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橘绿时》作者:勖力   文案:   汪盐答应孙施惠的“婚姻搭子”协议之余,问他,“我需要履行什么义务?”   “别对我大呼小叫。外人在的时候。”除他们之外,都算外人。   从民政局出来,两本结婚证都搁在汪盐手里。   孙施惠要赶回去开会,临上车前,想起什么,问合法的孙太太,“晚上回去分房睡吗?”   .   汪盐问孙施惠,“如果不是因为爷爷的这份继承遗嘱,你是不是不会在这?”   “问如果有意义的话,那么我问你一个?”   “……”   “如果那时候,我让你不要和盛吉安在一起,你会听话吗?”   “……那你为什么不问?”   “因为没意义,走丢的狗碰上来宠物店的前主人,这绝不是什么人间喜剧。”   #慢热,鸡毛蒜皮,家庭日常(会有配角笔墨)   #隔日更节奏;防盗90%,72H   #排雷:【双非C,慎入,拜谢】   微博:@是勖力   文案于2022.7.1已截图.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近水楼台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汪盐;孙施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非典型青梅竹马“先婚”,后爱。   立意:爱人者人恒爱之。 第1章 远远风(1)   陈列柜里还有最后一块栗子南瓜蛋糕。说好的汪盐请客,她询问站在她后头的男人,要不要加个甜点?   男人礼貌婉拒,汪盐也不勉强,指指那块蛋糕,交代小田,同两杯咖啡一齐算账。   快到年下,她正好到这家直营店巡店,顺便约了秦先生,相亲!   小田给汪副理算好账,说齐了给他们端过去。末了,还不忘打趣汪副理,“您好惨,相亲,女方买单。”   “也不是。人家要付的,我毕竟地主之谊嘛。”   小田他们几个和汪副理私下还算相熟,“直女单身总归有道理的。”说完,柜台里员工相约笑了。   汪盐摆摆领导的谱,示意几个,好好工作。   下一秒,她掉头要去找秦先生位置的时候,咖啡店门口进来一人,清瘦端正的身影。这里邻近CBD,金融、商务、购物、地铁都四通八达的,遇见个熟人稀松平常。   对方倒是比汪盐惊讶喜悦得多——   孙津明。   “盐盐,好久不见。刚还在想,过来会不会遇到你,巧了。”对方从金字辈,因为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因此只行了同音字。按交往辈分论,汪盐应该喊叔叔的,不过孙津明只大他们八岁,小时候她就喊乱了,一直喊阿哥的多。   汪盐闻着对方身上的香,回以客套的问候。对方是来买咖啡的,也知道这个牌子这个区的巡店业务是汪盐负责。   寻常的寒暄过后,汪盐说请阿哥喝呢,难得碰上他。让小田把账记到她卡上。   孙津明见盐盐少陪的样子,径直往一落座男士那里去,等着取咖啡的空档才从他们员工那里明白原来:   她在相亲。   四杯咖啡取到,他不好打搅落地窗边相亲的人,只微信和她再会:   谢了咖啡。   施惠回来了,正好在对面律师楼谈事的。   先走了,再会。   *   汪盐腕上的表指向下午六点整。   她其实好饿,正因为低血糖,胃里空空,才不敢单喝咖啡。木叉子挑一小块栗子南瓜蛋糕送到嘴里,手机微信里正好进来孙津明的消息,意外也情理之中:哦,孙施惠回来了。   “这个点,我们应该换个别的地方的。”秦先生不时出声,汪盐抬头看他,对方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吃顿正餐。”   汪盐个人意见,喝杯咖啡的时间足够了。但是出口的话,依旧保持着起码的社交礼貌,“年底实在忙,这才匆匆敲了个时间,害秦先生特地跑了趟。”   “不会。我还好,见怪不怪了,只是看得出来,汪小姐很为难。”对方很城府世故的笑容,一番话也不觉得冒犯。   坦白说,是看了汪小姐的照片才答应他姑姑那头的。   也宽慰汪盐,不必拘谨,就当面试会谈,“相不中可以不给我offer的。”   玩笑太正经,蛋糕太甜,汪盐噎了下。握拳侧身咳了两下,平缓下来才朝秦先生说抱歉。   平心而言,秦先生给汪盐的印象还可以,成熟、有边界感,也不会因为女士要买单而计较什么,“您常相亲?”   对方不置可否,“好像人到了一定年纪,不有个稳定的两性关系,就跟得罪了全天下似的。穷是原罪,感情赤贫也是。”   到此,汪盐才彻底正视对方的眼睛。是认同也是赞许,赞许这个30+的男人,通身的世故,话却说得清醒不轻佻。   她放下手里的叉子,瞥到对面商务大楼逐渐灯火通明起来,好像轮到她说话了,于是逼不得已,讲了个不短不长的闲篇:某天她因为熬夜上火还是着凉了,总之舌上生了个疮,不能吃东西不能说话的疼,就去药店买西瓜霜。正巧碰上了师母,对方是汪盐小学六年班主任的太太。   小时候汪盐就很得冯老师喜欢,活泼开朗,学习上也一点就透。   师母和她寒暄好久,汪盐因为舌上的疮都答得勉强。落在师母眼里,却是沉默温顺的。没两日,师母就联络汪家。汪盐父亲是名高中数学老师,妈妈是政府机关干文职的,汪家在吾模路一住就是几十年,不谈什么家风,街坊邻里谈起来:汪老师两口子人都和善得很,他家猫猫也是个漂亮机敏的姑娘。   汪盐小名猫猫。   回头,汪母就跟汪盐念叨冯家师母张罗的相亲。说侄子在一家民营上市公司做高管,为人处世家庭背景都可以打包票,头些年拼工作耽误了些心思,如今老大不小了,人也固执,不是人家挑他,就是他挑人家。   这几年,这样上门张罗的不少,汪盐从来不肯配合,这一次也是,她在饭桌上轻飘飘打回头。汪母陈茵倒是不依了,反问汪盐,“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为止?”   三十岁?还是三十五岁?盐盐,你才二十七呀,你这样心如止水的,我和你爸看着很难受。   汪母这一向睡眠不好,顺带着脾气也跟着冲起来,时不时给他们爷俩一嘴。汪敏行都宽慰女儿,你妈最近更得有点厉害,又不服老,不肯吃那些药,你能让着她点就让点。   陈茵直截了当地问汪盐,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盛吉安,我就不懂,你和他哪来这么深的缘分。   值得念念不忘?   饭没吃完,汪盐就应下了相亲。纯粹不想妈妈情绪这么激动,也不想他们提不该提的人。她其实挺不服气的,这么多年了,哪怕盛吉安如他们的愿与汪盐一刀两断了,也没换来妈妈半点的平和与怜悯。   以至于,这之后的三年,汪盐只是遇不到投契的人,原因总总,最后还是归咎到那个人头上。   “秦先生,你会和相亲几面的对象考虑结婚吗?”絮絮叨叨一摞,汪盐整理思绪回到眼前,带着些好奇心问对面的男人。   而对面的人几乎同时,问她,“是家里反对才分开的?”问汪小姐和前男友,也许还是初恋。   “像你说的那样,穷是原罪。”当事人略有保留的回答。   秦先生颔首,礼貌会意到汪小姐的回避,然后感谢她的坦诚。反观他,初次会面,他远没有打算朝一个人交代自己的底细,还是遥遥远远那种。   汪盐目光再次落一眼对面大楼,手里握着咖啡的纸杯,微微自嘲地笑,“秦先生大概会懂,有时候,我们面对陌生人反而容易诚实。”   “是,我懂。”   这是一次很不成功的相亲,一对男女彼此傍身的社会现实一件没交代,就互相聊了聊各自的年纪,在哪里读书的。汪盐不清楚秦先生到底干哪行的,月薪还是年薪具体是什么数字;秦先生也不明朗汪小姐上来的交代是坦白还是婉拒。他只晓得这个女生比他姑姑描述得更浓墨重彩些,并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温柔,甚者有几分固执,世故的心计或者迂回的话术她其实信手拈来,实实在在社会职场打滚的人。   唯一具有迷惑性的大概就是她的身量及面孔,纤瘦但不单薄的身型,一副年轻姣好的容颜。不关己事不张口的时候,其实很有缥缈感,十足的少年气。秦先生必须承认,这样的表面,对于任何男人都具有新鲜的诱惑性。   今晚会面,汪小姐第三次看窗外。秦先生也就意兴阑珊了,表示天色不早那就不打扰汪小姐了。   男人无可挑剔的礼数与涵养,督促着汪盐礼尚往来。   她送秦先生出咖啡店,冷风里有什么白色的絮状物往感官上落,下雪了,今年的初雪。   落雪很轻,不时掉进脖颈里,却叫人不禁畏缩起来。   秦先生的车在对面商务楼里,他想叫汪小姐留步的,话到嘴边又改口了,“你怎么回去,我送你一程?”   汪盐指指店里,佯托店里年前盘点事宜还没做完,她自己打车回去。   “好。”秦先生说着要往对面去,初雪疏薄,他临走前,想起什么,“汪盐。这个名字很特别,有什么寓意吗?”   当事人指指风里的飘雪,说她除夕那晚生的,夜里下起了大雪,爸爸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狸花猫凑巧也产崽了。   汪父是个教书匠,偶得的女儿,偶得的喜悦,大雪纷飞,想起陆游的那首诗: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   雪当作盐,盐也是雪。   秦先生曲指刮刮眉上沾着的雪,会心一笑,表示果然很有意义的名字。   “我先走了,天冷,汪小姐进去吧。”   南北走向的大道,西面处的秦先生阔步穿行马路到对面去,东面泊车带上,有辆S级的轿车,头朝北低调地泊停着。   通身的黑色,沿街一溜的停车,唯独它,涉边规矩地跳着双闪。   汪盐回店里拿包,下雪的缘故,小田借了把伞给汪副理,汪盐摇头,说不用了。   她再从店门出来,略顿了顿脚步,瞥一眼那辆车,终究朝它走过去了。   不等她走到车边,后座靠西这边的车窗落下来,孙津明喊她,“盐盐,施惠等你好久了。”   汪盐穿行过人行道,走到街边牙子上,正好贴着车子东面门。里头的人没有降下车窗,而是径直松了门锁,一面开门,一面穿着系带皮鞋的脚将车门格到最大化。   车内徐徐的暖意弥散开来,孙施惠把手里翻着的一份合同随手丢到孙津明怀里,“去问问老何,给他的助手开多少钱一个月。合同钉得狗啃过一样就算了,页面还倒了个,怎么,他是年纪大了,开始做菩萨了,还是知道我颈椎不好,要这么好心给我治治?”   孙津明就这样赶一般地被自己的侄儿赶下车。   重新折回楼上办公室前,当着汪盐的面,诋毁车里的人,“臭病又犯了。”   汪盐附和地笑,再微微俯身想和车里人说话的时候,他挪挪位置,朝里坐了坐,示意汪盐上车,“冷死了。”   车外的人没和他客气,才侧身坐进车里,就闻见咖啡香。   孙施惠手里的。   他这一趟去B城半年多,中间短暂回程也只停靠一两天,他爷爷的生意和他自己的工作室全交给经理人,线上沟通,拍板签字等必要的场合才亲自出面。   这是孙家对外交代老爷子重病以来,汪盐头回看到孙施惠。半年没见,他瘦了一圈。   “津明哥说你回来了。孙爷爷身体最近怎么样?”   身边的人一身素黑的商务装,汪盐上车才阖上门,他就交代司机开车。随即,应声过来,目光坦荡,盯着她,不多时,头歪到靠枕上去,口吻讨人嫌得很,“你……是不是胖了?”   还不止,“怎么样?”他反问她,“我是说,和你的三十五岁相亲对象。”   作者有话说:   故事名出自:苏轼《赠刘景文》: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   一个很悬浮,争取落地的故事。   通篇没什么大事,就是围绕汪孙两头的琐碎日常,可能会掺点猫毛狗血。   其实非必要,但这篇额外排个雷(前几章信息铺陈有点多、可能交代不及时)还是讲一下来婉拒一些不喜欢的读者朋友们:双非C,请知。   祝大家一切顺利,包括我。 第2章 远远风(2)   “笑话吧,停在这里等我不就是为了这一句?”   某人讥讽且傲慢,口无遮拦,“别怪我没提醒你,男人过了三十,只剩下一张皮。”   “哦,那你也没几年了。”   孙施惠闻言冷笑了声,“听起来还蛮顺利的?这么维护那个三十五。”   “三十四。人家。”汪盐噎不死他,也坚决不服输。   车身向前,能看到外面有雪往后捎。“津明哥还没回来。”她提醒身边人。   孙施惠把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空杯搁到杯格里。双手枕在脑后,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嘴里还配合着出声,一身松懈,“他自己打车回去。”   宗亲上,孙津明确确实实是孙施惠的堂叔。但社会关系与明面上,他只是帮孙家做事。是以,工作范畴内,某人才永远一副银货两讫的嘴脸。   “你爷爷最近好些了?”   “不太好。”   最近半年,汪盐和孙施惠鲜少联系。偶尔她朋友圈更新,后者只言片语评价几个字,她反过来问他近况,他也是好与不好之间。   现下听闻他这样说,汪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孙施惠倒是反过来安慰她,“上年纪了有个毛病,难道还会一天比一天好?”   人已经挪回来了。孙施惠这一趟去B城半年,一是陪着爷爷手术疗养,二是料理那头的生意摊子。   他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说辞,“带病延年吧,活一天赚一天。”   汪盐听出他心情不好,悄默声地换了个话题,“来这里谈生意的?”   边上人闭目养神,声音很轻,却严阵以待,“嗯,顺便爷爷有份提前公开的遗嘱。”说着,孙施惠忽地睁开眼睛,瞥汪盐一眼,像似就说到这、也像确定她有没有听。总之,很保留的神色。   汪盐点到为止的问候。她过来就是和他打个招呼,问问他的近况,这些年,他们不亲不疏的联络也仅限于此。   孙施惠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汪盐七岁第一次见他就是如此。二十年来,他教养在他爷爷身边,祖孙情意肯定是有的,但这样的富贵家庭,等着老爷子去、宣读遗产的虎视眈眈也是必然存在的。   所以汪盐很识相,不干己事,不听不问不关心。   前面就是地铁站,她提醒司机,“师傅,前头放我下来就可以了。”   不等司机应答,孙施惠发话,“你吃了没,我还没吃,去吃……三文鱼?”他记得汪盐爱吃一切鱼类的做法。   实情汪盐很饿。她饥肠辘辘地偏过头,看边上与她隔一座位的人,他手机响了。孙施惠一面接电话,一面知会司机,去拂云楼。   *   这通电话讲了约摸一刻钟,车子抵达店门口,有人还没收线。   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直柄伞,正巧汪盐下车,就径直撑开递给汪小姐了。   汪盐伸手要接的时候,孙施惠快她一步,接电话的手,右边换到左边去,腾出手来打伞,很公平的态度,与汪盐一人一半。   雪越下越大,甚至能听到伞面上的摩挲声。   拂云楼正门口有专门的侍应生负责收纳客人的雨具和递消毒毛巾擦拭衣肩雨水。孙施惠正好这通电话讲完,伞和手机都在手里,忙到昏头了,把手机递给侍应生,年轻的女侍应抿嘴笑了下,提醒客人,“先生,您可以把伞交给我们保管。”   汪盐在边上不无鄙夷,“你招惹女生的戏码真古早。”   饶是她穿着高跟鞋,孙施惠也高她一头,老朋友般地恶劣,“我连她眼睛鼻子都没看清,招惹个鬼。”   汪盐可有可无地听去,径直往楼上去。   孙施惠没好气地跟着她,“我这段时间忙得脚打后脑勺,再好看的貂蝉,也是猪八戒。”   “倒是你,新闻!愿意出来相亲了,你可别告诉我,女人年纪一到,都恨起嫁来?”   汪盐由他取笑,没所谓,“也许吧。我妈催得厉害,我不来……又是盛吉安一桩罪过。”   他们高中时候,三人互相认识,孙施惠和盛吉安还一同在汪盐父亲班上,反倒是汪盐,教职工子女避嫌的缘故,不得在父母或亲戚班级里。   那时候盛吉安回回护着老汪的女儿,孙施惠他们几个就取笑盛大学霸,上赶着当老汪的乘龙快婿呢!   汪盐和盛吉安分手三年,她始终不怨怼他。她曾和孙施惠说过,换我,我也会和女友分手的。因为太现实了,一个遭逢家庭变故学业未完的赤贫学生,没有经济没有父亲做顶梁柱了,生受了女友父母世俗的眼光和偏见,他实在没资格谈感情了。   猫猫,盛吉安私下都喊汪盐这个小名,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喜欢你,脊梁骨都快断了,我该怎么办!   汪盐平静接受了盛吉安的分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知道,丢开我,你可以跑得更快一点,盛吉安,我也可以活得比和你一起的时候自在些。   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哪一句戳伤了他作为男儿的自尊心。   落后一步的孙施惠听闻一个名字,不无嘲讽的声音,“嗬,有人真是天上星啊。”   廊道里,汪盐才想回头和他说话的,被边上一道移门出来的声音抢白了。对方一眼看到了孙施惠,热络世故的声音,“施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衫黑裤的中年男人微醺地从包厢里迈出来,几步下台阶来,伸手与孙施惠握,随即就问候起孙开祥的身体,“前段时间听说孙老身子不大好,也会不到你和你姑姑。怎么样,好些了没?”   中年男人身后的移门没合上,孙施惠同他握手交际之余,已经得知里头聚首的是些什么人物了,他握手的姿态全是晚辈仪表,随即偏头和汪盐轻声道:“你先去包厢等我。”   汪盐领悟过来,他要去这一间包厢打个照面、问候。于是干脆点头,顺便与白衫的中年男人轻和颔首,算作礼貌。   中年男人不等汪盐走远,打趣施惠,“女朋友?”   孙施惠在商言商的冷漠口吻,“朋友。”   汪盐步履不停,身后男人配合笑了声,孙施惠拾步上了台阶,忽而包厢里热闹起来,应酬声、笑语声,被移门轻轻关围住了。   *   汪盐这一头被侍应生引进了他们要的包厢,室内温暖如春,一面陈列墙上版绘的是胡也佛风格的明清仕女图。   她脱下外套挂在边上的衣帽架上。   朝南的观景窗,纱帘没有拉上,汪盐落座的位置能看到庭院里白雪越攒越密。   侍应生送来热茶和今晚的菜单。因着孙先生是常客,侍者询问他今晚带来的女宾,“孙先生有没喝完的存酒,需要替他取过来吗?”   是汪盐自己有点想喝了,她知道孙施惠是个饮酒行家,入他口的,都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自作主张点头了。不多时,侍者取过来那瓶存酒,颈瓶卡上还有孙施惠的签名。   他多少年如一日的下笔痕迹,孙与施之间,永远有一笔顿格。不知情的人只以为他把姓和名分开来而已,实则,孙是他后来加上的姓,他七岁之前姓施。   *   千禧年初,汪盐才学会骑自行车,去哪都新鲜得很要骑着去。   大年初三,爷爷要去会朋友,逗猫猫,要不要骑自行车一起去。   汪盐满口答应了,彼时,她在乡下。父母各忙各的打牌交际,那时的小孩都稀罕拜年的糖果和压岁钱,所以汪盐乐得出门。   乡镇就那么大,汪盐随爷爷出门骑了好长一条巷子都没觉得累,却是到了孙家,抱怨起来了。小姑娘不说她力气用完了,只嫌弃孙爷爷家院子太大了,怎么还没到,我都骑不动了。   真真见到孙开祥的时候,汪盐更是童言无忌,说要把她的自行车留在孙爷爷家门口,下次来的时候,她就有力气骑到大门口了。   孙开祥头回见老友的孙女,被逗得眉开眼笑的。   万般纵容道,那就留在这,车子和人。   汪盐的爷爷从前是乡镇上的一个赤脚医生,中西医都通,镇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基本都找汪大夫看,这其中就有孙家。   这一年孙家翻新的祖屋才乔迁进来,趁着春节的档口,孙开祥邀微时旧友过来坐坐。   汪盐得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压岁钱,满心满意地欢喜这个带花园子的地方,她正吃着大白兔奶糖呢,暖烘烘的书房进来一个男孩,与她差不多年纪。   那是她第一次见孙施惠,彼时他刚过完七周岁的生日。