸爸老是不中意你的,都是有原因的。   “锅里烧的什么,糊了?”   “你少来,我才看过火。”大炉子上卤的腌过的牛舌,小炉子上煮着茴香豆。晚上你舅舅一家来吃晚饭。老太太自顾自分说。   哼。周轸对他那舅舅没甚好感,吃潮的拿干的,总之,属蚂蟥的一家子,专吸人血。   他给老太太提个醒,我妈给你的钱是想你过得好,报你的养育之恩,而不是要你省吃俭用地去接济子媳,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啧啧,老太太要来捶周轸,说真种就是真种,一点不杂种。“你和你爸爸一样的没良心。”   “呵,老周把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弄到菩萨面上供着,就是有良心了?”周轸这话哪怕当着舅舅的面也敢讲,这些年老太太早被气得没脾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周叔元养出来的儿子,如何能不猖狂傲慢呢,娘舅算个什么东西,决定你位置的,是家世是能力。   闲话半天老太太也没弄明白,周轸这个日子跑到这里来干嘛。他只说忙了半天,躲清闲来的。   老人随他去,嘘寒问暖地都张罗过了,也就回牌桌上去了。   而嘉勉从进门来就一直不说话,她被他强行押到这里来,恨恨的眉眼里写着,不想搭理你。   周轸站在堂屋门口,看她蹲在廊檐下在和一只猫玩。   她怎么这么爱这些脏兮兮的畜生呢。周轸提醒她,“它不比昨天那只,又脏又老又邋遢。”   嘉勉蹙眉,奚落他,“脏和邋遢是一个意思。”重复病句。   “一个意思就是强调你不要摸了。”说罢,他走过来,拿脚赶开了那只老猫,嘉勉抬头看他,他冷冷地勉强她,“你爸爸是外科医生,你怎么就一点干净洁癖的习惯没学到呢?”   “没人规定,医生一定洁癖的。”   “你在和我叫板是不是?”   “实事求是呀。”   “呀你个头!”周轸说着缓缓蹲身下来,他是端详她,端详她的水痘,“要不你怎么会出这些稀奇八怪的东西的,就是摸猫狗摸的。”   “瞎说八道。”嘉勉鄙视他。   “出水痘很难受嘛?不过好像没留疤嘛……”   他挨她太近,嘉勉甚至都能看到他瞳孔的颜色。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说要走。又有点怕,不敢回去跟婶婶交差了。她居然昏头昏脑地做了个逃兵。   “我已经发信息给嘉勭了,他来接你。”   咕哝一声,他的话伴随着谁五脏庙的空响。   是倪嘉勉同学。到底是个孩子,忙活了大半天,没吃几口菜,就给周轸带到这里来。   她微微洋相地看着他,倒是周轸,无妨地笑笑,说他也饿了。   “吃小馄饨嘛?”眼下最快的小吃大概就是馄饨了,周轸站在门口,吆喝对面馄饨店送两碗馄饨来。   *   许是这样的点餐他经常,老板从食盒里端出两斗笠碗的小馄饨,热腾腾地搁在堂屋的方桌上。   周轸钱都没给,关照老板,外婆送碗回去的时候再一起结。   街坊生意,大家都爽快。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饥肠辘辘之下,周轸问嘉勉,你还不洗手吃,是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呢?   也没有,就是那馄饨怪香的,皮薄肉厚晶亮亮的,一看就好吃,胡椒粉化在猪油生抽的蒜花汤底里,真的很催人胃口。   然而,耿直的嘉勉觉得吃人的嘴软,她拉不下这个脸。   三分钟后,她还是坐下来吃了,秉着浪费粮食更可耻的原则。   又饿又馋的食欲之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汤匙上的第一个馄饨,   果然吃人嘴软来了。   周轸问她,“好吃嘛?”   嘉勉点头,是对这份市井美食的由衷认可。   “好吃就行。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   “昨天骂我什么来着?谁丑?我们家我最丑?” 第7章 1.6   嘉勭的优秀学生代表表彰会上,他们见过周轸的母亲。   年轻漂亮的不像话,如果说婶婶是柔和知性的美,那么周轸的母亲就是最直观的漂亮。无论你多挑剔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珍珠妍美的女人,她注定难蒙尘。   冯德音羡慕婶婶有两个女儿在身边,贴心不寂寞,儿子都是假的,和他们说不到一块去。就跟养狗子一般地给他们养大了就行。   女儿不行,我有个女儿得要宝贝到底。哎,可惜我没这个福气。   彼时,周轸在他母亲边上,狠狠翻了个白眼,他母亲回击他,母子俩面上的情绪简直如出一辙,   嘉勉那时候只觉得他母亲好看,而他很像他母亲就是了。   —   嘉勉迟迟不开口,周轸便往她碗里舀馄饨,一个又一个,作为诱供的贿赂。   他不服气且志在必得地问她,“你说说看,我和你们的轲哥哥哪个更好看?”   嘉勉懒得理他,搬出外科医生女儿合格的卫生常识,嫌弃他,“幽门螺旋杆菌是可以通过口口途径传播的。”   “?”周轸气到丢开手里的汤匙,“你再说一遍!”   “我还没吃呢!”傲娇的人着实受侮,“我不嫌弃你去摸脏猫,你倒来嫌弃我了,好,可以,不愧是倪嘉勭的妹妹!”   青花色的斗笠碗里满满当当的馄饨,周轸足足给了她七八个,嘉勉确实饿,但吃到最后也实在饱了,最后几个她实在吃不下了,有些罪过,看看周轸,早早吃完的他斜过眼来,阴阳怪气地还击她,“怎么,要把幽门螺旋杆菌再还给我?”   “……”本来就该是你的,“我能不能给猫吃?”这种家养的土猫是不吃猫粮的,鱼也能吃,肉也不忌。   周轸服了,“你和猫过吧……”   门楼边上的水池洗碗的时候,嘉勉看着那只老猫在细细地吃她剩下的几颗馄饨,这才告诉周轸,她是很喜欢猫,可惜爸爸不让她养,婶婶那里她也不敢提,因为叔叔有鼻敏感,婶婶就是养花都小心翼翼的。   “你叔叔婶婶待你好吗?”   “好呀。”嘉勉几乎脱口而出,看得出她很喜欢倪少陵夫妇。周轸觉得他小人之心了,他见过太多兄弟间不睦的,妯娌间容不得对方的孩子的,像倪家这样的家庭氛围确实过于祥和。   她就是那年差点走丢的契机,才被送到市里上学的。倪少陵坚持要接嘉勉过去,因为兄长太忙,实在照顾不周全孩子。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知道她起,就没见过她父母,一个是成天地忙工作,一个是销声匿迹般地不存在。周轸好奇极了,好奇这样天真无忧的女孩她到底懂不懂父母离异意味着什么。   懂。他从她沉默的垂首间就觉察到痕迹,两只碗她洗得过分细致,流水一直浇在她手背上,这份防御性的肢体语言叫周轸却步了,不该不该,他觉得自己恶劣极了,揭一个小孩子的疮疤来满足自己的窥伺欲。   没等他开口抱歉,倪嘉勭不知何时到的,在他身后狠狠搡他肩头,周轸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嘉勭怒而不语地朝周轸飞眼刀,你闲得慌是不是,瞎打听别人的家务事。   理亏的二子:“我……”   倪嘉勭:“闭嘴。”   好吧,嘉勭听到了。   早说过的,这个冷面王学霸校草最最护犊子,他怪周轸,你把我小妹拐到这里来,……,吃你碗馄饨,你还要她洗碗?!   周轸:“她自己要洗的。”   随嘉勭一起过来的,还有林平越和一个女生,四个人在一块读书。   嘉勭才不听周轸,从嘉勉手里抢过碗,三下五除二地替小妹洗好,然后就要走,说这个姓周的不能沾,他一天不惹事就很难。   林平越附和嘉勭的话,“可不是,你今天做伴郎能逃席,明天做新郎就能逃婚!”逃婚!林平越说着还不忘望望边上的甘棠,戏谑之意十足。   甘棠怼林,“你说就说,看我干嘛?”随即目光便从周轸这里移开了。   周轸全全老好人的嘴脸,一并安抚着,头一个就来哄嘉勭,“行,我惹事行了吧!可我即便惹事了没忘记给你把妹妹看好呀,我从万家出来,是她跟出来的,我就顺道把她也带回来了。”   嘉勭:“我谢谢你。”   哎。周轸委屈,委屈之下就和好兄弟倒苦水,说是周轲那里不要他跟着呀,紧箍咒般地念了一堆,我还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干嘛,索性不干了!   他之所以没直接回家,也是知道逃不掉老头一顿打。   那么他就预先养养精神,也免得老头在宾客面前失了分寸,面子里子都掉了,那更糟!   他求嘉勭他们,别这个时候和我添堵了,我他妈已经够爹不疼娘不爱了,你们就可怜可怜无家可归的人吧。   嘉勭被他嘚啵嘚地一脑门子不爽,横他一眼。周轸拿出清明祭祖的架势来,认真给嘉勭作揖,说,“你们倪家的儿女我是惹不起,个个名字里带个出头的刀,怕了,怕了。”   最后出来拿和的是嘉勉,她站在哥哥后面,看这样忙不迭的周轸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地笑了,   这一笑,大家才破功了。   算了算了,已然如此。在周轸这里,什么事都不新鲜。   林平越已经选好了场地,五一假还有两天,他们约好3号一起去玩车。   而眼前的局势是,希望二子3号能竖着出门。   他老头打人的功夫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厨房里好大的香气,林平越闻着味进去,对那锅牛舌没兴趣,问二子这个茴香豆能不能吃呀?   周轸骂他馋,可是真等林平越从锅里舀出一碗,竟也跟着拈着吃起来,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轸拈一颗给边上的甘棠,后者摇摇头,他干脆喂到她嘴里去了,看到她咀嚼起来,才算满意。   嘉勉在摘凤仙花,院子里种了许多凤仙花。她去问外婆她能不能摘些花走,因为凤仙花可以捣烂了包手指,他们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这样。   她要带点给司徒。   外婆说这些花全是去年的花种子爆出来的,都没养,还长得这么好,今年的花更是开得出奇的早。老太太要嘉勉随便摘,多的是。   嘉勉从玫红与粉红的花瓣间抬起头时,便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她看到周轸在喂那个女生吃东西,而后者忸怩之后也应承了,这样纯然的互动在天然的视角里,一切如孩子学步一般,懵懵懂懂、跌跌绊绊,终究还是上路了。   甘棠说嘉勭的妹妹好可爱,蹲在花丛里,她们小时候也爱这样包手指的。   周轸问她,“能干嘛?”   “听说可以去肉刺?也可以染指甲。”   “涂指甲油不是更好看。”   “你懂什么!”甘棠怼他,再指责他,“你这临时甩膀子的样子实在不该,你有本事别躲婆婆这里,你爸这次不海揍你,我跟你姓!”   周轸:“你说的,跟我姓。”   旁边的林平越看不下去了了,“你俩够了!”   嘉勭是听不下去了。喊嘉勉走,这个实心眼的丫头,他过去催她,“够了,嘉嘉,花都快给你摘秃头了。” 第8章 1.7   一周后的双休日,倪少陵难得有空,特为打电话给周叔元,说来赔个礼:   我们家嘉嘉小孩脾气,前头叮嘱后头就忘了。本该是个喜庆的事,倒是由于孩子的不是,弄得美中不足了。   倪少陵是周叔元平时请也请不到的客。这回为了儿女纰漏亲自来打招呼,周叔元在电话里应答:果然祸兮福之所倚。   既这么着,那我倒是期盼你侄女多出几回差错了,咱们老哥俩也有吃饭碰酒的由头了不是?   去的路上是婶婶开车,叔叔坐在副驾上。左车门边上的嘉勭嫌弃太挤了,埋怨不开两辆车子来。嘉励说,你还不晓得爸爸,他肯定要喝酒的,到时候没人开车子回去。   说到开车子,倪少陵过问嘉勭,我听说你们圈地开车子了?   嘉勭很坦率地回应父亲,是,但是二子把油门封住了,基本上出不了什么事。   倪少陵乜斜一眼,“还得夸一夸你们稳重咯?”   嘉勭:“……”   不多时,倪少陵拿出父亲的威严,嘱咐嘉勭,想学车子是好事,但是毕业前就免了,高考后的暑假足够你去摸方向盘。   “我也不想去诋毁你的朋友们,当我白嘱咐罢,你们这个年纪出点纰漏,我可不会像原谅嘉嘉这样轻易揭过去。”   靠在右边车窗边的嘉勉无意地被点名,连忙坐正身子,没一分钟,又萎靡下去,纯粹是宴会综合征。   那个拎手炉的差事,嘉勉给办砸了,严格意义上,她没办。   回去后,婶婶正式给陆明镜那里打电话,后者没甚所谓,更是嗟叹道,也许老天爷也觉得所谓香火不息是个笑话,这才叫没办成。更何况周叔元那小儿子在,我早说过的,他们娘俩就是不想我和周轲痛快!   絮絮叨叨又是一匹布长的家务经。嘉勉到底也没解释清楚,她为什么昏头昏脑地就跟周轸走了。   叔叔单独找她谈的时候,她只和叔叔说了那个“拍花子”的事。   倪少陵问嘉勉,“你是觉得他救了你?”   嘉勉:“我不记得了,不记得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上车后,车里很暖和,而周轸给了我一块毯子……”   倪少陵纠正侄女,“他怎么说也是哥哥的朋友,不该直接喊人家姓名。”   “叔叔,我妈妈还会回来嘛?”那日嘉勉被周轸点中心事,借着和叔叔谈话的契机,她想问问大人,她知道问父亲肯定无果。   “会。时机到了,她会回来的。可能你上了初中后,她就会回来的。”   嘉勉莞尔,她难得和叔叔叫板,“是不是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可以赖给时间?”   倪少陵微微惊觉,再付之一笑,“不是赖,是事实如此。”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小升初统考了,节后第一周他们集训的作文题目是《少年》。   嘉勉想听听叔叔的少年,也征求叔叔的同意,她要把他写进作文里,因为她心目中的叔叔,一直是个老少年。   “为什么不写你爸爸?”   “他是个老夫子,丁点不少年。”   好吧。倪少陵有被恭维到,周家那头就这样罢,他给周叔元打过电话后,一股子文人甩锅的嘴脸,“反正我们嘉嘉是个孩子,孩子的行为始终属于不可抗力。他那么大的儿子还管不住呢,怎么怪也怪不到我们嘉嘉头上。”   叔叔主张的赔礼得到周家人殷切的回应,他们家刚办完喜事,这些天进进出出的道贺。周叔元再回电倪少陵,赏光的话,就一家子过来吃顿便饭吧,家里现成的厨子与菜,本家兄弟也都还没散。倪老弟就当我们罗汉请观音,再拂我一次面子,我周某人也别在场面上混了。   得,话说到这份上,唾沫星子都成钉了。倪少陵只能应下。   周家这次的请客,嘉勉原不想来的。   嘉励头一个不肯,你怎么回事啊,爸爸就是为了你去赔礼的,你不去?   车上一家人统一会议精神,嘉嘉那个手炉子的事就此翻篇,不准再提,也没有赔礼一说,就是去喝酒的!   沈美贤鄙夷丈夫,“你好意思的。”   嘉勭在边上冷漠客观道:“嗯,别提。周轸为这事已经挨过他爸一顿抽了,你们再提,他老头没准又不痛快起来……”   *   事实是,周家那天晚宴散了,周叔元在书房招呼了周轸。   问他,是谁允许你办这草尾的事的?   你膀子一甩,蹶子一尥,就不干了,是不是?   小子,你翅膀还没硬到能飞的时候。   然后,周轸就一股脑地把老大说的话原封不动倒给老头听,问他,是你,你干不干?我和他平起平坐的身份,凭什么要活的像他一个吃口!   还是你告诉我,我妈是你在外面养的小的,你为了小的,休了你家里名正言顺的大的,然后作下了这个孽。那么我和他互咬,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日是周叔元最后一次动手打老二,平常要么徒手,要么皮带,总之,老二真的从小打到大的,打也打不好的顽劣、忤逆!   像这样冒犯的话,老大绝不会说!   打到最后,父子俩对阵的架势。周轸伸手架住周叔元甩下来的掌风,而书房外的冯德音哭哭啼啼地拍门,“周叔元你把他打的哪里坏了,我就和你拼命!”   坏不了。周轸顽劣地笑半声,因为他全然接住了老头的气力,并扯扯嘴角,对着快要六张的父亲戏谑道,“老头,趁着我和你大儿子决裂的今天干脆一次性说明白,我不该欠你们父子俩什么,别在我身上找别扭。也请你一碗水端平些,端不平,我给你砸了,你还别怪我忤逆不孝。告诉你那大儿子,别他妈又想当孝子又舍不得披麻戴孝的,什么都给你占着,占不到就还要往女人身上泼脏水。”   没用的男人才会去诋毁女人。   “我他妈受够了,到此为止罢。”周轸一把搡开老头,陡然间,周叔元才觉察到,二小子长大了,已经足够一个成年人的气力与魄力了,他说他晓得父亲把諴孚坊交给老大意味着什么了,那头都已经到独揽权利的地步了,而我还活在教子的阴影里呢?   “打今儿起,你这保留项目就免了吧。你和我动手,我也就和你动手,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头,以及你书房里这些老家伙们。”他指那博古架上的古董们。   臭小子,你是要造反是不是?   周叔元骂骂咧咧间,周轸摔开书房门,门外的冯德音骇了一跳,直问儿子怎么样。   周轸要冯德音别管他,去看看你合法的丈夫吧,他果真被气死了,你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   *   倪家人到的时候,周叔元亲自站在天井里迎客。   倪少陵好大的面子,这许就是文人沾上官僚的化学作用。   难得看周叔元这么奉承一个人,倪家一双儿女都被倪少陵撇在耳后,手上唯独牵着兄长家的独女,十二岁的倪嘉勉由叔叔牵引着,认真给周家伯伯赔礼道歉,说我没办好事,太不该了。叔叔和婶婶已经认真教育过了。   屁,好官僚的草稿。   身后的倪嘉勭提醒父亲,不是说好不提的嘛。不是说来喝酒的嘛?   众人皆笑了,对,来喝酒的,赔什么不是啊。   周叔元伸手拍拍嘉勉的脑袋,“伯伯晓得你是个乖孩子,是周轸带坏了你们,没有他,什么差池都出不了。”   “伯伯已经替你们教训过他了。”   嘉励想起哥哥在车上说的话,直爽性子不吐不快,“周轸人呢,该不会是挂了彩,不好意思见人了吧?”   话音刚落,嘉励头上被谁扔了一记,橡皮一般的力道,掉在地上才看清是花盆里的陶粒,   二楼是贯通的走马楼格局,南边栏杆处“凶手”就站在那里,闲情逸致地在摘杜鹃花上的锈迹,   那人非但没挂彩,反而意气风发的一张少年脸,倚在妃色的杜鹃花边上,   人比花俏。   *   晚上的宴席都是冯德音安排的。   男人们喝酒的自然一桌,几个太太、本家妯娌安排着陪万家的新娘子,   其余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凑一桌。   嘉勭和周轸单独拎出来,周叔元的概念里,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跟着父辈坐才是正经,听得懂说什么自然最好,听不懂就当磨性子。   一场晚宴,到了最后吃饭的收尾阶段,嘉勭和周轸才算解禁出来,后者捧着个饭碗坐到大小孩子的这一桌。   嘉励今天梳了两条光滑乌亮的辫子,举手投足间已经是娇俏少女。她们在吃糖水罐头,嘉励出言嘲讽周轸,“看来哥哥还是夸张了,起码你没挂彩。”   周轸很快地扒完碗里的饭,搁下筷子。他在自己家,今日见的客也都是熟人,自没什么拘谨,一身最松泛的白T短裤,“挂了,挂在你不能看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嘉勭就喝斥他,“你有点正行好不好!”   “想什么呢,我说背上啊,背上她是看不着嘛!”   “闭嘴!”   嘉励还想说什么,哥哥不肯了,要她好好吃饭,小姑娘家怎么这么多话。   嘉勉全程沉默,沉默地拿汤匙舀玻璃罐里剩下的桔子甜水,一口一口喝得像小猫喝水。   最后,她问哥哥,能不能把这个玻璃瓶子带回去?很别致,可以养绿萝。   周轸插话:“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才是主人?”   想要瓶子的人却不说话了。   周轸看看对面的人,嘴上依旧嬉皮笑脸的,和嘉勭打趣的口吻,声音很大,这一桌的人足以都听到,“她怎么了?”   “考试综合症吧,最近一直蔫了吧唧的。”   有人长哦道。   嘴上不说,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该不是还为上次问她妈妈的事不开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1.8   再见倪嘉勉是在S外,她来初中部参加英语能力考试的。   倪家的孩子都在外国语学校读书,轮到嘉勉,自然也跟着哥哥姐姐一起。   是日礼拜六,高二年纪已经正式“编制”到高考预备役,又忙着期末考,大家也就默认了补课的存在。   嘉勭来周轸位置,问他,“你待会怎么回桐城?”   “我怎么回?坐车回啊,难道腿回去?”   “你帮我把嘉勉捎回去吧。”嘉勭解释,嘉嘉今天在这里参加英文笔试。   她这周要回桐城,以往都是自己坐巴士回,既然在这里,就搭周轸的顺风车吧。   嘉勭不是征求他的意见,是就这么定了。“你把她送到家。”   “……”   老干部倪班长再想到什么,冲周轸捏一个响指,“嘉嘉以后周五都可以跟你回去?”   周轸双手枕在脑后伸懒腰,“她先考上再说吧。”   “当然考得上,我倪嘉勭亲自辅导的学生,岂有考不上的道理。”   好吧,他还真得没吹牛。   初中部今日两场外语能力考试,英语的是下午,在家里嘉勭就嘱咐过了,考完稍稍等他一会儿。   他们学校有个鸭血粉丝店,嘉励开学的时候,嘉勉跟过来吃过。   姊妹俩馋猫鬼,嘉励还好,平时放学后可以吃到,嘉勉想吃就是他们带回去,可是带回去的味道总归没趁热香。   今天来学校了,嘉勭说,在那吃一碗,正好等我。   教学楼出来,一路往生活区去。周轸说倪嘉勭这个哥哥当得真的没话说,二十四孝,嘉励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   “嘉励有什么都说,嘉勉到底觉得自己隔了一层,她有话都憋着。”   外面下雨了,两个人都没带伞,径直在雨幕里小跑。   “她这几年好多了,六岁前更腼腆。”   周轸没当回事,只是觉得女孩子家,天性使然。   嘉勭无意间蹦出一句,“她妈妈那时候老打她。”嘉勭只比嘉勉大五岁,其实也只是听妈妈说过,嘉勉现在这样的性情多少有她妈妈的缘故。季渔那时候情绪很不好,嘉嘉跟着她,一哭就是重重地打。   不然,离婚,为什么七岁不到的孩子想都没想,选了爸爸。   “她妈妈精神不正常?”周轸脱口而出。   嘉勭摇头,“也不是,就是头一个孩子没了,产后抑郁没调整好……加上那几年没出去工作……”   说话间,嘉勉出现在视线里。嘉勭拉拉周轸的手肘,示意他别说了。   月余没见,十二三岁的孩子似乎都跟见风长的菜一样,倪嘉勉又蹿高些,头发也服帖些了,还是短发,只是顺眼多了。一边发别在耳后,背着个轻便的书包,中规中矩的学生穿着。手里的伞收着,伞尖抵在地面上洇薄薄一摊水渍。   她人站在橱窗前,看学校的人文背景报,没甚可读的,偏偏看的细致极了。   听到嘉勭喊她,这才扭头过来。先冲嘉勭笑了下,看清后面的周轸,这才缓缓回顾平静。   嘉勭问她鸭血粉丝好吃嘛?   “好吃,不过我没要粉丝。老板还少收我一块钱。”   “为什么不要粉丝?”   “就只馋那个汤呀。”   周轸在边上无语,兄妹俩的对话太没营养。   “你不问问她考得怎么样?”他干脆打岔了。   “考都考完了,问什么问。”嘉勭冲小妹交代,“待会跟周轸一起回桐城,他有车子来接,明天再跟他的车子回来。”   “哎,我明天可说不准啊。”明天端午,他不保证吃过饭就回头的。   “不要紧,我自己可以坐巴士的。”嘉勉说话只看着嘉勭,和他简单聊了考试结果,她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周轸这才后知后觉,她刚才没和他说话。   呵,这丫头气性还真大。   雨愈下愈大,司机老冯一般都在南大门等他们,今天例外,周轸给老冯打电话,说在生活区的北门等他。   嘉勭都是自己坐公交回去的,他的书包还在教室,让嘉嘉直接跟周轸走吧。   明天是端午节,她说什么还是想回去陪爸爸过。这里也只能尊重她。   一伞盖一人,倪嘉勉打着伞跟着阔步往前的周轸,他没有伞,冲着上前,再回头看后面的人。   六月的雨,很浓重很凶悍,再滚着雷声,周轸忍不了了,他批评她,“我以为你该有起码的同情心,怎么着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怎么着我还带你回家,是不是?”   “起码该问一问我,要不要合一把伞?”   “那你要合嘛?”后面的人跟上。   很好,她总算讲话了。   但是说话间已经到了北门,老冯的车也已经跳着双闪在外面等他。老冯猜到周轸没带伞,巴巴地在门禁口子那预备着接他呢。   周轸一步跨过去,老冯连忙把伞面压到他那头,“你没伞,也拿衣裳挡挡呀!”   “行了,上车罢。”同老冯说,也同后面跟着的嘉勉说。   坐进车里,雨里的热气汇上车里的冷气,老冯连忙换成了通风,怕二子感冒。   再看看跟二子一起上车的小女孩,是上个月见过的那个孩子。   后座头枕后面,冯德音的要求备着干净的毯子,就是怕周轸上下学路上起风落雨的着凉了。   他扯过毯子来揩头上、身上的落雨,自顾自的动静之余,扭头才发现倪嘉勉同学离他很远,远远地坐着,像壁虎贴在车门上似的。   周轸好笑,勉强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归置手里的薄毯一边发问她,“我哪里得罪你了?”就是上回问她妈妈的事。   嘉勭刚才的话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周轸继续道,“如果是你轲哥哥婚礼上把你带走的事,那么我赔个不是呢,其实也不要赔不是,我也挨过打了,我家老头打人的手段你和嘉励不知道,嘉勭都是晓得的。”周轸说给他疼得,半个月不能上体育课。   身边的人只悄默声地听他说,没多少反应。   他再问她,在外婆那里摘的凤仙花包手指了没,我看你指头干干净净的嘛?   “给司徒了。”   “司徒是谁?”   是她在桐城的玩伴,以前的同学,这几年她们还是好朋友。嘉勉勉强解释给他听。   哦。周轸作领悟状,心里却在发笑,发笑到底是个孩子,很好哄。以及……,他无端生出来些怜悯,很莫名的情绪。   也许是听嘉勭说,她那么小的年纪被迫选择父母离异的单选题,还是选了父亲,挺诧异的。   这份诧异像做数学证明题,答案带进去往上推算,每一步都得以验证。   而这个答案就是她不同于同龄孩子的隐忍与敏感。   “我想好……”他的话没说完,被手机震动的声音打断了。   周轸看了下屏显,下一句,“艹,把另外一个姑奶奶给忘了。”   “就来就来……”他应着电话那头的人,随即要老冯把车子再绕回南门去。   是他的女朋友,甘棠。他们不在一个班,但是每周都是一起回桐城的,周轸下去接她的时候,   隔着雨帘,可以看到甘棠在生气在怪他把她丢在这里。   他好像很容易把身边的人忘记。   ……   这一路,嘉勉都鲜少说话,只有甘棠在和周轸说,他换到副驾上,甘棠够着身同他说话,总是女生话多,而男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车子抵达嘉勉说的地方时,外面已经停雨了。周轸随着她一起下车,打量这个上了年限的安置小区,雨雾像烟一样萦绕在视野里,周遭不停有车子驶过,也有电瓶车骑行,那些车轮压过水凹处蹦溅的泥点子叫他小心翼翼地躲闪着。   嘉勉认真谢过他的顺风车。   周轸管她要家里的电话号码,说明天来的时候通知她。   她说,明天她自己回叔叔那里。他们已经毕业放假了,但这段时间要等S外的语言能力测试结果,后面还有面试。   “为什么?”   “我自己走方便些。”   “我的车里哪里叫你不方便了?”他为难人的嘴脸。   嘉勉抬头瞥他一眼,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了,“就自己走!”她背着书包扭头就进里了,一边走一边嘟囔,晚上给嘉勭打电话,她一点不想跟他们的车子呀。   身后的周轸喊她,“倪嘉勉,明天下午两点半,我这里等你……听到没!”   没听到。   *   次日,阴历五月初五,端阳节。   倪少伍特地换班出来半天,守在家里陪女儿过节。粽子是隔壁肖太太帮着裹的,枣豆的系的是红绳,纯糯米的系的是白绳。   这些老式的手艺如今越来越丢失了,肖太太也感叹,就我们这辈还高兴弄这些东西,轮到嘉嘉他们上来呀,哪里会,全买现成的了。   市面上现成的粽子都是那种五花大绑的,松松散散,而自己家裹的,有棱有角,糯米混着馅也扎实,吃起来尤为地厚道当饱。   嘉勉爱吃白糯米的,什么馅都不搁,且他们都是蘸糖吃,她唯独爱蘸鲜酱油。   婶婶也不会裹粽子,嘉勉一边吃,一边琢磨着,余下几个她要带给嘉勭和嘉励吃呢。   倪少伍点头,科里同事乡下的亲戚还兜卖了他们好些新鲜的鸭蛋,他说待会一并带给他们。   “你有工夫送我去嘛?”   “嗯,抓紧送你去,再回头。”   端阳节,旧式的传统要吃“五红”,不拘哪五样,总之要烧五种不同红的菜。   倪少伍准备了啤酒鸭、炒苋菜、小龙虾、盐渍杨花萝卜,最后一样就躲懒了,买的饮料是酸梅汁,他征求女儿的意见,“这个红也算一样吧?”   嘉勉点头,她在编“鸭蛋络子”。五彩的绳子编出个细细的小网袋,恰好够一个鸭蛋的大小。   她统考前的那篇集训作文,写叔叔的,《少年》被班主任递到市里作文大赛了,还得了奖。倪少伍还是从兄弟那里知道的,知道女儿写了叔叔没有写他,有些吃味呢,问她:“干嘛不写我?”   亲闺女发言从来扎心,“写你就未必能得奖了。”   倪少伍受挫。   嘉勉头也不抬,继续手里的活计,“我觉得赵老师就是晓得叔叔的身份,故意拍他马屁呢!”所以这个奖有水分。   “谁说的,我看过,明明是你写得好,不必妄自菲薄。”   “真的?”   “千真万确。”父亲鼓舞女儿。   嘉勉难得的受用状,她把编好的络子送给爸爸,还有一条手绳,知道他的那双手不能带东西,但始终是她的心意。   唔。倪少伍说,搁在换衣柜里,天天可以看到。   放暑假了,她除了在学的国画,暂时也没有别的兴趣班了。嘉勉只有和倪少伍才会说几句真心话,倒不是怕别人笑话,只是她想时常和父亲聊一聊,让彼此知道各自的近况,他太忙了,忙到嘉勉抓紧一切空隙时间来配合他,“我如果说想写小说,你会不会笑话我?”   “你为什么有这个想法?”说完,才发现有歧义。倪少伍在择龙虾,他抬头看嘉嘉,“为什么觉得我会笑话你?”   “不知道。就觉得你们都会笑话我。”正如之前短得不能短的头发。   “胡说,我的女儿明明很漂亮。”倪少伍那双做手术的手,择起虾线来,也很利索,他知会嘉勉,“你从前短发是我觉得我好配合,也省时间嘛,现在你想留长头发,我尊重你呀,正如尊重你的兴趣爱好,写小说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不能做,又为什么要笑话?”   嘉勉翻翻白眼,哦,倪大夫的处世原则就是不伤天害理哦。   嗯,别觉得这要求低哦。真正守则做得到的,很少很少。   嘉勉告诉倪少伍,她写过命题作文《我的父亲》,但那不是故事,她也没真正了解过父亲的工作性质,但他们科里那几个同事都很有趣。   她很想记叙下来,像小品记那样,故事名待定,但卷首语她想好了。   什么?   请你坐在月明里。(注1)   出自冰心《繁星》第七十五首:   父亲啊!   出来坐在月明里   我要听你说的海   倪少伍微微惊讶地抬眸,你可一定要写啊!   这样,我才能在你叔叔那里扳回一成。   嘉勉笑父亲,和叔叔一样幼稚。   父女俩难得的谈心,乐融融之际,外面有人敲门。   嘉勉手里还提着那鸭蛋络子,响应地去了,   门从里面推向外,她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来人是周轸。   他一身白T仔裤,手里提着个笼子,不等嘉勉开口,他举高了手里,示意她看,   塑胶航空箱式的宠物笼子里,赫然一只活生生的狸花猫。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如文中标示出处   请你坐在月明里,这句化自冰心《繁星》第七五首。   这句话我原本是拟好作下个都市文的故事名的,这里算是嘉勉先想到的,而“我”来盗用她的吧。   (主要是我懒,不想再想故事名,好难。) 第10章 1.9   周轸昨天没说完的话:我想好怎么跟你赔不是了。   于是,从猫主人那里接手过来,他马不停蹄地来了嘉勉这里。   跟嘉勭要他伯伯家具体门牌号的时候,嘉勭问他,你做什么这么殷勤?   周轸:跟你妹妹赔不是啊,也跟你赔不是啊。   他那天确实唐突了嘉勉的伤心事,但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地献殷勤。   周轸:我就是见不得你们这种性子的人和我找别扭,不行吗?   嘉勭那头无语。是的,二子一直是这么个霸道的人,他不许他看中的人和他无端找别扭。   贫嘴之后,周轸才和嘉勭说了真心话:“我太懂凡事要跟着哥哥姐姐后面行事的心情了。我和嘉勉挨打的出发点还不一样,她年纪太小,无端做了她母亲情绪的出气筒,我皮糙肉厚,我家老头他偏心归偏心,倒不至于真拿我出气。”   那日他一时兴起,问起了她妈妈的去向。很明显嘉勉吃心了,饶是她在叔叔那里,吃穿不愁,姊妹拥护,但是到底隔了一层,这一层薄薄的间隔人之常情也叫人唏嘘,唏嘘有些人家亲兄弟还不如堂姊妹,唏嘘有个笨小孩明明得了个再好不过的兄长,自己在那谨小慎微,生怕哥哥不袒护呢。   嘉勭被周轸说晕乎了,什么意思?   “你家小妹很喜欢猫,想养只猫,你同意嘛?”周轸且问。   嘉勭在那头:“猫?她才被猫挠过,怎么会喜欢猫?”   还有,“她想养猫,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而你知道?”   周轸这头在开车,听闻这一句,莫名的得意,能赢倪嘉勭一回,哪怕只有半分也是好的,“你现在知道了,就问你同不同意吧!”   *   这只狸花猫已经养了半载了,周轸从冯德音牌搭子家抱来的,该打的疫苗都打过的,驱虫也勤,很是干净乖顺的一只小东西。   与外婆家那只老土猫很像。   当然,他送给嘉勉的说辞又得重新编排编排,那家人家正巧要把猫都送走,正巧听闻过你想养猫,正巧……   他的“巧宗”还没说完呢,嘉勉把着门,很是警惕地打断他,“我没有说要养猫。”   老式的回迁房公摊面积都还是水泥浇筑地,楼道也很窄,一层两户门对门的格局,对过的肖太太家今日有亲戚来吃饭,一行人上楼,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在门口敲门。   肖家即刻来应门了,热络非常,相比之下,周轸觉得他这个客人也太委屈了。   好在倪父在家,只听嘉勉在和门口人说话,却不明白是谁,去到女儿身边,把门往外推到最大化,狐疑地看着门口的小年轻。   周轸自报家门,说是嘉勭的同学,嘉勭委托他来给嘉勉送猫的。   这是倪少伍唯一一次见周轸,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从不觉得女儿家就只能交女生朋友,也不觉得周轸这样的男生上门找嘉勉有什么不妥。   正如对方所言,他是嘉勭的同学、朋友,是周家的孩子,是嘉勉认识的虚长几岁的师兄、哥哥。   倪少伍热情请人家进门。   那只猫才从笼子里解放出来,就懒洋洋的四处嗅闻、张望,这份傲娇的不安式窥视,叫嘉勉无法移开目光。   倪少伍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她不止一次提过想养猫,今天因着外力,有些赶鸭子上架了。他问嘉勉,“你当真能养好?”不谈细心养护的那些开销,只谈这份责任感,他严肃地说教女儿,你得对它负责,这和养孩子一个道理,得有耐心、责任、包容,以及预判它哪天离你而去的勇气。   倪少伍连生死都给女儿说透了。   嘉勉不置可否,只是那只猫匍匐到她脚下,她本能地蹲身去抱它,用一种周轸从未看过的脆弱但倔强口吻同她父亲开口,“爸爸,你让我试一试吧,我想试一试。”   她手里的鸭蛋络子早被猫儿爪子盘乱了,乱成一团絮的没头绪。   倪少伍从来难对女儿说不,这件事她几番坚持,今日也就拍个板罢。   只是不能带到你叔叔那里养。就放在这里,嘉勉每周回来看它,且养猫的费用父女俩对半开,嘉勉有自己的压岁钱、零花钱,既然她想额外照顾一只猫,就得有最起码的担待。   然而她不作声了。不是因为父亲叫她分担经济,而是猫儿只能养在桐城。   周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倪父给他泡了杯绿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他微微抿一口,随即就搁置了。今日过节,他原不该多打扰的,东西送到了就行,可是听着人家的家务事,周轸才觉得他想简单了,或者倪医生凡事太过虑了,正因为他面面俱到的性情多少影响了他的女儿。   各房点灯各房亮,说到底,父女俩都不想麻烦倪家那头。   父亲即便纵容女儿,想这只猫给女儿做个伙伴,但也怕为难旁人。   银绿成螺的茶叶泡在热汤里,周轸曲起手指敲敲玻璃壁,那漂浮着的绿叶沉下去些,“猫就是嘉勭让我送来的,他同意嘉勉养的。”   嘉勉不太相信地看着周轸,后者撇撇嘴,站起身来,“不信你去问嘉勭。”   楼下不知是谁个杀千刀的,狂揿车喇叭。   因为有车子停了他的车位。   周轸预感不好,从北窗往下看,还真是。他急/色与倪父告辞,说是他的车子,以及家里还等着他吃中饭。   倪少伍头一个念头不是附和着送客,而是冷静地问周轸,“你的车子?你有驾照嘛?”   没有。到底是县城,周轸这样开溜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少有的局促回应倪医生,不要紧的,挨得近,他也不是经常开。   “这不是经常不经常的问题,是你没有合格的上路资格,这样对自己不负责对别人的性命也不尊重。”倪少伍说什么也不肯周轸这样走,他和嘉勭一样大,又是来这里的,“我有责任看护你们的安全。”   哪怕嫌他多管闲事也得讨人嫌到底。   说着就解了身上的围裙,要送周轸回去,后者坚持说不必了。顽劣的小爷遇到了一丝不苟的外科医生,小爷也一时没辙了,无奈之际,“我叫我司机来接我,这总可以了吧!”   可以。只要你不罔顾性命就可以。   倪医生替周轸下去挪车子了。厅里片刻的静默后,他趁机揶揄嘉勉,“你爸还真固执,你这点太随你爸了。”   “不是固执,是原则。”倪嘉勉同学纠正他,纠正他藐视原则。   她蹲着那里,由着猫来熟悉新地方及新主人。   轻轻地安抚着它,不设防地问周轸,“嘉勭真的同意了?”   “好啰嗦,是不信你哥哥还是不信我?”   “不信你。”   “喂,猫是我给你抱来的,嘉勭也是我给你去说的,你不信我?”   “……”她别扭地努努嘴,然后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又满怀欣喜地守着她的热爱,得了个猫仿佛得了个再真挚不过的朋友或者宝珍,周轸实在不能理解。   他再告诉她,“本来下午过来接你带给你也一样的,我多怕你提前走了。这才信誓旦旦地送过来了,嘉勭都觉得我过分殷勤,好家伙,我也觉得奇怪,平时奉承他不够,还得奉承他的两个妹妹。”   “它叫什么名字?”嘉勉并不多认真听他说话,只关心她想知道的。   “肥猫。”周轸没好气。   “它肯定有名字的呀。”小孩锲而不舍地追问。   靠在沙发上的人打发她,“既然跟你了,你给它重新取个嘛!”   “……”看上去好难的样子,苦思冥想的。   周轸探起身来,替她决定好了,“今天端午,它端午来的,就叫端午。”   端午?是不是有点草率了,“那么清明过来,就叫清明咯?”   “有什么不可以,二十四节气都挺好听的呀。哪个差?”   好……吧。   端午。   *   这只猫整整陪伴了嘉勉十年,它离开的时候,确实如父亲所言,你务必要有它离你而去的勇气。   没有,她始终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猫是被故意放出去的,它那时已经很老了,衰老如人,或者它已然预料到它的死亡,用这种悄然的方式跟嘉勉告别,   季渔歇斯底里地质问她,“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猫!”   比不比得上,权在人心。是的,嘉勉冷酷地告诉母亲,我到哪里都放不下它,因为它确确实实是我开心的源泉,它是我在桐城的记忆,是在叔叔婶婶那里的记忆,是嘉勭、嘉励爱护我的记忆,是爸爸纵容我的记忆……   我留不住那些记忆,正如我留不住一只生老病死的猫一样。   季渔失控之下,打了嘉勉,并叫她滚,说自己错了,错不该一个活人去和死人争。   永远争不过的。有些事情不必强勉,她们最亲密的距离,然而,后天的缘分,老天爷没赏赐,   说白了,亲子间也得有缘。   嘉勉是个没父母缘的人,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反复梦一个梦,   梦里那些分岔口,她无论怎么选,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哪怕是梦里,她也知道:   事已至此,万法徒然。 第11章 2.1   二〇一八年,四月,S市。   嘉励给嘉勉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后者还在会展中心监工,市政府牵头的大型环境监测设备采购交易会下周开幕。   抬腕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   好饿。纯粹被嘉励给馋的,她在那头吃小龙虾。   一边嗦指头一边问嘉勉,最近怎么样?   有惊无险。这是最理想的工作状态。   上周提前过试用期了,手里这个项目,也是师兄派给她的第一个独立跟踪。   嘉勉的转正述职报告,师兄的意思,我可是“徇了私”的。   她莞尔,趁机拍马屁,说要请师兄吃饭。   师兄偏要等嘉励回来。   他让嘉勉转告:这一顿,你无论如何逃不了。   画面那头的嘉励,恨恨扔掉虾壳,眉毛皱起一场官司,“他怎么这么不死心的!”   师兄是嘉励高中那会儿就认识的前辈,这些年始终暧昧地等她回应,年前后者求到他,求他给自家小妹找份差事,师兄开玩笑问,我有什么好处?   嘉励:好处就是你得一个趁手的下属咯。   嘉励,我从来不缺下属。   嘉励回他,哦,我也从来不缺男人。   社交层面的江湖救急。嘉励说,师兄肯就肯,不肯,我们还是朋友。你寄结婚请柬给我,我依旧要去的,只是对不起,我倪嘉励求人,没有拿自己换的道理。   唔唔,师兄听到这,赶忙打住。帮!你开口我一定帮,粉身碎骨也不怕,我怕只怕你今后不理我了。   他喜欢的就是倪嘉励,不姓张,不姓王,原原本本就是她倪嘉励。   眼下,嘉励语不惊人死不休,“行,等我回去,我就答应他吧。我倒要看看,他这么耿,床上能坚持几分钟。”   嘉勉听完就挂断了。   没一分钟,那头再打过来,“干嘛呀,我话还没说完。”   “姐姐,我公放的。”而且她的活还没忙完,今晚得晚一点。手台里同事在呼嘉勉去验收多功能厅的照明及冷凝部分。   嘉励饮了些酒,微醺状,戏谑嘉勉,“假正经,公放怎么了,给你那些同事听到了我也不怕。”即便姚方圣本尊听到了,她也不惮。   姚方圣是师兄的大名。   嘉勉从善如流,“是,师兄要是听到了,现在就飞去上海找你了。”   嘉励如遇洪水猛兽,“哎,算了,瞬间提不起精神。”她还是那句话,感情不是生意,她但凡能饶点给他老早饶了。   嘉励年前就去上海出差了,过春节期间回来了两天,又匆匆回去了。   她是负责商务谈判的,很忙,脚不沾地地各处飞。   这趟行程大概到月底能收梢。   “你看起来瘦了很多。”视频电话里,网速的原因,拖拖拉拉的,嘉励看到的小妹,又比一周前再清减了些。   她想劝嘉嘉,凡事慢慢来,饭要一口口吃,活要一点点干,人嘛,更要一息息地忘。   “他们都不理解你,还有我呢,没什么大不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嘉励说这些尤为地违和,她不是个会说教的人,自己也顶不服管教。可是无奈,受妈妈所托,要她时不时警惕着小妹的情绪。   这事,你爸爸处理得过于激进。沈美贤早先叮嘱嘉励,嘉嘉不是小时候那么好哄了,我怕只怕,到底生疏了这些年,到头来,她两头落不着,回头……还是觉得那男人好……   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也非道理全然说得通的。你爸爸这番强势地把嘉嘉接回来,好心未必办好事,真到了叔侄声张的地步,别说你是个叔叔,就是亲娘老子也无济于事。   嘉嘉这些年的苦,也不是我们嘴上说可怜可怜,就能感同身受的。   哎,说到底,她没父母缘。也怪我,怪我当年没执意留下她。沈美贤不能说多,多了就是眼泪。   >   嘉勉这些年全在X城,成长、读书、工作,虽说与叔叔这里还有联系,但终究淡了许多,偶尔节假日回来探望一下,也是即日来即日走。   去岁除夕前,叔叔勒令她搬回来,就住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然的话,你父亲那头,我连你去祭拜都不肯的。   戚友圈里有些晓得倪少陵的小侄女回来了,将将二十三四的样子,回头投奔叔叔也是说得通的;   只有家里人明白。倪少陵为这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兄长那头已经离婚多年的前妻也发难了,   “你当初凭着你生她养她的名义,坚决拿回抚养权。我和美贤没旁余话说,少伍去了,你实该照顾好你们唯一的孩子。”   “可是这些年,你并没有做到。”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少伍的孩子走错路。所以即日起,没有父母这个天然屏障在了,季小姐,你也早没有监护嘉嘉的权利了。我要接她回来,你没有资格说不,除非我的侄女她自己不同意。”   与旧嫂通话第二天,倪少陵就安排嘉勭去了X市。   嘉勉什么都没带,轻便一包行李,就跟着嘉勭回来了,亦如当初她离开桐城时的微薄。   倪少陵带着嘉嘉去了趟桐城,去兄长的墓前交代这件事情。   叔侄俩回来互不言语,嘉勉待在她从前的卧房里。春节开工就来了会展中心工作。   正如嘉励说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也一直努力让自己过去。天晓得,这几个月叔叔的脸色有多差。   “爸爸从前不这样的,他最最讲理的一个人。他的那些学生们个个都洗脑般地认为倪教授是个最最谪仙的一个人。可是这几年,我发现他尤为地偏颇,尤其面对儿女。”嘉励点评父亲,也说明原故,“还是你犯到他手里了,谁能想到他心目中最循规蹈矩的嘉嘉能这么出格!”   姊妹俩如同小时候那样睡在一头,黑夜里嘉励试图要嘉勉开口说些什么,倾诉也好、发泄也罢,“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这么昏头?”   嘉勉不肯回答。   但嘉励从父亲回来的生气程度以及雷霆手段可以推断,对方是个非富即贵的男人,能和父亲的那些朋友打交道,自然轻贱不到哪里去。   以及那样的场合公然带嘉勉在身边,可见当惜得很,而这份“光明磊落”却被父亲极为地鄙夷乃至唾弃,答案呼之欲出。   就是我们的嘉嘉犯错了,犯了个很庸俗但偏偏世人都难以保证规避的错误。   换言之,什么是错呢,上来就晓得是错的,谁去犯呢,对不对?   嘉励一番正反诡辩,依旧没有诱供出她想知道的。嘉嘉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关己事不张口,关到己事,更简单的逻辑了:不关你的事。   那夜沉沉入睡前,嘉励趴着身,脸埋在羽绒枕上,恍惚听嘉勉说了句什么,   微不可闻。   -   回来这几个月,嘉勉一直住在叔叔那里。   嘉励怂恿她,你和我爸提啊,你要搬出去,他还能监/禁人身不成。   嘉勉没所谓,她说当她被禁足的自觉吧。况且,她能感觉得到,因着她搬回来住了,叔叔婶婶都格外的殷勤,尤其婶婶,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早餐、夜宵。   她一时间又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晚上吃小馄饨,嘉勭吃不下,全舀我们碗里来。   “他现在还那样。一个大男人,吃得比猫都少,我老说他哪天低血糖提不起手术刀了。”   “哪有,他那会儿就是怕我们吃不饱。”   “才不是,他就是不想应付妈妈了,嫌我们烦,把我俩当猪呢。”   说到嘉勭,嘉励才想起她找嘉勉说什么来着。SOS,江湖救急……   *   嘉励驾照的计分周期快到了,她车子年审前还有个电子违章没处理。   天杀的,是她那不食人间烟火又“恶贯满盈”的大老板作下的。去年年底去浙江,回来的夜路是她大老板开的,该死的老公子哥,大概等急了,呼啦啦从应急车道奔了一段。   得,被电子眼抓到了。   嘉励说,她该去找大老板的。可是呢,懒得去看那老公子的脸色。   活该她倒霉。   只是她的分不够了。   再上回去邻市,路盲的人过分依赖导航,然后导航也有没头脑的时候。两个最右道,习惯意识地右拐,偏偏只能直行的纰漏。   收到电子违章的短信时,两眼一抹黑。   总之,大老板犯的这个违章,她得江湖救急,朋友圈里,能舍得救她的,大概只有嘉勉了吧。   嘉勉暂时还没有自己的车子,她的通勤都是地铁。   明天是工作日的最后一天,她收工后顺路去了趟嘉励住处,拿到她的备用车钥匙,既然替她去扣这六分,也就享用一下她的资源吧。   车子先借嘉勉开一段时间,她问那头车位具体位置时,倪嘉励这个女人,有多粗心呢。   反正就在那里,她自己认识,车进车出,没停错过。但是报不上号码来。   嘉勉气得隔空跟她翻白眼。   “你从地库出来,右拐,再左拐……”   “视频说。”   “对哦,开视频。”   四月天里,嘉勉一身通勤装。她早间出门带的一把直柄伞还挂在侧包的链条上。翻缎质衬衫袖口时,不防地松脱掉一颗纽扣。   珍珠大小的扣子,落在防滑漆面上,蹦了又蹦,最后滚到边上泊好的一辆车子下面。   那头嘉励看她停下来,没阵仗地左望右看,问她干嘛呢?   嘉勉:“我的扣子掉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分钟,嘉勉跪伏在地上,很诡异地拿伞去够车底下那颗纽扣。   嘉励尽管看不着,也觉得洋相极了,“就一颗扣子!”   嘉勉手机丢在一边,姊妹俩如同从前拌嘴,“我知道一颗扣子呀,我不是正在够我的扣子嘛!”   好端端的衣服,少一个扣子,多别扭呀。   嘉励说她强迫症没救了。   零点已过,地库里已经少有车进车出的动静了,偶尔一两个夜归人。   倪嘉勉如此铅笔裙地跪在地上,不消说是三更半夜了。即便是大白天,任何经过的车主都会讶异这女人在干嘛,偷车子哦?   于是,一辆点眼的银色添越懒洋洋地从这里滑过去,车主不禁往这边的活人扫一眼,随即傲慢地收回目光。   直柄伞像圆规画图那样,一个弧度,嘉勉总算把扣子从车底下扫出来了。   她去到另一面去捡,人将将走过来,才俯身之际,   那辆傲慢的宾利去而复返,准确说,是倒回来了。   嘉勉自顾自地捡她的扣子,不远处车里的人,降下车窗,声音在这深更里听起来,有点轻佻的不怀好意,“你在干嘛?”   她没往声源那里看。   视频通话,被该死的倪嘉励给挂了。   她刚想再拨过去,车里的人下车了,不等嘉勉的腹诽生效,那人的声音落在灯火里,   讥诮且明朗,“倪?嘉勉。” 第12章 2.2   嘉勉离开X城时,短暂交割了她的工作。   恰逢他们的项目移交,借此开了个简单的送行会。上司姓秦,对于嘉勉的情况了如指掌,也明白她的走意味着什么,只问她,“梁先生那里……”   “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   秦痛快点头,说梁先生肯放你走,我自然执行。临去前,秦和煦祝嘉勉,“前程似锦,有朝再会。”   其实彼此明白,皆是些世故话。   一个人脱离一个社交圈子,当真有心断了联系,遑论去别的城市了,就算彼此留在同城,偌大的洪流,你和他也只是那滚滚红尘里的一对微不足道。   梁齐众说过,这世上所有的事,只分有心和无心。   嘉勉,我有心,等你到天亮,也不过是打个盹;   无心,连一秒钟也会吝啬。   有心,千方百计也会见你一回;   无心,我们只会交给时间去泯然。   这就是倪嘉勉阔别十一年后重逢周轸的心情。   她一身干练的职业穿着,窈窕纤瘦,长发散着,散在雪缎翻驳领上的一缕,衬得比墨还浓。   一只袖口打散着,而手里捏着一枚圆圆的纽扣。   周轸依旧问她,在干嘛?   下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说差点没认出是她,但还有印象,印象这些年来,嘉励朋友圈里po出来的姊妹合照。   最新一张是春节的。   嘉勉耳上还带着耳机,有人自顾自说了许多,才意识到,她可能没听到,有些不满地提醒她,提醒摘耳机。如同绅士见女士得摘帽一样。   嘉勉照他的意思办,随即听到周轸问她,“你不要说你不记得我了?”   “周轸。”她轻轻拂掉他的疑虑。   对面的人这才浅浅的满意,重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待几天?”   嘉勉把扣子放到外套口袋里,手里的直柄伞也重新挂好在包侧,时下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她微微托词状,话锋一转,问他,“你住这里?”心上却是否定的,不至于,他这个公子哥不至于住这样的公寓,嘉励也没提过。   “不,我回家。”   再寻常不过的寒暄,但有心人却听出了玄机。他着西服衬衫的装扮,却没有系领带,身上隐隐新鲜的香波味。   嘉勉无谓地点点头,举举手里的手机,交代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很晚了,我也得回家了。”   说完,错错身就要走,去找嘉励的车子。   “嘉勉?”有人喊她。   扭头之际,再听他道,“你刚才那样子真丑。”指她趴在地上找东西。   倪嘉勉还是小时候那样,她淡漠地看他一眼,没有回话,背过身去,才冲周轸挥挥手,拿影子跟他说再见。   周某人很不受用,一时笑一时叹气,心上油然的唏嘘感,已经不是谁家有女初长成了,是长过了,眼睛搁到头顶上的傲慢了,对他爱搭不理的呢!   *   周五上午八点,小旗来接周轸的时候,扑了个空,电话询某人,您歇在哪了呀?   周轸去头掐尾地告诉小旗,他已经到公司了,半个小时前。   “你别忙着过来,去趟老太太那里,对过那家馄饨店,帮我打包一份生馄饨。”   小旗问老表,“你吃啊?”   是的,他吃。周轸说,他中午想吃馄饨了。   小旗有点不服气,“食堂里多的是馄饨。”   周轸不想和他啰嗦,“我就只吃那家,行不行?”   行。您是爷。   今日又不知抽什么疯了,大概害喜了吧。没得旁余解释。   老表那头撂了电话,小旗重新发动车子,当真听差办事地准备去趟桐城。眼睛瞄车上的石英表时,后知后觉的讶然,艹,那个人刚才说什么,半个小时前他就去公司了?   天爷,这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他当真害喜了。   *   没什么大事。   只是一早上来料理了工厂那头的斗殴事件。   陈云夜里不到一点给周轸发消息,一厂制造车间两帮员工当值期间口角挑衅到动了手,一方伤员送去了医院,一方拿锉刀伤人的由保安扭送到了派出所。   周轸当时刚到家,听清秘书语音的始末,只问医院那头,人有没有事?   陈云不在现场,只知道还在手术中。不过伤在肩胛骨,她客观中肯: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春招期间,三班倒的工厂装配车间原本就用工难。陈云把突发状况报到老板这里,也只是职责之内。她习惯如此,主雇二人都是个急性子。不成想,老板处理态度“斩立决”:涉及寻衅滋事的两帮人员全从装配间里撸下来,替班人员通知人事张经理和车间罗主任去紧急协调。   最后补了句:“再和张说,今晚闹事名单里,所有试用期员工全部以不合格退用。”   陈云提醒老板,这批新劳务名单里,有政府牵头输送的一批劳务工……恐怕……   “恐怕什么?”周轸诘问,“恐怕他们取代不了?”资本运转的理念里,就是你体现的价值能不能由别人取代,倘若能,那么你便是一文不值。   陈云那头不出声了。   这种江湖派的地图/炮闹事不止一回了,周轸轻飘飘地打发秘书去按他说的办。总之,这回绝不姑息,谁的脸面都不好使。   后话明日例会上再议。   未等到上午九点的例会开始,装配车间的罗主任知晓周总今日一早进了公司,连忙揭了安全帽和劳保鞋,风尘仆仆之貌来行政总经办找二子说事。   业内业外都晓得周家不是一朝发迹,也不是泥腿子出身。   外人都说周叔元这厮风流薄性,但可叹,他不但守住了祖业,还打的一手好联络牌,资源整合、关键时刻远见豪赌。   一步步组建成今日局面的集团运转。   光周轸能回总部任职,就在国内外各处行业公司轮转了四年。去年年中,他才勉强由老头调回总部,日常接替周叔元先生的常务工作。   跟着周叔元“打江山”的元老几个都晓得,老周有两个儿子,老大负责祖业諴孚坊和集团下面的纺织、新材料,老二如今并没有实权,直挂在老周名下,汽配代工、地产以及在老周如今躬身在谈的新司项目,二子全程陪同父亲参与。周叔元人前人后数落幺子的话,好过他赋闲在家。   于是,落到有些眼皮子浅的觉悟里,他老二就是不如老大更得父心。   再一层,跟着周叔元一路走过来的,十年合同一过,老早成了员工嘴里默认的无限期续约的老臣子。   这老有老的好处,自然也有他们的顽固。   罗主任十六岁就在车间里做钳工,周叔元当初刚组建装配车间时,前者跟着师傅进来,早年连个公司都算不上,只能算作坊罢,他坦言,当真是一步步看着公司做大做强的。   他也在S市落地生根下来。周董现在看到他,依旧喊他小罗,这就是元老的情谊,也是昔年周叔元礼对下属的证明。从前跟着他耕耘的老员工,周叔元没有一个不记得姓甚名谁的。如今不能够了,一来他许久不下现场了,二来到底年纪大了,员工日新月异的更替,乌央乌央的人,他早不能够一一记住了。   罗主任的诉求很简单,昨晚当值斗殴员工里,有他那不争气的侄儿。   他托大自己一张老脸,来求二子一遭,把他侄儿择出来。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场人员的去留,也报不到总经办这里。只是周总这回特地开刀的架势,陈秘书电话已经转告到人事张经理,这批滋事员工,该罚的罚该除的除,全是要正式行文通报的。   罗主任的原话:“这样拉帮结派的水火不容,在周董那会儿就有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结下的梁子……”   周轸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皮笑肉不笑的浮浮嘴角。从烟盒里摸出烟,迟迟不点,只是竖在手里、烟蒂朝下,一个劲地重重地磕着,这样砸实的烟草,吸起来更浓郁,“那么从今天起,从我这里算,就把这梁子拔了罢!”   罗主任悻悻盯着二子看,再听后者言,“罗主任信不信,再有这两地之间的人搞这种地图/炮,我干脆这两处的人都不招了,省事。”   罗听出二子的话不是玩笑。招不招是周家的决断,也不是他们打工人可以左右的。他也相信,这样狂悖的话,到了周叔元那里定是要狠狠训斥的。今日他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旁余人他也许保不了,自家侄儿保不住,那么这些年他也算白辛苦了。   万法之外都有个人情,从前周董那么杀伐果断的一个人,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不相信轮到这二小子,能强到他老爹前头去。   结果,有人当真要打他的脸。不行就是不行。   车间员工入职培训以及员工手册里写得清清楚楚,现场当值严禁二点,一是明火,二是斗殴。   周轸既然作了这个决定,没有后脚就改的道理。终究,他点燃了手里的烟,歪头狠吸一口,吐出薄薄的蓝色,“罗主任的侄儿不适合车间的调度及节奏,不行的话,你叫我父亲替他谋个别的轻松差事。”   周某人言尽于此。   上午例会结束没多久,陈云知会周轸,周董给你来过电话,要求回电。   结果,周轸当着秘书的面,座机免提地和老头吵了一架,“事就是这么个事,周董爱惜老员工也得有个度,你开公司置办设备是做生意的,不是养老院。”   “要么你就另辟个新厂,把你的老骨头全都挖过去,你去领导接洽。谁有工夫去接待你的那些人情债。”   “不行就是不行。”   “我看你是老了。”   周叔元由着老二一顿输出,眼瞅着谈不拢了,老头即刻甩脸子,“你哪是给那些老顽固脸色看呀,你这是在给我脸色看呢,是不是?”   “清楚就好。”   “合着我还得求你?”   “大可不必。”   “老二,你今天心情很不好?”   “是的,很不好,所以别来撞我的枪口。您让您员工的侄儿去干点别的伍罢。”   周叔元那头骂骂咧咧的笑,混账东西,随即撂了电话。   对付完老头,周轸随即又接到了驻桐城劳务站老宋的电话,昨晚车间总共清算出十二个试用期内斗殴的员工,其中八名来自老宋那里的劳务指标。   原本这类政府牵头的劳务输出,企业自然是百分百响应支持。周轸认识老宋一年不到,前前后后也吸收了对方输出的几百名女工指标。之前合作都很融洽,周轸也很欣赏对方的为人与兢兢业业,此番事件他不等老宋那头先打招呼说影响,自己也赔个不是,然而正如他给父亲那头的交代,人这次他断然不能留。这类江/湖性质的打架在工厂屡禁不止,两处籍贯的人常有地图/炮,从前小打就小禁,这次差点闹出人命,周轸跟老宋言明,“你也晓得的,晓得车间的那些人有多难管。”   你拳头不硬些,是摁不住强头的。   老宋那里很明理,说那八个老乡他会领回来。   周轸也给老宋铺好了台阶,我稍后让秘书给你发个联系人,他那头是个建筑公司,承办的工地也不少。那里常年缺工人,所谓物尽其用。有些老乡的性格确实受不得太多规矩时间约束,那里的工作性质也许更能两全其美。   老宋于公于私都要谢周轸,后者不以为然,只说,大家各司其职罢了。   陈云笑老板,一个早上,变脸也够辛苦的。一会儿油盐不进的二世子,一会儿苦口婆心的企业人。   周轸任由秘书笑,笑罢,笑完干活去!“对了,冯开旗这个家伙,你要他去趟桐城,半天了,见不到他鬼影子,给我磨洋工了吧!”   中午的午饭,周总自己跑去公司食堂借师傅小灶下小馄饨吃,佐料都是那些佐料,下锅也是那么下锅,然而出来的汤头,周轸吃了一个就搁置了。   为了不浪费粮食,他全推给了冯开旗,怪他磨叽到现在才回来,味道全变了。   小旗是舅舅家的孩子,二人货真价实的老表,他自个不争气,学不想上了,来投奔姑姑。冯德音也晓得是弟媳的主意,到底是娘家人,就这么一个侄儿,好说歹说才放到周轸身边听他差事。   开车子是假,主要还是想跟着周轸后面混个职。   都一年了,老表也没正经给他编个伍,就这么混着。姑父的话小旗是信的,老二憋着什么坏呢,不正经允诺你,且等你犯个什么错,趁机打发你!   于是小旗一直认真地跟着老表,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像今天这样,老表要吃个馄饨,他立马给他买回来。   就这样,他还不足?   给你怪的。小旗委屈,“这哪是我的问题啊,这明明是你的舌头变刁了。”他可是一路保鲜带回来的。   周轸比小旗还委屈,“我记得从前这家最好吃了。”   从前是多前?   老表双手抱臂,领带捎在方巾口袋里,歪在流理台边,“哦,好久了。”十年不止。   小旗冲老表狠翻个白眼,他更加断定,“你就是害喜了。”   周轸伸手推一把小旗的脑门,让他别浪费,给我把馄饨吃掉。   害喜的人从来这么阴晴不定。他拎起自己的外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口袋里的手机,给嘉勭打电话,这个点他总不该在手术台上吧?   很幸运,倪医生很快就接了。   倪嘉勭这个人,现如今很没意思,找他总要有个由头,不然能问死你,“有什么事?”   对付正经人,你得比他更正经。周轸张嘴就来,“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第13章 2.3   昨晚一夜未眠,白天又持续的疲劳输出。   下午三点多,周轸干脆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栖息下来的精神,像生了锈的锚,抛进湖底,沉沉坠去,碧绿的湖水里翻滚着剥离开来的红锈,于碌碌的嘶鸣声里,去到最深处……   周轸十八岁的成人仪式礼是辆跑车,牌子到型号都是他自己挑的,周叔元难得的痛快。饶是老头不喜欢这类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少有的纵容,理由就是老二长大了。男人总要有点血性及任性才像话。   那辆野马周轸拢共没摸上一个月,他就出国了。   出国前一周,他记得是四月里,桐城那年跟捅破了天窟窿般地下雨,泡得整个县城根基飘摇般地灰暗、漫长。   周家在乡下办了家族会。这样的祭祖年年都有,今年轮到周叔元这个房头,他们这一房连续三代独传了,到了周轲周轸这里算是有了指望,好歹各表一枝。   老大没来,老铺那里忙着谈江北分铺的事。周叔元捉了老二随行,勒令他,你今天哪里都不准去,再散性子的跑,我打断你的腿。   冯德音来前就叮嘱过儿子,你爸向来信奉这些,风水、气运,你到那给我把嘴巴闭死。   闭不死,闭死我就也弄个牌位躺上去了,周轸腹诽。庭院里积了不少昨夜的雨,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周轸已经比老头高了,搁外人眼里,他给父亲撑伞呢,一转眼,伞全盖在自己头上,周叔元潮了半边肩。   周轸反应过来,贱兮兮道,“啊,大意了。”   忤逆子。   忤逆子即刻显形,他问老头,“你当真信这世上有菩萨?”   不远处的明堂条几前,供奉着观音,香火不息。湿漉的天气与释放的檀香很相宜,周叔元站在廊檐下掸身上的雨水,周轸略微歉仄,伸手替父亲揩。   “怎么不信,这世上多的是鬼,有鬼怎么不能有菩萨。”   这话旁人说,周轸多少有点不受教的,但老头说,他信。信老头这些年过来,定是见识过不少鬼。   *   家族会的各项开销全是同宗谱的本家各户平摊,各房按子孙人头算,凡满十八岁的男子皆要参与这项支出。   周轸好奇,那么这家生的女儿呢?   不参与。女子不算在家族会里来。录账的一个同宗爷爷如是道。   周轸嗤之以鼻,谁稀罕参与。弄个本家聚会还搞起重男轻女这套了,真是封建余孽,又臭又长。   家族里的那些长辈、平辈陆续过来与周叔元打招呼,老周一一要小周见礼,毕竟从前来当他是个孩子,这一次不一样了,成人了,本家叔伯兄弟们都赞许周轸,长大了,能替你父亲分担子了。   周叔元从来吝啬对儿女赞美。呵,还分担,他不给我惹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各房祭祖的元宝斗香都是独立准备的。冯德音晓得老周看中这些,所以所有的元宝都是她亲自叠的。周叔元烧过头一道黄元纸就把火机递给了周轸,示意他,出国前好好给祖宗烧回纸,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   你妈一个个叠出来的,看在这份诚心上,你也得认真把这孝给我尽全。   周叔元信佛,他初一十五都焚香吃素的。有一串上好的小叶紫檀念珠,108颗,老头说他今天腿脚不好,老二你当真不忤逆,就替我一回吧。   他每回来乡下祭祖,都得在菩萨、祖宗跟前认真祝祷一个小时的。   一个小时?周轸跳脚,你成心的吧!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些,你信你倒是自己虔诚点啊。   爷俩在菩萨面跟前吵架。   牛不喝水强按头。周叔元说,我顺着你的心意送你出去读书,这一去起码六七年摸不到你,我养了十八年的小伙啊。你再崇洋媚外点,给我留在外头了,我岂不是白养你了。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值当你还报我一回?   周叔元偏要老二跪,也要他念完这108颗珠,阿弥陀佛,万事顺遂。   很多年后,周轸依旧闻不得檀香,他说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桐城那一城的水汽,也想起他在乡下祠堂里跪在那脏兮兮的蒲团上,替老头念那见鬼的阿弥陀佛。   庭院里春雨中的芭蕉渐渐苒苒,前面厅里在热闹地吃着中午饭,周轸反正不想吃,他跪在那里,只等一个小时快些到。   他手里的珠子也不知道拨到第66颗还是第67颗,有人打断了他。   林平越给周轸打电话,后者一脸不耐烦,说别烦我,我在念经呢。   那头根本没听他牢骚什么,只喊,二子,出事了!   周轸:什么事?   ……   *   周轸出来寻父亲的时候,后者正在席上应对呢。他把念珠还给老头,说他得走了。   周叔元脸色很不好,“来前我说什么的?”   “跑就打断我的腿。”   “那你……”   “嘉勭伯伯出事了。”周轸来不及和父亲细说,拔腿就往外跑。   周叔元一把扽住他,人前不好教子,只淡淡地询老二,“出什么事了?”   伤医。社会新闻上,年年都有相关的报道。不成想,有一日祸及了身边人。倪医生被患者家属恶劣报复,身中数刀……   周叔元不明白老二口里的医生是谁。   “嘉勭的大伯。”   碍着老大的缘故,周叔元有些草木皆兵了。他送老二到大门口,雨幕阶前,等司机的车子过来,周叔元试探地问,“你和倪少陵家那小子感情很好?”   品,老头说话向来十足的话术。周轸早就习惯和他拐弯抹角了,“你在怕什么?”   “他大伯出事,用得着你这么上心?”   周轸横一眼父亲,“你不会懂,你不会懂人家兄弟间的情谊。你也不会懂我有个亲哥哥倒不如外兄弟。”   周轸坦坦荡荡,不要说他和嘉勭没他们想得那些,就是有,你又能奈我何!   他见过倪医生,那样一个一丝不苟、认真搞学术的人。嘉勉还那么小,父女感情那么平等友好。   林平越电话里说,嘉勭咬着牙忍着泪,已然知道,   凶多吉少了。   >   日料店里,   倪嘉勭姗姗来迟。   距离店里打烊还有一个小时,周轸说,“如今见你一面,太难了。知道的是你在医院值班,不知道的以为你他妈在干特务呢。”   嘉勭现在住在桐城,他在九院上班,是名老总,总住在医院的人。他自己说的,解释他为期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   老规矩,周轸喝酒,倪医生喝乌龙茶。   实在话他们这些年淡了许多,周轸七七八八地在外面待了八/九年,回来又走马上任地忙父亲派给他的活。   嘉勭一路直博,他这个性子注定顽劣不起来。也和他们几个厮混不到一起去。   住院总有多忙,只问他,一周能休几个小时吧。   中午那会儿,周轸给嘉勭打电话的时候,后者刚忙完一个急会诊。   电话里二子坚持要见一面,嘉勭只问他,什么事情嘛?电话里不能说?   不能。我家老头说的那句话太对了,凡事要会晤。能见面谈的,别搞电话、视频会议那套。   见面才是真章。   见面才有三分情。   他非得见面聊。嘉勭拿他没辙。   这些年二子始终这样,待人接物,乖觉又劲劲的花招。   林平越说的话他们哥几个是相信的,周家老二的那套风流账,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   这厮太会了,他就住人家姑娘心上了。   而嘉勭却批评他,油腔滑调,说周轸像一个胜之不武的战士。因为他永远在用谙熟的技巧在赢别人。   二子不懂了,请教倪医生,赢一个人,除了技巧,还有别的什么嘛?   就比如咱们打牌,你倪嘉勭向来个中高手,你不是一直在用脑子赢我们嘛?脑子不就是技巧嘛?   嘉勭拿时下的新闻作比,你觉得你用你的资源、权力能去碾压性地剥夺一个人时,要相信人无绝对的自由,管中豹也会成为豹中管。   他们倪家人仗着多读了些书,总是不说人话。   周轸上回就打趣嘉勭,你们倪家的男儿注定是做学术的,一个比一个神叨。他从前还去倪家玩的,后来大了,鲜少上门了,一来确实自顾自地忙,二来,就是为了避嫌。   年少无知时,他当真喊过倪少陵“丈爸爸”的,岳父的俚语。   嘉励去新加坡公差时,周轸与她一起吃饭,还聊过这个旧茬。嘉励问周轸,“你小时候喊我爸‘丈爸爸’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什么都没想过啊。   聪明人打交道就这点好,点到为止。   嘉励是个最骄傲的性子,也很慧黠,她热情主动,也对感情看得很透。   只问周轸,说说你多年不见我的看法。   嘉勭的妹妹;更自信漂亮了;宝蓝色很衬你。   说的都是嘉励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之后回国好几次,周轸都再无去过倪家。   他和嘉勭玩笑,省得你爸老觉得我顽劣,觊觎他的女儿呢。   天地良心。   嘉勭白二子一眼,“我爸同意,我也不会肯把妹妹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我们会绝交。”   “……”   窗外的雨绵绵不休,灯里看外面的世界,笼统一层薄薄的蔚蓝色。   偶然也好,将将时机也罢,周轸转过脸来,朝嘉勭不经意地道,“对了,我碰见嘉勉了。”   昨晚,她去嘉励公寓那里拿车子的。   专心吃东西的嘉勭面上淡淡的,他一向这样,哪怕十分成算也不稀罕宣之于口,“嗯,那么你去那里干嘛的?”   有人面上难得的一窘,不被带偏,“她回来干嘛的,看你父母?”   “她回来了。”   “……”喝了酒的周轸,脑子有点慢,“回来?”   “回来三个月了。”嘉勭的意思是,嘉勉回S市了,不走了。   “三个月?”某人不禁嗓门都大了些。   包厢里就他们两个。嘉勭狐疑地望人,“你嚷什么!”   不是。三个月!“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周轸抱怨的口气。   “说什么?”嘉勭反问。   有人哑口。   良久,侍者过来叩门友情提醒,先生我们还有一刻钟打烊,能否方便先买一单,他们系统要关账了。   周轸拿手机响应,结账前再要了一壶清酒。   他说,仓促见嘉勉,怪感怀的。   他犹记得那年,他赶去医院,可巧那天家里祭祖,他一身黑衣仔裤。   像极了一个来吊唁的人。   十三岁的嘉勉坚持要见爸爸最后一面,倪少陵还在外地没能赶回来。   嘉勭抱着嘉勉,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嘉嘉,想劝小妹还是不要见了,会很难过,会很难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阴影。   周轸当时只觉得气血倒流,不久前,他还笑话父亲,你当真信佛信菩萨。   父亲的话着实应验了,这世上多的是鬼。   鬼没有心的,只有青面獠牙,沾满血腥的爪子。   它不掏人心就不能活。   “这些年我很少想起嘉勉来,想起的话她也只是个小孩子。昨晚陡然遇上她,觉得她变了许多。”   长大了,知性了。漂亮自不必说,甚至带着些很莫名的妩媚。当然这后半句,周轸没敢言出口,因为倪嘉勭已经用一种很警觉的目光审视着他了。   他周家老二在他们几个眼里,就不是个好人。倪嘉勭最最护犊子的一个人,他可以和坏人做朋友,但是他的妹妹不可以。   有人反骨生,故意刺激好友,“嘉勭,不瞒你说,我昨晚一夜没睡,梦里全是嘉勉伏在你身上哭的样子,哭着哭着……她不知怎地,伏到我身上来了……”   嘉勭话都没听完,啪地一声搁下筷子,用一种“你这样说我就不开心了”的表情狠狠盯着周轸。 第14章 2.4   什么样的谎言最难戳破,七分真,三分假。   因为它真比假多一些。   你要怎么处置它嘛!   看你信那头。信它真,它便真;   信它假,它也确实。   周轸怠慢地笑,劝嘉勭稍安勿躁,“你想到哪里去了!”   嘉勭:“哼,我怕想到你心坎里去了!”他冲二子点点手指,警醒他,“别打嘉勉的主意,她和你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小心我跟你翻脸。”   周轸不服,“那么她是哪个世界的呢?”   他们明明在一个维度里遇到了呀。   周轸批评嘉勭,说白了,你们从来没有把嘉勉当真正一家子人对待,总是小心翼翼地特为她,这份特为会让她永远觉得有隔阂感。   就拿她们姊妹俩来说,嘉励活得那么泼辣自由,不外乎她有良好的家庭教育,父母恩爱相守,兄长袒护包容;而嘉勉,周轸说,哪怕十年没与她来往,也能肉眼可见的心思重重。   “她比小时候更沉了,心思。”周轸不喜欢这样的性情,所以他才唏嘘,唏嘘命运有时真的半点不由人。   就好比外人说我,他周家老二除了比别人会个投胎的本事,有什么?全是站在父亲的肩膀上,浪荡公子哥一个。   我怎么做都不对。对,是他父亲教的;不对,瞧吧说他不行。   嘉勭看周轸这么激愤,当他醉了。   拿别人的事说自己的伤心呢。   二子说,他快三十岁了,平生唯独一次掉眼泪就是嘉勉父亲去世那回。   她哭得实在太伤心了。   倪少陵赶了回来,嘉勉求叔叔,她要见爸爸最后一面。倪少陵一口答应了。   太平间外,他们几个在外面都能听见十三岁的姑娘一遍一遍喊着爸爸的哭声,她说爸爸答应她的,明天陪她去看电影,去吃海棠糕,去S大跳蚤市场淘漫画书。   她要爸爸起来,他是个医生呀,每天替别人缝合伤口,每天跟时间赛跑,他怎么可以这么懈怠,怎么可以自己的伤口都不会处理,怎么可以把时间花在睡觉上面。   爸爸说过的,没有人比医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所以,你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地死呢。   回答嘉勉的是无边的沉寂。   她喊不回爸爸了,正如她喊不回时间一样。   后来的许多,他们皆以消息来往,周轸去了英国之后,偶尔问起嘉勉的近况,嘉勭在邮件里回复:和我大妈一起去了X城。   那个神秘的母亲居然回来了。   正是因为她是母亲,任何人都剥夺不了的嫡亲关系,她理应接替亡故前夫的义务,监护自己的女儿。   周轸问:“那么好端端地嘉勉为什么要回来?”   嘉勭酒量很差,工作性质的原因也鲜少碰酒,会所里他饮茶是独一份。   这眼瞅着今天的碰局都快散了,他不知怎地,突然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自罚的样子,侧着身子性急地吞了下去,“你说得对,我们到底没有把嘉勉当嘉励看,不然当年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肯她走。我妈为这事懊悔又自责,她觉得如果嘉勉一直留在我们身边,也不会……”   倪嘉勭这个面团捏的凡胎,一杯酒就红了脸,没出息。   “不会什么?”周轸好奇。   “不关你的事。”他怼回来。   周轸哄着他上头,再要给他斟,后者不肯了,二子搬出昔年的情分来绑架诱供,“我们这些年的交情,还有我不能知道的事?”   倪嘉勭这厮,翻脸就不认人,“你以为你是谁!”   *   会展中心的负一楼有个员工食堂,也招待参展的商户,会展中心会统一给与会商户分发餐券。   餐食很古早的A、B定食,且老板是个臭脾气,从不允许A餐不要这个,B餐加个那个,按他的话:选择题就是选择题,谁允许你加加减减,扣扣索索的!   饥肠辘辘的嘉勉要了个A餐,荤菜是红烧青占鱼。她习惯吃饭前来碗汤,今日一起出外勤的同事里有广东人,后者每次看到工作餐里的例汤是紫菜蛋汤、西红柿蛋汤的就疯狂吐槽,对唔住,这不叫汤!   说着,就有别的同事管他要上回带的靓汤材料,五指毛桃。   大家七嘴八舌地在饭间聊开,这里嘉勉算是刚拜码头的新人,她自觉多听少言。   广东的那位前辈姓阮,应了同僚还不忘了嘉勉,“嘉勉你要嘛?”   “好呀。”煲鸡汤嘛,她还是可以搞定的。五指毛桃鸡汤确实不错。   她加入这个团队不短不长的时间,诚然地讲,嘉勉人缘还不错,男同事喜欢她的“赏心悦目”,女同事喜欢她的冷俏感:并不多热络,但是不轻易否定大家的殷勤或者橄榄枝,也会很有社交礼仪地及时回馈给大家。最重要的一点,同性视角看她,和异性关系可以友好,但不暧昧。   这样的门面担当,在每一个团队里都不可或缺。   刚来那会儿经常有辆车来接她,同僚背地里都在传倪嘉勉的男友很帅且多金。   当事人正名:是堂哥,不是男友。   饭打仗般地进行着,吃完换值班的同僚来。嘉勉才吃了几口,手台滋啦响了几声随即手机又响了,是师兄姚方圣,他记得嘉勉的简历里,语言那栏,日语写得是精通。   今天与会商户里有好几家日本制造商,其中的大拿就是ESC。   采购交易会不仅限于使用单位与供应商之间的大宗采购或直销代理,更有内部同行的外包、分包。   ESC日方总部派过来的营销负责人在观展期间看中S市本土的一个小同行,他们的展会摊子在不起眼的一个拐角处,负责应展的领头就是他们的老板。   ESC的营销部长姓寺尾,一眼看穿这样的作坊公司实际上就是打包再组合,真正核心的部分全靠购买输入。   寺尾是个睿智的经理人,他们总部在S市目前还没有实验室,缺个委托试验的独立法人公司。   如果愿意的话,寺尾想和该司洽谈看看。   师兄临时要嘉勉充当译员的就是咱们中方的参会商,麻雀虽小,但是行头不能落下。这宗代理权谈得下来,没准也是个出路。   现如今的制造行业很艰难,中方的与会商姓黄,黄经理告诉嘉勉自己是专业出身,出来单干没几年,小打小闹,自负盈亏的地步。这次来这个展会原也是陪太子读书的领悟,没成想今天头一单还是跟行业大佬谈。   降维打击呀。   嘉勉的饭没吃几口,匆匆过来,ESC的日方领导也去用餐了,等着他们再来的空档,她简单用漱口水漱了漱口,理了理形容。   本着同胞的自觉,安慰黄经理,不紧要呀,有生意比什么都好。况且对方能下台阶来谈,本身就是咱们的资本。   还是看中黄经理本身的能力,实验室负责人也好,委托试验代理也罢,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呀。   “倪小姐真是善解人意。”黄经理临时跟会展中心求助,想帮忙支援一个翻译。   毕竟事关标的价格,有个懂行的翻译稳妥些。   嘉勉摘了自己的工作通行证,临时给黄经理充当起随行翻译。   寺尾再过来的时候,也带了他们中方的商务译员。   初步洽谈进行了四十分钟,ESC方要求择期去黄经理工厂巡厂,及相关询证。   很利索的谈判结束,嘉勉是个很合格的临时翻译,她一边速写一边手机录音,洽谈结束,她的初步数据也都整理完毕,用企业微信号发给黄经理的同时,知会他,晚上再更新一份详细的给他。   寺尾先生看着这个温和娴静的女译员,不禁问她,你也是黄生的员工?   嘉勉回复:是的,临时派遣。   她今天一身制服裤装,长发梳成干练的低马尾。白衬衫束在裤腰里,盈盈一握的纤瘦。但整个人给人的职场质素是坚忍,很固执的底色。   寺尾很相信眼缘,他委婉赞美她。感谢你,让我们今天的洽谈如此顺畅,临时小姐。   随后,就回他们的展台了。   黄经理以为最后那老头又说了什么,连忙追问。   嘉勉摇头,没什么,客套话。   “他们日本人的姓都好奇怪,寺尾,有什么涵义?”   嘉勉从他们展位拿回自己的公文包,不置可否地回答黄经理,“我上学那会儿,我们精读老师解释是说,他们的姓就很地取材的,松下大概就是一棵松树下,井上就是井的上面,至于寺尾嘛,大概就是一座寺庙的尽头?”   “真的假的?”黄经理显然不信。   嘉勉莞尔,“谁知道呢,倒也没那么重要啦。”   是的是的。   黄经理只得了嘉勉的企业微信,他想要她的个人微信,并要结算今天此行的劳务报酬。   “不用了。”嘉勉婉拒,说这原本也在他们替参展商服务的范畴之内。   告辞前,还不忘顺祝黄经理商褀。   没走多远,她才开信号的手台就响了,同事转告她:“嘉勉,你那头OK了嘛?刚有人来找你?”   “谁?”嘉勉不禁提了口气。   “说是你哥。”嘉勉刚才在负一餐厅还说,之前来接她的不是男友,是堂哥。   听到这样,才静静吐气。   只是有点纳罕,嘉勭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空来找她?   存疑之际,有人在后面喊她的名字,   “嘉勉。”   走在前面的人应声回头,后面的人衣冠楚楚之貌。   会场络绎不绝的人,沸反盈天的声,   光与影织在一起,那楚楚之人双手背着身后,气定神闲地朝嘉勉走来,她干脆问他,“你跟我同事说,是我哥?”   “啊,你同事问,为了避免给你招徕绯闻,我就勉强做一回倪嘉勭吧。”有人戏假情真的眉眼,不无委屈地道。 第15章 2.5   嘉勭骂得对,他怕就是想到周轸心坎里去了。   所以周轸才这么说,他说他是嘉勉哥哥,他是倪嘉勭。   这样,梦里的一切才解释得通。嘉勭是正经八百地心疼妹妹,他该也是,不然,那个梦对嘉勉来说,就……太混账了。   她的同事说,嘉勉在给一个展商做支援翻译。   周轸闲情逸致地去找她,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个专心致志的倪嘉勉。   不过分出众,但绝不会叫时间泯然。   甚者,此情此境里的嘉勉,让周轸恍然,她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事不关己不宣口。其实,主意全在心里,你轻易得不到她的托付。   小时候在院子里摘凤仙花的姑娘,如今回来了,通身冷调的风雨感,   不远不近,不言不语。   像一笔最冷酷的上帝视角,熬得气氛如同炉上烧开的一壶水,顶着那盖子,一翕一翕地。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她理正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也指指他胸前的观展通行证。   示意彼此,各司其职。   周轸再朝她近一步,想像小时候那样,推她脑门或者弄乱她的头发,然而汇上她的眼睛,再明白不过的距离感,周轸奚落她,“你才是倪嘉勭嫡亲的妹妹,口气怎么和他一个德性。”   “因为我确实不可以开小差。”   “我也是。”   嘉勉稍稍抬眸看了他一眼。   周轸稍稍俯首,光明磊落地审视她,“你该不会认为我是特为来找你的吧?”   “……”   “就是来观展的。听嘉勭说你在会展中心工作,顺道来看看你。”   姚方圣正巧在这一区巡视,看到了嘉勉,老远就冲她招手,一边往她这里走一边懒洋洋地曲指刮眉头的痒,要嘉勉稍后去仓储那里盯一下几个展商物流的卸货吊装。   领导交代任务,应当应分得很。只是姚方圣也贼,他一眼瞧见了嘉勉对面的男士,西装革履、出身不凡的样子,看对方襟前的观展证更是猎奇心理,忙目光审视问嘉勉:什么情况?   嘉勉无意解释,只敷衍师兄的口吻,声音很低,“问H32展位在哪的?”   “什么?!”有人炸毛了,那个“么”拖出了十八弯音。   “倪嘉勉,你刚说什么?”   “……”师兄被这精英扮相的男人给吓一跳。   周轸一只手落进西裤口袋里,傲慢地站在原处,命令的口吻,“倪嘉勉,你给我说说,我是谁?谁是问展位的?”   师兄的表情从惊讶到惊恐再到嫌弃,这人谁呀,好大的谱!   嘉勉就是不能好好介绍他。仿佛他突然高声,自己跌面不说,还拉她一起洋相,于是报复他,给师兄介绍说,“周先生,嘉励的“未婚夫”,”   师兄听清一个词,瞬间一颗雷把自己送走了。   有人说话大喘气,“娃娃亲那种。”他小时候是常喊叔叔“丈爸爸”的。   师兄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的,想问嘉勉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没成想,她的报复,受挫的只有师兄。当事人眼角都没夹一下,自顾自地掏出名片夹,给姚方圣递名片。至于嘉勉,他说,“是的,我是来看我小姨子的。还希望姚领导多多照顾我们嘉勉。”周轸看清姚方圣工作证上的姓名。   下午三点,会展中心值班工作室里收到了一份意外的下午茶,恒元集团的小老板请的。   那少东小开三十岁都不到,听说是周叔元的老来子,人生得体面的不像话,主要是他母亲好看。他母亲不是周叔元的原配……茶话会再发酵下去就跑偏了,说那第二任太太手段极为高明,不但小三上位,还把头一个老婆生的儿子也踩在脚下,就为了扶自己的儿子上位。   嘉勉回来的时候,正巧听到这后半截。她不禁苦笑,大众口里的连续剧总是这么波诡云谲的,宫斗嘛,就没男人什么事。其实不然,真正能叫女人掀起风波的始作俑者或者推手,他们从来不糊涂的。   嘉勉的工位上有一杯咖啡,她自然知道是周轸请的。同事解释说,周先生的助手过来时,交代你的那杯是他单独给你准备的。   嘉勉啊,这个又不是男友?同事起哄又八卦。   不是。师兄恨恨捣糨糊,说是姐夫,人家姐夫来看小姨子的。   成年人的玩笑就是这么不可开交,嘉勉苦叹一口气,真真应了那句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杯咖啡老早冷了。她知道,可还是伸手去端,预想的手力却端起了空空如也。   咖啡纸杯是空的。   揭开盖子,里面只有一张纸条,第一行写着一串手机号码,龙飞凤舞的笔迹,但数字却很清晰,尤其“7”,那人写的“7”,开头那里都重重补了一落笔,以此和1区分开来。   数字下面,一行字,   小姨嘉勉:   迟到的接风酒,还望赏光。   晚七点见。   周轸顿首.   哪怕只是寥寥几行字,嘉勉都能想象到那人的恶作剧嘴脸。他从前就这样,再洋相的事情,只要他不尴尬,尴尬就是别人的。   嘉勉把“小姨”“顿首”通通揉进了垃圾篓里。   晚上六点半,接到了周轸的电话,那头径直问她,“该不会偷偷溜回家了吧?”   “为什么要溜?”她反问。   周轸笑了声,“这才对。我给过你机会了,号码留给你,就算拒绝我,也得大大方方的不是?倪家的女儿还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   “你说完了嘛?”   “干嘛?”   她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还有很迅速的敲键盘音,“我在赶一个报告。”   周轸:“我到你们楼下了,你忙,不急。”   七点差一刻。倪嘉勉缓缓从大厦闸口里走出来,身上先前的制服工装换了,换回自己的便服,白T仔裤,外面罩一件蜂蜜色的风衣,这款风衣这个时节穿最合适,轻微御寒,出行防雨。   尤其里衬那经典的黑白红格纹,浓墨的底色,倒衬得着它的主人几分鲜活乃至热情。   她还是那晚见她那样,侧边包上挂着把直柄伞。   周轸坐在车里,看着她徐徐走进,探身替她推开了门,由着她坐进来,他闻到了新鲜的雨空气和她身上淡淡的木调香。   生意都忌惮和熟人做,   俗套的男女社交更是。   周轸这一刻想起了嘉勭的那句话,你像一个胜之不武的战士。   于是他干脆乖觉地收起他一切的技巧,等着对方来与他指教。   也许周轸不言不语太奇怪了,不等嘉勉反应,前面开车的小旗先意外了,意外老表这是怎么了,半天不吭声呢!   小旗干脆扭头过来看了,这一回头,正巧与嘉勉视线对了个正着。小旗将将二十出头,而上车的这个女孩看上去年纪也不大的样子,冷清那一挂的。   虽然冷,但看人很笃定。哪怕明白你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她也能轻易揭过去。小旗私心评价初印象,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然而小旗也没认为对方特别到哪里去。不外乎是老表程序化的,“下一个”。   那厢,周轸还等着嘉勉的主动牌呢,一捕捉,她看着前面那二不愣登的冯开旗呢!真是火大,问候冯开旗,“看够了没?看够了就看路,开车!”   一并说,伸手把车顶灯都给熄了。   后座,朦朦看到有人侧头看他,再笑了声,随即无话。   等车上路,斑斓夜色贴在车窗玻璃上陪他们一起跑时,周轸才于无声处徐徐问身边的嘉勉,“笑什么?”   这种日常的会话还得维持,他看到她动动身型,下一秒伸手重新揿亮了顶灯。   一霎的光明里,什么都藏不住。   嘉勉像被光灼了一下,本能地阖了阖眼,再睁开,回答周轸的问题,“想起嘉勭那会儿辅导我们作业,看够了没,我脸上有字?看题目啊,看我!”   “他一向这样,给人讲题目极为地不耐烦。大概学霸的壁垒,咱们轻易打不破罢。”   周轸给嘉勉讲她哥哥上学那会儿的傲娇事,女同学来问嘉勭题目,问过一回绝不敢再来第二次。因为酷盖倪嘉勭但凡你一个公式答不上来,一个单词没查清楚什么意思就跑来问他,他能把你嫌弃到爪哇国去。   不会是客观硬伤,不记不查是主观惫懒。   得,凭你倪嘉勭帅死去吧。   班上再也没有女同学敢去找死了。他乐得清净。   他们几个也没人去抄嘉勭的作业和他的笔记。   “为什么?”嘉勉好奇。   周轸:“他的步骤就是大神的脑回路。谁敢去抄,等着被老师挂吧!记个笔记嘛,跟医生开处方似的。要不他能去当医生呢。”   嘉勉不置可否地笑。   而周轸短暂心有余悸,因为他提到了医生,怕她一时伤感。可是细细端详,又好像没什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也是听嘉勭说才知道你回来这么久了。”他当即转移话题,“春节那会儿,光在嘉励朋友圈看到你们的照片了,想着,你回来给你叔叔婶婶拜年的……”   “唔。”他的话没有说齐全,嘉勉就草草应了下来,悄然地别过脸去看窗外,镜面上留着她淡漠的雾面影子,“回来有段时间了。”   “这些年你都和你母亲一起住?”   “是的。”   “她身体一向还好?”周轸只是客套。   “挺好的。”嘉勉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嘉……”   “你要请我吃什么?”忽地,她扭头过来,莞尔一笑,问他今晚的东道吃什么,也适而地喊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想吃什么?”周轸说,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嘉勉打小吃东西不挑,只要不过分离经叛道的食谱,她都能克化。她告诉周轸,客随主便,她也确实饿了,忙了一天。   位置是周轸秘书订的,因为陈云听他说是请女生,嘉勭的妹妹。   陈云的母亲去年年底做了个小手术,负责管床的就是嘉勭。她一直记着倪医生格外关照的人情,听说是替倪医生妹妹接风,就推荐了这家餐厅,说中规中矩,但甜品很优秀。   没有一个女生可以拒绝甜品。   周轸说:“你婶婶是个很爱招待客人下午茶的人,我还记得她做得红丝绒蛋糕很不错。你和嘉励两个人总是能包圆。”   是的,嘉勉接着他的话回忆,“红丝绒的蛋糕胚子是红曲米染色的,最上面一层红粉也是胚子烤干碾碎了均匀撒上去的。”   有一次是嘉励和嘉勉帮忙撒的,嘉勭嫌弃嘉励徒手抓最后的红粉。   不戴手套,不用过筛。这样的成品谁敢吃!   他们几个都兴致缺缺的样子,只有嘉励嘉勉舍不得婶婶忙活了大半天,最后全撑到她们肚子里去了。   “哦,不是你们馋?”   “我只是想说,人的记忆有时会出错。”   -   记住我们自己愿意记住的样子,   像此刻停车场处某一束照明光,你看到的是光,而我也许站在那光的背后。 第16章 2.6   周轸这类的约会、应酬很多,这也是冯德音硬要给他找个家里人开车的缘故。   原先是老冯开的,冯德音一个族兄弟。周轸嫌老冯动作慢,正巧小旗来了,这才顶了班,但小旗逢人就说,他是来跟老表学人情世故、学做生意的。   姑姑也跟小旗保证过,你跟你哥哥几年,到时候让他给你谋个什么外差事,你自己去自立门户。   但只一点,你得给我看好他,那些腌臜不学好的不准他沾!   尤其是作风问题上。姑姑吐沫都说干了,你哥哥被你姑父逮到错处,你也跟着完!我看你敢袒护他!   姑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小旗多少有耳闻。   >   多少人歪派冯德音就是个外室,二奶,生生把人家原配挤走了,才来忝居这个周太太位置。   她多少眼泪就有多少气不过。   和交好的几个太太也时常互相警醒着,你当一个富贵太太好做呢,它比外面那些年薪几百万的差事难经营多了。   是的,经营,冯德音时常用这个词约束自己。   儿子都快三十了,难不成她还扽着人家脖子一个个去解释。她最大的不该,就是不该一时脑热答应了周叔元。女人一穷二白的时候,最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热血。   年纪轻看月亮都有情,全是风月。碰上个克星,逃不过的一场灾。   她和自己赌了口气,要周叔元娶她。   你敢嘛?   翻云覆雨手的周先生,你敢才摘了婚姻的枷锁,再扛另外一道嘛?   周叔元讥诮小妮子,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这么想不开的要结婚呢?   冯德音:因为这样才可以证明,周先生是爱我们的……   往事已矣。轮到自己的儿子,现如今的周太太说顶真也好,和天底下悠悠之口作对也罢!她不肯周轸找门不当户不对的对象,一来你父亲向来瞧不上小户人家的姑娘,哪怕万家那荒唐的假婚事。   万梅玲至今是周家长房长媳,她和周轲没有离婚,依旧保持着明面上的婚姻关系。各过各的,一人在国外,一人在国内。   周轲还偶尔飞过去看万梅玲。冯德音闹不明白了,这到底哪头真哪头假,还是说那玩意能治得回来?   二来,冯德音的私心:周家这样的门户,也不是小户人家能吃得开的,她自己就是个例子。   她一个人由人艳羡又由人笑就够了,她不希望她自己生的儿子当真原原本本地袭了周叔元。你要是不安安分分地成个家,找个登对的妻家,帮得到你,也治得住你父亲的偏见。那么,到时候人家骂起来,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爹妈那个德性,能生得出什么样的好种。   说一千道一万。冯德音不肯周轸不学好,你谈恋爱我管不着,但是哪天哪个女人跑来要奉子成婚还是真真门不当户不对的,   “二子,我倒情愿你一辈子不找。我也一辈子不想做个恶婆婆,比起我见不得她,我倒情愿她见不得我。”   婚姻是什么,像筷子那样齐展展的平等,想都不要想。   冯德音说,倒像过去锔瓷的。现在的年轻人鲜少知道这个手艺了,也没有人高兴去修补一件打碎的玩意。   碎了就是碎了。除非你当真矜贵无比。   婚姻就像这有限价值里的及时弥补。   当惜你的时候,总会不辞辛劳地去修去补去叮叮当当地锔起来;   当真反目成仇的时候,你也真的一文不值,哐啷一声,彼此最后的归宿,在地上。   *   从车里下来,外面微风拂面,料峭的春寒。   没有雨,在这个黄梅季的江南,一时的无雨也该值得喝一杯。   这家餐厅坐落在一间玫瑰园里头,周轸领着嘉勉往里走时,还不忘招呼小旗,让他自己找地方吃饭。   小旗早习惯老表这样的德性,又想起姑姑的嘱咐,便当着他“新目标”的面,提醒他正经事。   “云姐交代的,十点去接替姑父。”周叔元今晚和桐城住建局的几个主打牌,他是关照过的,要老二晚上十点去替他。   “知道了。”知道老头这个点掐得如同楔子一样的准,轻易误不得。   “我九点在这等你。”眼下七点半,小旗满打满算,时间也就真的只够吃顿饭罢。   哼,周轸横一眼他,干脆改口,“那么你别去吃饭了,就在这里等我,我随时随地结束,可好?”   冯开旗这才乖乖住嘴了。   直到嘉勉与周轸面对面坐下来,她才有机会认真地开口,“其实你要是忙的话,真的没必要应酬我的。”她的意思是,她哪天都可以,可是出口了才发现自己好像陈述的有些“不近人情”。   周轸自顾自摊餐巾到膝上,果然,纠正她的发言,“应酬?我没有在应酬你,嘉勉。”他说听嘉勭说,她回来三月不止,他当真讶异到了。   什么情况才能使得他对这个消息滞后了这么久?   “我该怪嘉勭呢,还是怪自己呢?”   靠窗的圆桌上,留位之前摆置的是一瓶单支的洋牡丹,白色的,开得妍好。周轸说这话的时候,正巧侍者在撤花束,他的面容在花朵后面徐徐展开,嘉勉只听不言。   于是,周轸的下文又资本家起来了,“还是怪倪嘉勭。所以,他那晚和我吃饭,喝醉了。”   准确来说,嘉勭是一杯倒。   上头了,周轸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送了回去,就丢在沙发上,管他死活。   嘉勉似乎对这个插曲不甚关心,她低着头细细看着菜单。   点菜很利索,吃东西也严肃的教养,很少讲话。   周轸是稍后要有正伍忙,嘉勉还要回单位拿车子,两个人都没饮酒。   至于陈云说这家甜品很优秀,落到倪嘉勉跟前,她吃了几口,并没有过分的赞誉。   一顿晚餐,可以说很中规中矩地完成了,普通朋友的局面。   期间,她两次看表。周轸问她,你赶时间?   “不,我只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她提醒他,你的司机说好九点在外面等你的。   “小旗,你可以喊他小旗,我舅舅家的孩子。”他身子贴到椅背上,懒洋洋地拿手托腮,怪罪嘉勉,“你这样很不厚道,我热情替你接风,而你仿佛在煎熬,像熬客户一样把我熬走。”   对面的人不置可否,吝惜一句替他挽尊的话。   周轸说她一点没变,还是小时候那样后知后觉的戒备与傲慢。   “你在替你父亲做事?”也许周轸的怨怼奏效了,也许她也有点过意不去了,总之,临到席末,倪嘉勉才主动问起他。   “替他也替自己。”周轸轻描淡写他的家务事。   “他现在还打你嘛?”   “什么?”他怕自己耳朵听岔了,不禁讶异道。邻桌一对跨国恋情侣侧目过来。   嘉勉轻淡一笑,“你说的啊,我在熬客户一样……我不会问客户这么无礼的问题,我又很想知道。”   周轸说,“我们逃婚那次,就再不打了,因为老头知道打不过我了。”   “是逃席,只有你。”嘉勉纠正他的话。什么逃婚,谁和他,我们,逃婚。   “哦,原来你什么都记得。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一晚上扑克一张脸。”他说这话时,脸比谁都扑克都臭。   闻言人面上微微一窘,她下意识地看了周轸一眼,她不言,他默契不语。   时间差不多了,周轸伸手示意买单。   他并没有和嘉勉客套,今晚确实还有应酬。那里是早先安排好的,他答应他父亲要到场,不能跳票。   而至于嘉勉这头,才是临时起意。   “效果不如我料想得好。但又在情理之中,倪嘉勭的妹妹轻易和哪个那么热络,倒不对了。”他从前就说他们兄妹仨名字起得刁钻,一人一把出头的刀,杀人不见血的主。   二人从店里出来,停车处小旗早早地在车里等着。   嘉勉说她就不上车了,“你忙去吧,我自己打车回头。”   周轸再平静不过的口吻,“上车。”   他坚持送她回会展中心拿车子,“我既然临时起意,就会把自己安排好,也把你安排好。”   嘉勉有些为难地站在原地看他,却不听从他。周轸干脆来拉她手腕,牵她上车,说你有这个蘑菇的工夫,我都送你到了。   原本餐厅的位置就选的挨她单位近。只是嘉勉听到他要回桐城那头,一南一北的差距,她并不是忸怩,而是,既然朋友情分的聚餐,那么不必那么面面俱到。   “哦,那还真的看人。逢我高兴罢,我高兴,你住城南,我也愿意从城北车你回去;我不高兴,顺风车一站路,我都嫌烦。”   “……”   “怎么?”他讥诮自己,终究还是用了技巧。而眼前人,不知是真懵懂还是比他想象的高明,她权不受用。   “没什么。”   工作微信里,黄经理对嘉勉整理的详细Notetaking有疑问,她耐心打字回复。   应对完那头,身边的周轸晃晃手里的手机,屏幕停在微信扫码的镜头上,他要加嘉勉的号,不等她反应,提醒她,“个人号,我和你没业务谈。”   嘉勉又从包里翻出个人手机。一顿操作,这才互换了“名片”。   他给她备注的时候,故意小孩脾气地找谐音字符,好端端的嘉勉,变成了,+(面),那个面是系统自带的面条符号。   嘉勉即刻一个白眼给他。有人自得其乐,没乐几秒,手机来电,嘉勉这才移开视线。   可是周轸没有接,他掐掉了,对方再打过来。   气氛有点微妙,嘉勉以为是她在边上他不便讲电话,连忙往车门边挪挪,借故低头找包里的东西。   周轸这一次没有拒接,草草接通,不等对方开口,很公事化的应付,“我晚点打给你。”   对方不快地说了句什么,被周轸掐断了。   嘉勉从包里翻出瓶养乐多,是她的早餐,太忙了,没来得及喝。   眼下,她撕开封口,不作声地喝着。   良久,身边的人问她,“没吃饱?”   “……”嘉勉没有回答,因为答案无关紧要。   *   车子就停在会展中心的正门口,才停稳,嘉勉即刻推门下车。   临去前,好像发现少拿了东西。   是她的伞。吃饭前落在车里,现在已经跌到周轸的脚下了。   他替她拾起来,递给她,嘉勉接过时,他一把扽回些力道,想说什么,又被她冷静的目光败兴了,“你是多怕下雨,时时刻刻带着伞?”   “因为有人说过,下雨天才去买伞的,是最最笨蛋的人。”   “谁?”周轸并没有喝酒,可是他躁郁极了,他并不想和她玩过家家。   “我爸。”答案有些意外,周轸一开始以为是嘉勭。   “嘉勉,这些年,你过得好嘛?”车门开着,她已然站在外面,等着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偏有人墨迹不肯。   “你是在可怜我嘛?你对嘉励从来不会这样的口吻。”   “……”   “我很好。生活无虞,学业顺利。吃穿用度方面甚至只会比嘉勭嘉励他们好,……我过得很好。”嘉勉答复他的问候,也扽回了她的伞,今晚到止为止,   “谢谢你的晚餐,‘轸哥哥’。” 第17章 2.7   司徒认为,嘉勉是个极为念旧的人。   她十一岁送给嘉勉的玩具公仔,她竟然还留着。   是的,嘉勉珍重任何人送给她的心意。那个毛绒狗是司徒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嘉勉买的,她离开桐城的行李是妈妈帮她收拾的。   季渔认为嘉勉床上的一切都是她日常需要的,包括那只不起眼的毛绒玩具。   就这样它被带去了X城,两年前,司徒再联络嘉勉,并到她那里借住一晚的时候看到了。嘉勉告诉司徒,该怎么处理它呢,我知道它太旧了,不是钱的问题,就是舍不得丢了它。   司徒歉仄对嘉勉,“我以为你早把我这个人忘了。”   又因为她父亲的事情,当时她走的太匆忙了,她们都没认真道别。   司徒和男友来X城玩,中途二人吵了一架,男友一气之下回桐城了,而司徒一人逗留期间把钱包手机给弄丢了,她凭着□□上早不联络的头像,找到了嘉勉。   二十二岁的嘉勉开着车来接司徒,并把她领回了自己的公寓。   幼儿园开始的友谊,时隔九年重新拾起。司徒总有些情绪想跟嘉勉再解释一下,但嘉勉看得很开,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忙碌,都有自己私有的呼吸,失而复得时就该享受复得的喜悦,而不该拘泥当初失去的戚戚。   那样就太难过也太残忍了。   而梁齐众点评嘉勉的友情,成年人的友谊永远是利益交换。嘉勉你信不信,如果那天你没有光鲜妍好地出现在你的朋友面前,或者你草草潦倒的给她找个街边小旅馆,第二天打发她回去……那么,你所谓的友情也不会修补得起来。   嘉勉不喜欢听梁的生意经,也让他少管她的事。当她天真吧,她又为什么不可以天真,我又没有像你一样,一把年纪了,不处处算计人心,就活不得命!   好。梁齐众纵容的笑,说就喜欢看她发脾气,那种攒着的火,倒下来,俨然踢翻的炼丹炉,三昧真火,涂炭生灵。   *   4月17号是父亲的忌日,适逢周末。   嘉勉个人来桐城简单祭拜了下父亲,叔叔婶婶清明已经来过了。她没让他们再跑一趟,她说看过爸爸后,她和朋友在桐城玩半天,她许久不逛那里了。   沈美贤看着嘉嘉一日一日地鲜活起来,油然的喜悦,趁机跟少陵提叫嘉勉自己搬出去住的想法。   他们是很民主的家长,嘉勭嘉励也是大学起就逐渐搬出去住了。倪少陵反而不喜欢那种一直和父母住一起的孩子。成年人的交际最最紧要的就是界限感,亲子关系也是如此,一个屋檐下免不了的口角与时代局限的看不惯,小孩子还好,他们不服从也得服从,父母相对而言也对幼稚本身包容些;看着你这么大的人,老是做些不相符的事,很难不窝火。   久而久之,家庭战就打起来了。年少无知的孩子是不长记性,这长了记性的孩子最难教。倪少陵的哲学就是,少说少错,少教少火。   只要你们不犯原则性错误。就这样,他还和嘉勭、嘉励处不好关系呢,嘉励时常怨父亲,管得多,烦。   哎,圣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就是他全做文章了。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养什么孩子,全是烦恼。   儿女全是你犯下的债。   倪少陵对于妻子的提议不置可否,人在报纸后头。   这对于一个大家长来说,算是默认了,默认嘉嘉可以搬出去住。这三个月的“禁足”,算是可以解了。   然而一直沉默拿刮刀往吐司上抹果酱的嘉勉沉沉出声了,“婶婶该是烦我了,早饭夜宵的做痞了,赶我出去了。”   沈美贤在桌下踢踢嘉嘉,个笨蛋,放你出去你又不懂了,天天在你叔叔跟前立规矩就舒坦了?   “再容我些时间罢。”嘉勉继续道,她刚刚转正的工资,出去赁房子,她还想再买个代步车,处处要花钱。嘉嘉难得的撒娇口吻,“让我再缓一个月?”正好可以拿到季度奖金。   沈美贤再了解丈夫不过,说半天都没异议,就是肯了,“你要什么样的车子,你叔叔的……”   “叔叔的车子我嫌大,也老气。”   听到这倪少陵才放下手里的晨报,折了又折,搁到边上,拿消毒纸巾揩手。   似乎今天有什么不愉快的新闻,倪教授一脸的不开心。   端起咖啡饮一口,然后瞥一眼嘉嘉,学着他学生的口吻,“嗯,有被冒犯到。”   嘉勉无畏的继续吃早餐。   倪少陵让嘉勉自己去看车子,看中了跟他说,他买给她。   “我有些积蓄,也只打算买个代步的,付个首付吧,超预算的话,我就跟嘉勭借些。”她说着自己的主张。   “为什么只想到嘉勭?”倪少陵怕嘉勉还和他在赌气。   “因为他是哥哥呀。”有人理所当然得很,她说跟叔叔借有压力,跟嘉勭借,他可能想不起来催着我还。   “嗯,他是想不起来。嘉励常这么干。”来自亲爹的吐槽。   外面明媚的春光,照得家里窗明几净的,嘉勉出门前试着建议叔叔婶婶,出去约会吧,一起去看个电影,喝个下午茶,这样好的天气,实不能辜负。   >   小时候嘉勉跟父亲吐槽春节一点不春,倒是三四月份,她说希望以后法定春节可以挪到四月里过。   四月多么好呀,连风都是甜的。   四月里才该是春节。穿着最轻松鲜艳的衣服,各处春运回家的人也不会那么冷,连同祭祖、团圆都能在这个月办到。   多好。   父亲不打击她的“提案”,那么,这样一年四季该怎么分呢,咱们中国人讲究的就是天圆地方,一年四季,这一年倒不在隆冬收尾,不符合“审美对称、四角齐全”老祖宗的那味了。   嘉勉不以为然,那时的她,真的满心满意希望有一天,她们能放春假,而不是寒假。   后来,一想到冬天那么冷,天天要冻掉耳朵般地去赶公交……算了吧,寒假还是有道理的。   她的车子停在市中心的一个商场里,步行到司徒说的那个地铁口等她,嘉勉弄错了入口,两个人一南一北地各自举着个手机语音给对方,我已经到了,没看到你人呢!   司徒一转身,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背心毛衣、白色短T打底的女生,长发散着,为躲太阳戴着鸭舌帽,正在那里东张西望呢,她全然没发现自己找错了位置。   司徒喊她回头时,语音笑话她:你现在当真是个外地人了。   当年离开桐城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他们的小县城如今这么“摩登”了。   司徒叫嘉勉不要动,她过来。   嘉勉回S城的事,司徒也是最近晓得的。至于她在X城那头,司徒只见过那梁先生一次,说不上来的畏惧感。反而是嘉勉反问司徒,你想说什么尽可以说。   他会娶你嘛?   嘉勉很冷静地回答司徒,我不会嫁给他。   现如今她回来了,司徒领着嘉勉去坐地铁,二人直到坐到车厢座位上,轰隆隆的碾行声里,司徒才认真问嘉勉,X城那头?   嘉勉:“结束了。回来后,就没联系了。也许当真是叔叔的面子,他放过我了。”嘉勉说这话有些不务实,从头至尾,没人困住她。是她把自己弄丢了,小时候看电视剧,有个当铺什么都可以典当,当然你也需要付出相对的代价。   嘉勉典当了自己的心,羞耻心,尊严心。她只想自己活得痛快些,什么都不用想,是报复也好,自暴自弃也罢,她只想自己透得过气。   梁齐众说她是只小狐狸,然而她到他身边的时候,留了一手,她把心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狠心掏进去,是一把草,原先的位置,她拿草填了。   嘉勉,我想看你有心的样子。   *   南畦镇是桐城最负盛名的5A级水乡小镇。   粉墙黛瓦的棋盘式枕水江南,有住家,有商户,从前家家户户门前的河边都系着舟,那些小舟轻易不出行,要么缺了橹要么少了篙子,只是主家习惯上船来汰衣裳。   如今这里全面商业化了,河道里穿行的摇船,一只挨一只,设有专门停靠的码头,往来的船娘们依次去接驳点等着载客。   小学那会儿,学校的春游常常组织来这里,嘉勉作为桐城人,说真的,来的多了,她后来都不高兴参加了。   司徒附议,外地人过来都当朝圣般地处处打卡,只有本地人过来当压马路。她夏天陪爸妈过来,都是趿拖鞋来的,有种明月掉沟渠的负心人之感。   要么怎么说距离产生美呢。美是什么,是新鲜,是朦胧,是隔着银屏的仰慕,就像南畦镇观光广告片里的女主角,如明月,就得在天上,哪天她在你生活圈里瞎溜达,你会发现,哦,女神也会上厕所的,女神也会有邋遢的,好难过。   司徒听这话很有感触的样子,问嘉勉,你该不会真见过她吧?   LED电子显示屏上正滚动播放着这只吴侬软语的观光广告。是的,嘉勉见过里面的女主角,算是她人生里头一次追星成功吧,可是她全不开心,因为那晚她们的角色是一样的。   *   司徒几回去X城都是嘉勉招待的,司徒妈妈这两年身体不好,嘉勉还特为寄给了司徒好些温补的药材。   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司徒说,哪怕你是这里的人,也要我请客的。   嘉勉痛快响应,那么我们先来杯奶茶吧。我有好久没喝奶茶了。他们同事队伍里,要么是养生派,要么是减肥派,下午茶咖啡搭子,都从来全脂换脱脂的各种研究派。   弄得嘉勉像什么呢,像《千与千寻》里千寻去到锅炉爷爷那儿,脚下一对煤灰围着她,她无从下脚的局促感。   她就想喝一杯再普通不过的珍珠奶茶,前提是有人陪她。   司徒是幼儿园老师,她怪嘉勉知足吧,你们起码还可以吃下午茶,她们没有的,天天对着神兽,有时间吃饭就不错了,她们园长也不肯。   然而即便嘉勉最朴素的愿望,在这个旅游胜地也是奢侈的。   就近的奶茶店排起了长龙,二人为了买两杯奶茶就耽搁了四十分钟。   从奶茶店出来,一路向北,长条石的主街,人流如织,两边的商户至今沿用最原始的店铺面貌,乌漆的门板晨起一块块卸下来,打烊后再按门板后的号码一个个上回去。   空气里有糖炒栗子还和酒酿的味道,路过的边摊上,偶尔有老阿婆用道地的方言,兜售着她篮子里的:白玉兰栀子花~~   司徒妈妈知道她今天来这里玩,关照她买些諴孚坊的金华火腿,江南人春季都爱烧腌笃鲜,司徒太太是諴孚坊的老主顾了,一年四季的干货、糕点都在这里买。   他家的师傅拆分火腿细致又精准,秤上也不搞虚头的。   嘉勉被司徒拖到了諴孚坊的店门口,三开间的店铺,古色古香的黑底金字招牌上赫然油着三个大字,嘉勉对这家南货行再熟悉不过。   小时候婶婶常带他们来这里办年货,她对里面大理石面的柜台、抽屉到顶的货架至今记忆犹新,还知道它们前面是店铺后面是加工作坊。   諴孚坊几乎包办了S城人能吃到的能想到的各色糕点、蜜饯、海货、干货,各色嫁娶的吉庆攒盒、四季盆景。   嘉勉那时最爱吃春天的青团,夏季的绿豆糕,秋季的鲜肉月饼,冬季的花生糖。   等司徒在里头买火腿的工夫,她在门口顺道买了两个青团,那个年纪轻轻负责站摊的小哥问她,要什么馅的?   有蛋黄肉松的,有蟹粉的、鲜花牛奶的……   就很离谱。   司徒出来的时候,嘉勉把另外一个蛋黄肉松的青团递给她。   倪二小姐一边吃一边吐槽,她真是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硬着头皮吃掉了,从前都是豆沙馅的,甚至没有馅的,现在呢,“小龙虾?肉松?蟹粉?还有辣条的……真是光听就饱了……”   司徒早就习惯了,现在市面上的青团都这样,五花八门。   嘉勉不管其他家,她很严格的客诉口吻,“这样的老店也跟这种时兴风,就很……掉架子。”   边上的司徒还没来得及言声,身后有人插话进来,“我听到了。”   司徒嘉勉齐齐回头,说话的周某人手里捏着个闻香杯,再怡然自得的情绪不过,因为这里是他家的,   他是这里名正言顺的少东家。   今日的周轸穿了件烟蓝色的衬衫,只比那烟散之前的蓝多着一点点色,他似乎读到了嘉勉的心思,二次言声,   “你自己来的,我可没请你。” 第18章 2.8   四月多柳絮,周轸陪周叔元出差一周,昨天下午回城的机场快速通道上,他还纳闷窗外,这是下雪了?   周叔元笑老二,你还真浪漫,下雪!那是柳絮。   哦。柳絮,原来如此。只是,周轸纠正老头:我说下雪哪里浪漫了,明明是个很悲伤的默剧。   *   周叔元到底上了年纪,这些年,不到必要地步,他鲜少出差了。   能交给下头做的就疑人不用,至于两个儿子,依旧区别待遇,老大他全放心,老二事无巨细得跟他报告。   在谈的炼化项目,老头为此飞大连已经七八次了。   次次要求老二随行,秘书该干的活,周叔元全推给了老二。   才搁浅了大连那头的谈判,这头家里又有牢骚来找老周诉。   全是些老臣子,周叔元轻易不驳面的那种,只是苦了周轸,老头拎他过来作挡箭牌。所谓一朝君一朝臣,他把事务交给老二管,有些老骨头呢,仗着当初跟着你周叔元一路浑蹚的情谊,如今你那混账儿子他不讲情谊呀,老周,你到底管不管。   周叔元特地把谈话地方放到老铺这头,就是想告诉他们,我当初凭着祖业,一点点做起来的。   没忘本,也不会不尊重昔年的情分。然而,当初怎么把铺子交到老大手里的,如今旁余的产业也是一个道理,我交给他们,就得有放手的自觉。这和看小儿学步一个道理,咱们做父母的就是再擅自,也作不了他的脚。   话说了不少,但细细品味,原地踏步。   这做领导的总是要有些“说了等于没说”的本事在身上的。   儿子到底是儿子,没有不袒护的道理;   老伙计们的苦楚也得由他们诉,周叔元亲自给他们分茶,玩笑安抚几个高管,说,教小儿就好比那半路夫妻,总是要磨合的,今日我把他叫过来也是这个理,咱们有话当面讲、当面了。   磨合得了,那么皆大欢喜;   磨合不了,该怎么样怎么样,无非就是你离我散的结果。   周叔元这话听着徇私得很,但诸位也都是□□湖,自然明白,生意始终是生意,没的由一人赚的道理。   合则来,不合则散。这话听起来无情,但实则最最有情,贯通到任何事体上都是“绝对”。比如生意,比如工作,再比如……感情上升婚姻。   西山今年新出的明前茶,周轸把闻香杯凑到鼻息前细细地闻,侧身站在二楼的槛窗边。房里的氛围一时间被周叔元带歪了,老头前一秒还在安抚臣子心呢,下一秒滑铁卢到他都快七十了,人家的孙子都快大学毕业了,我呢,我天天操心地跟个孙子似的,而养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我的爹!   这人啊,就是很玄的一种生物。   他们有时面对自己都未必肯诚实。比如,见不得人家好,但有人比你惨,你莫名会很受用,甚至会同情他。几个管理层中有儿女双全的,有早早抱孙子的,听老周愿意哭诉家务事了,哭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了,极为的共情,共情原来老周也有“不圆满”的地方,甚至比比皆是。   呵。周轸不愿意看老头的戏,薄情人的眼泪好像弥足珍贵似的。   他俯首看楼下,来往的客流里,他几乎一眼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   手里的闻香杯甚至都没搁下,就下了楼,走到她们身后,听到的是有人极为严肃的客诉,批评他们的青团,人云亦云,没主张,没情怀,掉架子!   周轸笑纳过来,再拿话搪塞她,“回头我会转告我们的大师傅。”   倪嘉勉气成个河豚。   因为她说他家的坏话了,还被听到了。   周轸平生最乐道的戏码,一出他家老爷子楼上刚演的,扮猪吃老虎;   还有一出,感谢今天友情出演的倪嘉勉,这戏的名字就叫:跌下神坛。   原本没什么,她是顾客,有权利批评她的消费品。然而有人在乎呢,在乎她的话由人听到了,在那小心翼翼地捡她的人设碎片呢。   她着一件藏青色几何花纹的毛衣背心,打底的白T是短袖的。很有趣,仿佛把春夏杂糅在身上。   鸭舌帽下的长发,很冷峭的酷。   手里一杯见底的奶茶,周轸甚至能想到她大学时的样子。   很好,今天的倪嘉勉很鲜活,像一簇鬼火,它遇氧气就生动起来了,在人间。   嘉勉不打算理会他,他说是她自己来的,他没请。   她也没要来,随即拉司徒就要走。   司徒买的火腿还没包好呢,她是出来问嘉勉中午吃饭能不能加一个人,她男朋友公司停电了,今天的加班取消了,临时想过来找她们。   再者,明眼人都看到了,眼前这男人认识嘉勉,而嘉勉也有意躲对方。   司徒分不清是敌是友,只觉得对面这个男人过分好看,不是善茬的样子,或者,再不中听点,也不是嘉勉的良人。   岂料这男人径直叫出了司徒的名字,他喊她,“司徒小姐?”   司徒呀了一跳,看对方也看嘉勉。还是那句话,这个男人太好看,好看的人盯着你,你很难没羞耻心。   周轸笑出声,他是听嘉勉喊了一声,有点印象,这个复姓,“我有听过你,嘉勉小时候常在我跟前念叨你。”   “我没有。”当事人矢口否认,否认他的言词含糊。她也许在他们面前提过司徒,但绝不是他描白的那样。   “就有。不然我怎么记得人家司徒小姐。”   边上的司徒就很尴尬。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个人在闹别扭,肉眼可见的那种,甚至是暧昧的,新鲜的,一人想逃一人捕捉的那种戏码。   过来人都懂。   苦了旁观者。因为司徒能从对面男人目光里读出些什么,比如友好,再比如隐隐的决心。   周轸走过来问候她们,来店里买什么的?   司徒如实以告,也听清了周轸的自我介绍。哦,他是諴孚坊的老板。   周轸笑,与司徒很和煦的寒暄,“可以这么说,但我来这里也是同你们一样的买东西,要划账的。”他委屈的口吻,随即就地做起了东道,他要请司徒吃点心,让她进去随便挑。   司徒摆摆手,再看看嘉勉,心想,人家投诚般的示好,你表个态呀。   周轸无妨,反而打趣司徒,“我请你,司徒小姐看她干嘛?”说罢,当真喊店员过来,请司徒小姐进去挑点心。   司徒看出来了,请她吃点心是诚意但也是托词,想和嘉勉单独聊几句才是目的。   *   风细细地吹着,把二人身上的烟草味与香水味吹糅在一块。   周轸问嘉勉,怎么想起来桐城的?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难怪一身素调。妆也淡。他倒是忘了,她父亲具体哪一天去的了。   周轸一时的心神荡漾悉数回归平静,因为她的一句话。   “我真记得你朋友的。”   “你记得呗。”她低着头,不看他。   “我记得这个姓,也记得嘉勭说过,她妈妈因为打牌兴头上才不管你的,差点把你弄丢了。”   嘉勉这才抬头看他,是生气,反正动容了。他还要说什么的,嘉勉看到司徒从里面出来了,本能按下的念头,手很匆忙地打了下他的手臂,周轸手里一直捏着一只闻香杯呢,不设防地由她一打,松脱掉了。   乖乖,碎了。   某人即刻薄情人的嘴脸,“你赔!这一套里,拢共才四个!倪嘉勉!”   那头,周叔元他们从楼上下来。   一行人出来便看到周轸和一个小姑娘调情状。   他捉着人家姑娘的手,要人家赔什么东西。几个年纪大的高管最看不惯小周这一点,然而老周在前头,也不敢议论什么。   周叔元逆光里看老二和老二身边的姑娘。   等嘉勉迫于礼数来到他面前和他打招呼时,周叔元才恍然大悟,他说笑的样子,你说我怎么能不老,当年那个小丫头都这么大了。   他犹记得倪少陵来周家的时候,手里只牵着这个小侄女。   周叔元对于老二的那些风流事向来睁一只闭一只眼,他只问他关心的,“你叔叔这向都好?”   “都好。”   “前些日子听说他辞了证券交易那头的续聘,倪教授当真要做个闲云野鹤了。”倪少陵如今除了S大客座教授的课,也就政府那头的经济顾问头衔。   轻易不与何人为伍,   轻易不背人情债。   “叔叔常说他社恐,他说这些年为了妻儿他是硬着头皮克服的,如今孩子都大了,他要做回社恐本恐了。”越活越回去了,好像个周伯通,嘉勉看似在玩笑亲叔叔。   周叔元却从这姑娘眼里读出了睿智的讥诮。   夏虫不可语冰。   *   司徒没想要周轸的伴手礼,然而店员当真包了好几个礼盒拎出来给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下倒好,齐活了。   急急想还人情,趁着嘉勉去和周父问安的空档,司徒干脆问周轸,“周先生中午有空嘛,我请你和嘉勉一道吃饭吧。”   “为了这几盒点心?”周某人道,实在不必放在心上。但是呢,他很愿意。愿意把他和嘉勉放在一块请的这个说头。   *   临去前,周轸同老头说今天就陪到这了,中午的会餐他就不参加了。   周叔元看老二一眼,再看一眼不远处倪少陵的那个侄女,心上了然。   “不是说,兔子不食窝边草?”   “哪里窝边了?” 第19章 2.9   周叔元记得倪少陵的女儿比老二小三岁,也试探过他,倘若嘉勭替你保媒,倪周两家结姻亲,你愿不愿意呢?   毕竟倪少陵这个岳父,是多少人想也想不来的。周家的儿子娶倪家的女儿倒也般配。   周轸一口给否了,理由有三:   一、倪少陵的女婿未必好当,他也未必能如你所愿。读书人嘛,别的不多,就脾气和骨气多;   二、珍视嘉勭的友谊,不想朋友变郎舅,节外生枝;   三、兔子不食窝边草。同嘉励太熟,熟到毫无情感欲/望。   再不济,他的婚姻,合格的欲/望还是得有的。   >   嘉勉对于周轸加入他们的饭局毫无异议,因为是司徒做东。   他落后她们几步,两手背在身后,问她,“那么你什么时候做回东呢,还我两次席。”   嘉勉回头看他一眼,周轸提醒她:接风一次,摔碎我杯子一次。   商业街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吃,司徒选中的这一家,严格来说是个混血馆子,他们的厨子擅长淮扬菜和徽菜,但是最热卖的单品确实其貌不扬的臭豆腐。   周轸刚想嫌弃这里的味道都扑出门外来了,然而司徒说,记得嘉勉小时候最爱吃炸臭干子了。   周某人:算了,当我没说。   “周先生吃得惯徽菜嘛?”   “还行。”   “这样的馆子,周先生不要笑话才是。”   不等周轸自己解救,嘉勉先说了,“为什么要笑话,他又不是三头六臂,非得吃天上飞水里游的不可。”   嗯,周轸难得附和别人,“她说得对。”   三人走到店里,当值经理一眼认出了周轸。嘉勉这才后知后觉,这条街多半的商户都认识周家,周轸自幼在諴孚坊进进出出,也随他父亲吃过这里大大小小的饭馆。   做生意的人,讲究的就是吃百家饭。   司徒生怕周轸笑话她请客的排面,原本他是想这样安慰人家的,被嘉勉抢了白,算了,他原本也不是真来和她们吃饭的。   经理特为周先生找了个楼上座,问他们吃什么时也把菜单递到了他手里。   周轸闲情貌喝茶,打趣经理,今天看走眼了,我是客,不负责付钞票。   直到坐下来,嘉勉也没有把头上的帽子摘掉,她和司徒一同看菜单,为了点西蓝花还是花菜,两个人也能纠结半天。   周轸实在看不下去了,“都点不就行了。”   戴着鸭舌帽的倪二小姐推一推司徒的手臂,让她不要理他,他根本不懂我们纠结的意义。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义?   黑漆的方桌上,刚才服务生给他们倒茶时,没留神滴了一滴茶渍在桌面上,那一点滴的水珠正巧吸附在一处缺漆的面上,折射出圆润的光。   嘉勉的手肘动来动去,将将要蹭上去了,周轸及时制止,他抓住她手肘,拿纸擦掉了这块水晕。   嘉勉愣愣地盯着他看,下一秒,周轸摘掉了她的鸭舌帽,“你把帽檐压得这么低,我都看不到你眼睛。”   戴过遮阳帽的都知道,被帽围围个半天,摘下来的头发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嘉勉正是这层顾虑才一直没有摘帽子。结果,周轸草率替她办了,她恨死他了,一把夺回帽子,重新戴上,戴来戴去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最后还是认命地摘了,拿手指当梳子,不停地梳头发。   她小时候再短不过的小子头,如今长发散到腰处。再清瘦不过的一张巴掌脸。   周轸静静地看着她,“你爸的忌日,你每年都回来嘛?”   她郑重摇头,想说什么,又无从交代起,索性沉默。   “我也是去年才回来的。”周轸告诉嘉勉,学业结束后陆续待过好几个地方,国内国外集团几处分司他也轮了个大概,这是他父亲给他下的任务。他没有告诉她,他去过X城好几回,然而,他没有想起过她。那个印象里的小小嘉勉。   眼前他有点懊悔。无名的理由。   仿佛一件宝珍被他坏记性地蒙尘了。   周轸记得,她小时候就不太欢喜他。她那时眼里心里大概只会觉得她家哥哥才是最好的,还有她父亲,她和她父亲感情很好,亦师亦友的那种。   点好菜,司徒关照等人来全了再上热菜。不多时,便接到了男友的电话,司徒说去楼下接一下。   周轸一个上午没有进食,全在饮茶了,喝了一肚子的水。   手机不时进来电话,有公务有私事,他依然是选择性接听。   而倪嘉勉默不作声,比司徒在时倒更拘谨了。   边上的周轸讲完一通公务电话,随即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了,他有话跟她说:   “那晚,为什么要那么矫情地喊我轸哥哥?”   嘉勭的朋友,应该一视同仁,某某哥哥。   她小时候从不肯喊嘉勭的同学作哥哥,尤其周轸。   因为他们总是各种笑话她。   “我不是倪嘉勭,所以别喊我哥哥,我不认。”某人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左手食指在机身上有节奏地敲着,继续开口,与会人的姿态,逻辑清晰地cue下一个议题,那晚嘉勉问他,是不是在可怜她?   “可怜这个词不中意的话,换一个,……,舍不得。”   “倪嘉勉你不该的,你在我印象里不该这样小家子气的,你那晚那样下我面子,我有点生气。‘舍不得’哪里有问题!”他警告她,你气我,我就也要气你!   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晚那通电话,我已经解决了。”   “……”有人的模样,像是在听天书。   周轸不妨再说明白点,“分手了,原则上也不到男女朋友。”   嘉勉觉得他疯了,和她说些有的没的,“你分不分手,和我说了干嘛?”   “哦,我以为你那晚生气了。”某人反将一军。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最好不懂。”这话听起来像是威胁。   倪嘉勉光火道,“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梦游的?”   她觉得他在说梦话。周轸浮浮嘴角,“那么你是听到我的梦话了,是不是?”   “……”   他徐徐地起身,拣起他的手机,他要走了。老实告诉倪嘉勉,他其实很忙,也不是真意来和她们吃饭的,至于他刚才说的,“你记得也好,有本事你忘掉。总之,欢迎你回来,   倪嘉勉。”   >   周某人说完便下楼去了,楼梯口处还能听到那个经理和他插科打诨的声音。   周轸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怪罪对方,你们今天的臭豆腐翻台率过高呀,空气里全是这香臭香臭的味道。   很影响我谈事情!   司徒和男友是去买酒了,这里的酒单贵且不说,周先生未必还看得上。   他们买了一瓶中等价位的白酒过来时,才发现座上宾早就走了。   “人呢?”司徒问嘉勉。   “疯批病犯了,忘记吃药了,回家吃药了。”   “……”   是日,他们吃完午饭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司徒下楼买单时,才被收银台的小哥告知,周先生已经买过单了。   且外面天青要来雨,周先生打电话过来关照,给他们这桌戴鸭舌帽的那位小姐准备把伞。   小哥隐隐看嘉勉一眼,仿佛还有下文。   嘉勉问,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   ……   “春雷滚滚,那小姐撒谎了。避雨是其次,我主要怕她挨雷劈。” 第20章 3.1   ……   萧伯纳的剧本《匹克梅梁》里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息金斯:杜特立尔,你是坏蛋还是傻瓜?   杜特立尔:两样都有点,老爷。但凡人都是两样有一点。   当然你是两样一点也没有。我承认我两样都有一点:除去坏蛋,就成了有一点善良的傻瓜;除去傻瓜,就成了愤世嫉俗、嘴皮子伤人的坏蛋。对你我当傻瓜好了。   祝你这一天过得顺利。   王小波 5月21日 (注1)   -   嘉勉夜读的时候,接到周轸的电话。   外面下雨了,毛玻璃上有雨扑的动静,密密的,紧紧的。   “还活着?没被雷劈着?”他问她,说话尤为地欠揍。   也很幼稚。   嘉勉戴着耳机,即刻回怼他,“你疯得不轻。”   那头的人只笑,并不理会她的坏脾气,自顾自他下一个问题,“伞拿了嘛?”问她店里给她准备的伞,拿了没有。   没有。嘉勉没拿也不想回复他。   时下已经快十点半了,电话那头的人说他在煮咖啡,咖啡粉里他今天加了点锡兰红茶,因为白天看她喝奶茶的缘故。   咖啡机的声音尽了,有人窸窣的动静里,结实地喊了一声。周轸告诉嘉勉,他没穿鞋子,刚不小心脚趾头撞到中岛的边角了,要了命的疼。   嘉勉手里的书搁置了,页码也没记的胡乱阖上。原本靠在床头的上半身徐徐滑落下去,躺平状,她有点累了,不知是看书还是那头人无厘头的日常,闹的,   周轸再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什么时候挂电话。”   那头仿佛预料到了,他轻啜一口咖啡,有杯子搁下的动静,“明天有空嘛?”   “没有。”   “好。我等你,有空。”   红丝绒的窗帘仿佛掀动了下,嘉勉鞋也没趿,起身去看窗户有没有阖好。   小时候她不懂,不懂桐城天天怎么这么多雨,都下到哪里去了,我们这里怎么没淹掉的,淹掉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坐船去上学了。   小时候就是这样无忧,甚至无厘头,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   现在,成年人最起码的质素就是利落干净,嘉勉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我永远没空。”   她挂了周轸的电话。   >   父亲的葬礼是叔叔出面操办的,医院及桐城县政府都出面给予了抚恤。   父亲那天不仅替同事挨了刀,还救了一对来看病的母女。   那对母女后来多次辗转想透过院方联系到嘉勉,想见见倪医生的女儿,嘉勉始终没肯会面,稍微长了几岁后,嘉勉也渐渐从伤痛里淡漠了些,因为她知道,那天无论怎么选,爸爸都不可能做逃兵的。   可是她不愿意见被爸爸救下的人,爸爸在那样的情形里可能没法选,但是嘉勉有的选,她作为受害者家属,一个再平凡渺小的孩子。对于在那场灾难里有幸活下来的,直接举刀的,那些人,选择不听不见不谅解。   十三岁的嘉勉最后一次见周轸,就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他次日就要出国了,走之前,特地来吊唁了倪医生。代替他父亲的名义。   去前,他蹲在嘉勉跟前,看她一身素孝,眼睛熬得红通通的,收起平日的顽劣嚣张气焰,再不取笑嘉勉了,但于她,他们都是身外人。   别无他法,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周轸也许就是看在嘉勭的面子上,才过分关怀她这个小孩子,小妹妹,“嘉勉,好好吃饭,听到了嘛?”   那日灵堂上的纸都快烧完了,嘉勭要带嘉勉先回去,这里由叔叔善后就行了。   一对男女姗姗来迟,嘉勉还是由婶婶提醒,才认出了母亲,她嫡嫡亲亲的妈妈。   彼时,母女俩已经六年没见了。   叔叔给她去了邮件及电话,好几发,才联络到了人。   母亲叫季渔,嘉勉还记得,爸爸喊妈妈,小渔。   她穿着一件黑底红花的长裙,头发散着,波浪的幅度看得出来是新做的,鬈发红唇的样子,丝毫没有来吊唁的自觉,尤其对方还是她的前夫。   他们有个共同的女儿。   嘉勉木木地站在那,叔叔婶婶都要她喊人,喊她的妈妈,而她冷漠的眉眼,甚至是憎恨的,憎恨她身上的红。   那个随季渔一道来的男人,站出来替她们母女解围,他正经严肃的口吻与倪少陵说,季渔辗转出差几处,回新加坡后又临时接到您这边的消息,才下飞机,匆匆奔赴过来,甚至来不及换衣裳。   说这话时,梁齐众刻意瞧一眼嘉勉。   很明显,他在替季渔辩白,更像是维护。   于是,嘉勉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和妈妈有些关系。   然而,他与季渔各自出帛金。   于他而言,是他梁先生的教养与世故。   嘉勉认真看着他帛金信封上的名字,没有接,甚至不需要经过叔叔的同意,她表示拒绝,拒绝这份人道主义的关怀。   后来在X成再遇到他,他是季渔的座上宾。偶然的缘故,梁齐众与嘉勉聊起人死后为什么要办身后事。   逝者安息自不必说,   最重要的一点,生者别忘了生,哪怕在葬礼上。活着就得周旋人情世故,很残酷吧,   人本来就得疲于奔命,否则,就只剩下死亡。   >   梦里,嘉勉梦到了死亡。   一切在原地建造,又在原地摧毁、倒塌。   而站在灰烬浓烟那头的人,徐徐从障雾里走过来,他拿手赶一赶灰烬,厌恶的情绪,乌云密雨般地涌现出来,   “倪嘉勉,你死定了。”   *   三日后,嘉勭难得有半天的调休时间,趁工夫回了市里父母那头,得知了嘉勉不日后要搬出去住。   沈美贤关照嘉勭两桩事:帮看房子还有陪嘉勉去买车子。   倪嘉勭素日里最烦这些杂务事,他在桐城的房子还是周轸给找的呢,他哪有工夫去周旋这些。   倒是周轸。有个公子哥的朋友,唯一的好处就是痛快。   倪嘉勭他们几个从来默认周家老二买单的国际惯例。   周轸也戏言过,他妈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交了你们一群拆白党。   他给周轸打电话,私人号码却是秘书接的。嘉勭认识那个陈小姐,陈云也直言,周总在开会。   问倪医生有什么事情要转告?   没什么,请他吃饭。   下午快到四点的时候,周某人才回电过来,上来噼里啪啦一顿拿乔话:你请我?怪不得今天会下雨呢!   嘉勭晓得他应酬多,只问他有没有时间。   没有。怪忙的。虽说你倪老师看不起我们这铜臭商人,但是呢,唉?对不住,我还真挺忙的,钱难苦屎难吃,没得办法呀~   周轸一股戏词调调,他说,我他妈最近应酬几个大佬官员,光顾着听戏了都。   “说吧,什么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周轸说,你倪嘉勭一向是个隐士,轻易不出山的,出来了,必是被红尘俗世给绊着了。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饭就免了。最近心很累,不想多一重应酬。   嘉勭只当他真累,诚心诚意地请二子出来坐坐呢,“你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张口了,像是来打秋风的。”   “你就是。”   二人还像从前那样打口角官司。但彼此心明,这是老伙计的默契。   嘉勭没同周轸客气,径直说他的托付,要周轸帮忙找一处房子和买一辆代步车。   “嗯?你要闪婚了?”   “给嘉勉的。我爸妈那头的意思是,嘉勉可以单独搬出去住了。”   有人听到使用人是谁,心上先是意外,再盘算起了倪嘉勭,“‘可以?’什么叫可以,那么之前是有什么不可以?”   这种文字游戏乃至话术,是他们周家祖传的,倪嘉勭从来绕不过周二。前者只停顿了秒,再试图平静地遮掩过去,“不要花钱的啊,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车子停一排,今天开哪辆,点兵点将!”   某人时常被他们这样挤兑,无甚所谓。   至于好友关照的事,“好了,我知道了。”   这是应下了。   嘉勭再问他,“那么你晚上有没有事呢?”   周轸刚想说,供应商那头有应酬。对面嘉勭再接再厉,“我已经约了嘉勉了,她想吃火锅,你也一道来吧。”   “哦,到底是请我,还是请你妹妹啊?”有人饶是听取了有效信息,面上依旧狐狸般地不动声色。   “嘉嘉想吃火锅。”   “我不能吃辣的。”某人委屈。   “你吃不辣的那边嘛!”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将“人畜无害”进行到底。   “周轸,你最近山药吃多了是不是,怎么这么黏糊的!”倪嘉勭发火了,说周二哪里不对劲,忸忸怩怩地,这娇滴滴地作给谁看!   于是,周某人只能唉声叹气地应下了这顿饭。他美其名曰,为了友谊地久天长。   挂了嘉勭那头,他就打电话给相熟的4S店,也知会陈云那头,今晚供应商那里他就不去了,由采购部自己去应酬吧。   他头疼。   是真头疼,上午进公司的时候,他就说发烧了。   陈云给他买了药,这位爷觉得小题大做,说回去游两圈就好了。   药搁置在他的烟盒里。陈云提醒他,撑不住的时候别忘了吃,二公子。   陈云是周轲的小师妹,同为桐城人。也是周轲举荐给周叔元的,如今却给周轸鞍前马后。主雇二人刚磨合时,周二但凡对陈生存疑之际,陈云就喊他二公子。   她是个爽利性子,直接和周轸摊牌,她只是个打工的,打工人打工魂,她的目标就是三十岁前买房买车,四十岁前实现旅行自由。   至于其他,那是东家自己的事。   说的再明白不过,你们兄弟不睦,别把邪火发到我身上来。   经那一遭,周二明显收敛许多,和陈云也磨合出些于公于私的情分来,她听完周轸的交代,出去前,老板再问她,“你现在开什么车?”   或者应该问,你觉得她会喜欢哪一款?   陈云:“谁?”   “一个撒谎精。”   *   晚上七点半,周轸出现在嘉勭说好的火锅店门口。   外面乌泱泱排队的人,店门口等着给周先生递宣传册的汽车销售已然候了多时了,主要是怕客户来早了。见到真主,连忙迎上来。   按照周先生的要求,已经把明细全罗列标注好了,周先生选定后再联系他们就行了。后续手续他们会再送过来给他过目。   周轸名下许多车子都是这么办的。   然而这一次,周先生却怠慢的口吻,“不急,她选中后,我们去店里看。”   “好的,那我们等着周先生。”   周轸信步往店里走,那几页册子被他捏在手里,正好当个节拍器,闲适地往自己腿边打着节拍。   明晃晃的灯火里,有人闻到了浓烈的牛油花椒味,那人声鼎沸比锅里烧滚的汤底还热闹。   好家伙,他都多少年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甚至生出些喟叹,这馥郁的人间烟火。   有情侣约会的,有家庭聚会的,有朋友庆生的,有团队团建的……   周轸来前换了身穿着,一身运动休闲装。   冲澡后的短发及身量衬得人格外清爽利落。   他走到倪家兄妹那桌前,手里的册子先撂到桌上,方桌一面的两个人齐齐看过来。   周二落单地坐到他们对面去,才落定,就公子哥拆台的嘴脸,“我这洗的干干净净的,跑来吃火锅,老实说,我后悔了。”   他一边说,一边万分不情愿的目光先扫扫嘉勭,最后落在蓝色条纹衬衫的倪嘉勉脸上。   她淡淡地看着他,很有勇气或者教养,没有躲闪。   倒是周轸,出于怕嘉勭生疑,很冷漠地移开了视线。几秒的审视撤退后,他唯一的记忆点在她一字锁骨的项链上,细细的铂金链中间,坠着颗小巧玲珑的白贝珍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节选 第21章 3.2   下午间,嘉勭打电话给嘉勉,说晚上一起吃饭。   他难得有空,嘉勉自然应承下来,并说她请客。   嘉勭说他来,他还约了周轸。   嘉勉一时无话。嘉勭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信口就说了火锅,还强调麻辣火锅。   因为她记得,有人不能吃辣。   -   那时,嘉勭的同学过来BBQ,属周轸迟到且早退,早退的原因就是他胃疼,他们往牛肉串上撒太多辣椒了,辣得他胃疼。   连灌几瓶牛奶,最后还闹肚子了,早早回去了。   嘉励那时候老笑话周轸,比女的还娇气。   -   不料,嘉勭满口答应了,还说自己也好久没吃了,我去订位置,然后去接你。   直到兄妹俩来的路上,嘉勉都一直忍着没开口。因为嘉勭按部就班的样子,说明了周轸那头应该没有爽约。   他也要过来一起吃火锅,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且去掉嘉勉一半的胃口。   她在认真点菜的时候,有人气焰十足地驾到了,扔那几本册子在桌上时,嘉勉不禁心里朝他翻白眼:就是甲方当多了。   “甲方”看看嘉勭再来看她,嘉勉回应他,不动声色甚者是劝退的冷漠。   周末那天之后,周轸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嘉勉,她直白拒绝,没空。对他,她永远没空,她说过的。   嘉勉安静地选好锅底和自己想吃的食材,把平板递给嘉勭,由他补充。后者干脆转交给周轸,问他想吃什么,某人正好拦住一个服务生,要了块热的消毒毛巾,揩揩手,徒手去拿水果吃,却没响应嘉勭,“我不是来吃火锅的。”他说。   随即把手边的册子推给了嘉勉,“我是来做工具人的。”   当着嘉勭的面,他堂而皇之地望着倪嘉勉,望着她的一双眼睛,目光能折算成脚步的话,她无疑在后退,可惜退无可退,狼狈间才发现自己已经碰到墙根了。   有人觉得很有趣,慢待地浮浮嘴角,随即言归正传的谈判精神,知会她,你哥哥一味喊我来的,原本这种你捞我捞吃大锅饭的地方,我一百个不高兴的,“册子上的几款,都是他们大数据职业女性惯开的,A级到E级的性价选择都有,你先看看,看中哪个,我叫他们开单。”   嘉勉如同赶鸭子上架,他把她逼到角落里,她没法子不回应,“这个牌子不在我预算内。”她如实地讲,也如实地看周轸一眼。   周轸眉间稍动,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买给你。   好在嘉勭抢白了,“你只管去看,老倪给你付账。”   嘉勉摇头,“我自己有积蓄,原本就是想买个代步车。”或者看赁房情况,如果靠单位近的话,通勤方便,她就不需要买车了。   “还是买辆。进进出出方便的多,你们会展中心动不动出外勤,没个车子着实不方便。”嘉勭没有勉强小妹,“那就依你的意思,买个代步车,你差多少,我给你补。”   “算借。”嘉勉纠正。   “唔,借。”   “谢谢哥哥。”这一句明显就是在奉承。雀跃得过于表面。   小时候她就很听嘉勭的话,人美嘴甜地也只对自家哥哥,这些年过去,她还能这么软糯地喊人,   周轸有点不服气,“所以是把我毙了嘛?”他问倪家兄妹,兴师动众地把我喊出来,就为了看你们兄友妹恭的?   就为了看她待自家哥哥有多温顺,对他有多爱答不理的?   见鬼去吧!   倪嘉勉,你死定了!   嘉勭反过来怪他,怪他周二“何不食肉糜”。也难怪,周轸的车子,一个大灯都能抵得上人家小白领的一栋单身公寓,他这样的主,很难躬身体会刚需的。   周轸拿手边的果子丢倪嘉勭,“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吧?”   直到锅底食材陆续上桌,有人都没怎么动筷子。他是真的不能吃辣,偶尔丢几个蔬菜进清汤锅底里,也因为和嘉勭说话说着忘掉了。   嘉勉没作声,只是把周轸丢进去的那些食材,煮熟的,悉数用漏勺给他捞出来。   等他回过神来,看边上的一只碗里,堆得满满的,   而“田螺姑娘”正在自己涮毛肚吃,周轸慢悠悠地打量她几眼,所谓七上八下的时间,最后一下,再提起筷子,咦,嘉勉筷子上的毛肚不知怎地掉了,掉到汤锅里去了。   周轸发笑,发笑地拿起漏勺替她捞。嘉勭在回同事的信息,没注意这边,等周轸把那块早已煮过头的毛肚丢到嘉勉的味碟碗里时,她迟迟不肯吃。   搁置了筷子,闷声喝啤酒,这个牌子的果酿啤酒,她只剩蜜瓜味的没有尝,正巧看到酒单上有,就点了一瓶,300ml,对于倪嘉勉来说,不算多。可是她才喝两口,脸上红红的,有人明晃晃地嘲讽,嘲讽他们倪家的酒量真真差劲极了。   嘉勭的短信一来一去似乎还不够格,对方改成了来电,逼得坐着的人起身出去接电话。   留轸嘉二人不尴不尬地坐着,锅烧得滚滚的,滚上来的烟被顶上的抽风系统尽数吞没。嘉勉继续涮别的东西吃,不设防地被周轸问,“你差多少?”   “?”   “我问你买车子,差多少?”   “离你带来的报价单自然差许多,离我自己想买的差不了多少,我可以月供还。”嘉勉一直想自己买车,力所能及的价位,自己开车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而在X城时,梁齐众始终不肯她自己买,让她把钱攒着,攒到一步到位的经济。能置办房产,也别办车产。因为车子不如房子,前者始终在损耗。   嘉勉不置可否,她只是想完成自己一个愿望。并不想听任何说教。   眼前的周轸,“你找银行借的部分,我贷给你,凭着你是倪嘉勭的妹妹,无限期推迟归还时间。”   “如何?”   他说着,往兜里掏什么东西,嘉勉以为他要立即给她钱之类的荒唐行径呢,连忙制止他,“你不准!”   “不准什么?”有人见她反应这么大,不禁好笑,好笑地从他的烟盒里摸出一粒药,他说他有点低烧,原本想熬过去的,这个点了,偏偏还烧得热腾腾地。   倪嘉勉的那杯蜜瓜啤酒就在周轸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他微微一探,就捞着了她的杯子,就着她杯中剩下的酒,吞了那颗退烧药。   嘉勉想夺也来不及,眼见着他喝下去了,她几乎恨恨地看着他,“这是酒,你吃药?”   “对你是酒,对我约等于水。”   她懒得理他。   嘉勭一通电话打完,回来就匆匆要走的颜色,说科里有急会诊。   他把钱转给了嘉勉,要她帮忙买单,其他来不及细说。嘉勉只叮嘱哥哥回桐城的路上,慢点开。   三五分钟的工夫,嘉勭便走了。哥哥走后,嘉勉不免更局促了,周轸觉得那蜜瓜味的啤酒很好喝,他干脆替她解决剩下的半瓶,一边喝一边审视地问嘉勉,“你想过嘉勭当医生嘛?”   “我想没想过,不重要。”   “我想过,他这样性情的人,最适合在这个岗位上。比如你父亲,再比如倪嘉勭。”   嘉勉眉眼间的神思很明显地拨动了下,因为他提到了她父亲。   “嘉勉,上回我说的事,是认真的。以你父亲的名义保证。”   有人听到了这话,怔怔对付他一眼,又气又恼,即刻招服务生来买单。   付完账,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她不想知会他,她憎恶一切信誓旦旦。   周轸跟出去,两三步追上了她,一把扣住她手腕,在人家店门口,嘉勉用尽气力地想挣脱,高她一头不止的周轸扽她到鼻息前、眉眼下,提醒也是警告,“我不要紧啊,你闹起来,人家只以为情侣吵架,到时候我不难堪,难堪的只有你!”   “周轸,你混蛋。”   “嗯,听到了。”他继续扣着她的手腕往外走,牵扯的地步。说倪嘉勭这厮组的局,吃一半就溜了,像什么话。周轸跟嘉勉说,我还得送你回去,怪累的。   嘉勉:“谁要你送!”   某人虎口的力道再紧一紧,嘉勉觉得她的手腕都快断了,疼得她只想骂人。   周轸鼓舞道:“这才有点活气。”   他掌心很热,甚至是烫,嘉勉这才相信了他在发烧,也只有发烧才能解释得通他眼前的疯批行径。   周轸扽着她去搭电梯,商场的观光电梯,很巧的是,他才揿,门就开了。   某人反手把倪嘉勉丢进去,自己紧跟着迈步进来,别着身去揿数字。电梯随即一点点往下去,人的心却往上浮,失重的感觉很明显,   周轸站在倪嘉勉面前,无论她怎么躲避,有限的空间里,他总是近在眼前。   中庭投射过来的浮光,一层层下降掠过,影子擦在他形容的轮廓上,忽明忽暗。   “不是没空见我嘛,”周轸说,“那我来见你。” 第22章 3.3   电梯一路去到地库,周轸再想伸手来拉倪嘉勉的时候,后者发声了,再严肃不过的口吻,“周轸,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报警!”   她的手腕被他捏得火辣辣的疼,现在是红了,明天没准就青了。   周轸一手格在电梯的感应门上,面上冷冷地,仿佛在消化她的话,又仿佛没所谓,最后不温不火的声音,“你说真的?嘉勉。”   “……”她恨恨地看着他。   下一秒,他还是屡教不改,“你报吧,我现在烧还没退,一时半会反正清醒不了的。”周轸的话没说全:成心的吧,这样看着我!   嘉勉被他气得不轻,骂他厚颜无耻都不够。   然而厚颜无耻的人,扽她出电梯后,倒也收敛了,松开她的手。自觉分出一步之遥来,傲慢地扬扬下巴,问她,“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补充,“我只是想送你回家。”   “拿你的两条腿?”嘉勉鄙夷地问。   某人不解,还要推着她往他泊车处去呢,嘉勉不耐烦地提醒他,“你喝酒了!”   “就一杯,不要紧。”   嘉勉却停步下来,她不想和他闹,喝酒就是喝酒了,碰酒不开车这是原则。   这话很耳熟,周轸冲她低头且笑,“我还记得那年上你家,你和你爸一起教训我的原则。”   他那时就说,他们父女俩传胎的轴。   信奉原则呢。周轸说:“嘉勉,我是个最不爱原则的人。”   嘉勉怔忡地站在他对面,她全然失语。   因为他描述的主观记忆里,嘉勉是很有原则的。   她自我建设:我无需对他交代自己。   下一秒,周轸问她,“那只猫呢,我送你的猫,后来怎么样了?”   被问话的人扭头就走。   纯粹是他一连串的问题,击溃了她。   -   死了,总之没了。端午那次出走后,嘉勉再也没有看到它了,那晚她在X城几乎找了一夜,头一次厌恶一个城市这么大。   而她和她的猫,被这座城淹没了。   她如何能告诉他们,正是因为她一时的脆弱,才丢了她的原则。   梁齐众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他不外乎是会利用罢了,对于嘉勉,虚荣物质她都不稀罕,唯独脆弱,他利用了她的脆弱。   一夜的冷风吹得嘉勉心都凉透了,她伏在桥的栏杆上,看下面不可测的滚滚流水。   梁齐众的第一念头是让她过来,他以为她要寻死。她不会的,嘉勉永远不会去动那个念头。   偌大一个城,梁齐众说,他哪怕把这座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他劝她,一只猫而已,不要找了,嘉勉。   嘉勉泪眼婆娑,不,你们都不明白,它是我的全部了。   端午不见了,冷风冷月里,嘉勉时隔十年,对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托付了她微时再渺渺不过的一个秘密:它是我一个喜欢的人送给我的。   是我和桐城最后的联系了。   梁齐众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嘉勉披上,连同她的话和眼泪一起扪在怀里,容不得她拒绝,也冷冷地告诉她,“嘉勉,我通宵达旦地找你,不是听你悼念你的年少无知的。”   年少无知。这在梁齐众这个年纪听来像是桩笑话,也像是桩小儿科,他说这世上追不回的,一是覆水,二就是白月光。   那晚她被梁齐众押一般地带上车……   而眼前,嘉勉从地库重上电梯,直到她站在商场门口招到一辆计程车,拉开门,坐进去的一刹那,她的后背被一个掌心狠狠推了把。   她坐正在座位上,周轸自顾自阖上车门,并关照司机开车。   十二年前的月亮早就沉进十二年前的泥塘里去了。   嘉勉一瞬不瞬地看着周轸,连呼吸都停止一般,因为她知道,只要一息地喘气,她的眼泪就会捱不住了。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有什么堵住了,嘉勉甚至都难以言明,那些是她仅存的骄傲。   周轸定定地看着她,也怪罪她,“你这一言不合就走的毛病,还真是一点没变。”   回去的路上二人一直无话,到了目的地。倪家住的别墅区门禁很严,周轸偏要司机登记进去,内部的行车路线他比嘉勉熟。   直把她送到了庭院门口。   嘉勉依旧不肯跟他说话,周轸便要下车去,说他许久没有和嘉勭父母打招呼了,进去问个好。   身边的人这才动容,她按住他,周轸顺势圈住她的手,在掌心里。她声音听起来很软,像是疲惫又像是示弱,“周轸,你一向这么勉强你的那些伴侣的嘛?”   很好,这话十足的内涵且挑衅。   也足够倪嘉勉。   “呵,看来我在你这里的风评很差。”他说,那么是谁告诉你的呢,他们又是在哪里看到我勉强人的呢?   “嘉勉,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告诉你。我在男女关系上,向来不爱勉强。”   但是眼前的人,他得双标一回,“是你的话,我想勉强一回。”   “我始终觉得你没和我说实话。”   哪有人这样的,嘴上无穷无尽的冷酷,   但是眼里满满当当的钩子……   余下的话,嘉勉不想听了,下车、摔门而去。随他去罢,他哪怕是下车来,当真跟叔叔婶婶问好,干她什么事呢?   回到家,叔叔的几个朋友在客厅里谈事情,婶婶陪着。   闻得嘉勉的动静,婶婶问她,吃过了嘛?   嘉勉交代说,和嘉勭一块吃火锅的。   沈美贤:“他倒也肯。”嘉勭最不爱吃这类饮食的人了,嘉勉晓得,他们都在牵就她。   外面有计程车掉头的动静。   嘉勉寻常地走过去跟叔叔及他的朋友道晚安,再安静地上楼去。   其中有位太太还记得嘉勉,问美贤,现在多大了,我记得那时候老是跟着嘉励后面,哎,也是个可怜孩子。   后来就一直跟着她妈妈生活的?   -   上了初中的嘉勉,每逢周五,都跟周轸的车子回桐城,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学期带两个月。   第二学期的四月,他便出国了。   而嘉勉也在父亲的葬礼完毕之后,跟母亲去了X城。   此间短暂的拉锯,在于叔叔婶婶想把嘉勉继续留在身边。   而季渔,执意要把嘉勉接回身边照料。   她是我的女儿。掷地有声的理由。   “少伍就这样去了,他可以和我两清,和他的女儿清不了。   当年,我如果坚持争抚养权,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和嘉嘉相处这些年。”   ……   十三岁的嘉勉在楼上只听到这里,随即怯弱地躲回自己房间了。   那一晚,婶婶来做嘉勉的思想工作:妈妈和爸爸的感情是他们自己的事,等嘉嘉长大后也许会明白,很多事情,分手未必就是坏结果。   妈妈为了嘉嘉把工作调回了国内,只是工作及生活地点在X城。   她想接你过去住。   嘉嘉,你愿意嘛?   去年年底嘉勉回来时,沈美贤说,当年她多希望嘉嘉哭闹说不愿意去,那么我和你叔叔干脆就狠心得罪季渔算了。   然而嘉勉没有任何哭闹的动静,只说让她想一想。   隔了一个晚上,她的决定是,她愿意去。   理由不是她多爱妈妈,而是那一刻,嘉勉觉得有什么绳索之类的东西松掉了。   爸爸在,她也许才可以像一个小公主般地待在叔叔婶婶这里,旁人顶多说是爸爸托付的。   然而爸爸不在了,嘉勉不能想当然地去构造生活。   她与嘉勭、嘉励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不想凭着一己的私愿,成为别人家庭的负担。   反过来说,有些事情,不能勉强,   她与嘉励换一下,婶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自己的女儿去别的地方的。   这就是嘉勉后来成年后依旧习惯客观看事的生活态度。很多情分,你不能当理所当然;很多得到与失去,你也不能去推敲里面的细节。   任何细节都未必没有破绽。   *   嘉勉洗过澡后,婶婶送过来一杯牛奶,这是她们婶侄日常的晚安前奏。   婶婶说,嘉励还有一周要回来了,等嘉励回来后,来办个冷餐会呢,她也好久没联络她的那些老姊妹了。   对了,问嘉嘉还记得那个程太太嘛,人家还记得你呢。   刚才送他们走的时候,程太太还问嘉勉近况,说她的外甥和嘉勉差不多大,特为强调不是相亲啊,现在不时兴这么说,就是见面交朋友呢。程太太很喜欢嘉勉的性情,漂亮含蓄且沉得住气的样子。   嘉勉站在落地灯边揩头发,刚想说什么,沈美贤打住了,“别忙着拒绝,怎么,你还一辈子不交朋友了?”   -   梁齐众和嘉嘉的事,少陵回来说的时候,沈美贤是不信的。往荒唐处想,哪怕是嘉励疯魔,都不可能是嘉勉。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   那梁某人有正经头面的妻子,却公然把嘉勉带在身边,交笃的朋友说,那倪小姐是老梁心尖上的人,求他办事的也许梁太太那里行不通,这倪小姐只要肯周旋就一定能成。   不成文的话说的难听极了,当情人也当女儿般地宠。   倪少陵的名声及人脉在圈子里是有目共睹的,他也鲜少愿意拓展朋友圈,连周家这样的旧识他也懒得去深交,遑论梁齐众这等子的外商客。那晚在X城不是老友再三相邀,倪少陵也不会愿意去那个局。   恰恰是去了,才见到了不为他所知的恶劣事实。   倪少陵从来舍不得对侄女说一句重话。这些年,嘉嘉回S市,每每问候都还当她是个孩子;或者有公务去X城,有允许逗留的时间,他定要约侄女吃顿饭,问问她的近况。   原则上讲,他自认为嘉勉是从不短缺经济的孩子。   那晚,他气得,只让她立马断了,   一分钟都不准耽搁。   你敢说一个不字,就把你的姓给我摘了,你父亲那头的祭拜,我都不会肯你去。   随即,雷霆手段地接嘉勉回了S城。   至于梁齐众那头,倪少陵直接致电给他,我与梁先生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在我兄长的吊唁礼上,此番会面是第二回 ,今日给梁先生来电的目的无他,就是知会梁先生,   嘉勉我会接回头,家务事家务了。   她的过错,我自会替兄长去约束纠正。   至于梁先生您这头,希望我们没有第三次会面。   嘉勉回来三个月了,倪少陵到底于心不忍兄长这个独女。是过是错都已然揭过去了,只要嘉勉不回头跟对方有干系就行了,新生活就是要新展开。   沈美贤的意思是,程太太的外甥可以见见。   只是有一条,“别实心眼的什么都往外说。”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提,当不存在。   不存在,   嘉勉回卫生间丢手里揩潮的毛巾时,偶然想起一桩旧事故。这个房间一直是她在用,哪怕她去了X城,这些年婶婶也没腾出来作他用。门后有她小时候乱涂鸦的笔迹,圆珠笔写的自己的小秘密,第一次考100分,第一次做风纪委员,第一次做护旗手,……,还有一道数学题:   蜗牛爬井。   每天爬几米再往下掉几米,问第几天能爬出来。   七八岁的嘉勉,就只能笨人笨法,一天一天地画,爬三米掉两米……   答案是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嘉勉蹲在门后,抚摸这些痕迹,   它们一直存在。   *   零点,嘉勉私人手机进来一条微信。   周轸问她,睡了嘛?   这个疯批,他是不要睡觉的嘛,还是国外待久了,时差始终没倒回来!   嘉勉一气之下直接给他拉黑了。很嘲讽,程太太夸嘉勉是含蓄且沉得住气,眼前,她明明只差躁郁了。   然而,正是因为她拉黑的操作,才让那头明白了,她还没睡!   大半夜的,有人浑然没自觉,给嘉勉打电话,终于彻底惹恼困顿的人了,   “周轸,你有完没完!”   “嘉勉,我完了。”   “我们不适合。”嘉勉脱口而出,也想请他适可而止,任何人的名义保证她都不稀罕。   “谁要和你说这个。”   “我要说,”嘉勉干脆破罐子破摔,或者她下意识里不认同婶婶的话,她不想和他含糊,“你找个时间,我有点事和你说。”说完,也许就清净了。   “我好像出疹子了。”这个二少爷,果真娇滴滴得很,他说他刚洗完澡,要命的,我发现我身上出了好些个疹子。   他晚上发烧也许就是引子。   周轸气得头发涨,他问嘉勉,“我是不是也得你小时候那玩意了,啊?”   嘉勉说有事和他说,他全然没听进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周轸出个疹子又有什么稀奇。”   说完,嘉勉径直挂电话了,还把他的来电也拉黑了,   耳根子清净了,然而,嘉勉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直翻来覆去,   天亮了,她都没睡着。 第23章 3.4   早上八点过一刻,嘉勉在单位楼下的便利店里买早餐。   她今天起晚了,婶婶准备的米粥、鸡蛋,她根本没时间吃。   婶婶问她,怎么回事啊,精神很差的样子。生怕嘉勉有什么吃心的地方,他们没留意到。   嘉勉只能说,房里有蚊子,嗡了一晚上,害她没睡好。   不然怎么说,说周轸大半夜打电话给她,说他出疹子了?   -   她买了个海盐面包,再买了罐冷萃拿铁。   上楼去的时候遇到了师兄,姚方圣问候嘉勉,“你今天的妆容很不服帖。”   嘉勉:“熬夜了。”   姚:“赶方案嘛我要表扬表扬你,要是异性交流,我就要说你活该了。”   师兄这个人,别说,就这点和嘉励莫名很搭。   二人一道进电梯的时候,嘉勉告诉师兄,嘉励要回来了。   师兄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总之,她欠我一顿饭。”   姚方圣已经忘了,是嘉勉说要请客的。   电梯到了他们这一层,师兄想起什么,问嘉勉,“那个周家二公子当真和嘉励有婚约?”   或者,“那公子哥追过嘉励?”   应该没有。   这一点,嘉勉不知怎地,很有背书的觉悟。   上午九点例会日常,嘉勉和另外一个同僚在为策划的婚纱展会做跟进简报,其中一项鲜切花采购就足够嘉勉忙上几个工作日。   会上她在看主办单位列出的供应橱窗及花艺设计需要的鲜切花品种,她和同僚说,原来玫瑰有这么多品种,几张纸都列不下。   散了会,她便在内系统里找过去联络交易过的鲜花供应商。   十点不到,一楼接待处打电话过来,因为嘉勉的分机联络表上还是上一个员工的名字,总台的人把电话打到了人事处,问有没有这个人?   一溜烟的工夫,鲜花速递的配送小哥就上来了,于是,一格子间的人都见到了这一幕,   偌大一束的白玫瑰,送到了嘉勉工位。小哥请倪小姐签收。   不好意思,嘉勉被手里名目清单上的玫瑰种类闹晕了,所以,这一大束鲜花,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问谁送的,而是,“这是什么品种?”   坦尼克。   白玫瑰里,这一种算是花期比较长的,高卷的花边,蕊心藏在最深处。   嘉勉签收后,同事八卦是谁这么大手笔,替她数过朵数,121朵。   哇塞,有什么讲究。   嘉勉也不明白。花卡上只有一句商家代写的:知名不具。   这样知名不具的121朵,持续到第三天,嘉勉受不了了,她把某人从黑名单里拖出来,才不管他现在有没有空接电话,径直拨过去,   “嘟”地声响,响到第四次,嘉勉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头接通了,很不客气地问,“哪位?”   嘉勉:“周轸,把你的那些花给我弄走,我们保洁阿姨都不想清理了,明白了嘛?”   “先把我的号码和微信拉回来。”   “滚。”这样的单字节,在嘉勉这里,等同于脏话了。   “倪嘉勉,你没有心。竟然能沉得住气到第三天。”那头有滑火机的声音,听到他吐烟的声音。周轸旁余的话没有,“把我的号码和微信拉回来,其余,等我散会后再说。”   “你把花给我拿走、”不对,是别再送了,你有病的吧,一天天地送这么多……   嘉勉的话都没说完,那头就挂了。   这头的她也气得把手机直接丢到工作台上,纯粹被他激得,这个疯批,他比他十来岁的时候还讨厌!   午饭时间,周轸重新来电,上来就问她,“花不喜欢?”   “不喜欢。”   “可我觉得很漂亮,也很衬你。”   “周轸、”   那头抢白了,或者是没说完下文,“十三岁到你二十四岁,十一年,每年补十一朵你。”121朵。   资本家的周某人说,“哦,我只打算送你121朵的,可是你竟然没回复我,”他等着她乖乖把号码解除黑名单再联络他的,很好,骄傲如斯的倪嘉勉竟然生生晾了他三天。   “我如果一直不和你联系呢?”   “那就一直送下去。”   “你追女人向来这么厚颜无耻的嘛?”   “不,你是第一个,第一个油盐不进的主。”   “周轸,我有话和你说。”   “拒绝的话,我不想听。”   “我想当面和你说。”   “喂,我真出疹子了,你都没问问我。”   “我想见你,可以嘛?”倪嘉勉用最深情的措辞,说着最薄情的话。   “可以,来我家。”   *   离五月只差一周,快出梅了。   香樟树下落落的枯叶,又一春快要更新过去。   周轸的住处有点偏,后来嘉勉才知道,那片别墅区是周家开发的房产,其中一块地是周叔元单独辟出来送给周轸的。   这栋小楼也是周轸自己请建筑公司独立完成的。   前后都有院子,前院是片草坪,后院一开始是片荒地,后来嘉勉住进来,前头种上了花,后头给它改成了一片农作物,为此,周轸叫嚣不已,说倪嘉勉上辈子肯定是个农民,这么爱土地。别说,她种的草莓、西红柿、黄瓜什么的,还挺好吃。   嘉勉把车子就停在他家门口,环抱一束沉甸甸的白玫瑰,去揿他的门铃。   可视电话应答了,里面的人却在问哪位?   嘉勉逼得亮相自己,好让主人看清她。   某人笑一声:“你能把花扔了嘛,挡着自己,我当然要问是谁啊?”   不能。嘉勉就是来还花的。   前后三道门禁,她才进了里,周轸给她开了门,一只手还在门把手上呢,嘉勉就把偌大一束白玫瑰还给了他,生生塞到他怀里,某人空着的手也只能本能地抱住花束。   他一身黑色绸质睡衣睡裤,抱着束白玫瑰,身上还能闻到新鲜的洗浴香气。   饶是他这样混不吝地站着,客观的审美依旧得承认,他和这束白玫瑰才更搭。   嘉勉问他,你知不知道还有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这一天天地浪费这么多鲜花,没完没了的,有意思吗?   “很多人吃不上饭也赖我?”周轸径直把手里那束花往地上一丢,脆弱的鲜花簌簌落了好些个瓣在地上。   他怪倪嘉勉,“你好好针对我就针对我,别上纲上线地搬出那些个狗屁道理,你要清楚,我最不喜欢听说教的一个人!”   嘉勉有点后悔,后悔为什么要答应来这里。   她片刻的念头涌上来,有想过掉头就走的,但是又能想到他会如何数落她。   于是,二人不言不语间,目光battle了一会儿。   周轸率先败阵,他说他是主人,起码待客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说着,侧着身,请嘉勉进来。   “不是有话和我说嘛,站在门口说,你答应我也不答应。”   周轸这几天因为出那莫名其妙的疹子,没有去公司办公,许多事宜都是秘书过来或者线上沟通。   因为医生也没确诊就是水痘,他就只出了几颗,后续也没有任何蔓延的趋势。为了他人的人身健康考虑,他还是打算老实隔离上一周,以策安全。   眼下来了个出过的,周轸语不惊人死不休,玄关处拿拖鞋给嘉勉换的时候,“你帮我看看呢,看看我身上的到底是不是水痘?”   在腰上,周轸一并说着,手就去到前襟的扣子上,作解衣状。   嘉勉脱了高跟鞋,净身高又比他矮去些,饶是他这么浪荡样,她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地看着他,看他到底有多少幺蛾子。   果然,某人住手了。他两只手背到身后去,怪她,“你好没意思!一点医者父母心都没有。”   “想要父母心,找你爹妈去,或者去医院。”   “喂,你小时候得水痘我还关心过你的。”他还记得他们一起去周轲的迎婚礼,她刚出完水痘,剪得一头再短不过的头发,万家门口,大红灯笼下,嘉勉捂着耳朵躲鞭炮声,周轸和她说了什么,她没听见。   他说:“说你丑是骗你的。”十二岁那会儿的倪嘉勉就是太瘦了,太单了,周轸印象中的倪家老幺从来是个孩子。   导致十一年后再见,太意外了,意外到有人简直脱胎换骨。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岁月无情还是有情。但有一点没变,“倪嘉勉永远对我是免疫的。”   小时候就不吃他这套;   现在还是。   周轸的玄关有一面到顶的鞋架,亚克力盒子一格格地收纳的全是限量及联名款的篮球鞋,进门右手边有个挂衣架,上面挂着他近日出行要穿的衣服和干洗店拿回来没来得及收进去的正装。   嘉勉看着那束白玫瑰凄惨地伏在地上,边上还有个雨伞收纳筒,里面长长短短好几把直柄伞。   她打量有限空间陈设之余,才缓缓接周轸的话,“是的。我对你永远是免疫的,”如同他的疹子,倪嘉勉永远不会被他传染,“所以,请你看在嘉勭的面上,退回到朋友该有的安全线上。”   玄关往南去到厨房有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的两面墙上,全是他收藏的酒及各种杯子。   周轸领着嘉勉往里走,不去客厅,去厨房西式区,他说过门就是客,看看喝点什么,至于她的话,“我猜到了,你肯过来无非是说这些。”   不重要。“你要是答应我了,我就不要追了。还有,我在追倪嘉勉,又不是倪嘉勭,我为什么要看他的面上,嗯?”   嘉勉被他气得顿时无语。   “喝什么?”主人自若的待客。   嘉勉不响应他,可是准备好的话,一时又没勇气出口了。   她不说熟悉他,但周轸的脾气她多少明白些。他和嘉勭才上高中没多长时间,就出了桩大事故,周家老二把他们副校长的车胎全划了,进口车子的四个轮胎报废可不是小数目。   理由是副校长包庇了一个体育老师,那老师职权便利猥/亵了一个女学生,女学生举报无果最后羞愤退学了,学校还试图把这个事故遮掩过去。   周轸和那个女同学毫不相识,仅仅因为气不过,气不过腌臜的权术,于是实名制地报废了副校长的车子。   这事闹得,最后还是周叔元亲自出面解决的。   嘉勉一时思绪跑火车,周轸看她面上呆呆的,干脆替她做决定,“你开车来的,不能喝酒,喝咖啡吧。”   说着就准备给她冲咖啡,他说他在家待了这三天,可把他憋坏了,总算有个人能陪他吃饭了。   周轸的话术就是,话都给他说了,让别人无话可说。   他的秘书每天来给他送要签核的文件都不进门的,仿佛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签完字递出去,消完毒才敢接。   “要死了,我是老板还是她是老板哦!”   周轸吐槽起来他的秘书来劲得很,说那位姐是吃秤砣长大,心铁得很。   “改天介绍你和她认识,没准你们是失散的姐妹。”   嘉勉在心里诅咒他,最好隔离你一辈子,这样毒舌的人,给谁当老板都是他们上辈子造的孽。   然而,不想当妖孽的不是好老板。周轸这个妖孽,大概学经商的同时还进修了咖啡拉花,谁晓得!   他竟然拉得一手的好花!   蒸汽发泡的牛奶徐徐倒进馥郁浓缩的咖啡里……   他搁到嘉勉面前时,白色奥黛丽的咖啡杯将将好圆满一杯,上面浮着一颗绵密且秀气的奶白爱心。 第24章 3.5   周轸没有穿鞋子,赤脚站在自家厨房的砖面上,两只手撑在岛台的边缘,认真端详对面的嘉勉,   笑且从容,他根本不稀罕她说什么,人肯来就够了,   “喝喝看。”他招待她。   -   倪嘉勉站在岛台另一面,对于他的咖啡和话都冷处理。   某人卷卷袖口,他在准备晚餐,解冻两块牛排,等它们到室温,“你干嘛用一种缉/毒/犬的表情盯着我?”   “……”   “放心,我不会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周轸玩笑,“这一点,你明明比我清楚。”他说嘉勉刚进门时的样子,冷调素妆,像极了克格勃女特务。   倪嘉勭那儿老早就警告过周轸了,倘若周二混账出些什么,倪嘉勭没准能拿手术刀了结了他。   “要是嘉勭知道你在我这里,”唉,某人来了兴致,“我打电话给嘉勭,告诉他,嘉勉在我这里,他会不会跳脚?或者干脆奔过来。”   奔过来也好,反正我这里,他一次没来过。   说着周轸就拣起手机来,后置镜头对着嘉勉,很清楚地拍照声。   嘉勉只当他疯起来什么都敢,勒令他删掉,周轸才不依。   当事人即刻要来抢他的手机。   周轸由着她抢,抢去后,嘉勉才发现相册里最新一张照片是他自己的自拍。   时间与空间一起出了岔,面面相觑时,很难不暧昧,不尴尬。   她即刻把手机丢还给他,周轸却促狭地问她,“你干嘛这么急?”   “……”   “告诉他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和你就不能有交集了?你就不能来探望我一次了?”嘉勭晓得周轸在做隔离状,然而,周某人再道,“可是我不想告诉他,不想告诉嘉勭,他的妹妹在我这。”   很奇怪的私心,换作嘉励,他才不会。   周轸只当嘉勉是来劝退他的,他说他收到了,随即问她,“你谈过几次对象?”   对面的人一身黑白look风的通勤装,一只白色雪纺衬衫的袖口翻在西服外袖之上,另一只该是刚才抢他手机的时候垂落了下来,盖住她的手背。   周轸下意识地要去替她翻袖口,后者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的慌张很显著,随即绕过他,去到岛台前,手边就是咖啡,她端起来就要饮。   周轸喊烫也没来得及,倪嘉勉很狼狈地碰洒了一杯咖啡。   旁观人来到她身后,径直摘掉她手里的杯子,拖她的手到水龙头下冷处理。凉凉起泡的水注浇在嘉勉的手背上,饶是即刻,也燎出了一块红印子。   周轸头低地低低的,挨她很近,怪她,“你慌什么呀?”   “因为我问你交过几个男友?”   他先是不解,再发笑,“喂,该不会一次没有?”   周轸抽纸巾替她揩手,嘉勉挣出了手,也没要他的纸,干脆在身上随便揩揩。   某人嫌弃她不讲究。取笑她的话还在继续,说也难怪,倪嘉勉这个家伙是个二愣子,上了初中,每周他都带她回桐城,那时候总有个小男生跟着嘉勉后面各种搭话。   她的头发重新留长了。一月一月的过去,你能看到她的马尾辫,越来越长了。   学校一周五天只有周五这天可以穿私服。高中部及初中部的学生,男男女女个个铆足劲地装扮自己,周轸印象里,倪嘉勉上学从不穿私服,问她就是,又要多洗一套衣服。   有回周轸在教室耽误了会儿,到校门口的时候,那个小男生趴在车窗上跟嘉勉说着什么,是她喜欢的一个青年作家来S城签书宣传,周六时间,小男生问嘉勉会去嘛?   车里的人摇头,说不要了。我喜欢她的小说,不代表我要去见她。   小男生不依不饶,里面的嘉勉要阖车窗,外面的人不肯。   最后被周轸一把揪着他的领子,他招呼那个小男生,“嘛呢?在这鬼鬼祟祟的趴窗户,啊?”   “你家长呢!有人管没人管啊。”   那个小男生红着脸跑了,周轸好像还不够本,喊着人家的影子警告道,“我们嘉勉不能早恋的啊,不然我打断她的腿!”   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个小男生,嘉勉班上也在传,倪嘉勉的哥哥超凶的!   多年以后的今天,周轸记起这茬,问嘉勉,不是我吓唬他的话,那会不会就是你的初恋啊?   不会。嘉勉甚至都记不起有这桩事了。   听她这么说,周轸怪她,说你的记性总不至于比我差。“问你交往过几次对象,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过去追求你的男生,你都会怎么处理?”   “嘉勉,别忙着拒绝我。凭着我和你早就相识的情谊。你就当我一时兴起吧,看我能坚持多久,也许,我追着追着就没兴致了,那时候你再我让我退回你哥哥好朋友的安全线上也不迟。”   说这话时,周轸的形容再自若平常不过,淡淡的笑意像一手烟,总是要轻散掉的。   他亦如从前,什么话都过明路的性格。   别人的爱情也许是徐徐图之的浪漫,而周轸,更像他玩的一手直球,阳谋来阳谋去。   -   上了高三没多久,周轸便和初恋女友分了,理由是他要出去读书,甘棠父母没有计划送女儿出去。   嘉勉听嘉勭说起周轸,甘棠为他哭得眼睛都肿了,二子于心不忍,要她跟他一起去,甘棠又不肯。   二人吵到最后,甘棠不肯他出国,周轸一气之下,果断提了分手。他是觉得这样的拉锯没有意义也很幼稚,说他冷心也无妨,感情永远是建立在自我之上的,彼此都要对方丢弃自我,那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时,倪家的饭桌上,叔叔就说过,周家的儿子,感情观必然是称斤算两的,生意人家嘛!   嘉勉也是那时候才一夜长大般地明白了,哦,原来叔叔说话也有不中肯的时候。对周家人。   周末跟周轸的车子回来上晚自习的路上,他开着车窗抽烟,面上寡淡得很,一路没怎么和嘉勉说话,二人在学校大门口分手时,他问嘉勉,“姑娘,你觉得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嘉勉:“小于到小于之间。”   “嗯?”   “小于好人大于坏人。”倪式哲学。   周轸:“滚吧,书呆子。”   -   阳谋总好过于阴谋,   薄情与深情,必须选一个的话,嘉勉选前者。   前者对己对人,都比较客观务实。   她腕表上的时间指向快七点,她该回去了,也不想耽误他吃晚饭。   “周轸,你喜欢我什么?”   见色起意也好,少年时期延迟的滤镜也罢,嘉勉都能接受。她从来不觉得爱情有多玄学,相反,它该是最务实的三餐,最枯燥闭环的日出日落。   然而,这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不可能和他做得到。   “我没有正经的恋爱对象,但是……”   周轸的房子是有电梯的,直通他的车库。嘉勉的话说了半截,被徐徐飘出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是先前替他开车的那个年轻人。   冯开旗以为老表一个人在家,他是来给老表送汤的,姑姑交代的。   因为周轸向来不喜欢冯德音来他住处唠叨,所以母子俩一切沟通,尽量小旗传递。   小旗的角度看是老表在厨房,身型侧着,一只手撑在岛台边,把一个女的堵在里头。   那女的他还认识。   要命的,这是修罗场啊。   因为随小旗一起过来的,还有,欧阳小姐。   小旗恨不得当场厥过去,怎么会这么巧!!!   老表你不是在家隔离嘛,啊!   周轸与嘉勉一齐闻到动静,两个人的脚步声走近他们,他先是看见了冯开旗,再看清后面的欧阳悦,表情跟个速冻带霜的静音冰箱。   小旗知道,他完蛋了!   周轸当即开口,“你过来干嘛?”这话竟不知是朝谁问的。   小旗搁下手里清热消毒的绿豆百合汤,“姑姑叫我送来的。”至于欧阳小姐,他拒不承认,是他一时架不住这女人的嗲功……   她死活要来看周轸,说她小时候出过水痘了,不要紧的,我去看看他什么样子了,先不要告诉他。   “把汤拿走,把我的车钥匙也给我丢下,”这里的安保设施,只有业主自己的车子才能这么畅通无阻的进来,就连嘉勉也还是经过两重物业管家与业主确认才放行进来的,“冯开旗,你明天不要上班了。”   “我……”小旗万分委屈,刚想辩白,又被旁人抢白了。   是那天会展中心跟老表抢伞的女生,她跟周轸提告辞,“天不早了,我婶婶还等我回去吃饭,我先走了。”   按着原先进来的甬道,嘉勉原路折回。   她往外走,有人跟着出来。   “嘉勉……”   “……”   “嘉勉!”   周轸连续喊了她两声,有人也没理会,她回到玄关处,想换回她的鞋子,高跟鞋才穿了一只,另外一只被周轸俯身伸手勾了去,他提在手上,不肯还给嘉勉。   “还给我。”   “嘉勉,你生气了。”周轸一半意外一半低低求和的口吻。   “请把我的鞋子还给我。”她再平静不过的声音。   “我要留你吃晚餐。”   “把我的鞋子还给我。”这是第三次。   “你这样,我会误会你吃醋了。”   周轸是光着脚在家的,倪嘉勉一只脚已然穿上高跟鞋了,他就是不肯把鞋子还给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嘉勉微微抬起那只穿鞋的脚,细细的高跟不施力地踩在他的脚面上,是警告也是自卫,“周轸,我叔叔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没皮没脸。”   “没皮没脸也比你口是心非好!”有人浑不怕。居高的视线直直地落到嘉勉眼睛里。   嘉勉气且败阵,收回她示威的高跟鞋。   他不肯把鞋子还给她,那么,干脆,她脚上这只也不要了,剔下来,也送给他!   嘉勉穿着他家的拖鞋,冷漠与他告辞,转身不设防地,一脚无情地踩在刚才被周轸扔在地上的白玫瑰身上。   一束花,辗转颠簸,嘉勉觉得,它也没有比在原先的垃圾箱里好到哪里去。 第25章 3.6   欧阳悦是个空乘。周轸公务出差时,头等舱里认识的。   二人再默契不过的成年人关系,不该不欠。   欧阳悦也一直明白,他这样的家庭出身,很不会和她有什么圆满的。   这一点,她有自知之明。   然而,周轸某一天深夜回电给她,那头欧阳悦不舒服,打过几次电话给他,想要他过来。他电话里很冷静地告诉她,“欧阳,我们结束吧。”   没有理由,就是不想继续了。   欧阳悦赌气地问他,“你一向这么容易厌倦的嘛?”   周轸:“别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别这么说你自己。”   今天,在他家里,欧阳悦意外也不意外。   周轸的花名在外,但实则他待女伴很大方,哪怕新人在侧,遇到前任,对方也不会和他闹什么。成年人信奉的原则就是好聚好散。   大方之外也很冷漠,能社交层面解决的,他绝不会多跟你说一个私字。   今日他这样追着一个女生的样子还真少见,足够成为一桩新闻。   很幼稚,   也很接地气。   欧阳悦坦言,喜欢你又多了一分了,怎么办?   -   解冻的两块菲力到达室温状态,周轸亲自下厨,他说我的客人跑了,你不介意的话,请你吃。   这话太伤人了。   欧阳悦问他,是因为刚才那个女生?   周轸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是,那天在你家楼下,偶然重逢了她。   