孙施惠大年初一的生日,汪盐是年三十,一个年头一个年尾。   孙开祥让男孩叫人,“你汪爷爷,还有他家的孙女盐盐。”   七岁早慧的男孩全不听孙开祥的话,也不管客人在,脱口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以为何律师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从前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才不是。我叫施惠。”   “你叫孙施惠。”孙开祥冷漠傲慢的家主形色,训斥眼前站没站相的男孩,“如果你再这样昂着头朝长辈说话,我就连同你原来的名字也剔除掉。”   汪盐有点害怕孙爷爷这样讲话,怯生生地躲回自家爷爷怀里,也听到爷爷劝老友,“慢慢来,孩子恋家是必然的。”   不等书房里的两个长辈话说完,孙施惠扭头就朝门口去,去了几步再折回头,出口的话依旧很笃定,甚至算得上机敏,“你可不可以把妈妈和阿姐也接过来,我就可以不走。”   孙开祥:“不可以。她们和孙家毫无关系。你也要明白,是你妈妈和姐姐愿意送你回来的,交换条件就是她们可以有更好的房子住,你姐姐也有更好的学校上。”   S城赫赫有名的实业大王,小作坊起步的孙开祥大半辈子都把名声看顾得跟口袋里的铜钿一样重要,平时更是积善有余。唯二两桩辛酸泪 :早年与妻子佳偶成怨、年过半百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空难事故没了,意外的遗腹子新闻,当年吵得沸沸扬扬,大报小报都在唏嘘老天爷垂怜孙老,才为儿子留下一点血脉。   可是孙开祥真正把这血脉接回孙家,中间思量建设了整整七年。   因为孩子的生母不大体面,是个未婚先孕拖着个油瓶女儿一穷二白的女人。比起儿子的意外,更让孙开祥难以接受的是,这蝇营狗苟烂泥一般的事实。   一家之主训诫冒犯的孩子,让他出去之前,冷漠绝情地交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她们。”   穿着白色条纹羊绒背心的男孩,唇红齿白,还嘴道:“我到死都会记得。”   汪盐永远忘不掉那天下午,大白兔奶糖粘在牙齿上,那个男孩凶狠狠地对着房里每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允许我再啰嗦补充几句啊:   1.之前放过一版文案,真正动笔起来,还是调整了,总之以开文文案和正文为准啊~   2.我也没敢在文案上tag先婚后爱,这个故事并不是典型的婚后文,因为婚前他们有拉扯试探一段。原则上,汪盐并不是个会草草点头结婚的女生,但孙施惠是个例外吧,一切偶然存在必然性。   3.只能说篇幅上,二人日常和对手戏2/3是在婚后进行的。   综上,一个非典型的消遣故事,有官配也有配角,家长里短,水磨日常。 第3章 远远风(3)   那天汪盐明明是去做客的,爷爷他们下棋的空档,她嫌无聊,悄默声地溜出书房,碰上一个大姐姐,对方正要出门去,风风火火的,把一个透明的打火机掉在地上。   汪盐帮姐姐拾起,孙琅华大衣高跟鞋的扮相,不接小孩捡起的好意,反问小孩,“你谁家的孩子?”   汪盐纯然地答,“汪春来家的,我是汪春来的孙女。”   孙琅华不以为然,她一向不喜欢这种乖乖囡,甚至连小孩手里的火机都不要了。涂得红红的嘴巴,张开些,吓唬小孩,“我管你谁家的,别乱跑,跑丢了就找不到爸爸妈妈了。我们家才有个回来找爸爸的小孩呢,哦,对了,只不过他没妈了。”   琅华是孙开祥的幺女,比去了的哥哥金锡小了一轮,又比他们小孩大了一轮,夹在中间,不大不小的。自幼父母离异的缘故,被父亲宠惯得不成样子。   后来再去孙家,汪盐被大人规训着礼节,喊琅华小姑姑。琅华不肯认,笑话她,你为什么要随着施惠喊我姑姑,我哪来这么多晚辈呢。不准喊,外人始终是外人,少乱招呼我。   “他妈妈呢?”汪盐一点不怕生,问眼前的大姐姐。七岁的孩子甚至没弄明白遗腹子是个什么意思。   琅华不无鄙夷,偌大的家,她也只能朝一个小孩煞煞性子,“重男轻女的那些人眼里,女人算个什么东西!”   那头,家里的老保姆听到琅华的话,连忙出声警醒她,快别说了,你爸爸还在气头上呢。   琅华浑不怕,“气死拉倒。反正他已经找到继承他的骨血了,不是吗?”   等汪盐反应过来的时候,琅华已经出门去了。留她一个人在院子台级上坐着,看青石砖地上,早晨放鞭炮后的红色灰烬。   老保姆看这个穿鹅黄小袄的姑娘,生得粉白娇嫩的,怕她在外头冻着,好意搀回来,问囡囡饿不饿,下碗小馄饨给你吃?   汪盐摇摇头,还把袋子里的糖给阿婆吃。老保姆欢喜可人儿,要她自己留着。又想着小孩搭帮凑伙的就不冷落了,轻声哄着小囡,你过去同我们施惠一起玩呢,他刚过来,成天闷在房间里,要把自己闷坏的。   后头的话是老保姆旁观者的自言自语:噶漂亮的小孩,得日子过得多一塌糊涂,才舍得送回来的呀,真真狠心的妈。   老保姆牵着汪盐,直穿过中间一片天井,来到后面院子,太湖石竖起的假山景,冬天里一片萧条。后来夏天,汪盐再去过孙施惠住处的院子,很僻静清幽的地方。前面廊道院墙里种着芭蕉、绿竹,后面空地上栽着棵流苏树,阴历五六月里,风拂流云过,燃燃的白花开着,像炎夏里的雪。   汪盐从小被妈妈教育的观念就是题目可以不会做,态度必须端正;小孩子可以有脾气,但走到哪里我们要讲理,要大大方方的;要学会谦让和分享。那种什么都舍不得分享给别人的孩子,长大了是不会拥有什么财富和朋友的。   坐北朝南最东面的一间房,房门没锁,老保姆悄默声地给汪盐旋开了,再作贼般的声音教汪盐,去呢,你去和他玩。   于是,汪盐当真去了。   刚才在前面外书房朝孙爷爷顶嘴的男孩,一个人瘫坐在地毯上,在拨弄手里的一个玩具,奥特曼的一只胳膊掉下来了,怎么也接不回去。   汪盐跟着一屁股坐下来,嘴里又一块糖快吃完了,粘着牙,不舒服,她又不好拿手扣,就这样龇牙咧嘴的样子,“要不要我帮你?”她是指奥特曼的胳膊。   穿着羊绒背心的男孩,头也不抬,继续手里的动作。接不上去,他也不急,固执地一遍又一遍。   “你要吃糖吗?”汪盐再问他。   “……”   “我爷爷和你爷爷在前面下象棋。”   “……”   “你的房间好大。”   “……”   “我叫汪盐,你叫什么名字?”   “……”   “这个奥特曼好旧了。”也许修不好了。   “……”   汪盐也不记得她这样自言自语了多少句,她只知道妈妈教她的想要和别人做朋友前的礼貌她都做到了,眼前人还是没有理她。   小姑娘腿都坐麻了,爬起来,换了个姿势,俯身、双手撑在膝盖上,两条麻花辫垂落在襟前,问他,“你妈妈和阿姐在哪里呀?”   一直给奥特曼接胳膊的男孩总算有了反应,他丢开手里的玩具,一把就推在汪盐的心口,叫她出去。   汪盐被他突然的力气吓到了,受挫得哭起来。   房间主人才不管她的哭,径直把她往房门口推,赶她出去。就在汪盐一脚被他推出门外了,里头的人气鼓鼓地关门,忽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是汪盐,她哇呀呀地哭喊起来,因为孙施惠关门,夹到了她扒在门套上的手指头。   孙开祥赶到的时候,命令孙施惠跟盐盐道歉……   二十年过去了,某人嘴里也永远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   日威浮冰,汪盐酒量她自己知道,一杯见底,圆球的冰还占据着杯身的全部。   她作主点了些吃的,等菜品上齐,热菜都见凉了,孙施惠也还没过来。   再喝第二杯的时候,汪盐谨慎多了,也决定不等某人了,她实在饿了。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约饭局,孙施惠向来如此,他总有他的交际要忙,要么提前走,要么干脆跳票不来。   汪盐一个人吃完开场的话梅花生到收尾的甜品香橙冻,用了差不多四十分钟的时间,外头天色也越来越晚,包厢里的人揿铃,交代侍者,存酒继续存,剩下的没动筷子的菜……   要孙施惠一个人吃还是打包带回去都不现实,她想了想,“帮我打包。账记孙先生头上。”   本来就是他要请的,到了地方,放人鸽子,汪盐没脾气就是木头了。   她等着侍者一一打包的空档,起身穿好外套,家里来电话了,是汪母陈茵。   陈茵问女儿,见面怎么样了?打听相亲的下文。   汪盐正一肚子郁闷呢,干脆拿话填白妈妈,“在吃饭。”   “和秦先生?”   “嗯呐。”   陈茵声音听起来立马松快些了,“那么你们吃,你们吃。”   侍者帮客人打包完毕,汪盐一面讲电话一面接过牛皮纸袋,骗妈妈,人家去洗手间了。陈茵便见缝插针地问盐盐,能和人家一起吃饭,证明初印象还可以?   里头的人往外走,手才碰到移门的边框,门外先一步帮她打开了。孙施惠单手拨开门边,迎面与汪盐撞了个正着,   他刚要问她什么,只听到她朝电话那头,“大我七岁,你们不觉得老了点吗?”   陈茵越听越有戏。难得盐盐愿意聊这个话题,更是现身说法,“大七岁怎么了,男人啊,你不给他担子挑,他能一辈子不成熟。我和你爸爸倒是一样大的,他倒是不噶老的,有什么用?你当你爸爸多有本事的,他一辈子也就干好教书这一门活,其余的,都是我替他干了。服侍老的,养活小的,里里外外,他哪样认认真真操过心。我跟你讲啊,汪盐,你不找个会疼你的会让你的,且等着一辈子苦去吧!”   电话那头,哩哩啦啦一篮子生意经。   还听到汪敏行在那头抱怨,好端端的,怎么又算到我头上了?   汪盐想回妈妈的,既然结婚有这么大的风险要冒,我又为什么要结呢?   话没说得成,因为孙施惠拿手肘格开门的动静有点大,一步迈进来,身高压制,汪盐得抬头看他,再听清他的话,“要走了?”   汪盐和妈妈的通话草草结束,陈茵以为人家秦先生回来了,再讲电话就很没礼貌了。   站在门口的汪盐一手提打包好的食物,一手拿着手机,“我等你不来,就先吃了。”   孙施惠一身酒气,坦言,被他们捉住喝了几杯。“我还没吃。”   汪盐愣了下,看看手里的打包纸袋,有些迟疑,“那你带回去吃?”   果然,孙施惠的表情就是一副算账的,“我请你的,然后我带回去吃?”   “你请我的,你也干晾我一个小时。”   “四十分钟。”某人纠正。   “四十分钟很短?”汪盐忍不住地翻一个白眼,“外头四十分钟的课时费成百上千好嘛!”   “汪盐,你在干嘛?你不要相亲对象不如意,就把气撒我头上啊。”孙施惠一身黑白商务正装,几步往里,站在包厢的中央,头颅挡住了顶上的光源。   被点名的人不禁好笑,她喝了两杯酒,人也跟着浮躁起来,直怼,“孙施惠,你的时间24小时分秒不差,别人的时间好像永远自来水随便淌。”   “是,我的时间24小时分秒不差。不差到,你在里头相亲,我在外头等你二十分钟不止!”   包厢的门敞着,侍者见孙先生过来了,以为这里结束了,顺势拿着账单过来。没成想撞见客人在里头吵架,职业素养连忙准备撤退。   岂料孙施惠伸手要账单,再要重新点单。他说他饿了,他才不稀罕有人已经打包的食物。   侍者目不斜视地把账单递到孙先生手上,某人看到上头有存酒的消费记录,笑道:“你该不会是喝酒了,发酒疯吧!”   汪盐懒得和他磨牙,拎着打包袋,准备走,听到孙施惠不时出声,“从前区政府的几个,为首的比爷爷年纪还大些,罗里吧嗦地扯了半个小时经,我说还有朋友陪,他们更是玩笑领你过去,你高兴去吗?你又不高兴去!”   汪盐扭头过来,“我当然不高兴去。但我迟到了或者失约了,我会先跟朋友说对不起。”   “对不起,满意了吧。”孙施惠不无光火地把账单夹扔到桌面上,然后一面脱外套一面摘领带的傲慢,“我不但要跟你道歉我迟到了,而且要悔过明明时间不够用,为什么要请你这个朋友吃饭!”二十年来,头一遭,从某人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他最恶劣的时候都没有说过。 第4章 远远风(4)   高二第一学期末,平安夜那晚,汪盐的同学托她给孙施惠送圣诞贺卡。   一中是省重点高中,也是市公立双语教学的模范单位。每年的英语角和圣诞晚会都会办得有声有色,学生照例都会给老师送双蛋(圣诞&元旦)贺卡。同理,同学间也都会互赠礼物,久而久之,就成了个不成文的传统,平安夜即表白夜。   汪盐其实挺不情愿的。因为她知道孙施惠那个鬼脾气,肯定扔掉得多,架不住女同学好脾气地求,还是帮了,把贺卡偷偷夹进了孙施惠的数学练习册里。   凭着汪老师女儿的便利。   次日,圣诞节。孙施惠在食堂找到了那个女同学,冷脸问了几句,女同学臊得立马把汪盐卖了。众目睽睽之下,某人把那张贺卡揉成团扔汪盐棉袄后头的挡风帽里,再狠推一把她后脑勺。汪盐嘴里吃着饭呢,冷不丁被他来这一出,整张脸埋到不锈钢餐盘里。   鼻尖挂着红烧肉的汤汁,眉毛上沾着米粒,怒不可遏地站起来骂孙施惠。   盛吉安过来劝,说孙施惠未免太小性了点,只是一张卡片,你不要大可以扔到垃圾桶里,也不该跑来为难汪盐。   孙施惠反问盛吉安,我和她说话,有你什么事?   盛吉安看汪盐狼狈的样子,不舍但也只得隐忍,说他只是看不惯有人这么欺负女生。   孙施惠笑话盛吉安,是看不惯我欺负女生,还是单单看不惯我欺负她?   十六七岁的少年情怀,哪怕狗屁不通的诗,也是珍贵的。汪盐从来没想过她发乎情止乎礼的少女情愫,某一天冷不丁地被人打翻了,如同她手边落地的一盘学生餐,狼藉狼狈。   始作俑者孙施惠。   因为他害她这么洋相了,害她新穿的棉袄遭殃了,所以她拒不承认送这张贺卡怎么了。她说她昨晚收到好几张了,怎么了?   孙施惠看着她襟前洇色的汤汁,撇撇嘴,你爱那些乌七八糟的虚荣,关我屁事。   别来烦我。汪盐,没人告诉你,你多管闲事的样子难看死了嘛!   汪盐像被蛰了下,她属于和孙施惠梁子结多了,久怨成灾那种。实在话,她很不喜欢孙施惠的个性,也总结他们二人老是玩不到一块去或者一两句就崩盘的缘故:孙施惠好好一个人,偏长了张嘴,他总有理,拿毒舌当个性。实则,汪盐拆穿,有人就像那冷血动物,你身上的皮不过是为了适应环境的保护色罢了,我可怜你,孙施惠!   某人叫她滚,说他最讨厌自以为是还话多的女生,汪盐,你和你们巷子里那些家庭妇女一个德性,成天叨叨叨,你信不信,你的舌头拉下来十米不止!   汪盐当即还击,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家庭妇女,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家庭妇女生的,没有你生母,有你今天的孙施惠?   话赶话,汪盐说完就后悔了,甚至害怕。   因为孙施惠最忌讳有人提他生母,果然,有人掉头就走,冷眼转身的样子,汪盐甚至一度以为,这个毒舌鬼一定会狠狠报复她。   没有。某人非但没有报复,反被汪敏行再正义不过的惩罚了。以班主任及年级主任的名义,罚了孙施惠、盛吉安二人在食堂滋事的过。   冷天北风最紧的时候,盛孙二人操场限时三千米。   汪盐也被自家班主任找去谈话了,老班歪题歪到十万八千里去了,告诉盐盐,说他们数学组都开汪老师玩笑呢,很明显这俩生瓜蛋子,老岳父都没看上。   汪盐手都快摇断了,跟老班解释,纯粹和孙施惠私人恩怨,我和他从小吵到大的。   老班哦一声,青梅竹马呀。   汪盐差点没栽自己一个跟头,她总觉得老班口里这四个字阴森森的。   青梅竹马不是这样形容的。她坦言,她和孙施惠也算不上多熟,且爷爷过世后,两家来往得更少了。   孙施惠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别人家的怪孩子。他优秀不是第一名,漂亮不是第一名,古怪第一名,臭脾气第一名,拒人千里之外第一名。   汪盐的爷爷在她上初三的时候过世的,乡下办的葬礼,传统甚至带着点迷信,老爷子停灵的地方规矩是夜里得有子孙守灵,因为汪盐是孙女,那些本家老古董就没让姑娘守。   孙开祥晚上过来吊唁时,看汪盐一个人在外面院子里蹲着,时下五月,淡淡的栀子花香,夜星里已经有蚊子了。   汪盐在亮月里,恹恹不作声。   孙开祥喊了声盐盐。月下人抬头,错错身,她看到了跟在后头的孙施惠。   还有一个月就要中考了,孙爷爷宽慰盐盐,别太伤心,爷爷去了,他也惦记着你,更惦记着盐盐要好好读书。   汪盐一身素白,腰上系着孝布带,袖上挽着黑纱,她百无聊赖,揪边上花盆子里的凤仙花,染得一手的烟渍黄。   孙施惠始终没进里,他坚定的无神论者,不肯靠近灵堂一步,爷爷也不强勉他。   院子里明日白天要摆解秽酒,穿行不停的脚步,忙忙碌碌,支帐篷搬桌椅,仿佛只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平行时空地闲落着。   汪盐蹲在半明半昧的角落里时间太长,起身的时候,腿麻了,边上有只手递过来,她抬头看他,孙施惠不顾她的沉默,伸手,一把扽她起来。   汪盐哭过,哭爷爷的没了。她出声的时候,声音哑得不像话。   边上人等她站稳,撤开手,幽幽打量她,然后诋毁般的口吻,“你最好不要说话,我怕回去做梦,梦到……鬼。”   汪盐才不听他,哑着嗓子说孙施惠远没有他爷爷有怜悯心。   碰到别人的亲人过世,你不会问候,也该学会沉默。   于是,被说教的某人,当真沉默了一个夏天。一中报道那天,汪盐都得知他在爸爸班上了,跑去和他说话,孙施惠也爱搭不理的。   他把她的话原封不动还回来,反问她,怎么,你的伤心好了?   然后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平安夜这回也是,二人直到第二学期开学都没说话。   春季运动会,汪盐他们班女生项4×100接力跑的一个同学来例假了,浑然不觉地跑完这一棒。橡胶跑道边上很多男生又是讶然又是憋笑的,汪盐脱校服帮同学遮盖的时候,和边上隔壁班的男生起了口角,忽地一个篮球砸到那男生后背上,是孙施惠。他骂那个男生,是你妈没有还是你姐没有,要这么好奇?   中午午休的时候,汪盐在小卖部帮同学带卫生棉,正好碰上孙施惠他们几个买水喝,他们在她前头,孙施惠指指她,跟老板说一起结账。   汪盐那时候瘦巴巴的,个头也不高,她直到大学后才圆润长开了些。站在孙施惠他们边上,像只灰蒙蒙皮毛不出油的猫。   她固执要自己结。孙施惠不听她,一把把她的黑色塑料袋抓到他们的饮料边,指使老板,一起算账。   身边的人朝他狠狠瞪一眼,“别以为你这点小恩小惠,我就会睬你。”   “……”孙施惠拿眼刀剐她。   边上的男生取笑他们,“打是亲,骂是爱。”   不等汪盐开口,孙施惠就冷笑出声,“别连累我,我不想被老汪再罚三千米。哦,他的准女婿高兴呢。”   边上的男生问孙施惠,“准女婿,盛吉安啊?”   汪盐骂他们狗不改了吃屎,小卖部的老板已经结完账了,孙施惠付钱的时候,汪盐气得再从货架上拿下两瓶营养快线,告诉老板,“算他的。”   *   记忆里,汪盐和孙施惠这种吵架再握手言和的老友记,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反正,孙施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他的头颅到颈项是钢筋铁骨的,犯再大的错,哪怕被他爷爷动家法,他也不会低头说半个错字。   今天头一遭,嘴里冒出个新鲜词。然而,再鲜明不过,他十万分不乐意,不买账。   汪盐叫他跌颜面了,他就干脆迁怒旁人。要看账单、重新点单的是他,挥手驱逐包厢里异己的也是他。   侍者出去了,他再眼刀子驱赶站在门口的汪盐,“还有哪里不满意?”   就在汪盐决心不和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掰头了,他向来如此,一个人的傲慢与性情,不是一时一日养成的。   “没了,感谢招……”   “汪盐,爷爷的病好不了了,在B城他就让我先预备着后事了。我记得你爷爷过世的时候,你哭得嗓子都哑了,你说我到时候会不会也跟你一样?”   “……”   桌边上的人,落拓地歪坐着,一边摸外套里的烟,一边自说自话,“不会。”冷笑的口吻,“最近事太多了,见的人也多,到腻烦的地步。”   火机刚滑出火,包厢廊道不远处有酬酢的声音要散。孙施惠唇上的烟刚燃着,他狠吸一口,吞云吐雾的同时,指使汪盐,“关门!”   汪盐哪里跟得上他的话,喝了酒的她本来就有点慢,慢一拍的她眼见着落座的人,撑手起来,眼疾手快地阖上了移门。   