十一年后。   岛台上,被倪嘉勉碰洒的那杯咖啡,只剩一口,冷透了,周轸收拾杯子的时候,毫不介意,自顾自地抿去了那一口,再丢进洗碗机里。   “初恋?”   “不是。”   “白月光?”   周轸抬头看一眼欧阳,纯粹是觉得她这词新鲜,但也好像有点擦边。   没错,嘉勉小时候其实很可爱,很特立独行的小孩。   从前、现在,她都把不经事写在脸上,然而,眼里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她就是这样一个悖逆的小孩。   “你愿意这么理解也可以。”   “怎么说呢,在我这儿,她先是小孩,后才是倪嘉勉。”周轸应下。   “养成的快乐?”欧阳悦出言不逊。   “欧阳,”他一向只喊她姓,再愉悦合拍也没喊过她的名字,“这是我的事。”   他提醒她,僭越了。   欧阳自然没吃他的牛排,“周轸,我承认有点羡慕她,但是,信我女人的直觉,你未必能如愿。”   我说的如愿是指这里,欧阳挨近周轸,红蔻丹手指点点他的心口。   *   小旗的车钥匙和上总经办楼层的门禁全被缴了。   周轸发落他,给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仅仅因为,他把欧阳小姐带到了老表住处。   不,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搅和了老表的约会,和那个带伞的女生。   小旗喊冤,你没告诉我你把欧阳小姐甩了呀,你没告诉我,那个带伞的女生在你家啊!   老表:“倪小姐,倪嘉勉。你他妈才是带伞的女生。”   小旗:“好,倪小姐,我现在就喊她嫂子,您满意了罢!”   “滚。滚出去,不想和你浪费热气。”   “哥哥,大哥,老表大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小旗赖在周轸办公室,说都怪那个欧阳小姐,她太会撒娇了,发嗲了,她还太坏了,从头至尾都没提你们分手了……   周轸懒得和他磨嘴皮子,事就是这个事,他倒不至于真打发人,只是气还是要出的。   头一条,就是滚出我的视线,好好反省去罢。   周轸是没时间去理这些家务茬,他耽搁了一周,进公司后,文山会海的一堆事,老头那里在谈的炼化项目,还要跟进。   下午的项目会,周叔元亲自来旁听。   散会后,老头到老二办公室坐了会。   这里原先是周董的位置,陈云给周叔元奉茶时,记得很清楚,周董从前爱喝绿茶,如今年纪大了,私下只喝普洱保养自己。   周叔元问候陈云,夸她愈发精进了,从前老大举荐她进来时,声音大一点,姑娘还会哭鼻子的。   周轸坐在案前滑火机点烟,他早习惯父亲这些计俩,说好听点是人情世故,不好听点,毫不夸张,周叔元六十岁的时候都能撩得人家姑娘脸红。   他老早看穿老头这些把戏了。   办公室只说公事。   会上讨论的,现下父子俩有旁的章程谈。   大连那头的联络出现了点阻塞,周叔元点拨老二,那头两次重组计划否决的头目主管姓年,是倪少陵本科的同学。   周轸吐出一口烟,萦萦间,薄薄的蔚蓝弥漫了他整张脸,瘦削的五官在烟的后面。   “你明明比我知道,嘉勭的那爹有多固执。请不动他的。”   倪少陵从来不稀罕替任何人奔前程,这种文人,物欲很淡,从骨子里与他们割席。   陈云泡的一杯普洱,想是老头不满意,浅尝了口就搁置了,盖碗合上时,答话很机锋:“哦?我以为你早有打算的。”   周轸微微掀一掀眼帘看老头,再听父亲补言道:“既然嘉励不行,那小的,不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老二面上一寡:“有不有那是我自己的事。”   再讥讽老头,“你该晓得我的脾气的,我最讨厌有人抢到我前头去,你越盘算我,我越不会称你的意。”   周叔元不怒发笑,这个倔脾气活脱脱他当年的样子。   还有一点,他更满意了。这还没怎么样呢,已然这么护犊子了。   他被老二熏的一肚子的烟,始终也没要他掐了,“那丫头和倪少陵亲生的闺女气度全然不一样,倪少陵的一双儿女都随了妈,倒是这侄女有点英气,反像了叔子的骨气。”又是个孤女,倪少陵想不维护都难。   “话又说回来,这些年都没接回来,怎么这么大了,倒是肯接回来了。别就是为做亲打算的吧!”   话点到为止,   周轸也不快地喊陈云送客。   周叔元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周轸什么,他一直没往深处想,纯粹因为那些个心眼、伎俩不想往倪嘉勉身上用。她这些年在X城到底过得怎么样,他也没得出个结论。   头一桩好奇的就是她那个妈。   是的。老头说得对,这些年倪家都没接回来,怎么都全然独立了,却接回来了。   *   倪家冷餐会请了好些个戚友,因着嘉励回来的缘故。   嘉励最爱热闹的一个人,顺带着把她的闺蜜朋友都喊过来了,想着给嘉勭物色女朋友。   结果,嘉勭压根不肯回来。   就连嘉勉给他打电话都不好使。一字诀,忙。   程太太当真带着她的外甥过来了,邵伟臣,比嘉勉大一岁,相貌周正,温和有礼。   问题就是太温和了,嘉励贴在嘉勉耳边道,你们不是一路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嘉励觉得,嘉勉这样的性子再和温和的人在一起能憋死,婚姻那么长,你和他连起码的契合都做不到,连一场互相控诉的架都吵不起来,那太可怖了!   然而,邵伟臣对嘉勉印象很好。   嘉励为难他,说说你对我们嘉勉的tag.   温柔,和顺,善于倾听的样子。   嘉励给嘉勉投一个眼色,瞧吧,多男性视角的美丽标签啊。   她坐了会儿,就去招待她的朋友了,留嘉勉与伟臣单独聊聊。   嘉励私心看来,嘉勉不会喜欢他的,油然的直觉。   他们坐在院子里,今天适逢五一,阳伞下,微风吹淡阳光的温度,嘉勉被婶婶逼着穿了件裙子,最小的size,她觉得她回来胖了些,穿着有点透不过气的紧。   二人聊着彼此的工作,兴趣爱好,最后话题在一张黑胶唱片上跑题了……   嘉勉的心神像湛蓝天幕上的浮云,风太大,由不得地被风吹着跑。   伟臣约她一起去听音乐会,就是他说的那个年轻新秀钢琴家来S城首演。   嘉勉才想以工作太忙委婉拒绝时,不设防地,一只手重重的力道搭在她的椅背上。   她回头时,风吹乱她的头发,也因为过曝的阳光,耀得眉眼疼。   周轸一身正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那过分的熨帖衬得他人很戾气。他左手搭在嘉勉的椅背上,她回头就看到了他的袖扣,是丁香花样的。   别墅会客厅里,婶婶的朋友在用口风琴吹一曲苏联小调。嘉勉没作声,风里能嗅到周轸身上的香气,像香水也像须后水的味道。   他把一个鞋盒扔在他们谈话的圆桌上,差点碰翻了他们的茶杯。   他说是来还她的鞋子的。当着邵伟臣的面,“你原先的那双羊皮底有点泡潮了,被我扔了,”眼前这双是新的,“还有,把我的拖鞋还给我!”   伟臣认识周轸,很客道地起身递手来和他打招呼,某人不以为然,没回应社交手,只言语淡淡,“幸会。”   随即离开了,他一边往倪家客厅里走,嘉励看到了他,很意外,也很熟络的口吻,“你怎么会过来,稀客啊,二公子。”   “嗯,不是知道你回来了嘛,来看看你。”   “信你才有鬼。”   “大白天哪有鬼。”   “嘉勭不在。”   “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爸的。”   周轸径直拾阶而上,他确实是来拜访倪少陵的,也透过嘉勭打过电话的。   他去到餐会的人群里,红衣的嘉励一直跟着他,人群里,二人足够的登对、匹配。   外面,伟臣再问嘉勉有没有空一起去听音乐会。   嘉勉摇头,已经不需要工作作托词了,是她不喜欢,对不起,她是个俗人,确实不甚爱听音乐会。   *   周轸与倪父的正经事谈了约摸四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嘉勉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那个姓邵的也没在。   他左右扫了扫视线,最后只看到院落门口的嘉励。有个物流公司正巧来送货,签收人是倪小姐。   嘉励以为是自己,结果一看是嘉勉的。刚想替她签收,被送货员告知,是四个木装箱,全是易碎品级的包装。   寄货方要求货到后,启封,当面要倪小姐点收。确保完好无缺。   整整四个木箱,全是各色杯子、盘盏,花瓶……   嘉励随便翻出一个,咋舌得很,说这个牌子的餐具,一个杯托都上千的。   那头,嘉勉下楼来,周轸单手插袋立在门楼下,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再静默地走去院落门口,站定在门口的台阶上,手扶着木栅栏,一字一字地声音,很清楚也很冷漠,“退回去罢。” 第26章 3.7   嘉勉随母亲在X城的生活并不如意,不是经济上的,   而是母女二人如同半路夫妻磨合的小心翼翼。   -   季渔比倪少伍小六岁,当初她是他的病人,一个普通的外科手术,出院后是季渔主动追求倪少伍的。   很顺遂的结婚了,她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自己年纪也不大,倪少伍陪伴她的时间毕竟有限,孩子到了八个月胎停了,引产下来大人受了许多罪。   她那时情绪很不好,少伍甚至停了一段时间的工作来陪她。   婚姻从来不是缥缈的概念,而是实打实的柴米油盐,两方都停了经济的苦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没多久,季渔就缓过来了,她要少伍去上班,不仅仅是因为经济,而是她喜欢的就是那着白袍温文尔雅的倪大夫。   她和嘉勉说到这段过去,最最后悔的就是因为一个男人而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季渔始终没从第一个孩子的伤痛里走出来,她始终觉得她的儿子是因为她的过失而没的,六年后,她再怀孕了,然而生下的是个女孩。   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她彻底明白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老天爷连骗骗我,都不肯了。   原则上,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受不了孩子的哭,受不了那些屎尿,受不了丈夫满心满意全在孩子身上。   少伍第一次发现她打嘉勉,也是被吓到了。   仅仅因为孩子连续尿湿了三次,春季本来就多雨,衣服来不及替换了,季渔让一岁半的嘉勉光秃秃地站在那了,她那时的心是死的,她从来没想到这无穷无尽的日子把自己过得如此窄巴。   少伍和她吵架,让她有什么委屈苦楚冲他撒,不要为难孩子,她是你亲生的。   六岁前的嘉勉,小小年纪就很会看妈妈眼色,怕妈妈生气怕妈妈不开心,   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爸爸回家。   -   她们搬来X城的第一周,少伍的尾七那晚,季渔和嘉勉聊了许多,彼时嘉勉不过十三岁,生日都未到。   季渔懊悔,懊悔这段婚姻,以及她的两个孩子。   她说她不适合婚姻,也不适合做个母亲。   离婚的时候,他们让嘉勉自己选,嘉勉不假思索地躲到了爸爸的怀里,那一刻季渔仿佛挨尽了一生的屈辱。   时隔六年,她跟女儿道歉。说哪怕此时此刻,她依旧战战兢兢,怕她当不好一个母亲。   诚然地讲,季渔脱离了婚姻,生活得很好。这六年来,她去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每逢她体面地由人簇拥时,她甚至能忘记自己已为人母的前尘。   为了更好地安顿嘉勉,她前后看过几套房子,最后住在一套只能赁不能买的美式公寓里。   送嘉勉上了私立寄宿学校,一个月回来一次,这样她也有相对的时间工作、出差以及个人社交。   婶婶定期打电话给嘉勉,她告诉他们的都是很好,事实也是如此,很好,说不上来的好。   她像一件陈设,被很好地安置在这件公寓里,处处细微小心地被对待。   公寓里时常有人过来,谈事的、叙旧的,开半夜派对的。嘉勉从来不参与,关在房间里看书,偶尔练琴,那些个朋友时常逗嘉勉,让嘉勉给大家弹一曲,彼时她正在苦练钢琴。   季渔不肯,原则上来说,她是个很清醒的家长。我的孩子学乐器是了陶冶情操,是为了培养兴趣,而不是为了给你们展示观赏。   梁齐众也是她的座上宾其一。   很长时间里,嘉勉都以为他是母亲的男友。   直到那天晚上他们碰杯的契机是贺梁先生新婚,他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戴着戒指。   嘉勉对梁齐众知之甚少,中间梁家因为生意合并转移到浙江好些年,她再遇他已经是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了。   梁齐众一眼认出了她,而嘉勉朝他的合作伙伴解释的措辞,也是,我母亲的朋友。   梁齐众对此听之任之。   嘉勉因为他的缘故,顺利拿到实习期的第一个offer.   她却没有感谢他,生意酬酢的局面,他光明正大地和她谈话,问候她也问候她母亲。   得知季渔再婚了,梁齐众比谁都意外,意外她这是又哪里想不开了。   嘉勉无声地看着他。   梁齐众问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嘉勉无话。   他和她的每一次交集,在嘉勉看来都是工作层面,然而,某一次酒局之后,梁齐众提出送嘉勉回去,他坦言,我和你老板远没有那么多生意谈。   嘉勉看似听者无心地回了则黑色幽默,梁先生知道穿与戴的区别嘛?   人需要穿的都是不可省略的,   而戴的相对而言就是配饰。   很残酷的是,婚姻的对戒,用的是戴。   人只需要戴戒指,而不是穿戒指。   梁齐众眼前一亮,随即给她难堪,“所以你母亲戴了两次戒指。”   他说倪嘉勉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的母亲同几个继子继女都比同她和睦、自在得多。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来这里。   他说她的一对父母都很不该,一个不该那么无私地上前挨刀子,一个不该那么自私地和女儿有宿仇。   “我是你,我就只为自己活,活得痛快点,嘉勉。”   梁齐众提醒她,枷锁也是戴,不是穿。   嘉勉从他的车子上下来,冷漠地回应他,“这是我自己的事。”   “还有,你远没有资格议论我父亲。”   -   后来的种种,嘉勉一直不想用心去面对,仿佛她一直知道,徒手画不出圆满的圆,   她是一笔断了笔锋的字,早就没有后来了。   嘉勉有限的两次陪梁齐众应酬,被外人描白地有声有色,无非是她多得梁先生宠爱。   然而多数时间,都是梁齐众在说,她像个松了发条的老时钟,随他去。   他说和妻子分居很多年了,二人没甚感情,但也不会轻易离婚。   妻家这些年生意没落了,全靠梁家提携,他说,他和太太很和平,除了彼此不爱对方。   妻子当初肯嫁给他,原也是父命难为,两家生意的互为扶持。她协助梁齐众挺过了继承关,她从来没有任何不是,如今为了娘家再和他保全婚姻,他愿意护她也护她家人。   嘉勉那段时间在看一个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是他们S市人,那段时间她确实很喜欢这个演员,梁齐众为此才带她出席,所谓地帮她追星。   那晚,女明星是陪一个资产大佬来的。梁齐众直言不讳地告诉嘉勉,对方是女明星的金主。   嘉勉有时候恨他的残酷。   第二次就是碰到了叔叔那次,去之前,嘉勉认真跟梁齐众开口,当她的不是罢,她不想这样下去了,连同她的工作,……,她想脱离这个圈子。   这里毫无氧气般地窒息。   她从来不是他的第一个情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也从来给不到梁先生想要的,她求他放过她罢。   梁齐众像拽小鸡仔般地拖嘉勉到身边,他问她,你又怎么知道我要你什么呢?   我要你活在我眼前就够了。   他说他就欢喜这样矛盾的倪嘉勉,颓靡与冷静互相蚕食着,有时他希望她颓靡多一点,这样的她是脆弱的寂静的;有时他又希望她冷静多一点,像把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   事到如今,嘉勉看着这四个木装箱,麻木多过无情。   她从来不稀罕梁齐众的赠与,哪怕他把她公寓填满。这些东西,从他挪进她公寓起,她就没有用过一个。   没有今天这一出,她也许还会感谢他的体面放过,然而,他终究还是狭隘的,擅专的。   这些东西给不给到嘉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为他这样的行径是有意义的。   嘉勉不动声色地要送货员重新阖上,退回去罢。   嘉励上一秒还沉浸在赏玩的氛围里,下一秒即刻领会过来,是那个男人送来的!   “没完没了了,他还!”爽利性子的人,向来容易招口祸。   这一次嘉励不算犯口祸,但是落在有心人耳里,就像多米诺牌的一记推手,也像福灵心至的一记推敲。   周轸来到嘉勉右手边,停顿了秒,也侧目了她眼,看她的面容,像抽去筋骨的皮影。   他下一级台阶,长臂顺手捞起一件骨瓷咖啡杯,目光去丈量这四个箱子,也足够地奢侈。   他回头跟嘉勉确认什么,更像是取证。   一行人都没来得及开口,倪少陵出来了,他左手上夹着烟,还是周轸刚才递的。眼下,一向谪仙风雅的倪教授,草草掐了手里的烟,招呼嘉励嘉勉进里去,至于这里,叔侄俩一个意见,箱子不收了,怎么来,怎么去。   回头的运费,他们补上。   客厅里乐器声还在继续,欢声笑语里夹杂着不可开交的怒骂,这些画外音都不及倪嘉勉站在阳光底下醒目且格格不入。   她从来不是这家人,然而多年以后,她又回来了。   周轸看着她,看着过去的小孩,与今日的大人,看着她们一个个影子重叠在一起,汇成一个真实的倪嘉勉。   然而他因为一些主观的蒙蔽或者智昏,大意了一个事实:   刻舟求剑。   *   荤/腔的酒局,周家老二还是要找志同道合的林平越,他骂骂咧咧,说找倪嘉勭那厮,你永远喝不足。   他还护犊子。呵。   林平越看二子今天心情很不快的样子,酒当水喝可还得了。   想劝又知道劝不住,只问二子,为什么事嘛?   说说看呢,说出来让兄弟开心开心!   二子:“我去你妈的!”   抓了一把冰块投到林平越身上去。   半个钟后,周轸招来了小旗,他一把薅住小旗的脖颈,通身的酒气,颐指气使的嘴脸,“我再吩咐你件事,你再给我三心二意地办砸了,就真的滚回娘胎里去别出来了,听懂了吗?” 第27章 3.8   周轸这几天歇在郊区的山庄酒店里,因为住建局杨主任的女儿在这里办婚礼,   杨和周叔元是故交,这次周家志在必得桐城市立医院迁址的那块地皮,囊括周边的辐射商住区。   杨家嫁女的迎宾宴上,周叔元亲自弹唱了曲《花好月圆》,地地道道的苏州评弹,周轸在下面不偏不倚地给父亲鼓掌,真真唱得不错。   杨主任拍着周二的肩膀道,“你们哥俩还是你更袭老周,无论是品相还是弯弯道道。”   周二架腿而坐,衣冠楚楚的晚辈态度,“您这话我就当夸奖了,反正老头在我前面受着呢。”   今日周轲也来了,兄弟俩不坐一桌。杨主任敞亮的眉眼,说方才也和你家老大聊了几句,针都扎不进的缜密周到,生意也管得井井有条,到底是成家立室的人。   相比,小二到底嫩点。   周轸只听不发言。面上无妨的礼数。   “但是,我看人一向与短处交,这话我从前也和你们父亲说过。”杨主任说,老二比老大相对浮躁些,这是性情也是年龄未到,然而正是这份浮,才让他觉得,老二更肖年轻时候的周叔元。   生意人逐利是不错,但也是人在做,在盘。杨主任中意周二身上的仁义,这东西轻易丢不得。   他说当他倚老卖老罢。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情分高于品格,品格这东西很刻板也很邪性,可是情分却很主观。   长河般的岁月里,我们仰以到最后的,就是彼此的情分。   杨主任今日嫁女,他说他伤怀得很,我的女儿,不指望她大富大贵,只盼望姑爷能多几分情分,无惊无险、无痛无灾,平平淡淡到最后就足够了。   饶是商政上再杀伐的男人,回归家庭,都只是简简单单的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杨主任的心,也是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最纯粹的舐犊之情。   周轸没有拆穿一个嫁女的父亲的软弱,只是淡淡回应杨主任,以颔首,以杯中酒。   杨主任临去前也提醒老二,你们父亲是老了,但还没糊涂。   所见所思即所得,二小子,好好干。   *   迎宾宴是下午时分,黄昏间,小旗给老表打电话,他要查的事有回复了。   周轸:“讲。”   小旗那头有点支吾,你不急的话,等你回来再说?   周轸坐在衣香鬓影里,面上不咸不淡的神色,这一回他没发难小旗,而是要他立刻来这里,带着查事的那人,“我要亲自听他说。”   一杯酒饮尽,不多时,有人看,周二的位置空了,他不声不响地离了席。   ……   山庄别院里的西府海棠快要尽了,五月里,周先生坐在阳伞下呷茶,对面的人再合格不过的工具人觉悟,给雇主报备着据实的信息。   倪小姐那四箱物流,寄货方追溯所有人,姓梁。   对方是倪小姐母亲的旧识,那梁某人是倪母从前的老板,比倪母小上七八岁。   当初,二人一道过来奔过倪父的丧。   周先生听到这,面容一滞,对方也跟着停顿下来,“说下去……”   倪小姐十三岁随母亲去到X城,具体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他们很难考据到,但从邻里及朋友那里得知的声音却很统一,母女俩关系一般,彼此都是个冷性子。   倪小姐一直上寄宿学校,大学起就基本半工半读的状态了,倪母也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再婚了,丈夫是个丧偶的大学讲师,没甚噱头的二道婚姻。   母女俩因此生疏了许多。   语焉不详的话不能乱说,只是,结果就是,倪小姐和母亲旧识的那位梁先生确实有关系,后者有家室,下九流的调侃甚至说倪小姐是梁某人养大的……   “什么?”周轸手里的烟烧得正迷燃,其实查不查他已然捋顺点什么了。倪家尽出正人君子,呵,他倪嘉勭就是头一个。   能让倪嘉勭隐瞒且晦涩的事,绝不光彩。   回来三个月都没作声,回头看,处处破绽。   好一个亲亲相隐。   “瘦马。”私家侦探如实道。   周先生指间的烟不知是到头了,还是风动,陡然掉落了一大截烟灰在西裤上,良久,他才不动声色地掸掉了。   至于那梁某人的背景,周先生按灭手里的烟蒂,重新点一支,他拿火机磕磕玻璃桌面,要对方把资料放下,他自己会看。   只一点,周先生冷静发问,“那姓梁的和倪母有没有关系?”   对方摇头,不是没有,而是语焉不详的话他们不能说。这是规矩。   周轸猛吸了口唇隙间咬着的烟,风掠过,庭院里下起了一阵飞花雨,几个花瓣落到伞下桌上,那叠白纸黑字上,绯红的花瓣上附着了一只蚂蚁。   花瓣头尾就那点地方,然而那只蚂蚁始终没有爬出去,饶是快要有盼头了,周轸伸手去,指尖一拨,它又回到了起点。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下一秒,他请小旗送客。   这头人还没请出去,月洞门那头有不速之客来了。   隔着老远,周轲就背着手自说自话,他说老二真的工作狂,一息息工夫都不肯饶给自己。   你这吃到喜酒就逃的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兄弟俩不投契早就搁到明面上了,这些年周轸在外面,也鲜少与老大来往,彼此都没真章现。   老二比较十七八那会儿早收了不少性了,他周轲能扮好人,他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周轸给小旗眼色,要他送人出去,自己坐在原位,招呼兄长坐,喝茶。   “昨晚打牌太晚了,今天觉头不够,来养养神。”   “养神还有公务要处理?”周轲瞧来的人,倒不像是来述职的。   周轸满不以为然,那叠资料翻了个面,自顾自地给老大抛烟。   兄弟俩各点一支,各占一边,周轲问老二,大连那头进展如何?   周轸吐一口烟,绵绵悠长,随即摇头,不怎么样。   那天,他去拜访倪少陵,是真心在拜码头。   这是个大项目,他们都晓得,做成了,恒元集团就打通了石油炼化的上游,“你老二也能光明正大地接手了。”外人糊涂,周轲可不糊涂,老爷子这是亲自给老二保驾护航呢。   老幺儿就是不一样。   周轸皮笑肉不笑,机锋扫回去,“别吃味,老头一向一碗水端平的,他最会这些了。想你结婚那会儿,得了老铺管理权,我可酸透了,还被老头打了一顿,这些年我是怎么被他练的,你不是没看到,”   他微微朝前探探身子,手里的烟没有丢进烟灰缸里,而是信手按灭在那叠资料上,烧出一个好大的洞,即刻闻到了焦味,“我的好哥哥,我即便得了些什么,不也是我该得的嘛?啊!”   “起码,”说话人又松散身子,一下子跌回到椅背上,懒洋洋地随口拣道,“我还没阳谋一场婚事,给自己一个捷径走呢。听说大嫂近日回国了,我这做小叔的也忙,没时间请她饮茶,替我问声好。”   周轲被将了一军,寡着一张脸。他最最骄傲的性子,只这一个把柄捏在他们母子俩手里。他自认为没有亏待梅玲,然而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注定是副镣铐,于己是拖沓的枷锁,于人是看戏的响头。   他怪不得旁人,求仁得仁罢了,当初致使他锁枷扛的,不也是自己的贪念?   这世上的一切终究是个定数,你得多少,同样,就要失多少。   周轸懒得和老大啰嗦,他得他应得的,但也失他所失的。   上不上算呢?   有时,自己也说不明白。   生生死死,直到眼睛闭上那一刻,谁人不是一本糊涂账?   *   三日后,嘉勉提了人生第一辆代步车,用的她的积蓄再有无息分期付款。   她觉得这样冷酷的赊欠挺好的。   嘉励陪她去4S店办的手续,一切两讫后,车主需要自己驱车去车管所办理相关选号上牌登记手续。   4S店给到的车油,也就足够狗到最近的加油站罢。   嘉励坐在副驾上,人菜瘾又大地给嘉勉指路,害她错开了一个路口。嘉勉按住她,“你不说话,就是对我最大的导航。”   是的,别看嘉勉小两岁,她的车技比嘉励稳多了。   没多会儿,安全抵达加油站。等着油箱加满的工夫,嘉勉的手机进来电话,她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不声不响地挂断了,她觉得有再应当不过的理由,这里不可以打电话。   车子再上路的时候,嘉勉就真的要依靠导航了,4S店负责后续上牌服务的员工在车管所等她,路上电话联络了一次。   周轸第二发电话打过来,因着手机导航的缘故,嘉励帮她拿着的,有电话进来,嘉励第一眼看到了。   看到是周轸打来的,她没有意外,只问嘉勉,他找你干嘛?   嘉勉没说话。   副驾上的嘉励也不多说,径直帮嘉勉接通了,那头说了句什么,嘉励只是告诉他,她们在干什么要去哪里。   周轸没再说话就挂断了。   之后的一路,姊妹俩都没怎么说话。   快到车管所了,还没进大门,就有执勤分流的工作人员在分流,车辆上牌的往东,探头出去看,乌泱泱地排队车辆。   泊停下来,也因为车油足够了,嘉勉这才开了冷气,外面好热。   副驾上的嘉励冷不丁地问她,“周轸知道你的事嘛?”   嘉勉面上不置可否,其实她想说,或许他已经知道了。那天在他家,嘉勉就该诚实告诉他的。   气氛有些凝固,嘉励很快拨云见晴的面容,“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其实早该明白的,他小时候就待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嘉励说不明白。   总之,人与人的缘法很奇妙,像互为闪耀的星星,有些看似很近,却隔着一光年;   有些明明很远,其实又一步之遥。   聪明人自当即刻醒悟,愚昧者才会作茧自缚。   嘉励定定望着嘉勉,“这么说,他喊‘丈爸爸’,也说得通。”叔叔也算半个岳父罢。   “嘉励……”嘉勉的心乱极了,这个时候,她一点不想和嘉励讨论这些。   二人如同课文里的两小儿辩日,她们丈量的标准不一样,圣人也无解的。   无解才是最大的解。   嘉励从来不是个被规训者,她始终不完全站父亲和兄长,很多事情,你全然冷静客观只是你没有入局,当局者迷这话从来不是噱头,如同我们开车,很多事故发生惨烈,不是因为我们技术不合格,仅仅因为盲点太多。   看不见足以致命。   然而,事实证明,嘉勉确实错了,错的是,她托付错了人。   那个男人从头至尾,只当嘉勉是个玩物,事后找补送那四个箱子足以证明。不过是名利双收男人的空虚自我感动罢了。   嘉励唏嘘地假想如果,如果伯伯没有去,如果嘉嘉一直没有离开他们,现如今,她就是再矜贵不过的倪二小姐,凭她的心性,十个周轸都不足与她相配。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药吃。   “嘉嘉,不是我说酸话,你和周轸……”   嘉励的话没说完,嘉勉这边响起了叩窗声,车里的姊妹俩一齐望过去,说曹操曹操到,   周轸站在外头,没有俯身,只是不耐烦地叩着车窗,一遍比一遍强烈。   嘉励都被他唬住了,嘉勉始终无动于衷。   她缓缓降下车窗,没有说话,等着他的赐教。   周轸却什么话都没有,手径直伸进来,摸开了车门锁,扽嘉勉下车。   气力很粗暴,前后都是车,他这样的动静,自然引得旁人注目。   嘉励见状不妙,也跟着下车,喝斥周轸,“周轸,你大白天发什么疯!”   “这是我和她的事。”周轸扽着嘉勉下了车,即刻拎着人就要走,绑/票的架势。   嘉励气得跳脚,“周轸,你要死了,真当我们倪家没人了是吧!”   某人回的话更是猖狂,“她家是早没人了!”   少他妈跟我充大头,早干嘛去了,当年能放她走,就足以说明亲厚不到哪里去,   事后找补的恩情又有什么意义!   周轸混账到头了,他扣着倪嘉勉的手腕,一字一句的重复他的话,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嘛,你爸早死了!”   “不然,他会允许你跟那样一个男人?”   “倪嘉勉,我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不该管你,由你走丢算了。” 第28章 3.9   时间倘若有轨迹的话,那么也许是有弧度的,括起来,它该是个闭合的圆,   圆里的俗世人,经历着曾经经历过的,反反复复。   -   同样是五月,七岁的嘉勉在桐城的巷弄里迷路了,那晚隔着雨幕是周轸先看到了她,一个不经意,一个不经事。   若干年后,他在车外,她在车内,   斗转星移,他还是找到了她。   嘉勉默许他的话,是的,也许当年她走丢了,于他们是最好的结局。   她永远记得那年去周家,周轸在走马楼的二层上,倚在一盆杜鹃花边,少年俊俏过了花,他一直是这样散漫随性的人,金尊玉贵堆砌出来的脾气。说好听点是狂妄,说难听点就是毫无边界感。   初露端倪的炎炎天,嘉勉由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然而出口的话却带着十足的冰寒,“那是我自己的事。”   周轸一身商务穿着,衬衫领带的扮相,他闻言嘉勉,让她再说一遍,“倪嘉勉,你看着我!”   后者顺他的意了,汇上他的视线,正预备一字一字重复她的态度时,周轸一把扽着她往外走。   嘉勉的一切都在车里,连同她新提的车子,她让他放手。她从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啊,也从来不想成为他什么人,为什么这个人可以野蛮到疯魔的地步。   她的心防像一块块堆叠起来的积木墙,歪歪扭扭,千疮百孔,就差一个外力,终究会倒塌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来摧毁她,唯独周轸不可以!   他扽着她,如同扽着一件他私有的物品,跌跌撞撞地往车管所外面走。嘉勉几乎破防,尊严是件矜贵的外衣的话,她无疑是赤身/裸/体,已然无任何骄傲可言,   “周轸,你放开我!你到底要怎么样,我无需对你交代任何,是,我是寡廉鲜耻,我是跟了那样一个男人,你满意了罢!”   “我不满意!”他头都不回,自顾自拉着她,径直往前。   他的车子在车管所路边等着。小旗开的车,后者闻到动静,也看到老表了,只是场面一度很吓人。   老表提着那位倪小姐,杀气腾腾的样子,仿佛下一秒能把人弄死的戾气。   倪小姐被老表牵着,势单力薄得很,她愈反抗老表的力气愈明显。说实话,小旗第一次看老表这么生气地对付一个女人。   周轸把嘉勉塞到车里,自己也跟着坐进来,身边人挣扎般地不安分,他也置之不理,只冷漠地知会小旗开车,去他交代的地方。   嘉勉心力交瘁,她问他,“周轸,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嘛?”   车里密闭的私人空间了,他才再清楚不过的情绪,是玩味也是发难,“不知道,也许跟你学的,浑浑噩噩的笨蛋罢了。”   车子一路往未知的方向去,嘉勉突然奄息了自己,是疲惫也是不堪。   她觉得,再没有比眼前更糟糕的事了。梦里梦到的倒塌,终究还是兑现了,灰烬浓烟里的人此刻也分明了,他从来都是周轸。   *   周家的老来子,三岁的时候就被周叔元抱在膝上玩牌了。   吃、花、酒,所谓的那些社交招,没有他老二玩不转的。   成年后,父子俩在酒局上互开荤/腔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场面。诚然地说,周轸觉得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黑白之间还有灰。   关于父母的婚姻,周叔元亲口承认过,那是你母亲会经营,他喜欢这样有着小聪明又把小聪明用在你身上的女人。   要说周叔元除去冯德音之外,还有没有旁的女人,周轸不消去打听,都明白母亲保全婚姻的智慧与决心。   冯德音从前是做特护的,她最会这些方方面面的细致,细致到点点滴滴,周叔元哪一天都离不开她,老头说这个家仿佛被你妈玩转了,只有她知道家里的机关在哪里。   小小女子,贼得很。   而外面的那些女人,于周叔元而言,不过是色是味而已。   色会弛,味会淡。   个个都想像冯德音那样关键时刻套牢周叔元,那么他周某人也白在生意场混了。   机遇终归只是机遇。世上在骨在皮的美人常有,解语花不常有,娶回家宜室宜家的解语花更是寥寥无几。   这就是男人,   这就是利益之下的婚姻浮世绘。   男人或许永远捉摸不透女人,但是他们看男人却是一看一个准,因为,他们是同类。   周轸再清楚不过,那种凌驾之上的操控感,换句话说,这些把戏,都是他耳濡目染玩剩下的。   只是一向浪荡无边的周二,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若即若离某个女人的同时,有人也这样对付了嘉勉。   一个在他记忆里,永远不该和这些浑浊沾上边的小孩。   *   先前嘉勭托付周二的,给嘉勉找房子。   眼下,周轸兑现承诺了。他带嘉勉来看房子,这里是周家的地产,CBD版图的双子塔楼,酒店公寓针对的也是高端用户。   这里的门禁很严格,物业管家老早在中庭候着周先生,给周先生齐全的门禁卡及钥匙。周轸接过那些,随即转递到嘉勉手上。他带她上楼,电梯里,嘉勉冷漠地望着他,周轸学她的冷漠,   彼此互不让步。   房子在24楼,周轸抓着嘉勉手里的钥匙开了门锁,一套维多利亚复古风格的两居室,映入眼帘的就是整套房子最最标致的绿墙裙。   清新利索的绿与大片的留白完美的契合。   周轸说这套房子是他当初出让给一个朋友的,对方是个设计师,但作品完成后,一直没有住进来,如今他重新买回来了,当他送给嘉勉的礼物罢。   “你住这里,去哪里都方便。我也放心。”   他把她领进门,阖门的时候,有门被反锁的动静。   嘉勉回头看他,无畏无惧的神色,“如果你折腾这一切只为这些,那么,我看到了,也拒绝你。”   某人站在玄关灯下,冷白皮的面容,他似乎有点热,松松颈上的领带,人始终站在门口,下一秒,终究出言不逊了,“嘉勉,你拒绝我,却没有拒绝那个男人。”   旁余的他满不在乎,只认真问她,也步步紧逼她,“你当真喜欢那个姓梁的?”   “一个甘心把你置身于瘦马说辞的所谓男人?”   “我没有!”嘉勉下意识反驳。   她没有他想的那么不堪。   她的成长和梁齐众毫无关系。   “那么,为什么会跟他?”周轸说话间到了她眼前,她退无所退,他的气息几乎砸在嘉勉的眉眼之上。   “这是我自己的事、”   “就是不准!”嘉勉的话还没说完,周轸怒喝道,“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可以犯这样的糊涂,唯独你倪嘉勉不准!”他如是说着,忽地伸手来,一把稳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看着他,“嘉勉,我说不准,你听懂了嘛!”   一息间,嘉勉红了眼,她无法动弹,被周轸逼得。   她也无法相信,回来这些时间,真正发难她的,是个外人。   叔叔没有,嘉勭没有。   他要她告诉他,“为什么?”   “为什么,嘉勉,我要你亲口说,因为什么,你会把小时候那么固执的嘉勉弄丢了?”   他的气息与声音再亲昵不过地挨着她,像羽毛又像火焰,嘉勉很难无动于衷,可是她又无从交代起,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步步走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轻易出卖了自己。   眼泪比她的缄默诚实,或者她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出口,哪怕荒诞野蛮,乖张暴戾,   嘉勉终究在这胁迫里,不设防地落泪了。   -   因为那只猫,那只她养了十年,周轸取名叫端午的猫,   因为妈妈这些年始终不太与嘉勉亲近,她待嘉勉的好,像是任务,又像是不得已的责任,   因为某次放学,嘉勉提前回来,撞破了她和一个男人……   因为嘉勉第一次来例假,而妈妈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   因为梁齐众的出现,他时常看到她,   因为他为嘉勉拍了幅画,   因为她把画还给梁的时候,碰到了妈妈……   季渔不经嘉勉的同意,擅自去了她的公寓,因为妈妈一直不喜欢猫,端午那时候已经很老了,那段时间又在生病,季渔不想听到那个畜生叫唤,故意把门开着,端午跑了出去……   季渔质问嘉勉,和梁齐众是怎么回事?   嘉勉一心只想着她的猫。   妈妈终究失控了,疯狂地控诉嘉勉,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猫!   我应该也死掉,才不会让你满心满意只记得一个父亲!   你以为你父亲又好到哪里去!   你们父女俩全一个货色,和我有仇。   季渔口口声声地问嘉勉,和梁齐众什么关系?   嘉勉摇头,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他能一掷千金地为你拍画?   没有关系他能为了你,给你老板生意做?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下一秒,季渔无端伸手打了嘉勉,骂她果真长大了,居然开始会玩弄男人心了。   嘉勉定定的看着妈妈,于无声处,她回过神来,妈妈今日这般的情绪,全是因为梁齐众,不是出于对嘉勉的关心。   可悲可叹又可笑,   那年,父亲的吊唁礼上,梁齐众的车子只是顺道去桐城,他也只是听说了伤医事件,一时感怀才陪季渔进去的。   很快,他也离开了。   这些年,随着生意的迁徙,彼此淡出社交圈,梁齐众甚至记不得她姓甚名谁。   然而,多年以后,她却为了这个男人发难了自己的女儿。   说她才不是嘉勉,我的嘉勉是个男孩,他老早死了。   嘉勉挨了妈妈一巴掌,脸上即刻肿的老高,她无心理会,扭头出去要找端午,   临去前,季渔告诉了嘉勉,有关她父亲的一桩往事,   短短几句,母女俩的情分终止在那晚。   嘉勉也在寻找端午一夜后,病倒了,她高烧耽搁了几天,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然在医院里,那次高烧诱发的肺炎,她整整住院了半个月。   梁齐众也整整陪了她半个月……   医院那会儿,他重新找了只猫给嘉勉,要她看看它,几乎一模一样,你养着它,过去的让它过去,好嘛,嘉勉。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端午是十年前的,她也是十年前的。   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   嘉勉看着周轸,她几次张口,却始终难对他尽言。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由,结果就是这样,如他所言,她把从前那个骄傲固执的倪嘉勉弄丢了,   他只需要看到这个结果就够了。   如果可以,她最不想解释的人,就是他。   周轸没等到嘉勉开口,小旗在门口敲门。因为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倪嘉勭打来的,小旗拗不过倪家哥哥,这才屁颠屁颠送上来。   周轸从小旗手里接过来手机,砰地一声再合上门,当着嘉勉的面,应嘉勭的话,对方说了什么嘉勉听不到,但是周轸的话再清楚不过:“是,我是和她在一起,但前提是你倪嘉勭找得到再说!”   “……”   “少废话,她是不是你妹妹,你比我清楚!倪嘉勭,你清醒点吧,但凡是你亲妹妹你能这么沉得住气?她当年连养只猫都不敢跟你们直说,你他妈还不知道她嘛,啊!但凡你们这里给过她希望,她会愿意跟她那个疯妈过?”   “……”   “随你怎么想,我他妈今天就是疯了,你翻脸罢!”   火/拼一般的嘴脸之后,周轸挂了电话,手机捏在手里,重新走到嘉勉面前,他已然忘记刚才问她什么了,或者他真的昏头了,   对峙无果,他拿她的眼泪没办法。   徒手替她擦眼泪,她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明白不过。   这样始终不肯规训但又矛盾的倪嘉勉让他气馁极了。与答案比起来,人重要多了。   他拿手背贴着她凉丝丝的脸颊,一瞬间,仿佛她的灵魂爬进了他的身体里。另一只手上的手机还在嗡嗡作祟,这该死的倪嘉勭,逼着他混账地口不择言,“嘉勉,你跟我罢,好不好?” 第29章 4.1   周轸与倪嘉勭正式做同学是小学三年级,算起来,也二十年的友谊了。   他说过的,友谊万万岁。   二子亲兄弟有,家族里从兄弟也不少,比倪嘉勭更臭味相投的外兄弟更有,但真正交心且打心底里认可的就倪嘉勭一个。   嘉勭是个自幼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周轸腆脸认为,他也是。   只不过,嘉勭是坦荡荡的君子,而周二是个痞子。   他回国后正式落定新家后,嘉勭一次没来过。今夜,为了嘉勉,倪医生上门了。   周轸一个人窝在影音房里放电影,时间来算,老片子了,梁朝伟与刘德华联袂的《无间道》。   他在自己家里没有穿鞋的习惯,歪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边几上,一杯咖啡、一杯酒,他自己喝的,观影状之余,才想起来查问老友,“你喝什么?”   倪嘉勭找不到房里的灯在哪里,干脆开手机电筒晃沙发的人,让他开灯。   周轸:“艹,倪嘉勭你个老阴枪,给我关了,我看电影呢,开什么灯!”   电影很晦涩,曝出来的光也是灰暗的,投在荧屏之外的二人身上,不明不昧。   嘉勭问二子,“你今天找嘉勉,到底想干嘛?”   年少那会儿,周叔元为了拉拢倪少陵就开玩笑,说要嘉励将来就嫁给老二,狂妄不羁的周轸也为了气嘉励,回回喊倪少陵丈爸爸。   但儿戏终归是儿戏,嘉励两年前去新加坡出差,正逢周轸去那边工厂巡视,二人很平常的约了饭。   嘉励明里暗里地跟周轸说了许多,回头他也跟嘉勭提起了这件事。为的就是兄弟间过明账,他无心嘉励,哪怕周叔元确实想过两家结姻亲。   周轸和嘉勭挑明了,你知道我的,不稀罕拿女人换功名,尤其是你倪嘉勭的妹妹。我这人浑,别咱们这些年的兄弟,为了儿女亲家伤了情分;   话又说回头,倘若我们周家真到那个气数,我就是娶十个倪少陵的女儿,也救不回来。   翻篇的事不谈了,嘉勭问二子,“那么这次,算怎么回事?”   嘉勭虽然无心谈政治谈经济,一心只做他的学问,但是他从来不糊涂。周轸前脚还在透过他求他父亲出山,帮他们洽谈一个项目;后脚嘉励就打电话给哥哥,说周轸把嘉勉逮走了。   “你要是想拿嘉勉做文章,做我们倪家的女婿,那么,咱俩就如你所说,翻脸罢!”   有人歪在沙发上笑,冷冷地,隔岸观火地,一是对电影,二是对嘉勭的话。   “倪嘉勭,我说你傻吧,你要气死。说真的,你和嘉勉才是亲兄妹,两个人轴到一块去了,正好够一板车的两个车轱辘!”   嘉勭无所谓他的批评,“我再说一遍,嘉勉不适合你!”   电影放到黄秋生扮演的黄警司在和陈永仁接头的途中,被韩琛的势力围剿了,为了保护陈永仁的卧底身份,黄掩护陈撤退,最后被暗杀了。镜头给了观众一记重创,黄警司被那些人从楼上抛了下来,生生堕楼在梁朝伟扮演的陈永仁眼前。   彼时,二人的关系,如君如父如师如兄。   周轸记得,当年在倪家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这一幕,嘉勉吓得直接叫出来了。   他原本还想恶趣味地剧透她,陈最后也死了,   看她吓得那样,算了。后来嘉勉不看了,他也不知道,她最后明不明了电影的结局。   眼下,某人回应嘉勭,却答非所问,“我要是真想做倪少陵的女婿,你比我清楚,有多轻而易举。”   暗影里,瞧不清嘉勭的脸色。良久,他再问周轸,“嘉勉的情况,你都清楚了?”   “不清楚。”清楚的是他着人去查的那部分,不清楚的是她的心思。周轸坦言,“我问了,她不想说,算了,说出来我也未必想知道。”   他想知道的就是她回来了。   随即,周氏风格的嘲讽技能开得满满的,“我和你们这些君子不同,我自己就是个伪君子,自然没什么礼义廉耻,你们藏着掖着的,我都不稀罕。我只要人。”   嘉勭站在那里,无声无息的,周轸不要多看,都可以描摹出老友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   嘉勭那会儿一个劲地给周轸打电话,于是,他气得口不择言:   “嘉勉,你跟我罢,好不好?”   视线气息之下的她,依旧是脆弱的,不堪一击。她就像电影里罹难的慢镜头,无需捕捉,帧帧看得清清楚楚。   周轸比她知道这话的含义,然而,对于一个吃糖水罐头,都要先喝糖水,把甜桔子甜枇杷留到最后吃的小孩,她就得反着来。   最不能接受的,最糟糕的也就这样了。她才能明白,天塌不下来,好的坏的,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他扶着她的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让她看着自己。在她平静之下,他知道,她不可能不波澜,这波澜必然是气愤的,恼羞成怒的,周轸再补言道,“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年,我就带你走。”   凡事得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偏偏周轸对倪嘉勉而言,什么都不是。他说,你跟我罢,你不敢做的不肯说的,我都替你去做去说,我不怕做个歹人。   他明白她,必然是这里不能留了,或者叔叔婶婶劝她跟着妈妈了,这就是他们世俗观念里的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不然以倪嘉勉的性格,不会愿意去X城的。她就是那种过分懂事的小孩,没趣极了,凡事把自己活在方圆规矩里。   可是又无力极了。她当年只有十三岁,你要她怎么办,撒泼?打滚?还是和他们干仗?   没了爹的孩子,等于一个房子的顶梁柱倒了,个中软苦,如人饮水罢了。   怪就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周轸懊恼极了,其实他没资格批判任何人。他和他们一样,只顾自己的前程,有些人有些事,不到本分地步,丢开也就丢开了,   经不起怀念,亦经不起淡薄。   所以人归根到底,正如那日杨主任说的,是情。   情分系挂着我们。嘉勉的根源,就是父母情太淡薄了,他们没能系住她,才使得她支离破碎。   周轸要嘉勉跟他,这样她就能是他的本分,“好不好?”   从前的小孩长大了,他跟嘉勭说过的,暌违太久,嘉勉长大了,甚至妩媚了。今时今日他明白了这份妩媚之后的不为人知,他不气恼是骗人的。   男人天生逃不过女人的眼泪,印象中,嘉勉很少哭的,除了她父亲的过世。   他不许她为了别的男人流眼泪。四目相对里,是嫉妒也好,是抢夺也罢,周轸再分明不过的欲/念,他扔了手里的手机,两手来禁锢她的脸,   嘉勉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唇已经贴上来了,冷又濡湿的感官,直接让她懵懂呆滞了好几秒,如同一个机器突然间抛锚了,   待到这份突袭明火执仗时,她要被他的狡黠撬开牙关时,嘉勉本能地炸了,她推不开他,干脆抬腿屈膝……   周轸没料到也没想到,生生挨了她一膝盖。   -   当然,他跟嘉勭讲这段的时候,自然是删减版的。   他只说,都怪你的电话,逼得我犯浑了,然后你妹妹就炸毛了,顶的我,不瞒你说,我疼到现在。   说过的,倪嘉勭是个君子。他指着周轸的鼻子骂,“周老二,”碍于周轸的名字两个字,生气发火的时候连名带姓喊起来没震慑力,嘉勭但凡真光火了,就喊他周老二,“你就是个痞子!”   某人受用好友的话。饮尽杯中酒,连同里面的冰,嚼碎了,咽下去。起身灭了屏幕,看不看结局都一样,陈永仁被一枪命中眉心,死了。   周轸再揿了揿手边的遥控器,影音房里悉数放亮,彼时,周倪二人才正式照面。   二子欢迎嘉勭来他这里,但其余改变不了什么,“你别来那套,你只是我朋友,还不是我舅老爷,即便是,嘉勉也只是她自己的,她不是任何人的附件,这话,她父亲在,我也这么说。”   这个痞子,他是打算浑到底了。   -   嘉勉给了周轸一记后,他疼得弯腰,随即就愣愣地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什么都没带,周轸要小旗去追她,送她回去。   小旗看着老表如斯狼狈,一时间好奇不怕死,问老表,“你这是来硬的了?”   “冯开旗,我上次说什么来着?”   小旗好不容易追上了倪小姐,要送她回去,说是老表交代的。   嘉勉不理会,当着小旗的面,拦了计程车就上车去了。   小旗回来复命的时候,还不忘告诉老表,“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老表:“我去你妈的。”   *   节后嘉勉第一个外勤就是鲜花供应商的洽谈,   师兄姚方圣那里最后敲定了一家,要嘉勉出外勤去询证一次,以后她单独接洽也有底些。   她提车那天,原本说好和嘉励一起请师兄吃饭的,中途出了周轸这个幺蛾子,嘉勉荒唐回去后也没什么精神了,联络嘉励,希望嘉励去替她赴师兄的约。   结果嘉励把她车子给开回来,上牌手续都办好了。   但师兄那头,嘉励不高兴去了,说等嘉勉调整好心情罢。   至于叔叔婶婶那里,嘉励保持缄默,她是个绝对自由论的人,出身在这样家庭的孩子,很少会艳羡别人什么,遑论嫉妒了。   她很清楚,周轸虽然浑,但向来光明磊落的歹人,他从来没和嘉励暧昧什么。   但嘉励还是那句话,“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嘉嘉,你玩不过他的。”   你信不信,他们这种家庭养出来的公子哥,心是灯做的,想亮就亮,想熄就熄。   换个没有心的和他玩,也许打个平手,散伙就散伙;   但是嘉嘉明显不是,她是个容易吃心的人。嘉励问她,如果他哪天把灯熄掉了,你要怎么走出来?   ……   鲜花供应商在桐城,老板有自己的花圃、农场,但很多名种还是在和昆明那头合作,冷链物流直接运输到客户那里。   嘉勉驱车去了趟桐城,初步洽谈很顺畅,她权限之内的报价审核也做好了,等递上去听会再议。   花圃老板姓蒋,四十岁开外的模样,开着辆途观,风里来雨里去的缘故,车子脏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   趁着下午间,没什么生意,插着水管,和三四岁的女儿一齐洗车子。   黄昏的天,干燥炎热,水枪冲出来的“瀑布”引得女儿开怀得很,穿着一双雨胶鞋在跺水塘,还要姐姐看,有彩虹。   “姐姐”是在唤嘉勉,彩虹是爸爸水枪上的七色光。   嘉勉静静地观望着,笑意从心蔓延到眼里,问蒋先生,“她今天不上学嘛?”   “感冒了,她妈妈不让送去幼儿园。”   嘉勉点头,随即拨正腕表,表示时间不早了,她得回城了。第一轮报价结果出来,她会联系蒋先生的。   不料,她的话才说完,那头的蒋先生关了水枪,“那什么,……,倪小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帮我看一个小时的孩子。   哎?就很突然……   嘉勉面露微微的难色,她、她好歹也是个甲方罢,怎么还给看起孩子来了。   蒋先生无论如何拜托倪小姐的颜色,说他待会有点事得去趟冷链仓库,孩子实在不便带着,就看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他保准回来。   嘉勉:打工人好难,带孩子更难。   蒋先生如他所言状,很忙,匆匆开着他洗了一半的车子出去了。   嘉勉临时看起了孩子,她和蒋家女儿又是剪刀石头布、又是画画猜谜、又是玩消消乐……   十八般武艺快使完了,蒋先生还没回来。   天都全黑了,窄仄的玻璃房里,轰隆隆地响着空调外机的声音。五月天已经有蚊子了,嘉勉坐在小板凳上一个劲地拍蚊子,一个小时多过去了,她始终没闹明白蒋家女儿叫什么,   孩子奶声奶气的,口音很重,也很难准确说清是什么字。   chíchí   她问囡囡,水池的池?   外面传来一阵动静,有人移开玻璃门,接上她的话,“迟到的迟,”   嘉勉回头望,   周轸手里提着一盒乐高系列迪士尼城堡的积木玩具礼盒,   手扶在移门上,看着里面坐在小板凳上的人,取笑意味的颜色浓烈,解释道,“抱歉,我也迟到了。” 第30章 4.2   周轸说,老蒋的这个女儿得来不易,夫妻俩都过了四十岁才来的。   小名叫迟迟,纪念姗姗来迟的意义。   嘉勉看着他的声音随他的人影逐渐俯低在她眼前。他总有本事这么光明正大地看人,哪怕他十分的企图心。   “为什么不叫姗姗?”嘉勉看似木木地,问他。   某人声音低低的,像是怪罪,又像是私房话,因为当着人家小孩的面议论人家很不好。他单膝跪着的姿势,伸手拍拍小女孩的脑袋,再来回望嘉勉,“因为土,都叫姗姗干什么,就叫迟迟。”   他看着她,目光从她眼睛游离到唇上,再折返回来。   嘉勉别开脸,缓缓起身,他的口供坐实了她的怀疑,“你认识蒋先生?”   周轸把手里的乐高送给迟迟,手还在小孩的辫子上揪了揪,像极了一个长辈般的娇惯目光。不多时,蒋先生也匆匆回来了,甫进门,就难色地颔首周轸,“哎哟,我的二爷啊,你可算是来了,你再不来,我可不知道怎么好了。”   蒋先生说,这话怎么说的,人家倪小姐好端端地来做甲方询证,结果呢,因为他被扣在这里带孩子了。   正装退去外套的周轸,俨然一副公务忙完的形色,两只袖口解散着,他听着老蒋的牢骚,自顾自把两只袖口卷得齐齐的,露出小臂的位置。   随即偏头并笑,一股子甲方永远不会错的嘴脸,“行了,给你介绍生意,你还委屈起来了!”   嘉勉这才全明白了。   他不仅仅认识蒋先生,来这里也不是巧合。   从头至尾,是他要她来这里的。   -   周家在桐城,算得上赫赫有名的大户。几处工厂养了多少同乡百姓。   周叔元的名号在这里还是有些分量的,区政府年年多少慈善项目募捐到周家头上,老头到底深居浅出了,   许多政商两头的应付,都交给两个儿子。   生意人与其说抓得一手的钱,不如说揽得一手的人脉。   先前,周轸和他们会展中心的姚方圣换过名片。他当时要姚方圣多照顾嘉勉也不是嘴把式,事后给姚介绍客户时,听说嘉勉在案的项目是切花采购。   他就跟姚举荐了老蒋这里。   男人之间的玩笑很露骨也很犀利,周二和姚玩笑,我们的方向从来不冲突,弄不好还能胜利会师。连襟连襟,本来就是通力合作才能连成襟。   于是,嘉勉今日捱到这个点,是他周轸步步算计好的。   为的就是他忙完正事,过来接她。   “过两天我又要飞大连去了,我要你出来嘛,你必定不肯的,”   他说,“我只能用这种法子。”   他当着蒋先生的面,如此含糊地和嘉勉说话。   边上的迟迟很开心地得了一个积木城堡,捧着给爸爸看,蒋先生只得感谢周总,他太太在市里忙花店生意,   嘉勉那三天的坦尼克玫瑰也是在他们家买的。   老蒋是周家老宅那里鲜切花及庭院栽培、草坪保养的老伙计了。   谢完再怪这二公子,“你下回可不能这样了,我这没辙到,直接把女儿都用上了。”   周轸:“不是给你带的挺好的嘛!”   倒是嘉勉,在这乡下农场玻璃房里,生生由蚊子盯出了好些个包。   她在蒋先生面前不好发作,一直听由他们说话。痒是忍不住的,她拿手挠手臂,周轸看在眼里。   掉头问老蒋,有没有花露水?   老蒋一边去找,一边要招呼周轸,要他们一起去吃晚饭。   不必了。周轸断然拒绝,从老蒋手里接过一瓶花露水,旋开瓶盖,倒在掌心里些,再要给嘉勉涂,   她缩着手,被他一把捉住,“有本事你别抓呀!”   六神花露水,这么多年了,依旧是这个味道。小时候嘉勉皮肤特别敏感,夏天稍微热点,她就能捂出一身痱子来,婶婶回回要她洗澡后涂花露水,干了后再扑痱子粉。   周轸把掌心的花露水搽到嘉勉手臂的红疙瘩处,他纯粹打击报复,手劲大的……   疼得嘉勉直接喊停,“我只是两个疙瘩,没有伤筋动骨,不要上红花油!”   她的皮肤是敏感,没搓两下,就红了一片。   某人由她骂停下来,嘉勉的视线垂着,看到他的手顿在那里,迟迟,她才不禁抬头看他,   只一秒钟,他笑了,笑她的行径又一次掉进他的算计里。   *   老蒋再三要宴请周轸和倪小姐,周二都一口给否了,说他晚上还有事。   听他这样说,老蒋也不敢再坚持,只是临走前,送了倪小姐一大束狐尾百合。   都含苞状,回去能养好久。   迟迟跟他们再见,喊周轸“叔叔”,喊嘉勉“姐姐”。   周轸两只手落下去,揉揉小孩的脸,说这小孩不好玩,喊差辈了呢。   嘉勉抱着那束百合,走在花圃的小径上,路是泥踩出来,她的高跟鞋跟很细,每一步都走得很滑稽,来的时候她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一趟了。   偏偏她还像后面有狗撵她一样地,逃也般地快。   周轸让她慢点,等等他。   嘉勉才不睬。   说什么来什么,花圃这里有工人留守也负责夜里巡逻,乡里乡亲的人最爱养那种人高马大的狗,尽管拴着狗链子。   周轸看清那条坐着比小孩高的狗,连忙喊嘉勉,一声不回头,他高一声,“倪嘉勉!”   回应他的是狗。   汪汪两声。   嘉勉这才回头看他,花圃门房前,钨丝灯泡的照明有限,他就站在那是明是暗的折中区域,朝嘉勉伸手,说他怕狗。   不敢动!   “你刚才怎么进去的?”嘉勉冷冷地问他。   “我刚进去的时候它也不在啊。”   仿佛听得懂他们在议论自己,大狗再戒备地朝周轸呜呜咬空气般地示威。   嘉勉手报着花,百合香气抚慰人心得很。她静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的一切把戏,一切陷阱,并不过去,“你总有办法出来的。”   说着,她转头走了。   不一会儿,伴随着一阵狗吠,有窸窣脚步声追上来。周轸一把揪着她的链条包,恶狠狠地说,“倪嘉勉,好样的!”   离开门房那里的照明,往省道上去,有一段黑暗的路,嘉勉回头看那昏黄的灯,愈来愈淡。   那天嘉励问她,没有灯,你要怎么走出来?   就这样走出来,凭着感官适应黑暗的本能。   她也从来没需要过他这盏灯。   省道边上,呼啸来往的车子,嘉勉的车子就在边上泊着,不远处对面还有周轸那辆点眼的添越。   她往自己泊车处去,觉察到身后的脚步声淡了,……   待到她摸到车门把手时,车钥匙感应地跳闪了下,松了锁,而余光看身后,   周轸去到了对面自己车子处。   嘉勉拉门坐进车里,手里的百合信手丢在副驾座椅上,她需要这样一个独立冷僻的空间,好客观思考,客观上路。   车里她备着平底鞋,坐在驾驶座位上低头去换鞋的时候,有人拉开了副驾门,瞧清位置上的花,捞起来连同他刚才从自己车里拿过来的外套,信手全扔到车后座上了。   他就这么大喇喇地坐进来了,并不管车的主人愿不愿意。   烟和火机捏在手里,并催促嘉勉开车,而他降着车窗,一来她新车味道大,二来,“我想抽支烟,你肯不肯?”   “……”   “你不肯我也要抽,被你气得!”   说着,周轸滑开火机,点燃了一根烟。   烟夹在他右手上,而他右手离她远远地,搁在窗外。   嘉勉迟迟不发动车子,副驾上的某人以为她不开心了,连连草率地吞云吐雾,想尽快了结了,烟吸得急,几口雾就把他笼罩得看不清了。   于静默里,嘉勉说了句什么,周轸没听清,吐烟的同时,问她,“什么?”   “我能抽一支嘛?”   周轸二话没说,把烟盒扔给她,他不觉得她这个要求过分,只是,“这一款不适合你。”   嘉勉想知道烟里的秘密,为什么很多人明明知道它不健康,却还离不开它。   是不是借着吞云吐雾的契机,真的能输送出去些什么?   她从烟盒里笨拙地抽出一根,周轸却没把火机给她,而是把烟咬到唇上去,猛吸一口,再短了些,也猩红了些,   挨近她,示意把烟上的火借给她渡。   也警告她,“要么就别抽了,出什么洋相!”   车顶灯之下的倪嘉勉,完美阐述了灯下看美人的意境。她拙劣地把烟横捏在手里,是犹豫也是青涩,周轸唇上的烟燃迷了他的眼,就在他以为她不会肯的,不会肯他这样戏弄她。都预备把烟从唇上摘下来了,……,   倪嘉勉微微地侧着身子、前倾过来,把烟沾到唇上去,沾到她的口红上去,下一秒,五官随她身上的花露水味注入到周轸眉眼间,   烟头碰上他的,一息息地,一点点地,把他烧燃的星火引渡过去。   轻微的,柔弱的,蝴蝶展翅般地微不可闻,又悖逆地是一场飓风暴。   周轸几乎本能地伸手想摁在她脑后,结果,她从他掌心下绕了出来,坐正在位置上,一口烟,吸得荒腔走板,丢盔弃甲。   咳得眼泪都下来了。   周轸笑,“我说过的,不适合你。”   “我知道。”这一回,她无比主动地回应他,“确实不适合我。”   她拈拈手指,小心翼翼地不把烟灰掉在车里,仿佛就是说烟,又像说别的。   初次尝试烟草,嘉勉的体感一般,毫无任何疗效。她说她不会尝试了,更不会迷恋的,说着,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去翻包。   那日从他的公寓离开,她把门禁及钥匙也捏在手里带走了,现在遇到周轸正好,还给他。   “我说过的,送给你。”周轸提醒她。   “我不需要。”   不需要却把这些东西随身带着,周轸诘问她,“是打算随时随地地等我出现,然后还给我?”   倪嘉勉不置可否。   五月的夜晚,风里的温度凉下来,极为熨帖。   周轸的一根烟到头了,他也知道嘉勉抽不来这些,平白惹自己一顿咳,就从她指间摘过来,替她抽完,   “开车,我肚子饿了,去找东西吃。”   周轸说,他和一群老家伙周旋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溜出来见她,他不想听任何不开心的事故,   嘉勉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周轸抓她的手去握变速杆,命令她开车,并喊她,“嘉嘉,我今天真的很累,也很饿。天大的事,都别忘了好好吃饭,好不好?” 第31章 4.3   嘉勉的车开得很稳,稳的衍生意就是保守,她的速度一直很保守。   周轸问她,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实习那会儿,她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告诉周轸,是有人逼着她学的。   确实是梁齐众请私教逼着嘉勉学的,他说一个都市社会人,不会开车,等于没有脚。   原则上,嘉勉感谢他的世故与城府,然而,她也饮恨他,恨他让自己变得灰暗,怎么也晒不晴的灰暗。   她更恨周轸,明明知道了一切,却不拿出态度来与她割席,   恨他的企图心,恨他了如指掌却不去深究的玩味态度。   于是嘉勉像极了一个犯人的觉悟,她亮出自己的黥面,污点,来提醒身边人,她丝毫不值得。   别靠近我,更别为难我。   这是我仅剩的尊严。   -   后来的日子里,嘉勉嫁到周家后,冯德音和嘉勉开诚布公:   作为一个婆婆,我一点不喜欢你这样的儿媳,尽管外面看周倪联姻,再般配的良缘不过;   作为一个母亲,我又拿你没有办法,恨不能赶紧把眼睛闭上。我的儿子他就是和你死磕呀,我知道,你也是,嘉勉,哪怕所有人都看不破,我都知道。但凡你主动,哪怕半分低头,谁人都没你俩日子好过的。   老二他就是个驴脾气,看中的人或物,全凭自己心意去袒护或占为己有,   又是个老小孩,凡事,你不和他道明白,他就当没存在过,对他父亲是这样,对你嘉勉更是。   说白了,这世上找不出周轸与嘉勉这一对硬骨头,硬碰硬,   外人看着比他们当事人疼,可是,又无济于事。   日子就是这样,你们自己活不明白,外人再摁头也是白搭。   *   车子徐驰,周轸听清嘉勉的话,听清她说的,有人逼着她学开车。   没有前面她还钥匙的文章,他或许会不爽,可是眼下,他明白,她成心的,成心不要自己了,也不要他了。   于是,他径直伸手去,去拨她的方向盘,往他这边打,手上一点点的寸劲,整个车子即刻往右边陡偏,   嘉勉吓得直接叫出来了,周轸迅速又给她回正了。   有惊无险之下,她真的发火了,“周轸,你这个疯子,你给我下车!”   他的手还在替她扶着方向盘,也替她看顾着路况,前方包括后视镜里。他回应她,无比冷漠地,“知道我是疯的,就别刺激我。嘉勉,我要是真疯起来,可能真的什么都不顾了。”   他再说,“不就是开车子嘛,倪嘉勭能上路都是我教的,遑论你个老幺儿!”   他命令嘉勉,好好开车,方向盘别抓这么死,你和它有仇啊。   目的地也给她规定好了,去他指定的酒店47楼,“我饿了,今天你请客。”   A级车对于周轸这样身高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仿佛在拘役,他说他腿都伸不开,可是他又好困,他要眯一会儿,让嘉勉到了喊他。   说睡就睡,白衣黑裤的人,把座椅放倒最大化,双手枕在脑后,作闭目养神状。   良久,气息渐渐平匀,路口红灯前,嘉勉侧首过来看他。这个人,也只有睡着时才是和平的。瘦削的下颌线,优秀的鼻梁,内双的桃花眼,   就是桃花眼。小时候,他们就说二子是个风流招人怨的角色。   车子愈往市里愈难开,踩踩停停,周轸小憩了一觉,跃起身来时,倪嘉勉还没开到目的地。他说你爬的啊,“啊,开这么慢!”   骤醒的形容,有些惺忪,且他脸上过分的白。他伸手搓搓脸,催自己回神,喊着口渴,问她车上有没有水。   嘉勉:“没有。”   “我要喝水。”   “没有。”   “看前面有没有便利店。”口渴的人提要求。   “你到底是要喝水还是要吃饭?”   “不冲突。”   “吃饭的时候再喝!”她替他做决定,也嫌他烦。   周轸不依,但开车的人不停车,他也没辙。懵懂的精神取笑她,“想起‘山丹丹’组合的那个包袱了,黑土嚷着胃疼,白云女士发飙,‘忍着!’”   嘉勉不回应他。不回应他口中的白云黑土。   周轸却耍无赖地凑近她,“你看过没啊?”   “没有。我不喜欢看小品。”   “没看过怎么知道是小品?”   “……”开车的人噎住了。   副驾上的人嘲讽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拂过来。   导航里提示前方右拐,把着方向盘的人还直愣愣地要往直行道上闯,周轸再一次拨她的方向盘,让她专心点,“我们快到了。”   他要去的是这家品牌酒店赫赫有名的意式餐厅,且很认真地要嘉勉请客,说还他上次接风的席。   车子一路顺畅往地库去时,周轸提醒她,“当真你请啊,现在没钱赶快跟倪嘉勭借,到时候,买单的时候连累我一起出洋相,我可是要杀人的!”   嘉勉不理会他。   “或者,你现在就改口,还是我请你。”   “周轸,你还能再幼稚点嘛。”   周某人:“可以,只要你开口。”   嘉勉瞄到一个空位刚准备停,周轸要她再往里开开,这里下车离电梯口太远了。显然,这里他常来,嘉勉听他的,结果往里深去了好长一段路程,泊车下来的时候,周轸捞回后座上的外套。   他下车,第一时间伸了个好懒散的懒腰,穿好外套扣和第一粒纽扣后,随即恢复了平日的城府与精致貌,示意嘉勉锁车。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电梯处,周轸垂眸看嘉勉时,突然讥诮的眉眼,“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她以为他又要取笑她钱没带够。便恨他一眼,声音伴随着也有点高,“我刚发了工资,周先生尽管点,工资不够,我还有卡。”   嘘,他不快地冲她嘘,让她小点声,食指竖在唇边,“瞎叫什么!”   叫你小瞧人!嘉勉冲他甩脸子。   与他们一齐进电梯的是一对夫妇携着个五六岁的小孩,该是家庭聚会,同是去47楼。   小孩赶着要去揿47楼时,不小心踩到了嘉勉,孩子母亲即刻要孩子道歉,说在电梯里呢,不可以打闹,也不可以没有礼貌。   嘉勉友善地说不要紧,然而低头看鞋子的时候,她才慌张起来,啊,她忘记换鞋了!   她脚上还穿着为了方便开车的小白鞋,鞋子无罪,只是与她今日的通勤装尤其的不搭,尤其待会儿要去的餐厅……   嘉勉感觉到身边那位母亲稍稍审阅了下她的鞋子。   也后知后觉,刚才周轸问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是指这个!   于是,她小声地在他身边道,“我要回去换鞋子。”   某人双手一背,早干嘛了的讥笑,“不要换了,就这样吧。”   嘉勉看他一眼,他也偏头过来俯看她,沉默里感受到她的幽怨,“刚才提醒你,你又不听。”   “我要回去换。”   “这样也挺好的。”   “我要回去换。”   “……好。”   电梯抵达47楼,周轸伸手格在感应门处,示意一家三口先出去,随后捏了响指,电梯门口有指引的侍应生,他要人家带嘉勉去女士更衣室。   嘉勉看着周轸,他管她要车钥匙,“我去替你拿。”   她想自己去,这样换鞋也方便些。   周轸却坚持问她要钥匙,“你去更衣室等我。”   “……”恍惚间,周轸已经摸到她包里的钥匙,把她推出电梯,要侍者引她去更衣室。   他下楼去替她取鞋子。   阖门的过于快,嘉勉还没听神过来,电梯已经下去了。   女士更衣室里,有配套的休息室,吸烟间,哺乳室,最里面才是洗手间。   补妆镜光影前,边上的女士个个芬芳的香气与移动的香奈儿爱马仕,聊得都是太太经,嘉勉百无聊赖的洗洗手,看着那几个女人补妆的过分细致,才从包里翻出口红,也给自己补了下唇妆。   待到手机里传来短信,她才匆匆出去了。   去前,她能感受到那几个太太异样的眼光。   *   周轸站在更衣室外面,手里提着她的高跟鞋,因为去过乡下,又在花圃那里转了一圈,她的鞋跟早就脏了,嘉勉走近他时,他手里正拿着湿巾纸替她揩鞋跟。   嘴里抱怨,“还不如你脚上这双干净些呢。”   有人不置可否,她很想说,你要是看见里面那几位太太盯我的眼神,也许就不这么说了。   室外也有休息凳,嘉勉坐在凳子上,换上了高跟鞋,至于那双小白鞋,周轸让她就放在这里,“回头我要侍者给你处理好。”   她脚上这双高跟鞋不是他上回硬塞给她的那双,周轸问,“不喜欢那个牌子?”   “那双跟有点高,上班穿不来。”   某人笑意低低地落下来,“哦,我以为你扔了呢?”   坐在凳子上的嘉勉这才后知后觉,他又套路了。   又或者,她被他眼前的殷勤放低了戒心。   总之,二人,陷入短暂乖张的沉默。   女更衣室里那几位太太出来了,咯咯笑声里,齐齐目光刷到他们这里的情况,衣冠楚楚的周轸满不以为然,拉嘉勉起来,并怪她,“赖坐着呢,还吃不吃饭?”   不等那几个太太打量完,对面男更衣室前,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对方先是喊了声“周先生”,挨近后,又喊声“周二哥!”   周轸面朝着嘉勉,手还在嘉勉手腕上呢,于四分之一秒的空隙里,他上演了个川剧变脸,笑吟吟即刻垮成mmp,   回头应付那声“二哥!”   对方是个二十出头的小男生,声音与面容都过于……脂粉味。   原谅嘉勉短暂时刻里实在想不到合适的词,就是脂粉味。   对方喊周轸二哥,后者傲慢地端着架子,不言不语,一只手插袋,一只手牵着嘉勉。   “周二哥,这位是?”   “和你关系不大的一个人。”   对方骄矜得很,努努嘴,随即告诉周轸,“他今天在这里请客,二哥要一道嘛?”   “不必了。”   事不过三,对方看周轸面上冷冷地驱逐感,碰了钉子,也识趣地走了。   直到那个人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嘉勉这才好奇地问,“他、他是?”   周轸扽嘉勉,要她不要管别人,只管管他。他又饿又渴,去吃饭,去喝水。   嘉勉有点不死心,也顾不上周轸自作主张地拉着她了,高跟鞋笃笃地跟随他脚步,“那人是轲哥哥的……”   “兔儿爷,”某人出言不逊,“周轲的兔儿爷。”   嘉勉即刻休声了,因为她明白不是什么好词。   周轲当年那婚事,连他母亲都明白不过是应付他父亲的摆设。嘉勉也从嘉励那里听说了些,轲哥哥的太太这些年常住国外了,夫妻俩有名无实,各过各的,万小姐不过替他担个虚名罢了。   各取所需的阳谋婚姻。   周家兄弟俩从来不睦,都说富贵人家薄亲缘。嘉勉从前见识过周轸一言不合就甩膀子离开大哥的迎婚礼,今日弟兄俩再因家世名利瓜葛着,原就不是一个妈生的,兄友弟恭才真说不过去。   周轸牵着嘉勉径直往餐厅里去,有侍者迎上来,颔首问好他,“周先生,晚上好,您订的包厢已经预备好了。”   周轸应答侍者,再回头看沉默的嘉勉,以为她陷在方才的困惑里,他不介意为她“传道解惑”,再倨傲戏谑的眉眼不过,凑近她,“我那大哥的审美一贯很固执,从来爱这些新鲜的……男色。”   这个是新宠,呵,周轸跟嘉勉打赌,挨不过一百天,保准抛之脑后。   狗东西,卖乖到他头上了,周轸说,喊我二哥,怕你下辈子都不够格。   嘉勉不作声地听着,听周轸话里话外来自他家庭历史遗留下来的龃龉,听他养尊处优之下见识的各种人性,   是的,再光怪陆离的新闻对于周叔元的两个儿子都不新鲜。因为他们都见识过,乃至经历过了。   这也许就是嘉勉能在周轸这里豁免的缘故。   *   周轸是真渴了,甫落座,就痛饮了两杯冰水。   嘉勉坐在他对面认真对付着菜单,周轸说她不是在看menu,仿佛在看验尸报告。   边上的男侍应生再质素的表情管理都有失误的时候,只要摊上周先生这样的客人。   说罢,周先生替他的女士来点餐,跳过那些set menu,头盘到末尾的甜点悉数单点。   正在犹豫喝什么酒时,外面包厢的行政经理过来打招呼,问好小周先生,说是周先生今日在这里做东,听说您这里,特地送了瓶酒来。   周轸啪地合上菜单,当着餐厅服务人员的面,朝嘉勉,“瞧吧,他向来爱做好人。”   中国人十大绑架逻辑里,就有一条,来都来了。周轸索性就应承下来,得,老大的心意,不要白不要。   他要侍者就开这瓶。   酒醒到主菜上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入口,周轸丢开开胃酒,与嘉勉碰杯,他劝她喝一点,开车的事情先丢到一旁去,“上回一起吃饭,就没喝得成,这回,你请客,该拿出点东道主的样子。”   嘉勉才不听他架高台,“也不是每个东道主都必须得喝酒的。”   “你就是怕醉,怕赖上我。”他怂恿她。   “我怕喝多的那个感觉,很难受。”嘉勉始终摇头,她告诉周轸,除了果味的啤酒,她轻易不敢碰酒精。唯独一次的喝多了,是大学毕业的谢师宴上,吐得肝肠寸断。   “我和我妈也是那次彻底失联的,六月初上,她的生日会听说请了很多人,办得有声有色。”   嘉勉脸上的神色很怪异,饶是周轸不去深究其中的过节,也看得出,她至今耿耿于怀,于怀自己的过错,也于怀父母的情薄。   周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里支离破碎些什么,少顷,他不劝了,不劝她和他碰杯,改为自罚的姿态。一路过来,嚷着饿的人,真正坐在席上了,他动刀叉的次数寥寥无几。   大多数时,看着嘉勉吃。   “你和小时候一样,吃得很积极,然而呢,又不长肉。该是你小时候吃到劣质宝塔糖了。肚子里的蛔虫至今没死。”   这个人,嘉勉恨极了他。好端端一个人就是长了张嘴,嘉勉搁下刀叉,“你成功毁掉我的胃口。”   某人歪坐在圈椅上,拿手托腮,突然很不满意她停下来,催她,“你吃呀,我闭麦。”   嘉勉由他盯得浑身发毛,原本是想去端右手边的水杯的,他叫侍者给她倒的那杯红酒也在边上,她浑浑噩噩地捏起了高脚杯,直到尝到嘴里才意识到是酒,满饮了一口,很狼狈地吞下去了。   惹得对面的周轸,笑到出声,然而还怨怼她,“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   “你赖不着我了。”   倪嘉勉当真不是个喝酒的料子,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周轸有瞬间是失神的。他祈祷她别醉,因为他怕招架不住。   就在他预备要侍者把她手边的酒撤了时,外面传来不速之客的叩门声。   周轲那里结束了,临走前,他要来会会老二,听身边人说,周二哥与那女子十分亲密,不是调情不是风月,是委实的中意。   才会他老二亲自给一个女人提鞋。   好家伙,周轲可好奇坏了。   结果进来后,却把自己难住了,因为这所谓的神秘女子,明显没有三头六臂,还有几分眼熟……   周轲酒喝得不少,由身边人搀扶着,翩翩君子的人设心神弃去一大半。然而,漂亮女人始终自带着辨识度,尤其,这女人还是他看着长大的。   周轲比老二大了十岁,比嘉勉大的更不是一点半点,此刻他像极了一个长辈,暌违一个小孩般的惊觉,“嘉嘉?”   从前,在母亲身边见到表姨家的孩子,就属嘉勉最小。倪家习惯喊她,嘉嘉。   嘉勉撤去膝上的餐巾,起身来,与周轲打招呼,亦如从前的习惯,喊他,“轲哥哥。”   周轲面上一稍动,这和男女之情无关,是最忠诚的审美,无关性别。他简直难以置信,“嘉嘉都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过嘉励好多,当然这话不能给那个疯丫头听到。”   嘉勉对于这些客套话无动于衷。细细地沉默着。   周轲撇开身边的手,来到嘉勉面前,像是介绍她,也像是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就动辄怀念过去的坏毛病,“她小时候在雨巷里哭得毛毛躁躁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呢,差点把自己弄丢了。”   当年确实是周轲送嘉勉回去的,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桩功德属于周轲。即便今日眼前,他也没有提及老二先他一步看到嘉勉……   这成了桩悬案,因为从头至尾,是周轸的一面之词。   可是嘉勉信了他许多年。   眼下,周轸由着老大撒酒疯般地放浪形骸,他静默地看着嘉勉,后者依旧觉得她信他所言。   掉头,周轲去拍老二的肩膀。聪明人向来是临场发挥的部分精湛些,周轲晓得,父亲不日又要去大连公干了。已经67岁的周叔元其实身体将养的并不好,落得一身的富贵病,成天见地药不离口,呵,得亏他那年轻太太照料得好。   周叔元有意与倪家结亲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就只两个儿子,老大和倪家沾着亲呢,也没适宜的女儿肯婚配,唯独老二,“我只晓得老周有意你做倪家的女婿,只当要是嘉励呢,没成想,是嘉勉。”   周轸嫌弃老大一身酒气地靠着他,然而餐厅的员工个个人精,晓得这是二位周公子的家务事,一个不能得罪,全退出去了。   “你喝醉了。”周轸拂开老大的手,也警告他。   周轲再回头看一眼嘉勉,伸出食指指指她,再指指老二,“我离醉还远着呢。对,是我我也选嘉勉,漂亮温柔又比嘉励再年轻些,无亲无故,到底是倪少陵的侄女,这和女儿也没差。”   “保不齐,为了女儿不愿意做的事,没准为了侄女倒肯了呢!”   “老二,我可记着你的话呢,你说你周轸断然不会阳谋一场婚事,拿女人换前程的!”   眼下呢,呵呵,可别打了自己脸,“大连那头最大的褃节就是国投出让的40%的股份。”   “你比我知道,谁能助你征集到这受让条件!”   没错了,请倪少陵出山是最有效的办法。周轲气得眼里微微发红,“如今,你们父子当真一条心了,这些路子,我都得透过一个外人,才能算到你们打什么牌。”   昔年,周叔元还年轻的时候,他没能教得两个儿子同气连枝。这两年,到底人老了,徒增了些英雄暮气,年节的时候,总张罗着一家人吃团圆饭。   牌桌上,也要兄弟俩一起。   周轸动辄骂老头,你死了那条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的嫡子“和”的起来!   老二向来戏谑自己是庶出的。不然,平白受你们爷俩这么多气干甚!   今日更是,针尖对麦芒,千万别小觑了男人的胜负心。周轸当着老大的面,“一家人说什么算不算呢,”他再明白不过周轲的意思了,不过是来找不痛快的,我不痛快就大家都别痛快,“此一时彼一时。哥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谁也没规定,你周轲走过的路我不能走呀。”   这世上,有捷径,谁又不想试试呢!   捷径。周轸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了眼嘉勉。   边上的周轲囫囵笑半声,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周轸手里的刀叉一起摔落在餐盘上,动静之下,瓷盘粉身碎骨,   外面的人闻声进来,小周先生面上即刻变了颜色,“给我把他弄出去,弄不出去,你们今儿也别想做生意了。”   嘉勉全程静坐在那里,看着轲哥哥由着他身边的那个脂粉男人半扶半拖地哄了出去,餐厅的经理和侍应一个劲地跟周先生赔着不是,里外不是人。   她刚才误喝了一口红酒,此刻,尽数在胃里蒸发着,翻腾着。她就是挣不过这些酒精,怎么也扪不住,   他们还在那里说着什么,嘉勉突然站起来,只往包厢配套的洗手间里去。   她想吐,难捱极了。 第32章 4.4   干湿分离的洗手间里,嘉勉把自己困在里间里,蹲在马桶边,吐出来的红色液体,是酒也像血。   先前吃的也全呕出来了,这种感觉很糟糕,她说过的。   所有的记忆全爬出来了,因为这剧烈的感官诱导。   她回想起那个晚上,端午被放出去了,妈妈说的那些摧毁她信念的话,她高烧了几日在病床上苏醒过来,梁齐众弄来了只似是而非的猫,他坐在床边揽抱哭得难以自已的嘉勉,要她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嘉勉就是那时候把自己的心弄丢了,她任由梁齐众抱着自己,因为起码他身上的温度是热的。   她想停止思考,想自己醒来的明日简单一点,也想报复妈妈,是她把嘉勉所有的信念全掠夺走了。   嘉勉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没有叔叔,她也不会再和梁齐众有任何瓜葛了。   因为她是痛苦的,难以愉悦的,更是难以救赎的。   她从来是孑然的,这一点不该以父亲的在或不在而转移。   -   倪少陵年前带侄女去兄长的墓前,懊悔也保证,保证嘉嘉回来了,一切如旧。她依旧是倪家的女儿,她所有的过错,我们会替你纠正,你也不要过分苛责女儿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话说嘉嘉,也说我们。   我和美贤只希望,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嘉嘉今后还是要过得平安顺遂,她会从我们这里出门子,就是我倪少陵的女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不得做到的,我都会替你弥补。   -   里间的门,陡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嘉勉跪在地上,抬眸看到的人,很高很冷漠,几乎占据了她眼前所有的光明。   她呕不出东西了,再呕就是她的魂灵了。   周轸走过来,俯身来捞她,捞她起来,嘉勉感官里全是他身上的酒气。   被拦腰抱起来的人像只牵线木偶,任由周轸操控,抱到外间的穿衣镜前,大理石的台面上,他要她坐在上面。   彼此视线平视,周轸面色如常,拣起台面上一瓶依云水,旋开瓶盖,勒令的口吻,朝嘉勉,“漱漱口。”   再投了把热毛巾,来给她擦脸。   热毛巾烫贴过脸后,人也跟着醒觉了几分,嘉勉说,“好多了,谢谢你。”   某人不言,看着她,轻轻拨开她并拢的膝盖,整个身子欺进来,挨她近一些。果然,听到她的下文,“真的,周轸,这样的结果,我反而轻松多了。”   “可是,我觉得,”坐在镜前的人词不达意,她绞着手里的毛巾,终究抬起目光来迎他,“你把宝押在我身上,有点冒险,叔叔的性子我不算十分了解,但也知道点,他不肯的事,谁也做不通文章的。”   况且论亲疏,“正如轲哥哥说的,该是嘉励,那样,你才算倪少陵真正意义上的乘龙快婿。”   乘龙快婿。周轸笑了,笑得堂而皇之极了,他烈烈的酒气喷在嘉勉脸上,“是呀,那么我为什么舍近求远呢?倪嘉勉,但凡你动动脑子,都不会他妈他周轲放个屁都是香的。”   嘉勉摇头,“轲哥哥在我心里远远不及你。”   这话截杀得周轸脸上的情绪一怔。   “即便他始终没挑明当年的事,我依旧相信你,相信嘉勭口里的周二不稀罕骗我一个孩子,他看见了就是看见,没有就是没有。”   所以嘉勉想亲口再问一遍周轸,“有没有?”   因着嘉勉回来的契机,正巧撞上了他们周家需要请叔叔出山,“你有没有一时一刻,哪怕一毫一厘想过,攻略嘉勉,或许可以攻略倪少陵?”   “是!”某人亦如从前,敢作敢当,“嘉勉,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我是想过。想过因为你,我愿意做倪少陵的女婿。”   “我从前不稀罕,可是人也得利也得,我觉得为什么不。”   “谢谢你。”嘉勉谢谢他的诚恳,成年人在利益面前没什么不能承认的,相反,她更欣赏这样委实的周轸,只是,他在她这里的迂回就算了罢,“叔叔那里,我没把握让你得到你想得的,但是我可以替你求一次。”   “你拿什么求?”周轸失望眼前的人,她过分冷静,冷静地跟他做起生意来了。   嘉勉望一眼周轸,对啊,她拿什么求?   她拿她的秘密,一个永远不想跟任何人公开的秘密。   她会跟叔叔说,当年写叔叔《少年》的那篇得奖作文,其实很多影子是周轸,   我或许不能成为他什么人,但也想为这段寄托画一个句点。   其余的,她是个悲观者,与任何人都可以经历离合,唯独周轸,她实不想展开,   比起牵手,她更怕他热情过去后的放手。   十二年前,雨幕里,嘉勉看着他和他的初恋站在一块,嬉笑怒骂,鲜活无比,她在起雾的窗里侧,写他的姓:周。   哪怕很多年后,她始终对周姓有着格外的亲切。   那日,周轸回到车里前,嘉勉匆匆抹掉了车窗上的痕迹。   没有发生,就没有失去。   “我也不知道,就求叔叔答应罢,不然周轸一直烦我。你们都知道我的,从来不是联姻的料子。我没有万家小姐的金刚心。”   寻常夫妻都难得保全恩爱,富贵门里的婚姻,嘉勉说,她从来想都没想过。   “是没想过富贵门,还是没想过我?”周轸突然伸手来捞嘉勉的下巴,捞她冷冰冰的脸,看他。   “嘉勉,我宁愿你和别的女人那样,哭闹打骂,骂我算计你,骂我把你当棋子……结果呢?”周轸冷笑,也撤去了扶她脸的手,“倪嘉勉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好一个二小姐的作派!你冷静过了头,既然这么冷静,这么油盐不进,那么当初又为什么轻易委身他人呢!”   “啊!”   有限的空间,声音断喝出来,几乎掷地有声,嘉勉与其说听清他的话,不如眼睁睁看到他眼里泛出来的刺,   这才是症结。   他愈回避,于她的折辱愈严重。   十二年是一轮的话,嘉勉两次本命年,都没绕过眼前人。   很唏嘘的宿命论。   从前是她孩童不经事,跟不上他;   如今是她晦涩不清白,难以由衷。   很多事情不能强勉的,嘉勉生受周轸口里的“委身他人”,因为这就是既定事实,“所以我一直在说,周轸值得更好的,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呀,更没阳谋过你什么,从头至尾,我甚至没有想再遇到你。这样还不够清楚嘛?”   “嘉嘉,我知道你在说气话,”周轸突然别过脸去,再回过头时,口吻变了点意味,“我也是气话。”   他喝了不少酒,不至于醉,但也思绪过于漂浮,乃至轻浮,话音落下来,人也来栖息她。紧紧地扪住嘉勉,声音矛盾极了,一半功利一半稚气,“为什么不可以,我比那姓梁的哪里不如,嘉嘉,我要你看着我,你小时候不这样的……”他厮磨在她的气息里,“你可以任由那姓梁的馈赠你四个箱子,却不稀罕接受我半点真心……”   到此,男人的胜负欲昭然若揭。“嘉嘉,梁齐众的富贵门你都可以,为什么我的就不行!”   他喝醉了,或者被嘉勉气醉了,起码糊涂了,糊涂到把自己与梁齐众混为一谈。   或者,从头至尾,他们就是一路人。   一样养尊处优混迹出来的公子哥。   从来都是别人讨巧他们。   嘉勉轻轻格开周轸的环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缓缓从镜前台面上滑落下来,站在地毯上,要足够仰视才能看着周轸。   他与梁齐众最大的区别,在于嘉勉的心有没有鼓动。   很可笑,一个在外人眼里委身梁某人的金丝雀,跟着他一年多,她也没学会任何讨巧人心的技能,   可是眼前,嘉勉却福灵心至地悟了,悟到男人热衷女人的示弱与讨巧该如何……   她一只手轻轻去攀周轸的脖颈,另一只手,食指去描摹他的轮廓,最后指尖停顿在他唇边,暧昧于无声里,像沉重的锚抛进江海,直直坠去,沉沦无边。   周轸几乎下意识地咬住了她的指尖,看清她眉心的吃痛,再一把托抱住她,抱她坐回台面上,   情/欲像倾翻的一炉香,燎得人心滚烫,面目全非,嘉勉的话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得周轸落汤激灵:   “我爸当年去世,我有一笔抚恤金,这笔钱一直跟着我,本金生利息……;桐城的那栋安置房也卖了,我大学那会儿也一直有自己挣生活费、外快,工作这两年来……,总之,我回来前,每一笔开销都是我自己的,或者是我爸留给我的,……,周轸,我确实是不堪的,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用过任何男人的钱。”   “嘉嘉……”   “梁齐众的富贵门我不稀罕,你周轸的,我更不稀罕。”   到此,嘉勉一把推开周轸,走出洗手间,径直唤侍者结账。   侍者进来,有些为难,周先生来这里从来签账的,除了他的秘书,还没有女士为周先生买过单。   正主亦从洗手间里出来,一脸败阵的阴郁,往沙发上一落座,知会侍者,“她买单,她答应我的。”   嘉勉付过账后,拾回自己的东西就要走,周轸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点烟,只放在手里烧,迟迟不往唇上送。   一簇火拢在他掌心里,“嘉嘉,你这一去,是不是从此不理我了?”   没人回应他的话。   ……   小旗来接老表的时候,看到的画面是,这位爷,整整烧掉一包烟,是烧,灰烬全在桌面上。   乖乖,这茶几左右是不能要了。   这个嘉勉有毒,老表回回栽在这女人手里。   *   大连的公务整整耽搁了一周,回来几处积压的行政事务又周旋了几天。   陈云事无巨细都追着周轸念行程安排,二爷火上来就逮人煞性子,“催命的,啊!”   陈云雷打不动,“我不催你,难道由你来催我!”说罢,行程安排塞到他微信里,晚上地产那里约了几个建筑商谈承办事宜,试探过程,几个人攒局已经被周轸这头延期好几回了。陈云说,这回再延,那几个主可没这么好耐性了。   再提醒东家,“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那几个□□湖,都是活土匪,你一个人肯定对付不过来。”陈云的意思是,酒量。   说完公事,私事还有一桩。“倪医生来过电话找你。”   周轸:“随他去,我和他也长不了了。”   陈云挑眉,觉察到不对劲。站在老板对面,等老板下文的牢骚。   岂料周轸反将一军,“你干嘛,为什么我回回说到倪嘉勭,你都一副护主的嘴脸,记住,给你发工资的是我!”   陈云掉头就出去了。   周轸甩脸子,揿内线,折腾陈云,说他要喝冰美式,多1个shot。   反了,他尽遇上这路子的女人了!   事实正如陈云所料,晚上的应酬,周二喝得七荤八素,最后还是佯装他父亲临时召回,才躲掉了几两酒,   然而他都找不着北了,还是违心地打电话给倪嘉勭,问他,你是不是找我的?   你又找我干什么?   我和你们倪家的人有仇,你听见没!   你该是放心了,我们成不了郎舅的。你那妹妹没有心,她都准备砍我的头了,临了还撩拨我一把,倪嘉勭,除非你不是男人,否则你该是懂这感觉的,和死也差不多……   周轸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倪嘉勭给挂了!   周二在会所包厢里醉得不省人事,恍惚间,有人来攀附他的脸,有重量坐到他膝上,香濡的吻一点点尝着他,也诱导他去尝对方。   沙发上的人一点点醒豁自己,待到迷离间看清眼前的人,不快与失望并行着。   欧阳今日跟朋友来这里聚会,听闻周轸在这里,便过来打招呼。   好生奇怪,他一个人在包厢里睡觉呢,这个人哪怕睡着了都不狼狈,品相好得很。   原则上,欧阳不信什么品格的,只要对弈的资本足够大,谁也不会总会是庄家。   也如赌石,神仙都难断寸玉。   她妩媚地栖息在周轸身上,问他,“为什么喝这么醉?”   “起来,别压着我,回头我吐你身上。”   “吐我身上,你给我洗。”   周轸冷漠极了,也不耐烦极了。   欧阳问他,“和你的月亮小姐进展如何?”   “不用回答我,我都看得见,周二一脸的不顺遂呢。”   欧阳无限的嘲讽之后,又无限的失落,她示弱的声音传来,也去够他的唇角,“周轸,你信不信,我和她是一样的,区别就在于你还没有得到她……”   男人总是健忘的,失去往往就是从得到那一刻开始。   因为浪漫至死,新鲜至死。   此刻,欧阳想坐实了这一个论点,然而她亲吻到的人无比的冷漠,不还她半点热情,最最能出卖男人破绽的喉结处,也再平静不过。   周轸钳住欧阳的下巴,某种意义上,他认同她的话,也一直欢喜她的乖觉,然而,变了就是变了,“欧阳,别耍花招,我没心情。”   况且,“我这么做了,和那个姓梁的有什么区别……”   周二的话,欧阳全听不懂了。   “你和她不一样,你一点都不像她呀。” 第33章 4.5   嘉勭到的时候,欧阳正好从周轸的包厢里出去,二人在门口堪堪照面。   欧阳视角,看到的是再冷清淡漠不过的一个男人,斯文与傲慢仿佛刻在骨子里。   而嘉勭看欧阳,不偏不倚,是了,这才是周轸的审美。   骄傲的绅士侧身让女士先行,待到人家走远了,一向温润好脾气的倪医生,拿脚带上门,这德性还是跟周轸学的。   门快阖上那一瞬,倪嘉勭狠补一脚。“砰”地,沙发上的人听闻动静也看清来人,骂骂咧咧,“艹,倪嘉勭,你被狗咬了,没来得及打疫苗是不是?”   “你就是那条狗。”嘉勭脱了外裳,闲适落座,骂周轸,“狗改不了吃屎。”   这二人都是夜猫子,愈夜愈精神。嘉勭是职业素养,而周轸,在他们眼里就是天性风流。   “别看到出去个女人,就急着给我扣屎盆子!”周轸一边揿铃喊侍者换茶,一边拾掇精神来应付嘉勭,他说你这刻板印象得改改。   怪人刻板的人,唇上沾着女人的口红,不是一星半点。   嘉勭懒得去和他对线,这些年周二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不去招惹别人,也有人浑身解数地招惹他。   沉醉或者宿醉后,最好的江湖救急就是茶,酽茶。   周轸呷一口热茶,再把热帕子摊匀到脸上,整个人最大松弛度地贴在沙发靠背上,囫囵的声音在帕子底下传出来,“老大结婚那会儿,我骗嘉勉说去买解酒药,那丫头当真跟着我走了……,回头我跟她说,这世上没有解酒药。”   最好的解酒药,就是自己别喝醉。   其中的难受,只有自己清楚。   周轸默认嘉勭这么晚肯出来,就是为了嘉勉的事。   是的,嘉勭手里端着茶盏,彼此这么多年的友情,他不说二子好或歹,只是劝他,“何必呢,你周轸去撞南墙的样子,实在不好看。”这些年,周二最最要强的一个人,为了家族利益也好父亲的认可也罢,他是个最务实最隐忍干事的人,不然能在父亲点名的产业里轮个遍?   刚接手家族生意那会儿,周二回国与他们短暂碰头,嘉勭都心疼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哥几个劝他别这么拼,二世子就是躺平,也是个赢。这个世上龟兔赛跑的结局毕竟少之又少。   “那南墙也未必纹丝不动。”嘉勭口中的南墙是指嘉勉,他不清楚自家妹妹的心肠,还能不清楚周轸那些花招?   嘉勭原本的意思是,感情就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闹得打打杀杀两败俱伤的,有什么意思?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明白,有人听闻信息,一个跃起,揭掉脸上的热帕子,重点误地问,“什么叫未必纹丝不动?”   周轸喝酒不上脸,酒愈多脸反而愈白。哪怕男人的审美,他周二也是个美人胚子,袭他母亲的优秀基因,就问这张脸这家世这油嘴滑舌的腔调,有几个女人能逃得过!   嘉勭看他贼心不死的样子就来气,手里的茶盖扔回碗身上,磕出清脆的响声,“都是成年人的选择,我不想透过我爸那头,原本也只是嘉嘉自己的事。周轸,你当真不依不饶的,我可就真的如实告诉老倪那里了。”   “又如何?”   “你觉得老倪肯你和嘉嘉?”   “他肯有什么用,不肯又有什么用。”这话纯粹在耍流氓赖。   话锋一转,拉倒罢,周轸扔了手里的热帕子,端盏喝茶,“我现在在你们兄妹眼里就是宵小之辈,坐实了贪图富贵之名。你们肯不肯老子才不稀罕,我现在就跟你撂个话,拉倒罢,老子不玩了。你当我多愿意做你倪少陵的女婿呢!”   周轸跟嘉勭掰扯清楚,我是阳谋了,怎么了?是明白得蒙妻家助佑的好处。问题是,他就单吊胡她倪嘉勉一张牌,别以为他阿猫阿狗的都要的!   “这话回头你给我带给你妹妹,到此为止了,你让她看着,看我不娶倪家女儿,是不是就一个死!”   对面的嘉勭脸色很复杂,仿佛意料之中他二子的浑,又失望他的撂挑子,“呵,我说什么来着,你永远是个胜之不武的战士!”   又来。周轸一脑门子官司,“喂,倪嘉勭,你是理他爹是不是,什么都是你有理。哦,我进也不行,退又不对。”   “你对,你永远对!我才懒得管你,只希望你今天说的话算数。”   周轸乜斜一眼倪嘉勭,“你来找我不就是车轱辘这些嘛。”   “是,我就想你放过嘉勉,也想嘉勉放过自己。”   上周末,嘉勭帮嘉嘉搬家,父母那里问起小妹最近今天怎么恹恹地。比前几个月倒不如了,前些日子虽然也有心事,但上班吃饭从不耽误自己,家里一切人情世故她也会顺应着对付。   这些天把自己弄得病恹恹不说,还不声不响地找好了房子,那房子吧,沈美贤看过,很不满意。   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旧不说,周遭邻居也鱼龙混杂的。   沈美贤甚至问嘉励,是不是姊妹俩吵架了?   嘉励最最人精的人,她和父母那里没通气,和哥哥这里一口咬定:就是因为周轸。   周轸?   嘉励爱情大师上身,跟哥哥剖析,嘉勉是喜欢周轸的,饶是她什么都不说。   天,嘉勭眼前一黑。   都是些什么事!   虽说新生活就是要有新开始,但是,嘉勭始终不认为周轸是“新开始”,他是“新毁灭”。   “新毁灭”听闻好友口中的嘉勉,再一次重点误,“她怎么了?”   嘉勭提醒他,“你说的到此为止,屁还没过臭味。”   某人此刻酒劲霸道得很,他眯眼盯着嘉勭,良久,“你管我,合同签了还能毁约呢,我赔得起,我愿意!”   “周轸,你实在不要脸。”   *   不要脸的人饮尽杯中茶,起身踉跄要走,人从会所出来时,小旗是打伞来接周轸的。   某人撇开小旗擎着的伞,微雨落在头发上,感官里,他清醒了几分。   小旗问老表,“回家?”   “嗯。”可是人坐进车里,却是比白日还忙,手拄在扶手上,又是短信又是电话。   车子已经往他住处去了,后座上的人揿灭了手机上的光源,朝小旗的座椅后背上踹一脚,报了个地址,要小旗改道。   弟兄俩私下很没正行。老表时常嫌弃小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此刻,小旗还回去,“哥哥,你喝成这样,什么事都办不成,你就别折腾了,咱好好回家睡觉,好吧!”   “冯开旗,嘴痒就自己抽抽。”   小旗腹诽:你好意思说别人。   *   老表报的地址在老城区,到达目的地后,小旗趴在方向盘上哨探的样子,喊后座上的人醒,“我艹,这里的房子得有三四十年了罢。”   后座上的人丢一颗薄荷糖到嘴里,下车前回答小旗,“你艹个鬼,等你晓得这里随便一个给人家干家政的阿姨手上都三四套房子的时候,你就不艹了!”   老表明显酒醒了好些,下车摔门的手劲大得很。也招呼小旗滚罢,不要等他了。   小旗坐在车里,恨恨地看老表,祝你精尽人亡。   时下十点半,周轸甫走进这黑鸦鸦的小区就后悔了,起码捉小旗下来,给他找到具体门牌号才是的。   这乌洞洞的老小区,各家各户未免睡得也太早了点吧。   眼前一片拉灯般的黑。   走了一截路了,害周轸又回到门口看门的大爷那里,问12栋在哪里?   值班的大爷很警觉,问他是不是业主,来这里干嘛的。   周轸给对方分烟,坦言,不是业主,来看朋友的。   短暂的攀谈,某人顺利摸清楚了这个上世纪政府单位内部认购的老公房的平面图,他手里夹着烟,与大爷道再会,径直去向12栋1单元。   外面的雨濛濛落了周轸一身,他走进楼洞时正巧有个晚归的年轻人开门禁,周轸一把扶住了门,跟着对方一齐上楼了。   这块的地皮耐打就在交通便利,这里也从不缺各路赁房子的。   饶是周轸得了人家的济,轻易上楼了,他也不记人家好。咬着烟,狠狠嫌弃这里的门禁安全问题。   一口气爬到五楼,周轸记忆里,上次来这样没电梯水泥楼道的老房子,就是去倪嘉勉家。   这个女人,上辈子绝对和她有仇。   嘟囔着,停在对应的门牌号前,周轸几乎是砸门的手劲。   里面传来应门声,很爽快,在外面甚至能听得到她的脚步声。   门是从里往外开的,周轸又站在门把手处,   里面的人急急推门,门把手往外一位移,好家伙,直接撞得周轸,痛弯了腰,什么酒都醒了。   他一把扽住门把手,怕倪嘉勉关门,嘴里骂人,“你开门都不看的嘛,啊!”   嘉勉站在里头,脚踩在门沿上,一身再居家不过的短恤短裤穿着,长发半干的散着,卸妆后最真实的样子。   她手还在门把手上,也如周轸所料,要关门的自觉。周轸从外面扽着,因为她的不配合,索性出言也不友好,“有人说,他们家嘉嘉最近很不好。”   “我可高兴坏了,我倒要来看看,有多不好!”   “要知道,她越不好,我越好。”   嘉勉闻言他的话,没好全的咳又发作起来了,忍不住地咳了好几声。   周轸听她声音不对,“你怎么回事啊?”   嘉勉捂住嘴巴,平复了咳嗽,摇摇头,只看他不说话。   门外的人有些不耐烦:“和你说话呢?”   “……”   有人偏就滚刀肉,她不说话,周轸一路过来的邪火总算师出有名了,他突然伸手摘下嘉勉固执扶着门把手的手,一把把她往里一推,   嘉勉往后跌仰了好几步,而大半夜闯门的人毫无侵/略的自觉,两步迈进来,“砰”地,反手就关上了门。   玄关灯下,二人面面相觑,不远的马路上,有呼啸而过的消防车紧急鸣笛声。气氛微妙之极,突然外面有人敲门。   周轸质问嘉勉:“谁啊?”   嘉勉因为感冒了好几天,发烧又咳嗽,嗓子哑得不像话,这才一直没讲话,眼下,“外卖。”   哦,合着刚才那兴冲冲地开门是以为外卖到了。   切!   周轸听闻着她的声音,心着实空落了一拍,正如嘉勭说的那样,她恹恹的,嘶哑的,带着些孩子气的软糯,却是久违的稚气。   站在门口的人,甚至都没问主人的意见,径直去开门,门口的外卖小哥把东西递过来,周轸谢着接过,然而他带上门的那一刻,认真说教嘉勉,“晚上八点后,就别叫外卖了,更别随便给人开门。”   他点评这里的居住环境,漏得跟筛子一样。   外卖是叫的便利店的,周轸把保温袋递给嘉勉,她买的几瓶乌龙茶、还有几盒冰淇淋,份外还有一串冰糖葫芦。   她明明咳得厉害,偏还买了些甜食,惹咳的东西。   嘉勉一一往冰箱里搁的时候,周轸依旧站在门口,“你这样是好不了的。”   房子不大,他站在原地,边上就是厨房,嘉勉阖上冰箱门的时候,手里拿着那串冰糖葫芦,不是糖纸包装的,是个牛皮塑料纸,撕开来,还有个盒子。   那年她高烧诱发了肺炎之后,好像落下了后遗症,稍微着凉就会发烧,感冒也动辄咳嗽,药没少吃,针没少打,但就是好的慢得很。   嘉勉拿出那串冰糖葫芦,没所谓的口吻,“以毒攻毒罢。”   她这几天嘴巴好苦,天也热了,下班回来,嘉勉特别想吃甜食。   很多年没吃冰糖葫芦了,便利店的东西胜在干净,然后少了点市井烟火气,冰糖不够脆,山楂也不够酸,整个口感吃起来毫无层次感,像嚼了一口冰沙。   难免失望。   她只顾着吃,客人还站在玄关口,周轸管她要拖鞋。   她不说给,也不说不给。   只问他,“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   是了,上回他们明明吵架来着,明明他说了许多混账话来着,周轸私心看来,都觉得轻易揭过去很不像话。   没有这么鸵鸟的。   “嘉勭说你搬出来住了。”周轸得不到她的待客之道,索性直接进来了,进来打量这个一眼可以看完的房子,无甚特别。普通的格局,普通的陈设,地板踩在脚上甚至空包感。   说话间,他站在餐桌旁,掉头来看嘉勉,视线里,只有她是不普通的,以及她T恤上绿色的小矮人。   訇然,他觉得他的明珠蒙了尘,“我来跟你要钥匙的。”   周轸提醒,“我公寓的钥匙。”   嘉勉这才醒悟过来,即刻去卧室里拿,那天走得匆忙,她忘记还给他了,连同出入的门禁卡一同还给他,后者不忙着接,倒是问她,“那晚你怎么回去的?”   “喝了酒不能开车子的。”   少来。嘉勉把钥匙丢给他。   算是没账了。   岂料,东西才到他手里,某人掌心一合就撅折了门禁卡,钥匙也信手丢到餐桌边的垃圾桶里。   嘉勉嗅到他一身的酒气,脸上有点不悦,“周轸,你大半夜发疯,我真的要报警的!”   “嘉嘉,我能不能撤回那天说的话?”   “房子我也不送给你了。你赁你的房子,与我无关,好不好?”   嘉勉抬头看他,饶是他一身黑色的西服,亦能看出从雨幕里穿行的痕迹,还有头发上,些微的沾湿感。   这些违和,像是他精致穿着上的线头,突兀至极。   昨晚司徒跟嘉勉分享日剧片段,   里面有段犀利到位的台词:   告白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成年人需要的是诱惑。   想学会诱惑,首先要放弃做人。当然,这样一般有三种模式:   要么变成猫;   要么变成虎;   要么变成被雨淋湿的狗。(注1)   此刻,周轸就是被雨淋湿的狗。   他才不可怜,他的每一步都在他计算之中。   “我只有一个要求,”‘被雨淋湿的狗’朝一直沉默到失神状的人走近,一步又一步,“嘉嘉,我只想每天看到你。”   “哪怕你住在月球上,只要肯给我开门,我可以来看到你,我保证再也不说那些混账话了。”   他也不在乎,他从来不在乎呀,真正能把他气糊涂的从来是倪嘉勉这个人。   她就是不肯看着他,不肯给他一句实话。   嘉勉才压下去的咳,又泛上来了,她一面咳,一面回头找自己的杯子,她说天很晚了,周轸该回去了。   她回房找她的杯子,周轸跟着她进来。看着她喝水,等着她的答复。   “什么?”嘉勉给他气糊涂了,问他,要什么答复。   她原以为是那些有的没的,结果,周轸:“给我你这里的钥匙。”   此刻,狗又变成虎了。我行我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轸,我以为我上次说的很清楚了,叔叔那里……”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哪怕此刻,他依旧没有改口,生意人的本性,承认嘉勉这头有利益的驱使,但得失他又全在利弊考量之间。   饮酒的后遗症就是口渴,周轸看着嘉勉喝水,他更渴,几乎本能地端高她手里的杯子,问她讨口水喝。   很苦,她杯子里泡的菊花茶,没加蜂蜜,苦的很。   嘉勉手里毫无力道,任由周轸端高了她的手臂,他怕她直接扔掉杯子,替她拿手接着,“我还记得当年去你家,你爸招待我的茶,是上好的碧螺春。”   “嘉嘉,你知道碧螺春还叫什么嘛?”   佛动心。   周轸说,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早就暗示他了,只是他没参透,“我要是知道那是唯一一次见你爸,我保证不浑,保证留给他的印象绝顶的好,保证跟他保证,今后我会好好替你照顾嘉嘉……”   “因为我喝过他的茶了。”   嘉勉手里一抖,干脆把杯子丢给说些有的没的人,她怪他事后追缴的宿命论,很可笑。   “这世上从没一花一木一人一事,天生就属于哪个的。”   “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去假如、保证、懊悔,没有!”   “你以为的回不去,也许只是假象,或许扯下那层遮羞布,底下的不堪,会让你发笑、后悔。”   “周轸,如果可以,我一点不想有从前的记忆,包括你!”嘉勉突然的失控,逼得她泪如雨下,破防的心情如她病中的声音,宣泄不开,她微微发抖的肩头,“你说的没错,我一点不想跟我妈去,可是当年婶婶那样认真地劝我,我不想为难他们,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头几年,叔叔还会偶尔接我回来,大了几岁,我自己也不愿意过来了,因为我们终究成了最普通的亲戚,周轸你明白这种感觉嘛,就是时间和距离,终究把人分开了。”   她说这话时,离周轸一个床尾宽的距离,是的,时间和距离,把他们分开了。   时间拉不回了,距离,他可以跨过去。周轸放下手里的杯子,朝嘉勉走过去,房里只点着盏床头灯,光明只在那一簇,他们这里是暧昧的,模糊的。   “那你把从前的记忆全丢掉罢,嘉嘉,包括我的。”   “比起要你记得我,我更希望你开心,你明白嘛。”   “我要的是那个哪怕剪个假小子头发也固执不稀罕任何人嘲笑的倪嘉勉,我要的是那个明明自己小屁孩却遗世独立感极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不与你相干,你也少管我的清高倪嘉勉。”   哪怕把从前全弃了,也不过才二十载的时光。   余生还有很长。   “嘉嘉,我想你回来。”周轸笃定的口吻,   “哪怕我阳谋你,你也有办法对付我。腿长在你身上,你不肯嫁人,没人绑你上花轿的。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你的人,必然要取你的心。”   周轸告诉眼前人,明明来前,他和她哥哥在包厢里不是这么说的,他明明说要和他妹妹到此为止的。   滚刀肉谁能切得开!周轸这些年加起来对付女人的心思都不及她一个,说白了,她就是吃了一起长大情分的红利。   不然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反复横跳,由着她牵着鼻子走。   她哥哥一说她不好,有人巴巴就过来了。为了寻她的地址,周轸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了,“反正你单位那头是都知道了……”   周轸问姚方圣,后者势必去跟下属打听,管他呢,结果就是他拿到嘉勉的地址。   他来的对也不对。   对的是,他起码听到嘉勉的心思,她终于肯朝自己诚实点了;   不对的是,他看她哭,很难受。   “我想听你的声音,又怕你这样的声音,招我也杀我,嘉嘉,你弄得我心慌极了,”一半明一半昧,眼泪催发的也好,灯光氛围拱人也罢,周轸全然昏头了。他双手来捧她的脸,身高的优势,几乎一下就攫住了她的呼吸,他俯首去,也诱捕着泪眼婆娑的人无意识地仰脸来。   唇去到她眉眼上,舐温热的泪,   周轸小心翼翼,残余的理智窥伺着她的反应。一切乖张极了,他乖张,倪嘉勉比他还乖张,她沉默着,像是病中的人多少都有点迟缓或者力有不逮,总之,周轸预料的抗拒都没有发生。   这让闯城的他不禁疑心病犯了,他捧着嘉勉的脸,喊她,“嘉嘉,你该不会病糊涂了罢?”   沉默者始终以沉默。   经验者死于经验说。   周轸捞嘉勉的手去扪他心脏处,“你弄得我七上八下的,我生怕你又像上次那样给我一膝盖,别我人没图到,害自己断子绝孙了。”   嘉勉洗过的长发,像海藻一般地散着,香波的味道直往周轸气息里钻,他再去贴她的脸,香气的主人始终一言不发。   新一轮的无声,有人这才领会到意味着什么。   他几乎本能地去尝她,尝她沉默里包含的意义,尝她唇上沾着的糖衣。倪嘉勉吃东西不揩嘴,冰糖糊在唇角,某人撬开她牙关,不禁低低嗤笑,笑她是他的小孩。   什么都对,是发笑出了错,嘉勉的感官由淡淡的薄荷味和烟草味闯入,可是他却轻蔑地笑,笑惹毛了她。   没有用。力量悬殊,恍惚间,她脚离了地,是周轸拦腰抱起了她,一手捞住她的腰,一手去抄她的膝弯。   嘉勉觉得南北掉了个,旋涡里,她跌到了自己的床上。   不等她反应,有人脱了外裳欺身过来,狡猾至极,他拿膝盖别在她两膝之间,整个人以一种单膝跪服的姿态压制住她。   气息与力道一齐来围剿,重新叩开她牙关,勾勒描摹的足够耐性与温柔,待到觉察到身下人足够安分,才不设防地去汲取些什么。   裹挟地过分暴戾,嘉勉喊不停他,就径直咬人了。   酒精的余威,催发的某人烈烈的呼吸,能把这房里的一切都点着了。他拿虎口别着她的下巴,断续的气息,“又反悔了?咬人呢!”   嘉勉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原先是嗓子哑了,现在感觉连着舌头的那根筋断了。   他就是狗,毋庸置疑。   暴戾的狗恢复片刻的温驯,因为他眷恋着她的糖,甜丝丝的,去嗅去舔去掠夺……   而嘉勉整个人像朵绵绵浮云般的棉花糖,遇濡湿遇空气,她便软化了,塌扁了,她觉得她要在自己最后一口气前救赎自己。   “你起来,压得我快要吐了。”   某人听清她的控诉,抱着她翻了个身,彼此换了个个,“那么你压着我,我不会吐。”   嘉勉伏在他身上,想起来,周轸不肯,一只手横圈在她腰上,另一只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喊她,“嘉嘉……”   “……”   “嘉嘉……”   “干嘛?”嘉勉有点不耐烦。   某人诘笑,“没什么,就是喊喊你,你答应就好。”   楼下谁的电瓶车不小心被碰到了,防盗铃急急地响起来,闹心极了。床上的人瞬间公子哥病又犯了,“这里跟菜市场有什么区别,好吵!”   “……”嘉勉不作声,她和他的五个手指头干上了,铆足劲去掰他扣在她腰上的手。   周轸干脆用力一拢,嘉勉整个人被他掳到眼前,床头灯照在他半张脸上,挨她近的这一面是阴影,   二人四目相对,周轸徐徐伸手来贴她的脸,出口的话与手里的动作一致的轻柔,   “嘉嘉,我今晚能留下来嘛?”   “你觉得呢?”   某人一副你说这个我就不困了的嘴脸,“我觉得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日剧《四重奏》 第34章 4.6   “看过一则笑话,说一对夫妻,妻子受够了丈夫的狂妄无礼,计谋要杀了他,去买凶器或者毒药的路上,看到了一家店,店里有丈夫最爱吃的食物,”司徒在吃嘉勉招待的一篓枇杷,吐了一堆核在桌上,“于是,打包了份,回家了。”   嘉勉买了台迷你打印机,在家列印文件方便些,她在连数据线的时候,不禁抬头,“嗯?什么意思?”   司徒老师给倪同学上课,“什么意思,要你自己去参透。”   两性关系,最大的命题就是无解。   司徒说,嘉勉和那位周先生,就是以上笑话的典型。   奔着谈分手的目的去的,结果咧,分分钟滚到一块去了。   “没有。”嘉勉纠正。   “迟早的事。”司徒和现任感情还算稳定,两家家庭条件相仿,彼此独生子。男方的意思是,即便不急着结婚,也弄个小仪式,双方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司徒妈妈到底精刮些,说什么也没肯压这个小帖,说现在不时兴这些,小两口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掉头就耳提面命司徒,女孩子轻易和男方许个什么亲事下来,将来有个什么花头、变故,都难择干净。   而男方呢,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哼,司徒太太从来不信什么鹣鲽情深,与其相信稳固的感情,不如多琢磨琢磨你银行户头里的定期有多少。   司徒自幼在这样的母命难为里成长起来的,她跟嘉勉说,自己多多少少沾染了些世故现实的毛病,而嘉勉呢,注定和她不一样的人生。   嘉勉过分漂亮,过分固执,过分孤僻,她哪怕住在这样市井巷弄的房子里,也一点不染尘埃。   和那位周先生,司徒说,真的是迟早的事。   上次在桐城,哪怕两个人不声不响的,都板上钉钉的暧昧,这股子暧昧,成不了情人才有鬼了。   司徒定义他们,互为克星。   嘉勉正需要这样的离经叛道;   周先生也需要嘉勉的冷若冰霜。   嘉勉不置可否:“一时听不出是褒是贬。”   “旁观者清,谈什么褒贬。”司徒纠正。   司徒再八卦,“怎么样,热恋的感觉怎么样?”   热恋?嘉勉觉得这个词好像丝毫跟她沾不上边。   -   那晚,周轸是逼近零点的时候走的。   嘉勉没有刻意赶他,而是在他说完那样轻佻的话后,细细端详他。周轸哂笑,“不肯?”   “上回去你家的那位小姐,是不是不会这样拒绝你?”嘉勉问这话时,有点没过脑子,本意是拒绝他,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举了个再差劲不过的例子。   她知道,那位小姐应该就住在嘉励公寓那里,她重逢周轸的那晚。   当然,也许不是,也许那是另外一个伴侣。   周轸跃起身来,手撑在她身侧,定定的笑着,“是吃醋嘛?”   他无赖极了,说抱歉,他只愿意领会到她吃醋了,至于别的,“我知道你并不稀罕,伴侣是伴侣,你是你,倪嘉勉。”   他从她的床上起身,捡起地上的外套,挂在手臂上。皮鞋踱在地板上,笃笃的声音,他说回去了,反正也没人留我,“强扭的瓜不甜,做人要识相些。”   “……”嘉勉觉得这时候不落几个雷下来,也该有几只乌鸦飞过,才应景。   临走前,周轸要嘉勉送他,那吃剩下的冰糖葫芦还在餐桌上,他嘱咐,“不准吃了,甜惹咳。”这个时令,正巧枇杷上市,“我明天让小旗给你送点枇杷来。”   “枇杷有什么用?”嘉勉问某人。   “好过吃枇杷膏吧,起码新鲜些?”   “这是什么躲懒逻辑!”嘉勉鄙夷。   “你笑了?”某人捕捉到嘉勉开心的痕迹,他指指她的梨涡,“起码,你笑了。”   嘉勉觉得她没有。   周轸一只手捏住她的嘴巴,“这个人怎么随时随地的翻脸呢,明明有,就有!”   嘉勉面上热辣辣的,她说,“你到底走不走?”   “我没想走呀,是你垮着张脸,我不得不走呀。”   “……”   玄关灯下,周轸捏着她的脸,逼着她送晚安吻给他,某人狗一般的自觉,说他还得苦哈哈地走出去,揽车子,早知道不让小旗走了。   然而,他不想逼她,更不想催发她,“我们有的是时间。”   “倪嘉勉,锁好门,我说过的,八点以后不准点外卖,更不准给任何人开门。当然,我得剔出来啊。”说罢,某人浅浅盖一吻在她唇上,推门而去。   次日一早,嘉勉已经在通勤的路上了,周轸给她打视频电话,问她,他穿那套西服好?   镜头那端的某人,刚洗漱完,在衣帽间里穿戴自己呢。   嘉勉在开车,她随便选了右边那套。   周轸:“你起码看一眼。”   “我在开车!”   “那看我一眼。”   嘉勉勉强应付视频那头一眼,某人传来讥笑声,发问她,“怎么说?”   “什么?”   “我怕夜长梦多呀!”周轸把手机搁到桌面上,当着视频镜头的面,脱身上的睡衣,他预备换衣服了,问嘉勉,“一觉睡醒,不会赖账了罢!”   嘉勉被他一早就来的骚操作给气得太阳穴发涨,伸手关了视频。   司徒提问的热恋,应该是牵肠挂肚,难舍难分的那种。   嘉勉都没有,因为周轸出差好几日了,她都没有那种患得患失感。只觉得她舌头疼,她被司徒追命般地追问再三,才勉强说了这个最直观的感受。   司徒:“什么嘛,是车从我脸上碾过去了嘛?”   礼拜六,司徒来市里参加一个幼师讲座,趁着嘉勉休息来看看她新住的环境。   原先她住在叔叔婶婶那里,司徒过来也不方便,现在自己赁的房子。天暗了下来,说不好回桐城的路上会下暴雨,嘉勉留司徒,“你要不明天再回去吧。”   好呀。司徒满口答应,二人约好一起去看夜场电影,一部重映的老片子。   就在她们收拾好预备出门的时候,嘉勉接到了婶婶的电话,电话不是婶婶自己打的,是先前见过的程太太。   嘉勉听清几句,立刻应了下来,说她马上过去。   *   沈美贤她们有固定的社交圈,一半积年的闺蜜,一半太太社交。   今晚,一行夫人在酒店聚餐,为了商讨先前就议过的教育慈善。   没甚大事,就是婶婶突发了眩晕,她自己说是没休息好,但是好端端地从椅子上栽下去,程太太见到嘉勉来了,连忙抓着她手,“我怎么也不放心,嘉励的电话又打不通,你叔叔那里说是今天有应酬……”   嘉勉谢过程太太,说先让她看看婶婶。   沈美贤被扶到客房里休息,一见到嘉勉,连连安抚,她当真没事的。   嘉勉过来得急,鼻子上都冒汗了,细细端详婶婶,不放心,“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我才做的体检,没事的。”人上了年纪,更年期综合征,“可能早上喝了杯黑咖啡的缘故。”   “我打电话给叔叔。”   沈美贤按住嘉勉,“嘉嘉,你听我的。”   一直到程太太出去了,沈美贤才和嘉嘉说了实话,怪她实心眼,被人算计了都蒙在鼓里。   “嗯?”   “我当真有事,她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倪家那头三个人呢,都联络不到?   程太太就是趁机找个由头想嘉勉来,“邵家是这次慈善募捐的牵头人,那个伟臣刚才还来打招呼的。”   “所以,你真的不要紧?”嘉勉对那些都不上心,婶婶没事就好,她跑一趟就跑一趟罢。   婶婶抓着嘉嘉的手,心疼也当惜,“这个邵晚琴太刁钻,我明里暗里都透过几次口风了,大概是那个伟臣中意你了,她作为姑姑才乱弹琴。”   嘉勉眼观鼻、鼻观心,退一万步说,侄子中意,还要姑姑出面,他自己没手没脚的嘛?   何况,她全不上心。   可是,眼下,她也不能即刻跟婶婶说周轸的事,一来太仓促了,二来,叔叔那头,嘉勉没信心,没准叔叔会极力的反对,叔叔向来不喜欢周家人。   这里面还瓜葛着周家试图请叔叔出山作经济顾问的前文。   嘉勉于公于私,都觉得眼下时机不对。   这里才犹豫沉默着,外头就有人来请安的声音了。是邵伟臣,这里的酒店就有邵家参股的,他听说倪家婶婶身体出了点小事故,酒店这里有保健医生,便来问问倪家婶婶的安好。   嘉勉出来跟邵伟臣打招呼,也应下了保健医生的检查,以策安全。   半个多月没见,邵伟臣说,嘉勉好像又变化了些,“变得更具体了,具体的鲜活。”   她今天穿着很随意,原本就是和司徒约饭的初衷。蓝色衬衫式的防风衣,T恤,牛仔短裤。   脚上是一双再便宜不过的小白鞋。   医生的健康检查没什么大碍,太太会那里的具体议程,嘉勉也要婶婶暂时别管了,“我送你回去。”   邵伟臣说,他可以安排司机送婶婶回去。   沈美贤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伟臣口口声声喊的是婶婶,而不是上回见面的倪太太。   稍稍动了长辈的恻隐之心,沈美贤看来,嘉勉这样的性子就该匹配这种温和周到的人,于是改口,说她缓过来了,这次本来就该轮到她组织善后的。   婶婶坚持要回她们的太太会,嘉勉也没辙,给司徒发信息,说再晚点,吃夜宵吧,婶婶这里,我得等她结束,送她回去才安心。   “嘉勉,一齐喝一杯?”邵伟臣邀请她。   等人的空档,最好就是看一个不短不长的故事,就一杯浓香咖啡。   嘉勉在一楼的酒吧里,与邵伟臣并肩而坐,吧台处,她没有喝酒,当然,也没点到咖啡,酒保不卖,她要了杯柠檬苏打水。   和邵伟臣的交谈很简单,她问他,上次说的那个新秀钢琴师的音乐会去听了嘛?   她还是不迷恋。她喜欢最流行通俗的歌曲,喜欢最清楚明朗的故事,也许是因为现实的遗憾,一种转嫁投射的心理罢。   嘉勉饮一口苏打水,告诉邵伟臣,她曾经因为一个人喜欢上一个歌手,理由只是因为他让她听了那个歌手的编曲,其中一段电三角铁的打击,他超级喜欢。   “好多年了,也许他早忘了他说的这些。可是我还是很喜欢,每回听到那段三角铁的打击,我总会想到他,”   嘉勉说,“喜欢人就是这么私有的情绪。”   邵伟臣笑了,侧耳倾听的模样,他说嘉勉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像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怕伤到别人,然而吧,童言无忌又是最要命的。   “我必须声明一下,姑姑临时安排的,我实在没有想到。”   这也许就是邵伟臣的毛病所在,他不喜欢勉强,哪怕对嘉勉的印象确实不错,可是他能感觉得到,嘉勉无心回应。   看吧,今天反而把局面弄得更难堪。   邵伟臣就是这样一个惜颜面的君子。   他举起杯子要与嘉勉碰,“请你这一杯,就当是赔罪。”   嘉勉回应,然而杯身还没碰到呢,突然,有人从她身后两只手抄进来,两臂撑在嘉勉两侧的吧台边,形成一个再私密不过的半包围,   身后人歪头过来,看向嘉勉,后脑勺朝邵伟臣,“你看你手机?”   嘉勉这才翻起扣在台面上的手机,一分钟前,周轸给她发消息,是图片,他拍的背影:嘉勉和邵伟臣。   说着,某人站直身,一只手搭在嘉勉的椅背上,一只手朝邵伟臣,还对方上次的社交礼,说正式认识一下,邵先生。   周轸自然认识邵伟臣,对方父亲是有名的建筑师,周家的地产好几个方案来自邵先生手笔。   周二玩笑的口吻,说他刚刚下飞机回来,马不停蹄的闭环应酬呢,不成想在这里捉到他的猫,   “哦,别误会,我是说嘉勉,她的小名叫,猫猫。” 第35章 4.7   原本周轸不必要亲自出差的,业务那里来求支援,谈判到最后一轮了,客户那里总部一般零配件的VP亲自过去盯这最后一轮的价格战。   业务的头目三天前过来请二子,要二子务必过去一趟。翘板就得对等地坐,不然总有一头翘。   周轸才从大连那里的项目里抽身回来,焦头烂额,然而,陈云给他报备完周叔元那里的吩咐后,他下午就决定出差了。   老头晓得周轲那里撒酒疯出了点纰漏,在家里发了好大一顿火。   没错,老头认定老二就是在曲线救国。真不真心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二知道自己要什么。   现下的形势就是,老二打嘴了,他从前从来瞧不上倪少陵的,如今也摸到绊子在哪里了。   管他是不是真心想求倪少陵的侄女,起码这个豁口,他自己愿意去拱。   那么是生意也好良缘也罢。周叔元都觉得再双赢不过,他快到七十了,还没看到孙子的影子,老大那里他是指望不上了,不多勒着老二,难不成真让他眼睁睁看着周家断子绝孙嘛。   周叔元发难了老大一通,随即给陈云打电话,要老二晚上一道吃饭,说白了,拿和酒。逼老大给老二赔个不是,至于倪家那头,你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周轸不稀得看那爷俩的戏,下午就让陈云给他订机票,在那头停留了四天。把下个月去巡厂的计划干脆提前了。   *   这几日缝隙里,周轸都有给嘉勉打电话,问她咳嗽好些没。她一次都没问过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觉得她无情极了。   “出来混始终是要还的。我从前欠女人的,终究也遇到要归还的人了,嗯?”邵伟臣走了,周轸却没去坐嘉勉身边的位置,还是站在她边上,他今日的领带是条千鸟格的,懒散地靠着嘉勉,领带都依到吧台上去了。   嘉勉强迫症地伸手替他拂下来,归置好,说他的领带,也说他人。   “林平越还记得嘛,从前跟我和嘉勭一块玩的那个,”周轸说林平越的姐姐前段日子和姐夫干仗了,理由是姐夫任由那些个小妮子在他周围卖乖,姐姐一气之下,把他身边几个女员工全开了。这事他们作为看官笑了好些日子,男人嘛,终究维护男人,他们几个觉得姐姐太小题大作了,这世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你时时刻刻看着可还得了。可是今日,周轸改口了,他说他站林姐姐,“宁错杀勿放过。尤其是我这根据地还没占稳呢,谁晓得有人会不会朝令夕改。”   某人再道,况且这邵伟臣论年纪、性情、家世,好像都足与嘉勉相配。   嘉勉微微不屑,原来有人也很迷信金玉良缘一说。   她刮着手里杯上的水珠子,静默地看着周轸,好奇,“你父亲就没催过你嘛,足与你相配的那些……”   “要听实话嘛?”   “嗯。”   “嘉励。老头很满意嘉励,满意她是倪少陵嫡亲的女儿。”   “……”   “娇生惯养,自幼随着父母,教养见识谈吐哪样都值得做个合格的太太,”周轸看着嘉勉,看着她眉眼里像起雾般的生起重重情绪,“也许你始终不回来,我始终见不到你,想不起你,过几年,我也就妥协了,娶个合格的太太。”   “嘉励才不会只想做个合格的太太,你太小瞧人了。”   周轸看着嘉勉,一时没有反驳她。他知道,这是她们姊妹自幼积攒下来的情意,以及她对倪家人始终还是十二岁前的感恩与怀念。   原则上,嘉勉一直没有长大,她始终是个孩子。   才会脆弱、才会单薄、才会再冷静自持地消化你眼里无边无际的欲/望。   周轸牵她下高脚椅,他在里面的雪茄室还有应酬,江北客户的几个大佬过来了,他循例过来陪一巡酒。   “我给你开个包厢,你在里面歇会,等我。”   嘉勉由周轸牵着一路往里走,她说不必了,再跟他说明来由,她等婶婶那里结束了,送她回去。   司徒还在嘉勉住处等她。   小旗老早在包厢外面候着周轸了,因为周轸稍后要去替周叔元探病一个故友。对方转到S市来疗养,落脚在桐城。周轸一身风尘归来,得换套干净的去。   周轸接过小旗手上的西服防尘袋,顺便交代他,“你待会送嘉勭母亲回去。”   “那你这里?”   “我再叫陈云给我派车子来。”   “好。”小旗乖觉之余,看老表手上牵着的嘉勉,心里暗忖,这两个人简直是S城的晴雨表。他俩一齐准没好事,外面打雷了!   *   包厢里全复古的美式陈设风格,周轸把手里的防尘袋扔在沙发上,他去里间的洗手间洗把脸。   嘉勉跟着他,是拒绝他的安排,“我自己可以送婶婶回去。”   周轸旋开那黄铜水龙头,拿手抔水,三下五除二地洗了把脸,面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子呢,他一眼看穿她,“慌什么,我遇到你了,听说了事情,顺道让小旗送你婶婶回去而已。”   嘉勉有点难色地呆在原地,面上是被点中心事的愣,她把愣演绎得惟妙惟肖。   周轸摘一条毛巾揩脸上的水渍,悄然间,把毛巾蒙到对面人脸上去。眼疾手快都是他,嘉勉全蒙在鼓里状,她拉下脸上的毛巾时,人已经被推跌到身后的墙上去。   周轸有点生气了,扳着嘉勉的肩膀让她面壁状。而他从她身后扪住她,一手绕着她脖子,一手环抄在她腰上,歪头,一口咬在她后颈处。   嘉勉来不及跳脚喊疼,某人便松口了,小惩大诫,他低低地问嘉勉,“你可是养过猫的,应该知道猫什么时候最爱咬对方后脖子!”   周轸问过嘉勉好几次,他送她的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   嘉勉始终没正面回应过他,于是,他知道,后来肯定不好,她就是这么个容易吃心的人。   周轸孟浪出口又后悔了,平白招她干嘛。   扶她转过身来,嘉勉固执地看着他,他也怪她,“不让你婶婶他们知道,那我和你这样,算什么?偷情?”   “……”   有些人怎么都是错的,她不说话是错,说话也是错。周轸只要她一个错的理由,下一秒,拂掉她肩头的链条包,掷到他们脚边。周轸捞住嘉勉的腰,将她最挨近地控向自己,俯首,唇舌去找她。   倪嘉勉这个固执的家伙,任是她话再凉薄,唇舌是热的,绵软无力、濡湿温情,升腾起人无边的毁灭/欲。   周轸才洗过的手,冷冰冰地落在她肌肤上,她几乎本能地激灵了下,手推拒在他心口处,被周轸捋下来,逼着她环住他。   嘉勉的手背在他外套里衬的缎面上抄过,冰凉凉的触感直游到她心里去了。   周轸问她,“这几天,想我了嘛?”   固执鬼觉得这个问题比她高考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还难。   “你的打火机坏了。”是没气了,那晚,周轸脱外套是信手扔在地上的,大概打火机从口袋里滑出来了,他没察觉。   嘉勉次日打扫卫生的时候,才在窗帘边看到了,她捡起来……   嘉勉说,她这几天全拿他的打火机点蚊香了,打着打着,气烧完了。   她没说她把他的火机当蜡烛点了,是生生被她消耗掉的。   周轸听清她的话,笑了,“没事,等充完气,继续点。”说着,又嫌弃的情绪,“蚊香不是老头老太太才会用的嘛?”   嘉勉:“人家盒子上没有说使用对象限制老头老太太。”   某人看她急急地反驳,不高兴了,手里的力道加码了些,勒得她快透不过气了,“哦,那我晚上过去给你点蚊香好不好?”   周轸把腕表拨正给嘉勉看,说他得过去了,他今晚还有两桩事处理。“一个是我人到了,轻易遁不得;一个是过了今晚再去请安,对方可就未必领你人情了。”   嘉勉对于这些生意上的节点多少领会些,也明白商人很多时候得跟有些权力或者官僚低头,拜码头也好,结交联络也罢,总之,她从来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七八岁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了,某种意义上,嘉勉是个绝对能耐受孤独的人。   她想告诉周轸,你尽管忙你的正事去罢,“司徒今晚在我这里,我得招待她,答应她一起去吃夜宵的。”   某人闻言,“倪嘉勉,你成心的吧!啊?”   “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   “知道呢?”某人为难她,“知道还会留你朋友过夜嘛?”   “……”包厢里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是洗手间里开了扇气窗,风从那气窗里捎进来,也听得见天空里轰隆隆的雷声。   今年春上倒没怎么惊雷,如今已经是夏雷了。   新鲜的空气里已经嗅到阵雨的味道了。   周轸还记着她时时刻刻带伞的样子,打趣她,今天带了嘛。   嘉勉摇头,雷声滚起来,像碾子空碾。她手还在他西服外套下面,“我爸走的那天早上,外面下很大的雷雨,晨昏不分,他交代我把电视的插头拔了,……,还答应我明天带我去S大,看电影,买海棠糕……”   “他嘱咐我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伞,下雨天去买伞的孩子,是最最笨的。”   “周轸……”一时间,嘉勉许多话涌上了心头,她想找个人说一说,也许由人分担去,她会看淡许多,起码稀释许多。   然而周轸错会了嘉勉的情绪,切切地堵住了她的嘴,不要她讲了,更不要她去记那些。他要她挨着他,多大的雷雨都不要紧,天塌不下来,哪怕整个桐城都淹了,倪嘉勉都不会有事的。   私心来论,嘉勉不喜欢听保证,尤其这个档口。她听清周轸的话,下意识地咬了他一口,某人从来不按常规出牌,他还回来,依样画葫芦地,在嘉勉下唇上,狠狠咬了口。   气息错开时,彼此都在烈烈地平静。某人看着嘉勉唇上红了一片,笑得更张狂了,驯服他的猫猫,“你给我咬破了,我见到你叔叔,就告诉他,是你侄女干的。”   嘉勉气得鼓鼓地。   周轸这才满意了。   他真要去隔壁会客了,临去前,问她,“晚上和你朋友吃什么?”   “猪肚鸡。”   某人说,他也好饿。   这样,周轸捏了个响指,临时安排起嘉勉,“小旗先送你婶婶,你陪她到家后,再回去,就别出来了。我叫人送食盒到你那里,先垫垫别的,等我一起吃猪肚鸡。”   他的意思,他要过去。   “司徒在我那里留宿。”嘉勉以为她没表达清楚。   “她留她的,我就不能过去了?”某人反问,再顺带将嘉勉一军,“我又不留宿。”   “……”嘉勉恨恨地看着他。   周轸两只手来揉她的耳朵,“不管,我也要吃猪肚鸡。” 第36章 4.8   周轸到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   尽管他来前给嘉勉短信,要她们不用等他了,先吃。   嘉勉发短信给他,那你确定还过不过来?   周轸:唔。   于是,嘉勉还是等他了。   司徒老早不饿了,周先生派人送了一桌的吃的,不差那锅猪肚鸡了,且,“狗粮就饱到我明天晚饭都不用吃了。”   司徒拿手机投屏到电视上,追她最近热衷的日剧。   嘉勉到底有些尴尬,“那什么……他送了这么多东西,不等他来,我们也吃不掉的。”   周轸哪是叫了份猪肚鸡啊,他是把人家饭店能叫的夜宵都搬过来了。   光水果盘都好几种了。还有各种点心。   嘉勉问司徒,“你饿不饿,我给你煮汤圆。”   司徒躺在沙发上,说这样的嘉勉真好,待人接物笨拙的热情,而不是从前在X城遇到的那样冷艳孤僻。   司徒坦言不敢与那样的嘉勉太过亲近,那时的她,是一种笼统的红,像过了正月的春联,风吹雨打,早就褪了色,没血气、一撕就斑驳得不能看。   今晚的倪嘉勉,光看墙上的钟,都不知道多少回了。“如果这都不算爱。哈哈,这算什么,竹马也是他,天降也是他。”   嘉勉没作声,甘心由司徒嘲笑。   *   某人甫进门,就跳票人的自觉,朝里面的客人司徒抱歉。   司徒视角看去,周先生站在玄关处,手里提着的伞还挂着水,沥沥啦啦的,他要嘉勉拿个盆来,免得洇得地上全是。   这一刻,他俨然男主人的作派。   旧小区就这点不好,黑灯瞎火的,老司机在里面绕也得鬼打墙。   周轸坐在车里都给司机指道了,还是开错了,他一个不痛快,干脆下车了,这一路过来,反倒把自己弄得更狼狈。   一身风雨的味道。他脱了身上的外套,嘉勉扔给他一双拖鞋,是男士的,簇面崭新。   要知道,周轸上次来,可没这待遇。然而,在她朋友面前,他不愿意取笑她,更不愿意跌自己的颜面。   于是,二人默契地“授受”。   周轸把手里的衣裳塞给嘉勉,再换上拖鞋,进里,去洗手间净手出来,一边摘脱腕表、打散袖口,一边再一次和客人打招呼,一口一个司徒小姐,热情但不客套。   司徒对这位周先生的认知比上次更具体了些:他不会同你交朋友的,言语与气场都在透露这一点,但你是嘉勉的朋友,他自会招待。   “说好十点的,晚了快一个小时,真真要命,害司徒小姐等到现在。”   司徒连忙摆手,“周先生还是和嘉勉一样喊我司徒吧。”   桌上一切都是现成的,连锅和电磁炉周轸都让人送来了。   周轸说,快,咱们把客套都先放一放,先吃饱再说。   其实她们已经饱得吃不下了。   周轸把摘下来的腕表、袖扣信手丢在桌上,问嘉勉,“你吃什么了?”   好多。红糖糍粑、司康饼、焦糖布丁、虾皇饺、西瓜、枇杷、樱桃……   “嗯,”有人听着,“其他没见着,嘴巴上还沾着焦糖。”   嘉勉下意识去抹嘴。   周轸恶作剧的笑了,“笨蛋,说什么都信。”   对面的司徒就咬着筷子,想不尴尬都难。咳咳算作提醒,这还有活人喘气呢。   嘉勉在桌下踢了下周轸,他这才收敛了些,锅里的汤烧开,周轸份外磕了些胡椒粉在碗里,盛了碗汤,却是给嘉勉的,他说猪肚鸡就得多些胡椒粉才出味。   再招待司徒,弄得司徒受宠若惊。眼神跟嘉勉吐槽,果然人家的男朋友从来不会让你失望。   桌上难免会聊到工作,问及司徒男友是做哪行的,等等。   周轸是这些话术上的老手。他自幼耳濡目染,想那时候,没成年就被一桌的人架高盘地喝白酒,他都没在怕的。   司徒和嘉勉聊的话题,他多数是听,偶尔诙谐地插几句话。   聊到嘉勉的工作时,周轸问老蒋那头的单敲定了嘛?   嗯。   周轸面上淡淡颔首,这事他再没说下文。但是嘉勉知道,周轸许姚方圣好处了,通常业内一个大佬就能带动一个行业的蝴蝶效应。会展更是如此,敲定一个大佬的展位,主题就成功了一半。   这厢,嘉勉还记着嘉励给她介绍工作的人情,一直想请师兄一顿饭。嘉励嘛,又始终吊着姚方圣;   那厢,周轸已经拿最江湖的法子,压倒性地还了他姚方圣一顿席。   某人和小时候那会儿一样,吃东西总是三心二意的,死活要过来吃夜宵的他,最后就喝了两碗汤,吃了几个点心。   他嘴刁得很,说一切从笼屉上下来的食物,不趁那锅气消失之前吃掉,都是没有灵魂的。   所以他最最看不惯打包面条点心的人。   纯粹瞎对付。   大晚上的,他被几个点心顶着了。嚷着要喝茶。嘉勉搬家东西本来就有限,哪会面面俱到到如此细致,她说没有茶叶。   但是冰箱里有瓶装的乌龙茶,问他要不要?   “热一下吧?”甲方永远只是甲方,条件很多。   嘉勉拿才买的雪平锅给周轸热乌龙茶,司徒要帮着收拾桌上,嘉勉说什么也没让,于是电灯泡干脆自觉去洗澡了。   腾空间给他们二人,站在灶台前,嘉勉微微嘟囔,说看吧,弄得人家司徒很尴尬。   周轸不依,他说我做什么了,就尴尬了。我就是来会你的朋友呀,“这么多年,你都没忘记人家,可见有值得交的地方。”   或者,值得这个词本身就利益化了,小时候的朋友才不图什么值得,就是和他(她)在一起很开心,万万足够。   接近三十而立的周轸,其实他门清得很,世故圆滑,甚至急功近利。他能陀螺转地安排自己漏夜也要去拜访荣休的官员,却也在这六十平的房子里,认同嘉勉无关利益的微时伙伴。   一切的目的,她开心就好,还能损失什么?   锅里的茶滚了起来,嘉勉倒进杯子里,再递给他。   某人受用,享受她的热情,“谢谢。”   逼仄的厨房里,站两个人就满了。嘉勉把桌上的碗碟搬到水池里来洗,她洗碗其实很费水,一直开着水龙头,全用流水冲。   她小时候在他外婆那里就是如此。   提起他外婆,嘉勉多嘴问了一句。   周轸说,早不在了。过世五六年了。   啊。嘉勉面上一怔,说了句抱歉。   某人浑不吝,“人老了总要没的,难不成真做老不死啊。”   嘉勉垂首没说话,她很难像周轸这样,对生死看得像明日的天气。   时间沉默了半分钟,厨房里只有流水的声音和燃气热水器工作的声音,周轸搁下了手里的杯子,从嘉勉身后环过去,替她关了水龙头。   就着她的手,替她洗起碗来,耳鬓厮磨的气息里,他难得认罚的嘴脸,“都不死,我们都得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   嘉勉却自顾自闷闷地抱歉,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人不会不死的。   只是她也许比许多人多了一层感受,就是意外背后的创伤。上一秒还在平静里,下一秒就被裹挟进了毁灭的漩涡里去,她永远记得,那天医院派人来接嘉勉。   说的是,你爸爸不好。   十三岁的嘉勉是爬上车的,因为整个人是软的。   从那以后,她怕谈及生死。   也怕医院,从前她引以为豪的外科医生父亲,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提及过了。那日一起吃火锅,周轸问她,想过嘉勭当医生嘛?   “叔叔都说,嘉勭像极了我爸爸。我不知道嘉勭当初报医有没有爸爸的影响,我一直不敢问,怕有,周轸,真的,每次见到嘉勭,他和我说回医院了,我都会很认真地嘱咐他,路上小心。”   “我不敢多说什么。尽管我一直很喜欢哥哥,但他到底不是我嫡亲的,我想要叮嘱他,多休息多吃饭,他吃的比你还要少,这样不行的,体力会跟不上……”   司徒从洗手间里洗漱完毕出来,看到的一幕是,嘉勉被周先生抱在怀里,低低的掩泣着,周先生朝司徒不远不近地一个嘘声,是抱歉也是禁止。   禁止司徒过来询问。因为有时候,眼泪是最好的宣泄,不哭一哭,你都不知道自己苦在哪里。   你当葬礼上的人,都是哭去了的人嘛,不是,哭的从来是活着的自己。   生到死的法门,就在那口气,那口气没了,人一切都归无。   唯独活着的人,她不能饶恕别人,也不能饶恕自己。   时间秒秒分分地过去,周轸能感觉到怀里的人逐渐平静下来,她是平静了,湿了他襟前一片。   嘉勉红着眼睛,不说抱歉,也没下一步的动静。   冷不丁地,周轸问她,“你小时候有没有暗恋谁?”   嘉勉瞬间抬首望他。   听到的是他的笑与嘲讽,“你这性子太吃亏了。什么都放在心里,对嘉勭都这样,对别的男人岂不是,七老八十的爱情。”   周轸口里七老八十的爱情是指,七八十岁再重逢初恋,你中意我,我中意你,然而呢?   有什么卵用!   互相都要成为一把灰了,谈什么爱情,狗屁!记住,爱情就是折腾,七老八十老早折腾不动了!   *   桌上的吃食全收拾妥了,吃不下的全搁到冰箱里去了。   周轸在阳台上抽烟,窗户洞开,手里的烟全架在窗外。   嘉勉把他的打火机还给他,她原本要自己试着买气换的,不太会。   周轸摇头,让她别瞎弄,不安全,要先放气的,“你笨手笨脚的。”   “还笨嘴。”他再内涵她。   这是个嘉勉永远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她无从解释,她为什么会那么笨拙。   周轸把手里另外一个火机换给她,说给她点蚊香。   无烟蚊香在防风火机的苗头里静静地燃起来,嘉勉拿到房里去,周轸掐了手里的烟,说他也该走了。   “再留下去,你朋友估计要连夜打车回桐城了。”有人的严肃始终捱不过三秒。   嘉勉把他的外套还给他时,周轸不接,他看着她,再正经不过的嘴脸,却说着再狂妄不过的话,“她要是愿意走,我可以安排车子送她回去。”   声音不高不低,房间里的司徒未必听得见。然而倪嘉勉却炸毛了,打他,“你小点声!”   “你声音比我大多了,好嘛?”   周轸不情不愿地被嘉勉推到门口,倪二小姐像极了一个催促自己小孩出门上学的老母亲,各种怕小孩落了东西,伞、衣服、桌上的表和袖扣。   统统拿给他。   某人耍赖地全不要,然后脑洞跑到银河系去了,“你说一千零一夜得有多扯?”   那女的花了一千零一夜才让那个国王改变了想法,不杀她,也做他永远的王后。   “嘉嘉,你要多少夜,才决定不杀我?”   周轸说完这句,就推门走了,嘉勉愣在原地好久,某人走出去,门没替她掩上。   她走上前,原本是打算阖上门的,然而鬼使神差地,力往外,最大化地去洞开门,   她想听外面的人下楼的声音,万万没想到,某人终究棋高一着。   他没有走,抬手接住她推门出来的力道。   下一秒,赢棋的人享受他胜利的喜悦,一把扽出倪嘉勉,门砰地被阖上了,是在外面。   他把她锁在了门外。   气息跌缠到那道被锁住的门上,   黑暗里,失去光明的感官反而更强烈了。笨嘴拙舌的倪嘉勉是颤抖的,热络鼓动的,像一颗急急升腾的氢气球,然而又被牵线人,死死绕在指间。 第37章 4.9   都说接吻于男人是前/戏,周轸从前从不质疑这句话的偏颇。   因为他很多年不把接吻只当接吻看了。   甚者,他的风花雪月里,直接跳过这一道程序。   今时今日,风月里打滚的男人也有忸怩的时候了。   因为他谙知,快乐的意义。它正因为是快的,短暂的,才会欢愉享乐。   上帝都在教诲世人,喜怒哀乐,一味只占着一处,是要万劫不复的。   周轸怕扽出的只是她的人,和从前他招惹的那些女人一个下场,那么于他于嘉勉,都是个不如意的结局。   他可以欠任何女人的感情债,唯独倪嘉勉。仅仅因为她住在他的记忆里。那年凤仙花开到了现在都没有败。   周轸觉得,急/色关头,他能受戒如此,已是很了不得了。两重紧箍咒,一重来自“嘉勉”,一重来自倪少陵。   于情于理,他都得做个好人。   否则,他有一百种方法带走她。   “嘉嘉,换个密码锁吧。”周轸在她耳边笑话道,黑暗里,他看不到她,但手里扪到她紧密的心跳,“不然,下次谁给你开门呢,嗯?”   *   不日,倪少陵托嘉勭给周家带话,请周家父子拨冗一叙。   不在家里请。   沈美贤身子早没事了,女人的心思终究容易软绵些,她劝丈夫,你都打算还人情了,又不在家里摆,倒显得应付了。   这些年,虽说和周家的姻亲关系断了,表姊陆明镜那头也早就淡薄了心思,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但沈美贤看在眼里,尤其嘉勭那里,他和周家老二来往,倒也没听说有什么龃龉,向来是周家出手阔绰。嘉勭现在在桐城住的那套房子,还是周轸帮忙置办的。   有时候看别人家的孩子罢,都是好的,沈美贤倒觉得周家老二鲜活点,早慧的孩子就是容易入世。自己的嘉勭跟个吊书袋的先生,一味钻研,成年到头看不到他的影子。   做母亲的心思终究单一些,她说不指望他们守在自己身边罢,但也不希望他们活得像个机器那么冷。   冷性子的人终究吃亏些。   那晚在酒店,是周轸的车送沈美贤和嘉勉回来的。周二身边的人就没有不会说话的,那娘舅家的孩子机灵得很,一口一个倪家婶婶地喊着,说老表实在有事走不开身,知道婶婶这里身体不大痛快,就指派了我务必好生送回家。   老表和嘉勭哥哥一向交好,婶婶不大如意,他到底记挂着的。   小旗只字没提嘉勉的事。沈美贤自然也没想到这层。   现下,倪少陵于公于私都欠着周家人情。周叔元那个老贼,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地朝他敲了多少边鼓。周轲是S大毕业的,前些日子,周家更是以教育助力的名义给学校捐赠了一笔助学奖学金,这中间出面受赠的就是倪少陵。   因为周家架的高台盘。倪教授平白得了个外联的美名。   沈美贤晓得周叔元有意拉拢少陵做他们项目的经济顾问,“你在家里请,倒还阵仗小一些,去外头还席,圈里的人可就不知道如何说了啊。”   倪少陵关键时候也会犯糊涂,文人的通病,喜欢置气。   他看不上周叔元的作派,让他在家里做这个东道,纯粹气不过。   气不过周家所谓三顾茅庐不外乎旁门左道。   嘉励周日闲散在家,她下周要出差,快进六月的S城,和上海那里的天气差不多,都要蛰伏一个大黄梅。   她把住酒店要用的床品拿回来,给妈妈好好消毒熨熨。   嘉励躺在沙发上翻杂志,盘子里吃的樱桃、杨梅好几颗都掉到地毯上去了。沈美贤训斥她,越大越懒,像什么样子啊。沙发上的人满不在乎,客厅里灌进东南风,凉爽极了,嘉励听着爸爸口里诋毁周家的“旁门左道”,不禁看客的鄙夷,“他们的旁门左道可不止一招哦。”   倪少陵见女儿难得与他一齐站队,不禁狐疑起来,“嗯?这是又在嘉勭和那老二那里吃败仗了?”   嘉励有嘉励的骄傲,这骄傲不允许她做那种又蠢又坏的女人,她这辈子都不会做那样的女人。但到底有些吃味,她觉得这是最普世的人性,没什么可遮掩的,导致于这些天,她待嘉勉都淡淡的。   嘉勉发工资给嘉励买了礼物,诚然讲,嘉勉品味很不错,嘉励甚至邪祟地想,也许是那个梁先生培养出来的。   她不会主动跟父母提及周轸和嘉勉的事,指望嘉勭更不可能,哥哥是个最最有边界感的人,他自己的事都从不跟父母交代,更不会多舌别人的。   何况,嘉勉到底跟他们隔一层。   “爸爸,那个梁先生当真当年来过伯伯的吊唁礼?”   倪少陵冷不丁听闻这一句,脸上即刻多云转密布阴郁,“你问这些干什么?”   嘉励从来不受规训,她合上杂志,歪坐在沙发上,长发妩媚俏皮,由衷的声音,“其实,我觉得嘉勉挺好命的,或者老天爷是公平的,失多少,得多少。”   前有那个梁先生,后有周轸。   如果周轸当真知道那位梁先生的存在而不介怀的话。   嘉励的话音刚落,倪少陵手里的茶杯就落了地,骨瓷击地,嘉励反而还魂了。   她知道她失言了。爸爸和伯伯的感情,又比她和嘉勉更亲一层。嘉励小时候明明很袒护嘉勉的,当嘉嘉是一个附件地跟着他们,她也从不会越过他们去。   嘉勉和梁先生的事,嘉励也觉得没什么不能原谅的,可是眼下,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生出这些小家子气的龃龉来。   太不该了。   倪少陵借着发火的契机,干脆问嘉励,你妈妈身体不好的时候,你在哪里?   “嘉勉一门心思奔赴过去,你在哪里?”   话赶话,火及时地烧起来,“我在哪里,我在玩,可以了吧。爸爸你少不讲理,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嘉勉,因为她身世可怜,人又生得梨花带雨的娇俏,是个男人都会有保护欲,这是你们的劣根性。你是因为伯伯的缘故,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不执意留下她呢,留在你身边教养,或许她就不会跟那个老男人,这样,她和周轸才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倪少陵获取嘉励口中的信息,“和谁一对?”   ……   *   许多年会不到周叔元了,他人老态了些,但公子哥的底子还在,依旧挺拔。年轻那会儿就是圈子里有名的仪表堂堂,倪少陵记得吃他和陆明镜的喜酒时,这位周公子生生把他新娘子的风头都抢了去。   那原配的陆家小姐,就是周叔元当初风流倜傥地追到手的。   不过十载,劳燕分飞了。   富贵人家的婚姻从来闲笔多且杂,那第二任太太或许少些心气,又或者什么锅配什么盖,保不齐能白头偕老了。当然,娇妻嘛,自然是一个白头,另一个偕老。   按老话,周轸其实差兄长一大截的。论母家、论出身、论长幼嫡庶。   但现在不兴这些,只兴他周叔元器重哪个罢了。   从前,周家父子还是棍棒家法的,现在果真父慈子孝了。   “倪老弟,这向都好?”两家见面,周叔元先打招呼,老二也亲自接父亲解开的外裳。   “多谢挂碍,真是贵人出门多风雨。原想着凑个大家都方便的时间,不成想今日雨落得这么大。”   外面风大雨大,今朝看新闻,桐城几处乡下地方都起龙卷风了。   今年盛夏又不太平的样子。   倪少陵到底是东道,问候了下周家乡下老宅无妨罢?   周轸替父亲答,乡下那头有本家看顾,院子东楼倒没什么,几处院墙听说刮伤不少,大碍无妨。   倪家乡下也有房子,父母去了这些年,倪少陵早就发狠要动土重修,以及兄长,“我也想跟嘉勉商量商量,一道迁回乡下去罢。”   嘉勭还全蒙在鼓里,听闻父亲这一句,连忙打岔,“您好好请客的人,怎么啰嗦起家务事来了?”   周叔元或许还没全领悟,但周轸脑子的一根弦震了震,他汇倪少陵一眼,对方冷漠避开了。   “人上年纪了,到底是要迷信这些的。你伯伯那头就一个嘉勉了,家族里,你要替嘉勉撑起来,在内是哥哥,在外是舅兄。”   嘉勭只是冷落人情世故,他并非不懂,猛然听父亲如此,他悄声睇一眼二子,想必是有什么风声了。这明显不是在说嘉勭,而是敲打某人,舅兄二字耐人寻味。   寒暄到此为止,倪少陵请周家父子入席。说原该在家里请的,美贤身体这向有点不适宜,就我们爷四个罢,不带她们女人家了。   两厢入席,周叔元净手的空档间接倪少陵的话,“上回在桐城老店,碰上老二和一个小姑娘说话,我当是谁呢,是嘉勉呀。”   周叔元说,幺儿姑娘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落落大方,冷静诙谐,打趣叔叔也挤兑了他这个老头子,“我当时就说呢,通身的倪家作派,竟得了她叔子真传,倒不像侄女,更像嫡嫡亲亲的闺女了。”   “我们家那位就一直遗憾呢,没生个闺女来贴心,还是你们倪家热闹。”   说罢,周叔元扔了手里的消毒毛巾。   聪明人会晤,大家都拣自己想说的说,一时间,倪少陵撇清的话题,又给周家拉回来了,周叔元四两拨千斤的渗透了些什么,聪明人自行领悟,“我还听老二说,嘉勉在她母亲那头过得并不好,你们这才接回头的?”   周轸闻言心生不好,“爸……”老二很少能这么低头地认真喊人的。狐狸总归是狐狸,哪怕他老了,手段都不会生疏。周轸关于嘉勉半个字都未曾和老头说过,现下老头抛出这么一句,明显是有备而来,周轸想提醒父亲什么,被周叔元一个冷眼喝回头。   “怪可怜见的。有些孩子天生没有父母缘。”   “回来也好,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跟那个妈走,我想她爸爸原先也该这么想的。平白生出后来那些个事端来,磋磨了孩子不说,到底伤情分呀。哎,一笔勾销,一笔勾销!”   好一个一笔勾销。实该是他周叔元说得出的话。   商人最懂进退,今天要不是倪少陵上来就摆那文人割席的架子,周叔元还未必能进这一大步,你口口声声兄长、家族,然而呢,做的事情并不体面啊。   当初一步名正言顺的棋下坏了,现在懊悔呢?   当初就该拿出托孤的志气来,否则永远是两家人。   当然,现在周家有求于他,周叔元断然不会把话说那么绝,不过是踩了踩倪少陵的痛处罢了,让他捂着这痛处,更加想方设法地弥补这一步错棋。毕竟,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兄长当初牺牲了那么多,让弟弟出国深造,自己一辈子窝在桐城没出头,临了舍身成仁地去了,就一个女儿,他们都没护好。   唏嘘啊,笑话呀。   你把个孩子天天跟疯子搁一块,孩子能好才怪。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倪少陵夫妇枉费读了那么多年书了。   ……   酒过三巡,席上要到收梢。   周轸再一次起身敬倪少陵的酒,杯身矮一截碰到后者的,倪少陵突然发话,大连那头,我可以帮老二跑一趟,这一趟成不成,看老二的造化。   “至于其他,别想,嘉勉不是个玲珑多窍的孩子。她一没当初陆家的好家世好父母,二没冯小姐的圆融乖觉,你父亲都经历了两桩婚姻,老二,你自己说说,嘉勉适不适合你。”   她既不是陆明镜又不是冯德音,但是周轸是活脱脱二代目的周叔元。   这一顿酒,于周家算是有进益了,起码倪少陵松口了。   只是,条件是,劝退周轸。功名仗与儿女情,对于一个男人,再好选不过了。   *   倪少陵归家时,一身的酒气,嘉勭把父亲才送到家,父亲就指派他,“你去接嘉勉来,立刻去。”   嘉励还没走,看到爸爸一进门就怒火中烧的样子,警觉不好。   四十分钟不到,嘉勉到了,嘉励摸着手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愧疚的形容,她记得小时候爸爸每次发火,嘉勉即便不敢求情,也死死守着嘉励身边。   嘉励考得不好,嘉勉会跟叔叔说,她考得更不好。   那头,嘉勉自顾自上楼,去叔叔的书房。   嘉励一个急步跟上来,“你个笨蛋,他让你来你就来,他又管你说你了!你知道嘛!”   嘉勉回头,看嘉励红了眼,日常闲话的口吻,“你今天的眼线画得好失水准哦。”   台阶下的嘉励,直接掉头就走了,外面风雨不休。   叔叔的书房里,只有书案那一处点了灯,倪少陵静静地坐在案前抽烟。   书案上,是他练废的一手字:   何彼襛矣(注1)   不知是哪个字不满意,叔叔尽数捺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诗经,《国风。召南。何彼禯矣》:怎么那样秾丽绚烂? 第38章 5.1   嘉勉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首写嫁娶的诗。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可惜叔叔不满意,涂掉了。   —   叔叔的书房里尽是书,书架上搁不下就全堆到地上来。小时候嘉勭就老不满叔叔这一点,说他这消防观念实在太差,一个火星子就能着了整栋屋子。   于是,婶婶向来不肯叔叔在书房里抽烟的。   今日叔叔自责,又破戒了。   “嘉嘉,我有时候还不如你们的。”倪少陵掐了手里的烟,起身开窗换气,免得这乌糟的二手烟扑了嘉勉。   嘉勭在门外敲门,三声不到,推门而入,他来不及说什么,倪少陵就让他出去,“你知道我的规矩的。”   书房是私人空间,找孩子谈事也从来不许妻子插手。   嘉勭是今日酒局上唯一一个没有饮酒的,他清醒得很,小时候嘉勉被拎到书房谈话,他从来不上来维护的。这是头一回,“规矩是人定的,可以改。小时候,你管教是天经地义,现在,儿女情长的事,没有规矩可言。”   嘉勭纠正父亲,你在饭店那会儿还说要我替嘉勉今后撑着,长兄为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况且,我这个小妹向来茶壶里下饺子,她倒不出来。她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还要周轸转达给我呢,”嘉勭说这话时,不禁投一眼案前不作声的嘉勉,后者微微红了眼,“我很难不上来搅和一下。”   兄妹俩对视,彼此心领神会,嘉勭怪嘉勉,“小时候就那样,现在还是,回回让周轸做好人。那会儿是猫,现在是我。”   倪少陵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嘉勭和嘉勉反而更像一对亲兄妹,两个人都是个守口如瓶的性格。今日,嘉勭这般,算是生生向前迈了好大一步。   嘉勉顾不得在叔叔面前,饮泣感,犹如当年获得哥哥允许,可以在这里养猫一样的心情,“爸爸就是在医院没的,我只是怕你怪我多想多思,也觉得我的叮嘱其实可有可无。”   嘉勭摇头,“嘉嘉,我和伯伯是一样的无神论者。”这也是学医者最起码的操守。否则,生命将毫无意义。   “你该告诉我的。嘉励性子粗,她很少有这方面的细致,我有一个处处担忧我的妹妹,是我的福气。”   时间当真是摆渡者的话,嘉勉仿佛又重新摸到了那条绳索。   她感谢出现在她面前的嘉勭,更明白让眼前一切生发的那背后推手来自谁。   余下的,她想单独和叔叔聊。   十二年是一轮。很有趣,嘉勉两次出格的事,都和周轸有关。当年作婚嫁小陪娘被周轸拐跑了,今年又因为周轸,被叔叔喊到书房谈话了。   倪少陵旁的话没有,只说,他不同意嘉嘉和周轸的事。“程太太的那个侄子,邵伟臣比周轸适合你一万倍,嘉嘉。”   二十四岁不到的嘉勉,愈发的沉静,像水一样,涟漪都是温柔。她眉眼间像极了兄长。倪少陵私心而言,很惧怕这样的肖像,仿佛是一种生命残酷地延展,在朝他们控诉着什么。   说到底,当初,他们肯放嘉勉走,到底存了私心了。   死者为大,更为尊。   倪少伍是背着荣誉牺牲的,他是被市政府追悼为见义勇为优秀医务工作者的。倪少陵不允许那个档口有人跳出来去践踏、侮辱兄长的荣誉及勋章。   这些分量勋章的背后,同样累计关联着他们。   季渔是个尤为偏执的人,她一心只想要回女儿。毫不检讨这空白的七年,她教了女儿什么,养了女儿什么。   正如后来的十一年,放手后,倪少陵夫妇也同样没有检讨到这一点。   人总是爱在惯性里懒惰自己。   多年以后,倪少陵依旧没有说服自己的根本理由。是的,他当初坚持留下兄长的独女,再轻易不过了,偏偏没有做到,任何理由都是虚伪。   这是今日他在周家父子跟前,吃过最狠的一盏罚酒。   周叔元太阴险的一个老贼,然而看事也最毒辣。   说什么,倪少陵也不会把嘉嘉嫁到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家庭里去的。   饶是刚才嘉勭言语里渗透着。也许情不知所起,早在时间里埋了种子。   “叔叔,邵伟臣只是不知道梁齐众的事。”嘉勉冷静回应,她指指叔叔案前的字,外界的嘉勉,其实只是倪少陵涂掉之前的书法,一念之差,涂掉后,分文不值。   这话无疑是往倪少陵心口捅刀子。   “嘉嘉,周轸和那个梁齐众其实差不到哪里去,你明白嘛?”区别不过在于,一个是不把自己钻营到婚姻的套子里,一个是拿婚姻做筹码赢了后又反手藐视一切原则。   倪少陵给梁齐众亲自去的那通电话里,梁某人最后保证,不会纠缠嘉勉,倪教授,您其实远不要动怒,嘉勉是个拿脆弱当幌子的孩子,她甚至比任何人都坚强。   “我明白。”嘉勉答叔叔。   “可是,我又不想叔叔把周轸跟梁齐众混为一谈。仅仅因为,周轸是一个秘密……”   小时候,嘉勉听叔叔打趣他的那些座上宾,秘密一旦开口,就注定不是秘密。这是经济也是人性。   嘉勉跟叔叔说了许多从前的记忆,包括她写叔叔的那篇作文,少年意气风发的那些描摹词语及画面,嘉勉说她很难去追溯时光,所以她只能所见所得,拿周轸那会儿的样子,张冠李戴到叔叔头上。   那篇作文反而得了奖。叔叔很喜欢,父亲也为她骄傲,然而,她始终缄默着她的秘密。   很多很多年。这些年来,周轸说他很少想起过嘉勉,嘉勉亦如是。   因为当时的明月,向来照不进今日的窗子的。   偏偏她还是遇上了周轸。或早或晚,嘉勉说,老天爷好像在和她开玩笑,少年时代那么晦涩的秘密,一夕间,易如反掌地反攻了。   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生命,也会肤浅也会虚荣,尤其是听到轲哥哥口里的阳谋,嘉勉泄气极了。   仅仅因为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仿佛把她的两双手剪掉了,她毫无还击周轸的巴掌。   也许那一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嘉勉也始终没离开过S城。那晚,她绝对会狠狠打周轸一巴掌,或者拿酒浇他一脸,   到此为止罢。她把少年时候的秘密也悉数还给他。   可是她依旧没逃过他的“阳谋”。是周轸的话术赢了。“他提到了爸爸,说他与爸爸仅有的一次会面,”嘉勉最厌弃任何宿命论说,然而她偏偏输给了周轸。嘉勉在叔叔跟前,像极了一个忏悔者的救赎,“叔叔,也许你会怪我不争气,可是我必须对自己诚实,诚实地感谢这一笔宿命,让爸爸在我最纯粹的时候,见证了我的秘密。”   嘉勉无比感谢命运,感谢爸爸与周轸的这一面之缘。   其他,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哪怕周轸当真是阳谋她。她也会和叔叔坦白,叔叔愿意帮他,是叔叔的情意;不愿意帮他,那么他就此放弃嘉勉,她也不会自怨自艾。   一切她得该得的。   失无可失,本身就是一种孤勇罢。   叔侄俩这一场对话,最后徒然落泪的竟是倪少陵。周叔元说的一点都没错,嘉勉当真像极了倪少陵,骨气与现实矛盾着。   倪少陵也不知道,嘉勉背后把他比作周伯通,她懂叔叔的入世与避世。也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周叔元想结交倪少陵的心思。   周叔元冷眼旁观地拱火,要倪少陵不要忘记兄长的情分,要他好生对待兄长的孤女,没什么侄女,就是倪家嫡嫡亲亲的闺女。只有把嫡亲抬上去,他们周家得益才更提/纯。   “席上,我答应周轸的项目邀请了,”倪少陵直言不讳告诉嘉勉,他答应周家项目顾问的头衔,替他们奔走这一趟人脉疏通,成不成事,在于天在于人,至于其他,他不允许,也要周轸自己选。   功名利禄,儿女情长,选一个。   老二敬倪少陵的那杯酒迟迟没喝,而是搁置了,他慧黠地眯眼一笑,“叔叔,”这些年因着他和嘉勭的关系,老二上门来,要么打趣地喊倪少陵姨父,从他兄长的亲戚关系;要么尊师重道称呼一声倪老师。总之,这一声叔叔,突兀且急功近利,很符合他们周家的派头,“您这样反而会让我得寸进尺。”   看不到希望,就没有欲/望。   不露底牌,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连庄。   原本只是一顿家常的席面。周轸说,他全没任何心思,但叔叔既然挑明了,他也回复一句,大连那头,成不成真得靠叔叔成全。但让我这样拿儿女情换,传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的。   这么一来,哪怕大连的项目成了,谁家女儿还敢我周二来往?   “况且,对象是嘉勉。我和她说的话,和叔叔再倒一遍也无妨。即便我阳谋她,她也可以一百次来反悔。”   周轸当着他父亲的面回应倪少陵,自罚了那杯酒。我反而希望叔叔愿意陪我去大连,是审查后的奖赏而不是惩罚。   对于所谓乘龙快婿的奖赏。   而不是劝退不良人的一枚支票。   *   叔侄这场谈话,最后并无结果。   如同当年倪少陵训斥嘉勉无端逃席一样,他最后还是要嘉勉,去罢。   没有结果是辩论最好的结果。   嘉勉蹲身替叔叔捡起了地上的烟蒂,她静默地看着叔叔,后者叹一口气,朝她,“你爸爸在,也是无果。这就是天底下所有父母的宿命。”   嘉勉从叔叔的书房出来,下楼时眼眶是红的。   她扶着栏杆涉级而下,去到厅里意欲与婶婶打招呼时,看清了厅里坐着的人。   周轸还和小时候那样,来倪家自在得很。   今日他喝多了,等人的工夫,他就喝了几杯红茶了。   婶婶见到嘉勉下楼来,忙细细端详她,哭是哭过了,倒也没什么大委屈的样子,“你叔叔就那个脾气,他今天又喝多了,说什么你随他去。”   嘉勉今日穿了件落肩港风的白T,短袖绲着墨绿色的边,黑色长裤。   人淡薄得站在那里,也许本身唇色就很红,稍微涂点口红上去,就尤为得醒目,像鲜红的绸缎。   她对着婶婶摇头,“对不起,好像都是我在说。叔叔被我气得不轻。”   嘉勉把手里捏变形的软烟盒递给婶婶,她说怕叔叔当真在里面生气不停抽烟,“所以我……”   事了了,嘉勭说要回医院了。也踢踢一直赖着这喝茶的周轸,你也该走了。   三个人一齐在玄关换鞋,周轸迟迟不动,看着嘉勉坐在玄关凳上。   嘉勭就在边上,某人大抵喝多了,再多的茶都冲淡不了酒精的霸道。他徐徐俯身下去,单膝着地,来截嘉勉的目光,伸手抬她的下巴,堂而皇之的酒气与质问,“结果如何?”   周轸来这里就是想问结果,问她和她叔叔交代的结果。   这是在倪家。周轸就敢这样轻佻,嘉勭整个人都傻眼了。他恨不得一脚踹到周轸身上去,这厮太狂妄了。   嘉勉当着嘉勭的面,回应周轸,“没有结果。”事实如此,叔叔还在楼上生气呢。   嘉勉站在门口认真与婶婶道别,口吻如同日常孩子出门那样。   嘉勭和周轸随后出来,庭院里到处可见汪汪的水。   嘉勭怪周轸,“你能不能把你的习性改一改,这不分场合的动手动脚的毛病,祖传的,是不是!啊?”谁能信你这浪荡样有真心,谁信!鬼都不信!   某人死性不改,“你凭什么替鬼代言。”   嘉勭真的要被他气得心肌梗塞了。   外面落雨没停,出了院子,嘉勉就被小旗给堵住了。小旗左一个嘉勉,右一个姐姐,问她,老表在里头,姐姐没有看到他嘛?   嘉勭要回桐城,不方便送嘉勉了。周轸看兄弟有点生气,勉强哄哄他,“你这人好矛盾,通知我来的是你,忍不住泼我冷水的也是你。你们兄妹俩真得很难伺候哎!”   他妈什么叫没有结果!   周轸朝倪嘉勭挥挥手,说倪医生,您快些回去救死扶伤吧。这些气短的事,您这辈子都琢磨不透的。   至于你妹妹,我会好生给你送回去。   “周老二,我还是那句话,你和嘉嘉的存续决定了我俩的交情。”   周轸怪倪嘉勭矫情,“少来这套。我从前说这些是想你劝嘉励死心,你还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二人家门前分手,周轸回自己车前,倪嘉勉被小旗给拦住了,周轸走过去,可没小旗那么好耐性,摸开车门,就把倪嘉勉塞进去了,“你哥哥的托付,送你回家。”   “顺便跟我说说,没有结果,是个什么果!”   周轸坐进车里就要小旗开车,“一路只准直走或者右拐,随便开。直到你的嘉勉姐姐说出个结果来。”   小旗什么人,他个鬼机灵真的游起车河来。   车子一路闲逛的架势,嘉勉也不记得过了第几个红绿灯,拐了几个右拐弯,她甚至都不知道车子开到哪个区了,身边的某人无比闲心的等她开口。   哪怕直到天荒地老。   “靠边停车。”嘉勉突然开口,是朝小旗说的。   小旗委屈卖乖,“姐姐,你别为难我,我听你的,回头是要被老表打的。”   又捱了几分钟,嘉勉愈发得坐不住,“停车。”这次是跟周轸说的,她微微侧脸看他。   周轸醒豁开眼,扭头也看向她,问她要结果。   他不关心她叔叔说了什么,只问她,你的结果是什么?   确实是没有结果。只是,嘉勉和叔叔坦诚的那些,她也不想告诉他。   眼前她更顾不上这些,她急得有些乱了方寸,“你停车,我要上洗手间。”   某人真的坏透了,他看出嘉勉是真的急了,他也急。   或者他就是要看这样急迫的倪嘉勉,越狼狈越接近真实的她。   周轸不动声色地趋近于她,一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捏着她的指骨玩,嘉勉急得鼻头都冒汗了,“周轸,你停车!”   “就不。”   “我要上洗手间!”猫猫要咬人了。   “忍着!”他学她的急躁,“要么你就告诉我,你喜欢我。很多很多那种。” 第39章 5.2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什么吗?   就是从心底里喜欢你,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很亲切,不高兴你比喜欢我更喜欢别人。   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会哭,但是还是喜欢你。   你肯用这样的爱情回报我吗?   (注1)   -   车里开着广播电台,纯粹小旗局促耳后二人的声音,试图拿些声响遮掩过去。   电台里播着一首蒸汽波风格的音乐,嘉勉有段时间很喜欢这种风格的曲子,慵懒明媚,复古摩登。   可是眼下爵士小号吹得她烦躁透了,也无比深刻地领会,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意义。   对于一个褴褛的人,你去苛求他的精神,就是一种强盗行为。   “强盗”的脸无限接近嘉勉的气息,她急了,非但不回应他的教唆,甚者,抓起他的手狠狠咬在他的虎口处。   周轸的表情很微妙,嘉勉甚至分不清他是痛楚还是愉悦。   人有三急,嘉勉恨他竟这样逼她。   齿啮间,某人终究领会到她的窘迫了,这才伸手来撬开她的牙关,解救自己,再去并拢她的膝盖,嘲讽地盯着她,一并发话,要小旗前面中心大楼停车。   周轸为难人时胡搅蛮缠,解救人时也雷厉风行。车子泊在一家奢侈品店门口,他撵人般地赶嘉勉下车,一路走进店里,不顾导购小姐的问好与疑惑,径直把嘉勉护送到洗手间门口。   “快,解决它,出来我再解决你。”   嘉勉的包还在他手里,周某人也不给她,“里面什么都有,哪怕你生理期。”   闻言的人气得脸顿时绯红。   他哪怕临上断头台,都有轻佻话跟她讲,“生理期嘛?”   嘉勉扭头,把他甩在脑后。   只听见周轸发笑。   *   嘉勉再出来的时候,如释重负,轻松二字就差刻脑门上了。   有导购小姐来接待她,告诉她,周先生在VIP室等您。   嘉勉甫到门口,就闻见了室内淡淡的烟草味。市里这一片试点区域大规模地推崇禁烟营业,包括高档餐厅、健身会所以及奢侈品门店。   然而,试点归试点,没有人不跟资本低头的。   周轸坐在厅里最正中的一张沙发上,抽烟,等人。以及,与他身边的俏女郎聊天。   引嘉勉进来的导购介绍,里面那位是她们的店长,“……”   “我认识。”   导购惊讶又不惊讶。   随即训练有素地出去了。   是甘棠。店长小姐是甘棠,嘉勉还记得她,周轸的初恋女友。   甘棠也瞧见了倪嘉勉。前者一身玲珑曲线的制服穿着,领口系着的丝巾正是他们家的品牌,身上还拘着淡淡的香气,木香调向来和烟草很配。   冷气之下,香味凝重馥郁。   甘棠抱臂站起来与嘉勉打招呼,然而说话的对象却是周轸,“这算不算白学现场,啊?”   她说,事实上许多年前,已经白学过了。   那年周轸外婆住处,倪嘉勭的妹妹就是这么安之若素地待在周轸身边。   某人按灭手里的烟,烟丝在那瓷碟上碎成屑子,“属猪八戒的啊,倒打一耙呢。”周轸目光看到嘉勉身上去,仿佛朝她们一起解释,“我就和清白沾不到边。”   甘棠却不以为然,过去的事,她自动过去,“她小时候就喜欢你。”   一句话像五月天里的雷,惊悚且骤烈。   对付流言,最上乘的公关就是沉默;而紧急公关里,最避险的就是一问三不知。   嘉勉沉默且不知着。   而周轸,他犯着聪明人惯常的聪明误。仿佛那些优异的答卷,差一分的,他永远败在马虎、失误上。   灯下除了光明还有一片黑。   他懒懒站起身,往嘉勉站处去,“那会儿又有谁不喜欢我呢!”   周轸满不以为然,他只当甘棠追溯时间为难人呢。便戏言,人人都爱周轸。   可是,爱可以拆的,散的。她们终究都离开了周轸,不离开的,只有扎根在你脚下的人。   周轸玩味地把嘉勉的手圈在掌心里,他发现自己卑劣极了,饶是在初恋女友面前,他也是尽力维持着他万人迷的人设。   是的,人人都爱周轸,嘉勉也不会免俗。   或者她爱不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的股掌之间。这并不是蔑视,相反,是最诚实的亲密。   他早过了要靠言语加强印象的盲目年纪了,   相比倔强缄默的嘴巴,他觉得征服最深处的心,才最有意义。   此刻周轸是客人,甘棠也是最务实的KPI实践者。她搁下供VIP客人择选的索引电子册,临去前,打趣周轸,“账单是一齐送过去给你母亲签嘛?”   冯德音一年在这里消费众多。介绍过来的太太更是足够甘棠躺平拿年底分红。周太太算得上是甘棠最顶级的客户。   周轸赶甘棠出去,嫌她啰嗦,“你试试看嘛,看她还睬不睬你。”浑身心眼子的人看别人,多长一个都不行。   这话甘棠信。她绝不会和人民币过不去。   *   室里落得清净后,周轸先是要嘉勉来挑个包,或者她喜欢的一切。   见她迟迟不肯说话,就促狭地问,“还急不急?”   嘉勉还听神在周轸和甘棠再和睦不过的对话之中,他们高三第一学期没多久就分手了。   原来他的女人缘可以修炼到这个地步。情人可以沦为最好的朋友。   对面人似乎读到了嘉勉的心思,他提醒她,“是你急着要上洗手间的。”   是的,他这些年都有和甘棠来往。甘棠父亲原先在机关工作,犯了点事,至今还关在里面,甘家生活也大不如前,周轸知道后,替甘棠联络跳槽到现在的公司,这处门店的负责人是周轸相熟的一个世交姐姐。(注2)   他母亲那头的生意,也是周轸介绍给甘棠的。   年少绮梦失散的情谊,周轸觉得他做到这里,算是仁至义尽了。   至于其他,“再没有了。”   他和甘棠不适合。那会儿就能为留学吵成那样,周轸是个最烦喋喋不休的人。   原则上,他和甘棠一样太一味追求自己想要的,没人愿意停下来。   疲于奔命的两个人只适合做生意。   “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这是嘉勉第一次问周轸眼里的自己。   “是颗种子。”矮矮的,小小的,会开花会结果,会再爆发新的种子的……那种种子。   静默的对视里,思绪生根发芽,两个人好像默契地失忆一般,把先前在倪家棘手的问题全拿沉默遮掩过去。   嘉勉呼吸起伏着,她沉静地望着人,像一杯透露着甜气的起泡酒,饥渴的人,或者饮酒成性的人很难不去衔她这一杯。   她这一杯必须只属于他。周轸很难告诉嘉勉,这些年他明明妥善一切他能妥善的人,然而呢,他好像并没得到他的福报。   仅仅因为他的遗忘罪。   周轸抱嘉勉到他先前落座的沙发上,他欺身在上,看目光之下的人,隐隐地颤栗感,便逗她,“你抬头看,有没有摄像头?”   哪里有,做贼的人自乱阵脚。   她来推拒周轸,偏偏呼吸是乱的。像那双中了魔法的红鞋子,女孩珈伦想要停下来的方法就是要刽子手砍掉她的双脚。   某人自然舍不得,反之,他就是想看嘉勉因他沉沦化的样子。   周轸的外套就脱在边上,他够他的外套,也来哄他的小孩。   二人一齐做一对掩耳盗铃者。   西服外套蒙住了他们,嘉勉陷入一片黑暗里,缝隙里的光更证实了感官的真实。   周轸仿佛惩罚她的言不由衷,连连咬她的舌头,再去掠夺她的氧气。嘉勉活命的本能逼着自己去挣开他,一只手卡在他喉结处,能感受到他的活络。   周轸衔住她的唇舌,再去剥落她不安分的手,干脆挑衅她,真要握点什么,不是这里。   他牵引她去的半途中,倪二小姐就认输了,她这个毛贼真的以为这里有闭路电视。   二人缠纠的幅度大了些,蒙在他们头上的外套滑落下来,嘉勉比周轸快一秒见到光明,她被他掠夺的一身汗,也剩下微弱的呼吸。   急智中,她得说点什么来分他的神,看似漫不经心,但也是嘉勉最诚实的想法,“你今天不买点什么,是不是会被你初恋笑话?”   “嗯?”   “我不想挑。不喜欢这个牌子,更不想成全你的面子,以及给你初恋贡献业绩。”   周轸一秒钟惊讶,撑着手臂看她,“吃醋了?”他手指来拂她鼻尖上的汗。   嘉勉拒绝回答这一点,当她吧,也许很早以前就有过了。   那年嘉勉拼命地摘凤仙花,最后一朵都没要。   二十四岁的嘉勉也是第一次开口跟别人要礼物,仅仅因为对方是周轸,“我不喜欢这个牌子,你当真想送我什么的话,帮我找一款中古包吧。”   十来岁的时候她见妈妈的朋友有过一只,很好看,金球的logo,后来工作自己有经济了,但是一直没有途径买到。   最近翻杂志又看到这款了,念念不忘,她想着有回响。   但其实不必非得经过周轸,可是司徒说得对,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可以跟他示弱,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困顿告诉他。   于是嘉勉从善如流一次,她说,那个包的年纪好像都比她大了,可是她还是很喜欢,小时候的喜欢与现在的喜欢竟然惊人地一致。   所以,她试着想拥有他。   周轸携着她一起坐起身来,眼里升腾起的兴趣与斗志,俨然不是一个中古包而已,这是倪嘉勉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他来劲极了,要嘉勉现在就手机计时,四十八小时内,他一定给她找到。   无论买手出多少钱。   啊,嘉勉没想到他这么着。   “你这样和要你自己亲自抓个娃娃,你反手把娃娃机买回家的人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重点不是你得到了就行了嘛。”   嘉勉有点不开心,从他的膝上下来,要回家。   某人随时随地地商人本质,他扽着嘉勉的手问,“嘉嘉,如果我按时给你找到了,你怎么奖励我?”   “……”嘉勉不说话,等着商人他自己的标的。   “奖励收留我一晚吧,我给你点蚊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   注2:甘棠的老板就是赵老师家的老小姐,赵孟晞。 第40章 5.3   直到两日后,嘉勉忙完一天的焦头烂额,周轸都没有出现。   姚方圣离开单位时,看到嘉勉还在工位前,拧开着案前的小灯。师兄都走到她跟前了,案前人都没发觉。   姚方圣拿摘脱下来的门禁卡敲她的桌子,“嘛呢,看似在加班,实则摸鱼。”   时间长了,嘉勉也会和身边人开玩笑,“你都走了,我连摸鱼都不高兴摸了,摸给谁看呢。”   姚方圣是个最世故的上司。他坦诚这一点,因着周轸给他牵头的几个大客户,新季度的提案他报上去好几个都获批了,某种程度上,姚默认了嘉勉自己人这一点。   “二公子没时间陪你?”   嘉勉抬眸看师兄,尽管晦涩他的话,但也没法撇清,只能说明自己,“师兄你信嘛,我其实最不舒坦有人专门腾时间来应对我。”   她说过的,她最能一个人安排时间。   她也从来不需要他们把时间分段地来匀给她,赶行程般地,来了再去。   心诚则灵。信誓旦旦地来会一面,甚至比不上一句,早安午安晚安。   师兄笑,“你和嘉励,你更像姐姐。”   姚方圣欢喜嘉励好多年了,他就是中意她的鲜活、恣意。相比而言,嘉勉就过于淡,这份如烟,注定不是每个男人都能驾驭的。   换句话说,还停留在蝇营狗苟层面的男人,也注定拿捏不到嘉勉的“五味”。   她天然地自洽了份若即若离感。呵,姚方圣私心,这份“天然”反而是男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她要是也像嘉励那么活跃,喊打喊杀的,那周二公子可能没几天兴头就下来了。   饮食男女这点事,其实说白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姚方圣临走前,给嘉勉一点心得,作为男人的心得。也算还周轸一次利益人情,“男人大多时候喜欢女人的口是心非,有情趣的时候明白要和你们反着来。可是犯糊涂的时候,又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这就是普天之下情侣、夫妻吵架的症结所在。你要是问为什么,就是狗吧,狗子记吃不记打,问他下次还敢不敢,永远是敢的。”   所以,聪明的女人永远是在吃与打之间反复横跳。让狗子的鼻子前,永远吊着根肉骨头,他才能对你忠诚、归顺。   那根肉眼可见的肉骨头,是什么呢?   你要是觉得全凭满心满意的爱那就太天真了,嘉勉。   成年人没一桩事是简单的。   要不个个都奔三奔四了,还抢着跟孩子一起过儿童节呢,就是知道自己太苦了,太难了。   今日儿童节,师兄要嘉勉早点下班吧。有这个置气的工夫,不如去告诉他,你惹着我了,我不开心。   姚方圣相信,嘉勉这种性子撒起娇来,乖乖,那周二公子能搬梯/子上天摘星星给她的。   *   嘉勉七点进的小区,爬楼梯上来,最后一个拐弯的缓步台间,看到了站在她住处门口的小旗。   小旗只比她小三岁,上次他过来是受老表所托,给她送枇杷的。   这一次,是嘉勉要的中古包。   不等嘉勉开口,小旗就喊她嘉勉姐,再连同收纳袋一齐交给她,说是老表要他送过来的。   说好四十八小时的,好像耽搁了点。   嘉勉不甚关心,钥匙拿在手里,去怼那个锁孔,好几次没怼得进去。念念不忘的包,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她一点没有喜悦感。   小旗一副交完差就要溜的滑头,嘉勉更不满,她扭头便问,“他人呢?”   话出口的急,也冲,不是周轸,是单单一个他。   他人呢?   连亲自来邀功都不稀罕了嘛。   嘉勉后悔告诉他了,是的,能用钱轻易摆平的烦恼,换谁要去多想嘛。   