砰地,   孙施惠双手成包围式合拢在汪盐两耳边,廊道里陆陆续续的脚步声,清晰到散去。   汪盐听到他恶作剧的声音,成心躲人呢,“不想听那些老贼念经了。”他唇上叼着烟,即便没吸,也燃燃燎着。   挨汪盐太近,她第一反应不是熏到她了,而是怕他火星烫到她。   不等她出口,室里灵敏的烟感器替她叫嚣了。   这大概不是孙施惠第一次明知故犯,所以侍者过来提醒:这里是禁烟包厢,客人。   某人只轻飘飘地掐了手里的火,收拾起刚才那副嘴脸,要侍者把汪小姐点的菜品再上一遍。汪盐秉着不浪费的原则,要他就吃她手里打包的。   “你不是要走的?”他问她。   “我走是因为你没来。”   “打包起来的东西已经没有灵魂了。”   “我妈说得对,挑三拣四的人说明你还不够饿。”   “你什么时候改改,我妈说、我爸说的口头禅?”   “你吃不吃?”她问他。   汪盐打小就这样,除非真的难以下咽的东西,她的家教就是不浪费一丁一点粮食。小学秋游采摘,每个同学可以在桔园里自由地尝桔子之外,还可以额外带几斤回去。   汪盐好不容易摘下来的一个桔子滚到边上的龙沟里,她脱鞋赤脚下去,也要拿回来。   孙施惠在边上拿枝条牵她上来,她自己笨还祸连他,最后,两个人一齐瘫坐在沟里。   孙家人过来接施惠和盐盐的时候,汪盐哪怕裹着毛毯,一身臭泥腥味,还握着那个桔子,她坚定剥了皮,里头还干干净净。   孙施惠骂她,猪。谁跟你一起玩,也会变成猪。   “你喝了多少?”眼下,孙施惠不答她的话,反问她,喝了多少酒,“我当真饿了,反正你也沾酒了,我再陪你喝点?”   “我不需要你陪,谢谢。”   “那么,你陪我。”   “……”   “你陪我喝点吧,请你,汪盐。”孙施惠说着伸手去拆汪盐已经打包好的食物,顺便再点了一瓶清酒。   有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相亲的秦先生礼貌涵养还能换来她的投桃报李,遑论眼前的老朋友,孙施惠这人嘴巴毒归毒了点,难得听他低头,她更知道他今天这样子多半还是因为他爷爷的病。   生老病死向来是大事。   也没人生来一副盔甲的。   坦诚自己的薄弱没什么可耻,汪盐也一样。比起回去落单,或者被父母盘问相亲的下文,她宁愿在这不错的环境下喝一杯,同一个她不需要任何端庄、戒备的人。   是的,哪怕喝醉了,她也不会惧怕任何不该有的危险。   孙施惠在她这里,先是有二十年来往背书的朋友,其次才是个具有社会危险性的男人。   等到汪盐一杯清酒下肚,她才反应过来,她算不算混酒了。   当然算。   酒量差的人,最好别轻易混酒。   哪怕不醉,也容易上头,还容易晃荡。   汪盐喝了一杯,就拿手盖杯口了,表示舍命就陪到这了,再多,“我会吐的……”   孙施惠在她对面吃一口菜,然后抿一口酒。连着几个回合,汪盐才发现,他是真的饿了。难得,龟毛的人吃相这么狼吞虎咽,不难看,甚至还有点接地气。   “你老盯着我干什么?”他没好气地提醒她。   汪盐学老爹的经典发言,“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汪师姐,你这就有点耍流氓的成分了。”上学那会儿,孙施惠班的同学知道他俩发小,又知道一个除夕生日一个年初一,汪盐就满嘴跑火车,说她比孙施惠大一天也大一岁。于是,某人讥讽起来就喊她师姐。   酒精作祟,汪盐被指摘后,微微低头,看手边的杯子,这种江户切子单卖一只也得四位数,杯子切割的形状是汇聚的星星。   有点像在看万花筒。就在她盯“万花筒”出神之际,有酒投注进来,孙施惠再给她斟了一杯。   她摇头,说不喝了。   对面的人不学好,劝酒的嘴脸,“你爸说你眼药大的酒量,我还没看过你醉呢。”   “一个人连自己的酒量都看不住,更别提看别的。”汪女夫子上线。   “那你到哪了?”孙施惠问她的酒量。   “反正差不多了。”今晚喝的酒,后劲都很大,还掺了,混酒就容易混人。   孙施惠轻蔑地笑,“放心,在我这,你混不了。”不等话说完,他便伸手来,连杯带酒抄了过去,替她喝了。   就着她喝过的杯子。   汪盐头已经开始重了,听对面人的话、看对面人的影,也都开始重叠了。   不多时,她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孙施惠,你不会哭的,哪怕你爷爷真到了那一步……”   “为什么?”   “你不爱他,你不爱任何人。”汪盐原本是想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抿酒的人,一口余在喉咙里,咕哝咽了下去,孙施惠丢开手里的杯筷,端正吃干抹净的嘴脸。   再拿边上的消毒毛巾,擦手,短暂动静里,他生受她的话,“也许吧,我已经厌烦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爷爷也没孝子。他早没了,我更不喜欢看着人咽气。”   孙施惠把人的死说得毛骨悚然。   就在汪盐听他起毛的话,微微出神时,他喊她的名字:   “汪盐,和你商量件事?”   “……”对面的人稍微凝神,等他的下文,“什么?”   “别再相亲了。” 第5章 远远风(5)   “太丑了。”孙施惠说汪盐坐那和人相亲的样子,实在太丑了。   汪盐气得太阳穴疼,“你看到了?”才有鬼。   “可以想象。”   然后更大放厥词,说这些年来,汪盐的审美一直没变,“你永远吃那套。”   “……”   “男人朝你服服帖帖那套。”   汪盐笑出声,“施惠少爷字典里只有服帖,没有温柔。”   “滚。”他骂人,“见鬼的温柔。”   汪盐自己头昏得厉害呢,可觉得孙施惠应该不至于,他不至于这点酒量。   他再问她,“相亲是为了什么?”   汪盐不高兴答。   他自己接上,“结婚?做个条件还不错的,某某太太?生个孩子,跟别人姓?”   提到跟别人姓,汪盐顾忌着他的心病,没回嘴他。她倒是想问问呢,那么你呢,你当初也是跟你生母姓的,不也是冠回你父亲的姓,因为这姓背后有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利益。   岂料汪盐的沉默更是助长了某人的气焰,他嘴角轻蔑,“你做了某某太太就别和我来往了,当然,借钱的话,我会考虑一下,不过以你汪盐的心性也不会跟我借,嗯?”   “我得过得多差劲,张嘴跟你借钱!”   “少来劲,这些年,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少?”   “孙施惠,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吃你的喝你的?”   “现在。”他说她今天就吃了喝了。   “要点脸吧,不然我都替你爷爷屈得慌。”汪盐觉得,无论孙施惠当初愿不愿意回来,这二十年的人生始终是不可逆了,而且孙开祥一直很严格地要求这根独苗,为的就是不允许任何的差错,希望他参天、茂盛。接替他爷爷、他父亲还有他自己。   不过,显然是汪盐想多了。孙施惠这个人,他什么时候都难朝身边人交心,有时候他说些面子上的漂亮话,就仅仅停留在面子上,你等着他去兑现,那么就错了主意;   相反,他说些面子上的刻薄话,也同样只停留在面子上。   比如眼前这一句,吃他的喝他的。孙施惠细数这些年来,汪盐哪回不是趁着他俩吵架言和的空档,敲他竹杠。   小到一个篮球钥匙扣,中到多少顿拿和酒,大到他精心养植好几年的翡翠兰。   汪盐听到有人还心心念念那盆翡翠兰,且把它归纳为大项范畴就知道这个人有多记仇了。   那次她是认真求孙施惠求来的,也说过他有什么置换条件尽可以提。   翡翠兰是她帮他们姚总求的,借花献佛,打通一个关键客户的敲门砖。   那个节骨眼上,汪盐也只能想到孙家的花房里有,最最有价有市的这一盆是孙施惠养的,她那时候认真求某人割爱,还是二人一言不合吵架之后。   孙施惠躺在摇椅上嗑瓜子,他问她,你打算出多少钱?   汪盐让他报价。   某人:我报什么价,我又不想出。   有人急得在花房里打转,她甚至在那悄默声地准备物色个次等好的,然后去求孙爷爷,也好过求他手里这株。   孙施惠不时出声,牛逼哄哄的,表示他这株兰花侍弄得多细致,比他老婆当惜。   汪盐笑话他,你老婆听到这话未必高兴得起来。   为什么?某人问。   嗐,求人的矮一截,她干脆做一次一日师:没有女人愿意成为参照物,哪怕你是在夸一盆花。   某人在那冷切一声。手指指地上,说作为交换,叫汪盐把地上的瓜子皮扫一下,花就可以搬走。   汪盐觉得不行,认认真真一板一眼,说亲兄弟明算账,你还是开个价吧,或者清楚说你要什么。   孙施惠笑她,好大的口气,置换是吧……我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跟你要。   结果没半个月,孙爷爷体检出不好。之后忙忙碌碌的半年有余,汪盐不是不记得他的人情,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还报他。   如今正主讨债了,汪盐也不赖,“正好你回来了,花的钱,我补给你。”   孙施惠突然市侩的嘴脸,喝一口饭后普洱,“你早干嘛去了,这半年银行都关门了是吧,你哪一天不可以转账给我?”   汪盐被他的无名之火难住了,好像这么多年,二人矛盾龃龉的点从没变过,一直都是他一不如意就发难,“我给钱你要吗?况且孙爷爷出了这样的事,你忙到不见影子的地步,我要是抠抠索索地要还你钱,你没准会因为火没处发,我又撞枪口上了!”   “你少编排我。”   “哪回不是,孙施惠哪回不是!我说好听点是你的一个老朋友,说不好听点,不过是你一个又便宜又老旧的工具人!”   孙施惠闻言愣了好久,也一瞬不瞬地盯了汪盐好久,最后,淡淡出口,翻脸无情,“不然呢,把你当宝供在菩萨面上?汪盐,你少废话,把我的花还回来,原封不动。没人稀罕你的钱,你就是把你的身上的全扒给我,都抵不上我那盆花,我告诉你!”   几乎话音落,汪盐起身来,她懒得多听,行云流水地往门外走,一面走一面还嘴桌边人,“孙施惠,好多年了,我一直顾忌着你的心病没讲,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远没有我第一次见你那时候可爱了,那时候你一毛钱都没有,甚至孤助无援,可是我是想和你交朋友的。后来这些年,你变得越来越讨厌,动不动清算别人的样子可真烦人。我甚至能想象你四十岁往后的样子,一定是那种爱说教爱目空一切的有钱老男人,然后妻子是个摆设,工具人那种,生个儿女也和你不亲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该得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注定只能遇到什么样的人。趁着我和你这二十年勉强又稀巴烂的交情终结之前,忠告你一句,别发福别秃顶,不然你就全然沦为我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噼里啪啦讲完,汪盐就又后悔了,但输人不输阵,意气移开门,笃笃下台阶而去。说真的,她不想这样的,半年没碰头的朋友也实不该大晚上的如此收场。孙施惠就有这个能耐,让人能气急败坏。汪敏行曾经批评过这个学生:这小子身上的邪门刺头,长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是歪道,一文不值。但他好命,摊上个有钱有势的血缘。   陈茵反驳丈夫,说他还传道授业呢,起码的有教无类都没做到。陈茵私下很中意孙施惠,说他脾气虽然孤僻了些,但是为人不坏,有他爷爷的影子,却没他老爹的那副公子哥做派,待人接物也诚恳,起码朝陈茵是这样的。她反过来噎他们爷俩,施惠不和你们好好说话,那是你们也是臭篓子啊,臭也别说臭。   总之,妈妈觉得越是这种养尊处优的家庭,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妈妈的处世哲学,看人要看短板,显然,孙施惠的短板在师母这里终究还是比别人家的孩子高了些。   有人确实是高,身高腿长的那种高。汪盐气鼓鼓一路从二楼下来,没走多少,径直被人拎住了肩上的包链子。   后头人一把薅住她,随即扣住汪盐的手腕,楼梯口上上下下的客人,孙施惠当着外人的面,语出惊人:“盛太太这是玩腻了,要和我一拍两散,洗心革面回去当你的贤妻良母了!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边上人自觉吃瓜人,当真看过来,以一副“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这公然不道德!”的耳目。   汪盐也惊掉下巴,她大骂孙施惠,“你说个什么鬼东西!”   某人十二岁起就跟着他爷爷出席大大小小的应酬,有公有私。对付人的话术数以万计,孙施惠属于打小就不怕有人和己方对着干,更知道什么样的人用什么伎俩来化解,对付汪盐嘛,她越伟光正,他越要给她身上“泼脏水”。   “说你现在撞我枪口上了。”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认她刚才包厢里的指摘。在孙施惠的规则里,没发生的事争辩毫无意义,他只看既定事实和结果。   某人一身白衫黑裤地扽汪盐下楼,他的外套、领带和手机都没来得及拿。   汪盐才要骂人,他倒打一耙,“说我不顾忌你感受,你骂人挑时候了吗,你顾忌我的伤心事了吗?只有嘴说别人,没有嘴说自己是吧?”   有人一噎,成功被火上浇油,“我的嘴还要说我自己,我得活多累!”   “所以就诅咒人是吧?”   “谁诅咒你了?”   “我说你了吗,你就应?”   “……”汪盐眼见着落到下风去,不高兴接他的话了,“你老拽着我干嘛!”不准他扼着她手腕,怪不得她使不出劲来了。   孙施惠牵她如提溜,再一次摸到她命门,“我找老汪说理去,他女儿诅咒我断子绝孙!”   “你放……”话到嘴边临时拐弯,“瞎说八道个鬼!”   “妻子是个摆设,儿女通通不亲近,这还不是诅咒?”孙施惠酒量好得很,步伐直线,且手上的力气能捏死一万只小鸡。他越说越来劲,说这段时间,爷爷忌讳得很,不是忌讳自己的死,是怕绝后。引得整个孙家听不得一个晦气,连太阳落山都不准说。有人倒好,中门对狙地诅咒我!   “汪盐,你给爷爷听到了,他肯定死不瞑目也要质问你,你这只猫猫安得什么心?”   孙开祥一向待汪盐不差,玩笑起来,说过时代不同了,要是能父母之命,他早跟汪家讨盐盐过来了。再没有比汪盐更适合的孙媳妇了。   彼时,孙施惠跟汪盐异口同声地,别。   孙施惠诋毁爷爷,不要拿您的喜好来套我。   汪盐:不想和比我老板还难伺候的人同一个屋檐。   一码归一码,汪盐始终惦记着孙爷爷待她的情意,也记起当初自家爷爷走之前的光景,汪盐那时候十五岁,守在房门口,听爷爷跟爸爸交代身后事,冷不丁地,床上的人就不说话了。   爸爸一边抹眼泪,一抹劳烦本家的几个叔伯兄弟,帮老爷子穿最后的寿衣。   汪盐吓得置身事外,不敢上前,甚至一直往后退,她牙关打颤地问爸爸,爷爷他……   汪敏行平静地告诉女儿,爷爷走了。   那是汪盐第一次直面人的死亡,她吓得魂灵都在打摆子般地,哭了一个下午,终究接受了事实。   眼下,孙施惠口里的死不瞑目激灵到她了,汪盐脑海里浮现出人之将死那骨瘦如柴的底色……   “你……”   “我什么!”   “我……”   “你什么!”   酒精随着血液走,人随着牵引力道走。很好,汪盐成功被某人忽悠地忘记要说什么来着。   最后,出拂云楼大门。外面风雪大作,正巧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孙施惠二话没说,招手要司机师傅过来。   汪盐才要说话,就吃了一嘴的冷风和雪,她想起他们的伞还寄存着。   等她回去拿回那把直柄伞,某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出租车里等她,车门大敞。   汪盐就像个跑腿的,为人鞍前马后。   “你上车干嘛?你司机走了?”   “走了。我手机外套都还在楼上,联系不上老姚了。”   “那就上去拿啊!”汪盐理所当然地要他下车。   车里的人朝她一偏头,示意她快点上车。   “不高兴。”有人纯粹死要面子,他说他这么急吼吼地追出来,再灰溜溜地回去拿手机外套,“不是告诉全世界,我吃了败仗?”   汪盐把手里的直柄伞作手仗,伞尖支地,十分鄙夷,“施惠少爷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能吃啊。”   车里的人满不耐烦,吆喝她,“少废话,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汪盐不配合且蜂窝煤般的心眼,“你是没钱付车费拉我上车给你付账的吧!”   孙施惠在那头噎得分分钟要断气,不等他开口,司机师傅先听不下去了,“老板,走不走,小两口吵架别耽误我做生意啊。”   作者有话说:   1.基本是隔日更,怕有新读者不了解我的废柴速度,再说一下,真的只能保持48h更新的节奏。 第6章 远远风(6)   司机话音落,后座上的人不作声了。   好整以暇“舆论”矛头一下子对准车外拖沓叫板的人,汪盐多少有点好面子,遭不住司机师傅的盯,没好气地上了车,报的地址却是自己的。   说话间,阖门带着风。孙施惠被这风扑了一身,风里有他这老朋友的香气、酒气,还有这日晒夜露的出租车万般不好闻的懊糟味。   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汪盐也置若罔闻,把手里的伞格在他们中间位置,不可逾越。   司机师傅想是“报复”,又或者把刚才磨蹭的时间追上来,一路油门踩的,“不知道的以为您太太在产房里等着您去陪产呢。”   孙施惠这样打趣对方。司机师傅吃这行饭的,起早贪黑尽和人打交道了,自然能从后座乘客衣着傍身前读出点眉目来。他看得出男乘客非富即贵的派头,难得,肯纡尊降贵地同他说笑几句,倒也受用。把方向盘的手这才松弛些,油门也点轻了点,回应男乘客,“还陪什么产哦,家里都有两个半大的,再生不起了。”   “一儿一女,两个?”   “嗳。”   “一子一女,凑个好。所以师傅才这么有干劲不是?”   “承老板贵言了。”   孙施惠点到为止的客套,笑意不达眼底。前头师傅话匣子将将要打开时,他收梢了,转头朝汪盐说话,问她,“怎么,晕车?”   好像是有点。一半车子急促的,一半酒精余威开始。   但汪盐太明白他了,孙施惠这是拿她挡拆呢,他不想招呼一个人,就全不把对方放在耳目里。   她忍着难受反问他,“你确定你不拿手机不要紧?”   “不要紧,老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他声音很沉,呼吸的酒气也重,下一秒,永远说一些黑色又反骨的话,“我也不能时时刻刻去管所有人方方面面,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谁在这一秒咽气了。”   挨得近的缘故,汪盐像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是眼前人,却可有可无极了,仿佛这样于他是撂挑子,解放天性,是自由。   后半截路,两人一直沉默。   抵达目的地,自然是汪盐付的账。她问孙施惠,“你怎么说,是我预付师傅一百块,还是你自己解决?”准备就地解散。   车里电台放着前段时间一部热播古装剧的大提琴独奏,旋律沉静又热烈,琴弓辗转里,像是有火星子往外迸发,或思念,或苦楚。   “我那时候,你觉得可爱?”   “什么?”   “第一次见我。我一毛钱都没有的时候。”   “反正比现在好点。”   “汪盐,你知道爷爷留给我多少遗产吗?”   “我怎么知道。”反正是她不敢想的数字罢了。   汪盐多付了师傅一百块车费,要师傅送孙施惠回去,多的钱,算了,就当替他给的小费吧。   外面的雪依旧没有停,汪盐推门下车来,没走几步,身后有摔车门的声音。   孙施惠只穿着白色衬衫,拿着把直柄伞,萧薄地站在那里。他拍拍出租车车顶,招呼人家司机,可以走了。   “嗳嗳嗳……”有人连嗳了好几下,两步冲回头,质问孙施惠,“你怎么下来了?钱呢,给你了吗?”   “没有。”   “孙施惠,你不搭早点说,请不要慷他人之慨好嘛!”   “回头我还你!”尾音咬得重重的。   “你当然要还。一百块!”汪盐说这话的时候,头发上全是雪。   伞就在孙施惠手里,他也没有撑开。眼睁睁看着她“白了头”,他也一样。   随即,他往前阔迈一步,说先到汪盐住处等会儿,通知老姚过来接他。   汪盐还在耿耿于怀她的一百块,孙施惠一面不要人领,轻车熟路地往小区门洞里走;一面嫌她小气,“说还你就还你。”   “呵,浪费大米和钱的人是要挨天打雷劈……”   “我尿急,行不行!”有人突然高声,嚷得楼道的声控灯一径地亮了。   这里是汪盐两年前租的,孙施惠来过一次,约饭后送她回家,他顺道上楼看看。那回就被厕所的门套撞到脑门过,这一回,他又没幸免。   老房子阁楼改造的厕所间,汪敏行每次过来探女儿还得注意这矮门套的厕所呢,更何况人高马大的孙施惠。   他低头进去的,却忘记弯腰低头出来。   结实地一闷咚,汪盐在客厅里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笑了好一会儿,孙施惠都扶着脑门不作声,阴恻恻的,汪盐以为他撞得不轻,也不敢再招惹他。   “你不要紧吧?”   某人撤开手,毫发无伤的样子,“你不笑就不要紧。”   汪盐点头并走过来,好,她不笑。她让他出来,“我要用洗手间。”   两个人侧身而过,房子的主人还惦记着他要回去的事,“手机在沙发上,你可以联络你的司机。”   孙施惠得了她的允许,临时征用她的手机,他不用问不用猜,都知道锁屏密码:   她的生日。   手机解锁了,他却没有第一时间联络他司机。只把手机握在手心里,然后踱步去厨房冰箱里找水。   矿泉水倒进热水壶里,嗡嗡的机烧动静。   不多时,手心里的手机响了,跳闪的名字显示:秦(相亲)。   捏住手机的人即刻挂断了。   对方隔了一分钟,再打了过来。   孙施惠刚泡好一杯茶,玻璃杯太烫,烫到他眉心起皱,他一没端热茶,二没拿起手机,只右划解屏,接通电话,并转为免提:“哪位?”   对方清楚地愣了下,“我找汪小姐。”   “她在洗澡,确切地说,在吐。喝多了。”   “你是?”   “不是陌生人,相反,知根知底,放心了吗?”   对方沉默了下,不等那头反应,这头的人径直灭了通话。   孙施惠仍旧把手机撂在厨房流理台上,端着那杯热茶来到卫生间门口,他刚才没有假话,汪盐确实在里头吐。   外头的人敲了两声,她没应。孙施惠索性移开了门,里头的人蹲在马桶边,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汪盐有些狼狈,催门口的人把门关上。   岂料,孙施惠一步迈进来,如她愿,把门阖上了。   人压迫性身高地站在汪盐脚边。把茶递给她,话却与茶无关,“你的相亲对象打电话给你了,不好意思,我没看清,以为老姚过来了,给你接了。”   汪盐忍了一路,刚才催吐,现在反应还没过,一个劲地冲他摆手,她还想吐。不吐完,她晚上睡不舒坦。   又撕心裂肺地呕了一回,身边人再次把茶递给她,她摇头,然后含糊地说,烫,不要。   “我端到现在都没丢开手,你觉得能有多烫?”   汪盐抬头看他。   孙施惠嫌弃她,“吐干净再看我。”   汪盐再也呕不出来东西了,她接过那杯茶,刚好能入口的热意,含一口漱口了,再想喝第二口的时候,孙施惠走到浴缸边沿坐下,嫌那浴帘子碍事,伸手打了个结,再垂首来,仿佛看她笑话般的,幽幽开口:   “汪盐,”   被点名的人右偏过脸看他,他伸手拨过去了,要她专心吐,几秒而已,他重新开口,“你愿意成为四十岁后可能爱说教爱目空一切,会发福会秃顶的老男人妻子吗?”   “……”   “我是说,你想象中最糟糕的……”   “不愿意。”汪盐心烦意乱地回绝了。   然后极为严厉地质问他,“你非得在这看我笑话吗?”   “……我看你什么笑话了?大半夜抱着马桶吐,还是相亲对象在线蹲你的用户反馈?”   “孙施惠,你嘴巴上住着个野刺猬!”   有人瞬间发作,伸手夺了她手里的那杯茶,径直往马桶里一倒,然后杯子往洗手台盆上重重一磕,长腿迈出去了。   第三次,他学乖了,学会低头了。   汪盐原以为这个抽风的人应该气走了,结果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野刺猬非但没有走,而且横躺在沙发上,腿搁不下,架在一侧扶手上。   汪盐懒得理他,心里咒怨,你的司机估计也烦你了,故意在路上摸鱼呢!!!   她拿睡衣去卫生间洗漱了,女生通勤一天回家,卸妆洗澡护肤护发的,一遍流程走下来,一个小时都嫌少的。   等汪盐再从卫生间出来,沙发上的人酣梦起来。   “孙施惠。”   “孙施惠!”   “施惠?!”   “你睡这会冻死的!”   “随你便吧。”   ……   *   高中新生报道那一天,秋老虎的太阳毒辣炽烈。   汪盐来1班门口找孙施惠,与一个男生撞了满怀,脑门磕到了人家下巴,男生揉下巴好久,汪盐忙不迭地道歉,……,等那个男生再回教室的时候,她还在门口。   “你不是我们班的?”   “嗯。”   “那你……”   “我来找人的。”   “找谁?”   “孙施惠。”   “好吧,我还没认识,女生?”   “男生。”   “……这样啊。”   盛吉安走进教室,在讲台上高喊了声一个名字,说门口有人找。门口的汪盐笑得咯咯地,没几秒,孙施惠拖沓一阵椅子声,怪门口的人,“要不要借你个喇叭!”   ……   一觉好眠,有人已经好久没一觉到天亮了。   腕表上的时间显示上午七点半,第二天。   孙施惠合衣一晚,只不过身上多了床羽绒被,边上还远远开着个取暖器,燃燃只停在最微弱的一档上。   汪盐最是个用电谨慎的人,她上学那会儿,雷雨天她拔家里插头最积极。   沙发上的人一跃而起,昨晚的事没断篇,自然也记得他和她置气的,最后还真在沙发上囫囵着了。   孙施惠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间洗漱,没和主人言声,在台盆柜抽屉里翻出了新的牙刷,大概不熟悉物件在哪,动静大了些,还是房里的人正好也睡醒了。   镜前的人正开着水龙头的热水,接水浇脸呢,汪盐像只猫一样地站在门口,阴阳怪气质问他,“你睡醒了啊?”   孙施惠没有用她的毛巾,就这么徒手洗了把脸,汪盐看不下去,抽一张洗脸巾给他,教他,拿这个洗。   “你还记得你昨晚臭屁哄哄地在这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   “洗完赶紧走!”   有人浑然不觉自己招人厌,“帮我叫辆车。”   “不高兴,自己下去打车,到付!”   孙施惠用一张洗脸巾擦干脸上的水,局部的清爽,身上的衣服他还得回去换,他也懒得和汪盐扯皮了,“市侩的女人老得快!”   汪盐站回自己的主场,今天周六,但是她上午还有个会要回公司开。得抓紧时间洗漱。   把孙施惠驱除出境,汪盐自己用卫生间。   这时,有人敲门。   孙施惠昨晚过来的时候就没穿外套,再合衣对付了一晚,身上的衣服早不像样了,甚至衬衫的一摆还露在外面。   他以为汪盐叫外卖了,理所当然地去开门。   门朝外打开的一瞬,里外的人都有点惊讶。   *   汪敏行和陈茵一早起来去喝茶,“顺路”打包了点干丝和包子来看女儿。   门敲了有一会儿了,陈茵以为盐盐还没起,都准备拿备用钥匙开门了。汪敏行没肯,怪妻子,你老这样,盐盐已经搬出来住了,你得正视孩子的私人空间。   再说了,那万一里头有外人呢……   话音都没落,身高腿长一男人径直开门,汪家老夫妻俩都恍了眼,才看清眼前人,是施惠呀。   只是他一改往常的傲娇体面,头发乱蓬、身肩落拓地扶着门把手,且精神欠济、衣衫不整。   卫生间那头,有熟悉的声音,是盐盐,不知道怎么了,听起来不大对劲的……犯恶心。 第7章 远远风(7)   “师母。”孙施惠先是喊了陈茵,再轻一调地招呼了落后一步的汪敏行,“老师。”   门口的两人多少有点尴尬,陈茵到底妇人,脸皮薄些,饶是撞见的是儿女辈。汪敏行率先回神,推着妻子后背自顾自往里走,一面过问把持着门把手的“门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面往里头哨探着,阁楼卫生间门口的汪盐嘴里塞着电动牙刷,含含糊糊问父母,“你们怎么过来了?外面那么冷。”她刚才牙刷往里头伸了点,喉头一阵恶心,干呕。   汪敏行夫妻俩互换一记眼色,没等他们组织出语言,边上的孙施惠开口答老师,“昨晚。”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更是让成年人且还是经验作祟的老前辈们愈发的胡思乱想起来了。   汪敏行把手上提溜着的早饭不轻不重地搁在边上的餐桌上,回头瞥一眼孙施惠才要开口又被妻子抢白了,“爷爷怎么样了啊?”   陈茵也是看着孙施惠长大的,虽说后者登汪家门的次数有限,但每回去,陈茵都是正经招待的。她还记得施惠爱吃狮子头,头回去汪家,还是乡下公婆那里,陈茵掌的厨,烧了一斗笠碗的狮子头,难得这个小家伙爱吃的样子,陈茵就给他搛了好几个,最后还引得施惠吃积食了,大半夜上医院。闹得陈茵很是过意不去,打那一回,老汪从不肯她留施惠在家里吃饭,说孙家当他眼乌子,你别去惹孙开祥的这个惯宝子。   孙施惠单手插袋,瞥一眼不远处刷牙的汪盐,然后有条不紊地把爷爷手术、化疗再决定不进一步治疗,回来居家休养的一列行程悉数告诉了他们。   陈茵随即就关怀安慰的口吻,春风化雨般地,“我们听到消息就想去望望的,那时盐盐又说你替爷爷封锁着消息,没过多久就转院到B城去了。”   “是。琅华朋友的恩师在那头的医院是这方面的翘楚,我们商量后还是决定去B城做手术。”孙施惠这些年都不喊琅华姑姑,从来名字相称。   陈茵再听说老爷子已经只吃汤羹流食保养了,连唏嘘叹了好几声的气,当着施惠的面赞孙开祥的好,“你爷爷最是个和善的人了,市面走动上也算是一呼百应了,不谈他那些厂子养活的生计,单单他对一双儿女呕心沥血的一番心思,施惠啊,你不要怪我长辈托大啊,最后这一程光景,能顺些爷爷的心思就顺些吧。他也不容易,早年和你奶奶离婚了,多少年呀,他都没再娶,就怕你爸爸和姑姑受委屈,哪个晓得,你爸爸……”   “大清早地,扯那么远的经做什么!”汪敏行不时喊住了,“说些中听的!”   陈茵也自知失言,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话音落,正巧看到沙发上的一床被子,那头汪盐也洗漱好了,头发粗略地扎了个马尾,然后一本正经、坦坦荡荡冲父母解释也是正名,“他昨晚手机掉了,又喝多了,就借我沙发睡了一晚。”这个“他”,明显指代孙施惠。   孙施惠却没有附和汪盐,只看看腕表,顺势为难汪盐,“那么我手机掉了,叫不起来车子了,你帮我叫一个呢。”   有人一面指使人,一面还报备自己的行程,说他今天上午还有两个会,爷爷那头今朝还有社会上的人来探望,他得露面接待,“我要先走了……,盐盐。”   汪盐昨晚喝酒又催吐的缘故,饿得发慌其实,才坐下来,翻开爹妈给她带的包子和干丝,才想拿到厨房去加热的,听到孙施惠这样喊她,毛骨悚然,不禁眼刀子:昨晚抽酒疯的筋还没别回来是吧!   陈茵假装看不到他们俩在打眉眼官司,招呼施惠吃过早饭再走吧。   汪盐三下五除二地帮他约好车子,不留客的嘴脸,“妈,他不喜欢PP材质打包盒里的一切食物的。”   于是,孙施惠在汪盐中肯的指摘下,干脆逃离了一大早可能要被肉包子撑死的下场。   *   外人一走,汪盐难逃父母会审的结果。   陈茵还好些,态度模棱,却是把一早上门打听相亲那事忘掉爪哇国去了;汪敏行一边在那泡茶,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啧舌,说汪盐也太不像话了,男女共宿一室,知道的说你俩打小一起长大的;不知道的,“你要晓得吃亏的是谁,姑娘家家的!”   汪盐在那一手吃包子,一手夹干丝吃,分出空隙来强调,“总之就是你们眼前看到的,他睡沙发,我睡自己的卧室。”   父母都是红迷,汪盐说,禁止索隐派,凡事有理有据。   老父亲现成的有理有据,“他刚喊你什么,盐盐?”   汪敏行记忆里孙施惠从来都连名带姓喊女儿的,汪盐,汪盐……   而盐盐也自小和孙施惠贴反门神般地不对付,要么不碰面,碰面就要争个乌眼鸡样子。   汪盐为了盛吉安和陈茵关系最紧张的时候,陈茵甚至还很没有边界地说过,那么好的施惠你瞧不上,你偏要找那个盛吉安,你就是和我对着干!   汪盐那时候最清楚不过的态度:妈,你只是看上孙施惠的家世,你甚至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想法。   汪盐和盛吉安分手后,很平静地知会了家里,陈茵也好长时间听汪敏行劝,听娘家上头几个姐姐劝,分都分了,别再和姑娘留隔夜仇了。   于是,眼下难得看老汪疾言厉色的样子,陈茵倒和事佬起来了,“行了,喊个盐盐也不犯法。”   屋里一时沉默,老夫妻俩看着汪盐吃完一个肉包再拿第二个,这平时去茶馆吃半个包子就嚷着饱的人,今朝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   陈茵看着汪盐这陡然增大的胃口,更是态度晦涩。   “你当真……”当妈的免不得讨人嫌,说多错多那种,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陈茵再了解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了,从前的事就是怪她干涉的太多了。这个反骨头,你不让她干什么她偏要干什么,相反,你越看好什么她偏不如你愿。   一码归一码,家里人情世故的事,都是陈茵记着且张罗,她看着汪盐吃早饭,心里盘算着,也该去看看孙开祥了。   *   汪家去探望孙开祥是三天后。   去前的电话是打给孙施惠的,那头爽快应下,说派车子来接他们。   陈茵说不要,我们自己开车去。   电话里孙施惠就和师母提前打招呼,不必带什么,家里也什么都不缺,您和老师来看望,爷爷就已经很欢喜了,那些礼啊物的全是外人的客套,您和老师是自家人,就不必见外了。   孙施惠向来有本事说到陈茵心坎里去,商量好晚上去时,孙施惠不时问师母,“汪盐上回那相亲怎么样了?”   不等陈茵牢骚没下文呢,孙施惠倒先跟师母吐起苦水来,“师母您来也帮我劝劝爷爷呢,他这段时间,卯着劲地逼我相亲。我那天就和汪盐抱怨,怎么我们苦命到一处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满当当的意了。   晚上吃过饭,汪盐替父母开的车,车子停在孙家前院。初雪过后,S城也冷了好几度。   从前院一路到了孙开祥休养的院子,汪盐手里抱着的花都快冻凋落了。   院子当中的会客小厅燃燃上着灯,因着休养的病人住,一应灯光都不过分白亮。厅里暖洋洋的,孙开祥还特地待客的样子,拄着一根手杖戴着暖帽,在厅门口等他们。   汪敏行才跨进门槛就怪老爷子,“您还起来了,倒闹得我们不应该了。”   大病一场,折腾半年,孙开祥脱相了不少,甚至到嶙峋状,背也佝偻了些。他有专门的二十四小时看护守着,也有保姆端茶送水,老爷子倒是豁达得很,“你们当我老躺着呢,不能的,人活着就得动,不动骨头就不得用了。”   这位大家长向来和善,张罗着来客快些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汪盐是最后迈过门槛进来的,她手里一束向日葵并香槟玫瑰,早有保姆过来接客人携的鲜花和果篮了。不等她先和孙爷爷打招呼,对方先开罪她了,“要不说这儿女大了就没意思的呢,小时候猫猫最乐意在随他爷爷过来玩的,长大了,却生分了。”   汪盐不是个会怯场的人,但看着孙爷爷一个病人还撑着身子骨来妥帖待客之道,其实多少有些酸楚的,先前听孙施惠的意思,像今晚这样必要非必要的见客还有很多。   厅里沙发上还坐着琅华,暖气融融,她穿着件老式花样蝇头绿的高领毛衣,衣裳老样也架不住人保养的好,快四十的年纪,琅华漂亮明艳得不像话。她在给父亲归置睡前要吃的药。   这一向都是孙施惠宿在家里,琅华作为女儿,守夜父亲多少有点不方便,这份孝全是孙施惠在尽了。   现下,来客在眼前了,琅华才知道施惠应承了汪家人的上门。   这位老小姐不大欢喜汪家一家,尤其汪老师这老婆,精明市侩,唧唧咋咋的,嗓门大得简直嚷。陈茵才要和颜悦色朝琅华打招呼的,后者快一步喊回父亲,“行了,先吃药吧。劳碌命,这一天天的,就是把你拿洋铐子铐起来,你也有操不完的心,见不完的人。”   琅华始终没站起来,也没招呼客人坐,只把归置好的药盒放到父亲摇椅前。眼帘都没撩一下,陈茵面上一寡,她自然没瞧见。   气氛一时凝滞,孙开祥亲自招呼客人落座,汪盐好眉眼地回应孙爷爷,“您去B城养身体,我们也不敢轻易去打搅您,尤其有孙施惠把关,他那个性子,最最随孙爷爷您了。”   “哦?怎么说。”   “说一不二。”汪盐才开口,汪敏行就呵斥她了,说做小辈的,不准没大没小。   孙开祥慢抬手,却是维护猫猫,“哪里没大没小了,明明是再好不过的好话了。”   汪盐再替父母说话,“得了您回来的消息,妈妈就张罗要过来看您了,又怕您忙不过来或者没工夫。总要等您和施惠定当下来,这才耽误到今天。”   孙开祥眉开眼笑,当着在座人的面,老黄历地夸汪盐,“小姑娘家家的,这张会讨巧的嘴,我老说,不知道将来便宜哪个有福气的人家了。”   陈茵顺着老爷子的话,中国人最朴素的谦虚甚至自贬,“也就您看着她长大,隔代亲,偏心些。我和她爸爸都为她愁死了。脾气是又臭又硬。”   孙开祥一面看着保姆给客人上茶,一面吩咐把他的药先拿开,他待会吃,“愁什么,现在的姑娘有手有脚,自立门户,挣钱养活自己,脾气硬点也是应该。”再玩笑口吻,说我们这有现成的榜样在这坐着呢,指琅华,“他们姑姑都这个年纪了,不还是一不如意就冲我跳脚闹脾气。”   琅华听着不顺耳极了,回嘴父亲,“我是谁姑姑,您怎么老惦记着让外人喊我姑姑呢!最讨厌这个词了,听起来就七老八十的。”说着,琅华瞥一眼穿着件藕荷色长款羽绒服的汪盐。   汪盐早不敢喊琅华姑姑了,纯粹不想上赶着找不痛快,明明是份礼貌和寒暄,对方不领情也就算了。眼前,琅华打量着她,汪盐很明白今晚的身份,她来探病的,不想找任何人的不开心,于是,莞尔朝琅华轻笑,算作许久不见的……你好。   琅华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汪盐十几秒,随即缓缓朝父亲开口,“正巧汪老师一家也在呢,你把前些天冯家介绍的几个你的未来孙媳妇人选,给汪老师和师母参详参详呢。”   这时,二楼廊道上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孙施惠,楼下会客厅的人一致抬头看去。只见有人穿着黑色睡衣睡裤,一身朦胧新鲜的起床气,两臂微展,撑在栏杆处,冷冷的开口,却是无边无际没营养的话,“向日葵和香槟玫瑰,这是什么村里村气的审美搭配?”   他在说汪盐带过来的那束花。 第8章 远远风(8)   何宝生是孙开祥个人聘请征用了几十年的律师,当年,也是他全权替孙开祥出面料理施惠转移抚养权的问题。   孙开祥从头到尾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怀身大肚的时候就敢登门朝孙家要决策的人,她说金锡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我敢断定他不会娶我的。我只想问问他的家庭,如果他人不在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家庭会帮我善后这个孩子吗?您大可以笑话我,我不想再生下一个没名没分的孩子,我怕报应也怕累赘……   孙开祥丧子之痛难平复,把律师录音笔里的话砸得稀烂,不肯见那个女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认。已过五十天命的男人,打落牙齿也和血吞。