她张冠李戴些什么,可是他只领会到包呀。   一个包而已,事实就是不问什么,结果得到就行。   小旗已经下了一级台阶了,被嘉勉堪堪喊住,问老表的去向。   一向圆滑的他却难住了。   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   来前,老表交代他,什么都别啰嗦,包交给她就回来。   眼下,嘉勉目光冷泠泠的,再问小旗一遍,“他人在哪里?”   “应酬。他在应酬。”   嘉勉的心一秒凉透了,不为别人,为自己。因为她发现自己虚伪极了。   口口声声,自己可以安排时间。然而听到这样的结果,又失望极了,失望她鼓起勇气托付出口的事,终究成为了一桩买卖。   不算大的一只包,提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替我谢谢他。”其余什么话都没有,嘉勉手里的钥匙也顺利插/进锁孔,锁舌松开的那一瞬间,小旗突然反口了。   “嘉勉姐……”   *   房地产这个行业,注定是个大开大合的动静。   那厢一块地皮还没谈下来,在建的一处楼盘工人又在闹事。   第一季度的工资,托到6月都没结清。这个行业,向来层层剥削,一层欠一层,干活的永远得跟不干活的低头。   开发商下面是建筑商,建筑商再去对接材料、包工,按道理,下面的砸响挨不到上头什么事。   邪祟就邪祟在,四月,周轸发落的那批工人到了建筑工地,又整幺蛾子。   一个工友作业的时候出了事故,钢筋贯穿伤,这一波动,煽动了不少积怨。   周轸循例和建筑商去巡查工程进度时,被那罗主任的侄儿带头闹事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对抗资本嘴脸,自然降维打击。   衣冠楚楚的开发商周先生,背手而立,让他们喊冤也得喊对主,他不该任何人一分钱。   是建筑商欠了你们,还是包工头捂私了,去找该找的人。   在他这里讨不到半点便宜。   再胡搅蛮缠,保不齐吃官司。   那受伤工友的兄弟才不管你这套账,愚昧盲从地认为大老板甩责且冷酷无情。激愤闹事碰撞之下,拿水果刀拉伤了他们眼里的资本家。   你挣那么多,凭什么不管底下人的死活。   小旗来嘉勉这里时,已经换了一套衣裳。送老表去医院的路上,他脱下来的外套都给染红了,稠乎乎的血。   平日里虽然周轸对小旗要么打要么骂,可是那是两兄弟的相处之道。周轸也没真的亏待小旗,该教的人情世故还是教,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人脉与旁门左道都要小旗跟着后面多听多学。   小旗挨得近,所以也看得明白。老表待嘉勉是认真的,起码是特别的,虽然他依旧浑,可是,事事上心。   就连小旗过来嘉勉这边送东西,他也勒令,不准进屋,也不准贫嘴。   那么,既然这么上心的人,你都成那样了,纸白一张脸了,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小旗私心,想看看这个冷心肠的姐姐到底会不会急?   他那句稠乎乎的血才出口,嘉勉下楼梯的腿就软了下,幸好小旗扶得快,不然栽下去可不轻。   小旗全不知情,只当嘉勉听不得这些,立时有些后悔了,不该说的,这……弄不好医院里的爷又该发火了。   *   从前他们哥几个就玩笑,有个要开膛破肚的,都别找倪嘉勭,他这人记仇。   保不齐给你割掉些不该割的。   当真有个豁口子了,周轸还真有点认怂,他说有尖锐恐惧症,求嘉勭亲自来,“虽然我们近日有仇,但看在这些年的份上,你给我缝细致点。”   伤在左臂上,创面还有点深。   桐城拢共就那么大的地方,又是这么具有阶级对立的民生问题,怎么能少得了媒体。   周轸为了躲风波,也要开罪开罪建筑商那头,干脆要陈云办住院了。   这厢嘉勭才跟周轸处理好伤口,那厢冯德音就得了信的扑过来了,一向精明/慧黠的冯女士说什么也得拽着老周过来,你儿子是为你受的伤呀,你拎得清爽啊,啊!   陈云打过电话给周叔元了,也说明情况,伤在手臂,暂时没什么大碍。   冯德音向来会耍刁蛮,质问周叔元,你还想伤在哪里?啊!你反正儿子多,是不是!   前段时间老大和老二的闷声仗,冯德音本来就没太闹明白,正为这事咬着牙呢。这都听着信了,说是老二受伤了,周叔元都不肯来医院望。   冯德音立即安排车子,绑也绑过来,你不亲眼看看,不知道疼。   周轸才进病房,都没来得及躺下。冯德音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向妍丽美艳的周太太拎着个爱马仕跟提着个炸/药包似的。   直奔儿子,问他,“你做甚呢的呀,和那些工人较量什么,你这是伤在膀子上,伤在脏腑上,不得命,你是嫌我命长是不是!”   关心则乱。冯德音说着就来摸儿子的伤口,要他给她看看。   周轸一个头涨成两个大,拿手臂格开,指点亲妈,要她找个位置坐下来,“你不碰我的膀子,它或许还能好的快些。”   “你吵得我头疼。”   这几年一向如此。周轸并不满意冯德音过分的关怀,矫情啰嗦不说,还很越界。   他就是这么个忤逆子的个性。十七八的时候就不想由人管着,如今这个年纪,更受不得任何说教以及苦口婆心。   外人面前,冯德音最会审时度势也会保全家庭的颜面。   于是,趁着询问病情的契机,跟嘉勭矜持地诉苦,二子就是这么个臭脾气。   周叔元坐离夫人这样的絮叨远远地,冷眼旁观老二的伤势,这在男人的眼里,算不得什么。   但他还是父亲,心有余悸也不能挂相在脸上。   况且,与倪少陵的会面,老二到底怪周叔元冒进了。   周叔元查了倪少陵侄女的底细,这触到老二的逆鳞了。   那日散席,父子俩各回各车前,周轸知会老头,“你的或许是我的,但是我的不会是你的。老头,你比我知道这个道理,你看中的是周这个姓,至于是轲是轸,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周轸也尽力两全这一点,他的一半姓周,另一半属于他自己。   他要什么,得什么都是他自己的。   周轸不允许他的谈判桌上,队友留着Plan B 是他不知情的。   言尽于此,他把父亲摔门在车里。   今日局面,周叔元被冯德音强行架过来了,父子俩却各怀心思。   嘉勭还得回去值班,他安顿好周轸便要走了。   周二要陈云送送,倪嘉勭老干部地背着手,横床上人一眼。   某人不以为然,“送送你哪里不对?”   陈云这个花木兰,行走的资料库,周轸何时何地问她要数据都不会出错。然而姻缘上也是一塌糊涂,对倪嘉勭只有数面之缘,但言语痕迹间,印象是绝顶的好。   偏嘴巴长青苔的那种,闷葫芦遇上闷葫芦。   有戏才怪。真真应了那句话,情爱里无智者。   行政病房里,陈云待要送倪医生出去,   外面,小旗回来了。   跑过来,不顾姑父姑姑在,来到老表床前,贴耳交代。   周轸随即跃身起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清创止血前就换掉了,眼下一件病号服,宽松得很。   他往外去,没几步,看到倪嘉勉形色艰难地站在门口。   二人各站甬道一头,周轸往她身边去,他面色自如,浑不像是住院的,更像歇在酒店一般。   “嘉勉?”他轻声地喊她,生怕高半声,惊着她原本就游着魂。   他不想告诉她就是不想她过来,触发些不好的回忆。   嘉勉颜色恹恹地,她盯着周轸身上的病号服略微出神,把手里的收纳袋还给他,“我来还这个中古包。”   周轸眉眼失落,声音依旧没拔高,“逗我玩是不是,我甘心由赵家姐姐敲竹杠,十五倍的价格要过来的。”   无情的人决计无情到底。她把收纳袋搁到地上,管他接不接,再抬头看他,出口的话,冒犯且决绝,“周轸,如果你做不到活得比我长,请不要来招惹我。”   轰然间,属于他们彼此的心墙好像都倒了,倒塌下来,扬起漫漫的尘土与飞烟。   周轸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嘉勉难以自抑的眼泪,她恨周轸,恨他逼得她又一次迈进这家医院,恨他让她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时间平行的残酷。   残酷在于,他们出事的时候,她丝毫感应都没有。   “我没事。”周轸一只手来别嘉勉的脸,“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啊。”   他捞她的手来碰他的伤口,嘉勉抗拒极了,她怕伤口,也怕他疼。   周轸干脆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摸到了嘛,我还活着。”   “我没事,嘉嘉。”   嘉勉摇头也气愤,“周轸,你没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任何人没了,我都会好好的。我会只跟年下交往,因为他们绝对的年轻……”   “你休想!”周轸比嘉勉更气,他明明都被拉了一刀了,这个女人还来补刀子,他一把扽她到跟前,扪着她,“我死,你也得给我守孝三年!”   挨到他身上的气息,是热的,嘉勉一切的心神才像沉浸到热水里的冷骨头,逐渐复苏过来。   她圈着他的腰,静静地抽泣着。   不远处的陈云与嘉勭难在那里,周轸侧头赶他们走,“没事,你们都出去。”   “你们”是指这房里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周轸的父母。 第41章 5.4   冯德音对嘉勉的印象还是十二岁那年,倪家一家子来周家做客那回。   这个小丫头被周轸拐跑了,周轲的婚礼上,那个铜炉子到底没尽到仪式。周叔元为此发了好大的火,怪老二这是拐着弯地咒他断子绝孙。   断不断,绝不绝,也不在一个炉子的文章上。   这些年,周叔元到底没逼着老大想法子生个孩子出来。因为周叔元从骨子里已经否定大儿子这一点,他怕生出来的孩子也有个邪性的遗传。   那么老二就赢了嘛。冯德音觉得未必,看自己亲生的儿子抱着这个倪家姑娘,她做母亲的有说不上来的心思。   仅仅因为周轸过于庇护他怀里的人,目空一切地要赶身边人走。   冯德音依稀还记得,这个姑娘是没有爹的,那年的代祭还是周轸去的。   兜兜转转,原来老二的姻缘在这个丫头手里。   是福是祸,是未可知。总之,逃不过的总未必好过。   外人眼里的周太太,向来擅长社交,更不会□□儿子的感情问题。   说着玩笑话,“那么你有人关心,我们也就安心回去了。”   话随目光扫过房里的人,最后落到冯开旗的头上,小旗乖觉地躲。姑姑一脸冷颜色,因为她安插小旗到周轸身边是要他看着哥哥的,结果呢,整个一本糊涂账。   嘉勉来得急,也昏头,她随小旗进来时,甚至都没理智想到,周轸父母也许在。   她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才准备别开脸抹掉眼泪,和众人打招呼的。是周轸不肯,他声音在她耳侧,“你是来看我的,你管他们干什么!”   这话狂妄,也陷她于不通人情的地步。   嘉勉挣开他,理理耳边的湿发,看清嘉勭,也看清周轸的父母。   嘉勭率先开口,知会周轸,“探病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你该说说,该疼疼。总之,时间到了,就各回各家,不好耽搁了。”   嘉勭这话一是医嘱,二是倪家立场。   周叔元听在耳里,也是附和,“医院最不是个问好叙旧的地方了,改天,改天再请你父亲饮茶。”   嘉勭淡漠应着,他说送伯父伯母出去。   直到房里清场般的安静下来,周轸才低头看嘉勉,也拿袖子替她揩眼泪,   告诉她,强调,“没事。”   说他自己,也说她肯过来的心情,必然是克服了重重的恐惧。   这些,他都知道。   他再问她,“我死了,你当真和小男人交往?”   嘉勉穿着件水蓝色的衬衫裙,她仿佛有什么固执的搭配,穿哪件衣服,搭配哪件首饰。   那次吃火锅,她就是这件衣服,配这条项链,项链末端有颗再玲珑不过的珍珠。   赌气和冲动一个意思,嘉勉觉得自己的冲动就像那个温度阀,不到点,她必然不会鸣的。   至于周轸的问题,更是好回答,“你死了,就没了,我和谁一起,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这个狠毒的女人。   她没有心。   周轸沿着她领口的那粒珍珠,急急往下,他要剖开她的心。   仓促间,他拽断了那颗珠子。周轸挑衅地衔在嘴里,给嘉勉看,珍珠的主人读懂了他的轻佻,干脆去捂他的嘴,她没办法让他吐出来,干脆恶作剧地逼他吞下去。   二人打闹也像纠缠。   嘉勉:“你根本不是在住院。”   周轸单手捞紧她的腰,别开脸,把珍珠吐在掌心里,再与嘉勉额抵额的距离,他微微地出着气,“我本来就没病啊,可是有点疼。”   麻醉过去后的疼。   “你待会一走,我更疼了。”嘉勭交代的,探病时间一过,各回各家。周轸问嘉勉,“要不要各回各家?”   嘉勉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周轸堵住了嘴巴。   她肩上的包与他手里的那枚珍珠齐齐落了地,珠子在地上迸发出泠泠动静。   随即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来的路上,天还在下雨。   周轸的吻重了些,连同着气息以及身体的变化,嘉勉都再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包括她自己。   轻飘飘的,荡漾着的,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像一种急切,又像是人类本能的饥与渴。   情/欲本就是人之本能。   然而嘉勉却有意对抗着这生发出来的本能。   她有点惧怕那样的坦诚。像自己身上烙着一处不明的印记,她不想周轸见到。   而且,周轸这个人从来不分场合。他仿佛天生就是来跟她作对的。   饶是他手臂伤着,钳制人的力道还是像山一样,嘉勉些微地颤抖之后,喊住了他,也把他的手从衬裙下摘出来。   认真提醒他,“这里是医院。”   色令智昏的人,才不顾这些,他安慰嘉勉,“没人敢进来,也没人听得见。”   嘉勉羞赧地避开他,言语及动作,她说想喝雪顶咖啡。   “嗯,这是什么无厘头的胃口?”周轸的声音挨着她,他像她从前的端午,无间的撒娇与卖乖,甚至是媚宠。   “渴了。”嘉勉从他的怀抱里抽身出来。她是想要糖与□□补充理智。   周轸身上的病号服也是蓝色的,或许他失血的缘故,嘉勉看他,总觉得过分曝光的白。她要他早点休息,她可以待到探病时间前的一刻钟。   被拒绝的人,镇静冷漠地站在她视线里。片刻,他去到里间的盥洗室,窸窣动静,周轸在里面喊嘉勉。   “干什么?”   “进来一下,我需要你的帮忙。”   “周轸,我要回去了。”   “我要换衬衫。”里面的人说,他受着伤,不好穿呀。   嘉勉这才走进去,他当真脱了病号服,手里是一件干净的商务衬衫。嘉勉问他,要怎样?   “不是要喝雪顶咖啡的嘛?”   “我是问你,你要怎样?”   某人把衬衫递给她,要她帮忙穿,“我要出院。”   “周轸,你别闹行嘛?”   “我没有闹呀。我办住院本来就是权宜之计,躲几个建筑商的,动手的工人,我也保留追究的权利。”他是懒得应付媒体,现在天擦黑了,他们从西边侧门走,最好不过了。   说这话时,周轸是光着膀子的,嘉勉负气地望着他,他干脆辖制她,“你看够了没?”   “……”嘉勉无奈,这才走近他,放低袖管,帮他穿衣,两只袖子穿进去,她阖起衣襟,从最下面的纽扣开始扣时,周轸一把抓着她的手,“不该是从上面开始嘛?”   “我喜欢。”   某人蔑笑一声,待到嘉勉的视线随着纽扣一个个抬起来时,到了他领口往下的第二颗纽扣,周轸的视线在她眉眼之上,他问她,“刚才是拒绝我嘛?”   “……”   “没有这个意外,我如约今晚去找你,你也是会拒绝我,对不对?”   嘉勉闻言抬头看他,周轸的形色很严肃,他确实在认真问她,成年人之间最真实不过的问题。   “有点受挫,”周轸单手把衬衫下摆往裤子里掖,想再去拿外套,又作罢了。于他而言,好像再平常不过的交谈,洗手间里,灯光下,平等的情侣或者万家灯火之下的夫妻,“任何女人拒绝我,我好像都不会受挫。只有倪嘉勉。”   “我一个厚颜无耻的人都有点忐忑,忐忑该怎样与她见面呢,所以,哪怕她拒绝我,我好受挫,也一点不怪她。”   周轸整装完毕,随即来牵嘉勉的手,玩味地看她,“小姐,请帮我把这些话带给她,好嘛?”   下一秒,桐城周家的二少东,住进行政病房拢共没一个小时,光明正大地要逃。   负责周先生病房的特护过来委婉制止,周先生,您这样不合规矩,稍后我们还要巡护给你做体温监测。   周轸一副温和的架子,这样啊,那么你现在测呢。   我明天早上保证回来,不耽误你们的查房,但是,“今晚,我必须要溜几个小时。”   “我女朋友不放心我,跑过来了;我又不放心她,得送她回去。”   “你说折腾不折腾,可是,又实在得折腾。有些事情,假手他人,就完蛋了,护士小姐,你说是不是?”   特护年纪不大,被周轸这么一逗,怎么也气不起来。   人家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呢,周先生携着他的女友,急急下楼去。   小旗见老表出来,一门心思地追上来,喊他祖宗哥哥,“你这是预备去哪里?”   周轸管小旗要车钥匙。   小旗再问老表,“你去哪里?”   “少废话,我去哪里还要跟你说。”   “你这伤着呢,不能开车。”   “没那么娇气。”   周轸摊手问小旗要车钥匙,小旗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和他争了,给到他。   小旗眼见着二人进电梯,再徐徐阖门下去,一声哀怨。冤家是什么意思,他今儿个算是彻底领会到了。   *   电梯徐徐下降,嘉勉从周轸手里抢过车钥匙。   “小旗说得对,你不能开车。”   “那你开。”   “不是要喝雪顶咖啡的嘛,我也有点想喝了。”忙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你觉得你现在适合吃这些嘛?”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周轸笑意甚浓,脸上有失血后的白,“没什么不适合的。”   一瞬里,嘉勉还是屈服了自己。   “我送你回家。”   电梯落到第一层,里面的二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去,外面有人等着上。   周轸依旧不紧不慢,他只是问嘉勉,“你说的?”   “……”   “送完就不准走的那种。”   电梯外的人急着上楼,人家催里面的人,“上还是下?”   周轸目光扫过去,和颜悦色地赔不是,“兄弟,不好意思,耽误一分钟,在求婚。”   电梯外的人瞠目结舌。   嘉勉被臊得说不出话来。   她顾不上周轸那只受伤的胳膊,拖着他出来,别占用公共资源。某人不情不愿地被她拖出来,这一路下楼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伤病员,“你轻点,断了就成杨过了。”   “你最多是欧阳克。”   “他俩不是一个故事里的吧。”   *   这个点,所谓的雪顶咖啡,只有肯德基可以买到了。   周轸信守诺言,嘉勉想喝,他一定要买到。   嘉勉吃一口上面的香草冰淇淋,告诉周轸,毕业那会儿,她全靠雪顶咖啡醒神了,论文写了又改,改了再改。   后来她每次通宵熬报表、标书,她都喜欢出来买杯雪顶咖啡。   久而久之,她已经把它当作强心剂了。   周轸呷一口,再朴素不过的咖啡冰淇淋杂烩。   不过不要紧,“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包是如此,雪顶咖啡亦是如此。   也许今后还有很多很多。   嘉勉决心要把这杯咖啡喝完再走,冰淇淋化得很快,不赶在它融化前吃完,待它与咖啡消融在一起,那味道就很寡淡。   她更像在消磨某人的兴头。   等他手里那杯,冰淇淋与咖啡化在一起,成为一滩过时的不甜不苦。   六一儿童节,他们边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一个人写作业,时下快十点了,周轸拨正腕表,问小孩,“大人呢?”   小男孩握铅笔的手势甚至不对,轻微感冒状,吸吸鼻子,“还没下班。”男孩妈妈在这里的超级市场上班,快了,妈妈快下班了。   周轸再问,“每天都这样?”   小男孩不懂他的意思,戒备地看了看他,随即垂首作业了。   嘉勉却懂了,懂周轸为什么这么问,他是个见惯人情冷暖的人。他世故、决绝,但不影响他的恻隐之心,看一个深夜不回家的孩子,周轸会世故地询问一下,其实他明知道他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问比不问重要多了。   “你要不要吃点别的?”她再次询问他的晚餐。   某人摇头,继续他手里的咖啡,“也许,我们回去,你熬点粥给我吃,我会很乐意。”   嘉勉这一次很快回应了他,“走吧。”   赶在他手里的雪顶咖啡作废之前。   临走前,周轸经过小男孩面前,提醒他,“握笔姿势不对,得改。”   *   车子从顶楼停车场一路下来,周轸坐在副驾上许久没有说话,嘉勉去过他家,他一点不担心她开不到。   行驶了一刻钟多一些,副驾上闭目养神的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别打瞌睡哦。因为我闭着眼睛,没法替你看路。”   他第二句:“到了大门口,停一下。”   嘉勉问他,“干什么?”   “买烟。”   嘉勉选择沉默不问了。   周轸的住户小区是严格的人车分离,车径直进入地库,所以他要嘉勉在进大门前停一下,实际上,不到他住处,他就醒了。   便利店门口,他敲窗户,示意嘉勉靠边停车。   下车前,他问她,有什么要买的嘛?   嘉勉没有也不答。   等他买完回来,信手搁在中控台上时,嘉勉的沉默更浓重了,中控台一盒烟一盒……杜蕾斯。   车子起步,明明是左灯,嘉勉拨到右灯上去了。   外面淫淫的雨还在落,等到嘉勉这个司机按照车子主人的要求,停到他的车库里时,车后面的自动门正缓缓往下落。   车库是直通他住处别墅楼的。   嘉勉熄火前,电台、车灯、雨刮器统统没归位。   周轸笑话她,“开车的习惯很差。”   随即,他推门从副驾上下来。   而驾驶座上的人迟迟不肯松开方向盘。   车库的光很微弱,周轸绕过车头来拉她这边的车门时,即刻有凉凉的风攀到嘉勉的感官里。   周轸单手扶着车门,缓缓俯身来看她,“不打算下来?”   一息过去。   “我以为你答应了的。”   再一息。   “便利店门口,你没有制止我,嘉勉。”   第三息。   事不过三。周轸去抱座上人下来,沉默是怎么回事呢,沉默明明是最大的暧昧,那又怪得了谁呢?   反正始作俑者的不是他,周轸狠心地想,怪沉默,怪暧昧,怪倪嘉勉。   他抱她下车,拿脚踹上门,嘉勉急急地挣开他,“你的伤……”   “你别拒绝我,它就没事。”   “周轸、”   “别拒绝我,好不好?”   原本,主人闭着眼也可以走到电梯口,可是微弱光芒里,他一点不想走进光明里去,走进另一个空间里去,否则,倪嘉勉又得适应半天。   这个女人倔强极了。   陡然间,周轸的脚步往后转,他摸开了后座的门。   嘉勉跌进一片黑暗里,车子精洗的香气还在,某人欺身而来的是另一重香气,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消毒水味。   “周轸,你受伤了。”呼吸随着两具热烫的身体接近,泄露了彼此的秘密。烈烈地彼此吹拂间,嘉勉感觉她像枚羽毛,轻易卷燃了。   “是,我受伤了,所以你抱抱我,好不好,嘉嘉……”   啊,嘉勉屏住了的一口气,松懈掉了,被周轸趁虚而入,他重重地衔吻她,撬开她的牙关,勾勒品尝到的全是冰淇淋的味道。   “嘉嘉,抱抱我。”周轸再去捞嘉勉的胳膊,已经软绵绵地,随他意愿地,攀着他的脖颈。   “你的伤口会……”   黑暗里,固执的倪嘉勉只记着那条伤口,周轸亲昵地衔住她的话,“不要紧,大不了叫倪嘉勭再缝一次,我就告诉他,是他妹妹太不肯配合……”   啊。嘉勉的唇碰在他喉结处,她又气又恼地报复了他一口。   周轸解扣子的手突然变得急躁起来,窸窣里,他的唇舌去到手指捻拨处,引得嘉勉失声,也不禁蜷缩自己,   他屈膝去格开她的两条腿。也安抚她,放松点。   适应黑暗的眼睛,能看见更多光明与彼此。   周轸撑着手臂,微微俯低身子来,脸烫贴嘉勉的脸,“嘉嘉,我不会让你拒绝我。”   微弱的湿润的动静里,嘉勉直觉自己一点点往下沉,坠,犹如置身在江海之上,风浪颠簸。   待到他清楚地进来时,嘉勉觉得她所有的感官都模糊了,疼痛与愉悦她全不能吃透,   唯一吃透的是,周轸可能会死,他的伤口在一点点撕裂。 第42章 5.5   上学那会儿,嘉勭与周轸意见相左时,常说的话,你冲动之前,不要求你三思,你哪怕两思一思,行不行?   不行。我做什么事都三思四思的,那得多累啊!   然而,极致舒愉的沉沦里,周轸记起了嘉勭的这句话,前尘往事都一杆子地翻了船。他清楚地明白,共他欢愉的人是谁,此刻,他依旧不后悔,三思四思的,他永远听不到嘉勉这样的声音。   脆弱又足够迷人。   背离她平日的冷清。   像蒙尘生锈的铃铛,你去撞击它,才明白它幽远的声音有多动听。   “嘉嘉,大点声。”   桎梏感过于沉重,只能拿力道冲破,一记记,周轸怕她疼,又盼望她疼。   他必须得让嘉勉说点什么,控诉他,赦免他,什么都可以。   周轸一声声喊着她,变着花样的昵称,而嘉勉除了被他冲撞之下的声音反馈,并无其他,汗津的手碰到他的胸膛,拂开一把热汗。   “周轸……”   嘉勉甫出声,有人急急来应,捞她的手,咬她的手指,   继而听清她的话,“开灯。”   这个二小姐总和别人反着来,哪怕她紧闭双眼,却要开灯。   周轸中途撤离她,去够着启动车子,揿亮车顶灯,短暂的理智反弹,促使他们清楚地照面,他问她,“看清了嘛,我是谁?”心跳声在彼此耳边。   “姚师兄说,你是狗。”   衬衫狼藉地敞着,周某人骂人,“他妈他才是狗。”   灯下看嘉勉,她失魂落魄地,像被浆橹碰碎的水中月。   也像德彪西的月光曲,沉静但足够热烈。   周轸歉仄涌上喉头,却依旧不愿意忏悔。嘉勉的衬衫领口被他解散了,衣裳是月亮一般的蓝色,胸衣是黑色,罩在她朦朦的珠光白肤色上,一切停匀极了。   他挨到她气息里,俯首压制地贴吻。   冷热交替间,车窗载着先前的落雨,生成薄薄一层雾。   封闭的空间里,旖旎生香,周轸抱嘉勉分坐在他身上,他喟叹且煎熬地扪着她,说她明明很轻,却像座小山般地压着他。   “嘉嘉,人家是女菩萨,你是女佛祖。”佛祖翻云覆手,把猴头压在了五指山下。   俗套的人跌进情网里,任何理智与教条,都是枉然。   嘉勉闭着眼,甚至回想不起来,他们如何走到这一步,她只是恨他的轻佻,恨他的不管不顾,恨他可以把她轻飘飘的抛起来,再足够把握地接回怀里去。   她伏在他肩上,栖息。他不累,她都累了。   目光再盯着窗上的雾出神,鬼使神差地去够那层雾,寥寥几笔写成周轸的名字,不等他看清,一枚热掌印,匆匆盖上去,滑落下来。   嘉勉问他,足够认真的眉眼,但言语又讥诮玩味,“像不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那枚热掌印?”   就此,周轸才癫狂起来,是这个女人怂恿的。   那汩汩的潮水,涨高了,没过头顶时,周轸的情话冲口而出,   男人在朝上帝投降前,个个是天赋型的印象派诗人。他扪着同样是一身汗的嘉勉,“嘉嘉,我要.你。”   *   上次来周轸住处,嘉勉只止步在他的厨房间。   楼上两层,她全不知貌。   周轸的卧室在三楼,六面镜的落地窗外,是S市有名的望山湖。这块地产当初就是毗邻望山湖而建。   嘉勉从浴缸的盐浴里浮潜般地钻出水面,抹一把湿漉漉的脸,长发全贴在后背上。   周轸进来的时候,她伏在窗边,看窗外幽暗生蓝的夜色,停雨了,甚至能听到山湖那边的蛙声。   落地窗没有窗帘,反光的玻璃,只看得到外面。   嘉勉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不要过来。”   “我不过来,怎么拿衣服给你,怎么把你的衣服拿去洗了烘干?”   他总有理。   空气里有新鲜的橙汁味道,周轸喊她回头,把手里的橙汁递给她,“喝点,也别泡太久,会血糖低。”   嘉勉这才回过头来,人在水里动,显得轻盈单薄。   她接过周轸手里的橙汁,一口一口喝得比孩子认真。   微浪涌动着,呼吸起伏着,周轸坐在边上看清水中人胸前的痕迹,红了一片,一觉起来,没准会青。   他干的。   嘉勉匆匆喝完一杯果汁,把杯子递给他时,才意识到这个人在看什么。   杯子递给他,他也不接。嘉勉一气,索性脱手了,杯子掉进了浴缸里,周轸没想到她这么大的脾气,笑且拱火,“哪有人这样的,我要下来捞我的杯子。”   “你再闹,我真的生气了。”   有人乖乖停手了,撇撇嘴,问她想吃点什么,他来叫。   嘉勉看他的手臂,没有血,他也不喊疼。   已经快零点了,这个时候叫夜宵,别的也太当饱了,他的伤口失了血,“猪肝粥会不会很难吃?”   “你的意思是要我吃?”某人不以为然,他说,他讨厌一切内脏的东西。   而且,依她的性子,周轸说,“我以为你会劝我吃清淡的。”   嘉勉横他一眼,她说,病人吃清淡是最大的伪命题。“因为没有营养。”她爸爸说的。   周轸笑,二人就这深夜吃什么,陷入思考。   最终也没得出个结果。   因为周轸电话响了。   *   嘉勉洗完澡,穿的是周轸的睡衣。   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偌大的房子,她听不到一点动静。   一路从三楼下来,二楼的楼梯口,听到楼下会客厅里有谈话声,不同男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浙江人的口音,一口一个周总地喊周轸,说这事他全不知情。   也是听副手说,伤了周总,他这才连夜从温州过来的。   周轸一袭白色浴袍,大喇喇地坐在自己客厅沙发上,轻装上阵也难掩入夜后的疲惫,洗漱后的短发没有干,额发随性地往后梳拢着,嘴上咬着烟,光着脚。   深夜来访的几个男人,悉数没喝到周总一杯茶。   穿浴袍的某人知会建筑商这头的大佬,少给我耍花招,你们关起门来的家务事,我半个字不想听。这些年,地产行业这些鬼打墙的闭环债,你拖着我我欠着你,拿了东墙补西墙,谁都想把钱在自己口袋里多捂会了。   但桐城周家的楼盘向来口碑很好。周轸说,我的楼盘沾上血污事,犯了我父亲的晦气,你们个个吃不了给我兜着走!   兜着走三个字,砸在空落落的房子里,嗡嗡回响。   嘉勉作为偷听者很没品,听到了还像在给周轸唱衰。她手搭在栏杆上,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是中央空调的冷气太低了。   楼下临时会议的几个男人俱是闻声抬头,看到一个清瘦婉约的女生从栏杆边擦过去了,很暧昧地穿着周先生的衣服。   一行人这才自觉归去。   那个浙江温州口音的男人抬头看楼上一遭,几秒后,再次抬头。   暂时无话。   周轸重新上楼的时候,嘉勉站在电梯旁,她的包还在车里,她想下到地库去拿手机。   主人没穿鞋,客人有样学样。周轸自省,他在家没穿鞋的习惯。你得穿双,这让人看见像什么话,这家人都过得什么野人日子。   他给她找来拖鞋,男士的睡衣睡裤太大了,罩在嘉勉身上,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他给她挽袖口和裤腿。继续刚才的问题,“吃什么?”   嘉勉却惦记着他的公事,“你会告那个伤你的人嘛?”   “犯不着。我不告他,他已然就那样了。”   建筑商那头自会料理。   周轸用的是料理,嘉勉读出了些世故文章。无论如何,挥刀去向血肉之躯,永远不该值得饶恕的。   一个人背后就是一个家庭,那个人没了,属于万家灯火里的一盏,就永远熄掉了。   嘉勉要去车子里拿她的包,周轸要替她下去,她反过来问他,“你是怕我跑了嘛?”   “有点。”他顺着她的玩笑认真起来。   “嘉嘉,今晚你生气嘛?”   这很重要。   嘉勉没有回答他,而是去揿电梯,她说她去拿包。   *   周轸的厨房很少开火,弄也是最简单的西餐对付。   这个点,也实在叫不到热腾有锅气的吃食了。   他在厨房里做热三明治。   嘉勉上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她的包,以及,一块积家的手表。   是周轸匆忙之间解下来,落在后座的地毯上。   “我能要求你一件事嘛?”   “说。”   嘉勉抿着嘴,鼻孔轻出一口气,“车子送洗,你自己去,不要假手任何人。”   微波的时间正巧到了,叮地停下来,周轸侧首过来,看着略微局促的倪嘉勉,她的颜色再认真不过。那股劲仿佛学校要开家长会,她指定她父亲无论如何必须去一样的固执。   周轸端着牛奶走到她身边,需要好好说话的时候,他偏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假手他人?”   嘉勉气急不语。   周轸却笑了,笑着说不逗她了。他甚至觉得,倪嘉勉一辈子都不会学那些女人莺莺地跟他服声软,她只会跟自己憋气。   “好了,我都不送去洗,明天太阳一出来,我就自己接水管洗,好不好?”   “……”   “喝杯牛奶消消气。”   “……我刚喝了杯橙汁……”嘉勉提醒殷勤的人。   哦,对哦。   嘉勉把他端着的一杯牛奶转弯送到他自己嘴边,不言不语,暗示分明。   她的意思是,要他喝。   *   三楼主卧的最东面,是处露天阳台。   周轸说,他正式搬进来一年多,一步没涉及此地。   忙是最好的托词。   也因为他没有闲心躺在这里,看星星还是看月亮?   闲情逸致都是要人陪伴培养的。   嘉勉擦干躺椅上的落雨,再把躺椅从墨绿色的阳伞下挪出来。周轸进里拿毯子来的时候,嘉勉整个人已经躺上去了。   停雨的夜里,凉意很浓,她一袭黑色缎面的睡衣,悄默声地躺在这里,微不可闻。   周轸把毯子盖到她身上,让她稍微垫在身下些,椅子太凉。   说着捞来另一把椅子,与她并头地躺着,也许是夜太静的缘故,二人说话接近私语,他问她,“在想什么?”   嘉勉的头发很长也很密,到眼下都没干透,“出星子了。”   天气预报也说,短暂出梅,起码要有半个月的晒干时间。   周轸配合着去看天幕上,长夜漫漫,耿耿星河。气息里有熟悉的香波味,但是是在倪嘉勉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大喇喇地躺在椅子上,一只腿曲着,一只腿悬下去,侧脸过来看身边人,很有趣,星星和她。   嘉勉问他,你在行船上看过星星嘛?   小时候读巴金的那篇散文,她就很想试着在行船上看繁星,船动,星动,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那散文很短,嘉勉却依稀记了很多年。   周轸说,“你说的这种躺着什么都不干的看星星我没试过,但是夜钓过,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带她去看她要的那种船动,星动。   身边人短暂地沉默后,她扭头过来,回应他,“不要。”   “为什么?”某人笑,有点委屈。   嘉勉别回脸,看遥遥深蓝色天幕上的疏星,情浓眷恋时说什么都是对的,要天上的星星,也真会搬梯子去摘的那种,一旦冷下来,什么都是凉的。   嘉勉亲眼目睹过那种后果,其苦不堪言。   周轸的庭院里光秃秃的,倒是隔壁邻居家里,该是种植着栀子花,这个点,香气满园,都飘到他们阳台这里了。   嘉勉不说话了,周轸挨过来,以为她睡着了。   四目相对里,他再追问她,“为什么?”   “怕眼前的总敌不过记忆里的。”嘉勉说的是再真不过的实话,她怕失望,怕文中的繁星到底是笔者润色过的,也怕属于自己的星月会凉会沉。   “我偏要选个再明亮不过的良夜去。”周轸拿手拨弄她忽闪忽闪的睫毛,“嘉嘉,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张无忌在光明顶娶周芷若的那天,赵敏上山来,光明左使范遥有意保她,便劝她,   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执迷不悟”,“我偏要勉强。”   终究,张无忌还是弃周芷若不顾,大婚没成。   少时看这段,只觉得赵敏野蛮霸道,多年后,嘉勉听到相似的“我偏要”,才明白,很多事很多行径,与其说对自己有信心还不如说,她对你更有信心,赵敏就是相信张无忌属意于她。   *   周轸的短发干透后,蓬在头上,人却极为地有精神,像个夜猫子窥探着你。   所以,他挨近的时候,嘉勉精准地躲闪掉了。   “天亮后,你还得回医院。”   某人:“回医院和我亲你有什么矛盾?”   “……”   “还是你认为我可以额外做点……”话还没说完,周轸被毯子糊了一脸。   嘉勉站起身来,去趿拖鞋,“你既然这么有精神,那就送我回去吧,我还要上班。”她总不能穿着昨天的衣服去,也没化妆。   周轸拿他受伤的那条胳膊拉她,拉她坐他身上来,“你说你不跑的。”   微风里,周轸用手指作梳,替她梳头发,好快些干。她侧身坐在他膝上,长发散着,散在他的膝上,躺椅的扶手上,风里。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周轸一时想不起来,但把玩嘉勉的头发,迟迟不肯松手。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注1)   嘉勉只记得这首,但她没问他,是不是。   悄然里,有人俯首来,   嘉勉依样学样,手也埋进他的短发里,唇齿相融的感觉,就像,夜风里有栀子花香。   良久,她推开他。   “我困了。”是真的累了,嘉勉倦怠地说。   “好,睡觉。”他抱她进去,还不忘打趣自己,天亮后,我还得来洗车。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乐府诗《子夜歌》   ——   感谢投雷灌溉及一直给我评论的小可爱们,一直想作话里感谢下,回回忘记,就是这么个烂记性. 第43章 5.6   次日,例会上,陈云在主席位副手边作冷漠观时,看到周轸手上玩着一个银盒子。   是某品牌的唇膏。   会上男士居多,日常茶话会般的争论不休,互相踢皮球到最后,还是位高者来拍板。这也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觉悟,担我俸禄之内的忧。   新加坡代工工厂那头移交的一批模具抵达客户码头,发现了外模断层漏胶问题,临时例会,周轸匆匆赶赴公司。   医院那头原本就是个幌子。他叫陈云再办出院手续就得,只是伤口得按时吃药换药。   圆盒子在周轸手里脱了手,径直在长桌上滚出去好远,两侧的业务、工程主管都有些意外,意外周总这是玩哪出,   女下属识得这是女人的玩意,费解不已,这小老板这么精致,还涂唇膏?   圆银盒重新送回周轸手里,他面不改色地捏着,言归正传:相关责任部门安排谈判、技术人员去客户那里做客诉检讨,商讨赔偿及设变事宜。   必要时,周轸说,他会亲自飞过去一趟。   散会的时候,周轸在吃陈云给他捎回来的药。   他问陈,“倪嘉勭没说什么?”   “说你折腾。”   某人含笑吞药,就着手边一口茶咽下去了。   折腾的人,今日难得心情好,大发慈悲,和秘书说几句交心话:“倪嘉勭应该不喜欢你这类的,听我劝,别对他抱有太大幻想。”   周轸说,上学那会儿,嘉勭喜欢过他们班上一个女生,默默无闻那种。   很偶像剧的桥段,女生一直抗拒班长的示好,他们哥几个起哄,最后嘉勭制止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那女生辍学了,高考都没有参加。   时间泯然一切。他们的倪班长,男女之情似乎很淡薄,三十年的人生里,最浓墨重彩就是这一笔,因为人家女生忸怩拘束,倪班长就退回同学线了。   周轸的意思是,男女之情就像火焰,总要一个人在燃的。   陈云和倪嘉勭很显然都不是付出型人格,都不是燃烧的料子,“爱我的与我爱的,你选哪个?”   周轸说,于男人,选我爱的;   于女人,要选爱我的。   很显然,倪嘉勭与陈云是反向的两个单箭头。   很难掉头。   周轸也不愿意做这个媒人。   陈云多少有点气馁,属于理工科女孩的骄傲与顽固,“你很少这么八婆的,今天烟火气足到呛人。”   某人单手托腮在查看邮件,时而抬眼看陈云,“你大可以不听我的。”   是的,爱情总是叫人盲目的。陈云再和老板顶真,“这个唇膏是倪医生妹妹的?”   是嘉勉落在洗手台上的。   *   东方既白时,也许是冷气调高了,也许是床垫的舒适度不一样,也许是周轸揽抱嘉勉的力道过于紧,   也许是床边的遥控器磕到地板上的动静,嘉勉惊觉睁眼,细细地汗。   周轸和她一样,都很浅眠。   二人惺忪地互望一眼,嘉勉摘开他的手,“我想喝水。”   周轸去够床头柜上的杯子,自己先喝了两口,再含着水来喂她。   水渡到了她嘴里,之后的一切,生发得合情合理。   或因为肌肤相亲,或因为如同饮水之本能。   周轸再怂恿嘉勉上来时,她像个气恼的猫,两手来掐他,掐他的脖子,扼杀他的讥诮与呼吸。   躺着的人由着她闹,闹得一身烦躁之际,他两手来压制她的手臂,逼着她俯低下来,随即翻身在上……   车里那会儿,周轸诚然地告诉嘉勉,他怕她反悔,怕她忸怩地拒绝他。   他才不要学倪嘉勭,好端端一个人,最后由时间抢走了。   眼前,仿佛,背后有一世纪的时间来供他们浪费。   反倒是换嘉勉急了,她急她通勤的时间。   也急周轸的顽劣。   他从她的眉心直往脚尖去。   嘉勉能感觉到自己的异样,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悸动。潺潺流动,像晨雾里泣露的花,也像盛夏日照里晒化的麦芽糖。   香与甜被人吃到唇舌上去,嘉勉羞赧地本能,几乎拿脚去踹成心的人。   周轸捞住她的腿,来凑近她时,恶狠狠地道,“喂,你把我蹬死,你该怎么出去解释呢?”   他死得那么难堪,拜倪嘉勉所赐。   嘉勉要他闭嘴。   好。周轸说,他可以做到关键时候一声不吭,有人未、必!   他咬字间就果断地闯入了,嘉勉的一口气被他冲散了,气急败坏地出了声,那声音听起来颓废又招魂般地喟叹。   女人的欢愉更能奖赏男人的快乐。   所以周轸摇摇欲坠的汗来挨嘉勉的脸庞,他问她,“喜欢嘛?嘉嘉……”   舒服嘛?   回答他的是固执的沉默,只是那沉默早就荒腔走板。哀怨迷离,她越沉默越紧致地绞着他,如同她紧闭的牙关,   周轸唯有戾气地一齐围剿她,缴获她沉默寂静的灵魂。   终究,嘉勉被周轸折磨得溢出声来,连同她体内的灵魂,洇成一滩水渍,如海上泡沫一般地荡漾、漂浮,久久难消。   *   林平越听说二子中刀了,一个劲地要来望他。   因着周轸的关系,林平越被保驾着与周家这头地产行业有稳固的建材供应。   所以林平越时不时猴摞着二子的嘴脸,说老二是我的衣食父母。   妥妥的甲方爸爸。   “爸爸”受伤了,哥哥恨不能替你受了呀。也不知道谁占谁便宜。   屁股一掇,又开始打听起老二最近的姻缘。   他说二子最近神出鬼没的,那个欧阳小姐你是踹了?不然那女的能公然和老外调情,我想你周二也不至于这么没用偿吧,啊?   周轸但凡被他们按下来,就没有不喝酒的理由。   天不好,都得怪他头上来。来,喝一杯。   再没事开点荤腔,打听打听他的风月新鲜。   兄弟间逗闷子,就是,说点你不开心的,来让我们开心开心。   周轸兴致寥寥,抬脚踹林平越的架势,“你他妈是不是不行,老打听别人的,以行补行啊,去,滚一边去!”   林平越觉察到二子的不如意,这份不如意与他眉眼间的松弛很违和,就有点三心二意的,总之,心思全然没在酒上。   也没在生意上,和他谈正经事,他拿烟喷你。   这个狗贼。   “你他妈怎么了嘛,学女人来那事了,是不是?油盐不进呢!”好吧,才不管你甲方不甲方,冲人甩公子哥脸子呢,林平越问二子,不为钱那么就为女人,是哪个女人招惹你了嘛?跟个中二少年似的,找别扭!   周轸眯眼看腕表上的时间,逼近十一点。   十一点呀。早上八点到现在十一点,多少个小时,他也懒得算了,他就问林平越,这算不算提上裤子不认人?   “谁?”林平越顿时来了兴致,谁啊,谁这么大能耐,玩人玩到祖宗头上了。   好家伙,能让周轸觉得被睡了不认账的,还是头一遭呀。   周轸白林平越一眼,也冲他抱怨,“你说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可能炮友的自觉吧。”   “我去你妈的,炮你妹!”   “她不打给你,你就打给她嘛。”男人之间的闲话也会这么无聊。林平越万万没想到,他也有给周二做感情顾问的一天。   “我不打!”二子趁着酒劲傲娇起来,“我就想看看,她会不会主动给我来一次电话。”   林平越痛打落水狗,“这个点都不来电话,多半没了,兄弟,女人硬心肠来从来不输男人的。”   林平越又不了解情况,当真以为二子约炮约到个中高手了,各种给他泼冷水,说没准又把温柔乡转移到别人怀抱了,啧啧。   周轸抓一把冰直往林平越领口里灌。   “艹,周老二,你丫的魂落人家身上了吧!”疯得一批啊。   从会所出来,周轸把那个银盒子摊在手心里,拍照传给某人,问她:还要吗?   言词暧昧。   微信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然而,良久,一个字没发过来。   周轸干脆打过去,他问电话那头的人,“是准备了一篇论文要写给我,迟迟交不了稿?”   那头:“我在看火。”   看什么?   火。灶台上的火。   *   时间未到零点,嘉勉听到叩门声来开门的时候,门外人携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   她问他,“要出差?”   周轸径直进来,把行李箱随手丢在玄关边,归家自觉般地带上了门,落了反锁,“暂时不。这些存你这。”   嘉勉洗漱过了,长发散着,微微仰首地看着他,仿佛一时难消受他的话。   左手边厨房里有热腾的香气,周轸问她,“所以你大半夜看什么火?”   *   中午的时候,嘉勉发信息给司徒,什么食物养伤口?   司徒哪里晓得这些,再从妈妈那里取经,结果,司徒妈妈说,黑鱼汤或者鸽子汤。   鸽子?   嘉勉说,现在市面上买得到鸽子?   司徒说很多的,医院附近很多代工食堂都会帮家属熬这些汤。   下午的时候,司徒再联系嘉勉,说已经让她妈妈买好一只现杀的鸽子,下班后就拿来给嘉勉。   嘉勉上午进公司晚了个把个小时,晚上又补班了些时候,等到家后,按炖鸡汤的步骤炖起这鸽子汤,   已经很晚了。   周轸懵懵地看着她,仿佛今日的酒不担待得很,他极为地上头,“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   “……”嘉勉面上依旧淡薄,“你也没有联系我。”   倪嘉勉看火的工夫里,料理台上放着平板看电影,是个武侠片,男主识穿了女主的阴谋,为逼她说出事情始末,把她绑到了船上,江心中央,女主的手脚绑在绳索上,绳索的另一头是停船的锚。   女主迟迟不语,男主一气之下,把锚抛向江心处。   沉沉下坠,锚牵引着女主。   她掉了进去,瞬间没入江水里,掀起的波澜没来得及平静,终究,男主舍不得,纵身跳下去了……   周轸闻言痛快受教,脱了鞋径直往厨房里去,揭开灶台上的砂锅盖,汤烧得滚滚的。   论起来,他也不是个会下厨房的人,倪嘉勉更是。   周轸从来不觉得厨房必然和女人扯得上什么关系,然而,某一个夜晚,有这一锅毫无技巧可言的汤,   他莫名受用极了。   “如果我今晚不来,你预备怎么处理这锅汤?”   倪嘉勉有时像清醒有时又像高明地驯服者,“我可以自己吃掉。”   周轸不满,“你又没有伤口。”说罢,要来亲尝属于他的礼物。   笨蛋的倪嘉勉,早早地往汤里搁了盐,拳头大的鸽子非但没有脱骨入味,反而很柴很老,   周轸舀出了碗汤,不遗余力地喝了一大口,   她悄然地等着他的意见,良久,听到他咕咚一声咽下去,嘉勉忽然自觉,“怎么样?”   某人:“除了肉没烂,汤很咸,其他没毛病。”   被点评的人气急来抢他的碗,周轸没肯,一手揽住她,一手端稳手里的汤,“别闹,闹洒了多可惜。” 第44章 5.7   汤咸了,可以把肉拆下来,明朝起来下面吃。   只是有一点,“下次炖东西,别那么早搁盐了。”周轸单手抱着辛苦下厨的人,“或者干脆没下次了。心意我很满意,可是要你大半夜还在鬼鬼祟祟地看火,我吃了也不香。”   嘉勉不满意他的措辞,“什么叫鬼鬼祟祟。”   某人:凡事不能胜任的活计,看起来都挺鬼祟。   他捏着她的下巴,带着酒气强行贴了个吻,目光再清晰分明地盯着她,“倪嘉勉,你知道来前我在想什么?”   “想你和那些女人一样,查我的岗。”   周轸说,他大概是疯了,从前他最反感女人没有边界感,然而,老天爷又让他摊上个反其道而行的。他又不舒坦了,所以,凡事得分人,人就是这么狭隘自私。   “我心目中的嘉勉,十一二的时候就可以看淡一些非常规的世俗,她可以再冷漠不过的陈情自己:那些都不关我的事。”   周轸告诉嘉勉,那时候的她,再骄矜冷漠不过的一个小姑娘了。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她,事实也如此,他等了她一天的电话,都没有偿愿。嘉勉就是这样性子的人,她好与歹都放在心里,这么个没烟火气的人,通宵在给他炖汤,周轸捏着她的指骨,认真也霸道,“这比什么都严重,嘉勉,我反正不许你反悔的。”   “反悔会怎么样?”   好像不能怎么样。他说,他是个奉公守法的纳税人,“顶多真空掉你,和你一切有关的事务全铲掉,头一桩事,就是和倪嘉勭绝交。”   “嘉勭早就不想和你来往了。”嘉勉挤兑他。   “你很得意哦?”灶台上的火还在继续,蔚蓝地火焰,燃燃地烧着,阴历已经迈入五月,逼仄的空间,二人守在火焰边,生发了一身汗。   *   周轸行李箱的东西很简单,就是他日常出差会带的用品。   几套商务装,鞋及配饰。一包洗漱用品,再有其他,就交给秘书去和酒店沟通了。   他站在卫生间洗手台前,发现有刮胡刀没起泡膏,就有点烦躁地扭头喊嘉勉,怎么办?   不怎么办。嘉勉反倒像个糙老爷们,“你要么今晚不刮,要么现在回去。”   某人的表情,垮成一只哀怨的猫。   嘉勉抿抿嘴,手背在身后,她确实想惩罚他随时随地的自作主张。悄然渗透进她的地盘,难不成还得她殷勤伺候他不成?   “我不管。我现在是客人,你就得招待我。早上你在我那里,我也是殷勤招待你的,连澡都是我给你洗……”   “好了,闭嘴!”倪嘉勉急了,急急地呵斥他,再进来拿她的洗面奶。   按泵自动可以生成泡泡,她挤了两泵,再在掌心里搓揉下,“过来。”   是想说,你低一点下来。她够不着他。   岂料,夜猫子的某人,他不闹点动静出来就对不起他的精神。   周轸两手来抄嘉勉,架着她坐在洗手台上来,把手里的剃须刀递给她,嘉勉手里的泡沫蹭了他襟前一片,再悉数揩到下巴两颌去。   “帮我。”   嘉勉有点难堪,想下去,他干脆挤到她两膝之间,不让她下来,也更贴近她。   “你帮我。”比先前那句多了个字,口吻却差好多,前者是暧昧,后者是求情。   嘉勉不懂,“为什么不用电动的?”   “不喜欢,手动的刮得干净。”某人再镇静严肃的答疑。   少时,他再问她,“还有问题嘛,我的二小姐。”   他扶着她的手,来贴他下颌。周轸整个人身上全是沐浴后的香气,他胳膊受伤还缠着纱布都没让嘉勉帮忙,眼下这点活,偏要为难人。   正如他说的那样,不能胜任的活计,看起来就很鬼祟。   鬼祟的人,才下去第一下,刮刀就歪了,破皮的人都没喊疼了,嘉勉先叫起来了。   冒血珠了。   失手的人,即刻丢掉手里的作案工具,要逃,也撇清事故责任,“我说我不会。”   周轸拾起剃须刀,懒洋洋地控诉她,“你不会的东西还很多。”   随即三下五除二地刮干净自己,他接水洗脸的时候,嘉勉找来创可贴,问他要不要贴一下。   周轸整个人撑在洗手台边,他原本身条就高,在这窄的洗手间里更显得空间小。   他冷嘶一口气,嘉勉一时闹不明白,他是胳膊疼还是下巴才破皮,腌渍的疼?   “喂!”伤人的人,几分愧疚的自觉。   他捂着下巴,面上的水也没揩干净。   嘉勉立时地皱眉,心想不至于,“我看看。”   她说着走过来,摘开周轸的手,一条细细的小口子,再晚一分钟看,可能口子都长起来了。   她愤懑地仰首瞪着他。   周轸满不在乎,甚至捕获者胜利的喜悦,“你自己要看的。我疼我的,你上心什么?”   嘉勉气得恨不得啐他一口,没啐得成,就被他打横抱起来了。   洗手间的灯都没关。   嘉勉脚尖离了地,就意识到什么,径直骂人。   卧室里的冷气吹得人通身的舒适,汗毛都跟着站立起来,倪嘉勉的被单上没那些富余的香气,倒是呛鼻子的风油精。   周轸问她也跟她打岔,怎么回事啊?   她就是怕热也容易头疼,嘉勉的夏天,离不开两样东西,西瓜和风油精。   “那你住我那里去吧,嘉嘉,这里实在太小了。”又热又小,还有蚊子。   最重要的是,一点动静不能有。   周轸警告她,别叫,叫就是整栋楼都听到。   嘉勉拿手来格他的脸,二人心跳挨在一起,她是当真啐他,“那你别碰我。”   “林平越说,我把魂落你这了。”周轸自洽的嘴脸,来相就她,“我得把我的魂找回来。”   哪怕什么都不做。   挨着她看着她,听她的声音在自己身边。   嘉勉告诉周轸,她明天下午请假了。   “干嘛?”   婶婶她们太太圈的教育慈善,要去乡下,趁着端午节前,给结对帮扶的学校捐赠图书和衣服。下午间,婶婶打电话给嘉勉,要嘉勉陪她去一趟,嘉励也去。   嘉勉明白婶婶的意思,那天在家里,嘉励情绪很不好。   她能感觉到什么,婶婶要她们姊妹俩一起去,就是想帮她们拿和。   周轸趴伏在嘉勉边上,微微撑起身来看她,“去几天?”   “星期天回来吧。”   周轸是心疼嘉勉的处境,他知道她,倪家那头开口,无论好坏,嘉勉都难以拒绝;再者嘉励那头多少有点因为他,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男人动辄说女人是非,是很落下游的。   但他更希望嘉勉是真心想去,无论是慈善还是想出去走走,而不只是因为婶婶的要求。   某人新鲜的伤口挨在嘉勉脸颊处,盖着的薄被下,他捞住她的腰,就这么狎昵地歪着。   却也没有下文了。   良久,悄然里,嘉勉来问周轸,“嘉励喜欢过你?”   一直小心翼翼怕她多吃味或者多吃心的,没成想,她自己点破了。   周轸翻身过来,湿发还能滴落下来水,“我艹,天地良心,我和她半毛钱关系没有。”   周轸拖倪嘉勭过来背书,不信你去问嘉勭,我跟他说的明明白白,就是不想哪天因为他妹妹闹声张。   “那为什么又因为我?”   “此一时彼一时。”   说他因为什么他都认。没什么大不了。   开水第一口总是烫的。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嘉勉大喇喇躺在中心,周轸只能摸到个边。过了会儿,嘉勉趁着翻身的工夫,悄咪咪挪出一半枕头来,也冷静地告诉他,“嘉励哪怕真的因为喜欢你而和我闹别扭,都不要紧,人之常情。”   婶婶要为她们拿和,也是为了姊妹情谊。   嘉勉的概念里,喜欢不到一个人顶多挫败一下,可是友谊亲情实在不该被狭隘的情爱闹偏颇了去。   她也相信嘉励只是一时小姐脾气,大小姐的台阶一向很高,她轻易下不来的。   就得有人去逗逗,哄哄。   而且,嘉勉一向看不惯女人为了男人闹翻脸。   夜阑人静里,小区里轰隆隆地空调外机声,周轸难得听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全是体恤别人的。   他说,你不吃醋,我有点不开心;   你因为别人话痨,我也有点不开心!   嘉勉更气他,“嘉励不是别人。她是我爸爸的侄女,我也是她爸爸的侄女。”   “谁要听你念这个侄女经。”   嘉勉低低地笑,仿佛气着他是一件很值得愉悦的事。   愉悦像浮尘轻飘飘的,终究落定了,然而有人迟迟不出声,嘉勉扭头过来看他,他又没有睡着,   目光交错里,周轸告诉她,尽管她的啰嗦不是因为他,但这样鲜活热意的嘉勉,让他好开心,也好踏实。   “你再气气我呢,不然,我又要来气你了!”   嘉勉很难听不懂他的话。因为他的身体比言语更诚实。   “和我说点什么!”周轸催促她,催她来分他神。   被欺身的人想而复想,“周先生,要不你做点慈善罢,捐点钱。”   这要命的时候,倪嘉勉当真有话来呕他,找他化缘呢。   “好。”周轸痛快应下,“我先捐点给你。”   *   次日下午四点半,嘉励的车子来会展中心接嘉勉。   短暂的停留,姚方圣来与嘉励打招呼,并临时买了两杯冰博客咖啡给她们。   嘉励与师兄的来往如旧,不破不立,姚也未必没有别的伴侣,然而,始终把嘉励另当别论。   嘉勉把两日的轻便行李搁到后备箱里,再与嘉励换位置坐,嘉励说去乡下的路,她不高兴开,臭棋篓子般的车技,没那么多分够担待的。   嘉勉无所谓,坐到驾驶座上,轻尝师兄的咖啡。   副驾上的嘉励却任由提纯后的奶咖再次滩化成模棱两可的水。   这就是饮食男女的意义,好坏但凭一口气,我应答你,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不应答你,你我终究泾渭分明,或者洇滩成一口没滋没味的水。   嘉励说,嘉勉最是个能倾听的人了,自然明白她说的什么。   “我一点不想听从我妈的安排,可是,那天,在爸爸跟前,我确实说了些混账话。”嘉励目光始终朝前,没有看嘉勉,“我说嘉勉可能天生就招男人爱,遇上那个梁先生后,周轸还能那么前尘不计的追着她……”   “爸爸发了好大一通火。回来即刻要招你来,那一刻,我才想明白许多。”   嘉励还是那个嘉励。见不得别人欺侮了嘉勉,但是,又确实有些嫉妒她强到自己前头去。   嘉励又有多少欢喜周轸呢。   好像可有可无。一切不过是年少攒起的镜花水月般的错觉。   她没有勇气凭这份错觉去和他周旋,那天嘉勉来家里,去父亲书房前的冷漠淡定,让嘉励訇然间记起她们年少时的情谊。   怪就怪,这些年,她们分开的时间太长;   怪就怪,这些年,嘉勉一时一刻没泄露过她的秘密。   回头去想,也许嘉勉喜欢周轸在嘉励之前。   车子一路往高架上去,笔直的公路尽头,天白热化,视觉里烧起腾腾的热气,嘉励还是那句话,“嘉勉,就凭你多喜欢他这么多年,你就输了。”   此刻,嘉励全不是嫉妒者。她只是规劝嘉勉,别朝周轸太认真。   这是嘉励的爱情观。不认真,也许得失心就不那么重了,亦如她对师兄那样,从来不奢望他为她停留,所以,两不该欠。   西落的太阳,橘黄色,又大又散的光芒,追着她们疾速的车子跑。嘉勉把遮阳板转到落日那边去,手里单手掌舵方向,继续喝那杯冰博客咖啡,她似乎被师兄安利到了,这味道更浓郁醇厚。   “嘉励,你觉得我还有什么输不起的嘛。”嘉勉沉静道。   嘉励陡然掉头来看她,驾车的人,冷静又分明的目光,仿佛附和她的惊讶,“你笑话我懦弱吧,这些年,我始终没学会朝前看,或者多往后想几步。”   嘉勉唯一的孤勇就是手里没筹码。她全然不怕输得惨。   更没想过跟周轸能走多远。所以,即便他真的存了私心,来接近她,也无妨。   所有人都觉得她不适合成为他终点向的人,冠他姓氏的周太太,   嘉勉却想正名,她一刻没想成为那个人。   那么,现在与周轸的关系是?嘉励问。   “求仁得仁。”嘉勉答。   爱与喜欢都是私人的。很难点点滴滴剖析给对方看,与其信誓旦旦地说她爱那个人,不如承认现阶段这样一个愿意眷恋别人的自己更让嘉勉舒坦。   和周轸在一起的时候,她度日的身份是倪嘉勉。   *   乡下结对帮扶的学校去离S城两百公里多,倪家姊妹到的时候,婶婶她们几个已经歇下了。   这些年新农村改造,这里的师资力量及软硬件条件都改善许多。   帮扶政策里也在考察,这里的结对帮扶可以完结了。这一批资助到位后,他们可能就要再寻别的资助点了。   嘉励才到老乡家里,就一个劲地打着蚊子,说乡下空气好是一回事,蚊子也超多。   负责接待他们的一个老师过来问候沈老师的两个女儿,你们还没吃饭吧?   他们村支书家里正巧钓了好多刀鱼,师娘预备给几个老师准备夜宵的,刀鱼面。   沈美贤这些年时常下乡来,她的帮扶课题联络了好几个太太,大家也乐意走动自己,有事做人也不那么容易老。她连忙叫大家不要忙了,吃过晚饭的,还弄什么夜宵?   老师热情地劝,“沈老师尝尝呢,这次来正好对时令。特别的鲜,鲜得掉眉毛那种。”   S城都习惯吃黑鱼面、黄鱼面。嘉励说刀鱼面倒是没吃过,啊,可不可以要双浇头呀,多个腰花,我饿得慌!   嘉勉其实也在拍蚊子,只是动静小些,她挤兑姐姐,“要啥自行车啊!啊!”   姊妹俩相约一笑。沈美贤看在眼里,都不用问,便觉得这一趟叫她们来,还是对的。   人情在于攒。在于聚。总之,经不起散。   是夜,嘉励和嘉勉在院子里坐到两三点。   因为老乡给她们在院子里临时支了个小行军床,也有个蒙古包的小蚊帐。院子里纳凉,舒畅通展地,嘉励说,她十来日的偏头痛全好了。   周轸向来歇息的晚,他给嘉勉来电话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了。   嘉勉只要接,他从来不抱歉,上来就问她,到了吗?   嗯。   看来一切顺利,又是一个字不愿意跟我交代。某人在那头埋怨。   嘉勉说,周五天,高速上就堵了好久,嘉励的车子走远途也不知道提前加油,又耽搁了会儿,   到了这里,老乡热情招待她们吃刀鱼面,总之,一切顺利。   “刀鱼面好吃嘛?”   “嗯。”   “我去的话,还有嘛?”   嘉勉不解他的意思,嘉励又在边上听着,她到底有点放不开,“没了。”她对付周轸。   某人嗤之以鼻,“亏我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周轸说他已经要陈云以他和嘉勉的名义捐了一笔教育资助金给她婶婶主持的教育慈善会了。   嘉勉前一个晚上是和他开玩笑的。   周轸:“我可没和你开玩笑。”他说生意可以赖,答应化缘的不能赖。   他绕是不信佛,也觉得反口这些积德的事,是要伤阴骘的。   他不怕因果报应,然而,又极为地愿意相信,这样能给嘉勉积福报。   风吹在感官里,像凉凉的湿漉漉的水,因为半夜有露了。   露里含着新鲜的青草味。那头的人问她,“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早点睡。”   “还有呢?”   “早点睡。”他真的睡的太少了。   *   周六这天,学校一方面为了接待市里下乡的老师,举办了汇报演出;另一方面好几个年级趁着周末在排练毕业典礼的节目。   嘉勉和嘉励在这个处处简单又温馨的小学逗留了一天。   嘉勉还记得她第一次做副升旗手的样子,“那时候我特别想爸爸来看,来替我拍视频。”   结果只有婶婶来了,许多人误会婶婶是嘉勉的妈妈,婶婶干脆将错就错。   就是那次,班上的男同学嘲笑她,说倪嘉勉前后一个样,搁在男生堆里找不出来。   隔了若干年,嘉励还是笑话她,你那时候是真的糙呀。我妈要给你收拾罢,你还不让,哦,终究是少女怀春了,才意识到收拾自己了。   然而嘉勭说对了,丑小鸭的结局是天鹅。   倪嘉勉现在漂亮的不像话。没烟火气的漂亮,这于女人是嫉妒,于男人是向往。   嘉勉对此不置可否。   学校里明禁烟火,嘉励的电子烟都拿出来了,姊妹俩都觉得这样不妥。两个人去小卖部买饮料喝,老板要求回头把瓶子还回来,于是二人就站在那廊檐下喝。   少顷,嘉勉难得的倾诉欲,她告诉嘉励,与梁齐众的前因后果,医院里大病了一场,嘉勉整个人什么心气都没了,也和母亲那头不联络了。   她从母亲的公寓里搬出来,急需钱。她和梁齐众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只求过他一件事,把桐城那头的房子卖了,她急需花销用。   梁齐众给嘉勉的任何钱财货物,她都没要过。   然而,事实,她确实是他的情人了。是嘉勉自己默许的,默许他的拥抱开始,她就毫无反口的清白了。   可是,她一点不稀罕他的向往。   没有叔叔的撞见,她也是要离开梁的。她可以承认她失去的一切清白,唯独一样,她和端午一起死在那个晚上了。   嘉勉坦诚,叔叔终究影响了她一笔,接嘉勉回来了。   之后的一切,她说,她没想过,也无能为力。   嘉励这一刻很清楚,嘉勉说的无能为力就是周轸。   晚上,回到老乡家里,乡下人忙着端午的节庆。这是嘉勉第一次看到整个裹粽子的流程,江北这块的粽子有棱有角的,糯米也填得瓷实。   婶婶搬着矮凳在边上学了好久,提起来,还是露馅了。   惹得众人一齐发笑。   老乡说等沈老师他们明日回头的时候,多带些回去过节呢。   周一便是端午。他们明天早上再回头,因为晚上校方无论如何要请一行人吃饭,谢谢沈老师牵头的图书馆落成,乡下地方没什么体面,到底也是他们校方的心意。   外头喊着他们一行人去入席时,嘉勉撑着膝盖缓缓起身,与殷勤招待他们的老师一齐进来的还有个年轻人,   众人见他,都有些纳罕。   冯开旗先是感谢老乡领路,再是跟倪家婶婶打招呼,并说明来意:他是来接嘉勉姐的。   时下晚间不到七点。   周轸站在外面巷道的一处桑树下,枝繁叶茂间,已经有成熟的果子往下掉了。   嘉勉走到他身边时,周轸忆当年的口吻,“老宅边上就是一株桑树,树上还能看到蛇,蛇爬过的桑葚,那几个本家的猴崽子就摘了往嘴里送,你说要不要命!”   嘉勉看到的某人,衣冠楚楚地站在树下,手里摘一颗未成熟的果子,他眉眼间傲慢,像极了他口里的蛇。   “你过来干嘛?”   周轸丢了手里的果子,两个字交代他的目的,“接你。”   某人说,他夜观天象,今晚无波无澜,疏月繁星。   他来接她,去看星星。   嘉勉惊咋他的话,然而,他驱车两百公里过来,他绝不是玩笑,再来牵嘉勉的手,“我天亮后就得走,”新加坡那头的项目,还得周轸亲自去料理,躲不过的谈判事宜,“端午也不能陪你过了。”   入夏的S市,你再想等一夜好星象,就可遇不可求。   周轸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可遇不可求。   嘉勉听他的话,发愣地站在那,周轸问她,“又不要了?”   他说嘉勉总是闹这样呢,当年明明那么想养猫,他给她送到家门口了,她还拧巴地不肯开口。   这一次,“我得跟婶婶和嘉励说一声。”   “好。”   *   车子连夜回头,小旗按照周轸的吩咐,一路往南开,开到桐城的运河码头上。   天幕里透亮的蓝墨水色,周轸牵嘉勉下车时,迎面是运河上烈烈的风声,衔着泥腥味。   河浪一卷一卷地拍打在码头的帮岸上。   周轸在嘉勉耳边说,原本包轮或者快艇也可以看。   可是那样的船行都是假的,他怕矫情的倪嘉勉get不到那种船动、星动的意味。   他们待会要上船的是周家乡下的一个本家,一直在做船货生意,一家三口吃住全在船上。   他们今晚要起锚往南走,周轸说,我们一路跟着他们往南去。   “你天亮不是还要动身去新加坡?”嘉勉扽着他的手,很想劝他,不要了,她一点不想他分/身乏术地只为她一句戏言。   “放心,我叫小旗安排车子跟着我们在陆上走。”   到时候,上岸,他去机场,小旗送嘉勉回头。   “周轸、”   “……”这一次他惜字如金,没有应答她,风里,两个人的衣裳都被裹得沙沙响。   嘉勉形容复杂地望着他,风拂动了他的领带,她伸手去替他按,   顷刻里,某人捉着她的手,朝他臂弯里带,他打趣嘉勉,声音由风吹给她,“你就是另类的女流氓,省去动口,直接动手呢!”   “是不是?”   *   那晚在嘉勉那里,周轸陪她看完了那电影的后半截。   男女主并没有在一起。   周轸说男主就是个冤大头,为她做了那么多,然而她心里到底是惦记那个当初把她从大通河里救出来的男人。   嘉勉熄灭了屏幕,问他,这就是你的观感?   女主最后那么认真的告诉他,她的名字。   周轸更戏谑:哦,合着他为了她折腾了大半天,连个名字都不知道。   嘉勉:告诉他名字很重要。   倪嘉勉的观感过于文艺,或者女性的解读视角总归缠绵些。女主就像被男主抛下去的锚,男主是行船,二者极为矛盾的搭配,   一方是静止搁浅的,一方是行动穿梭的。   然而,又互为补充。   嘉勉告诉周轸,交代自己的名字,是交代自己一切的开始。   只是可惜,故事结束了。   听起来文绉绉的,但是周轸听懂了一点,锚与行船。   他扪着嘉勉,“对,你也是锚。”   因为次日嘉勉要去乡下,她说什么都没肯周轸胡闹,于是,情/欲之下的消解,她什么都没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去帮他。   这才有了眼下,他的轻佻话。倪嘉勉是个静默的勇士,不屑于动口,直接动手。   *   来的匆忙,她脚上的还是细跟的凉鞋。   周轸牵她上跳板的时候,她有点怵,因为船担了货,吃□□,他们一路横跨了好几处别家的船,才到了这条船前。跳板很宽,但是也伸得很长,嘉勉平生第一次上这样的货船。   船上点着灯,还有一条黑色的狗窥伺着。   周轸一边牵引嘉勉过来,一边冲船上的堂兄老周吆喝:你把狗拴到船尾行不行?   看船的狗都很警觉机敏,看到生人上船,狂吠个不停。   船上的老周并妻子才忙完装货,九、十点了,才吃夜饭。同宗本家,但到底隔了远了,周叔元这房又向来矜贵体面,除了清明的家族会,其实两厢很少来往的。老周也是今年清明才会到周二的,彼时二子代表父亲出席家族会,凭良心说,老二亲和些,他眉眼间没恁些拜高踩低的觉悟,和谁都有和煦的家常谈。   是个混江/湖交朋友的料子。   昨晚他打电话给老周,说要跟他船走一水路。老周还纳闷呢,这小二子是闹哪出,直到眼前,带着人上跳板才闹明白,纯属玩。   公子哥花招多得很。   妻子比老周更圆融些,看到周轸,连忙问他,吃过了没呀,不嫌弃的话和我们一起吃点?   那头,小旗的食盒已经送上船了。   周轸自有自己的世故。他不能拂了本家嫂子的好意,但到底有些不适宜,早就打算好了,说上船来不能空着手,难得会到哥哥嫂嫂,带了些吃食和点心。   老周晚上还得开船,不能喝酒。倒也接受了周二的心意,撤了小桌上的菜,重新换碗盏。忙匆匆的,周轸这才拉着嘉勉坐下来,眼神示意她,吃饭。   他也晓得连夜拉她回来,彼此饥肠辘辘。   老周有个女儿,才高考完。回船住都是住在船舱里,舱里跟岸上人家吃住没什么区别,应有尽有。   本家嫂嫂一眼看明白周二和身边女孩的关系。彼此热络寒暄时,招呼嘉勉,“倪小姐要不要到舱里坐坐呀,下面有空调。”   说着嫂嫂喊自家女儿,要她上来见见人呢。一方面是想在周轸跟前留个好印象,二者,也嫌弃女儿太怯了,全不肯跟人来往呢。这怎么行!   周轸稍微吃了些就停筷子了。宽慰嫂子,“慢慢来,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不然都不分大人和孩子了。”   再者,他看一眼嘉勉,自然明白她并不想去,“我们这位比高中小朋友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周夫妻俩一齐笑了,嘉勉吃一口杜三珍的虎皮鸡爪,这东西吃起来很难好看,筷子夹吧夹不住,徒手拿吧,难为情。   由周轸这么一袒护,局促之下,她干脆不吃了。   饭毕,紧促起锚。船舱后面有洗漱的地方,嘉勉借周家女儿的卸妆油简单洗了把脸,再回到甲板前时,周轸一手端着老周招待的茶,一手迎风当立地夹着烟。   嘉勉去到他跟前,他把纸杯盛的茶很自然地递给了她。于他是解脱,因为他喝不惯纸杯装的茶,嘉勉无所谓,正好拿清茶解解夜餐的荤腥。   舱上也有床铺。只是得委屈倪小姐和我家丫头凑合一晚了。嫂子张罗着上面的床铺说是给二子睡。   嘉勉有些不解地看着周轸。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这里的规矩就是客人男女不同床。   尤其做生意的人家。   嘉勉从没听过这样的习俗。周轸把唇上的烟吸得更猩红了些,咬着烟蒂要嘉勉不必大惊小怪,“入乡随俗。”   他们也不是来睡觉的。   先前吃饭的小桌子搬到甲板上,两张椅子并过来。周轸把一张藤条椅让给嘉勉躺,货船一路往南行,吃着重重的水,划破微澜的波痕。   蓝墨水的天,任何蓝丝绒都调和不了的颜色,摇摇欲坠的星星在动,   因为他们的船在动。   一切跟着徐徐地动。   活水的河面上,根本没有蚊子。周轸问躺椅上的人,和你印象中的星河差多少?   躺着看船行下的星空很奇妙的失重感,连同看身边的人,半明半昧,滥滥风情。   嘉勉的视线看周轸是逆着光,仿佛他把黑暗全拢在身后。   “大差不差。”   “这么高的评价?”   “嗯。因为一切刚刚好。”天时地利人和的迷信。   嘉勉这一刻由衷的信服,为什么周轸的初恋可以那么心平静和地出现在他们跟前而没有那些狗血的你来我往了。   他擅于处理与女人的人际关系。   好的时候是真的好;   互不该欠的时候也不会让你怨恨他半分。   原本该看星星的人,忽而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她边上的人。周轸有些好笑,俯身去挨近她目光,轻飘飘的话,像蓝丝绒天空不经意撇下的流星,“你刚刚在脑子里琢磨我什么?”   “琢磨你头顶上正好有颗星星。”是真的,视觉错误,有颗星星正好坠在周轸的头顶上。   他扶着藤椅扶手的两端,人俯倾着,领带也坠了下来,嘉勉原本想摘他头上的星星的,知道可望不可及,转念手去扽他的领带,把人再往她跟前拽了些。   倪嘉勉依旧是那样若即若离的目光,尤其在这穿行的河面上,像簇孤独又缠绵的焰火。卸了淡妆的她其实没什么差别,这就是年轻的资本。她虽谙人事,但举手投足间稚气的赤子之心,闹得周轸有时总是恍惚,恍惚她是小孩,留在十二年前的小孩。   所以,他愿意哄着她,够着她,那个婚宴上被他骗出来的小孩。   小孩从来别扭,她哪怕任由周轸欺侮成那样了,也从未有过任何妩媚的殷勤。眼下,周轸像极了经验主义者的预判,他等着她的下文,二人目光依依,终究,躺椅上的人微微仰首,风捎乱散着的长发,冷唇贴冷唇,还碰歪了,歪到这个吻怎么也和风花雪月沾不上边。   周轸依旧包围着她,“这是今晚的奖赏嘛?”   “今晚月色真美。”嘉勉答非所问。   他俯首贴耳的狎昵,狠心咬了嘉勉耳/垂几下,话像喂给她听似的,“别招我!”   河面上滥滥的风,二人喁喁细语,休渔期的河面上,时不时有鱼跃出来,落回去的动静尤为地大。   夜愈来愈亮,人却愈来愈惫懒。这是本能的安全感与困顿补给信号。   周轸让嘉勉爬到舱上的那铺上睡会儿。“那你呢?”主家的规矩不能破,不可以同床,嘉勉问周轸怎么办?   他手枕在脑后,睡躺椅,“我眯会儿,回头飞机上再睡。”   嘉勉觉得她比他更能克服,“要不你去睡会儿吧。”工作的精神济更重要。   周轸定定看她,“我去睡了,你被水獭拖去怎么办?”小时候他们下河,那些老人就说河里有水獭猫,专吃小孩子。   四周茫茫,别说,嘉勉还真有点怕。怕一个人待着。   她也不想一个去陌生的床铺上睡觉。   最后,她伏在周轸腿上囫囵对付了几个小时。直到东方鱼肚白,四周平阔的运河面上,些微日照,已经把人耀目得睁不开眼。   周轸喊嘉勉醒的时候,他的腿麻了,麻到起床气爆棚,怪嘉勉,“腿废了你就完了!”   让你去床上睡。   彼时,周轸睡在躺椅上,嘉勉矮他一些坐在小凳上。贪睡的本能,全趴到周轸身上去了,拿他当枕头。   本家嫂嫂已经起来烧早饭了,看到周轸在甲板上对付了一夜,连连咋舌,说你们年轻人呀……   余下的话,是分寸也是过来人的无奈。   嫂嫂老早生了炉子,炉子上热的新鲜的粽子,还没怎么样呢,那清新的粽香就出来了。   她招呼二子和倪小姐去后面洗漱,船上也没像样的早饭,明日便是端午,就提前过个节吧。   周轸痛快应下,他说很多年不吃粽子了。   两个客人临时上船,马上又要临时下船去。   周轸手里剥着一个赤豆粽,想起什么,便告诉嘉勉:“那年去你家,临走,你也没客气一句,让我留下来吃饭。”   嘉勉愣住,她学他的世故,“你自己说的,大人和孩子是有区别的。”她当年又怎么会留周轸吃饭。   爸爸也不会。“他是怕你耽误了家里的正席。”   “所以我说你们父女俩一样的轴。”   还有,“车子下午带你回头的时候,你一手提着猫,一手提着几个粽子,直把你送到倪家门口,你也没舍得分我一个吃。”   “你会稀罕我一个粽子?”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稀不稀罕?”   时光在眼前,回忆在身后。   周轸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好,招到她了,或者端午这个节气,让她多多少少想她父亲了。   嘉勉站在船沿边,不设防地落泪了,周轸当即扔了手里的粽子,“吁……,哭就完蛋啊,人家以为我怎么你呢!”   *   老周的船没全靠岸,是周轸安排小艇来接他们了。   临时一夜,匆匆聚首。周二谢过本家哥哥的帮忙,他们正式下船去前,嫂嫂特地喊女儿出来送周轸,世故联络几句,说以后还靠小叔想着呢。   刚高考完的姑娘青涩腼腆,多看一眼周轸都觉得难为情,被妈妈这么张罗着更社死现场。   周轸跳到小艇上,伸手接嘉勉前,要她和嫂嫂说再会。嘉勉莞尔,别过嫂嫂,也祝周小妹“金榜题名。”   随即咬着牙下到周轸臂弯里,某人世故的笑,笑嘉勉弄错辈分,“什么小妹,人家喊你婶婶。”   说罢,周轸和船上人说再会。   快艇跑起来,兵荒马乱的风声,嘉勉整个人躲在周轸的西服里,不到一刻钟就上了岸。   小旗在岸上等着接老表。   一辆车送周轸去机场,小旗接嘉勉回S城。   时间仓促,周轸把嘉勉送回车上,二人被风吹横的形容、衣服都有些狼藉。周轸说,他还得去酒店收拾一下即刻出发,说不好在那头停几日,“小旗送你回去,好好过端午,有事给我打电话。”   嘉勉眼睛红红的,像是刚才河面上经不住风吹的后果。她把外套还给他,他也不要,说反正都要换行装。   车外的人扶着车门,俯低身子和嘉勉说话。嘉勉明明上了岸却后知后觉的晕船感,脑子里搅成一通浆糊:   先是她两日前和嘉励说的,我从未想过那个终点向……   再是船上周嫂嫂的咋舌,年轻人呀……   是呀,年轻人呀,看风月全是情。   嘉勉以为自己能免俗,拳拳手,最最俗胎一具罢了。   “我走了?”某人来逗她。当她是猫的那种玩味。   嘉勉软绵绵的情绪轻易禁不住风吹。河岸的风很大,也很潮,灌进车里来,全都支离破碎了,她几乎本能地去到他说话的热气处。   有人几乎生发的第一秒就敏锐地捞住她,深深地裹挟了她好几次,然后有点急又有点狠地怪她,“你闹得我都不想去了。”   嘉勉难堪之余才把人给推出去了,伸手带上车门。   *   周轸笑吟吟地起身回头,想交代小旗几句时,臭小子脸垮得臭臭的,骂人,“昏君!”   哦,你追女人,身边人跟着跑断腿,凭什么呀!   “凭你上回看中的车子,我给你付一半。”   “还有一半呢?”小旗不服气。   “自己想办法,抬头看,看有没有馅饼砸死你!”老表自顾自上另一辆车。   小旗怕老表这会儿是女朋友哄他开心,一回头又不认账了,“你说的啊,骗人是小狗。”   “嗯,昏君无戏言。” 第45章 5.8   作者有话要说:   1.友情提醒:上一章是三次更新合一起,以及我检讨这样的更新方式;   2.所以我放弃我的强迫症了,章回9节的队形放弃了;   3.本来我这章想攒齐了一起发的,这两天重感冒,发烧极为地影响写文情绪,就多多见谅。   周轸的外套被嘉勉穿了回来,她没来得及给他送去干洗。   挂在了她房里的收纳架上。   差旅的人除了落地的时候给她发了条信息,其余没再联络,嘉勉默认他有商务谈判以及应酬。   她回来后倒头就睡,漫长的一个回笼觉,睡醒后,晨昏不分。嘉勉揿亮床头灯,就看到那人的外套格外醒目地挂在那儿。   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王娇蕊是如何“征服”振保的心的,她悄悄拿了他的外套挂在那儿,由衣裳上的烟草味笼罩自己,觉得还不够,又拿了他屋里的烟灰盘,点燃他吸剩下的烟,看着它燃……   这种全然把心思寄托在另一个身上的征兆是很不好的,甚至,是错误的。   嘉勉从床上爬起来,就把那件外套裹了裹,塞进了一个纸袋里,准备拿去干洗。   有一瞬,她有点想发笑,仿佛把那活生生的人从架子上拉下来,塞到了窄仄的空间里去了,那人在纸袋里委屈、跌面。   次日阴历五月初五,端阳节。   嘉勭难得轮上半天休息,婶婶是临时接到他通知,急急忙忙让保姆添了几道菜。   中国人的节,意味仿佛就在一顿团聚饭里。   嘉勉的车与嘉勭一齐到的,她去后备箱里拿西瓜,嘉勭下车来时看到她提着两个,不禁哂笑,“好村气的伴手礼。”   嘉勉没所谓,有一说一,小区门口的西瓜贩子,大家都在买,她也跟去凑了个热闹。老板撺掇她买两个,两个八折。   嘉勭听着稀奇极了。稀奇嘉勉也有这副面孔,讨巧便宜后的得意洋洋,印象里,嘉嘉从不稀罕人情世故和柴米油盐的。   他替她提过来一个,再如实告诉嘉嘉,“从你肯去医院看二子起,我就知道,咱们的嘉嘉是当真下凡了。”   万事敌不过一寸真心。你认真了,也就输了。愿赌服输。   话锋一转,“哪怕将来你们闹得一塌糊涂,我也是喜欢眼前这一秒的嘉嘉。”   嘉勉闻言抬头看嘉勭,他首肯的意味,“也只有周轸有这个能耐,能把我们嘉勉传染到这么接地气。”   嘉勭拿出普外医生的态度,夏天别一味贪凉,人老是缩在冷气间里是要生病的,夏天最好的良方就是赤脚接接地气。   眼前的嘉勉就是因为脚踏地气,热得一头的汗。   兄妹俩前后进院子,倪少陵在门口系艾草菖蒲,很多年了,嘉勉已经很多年没看到人家门口挂艾草菖蒲了。   X城其实也有这个习俗。只是季渔不拘这些,她住得公寓出入都是些体面人,或者外籍,总之,缺了些烟火气。   上回在书房里,叔侄俩算是谁也没说服谁。于是,眼下嘉勉去到倪少陵跟前,就有点露怯,像她小时候没考好,第一时间不是担心该跟父亲怎么交代,而是惧怕叔叔,叔叔负责她的试卷家长签名。   倪少陵把艾草菖蒲系到大门边上的一处云石灯上,下梯/子的时候,嘉勉搀扶了把。   到底,属于叔侄俩的台阶,彼此下来了。   已经被嘉勭念叨一次的西瓜,又被倪少陵嫌弃了回,买两个西瓜做什么?   嘉勭替嘉勉答:“人多。”   中午这顿饭吃得很融洽。叔叔开心多喝了两杯,席上婶婶提到周轸捐得那笔钱,正好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一个助学计划正缺一笔资金助力师资力量的导入。   因为周轸关照捐赠人名字写的是嘉勉,婶婶说,他们几个干事都想会会周先生或者嘉勉,或者有兴趣的话,嘉勉也可以参与他们的公益活动。   叔叔对此保留态度。一方面对周轸,一方面对慈善会,批评后者也一样的资本主义吃相,先圈地再薅羊毛。   嘉励附和父亲,打不过就加入的策略。   嘉勭全听不懂,更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周轸连夜接走嘉勉的事。   嘉励说,夜奔的戏码只有周二干得出。   话说的戏谑,但也确实客观。确实周轸带跑了嘉勉。   话音刚落,席上短暂几秒的沉默。无论如何的关系,很多情绪,不是父母必然取代不了,终究落得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局促现场。桌上,也就新来不久的保姆大姐没有心思,跟着东家一道吃饭。   饭后,旁余人忙着吃西瓜,倪少陵单独叫走了嘉勉。   今日过节,所谓佳节倍思亲。   大中午毒日头的,叔侄俩在庭院里说话,叔叔问嘉勉,回来这么久有没有联系你母亲那头?   “今天到底过节。你也该给她去通电话的。”   嘉勉看着人工湖那头的杨柳出神,这个季节的杨柳被太阳晒的疲惫不堪。   叔叔并不晓得当年嘉勉是怎样被季渔一巴掌赶出来的,长辈的立场,到底她是生身母亲。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嘉勉固执地沉默。   退一万步说,“假使你将来和周轸成了,也不预备通知你母亲那头?”   叔叔这不是退,而是逼得嘉勉生生进了一万步。   “也是这个季节这个时候,我论文答辩的时候,听梁齐众说,她再婚了。”只字不曾通知嘉勉。   “你爸爸要是在,得懊悔死,怎么就把你们娘俩逼到这个地步……”   “嘉嘉,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你明白嘛?婚姻过成什么样,也永远不是一个人的错。”叔叔的话说的有些虚与委蛇,他始终没有看嘉勉的眼睛。   岂料对面人像似听懂的意味,“我明白。所以,我不曾怪过任何人,可是,”沉默的动静,稍微起伏,情绪就很显然,嘉勉隐忍眼泪,“我也轻易不想回首去了。”   倪少陵微怔,他有点讶然。嘉嘉好像是真的听懂了,或者,她已然知情了。季渔那个性子,也不会饮恨自己。   嘉勉朝叔叔坦诚,回来的这半年,她过得很充实。像小时候夏天热得一身汗,脖子上都能搓下泥来,回到这里,洗澡后一身花露水的味道,凉津津地趴在房里书桌上看书写作业,那时候的她,是最干净清白的。   “叔叔,也许你该像训斥嘉励那样责备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确实跟周轸走了……”她是说前天晚上的事。   倪少陵伸手打断了嘉勉,“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嘉勉负疚地看着叔叔。   倪少陵叹一口气,“你爸爸在,或许也只能由着你。”   前些天答辩会上,和一个同僚寒暄近况,夫妻俩都一把年纪了,女儿大学中途休学了,毫无征兆地病了,歇斯底里地想脱离父母。   女儿控诉父母,你们在结婚之前就是这么规训自己的婚姻的嘛?   把婚姻合法孕育出来的结果,当你们的献祭品,你们自己戴着枷锁苟活还不够,还要把枷锁一并扣到我手脚上来?   “嘉嘉,你现在还小,可能不懂父母的心情。当一个孩子拿死来跟你对抗的时候,作为父母,什么骄傲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这或许也是很多中国式家庭的悲剧。与学识背景全不相干,犯错是人的本能,纠错也是人的本能,   很多家庭,爱与恨,反而爱更疏于表达。   殊不知,人的感情就是需要良性的爱来灌溉。   “我当时愣在那里。”倪少陵此时才转头看嘉勉,“想我们嘉嘉能好端端地熬到现在,不知是她自己的幸事还是我们的幸事。”   外面仿佛要晒化一切的焦灼。叔侄俩彼此一身汗,倪少陵问起周轸的近况,得知他去了新加坡后,寥寥无语,掉头要嘉勉进屋的时候,“等他回来,你叫他来找我一趟。”   嘉勉冷静地看着叔叔,她一向很聪慧,只是讷于表达,“叔叔是要答应他出山了?”   彼时,倪少陵的回答与嘉勭殊途同归,“我依旧不看好他的浪荡个性,但也喜欢年轻人有企图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助他一臂之力,他得益的时候,这份益,我希望是他和我们嘉嘉的‘利益共同体’。”   生意力图双赢。情人的境界应该也是,情人最好的境界就是利益共同体。叔叔点拨嘉勉,一个男人再信誓旦旦地爱你、欢喜你,他不把你引渡到这个境界,始终是锦绣文章,说白点,一文不值。   *   周轸五日后回国。   适逢礼拜五,嘉励的一个高中同学要结婚了,请嘉励做了伴娘不说,还开了个告别单身派对。   嘉励喊嘉勉一齐来,那个同学也见过嘉勉,小时候经常来家里玩的。   派对在一个太太会常联络出没的英式下午茶餐厅。   晚装主题。   嘉勉最近社畜加班,一听到还得吸着气把自己装进晚礼服里,即刻打退堂鼓。   嘉励骂她没出息,女人要么瘦,要么死。再说,“你也不至于装不进去!少废话,过来。衣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   等嘉勉真正把自己穿进最小号的黑色一字领晚装里时,她朝身后给她拉隐形拉链的嘉励说,大气不敢出。   女人的端庄果然都是被束缚出来的。   嘉励再给她盘头发,用梳子的把手尖端处给嘉勉的两鬓勾下两丝头发,嗯,浑然天成的懈怠与妩媚。   即将做新娘子的女主角,见到嘉勉不免惊讶,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呢,你还是小时候那个顶着鸟窝头的倪嘉勉嘛!   单身派对玩得很疯,真心话大冒险要么揭前男友尺寸的短,要么表演个徒手摘内衣……   都不想应对那就只能喝酒。   饶是嘉勉这种懒政的人,也被栽了好几次,前几次都拿喝酒挡过去了,再转轮盘的时候,新娘子的闺蜜不答应了,说哪有人这么矜持的,再输不准喝酒啦,要么老实回答问题,要么,“你就给我亲一下。”   嘉勉目瞪口呆,嘉励在边上提醒她,完了,这个姬圈的大佬看上你了。   比点数,嘉勉比自己预估的点数转少了。她输了。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新娘子的闺蜜让嘉勉选一个。   真心话:交过几任男友,对哪一任最满意?   大冒险:给最近一次doi的对象打电话,告诉他,你怀孕了。   嘉励嚷起来,摆明着护短,“救命,你们这是一群什么妖孽啊!”   嘉勉好像在思考,又像回避,闺蜜大佬干脆撩拨她,都不想回答的话,“那就让我亲一下吧,妹妹。”   “不行,我有男朋友了。”嘉勉表明自己的性向。   她选择大冒险。电话必须是免提状态,嘉勉甚至都不知道周轸目前在哪里,或许他在回程的飞机上,她希翼这通电话打不通最好。   嘟过几声后,那头居然接通了,“嗯?”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嘉勉心跟着咕哝了下,可是赶鸭子上架,一群女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你现在在哪里?”   “猜?”   “猜不着。”   “刚下飞机,但是有点事要处理,暂时没时间理到你。”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受用也很傲娇,带着点沾沾自喜的情绪,嘉勉很了解他,再纵容下去,某人的dirty talk就要开始了。   “晚上,晚上我过去,咱们好好理一理。”   二十几度的冷气下,嘉勉鼻子冒汗了,边上的人催着她说正题,不然就要抢手机替她说了,情急之下,“周轸,你还要多长时间,你来接我吧。”   嘉勉觉得自己的大冒险只能到这,其余的她也说不出口。   结果某人贼喊捉贼,扬声器传过来的戏谑,尤为开怀的笑声,“艹,你比我还急,这还得了。”   眼见着那个闺蜜大佬要来抢手机了,嘉勉急急朝对方,“就这样,你过来接我。”   下一秒,通话揿掉了。   嘉勉的解释,大冒险的问题对他无效,我要是说了,他也不会相信的。因为那啥,才几天前的事。   哦,这下众人明了,嘉勉最新一次doi是几天前的事。 第46章 5.9   起哄的声音连成一条线,嘉勉才后知后觉地掉进狼狈的漩涡里。其实她有点醉了。   红酒掺兑着喝,只是好入口些,酒量还是那点酒量。   不到五分钟后,周轸给嘉勉回电,那头人怪她,“你光说要我去接你,在哪,你人?”   嘉勉微醺到彻底糊涂,“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倪嘉勉!”那头点名。   嘉勉回应他两句:   “你确定你忙完了?”   “我可以发定位给你。”   半个小时后,周轸出现在这家英式茶餐厅。上一秒,一行女人还在人性大赏般地鄙夷男人的道德感、渣男语录前三名;下一秒单枪匹马的男人闯进来了。   之所以说闯,是周轸径直推开了她们包厢的门。   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的话,今天这房里是捅了鸭子窝了。做东的准新娘子经嘉励提醒回忆,记起了周轸,万万没想到,嘉勉的男友是周二。   一群养尊处优的富贵小姐没什么不敢说的,新娘子是嘉励梯队的,自然要为难一下周轸,“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个小姨子的梦啊。”   嘉励推搡一下好友。   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待嫁的新娘夫家姓齐,也是兄弟俩,周轸有所耳闻,他问候新娘子,“嗯,这和人妇都有个小叔子梦一个道理。”   呀!准新娘有觉得被侮辱到,她伸出红蔻丹的手指,指周轸,“你进来都没敲门!”   “敲了。齐太太,我如实敲了,只是你们这里动静实在太大了。”周轸一边说,一边侧首在角落里发现了倪嘉勉。   他继续和颜悦色地哄着这群大大小小的姑奶奶们。说话人微微一偏头再回到新娘子脸上,他正经对视人家,饶是久经沙场的女人也被他盯红了脸。   那位闺蜜大佬穿一袭得体熨帖的深V西服,站起来和周轸打招呼,说您是来接嘉勉的?   我们掷色子她输了,真心话大冒险,她选择了大冒险,“好没意思,我倒希望她什么都不选,给我亲一口多好!”   周轸进来的时候一只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听清闺蜜大佬的话,面不改色,只是把手摘出来,递到闺蜜大佬眼前,很友善的社交,“那可不行。你给她掰弯了我可怎么办!”   闺蜜大佬冷冷地望着周轸,后者超然地自若,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仿佛有什么摄魂大法似的,几秒后,闺蜜大佬伸手拍开了周轸的手,她玩笑,我才不和敌人握手。   周轸冷哼。   他回头征询东道的新娘子,他能不能带嘉勉走?   “可以。喝酒罢。”喝完三杯罚酒,人你带走。   周二颔首,成交。   随即新娘子唤来侍者,要侍者准备三杯深水炸/弹。   她们小时候就见识过周轸的浑,一般的酒也为难不了他,三杯深水,未必就试得出这狗男人的酒量,但起码解气。   嘉勉眼见着三子弹杯的伏特加投进啤酒大杯里。   果真炸出一团泡沫。   周轸只轻飘飘地询问这群女人,当真喝完三杯肯放人?别三杯之后再三杯哦?   你说话的工夫都喝完了。她们催他。   好。某人如她们所愿,说话的工夫,吞完三杯酒。杯子倒扣给她们看。   直到周轸牵着嘉勉离开时,动静大到,撞倒了几案上一排酒杯,叮叮当当的玻璃声里,嘉励才告诉她们,周轸未成年的时候就能和一群老家伙喝酒了,你们拿酒为难他,就太小儿科了。   新娘子好友怪嘉励,我们还不是替你出气!   嘉励:“别。流言止于智者。智者最起码的品质就是清醒。”他从来不是自己的。   *   又有谁是真正属于别人的?   只是人在怦然心动里,总喜欢交付些什么,或物质或理想。   嘉勉和周轸逃离喧嚣的房间后,他出来的第一句话,“我被她们为难,你都没有袒护我!”   “袒护,你的洋相只会变本加厉。”   “裙子很漂亮。”头发也是,周轸原本只是想摸摸她头发,只是一次性的盘发很松,嘉勉又没肯上定型胶,发丝又松散了些下来。   她干脆拿指作梳,勾散了长发。   长发倾泻下来的那一刻,周轸觉得他的心跟着散了。   “所以给我打电话,只是和人赌局输了?”   “她们的赌注是要我跟你说,我怀孕了,看你反应?”   周轸眉眼一动,“你没说呀?”   “你说了你信嘛?时间证据成立嘛?”   “我没准真信。”某人说,百密也有一疏的时候,只是,他牵着她的手,举高了,打量她的身段,“我没法想象你怀孕的样子呢。”   说实在的,他不是个喜欢小孩的人。   嘉勉冷冷地由他牵着手,两个人都喝了酒,彼此呼吸里都有酒精的味道,她喊他的脑回路回来,“你想太远了。”   “嗯。想想眼前才对。”说着,周轸挨近嘉勉一步,手很自然地垂下去捞她的腰,捞她垫着脚尖看他,“那么,电话叫我过来是真的吧?”   嘉勉只感觉禁锢她的臂膀是滚烫的。深水炸弹的杯子上涂了糖的雪花边,近距离看周轸的唇上,好像不经意沾到了一粒糖,她想伸手替他揩掉,周轸另一只手攫住她伸过来的手腕,“回答我。”   “难道过来的你是假的嘛?”倪嘉勉永远棋高半招,她给他问回来了。   “嗯。你待会告诉我,我是不是假的。”   这里离周轸上次带嘉勉去的那套公寓很近。也离他在酒店常包的行政套房很近,他原来想着嘉勉如果住进那套公寓里,他干脆搬到她附近住。   结果,这女人她就是和他扭着来。   酒店对面是家很知名的书店,外面夜里九点不到的天光,有露天LIVE乐队在表演。   周轸携嘉勉下车的时候,冷热交替的风里,有熟悉的和弦和英文歌:   I was born to love you, I was born to love you.   *   行政套房里,比光明和冷气先蔓延开来的是恒温恒湿空气里的百合香气。   周轸说,他是提前计划一天回国的,因为桐城有块地皮在谈征收,政府那头的项目负责人临时找周轸谈事,他原本是要去杨主任那里的。   嘉勉半路杀了个他措手不及。   她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不热情些,恐怕没有下一次了。   而杨主任那头,周二厚颜无耻,您等我把女朋友哄完,我再去给您请安。抓紧时间,两个小时。   所以,他带上门的时候,就提醒嘉勉,“珍惜时间,我只有两个小时。”   嘉勉听不得他这些轻佻话,她是正经严肃地劝退他,“那你去!”   “去哪?”   “去谈你地皮的事。”   某人无赖的嘴脸,“我他妈这样怎么去?”   嘉勉听后脸烧得更红了,他气息围剿着她,弄得她伸不过气来。再不设防地被他堵住嘴后,仿佛七魂六魄即刻被他搅散了。   呼吸变得短/促、缠绵起来。   暧昧能把人所有的礼义廉耻尽数杀得光光净净。   嘉勉尝到了周轸刚才三杯酒的余威,他戾气地勾连着她,再本能地低头去,想衔住些什么,才发现嘉勉的一字领长裙很难脱肩下来。   他不怪罪衣裳,怪罪里面的人。随即冷峻的颜色,冷手从领口的上方探了进去。   嘉勉被他激灵到了,即刻就跳脚了,跳脚身体的诚实,也跳脚他的顽劣。   她抬头恨顽劣的人一眼,只看他轻蔑的笑。   手重重地扪住,引得嘉勉一口隐忍的气破败出来。   顽劣的人被她那口气招惹到了,贴在墙角的二人,他急急翻转嘉勉面朝墙,教她手去撑墙,窸窣的动静里,嘉勉失魂落魄,   她刚想摇头,不要,不要在这里……   身后人却戾气地闯了进来,两个人齐齐出了声,嘉勉的声音敌不过周轸的喟叹,他重重地撞了她一下,然后顽劣的声音质问她,“告诉我,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嘉勉扶着墙的一只手挨不过他的力道,从墙上滑下来,周轸去扶她,替她稳住力气。   他再问她,真的假的?嗯?   嘉勉才不理他,只嘟嘟囔囔地骂人。   她越骂人,内里越口是心非。箍得周轸头目森森的失昏智。   冲撞里,他看清了她裙子背后的隐形拉链,手从她的两只手上腾开,来剥她的机关。   直到周轸的一只手臂横抄进她心口前时,嘉勉才真正气急败坏起来,是命令也是求情,不要在这里。   周轸在身后笑,随即倾身来安抚她。   嘉勉才想说什么,他任意施为的一下,话冲得支离破碎。   “你混蛋。”   “你也是。”   下一秒,嘉勉再想骂人的,周轸又低哼了声,离了她。他顺从她的念头,不在这里。   固执的人,固执地认为,有些事只能在床上。   于是,周轸抱她去床上,剥了一半的晚装长裙,在男人的手里,变得尤为的难对付。他逐渐失去耐性,嘉勉提醒他,这裙子不是我的,是嘉励的。你不准弄坏了。   “晚了。”某人才不受教,最后一下当真听到撕扽的声音。   没了衣裳的倪嘉勉变得局促起来,周轸当着她的面宽解自己,这更让她难堪。   她往羽绒被里钻。床边的人一手捞住她的脚,拖她出来,让她别闹,待会床单上都是。   嘉勉抓起一个枕头就掷到他脸上去。   他再进来的时候,变得足够的温存,仿佛诱哄小孩吃糖般地引导着她。   嘉勉不多时已经滩成一汪水了。   她吃不住他的力道,更吃不住他轻佻狂妄的话。原本她以为这样顺从他,也就浪潮翻过去拉倒。   结果某人还在回味刚才门口的感官。   他哄着嘉勉转过去……   看着她人低低地伏在床单上,有人急切地叩关,   “周轸,你混蛋。”   听着她骂人,某人有点生气,生气她的口是心非。生气都这样了,她依旧一句软话不肯朝他说。   于是,施为者狡诈地惩罚她:   那种猛然间落空的感觉……   再隔岸观火般轻佻地问她些什么;   我想听你说。   亲口你告诉我,你想我。   认真喊我的名字,不准骂人。   “……周轸,”滩涂般的嘉勉,直到这一刻也不肯被规训,她摁住他的手,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背上,“我讨厌你。”   这个女人,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是来跟他作对的,周轸饮痛屈服于自己也屈服于她,   一瞬,汩没的风浪掀翻一切。 第47章 5.10   事实上,周轸这一晚并没有说到做到,两小时就走。   他替自己开脱,任何男人都难做到。   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   行政套房是他常年包下自己在市里歇息用的,里面很多陈列都是周轸自己的。   连同房间里的床品和灯蜡。   床头有盏微弱的复古小灯,灯下的嘉勉像雨后的生锈的花,也像暴风雨来临前,从水里探头换气的小鱼。   周轸伏在她心跳上,她问他,外面下雨了嘛?   好像是。这个时候的男人是最没脾气,最好相与的。   他起身下去,不是去洗澡,而是披上睡袍径直出去了。等人再折回来,嘉勉看他一手端了一杯热水,一手持着个冰盒。   冰水嫌冰,热水嫌热。周轸干脆冰块投热水,来兑杯温开水。   给嘉勉喝。   他冷漠取笑她,“喝点,你的样子有点糟糕。”   方块的冰投进热水里,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嘉勉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再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周轸问她喝不喝了,嘉勉摇头,他才再抓几块冰丢进去,猛灌了一通。   “我上哪里去?”   嘉勉横他一眼,他又来。   周轸这才收拾嘴脸,“不去了,这个时候老杨早歇下了。”   嘉勉一时无话。   周轸看穿她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红颜祸水了?”   “等你有李隆基的江山再来说这样的大话。”   某人开怀的笑,再挤兑她,“李隆基睡得是他的儿媳妇!”   什么跟什么。嘉勉要洗澡,她让他先出去。   “我出去哪里?这是我的地方。我哪里都不去。”   “无赖。”   无赖的人最后抱她一起去洗澡,嘉勉一心还惦记着她没衣裳穿了,周轸说今晚就歇这了,等明天商场营业了,去买就是了。   没衣服的人被资本嘴脸气到没脾气。   等嘉勉拾掇好自己从卫生间里出来,周轸已经叫了管家服务,苏式的浇头面和生煎,还有碗赤豆小元宵。   甜桂花的香气很浓郁。   偏厅是南北通透的开间格局,南北各是落地玻璃墙幕,外面起风了,有台风入境的势头,周轸干脆南北各开一扇窗,由潮潮的风猛烈地灌入。   厅里凉爽的一塌糊涂。   嘉勉反而有点怕,怕这顶楼呼啸的风声。   一起吃夜宵的时候,嘉勉转达了叔叔的话,要周轸回来去找叔叔一趟。   身边的人一袭白睡袍,他人生得白净,人家是衣服衬人,他是人衬衣服。不了解他的,看周轸与嘉勭,反而他这样的长相有人会觉得比嘉勭斯文温柔。   实则,周轸的性格,与这两个词全不沾边。   嘉勉离开S城十来年,回头吃苏式浇头的面,她总会嫌汤头太甜。   这个点,她也吃不了多少,于是挑了两筷子面到周轸碗里。   某人却迟迟没动筷子,面再不挑,要坨了。   嘉勉提醒他,他去摸桌上的烟盒,点烟的火光里,周轸正色平静地试探嘉勉,“你觉得你叔叔是哪头的意思?”   嘉勉自然没有说叔叔的那套“利益共同体论”,耳边的风声很紧,花香在厅里胡乱弥漫,逐渐稀薄,“不知道,总之,叔叔不是那种轻易由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比起阴谋,徐徐图之的阳谋,在叔叔这样的文人眼里,起码做到坦荡。   嘉勉告诉周轸,叔叔有个闲章,章名是远山鸮。鸮者,猫头鹰也,夜行动物且肉食,且古文里的鸮是恶鸟。   “恶鸟?”周轸玩味地重复嘉勉的话。   再表扬她,倪家三个孩子里,也就她能这么闲心地去挖掘一些别人不稀罕知晓的物事了。   小时候嘉勉能盯着《清明上河图》的影印图看半天,数画里拢共画了多少人物。   她就是这么枯燥且沉得住气。   眼前,嘉勉看着逐渐展颜的某人,她有点不快,不快他明晃晃的企图心。   赤豆元宵端在手里,嘉勉搅着汤匙,迟迟不往嘴里送,“我要回去了。”   “不是说好睡这里的嘛?”   “我没衣服。”   “……”周轸的话还没出口。   嘉勉抢白,“你替我跑一趟罢?”   她说睡不惯酒店,这个样子又不好意思下楼,总之,“你替我去拿衣服。”   “然后睡这里?”   “回去。”嘉勉纠正他的话。   周轸有些听不真切地望着她,他是不信嘉勉会说这样的话,这样任性为难人的话。   “你故意的?”他一秒读到她,再打趣她,“这是借机拿你叔叔的乔,还是单纯我和你的革命友谊?”   嘉勉抿了抿嘴唇,神情倨傲。她说,职场里那句中性话术,正适用他们彼此:   You deserve it.   周轸在吐出的薄烟后笑,全不被她打击,“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   *   三日后,杨主任在南栅会馆设宴还周二先前的席。   陪客有住建局的同僚,坦坦荡荡的交际。   杨太太的嫡姊妹是著名的评弹大拿,今日正好在南栅会馆有联袂演出,一票难求。   杨家女儿出嫁的时候,周二殷勤出力联络不少,杨太太一直记着这道人情。今天太太会的小圈子来给姐姐捧场,周轸正巧来她们包厢里问杨太□□,太太就地做起了东道。   原是想请周轸母亲过来的。   某人临时喝着杨太太的一盏茶,散通身的第一巡酒气。   要说冯德音打牌社交舞聊奢侈品分享各家的太太经没准是把好手,只这些文绉绉的词,保不齐接不住杨太太的话。   且拿主张的人,自有他的私心打算。   茶盖落碗身,哄着对方换个人酬情呢,“我女朋友爱听这些,只是沈先生的台面,我怕她年纪轻,合不上您和您小姐妹的心意。”   杨太太听二子口里的小姐妹,喜不自禁,薄责他个臭小子,拿我们一群老帮菜取笑。   周二和颜悦色继续道,“女人的闺蜜什么年纪都是小姐妹。”   *   嘉勉到的时候,晚上七点不到的天光,青墨色的天上落着淅淅沥沥的雨。   周轸撑伞来接,俯身拉开车门就抱歉,“杨主任的太太在,我没听老杨说,弄得个措手不及。”   “她要请我妈,得了,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没准鸡同鸭讲的。”   倪嘉勉就不同了。她天生性情淡,光这份淡,就对了杨太太的脾气。   “你就当白嫖一场名家评弹。”   听曲的包厢是围着幕台建的,嘉勉挽周轸手臂进厢房时,闻得一室的茶香及各色的女人香,三弦琵琶加吴音,浑然的相合,这是道地江南的声音,闭上眼仿佛能听见水磨的时光,井水人家的一日三餐,疏影横斜的风月是景也是情。   嘉勉一身通勤打扮,不卑不亢地应对着房里众人的目光。杨太太上来一张眼,就觉得这小姑娘性子很沉,明眸像亮月,身段娉婷袅娜,不必说话,就知道是个凡事不干己事不张口的人。   因着老杨和周叔元交情,杨家算是顶了解周家两个儿子的了,谁都晓得这小二子最最猖狂无边的家伙了,这一动一静的相与,杨太太看戏的自觉:要么草草收尾,要么……不斗不休。   冤家聚首啊。   周二回自己席面前,再三和杨太太玩笑,“人我交给您了,反正诸位婶婶都知道我们是奔着您来的,您不袒护我们,给您跌脸了,您面上也无光,是不是?”   杨太太作势要捶二子,说他这张嘴不去唱评弹可惜了了。   诸位太太也乐着笑,笑这样左右逢源的男人,如何不招女人喜欢。   周二走后,杨太太请嘉勉到身边坐,也亲自给她倒茶,嘉勉得体地在桌上作叩手礼。   一番寒暄后,得知她是倪少陵的侄女。   大加赞赏。说我女婿还是倪教授的学生呢。“倪家的女儿,这样说,倒也般配。”   嘉勉始终听得多,说得少。   上了年纪的女人总会掉进经验的窠臼里去。   尤其自己不好不坏的经验,总觉得能教善一些迷途。   杨太太也不能免俗,她女儿如今正风光,婚后二人世界过得蜜里调油。就劝诫着身边人,婚事还得早打算,我们不替她张眼,她整个囫囵个呀。   说到门当户对,这是时代怎么进步,都不会淘汰的金科玉律。杨太太说,她和他们家老杨深信不疑。有个闺女比儿子愁,你什么时候都得是女儿的后盾。娘家有头面点,腰板嘛都硬一些的呀。你口袋里的铜钿就是你说话的底气。   再说到办婚嫁的细节,喜被上的式样花纹,凡是有鸳鸯的都不能要的。   嘉勉难得插话,为什么?   杨太太慈眉善目地看嘉勉,“你们年轻人都当鸳鸯成双成对呢。”   是的,鸳鸯是成双成对,只不过雄鸟不停地抛弃雌鸟,又不停地找新的伴侣,所以,我们看到的总是成双成对,不是原先那一双罢了。   说了这么久,杨太太只听嘉勉说她叔叔婶婶,“那么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对面台上正巧在唱一出《庵堂认母》,嘉勉多年不说吴语,许多唱词都得看边上的字幕提示。   “我父亲过世了。”她品一口香茗,淡漠地答。   “母亲……”嘉勉刚想坦荡地说明,母亲早年与父亲离婚了,现在X城生活。   只是门口虚掩的雕花门吱呀洞开了半扇,有人迟到的觉悟,连声抱歉,说好今日来替姨妈捧场的。   说话人是个男声,嘉勉没有回头,就已经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了,   那人脚步再近了些,不等杨太太介绍,来人先一步认出半回首的嘉勉。   是嘉勉原先在X城的上司,秦昆谊。   当初她走的时候,秦昆谊还戏言,有朝再会。   嘉勉从不知,秦是S城人。   “我母亲是,”秦母与杨太太及台上的评弹女先生是嫡亲的三姊妹,秦昆谊说半年没见,“嘉勉,你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杨太太不解,问昆谊,认识的?   认识的。嘉勉当初误打误撞去了秦手下实习,要不是她,秦也攀不上梁齐众这个高枝,梁更不会轻易捧他上位。   说白了,梁齐众就是默认了秦昆谊的拉皮条。   只是秦昆谊没想到的是,这段露水姻缘草草败了。   被赞美的人静默地坐在位上,良久,她推辞有点不舒服,想出去透透气。   *   嘉勉才从一室香甜的包厢里踏出来,她扶着门框,半步不想回头,   然而秦昆谊的声音纠缠如恶鬼。   “嘉勉,梁先生在S城,你要见见他嘛?”   “或者你并不想见他,毕竟桐城显赫的周家甩梁先生十条街不止。”   浮香的楼道里,丝竹声阵阵,软绵柔情地灌进人耳里心里,像一场浮生梦。嘉勉原本不想回头的,回头就是一面碎裂的镜子,照出的自己是妖是鬼是不堪入目的。   可是听清秦昆谊的话,她恍然大悟,他们生意人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也没什么偶遇,没有这一次也有下一次。   嘉勉不懂,不懂时隔半年,又要把从前的齑粉翻出来打翻是为什么?   她拳着手,不回首地预备下楼去。   秦昆谊扶着阑干,问她,还记得你父亲在桐城的那套房子嘛?   拐弯的缓步台上,嘉勉不得不折弯,不经意仰面看到楼梯上方的秦昆谊,他告诉台阶下的人:“那房子之所以能那么短时间的脱手,是因为根本没真正的买主,是梁先生提高了两成的市价,自己买下来了,换成钱给到你。”   秦昆谊站在那里,双手落袋,冷眼旁观。他有些不懂,不懂梁齐众要见嘉勉一面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绕,   眼下看到楼下人脆弱之下的彷徨,好像有点懂了,   梁先生要她心甘情愿去见他。 第48章 5.11   醉里吴音相媚好。   酒店高楼往下瞰,能看到S城地标的人工湖,霓虹闪烁,披一城的纸醉金迷。这里寸土寸金,然而,玻璃墙幕前的人批评,论烟雨江南,这里早没了影子。   幕墙上映出的影子很阴郁,身边的女孩只看到梁先生手里的烟燃得很快,一瞬就到头了,他徒手捏灭了烟蒂。   “您不喜欢S城?”   梁齐众侧首看身边人,难得这样的年纪,吴语说得如此道地。   现在的土著姑娘,很少愿意说本地话了。   就是这份投机取巧,让梁齐众瞬间失去了兴趣,他把烟蒂径直抛到地毯上,两手抄袋,回应道,“嗯,不喜欢。”   说这座城,也说城里的人。   脚下的高楼,钢筋浇筑起来的,与其说牢固,不如说真金白银砸地瓷实。   那么不瓷实的地方,就要拿更多的真金白银去铲平它。   这就是商人的使命。合理合法地使用每一分资源。   连绵的雨困一座城,盘桓的人,眼见着高楼下重重的烟,像是水雾,也像倾塌的灰飞。   *   周轸这头结束已经快十一点了。   下了酒局上牌局,他身上的酒气早散得差不多了。里面远没有结束,只是惦记着嘉勉的情况,这才佯装父子同台,吃相太不好看,从牌桌上撤下来。   周叔元如今难得打通宵牌,老二执意要走,杨主任也不恼,说二子撂我两遭了,我只当快喝喜酒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牌桌上的四个人齐笑,边上相牌的也跟着附和,说老二这两圈赢得全充公,打筹子拉倒。   周轸不能再情愿了。把位置连同赢得筹码全交代在原位。   搬风的空档,周轸跟周叔元递了倪少陵那头的意思,顺当的话,他预备在月底飞趟大连,七月头上不太平,当真碰上台风,航空管制又得耽搁些日子。   周叔元明白老二的意思,夜长梦多。真章父子俩搁在心里,嘴里竟是些轻佻话,“所以这股子热孝劲,是忙着回去做倪家的女婿了。”   男人做事权衡利弊、抓大放小。这是周叔元乐于在自己两个儿子身上看到的品质,然而,一码归一码,他警醒老二几句,“你妈到现在还没拎得清爽,她只当你一时兴起记挂着年少的情意,闹着玩的。”   人嘴两张皮。   那姑娘跟过不该跟的人,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要我说,你欢喜她,怎么养着都行。倪少陵那头本就有愧,他也不至于摁头要你做半子……”   “看来我上次的话没说明白,嘉勉是我自己的事,我不需要任何人点头。”周轸冷笑望周叔元,乖张邪祟,“我可以跟你一样把任何女人养在外头,唯独她!”   还有,“倪少陵那头背书得成的话,依你周叔元的性子,我相信你不会拒绝倪家的女儿。只当是嘉勉的‘嫁妆’了。至于我妈那头,留给你去料理。”   一个家,有个人拍板就够了。   总之,谁说不,都不好使。   *   小旗跟着老表进屋的时候,忍不住吐槽他,得,房东赚大发了,摊上您这样的主。   因为嘉勉给周轸大门钥匙,他说谁高兴揣把钥匙在身上,回头就让人来换密码锁了。   指纹解锁进来,周轸交代小旗,麻溜来麻溜走。   小旗送他到楼下,说要上来借洗手间。小旗几次上门,老表都不肯他进屋的,当这里是嘉勉姐闺房似的。   冷眼旁观的人不禁忖度,这样偏执的人要是知道些什么,会不会杀人?   -   周轸出差新加坡的那几天,嘉勉在房里支了蚊帐,一劳永逸地隔绝蚊子,就是洋相了点。   他说,现在谁还用蚊帐哦。   嘉勉小时候她最喜欢一个人待在蚊帐里看外面,朦朦胧胧,蚊帐全由六边形的孔织连起来,她喜欢这一隅的感觉,没有蚊子,风扇的力道也隔绝地缓了些。   眼下,周轸挑帘而入,床上的人萧薄的睡裙,侧睡着,背朝他。周轸单膝跪倚过来,才挨到她一点,怀里的人分明地颤抖了下。   衔着酒气的人贴耳问,“没睡着?”   下一秒嘉勉侧过身来,平躺着,不声不响地迎望他。周轸汇她,也盘问她,“那些个老女人说什么让你不痛快的话了?”   嘉勉据实摇头。   “那怎么临时逃了……”他严苛的批评口吻,冷漠但狎昵,“这可不行,太太外交可能是你将来免不了的日常。”   房里的冷气很低,周轸身上的酒气很浓。   “周轸,这个房子现在市价要多少钱?”床上的人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   坐在床边的人一边脱外套,一边松领带,“这处已经炒到有价无市了,刚需的人买不起,改善的人瞧不上。”所以只得一年年地赁,政府呢也只能拿着纳税来的钱再养这处的市容建设。   纯粹是拆不动了。   “看上这里的房子了?”   “买来干嘛?加入老头老太跳广场舞的业主群哦?”某人的话刻薄极了。   他把话题重新牵回头,面上再平静无澜的口吻,仿佛今晚嘉勉这样临时撂挑子,他确实不欢喜,“那些个官太太说话向来傲慢且琐碎,哪怕真说了什么,也不值当和她们认真的。嘉嘉,我必须把你放在我的社交圈里,否则你是什么,嗯?”   夜静得悄然,一息间,躺着的人突然坐起身,闷头闷脑地扑进了周轸怀里,她额头蹭到周轸下颌处,他才觉察到不对劲。   嘉勉身上很烫,像是发烧了。   蚊帐的一帘绕着二人身上,周轸一面掸开,一面伸手来探嘉勉的温度,骂她,“烧成这样,怎么不吭声!”   起高烧的人像是有点糊涂了,她回答他方才的话,“我什么都不是。今天那样的局面,换了别人,她们绝不会临时逃出来的。”   滚烫的人,出一口气都是热烙的,拂得周轸跟着被燎到了。她鲜少这样的,也许发烧的缘故,周轸无端发现他竟然受用得很,受用她这样的小孩脾气,也任由她抱着。此刻他像极了一个家长,原本很有立得住脚的原则来教训她,然而她说几句软话,他就浑忘了,忘了要她什么来着。   就像她说的那样,蚊帐很有意思,他也跟着喜欢这一隅天地的狭隘感了。手拢着滚烫的人,周轸干脆逗她,“哪来的她们,她们逃不逃出来,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晓得倪嘉勉个没出息地又想逃了,是不是?”   他抱她到膝上,扶着她的脸逼视着她,四目相对,嘉勉眼里蓄着朦朦的泪,   周轸本能地去找她,她下意识地避了下,垂着首,像个虔诚的信徒,绞手沉默,陡然间抬头,她想说点什么,被门外冷不丁出口的小旗给怔了一跳。   嘉勉不知道屋子里还有旁人在。   小旗是跟老表说一声,他走了。   周轸侧首过来,这个小王八羔子没眼力见地杵在门口,“哦,你还没走啊,正好……”   说着,嘉勉已经从周轸身上下来了,她不作声地躺回去。   周轸顺势挑帘出来,说和小旗一起下楼,给嘉勉买退烧药。   帘子里的人饶是隔着些距离瞧,影影绰绰,小旗这个年纪的男生忠诚的审美都得承认是撩人的。   没来老表身边时,小旗就听过他的花名。这些年他任何一个女友或者伴侣都没到在姑姑姑父那里挂了名的地步,姑姑看不住他,但也冷漠,冷眼旁观地看着儿子身边的女人来了又去。   小旗实在不敢想,姑姑大半辈子隐忍,到头来,老表为了这个嘉勉和母亲闹翻是怎样的局面,   方才那一瞬,不是小旗打岔,倘若嘉勉当真说了什么,保不齐,老表能失手掐死她。   小旗很矛盾,一面想着姑姑那头的体恤;   一面,老表又实在待他不薄。   他也不懂、不知道,不明白嘉勉值不值得老表这样。   -   几个小时前,南栅会馆。   周轸临时要一份实绩文件,地产那头的人员急急给冯开旗送来了,小旗预备给楼上送上去的时候,   楼梯口听到了有人喊嘉勉,是个男人。   小旗下意识闪了下,听闻的消息很明朗,是先前老表要查的那位梁先生。   对方要见嘉勉。而站在楼梯口的嘉勉迟迟不言。   良久,她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径直冲进了夜幕烟雨里去。   -   周轸与小旗再从屋里出来,一前一后下楼,此时的老表已经脱了外裳,解了领带、腕表,一股子居家男人的自觉,后面跟着的人不禁打趣他,“你从前的那些女人要是知道你这么二十四孝,估计气得要来杀人。”   周轸没心思听这些酸讽话,“你明天寻个由头给杨太太那里送点东西,”说话人徐徐下楼梯,脚步声利索且轻,“打听打听,后来又来谁了?”   楼道里的灯还不是声控的,需要一层层人手揿。小旗跟在后面拿手机里的电筒照,饶是手里有光,他登时两眼一抹黑,人精!这个狗贼他就是人精。小旗心里叨咕。   “我不去。婆婆妈妈间能有什么事。”   “婆婆妈妈没有事,就没有你老子,更没有你。”   “切,你现在就是个昏君。屁大点事都袒护。”越这样,小旗越不敢多嘴。   说到这,周轸来劲了,扭头来招呼冯开旗,揽臂锁住臭小子的脖子。深更半夜的,老表问小旗,他妈到底有没有开洋荤的啊,半大个老爷们了,怎么说话永远这么忸忸怩怩,叽叽歪歪的呢。   小旗由老表锁住脖子往前走,他诋毁爱情,碰什么都别碰这东西,折腾。   *   工作日最后一天,嘉勉抽空去了趟桐城。   爸爸从前工作的医院,普外科住院部一部,嘉勭的同事联络他,说你妹妹找你。   急会诊刚刚结束的嘉勭看到楼道尽头的嘉勉,有些意外。   他玩笑,两手落袋在白袍里,我当嘉励来找我借钱呢。   楼道的北窗开着,捎进来湿润的风。“哥,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许多年了,嘉勉许多年没这样喊过嘉勭了。   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哥哥,血缘上的。嘉勉反复思量,她没有办法。   大四第一学期结束的冬天,嘉勉因为彻夜寻找端午,高烧几天耽搁了,住院的时候烧得神志不清。   那半个月的住院费用,加上她搬离母亲的公寓,那个节骨眼上,处处要花钱。   爸爸留给她的那笔抚恤金,跟着她很多年,她一分没动过,仿佛花了,爸爸留给她的最后念想也随之没了。   季渔偏偏告诉嘉勉,你父亲远没有你想象的高尚。   梁齐众那样衣不解带地陪了她半个月,嘉勉什么心气都没有了。   仿佛现实中所有的锋芒都对着她,一头冷水,兜浇得她骨头都凉了。   她剩下的唯有一具躯体。   悉听尊便。   在医院那头,她托梁齐众,帮她把父亲那套公寓卖了,来偿还他替她垫付的医药费,来继续维持她接下来的生活。   梁齐众什么都没问没说,之后的一年时光里,他也确实如此。   他送什么给嘉勉,她都不上心;   他把鸟养在笼子里,却听不到他期冀的那种悦耳声。   遇到叔叔的那一晚,其实先前嘉勉已经惹怒他了,她想脱离他,她说当我对不起梁先生吧,我给不到你要的,事实也是梁齐众哪怕碰嘉勉,他自己都未必喜悦得起来。   因为她从来不回应他。   从头至尾,她没有怪过他,也没有恨过他。   一切是嘉勉自己的过错。她拿自己赌气迷失了自己。   “我原以为已经过去了,可是没有,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   事实也是,不是嘉勉固执地与梁齐众撇清经济上的囹圄,她不会把爸爸的房子出卖到梁的手里,以至于,他回头拿着这最后一点恩情胁迫她,胁迫她心甘情愿走到他眼前去。   嘉勉求嘉勭,陪她去一趟,“我可以把手里的积蓄都给到他,包括爸爸那笔抚恤金,我想要回那套房子。”   “周轸知道嘛?”嘉勭问。   嘉勉两手抓着窗户边沿的滑轨上,雨全落在她手背上,她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以他的性子,他不会肯我去见,甚至不稀罕那套房子……可是,嘉勭,那样我会痛苦一辈子。”   她把嘉勉小时候干干净净的记忆也落在那个人手里了。   “好!”嘉勭再没多问,“我陪你去。”   *   倪少陵的一通电话去到大连,与同学畅聊了个把个小时。   撂线了,就给周轸打电话,要他那头安排一下,周六便出发。带上他的团队,因为此去起码盘桓一个月,细节他们路上敲谈。   周轸的出差向来说走就走,因为这一趟去的时间长,很多事务他来不及交代,连同后续行李,他都交给了秘书打理。   嘉勉看着他一通公务电话打到手机急急掉电。   衣服扔进行李箱里也来不及叠,嘉勉去帮他料理。   窸窣间,电话好像讲完了,某人把手机扔在床上,两手来环她。对于她帮他收拾行李,他说,“这不像你,贤妻良母可还行?”   他这样说,嘉勉随即就扔下了。   某人只笑,笑她的任性。   “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他挨蹭着她,嘉勉那晚高烧就是例假来了,痛经引起的,小别在即,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嘉勉心很乱,她推脱身上还没干净。“等你回来再说。”   他扪着她,声音起毛的那种,“一个月呢。”   随即想起什么,问她,“我生日哪天你知道嘛?”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家里家外,好些人喊他二子,不仅仅他行二,而且他二月二出生的。   周轸说,三十岁的生日礼,你送我个大的吧?   彼此认识这些年,嘉勉一个礼物没送过他。   “你要什么?”这个人提前大半年要庆生礼。   “等我回来再说。”他总是学她的招,再来对付她。   嘉勉这一次很认真地回应他,“好,等你回来。”   *   次日机场快速通道上,周轸与倪家叔叔一直严肃谈着公事,小旗几次谨慎后视镜里张望也都无果。   直到把他们送到机场航站楼,其余同事商务舱经济舱的都自行办理登机手续了。   周轸陪着倪少陵坐头等舱,贵宾室等着换登机牌时,他日常关照小旗几句,这一趟他去的时间长,他一走,小旗等于撒欢了。   他有意把小子拨到建筑商队伍里去,于是,交代小旗,日常去给我盯盯进度,别犯懒。   再有,“你嘉勉姐那头,有事招呼到你,给我麻利点。”   说着想到什么,“前些天我让你去问候杨太太的事,也没下文?”这话就跟领导例会上cue进度一样,你指望他忘了,不能够。   小旗挠挠头,丧眉耷眼的。   “哥,”冯开旗这个小王八羔子大抵是有事要来求了,嘴也变得殷勤起来,张一回口吧,他又忸怩起来。   周轸干脆替他痛快点,“什么事,说吧!”   “你有多喜欢嘉勉姐?”   周轸西装革履,一手抄在西裤口袋,一手来推冯开旗的脑门,“怎么,最近谈恋爱了?”   “就问问你,多喜欢?”   小旗实心眼,他不敢告诉老表,主观上他也喜欢嘉勉,这种喜欢也许是男人本能的审美或者血气方刚的驱使欲。   但又怕老表和对待先前那些伴侣一样,热情一过,下头、分道扬镳。   看起来不像,嘉勉其实也应该是。她那次去医院看老表是真急了。   小旗告诉周轸,她坐在副驾上,魂都没了地木然,饶是别着脸,也能看到车窗玻璃上映出的人在淌眼泪。   “然后呢?”颠三倒四的冯开旗,浑然拎不清的样子。但句句不离嘉勉。   有人即刻洞察了些什么,眉眼冷到极致,“杨太太那头有事没和我交代?”   *   机场快速通道再回头的时候,周轸自己开的车,副驾上的小旗抓着车顶上的扶手紧紧不肯松。   因为老表的车速几乎踩到地板油的地步,他提醒飙车的人,有测速监控。   驱车的人浑然不觉悟。   回城的路上,周轸拨电话,接通不等那头开口,他警告她,“就在原地等我,倪嘉勉你敢动一步,我们就完了。我也保证那个老家伙跟着完。”   一个小时后,周轸出现在高架桥上,他见到了倪嘉勉的车,下一秒车头往右别,死死别在她的车前。   别车的人泊停下来,松脱安全带,推门下车,径直往她的驾驶座边来,倪嘉勭坐在副驾上。   向来君子烂好人的倪嘉勭见周轸杀气腾腾的样子,先一步下车来, “二子,你冷静点!”   “我他妈摊上你们这对兄妹怎么冷静!”周轸说着,拉门扽嘉勉下车。   “嘉嘉有权利要回自己的房子。”一向好脾气的嘉勭也跟着火了,“我陪着她去,你光火什么!有些事……”   “不行!”周轸怒怼好友,目光再落到嘉勉脸上,话依旧是朝嘉勭说的,“你陪着她去?怎么,你倪嘉勭什么时候成了清白的牌坊了,啊?”   大清早的,周轸倒像是喝醉了。煞白的一张脸,无边轻佻且狂妄,“他妈你是好人,我不是。告诉你,有你没你一个样,老子该办的事照样敢办!”   他捏着倪嘉勉的下巴,俯首就来吻她。嘉勉气恼之下一把格开了,蹭花的口红沾污在彼此唇边。   周轸也不忙着揩,扽着嘉勉的手就要往自己车上带。   嘉勉重复刚才嘉勭的话,无比冷静也无比微弱,“周轸,我只想拿回我爸爸的房子……它是因为我的失误才弄丢了……”   “不必了。”前面的人冷漠回头,“嘉嘉,我没有和你说过嘛,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和杨主任一直联络筹谋的就是那块地皮,已经被政府征收了。早在你回S城之前,我就在谈这个项目,如今为了你,我更是要拿下来。”   “我要看着那栋房子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   醉里吴音相媚好,出自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   0625,修文句。 第49章 5.12   灰飞烟灭。   周轸说这话时,嘉勉仿佛已然透过他看到那层海市蜃楼了。   她的口红被周轸蹭花了,不言不语的样子,很狼狈。偏偏什么都不说的望着他,像是质疑他的话,也像是从他话语的余威里久久难回神。   周轸对他刚才的话,勉强补充:“政府早就发了拟征地告知书,嘉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意味着这片土地政府将依法征收也会合法合理地给予业主及商家赔偿,这是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   时间轴早在她回来之前。   而那位梁某人呢,周轸扽嘉勉到眉眼之下,语气极为蔑视,“你觉得他会不知情?”   “嘉勉,从前我不知道,由着你走进他的陷进里;   今天,再重蹈覆辙一次,那么,我俩都白活了。”   他连倪嘉勭一齐骂进来了,“你的好哥哥向来只能对付君子,而我,对付小人!”   嘉勉本能地往后退了步,是怯弱也是羞愧。   羞愧她始终把事情想简单化了,抑或,他们才是疯魔的人。   疯魔的人攫着她的手,“或者要房子是假,你始终想见那个人一回,对不对?选在我出行的档口。”   诚如她当初,自愿地走进那滩迷途里去。   心上像一炉滚烫的香灰倒塌下来,燎得嘉勉血肉模糊,怔怔时刻,有人说了这样言重的话,对嘉勉已然不是质问,而是折辱。   过去与眼前她都做错了,像两笔再不争的事实账,清算得她百口莫辩。   周轸等不到她的反口,更是急火攻心,抬手,拿掌心给她揩唇上的口红渍,仿佛要把她的鲜艳的魂灵剥离出来只留在自己掌心里,也警醒失魂落魄的人,“房子从你出售那一刻开始,就和你没有关系了,如今地皮征收也是不以你意志为转移;   房子如此,你父亲的死更是如此。”   “倪嘉勉,你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下一秒,他成功惹怒她,也在她挣扎之前快一步地扪住她。   不让她逃,更不会让任何人趁机而入。   “不是要去见他嘛,我陪你去,你大可以当着我的面问问他,作为你母亲的朋友,是不是只得一个情人的方法才能搭救你;   你父亲的那套房子,你还能不能追回头!”   说罢,周轸就携嘉勉上车,力道大到她不能拒绝,一息间,嘉勉什么都明白了,她抗拒起来,求周轸不要这样,   不远的嘉勭看到二子这般,更是痛心疾首,“周轸,你从来这样,独断自我,你当嘉嘉是什么!”   “那你又当她什么,到现在这一刻,你倪嘉勭只会说些做些事后看官的话。钻营人心的事,你一件都不稀罕领会,恰恰因为如此,你俩才会被人算计到。”   “那套房子要保不住了,有人是想看着那套房子倒之前,我和你妹妹也跟着倒,你他妈明白了嘛?”   *   不然不会渗透到周轸的交际局上。   茶室里左右两开间,周轸坐在右开间的塌上饮茶,鲁至文进来的时候,只见周轸拿茶漱口,抖开一块热毛巾匀在脸上,随后很松散的心神靠在塌枕上。   房里点着檀香,有人在热巾下头平静出声,知会茶艺师,把香撤走吧,“这些年,我始终闻不得这些东西,我父亲信佛,然而这香对我而言是记忆的导火索,一闻就想起点什么……”   说着,某人信手揭掉面上的热巾,眉眼冷漠。招呼鲁至文坐,喝茶,少时,继续他的话,“倪小姐的父亲死那天,我闻这香半天,大概是闻伤了。”   香伤到了他。周轸说。   鲁至文是个粗人。他憨憨地陪着笑,面上装作粗鄙不敏,然而听到周轸口里的倪小姐,后背不禁绷直了些。   鲁至文是浙商,温州人,周轸回国这一年多,打过几次交道,先前的项目都是从周父手里承办的,桐城的那块地皮,是政府征收项目,说白了就是公共利益与商业利益的捆绑合作。   拆迁只是征收的一部分。   开发商这次不是对外公开招标,而是政府背书引进。周家的地产作为桐城本地品牌,鲁至文比谁都明白,中选的几率很大,大到几乎默认板上钉钉。   所以鲁至文毫无疑问得奉承好这位上峰。   周轸斜睨眼前人一眼,出口的话四平八稳,却暗讽玄机,“我从父亲手里到底没全接手,他的那些老臣子,至今和我天天有仗干。我也看得开,做生意嘛,就跟皮肉交易差不多,你还能指望卖肉的和你多贴心?恩客就得有恩客的觉醒。”   “只是有一点,我周二这个人不算是个好人罢,但也坏不到要被请去喝茶。”   “我不喜欢搞那些小动作,顶多明面上说开。所以鲁至文,政府那块地皮,拆迁部分就不麻烦你了。”   不等鲁至文急/色下来,周轸就和他挑明了,我向来厌恶事二主的人。   “更厌恶有人拿我的私事出去兜人情的。”   到此,周轸手里的闻香杯扔到茶案上去,杯身重重磕在漆案上,没停住,径直滚到地上去,落地开花。   机场回来前,小旗报备的很清楚,杨太太侄儿那头背后的人就是梁齐众,而梁家靠地产起的家,同为温州人,梁齐众早年提携过鲁至文很多项目。   只是鲁家那头和梁齐众妻家是本家,梁和妻家那头冷了后,多多少少对这些裙带关系也不屑一顾起来。   周轸犹记得,那晚在他住处,嘉勉在楼上露过面。只这一面,就让宵小之人打起了算盘,他说着起身来,背手踱步,“既然这样朝秦暮楚的,一家女配两家男。那就回去捧那你本家姐夫的臭脚吧,记住,打今儿起,周家的生意你别想,桐城的生意你也别想。”   鲁至文当即虚晃地打起自己嘴来,“周总,您消消气,喝多了,当真喝多了,”鲁至文把自己的嘴抽得巴巴作响,他哪想到醉后一句戏谑话,能吃这么大的瓜落,“周总,我当真喝多了胡说的。”   赔罪的人坐着,问罪的人站着,冷心冷面,垂眸问话,“胡说什么了?”   鲁至文人精当即领会,“什么都没有!”   “我问你,征收地有没有按程序下放拟征收告知书?”   “有。”   “那么你觉得业主不知情的概率有多少?”   “很少。”鲁至文如实分说,因为项目得获审批,层层透明。拆迁办要负责入户现场勘察,量房量地,行政范围内的任何附着物,俱得一一登记,经由业主签字确认纳为征收补偿的。   “哦,”周轸长应一声,眯眼瞧手下人,“你说如果有个业主明明知道房子要快没了,还堂而皇之地挂牌出售,视为什么行为?”   鲁至文连连同仇敌忾状,“他也挂不出去呀,这是诈骗,最后也不会成交。”   “你知道就行。”下一秒,问话人收回目光,下逐客令,“回去跟那姓梁的带句话,倪小姐没空再去会他了。”   “房子当初溢价的钱,这两年市场也涨给他了,再有不足的,尽管来找我周某人。”   “还有一句,鲁至文,你如果还想跟我做生意,就给我一字不差的递给他:当初你有千万种方法救倪小姐出来,偏偏选了招最世故的,看着她们母女俩决裂,你再招徕一个孤女。   本就是享齐人之福的龌龊,龌龊到底,我倒服你。”   偏偏有人不能,一把年纪了还想往痴情冢里钻呢。   *   鲁至文去后,周轸挑帘入隔壁里间。   坐在一张南官帽椅上的嘉勉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问她,“还要去见他嘛?”   今日的倪嘉勉化着淡淡的妆,她的五官很英气,以至于稍微一点妆容,就衬得人很鲜秾。   他拿手指来慢慢描摹她的眉眼、鼻梁到失去口红色彩的嘴唇。   “如果我没有回头,你预备带着这样的妆容去见那个人?”   嘉勉被他冷手捞住脸,下颌搁在他掌心里,她些微一点动静,才翕动嘴唇,周轸欺身的戾气就钻了进来,他是当真咬了她,单纯不想从她口里听半个字别人。   耳边能听到彼此的奄奄一息,   “周轸,如果你明知道做一件事会惹我生气,你还会做嘛?”   “会。我不是一直惹你生气嘛?”   嘉勉的唇被他咬得发红,“我只是想把爸爸的房子拿回来。”   “拿不回来的,他比你知道,这也是你起初走进他圈套的原因。”周轸怪她,怪嘉勉始终看不穿男女之间风月的机关。   机关就是,你只要松懈一点口子,他就会有机可乘,   乘入你,再逐渐蚕食你。   嘉勉沉静来望周轸,也问他,“所以,你也是这样蚕食你的风月的?”   周轸眉间一滞,随即拦腰抱起了嘉勉,先前她坐的位置,换他坐。   嘉勉坐他身上。   他恶狠狠地摁头来吻她,嘉勉尝到的全是戾气与茶香,良久,他讳莫如深地拨着嘉勉的脸,“不准把我和他混为一谈。”   饶是说这样狂妄的话,他面上依旧得体极了,嘉勉恨他这样的倨傲,狠狠推了他一记,最后某人只是跌靠到椅背上。往后微仰了仰颈项,因为嘉勉狠心极了,把他的啃啮全还给他。   周轸任由她任性、发泄,“你叔叔听闻我要回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是的,嘉嘉,我自己也不相信,不相信我筹谋了那么久的事,好不容易等到你叔叔点头,箭都上弦了,还有回头的!”   “我昏头极了,是不是?”   窸窣间,他拿手指逼供也是惩罚,看着嘉勉抗拒地忸怩痛楚起来,周轸逼问她,“是不是?”   嘉勉艰难地摇头。   “因为我不敢想象,你听从了他的话会如何?”   “倪嘉勉向来这样没有心,她看似孤独无依,但却什么都不图。”   “他如果像我这样困住你,我该怎么把你再要回来?”   嘉勉困顿难堪,她就是像那犯错的红孩儿,被哄骗坐上了观音的莲花台,再想下来时,已经柄柄利剑困住了她。   刺穿了她。   活了快三十年的周轸,哪怕对着他老子能给他一切,都没有低头过,因为他知道他可以拿自己去跟他换,拿自己的时间、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只要他足够的用心钻营。   而手里的这个人,清瘦单薄的一具骨头,却可以轻易掠夺他的尊严,逼他启口一些丢盔弃甲的话,“嘉嘉,你告诉我,在你心里,一时一刻有把我放在单独的位置上过嘛?”   “好像没有,出了事,你想到嘉勭也想不到我,因为我对你而言,终究是个外人。”   “对不对?”   嘉勉被他折磨得泣不成声,低头看,能看到什么洇开在他衣裤上,醒目羞恼。   她不住地摇头,“周轸,我求你,不要这样……”   “说你爱我。”   “我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周轸,我只想把房子要回来,不留在他手上,我说过,等你回来……”   “说你爱我。”其余都不重要。   “等你回来,我会亲口告诉你。到时,你还愿不愿意继续,随你。”嘉勉自说自话,就是不愿听周轸的唆使。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爸爸的房子我拿回来了,我任何什么都不在梁齐众那里了。”   “嘉嘉,我不想听那个人的名字。”   陡然间,彼此都熬不到出口了。周轸托抱起嘉勉,南官帽椅边上是一张方桌,桌上齐齐摆着各色点心茶果,周轸一应全扫到地上去,他脱了外裳,由她坐在西服里缎上,而他急急进.入了。   “嘉嘉,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我说等我回来……”嘉勉伏在他肩上,呼吸全被迫散了,额上与鼻尖全是汗,“二月二那天,我生日你送我个大的庆生礼。”正式跟她叔叔提,再有半年的准备时间,才不算仓促。   “嘉嘉,你要送我什么?嗯?”   嘉勉摇头。始终不肯开口。   如他所说,只要你松懈一点口子,他就会伺机乘入,逐渐蚕食你瓦解你。   好几下,嘉勉都出了声,那声音变了调,连她自己都不能细听,周轸拿手扪住她,再问她,“答不答应?”   嘉勉:“闻不得檀香真的因为爸爸?”   “是。我被我爸扣着拜观音,数珠到66颗,林平越来电话,说你爸出事了……”   “嘉嘉,嫁给我好嘛?”   “周轸,你是在赌气。”   “我明明在赌你。”   “叔叔说,夫妻是利益共同体,你觉得我们是共同体嘛?”   “不是嘛?”这个放荡的人意指什么。   “因为叔叔的缘故?”   “你非得这么想?因为你叔叔因为你。”   光里还有尘呢,周轸坦荡,他是光与尘之下最俗套的一个人。   三十而立,如果真得可以许愿一个礼物的话,   那么他希望是嘉勉。   回到他身边,以及在他身边。   他不想再有今日这样的状况,于她而言,他是个外人,要发难别人,嘉勉才能信他的话,他的心。   明明该很简单的,他只是放不下她,怕她没了,丢了,怕他一个月回来后,她已经不属于他。   那样的利益,他毫无成就感。是的,夫妻是利益共同体,那么目前为止,俗套的周轸,也唯有嘉勉让他能放下戒心,做这对共同体。   他问嘉勉,你愿意嘛?   围城本身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携手入城的人,让你存留了足够的期许与勇气。   以至于可以对抗之后的种种如果。   *   嘉勉一身腻汗地揽着周轸的脖子,摇摇欲坠,   周轸连同她身下的衣服一起裹她到地上的织花地毯上,繁花相簇的暗红织花地毯,交颈一双人,   有人撑手再问她,“嘉嘉,你愿意嘛?”   一声声串连起来。   阖上眼,嘉勉能感到烙烫穿行过自己的身体,她的每一隅角落都对他无比诚实,   无从逃脱。   “那你愿意嘛,周轸?”   “嗯?”   “再拜一次观音,闻一炉檀香,数完一串念珠。”让当初那个不完美,续上完笔,如果你爱我。   “你答应了?”风月无筹里的人,这一刻,接近神明一般地膜拜与喟叹,   他的女孩,嘉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6.0,开启时间大法。 第50章 6.1   二〇二一年,元月,桐城。   鲜奶倒在方冰上,细听会有冰裂的痕迹。周四下午四点半,司徒说的这家咖啡店,只有嘉勉一个客人。   店里放着中森明菜的《难破船》,嘉勉点的一杯冰拿铁正好送到她手边。   她付款了两杯,一杯热的一杯冰的。司徒迟到了,嘉勉特为关照老板,“还有一杯,要稍稍等等再做。”   这是家网红店,红不在咖啡,是店的腔调及老板的颜值。   司徒给嘉勉安利的时候,说老板的颜值也值回钞票了。   嘉勉不作痕迹地打量,心上评价自认为很客观了:盛名之下。   店里货架上的咖啡豆及挂耳也有网店,嘉勉端着她的咖啡找位置坐的时候,信手拎起来一包咖啡豆端详的时候,老板声音从柜台里传出来,“随便看,春节前,都是八折。”   还有,“小姐,你的书。”   嘉勉这才发现,手匀出来端咖啡了,客户送她的那本书,她给落在吧台上了。   返回去拿的时候,老板细细打量这个一袭灰色中性西服外套、鬈发红唇的女人。温柔小意的女人穿职业装,对男人来说,有着一份说不上来的招惹感。   这个女人甫进门那一瞬,就已经招惹到人了。   倒不是多明艳照人,而是份拿捏感。无论是形容、身段以及穿着傍身的言外之意。   都透露着份精致之下的冷俏疏离。   书还给她,她正巧拿左手接的,老板看她五指上干干净净,唐突又师出有名,“咖啡豆桐城内免费送货上门,可以加我们店的微信,后续上新也可以关注到。”   嘉勉莞尔,“谢谢,我住市里,不怎么来桐城的。”   司徒过来的时候,嘉勉坐在圆桌前翻包。   “找什么呢?”   嘉勉一面招呼老板,热拿铁可以做了,一面回头朝司徒,“我的戒指好像丢了。”   救命。司徒讶然,你真的假的。   真的。嘉勉找不着了。   她甚至不记得今朝出门的时候,有没有戴。   司徒:“你最好是落家里了。”不然,怕不是好几十万掉马路牙子上了。   那是枚订婚戒指,钻石分数其实并不多,嘉勉婚后一直套在手上。仅仅因为她很喜欢那个牌子和款式。   牌子是她指定的,款式是周轸选的。   说话间司徒的一杯热拿铁也到了,嘉勉今日来桐城回访客户,顺道约司徒出来喝咖啡。   前段时间,司徒爸爸做了个腰间盘突出手术,嘉勉只是得闻消息,但是一直没来探望,司徒不让,说家里一团糟,爸爸因为开刀歇在家里不得伍,总归脾气大些。   不想嘉勉看笑话。   “那你现在出来不要紧吧?”嘉勉看腕表时间,马上到烧夜饭时间,怕司徒要家去帮忙。   “不要紧,我妈在家。”司徒说回嘉勉的戒指,说她这个周太太当得没心没肺,一大笔银子没了好像不甚着急呢,这一点倒是和她的那个竹马老公越来越登对了,“你回去再好好找找呢。”   “嗯。”嘉勉托腮看窗外,不到五点,天黑得快且隆重。   像一面黑纱,飘荡下来,笼络人间。   嘉勉邀司徒,不忙着回去的话,一起去吃晚饭吧。她有点想吃栗子蛋糕了,知道有家法料,甜点部分比正餐优秀。   只是离司徒家有点远了,“不要紧,我送你回去。”嘉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会了周到的熨帖。   “周先生不在家?”饶是他们结婚两年,司徒对周轸的印象还是很生分。一来他其实照面不多,二来性情使然。嘉勉那个老公看似圆融世故,里子里最疏离的底色。   万事,他上心的才是事,反之,与他无关。   司徒印象里周先生最接地气的一次大概就是手拿捧花,求他新娘开门了。   嘉励领头的伴娘团,这个时候不杀男主还待何时,Q&A,必须回答,题题送命。   最后还是嘉勉叔叔看不下去了,而新郎官也趁其不备,闯门而入。   很周氏作派的娶到了他的新娘。   嘉勉当初告诉司徒,她可能要结婚了。   司徒茫然,所以这事还有余地之说嘛,什么叫可能?   可能的意思就是,有点疯,人在不理智之下做的决定,但是落子无悔。嘉勉说,总之,我答应他了。   司徒以为嘉勉沦陷在周轸的浪漫攻势之下,或者求婚的场面过于煊赫。   恰恰相反。什么都没有。   他轻易可以办到的,一件没准备。   倒是当真陪嘉勉去光华寺转了一圈,她的要求,拜观音、点一炉檀香、数完108颗念珠。   在他从大连回来的没多久,她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外界都以为是联姻。倪少陵出山做了周家生意的顾问参谋,没多久两家都结了儿女亲家。   而周轸也从父亲名下释得他而立之前该得的继承股权。   风光和盛名一样,其实难副。   多少人艳羡,就有多少人诋毁。   难为嘉勉这样的性子,她还是她自己。   司徒常笑话她,你这个富贵太太做得太闲云野鹤了,远社交不说,还成天开荒拓土的。她把他们的住处前院种草籽植花木,后院秧苗爬藤。得亏他们房子大,院子也阔,短短两年,司徒偶尔去看嘉勉,那别墅生机盎然得像个小庄园。   夏天去找她喝茶,她往那面藤本月季墙下一坐,比油画还浓烈、生动。   *   从咖啡店里出来,二人径直上了嘉勉的车。   车上嘉勉才告诉司徒,周轸出差了。他们家那个阿姨,嘉勉吃不惯她烧的,但是却是在周家干了好多年,如阿姨自己所言,二子吃惯了她的手艺。   所以冯德音才要老保姆过来照顾他们小两口的起居。   事无巨细,周轸早习惯凡事交由人料理,但是,嘉勉不习惯,不习惯家里时时刻刻有个外人在。   他又是那种性情,几番看嘉勉放不开,索性找个由头要把老保姆打发回桐城老宅那头了。   这里就生出了文章。冯德音才不认为这是自己儿子的一不顺心随便打发人,况且是家里用了十来年的老面孔。只趁着他们回来的时候,直面问嘉勉,是对方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嘛?   菜不投口可以改,活计不细致可以教,   你们两个人成天那么忙,回家没口热汤饭吃怎么行。   嘉勉面上不显,只说那就让方姨还回来,左右不过是汤头糖多糖少的区别。   偏偏周轸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人是我回的,我嫌有个人在家里,不自在。你懂的那种,她不自在,我就跟着不自在。   饭桌上呢,冯德音气得直鼻孔出气。   表面上是怪儿子浑,实际还是认为嘉勉的问题。“个么你们就不吃饭咯,啊,哪有人家像你们这样的。体谅你们辛苦的,倒让我们里外不是人。”   “我们家没那些势利的嘴脸啊,干活拿钱而已,公司是这个章程,家里也是。”   冯德音对嘉勉难免微词,一来倪家到底和周叔元第一任太太沾亲;   二来,嘉勉这性子实在太冷。婆媳俩共不到一张台子上吃饭;   最最紧要的……偏偏周家爷俩都没放在心上。   毕竟比起儿女情长之下的那点秘辛事,倪家“嫁”过来的远够抵消。   倪少陵的助力之下,周家终究拿到了那头国投出让的股份,也完成了相关资产、负债及人员的剥离重组。   每回冯德音那些个微词冒出来,周叔元就冷漠打消她的念头,你最好盼着你儿子点好,   毕竟这桩买卖是他自己亲自点头的,好坏全由他去,大连这一役足够他在恒元站稳脚跟。周叔元是个再合格不过的商人,他问冯德音,你当真只想养个儿女情长的小子?   爱情与婚姻从来不是导向关系。换言之,婚姻的夯基从来不是爱情。   正如大连此番的借壳一样,程序正义视为一切正义。   至于其他,居安思危是好事,步子也就只要丈量十步之内的安危,一味跨大,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周叔元这个薄情人,薄情义,他说谁也没规定婚姻但凡缔结契约,就得一笔到头,至死方休呀。   冯德音气得直咬牙,她说她恨他,恨这个男人终究把她的儿子变得和他一样。   本也是日常家庭的琐碎,周轸回回袒护,他的袒护明目张胆,甚至不肯嘉勉开口,凡事揽责到自己身上。   当初他回来,与其是宣布,不如是知会他们。   他要结婚了,对象是嘉勉。   吓得冯德音很是不轻,只以为是闹出人命了,这急火饭的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奉子成婚。   结果两年了,两个人也没动静。   饭桌上,周轸浑不吝,“这和势利脸半毛钱扯不上关系。方姨确实我让她回来的,纯粹她在那,弊大于利,闹得嘉勉跟晚娘似的,有话不能说,有事不能提,这么不值当,还不如各归各位。”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你一直关心的。就是家里有个熟门熟路的老人,我俩不痛快,很影响夫妻生活,后果很严重。”   回去的路上,嘉勉就和周轸闹别扭,她怪他,什么事都没个遮掩。   瞎说八道。   周轸捏着她的手,义正言辞,不是事实嘛,事实就是不喜欢家里有个别人,你放不开。   他还说。嘉勉当着司机的面,让他闭嘴。   你总是这样。明明她可以解决的事,他非得横叉一杠子,最后,害她跟着他连坐,一齐不是好人。   “你本来就不是好人!”   后座上,嘉勉拨开周轸的手,很认真地朝他,“你觉得我们这样在你父母那里算什么?”   “什么?夫妻啊。”   嘉勉黑暗里,把手搁到他腿上,她的手不暖和,隔着西裤都能感觉到她的凉。这个冷爪子攀附得他不如意极了,人往头枕上去,由着她闹。   有人贼心也就那么一点,周轸干脆去捉她手,做她也是自己的推手。   倪嘉勉想撤回他偏不让,最后气不过在他腿上很拧了把。   疼得某人只嘶冷气,前头这些天刚替周轸开车不久的司机饶是明白些什么,也只能装糊涂。   直到二人进了家门,玄关口各自脱鞋的时候,周轸都没闹明白,嘉勉在气什么。   最后临睡前,二人又较量了一回。   因为周轸上完洗手间,马桶盖忘记盖上了。   两个人真正住一起,才会放大很多细节。   这些细节,搁在婚姻的模子里,会愈演愈烈。   比如周轸懒散的很多小毛病,上完的马桶老是不阖上盖;每天挤牙膏,他会顺手把牙膏放到洗手台镜柜的上头,嘉勉老是找不着;   他一年四季在家没有穿鞋的概念,然而每天早上起床,嘉勉永远没有脱鞋穿,被他给趿走了;   他的衣帽间定期会有收纳师过来给他整理标记定位,然而因为倪嘉勉的加入,这个男人就跟断了手一般的,成天找不到东西。   嘉勉就问他,你以前怎么过的?   别管我以前。管我现在。   嘉勉要周轸起来,现在去把马桶盖阖上。   某人已经躺下了,他伸手要嘉勉牵他,否则他不干。   不干的后果就是,嘉勉把他枕头扔到地上,反正有地暖,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这下周轸脾气也上来了,愣是没去管那个倒霉催的马桶盖,不就是睡地上嘛!   嘉勉一觉睡醒,某人已经出门了。   床边地毯上依旧没有她的拖鞋,   卫生间洗手台前,她依旧得够到镜柜顶上拿牙膏,   以及,边上伸缩的化妆镜上,有口红膏体留的醒目留言:   “腰坏了,你完了!”   好死不死,那么多管口红里,这个臭人选了个嘉勉刚拆封一次都没有用的口红。   司徒听着嘉勉满腹牢骚,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说周竹马还真幼稚。   嘉勉一面开车,一面附和,“他岂止幼稚,性转一下,他就是S城最茶的一朵白莲花。”   嘉勉说,结婚晚宴的那天晚上,他们歇在桐城老宅。   好不容易脱掉那些繁文缛节,周轸问新娘子,要不要吃东西?   嘉勉其实饿得饥肠辘辘,   他不管不顾的下楼去给她下面吃。   冯德音正好上楼来,她说别人家都有什么传下来的老物件送给新人,可惜她小门小户,什么都没有,倒是先前在拍卖行周叔元送过一对翡翠戒指给她。   红翡绿翠,   正好象征的红男绿女。   冯德音这里拿出这对翡翠戒指来时,周轸正端着碗面进来,前者问他,“你闹什么洋相啊,大半夜的吃起面来。”   于是,某人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一斗笠碗的阳春面,也从冯德音手里接过这对翡翠戒指,   待亲妈走后,周轸让嘉勉收好,这种水头的,一看就是好东西。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过得去,头上就得带点绿。”这绿说的就是这种老坑玻璃种。   嘉勉兴致淡淡,指着某人手里的空碗,“面不是给我吃的嘛?”   周轸去套那红翡,再给嘉勉去戴那绿翠,面上依旧沉着自若,十指交缠,“我妈在这,我能说是你要吃?楼下还有好大一窝人呢,你要大家都知道,倪家的新娘子第一晚就躲在新房里吃面条?”   “我受累,给你吃了拉倒。”   新娘子对她指上的翠绿戒指价值几何不甚关心,她如实告诉周轸,我饿了。   某人眼里盛着灯火,诚恳至极,“我知道,我在这啊。” 第51章 6.2   他就是故意的。   周家桐城的老宅子是周叔元在祖上留下的根基之上重整修的。   嘉勉坐在喜床上,平心而论,她很喜欢这样的老房子。   连院子酱色大缸里养的青鳉都鲜活有趣,十二岁那年来周家,她就趴在鱼缸边观过鱼。   仲秋月里,蛙声一片、虫鸣不断,槛窗外有皎洁浓重的明月。   周轸大喇喇地把吃空的斗笠碗信手丢在床边,说话间,要往嘉勉身上欺,   床上的人疲惫不堪,洗漱过的形容与头发更衬得比白日更纤弱了些。然而就是这个纤弱的新娘子,狠心极了,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等到新郎全然没戒心地准备把自己托付给她了……   一记窝心脚,生生把周轸踹下了床。   理由是他一身酒气,没洗漱没换衣,还吃了她的面。   周轸原本只有七分的醉意,被嘉勉这一脚,他说,差点没全吐出来。   “小气鬼。”跌在踏板上的人怪新娘。没多久,小旗的食盒就送上来了。   楼下煮面的时候,小旗问老表,你饿了?   是嘉勉。   然而水刚刚烧开,老表反悔了。   因为家里这些天忙着办喜事,全没食材了,他要的汤底、三虾全没有。老表招来小旗,辛苦他跑一趟,去买点吃的。   小旗嘴上埋怨,他今天好歹也是娘舅哥儿,怎么还这么苦哈哈的命。   周轸难得没老板的架子,催着小旗快去快回,我他妈要不是喝了酒,我自己跑一趟,多完美的一天啊,你嫂子也买账!   得,已经自己改口过来,嫂子。   食盒里前前后后端出来五六样吃食,有三虾面,有当季的桂花糖粥,点心熟食。   周轸全给铺在床上,嘉勉一面怕漏到喜被上,一面又怪他,太多了。   某人替她把三虾面拌匀,手上殷勤,嘴上依旧刻薄不饶人,“谁像你一样小气,你看着,我他妈自己吃了碗光秃秃的面,你吃的什么,看清楚!”   他说,倪嘉勉永远没有心。   被他控诉的人微微发愣地盯着他,饶是十年光景过去,老礼依旧没有被淘汰,新房里被要求点着一对龙凤蜡烛,不能熄,通宵待燃尽。   嘉勉认真地咬着面,身边人看着她,气息在她眉眼前,   他总是在关键时刻能轻易破坏局面,该正经的时候,他绝对顽劣,绝对,   “快吃,吃完好办事!”   ……   *   司徒说,嘉勉已经不知不觉沦为那种“我老公”开场白的女人。   只不过,唯一的清醒就是拿周轸代替我老公。   回回见面,司徒只要牵个头,嘉勉总会埋怨家里的人和事,桩桩件件和周轸有关。   哪怕是吵架、拌嘴,或者和婆婆有矛盾。   嘉勉不是个多话的人,回叔叔婶婶那里,婶婶问起来,她总是相安无事的话术多。她明白婶婶那头的为难,一不是母亲,二又和轲哥哥那头沾着亲,即便有个什么口舌龃龉,难不成真要为嘉勉出头去和冯德音争个长短不成?   婶婶是个最讲理的人,嘉勉不想让婶婶为难,她自己一双儿女还没操到这份心呢。   “所以啊,你这种性情,就得摊上周轸这样的男人。他替你全挡在外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知足吧,婆媳大战里,多的是男人拎不清。”司徒说,让嘉勉摊上那种要么和稀泥要么两头受气的男人,那才叫什么心气都没了,珍珠沦为鱼眼珠的现实就是,你连唏嘘的时间都不能有,当真是文里说的那样,熬油般地熬生活。   周太太还是幸福的。起码什么都是自由的,司徒说,许多女生能在你这些自由里争取一项也许就满足了。   日子久了,司徒和嘉勉也愈来愈无间起来,依司徒说,嘉勉很多事情上过于矜持,你理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做什么,你婆婆再强势能强得过自己儿子?   “他就是什么事都包办,他越这样,他妈妈越不中意我。”嘉勉有嘉勉的苦楚。   而且,冷眼旁观看得出来,他们母子本身关系就不算亲睦,所以,周轸一点风吹草动就成了嘉勉的始作俑者。   *   法料店是周轸先前应酬客户带嘉勉来过的。   这两年她陪着他应酬的机会其实鲜少,多是些太太外交磨不开,周轸才强行拉她来,因为除了她,别人也不能替代。   嘉勉和司徒径直入里,原本以为周四不会有多少客的,岂料迎宾处还是告知,需要等位大概半个小时差不多。   司徒说来都来了,等就等会儿罢。二人坐在外面的等位处聊天饮茶时,不巧遇到了一行七八人、男男女女进里,为首的一眼瞧见了边上的嘉勉。   嘉勉亦抬头看人,周轲西服革履,一手抄在口袋里,看着嘉勉站起身来,他打量她的目光也徐徐平升起来,“你坐这干嘛?”   很突兀的寒暄词。因为对于他们这样的公子哥实在不明白等位的意义。   嘉勉依旧从前的礼数,喊他轲哥哥,也回应他,和朋友来吃饭。   周轲一面点头,一面和身边人介绍,“这是我们老二家的媳妇。”   回头再看嘉勉时,“别等了,跟我一起进去罢。”周轲说,他们今天朋友局,相请不如偶遇,他做大伯哥的请弟妹吃顿饭,应当应分得很。   嘉勉刚想拒绝,周家祖传作风出来了,“包间是有隔断的,你同你朋友在另一面吃,我们不打扰你。”   嘉勉跟周轸结婚两年,真正与周轲会面的除了过年、中秋这样的大年节,其余鲜少。周轲名义上的妻子更是不见踪迹,嘉勉偶尔被人问起,你家大嫂什么什么,她浑然极了,真真假假的,她至今没摸得清楚。   “不然老二知道了又要怪我刻薄他的人了。”   周轲问起周轸,嘉勉答,“去嘉善工厂了。”   老大笑得淡薄,“他总是这么拼命三郎。”   周轲比周轸长十岁,兄弟俩各自肖似各自母亲,又是养尊处优的家庭,老大即便过了四十,保养得宜,一点没有年岁的痕迹。他一面看着嘉勉,一面和她身后的朋友颔首作礼。   嘉勉终究拂不掉周轲的盛情,只得跟着他们进里。周轲亲自关照嘉勉和她朋友先落座,交代她们随意,账挂他头上就行了,说完再去隔壁会自己的朋友。   司徒没等人走远,就兴冲冲地说,“他们周家什么好基因哦,兄弟俩都这么好看。不过还是周轸更好看点,只是他哥哥也好有腔调呢。”   嘉勉坐在对面位置,轻悄抿一口苏打水,提醒司徒,又讳莫如深,“就……他……和女人处不来的。”   司徒没听明白,“不会啊,他明明待你很好啊。”   嘉勉觉得多说就成了议论别人是非了。催司徒点菜呢。   酒刚过一巡,隔壁间就闹哄哄的,要点房子的那种。红酒的味道隔着一道移门都能嗅得到浓烈上头,不经意,门框上有人叩门,三下视为礼数,随后只见周轲擎着高脚杯,走过来,要和嘉勉喝一杯。   嘉勉推脱不掉,只能起身应承了一杯,周轲扶着她椅背上,看似话家常的口吻和嘉勉说也和她的朋友说,“老二在风月场上从来不吃败仗的,只是他娶嘉勉,我倒是挺意外的。不过符合他的个性,越和他对着干的人他越来劲,不是不让他干什么嘛,他偏干什么。”   说来有趣,他们兄弟俩的婚姻,都拿女人换阳谋。不过老二比我有福气多了,周轲说到这,认真打量着嘉勉,他身上薄薄一层酒气,吹拂过来,嘉勉是让也不好让,直接坐下又显得有点突兀难堪。   正趁着俯身去够醒酒器的里酒来打岔时,身后的移门再次响起叩门声,嘉勉与周轲一齐回头,周轸一袭正装,黑白分明地站在门口,手臂上还搭着风衣。   周二往里走,面上寻常得很,只是把手里的风衣信手扔到嘉勉椅背上,口里朝自家老大赔罪,“我来晚了。”   周轲不咸不淡地径直从老二衣裳下抽出了手。   “我以为你来不了呢。”   “刚到家,摸了一屋子黑,就接到你电话了。”话是应酬老大,脸是朝着嘉勉,周轸问她,“怎么跑这么远来吃饭?”   嘉勉因着周轸的介入,又站在她和轲哥哥中间,这才解了禁,酒杯搁到他手边,也顺势归位坐下,“约司徒喝咖啡,临时决定的。”   周轸听后,轻飘飘的笑了声。   因着周轸的到来,隔壁第二巡酒开始就更热闹了,嘉勉听到周轸死活不肯喝酒,他说他是来接人的,陪老大的朋友坐会儿,待会就走了。   架不住那些人的起哄,周轸又把嘉勉叫过来,介绍了一番。   全是桐城这里的生意伙伴,有昔年他们父亲积攒下来的,也有周轲自己的新联络。总之,各自为营,嘉勉晓得,周轸不稀得应付。   所以连酒都不愿意跟他们喝,喝动身,今晚就别打算清醒着出门。   席上,众人夸小周先生夫妻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周轲莞尔首肯这份赞美,“都说老二更像老周,我今日瞧嘉勉,觉得哪里眼熟呢,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很像我母亲年轻时的小像。”   此言一出,众人湮灭。   这话没法接呀,哦,一个像周叔元,一个像你母亲,前妻呀,劳燕分飞的下场。   这不是咒人家嘛,果不其然,周家两儿子,形同水火。   “像也不奇怪。”周轸坦然接过了话头,“嘉勉小时候常去陆姨那儿,不然陆姨能选中嘉勉做哥哥婚礼的陪娘?”   “哦,还把你和大嫂的手炉子这事给办砸了。”   某人一副白描的口吻,而对面的周轲已然白了脸。   嘉勉关键时刻,桌下拉周轸的手,他顺势反捏住她,挣扎不掉,嘉勉只能出口,“司徒还在那边坐着呢,你陪我过去一下,你也好久不见司徒了。”   夫妻俩的对话,席上能听得清。只听见这位小周太太吴侬软语之调,软绵绵地告诉周二,司徒她爸爸前些日子开刀住院的,才算忙缓过来,我才找她出来聚聚的。   话家常也更像枕边风。   周轸偏头过来,见她执意,也只由着她,随她一起起身,回到司徒这里。   没坐多久,周轸便领着太太和其朋友先行告辞了。   出来的时候,天色浓墨霜茫,哈气已经见微白。嘉勉和司徒都喝了酒,周轸交代司机送司徒小姐回家,而他自己替嘉勉开车。   嘉勉前前后后喝了不到三杯红酒,和司徒再会的时候已经有点颠三倒四了,重话呢,要司徒到家给她发短信,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司徒那头也好不到哪里去,和嘉勉用力挥手。   某人在边上抱臂十足的看客,就这两个半吊子酒量也跑去人家的场子攒局呢。   最后,周轸把嘉勉弄上车。   给她扣安全带的时候,他问她,“成心的吧,啊,没事去周轲的局干嘛!”   嘉勉不打算理他,也不稀罕他给她扣安全带,可是自己接过来,全怎么也对不上那个锁孔。   周轸去嘉善三天,嘉勉一个电话没给他打,他打回来的电话,她也冷处理。   眼下他问她,“气什么气什么,你到底和我气什么,啊?地我也睡了,给我咯得腰直不起来。”   一言不合就冷暴力,对我三天不睬四天不理的,这不是要人命嘛!   “就为那个马桶盖?”周轸说,“现在就回去,我阖一百次,满意了吧!”   只一点,他说要和嘉勉强调一下。   嘉勉不作声,悄然望着他,周轸气呼呼地,“不准你由着周轲那么近地和你说话。”   副驾上的人伸手作势拂他的脸,“瞎说八道什么,他是什么性取向,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管他呢,就是不行,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跳回来。”   “什么东西呀!”嘉勉哪怕骂人都软绵绵的,绵到周轸心里去了,他手去抄她外裳之下的腰。   他人还站在车外,副驾的车门也没阖上,俯身就来找嘉勉,气息粘连间,他告诉她,“我急冲冲回去,好家伙,有人还没回来呢,屁股没坐热,周轲给我打电话,说你老婆在我这呢。”   “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存心的,找仗干呢,混蛋家伙。”   嘉勉两手推拒着他,周轸身上有烟草味有他自己的须后水味,还沾着些别的香气,甜甜的香水,应该不会是男人的。   耳鬓厮磨间,微醺的嘉勉难得的小性,“你身上的香我不喜欢。”   周轸一秒读懂嘉勉的吃味,也去嗅她身上的香气,诚然也沾着男人的烟草味,停车场里,他头顶后面就是光源,正巧遮住了嘉勉的眼。某人拨她的脸,黑鸦鸦地压过来一个吻,带着他刚才在席上喝的气泡水的味道,卷走了嘉勉的酒气和氧气。   他教她,“笨蛋女人才从香不香的痕迹里找男人的过错,你直接回去看他交不交得出公粮就完事了。”   嘉勉在他腰上狠掐了把,骂他臭流氓。   周轸顾不上疼,只问她,“还气嘛?”   “回家。”嘉勉质问某人,你还开不开车,你不开我找代驾了。   某人把风衣盖嘉勉脸上,“开,我今晚的首要任务就是周太太的司机。”   他从车头绕到驾驶座上,阖门带着风,车子一键启动后,连着嘉勉手机的车载音乐里,泄露出一小段歌:   沉默的时候   有时候   沉默的背后明明是热切的渴求   作者有话要说:   注:章末的那段歌词出自逃跑计划的《你的爱情》 第52章 6.3   嘉勉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上楼,卫生间、衣帽间、梳妆台上翻箱倒柜地找,   俱是没有收获。   周轸问她找什么?   她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在镜子里看身后人,很郑重地告诉他,“戒指好像丢了。”   丢哪啦?   这是个悖论,要是知道丢哪了,她还要回家找?   那是枚订婚戒,是周轸补给她求婚用的。可是婚后嘉勉却执意戴这枚求婚戒指,真正对戒她倒是很少戴,理由是指头上戴太多,累赘。   索性也不要求周轸戴。那对对戒搁在嘉勉梳妆台上久到落灰。   周轸说,天底下不要已婚男人佩戴牢靠枷锁的,只有倪嘉勉。   对戒是仪式也是紧箍咒。   嘉勉不需要给她的男人戴紧箍咒,有些紧箍咒在头上,有些紧箍咒在心里。   周轸记得那枚求婚戒指是梵克雅宝客定的,他人坐在床尾凳上解脱外裳,没所谓地知会嘉勉,“丢就丢了,回头再买个。”   “买到也不一样了。”嘉勉多少有点气馁。   她不死心,依旧把边边角角地再寻了个遍。工作的倪嘉勉永远冷调色,绸衫掖在一步裙里,背后看,纤瘦的一柞能把她腰量住。   周轸从床尾凳上起身,抽出的腰带从凳子上掉到地板上,磕出重重的声响,他人往她影处去。   不巧,司徒打电话给嘉勉。对方到家都洗过澡了,问嘉勉他们到家了没,戒指找到了吗?   没有。梳妆台前的人才应了这么一句,身后的影子就落了下来,他撩开嘉勉的头发,等待着她开口,气息起伏前一秒,某人精准地咬得怀里人出了声。   因为她们点的栗子蛋糕最后都没来得及吃,嘉勉让打包了,给到司徒,司徒妈妈还在电话那头谢谢嘉勉,说难为她惦记。   这头的嘉勉有些难堪,因为知道是司徒润色了人情。   语音通话里,嘉勉只得顺势说着,有机会去看司徒太太。   周轸挤坐在嘉勉身边,与她反向肩并肩,听着她匆匆把电话讲完,夸她如今越来越会体贴人了。   除了不体贴我。   嘉勉搁下手机,也暂时搁置找那枚戒指。   折腾了一个晚上,她面上的妆脱去了好些,但镜前灯下,却又别致的温柔,雾面、暧昧。   袖口遮住的手背露出的手指,周轸才发现,她又涂了甲油,熟樱桃的那种红。   她也只涂这一种颜色,涂一段时间又洗掉,过段时间再重复来,小孩脾性。   大概她太淡了,周轸尤为偏爱这样妍秾的颜色落在她身上。醒目鲜活。   他手臂去捞她的腿弯,情浓的时候,言语显得过分多余。   “周轸,我有话和你说。”   “边做边说。”   他抱她去卫生间。洗手台前,嘉勉挣不过他,最后干脆撩了冷水泼他脸上,她说,“我有话和你说。”   “说。”周轸被冷水一激,去掉半边魂,两手捉住她的两只脚踝。   嘉勉执意撇开他的手,要从台面上下来,“你先洗澡。”   某人有点不依,他问,“我妈那里是不是又生后文了?”   嘉勉有时很中意周轸这一点,他敏锐,可是抓大放小。或许就是很多人说的,优点亦缺点。   二十六岁的倪嘉勉,唯独对着周轸的时候,沉默但也最大程度的诚实。   她略微歉仄地伸手去替他拂面上的水渍,也一点点描摹他,连司徒都认为他们兄弟俩周轸更出众。嘉勉作为周太太,没有理由不徇私,她朝周轸坦言,“我想和你好好谈谈,在周先生不事后的前提下。”   嘉勉说,周轸的事后过于宽容,像个昏君,你要什么他都答应。   *   如轲哥哥所言,周轸是个拼命三郎。   他其实很忙,连轴转起来,兵荒马乱的感觉。   他做什么都这样风风火火,情.事亦然。   回到几天前的那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这样在你父母那里算什么?”   彼此洗漱完,周轸难得闲心坐在床畔看梳妆台前的嘉勉梳头发,梳子上沾着几根,嘉勉低头细致地揪下来,听得到她平静的口吻,自问自答,“情人。”   嘉勉说,无论家里家外,其实她更像周轸的情人。   只是他嚣张跋扈,把一个情人该有的标配搁到了妻子的地位上。   他父母也这么想。   这个词搁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调侃,唯独嘉勉不喜欢,它像她过去的一个沉疴。   无论周轸承不承认,他妈妈多少因为这个沉疴看轻嘉勉……   “她不敢。”周轸的目光很笃定,又很冷漠。   嘉勉一袭白色睡衣,素面如水,望着周轸,“这也是情人的待遇。”   周轸听闻她这一句,即刻面上起了阴郁,他去到她身边来,抢了她手里的梳子,啪地拍在妆台上,问她,“怎么就情人的待遇了?”   “你大包大揽不让你妈与我干涉半句,就是。”嘉勉眼见着周轸急了,她也跟着急了。   情绪就跟沙包一样,破个口子,后面很难兜得住,流沙倾尽。   嘉勉说,周轸出差这几天也是好的。起码他们能冷静地想一想,或者是她冷静地想一想,因为看样子,周轸没有,他很难去想,性情使然。   他去认真想,就不是周轸了。   方姨是他们周家的人,嘉勉一个字没有发落,他就给人撵回去了。   “我不是怕你不自在嘛,事实就是,你不自在。”周轸眼里心里容不得别人的感受。   “所以你发落人,你妈不开心,质问我们也是情有可原啊。她说得对,家里用了十来年的老人,我们毫无敬畏心。”   “我用不着对一个不该欠一分钱的打工人有任何敬畏心。”   他们回来到现在,地暖还没顾得上开,嘉勉饶是洗过热水澡,身上依旧凉津津的,而周轸,哪怕挨着她坐在一张软凳上,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   成年人的聚散,根本就在于顽固,顽固的观念轻易不会被任何人打破。所以我们大多数时是在寻找那个与自己最大程度契合的人。原则上,嘉勉与周轸是死在起跑线的两个人,更多机缘来自周轸的执拗。   他执拗也冷漠。执拗于她,冷漠于旁人。   “周轸……”她轻声地喊了他一声。   声音很小,蝴蝶振翅般地,却能掀起波澜的海啸。   他拖她到自己腿上,两个人身上的香波味道是一样的,周轸叹一口气,问她,“你因为她们和我置什么气,你说!”   “让方姨回来。”嘉勉挨到他身上的温度,情绪也软化了许多。   “你不是吃不惯她做的。”   “你吃得惯就行了。”   周轸揽着她,微微往后仰了仰脖子,眯眼作不满状,“哦,合着你自己当委屈小媳妇就是周太太的待遇了?”   嘉勉要从他身上下来,某人不肯,她一时难堪,只能破罐子破摔,“那也好过你那样和你妈顶真的好。你们母子不要原本就不和睦,回头什么事都迁怒我头上来,我更委屈。”   嘉勉怪周轸,凉薄得很,忤逆子。   周轸:“那能怎么办?你叔叔婶婶都不是霸道的人,你这性子又什么都不肯说。我还不知道女人之间的软磨工夫,我再不偏袒点,你过不了几年要不被人吃了,要不就心死不愿意跟我过了。”   “我不跟你过,对于你很重要?”嘉勉身上的酒气混着淡淡的香,头发半干,浓密如海藻,固执的人鲜少愿意这么温和缱绻地对着人。   “很重要,”某人深谙这个档口半分顽劣不能有,女人永远迷信信誓旦旦,况且他不是信誓旦旦,“我倒哪里再找一个与我这么投契的人呢?”   投契二字被他重重地咬着音,嘉勉瞬间难堪起来,她再和他说正经事,“方姨再过来,她的工资不要你妈那头出,我们自己出,还有,我和她磨合或者我说她点什么,她不服,你不要插嘴。”   周轸始终觉得多余,“重新找一个到你满意的阿姨不是更省事。”   嘉勉气,气和他说了这么久,他还三心二意的。   气呼呼拿眼睛瞪着他,某人只能改口,“随你吧,你高兴和她们打擂台,别回头找我哭。”   语毕,是良久的沉默,难为二人都有足够的耐心。   终究,周轸问膝上人,“还有什么指示嘛,领导!”   嘉勉不再说话,手机里有微信连续进来,嘉勉够到她手机看消息,司徒挂了电话后发的:我听到周竹马的声音了。。。   面前人问嘉勉,“光知道你朋友姓司徒,叫什么?”   嘉勉睁大眼睛,什么嘛,这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我没和你说过?”   某人阖阖眼,十分冷漠且陈述,“你没和我说过。”万恶的资本家嘴脸。   “静。司徒静。”嘉勉堪堪说完,某人抄过她腿弯,从妆台凳上起身,径直往床边去。   他骂怀里人笨出天了,问她什么她信什么,我管她叫什么呢!   “我只管你,你一时三刻的别和我闹别扭,我就心满意足了。”   倪嘉勉骂他混蛋,每天趿她的拖鞋,牙膏放那么高,还弄花她新买的口红。   “你说你回来阖一百次马桶盖的,你现在就去!”   “去个鬼。”   周轸把嘉勉扔到床上,而他自己站在床边,等着她的首肯,他问她,“我这个打地铺的人能回来了嘛?”   新婚那晚,他亦是这样伏在嘉勉脚踝边开始,直到去到她唇舌里,某人在上,两手攫着她的手腕放过头顶,逼她投降,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会和你……”   “什么?”某人腆着脸要在嘉勉口里听到些轻佻话。   她沉默了去,去看帐顶上的如意纹。   那纹样动了起来,涌起一层层大红的浪。嘉勉意气地把手指凑到周轸嘴边,他本就有点疯,不管不顾地咬住,看到嘉勉眉间吃痛起来才松了口。   他接住嘉勉刚才戛然的话,“想不想得到,你都在这了。”   小吵再小别的缘故,降临的感官尤为的鲜明且陌生,   倪嘉勉又永远口是心非,内里比谁都热烈,甚至是滚烫。   周轸爱这样微醺过后的嘉勉,像冬日里,她生日爱吃的酒酿,甜后又有上头的野蛮,   他拨弄她转身,倒不是图他一时痛快,相反,久而久之的相处之道里,他发现,这样更能取悦到她。   也像夏日里,她院落里栽种的那些花,周轸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它们成熟时,拿手去拂落它们,   花瓣落了一地都是,倪嘉勉举着浇花水枪,对他的恶作剧,为时已晚,无济于事,干脆拿水枪浇他。   “嘉嘉,喊我什么?”   她向任何人介绍起他,都只是周先生,周轸,再无其他。   周轸总喜欢在她失魂落魄、神志不清的时候,问她,喊我什么?   我是你的谁?   周轸。她只有这一个答案。   再难捱的欲/望也不会被他驯服。   期间掉落到地毯上的手机怔时响了起来,嘉勉轻动了身,周轸不肯,疯魔的人眯眼看到她脊背上的汗,扪着她,去一点点尝,引得嘉勉不时的微颤,   周轸闷闷的声音贴在她耳侧,“天王老子的电话都不准接!”   作者有话要说:   双休要去喝朋友的喜酒,这周估计肝不出来了,最近熬夜有点狠,趁出去缓缓。   下一章时间待定,就酱,祝周末愉快。 第53章 6.4   倪周两家正式议亲的时候,叔叔单独问过嘉勉,当真是你自己点头的?   周轸撇下机场一行人回头是众目睽睽的事实,梁齐众违背当初守诺,回头再来纠缠嘉嘉也是事实,两厢计较之下,嘉嘉一时心灰意冷逃避也未可知。   倪少陵再三问侄女,你当真要嫁周家?   嘉勉清冷笃定地回答叔叔,是周轸不是周家。她从头至尾糊涂且意气的只有周轸。   好。   倪少陵代替故去的兄长应下了这门亲。理由他们叔侄俩都明了,周家未必百分百真心,倪家也正好拿婚事平外面陡峭的风雨。   婚礼一干事宜,倪少陵都是独个与周轸谈的,他不需要经过周叔元。两家和姻,倪少陵说,你们生意人家的婚前协议、财产公证,你一应可以去办,我们倪家的女儿也不会企图这些,但是婚后你们夫妻一体产生的利益,你二子一分也跑不了我们嘉嘉的,这就是婚姻的意义。   你想好了再结。   周轸陪倪少陵喝茶,披着白毫的茶叶洇在汤里针针分明,他盖碗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眉眼松懈,径直回倪少陵,正式喊他叔叔,说不必了,也许旁人家的女儿,我还会留这个心眼,嘉勉就不必了。   果真走到那一步,我心甘情愿跟她财产分割。   末了,周轸临去前,倪少陵问起嘉勉母亲那头,你们预备怎么办?   这一回,周二没有听从倪少陵,他说,听嘉勉,她愿意知会她母亲,我也遵从。“依我个人想法,那头……就断了罢。”   周轸恨毒了这样只生不养的父母,他轻飘飘地反问倪少陵,不是她那个妈,嘉勉不会变成今日这样的,不是嘛?   倪少陵枯坐在案前许久,对二子最后一眼的冷漠久久难克化。   *   嘉勉那通电话是叔叔打的,两日后,倪家的家庭聚会上,倪少陵当着周轸的面重提这事。   几日前,X城王家打电话过来。   王家,就是嘉勉母亲再婚的那头。继子替父亲来这通电话,说是季阿姨不大好,乳腺上的毛病,手术切除了其中一个,算是伤了大元气。   他们父亲的意思是,到底两头儿女,像让季渔女儿过去探望一下。   话音将落,周轸搛菜给嘉勉的筷子便搁下了,他看似顽劣,又总是一针见血,“是王家要求,还是嘉勉母亲的意思?”   长桌对面的嘉勭也微愣了下,看一眼嘉勉,再回到周轸的面上。嘉勭作为医者每日见成千上百的人间疾苦,说实话有些看不惯二子这份跋扈感,到底是嘉嘉的生身母亲,她本人还没发言,周轸倒是一挑子揽过来。   “有什么区别?”嘉勭率先问。   “区别大得很。”周轸瞥一眼老友,如今二人郎舅关系,他也没多少收敛,照样我行我素,“倘若是她母亲想见,那么我们可以考虑一下,要是王家自作主张,我看大可不必,别到时候奔过去,吃一肚子软亏,我们找谁说理去。”   嘉勉与母亲那头,算起来已经分别五年了。   从前她只身在X城的时候,季渔就已经不联络她了,回来S城两年,更是只言片语没有往来。   这消息叔叔透给她,她足足在心里盘算了两日,始终没有决断。   叔叔的意思是,结能解就解,不谈子欲养。到底母女一场,她生了这么场大病,事已成定局,才来告诉你,没准已经是低头了。   今日席面上,叔叔再提,无非是想周轸陪嘉勉去一趟,什么恩怨过节,能了的便在春节前了了。   周轸一番反驳,倒让嘉勉心沉了下来。今日席上有婶婶费心烧的独头蒜鳝段,肥美的鳝鱼还是婶婶要保姆亲自杀的,倪家的三个孩子都爱吃这些功夫烧的河鲜菜,周轸已经搛了一块在嘉勉的盘子里,凉的也差不离了,嘉勉却舍了手边的,自己去挟,公筷长且滑,好几下她都没挟住。   最后堪堪放弃了。   嘉励阴阳怪气起来,“笨,搛不起来就拿勺子,我要吃的还有吃不到的道理,哼!”说着横一眼周轸,端起那盘鳝段,也不拿公筷了,她吃过的筷子径直拨几块到嘉勉盘子里,然后意有所指,“谁嫌脏就别吃了。”   沈美贤训斥嘉励,这像什么样呀。   嘉励还嘴,那也好过有些人颐指气使的样。   时间长了,嘉励越来越发现周轸的坏毛病。狂妄,自我,且有偏执的占有欲。   就拿饭桌上议事来说,换作嘉勭,他肯定会陪老婆去,叽歪个什么!   “说白了他就是心病作祟!”   “他不肯你能回X城才是正理。”   嘉励口直心快,嘉勉未必当局者迷。这两年多,周轸从不提她母亲那头,过年过节,该置办的姑爷礼,也是大笔大笔地只往叔叔婶婶这里送。   姊妹俩在嘉勉从前的卧室里说话,嘉勉手里剥着橙子,橙皮上蹦出的汁飞到嘉勉眼里,她迷着眼,无可无不可,“算了,其实我也未必想去。”   纯粹那条绳索断了。她一个人没有勇气回头,没有勇气面对支离破碎的过去。   昨日早上,嘉勉给叔叔回电,听到叔叔口里转述的病情,她同为女人,太明白手术摘除一个意味着什么,说不心痛是骗人的。   可是她心乱没有勇气拿定主意,也是事实。   嘉励说,“我陪你去。或者让哥哥陪你去。”   嘉勉摇头。她很难承认,她所有的勇气就在刚刚饭桌上全退潮了回去,一来周轸的话有他的道理,原则上,如果是季渔想见嘉勉,那么还有意义;如果只是王家那头的自作主张,没准嘉勉会被折辱得更深;   二来,嘉勉端自的沉默,手里剥着橙肉上白色的经络。诚如嘉励所言,周轸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拒绝去往那里,这才是叫嘉勉难堪的源头。   她把一半橙子分到嘉励手里,恬静也足够的温柔。   嘉励却看到了不安,温柔表面之下的不安波澜感。她时常觉得嘉勉不该和周轸走到一块,可是这两年又看在眼里,如果说周轸霸道偏执的话,可是他在嘉勉这里也没落到什么好,一个人是雪中炭,一个人是瓦上霜。   从来是雪中炭爆得噼里啪啦的,什么时候听过瓦上霜有什么动静的。   姊妹私房话没聊多少,外面就有人叩门了。爆炭来寻霜了。   周轸问她们还要聊多久,后面一句单独问嘉勉,“还是今晚歇这里?”   嘉勉拍拍手里的白色筋络,起身淡淡地朝周轸,“回去吧,我明天还有早会,得回去再校正一边的发言稿。”   到家后,嘉勉当真专心忙她的工作,书房她一向不用,那是周轸的。   她习惯在一楼的偏厅里,日常她的笔记本和机械键盘都摆在那里。方姨被嘉勉喊了回来,负一楼有专门的保姆起居室,这个点,听闻二子他们回来,方姨殷勤地要给他们盛甜汤喝。   嘉勉关照,给周轸就行了,她的就不用了。“另外,方姨,明日我可能来不及回来,家里的中央空调和地暖定期保养维修,你接待一下上门工人,需要签字的维修单,劳烦你先收下,我回头再签字回传他们。”   方姨回是回来了,但是一应事宜,听说全由嘉勉处置了,包括她的工资。   周太太那头拧不过儿子的拗,又满心满意想着二子的衣食起居。份外贴补方姨,也要她过来,说你还不知道老二这脾气嘛,我没个心腹的人过去,更不知道他们俩过成什么样。   钱是拿到位了,然而,工并不好打。   这位小周太太虽说没拜高踩低吧,但性子足够的冷,偏偏越冷二子越迁就她。   就拿今晚她的交代,二子全程抱臂旁观,他没觉得嘉勉冷落人,这是她作为女主人该有的主张。   方姨见小两口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架势,也不敢说话了,给二子盛了碗红豆汤,乖乖回自己房间了。   *   嘉勉喜欢在落地窗前的桌案前办公,对面就是望山湖,夜静到头,不是黑,是幽冥的蓝。   侧刻的机械键盘在她手里敲得飞快。   不多时,她把双语的稿子印出来,再用默读的方式校验一遍。   周轸端着甜汤过来时,她人躺在靠椅上,外出穿的大衣信手搭在椅背上,静悄悄地在那,周轸不过来,会以为她睡着了。   走近了瞧,手里还抓着水色笔,在认真做标注。   他站在她椅子后面,轻声问她,“给哪个大佬译的发言稿?”   椅上的人浅浅地答,“杨太太介绍的客户,这次设备展许多是市化研究院的兄弟所,给我们领导写的。”   说起来有缘。杨太太很中意嘉勉,又因为嘉勉英文日文好,许多场合老是叮嘱她过去,他们结婚,杨太太送礼金份外,还送了个体己首饰给嘉勉。   这厢弄得冯德音被杨太太给架空了,杨家现在明面上来往的太太社交就指向嘉勉。   周轸喂一勺红豆汤给她,她不喝,他就直举着汤匙,彼此固执地坚持。   最后嘉勉无奈抿了一口,赶他走,“你忙正经事的时候,我从不打扰你的。”   “你打扰啊。”某人把红豆汤搁到桌案上来,与她说明天的社交安排,“桐城河风那栋商住楼如期封顶了,我约了杨主任那头吃饭,他们阖家过来,我想你也去。”   河风说的就是嘉勉父亲从前被征收的那个小区。   现在被区政府改造规划成了一个新兴商业圈,其中河风这一块版图就是周家建筑的。   嘉勉说她明日未必有空。   周轸瞬时拨过了她的椅子,让椅子上的人从案前转移过来,朝着他,他两手扶着扶手,悄然问她,“生气了?”   嘉勉手里还捏着发言稿,周轸想让她放下,后者不允,她依旧枕在椅子上,眉眼静得像幅画,不紧不慢地告诉周轸,“你明知道我不想听爸爸那块地的任何消息。”   “嘉嘉,我也不想你回去。”   他从来直来直往,嘉勉觉得时间长了,她有点沾染到他的习性。   “周轸,这一点不像你。”   目光之上的某人,微微阖阖眼,薄薄的酒气,带着些倦怠的疏离,眼梢有点红,“嘉嘉,从你那年回来开始,我就当你是一个人了,”孤落落的一个人,“你除了和我是‘我们’,其他人都不可以。” 第54章 6.5   婚后的嘉勉没什么变化,容颜、身体到工作。   反倒是,她只身一人的话,像极了一个规则之外的少女。   是少女感。   周轸有次去接她,她在沙龙店剪头发。倪嘉勉从不跟发型师沟通她的头发,反正沟通最后,发型师依旧自由发挥,她索性佛系起来,剪坏了怎么办?可以长出来的。   这一点,她十二岁就深谙个中道理。   她坐在位置上打瞌睡,发型师在那侃侃而谈。   边上还有个小男生,一味地张望她,还悄悄拿手机拍了她的照片。   周轸一只手掠过那男生的手机,照着人家人脸解锁,删除了那张照片,追溯到最近删除里,不可恢复。堂而皇之这么做的理由是,“你不可以拍,拍也得经过她同意,哦,对了,还得经过我同意。”   说话的男人衣冠楚楚,西装革履,身上杂糅着香水和烟草的味道,这是长时间文山会海熬淘出来的江.湖气息。男人把手机捏在手上,作归还状,却是无比傲慢且戏弄,由着小男生摊开双手在接。   他轻轻一丢手,物归原主。转身无话。   倪嘉勉还在那跟周公纠缠,一个瞌盹过于沉重,跌下去又梗着脖子回神,睁开眼的那一霎,镜子里看世界,周轸背手站在她身后。   她不作声,默认他的到来。   周轸坐在她后面翻杂志,店里的员工请周先生喝咖啡,那头,座上的嘉勉喊他,她的手机没电了,要他帮忙去前台租一个充电宝。   周轸平生第一次借赁共享充电宝,嘉勉是那种对于细枝末节都习惯说谢谢的人,她从周轸手里接过时,很稀松平常的口吻:谢谢。   店里很长时间都以为她是周先生情人。褒义范围的那种玫瑰情人。   总之,她一点不像周太太。   嘉勉也因为那声谢谢,回家吃了不少苦头。   -   今晚,周轸宴酬杨主任一干人员,他做东,说好携太太出席,没理由东道主的太太不来的道理。   同样是陪着她来选衣服,试衣室里,导购小姐要进来帮周太太拉拉链,周先生进来代劳了。   穿衣镜前,嘉勉再说谢谢时,不再是口头禅,而是故意促狭他,招他生气。   昨晚他那样定义“我们”,又欺身来闹,打翻了那碗红豆汤,浇坏了她的键盘,碎了碗不说,还引得方姨出来撞了个拔脚就走。   当事人无动于衷,他的营盘,没有他为难的道理。   嘉勉心思重重,他又坏了她的工作,到底她没肯遂他愿。   