他朝何宝生交代,我儿子至今尸首都不能囫囵个领回来了,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这女人有句话说对了,我不会纵容这种人进我们孙家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   孙开祥几乎一夜白了头,他用了双倍的颓唐来自认:儿子死了,以及去了的人终究不是挑继大梁的这块料。   六年后,巧合也好、算计也罢,孙开祥在一场市政府牵头的残障儿童慈善募捐会上见到了幼儿园毕业作汇报演出的男孩。   他藏在群舞里,显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却又过分俊俏。眉心中间点着红。活脱脱金锡小时候剥下来的。   后台,今晚领首的捐款名义人和市政府的几个官员一同慰问了汇报演出的小朋友们,孙开祥朝那个男孩招手,要他过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施惠。”   “哪个huì?”   “谢谢惠顾的惠。”   之后,何宝生帮孙开祥联系的背调显示,金锡确实是在那种欢场上认识那个女人的,那个女人姓施,期间得了金锡一笔钱,自己开了个理发店,狐朋狗友多,自己也难定性,经营不善,一双儿女等着糊口,就又跑去给人打工。   何宝生用词谨慎、晦涩,岂料孙开祥却成心揭开遮羞布,“皮肉生意?”   律师不答。   孙开祥再问,“她算计孩子登台的几率有多少?”   “不大。这是市妇联那头提案的,市政府牵头,几家商会联名承办的,正巧这个幼儿园被区政府征用为民办非营利性企业单位,辅助吸纳每年符合政策但不是本籍户口的降梯队录取名单。”   孙开祥轻而易举地挑出了陈述里的漏洞或者存疑破绽,“她没有本籍户口,没有落户的房产,上哪去弄到这个符合政策的名额的。”   答案很清楚,这个女人当初能哄得孙金锡为她掏腰包,自然也会有别的男人。   短短两天后,孙开祥给何宝生打电话,要他出面,交涉到那个孩子的亲子鉴定。属实的话,把那个孩子接过来,条件对方随便开。   “你得清楚告诉对方,孩子一旦进了孙家,她就得当没这个孩子,和她永远没有瓜葛了。连同她将来可能跟孩子讨得赡养费,一并先开口补偿给她。”   那女人拢共要了一套房子钱,和她的大女儿顺利借读三年高中的择校名额。   白纸黑字银货两讫后,她就把孩子抱到了何宝生的车里,大年初一的早上,才满七岁的男孩问妈妈,这是要去哪里?   去你该去的地方。   孩子见妈妈不上车,闹得要下去,只见那女人凶狠狠地回头,走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你敢回头,我就打死你。滚吧,早走早干净,早死也早清净,我早就受够了,也让老娘喘口气吧。   ……   二十年以后,孙开祥和盘托出这些,是朝孙施惠托付家私的时候。彼时,爷孙俩已经有着经年的相处情意和利益牵绊。他自然晓得,施惠是不会轻易撂挑子的人。他是孙开祥一点一滴教会的继承人。   甚至,“破例”提前公布了属意孙施惠先生的1/3个人名义继承的遗产明细。   细项要求继承生效期是孙施惠先生的法定婚生子女出生日。   这份遗产细项,打从孙施惠在何宝生那里过目后,一直没和孙开祥正面讨论过。饶是他每晚都来给老爷子守夜。   *   昨晚,他回来的晚了些。自己工作室的事务,囫囵在沙发上对付了两个小时。起来后又去了工厂,支援部门会议和例行会议,因着孙施惠许久没露面,许多沟通都是线上或者电话执行的,大半天下来,老老少少的牢骚,听得他胃胀得比额头高。   下午四点不到他归家的,谁都没惊动,这一趟老爷子回来,孙施惠都歇在楼上的书房,一来孙开祥起夜不大用得惯看护;二来,孙施惠的院子好几年没住了,这一向家里进进出出全是探病的人,他也没腾出空交代搬回来。这几年他一直一个人单住在外头。   说话间,某人从楼上下来,睡衣上头套了件开襟的毛衣,不伦不类的。孙开祥训斥他,“这见着客呢,穿成这样就下来了。”   “我去梳妆打扮,客人说不定都走了。”嬉皮笑脸地暖了场。   保姆给客人端完了茶,顺势过问施惠,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夜饭爷爷说不等你,饭菜都给你留着呢。正伤着风,要不要喝碗热汤,我多加点胡椒,你好发发汗。”   这个保姆不是起小照顾孙施惠的那个,原先那个姓宋,孙施惠一向喊阿婆的。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女儿就不让她干了,说什么都要接老妈妈回去,家里这些杂事也离不开人,琅华就紧忙慢忙地找了个补上了。用了六七年,不谈多细致,无功无过的一个帮手。   唯独一点,待人接物,看人大过看事。   有人面上不显,只说先不吃了,给他泡杯咖啡,“顺便,”他指指茶几正中汪家带过来的果篮,“把师母他们带过来的水果去挑些切了吧。”   回来这些天,迎来送往的探望不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礼,有孙施惠不肯收的,有收下回头要还的。鲜花水果这些更是不值一提且日日新鲜,都来不及烂的速度。   当着客人的面要拆礼,还是头一回。   保姆狐疑地看着施惠从果篮里挑中一个橙子,再听他玩笑口吻,伤风感冒,喝鸡汤不如补充维生素。   陈茵听施惠这么说,多少有点受用,点评他,“心疼爷爷也要把自己养好啊,我看你比春节头上那会儿瘦了不少。”   “瘦点好,瘦点上镜。”施惠答师母的话。   琅华刚才被孙施惠喊断了话茬心有不甘,这会儿又接话,问他,“你要上镜干嘛?和哪个女明星官宣哦?”   被质问的人手里把玩着个橙子,像是一时玩性起,又像自顾自想吃,总之来回地在掌心里揉滚着,“哪个女明星看得上我。”   琅华张狂且鲁直,当着父亲的面,打趣侄儿,“你喜欢的话,我托人帮你介绍。”   姑侄俩各守一端,琅华的话将将说完,孙施惠就投来目光,四平八稳的,缓缓道:“这纤线拉媒的活儿,可是中年妇女热衷的,你果然到年纪了?”   这比直言琅华长眼尾纹还是颈纹更让她生气。于是,她偏要施惠难堪,连同沙发上的老父亲,“拉什么媒,我才不高兴做那种替人家说亲的裹脚布事呢。我就是给你介绍,也是淫/媒。哼,比如那个康桥啊。说真的,孙施惠,你这些年不找女人,是不是还惦记着你的康姐姐呢。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中间长沙发上汪敏行夫妻俩别开脸,假装不闻,不置喙人家家务事。饶是如此,汪家是知道的,知道施惠早些年在国外读书,春假、春节回来,和琅华店里一个销售走得很近,原本成年后的男女交际,实不该多少惊叹的。   为此,孙开祥却动了家法。因为那女人比施惠大七岁,好巧不巧,当年金锡和那个姓施的也差七岁。   没多久,施惠就和那个康桥断了,念完书回来,之后几年,也没正经在什么场合听说过他的花边新闻,就这一桩。   琅华目无下尘惯了,是拼着她的性情,谁都敢得罪。   而对面揉橙子的人,镇定极了,琅华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不等他开腔,孙开祥先发话了,训斥琅华,快四十的人了,说话永远不着调,不分场合,哪里有半点做姑姑的样。   琅华站起来就要走,骄矜也是嘲讽,嘲讽那些所谓喊着千秋万代的男人,实际上甚至逃不过繁衍的封建思想。   保姆也洗切好水果盘,端出来招呼客人。   汪盐正巧手机来电,是公司那头的事,她悄然地走出去接电话。   如意菱花窗格蓝玻璃上,来回移动着一个影子。   -   一通电话差不多讲了快十分钟,汪盐再回头的时候,父母也坐的差不多了,朝孙开祥好生宽慰,嘱咐老爷子千万保养。   汪盐也和孙爷爷说再会。说过段时间再来看他。   孙开祥打趣盐盐,都是话术,你这些年,来过几回。   汪盐想起小时候的话,揶揄长辈也是宽心,“都怪您把庭院修得那么大,我记得小时候跟爷爷来,我回回找不着北。”   “哪个说的,我明明教过你,早上来,有太阳的是东边;下午来,有太阳的是西边。”   “那阴天、下雨和晚上呢?”汪盐还记得她从前童言无忌的逻辑。   孙施惠在边上复盘他从前的嘲讽,一字不差,“你可以不来。”他那时候是狠狠嘲讽她,你可以全不来,无论太阳在哪,阴天、下雨还是晚上,就不必为路痴烦恼了。   汪盐偏头。无声地朝他瞥了一眼,二人由始至终没有交谈。   *   孙开祥要施惠送送老师一家。   某人穿着单薄,陈茵没肯他多送,主客一行在院子门口停住了脚步。陈茵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抢在施惠前头说话了,“我晓得你和爷爷不要我们的礼是真心的,但多少是我和你老师还有盐盐的心意,不能同你那些场面上的人比,只表我们两代晚辈的孝心。”   信封里自然是钱,陈茵塞到孙施惠手里,后者沉默了会儿,却也没推辞了。   他也只送客到院子门口。   下台阶时,主家的礼数,和老师、师母说再会,也嘱咐汪盐,“你路上慢点开。”   汪盐隐在乌洞洞黑色里,没有回应他。   等到她和父母去到前院停车处取车,汪盐伸手到包里摸车钥匙的,才伸进去,就摸到个冷冰冰的触感,还是潮的。   乡下隆冬夜里,院子又空旷,荡悠悠地冒出个喊叫声,陈茵被盐盐吓了一跳,问她喊什么,一惊一乍的。   说时,汪盐从包里掏出个剥了皮的橙子,光秃秃、黄澄澄,一点白色筋络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能干得出这种事来的,只有孙施惠。这个变态!恶趣味!幼稚鬼! 第9章 远远风(9)   两日后的晚十点样子,汪盐收到孙施惠的微信,问她:那个橙子呢?   彼时她在应酬。   汪盐在一家直营茶饮品牌工作,负责一个区的耗材采购和业务巡视,提拔她的是他们江南版块的总负责人也是品牌创始人之一,一个穿着恨天高、抽起烟来很酷、卸妆后稍稍潦倒感的女上司,姚婧。   姚婧上个月才动了一个宫腔镜手术,子宫纤维瘤,良性的,没什么大碍。但以汪盐从妈妈那里听来的经验,该当小月子一样地养的。   得知姚婧晚上还要来应酬喝酒,汪盐劝说未果,只能陪着老板来分担了。   谈的来年春季度一个联名的项目,七七八八能赶在年前敲定了,姚婧一开心,多喝了几杯。   顺带着汪盐也跟着微醺起来,饶是如此,姚婧还是夸她,“你最近酒量见涨哎。”   “架不住身边一堆酒鬼。”   姚婧闻言就笑了,她说她最喜欢汪副理的就是她这张嘴,总能说我爱听的。   好的坏的都是。   有这种下属在身边,不容易老,也不容易昏聩。朋友同理。   汪盐见识过哭花妆像鬼一样丑陋的姚总,姚总也听到过汪盐和前男友打电话,问他们问题到底出在哪了。车里太窄仄,回音很清晰,盛吉安回汪盐:无疾而终才是大多数人爱情的下场。   汪盐怪盛吉安,你总是把你的尊严看得很重很重,远超过我对于你的重量。   盛吉安痛快承认,是,没错,猫猫,我就是喜欢你仰头看我的样子,我就是喜欢你把我当穷学生然后小心翼翼想帮我点什么的样子,因为那时候的我知道,我只是在和你做游戏。   我不能接受一夜之间我的家庭一文不名了;我不能接受我的父亲外面养女人,被我女朋友的父母知道了,从而怀疑我的人品起来;我不能接受我父亲因为职务侵占贪污受贿,然后气短轻生,留给我和我妈什么了?他甚至牵连到我不能考公。猫猫,我又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看得更重一些!   分手是盛吉安提的。汪盐在听到那两个字落地后,很平静地挂了电话,多余的她一句不想听,也觉得盛吉安在她心里全破碎了。她不想承认,也许他酝酿这一切,许久许久,以至于面对她的温柔与勇气也全不用了。   那天,汪盐还是安全无虞地把老板送回了住处,姚婧下车前还在车里打了个酒嗝,味道好闻不到哪里去。但值得她刮目相看的是,汪盐始终沉静有涵养地保持着。临上楼前,姚婧戏谑地拆穿,“和男人分手了?”   “让姚总见笑了。”   “这有什么要紧。谁没个拿不出手的时候。记住,永远不要把男人的话太当真,爱你和不爱你都是。尤其不爱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全是……最近很流行的一个词叫什么来着?”姚婧试着描述,就是永远他有理,他多不容易,反观你,多么多么的天真、不懂事。   “PUA。”   姚婧捏了个响指,“对,就是PUA。所以说,能坦坦荡荡承认,对不起,你很好很好,只是我不爱你了,这种男人,都被衬托的像个菩萨了。”   盛吉安去德国学习公干三年,与汪盐分手的第三天,他就出国了。   那段时间汪盐一周997地忙着,几回姚婧晚上回公司都能看到她,看到她在冲他们自己品牌的挂耳咖啡“续命”。姚婧和她玩笑,“你离升职不远了。”   汪盐捉住老总的空头支票,“您说的。”   “嗯,我说的。当一个人寄情工作到没家回、没朋友玩的时候,也就离升职不远了。”   汪盐饮一口黑咖啡,笑话老板的剥削论。没多久,她真的被提拔了,且是他们江南几部里最年轻的副理。   升职请客的那天晚上,汪盐难得恭维一次老板,敬她酒的时候,认真问姚婧,“您认可我什么?我好继续保持。”   姚婧略坐坐就走了,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工作能力和女人的美一样,最上乘的永远是天赋级的,不必问,步履不停就够了。   时隔两年,姚婧趁着酒兴,再点拨几句下属,“我喜欢聪明但不卖弄的人,也喜欢守口如瓶的人。”那时候姚婧婚姻失败,儿子也选了跟前夫生活,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打击,汪盐偶然撞见,翻出卸妆膏和湿巾纸,委婉地提醒姚总收拾一下自己。   然后冷漠甚至冷酷般地安慰人:她小时候也说过这样绝情的话,因为她妈妈比爸爸严格、苛刻得多。她至今也是和父亲比和母亲好相处些,也没什么道理,就像陈茵女士说得那样:术业有专攻。有的人当父母就是比我有天赋有耐性得多。   你偏爱你爸爸罢,也不影响我爱我自己的女儿。   汪盐劝姚总,婚姻分开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您得让您儿子知道,我爱你,一点都不比其他人少。我的奋斗为了自己更为了你。   您儿子只是二选一,选了一个。我要是说,这概率和买彩票中与不中,其实是一样的,您会不会想通些?   姚婧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包里能随身携带卸妆膏的女下属。她提拔汪盐或许有眼缘的成分,这也是一个职场人必不可少的机遇分,但多数还是她自己的勤勉。姚婧戏谑,职场里让男上司欣赏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能让女上司真心实意地喜欢的,才是本事。汪盐算一个,一个有着小智慧、大坚忍的女下属。   这样的下属,培养成心腹,会滋生出无边无际的安全感。   闲话到这,告一段落,姚婧要陪合作客户去吸烟室抽支烟,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汪盐解锁的手机屏幕,她正手指飞速地回复对面:在哪个厨余垃圾桶里发烂吧。   大概她开小差回信息的微表情太浓烈,加上屏幕上规规整整的大名:孙施惠。   姚婧一目了然。   汪盐升职的时候,收到一束花,落款就是孙施惠,也是那时候姚婧才知道原来她有下属认识这样的阔少爷。   “说真的,我也和你处这么久了,我能不能和你八卦个问题啊,关于你的这个竹马朋友的。”   汪盐一脸警觉,抬头,亮晶晶的眼睛等老板下文。   “这个孙施惠到底是不是孙开祥的私生子啊,外界传得可神了,说其实不是孙子,是儿子,此孙非彼孙。”更有甚者传孙施惠就是孙开祥私生的老幺,只不过怕再夭折了,一直请人保命到六七岁,特地请和尚师傅跳墙还俗,这才回到孙家的。   事实也是,孙开祥去了的那个儿子一路浪荡。儿子不像儿子,孙子也不像孙子。说老来子就通了,孙家爷孙同台议事还是应酬,谁人不叹一声后继有人!   “你要听真话吗?”   “当然。”   “真话就是不是。”汪盐笃定的神色,“至少我认为不是。至于再多,我不知道也不便透露,那是别人的私事。外人看到的是他的风光无限,其实,他是个可怜人,被给予的和被剥夺的说不清哪个多。”   姚婧稍稍被下属说教的洋相感,然而,她拆穿汪盐,“你不便透露还透露了这么多。”   “……”   “说真的,你这个竹马不喜欢你,我把我的屁股割给你。”姚婧一向的戏言,屁股决定脑袋,所以屁股更贵重些咯,歪什么别歪屁股。   汪盐喝完杯中酒,反而更清醒貌,“也许吧,我和你做二十年的上下级,你也许会比他更喜欢我。”   姚婧不懂了,不懂她的“更喜欢”论。   汪盐眼下微微疲惫,托腮,一时夫子上身,“有时候我们不去说某句话、见某个人、做某件事,仅仅因为TA在我们的认知价值里,没有那么的充分和必要。”   所谓清醒,不外如是。   姚婧好像有点懂又好像不太懂,出去前,丢给汪盐一句最简单粗暴的一劳永逸之言,“总之,智者不入爱河。”   话音才落,汪盐微信某条上出现一个红点——   孙施惠:和你们姚女士的应酬不顺心?听起来。   汪盐:恰恰相反。(你怎么知道的?   孙施惠:很好。   汪盐:好什么?   孙施惠:好事业进步,还能什么?   汪盐:。。。   孙施惠:我听说你们姚女士也做手术了?   汪盐:你怎么知道?   孙施惠:怎么了?   他文字反问汪盐,随即紧跟一句——   孙施惠:我是说哪块的毛病?   汪盐:个人隐私,恕我(拉链嘴emoji)   孙施惠:汪小姐你跳槽吧,有个工作更适合你。   汪盐没理他。   果不其然,几十秒后——   孙施惠:那种封建苦情戏的受虐女主,嫁个病秧子老公,还不会说话的哑巴女主。   孙施惠:反正你一句话都不能说。问就是隐私。   今天又是被气得不轻的一天。   就在汪盐不打算理会他了,也以为孙施惠那头识相休战了。几分钟后,   那头重整旗鼓,嗡地,有文字消息传过来——   孙施惠:明晚七点有空吗?   汪盐:干嘛?   孙施惠:我有件事求你。   汪盐:什么事?   孙施惠:非你不可的事。   汪盐让他就微信上说,岂料那头短暂正在输入中……   甩过来一行字:   你相亲的时候怎么不和人家微信上相的? 第10章 远远风(10)   次日早会上,姚婧宿醉难除,几个议题都在那卡螺蛳,张冠李戴记错几个数据。   汪盐在姚总几乎要再“出错”前,及时喊住她,说昨晚E.L.的袁总跟您约好今天上午十点线上敲合同的增补细节的。   姚婧瞬间领悟,嗯,那么下面的会议就由汪副理帮我主持一下吧。   *   自然没有增补会议要开,一切的细节昨晚两方全谈妥了。   汪盐连夜就赶出了合同细节点,早躺在姚婧邮箱里,等她过目核准了。   她这里会才散,姚婧座机电话就打过来了,问汪盐怎么回事啊?   汪盐以为合同上头老板有哪里不同意了,只反问姚婧,“哪条不妥?”   “孙施惠先生送我一束花是怎么回事啊?”   汪盐即刻就想起昨晚某人打听姚婧身体的事,他只和姚婧碰面过一两回,点头之交。偶尔彼此聊起各自工作,孙施惠知道有姚婧这么号人,比如半年前送翡翠兰那回。   但真正私下交际桌这种,并没有来往过。   姚婧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孙家做实业的,孙施惠的工作室更是做游戏软件的,全没有跨界合作的可能。孙施惠送的是一束中规中矩的白百合,卡片上问候姚婧的也是客套的身体健康,事业顺遂之言。   只是字不是出于他亲笔。汪盐看着花上的卡片,桌案那头的姚婧玩笑且臭屁,“孙少爷该不会看上我了吧,你跟他说啊,老娘我不玩姐弟恋的啊,我儿子都老大个了。况且是这种有钱的主,最最寡情薄幸了。哼。”   汪盐:“没准。他确实祖传的恋姐……”   “什么?”   “没什么。”汪盐没多大的情绪,只把孙施惠的个人微信推送给老板,说既然他送你花了,于情于理,你们也该互相拜拜码头。   姚婧吐一口细支滤嘴出来的烟,薄荷香气升腾,“唔,这话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汪盐不等老板再侃什么,径直出去忙自己的事了。   不到中午午休时间,姚婧匆匆交代几句,就走路生风地离开了公司。   *   下午都快下班时间了,清简街的直营店收到客人投诉,负责出品的咖啡师因为私人恩怨与客人起了争执,营业时间打扰到其他客人还把现场弄得一团狼藉,没多久,社交软件上已经有了短视频。   汪盐赶到现场店里时,已经打扫归整完毕,店长也暂时停了涉事员工的当值,回家等待处理结果。   汪盐依规填了客诉单,也调了事发时的监控作为辅助依据。问到那咖啡师的具体入职情况时,店长支吾说还没满试用期。   不等汪盐眉眼情绪起来,店长先安抚了,“汪副理,这次确实是意外,小满一直表现不错,店里的一些代买手都对他印象很好。这次确实碰上私人恩怨,你也知道的,男人争强斗胜的,情敌再挑衅几句,整个抓瞎。”   汪盐手里的签字笔敲敲桌面,仓储房里,白炽光灯管滋滋冒着声响,“陈店长,你知道你这番说辞到了姚总那里非但没有征服力,还会把你自己折进去吗?”   陈店长是也算得上创业头批坚持下来的老员工了,不是没见过姚总下来,她自然也知道汪副理没有说瞎话,姚总最烦那套把私人情绪带进工作上头的说辞,你不哭穷卖惨还好,越作只会越烈。也知道他们这六店上头的巡店经理这一职缺不了多久了,眼前的这位副理,好巧不巧对了姚总的脾气。谈业务拼应酬都带着汪盐,不说得宠,眼前的红人一点不过分。老江湖自然懂得不越级申诉,甚至要给全了直接管辖人的面子和里子,“我知道汪副理不会舍得您的兵到了姚总的威严下去的。”   汪盐对这类逢迎并不多受用,只记得她第一次处理这种客诉单的时候,辛辛苦苦了解了一堆情况,最终,姚总一个字都没听,规矩就是规矩,试用期间产生个人投诉,一律按试用不合格劝退。   这一次也难破例。她早戏谑过,职场里输赢并不多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制定规则。   汪盐很快就填好了客诉单,转交给店长确认签字,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会后正式群邮予以公布。   处理好这里的情况,已经晚上六点多了,汪盐也准备从这里直接下班,从仓储室出来,迎面就被一个目测身高180的男生拦住了。   陈店长介绍,对方就是今天出情况的事主,魏小满。   这位陈店长口中的小满同学,二十二岁,长得是仪表堂堂的衣服架子,难怪说店里的常客和代买手都很喜欢他。   “衣服架子”认识汪副理,也径直问汪副理他的处理意见是什么,“我不想丢了这份工作,您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汪盐这两年期间也练就了面冷心硬的技能了,从这个男生边上绕开,一面走一面朝后头丢话,“不想丢工作就不要在你那八小时内情绪上头。”   男生一身莽气地跟着她,认错倒也快,“我错了,汪副理,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汪盐今天穿得一件黑色呢子半身裙,一步式样的剪裁,从店里出来她就把挽在臂上的羽绒外套穿上了,外套的腰身后头有一个可供松紧的调节纽扣,大概她刚才抖开衣服的动静大了些,才套上就发现身后的那个皮筋纽扣绕到她包的十字开口搭扣上了。   稍显狼狈,汪盐才要去解开的,边上的魏小满却殷勤得很,他俯身去帮忙,汪盐警惕地往后退一步。   年轻人笑出声,“我只是想帮你,汪副理。”   “不需要,谢谢。”   他们这边忙着和根皮筋纽扣纠缠呢,咖啡店门口,一个客人握着杯咖啡出来,才一推门,与人撞上了。   咖啡跌洒地满地都是,迎面相撞的两个: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一个是行为稍微有点偏颇的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   那个被撞的跌洒掉咖啡的男士一脸晦气地呵斥小孩,怎么走路的啊!   小男孩目光倾斜着,身体也呈本能躲避式地往后缩。   岂料男士不依不饶,一把薅住男孩的衣领子,不等出声,一个中年妇人上前,应该是孩子妈妈,连声道歉,说他们家小孩生了病,不是有意撞到您的。   那个男士看着小孩言语形容都不太利索甚至浑浊状,不仅丝毫怜悯没有,反过来叫嚣嘴脸,“孩子没有这个行为能力就不要出门,帮帮忙好吧!”   孩子母亲被说的有些羞愤。   而汪盐这头,边上的魏小满看客的嘴脸,吸吸鼻子,骂那个傲慢的男人,“狗娘养的,做个人吧!人家小孩子应该是有自闭症。”   不等汪盐偏头看魏小满,那风波中又临时加入了一个男人,说话的工夫,双方就扭打在一起。   站离的不远,又是他们门店门口,汪盐没有理由袖手旁观。几步走上前,想要劝架制止这个局面,魏小满狗腿子也好殷勤也罢,连忙护着汪副理,说您可别被两个大汉伤着。   汪盐把包交给魏小满,顺便指使他,去叫商场保安。   一面说着,她人已经走到掐架边上了,才要开口劝两位有话好好说,挨得近的缘故,看清后面加入的这个男人,“秦先生……”   于是,一记炮仗引子起火间,被冷水浇灭了。   *   魏小满和保安赶来的时候,汪副理已经平息了风波。只听汪副理说,客人的咖啡在他们门店门口洒的,我们自然也得售后一下。   她点名魏小满,“带这位客人到店里再补一杯咖啡。顺便把这里的污渍清理掉。”   有人灵得很,把汪副理的包还给她,即刻请客人再去续一杯咖啡,嘴上还卖着乖,“东西洒了是有点糟心啦,但人家小朋友也不是故意的,嗐,多大的点事,不值当不值当!”   汪盐把有人的乖滑看在眼里,一时不表。   等魏小满领着客人进了店里,汪盐这才开口和身边人说话,玩笑却不冒犯,“秦先生和我相亲的时候,脾气可是顶好的。”   边上那对母子,稍稍依偎着,孩子还是有点情绪,汪盐也不过分投注目光,等着秦先生介绍。   “这是我姐还有我外甥。涛涛……有自闭症,刚一时走散了。我们趁着周末陪着他来训练的,训练孩子起码的日常……”   不等秦先生艰难地说完,汪盐率先领会也安慰,“我懂。”说着,她朝秦先生的亲人轻浅的笑意。   再温和地问涛涛,“你和妈妈、舅舅走散了,是要做什么的?”   涛涛眼神不看汪盐,戒备也是警惕。   眼看着孩子不会回答了,汪盐只从包里翻出几张饮品券,说送给涛涛和妈妈喝。   这临时的事故、风波算是终止了。对面的秦家阿姐都听到这位小姐说相亲的事了,自家弟弟又迟迟不张口说些再会的话,过来人的经验就临场发挥了,“谢谢汪小姐,今天的事真是叫你看笑话了,阿远平常不这样的,是涛涛一下走丢了,他急得。”   “当然,孩子走丢了,做家长的做长辈的,哪个都急。”   秦家阿姐频频点头,“汪小姐你不急着回去吧,涛涛舅舅答应请我们吃披萨的,就是不晓得汪小姐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汪盐有点为难,秦先生却是不语,而一直戒备神色的涛涛却是有点反应,他手里还捏着汪盐送他的几张饮品券,上头有鲜亮的圣诞树和圣诞老人。   小男孩依旧怯生生地躲闪掉了,站在那,像盏孤独又沉默的灯,光与影都只在自己脚下。   秦家阿姐再三地盛情,说吃完正好让阿远送你回去。   秦先生这时才出声,“上次就说欠你顿正餐,这顿又好像还不是。”   汪盐不是个忸怩人,更喜欢率真坦诚的交际。眼前,或多或少的同情、盛情,终究她还是答应了,回应秦先生,“我还真好久没有吃过热腾腾的披萨了。”   *   饭桌上,汪盐才了解了秦家姐姐姐夫都是公务员,两个人都忙,偏偏独生的孩子出了这样的毛病。   可是涛涛一向很乖,父母认真教的东西也很快能领会,偶尔在舅舅那里,还能帮着做点活计照顾舅舅。   汪盐听到这,眉眼弯弯,打趣秦先生,“您是有多懒,还需要外甥来照顾?”   秦先生配合着她的笑话,“外甥本来就该孝敬舅舅的嘛,老娘舅最大。”   阿姐也打趣秦远,说他老这样,三张好几的人了,私下没个正行。“倒是第二次见汪小姐就露馅了。”   桌上除了认真吃披萨的涛涛,都听明白了这成年人的暧昧和讥诮。   汪盐饮了口咖啡,对此不接话更没有放在心上。   餐点点得很多,有一道蜂蜜烤翅迟迟没有上,等到上餐的时候,服务生特别过来致歉,说让客人久等了,为了表示他们的歉意,特地给小朋友多赠送了四只。   多出来的四只,秦远像分配小朋友的餐盘似的,两只给了外甥,两只分到了汪盐的盘里。有人很寻常的婉拒声,“呜呜,我真的吃不下了。”   声音和而软,叫人听起来毫无脾气。秦远在她对面坐,抿一口柠檬茶,随即很自然地接她的话,“你先吃,吃不下再给我吧。”   汪盐有一瞬的偏差,偏差到记忆里,有人也经常这么说,吃不下再给他。   鬼使神差地,脑子里又浮现了另一个人,垮个批脸:你永远吃那这一套……男人朝你服服帖帖……   精神小差都没开完,手机响了,汪盐直到看到来电显示上明晃晃孙施惠的名字,才想起什么来。   他昨晚约她来着!!!   电话急急接通,她就朝那头,“啊,对不起,我忘了……”   话没说完,那头,“汪盐,下次你再说什么我不把你放在心上……”   “你走了吗,我现在就过去。”   “滚,谁再稀罕你过来。我等你一个小时……”   汪盐知道自己稍稍理亏,连忙打断他,“我这里临时出了点情况,我忙忘了,你要说什么的,我现在听。”   “你在哪里?”他反问。   汪盐压根不敢说她在吃披萨,因为她敢保证,有人能炸到天上去。   “我、”   秦远在边上不时出声,说汪盐要是有急事他可以送她过去。   孙施惠像是听到了什么,电话那头轻飘飘笑了下,“汪盐,你果然、”急吼吼的声音临时又压制了下去,径直问她,“你还要过来吗?”   “好,我过去。”   孙施惠这个狗家伙,说他后面还有个酒局,原本是打算先安排她再去和对方碰头的。既然汪盐放鸽子在前,“那么,你过来找我吧。”   *   汪盐这头急吼吼收拾东西要走,秦家阿姐说什么都要弟弟送一下。   秦远也表示车子就在对面的停车场,出去很方便。   汪盐这着急忙活地也不高兴推辞了,由着秦远特地送了她一趟,一路过去,车里秦远和她聊天,她也显得淡淡的。   到了目的地,是个酒庄餐厅。   车子泊停下来,刚才一路擦黑过来的远光灯还没来得及关,只见远远花园露台处下来一个人,身高挺拔、宽肩瘦腰。   他人没往这里来,只在台阶最低处站定了。   很显然,对方是来接汪盐的。   而副驾上的汪盐,也连说好几次谢谢。随即,摘开安全带。   秦远等副驾上的人推门那一瞬,喊住她,“汪盐,上回你问我,会不会跟相亲一两面的人结婚。”   “……”   “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冒进试试看。”   ……   *   孙施惠在露台台阶边抽完手里的烟,最后看有人失魂落魄地下车而来,脸色很慌张甚至荒诞。   冷冽呼啸里,她才要张口说什么的,被云石灯下北风扑灭了。   她不说话,有人更来气,揪着她的手臂,拎她上楼。   汪盐纯粹是被秦先生给唐突到了,再从冷风里往暖室里走,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起嗝来,一声连一声的,洋相不说,还被孙施惠拎着走。   二楼东南隅的一处包厢里,一进里,就看到了孙津明在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今晚约的客人正在倒时差,正好延迟到九点。   眼下,时间还没到。   施惠说有事要忙,晚点到,八点半倒也提前来了。   孙津明丢开手里的书,才要起身和他说话,只见施惠冷着一张脸,手上提溜着一人,盐盐。   某人也不管他那个便宜堂叔说什么,只拎着汪盐往包厢里的里间走。   里间是个休息室,也可以供客人化妆、换衣服。   汪盐被人牵引着,随即手臂上的力道一松,她被往里头丢一般地,趔趄了步。   等她站定,扭头才要骂孙施惠,你又抽什么疯?   只听到黑暗的感观里,有人“啪”地把门反锁了,他再伸手揿墙面上的开关,光和他的话一起发生,“汪盐,是不是我先和你约的?你再答应别人,你知道这叫什么?……跳单,事二主,一脚踏两船。”   汪盐……被他吓得……打嗝都突然好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得好好琢磨一下,尽量在周日晚八点前更出来。尽量。 第11章 远远风(11)   盛吉安当年最“出圈”的行径就是脱他的外套给汪盐吐。   高三第一学期刚开始,盛吉安代表学校参加了那一届化学竞赛的省级赛。考完回来,适逢周六,学校隔壁的商业游泳馆人满为患,乌泱泱下饺子般地全是一中的学生。   因为国庆前,全校要举办游泳体能达标测试。这是一中历年的素质教育考核一项,汪敏行也老唠叨汪盐,生在水乡城市,哪能不会游泳。   掉到水里,求生的本能得会。   校内的游泳馆毕竟有限,趁着周末,学生加班加点地练习也只能在外头游泳馆。   汪盐那天身体不大舒服,没精打采得很,同学在边上踩水,一边好奇地问盐盐,“你和孙施惠那么好,为什么不去他家的游泳池里练啊?”   汪盐记着蛙泳的动作指令,一步步进行着,最后一个动作,出水面,抹抹脸上的水,倾倾耳朵里的水,“他们家乡下那套房子离这好远的,再说,你觉得他会高兴答应别人这么磨磨唧唧的事吗?”   “为什么不会啊,他们班好几个同学都去了。”   “那是他的狐朋狗党。”汪盐才不高兴去由那群臭狗子臭狐狸笑话呢。   同学哈哈大笑,说每次从盐盐嘴里听到的孙施惠都特别搞笑,你们永远有吵不完的嘴。   同学还记得她们一起在食堂吃饭,买了瓶辣椒酱,孙施惠过来要,汪盐说不是她的。   孙施惠噎她,那么不是你的你应什么声?   同学息事宁人,也再不提给孙施惠送贺卡的黑历史了,把整瓶辣酱都送给他,由着他们几个男生去瓜分吧。   最后,同学发现,其实孙施惠要过去压根没动一筷子。   她和汪盐说,其实也许可能,他就是想过来和你说话而已。   汪盐潜伏在水里,没听到这一句。憋不住气了,冒出水面要新鲜空气时,有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池边找人,不偏不倚,汪盐和盛吉安都发现了对方。   她从女盥洗室出来,盛吉安在边上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瓶运动饮料,   “给你。”   “你考试顺利吗?”   汪盐接过盛的饮料,他也回答她的问题,“自我感觉还不错,得不得奖,难说。”   汪盐点头之余,告诉盛吉安,“老汪且等着你给他争气呢。”   盛吉安笑笑,再伸手过来给她拧瓶盖,“那么你呢?”   汪盐喝一口饮料,稍稍被呛住了,面红耳赤的咳个不停,盛吉安接过她的包,手在她后背帮她顺气,再缓和道:“我是说,你会祝贺我吗,如果得奖的话。”   汪盐低着头往前走,游泳馆在负一楼,他们去往一楼楼梯口。   当然。他们学校的荣耀,每个人都与有荣焉。   盛吉安冷谑一声,落后汪盐一步,他喊住她,在低她一级的台阶处,郑重无比地说,“汪盐,我才不稀罕任何人的与有荣焉,有个人除外。”   汪盐没走到一楼大厅换储物柜的钥匙,就体感头昏脑涨得厉害,她下午出门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应该是肠胃感冒了,再下了冷水。   刚又喝了一口饮料,喉头一涌,她想吐,来不及下楼还是上楼,这半山腰的当口,还惦记着吐在地上不好。   盛吉安看她那猫烧着尾巴一般的狼狈,只把身上代表学校出赛的制服外套脱下来,要她尽管吐,不要怕。   等上上下下的同学看到的时候,盛吉安和汪盐蹲在楼梯口角落里,而地上却是盛吉安板板正正的外套制服。   这事传得校内沸沸扬扬,三个年级的女学生都在打听,盛吉安喜欢的那女生长什么样?   高考结束没多久,盛吉安去B城报道前,就听说了二人恋爱的消息,盛去B城是汪盐亲自送的。   *   “汪盐,你既然能心甘情愿出来相亲,证明你那个心心念念的盛吉安也不过如此嘛,我以为他会在你这矢志不渝呢。”   “还有,我是他,才不会做那矫□□呢,你给我吐,吐脏了地,我找人来收拾!”   才曝露的光明,汪盐有些不适应,她嗝是止住了,却被孙施惠发癫的话给怔了又怔。   “你找我就是说这事?”孙施惠和盛吉安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口里就没说过盛好过,再准确点,他孙施惠除了他自己,其余都是王八蛋。   汪盐稍微有点挂相,她懒得大晚上和他扯皮,甚至想指着孙施惠的鼻子骂:你不是我爹不是我妈,凭什么质疑我的交友,哪怕他已经过去式,也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话到嘴边,不想说了,这个晚上已经一堆事了,她只想平平静静回家睡个暖和觉。   脚往外迈,堵在门口的人更是伸手拦,汪盐拍不开他,干脆抬头看也是问,“怎么,我有来的权利,没有走的权利了?”   “你说呢?”孙施惠高高的声音落下来,温热的烟草味,他才要张口说什么,外头有人敲门,他没好气地应,“什么事?”   是孙津明,“施惠,对方到了。过家家的事,先放放啊。”   孙施惠闻言没多大情绪,只垂眸盯一眼身边人,“我特地空了一个半小时出来接待你,结果呢,你跑去二面你的相亲对象了!”   汪盐才想说要你管……   孙施惠冲她嘘一声,装模作样地吓唬汪盐,他今晚约的是位华人民间古玩收藏家,有政有商的地标联名项目,“你这个时候跟我咋咋呼呼,害我丢了标,汪盐,我告诉你,你就是赔我十辈子都赔不起。”   汪盐才不听他,OK,她惹不起,“我不咋呼,我走还不行吗?”   “不行。”孙施惠两只手扶住她的肩膀,用了十足的力道钳住她,“你要么在这好好待着,要么就陪我出去应酬,总之,不能走。汪盐,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他说来年春夏两季,他只有这么一个项目计划。黄了,他半年没嚼补。   “而且,我有正经事跟你谈。”   汪盐不作声,也稍稍仰头,来避开些他的“亲近”。   等到能感到她肩膀的松弛时,孙施惠也才摘开他的手,歪头问她,“怎么说?”   “是在这,还是陪我去应酬?”   “我为什么要陪你应酬?”   “能陪你们姚女士,为什么不能陪我?”   “姚总发我工资,你发吗?”   “发啊,你开个价。”   “神经。”   有人被骂了也不气,只让汪盐在里头坐坐,“我没进来前,你哪都不要去。”   汪盐白他一眼。   孙施惠却刮了她的鼻子,拈着她鼻尖的汗,提醒她,“热就把羽绒服脱了,笨蛋。”   从里间出去,门没阖上之前,汪盐就听见孙施惠很熟络的应酬口吻,或英文或中文的做东人姿态。   而她站在一处五斗橱边,好久都在回神,她为什么答应他留下来。   不走的结果就是她在休息室里没阵仗地走了几圈,最后在一处伊姆斯躺椅边坐下,跌靠上去,精神休憩,大概眯了一个钟头的样子。   门锁被轻声地旋开了。   孙施惠手里端着盘椒盐做法的小银鱼,再一杯绵密的黄油啤酒,人走进来,拿脚勾上了门。   汪盐躺在椅子上没动弹,她根本没说话。   门口的人,“嘘,别说话。”   只见孙施惠把手里的盘子和酒放到一张小圆茶几上,再连茶几搬到汪盐跟前,“尝尝。”   “干嘛?”   “刚炸出来的小银鱼,配啤酒,不是你的最爱?”   汪盐想起白天姚婧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不领情,“你要是想追我们姚总,走我的门路,行不通。”   孙施惠的一只手在拈只银鱼往嘴里送呢,听到椅子上的人这句话,即刻丢了手里的鱼,气得,“汪盐,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笨笨的很可爱?”   椅子上的人没心情搭理他。   孙施惠站在她边上,朝她一顿输出,“你们那个姚婧四十了,她儿子都十三了,我喜欢她干嘛,当人家后爹啊!”   “四十怎么了,姚婧保养的很好好嘛。追她的人可多了。再说,她没有比你的康姐姐差哪里。”   “你说什么?”   “我说姚婧不比康桥差。”   孙施惠有那么一刻是沉默的,沉默里却愠怒着各种情绪,还有逆鳞。   因为汪盐提到了不该提的人。   岂料他出口,却是为难人,“你没事惦记着康桥干嘛?”   有人矢口否认,“我惦记什么,我只是记着有这么个人啊。”   “别记着,人家记不住你是谁。”   