推脱累,不想。   周轸怪她,促狭鬼。   嘉勉应下来,是,我就是。   裙子是小号的,已然够熨帖身型了。周轸听闻她正儿八经地谢谢,知道她故意的,还报回去,手游蛇般地钻进去,掬在掌心里,怀里的人镇静得很,指摘他,“就这一件,你弄坏了,其他我也不喜欢,正好我不必去了。”   周轸知道难为她了,她一向不爱这些场合,可是每次他正经要她出席,嘉勉从不忸怩。   他和她咬耳朵,“那你不准三心二意的。”   他说着拨她脸,俯首过来的那一瞬,嘉勉别开了,她要他别闹了,口红才涂好的,弄花了出去多难看呀。   周轸学她平日的小动作,把手指叩到她唇边,嘉勉被他闹得有点不耐烦,当真咬了他一口。   某人谑笑,随即收回两只手,认真给她穿衣,声音在她身后,“好了。”   *   杨太太女儿及女婿在上海定居,嘉勉会过两面,这一面是第三面。   原本父母交际的场合,他们不该跟着来的,周轸一味盛情地约,杨晚比周二大几岁,还算相熟,她告诉嘉勉,“我妈妈古板得很,非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让我们跟着来吃白食,说不像话。”   嘉勉一袭黑色长裙,她皮肤白,衬得耳上、锁骨上的配饰更加的明亮,红唇也描得细致丝绒般的温柔,“其实你们来,杨太太比谁都欢喜得很,做妈妈的总要这样,亲口数落你几句,外人说半句,试试看!”   杨晚夸赞嘉勉,很奇妙,她是一个把疏离感与亲和感拿捏得很稳妥的人。   你不会因为她说几句开解的话,就觉得她是个圆融的人;   也不会因为她不经意冷落你几句而不开心,因为知道,她骨子里就是个清冷的人。   嘉勉又善于倾听,必须的话,她才发表几句意见。怪不得我妈妈老是念叨你,杨晚与嘉勉一道坐。   周家这个二媳妇,外面一时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杨晚也在妈妈那里听过几嘴是非,无非就是:看着清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换句话说,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必急火饭的嫁给周家,一个图功名利禄,一个图一劳永逸。   几番会面,杨晚却对嘉勉改观了不少,她学不来妈妈那些太太圈里人的几副面孔,她们闺蜜圈里向来信奉Girls help Girls.   杨晚说,原本年底忙她没时间回来的,这厢妈妈体检出了点问题,别看妈妈平日里多方联络社交雄赳赳气昂昂的啊,“私下小孩子得很,不肯去做这个腹腔镜手术,我跟她说,耽搁耽搁到时候结石长大了,更受罪。”   嘉勉顺着杨晚的话,应答着,“一向没听杨太太提,气色也一直很好的。”   杨晚比嘉勉大七八岁,说话到底老成些,“她就这样,要强得很。”是埋怨也是子女对父母由衷的顺从。   嘉勉再宽慰,“不要紧的,腹腔镜手术很快就能恢复的,人也不受罪。”   “是的呢。”杨晚这才抛下工作,拿年假也要陪妈妈快些把手术做了,早做早安心些。   嘉勉手里举着红酒杯,几回摇曳杯中酒,看着红色的液体挂杯,一时难送入口,总觉得它们比血还醒目。   周轸过来敬女宾酒的时候,正巧嘉勉和杨晚从这个话题上岔过去,聊嘉勉帮婶婶的教育慈善,杨晚说春节的时候她找她的小姐妹聚聚,要嘉勉也来,这些慈善的事体,那些个女人不敢赖,积德呢。   周二一手擎分酒器,一手擎二钱白酒小杯,站在嘉勉左手边,笑吟吟地接过杨晚的话,“嗯,叫你来还是对的,起码又是一桩功德。”   杨晚嗔周二,“你少来。我是看在嘉勉面上,和你周二半毛钱关系没得。”   男宾桌上已经三巡酒过去了,周轸身上酒气馥郁,他面对诸位太太和她们两个后辈,浑不吝,“怎么没有,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杨太太居这桌主位,也打趣他们小两口,说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就是不一样。回回二子都护得紧。   杨晚这才明白,哦,是青梅竹马啊。“可是你上学那会儿是有女朋友的啊,我记得不是嘉勉啊。”   周轸:“她那会儿是小朋友,不能谈恋爱。”   “你能!”杨晚专业拆周二的台,说他这些年的风流债,光我听就不少件了……   “吁……”周轸急急喊停,“好姐姐,你做个人吧!”   “我们夫妻俩吵架,你又有什么得益。我可求求你了。”说着,周轸自斟自饮,连着三杯。   这茬笑话才算过去了。   随即,再轮着一圈,一一敬过几位太太。   一桌单单没和嘉勉喝,杨晚问周轸,你太太呢?   周轸答得怡然,“留着回去我们单独喝。”   临走前,俯身捞嘉勉脸,浅浅在颊上落了个酒气的吻。   席上笑得开怀,杨晚骂周二,臭不要脸,吃你们家一顿饭容易嘛,要这么顶。   *   杨晚酒量了得,饶是嘉勉再有分寸,还是喝得有些上头了。   各自分别的时候,她握着嘉勉的手,说有空常联络,这么温柔小意的女孩子她们闺蜜圈不能少了,得把她笼络过来。   杨主任看着自家女儿疯疯癫癫,呵斥不像话,结了婚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   杨太太打圆场,怪丈夫,她们小姐妹投缘,要你个老头子说什么话。   杨晚再去挽妈妈的手,娇滴滴的江南口音,朝妈妈撒娇。杨主任要女婿快些把女儿弄上车,再由她闹下去,整个酒店都知道她喝醉了。   像什么话。   冬夜里,冷冽的明月下,地上停车场陆续有客人夜宴而归。风钻进人的眉眼里、听耳里,像卷仞的刀,嘉勉倚在周轸臂膀上,看着杨家父母一面唠叨一面脚步追随女儿女婿,仿佛看到了一个平行时空。   不过只有背影,因为他们回不过头来。   嘉勉拢了拢大衣外套,朝周轸,“回去吧。”   路上,她告诉了周轸从杨晚那里听来的消息,这也是太太外交的意义,许多事情男人交际也要靠女人联络。“杨太太不日可能会做个小手术。”   嘉勉这里既然听闻了,周家这头肯定要去探望的。   车里暖气很足,嘉勉面上滚烫,手却是凉津津的。   她一路看着窗外,不言不语。   *   周轸解酒一向靠茶,而嘉勉喜欢可乐。   回到家后,她就匆匆上楼了,卸去一切衣裙首饰妆容,洗了个热水澡。   周轸把她从羽绒被里捞出来时,身上已经有点烫了,她总是这样,身子单薄又穿得少,每年冬天总要感冒几场。   周轸喊她,她迷蒙睁眼,有什么喂到了她嘴里。   是搁了冰的可乐。一块冰还含在周轸嘴里。   嘉勉咽下那些甜丝丝冒气的可乐后,好像还不够,她要他的那块冰。   原本她这样,周轸没什么心情的,可是她不依不饶,哪怕那块冰都化得没影了,她还在固执地找。   一点点吞噬着他唇舌上的冷意,终究牵扯出他的欲.望。   彼此都很烙烫,一个是情.欲,一个是伤怀。   “嘉嘉,你就是个小孩子。”周轸怪她。他动作很莽撞,嘉勉却啜泣地攀附着他。   即便跌进这无边无际的汀泞里,周轸依旧恨极了,他扶着她滚烫的身体,说一点不想她回头,他们明明把嘉勉弄丢了,把小时候那样早慧固执的倪嘉勉弄丢了,他不去为难他们,就已经够仁慈了。   凭什么还要回来要她,绑架她。   弄得她三心二意,心思重重。   力道瓦解了嘉勉,她浑身像迸裂的瓷器,一纹纹裂开,再些外力,她就粉身碎骨了。   声音由眼泪引出来,她咬在周轸的肩上,摇头,泪也花了,“周轸,我听着杨晚那样说自己的妈妈,我难受极了……”   是真的难受。   她明明有成千上百的理由可以不回头,可是敌不过那一个……   这些年她们早没了感情了。嘉勉的心死了,和那头的绳索永远系不上了,系上也是一个大大的结。   可是她生了那样的病,任何年纪的女人割去一个乳/房,都是再难捱的痛苦不过。   嘉勉说她不是个小畜生,她有感情的,有记忆的。   她始终做不到无动于衷。   倘若妈妈死了,这个包袱要在嘉勉心里背一辈子。   她不想再背任何人的包袱了,爸爸的死已经很重很重了。   周轸,你明白嘛?   “我不想明白,嘉嘉。”   “我只要你。”他只想她待在他身边,衣食无忧,无牵无挂,依附着他,像小时候那样,做一个单纯又特立独行的嘉勉。   可惜很难,世道很难,人情世故也难。   那一点点骨肉之情到底枷住了她。   周轸多希望她凉薄点,眼里心里只有他,旁人都不要了。   他问她,这样不好吗?啊?   周轸也觉得自己坏透了,坏到他满心满意地只想桎梏住她,拿他能拿出的一切。   然而嘉勉的心只在她胸膛里,他再野蛮,也掠夺不到,除非他当真要她血肉模糊。   地暖烘得一室的热意,床上尤甚,百合花香里,酒后酣畅的热汗和情.欲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如同那杯加冰的可乐,杯身冰火交融,坠着分明的水珠子。   周轸伸手够杯子再呷一口来喂嘉勉,糖分能让人最快的回神。周轸说,有人像个掉河里的猫,又是汗又是眼泪。   良久,他来撩她的湿发,是妥协也是主张,年底这阵他很忙,杨主任那头还是善后要理,脱不开身。   “我让小旗送你去,”周轸没说是回X城,是去,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也是要求。   “嘉嘉,答应我,快去快回,好嘛?” 第55章 6.6   十三年前,嘉勉初遭来X城,车窗摇下来,是盛夏河流疏浚的味道。   泥腥味灌进感官里,这些年她都没有忘记。   是记忆难剔除。   两年后再回来,时近年底,江北到底冷一些,早早下起了雨夹雪,高速上耽搁了好些时间。嘉勉在后座一味提醒小旗,不要急,雪天不要开快车。   车里温暖,嘉勉一袭黑色羊绒大衣,几番哨探她,她都恹恹地,侧首看窗外,玻璃上起了白雾,她一遍遍徒手抹着。   小旗从老表和嘉勉结婚后就不再替他开车子了,这一趟,老表要他陪嘉勉来,意义不言而喻得很。   来前,周轸交代:寸步不离,陪着她当个差事了了就回来,懂?   小旗乖觉点头。懂是懂,但是,小滑头劝老表,“依我说,你该陪嫂子去,这才算尽善尽美。”   周轸在案前抽烟,陈云那儿攒了一叠行政文件要他签字核准,他在抽屉里翻他的印章来,一面翻一面横小旗一眼,“你妈给你张罗相亲,我也陪你去,是不是更尽善尽美!”   小旗头铁,才不怕老表的骂,“哼,你就是瞧不上人家,不稀得当人家的姑爷。可是那到底是嫂子的亲妈,你这样,不事生死,要落不是的。”   烟烧得燃迷,周轸一时躲懒想扣章的,可是他的人名章不知由他搁到哪里去了,又拿起签字笔来龙飞凤舞地签。   眼见着老板一时暴躁起来,面前的二人都安之若素得很。小旗是明白老表碰上嘉勉的事他就会炸;陈云自从见到倪医生那里无波无澜的反馈后,也老僧入定起来。爱情这玄意,可遇不可求,打工人打工魂最为上算。   *   来前,叔叔给王家那头打了个电话。说明嘉勉要去探望她母亲。   王家儿子随即就答应了,说季阿姨现在还在医院。术后观察期,精神还算济。   倪少陵到底对周轸那头的不作为有些失望,嘉勉却没甚所谓,她朝叔叔坦言,“即便他要,我也不想他去。”   “为什么?”   嘉勉思忖了会儿,“不想,”重复这句,“单纯不想他和我的过去有过节。”   周轸那种性子,没准当场甩脸子。嘉勉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境况,也不想他看到自己那样的境况。她朝叔叔救赎的口吻,“起码,十二岁前的嘉勉在周轸眼里是独立特别的。”   叔叔怪罪嘉嘉,你们还是孩子气,结婚两年,彼此都没有长进。他依旧我行我素,而嘉嘉你呢,婚姻不是AA吃饭,你不拖他进你的摊子里,注定两个人只能谈情。   说句丧气话,你父母为什么走散了,就是只顾着谈情,没把这份情扎实地夯进柴米油盐的日子里。   倪少伍当时的经济根本不够支撑他娶妻生子,然而季渔那么热烈地跟着他,没多久就怀孕了。   就是情这把双刃剑,最后杀得彼此血肉模糊。   倪少陵重提旧事就是想嘉嘉明白,人生在这名利场里,可能底牌永远不变,就看你如何打。有些人一副好牌捏在手里,他也能输得净光净;有些人起手一塌糊涂,全不靠章,然而伸手下去摸,把把上章,不多时他就胡了。   要说运气成分?肯定有的,聪明人会把运气转述成机遇,因为机遇可以抓得住,运气似乎不行。   周轸与嘉勉,彼此都是对方的运气,中肯点说,是机遇。   倪少陵提醒嘉嘉,他周轸不招惹你,起码得在他们董事局再熬五年不止,仅仅因为大连一役,他的实绩就够写好几页纸。   嘉嘉,你还要只和他谈情嘛?   该他奔走的,作为子婿,他就不该避。这才是男儿的担当。狂妄傲慢的二小子!   *   车到医院地库,小旗泊停好,下来就去后备箱里拿东西。   是老表交代的鲜花及营养品。   嘉勉从车里下来,见状,说不必了。   小旗为难,嘉勉坚持,“不用了。”这些东西不用带上去了,她来也不是殷勤这些,只想给自己也给过去的恩情一个交代。   这些个鲜花营养品,实在额外、多余。   外科特护病房门口,嘉勉见到了王家父子,王父六十的光景,两鬓白丝,身材高大且毫无衰老佝偻的痕迹,看得出来,是个儒雅方正的人。   他率先跟嘉勉握手,说不必开口,就知道是嘉勉,“我在你妈妈相册里看过你照片。没什么变化,和十来岁的样子比。”   嘉勉把手里的外裳和手袋暂时交给小旗,正式与王老师认识。   短暂寒暄里,王老师告诉嘉勉,从体检发现到安排手术,你妈妈有好些日子不开口了,手术还算良好,只是季渔这个状态,丝毫不配合治疗。   思来想去,他才擅自做了这个决定,想请你过来看看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老师说,看得出来,你们母女心里都有个铃铛。   叮铃作响。   嘉勉进病房前,短暂与主治医师聊了会儿,得到的讯息与王老师那头的差不离,病人自我的治愈意识很重要,这一点,作为家属要积极配合疏导。   嘉勉看着这位主治医师,年纪也就比嘉勭长了几岁,她短暂的游神。好像天底下的外科医生都长了同一张脸,他们跟印象里的爸爸很像。   一样的冷酷,一样的一丝不苟,一样的说话盯着你的眼睛,叫人不觉拘谨。   季渔不知道嘉勉的到来。病床上的人一觉醒来,看到床边凳上的人,讶然了许久……   嘉勉坐在边上,百无聊赖,手里拿着病人今日一天要输液的记录表,长长一条,密密麻麻的药名和剂量。   彼时,母女俩五年未见。   从那晚那记巴掌之后。   嘉勉抬头看正在输液的一袋,滴了一半,余量和滴速,也许足够她们单独谈完。   病房里开着加湿器,徐徐的潮气弥散开,聚拢的沉默却始终匀不开。   终究是季渔先开了口,她戴着顶灰色的绒线帽,面上脂粉未沾,形销骨立的样子,稍微呼吸起伏,嘉勉都是颤抖的。   “老王不该叫你来的。”   从前的季渔跳起交际舞,像只翩跹的蝴蝶。   永远是明艳的,她连去前夫的葬礼都是脂粉匀面,长裙窈窕。   嘉勉的印象里,她丝毫和老沾不上边。如今连声音都变了,变得粘连的,病气的,仿佛随时能呕出一痰盂的痰,叫人触目惊心。   “叔叔的意思倒和你相反,他认为,不见更会怀念。”   嘉勉的声音轻悄冷漠。因为此刻的自己,也是一具容器,盛着满满当当的眼泪,她不想轻易泼出来。   “我过去的那些年,做了太多加法题了,有点累了,像做做减法。”   能丢开的就丢开罢。   -   从妈妈公寓跑出去那晚,嘉勉说,她找了端午一个晚上。也是季渔去质问梁齐众,他才指派了多少人,翻遍一座城也要找到她。   梁齐众找到嘉勉的时候,她浑身冻的每一块骨头都是凉的,血也是凉的。   因为妈妈抽去了她最后一根筋骨,她斥责他们父女一个样,寡廉鲜耻。   季渔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一直阴郁暴躁,夫妻俩过得如履薄冰。倪少伍多少耐性柔情都是杯水车薪,季渔觉得自己坏了个窟窿,补不起来了。   就在彼此无望之际,季渔重新怀孕了。   可是生下来是个女孩,她始终浑浑噩噩,怎么也没重拾起一个做母亲的希冀和热情。   她依旧无休止的情绪,某天夜里,她抱着孩子去找少伍。   值班室里,倪少伍和他的学生有说有笑,学生喊他倪老师,低低的,温柔缱绻的,带着份孺慕之情。   光把两簇影子揉到了一起,嘉勉在那时候哭了起来,是季渔狠狠掐在了孩子的手臂上。   季渔就此动不动打骂孩子,倪少伍痛心疾首,多少次问她,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小渔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不可以迁怒孩子。   嘉勉不信,不信她心目中的爸爸会这样。   季渔反问她,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可以从你叔叔手里轻易要过来你。   就是倪少陵不想兄长人都没了,再生不必要的是非。   倪少伍的死,是光荣的,是惨烈的,是负荷着沉重生命的。   季渔当时口口声声嘉勉和她父亲一样,背叛婚姻背叛家庭。   嘉勉最后一根骨头,视为尊严倚仗的骨头被季渔生生抽走了,她鲜血淋漓地跑出了公寓,去找端午,去找自己。   终究,她还是懦弱地把自己弄丢了。   仅仅因为她觉得太难熬了,如果不做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必思考了?   至此,她剥皮实草了自己一年多。   浑浑噩噩,不辩天日。   *   “嘉嘉,”季渔是最初喊她这个名字的人,“你说的减法是对的,这些年,没了你在身边,我反而是痛快的。”   “我最最后悔的就是争一口气地把你带到我身边。”那时候就是看女儿不跟自己亲近,倪家一团和气,仿佛嘉勉是他们家的孩子。沈美贤越渗漏她是个好婶婶,会待嘉勉如己出,季渔越服不下这口气。   僵持之下,她才拿少伍的事威胁他们。不让我带走我的女儿,你们谁都别想好过,包括死去的人。   “自始至终,我没有对不起你爸爸。我们只是用了十来年的时间证明了彼此是错误的。”   “我唯一要忏悔的是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未曾谋面,一个饮尽了家庭的苦果。”   所以,嘉勉跑了之后,她们再也没联系。   因为季渔不想再重复错误了,那个闭环的错误。   梁齐众的事,季渔几次三番找过他,无济于事。   他和季渔说,他是当真喜欢嘉勉,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只要她愿意待在他身边,有心无心都无妨。   这一次角逐的生机就是倪少陵。   他终究带回了嘉勉。   之后的讯息,对于季渔来说,可有可无了。因为她知道,嘉勉回到倪家,总不会再吃什么苦头了。   从一开始,那里就是她的归处。   包括仓促听到她结婚的消息。   眼下的嘉勉,左右无名指上都是干干净净,季渔不解,嘉勉很淡定地说:“前些日子,戒指被我弄丢了。”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一个母亲最朴素也最直观的问题。   “你应该有印象,或者多少听过,桐城周家,小时候和嘉勭一块玩的。”   季渔摇头,那时候她深居简出的,哪里晓得多余的人际圈,“你爸爸的那些同事我都记不清爽。”   是的,连同爸爸也只见过周轸一面。   “你爸爸见过他?”   “嗯,一面。”嘉勉没有提就是周轸送她的那只猫。   病床上的人频频点头,“你爸爸见过就好了。”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嘉嘉,你爱他吗?”季渔离乡很多年,言语里,早没了桐城水乡的俚语感。她的问题也过于严肃认真。   如今的嘉勉,衣着傍身间,处处看得出矜贵,腕上一块表都是啧舌的价钱。季渔不关心她的经济,只由衷问她,你爱对方吗?   “来前叔叔还批评我们,好像结婚后,彼此都无长进。我也好像不知道爱情到底什么意义,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是轻松的,自在的,他有很多很多狂妄的毛病,但转头也有许多许多的惊喜来让你自觉抵消掉。”   嘉勉说了这么多,都没找到一个精准的词来概括。后来她才明白,是包容。   爱一个人,你会不自觉地包容对方。放大优点,缩略缺点。   “嗯,看得出来,你开朗了许多。”像一件久霉的衣裳被晒干潮气之后的爽脆。   一袋输液到头了,嘉勉一直盯着,也第一时间揿了护士铃。   换药的时候,护士惯常要确认一下病人姓名,嘉勉报出妈妈的名字。   护士问她,你是女儿?   “是的。”   “有点像。”   嘉勉莞尔面对。   换好又一袋药,嘉勉也起身说要走了,“生病总要治的,任何时候。”   “王老师人很好,他还希望和你继续走更多的路。”   说话间,嘉勉从手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是我之前的一点积蓄,算是我和王家哥哥平摊这次手术的费用和花销罢。”   “密码是你的生日。”   一场会面,局促开始,仓促结束。谈不上辜负,也不必深究原谅。   临走前,季渔喊她,语重心长,“嘉勉,爱自己多一点,再去爱旁人。”   病房的门洞开,嘉勉径直出来,眼里蓄着薄薄的泪,淡然地朝王家父子说再会,王家盛情留客。   嘉勉释然地摇头,其余不作纠缠,只微微叮嘱王老师,“妈妈就拜托您了。”   因为她也知道,下次再见,杳杳不知期。   *   小旗追一般地跟着嘉勉的脚步,“好嫂子,你慢点。”   一顿步,电梯口,见到她,哭成个泪人。   这一瞬间,小旗才悟到美人落泪的杀伤力,怪不得老表能被她吃得死死的呢。   好家伙,顶级的梨花带雨。   偏他一个字不敢劝。哭吧,哭出来就什么都好了,伤心事留在这伤心地拉倒。   回去的路上,经过了一座未名的桥,后座的嘉勉陡然喊停车。   外面还落着夹雪的雨,小旗说,老表交代,早去早回的,今天天气又不好。   “小时候,周轸送我只猫,丢了,最后就找到这里。”这座桥上。   嘉勉说,她想在这里重新站一站。   桥上不能停车,小旗这动不动要南来北往的人,驾照分比谁都看得重要,他草草放嘉勉下来,说下去找个地方停好车,“嫂子,你略站站,咱就下去,好不好?”   “冰天上冻的,你再冻坏了,我又得挨骂。”   小旗才去不久,嘉勉站在桥栏杆边,看下面泥灰一般的急流划过。   耳后有车再停了下来,嘉勉以为小旗去而复返,回头看,一辆黑色奔驰赫然泊停。   横风之下,密雨如针,   梁齐众从车里下来,擎着伞,几步路走到嘉勉跟前。   伞面朝她这里倾斜,亦如当年的口吻,“你和那时还是差不多,往这边上一站,我生怕你下一秒就跳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故事于我是复建,等我真正可以敲“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我大概可以开心地转圈圈,喝奶茶吃火锅庆祝一下,虽然我不打算V了。   仅仅因为我跨过来了。   故事最早的轮廓大概是去年4月,囫囵了几万字开文后,很不对劲,写得很不顺畅,急急停笔了,改成了一篇短篇《春日偶成》。   《偶成》从完成度上它是完整的,而我意难平的是,里面的又安并没有真正走出来,沈惟兴也不是周轸。他们没有强大的过去,没有过分皎洁的白月光。故事结尾,其实房子的钥匙还在梁手里,这是个灰线,所以对我来说很难过。   《嘉勉》是我第三次面对这个轮廓,或者这个影子,我怎么也想陪着“嘉勉”走出来。看过我另一篇《南风微微起》的读者应该知道,言晏最后和父亲的和解,也没有经过男主周是安,殊途同归,我写了两版周二,他们的女主都没有经过他们,而朝自己的心结释然。   这是我想表达的,许多过去,不是靠人救,而是自己跨过来。跨过来后,才发现,不过如此。   -   还是那句话,喜欢就当他们是个故事;   不喜欢就当个事故点×。Peace.   -   以上,行文到此,先啰嗦一截。   继续努力吧。 第56章 6.7   “嘉勉,过来。”   当日梁齐众凛凛寒风里,小心翼翼朝她迈近。   发丝弥漫一张脸的她,声音像灌过哑药一般的无力、晦涩,眼里枯竭的光,却死死咬定自己的话,犹如她苟活的一口气,“我不会死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动这个念头。”   梁齐众耐性劝她,一只猫而已,不要找了,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养十只一百只,嘉勉。   他轻唤她的名字,多少次他看着她的面庞,都很想脱口告诉她,他无比中意她的名字,念起来,缱绻缠绵。   栏杆边的她,歇斯底里地摇头,你们都不会明白的,它是我一个喜欢的人送给我的。   是那江南水乡最后的纽扣。   彼时,年近不惑的梁齐众头一次生出些恶意,那样最好不过,“嘉勉,我通宵达旦地找你,不是为了听你悼念你的年少无知的。”   就此,他押她上车,抱她的时候,清楚得感受到,一具再轻不过的冷骨头。   前前后后一年多的时间,梁齐众都没捂热她,无论是千依百顺还是绵里藏针,她始终是她。   携她去有她喜欢的女明星酒会之后,嘉勉问梁齐众,是想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不是?   我和那个流量明星是一样的,一样都有个金主。   无论她再怎样清高,外界都认定了她是梁齐众的情人,事实就是。   心灰意冷的人早已百口莫辩了。   她痴痴地望着他,是入迷还是游离,梁齐众竟一时分不清,也不想分,哀叹地抱起她,“嘉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到底,我只能做个坏人,对不对?”   ……   *   时隔两年多,梁齐众在伞下问她,“那只猫,就是他送的?”   泊好车再跑上桥的小旗,撑着伞,正巧看到这一幕。瞬时五雷轰顶感,救命,这不是那谁……还有谁!   当年老表托人查过梁某人的底,小旗甚至是比老表先看到资料的。那梁某人无论是个什么货色,就单单在那自个喘气,老表已经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遑论说,他人模人样地跑到嘉勉面前来了。   小旗两眼一摸黑,几乎几步冲过去,赶在嘉勉开口前,插话来,“嫂子,咱该回去了,哥哥还等着我回去交差呢。”   暗示谈不上,妥妥的明示了。快走吧,多耽搁一秒,家里那位爷指不上疯成什么样呢!   嘉勉面上不置可否。   梁齐众笑意冷淡,“嘉勉,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季渔的。只是没想到,是一个人。”   “所以,现在的周太太,连自己会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了?”   小旗听这个老贼这样说,立马呛声,“少他妈阴阳怪气,你晓得姓周就好!”   “小旗,你去开车。”嘉勉突地冷漠开口。   夹雪的雨沾落在嘉勉肩上和眉眼上,她交代后半句,“这里太冷了,我们换个地方喝杯东西再回去。”   小旗听清嘉勉说什么,半个脑仁都是木的,姐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   然而,有人主意已定。   最近的一间咖啡店,嘉勉没有问对方,为什么知道她会在那里?   已经不重要了,包括眼下的会面。   可是梁齐众执意,他说,他就是想嘉勉心甘情愿坐在他面前,哪怕一分钟。   好问问她,你的心捡回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解不开的题,有人轻易写出了答案。   果然人人都有道白月光。   梁齐众问嘉勉,既然这么简单,当初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找他?   桐城周家,周叔元是S市赫赫有名的实业家。   前后两位太太,各出一子,那老二生得风流倜傥,办事也雷厉风行,二十出头就跟着老爹出入风月场合的主。   父子聚麀谈不上,但二公子的花名想是老爹亲自一点一滴教出来的。   他拆穿嘉勉,哪怕那时候你回去,见到的也是个再浑不过的二世子。   有时候人与人的情分很玄妙,前一秒会早,晚一秒太迟。   “因为在此之前,他并不欢喜你。”   男人的情与爱很务实,再粗鄙点说,伸手摸得着,睁眼看得到。起码,在嘉勉回去之前,那周家老二,一时一刻没有想起过她。   对她,只有记忆,没有感情。   “所以,自始至终,是嘉勉小朋友的单相思。   也不是外界流言的那样,青梅竹马,缔结良缘。”   “梁先生想说什么?”外衣上沾湿的雨水都快被暖气烘干了,她才舍得正式朝他说了第一句话。这些年,她都只喊他梁先生。   “说嘉勉的错付。”满心满意地走进了生意人家的安置里去,单单看她今日的境况,未必过着掌上宠的日子。   嘉勉亦如从前的细致,饮东西前,习惯拿湿巾揩到唇上的口红。双手指上光秃秃地,眉眼淡成水墨一般地汇他一眼,唇边细微嘲讽,“我从来不想过什么掌上宠。”   “也清清楚楚知道他的过去。”   “诚如梁先生所言,我当年之所以没有回去,仅仅因为我不知道。”   不知道断了的绳索如何衔接起来,她不是个会张口的人,更不会在自己囹圄时去求一个不相干的人。   周轸那时候于她,就是不相干的人。   “可是你最后嫁给了这个不相干的人。”   梁齐众见到的嘉勉,依旧从前的遗世感,她从前眼底里的温柔只会对着她的猫,笑起来一盏浅浅的梨涡,比她手里的小畜生更没烟火气。他说过,嘉勉像一只没了心的小狐狸。   小狐狸终究归山去了,山隐里有她醒不来的梦。   而她这次甘之如饴。那人唯一的筹码就是在她年少无知的时候,钉在她一穷二白的天幕上,像海上升起的明月,黑茫茫里,只有他亮着。   是筹码也是红利。   “嘉勉,你总是落到别人的圈套里去。”   “你父亲那栋房子我知道保不住了,只想在它分崩离析前,单独见你一面,   告诉你,其实挺后悔的,后悔当年随季渔去桐城。如果不去,就见不到那个失怙的姑娘。   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一身刺的长大。”   冷不丁地她活成了个大人。   通身的固执与冷漠。梁齐众时常设想,这样的姑娘,好端端地留在父亲身边教养,留在倪家的社交圈里,她该是最美好的淑媛。   可惜,事与愿违。   她活生生被一个个私心吞噬掉了,其中包括他梁齐众,他从不辩驳。   只希望,嘉勉是她自己的。   这是他今日拨空来找她仅有的目的,“你能回来这里更好,起码我和你之间,总不是我沦为异乡人。”   是旅客总要归去。   “梁先生,你还爱你太太嘛?”梁齐众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嘉勉不设防地浮出这么一句,像从前筒子楼里时常停电下惯用的蜡烛,穿堂风一掠,火烛忽闪了下,你以为她熄掉了,下一秒,她重新跳跃了起来。   燃燃照亮了一间屋子。   嘉勉知道的是,他早已和太太分居。当初婚姻也是父母之命。   然而,一纸捆住的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不撕破,总是有余地的,这余地有利益有私心,总总。   嘉勉问他,你还爱你太太嘛?   或者反过来,“你太太还爱你嘛?”   她觉得是爱的。因为自己的日子,就像自己尝的一杯水,旁人再说,都没他们自己饮入口里,知道是什么滋味。   “或许梁先生不信,我也不需要外人信,是圈套也好,是阳谋也罢,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因为那杯水我亲自尝过,他爱不爱我,我能感受得到。”她也从来不做别人的眼睛和耳朵。   至于其他,愿赌服输。倘若哪时哪日,她的婚姻也走到犄角旮旯里去,死局就当活局解,怎么来的,怎么去。   到此,嘉勉的话说完了,她从手袋里抽出一张红钞票,付她和邻桌小旗的两杯咖啡钱。   她缓缓起身,去前,二十六岁的倪嘉勉正式朝梁先生背后的家庭说抱歉,无论如何,她有难辞的错。   “您和我母亲那里,我想,我今后都不会再有任何缘故碰面了。只能最由衷地祝好。”不牵不挂的祝各自安好。   如同她起身遗落在这里的一尘一烬,落下了就落下了。   “嘉勉,”还在座位上的人喊即将转身而去的她,“我从前送你的那幅画,你看都没看过。”   “画的是……”   一袭素衣的嘉勉,终究把话戛然在掩门之后。   *   回去的高速上,挡风玻璃上逐渐有柳絮一般的白落下来。   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可惜在江北。   江南未必有。   这辆车子一向是嘉勉在开,小旗调开音响后,手机蓝牙自动接驳到车载上去了。   以至于周轸打电话来时,屏幕上跳出周轸的名字,小旗比后面的嘉勉先吓了一跳。   嘉勉接通后,车载通话的声音清楚到如同在耳膜上打鼓。   他问嘉勉,“怎么样?结束了吗?”他那头有叠重的人声,他跟嘉勉解释,在开午餐会议。   “嗯。”   “哭过?”某人的声音搁在会议室里是极为蔑视的私语。   “嗯。”嘉勉坦然地承认,她也没想瞒着他,因为她不说,待到小旗回去说,那味道就变了。   这也是他让小旗陪她来的目的。   许多事不言不语,不代表不存在。   嘉勉觉得今日自己是个摆渡者,择日不如撞日,她想把一切都摆渡过去。   “周轸……”   那头,周轸才从会议室下来,陈云说,有家画廊给周先生送了幅画。   说是转交给周太太的。   周轸听着嘉勉那头的话,信手去撕牛皮纸,豁开的口子里,昭然若揭的浓墨重彩:   枕水江南乌篷船上的一个红衣小囡,盛夏躲雨缩在船头,赤脚蓬头,脚边是她兴致摘的一摊莲蓬、菱角……   *   一个半小时后,南北两向的车子在折中的轮渡口会当了。   江边渡口,簌簌的风雪。   外面天与地一色鸦青,江边芦苇已经盖着浅薄银色。周轸从车里下来,径直往另一辆车去,摸到门锁坐进来那一刻起,他就知会前面的小旗,“下车。”   他人只是短暂从一辆车换到另一辆车上,走踏一小截薄雪,已经携着一身的冷意了。   小旗摘开安全带,掉头,想说什么,更多是保证,“……”   “滚下车去。”   冯开旗识相地连忙下车去。   临走前,看一眼嘉勉,她好端端地静坐在车里,形神松懈,车里温暖如春。   “嘉勉,你告诉我,你这一趟来干嘛的?”   “我只是不想骗你。”   “骗我什么?”   “见过他。”   “嘉嘉,我让你来见你母亲,是要你一了百了的,不是让你重温旧梦的!”说着,周轸侧身过来,伸手拨她的脸,好叫她看着自己,一瞬不瞬。   “周轸,你从来不信我。所以,才叫小旗跟着来,看着我,对不对?”   开了半日会的周轸,昏涨着半边脑袋,另半边全是那幅画的影子。   他不答嘉勉的话,而是径直拖嘉勉到自己膝上,问她,你的梁先生送我那幅画什么意思?   嘉嘉,怪我把你惯坏了,你才会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说过什么,你全不记得了!   或者,你就是要看着我和他争个你死我活,你才痛快?   嘉勉被他偏颇的言语气恼了,意欲挣脱之际,周轸两手钳住她,死死抵在她腰间,仿佛掐住她的一口气,逼着她向上,窸窣间,他再认真不过的眉眼,口吻却十足倨傲戏谑:   “嘉嘉,我从来没问过你,我和他,你更满意谁,我是说床上。” 第57章 6.8   话音才落,周轸不等怀里人发作先一步扪住她。   如同扪住一只发了性的猫,他能怎么样呢,谁知道她的爪子先对付他哪呢。   气吧。我也很气。“嘉嘉,我说过要它灰飞烟灭的。”   “你总是不肯我如愿。”   嘉勉被他死死扪在怀里,额头抵在他肩上,嗅到他身上的烟草和初雪的味道。   原本一路高速回头很顺畅的,周轸执意要小旗下来改走轮渡,他说他过来接嘉勉。   就这么一时半会他都等不得的性子,这就是周轸。   嘉勉任由他抱在怀里,他不肯松劲,她也挣不过他。挨在他胸膛前,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外面风雪愈盛,车里假象的风月。   随即,嘉勉淡漠地问周轸,“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   嘉勉小时候做选择题的思路永远先从排除法开始,剔掉最不可能的,迷惑性的,剩下的胜算会大很多。   陡然间,她发现她今天一直在做排除法,倘若只剩下A、B项,又实在拿不定主意,那只能盲选了。   赢就是一半的实力,输就是一半的运气。   她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周轸,如果是你,你有名正言顺的太太了,你还会喜欢我嘛?”   靠在头枕上的人被她问噎住了,这一刻人性薄如羽毛,你非要架在火上燎,一毛不剩。   他揽着她的腰,反手摸在她大衣的金属纽扣上,凉丝丝的,混账的二世子没什么不敢答的,“会。旁人我不确定。是你倪嘉勉,我会的,只要你愿意跟着我。”   看吧,他把自己也饶进去了。   下一秒,嘉勉重重地在他腿上/内/侧掐了把,也解了自己的桎梏。从他身上起开。   至于他还要不要回头,随他,哪怕一起坐到天荒地老。   这世上没有人比倪嘉勉会用沉默对抗外力,周轸知道她生气了,好端端地坐在他身边,人却冷到千里之外去了。   他挨过来一点,嘉勉干脆降下车窗来,某人吃了一嘴冷风。   嘉勉再提那幅画,她不说她不知情,干脆建议他,“你该把画带过来的,趁着我还没过江,我可以给梁齐众还回去。”   某人暴怒,冲车窗外的小旗吆三喝四的嘴脸,“开车!”   一路往南回头,车里静得诡异。嘉勉自若地垂眸看手机,偶尔来几条语音短信,她自顾自地听,再文字回复。   小旗不好好开车,打量完嘉勉再去找死地看边上那位,后视镜里,好死不死地和周轸撞了个正着。   如同脚步急刹车般地,视线连忙移开,小旗见缝插针,拨左灯,火速超车,一路狂奔。   后座上的某人,不紧不慢地喊开车的人,“冯开旗,你手上的活计放放吧。”   “车开得一流,还是回来吧,给你嫂子开车。”   小旗咬咬后槽牙,骂人,狗东西,这算什么事!   你没办法你老婆,就拿我开刀是不是?   小旗好口吻地说他有批建材谈得七七八八,这个时候没时间撂开手。   某人垮着脸:“今天不是撂了?”意有所指。   去前,他交代的,寸步不离。   冯开旗是寸步不离了,寸步不离嘉勉,倒是离周轸离得脱钩了。   边上的嘉勉侧首看周轸,某人不为所动,他等着她开口,或打或骂,他就想看看,倪二小姐有没有服软的时候。   没有。嘉勉看戏般冷漠一瞥他,随即收回目光。仿佛他发落他的人,与她无关。   直到回城,车子入别墅地库,嘉勉第一时间从后座上下车,随他们两表交代吩咐个什么去。   小旗大差不差地讲了嘉勉去江北的所有流程,包括见了梁齐众。   地库一隅光亮,后座上的人只印出个轮廓,看不见形容,他问小旗,“说什么了?”   小旗离得远,只背书他看到的,“我也不能就坐边上啊。”   后座上的人推门下车,“所以还是没做到寸步不离,不是吗?明天早上来接她上班,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叫寸步不离再回去忙你的差事。或者,你求她,现在你和她一条心了。”   正主下车,车门摔成一阵风。   小旗把着方向盘,看着某人去揿电梯入里,朝着他的背影狠甩白眼。周轸发脾气早就不是新闻了,哪回开会,商讨新项目立案或者投资不是吵得底朝天。那些董事老家伙越吵,老表越在席上等着他们打,打赢的最后一个再来和他掰,不然多累。   那个会议室从前禁烟的,又有女同志,后来几个女董事释股出来,周轸索性浑不怕了。坐在上位头一个吞云吐雾,久而久之,那些个老家伙也跟着破了戒。   总之,谈到兴头上,那里面轻易不能去,全是烟,能烧死人。   常务常务,就是常要处理事务。周轸发起火来,管你跟着他爹多少年,事是不是没办好?项目是不是客户追责了?他妈还跟我噜苏个什么劲!   这些年,他连亲娘老子都不怕的主。哦,原来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   小旗太懂老表了,“你求她”。我求她,然而让她再来求你。做梦。   冯开旗突然更喜欢嘉勉了,这些年独一份不跟周轸低头的女人。恐怕也只有不低头,倔强着,才反而让他放在了心上。   两副硬骨头。   *   周轸上到一楼,方姨见到他回来,即刻放下手里的活,来接二子手里的衣裳。   某人旁话没有,只问方姨,“嘉勉呢?”   方姨努努嘴,朝楼上眺一眼,说一回来就笃笃上楼去了。   方姨在周家干了不到二十年来,即便是周轲,她也是说得的。然而,轮到二子,方姨有时候偏有点犯怵。因为他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周叔元,随着年岁上来,性情愈来愈像。   看似笑吟随意,实则骨子里凉薄得很,只看重他愿意看重的东西、利益、人。   这些时日,方姨看在眼里,嘉勉的事,二子自己说得,旁人说不得。   于是,方姨眼观鼻鼻观心,看着二子一路上楼去,晓得了些什么,小两口又吵架了……   嘉勉一上楼就直奔卫生间,身上所有的衣物尽数脱在地上,而她站在花洒之下,任由热络的水冲刷着自己。   周轸伸手挑开浴帘的时候,嘉勉不甚所谓,哪怕他注视着自己的身体。   一条拦水石,里面的人不着一缕,里外的人合衣得体。   嘉勉掌心里揉开一团泡沫,再往湿发上抹;   周轸站在拦水石外,左手挑帘,右手抽烟。   一支烟到头,拦水石里的人也洗干净她的头发,站在花洒下,手往她自己的身上去,她触碰她自己,天经地义。   转身背朝他的那一瞬,周轸抛了手里的烟,落进一滩水渍里去,伸手就来捞里面的人。   热水浇湿了周轸半边衣裳,他抱倪嘉勉出来,“嘉嘉,你太不听话了。”   他说她小时候就是,她从来不听他的,不肯与他为伍;   不肯喊他哥哥,眼里心里只有嘉勭;   去到周家,要那个鬼罐头瓶子,都不肯跟他说话。你问嘉勭有什么用!那是我家,我的,嘉嘉,你要东西,得问我!   我待你还不够好嘛,你一句软话不肯跟我说。   “求我,嘉嘉,你求我,我就答应你。”   周轸抱湿漉漉的嘉勉跌到床上,欺身压住她,不让她喘气,不让她拒绝。   恹恹的声音,一身水,嘉勉问他,“求你什么?”   “所有。”   从前过去将来。   “周轸,你还不承认我是你的情人嘛?”   “是,你就是,你就是我的情人,满意了吧。”他湿发俯首来咬她的锁骨。   下一秒,他伸手去探她。嘉勉突然喝止他,“我来例假了,情人的游戏得暂停了。”   周轸撑手起来,双目红红地盯着她。房里响起了电话声,是方姨在楼下打的,她不敢上来,但是周轸的办公手机又一味地响。   他人从床上起身,捞起听筒,听闻了几句,交代方姨给司机打电话,半个钟在楼下等他。   等周轸换了一套行头下楼时,方姨观见二子的脸色更差了。   去前他交代方姨,嘉勉有点不舒服,别去扰她,煮点可乐姜茶给她送上去。   方姨一时拿不准,那到底是不去打扰还是送上去啊。   *   冯开旗一连几日都来接送嘉勉上下班,老表交代的。   他让小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嘉勉也不恼,当真把小旗当司机看。   小旗用脚指头都能算得出,这两个人在冷战。   老表从前从不吃起来吃早饭的人,一连三日,小旗来候嘉勉总能看到他在桌前吃早饭,拿勺子吃南瓜粥的样子,别说还挺接地气。   他嫌方姨煮得太甜了。   方姨回:“嘉勉上次嫌我冰糖搁得少了。”   某人不再说话。继续吃粥。   玄关门口,嘉勉穿好高跟鞋,只和小旗说话,走吧。   -   是日周六。   周轸刚从工厂车间陪客户巡厂回头,才上楼,办公室门口,他倦怠眉眼交代陈云,给他冲杯清咖过来。   陈云点头,也告诉他,你有访客。   周轸的访客都是陈云过滤的,他不记得双休日有要见的人,一面脱外裳摘袖扣,一面问,“谁?”   “甘小姐。”你的初恋前女友。   周轸推门进自己办公室,案前玩消消乐的甘棠只扭头看他,再寻常不过的脸色,仿佛看他归家一般的自得。   “周总,我可算等到你了。”   周轸心情躁郁,没应答甘棠。把着门把手的手,一记力道,径直推到墙吸上去。   他人走过来了,门大敞着。   这还不够,周二坐到自己座椅上去,捡起桌上的遥控器,甘棠只感觉到,办公室那面朝着外间的玻璃墙上,电动窗帘徐徐卷了上去。   里面的一切,朝着光明。   甘棠又懵又好笑,问他,“你干嘛?”   “有事说事。没事别来烦我。”   甘棠更加觉得有趣了,这还是从前分手如翻书的周轸嘛。“我就问你,你这又开门又开窗的,是想干嘛?”   “什么事?”周轸眉眼不耐,再揿内线,催陈云他要的咖啡。   甘棠把手边的票夹子递到周轸跟前,恭恭敬敬喊他周总,在商言商的口吻,“你太太今天在我们店里消费的账单,她交代的,送给你签。”   周轸侧着身,两只手指揭开票夹子里的账单,不算多也不算少,七位数。   但于倪嘉勉是第一次。她第一次要周轸来签账。 第58章 6.9   “有意思。”   左撇子的周轸拾起桌上的签字笔,龙飞凤舞地签好了他的名字。   甘棠看他这样,不禁肺腑之言,有意思。   当初周轸的婚事流出来,多少人惊讶多少人艳羡也有多少人鄙夷,甘棠都不在其列。   她觉得或早或晚的事,女人的直觉。   婚宴那天,甘棠贺新人之余,也打趣她的老情人,“我以为你不会甘心钻进俗套里去的,或者你的婚姻必然是利益捆绑物。”   结果一半一半,周轸一半不能免俗,一半清醒市侩。   那些个没能套牢他的女人,怪就怪,实力不够运气不佳。   试问这样一个红白玫瑰于一体的女孩,背后有叔叔给她撑腰作盾,又像一阵烟似地活在周轸的记忆里。流言算得上什么,对于一个阅尽千帆的男人,流言只会成为他们审视女人春/宫/图一般的滤镜。   “你和你老婆吵架了?”   “这一架还不轻的样子,不然,那位清高又远社交的倪小姐不会高兴来我们店里扫货。”   周轸接过陈云送进来的咖啡,呷一口,然后冷幽幽地投甘棠一眼,纠正她,“是周太太。”   甘棠笑得更盛了,因为猜对了,再揶揄周轸,“你老婆从不来我们店里消费的,知道为什么嘛?”   “因为我是你初恋。她喝醋。”   周轸无可无不可,提醒甘棠,过去了,眼下只剩下朋友和交易,别乱给我立深情人设。   “小心翻脸,生意都没得做。”   甘棠从前和周轸谈恋爱的时候,时常被他的狗脾气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如今局外人了,看到他为了别的女人这么费思量地与她泾渭分明的样子,莫名有点不痛快。   他都这么说了,甘棠只能点到为止。她要求自己不做小人,但也没有伟大到做圣人。   他和别的女人蜜里调油,她又有什么好。   切。   公子哥从前玩人的伎俩,哪天全还报到他自己身上来,未必不是一种圆满。   甘棠收回周轸签账的票夹子,“谢谢周总。”   *   晚上的应酬,周轸只陪了一轮就下来了。   一来新客户,不必这么大的阵仗;二来,他和市场部的人倒苦水,今天不怎么担酒。身子不爽,喝趴了,难看不说,还进不了房门。   市场部的经理人也有家室,懂得这种痛,瞬间惺惺相惜起来,卖命地给周总打掩护。   某人轻松解除/武/装,最后一口酒也悉数吐在揩脸的热毛巾上。   包厢更衣室里,周轸洗脸穿衣的时候,市场部的经理人和周总临走前取笑几句,说他见过周总太太,很温柔小意的女生,不该的,不该这么母老虎要周总这么意悬悬。   周轸反口问经理人,那么,你太太彪在哪里?   备孕狂魔。救命。经理人说他快要被这女人折腾到有障碍了,出差也算着排卵期跟我走的,你说要不要命。   周轸:“那你今晚?”   喝这么多酒……   经理人总结:钱难苦,屎难吃。   再添一条:女人难哄。   添的这一条,周轸只认同一半。我不要哄她的人,我要哄她的心。   临走前,周总还不忘鼓励员工,“加油,祝你好孕。”   晚上八点半不到,江南惯是湿冷,江北那场雪到底没飘到这里。   周轸甫进门,玄关门口的纸箱子里堆了一堆红薯、南瓜。他脱鞋的动静,方姨听见,有些意外,意外二子今晚回来的这么早。   周轸脱了大衣外套,摘了领带,原本习惯不穿鞋进里的,今日破天荒地,从玄关柜里翻出一双拖鞋来,趿好问门口这堆扎眼的农作物怎么回事?   嘉勉种的南瓜秋后就涝死了,这是司徒妈妈送给她的,说这个南瓜留了好久,又粉又甜,做种一定很好。   周轸闻言,蔑笑,“她是当真要去种田了。”   方姨看着这小二子笑,心里毛毛的,心想,好的也是你,阎王脸的还是你。一时不敢回应他。   只说砂锅里有鸡汤,给你盛一碗?   “不必了。”   “嘉勉自己煲的。”   “……那就尝尝,尝尝她有没有进步。”   影音房里的隔音软包是周轸当初加固过的,里面放再激烈的枪战片,外面也闻不得一丝动静。   有人难得今日好心情,躲在里面重温旧剧,还是那种老掉牙的清宫戏。   周轸端着碗进来时,房里灯火通明。   倪嘉勉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周轸走近看,才发现她睡着了,睡姿柔软,缩成只猫状,手里还捏着袋话梅。   周轸一边喝鸡汤,一边顺手抽走了那袋话梅。   沙发上的人没有动静。   他干脆去调音响,声音键+到MAX值了,有人才徐徐从叠加的声音里骤醒。   睡迷糊的人,看着有人始作俑者把声音开到噪音的地步。二话不说,先夺了他的遥控器,让一切回归细微的安静。   屏幕上演到小燕子因为永琪不配合他们卖艺扮托,没头脑与不高兴二人顿生口角,箫剑好心出来劝和,谁知永琪醋坛子打翻了,瞬间火冒三丈。“情敌”立场对线,对方呼吸都是错的,还遑论要你说什么大道理哦。   嘉勉坐正自己,继续看老剧,嘴里一颗话梅核吐到边几上的烟灰盘里。   手继续往铝箔袋里摸,拈一颗往嘴里送。   小时候嘉勉和嘉励一起看《还珠格格》,嘉勭偶尔投几眼,理不清剧情,问永琪怎么和小燕子在一起了,他们不是兄妹?   嘉勉:假的,他们是假兄妹。   今日的周轸问:我记得还有个知画?   嘉勉:“没有。双女主最后百合了。”   某人笑,但明显他不信,不信倪嘉勉的扯淡,再两三口喝完鸡汤,碗里的肉和料悉数没动,搁下碗,点评她的厨艺,“红枣搁多了,汤头有点甜。”   沙发上的人:“不重要。”   “嗯?”   “我说你的意见不重要。”   “我有说是意见?分明陈述事实结果。”   “汤我炖了自己喝的,司徒妈妈送的老母鸡。”   “别管老母鸡老公鸡,我只知道你骗人了。”   嘉勉抬眸横他一眼,   周轸站着垂眸,斗志昂扬,“煲汤,你煲汤绝不会只自己喝。”   “你挡着我看电视了。”她面上并不理睬。   然而,周轸雀跃极了,倪嘉勉就是那天上的镰刀月,满幕齐展展,唯有镰刀月像是撕破的一道小口子,泄露了天机。   她始终没动静,那才是最糟的。   她有动静,哪怕打家劫舍,周轸总有法子来应对来摆平。   他依旧站在她视线之前,问她,“今天买什么了,你不是不喜欢那个牌子?”因着她说不喜欢,周轸买礼物,从来不考虑那个牌子。   他拖她的脚凳来落座,挨在她跟前,问她,买什么了,拿来我看看。   嘉勉人靠到沙发椅背上去,漫不经心瞥周轸几眼,“你见过甘小姐了?”   “嗯。”   又一颗话梅核从她口里吐出来,再拈一颗进嘴里,随即倪嘉勉从善如流的口吻,“哦,难怪今天回来的心情不错。”   周轸一只手捉住她的脚踝,拇指捏在她的踝骨上,“你眼瞎,我哪里心情不错,我心情坏透了,有人给我送张七位数的账单,她成心的!”   “我以为这对于周先生来说,是例行公事。”直到如今,嘉勉从不过问他从前的事,今日,她倒是有些八卦了,“你从前的情人不送账单给你嘛?”   “她们不敢。不敢动辄七位数的账单,他妈真当我凯子了。”   周轸盯着嘉勉,再言,“只有你敢,周太太。”   嘉勉要缩脚,某人不让。   他喝了酒,身子暖暖的,手尤是。倒是嘉勉,像块冰疙瘩,脚冰冰的。他捞她的两只脚,往他腿上搁,身子挨过来,帮她暖她的冰疙瘩。   嘉勉有意挣脱,某人不依,随即一把扽着力道,把她人整个拖了过来。他后背挨到另一边沙发上,嘉勉被迫伏在他肩上,他继续问她,“去甘棠那里,只为朝我泄愤?我不信,这不是倪嘉勉的作风。”   房里没开暖气,她身上穿得单薄,只一件薄毛衣,贴着身,他能清楚摸到她的脊背线。   嘉勉不答他。   “我也要吃话梅。”   你吃你的,嘉勉把手里的铝箔袋子丢给他,岂料某人才不稀罕,他拨正她的脸,拇指和食指很用力地捏在她下巴处,企图撬开她的嘴巴,“我要吃里面这一颗。”   嘉勉被他摁着脑袋,人结结实实地落在他身上,几次闪躲都无济于事。   她要喊方姨,来试图打破局面。   某人箍着她的腰,骂人,“叫魂啊,她听不见,听见也不敢进来。”   窸窣间,嘉勉气不过,也骂他,混蛋。   混蛋不依不饶那颗话梅,嘉勉干脆吐给他,别到时候真闹出洋相,谁吸进去,堵住食道也好气管也好,要出人命的。   她缴械了,某人勾衔到那颗话梅,转脸就吐掉了。   谁要吃什么鬼话梅。   周轸抱着她坐到沙发上来,眉眼饧涩,最后一遍耐性问她,“送账单只是为了气我?”   嘉勉确实不喜欢那个牌子,尤其知道甘棠的存在后。他又派小旗连日地跟着她,杨太太那里的手术很成功,嘉勉去探望之余,帮杨太太跑腿,给她老闺蜜买生日礼物。   半公半私,嘉勉也确实赌气花钱了。   账单悉数要甘棠送给了周轸。   某人心不在焉地听后没甚言语,只是扪着她,没头绪地来了句,“结束了吗?”他双关地问嘉勉,也咬她的耳朵,气息全灌进她的衣领里去。   “嘉嘉,别和我闹了,好不好?”他想到她也马上要生日了,这会儿卖乖也好诚意也罢,周轸恨不得全倒给她,“你不是喜欢桐城的老房子嘛,外婆那里那套,前段时间老头闹着要整修赁出去,嘉嘉,我们把它拿下来,按你喜欢的风格整修,以后夏天我们就搬到桐城住。”   嘉勉一向喜欢带天井院子的房子。她喜欢那样软水江南的斑驳粉黛和走街串巷的烟火气。   嘉勉很喜欢在周轸跌入情.欲里去时,偶尔睁眼看他,看他沉迷地闭眼。饶是这样丢盔弃甲的关头,周轸依旧是好看的,好看的叫人随他一起着迷。   她从来不怀疑他说的话,也不怀疑办事的热情。   然而,有些事跨不过去,始终原地踏步。   她不想今日回来的周轸只是屈服于短暂旷别的欲.望,一把火烧完,该怎样还是怎样,重复错误,如同闭环的魔障一样。   唏嘘且没有意义。   他提到了那栋旧房子,嘉勉拿手微微格在他胸膛上,气息不平,“周轸,我们明晚去那里看看好不好。”嘉勉想去,想去看看院子里那处长凤仙花的花坛子还在不在了。   她有话对他说。   “好。”被欲/望炙烤的人昏昏然一口应下。   他全然忘了陈云下午给他梳理的明日行程,明晚他应了周轲那里的饭局。老大轻易不张口求人的,说是几个人脉是老二“岳父”倪少陵那头的,需要他这个女婿出面背书下。   周轲那头再三打招呼,老二万万要来,切切。 第59章 6.10   次日一早,周轸穿戴整齐,坐在床畔,把嘉勉贪凉搁在外面的手臂给她捎进羽绒被里时,他想起今晚的酒局,“周轲那里一连几发电话打给我,老头最近身体也不好,我懒得落个刻薄的骂名,多少得去会会,你等我回来接你,嗯?”   嘉勉穿的绸衣,领口的纽扣松开,她皮肤白,更衬得落下的痕迹新鲜、厉害。   周轸伸手拨开她衣襟,看在眼里,她人再不理人,他就更懊悔了。欺身亲昵的声音,朝她,我和你说话呢?   嘉勉还在生理期。即便周轸不动真章,她也累得不想说话,再听他因交际分不开身的样子,多少有点气馁。   他的左手伸进羽绒被里,才洗过澡的手暖烘烘的,势必揉出她的声音来。于暖意里,嘉勉被一丝凉意激灵到了。   她捞出他的手,才发现,周轸无名指上,戴着那枚婚戒。   “你干嘛?”   从前是嘉勉要戴那枚订婚戒,这双对戒才没同步戴在彼此手上,“戴我的结婚戒指。”周轸只声明这一点。   再说到嘉勉弄丢的那枚钻石戒指,周轸说,“我已经重新订了个。”当初那枚是客订,再想一模一样,得等好些时间。   “周轸,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那枚戒指嘛?”   仅仅因为他陪着她去选的。若干珍宝里,周轸那日穿得风流潇洒,信手替她挑中一枚,套到她的无名指上,将将好。   看她的目光,笃定安神,他难得浮生半日闲。扶着嘉勉的手,端详戒指也端详她,问,怎么样?   眼见为实。   再多人说他过去的风月,嘉勉都从未放在心上,仅仅因为她的心跳骗不了人。   那一刻,嘉勉告诉自己,哪怕未来他们走散了,她依旧会牢记今日,浮生天光被落地窗分割成一块块均匀的五色玻璃镜,周轸握着她的手,问她怎么样?   他挑中的戒指,她挑中的人。   一切将将好。   至于其他,人是流调性的,你想一个人一成不变地守着你,那是纯粹的自私狭隘,   嘉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被婚姻套住枷锁。她保证忠诚之余,也想留一丝清醒,清醒哪日,和那个人走散了,她也可以清白利索地走出来,再过自己的生活。   这也是她父母留给她的醒世篇。嘉勉一直以为她可以保持清醒,清醒地欢喜一个人……   *   这些年,周家两兄弟同台的交际其实并不多。   除非周叔元强调又强调的场合。利字打头,兄弟俩才彼此面和心不和。   今晚这场局,周轸甫进门,周轲就揽着老二各种兄友弟恭。桐城的工厂在革新一批设备,拟合作的供应商有家有军工背景,又与倪少陵有多年交情。   周轲这头,托母亲的情分与倪少陵联络,早就不如老二这实打实的女婿亲厚了。   这两年,周轸因为“倪家女婿”得了倪少陵多少人脉输送。   不然老二能那么捧天仙般地把倪少陵的侄女养得那般娇贵。   多少流言都拆不开这对天作之合的鸳鸯,呵。   男人交际的场合,少不得漂亮又识趣的解语花。周轲虽说不碰女人,但很多生意场合,调剂需要,他总会请一些解语花来出席,其中有流量明星,风头盛的网红,也有那种两头捞的漂亮素人。当然,在他眼里,不过都是奔着捞来的,捞资源捞人脉捞铜钿。   男人队伍认识完毕后,对方先和周二打趣起来,你叔叔如今躲懒得很,上回和他打牌还是春上的事。   周轸解扣脱外裳,应酬对方,这回春节我来牵头,只要咱三家不怕输。他老人家打牌盖天下有名的贼头。   只有亲属才敢这么堂而皇之的打趣。   融融笑意里,一行人这才打算落座。   周家兄弟俩作东道,最后入席。周轲搭着老二的肩膀,戏谑他,你这边上有个女伴,你回家好交代嘛?   从前逢场作戏,周轸随父亲出席那些场合,沾上些不好撒手的,他总会年少气盛地折辱人。   这样性情的人,结了婚,倒收敛得叫人快认不出了。   周轲指着席上那个女生问老二,“你觉得她像谁?”   像谁。关他屁事。   “嘉嘉。”周轲口里吐出个名字。说实话,周轸最不喜欢有人喊嘉勉“嘉嘉”,那是她父母才能喊的小名,你算个什么东西。   周轲耳语交代老二,这女的是那梁某人的女伴,X城人。不过好奇怪,那梁某人甘心拿钱养她,甘心放她在S城,自由生活。只偶尔招她过去。   “老二,你觉得是为什么?”周轲一脸嘲讽,“多半是人坏了,干不动了。”   周轸面上不显,只伸手拂掉周轲搭他肩的手,“坏了,哪里坏了?我没记错,那老东西和哥哥年纪差不多,你说人家坏了?”   周轲生受老二的歪派。   戏台子搭起来,就没有潦草拂袖而去的道理。   周轸落座时,那女生默默投来注视的目光。他偏头来汇她,前者直白的傲慢,后者含蓄的固执。   灯光之下,周轸目光一紧,鼻孔出气。由衷承认,是,是有点像。   直到对方接起电话,出来的声音,与嘉勉差着十万八千里。   全然两个人。   她好像在清算感情官司,任由对方说了一车皮的话,最后只淡淡市侩地堵对方,我不会回头的。   周轸趁着一巡酒后,座上宾离席抽烟由侍者换杯盏的空档,食指在杯盏上画圈,嘲讽她,“业务还挺多。”   女孩的形容很矛盾。她明明再入世不过的一个性情,看得出来,眉眼里很世故也很老练,但面对周轸,却一味地收敛,那些冒进的心思像打湿的翅膀,悄然地收拢起来。   她朝周轸说了句什么,周轸没听清,也不稀罕叫她重复。   只一点,他明白了。为什么拿钱养着她,又不拘束她的脚步,仅仅因为画皮画骨难画心。   皮骨是她们,心在嘉勉那里。   再像也不是。   她们都不是嘉勉。   第三巡酒差不离的时候,周轸抬腕看表,说他今天先告辞了。起来的急,抑或他醉了,手拂落了酒樽,全浇到边上女生的裙子上。   女生难堪地低头擦自己的裙子。   那一瞬,周轸看成了旁人,问她,“不要紧?”   他接过侍者外套,主位上周轲若有所思地等着他,等着老二的作为或者不作为。   终究,周轸从外套里掏出绢帕递给她,已经走出去几步了,又折了回来。他不想辜负周轲看戏的心肠,巧思安排这个局,不就是想看周轸犯什么糊涂账嘛。   “你随我出来一下。”周轸的声音冷漠且无波无澜。   纯粹不想和嘉勉沾边的任何东西掉进伎俩里去。   他虚空的臂弯挽女生离席,把她送到洗手间门口,要她进去收拾一下。   对方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下一步。但周轸看在眼里,她绝不是懵懂,反而很乖觉。   不多时,周轸唤司机过来,信封里的钞票足够赔她的裙子。   他不想和对方留任何交集。   女生只要了他两百块作洗衣费,却无端冒失起来,   “周先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到此,周轸所有识人的线索悉数验证。她确实一点不像。   “您结婚几年了?婚戒还很新。”   “是我很少戴的缘故。”   “那今天为什么戴?”   “想起来了。”   周轸再问,“还有问题吗?”   女生就此沉默了,是那种后知后觉自己僭越的乖觉。   临走前,他提醒她,也是忠告,“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赔裙子还在其次,“你不说话的时候很像我太太,但仅仅是不说话的时候。”   所以他才想解围她出来,算了,对方似乎并不领情。他也不稀罕,自始至终他都没记住她姓什么。   “再会。”周轸的手落在西裤口袋里。   去前,女生追问他,“你和你太太感情一定很好。”   “恰恰相反。”   至于反在哪里,他表示无可奉告。   *   周轸回来的时候,正巧冯德音在这里。时近年下,冯德音借着小年夜桐城那头要摆庆功宴的契机,来和嘉勉商量他们这头有没有要添的宾客。   没几日了,家里里里外外也要预备着掸尘祭祖。冯德音的意思,这些天实在不行,要周轸和嘉勉搬回桐城老宅住,这样方姨也能跟回去帮她料理些事情。   周轸一进门,就撞跌了玄关口墙上的画。玻璃碎了一地,引得屋里人都寻了过来。   嘉勉见状,即刻去扶他。闻得周轸一身酒气,司机偌大的身型也捞不住他,遑论嘉勉。   从来身经百战的人,周轸在酒局上从不吃败仗的,今日喝得酩酊大醉,挨到嘉勉,他伸手拨弄她下巴,整个人伏在她身上,像座山移不开。   几处眼光之下,周轸眯眼看清嘉勉,也喊她,“嘉嘉……”   嘉勉一面扽着他,一面吩咐方姨,把玻璃先扫掉。“你喝醉了。”   喝醉了的人难得受教,“是,对不起,我醉了。”   他答应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嘉勉也计较不上这些,只一心先把他扶上楼,醉眼迷离的人全然不顾场合,捧着她的脸就来吻,   闹得冯德音很是难堪。   老二眼里心里看不到旁人,嘉勉越不配合,他越急躁。   燥得一身戾气,打横就抱起了嘉勉。   人喝得颠三倒四,六亲不认,唯独只要她。   他抱着嘉勉径直要上楼,冯德音骂周轸不像话,疯疯癫癫的,你把人摔了,再把自己摔了。   训斥无效。周轸一路抱嘉勉上楼,放她在床尾凳上,他整个人像是淬在酒精里,纸白着脸,眼却腾腾戾气的红。   嘉勉闻到他身上酒气之余还有香水味,女人的香气。   他急切切地要来分剥嘉勉,嘴里更是轻佻放荡,他要她救命。   嘉勉一再提醒他在生理期,胶着之际,分他心,问他, “轲哥哥的酒局今日有女宾?”   周轸西服外套的口袋巾被他揉作一团攘在侧口袋里,翻出一截,嘉勉鲜少看他这样狼狈且不讲究,才给他抽出那块口袋巾,周轸见状,冷眼掷到一边去了,   “不要了,脏了。”   上面有酒气也有刚才闻到的女人香气。   气味一时间难在鼻息里消除,嘉勉沉默了会儿,终究没再追问,拨开周轸的手,说去给他投个毛巾,给他擦把脸。   身后人揽住她腰,声音无比嘲讽且倨傲,他问嘉勉,得多大的魔力,才能让一个男人甘心边边角角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啊?   呵,再像也不是。嘉勉,她们都不是你。   周轸回来前,嘉勉洗过澡,选了套衣裳,妆容细细地化了许久。甲油去X城探病的时候洗掉了,今天她又重新涂了樱桃色。   那年在他外婆那里,他和甘棠打趣,凤仙花包指甲多丑,涂指甲油不是更好看。   床笫间,周轸最爱咬嘉勉的手指,说谁让你涂得这么红,叫人犯贪吃的欲.望。   灯火里,嘉勉摘开周轸的手,问他,他今日是怎么了?这么不担酒,这么放肆轻佻,这么牢骚成篇,   身上还沾着明晃晃的女人香气。   终究,她没有能免俗绕过这一点。   周轸只戏笑,告诉嘉勉今日他的女伴是谁,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梁齐众的人。   嘉勉,那人像极了你的眉眼,然而骨相到性情差着远呢。   周轸冷手来捞嘉勉的脸,他一袭正装,饶是醉眼迷离的样子,也是风流倜傥的一具皮囊,“嘉嘉,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怀念你。伴侣都全是你的影子。不过,不能讲话,讲话全不像了。”话音收梢里藏着无尽的冷笑。   “所以帕子上的香气也是那个女生的?”   他贴身的东西,拿去解围与他不相干的人。   周轸不答嘉勉。   良久,“周轸,梁齐众的那幅画,在哪里?画的什么?”   “画的一个小女孩,乌篷船上稚气未脱的小女孩。江南烟雨里,最最鲜活生动的一个小囡囡。”   “嘉嘉,他这般怀念你,你怀念过他嘛?”   是的,怀念是果的话,当初必然有深厚的因。郎有情,‘妾’不会没有意。   嘉勉听着外面的风声,今晚确实不适合风露立中宵,适合她的勇气,早被她自己玷污了。“怀念过,周轸无论你再不想听,我都想告诉你,他确实曾经是我的避风港,我确实这么想过。”   一双有力的手,随即撒开了她。   *   三日后,江南习俗的掸尘祭灶小年夜。   周轸在犒赏高管的庆功宴上被周叔元严词训斥了。   理由是他无端去招惹一个小妮子,那小妞堵他都堵到总部大楼下了。   且他当真见了对方。   一时间他婚变的传言与周家二媳妇过去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周叔元前些天才私下面见了律师,商量着立遗嘱事宜。老头警告老二,你这个档口给自己抹黑给公司抹黑,老子头一个把你开了,你信不信!   说到他这桩婚事,更是无情,既然你当初娶她心思就不纯,既然她和那姓梁的藕断丝连的,那就趁早止损吧。   老二,感情还是婚姻,你窝囊,这辈子都别想有什么大出息了。由着女人牵着鼻子走可还行?   “你作死那么多,不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周叔元听信谗言,老二这般下作的撬墙角,不过就是咽不下一口气,一口男人的尊严气。   “不,我只是想有个人明白,她们都是那姓梁的物件,集邮且集中审美的物件。”周轸对他招惹风流债的流言不予辩驳,因为事实他确实起过高下立判的心思。   只轻淡解释,他没怎么样那个女生。   流言嘛,总会传得荒腔走板些,乃至妖魔鬼怪些。   老头旁余不听,只讥诮老二死鸭子嘴硬,另外,迅速给我解决你的家务事。始乱者,终弃也。   从桐城回头,路上嘉勉打电话给周轸,那晚周轸远不至于醉后断篇。   次日醒来,彼此默认的无言。   今晚,她在电话里问他,询证的意味,“周先生的那些花边新闻属实嘛,周轸,我要听你亲口说。”   嘉勉再要那幅画,那幅原也不该属于周轸的画,她要去亲自还给梁齐众。   “嘉嘉,我不会让你再见他。”   “那你让我见见你罢。”嘉勉说,她此时此刻必须见到周轸,无论他在忙什么。她等不到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0719/修文句 第60章 6.11   十七岁那年的周轸,给过嘉勉许多喜怒哀乐。   他不知道他取笑她的头发,她其实很沮丧;无赖地扒拉她刘海,她其实很慌张;   和他一起去迎亲,他答应婶婶和嘉勭,要照顾她的,结果一转眼,人就走到前头去了,   站在那大红鎏金的囍字灯笼下,比新郎官还醒目。   他骗她去给轲哥哥买解酒药,哄她,你和我一起去?   嘉勉说不上来的滋味,阖眼的工夫,就昏头答应他了。   在他外婆那栋老房子里,周轸拿脚赶那只猫,不肯她摸,再蹲下身子来和她说话,攫取她目光般地盯着她……   也哄小孩般地想在她这里听些恭维的话。他不是吃不下那碗馄饨,仅仅因为看嘉勉饿得慌的样子,才一匙一匙地舀给她。周轸的性子就这样,我待你好,是我意愿,不消你的感悟与感怀。   也是在那里,嘉勉头一次生出些狭隘的思想,她不喜欢他的女朋友。躲在花坛子前摘凤仙花的时候,她才明白,周轸待她的好与待他女朋友的好不一样,他只当嘉勉是嘉勭的妹妹。   别无其他。   若干年后,他也说明过,那时她太小,除了兄妹袒护之情,他记不住旁余什么。   反倒是嘉勉自己,偌小一个人,竟也学会吃醋这样俗套的戏码。   -   她人出现在会所包厢里时,被感官里的一切灼到了。   心像被烫了下,即刻缩成一团皱皱巴巴。   周轸坐在声色犬马之中,却一点不失真。反而,这样酒为色媒的场合,太符合他的气度了。   这些年来,嘉勉第一次看到这样形色的周二。   他身边再委实不过地坐着一个女孩,饶是他不上心,也轻松折辱到了嘉勉。   正如流言传到她这里的版本,周轸确实见了那个女生,那个所谓梁齐众描着嘉勉找的影子。   她要问他的早已不是什么实质性的事实了,而是周轸分心了。他因为横在他们之间的那根刺,到底做不到心无旁骛了。   林平越瞧着苗头不对,连忙过来打圆场,递给嘉勉一杯酒。   目光那头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吞云吐雾里,他身边那个小女生狎昵地挨着他,喊他周先生。嘉勉依稀回到十二岁那年,她始终难无动于衷,那次他和甘棠是名正言顺的恋人,嘉勉在他们画外,沉默地摘凤仙花;这次她也好像没多少名正言顺来对付他,仅仅因为她也有错。   或许正因为她的错,周轸才次次这么肆无忌惮。   从他拿自己的方巾去解围别的女人开始,嘉勉就掉进他们之间的嫌隙里,难往上爬了。   她该不该拿一些情谊来挽救她的婚姻,告诉他,她那时候,小小年纪其实就已经很坏了,她不喜欢他的女朋友啊,她怎么可以这么坏!   然而刻舟求剑,是最最愚笨的方法。   从前的情谊,可以留住一个人的心的话,也许就没有今时今日的周轸了。因为他父亲不会选中他母亲,周叔元不会和原配劳燕分飞,一切停在最起初的金玉良缘里。   嘉勉捏着手里的郁金香杯,周轸的臂膀被身边的女孩搭着,他偏头过去望对方,神情缱绻暧昧,   他再回过头来时,嘉勉已经失魂落魄地把杯中酒泼到他脸上去了。   他身边女孩还娇滴滴地抱怨着,周轸已经怒不可遏地叫人滚了,酒盏掉到地上去,他拿脚踢开。这一刻里,嘉勉才真正意识到周轸骨子里的傲慢,不合他心意的,他可以像洗牌一样全推到洗牌桌肚子里去,从头再玩。   都说少年气,所谓少年气度,不外乎是养尊处优之下被社会熔炉锻造的少罢了。周家庇佑之下的生存法则里,周轸鲜少有朝法则委曲求全的时候。   他欢喜嘉勉是真的,可是心里有根刺也是真的。嚣张跋扈的周轸,甚至觉察不到,他这样去和梁齐众的人含糊不清,是对嘉勉最大的折辱。   她拿多少“秘密”也挑不尽他心头的那根刺,相反,嘉勉会因为更在乎些,变得愈发的患得患失。   那样的婚姻,于她,毫无意义。   这也是她今晚势必要即刻见他的意义。   “到此为止罢。”嘉勉攥着手,玉碎与瓦全间,她宁愿玉碎。   气着了,撂狠话不是只有他周轸会。她说一切都是假的,婚姻的本质就是契约,好聚好散是生意人该有的品质。   对面的周轸听闻嘉勉这样的话,犹如烧红的铁水灌进耳朵里。连续几日的无话,也散不尽他心头的忿,仅仅因为他明白了,嘉勉说梁齐众是她的避风港,是真心的。   或者,当初梁齐众如周叔元一样决绝点,与妻子分道扬镳,没准嘉勉就不单单是他梁某人的情人了。   他待她是真心的。饶是世人枷着道德锁来苛责他们,周轸听闻的结果也是,真心的。   梁齐众在嘉勉最困顿的时候,衣不解带地守着她,把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周轸不忍去细想,不是倪少陵责令嘉勉回头,这段错误会不会被修正掉。   倪嘉勉会真真正正被周轸的遗忘而泯然掉,不,不是泯然,她会被梁齐众爱护的很好。   她不是个擅长说爱的人,周轸亦不是,尤其是发现嘉勉对她的婚姻一直游离的态度之后。   她像个梦游的小孩,对于情.爱懵懂、含蓄。周轸甚至悔过,他对她太过霸道,仿佛一切是他强取豪夺过来的餍足。   “所以,你在和我做生意?”他问嘉勉。   “难道不是嘛?”   “也因为那姓梁的在和我置气?”都等不到他回去说,这样酒色财气的场合,她明明最不稀罕涉足。   嘉勉听闻他的话,愈发的心灰意冷。他们翻不过去的不是崇山峻岭,而是膈应的一粒石子。   可笑也可悲。   偏偏她一时的沉默,惹恼了周轸。他甚至不肯她分一秒神地去想别人,跌跌撞撞地起身,狠掼了手里的酒杯,厉声质问她,   “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不想重复没有意义的生活。”每一次这样闭环的障碍,就是没有意义的生活。嘉勉直言不讳,既然你觉得过不去,觉得难堪,那就分开罢。实在没有必要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比如?”   比如去竞价般地从别人手里抢过一件你丝毫不上心的物品。嘉勉也好,那个肖像她的年轻女生也罢。   “你还知道?倪嘉勉,你就是那姓梁的估中的一件藏品罢了。”周轸抵死也不会承认,她于别人也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   “嗯。……,其实,你和他一样。你并不比梁齐众多高看我到哪里去!”   “住口。”周轸的颜色很骇人,是那种心高气傲被人挑战到的光火。   嘉勉转身就走。   到底周轸快了一步,身影像一面网,织罗住嘉勉。他轻易地把她抵在门边,伸手反锁了门,也拿力道拖她回头。他从来这样,你越招惹他,他越口不择言,“倪嘉勉,你才是最没有心的那一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头扎进沙子里想做鸵鸟时就说嫁给我,两年时光过去,发现还是从前的姘.头好,就想把我这便宜丈夫一脚蹬开……乖乖,我的周太太,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全给你一人占着!”   嘉勉恨透了这样狂妄偏执的周轸。   更气愤这样争执之下,他朝她的欲望,伸手想去掌掴他,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截住,涂着红色甲油的指甲断折在他脸颊上,拉了一道很长的红口子,周轸冷嘶一口气,可是身体里迸发出来的野兽却叫嘉勉肉眼可见。   “别碰我!”她感官里全是他招惹别的女人的画面。   周轸两手抄着嘉勉,博弈的力道天壤之别,他拖她,犹如拖当年再单薄不过的倪嘉勉小朋友。   他总有法子让她生气,发作,甚至发疯,“那他碰你了嘛?”如果得不到她的深情缱绻,那么眼睁睁看着她憎恨颤抖也是好的,总之,他要一个真的活的倪嘉勉。   周轸一脚踢开酒几,把倪嘉勉扔到沙发上,假的?她不说这话,他还不会动真格的气,这两年来,哪条哪桩是假的?   他娶她的程序是假的?婚姻登记处他们签的那一堆名是假的?结婚证上那唯二的配偶栏是假的?   一旦婚姻灭亡,他们彼此履历上婚姻状态那栏从单身到离异的文字谨慎措辞是假的?   周轸说,最假的是她倪嘉勉。   除了她高朝的样子。   她总是这样,大冬天也穿得单薄得很,解开大衣外裳,周轸轻易探到了她,冰疙瘩一样的身体,内里却早已化开了。   周轸与嘉勉同时一激灵,眼眸里看彼此。周轸觉得自己疯了,疯到已然不在乎她到底爱不爱自己,你不爱也罢,我也不会放手的。   你爱过那个人也罢。起码你身体朝我无比的诚实。   周轸全然不顾地闯进去,嘉勉怎样他都不满意。   声音高了,他觉得她只是屈服于欲.望;   声音不出来,又觉得自己不该敛着性子心疼她。   一记记力道里,周轸堂而皇之地问嘉勉,要嘛?   性如果是人性底色的一部分的话,那么无人无辜。   性也确实可以从爱里剥离出来,然而,它夯在爱的基础上的话,却可以轻易地摧毁一个人。   饶是嘉勉口口声声觉得挑不尽周轸心头的那根刺,不禁的坦诚,他们还是屈服于彼此。   这种感觉麻木又癫狂,仿佛每一秒都是最后一口气。   嘉勉像条固执的鱼,她明明耐以生存的是水,却次次挣脱不了岸上的人。   岸上人手里的竿子上戴着钩,她咬上去,就是个死。   却回回冥顽不灵。   最后一记力道里,周轸果断撤退。而嘉勉却像完整的身体,生生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一颗热泪滑下来,   悄无声息。   包厢里栖息着浓烈的酒气与暧昧的情/欲味道。   她背着周轸整理衣裙,身后人用一种餍足的气息笼罩她。嘉勉有些气馁,好像他们只有这样事后,才彼此平静彼此驯服。   这明明不该是婚姻该有的样子。   周轸却无比孩子气地挨着她,在她耳边期期艾艾想说些什么,却半晌没正文。   嘉勉先开口了,给他讲了个故事,更像个寓言:   “你能够保守秘密么?”   “我能够,沉默得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   “我也能够。”   周轸自然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了,就当她朝他表白一次罢,秘不秘密已经没有意义了。   十二岁的嘉勉对三十一岁的周轸来说,只能是过去。   他们谁也不能赖在过去的想象里过一辈子。   当时的月亮,照不进今时今日的窗子里。   她起身冷意离去。   *   从会所出来,嘉勉驱车能看到周轸的车子一路跟着她。   她赌气般地一路陡踩刹车,饶是小旗那样的好技术也拿她没辙。   嘉勉在手机地图里找最近的药房,她要去买药。   冯德音很多次敲打般地劝嘉勉生个孩子,因为老二如果能有个孩子,他在他们父亲那里的胜算能多很多。   嘉勉与周轸很认真地聊过,他们如果要孩子,必须慎重又慎重,思量又思量。   一,她不会流产。她也痛恨任何方式的终止妊娠;   二,孩子必然是父母彼此计划后到来的,他(她)不该成为婚姻弥合的纽带或者人质。   周轸私心而言,并不喜欢孩子。他甚至说过,如果嘉勉不想生,那么他们就丁克到底,没人敢把她怎么样。我娶你,也不是想着你传宗接代的。   所以,他一向很从善如流。乖觉地做措施。唯二的两回临时起意,一次求婚那次,一次今晚。   两次都是嘉勉生理期结束没多久。那一回是嘉勉担惊受怕了许久,虽说不是排卵期,可是这样的受怕她说过,不想再有第二次。   车子泊停下来,嘉勉下车去药房里买药。药房夜班当值的药剂师听闻嘉勉买紧急避孕药,很顺当地拿给她,同为女人,对方好心提醒嘉勉:这药副作用大,必要的话,还是要男人做措施,或者按时按剂口服短效避孕药。   嘉勉谢过对方的好意与提醒,她说,再多拿一盒。   药剂师听后彻底迷糊了,好心劝你尽量不要吃,你再拿一盒?   *   嘉勉从药房里出来,外面哈气见白的冻人。   江南的冷是湿的,不干脆。婶婶这些年总是保留着夏天晒衣的旧习惯,就是嫌江南的冬天晒不脆一件衣裳。   搁在衣帽间里,时间长了,要起霉的。星点大的霉,就能毁一件衣裳。   嘉励就没这些烦恼,她劝婶婶,新时代的人请你合理利用科学科技,明明一台烘干机就可以解决问题。   嘉勉看过一块霉腐蚀掉一件衣裳的后果,弃之可惜,却也穿不上身了。   她饮一口冰水,喉咙一路冷到胃里,连着那颗紧急避孕药。冰凉的感官,她该是清醒的。   然而却脑热得很。   周轸的车子落后她有限的安全距离,在那停着,只一瞬的时间,嘉勉径直朝他车子走去。   小旗开车,车里电台正巧放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嘉勉从前苦练第一乐章,少时读不懂里面沉寂的波澜,只当作品朝圣,直到她重回S城后,有次和嘉励她们约着喝下午茶。嘉勉无端出神了,听着钢琴师手下流淌出来的声音,她依旧无言以喻。   却是两重心境。少时是不懂,如今是含蓄。含蓄里藏着莫名的沉重,叹息,缅怀,以及无穷无尽的欲与念。   折服作品浑然天成之余,嘉勉的欲与念,在白日黄昏里,悉数全栖息在周轸的名字上去。   音乐被小旗戛然揿掉了。仅仅因为嘉勉冷冷地站在周轸的车窗外。   她往车里扔了一盒药和一瓶水。   今晚她已经破例很多次了,从前她不稀罕的戏码,她偏偏全做了。   连她自己也费解,费解她好像因为周轸,难以免俗地成为一个俗人。   她会吃醋,会撂狠话,会口是心非,会看着他受挫莫名有些解气……   “吃了它。”周轸从前保证过的,绝不意气第二次。   今晚,他们一齐破戒了。   “怎么,我吃得,你吃不得?”都说这药副作用大,如果真大,她要他陪她一起。   那首曲子背后的力量没有变,嘉勉视角的解读也没有改,但是,如果沉沉月夜之后,始终没有黎明,那么这轮白月亮她干脆不要了。   她让他选一个,“要么吃药,要么离婚。”   他自己说的,不能什么便宜都给一个人占着。   *   冷风里,嘉勉站在周轸余光不远处,风里有她身上甜丝丝的香气。   以他从前的心气,谁个女人敢让他吃这种药,他肯定会骂人,疯了吧。   但是今晚倪嘉勉的选择题势必让他选的话,他告诉嘉勉,“这个档口,我不会离婚的。有人等着看我自乱阵脚呢……”他自己说的话,掉头就出尔反尔,“我就要什么便宜都占着。人也要,财也要。”   他严阵的态度声明:“你气归气,但我没一点对不起你,听明白了嘛?”   嘉勉蹙着眉看他。   下一秒,他去拆那盒药,一粒药很利索地丢进嘴里,没就水吞服。   嘉勉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咽下去,只瞧着他不紧不慢地翻出手机来,给谁打电话,   没几秒,电话接通了。   嘉勉只听见周轸喊嘉勭,才意识到他给谁打的,“倪嘉勭,你妹妹逼着我吃女性紧急避孕药,我问问你,他妈老子会不会有事,会不会轻则不/举,重则断子绝孙……”   车窗外的嘉勉又气又恼,从马路基石上下来,越过车窗要来抢他的电话。   她就不该相信他,这个人能好好谈一件事,他就不是周轸了。   他从来刁钻狡猾,那颗药他没有咽,沾着舌尖上,他问欺身过来的倪嘉勉,“你都要和我离婚了,你有哪门子权利来抢我的电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个别错别字忽略啊(刻意这么写的) 第61章 7.1   周轸任由嘉勉把手机夺了去,他夺住她的手腕,阴阳怪气一通。嘉勉才发现他手机上根本没有通话……   “我吃饱了撑的打电话给倪嘉勭那厮找骂,脚趾头都想到他怎么回我。”   周轸再问嘉勉,“我坏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嘉勉气到无以复加,直接把他手机掷到车里,“你自己选的,不吃药那就离婚。”   “小孩子才把不和你玩挂在嘴边。”周轸呼出的热气径直喷在嘉勉手背上,也确实吐掉了那枚药,嘴里苦咋咋的,眉眼里却安神笃定,“什么叫秘密只能是秘密?”   周轸的脑门上就差刻“我行我素”了,嘉勉才不会顺从他,只问他,“你以前的那些女人都不和你提分手的嘛?”不挂在嘴边?   “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这个人不仅刁钻狡猾,还目中无人,他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规避’这个字眼,或者求生欲。   嘉勉挣不开他虎口间的力道,干脆拿指甲扣他,再听他道:“但你不行。倪嘉勉,你提,除非我俩之间死一个。”   “没有离婚,只有丧偶。”   他一个晚上犯了她多少忌讳,他根本不知道。   嘉勉盯着他脸上洇着红的那道口子,气不打一处来。   S城如今市区内全面禁止烟火,只有桐城那头辐射的乡镇区域还保留着过年过节放焰火的习惯。这里还在金融圈,冷不丁地,对面点燃了一个烟花筒子,嗖地一声,炸到天上去。   只见对面一对小情侣,男生即刻拉着女生跑,烟火散向人间,违/禁的年轻人早跑没影了。   剩一隅欢声笑语,由浓转淡。   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   周轸依旧死死攥着嘉勉的手腕,她不言不语地看着他,趁他一息分神间,嘉勉撒开了他,走回马路基石上。S城的市树就是香樟,处处可见的香樟树,嘉勉站在马路基石上,手正好可以触碰一棵香樟,她摸着木头,迷信地打击周轸,“那肯定丧的不是我。”   大过节的,年关将至,车里的人应承她的赌咒,“嗯,我比你大五岁,怎么样,先死的都该是我。”   呸。嘉勉又气又冷,牙关直抖,她啐周轸,混蛋、王八蛋,你最好是个短命鬼……饶是这样说着,她摸木头的手一直没撤回头。   嘉勉是个没有“娘家”的人,她每回和周轸吵架,从没后路可以回。   她也懒得回。   最多两个人不说话,或者她去睡客房,还被周轸拦下来,要么就是夜里被他抱回头。   车子一前一后到家、进地库,再上班通勤状地一齐搭电梯上去的时候,周轸揿着开门键,迟迟不肯阖。嘉勉略站着靠里,某人再伸手格着感应门,别过脸来,目光觑着她,良久,冷幽幽地抛出一句:“离嘛?”   嘉勉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落肩的款式,腰间的系带也很干练,衬得她的形容身段很随性,乃至冷傲。   她从来不怕和他争执,只怕一个劲地撞南墙。嘉勉肩膀很薄,每回背链条包总会滑落下来,眼下她拾回滑落的链条,也去扒开周轸的手,使得电梯上楼去。厢体徐徐运作起来,嘉勉才回应周轸:“如果我们始终不能一起面对一件事,那么,也许离婚不是件坏事情。”   这一回,周轸出奇的沉默,一句机锋、刁滑都没有。   他在一楼停了,   而嘉勉径直上三楼。   回到卧房,嘉勉一个人在衣帽间的换衣凳上坐了好久。头有点发昏,低血糖的感觉,她不知道是着凉了,还是那颗药所谓的副作用。   周轸上来的时候,四处寻不到她,最后在软凳上看到嘉勉侧倒着,吓了一跳。   碗里盛着她最喜欢的南瓜浓汤,扶她起来,要她喝一口。   嘉勉直摇头,她说她可能感冒了。从凳子上起来,安排自己也安排周轸,安排自己去洗个热水澡,安排周轸:“辛苦你睡客房。”   “我为什么要睡客房?”   “周轸,你难道真的不想解决问题嘛?难道每次我们有矛盾,只能靠□□来弥合?”嘉勉回来这两年多,这是她最大尺度的轻佻话。   她纸白着脸,疲惫之色浮粉一般地浮在脸上。   “我说过,我没有对不起你。嘉勉,我话说得再混账点,当真我心不在你身上的话,我做什么出来,绝不会怕你知道。”   “我知道。”嘉勉截住他的话,“我知道你见梁齐众那个女生,犹如会所里你由着别的女孩坐你身边一样。”   他不上心。他这些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可是,周轸,越是俗套的戏码,越容易招人眼泪。”   嘉勉当真有点病糊涂了,话越说越多,越详越细。“我如果说,你这样我很不喜欢,很很很不喜欢。之前我说你把我当情人,你始终不认,你就是,周轸,我们一时一日没过过一天夫妻的日子。全在谈情了,当然,我对你的这些控诉,对我也一样起效。”   他们彼此都没弄明白,夫妻的意义。   “周轸,梁齐众的事,你实在过不去,我们就算了罢。”许多事就像过关一样,也像遮羞布一样。嘉勉从前总觉得捉襟见肘的局促,裹着遮羞布,却也始终理不清头绪来。   今日,她和周轸吵开了,她反而不要什么遮羞布了。抑或,她知耻近乎勇了,她与她的过去,已于X城清算掉了,实不该让两段时空掉进同一条河里。   她与过去不能彻底割席,但周轸可以。   “妈妈离开了爸爸,从前我觉得她过分极了,不是她,也许我还待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可是这是嘉勉自己自私的视角,实则,季渔离开了倪少伍是解脱的,因为他们彼此互错着,错着纠缠了那些年,其实毫无意义。反而,她后来半路夫妻,“周轸,饶是你再瞧不起她,饶是我和她再亲缘浅薄,我都得承认,后来,她确实遇对了人,过对了婚姻。”   很现实也很残酷。于季渔,死去的是她从前的爱情与青春。   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窸窣间,嘉勉头昏涨得厉害,感官里有什么从她身上剥离开似的,她愿意称之为枷锁或者镣铐,“从前我对妈妈又怕又恨,现在回头过来看她,不是因为她被切掉一个乳/房而同情她,相反,她从头至尾不需要我的同情。短暂的对话里,她把我看作一个故人都算不上,客套不安,彼此都在伺机开口。可是我出来前,她叮嘱我,多爱自己一些。仿佛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遗产’。”   嘉勉从病房里出来时,犹如卸下千斤,从肩膀上从心坎里。   那一刻,她才明白,人生际遇里,是在自己救赎自己,   男女感情,一笔到头圆满的那是侥幸且苦心经营;真真走到兰因絮果,也不必怨怼,还是要自己赎自己出来。   *   通S城都找不出周轸与嘉勉这对夫妻,吵得面红耳赤,十座姻缘庙都给他们拆了的架势,   掉头,嘉勉想自己洗个澡,周轸不肯。   他说她的样子很糟糕,“我得看着你,防止你晕在里面。”   “也防止你看破红尘,不要我了。”周轸说嘉勉絮叨一堆,他有点怕,满口自己,没一个他。   于是,嘉勉的洗澡是周轸一手包办的,她觉得头发里的泡沫没有冲干净,某人也不听,说长时间洗更容易晕。   他抱她去床上,吹风机吹头发的工夫,嘉勉的难受到了极点,她说她想吐。   直到她抱着马桶,吐得眼泪横流,才意识到,是那药的副作用。   以及,她还有轻微的出血。   据实告诉周轸时,他捞她起来,手忙脚乱地,“嘉嘉,你别吓我……”   他喝了那些多的酒,通房间找他的车钥匙。   嘉勉提醒他,你不能开车。   他即刻要给小旗打电话,被嘉勉劝住了,“我没事。”   说没事的人,又折回去吐了。   周轸不听她的,一时要小旗过来,一时又召物业管家安排人过来开车子,一时又想请个家庭医生过来……   最后才想起嘉勭。   回来前,他还佯装要给倪嘉勭打电话,那时只是想把嘉勉那股气势汹汹的矛头转移掉。不成想,终究没逃得过,   他是想问嘉勭,这种情况要不要紧。   岂料倪嘉勭今日歇在家里,父亲才被他劝得睡下不久。   接到周轸的电话,嘉勭没多说什么,只是知会周轸,他们待会过去。   周轸这里的别墅充当婚房,倪少陵一次没来过。   夜里车子熄火的动静很大,倪家父子进门,方姨早就起来预备着烧茶了。   倪少陵已经进里在会客厅里坐下,周轸才姗姗从楼上下来,身上一套还是今日桐城设宴穿的正装,给嘉勉洗澡,弄湿了一半。   眼下,他卷着袖子下楼,逶迤之间,不明就里的人也看着打眼得很,风流跌宕。   倪少陵不等着周轸来和他们打招呼,先声夺人,“嘉嘉怎么样了?”   周轸汇倪,知晓这个点倪少陵随嘉勭一齐过来,必然什么都明白了。饶是他再浑,面对“岳父”质问,也不敢怠慢,只说车子安排好了,嘉嘉又执意不必去,现在好一点了。   方姨来奉茶,厅里鸦雀无声。   嘉勭随父亲坐在边上,周轸站着回话。   倪少陵瞧着周轸衣衫不整,面上还挂着一道彩,再从嘉勭那里得知嘉嘉是吃了什么药才这样的,俨然逻辑链顺当得不能再顺当。他们周家只会出真种的浮浪子,朋友那里递过来的消息一时也不必存疑。   陡然间,倪少陵把手边一杯热茶悉数浇到周轸脸上去,茶盏狼藉滚在桌上,倪少陵动气的声音,“回回好说话,你们周家就当真以为我们倪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死乞白赖地赖上你们家的,是不是?”   “混账王八羔子,去,把你老子叫过来!不是要离婚嘛,今天就丁是丁卯是卯的离清爽。”   “去!”倪少陵呵斥周轸,骂他竟得周叔元真传,你玩你的女人,欺到我们姓倪的头上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父子俩合起来长了几个胆。   周轸不设防地被倪少陵大动肝火浇了一杯热茶,不至于烫伤,也灼得脸上火辣辣的。   边上的方姨骇得不轻,心疼二子连忙去厨房里拿冰袋。   倪嘉勭一直没吭声,面上无任何山水显,周轸抹脸上茶渍的时候顺势投他一眼,倪嘉勭依旧不开腔,   只是把属于他的那盏茶,悄默声地推到父亲跟前,父亲是喝也好,浇也罢,悉听尊便。   对面的周轸,一时进气多,出气少。 第62章 7.2   嘉勭同周轸二十多年的交情,从前就是,倪少陵对周家老二有什么偏颇之言,嘉勭多半向着他,纠正父亲,您不该这样的,在流言里论人品。   此番,倪少陵老友旁敲侧击地透露,你这侄女婿,没笼头的马啊……   嘉勭依旧偏帮老友,说孤证不立。周轸的性子他了解,他从前玩也玩得光明正大,对从前那些女生他都可以坦坦荡荡,不欠不该。他不会模棱两可对不起嘉勉的。   岂料,倪家那头躺下没多久,嘉勭就接到了周轸的电话,说出了点状况。   来的路上,倪少陵连嘉勭一块骂,“怎么,你是他爹还是他妈,倒做起他周二的保了!”   眼巴巴看到本尊了,脸上那道红口子,竟也让嘉勭气愤起来。脑补都能想得出,周轸是多么胡搅蛮缠,嘉嘉才下这么狠的手。   属于嘉勭的一杯茶被他推到父亲跟前。倪少陵知子莫若父,即便这个关头,嘉勭还是有心替周轸解围:有气就出气,深更霜冻的再把周叔元喊来,那头更是个舍得吃盐的主,没准真的天下大乱起来。况且,周轸的事情,一向不要他父母过问的。   嘉勭睇一眼对面的二子,眼见一盏茶连碗带盖的飞了出去。周轸本能地一躲,茶盏落地开花。   瓷器清凌凌地散伙在大理石地面上,粉身碎骨的样子,周轸看在眼里。方姨犹豫地递来冰袋,他也摇头,脱了外裳囫囵个揩脸,声音慢悠悠地正名,“我没要离婚,提离婚的是嘉勉。”   “怎么,你的意思,嘉嘉提不得?”   “提不得。”