汪盐一下子坐起身,“我要她惦记我是谁干嘛……”   “少废话,我不是来和你绕口令的。”孙施惠一下子刹住她了,且目光冷冽,“我和你谈事,少扯别的。”说着,他在汪盐的脚凳上坐下,顺便赶赶她的脚。   汪盐眼看着他坐在脚凳上,想把脚往回收的,孙施惠一只手轻易地捉住她脚踝,“你是不是看我上午送花给你们姚女士,误会了?”   “……”   “我送花给她,纯粹为了别人。”   “谁?”   “你说呢?”   “……”   “……”   沉默对视沉默。   “汪盐,我求你一件事。且这件事非你不可。”   “……”   “我们结婚吧。”   孙施惠话音才落,汪盐的表情像吞了个鸡蛋,如果说一个小时前秦先生的是唐突,孙施惠这个就是疯得不轻。   且他还不肯汪盐动,她脚都收不回来。   有人被吓被急被噎得,干脆胡言乱语地骂人,“你们都病得不轻,是今天有结婚的KPI,你们都争分夺秒地要达标吗?啊!”   “少给我提别人,我警告你!”   他从西服内口袋里翻出手机,给她看一张图片,说图上只是副本,正本在爷爷的律师那里,他不签字,是拿不到正本的遗嘱的。   汪盐端详着图片,图上白纸黑字,她却有阅读障碍似的,表示不懂。   那么孙施惠就给她化繁为简,他拿回自己的手机,不留证据在她手里,“爷爷对我个人的遗嘱分项是三份,其中一份继承就是需要我已婚后才能生效。”孙施惠“自作主张”抹去了婚生子这一条。   他对汪盐化繁为简,对自己却是化简为繁。   只因为,他知道,如实陈述遗嘱的约定条件,有人一定免谈。   他可以永远拿不到那三分之一项的遗嘱继承,总之,他一不受制于人,二对自己要的,清楚清醒。   “所以你要结婚,拿到这笔钱?”汪盐问孙施惠。   “是的。”他首肯,面不改色地撒着五五开的谎,“汪盐,我需要这笔钱解燃眉之急,却不稀罕他们挑中的任何谁。”   “也憎恨爷爷就算死,也算计着我。一步步,一条条。”   汪盐听着心惊肉跳的,因为孙施惠的冷酷,他眼里丝毫的热气都没有。“孙爷爷只是怕你……”怕绝后而已。   “怕我给他断子绝孙?怕我卷了他的家当,回头去姓施?”   “孙施惠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汪盐今日梳的低马尾,眼下半身坐在椅子上,马尾歪到一肩上,她只要不和他对着干,一向温柔小意的。   孙施惠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汪盐却没让,只听到他冷到发毛的话,“我一直这么想的。”   汪盐沉默了好久,孙施惠再开口,四目以对的距离,“汪盐,我们认识二十年,我求过你什么吗?”   “……可是没人求事是求这个的。”   “那么我求了。”   汪盐果断地从他手里撤开了脚踝,她要下来,其实她更想走。   就在汪盐穿鞋的档口,孙施惠说遗嘱上的款项,他只要一半,一半足够他能活动他春夏这个联名项目,剩下的一半,“三年期满后,属于你自由支配。”   汪盐陡然抬头,看他,也憎恨,“所以,你这是实打实的交易了?婚姻搭子?”   “婚姻的本质难道不就是契约吗?”   只是有些人征信好,契约期长久,久到闭眼,所谓一辈子;   而有些人,契约精神不友好,半路上,荒腔走板地散了伙。   汪盐拿孙施惠之前的话回敬他,“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酷酷的很本事?”   孙施惠一身疲惫,他干脆挪了位置,一屁股坐到刚才汪盐躺的地方,带着她身上的余温和香气。   “我只是陈述事实的最本质。”   “事实是,我不需要这样的本质。”汪盐反驳他。   “我嫁给别人,人家或许还能哄哄我,难得糊涂;孙施惠,你有什么,你除了你那一半的遗嘱和你的本质。”   “不然呢,如你所说,我有什么。”二十年来,汪盐头回听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说丧气话。   汪盐扭头就走,她不想承认,事实的最本质是,有些人注定走不到一起去。   躺椅上的人喊住她,“或许你该教教我,教教我,你的盛吉安是如何说服你的,猫猫。”   下一句,他突然戾气起来,“我最讨厌他人前人后的喊你猫猫。”   汪盐再扭头回来,孙施惠在椅子上面不改色,薄薄的酒气,正好助长他的嚣张、傲慢、无情,“你很想知道吗?盛吉安比你好一万倍,因为他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谈,他求婚才不会……”   “汪盐你醒醒,他妈的,跟你求婚的是我!”孙施惠说着,从椅子上一跃起来,几步走到汪盐跟前,没等她反应,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被轻飘飘地捞起,带着酒精的濡/湿感贴附上来……   汪盐只觉得脑袋炸开了花,猛地推开贴近的人,孙施惠一个不设防,差点往后栽下去,他勉强站定,再刮刮唇上沾到的口红,“清楚了吗?”他反倒有理起来,“跟你求婚的人。”   “孙施惠,你个王八蛋。”   仿佛打牌一样,汪盐嫌他刚才那副牌做的不行,那么重洗一手, “总之,结婚是真的,非你不可也是真的,因为我不想和别的女人试婚姻。汪盐,我和你认识二十年,倘若你必须结婚,我是个很差的选择吗?我熟悉你父母熟悉你家庭,知道你们家你妈作主;而你父母也熟悉我,说得再白一点,婚姻最大的风险,不过就是散伙,我甚至都可以把你能遇到的风险降到最低最低。退一万步说,我难道还会对你不好吗?”   汪盐对于孙施惠嘴皮子利索的一车皮话全没听进去,只有最后一句,她啼笑皆非地指控他,“你对我什么时候好过?”   孙施惠更是气得不轻,“你要怎么个好法,天天把你捧在手心里,还是天天咯吱你?”   就知道。汪盐一脸‘我就知道’,她懒得对牛弹琴。   径直往门口去,某人的声音在后头,“汪盐,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答应?”   “答应是吧,好呀,我不要那遗嘱上的一半。我要你们孙家乡下的那套老房子,连前门到后院。”真真一个老屋宅院。   孙施惠几步走到她跟前,然后一字一息地回应她,“那不行。我都能把一套老屋宅给前妻了,三年肯定不行。你得陪我三十年。” 第12章 远远风(12)   “况且,那老屋还有琅华的一半。我要怎么给你,三年就为了你得罪祖宗长辈,那不行,三十年嘛,差不多。到时候,也只剩下我了,你要什么,随你拿去。”   孙施惠如是说。想到什么,再补了一句,“为什么会想要那老房子?”   汪盐听后无动于衷极了,她稍稍抬头就能看到他长睫毛下的阴影,“谁不爱。那样阔气规整的中式院墙房子,谁不喜欢,呵。”   “孙施惠,也就我们认识二十年,我才听你说这么多。换了别的男人,我早就报警了。”   “我没兴趣,三年三十年,我都没兴趣,你另找他人吧。”   汪盐都摸到门锁了,想着他的宴客,偏头去,阴阳怪气地跟他确认,“我可以走了吗?还会搅了你的生意吗?”   孙施惠一身黑白底色的商务装,脸上下颌线瘦削紧绷,迟迟不语的样子很能糊弄人,但汪盐才不吃这套。他这些年向来这样,怪遗腹子的命把他纵得太过自我狂妄。   等不到他的答复,汪盐也干脆不管不顾了。她才旋开门锁,就与门外的津明阿哥打了个照面,也不高兴和他招呼了,径直离开。   才送客下楼回来的孙津明,不懂施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禁不住开开上帝视角,“不是我说你啊,你但凡把你谈生意的耐心拿出一半来对付女人,也不至于回回吃败仗。”   孙津明见施惠不作声的样子,以为能听教几句呢。   “孙津明,我们只是雇佣关系。老爷子看重家族体面,我可不稀罕,你信不信?”   孙津明早习惯这位主的臭脾气了,他们头一天合作,孙开祥就打过招呼,施惠哪哪都好,也听得进反对主张,唯独一条,嘴硬。阿明,你也是个有心气的孩子,我晓得,如果受不了他的臭脾气,我另给你谋差事。   孙津明那会儿就朝二叔保证,他臭他的,过了工作时间我不睬就是了。   眼下,早过了雇佣时间了。孙津明还偏要气气这个硬骨头,“怎么不信,说的好像你这几年稀罕过似的。”   “我就是有点想看笑话呢,我们施惠少爷满菜单的菜一个没相中,特地喊来主厨,点名点菜地要了盘椒盐小银鱼和一杯心思满满的黄油啤酒。”   “有个爱吃鱼的猫猫,一点没碰。”   说话间,孙施惠才气急败坏地往那椅子上躺呢,被门外的人说中什么,身型一滞,随即一脚踹翻茶几上的东西。   怒气难平,“滚。让我清净点。”   孙津明直接住在逆鳞上了,“别怪做叔叔的没提醒你,女人看重性情,性情的人,自然你得跟她谈情,谈软弱,而不是谈物谈利。你觉得盐盐是那种把物欲挂在嘴上的人吗……”   “少在我面前好为人师,还有,不要装得你很懂她似的。”   孙津明好笑地点点头,“嗯呐,不能有人比你更懂她。”他换个人说,“琅华那么个什么都不缺的大小姐,还不是天天由着男人哄得团团转。同理可得什么,你这么聪明还要我们教?”   躺椅上的人闭目养神,嘴巴还是反骨头,“可得什么,可得琅华她要笨一辈子。由着人哄由着人骗,还有、”   “汪盐和她们都不是一路人,不要拿她们跟她比。行了,你可以收工了。”   油盐不进的结果就是,孙津明临走前提醒他,“失恋归失恋啊,明早的早茶会,别迟到。”   *   次日是礼拜天,昨晚应酬桌上约好的,原班人马,一齐到赵先生下榻的酒店吃早茶。   说是吃早,还是定在九点一刻。   孙施惠一早被孙津明的叫早折腾醒,起来洗漱的时候刮胡子又找不到替换的刀片,二楼连廊里就在喊保姆,“齐阿姨,卫生间的东西是谁收拾的?”   保姆向来不管这些,有专门的定时保洁过来。   齐阿姨这头才安置好老爷子的吃食,听到楼上那位一大早十吨的起床气,很难不起毛,连忙揩揩手上楼,书房对面的卫生间里,施惠在翻箱倒柜地找他那什么刀片。   他亲自找了一转,还是没有。   齐阿姨小心翼翼道:“按道理那些做保洁的不应该这么不当心的。什么样子的,不行,现在去买?”   施惠咬着牙刷,不说话。就是不说话才要命,弄得齐阿姨心里直打鼓,她其实想问的,到底有没有啊,是不是你用完了没补货啊。   最后没辙,施惠翻出了电动剃须刀,这才了了事。头发乱糟糟地,一只手撑在洗手台盆上,一只手在刷牙,不时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一截牙膏沫在唇上,他不伸手拿毛巾,却是拿手指刮掉了。   最后吐出口里的泡沫,说话了,要齐阿姨下去吧,只知会她,“通知保洁把我院子收拾出来。”   齐阿姨有些意外,“你这是要搬回来住了?”   “我不是一直在这住?”   说真的,齐阿姨来孙家这几年,就没见施惠脸上有过热乎气。你和他聊个天吧,也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哪句就能把你问住。“不一样,爷爷是盼着你能正式搬回来住嘛,他一个人也冷……”   “行了,你通知保洁去收拾院子。还有,我书房以及卫生间的东西,暂时别动,我自己处理。”   “嗳。”   保姆笃笃下楼去,孙施惠利索的洗漱刮面,换装打理好了,下楼的时候,正巧在楼梯缓步的落地窗看到后头他从前住的院子,悬山顶的三间格局,冬暖夏凉,孙施惠在这院子里住到成年,整整十一年,他也没觉得这处在乡下的老宅院有什么出挑之处。   喜欢这里?住这干嘛?桃花源记?社恐福地?   *   施惠从楼上下来,孙津明已经到了,他们出去吃早饭。   孙开祥自从养老开始,就不管孙儿的事了,而至于孙津明会不会跟老爷子讲,孙施惠也从不过问。   这次这个民间博物馆的地标联名项目,是施惠自己投资的。   孙开祥只问了昨晚进展如何,孙津明也一般述职的口吻。看到施惠下来,话锋一转,说快腊月二十四了,施惠准备在二十四这天回请爷爷这段时间的探病的人情。   孙津明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为了本家兄弟里一条声,才跟了继父姓,只是到底继子,这才没真正从金字辈。   十来岁的时候清明祭祖的家族会上,孙开祥看他写得一手好字,就一直额外别看些。后来孙津明继父过世了,孙津明关系尴尬,就索性自己出来了,施惠回国后,正巧缺个可商量的帮手,孙开祥就把津明招揽了过来。   “二十四那天,我妈估计来不了了,她也不习惯这种场合,就托秋红在乡下屠宰场买了点肉食让我带过来。也算慰问她二叔子了。”孙津明话说得轻且俏,情意确实半点没怠慢。   “要你妈费这个钱作甚呢,她自己一分都舍不得花的人。”孙开祥一向对本家那些兄弟及妯娌们,都记得清清楚楚。门户来往,不论高低,只论情分。   孙施惠一向对这些枝枝蔓蔓的人情世故不上心,看着孙津明叫人抬进院子里两半身猪肉、羊肉,只考虑,没地搁,等到二十四那天再给厨房师傅用,也不大新鲜了。   属实近水灭不了远火。   他和孙津明一起出门的时候,津明问他,“听说你要搬回来了?二叔今朝脸色都好看了起来。”   “嗯。我比药还灵光了?”   “盐盐劝的?”   二人还没走到大门口呢,孙施惠忽地偏头,脸色不快,“我搬回来,用得着一个外人劝?”   “得了吧,有时候,多少个内人偏抵不上一个外人呢。”   孙施惠这个人就是不信劝,他连同自己一起诋毁了,“呵,在这个家里,你我都是外人。”   *   孙施惠一天的行程,从早茶会到下午的实地考察,忙到三点多,他才琢磨出一件事,吩咐司机帮他跑一趟了。   晚上约了先前在拂云楼照面的区政府的几位。孙施惠说,今天就提前还席了,过两天家里摆宴还一些亲戚朋友去探爷爷的人情,人多口杂的,也不便请诸位上门,就这小宴提前请了。   领首的不答应,怎么好端端的摆酒席,偏把我们单独剔出来了。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还是怎么,都是正经去探孙老病的,还怕人说不成。   “不行啊,我们要去啊。”   “就是就是,你爷爷的席我们要去,你施惠将来的结婚酒,也不能少了我们。”   孙施惠四两拨千斤,“得,我赔了今天这顿,回头还得搭一顿。”   笑哄哄地开了场,酒过三巡,孙施惠接到了陈茵的电话,比他料想得晚了点。   陈茵今天回娘家了,一到家才发现家里送了不少吃食来,猪肉羊肉的,陈茵在电话那头怪施惠,“你就是看我们送了几个钱去了,想方设法地要还给我们,是不是?”   又说,这样弄得到很没意思了。   孙施惠这里特地从包厢里出来接的电话,廊道尽头,气窗推开,外头的夜风能醒一切不能醒的东西。“不是的,师母。是家里本家那头送的,要挨到二十四那天请客又放不住,就先割给你尝尝了。”   “二十四那晚,我预备帮爷爷回请一下社会上各路人马的人情,师母你们也要来,我就不特为去请了。”   陈茵说他们就不去了,晓得施惠要应付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人。   “也有朋友的。”孙施惠道,邀老师一家都来坐坐呢。   电话那头有汪敏行忙活的声音,孙施惠扮作无心地口吻,问老师放寒假了吧。   “放了。我一回来,厨房里摆了那么多肉和瓜果的,以为他们爷俩今天去超市不要钱搬回来的呢。”陈茵又在那头问施惠在忙什么,吃过晚饭了没。   孙施惠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还在开会,稍待去吃。   陈茵说这个点,还没吃晚饭,真是的,“你要当惜你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把胃熬坏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孙施惠怕是上辈子都没朝女人说过软话,今天破天荒头一回,“是,师母也是。汪盐老给我念叨,惹您生气,怕您伤了身体呢。”   “她啊,你别替她找补。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她说不出这么贴心的话。她只要不和我对着干我就哪哪都痛快了。”   这话孙施惠信。甚至附和地笑出声。   那头,汪敏行嫌肉太多,冰箱都搁不下了。   正巧他们还没吃晚饭,老汪跟妻子商量,切点肉吃羊肉火锅拉倒了。   陈茵立刻呸老汪,好意思得很,自己学生下午就送来的东西,爷俩都在家,偏两根木头,一不打电话给人家去谢;二不晓得往里搁。   这么晚了,也不晓得弄晚饭,倒了灶了。   真是一对米虫。   孙施惠在这头听着乐坏了。且捕捉的信息是,有人周末在家。   “那么,师母,我就先挂了,不打扰老师吃羊肉锅子了。”   一秒,两秒……   “施惠啊,你忙完了吗,忙完了,要不过来一起吃火锅吧。”   Bingo。 第13章 远远风(13)   孙施惠回到包厢,连连道歉,说家里急事,他恐怕得先提前走了。   席上的人都知道孙开祥病中将养,孙施惠又不是那一类会跳票人的主,反正桌上都到尾声,主客也就放行了。   孙施惠双手合十朝诸位,说这回不算,下回他再请。   吟吟笑意地出了包厢,跟服务生签账的空隙,手里还端着从席上拿下来的一杯茶。   太烫,他吹着喝,也一口喝不下去。干脆端着走了。   孙先生临走前,交代:杯子,下回来还。   *   汪盐早上起来,来例假了,痛经实在难熬,下午从公司提前回家了。   吃了颗布洛芬,在床上躺了老半天。   汪敏行歇假在家,问姑娘怎么了,也只说肚子疼。老父亲领会,给她泡了点红糖水还冲了个水捂子。   又问她晚上想吃什么的时候,汪盐剑走偏锋的古怪胃口,“咸菜鸡蛋汤。”   话没问说完,孙施惠要司机送过来的东西就上门了。   司机没多言,只说孙先生让送过来的。   汪敏行把那些肉、瓜果全搁到厨房流理台上,再告诉房间里的盐盐,是谁送来的。   床上的人充耳不闻地在玩手机,汪敏行试探地来了一句,“你们这些年都没传过绯闻呀?”   汪盐对着手机,头更疼了,有气无力地回复:“汪老师,您的词还真古早。”   “那肉怎么办啊?”   汪盐没好气,“或者你可以给他送回去。”   “我高兴的,他反正毕业了,我还怕吃他几斤肉不成。”   汪盐替爸爸记着呢,“您那时候也没少吃他的。”   爷俩斗嘴,唯物且辩证,“那是那小子成天犯事,他爷爷请我吃饭。”   “反正吃了就是吃了。”   汪敏行不大明白,“你今天怎么了,倒帮他说起话来。”   汪盐:“全天下只剩最后一个他,我也不会帮他说话。”   说烧晚饭的汪老师,天都黑了,心血来潮翻到一部老电影,两个多小时才看完了。   后头就是陈茵回来了。   叽里呱啦一通,汪盐只听到外面老两口忙乎起来,她也饿了,爬起来要饭吃。   陈茵瞪她一眼,“你望望你那个样子哦,脸白得跟纸一样。老跟你讲,这些寒凉不能受,女人最不能受冷。我养你那会儿……”   “饿了,晚上吃什么?”   “你爸爸在切羊肉呢,正好家里还有些黄芽菜、粉丝。你再外卖叫点什么呢,我喊施惠来吃夜饭。”   汪盐本来就晕乎乎的,身上穿得一套摇粒绒的居家服,还嫌冷,份外披了毛毯子。   “你喊他过来干嘛?”   “人家送了那么多吃的,不值当喊一顿?他那么晚还在开会,辛苦嘛辛苦死了。”陈茵怪盐盐,不要学得跟你爸一样,能耐没几分,眼睛倒是往头顶上长。   汪家爷俩日常躺枪。厨房里头,汪敏行即便挨批了,也还是向着老婆,朝陈茵,“你女儿八成又跟那个臭小子吵架了。就不懂,这么合不来的两个人,反反复复的来往图什么?”   陈茵在拿阳台上灌好留着过年吃的香肠和腌了风干的刀鱼,准备蒸的蒸、炸的炸,弄点下酒菜,一股脑全丢给丈夫弄了,“哼,图什么?有些人就是拎不清,识人不够,到底哪个适合她哪个不适合她,她一点没晓得呢。”   汪盐要笑破大天了,“妈,孙施惠才是你亲生的吧!到底谁眼睛长在头顶上,是你不清楚还是我们不清楚?”   “他眼睛长在头顶上,还能看到你就够了。”陈茵不想提别人,也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和女儿吵架。她知道当初是她武断地不接受盛吉安,伤了母女情分,可是陈茵就是当这个恶人了,盛家那样的境况,泥菩萨难保,凭什么要她把独生的女儿送过去赌,赌他盛吉安能凭自己再出人头地。   果不其然,没多久,盐盐和盛吉安争吵不断。真真应了那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况且还没成夫妻。   