周轸话音将落,倪少陵已经炸了,可是手边已经没东西可砸了,听听他说的什么话,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主,黑了心肝的狗东西。   “你、”   倪少陵开口的话被周轸堵住了,“不是嘛,谁结婚想着被离婚的,叔叔被婶婶提离婚,你依不依?”   “你少管我。”火冒三丈的人,一时间被对面人急刹车,弄得晕头转向的样子实在滑稽。   嘉勭一时忍俊不禁。心上埋怨父亲,别被周轸带沟里去,你和他讲理就完蛋了,对付他只有魔法打败魔法,他不讲理,你要比他更不讲理。   倪少陵问今晚到底怎么回事,他要周轸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周轸又说不出所以然,干脆不吭声。   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倪少陵一桩桩来和他断,头一件,你周轸在酬酢场合招惹人家小姑娘的事,你要怎么赖,啊!   “我说你们周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还不服气。是不是看着你爹娶了两个,外头还不知道多少个,你老二也想着享这齐人之福了?行,你享你的,把我们倪家的女儿清清白白择出来,桥归桥路归路,你老二就是娶个十个八个,不关我们事。”   “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是他周轲,叔叔您的好侄儿。他攒着劲的恶心我,把那梁齐众的女伴弄到我跟前……”   倪少陵抬手狠拍桌子,“我和你们周家人半点没有关系,谁也不是我的侄儿,我管你们是谁!老二,我问你,他梁齐众的女伴关你什么事,啊!你昏头了你!”   当初少伍那套房子的事,倪少陵还觉得周轸办得男儿,既然房子终究留不住了,从根基上断了心思,对大家都好。   他老二多多少少给那梁齐众吃了些排头,单说把对方联络的建筑商收拢过来,就足够恶心对方一阵子了。   见好就收才是聪明人。倪少陵提醒周轸,当初我答应随你去大连,“是嘉嘉满心满意念着你的好,是她惦记着和你从前的情谊,是她搬出她爸爸来,说爸爸到底见过周轸一面……”   “我才当儿女债来了。你当我是图什么,图你们周家那些个利益,”呵,直到眼前,倪少陵也还是那句话,“周叔元把两个儿子教的畏威而不怀德,混账东西,不是嘉嘉一心想着你,我断不会把她嫁到你们周家。”   “今时今日,也证明了,你周轸并非良人。”   “嘉勭,你去,帮嘉嘉收拾东西,我要带她回去。”   周轸听后半晌有点懵,再见嘉勭有起身的架势,一个箭步上前,摁住老友的肩膀,面目朝着倪少陵,“您说我什么我都认,但我从来待嘉勉是认真的,哪怕我父亲都不信,您也不信,拉倒,我并不需要你们信。”   “周轲利诱那个女的来撺掇我和嘉勉的矛盾,想看着老头立遗嘱期间,我闹出些风波来,从而好在董事局上失了票数。”   周叔元说得再明白不过,速速解决家务事。他从来这样,婚姻里也得十足的臣服与不容置疑。   仅仅他认为,老二和他一样。没了头一个太太,还有第二个,冯德音那么用心地抓住他,周叔元的婚姻,也顶多只有情,没有心。   周轸心疼他母亲,但也看着气馁。   周家老二在他们眼里,一向是反骨,那么他就反到底。“我不会离婚的。老头和周轲今日如何辖制我的,我要通通还回去。”   周轸解释,周轲安排的那个女生,说来话长,流言蜚语也不能全作数。对方言明不是梁齐众所谓的伴侣,但确实见过梁。   至于她来找周轸,也不是流言传得那么神。周轸确实见过她一面,从头至尾,只是从她那里听闻了些嘉勉的过去。   总之,这是个局。再浅显不过的一个局,他们算到了周轸的风流薄性,唯一没算到的:周轸也有怕的时候。   他一面怕嘉勉不生气,一面又怕她真生气。   堪堪,她来质问他的时候,口里还念着梁齐众的名字。   从那位陈小姐那里听来的故事,更是杀人诛心般地要周轸呕血。   他只是怕嘉勉没有心。像他母亲那样,对付着自己的丈夫;或者一想到嘉勉曾经可能差点也像冯德音那样嫁给那个人,他就气败极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嘉勭,感受着老友落在他肩上的力道,不时站起身来。他一个客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方姨不敢让他沾手,嘉勭说无妨,等到把那一茶盏的碎片悉数捡回来,也不管割不割手,全搁到周轸掌心里去。   嘉勭说过的,对付周轸,得用魔法打败魔法,“二子,你信不信,嘉嘉当初眼睛闭起来选,随便嫁个人都比和你过得舒坦。这盲选的人里,包括那位梁先生,现在将来依旧作数。”   “听不明白?那我就说明白点,不是觉得他梁某人背德且不名正言顺嘛,那么他离婚了呢,可不可以娶嘉嘉了?”   “嘉嘉是不是就名正言顺了?你当初还要多名正言顺地娶她呀!结果呢?”   还不是闹成这样。“因为你周轸满心满意全以自己的规则为先。”嘉勭一瞬间沉下脸来,“单说上次去X城探望她母亲的事,你周轸好大的谱,愣是没陪嘉嘉去。”   嘉勭说他隐忍不发,是怕伤及他们夫妻感情。其实不然,周轸这样我行我素,事死不如事生,全是家庭的优越惯出来的,他就欠管教,“你自然有你的立场,谁都有立场,可最不该有的就是你。”   “纵使对方有千番错、万番错,一个对也该让你怀有敬畏心,那就是她生了嘉勉。”   “周轸,你当真爱一个人的话,不值当你怀这份敬畏心嘛?”   顺风顺水的周轸,活了三张的年纪,唯一的磕绊就是倪嘉勉,是祸也是福,单单看他在这跷跷板中间怎么走。   嘉勭开了口,一时间便没有让父亲发言的意思了。他作为大舅哥,子替父,料理这桩事故。“说回刚才那句,嘉嘉随便选个人都比和你顺心顺意,那么她又为什么选你呢?”   “因为你周轸风流倜傥,家财万贯?”   嘉勭扶着二子的手,握紧,那些碎瓷片的利口生生抵在周轸掌心的皮肉上,嘉勭问他,“疼吗?疼就对了。”   嘉嘉是拿利口扎自己的心。“她纵有千般不足,你作为爱人包容不了,治愈不了,那么我问问你,凭什么担这个爱之名?”   “离婚反而是你们最好的出路。”   周轸的手被嘉勭的力道,握刺出了血,溢出指缝,滴到嘉勭的皮鞋上,后者才稍稍动容,松手站开了。   “倪嘉勭,你也不信我?”   “信你什么?信你从来自我独断,信你强取豪夺,逼得嘉嘉要吃那样的药。”   周轸依旧紧紧握着那堆瓷片,他当着倪少陵的面,大放厥词,“那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嘉勉是愿意的,她和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倪嘉勭你也是男人,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明白我说什么。”   “我不明白,你也不必和我说,去和我大伯说,和嘉嘉的父亲说,说你是怎样爱护他的女儿的。”   周轸难得被嘉勭堵得哑口无言。   良久,他朝倪少陵交代,今晚的事,怎么处置他都行,单单不可以提离婚,也不可以接嘉勉回去。   “因为你们接她回去,未必肯我再登门;   二者,我自己都没把握开口道歉的事,被你们一来放大了,我更没把握嘉嘉会原谅我了;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   “当年我一早决定的出国,她偏偏出了那样的事,一连轴的没得选。父亲的过世没得选,母亲来要抚养权没得选,而我之后那些年也全没有想起她。仅仅因为倪嘉勉只是个固执的小孩,我给遗忘了。后来我时常反思,倘若当年她对我依赖有情又如何,我依旧无能为力,我们于彼此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周轸说,他即便狂妄到底,一意孤行,也不能把嘉勉留在身边呀。   “我好不容易才让她变成自己人,我要听她亲口说,由她自己选。你们谁人都不可以剥夺她这一次的权利。”   说着,周轸无来由地抬头,往上挑高之高的栏杆处,好像直觉一般,嘉勉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   垂眸看着楼下生发的一切,当年小小的自己也这样看着妈妈朝叔叔婶婶要她走。   楼下的周轸,再也没有话术,没有仪表堂堂,反而狼狈又狼藉,他的手还握着那些碎瓷片,殷殷流着血。   他把他们刚才的话转达给嘉勉,“嘉嘉,你要如何?”   “我想听你自己选。在选之前,我只有一句话……”   “不想这个档口,草草和你说抱歉,因为你叔叔和你哥哥也不屑,且……你万一不肯原谅我,怎么办?”   嘉勉两只手搭在栏杆上,良久没有动弹身子,楼下的周轸丢开手里的碎片,径直往楼上来,   嘉勉听着他的脚步疾疾,脑袋里所有的时空都瘫痪掉了。   仿佛那个校对时间的发条,一时被他们拧崩了,时空梭梭倒回了当年的楼梯口、栏杆边,   十三岁的倪嘉勉在逃避之前,周轸出现了。   他迎面走过来,扽着她的手,血染到她手上来,嘉勉一时不肯,周轸也不依,一把扪住她,声音埋在她耳侧,尤为的澄明、示弱,“我不准你走,不肯你走,他们说的我都认,只要你不走。” 第63章 7.3   嘉勭仰首看着楼上的一切,预料之中。   他微微红了眼,局外人谁都可以头头是道,他们好像谁都可以批判周轸,却又谁都没有资格。   因为当初眼睁睁、轻飘飘送嘉勉走的,他们每个都有参与。倘若当初嘉勭能像周轸这样胡搅蛮缠些,嘉嘉远不会像这样紧闭心扉。   人是感情动物,动感情就会出错:   情浅的人,及时止损;   情深的人,飞蛾扑火。   嘉勭看楼上两个人,就是一对执迷不悟的飞蛾。   “您知道答案了吧?”嘉勭问父亲,“当年与今日的嘉嘉,她都不想走。”   其实他们都明白,却为了些人伦纲常、名正言顺的由头,让一个小孩走丢了这些年。   小年过去,习俗上已经算是开始过年了。嘉勭打起机锋来,说记得小时候父母吵架,妈妈连夜打电话给舅舅,说要和倪少陵离婚。   舅舅那晚可算忙坏了,庄子上一片竹林被宵小之人报复放了火,才报了火警灭了火,就收到小妹的电话,说要闹婚变。   调和一晚上,舅舅要带妈妈回娘家,沈美贤又不肯。舅舅在厅里气得直跺脚,就这样你们还要闹离婚?   他说这则“典故”他记到现在都没忘,历史和事实都证明了,老娘舅确实不好当。   卧房里,嘉勭坐在床畔,头一次没男女大防的觉悟,此刻他是医者,嘉嘉是病患。   他问她现下觉得如何?   嘉勉靠在床枕上说好多了。   “所以,这只是个意外走/火,不是周轸动强?”嘉勭的性子,说些轻佻的荤话,嘉勉是稍稍动容的。   他却不以为然,冷漠追问,“嘉嘉,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只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对不对?”   嘉勉微微低头颔首,既然成年人没有任何幌子而言,她也必须承认,那一刻她不只是被降服,身与心朝自己都很诚实地昭著着。   好。嘉勭问话到此为止,他说嘉勉服药后的症状只是个人体质原因,他来不来这一趟,她都可以缓解。   “我说药,也说人。”   关起门来,嘉勭说,我说了周轸那许多,现在没人,也要说点嘉勉了。“别怪我唠叨,你和嘉励是一样的。你俩各有各的愁法,她嘛,换男朋友的速度都赶上月抛了,你呢,凡事都闷在心里,今晚不是周轸打电话给我,我们依旧只当天下太平呢。”   “但也有意外。”嘉勭说,周轸那狼狈样,是他意料之外的。“原来我们嘉勉也会吵架的呀,能让周轸脸上挂彩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事实胜于雄辩。男人遇到他的那根软肋,确实会歇菜。”   “嘉嘉,只凭你能让他低头这一点,我也得替他分辩几句……”   周轸不是个粗人,相反,他活得很细致。打小在福窝里翻跟头的人,从前他和周轲并没有那么敌对,倒是对方处处针对他。久而久之,周二在多数场合才说自己是个单打独斗的人,他没兄弟,有也只是外兄弟。   即便如此,周轲的那些新闻,他也不容许身边的人乱议论半个字。   仅仅因为,关你屁事。   周轸是个公与私分得很清楚的人,父与兄对他而言,是公;   母亲是他亲缘上割舍不开的私,   从前所谓的眠花宿柳,是不该不欠的私,   唯有那一日,嘉励打电话给嘉勭,说嘉勉被周轸带走了,后来嘉勭质问周轸,嘉勉的那些情况你都清楚了?   周轸答得模棱两可,但一口咬定的是,他要人。   某种程度上,周轸和嘉勉殊途同归。他们都单单只要人,殊不知,婚姻不是两个人的结伴,而是两重社会关系的导入,汇聚,再凝合。   像血液一样,你得和他相溶。   出现排斥现象,结果只有一个下场,死。   “嘉嘉,目前为止,你的周轸真正上心的一笔‘私’。因为他小时候就待你别而不同,这是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他能轻易读懂你寄人篱下的惆怅,能先斩后奏地给你弄来一只猫,能和我们开了黄/腔后,意识到你是小孩子而后收敛……”   正是因为这些独家的回忆,才促使了嘉勉不一样的存在。   她是他的一笔私财富。   所以他才那么专/制且偏执。男人的这种情绪,引导好了,就是情有独钟;   引导不好,就只剩下予取予求。   很荒唐是不是,嘉勭说,荒唐就对了。男人的劣根性,有时候就是这么荒唐。   “千万别问我如何引导,因为我的理论知识已经库存告急了……”说话的人,和煦地笑,他说他一个城外的人说教他们两个城里的人,多少有点不识相。   单论人心。“嘉嘉,哪怕你婶婶对付你叔叔,也是要用伎俩的,这是保全保鲜婚姻的经营之道。”   “你可以不稀罕这所谓的经营,结果就是你的婚姻死于非命。”   这是嘉勭最后写给嘉勉的病历及医嘱。兄妹俩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周轸的叩门而入。   他的破入,倪家兄妹俩面上默契地收声了,连同面上情绪都一致得很。   周轸觉得倪嘉勭坐了他的位置,他怎么也介入不了的角力感。   干脆拿言语冲破,“这粘贴复制的生人勿近是什么鬼,聊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嘉勭横周轸一眼。他可以苦口婆心地劝小妹,但于周轸,却不打算轻易揭过去,“聊那邵伟臣,前段日子去市里开医疗会,正巧在邵氏酒店。他问起嘉勉的近况,说上回她在他们酒店团建,送他的白巧很好吃……”   周某人:“倒也不必这么详细。”   嘉勭:“哦。”   “倪医生,你是来问诊的。”周轸提醒他。   “死不掉。”倪嘉勭答复家属。   周轸明显滞了口气,再望向嘉勉,她平和安静地靠在那里。嘉勭拾起脚步就往外走,知会周轸,“没几天就过年了,你知道是你的家属就行,你在你家闹随你便,跑到我家一趟趟地折腾,当心我真翻脸。”   “嘉嘉自己说年前的工作没忙完,住到我爸妈那里也不方便。既然这样,那么你们夫妻就内部矛盾内部消化罢。”   “周轸,事不过三,这是你的金科玉律。”   死不掉就活过来。这是嘉勭医者的态度。   凌晨两点多,周轸迎风送走了岳丈及大舅哥。再进门的时候,身上的衬衫冻得硬邦邦的,再折回卧房时,暖意又烘潮了衣襟。   他重新坐回床畔打量嘉勉时,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有言话。   良久,他拿着带伤口的手去盖她的眼睛,眼下他什么都不想她说了,“先睡觉。”   他发潮的衬衫搁着一床羽绒被挨着她,也拿手臂圈着她,房里太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嘉勉没有睡着,她微微抖动的睫毛一直刮着周轸的脸颊,于无声里,他问她,“当初生病住院,是不是特别难受?”   “……嗯。”   不多时,沉默里,这一次是嘉勉先开口的,“也是因为生病和搬出来住,才想着把爸爸那套房子卖掉……我只是没想到梁齐众自己买下来了……”   “疼吗?”周轸闷声问嘉勉,问她那前前后后半个多月的挂水打针,疼吗?   嘉勉答非所问,“你送的那只猫,丢了……被妈妈一气之下,开门放了出去……端午那时已经病了,我再也没能把它找回来。”   周轸陡然间,撑手坐直身子,听神地俯首望着床上的人,他花了冗长的时间才吃透她的意思,“你是因为找那只猫生病的?”   周轸一身的茶渍与酒气,嘉勉看着他,不置可否,“端午是我的最后一口气,妈妈抽走了我最后一口气。她骂我和爸爸一样寡廉鲜耻,她说爸爸当年和他的学生有染,而我……”   周轸捂住了嘉勉的嘴,“不要说了。”这一次,不是他不想听,而是已经不重要了。从他知道嘉勉在医院里无依无靠躺了大半个月开始,周轸已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没什么比她的命更重。   “嘉嘉,哪怕此时此刻,我依旧恨毒了你母亲,是她逼你到如此地步的……可是嘉勭又批评我不够有敬畏心。是的,没什么比你的命重要,而给你生命的确实是她。”   他应该陪她去探望她母亲的。他不该赌气的。   那样他们就不会吵架,嘉勉就不会觉得他只把她当情人。   他明明从来没有把她当情人。当然,也不是像他母亲那样的周太太,“嘉勉,我只当你是倪嘉勉。”   “嘉勉这个名字最初也不是我的,是妈妈头一个孩子的,是那个哥哥的。”   “我知道。嘉勭说过。”   “爸爸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希望他的孩子,有错误有缺点改之之余,依旧要自我勉励。”   “明显你没有做到。”周轸吐槽她,他说嘉勉从来不自我勉励。   这一夜,周轸合衣陪嘉勉睡到天明才去洗漱。   等他拾掇干净自己,重回床上时,他发现嘉勉不知什么时候醒的,睡眼朦胧地坐靠在床头。周轸把手里的一杯温水递给她,   她很配合地接过,咕哝咕哝地饮了几口,随即问他几点钟了。   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她偏头就能看到,偏懵懂地问周轸。   六点差一刻。   “再睡会儿?”他试着建议道。   倪嘉勉汇他的目光很奇妙,犹如二人初相识一般,孤男寡女在醒来的清晨,总是要互相摸索的,是确认也是探究。   周轸重复他的话,“再睡会儿。今朝我送你去上班。”   嘉勉不知是高明的嘲讽还是懵懂的诚实,她重往被子里钻的时候告诉周轸,“小旗开车子,他还答应我,一起顺路去吃鱼汤面的。”   哦,他都忘了这茬了。   “那就等他来接我们,一起去吃鱼汤面。”   床上的人在被子里调了个个,脸朝向另一边,房里一时归于睡眠的静谧里。   许久,等嘉勉耳边听不到任何脚步、窸窣声了,她才从被子里满满探出头来,像小鱼浮水一样,才微微露出个面,被床畔背手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你干嘛?”她再鲜明不过的质问声。   属猫的呀,全没声响,更不知道在她床边站了多久,才捕捉到她的难堪。   周轸作后知后觉状,“只是确认你有没有睡着。”   “……”   “倪嘉勉、”   她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听他喊她的名字。   “我们做室友吧,”   她疑惑地看着一早好像神志还不清的人。   再听他的下文:“在你没有正式原谅我之前。”   *   一早来接嘉勉的小旗,忐忑得眼珠子就差弹出来了。   好家伙,昨晚跌破冰点的两个人,今朝又坐在一排。老表美其名,送嘉勉去上班。   他依旧懒洋洋地靠在后座头枕上,嘉勉在他边上低头翻手机,气氛很诡异,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又好像静得过头。小旗从后视镜里一味地打量嘉勉,好像在无声地问她,你是被胁迫的被绑架的,你就眨眨眼呀。   老表面上那道印子隔着一夜看,淡了些,但他人生得白,衬得那道红口子还是有点鲜明。   小旗吃瓜前线地琢磨着这二人到底是个什么阶段时,只听嘉勉开口,声音依旧冷且淡,“我来不及吃面了,师兄临时召集开早会。”   老表酷盖答:“好。”   小旗快急疯了,你俩到底离不离,痛快点。   送嘉勉到会展中心,临下车的时候,嘉勉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纸袋,是上次答应小旗的礼物。上次陪嘉勉去逛奢侈品店,帮她跑腿送东西给杨太太那里,嘉勉答应送小旗钱夹的,正好昨日店员给她发新品,嘉勉择了一个送小旗,说很衬他。   小旗受宠若惊并投桃报李,说中午顺便来这里办事,问嘉勉午餐,要不要给她带那家的鱼汤面。是真的很好吃,汤头鲜得掉眉毛。   嘉勉没应下,再说吧。   二人絮叨了好久,临走前,嘉勉只淡淡汇老表一眼,后者全程靠在头枕上歇觉的低气压,这份低气压等嘉勉走后,龙卷风般地卷到冯开旗头上来。   小旗是偷看他一眼,被他逮一眼,   三个回合下来,后座上的人开口了,“我脸上有花?”   “你这挂着彩,去公司要不要紧啊?”小旗是关心他。   周轸:“要紧也不要紧,他们那些个,谁没和老婆干过仗!”   哦,合着你这是承认,你和你老婆干仗干输了。小旗这一秒还在兴奋吃瓜,   下一秒就被老表发落了。“行了,你回去忙你的吧,嘉勉这里不消你再开车子了。”   抵达公司总部大楼,周轸直接连车子带钥匙缴了下来,要冯开旗自己腿回去。   睇一眼副驾上的东西,“把这个十分衬你的钱夹拿走。”   *   晚上回来的时候,嘉勉在玄关口看到了某人早上穿的皮鞋早早脱放在门口,   有些意外,腕表时间才八点不到。   年底他明明应酬能排到除夕早上,今天却回来的这么早。   方姨正往桌上布菜,听到嘉勉回来的动静,招呼她可以洗手准备吃饭了。方姨邀功般地告诉嘉勉,她今天还额外炒了盘泡椒牛肉,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您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二子说的。”   嘉勉不关心菜做得如何,只问方姨,“他今天几点回来的?”   “不到五点。”   说话间,楼梯口有脚步声下来,嘉勉顺势搁下外套和包,径直去厨房间洗手,期间听到门铃响,   周轸说是他叫的外卖。   嘉勉更稀奇了,要知道周轸从来不管这些闲务,公司里有秘书替他打理;   家里这两年,买东买西全是嘉勉在做决定,他早就习惯当甩手掌柜了。   厨房里洗手、倒水喝的嘉勉,从夜幕四合下的窗子里看到某人跟着走了进来,他走到她左手边,嘉勉面朝里,他面朝外,问她,“白天怎么样?”   这话他白天电话里已经问过了。   “还好。”还好在话术里,就是有所保留的意思。   嘉勉再喝杯中水,视线落在他手上,是外卖买药专门的纸袋子。她只当他手上有伤,买消毒药水或者创可贴的,   周轸扯开装订好的纸袋,是盒女性紧急避孕药。   他接过嘉勉手里的杯子,再去续水,自说自话的口吻,说原本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他吃了也没有避孕的效果……   可是,“昨晚看你吐成那样,我懊悔死了,早知道你那么难受,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吃。”   “今晚,你看着我吐,好不好?”周轸说着,扣出了那粒药,丢进嘴里,喝一口水,清楚地咕哝咽了下去。   他张嘴要嘉勉检查。   嘉勉本能地跟着他咽了口水,有点回避这药的余威,也就从周轸面上移开了目光。岂料他不肯,双手捧着她的脸,“真吃了,不信你看。”   嘉勉挣不过他的力道,二人暧昧地在厨房里私语般地迟迟不出来。   方姨全程做了观众加听众,口里嘟囔有词,“这大年下的,两口子和避孕药干上了,怎么作兴的。” 第64章 7.4   “看到了。”嘉勉一时挣不脱他的力气,只能应付他。   周轸:“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吃药了。”   “我会怎么样?”   “和我一样,死不掉。”   “你不要跟倪嘉勭学。也不要听他吊几句书袋子就真把他当教父,倪教父当初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初恋夭折的。”   嘉勉不知道,貌似嘉励也不知道。“初恋?同班同学?”   周轸卖起关子。“你想知道?求我!”   嘉勉这才想起和他的现状。要掰开他的手,她说饿了,方姨等着我们吃饭呢。   周轸不依,将将俯首来,嘉勉提醒他什么,“室友关系可以这么随便的嘛?”   还有,“小旗为什么不来接我了?”   属于周轸的一面光鲜镜子碎了,他面上悻悻,撤回手,也答嘉勉的话,“我见不得我的下属朝别的主子卖乖。”   嘉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周轸后背歪倚在流理台上,抱臂,“而且你是故意的。”   他拆穿她,却带着受用的笑意。   嘉勉的目光一息间溃散掉,她扭头往外走,能听到后面有脚步跟着她。她确实是故意的,之前周轸跟她斗气,她只一味任由他,不认同但也坚决不和解。   可是嘉勭的话多少对嘉勉有些醍醐的,不想得才不怕失。   尤其是听到连婶婶也需要对叔叔用一些伎俩,保全夫妻间的恩爱不移,她闭上眼想了很多,是不是她的父母就是少了些调剂类的伎俩或者用心。   *   方姨是地道的S城人。丁点辣不能吃,这些年在周家烧饭,都只有本帮菜。   周轸还好,习惯她的味道了。嘉勉吃,嫌甜口。   她爱吃泡椒牛肉,但说实话,方姨炒得一般,锅气不够。   嘉勉很是给面地吃了几筷子,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周轸吃了一半就被公务电话绊住了,他讲话向来口无遮拦,带着些混江/湖的痞气,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周轸丢开手里的汤匙,瞟一眼嘉勉,说别问,问就是老婆挠的。   所以,今儿个你们,我谁都不伺候了,专心搞内部安定团结。   进行下一个议题,周轸从桌边起身,一路上楼去。   桌上就剩方姨和嘉勉。   她们吃得差不多了,方姨问,二子他还吃不吃?   嘉勉盯着他没吃几筷子的碗看,“先给他温着吧。”尽管她猜,他多半是不吃了。   收拾碗盘的时候,嘉勉帮忙。细心地帮方姨垃圾分类,厨余垃圾悉数丢进处理机里。   只有在厨房流理台前有条不紊地忙的时候,方姨才觉得嘉勉是有烟火气的,多数时候,这姑娘冷俏得很。也难怪冯德音不欢喜她。   婆媳从来是宿敌,这是亘古不变的天理。方姨更是看得明白,冯德音辛苦养大的儿子,同她不一条心,倒是对个外四路的丫头,当宝当贝,真清白矜贵也就算了,偏一身流言是非,换谁能受得了。   昨天周太太老早打电话给方姨,说二子这里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告诉她。   可是夜里,二子送倪家父子走的时候,面色再严肃寡淡不过地警告过方姨,“该你知道的就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   “我妈那里知道一个字,我就当方姨说的,听明白了嘛?”   今天下午间回来,周轸把这东家话又倒了一遍。方姨识相地点头,眼下,处理机嗡嗡的声音里,她索性全告诉了嘉勉,方姨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家,当妈的拗不过儿子,儿子又离不开媳妇。   她一个干活拿钱的,何必和铜钿过不去。昨晚都那样了,二子都没肯说散,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属那孙猴子的,从小没少挨他爹的打。从前二子外婆在,老是抱怨,我们二子就是铁匠家的孩子,打不怕。怎么打,都没见他服过软,最厉害的那次,他给他哥哥做傧相,半路跑了,爷俩在书房里互拍桌子呀,最后二子摔门而出,给老周气得,半晌没顺过气来。打那以后,爷俩不动手了,老周说打不动他了……”   至今嘉勉没问过周轸,那次做傧相,做什么平白撂挑子了。但她明白他的路子,必然是轲哥哥那里给他难堪受了。作为他唯一的“目击者”,嘉勉难得多话地开口,“周轸的性子,他倘若不想去,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他爸爸,答应去了,又半路搞砸了,其实他和轲哥哥都有缘故。”   这话方姨信,方姨也浑然不觉,有朝一日,她能和嘉勉有家常谈,还是关于东家的八卦,“要我说,老二比老大委屈,他老大外界都说他是原配生的,弄得二子像个私生子似的。其实私下看,周先生还是向着二子多些……”   单凭二子有个货真价实的婚姻就多少赢了老头的偏心了,说到这,方姨免不得妇道几句,也是因为嘉勉难得肯“下凡”来,方姨耐不住市井的多嘴多舌,“你们吵归吵,实在不能拿那样的药赌咒的,伤身不好,还要伤阴贽,不作兴的。”   “给二子他妈妈知道,不得了的。”冯德音要是知道周轸为了哄嘉勉,连那样的药都肯吃,更是看不惯嘉勉了。   话音刚落,厨房门口晃进来一个人,方姨像老鼠见到猫一般地乖觉闭嘴干活。   周轸目光冷冷地,一只手落袋,幽幽问方姨,桌上怎么撤了,我还没吃完。   嘉勉徒手剥橙子,“是我让撤的,你的碗在那里,你还吃的话,叫方姨给你热一下吧。”   不等周轸开口,她再道,“方姨,您待会去扔垃圾,帮我到小区对面的便利店买个红包封子。”她和方姨聊家常的口吻,说同事的孩子弥月,他们一起凑个份子。   交代完,方姨麻溜干活。周轸到嘴边的发难,被倪嘉勉轻飘飘的家常话给岔开了。   *   事实证明,周轸根本不会捡起丢下的饭碗再吃的。   他抢过嘉勉剥出来的橙子,分去一半肉,径直咬起来。   方姨出去扔垃圾了,周轸揶揄嘉勉,“你在帮她说话?”   “帮谁?”   “帮你婆婆的人。”某人眯眼,提醒她。   嘉勉没所谓地吃着橙子,嘴里鼓鼓的,眼睛只盯着电视里的社会新闻,“你如果势必唱白脸的话,那么我就唱红脸吧。”   总不能一齐朝人家刻薄吧。   明明是最世故的人情,倪嘉勉却总有法子叫人觉得若即若离。   周轸听闻她的话,往她这里挪窝,“让我看看你这张白脸哪里红了。”   嘉勉不说话,任由他挨过来。   周轸取笑她,“嗯,是有点红。”他问她,有没有看过银子烧化那一瞬的红,银红色,他说嘉勉的红就是这种红。   凑近的距离里,嘉勉安静端详他面上那道挂彩。不怪他浑不在意,因为丝毫不影响他的皮囊,反而添了股妖冶的错觉。   不言不语的汇视里,嘉勉先开口了,“你压着我头发了。”她靠在沙发上,周轸的手臂横在她脑后的沙发靠垫上。正好压着她散着的长发,她难起身。   某人不受教,也不打算收回手臂,“是你的头发跑到我手下了。”   嘉勉没辙,只能去抬他一动不肯动的手臂,听到周轸懒洋洋地抱怨她,“我听到了。”   她侧首看他,“听到你跟方姨说,我和周轲都有缘故。”周轸不满意她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判决,“嘉嘉,正如你所说,我真不想去,老头压根没办法我。哦,我当他是哥哥,明知道他是桩假婚事还是陪他去了,结果呢,他在那阴阳怪气地说一堆大道理,见鬼去吧,我和他的情分就在那天亡了。嘉嘉,你记住,我怎么搞他,都是他该受的。”   嘉勉不解,“周轸,你要干嘛?”   某人继续吃手里的橙子,他不回应她,只说他有点难受,“是不是药的副作用来了?”   *   嘉勉一个晚上都心神不宁的。   说好的室友关系,某人说到做到。之前每一次吵架,他又不肯嘉勉去睡别的房间,于是,周轸就自觉打地铺。   说是地铺,不过是在地毯上扔两床被子,一床铺,一床盖。   偶尔嘉勉忘记他睡在地上,起夜的时候,一脚踩在他心口。   今晚他故技重施,自顾自铺床,嘉勉盘腿坐在床上,头发半干地盯着他动作。   周轸好笑不笑:“你这么盯着我干嘛?还是你提前原谅我了,我可以睡床。”   嘉勉不回应他。   “看,又没有。”   她不理他的邪性,只认真警告他,“周轸,你要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就完了。”   床边的人笑得更大声了,他往下一躺,双手枕在脑后,饶有兴趣地问床上的人,“我完了,你要怎么样?”   “离婚。且恨你一辈子。”   “那也不错,一辈子呢。”   呸。嘉勉拿枕头丢他,她再警告他,“和不值得的人火并,是最蠢的。”   周轸接住她的枕头,抱在怀里,忽地坐起身来。怀里的枕头顺势搁在床边,两手托腮,支在枕头上,他拿她的话来要挟她,“那么,你说说,我和周轲,你选谁?”   “你神经。”   “不管。老头总归要选一个,而你,也不准给我各打五十大板。你告诉我,那年,跟我跑出来,有没有一点是向着我的。”   “向着你又如何?”   “向着我就是我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道理。   嘉勉稍稍动容,“周轸,你会不会伤天害理?”   “这对你很重要?”   “对!”难得,倪嘉勉痛快至极,“对我很重要。”   支颐的人撤开手,学她盘腿坐着,端视她,“好,我答应你。”   他的右手上还有伤,刚洗过澡,要重新搽药换纱布。有人趁机杀价般地要倪嘉勉帮他,“反正也是你哥哥弄的。”   一面委屈一面抱怨,周轸说,倪嘉勭这个变态,哪天拿手术刀杀人,他都不稀奇。   揭开纱布,嘉勉才发现伤口还挺深。她给他拿棉签滚消毒水的时候,周轸一个劲地嘶气。   他嘶一口气,嘉勉就抬头看他一眼。   几个回合下来,周轸闹不明白了,好笑得问她,“所以,我到底能不能疼嘛,你给个准话,这一个个眼刀子是几个意思?”   嘉勉不作声地给他换好药。阖上药箱,就相安无事地要睡觉了。   睡地板的人无有不依。   暂且无话。   只是嘉勉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自己跟咸鱼似的,睡得直绷绷的。   床垫变得很硬。   朦朦开眼,乾坤大挪移。她什么时候睡到地上来的她全不知道,怪不得这么硬。   她本能地去推身边人,质问他是怎么回事?   上了觉头的某人,你问他什么,他只管点头,频频的样子,很滑稽也很孩子气。   作者有话要说:   生理期的偏头痛有谁能懂…… 第65章 7.5   司徒前些日子和男友分手了,难得她妈妈很支持。   仅仅因为男女婚嫁的事宜没谈妥,男方看司徒爸爸这个档口上腰椎上动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往后是个什么光景还没数,就多嘴问了几句。   男友在边上什么都不帮腔,任由妈妈盘根究底地问司徒,你爸爸那头你打算如何料理?   即便婚前全是你出疗养费,婚后还是这样?   导/火/索便是聘礼,男方坚持要把说定的礼金悉数存进儿子名义的定期里,迎娶的时候也只带那张定期存条去。   合拢了几年的恋爱,就在那一瞬间分崩瓦解了。   司徒说,她纠缠了几年的男生始终没长大,这样也好,婚姻这块试金石,总归帮她看清点什么。   司徒从来不奢望完美无瑕,她说,我们大多数人,只是在求一块瑕不掩瑜。   一次就遇对,可叹,得花光多少买彩票的运气。   司徒的短信是夜里发过来的,想来她也是不太好张口,但周遭朋友里,最没经济担忧的又只有嘉勉。   司徒父母不是没有积蓄,只是爸爸这个档口,司徒作为独女,想替他们分些忧。   但一向花钱大手大脚的土著姑娘,有进项也有出项,司徒说,其实压根没存什么钱。   爸爸住院她垫付了一笔,现在换的这套房子还供着贷款,司徒想替父母先缓上半年,宽父亲的心,等他养妥了身体,能出工了,也就一切恢复正轨了。   嘉勉给司徒回电的时候,早上六点不到,她依旧躺在地上。   两头都迷迷糊糊的声音,嘉勉上来便问司徒,是你本人吧?消息是你亲自发的吧。   彼此迷蒙地笑。   嘉勉让司徒别见怪,如今诈骗层出不穷,他们同事因为微信借钱被坑了好几个了。   确认是司徒自己发的就好,嘉勉问她要多少,随即转给了她。   司徒说,她会慢慢还。   嘉勉:“不急。我这个账户的钱,也一直没用处。”   “嘉勉,谢谢你。”   “收到。”   挂了司徒的电话,嘉勉侧着身,微光里,她在刷微博。身后的胸膛像个火炉子般地贴过来,他习惯拿腿剪住她,由她单薄地被压制出,只出气,难进气。   不过这一次没翻身在上了。只拢她在臂弯里,声音懈怠且惫懒,打趣她,“果真年底了,天没亮就有借钱的了。”   嘉勉不理他的风凉话,继续微博吃瓜。   身后人,热意浇在她耳后,没听到她的回击,似乎有点不满意,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来缴她的手机,“明星也有年底冲KPI的,能让你看到的八卦,都不是真正的八卦。”   “真正的八卦是什么?”嘉勉不服气。   周轸信口说了个,他们S城的明星不少,他说的那位嘉勉是知道的,年少成名,也有拿得出的作品,经营的人设也很成功,她不信那位背后是有资本大佬的。   还是同、性。嘉勉一啧,“你别告诉我是轲哥哥。”   周轸鄙夷地笑,“他不敢,他敢去碰戏子,老头肯定废了他。”   周家是真正做实业的,老头决不容许他的两个儿子在他活着的时候,荒废掉他的基业。   周叔元宁愿儿子真金白银地掷出去做慈善,起码挣个好名声换个政商互通有无,也不会允许周轲或是周轸,拿钱去养戏子。   “当然,这一切得在老头活着的时候。”   这话说的放肆忤逆。“你并不是这么想的,”嘉勉拆穿他,“你并不多恨轲哥哥和你口口声声的老头。”下一秒,她想转过身来,周轸没肯,用力地扪住她,声音与力道齐齐抵在她耳颈之处。   起码到不了恨的地步。“和轲哥哥你顶多轻来往,以及,你父亲即便过世,你也不会荒废掉他的基业。你从前说过的,替他也是替自己。”周轸一直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回来那会儿,你请我的第一顿饭。”   “屁。”周轸说他早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顿饭倪嘉勉对他冷淡又冷淡,“我当时满脑子想得就是怎么折磨这个嘴硬的丫头……”   眼前,他问她,“你怎么跑我被子里来了,啊?”   嘉勉懒得同他辩了,“大概夜里哪个鬼搬的。”   “哪个鬼?”   “贪心鬼,大色鬼。”   周轸笑出声,即刻承认他就是那个鬼。“地上有多硬,你只有睡了才知道。”   他答应倪嘉勭的:死不掉就活过来。   嘉勉可以和他吵,怎么吵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提离婚。“你和我散了,我去争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周轸说,别怪他大男子主义,他唯有倪嘉勉花他的钱,他才觉得是痛快的。   从前他去争名夺利不过是一口气,一口他也姓周的气;   现在他依旧还是一口气,是他名字背后还粘连着倪嘉勉的这一口气。   “嘉嘉,你没了父亲远了母亲,还有我。你没娘家回还有这里,我俩怎么吵都可以,我怎么混蛋都没对不起你,因为我太知道你的性子了……”   倪嘉勉从没看上过周轸名义后的资产,她绝不会为了名正言顺的妻子头衔朝他低头委屈任何一口气。   周轸也知道,嘉勉每次陪他应酬,全是委屈自己成全他的颜面。甚至不惜那样虚与委蛇地应付杨太太,即便知道对方背后嚼过她的隐私。   “你叔叔说,你为了我求过他,不惜搬出你父亲来,说你爸到底见过我一面。”   “嘉嘉,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个这么心计会话术的人。   “爸爸确实见过你一面啊。”   倪少伍也看穿了女儿的心思,打趣过嘉勉,我们嘉嘉将来适合找个像嘉勭这样的,断不能遇上像周家老二这样的,一个浑身是口,一个打死不吭声。   “爸爸对你印象并不太好……”   周轸在嘉勉身后,热络地鼓噪地,他拿泛青的胡茬贴她的脖颈,声音闷闷地,“你别这个时候吓唬我,也别这个时候专心打击报复我。”   嘉勉换了个话题,“司徒借钱也是为了表孝心。周轸,我攒再多的钱,也表不了这份心。”   “我知道。嘉嘉,你爸留给你的钱,一分别动,缺多少我给你填上。”周轸说,即便表不了,我们也让它纹丝不动,永远。   嘉勉忽地转过身来,扎猛子般地扎到周轸怀里。她用尽力气地呼吸,她终究没有听奉爸爸的话。因为这个人即便浑身是口,她辩不过他,但总有一张口,能稳准地说中嘉勉的心事。   *   某人问,这算什么,是原谅我了,还是只是室友革命友谊哦。   “你现在还在娘家结界。”   “这床,我是轻易上不得的。”   “对不对?”   他总有一堆的歪理。   就像小时候怼到嘉勉的脸上问,他和周轲哪个更好看。   箭在弦上了,他还是问,“原谅我了?”   “我能碰你了?”   “别一回头,你那绝顶好的哥哥又来扎我几个血口子,说我强取豪夺。”   嘉勉这种事上,向来腼腆,又被周轸这么阴阳怪气一通,干脆堵他,“没有。”   “没有,你招我干什么!”   “滚回你的床上去。把你的腿伸到你自己的被窝里去,伸到别人的被窝里,这叫耍流氓!”   嘉勉受教得往上爬,手才摸到床边,整个人就被周轸捞过腿弯抱到床上去了。他又死性不改了,拖嘉勉到床头柜这边,欺身压着她,彼此喘气的空档,他去扽床头柜的抽屉,手在里面摸了一圈,无功而返。   是安全套用完了。   周轸挫败了一口气,嘴里爆粗。   他依旧欺在嘉勉身上,饿狠狠地迁怒她,“你迟早有一天要把我折腾地不会了……”   但是想到嘉勉那个吐法,他是怎么也不敢了。   不敢任自己性,让她吃苦头。   可是又想看她眉眼里的苦头,听她声音里的苦头……   周轸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手冷冰冰的,洗过了,带着凉津津的水渍。   这份冷意钻进嘉勉的感官里,什么困顿都被赶跑了。   她蜷着身子,不肯他这样,嘴里念念有词,“你出、来。”   某人再无辜不过,他明明没有进去。   再说,他比她更想,可是没办法,“我答应过你的。”   周轸这一刻燥得很,就是想听她的声音,嘉勉也想,即便她嘴上不承认。   像口/欲/期的小孩子,吃手指,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   食者,本就是性也。颠倒过来,一样说得通。   周轸说,嘉勉在吃他的手指。这也是他惯常喜欢咬她手指,也喜欢把手指伸给她咬的衍生义。   这个混蛋,他折磨得嘉勉泣不成声。   可是他真撤手,她又比谁都难过。   难过地绞着腿,周轸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气力。饶是他纾解过,也被她煎熬得口干舌燥。   失魂落魄间,嘉勉来攀周轸的脖子,他扶她跌靠在床头,掌心里,衣摆前,洇一滩水丝。   眉眼饧涩的某人,鬼使神差地打趣膝上人,“我的乖乖,你说的秘密就是这个是不是?”   嘉勉由羞跌到恼,埋到他颈上就要咬人,周轸抱她,也拿湿漉漉的手来扶她的脸,警告她也警告自己,“别招我,再招,我他妈又不想当好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7.6   腊月二十七,是倪嘉勉阴历的生日。   旧俗里,新娘出嫁的第一年,母亲要在女儿生日这一天携着庆生的节礼来姑爷家,替女儿过这个生日。老礼称之为“交生”。交付男方家,女儿的生日是这一天。   当初嘉勉的生日,是沈美贤来交付的。   多少年了,周轸没再玩心地要去点炮竹。那晚周家设宴,周轸咬着烟,亲自要院子里放烟花,也只有在桐城乡下的老宅里,才能燃烟火。   他说一直记得嘉勉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七,有年嘉勭在外面请客,路过一个买酒酿丸子的铺子,说要捎一碗带回去,今天是嘉嘉的生日,他给忘了准备礼物了。   她很喜欢吃酒酿丸子。匆匆弥补。   周轸趁机也吃了碗,还端着碗呢,也不买账,说不咋地,你这妹妹专喜欢别人不爱的东西。   此后很多年,有人吃起酒酿丸子,周轸总会想起有个人好像也很喜欢。   *   年底就是追债的。   人人都有个甲方,装孙子哄完甲方,掉过头来,脸一抹,又成了别人的甲方。   钱难苦,屎难吃。   鸿门宴上,绝口不提尾款二字,却字字奔着它来的。和平年代,又不能动刀动枪的,唯有在这酒桌上,动点真章。   周轸一家喝了三家,他不是个扣索的主,但这几个建筑商都是周叔元从前的人。御下自然宽严并济,一朝天子一朝臣,周轸一直截着这笔款项就是要这几个老哥正式拜码头。   他听不着这响头,咱们且就耗着。   老/江/湖的都懂,这喝上头的旧酒得用新酒透,无疑,周二就是这盏新酒。   难得,周总今日应酬带着秘书,陈云关键时候来给周二打挡拆,说时间差不多了。   周总,你约的人已经到了。   周轸这才意兴阑珊地起身来,临了给了几个甜枣,说除夕前,估清尾款。   一没他签字,二没他答允的财务章。   这事就等于他周二给自己背书,你信他嘛?信他服他就有。   出包厢的第一件事,周轸就去洗手间,催吐了。   陈云是来跟他拿大假的,她想趁着春节期间,带父母出去玩玩。她这个行走的数据库一走,周轸就等于上课的学生没了课间铃了,临走还免不了剥削的嘴脸,要她今晚站好最后一班岗。   酒店楼上有周轸的长包房,他一身酒气从洗手间出来,主雇二人上楼,电梯上行的空档里,陈云替周轸梳理眼下的进程:   “珠宝行那头的店长在楼下咖啡厅等你;”   “你要的餐厅也定好了;”   “张陈肖三人那头的尾款你如何说?”   周轸纸白着脸,只回答陈云最后的问,“通知孟副总,开始走账吧。”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付清款项。   陈云即刻给财务那头写邮件了,一边写公务,一边嘴里输出别的事,“那位陈小姐,她没要那个包,也不是嫌钱没到位,只说希望你欠她一个人情。”   周轸眯眼反神了会儿,才意会到陈云说的是谁,要不是对方也姓陈,他根本想不起来。   没所谓。周轸从头至尾没给对方他的私人联系方式,那晚浇脏了她的裙子,次日,对方带着一套晚装的礼盒来找他。   周轸的办公室里,他知会对方,不是我送的。   对方言明,我知道不是周先生送的。   是您兄长。他说您和您太太如履薄冰,和我谈了桩再生意不过的生意。   我如果可以拆了您的婚姻,他保我和我母亲后半生衣食无忧。   周先生慧眼如炬,您看得出我是个爱钱的人,不然不会被对方利用到那样的场合。可是,我只挣我想挣的钱,我和我母亲关系也没好到那地步……   周轸听到这里,更是凝神一滞。   但我不会为了我母亲出卖我自己。昨晚,谢谢周先生解围。   我和那位梁先生也不是您兄长领会的那样,梁先生大抵和您一样吧,觉得我像极了您太太?   可是,只是模子像,里子的神,不像。   梁先生只要求我回X城的时候去见见他,他没碰我,我也不稀罕做别人的情妇,甚至是替身。   可是他口里的那位小姐,他从来没想把她沦为那样一个词。   他的姑娘是他眼睁睁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他如何不上心呢。医院里他捂着她半个月,之后一年多,他始终没捂热她。   她回去没多久,就结婚了。对象是她从前的“青梅竹马”。   周轸坐在案前,良久没出声,一心只怪罪当初的私家侦探,居然落了这么一大笔的衔接没交代。   烟燃在手里,烧得对面的人都难睁眼,他问对方,那么你今天来的意图是什么?   周轸笑得傲慢,他是个生意人,别说她拆不开他的婚姻,即便拆了,他也有法子让周轲付不出这笔劳务费。“我远不会付你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陈小姐不作声地盯着他。依旧还是那句话,“谢谢周先生的解围。”也许那晚他不带她出来,她当真会有心走入这个迷局里来。   周轸傲慢一阖眼,撕一便签纸写一串电话再抽出他一张名片,便签纸上的电话是奢侈品门店,名片上的电话是陈云的。他知会对方,看中什么尽管拿,账单寄给我秘书就行,就这样。   至于周轲那里,随你回去怎么复命。   陈小姐被周轸晾了好大一个冷脸,临去前,她问周轸,解围我,仅仅因为我像您太太?   一半一半。一半像我太太,一半和我那苦命的哥哥作对。   “您其实很爱你太太。”   周轸去捻手里的烟蒂,对于无关紧要的人他向来不稀罕交代自己,这回破例一次,“是非她不可。”无论她爱不爱我。   *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顶楼,周轸是来常包房冲个澡换套衣裳,今晚他答应嘉勉一起吃晚餐的,他一身酒气,自己都被冲到了。   陈云的差事终止在门口,至于,那个陈小姐说欠的人情,周轸不甚所谓,“随她去,她联系你,你再看着办吧。”   陈云是个再公私分明的人了,平日也只有周轸插科打诨她。花木兰全不理睬,唯有嘉勭,她听过几句,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桩心思也就搁浅了。   成年人的字典里没有容易二字。陈云明日就去赶飞机了,她破天荒打趣周轸一回,“我看着办什么,人家什么心思,你还不明白?”   “……”   “其实有时候我佩服嘉勉比羡慕她多。”   周轸回首,把嘲笑还回去,“你可别吓我啊,你要是说出什么腻歪话,明天就不用干了。”   陈云才不理他公子哥的嘴脸,“我是羡慕嘉勉的无欲则刚。她看似不争不抢,甚至从不查点你任何行程,偏偏不知不觉把紧箍咒扣到了你的头上。”最高明也是最上乘的婚姻。   下一句,和倪嘉勭的如出一辙。“能在你脸上画道杠,偏偏你还没脾气地来公司大摇大摆地开会、骂人,足以说明问题。”   “什么问题?”   “猴头乖乖上路取经去了。”   周轸指纹解锁,赶陈云走,“你的年终奖我让财务部扣下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发,谁晓得你是不是去旅游,别是私下会哪个猎头罢。”   陈云把他要的西服丢到他怀里,掉头就走。骂他,“资本家!”   “资本家”简单洗漱了下,淡了两成酒气,才给嘉勉打电话,说通知司机去接她了。   嘉勉听他声音,就知道他喝多了。   周轸辩解,“放心,该办的事,一件不会耽误。”   她在那头啐他。   某人喝得心神荡漾,他一边下楼,一边问她,“我俩算青梅竹马嘛,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们青梅竹马?”   嘉勉在那头不说话。   他问她在干嘛?   “在选包。”她已经准备出门了,在选哪个包。   选吧。周轸说他进电梯了,也交代她,带条围巾出门,今晚很冷。   珠宝行的人又给周轸打电话过来确认,确认周先生何时下来。   “一分钟。”他回应对方。   酒店顶楼下去大堂,电梯下行间,不期然地会上了倪嘉励,她挽着一个金发男人的手臂。   两方都很镇定。   恕周轸冒昧,他闻到浓烈的事后气息。   偏偏倪嘉励这个大小姐贼喊捉贼,“周总来这里会情人?”倪家唯独倪嘉励是过阳历生日的,她记不得今日是嘉勉的生日。   周轸眼帘都没掀一下她身边的老毛子,“会了,你会告诉你妹妹嘛?”   “当然,全天下没人比我更盼着你俩散。”   “哦。既这么着,你今日这状况,我也得老实告诉姚方圣。”   嘉励曼丽地笑出声,“关他什么事。他喜欢我,又关我什么事。”   “是的呢。”某人点到为止。   嘉励这才觉得中他埋伏了,横他一眼。说她听说了,爸爸和嘉勭都去狠批周轸了,“我警告你,嘉勉顶骄傲的一个人,你的那些莺莺燕燕最好藏好了,给她发现一根毛,你俩就是天皇老子来劝,也合不起来的,不信你试试。”   这话周轸信。“但别给我下套,哪来的莺莺燕燕。”   倪嘉励手指作梳,梳拢头发,也啐他,他们倪家小姐出厂设置般的傲慢。“你以为你是谁,没有嘉勉,你以为我爸会帮你?”   “没有我爸,你能那么快在你老头子面前站稳脚跟!”   “哼,说白了,周轸,你就是吃了嘉勉的红利,吃了她当你青梅竹马的红利!”   电梯抵达一楼,周轸见倪嘉励挽着那个白人一时没出去的样子,就迈步先行了。   临走前,他还不忘跟她怠慢地说再会。   嘉励被他气得鼓鼓地,才想骂人的,下一秒,厢门要合上的一息,一只手格了回来,只见周轸扶在感应门处,问嘉励,“嘉嘉说秘密只能是秘密,你知道是什么嘛?”   就是当他青梅竹马?   在他们都没有离开S城的时候?   *   周轸坐在车里等倪嘉勉的时候,外面簌簌开始落雪,江南的初雪。   稀薄缥缈地,不注意看,像是一场错觉。   她穿着白色羊绒大衣,围着红色的织线围巾。   不知怎地,她没要司机掉头过来,隔着一条马路,她在对面下车了。   想横穿过来,又顾忌着不能闯红灯。乖乖走到人行道上去,等着红灯跳绿。   周轸推门下车,他离她正好是一个直角最大斜边的距离。她规矩地站在直角的那个锐角点上,周轸逾距地走过去,当然是横穿马路。   一路逼停了几个正常行驶的车辆,这在倪嘉勉看来,很不像话。   周轸一面伸手朝车辆示意抱歉,一面快步走过来。   “你闯红灯了。”她怪他,尤其是闻到他一身酒气之后。   周轸只嗯一声,牵起她的左手,往她无名指上套什么东西,凉津津地,丝毫不差的指围。   是他让珠宝行的缩了一毫米,“免得你再松脱掉。”   嘉勉诧异地望着这枚与之前选的一模一样的戒指,冷风里,她仰首看周轸,风撩起她鬓边的发,略微狼狈地贴到她脸上。   周轸替她伸手归到耳后,他瞧她神色过分淡定,有些不悦,两手捏着她的两只耳朵,耳垂发红发烫,比她的口红更热情。   “不喜欢?”   嘉勉略微局促地仰首,眉眼里的情绪十分孩子气,有一簌雪落到她睫毛上,她本能地颤抖,闭眼再睁开,初雪融在她的眉眼里。随即摊开右手掌心,徐徐举到周轸眉眼之下,歉仄的口吻,“我找到了,包的里衬破了个洞……”   戒指不知什么时候滑脱在包里,钻进那个洞口里,   嘉勉在来的路上,伸手摸到了那个洞。   失而复得了她的订婚戒。   “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周轸依旧捏着她的耳垂。   “买重了。”   “是DOUBLE.”他纠正她,再和她说,“生日快乐,倪嘉勉。”   倪嘉勉难在那里,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周轸捉住她的手,信号灯早就跳绿了,且堪堪只剩下几秒,他捉着她,跑过去,   在它们熄灭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正文停在7.9   以及,故事进入收尾阶段,我可能写得更慢了,【不定期更】(别催更,见谅,因为催也催不出来。)   -   番外会补12个小小小剧场,替换隔壁的《春日偶成》,就这样。 第67章 7.7   腕表上的时间已经快十点了,离生日过去只剩两个小时。   倪嘉勉空着肚子等到现在。   去年也是这样,周轸答应回去陪她过生日,结果他应酬耽搁了,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蛋糕冷藏在冰箱里,周轸捧着蛋糕上楼,要替她补吹一次蜡烛。   倪嘉勉说,生日顶多提前过,没人后补的。   周轸愧疚还强词夺理,那就提前过明年的。   床上的人挑一块奶油糊到他脸上,先提前给你过明年的吧。   于是,今年的,周轸老早要陈云提醒他,尽量这晚别有行程了。然而事与愿违,压缩再压缩,他也只空出了两个小时。   这是周轸陪她过的第三个生日。   回想起来,他真的陪她太少了,“少到我总是错觉,你根本不需要我。”   安全抵达对岸,周轸依旧牵着嘉勉的手,十指交错,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就这样掺在他们掌心里。今日是倪嘉勉的生日,他反过来要求寿星,“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嘛?”   嘉勉哈出的气,一息间,就成了白。她按按堆高的围巾到下巴下,四目相对里,她要周轸买戒指的盒子。   在周轸车里。他刚才下车的时候,想给她惊喜,自然不会拿着盒子在手里,况且,他要她戴的是戒指,要那些累赘的东西干什么。   “仪式感。”嘉勉强调。   倪嘉勉会攒很多口红的盒子,同样,周轸买给她的任何首饰、手袋,她都要留着盒子,   以及,他们一起吃饭、喝酒,印着餐厅酒吧logo的火柴盒……   周轸折回车上,从后座地垫上找到了戒指的盒子。再替她把那枚戒指揿回盒子里,啪地关盖时问她,“满意了?”   落雪愈来愈盛,一直站下去,他们可以一起白了头。   周轸领着她去他预订的餐厅时,二人脚步杂糅在一块,清凌凌,这条路上已经悉数打烊,嘉勉问他,“今天的谈判很顺利?”   “并不。”周轸交代,他起码喝了九两酒。当然,吐掉一半。   所以他的手才热得像块炭。   “是你穿得太少,像块冰。”周轸纠正她。   一面纠正,一面把手掌盖在她头上,支配她的架势,往前走。他小时经常这么干,动不动喜欢拍倪嘉勉的香菇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不肯他碰她的头了,刘海都不行。   可是嘉勭就可以。   餐厅已经打烊,是陈云以周末一日包场的价格才和他们的主厨谈拢了延长到零点之前。   这里的味道中规中矩,唯一让周轸点名的理由,仅仅是和倪嘉勉第一次吃饭在这,她吃得心思重重的,回头想,确实该心思重重。   只是周轸也从未想过,他轻描淡写的话,嘉勉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主菜上了之后,周轸和他们的值班经理示意,要见见他们的主厨。   对方是个人高马大的法国佬,身高与周轸差不多,但东西方男人的身条差了许多,鲜明的两个国度。嘉勉始终偏爱东方人的面孔、形容、身段。周轸请主厨饮一杯,嘉勉原以为他要夸一下人家的厨艺,实则不然,周轸是抱歉,抱歉改了主厨先生的菜单。   他拿掉了甜品项,坚持要他们按照他的意愿,来做他们中国的“甜品”,酒酿圆子。   主厨先生原本很固执,饶是客人包场,他也没和行政经理应承下这一单。直到陈云解释,客人是要和妻子破镜重圆。   法国人的浪漫终究容忍了这场中西乱炖。   周轸这里重新解释,我们没有破镜,只有修正,修正一些错误。   主厨先生说,听周先生助手讲,您和您太太是两小无猜修成的婚姻?   周轸答话时,是站着接待的礼数。他稍稍一偏首,烛火里,他问嘉勉,“是嘛?”   应该不是,我们中间空白了十一二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我都没参与。   她也没想过要我参与。   周轸答主厨先生,所以,我和她才不是两小无猜。   “也不是青梅竹马。”这一句是用中文讲的,朝倪嘉勉说的。   所以,他们的重逢才出现了些偏差,“我一想到我认识的那个嘉勉走投无路地去鬼门关闯了一遭,不是我拉她回来的,就什么心气都没有了。”   “她早该告诉我的。她没有。”   “现在我明白了,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嘴巴比骨头硬。”   周轸讲着讲着,英文变成了中文,主厨先生一句没听懂。没所谓,他原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周先生落座,知会他们,可以上甜品了。   酒酿和圆子都是周轸要陈云单独准备的。   眼下,他左撇子格外利索地把他的一份牛排切完,与倪嘉勉交换,他叫她吃,吃完他这一盘也给她。   嘉勉愣在那里,一时间,好像回到那年跟他到他外婆那里,他们一齐饿肚子吃热食,周轸也是这样,一味填鸭般地喂她。   嘉勉搁下右手上的刀,只用叉子一块块往嘴边送肉吃,敛声静气地嚼着肉,也问他,“今天没有蛋糕?”   “没有,反正你也并不喜欢吃那些。”   “我可以许愿。”   “你直接告诉我,更容易实现点。”周轸在用火腿拼盘里的盐渍橄榄佐酒。   “仪式感。”嘉勉抱怨的口气更像撒娇。   周轸嘴里衔着一颗橄榄核,什么味道都被他咂摸尽了,他恁是不吐出来,少时,他托腮回她,“不是只有女人才能享受仪式感的。”   直到嘉勉吃完餐盘上的肉,她饮一口酒,坦然地问他,“那时候,我如果联系你,你会飞回来嘛?”   “会。”周轸不假思索的答案。   “一只猫而已,你去没头没脑地找什么!”   嘉勉点头,“后来工作的时候,小区里有流浪猫,我把猫粮买了托给物业,都没敢上前去了。”   “我再也不会养猫了,它走,实在太难过了。”   牵扯出爸爸的离开,一并满满当当塞满了她的心。   “周轸,那时的你在干什么?”   “在新加坡。偶尔回国来。”那时的周轸是最最薄性的时候,他的心思从不在爱情上,他应付别人也只要别人应付他。   他甚至不敢想,倘若嘉勉当真联系他,彼时,他在干什么?多潦草地结束,多仓促地回国。   以及,时间遂他心愿了,他还能不能和今日的倪嘉勉以夫妻的身份坐在这里,替她庆生,以她最中意的方式,安静安心。   酒酿圆子是陈云在桐城那头买的,放在这里的法料店加工,着实不伦不类。   嘉勉说,倘若跟别人一起来,他们这样坚持,她会觉得社死的。   但是,周轸干出这事来,一点不荒唐。   包间里烧着壁炉,周轸让她慢些吃,我们待到零点再走。   “因为你包场到零点?”   “嗯。”周轸可有可无地答,偶尔还回几条短信。   他替她端着碗,二人盘腿坐在壁炉边,这样复古的壁炉在市中心这一带太少了,家里那个嵌入式的电子壁炉,远远不及这样真式的。   烘得人暖洋洋的,要融化一般。   嘉勉说,小时候在乡下宅基地屋宇里时常见到那种锅灶,他们现在教育慈善援助去的乡下还有,冬天缩在锅膛门口烤火,和这样的壁炉异曲同工。   “这是第一个愿望嘛?”周轸问她。   “什么?”   “许愿,别朝蛋糕了,直接告诉我。”周轸说,换个壁炉很简单的事。   嘉勉吃一口热腾腾的酒酿圆子,她是真喜欢吃,且要在冬日里,一汤匙喂进自己嘴里,说话也带着甜丝丝的酒气,“你是已经醉了嘛?”   “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告诉我你有没有醉?”   “这是第二个愿望?”   嘉勉被他气着了,横他一眼。   周轸只笑,再打发她,“没有。我清醒得很。好了,你的第二个愿望达成完毕。”   “再说第三个。”   “去。”   “好端端的,怎么又骂人了!”   “周轸,你见过什么人?”倪嘉勉耐不住了,金属汤匙搁到碗里,听到清脆的情绪,她觉得今晚的他很不对劲。   向来单刀直入的人,今晚一直心思飘忽地在戏弄她。   “你想知道什么,我连爸爸的事都告诉你了。”嘉勉觉得,她已经没什么过不去的了。   火跳映在她眼眸里,也烧在她心里。   她急了。这是周轸最喜闻乐见的,“别动,嘴破皮了……”他突然指着她的嘴唇道。   伸手去替她揩,才发现是她咬破了一粒枸杞。沾着一丁点在唇角上,周轸说,像什么样子,“你着急忙活个什么,我见过谁,见过倪嘉励,她和一个老毛子刚刚结束革命斗争。”   额,嘉勉哑口望着他。   下一秒,周轸本能地俯首来,捞住她的腰,饶是他不喜欢酒酿的味道,可是倪嘉勉爱这一口,他也没辙,   “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世界和平。”   “别闹,撤回重说。”   “你和叔叔婶婶嘉勭嘉励都平安顺遂。”   “所以,我排在他们前面?”   嘉勉的脸很红,壁炉太热的缘故。   “平行,排名不分先后。”   “倪嘉勉,你不嘴硬能死嘛?”说着,咬牙切齿的人去撬她的牙关,饮一口甜酒酿,俯首渡给她。周轸力道与性子都急了些,迫得嘉勉一口口咕哝咕哝咽得很狼狈。   他戴戒指的左手再撩开她,才贴一点,嘉勉就被激灵地一把推开他。   她嘴上还沾着酒酿,湿漉漉的,不像话。   周轸舔舔后槽牙,回味这味道,“嗯,好像也还不错。”   “回家!”嘉勉催他,也警告他,不要不分场合地发疯。   “你最好不。”周轸要喝茶,说有点甜,要嘉勉去喊侍者,换茶来。   他人大喇喇地往壁炉边的地毯上一躺,抬腕看表,再重复他的话,“嘉嘉,你最好别盼着回家。”   不多时,周轸的手机响了,他懒洋洋地接通,应答了对方几句,他叫对方过来,“我和嘉勉在门口等你。”   听周轸的口气,嘉勉猜对方应该是小旗。   还有一刻钟,腊月二十七就过去了。周轸饮一口红茶,却是漱口,平心静气地把茶杯搁回去,招呼嘉勉走,他替她拿外套拿手袋。   出包厢的时候,餐厅的经理、侍者朝客人说再会及晚安。   周轸却是提前祝诸位春节快乐。   他揽着嘉勉一路出店,外面风雪飘摇,周轸把他的大衣盖在倪嘉勉头上,一路上了车,嘉勉从大衣里择出自己,看小旗驱车去的方向也不是回家,而且周轸过来的时候是有司机的。   这个点,他又把小旗召过来了。   嘉勉直觉,“去哪里?”   “捉、奸。”   嘉勉心上一跳,却丝毫不怀疑周轸的话,“捉谁的?”   周轸温热的手把玩着嘉勉的手指,光明磊落地回答她,“替你的轲哥哥捉个拆白党。”   “周轸,你要干嘛?”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他老大不是一心盼着我和我的人散嘛,我不过把他的烂招还回去。   他不是见不得人好嘛,我倒要看看,他养的小白脸,回头再招惹他名义上的太太,老大会如何?   老头会如何?   我那苦命的嫂嫂,替他担这个虚名已经太长时间了。   周家什么好都由老大一人占着的光景也该过去了。   周轸一口气说完这许多,再扭头过来看嘉勉,“还有几分钟你生日就过去了,嘉嘉,我不想在你的好日子里,做个歹人。”   嘉勉光听他说,就头昏涨了,周轸这是要硬碰硬,不顾手足,不顾父子,甚者,有点跟他父亲逼宫的意味。   “周轸,我们回家好不好?”嘉勉挨到他怀里,求也好,哄也好。   她不想他出事,也不想他这样孤家寡人地硬碰硬。   酒气并暖气里,周轸捞住嘉勉的脸,声音在她耳边,清澈灌耳,“嘉嘉,我说过的,别盼着回家,我会让你吃苦头的。”   嘉勉已然顾不上他这些混账话,期期艾艾里,她抬眸汇周轸,“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的。”   “说。”   “周轸,我喜欢你,远在你喜欢我之前。”   “我知道。”不假思索的答复。 第68章 7.8   秘密只能是秘密。   周轸问,嘉勉说的秘密是什么?   嘉励无边无际的嘲讽,周轸,眼睛不要只看头顶,偶尔看看脚下。   脚下有什么?自我的人,只会看到自己的影子。   -   “我知道。”   “从这一秒开始。”周轸扶着嘉勉的脸,福灵心至,他说他明白了,明白了嘉勉从前过去的许多,   不是厌恶他,而是后退。   他伸手摸她的头发,她后退;   她不愿意搭他的车子回桐城,是因为他和他的初恋一起;   周家晚宴上,吃糖水罐头的她偏不和他说话,也不是考试综合症,“是因为什么?”周轸问。   “回去,回去我告诉你。”   “谁稀罕。”他拿虎口别着嘉勉的下巴,夜色里,霓虹闪烁,一尾光追到周轸的眼眸里。嘉勉看到的他是阴鸷又温柔的,他呼出的热气像点燃的蓝火焰,灼得嘉勉不禁缩身,周轸不肯,不轻不重地咬在她脖颈上,“倪嘉勉,一码归一码,你和我说秘密是我们的事,拿着你的秘密去疏通别的人情,我更火大!”   这个混蛋,他偏说嘉勉有心偏袒周轲。   嘉勉狠心掐在他手臂上,骂他是猪,“我去偏袒周轲干什么,他和我全无亲故,你说我偏袒他干什么!”   “和他全无亲故,和我呢?”   “你说呢?”   “我要你说!”   “我说了,你会听我的嘛?”嘉勉认真问。   “先说来听听。”   “你是周轸,也是我的合法丈夫,老公,先生。”   “还有青梅竹马。”周轸波澜不兴地追加一条。   “对,青梅竹马,尽管你的初恋不是我,可我一直把你当作竹马。”嘉勉也喝了酒,但绝不至于醉,这着急忙活的样子,想是酒酿吃多了。   昏头得很。   他再取笑她,赌品不行,丑牌写在脸上就罢了,怎么一副好牌也给急赤白脸地给打坏了呢!   不过他喜欢,喜欢这样豪赌的倪嘉勉。“有你这番话,我就是去拼个你死我活,也能闭上眼了。”   年关之下,他还是口无遮拦,说些不作兴的话。嘉勉都快急哭了,“我不想你去。”   “放心,你的第三个愿望,旁人我不敢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地给你做到‘平安顺遂’。”   *   周轲的妻子,万梅玲,这几年早不工作了,十指不沾阳春水,全由周轲供养着。   二人自然没有男女之情,当初契约婚姻,万梅玲更是清清楚楚明白,她要守什么样的‘活寡’。   没几年,她就搬到国外去住了。   这些年,各玩各的。这位万小姐也早不是当初乡下巷子里出来的穷苦大学生了。   人没了斗志,没了一日三餐的鞭笞,就会消磨身体,消磨人性。   她一年回来几趟,给周轲撑名义上的场面,也份外料理一双父母。   年关之际,难得约姊妹喝茶空档,老二找上了她。   周轸这个作小叔子的,当初还是他们成婚的傧相,然而,当初自己跑了还顺带着拐跑了给他们提铜炉子的小陪娘。   万梅玲笑话老二,姻缘天注定,谁能晓得你们成了一对。   是的,哥哥说我和他一样,都拿女人换了前程。   大嫂觉得呢?   万梅玲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不,你和你哥哥不一样,他的婚事是假的,你的婚事是真的。   那么大嫂就没想过从这桩假婚事里择出来嘛?   万梅玲啜咖啡的动作停在对面。周轸给她看了些文件,不是正本也不是副本,他老二做事向来邪性,只劝万梅玲看结果。   结果就是周轲已然预备着与妻子分割财产了,这个进度取决于她的公公,周叔元还能活多久。   抑或,老头公布遗产分布后,保不齐,他老大就要闹“婚变”了。   周轲当初的婚事可是细细妥妥地签了几十页的婚前财产公证的。   老头和周轲都不傻。   傻的只有明知这是个火坑还往里跳的女人。   万梅玲的口红还印在骨瓷杯上,她彻底搁置下来,直到醇香的咖啡凉透之后,她才倦怠地说,“他这些年并没有亏待我。”   “是大嫂还带着从前同学的暗恋滤镜罢了。”   周轸是来找万梅玲谈生意的,自然要做足功课,这一点,他十七八岁没出去前就知道的。   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凭什么来蹚这池子浑水。   白纸黑字才是不争的事实。事实,周轲只把妻子当工具人,弃子要弥补什么?弃了就罢了。   这桩契约婚姻如果按部就班地依周轲的章程解除的话,万梅玲得到的,远没有这些年忍辱付出的多。   鸟尽弓藏,多少有点伤人心的。   当事人很快从伤神里走出来,问老二,所以,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帮大嫂择出来,但是也争取利益的最大化。哥哥能给你的,我再补一倍给你。   条件呢?万梅玲问。   条件就是配合我演场戏。   我只想哥哥知道,他的那些烂招,果真成真是个什么光景。当然,是报应到他身上。   我要老头亲眼看着,他的这个所谓“嫡子”是个什么路子。   不是盼着我和嘉勉散嘛,不是拿钱来使鬼推磨嘛。   老头可以薄情寡性地一口否决老二的婚事,那么,老大的也没必要遮捂住了。   万梅玲像是听了场戏,戏后阑珊离场的落寞。“老二,你比我和周轲结婚那会儿狠了许多。”十七八的周轸,那会儿还只有被周轲放冷刀子,少年负气离场的下场。   如今,彻头彻尾的商人。   谈生意最痛快的就是双赢。   万梅玲从来是个清醒的俗世人。周轸开出的条件,让她没有清高来拒绝。她还有后半辈子想要光鲜地活。   已知最差的结果了。没理由不想着翻盘。   临走前,她问周轸,“你比周轲更像你父亲,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把这些伎俩谋到你太太身上?”   “她不稀罕。大嫂你还不了解她。”   “大话。”万梅玲难得挖苦老二,说这世上没人不爱钱的,只是老二你更有福气些。   看得出,你很在乎她;   她也很在意你。   万梅玲说那个嘉勉呀,只是在意你远远超过了金钱。也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   *   万梅玲和那个小白脸歇在一套小公馆里。   这里的房产在周叔元名下,说不得到底属于谁。向来是周轲用来宴客的地方,老二鲜少踏足。   偏今晚兴致起,来这里的酒窖拿酒喝。   撞见了些不该见的事体。   招哥哥来见一见。   同时间,周轸也让司机接来了周叔元。   周轲看着自己养的人,和他名义上的妻子混到一块去了,已然气得要升天了,这还不最紧要。   紧要的是,老二大喇喇地往厅里一坐。他哪是坐,他是堵,在这堵人,一个都别给我跑的架势。   周叔元到的时候,只见老大揪着老二的领子,骂他,你算计我!狗娘养的。   “谁是狗?谁是娘?”   周轸到底小周轲十岁。轻而易举地拂掉周轲的手,且搡得他踉跄不已。   人来齐了,他的话也要说了。很简单,外面风雪不休的,谁也没多少热气在这耗。   “眼下的局面不过是我让哥哥提前感受下。”   “倘若我和你撺掇的人有了作为,不外如是,就是眼前这样。”   “可惜出了点岔子,那位陈小姐临时倒戈了,即便不倒戈,我也不会沾别人。”   “你还不知道嘉勉的性子嘛?真有点出格,她早不过了,我现在想想,她跑去和我闹,太简单不过的道理,就是吃醋了。亏我还气半天别的。嗐。”   “但这口气,这口恶心,我要不要出?”   “得出。”   不然我年都过不好。周轸大放厥词。他站在厅里最中央的位置,“总不能人骑我脖子上拉屎,我还得说他拉得香罢!”   周叔元站离他们兄弟俩十来步,再缓缓移步过来时,明显有了老态,这小半年身体也常常有反复。周轸正是因为这一点,那天才答应了老大的生意局。   他仅有的一家人的信念还被周轲摧毁了。   “其余人都出去。”老头根本不稀罕这样的局面,只赶外人走。   周轲的那小白脸老早吓得屁滚尿流了,得了这样的解禁,自然头一个跑。他怕被周轲给捏死。   而万梅玲是早已置身事外,她既然答应周轸,就已经做好抽身的准备了。周轲从进来到现在,没有一句是过问她的,如此,这样的了结,反而是最好的出路。   她携着大衣,头也不回地择离出周家。   厅里只剩下嘉勉一个外人,周叔元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去,无声地驱逐她。   嘉勉没来得及动弹身型,周轸一把扣住她,“她就在这,哪里都不必……”   “去”字都没说完,脸上就迎了周叔元一巴掌。   力是相互的。周轸辣辣迎着力道,而施力者,早已跌落在沙发上。   周轲孝子贤孙的姿态扶着父亲,替他顺气,而老二却被父亲指摘,“你这是为了一个女人,要和一家人都反目了?”   嘉勉被掌风骇得捂着嘴,一时间她进退两难,留下来,可能周轸会更难堪;   要走,他又不肯,死死地扣着她的手腕。   他偏头看一眼嘉勉,后者即刻落泪了。   周轸一边替她拂泪,一边应对周叔元的话,“你比我清楚,到底是不是因为女人。”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你大哥。”   “闭嘴罢。这话我听够了,你倒是问问他,哪时哪刻把我当作兄弟看过!”   “这些年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我和他一个姓,但不是一个母亲,到底隔一层。但我周轸扪心,从未算计过他,我今日的一切,是我一步步拿时间拿血汗换回来的,我如果是吃了嘉勉的红利,那也是我和她的事。”   “是他先来冒犯我的人,先来算计嘉勉的。那么,我把他名义的妻子择出来,有什么不对!”   父子仨各自有律师。周轸挑明,老大已然在盘算老头的身后事,就等着他一命呜呼,这个大孝子头一件事就是蹬了妻子,蹬了昔年父亲扣给他的婚姻枷锁。   他戴这副镣铐已然够搓火够窝囊的了。   “周轸,你……”周轲是冲过来要对付周轸的。   气势汹汹的样子,嘉勉几乎本能地去拦,她拦在周轸前面,不料,被周轲一巴掌搡到地上去。   周轸见状,这才动了真格。几拳抡到周轲脸上和胸口,哪怕当着周叔元的面,他也敢指着老头鼻子骂,“你哪次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是你这个嫡子欺侮到我头上了,我他妈为什么不能还手!”   “别再说为了一个女人的话,我就为了,我又为什么不能为!她是我名正言顺娶回来的,我连她都护不了,还活个什么劲!”   周轸怒火中烧地把嘉勉从地毯上捞起来,携人就走的架势,临走,他知会周叔元,“你的大儿子之所以闹这么多,一是对你辜负原配有所怨怼;二是你立遗嘱期间希望我出点格,好失了人心。”   “我如他所愿。且光明正大地提醒你,周叔元先生,无论你爱不爱我母亲,我都不比你头生的儿子矮半截。我所得的所要的,都是我阳谋而来的,也是我应当应分的。”   厅里的古董坐钟珰地敲了半声,时间是半点,但几时不知。   晨昏不分里,周轸告诉父亲,这就是他料理家务事的全部。   今后,他们都只为各自活,两不相欠。   *   从小公馆里出来,周轸一门心思地往风雪里钻,脚步快到嘉勉追不上。   薄雪盖了黛瓦青砖一层,嘉勉的高跟鞋迈得太急,一个打滑,摔在了地上。   小旗见老表出来,寡着一张脸,就知道大事不妙,追他不上,才想折回去开车子。没走几步,又见嘉勉摔了,连忙跑回头想要扶嘉勉,走在最前头的老表这才回首来,喝声,“不准碰她!”   周轸走回去,径直俯身,把嘉勉从地上抱了起来。   嘉勉想安慰他什么,又顾忌着小旗在,周轸未必受用,只能说些别的,“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周轸面色如水,沉沉地,白雪化成的水。   “回家。”   *   寒天腊月里,倪嘉勉只穿了件A字裙,腿上自欺欺人地一层薄丝袜。   那丝袜脱下来,牵扯着血,膝盖磕破了。   周轸进来的时候,嘉勉坐在穿衣凳上,往膝盖上贴消毒胶布。   她洗过澡还没来得及穿衣,身上只裹着一层长毛巾。   他唇上叼着烟,几步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吞云吐雾地看着她料理自己的伤口。   胶布是正方形的,偏偏倪嘉勉笨手笨脚地贴皱了。   就在她准备勉强了事之际,周轸摘下唇上的烟,教训她,“贴得什么鬼!”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沐浴后的人,像浮面的小鱼,绯色透明。   某人抛了手里的烟,起身去台盆前洗手,回来的时候,就着她身上的毛巾擦手。然后,扽过她的腿,要揭开她的胶布。   “你干嘛?”   “重新贴。”   不等他的话说完,周轸已经揭掉她的胶布,给嘉勉疼得,连连啧声。   再一块方胶布,由周轸一个个边角捋平,像烫贴上去的一般。嘉勉看着他不作声地对付着她的伤口,也小心翼翼不戳破他的结界,“你贴这么平,我膝盖都不能弯了。”   “那就抻着,别弯。”   才说完,嘉勉就落脚到地上,眼见着膝盖弯了,那胶布也褶皱起来。   周轸不快,“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那位陈小姐,轲哥哥安排的人,为什么要朝你倒戈?”   “谁知道。”   “她喜欢你。”陈述口吻的疑问。   周轸摩挲嘉勉的伤口,隔着那层胶布,“你吃醋?”   沉默的对视里,倪嘉勉明显吞咽了一口气,一口小心隐忍不想被识破的女儿气。   终究,她汇视着他,“比你料想的要早。”   “嗯?”   “吃醋。”嘉勉抱膝,低着头,她只披着一层长毛巾,暖风机下,长发被吹得愈发干燥,毛茸茸的,“这种感觉,因为喜欢一个人而生出的狭隘的排他的自私觉悟。”   嘉勉告诉周轸,那年去周家吃晚宴,她为什么始终不和周轸说话。   “因为你把我从轲哥哥的婚宴上带出来,在你外婆那里,你问我饿不饿,叫了两碗馄饨,一味地喂我,我吃不下了,要喂猫……你不肯我和那猫走太近,嫌它脏……”   “我以为你只对我这样,结果,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你的女朋友,甘棠。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喂东西给她吃……”   “我当时好难过。难过的不想离开那坛子凤仙花,唯有拼命地摘那些瓣儿,祈求它们没完没了,那样,我就不必回头看你们。”   “回去后,我哭了好久。尤为地恨周轸,恨他害我变成这样。”   “叔叔说周家老二不是好人,哥哥又替他作保。”   “总之,我讨厌你,也讨厌那时候的自己。”   “所以,晚宴上才不和我说话?”周轸问她。   嘉勉频频点头,十四年过去,她提及这桩心思,依旧像极了当年的小女孩。   “那晚我也好气馁,气馁有个小孩她针对我。我明明待她那么好,她偏偏始终不肯正眼看我一次。”   说着,周轸拨她的脸,看着自己。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声音与力道都是责难的。周轸怪倪嘉勉。   那时她是个小孩,要怎么告诉他。   拿后果去追溯当初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即便时间再饶他们一次,十二岁的嘉勉依旧跳不出她的格子,她只有那么大的天地,即便生发了感情,也是最纯粹的,无关他人的。   “爸爸吊唁礼上,你和我说再见,要我好好吃饭。”   周轸走后,嘉勉哭得泣不成声,一夕间,属于她珍爱的人,都离她而去。   她无能为力,以己抗争命运。   之后的事,就是周轸知道的。他前脚走,后脚季渔和梁齐众到了,像一步棋,他们下坏了一步,后面整盘跟着错落了。   事后追责起来,上帝视角落在吊唁礼上那天,周轸捧着嘉勉的脸,依旧怪她,“你该告诉我的,你该不让我走,该告诉我,你舍不得爸爸,舍不得我……”   “周轸,我舍不得你。”嘉勉依他所言,告诉他,“我舍不得你送我的猫,舍不得你替它取得名字,舍不得你替我告诉嘉勭:嘉勉想养猫;舍不得你去我家那时的惊喜,也舍不得你今日被你父亲打的一巴掌……”   倪嘉勉欢喜的周轸,他可以不是个好人,可以混账傲慢,可以阳谋地追名逐利,但偏偏住在她的软肋上,   一击即中。   “不要紧。一巴掌换你这些真心话,很值了。”   嘉勉困顿地看着他。   周轸眯眼,手指描摹着她的轮廓,停在她脖颈处,那里有一处新鲜的伤痕,他弄的。   然而,始作俑者毫无愧疚。   再要求她,“嘉嘉,当眼下是当时,我要你告诉我,你最最真诚的想法,不要去管任何拘束你的东西,我只想听你最自私的念头。”   嘉勉咬咬嘴唇,在周轸膝上,被他蛊惑到了,当即开口,“我不想你走,周轸……”   “还有呢?”   嘉勉摇头,再没有了。当时的她。   “那么现在呢?”   长毛巾滑落到地上,覆在周轸的脚面上。而骨瘦停匀的人趴在他肩头,起伏不定的呼吸……   周轸急急逼供的嘴脸,左撇子上前,可是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婚戒。   饶是光秃秃的一圈玫瑰金,嘉勉也被咯到了,昏昏然里,她摇头,气息砸在周轸眉眼上,唇舌几乎本能地去找对方。   她声音如蚊蚋,也拿手去分拨他,不肯他这样,也怕戒指松脱下来,掉在里面。   某人像是被说到兴头上,他咬着一口气,天生和倪嘉勉作对,“那我就要放在里面,我要把我的戒指,永远放在里面。”   嘉勉气极了,一口咬在他肩头。   疼得周轸杀气腾腾,撤回手来,一面宽解自己,一面把濡/湿无名指上的戒指脱下来。   他衔在嘴里,挑衅也好,勾连也罢。嘉勉看着那戒指再跑到他嘴里,又羞又恼,简直无地自容,   才想骂他变态、王八蛋……   衔着戒指的人,扶着她,如她所说,一击即中般地坐落在他身上。属于彼此的一口气,全都跑了出来,溃不成军。   像一口烟,从鼻息、唇角里逸出来,绵长流连。   下一秒,周轸偏头吐掉了那枚戒指,滚落到地砖上,叮叮作响。   被抛去云端的嘉勉,一口气续不上了,跌回他的怀抱里,周轸接住她,渡气般地打趣她,“别没出息,才刚刚开始。” 第69章 7.9   嘉勉两只手抓皱周轸的衬衫,不住地摇头,她求他别这样,她不喜欢。   不喜欢在上/面。   周轸一只手扶在她腰上,一只手去攀附她。她一向这样,这方面矜持又躲懒,惩罚也好索取也罢,周轸.柔.搓的力道引得她浓烈地蹙眉。   牵扯着,嘉勉更是死命地拽着他的衣裳。周轸骂骂咧咧,“这底下是有河嘛,生怕跌下去?”   “有你。”嘉勉也跟着还嘴。   某人笑出声。   硬的不行,他来软的。一面拿脸来烫贴她,一面手去到脊背上,安抚也好,顺气也罢,周轸一味诱哄着,喊她的名字,喊她乖乖,“不要躲懒,你说你爱我的。”   嘉勉羞赧一张脸。咬着唇,眉眼里全是被浆捣碎月光般的情/欲,却咬紧牙关,说没有,我没有说。   “有。我听到了。不止这只嘴巴说了。”周轸的食指去点嘉勉,他故意在她唇上拖沓、流连,像逗弄小猫一样,惹她发怒,也悄然地试探进去,拿指腹去摩挲她的牙尖。   那上面沾着她的气息,嘉勉气不过,拖着他的手,重重地咬了下去。   疼像电流走到心里去,涌出一汪心头血。   周轸想起先前嘉勉要去外婆那房子看看,她说有话跟他说,眼下,“就是想说这个的?”   “想和你告白的。我活这么大,还没跟喜欢的人告白过,但也好像除了你之外,没喜欢过别人。也想跟你说,如果你一直过不去,我们就算了吧。”   倪嘉勉会以她的方式和周轸清算清楚。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说罢,周轸撤回了手,捞她腿弯,径直抱她去卧房。   嘉勉挨到床的那一下,周轸是扔的。他说明天我就把那老屋的花坛子给铲了,“我让你摘花,摘个鬼!”他在对付十二岁的倪嘉勉。   再对付眼前这个,“说吧,要和我怎么清算清楚。”   周轸一面说,一面摘脱领带、衬衫,抽出腰带的那一下,他下意识捉住了嘉勉的一只脚。   皮革穿过温莎床头的黑色胡桃木栏,再在嘉勉脚踝楚绕过、扣了孔。   嘉勉横躺在床头。已然生气了,他从未这样过,再任性,也没有花招对付她。嘉勉指责他,“周轸,你敢用从前对付别的女人的花招对付我,我就一定会和你算清楚!”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付别的女人了。”   “你给我解开。”   “偏不。”   “你这个变态!”   周轸应着她的骂,欺身而来,说她这样像是戴着电子脚镣一样。   嘉勉伸手来拂他的脸,原本就不真心的耳光,被他的钻营瞬间冲散了。他反手扣在她的手腕处,她全动弹不得。   周轸醉得不轻,抑或是酒气做了色媒。退出来,再偏头去她脚踝处,从被禁锢处起,审视比落吻更可耻,没几下,嘉勉就经不住了。   她求他。   “什么?”人畜无害的无辜腔调。   “你解开。”   “就不。”   嘉勉跃起身来,周轸以为她要去够脚踝上的结。可是没有,她是来够他,亲他,是当真递着唇舌般地热忱,也求他……   周轸一点一点看着她眉眼里痛楚起来,却不心疼,挞伐的力道更剧烈,他说倪嘉勉固执极了,害他失去他起码的知情权。   她欠他的。我要一点一点要回来。   情急之下,嘉勉脱口而出,喊他“哥哥。”   小时候,她怎么也不肯喊他哥哥,理由他们不是。与嘉勭一齐玩的几个男生都吊儿郎当的,周轸打头阵,所以嘉勉从来不肯喊他哥哥。   现在她告诉他,“因为那时候觉得喊你哥哥,你就变成嘉勭那样的角色了。”   嘉勉想,周轸就是周轸。   “再喊一次。”   “哥哥。”   某人沉沦与美色与欢愉里,最后,自愿去解开那劳什子的结。   因为非但惩罚不了她,还惹得他空落落的。他要倪嘉勉像藤萝般地缠绕着自己,她依附他,他也才有归属感。   “嘉嘉,你就是我的。”自始至终,从头至尾。   浮浪翻成蕊,嘉勉伸手去拂周轸眉梢上的一颗热汗,沿着轮廓一路滑到颈项上。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贴吻在手腕处,是安抚也是邀宠,“把那只猫找回来,端午,我们再养一只。”   这话他从前也说过。只是不知道嘉勉对养猫的障碍。   眼下,她还是如此。不,她不想养了,“我不想看着他们离开。”   “有我,嘉嘉。我在这里。”   嘉勉哭得泣不成声。   偏他还在兴头上,她愈哭,他反而愈猖狂。   “不养猫,我们养孩子吧。”   这个档口,他说这样的疯话,嘉勉当真被他唬住了,即刻就抹干眼泪,警告他,“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周轸,你王八蛋,混蛋!”   口吐芬芳的人被翻了个个。她膝上还有伤,周轸拿枕头给她垫在膝上,嘉勉已经撑不住了,周轸从身后再紧密地搂住她,气息断促……   嘉勉所有的理智汇集着,求他,也警醒他,不准不可以,“什么事情都得是有商有量的。”   “你还知道,你什么时候做到过。”周轸教训回去。   嘉勉变得无限地柔软,是气力耗尽,她最受不了他这样对她。   嘴里冷漠穷狠,身体却在诚实地接纳他。   “嘉嘉……”   周轸在她耳边喊她,一连几次,她都细细地沉/吟,偏不扭头。   他拨她的脸,一面亲吻她,一面契合她,就在嘉勉化成一滩水,倒塌下去的一瞬,周轸随即而来,   他离开了她,热意摔打在嘉勉身上,横陈开来,滚烫模糊。   奄息的二人:   “我恨你。”   “我爱你。”   *   辛丑年,又一年春。   倪家热络的交际,周轸却随倪少陵进了书房,是查点他与他父亲的声张。   倪少陵怪他沉不住气,这个时候阵仗闹这么大,新兴年下的,不要怪说丧气话,当真你父亲有个什么,你这逆子的名头,可见一路蹚到黑了。   外界都会说,老二为了个女人,急急逼宫周叔元。   周轸坐在倪少陵对面抽烟,“是不是,也不是全由他们说了算。”   “事实就不是。家事和公事一个道理,当断则断。”   你们也不要把老头想得多糊涂多脆弱,他向来是希望我和老大打个平手,这样最好,他一碗水端平。   偏偏,周轸忤逆,把老头那碗水打翻了。   一来,这些年的冤枉气;   二来,也给老头个交代,注定,他们弟兄俩合不来了。历史遗留,性情使然。   周家,到他们这里,注定得拆开念了。   “嘉勉呢?”倪少陵横一眼周轸,问他,拆不拆?   “您知道的。”   “我不知道。”倪少陵洋相他。   “我只知道,你们上辈子也许是冤家!”   就在这个书房,倪少陵就问过嘉嘉,你轲哥哥的迎婚礼,那么大的事,嘉嘉呀,你怎么能昏头昏脑地跟周轸走呢?   十二岁的嘉勉敏锐但讷于言行,她说了那个拍花子的事,不是轲哥哥先看到她的,原则上,是周轸救了她。   少女情怀总是诗。倪少陵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他们的嘉嘉能那么果决地要嫁给那个人,当年先看到她的周轸。   她说,她不在乎周家是什么样的,从头至尾在乎的只是周轸这个人。   孤勇的人,不怕豪赌,因为胜败,结果都一样。   *   倪家的偏厅里,哗哗地麻将声。   女宾在楼上,欢声笑语,一浪接一浪。   嘉勭是夜里归家的,他只有半天的歇息,下午还要回去值班。   囫囵几个小时,爬起来,廊檐下正巧看到嘉勉,她在修剪鲜切的百合花。   “别给你婶婶看到,初一早上,拿剪刀,不作兴的。”   “你也信这个?”嘉勉好笑地追问哥哥。   嘉勭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就着他们吃剩下的煮干丝,洋不洋中不中的一顿早午饭。   “我可能下午回去就拿刀了。”   嘉勉笑得更甚了。   周轸寻过来的时候,手在玻璃门上叩了叩,再信步下台阶来,冬日暖阳下,这里竟然比春天温暖。   周二打趣他们,“一家子,只有你们兄妹俩最合拍,躲在这享清闲。”   嘉勉插的一株百合,矮了些,周轸坐到她椅子扶手上时,替她往上提了提。   他说那年他来倪家也是。   七岁的嘉勉因着父亲临时有值班,大年初一早上,就送到了倪家来。   嘉励一早就去同学家了,嘉勉一个人在楼上看书,说是看,实则翻,没一会儿,翻了好几本彩画童话书。   嘉勭看她一个人孤单,说要陪她下棋,哥哥说的是象棋,小妹领会的是飞行棋。   周轸来的时候,嘉勭正巧拉他下水,来,二子,一起下棋呢!   周轸:今天的黄历是多不幸,我来你家,下这玩意?   “她又是谁?”   “嘉勉。”   “嘉勉是谁?”   “我伯伯家的孩子。”   “嘉勉。”周轸喊小孩。   小孩头也不抬,只顾着掷色子,因为她要掷到6才能把她的飞机放到起点上。   这样啊,轮到周轸掷,他一把就投了个6。   小孩抬头看他,“你作弊!”周轸听见了她的声音。   “谁?你说谁作弊?”   “你。”小孩浑不怕,随即,把他的飞机从起点拿回头。   周轸好气又好笑,吓唬她,“好,我记得你了!”   —正文完—   2021/4/1-2021/8/6   勖力.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了,我松了一口气,但也无限惆怅。   说实话,这文写得很脆弱,无论是二次元面对的声音还是三次元工作遇到的挫折。我原想着,结束后,我得好好牢骚牢骚,真正敲完正文完,又不至于了。   成年人没有容易二字,真正走过来,会发现,回头看许多东西,微不足道。   这里,只想认真感谢陪我走完这四个月的读者,真的,没有你们一路的打气,可能我二十几章那里就停笔了,不是这篇不写,是不打算写故事了。(那时就这么脆弱,嗐。)   那天都打算暂停了,看到一个老读者回复别的评论,说大大坑品一向很好的,不会坑的。   就为了这句话,我才坚持到这里。我是个有强迫症的人,这篇写不完,会一直搁在我心里,根本没信心再去动笔别的故事的。   好在,我写完了。在我这里,正文完就是故事完。但答应读者的番外,一定做到。   番外会贴在隔壁【不定期更,歇两天】,之前的《春日偶成》会全文替换掉,改名《拾贰月》(抱歉,有读者很喜欢偶成这个故事,但是我前文说过,嘉勉也好,又安也罢,磕绊了我三回,我只能追随自己的初衷,替换掉,才能算这个故事复健成功。)   最后,这文不V。谢谢陪伴,等我休息好了,再上路。(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