盛家那小子是自己要和盐盐断的,怪得了谁,怪就怪他自己,也知道朝不保夕的日子,养活不了爱情。   而孙家,知根知底,陈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虚荣。因为她知道这份虚荣不是无本之木:孙开祥一向公然地夸盐盐识大体,他们家情况也特殊,上头没公婆。有个琅华,算是姑奶奶,但到底不是关起门来一个锅里吃饭的。况且,施惠不是个软面的人,家里那些事,男人识得清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日子,一来二回的,陈茵看得出来,孙家有这个意思,施惠更没反对,甚至倒有点积极。   且不管少年时候小打小闹合不合得来,这结婚过日子,往长久论,拼得还是家庭和人品。   陈茵私下和丈夫争较的,孙家论家庭和人品,哪点委屈你姑娘了。   眼巴前,陈茵自然不能说什么婚嫁的事,只说一点,“有的人看着好性情,可他的好因时因地,保不齐一个晴天霹雳,穷相就下来了;有的人看着孤僻不合群,可他的话只朝想说的人说。脾气不大好是吧,但你一年四季,喊个疼喊个饿的,他总能招呼你。盐盐,过日子归根究底,是你要能找到配合你疼你配合你饿的人。”   汪盐权当耳旁风,说有人是孙施惠的毒唯。   陈茵当然不晓得毒唯什么意思,只反将一军,“我和你说谈婚论嫁的人呢,你扯施惠干嘛?”   “……”汪盐痛经加气不顺,其实很想毁了一个毒唯人的全部。她恨不得告诉妈妈昨晚发生什么了,就你的爱豆,他和我谈交易啊,他还……   算了,汪盐一天的心理建设,就当被狗啃了。   汪盐趿着毛拖鞋去客厅看电视了,陈茵让她点外卖她也不听。   陈茵:“你点不点,你别忘了,你现在也该交生活费的啊,有本事你别吃,把手扎起来。”   沙发上的汪盐这才拿出手机,一面操作,一面,“毒唯。”   *   孙施惠到的时候,屋子里满是肉香气。   他前脚进门,后脚外卖到了。   孙施惠看着师母买了一大袋东西,只怪师母,“原来不是顺便饭啊,您这弄得两手空空来的人,好过意不去。”   陈茵给他找干净拖鞋,催他换,“都是盐盐买的。”   孙施惠长哦了声。   躺在里间沙发上的汪盐,忍不住白眼,哦你个头。   又听到他和汪敏行打招呼,老汪戏谑学生,“我谢谢你的肉啊,被你师母训了一通不说,还忙活我了一个晚上。”   孙施惠从来跟老汪说话都恭恭敬敬的,今天难得揶揄一句,“老师,您这就不讲理了,我惦记给您送点吃的,您后勤内务不到位,被司令整顿,可赖不到社会支援上头啊。”   “就你小子会说。待会喝乌毡帽,你行不行,我看身上可沾着酒气的啊。”   “中午喝的。您喝什么我喝什么。”   错杂一阵脚步声,某人口里的“司令大人”请他进里坐。   孙施惠一身黑色大衣,进了里,屋里开着空调,他就把外套脱了,陈茵要替他挂起来,他说不用。   随手挂在一张单人沙发的靠背上。   他上回来汪家还是春节头上,也是送东西来,说家里堆了一堆节礼,才来转赠给老师。   眼下,汪家鱼缸换动了,他也看出来了。   陈茵朝他抱怨,“你老师养这些鱼,比他多个老来子还上心呢,天天喂鱼还对话。”   孙施惠假模假样嗐一声,宽慰师母,打不过就加入吧,“只要您也把它们当自己的老来子,就不着急上火了。”   陈茵被某人哄得眉开眼笑,又是要他坐,又是要去给他倒茶。   忙得脚下生风。   汪盐在边上实在忍不住地切出声。陈茵看盐盐一眼,怪她,“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快起来,头发也不知道梳梳好。”   孙施惠看她很久了,也顺着师母的话,问汪盐,“你这是怎么了?”   陈茵那头去给施惠倒茶。   而汪盐迟迟没回应问话人,她在看电视,03年版本的《倚天屠龙记》,剧情正巧是绿柳山庄赵敏施计想陷张无忌掉入纯钢打造的地牢里,岂料张无忌反把她也拖了下来。   张急于脱身,无奈之下,脱了赵敏的鞋袜,点了她足底的涌泉穴,逼她放他出去。   这个版本的其实最还原原著,且ost也很经典。这段二人互相沉默时的插曲很契合,曲名:《似水柔情》。   电视背景音吵吵嚷嚷的,孙施惠就站在一张单人沙发边,不挡汪盐视线,却也难忽略。   汪家这房子还是90年代的老格局,两间房间朝南,客厅在北头,一张主沙发,一张独边沙发,另一边是汪敏行这些年攒下来的书,摞在书架上正好形成一面隔断,里间是个半开放式的书房。   “我问你话呢,怎么了?你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被你们姚女士骂了?”孙施惠二遭问,顺手把他刚才挂在单人沙发靠背上的外套,提起来,却是扔到座空上。   而他人来坐汪盐身边。   汪盐原本横躺在沙发上,身边来人,她立时仰坐起来,曲着膝。不作声地瞥一眼过来的人。   孙施惠第三次发问,“是因为我?昨晚……吓到你了?”   “你住嘴吧。”   这么说歧义更容易误会。   孙施惠沉默了会儿,再扭头过来,“你真的喜欢那老房子?”   汪盐面上顿了顿,目光始终盯着电视画面,终究出声,“孙施惠,看得出来,你很急。”   他轻松领会她,“是,我很急。急到恨不得分分钟我和你的名字出现在同一页纸上。”他讲话永远傲慢上前,甚至急功近利。   哪怕你听出点弦外之音,也会即刻清醒地打消自己。   汪盐气得拆穿他,“你这一身酒气,也就我妈相信你在开会。”   “是了,也就师母不稀罕拆穿我。你,汪盐,永远是朝我捅刀子的。”   孙施惠再气她,“我来的路上,还在用茶一口口地压。”   汪盐这才不说话了。她一直躺着,裹着毛毯,刚坐直身,一直捂在小腹处的热水袋,从毛毯下头滑出来。   孙施惠看到那个退红色的热水袋,才明白过来她怎么了。   “来例假了?”   汪盐不理他,也不想往他身边去一点,只拿脚去够热水袋。   岂料孙施惠伸手按住了它,也顺势捉住了汪盐没有穿袜子的脚踝,他刚想说她,你裹得严严实实的就不知道穿双袜子吗?   那头,陈茵泡好了热茶,“施惠啊,你这年头年尾地才来一次,多少意思下,喝杯茶啊。”   声音如是过来。沙发上的这里,汪盐有力道想挣开,某人不让。她气不过,用另一只脚狠踹开孙施惠虎口间的桎梏。 第14章 远远风(14)   孙施惠在最后一秒,松开了手。   饶是如此,陈茵端茶过来,也看到沙发上异样的情绪。盐盐更多一点,慌里慌张从上头下来,趿着拖鞋就回房间去。   一旁的孙施惠捞起那个热水袋,捧在手上,自顾自捂着取暖,无端往天气上扯,说今天外面太冷了。   陈茵让他喝茶,孙施惠应声,“我先洗个手。”   等到汪盐再从房间出来,饭桌上也摆布地差不多了。陈茵率先请客人坐,孙施惠说老师先请吧。   汪敏行招招手,“行了,过门就是客,你师母让你坐你就坐。你不坐我先坐,她到时候又怪我给她跌面子了。”   陈茵推着孙施惠先落座,后者推脱不掉,只能由着师母安排。只是他落座前,把捂在手里的热水袋递给一旁不作声的汪盐。   汪盐拿到手里才发现热了许多,他刚才去厨房洗手的时候把里头的水换了。   桌上当中的热锅里是已然烧开的羊肉粉丝,汪敏行图便利,肉先用高压锅炖过了。都没动筷子呢,汪老师就夸这山羊肉不错,丁点膻味没的。老父亲把姑娘当宝,头一碗汤就要舀给汪盐,“你肚子不舒服,喝点汤,正好。”   汪家父母坐一边,汪盐与孙施惠坐一边。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说实话对羊肉没什么胃口,也压根不把今晚当待客的席面,一桌子菜,她却朝秦暮楚得很,“想喝咸菜鸡蛋汤。”   老汪立刻唬脸,“喝什么咸菜汤。”   “你下午答应给我做的。”   “我答应……我答应什么了我……你看看你妈的眼睛。”惧内的老父亲提醒不怕死的女儿。   陈茵想刀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她恨不得即刻发火,朝汪盐,你就是不听话,就是反骨头!   一边的孙施惠旋开一瓶乌毡帽八年金雕的黄酒,一面给老师斟满,一面加入他们爷俩的话题,因为他发现汪盐鲜少这么胡搅蛮缠,反而有趣,“什么了不起的汤?老师的压箱底手艺?”   “黑暗料理。施惠少爷吃不惯的。”没想到汪盐倒是搭话了。   “我怎么吃不惯了,我和你一起,吃那些吃不惯的东西还少?”   汪盐远的不提,她得跟妈妈说实话,“孙施惠从来不吃这些腌腊食品的,因为他们家不弄也不吃。还有,他从来不和外人一起吃火锅的,吃也是单独的锅子。妈,你招待他,得备公筷。你忘记他小时候在爷爷那里,吃了积食的……”   有人是来做客的,这一刻全忘了。扮了半天的好人,这一下绷不住了,人设倒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吃腌腊的食品了。”   “你敢说你吃过?你上学那会儿明明最厌恶这些咸东西。”   “厌恶?谁又喜欢?”   “……”汪盐咬着筷子,被他一噎。   “哦,”有人故意拖沓语调,“你那时候心心念念从家里揣点东西,都贡献给那谁了。你还当他是个穷小子呢,你在那好善布施,结果呢,他骗得你团团转。”   盛吉安跟妈妈姓。一直到高二,他都是低调朴素的,当年进校也是拿的全额奖学金。   汪盐几回在食堂看到他,都吃的好简单,他又是老汪班上的班长兼数学课代表。   汪盐每逢放月假,在办公室里等爸爸一起回家,总能遇到盛吉安。有时候她题不会,盛也会耐心跟她讲。   为了还报,她才时不时从家里带点什么给他。   有回她多带了份腊肉香肠,特地跑过去问孙施惠吃不吃,不等他作答,他身边那几个玩得好的就一抢而空。   而汪盐远远看过,孙施惠压根没动一筷子。吃干净他的餐盘,起身就走了。   *   年轻人,血气方刚,一言不合就又杠上了。   “滴”地一声。   一时间,人声和锅里的沸腾一齐熄掉了。   是电磁炉的按钮,汪敏行调错键了,揿了个计时的,时间到了,可不就停了。   陈茵面上不打紧,叫老汪重新按一下。心里却起了盘算,真正眼见为实,多少回听老汪说,孙家那小子脾气不好,和盐盐时常干仗。   今天算是领教了,原来是这样的仗。   “老汪,冻豆腐下了没?”陈茵幽幽沉寂好久,才继续开场。   汪敏行这才想起妻子最爱吃的冻豆腐。冬天时候,他买回来的豆腐从来不上冰箱,挂在阳台上冻一晚,准保结结实实。   “我去拿。”   陈茵享受着丈夫这样人前人后的殷勤,这也是她嫁给这个男人最大的乐趣。   “施惠,你吃呀。盐盐不吃拉倒,待会让你老师给她做那个咸菜汤呢,他们爷俩一个鬼脾气,口味也一样的刁钻。过年,她大舅舅家年年送那个咸板鸭,咸嘛咸得要死,他们爷俩就是爱吃呢。”   经由汪盐提醒,陈茵当真把桌上用不到的筷子做公筷。给孙施惠夹了满满当当一碗肉。   趁着锅里捞出些,松动了,汪敏行把切好的冻豆腐投进去。还问妻子,要不要剁椒。   陈茵摇摇头,等老汪和施惠碰杯的空档,聊到了他们的过去,“我和你老师相亲头一面,他全程爱搭不理的,问一句答一句。”   当时的陈茵,家中老幺,读书也不差。压根不懂,老父亲到底看上这个男人什么了,说什么都觉得小汪好。   家里独子,父亲是个赤脚医生,母亲务农,闲暇时候帮着丈夫看病人发药什么的。   “你们猜,你爸爸和我相亲临走前说了什么?”陈茵这话朝对面两个说的,却称呼着你爸爸,其实有点乱了。   对面二人都没在意,施惠配合师母,“说了什么?”   “茵陈是味药。你的名字反过来。”陈茵学着当年的汪敏行,声音秃头秃脑的。   这是连汪盐都不知道的父母爱情。她忽地笑出声,“然后呢?你就答应了。”   陈茵斜一眼身边的丈夫,“哪能够。不是他跑到你阿公阿婆家春耕秋种的帮忙,一味地中了你阿公的意,谁要嫁给他哦。”   汪敏行傲娇都过期了,“你以为你能嫁给谁,也就我要你。脾气臭上天,你看看你至今和你上头那些嫂子姐姐都处不好关系。”   “嗯呐。我这辈子是得了你汪敏行的济了。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我爹的眼光好咯?”   “谁说不是呢。”   一番家常话,汪盐其实对父母这样的老来俏习以为常,却意外身边有个人一向迎来送往伶牙俐齿的,这个时候,反而迟迟沉默。   这样的家常,对他来说,并不常。   汪盐看着孙施惠一口一口吃着师母殷勤给他的“负担”,也看着他试图为自己正名还是要打汪盐的脸,他吃了好几块香肠和炸刀鱼。   最后,趁着爸爸和某人喝酒正酣的时候,汪盐自己去厨房做咸菜鸡蛋汤了。   用头道腌出来的青咸菜煸炒出味,加开水烧开,淋一些鸡蛋液进去,出锅撒上一把青蒜花和胡椒粉,冬天喝最最爽口下饭了。   汪盐很快就在灶台砂锅里做出了她今天的胃口。   她盛汤的时候,孙施惠进来要一双干净的筷子,说他的筷子掉地上了。   “你果然今天有人请。”   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俗语,筷子掉地上,寓意着有人要请你吃饭。   被言中的人从台面筷桶里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却没有急着出去,闻到砂锅里的咸菜香了。   “我尝尝什么了不起的汤?”   “很咸。”   “师母的那些咸肉,我反正回去要喝水的。”   汪盐的一碗盛在台面上,她干脆先给他了。   孙施惠端在手里,溜着边地薄薄抿了口,如实告诉她,“好像咸菜炒得不够断生。”   汪盐立马脸色不好了,“你放下来。”   “我放下来,你也不会喝了,我喝过了。”   “我倒掉也好过喂狗。”台面上还有孙施惠下午送来的许多瓜果,汪盐随手从箱子里翻出一个桔子来,剥着吃。   孙施惠把碗搁到台面上,然后用手里的筷子挑咸菜叶吃,不期然地问她,“你当真喜欢那个老房子?”却不是要汪盐回答,“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么我答应你,三年后,无论我用什么办法,也会从琅华手里拿回那一半的产权。”   汪盐剥着手里的桔子,垂着头,似笑非笑地冷静,“孙施惠其实我不知道该说你客观主义还是悲观主义。可能和大宗金钱打交道人的通病吧,凡事往最坏处想。”美其言,规避风险。   “可是你要知道也该相信,这世上总有例外的。”   比如婚姻,它甚至要有点迷信。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大喜,不要大悲。结婚可以,不要离婚。”孙施惠试着解读汪盐口里的迷信。   汪盐才不去他的圈套里。   孙施惠再提起半年前,她在孙家花房里搬走的那盆翡翠兰。那时的汪盐豪言阔语地要孙施惠开价,或者说清楚他要什么。   他那时就说过,想到再和她说。   “我现在想到了……”   汪盐一脸你想得美,“你干脆去抢得了。”   孙施惠把筷子搁下,后背朝流理台,双手抱臂,稍稍侧身低头,汇上她的目光,“抢人犯法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远在爷爷生病前,我就想这么做了。”   他预料到这一天,还是那句话,试婚姻的话,“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人选。”   “为了你的生意?”   孙施惠目光沉而稳,像蜡烛短焰,纹丝跳动没有,“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是你的。”   “孙施惠,你有没有想过,你当年来孙家,有一天会变成张口闭口生意经的人。”   “不然我怎么办?我不是一直在得我该得的吗?”挨得近的缘故,汪盐能看见孙施惠比常人稍浅的瞳孔色,他许多证件照都被误会戴了美瞳。   “孙爷爷明明那么当惜你,他是爱你的。包括琅华。”   “不重要,他们都不重要。”浅色瞳孔的人,仿佛比口中的他们要天生淡薄爱意些,或者一切假爱之名的际遇与归属。   汪盐侧身站着,手里徒然一只桔子。她哑然地盯着他,孙施惠也坦荡荡地回望着她,一秒捕捉到了她的失语,“但你例外。我可以保证,我怎么惜命自己,就会怎么惜命你。”   ……下一秒,孙式的薄情寡义永不迟到,“只要我们受法律保护的关系存续着。”   大概他们离席太久,汪敏行不时走进来,“聊什么呢?”   孙施惠没带怕的,懒散抱臂,目光离开汪盐的脸,“聊我要跟……”   电光火石间,汪盐径直垫起脚,拿手里闻起来就酸啦吧唧的桔子,去堵有个该死的嘴。 第15章 远远风(15)   当年汪敏行去陈家,饭都不好意思吃饱,每回回家还得再补一碗。   陈茵从上头几个姐姐那里知道后,等他再上门的时候,给他盛饭,那个碗都是压了又压。   多年以后,老汪看着自己的学生敢堂而皇之地上门,敢当着他们的面弄虚作假地把筷子掉到地上,然后自己去厨房拿一双。   拿着拿着不回来了。汪敏行就是个棒槌也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养女儿的悲催,终究逃不过一句:女大不中留。   老汪气不过,又偏着心,不说自己女儿,说那个外人,“我说这小子邪门歪道吧,骨子里还是像他老子。花花肠子,当着我们的面,也敢干些西门庆的勾当。”   陈茵打一下汪敏行的膀子,“他是西门庆,你女儿成什么了?”   成什么他不管,总之,汪敏行板着一张脸,“我不同意。他早干嘛去了,这些年都看不到我们盐盐的好,哦,到了要结婚的年纪了,想找个好把握的。”   陈茵气得翻白眼,“你懂什么?这么说,你十七八那会儿看中的姑娘才是你心心念念的,到头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婆,不是你想要的?”   汪敏行不和妻子绕,反正他也从来没绕过她过。   他忽地起身来,架势要往厨房去。   陈茵想拖住他,老汪不听,“还反了天了。在我家里,不名正言顺,就是不肯。”   于是,汪敏行才进厨房,就看到了盐盐拿桔子狠狠塞孙施惠的嘴。后者全然不恼,伸手盖住汪盐恶作剧的手,她荒唐撤回。   最后孙施惠不慌不忙一瓣瓣把那青桔子吃掉了,外头桌上也吃得差不多了,陈茵要给孙施惠盛饭,他摆摆手,喊师母,说不必了。   “肉吃饱了,桔子也酸倒了牙。”他没浪费汪盐的那碗咸菜鸡蛋汤,跟师母说,喝碗这素汤,正好解酒了。   一顿饭到晚上十点多这才散了。孙施惠的司机在楼下等他,他知道汪盐明早还要上班,甚至坦荡无畏地当着她父母面问房间里的她,“你要回你住处吗,走的话,我顺道送你。”   汪盐晚饭都没怎么吃,躺在床上,应付外头的人,“不需要,我明天早上的车已经约好了。”   “哦。”某人也不勉强,拿回自己的外套就和老师、师母道再会了。   一阵脚步声,就在汪盐以为有人终于要走了,孙施惠突然站在她房门口,只在门套上轻叩了两声。汪盐拿枕头抱枕叠在脑后靠着,门口人没有进来,而他身后没几步,就是汪家父母。孙施惠严肃也狂妄,“汪盐,我和你说的事,答应我,好好想想。”   某人走后很久,汪盐脑袋都嗡嗡的,父母有心想问句什么,她也岔开话题,说痛经得厉害,再吞了颗布洛芬,草草洗漱,睡觉了。   *   周一的例会上,汪盐依规把她巡店范围内的人事任免报上去,给到姚婧其实也只是走个程序过场。直营店的人事,姚婧一向只看店长级别的,下头的,随他们店长和副理管辖。   这份客诉单,按规定试用期内,直接劝退的。   会后,汪盐却单独找了姚婧,说明了魏小满的情况。   姚婧这个酒腻子,一早还酒气冲天,听汪盐柔声细语地陈情一番,撩起眼皮问她,“长得很好看?”【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什么?”   “头一回听你来求情啊,很好看的蓝孩纸?”   汪盐白一眼老板。   岂料这个女人更起兴了,“比施惠还好看?”   汪盐板着脸,“姚总,现在上班时间,我在跟您汇报工作。另外,提醒您,不是只有异性上下级才存在骚扰的定性的。”   姚婧笑得咯咯地,一秒回归正经,“行了,不是看你周六看到孙施惠送花给我,你那酸溜溜的样子,谁高兴和你磨牙。”   “他送他的,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孙施惠说了,是听盐盐说的,也时常听盐盐提起姚总。没机会拜访我,这才借探病的缘故,慰问一回。”   “好家伙,”姚婧喟叹,“这好看的男人言语动听还真是杀手锏啊。别说,我真有点心晃晃的。”饶是汪盐嘴硬不承认,姚婧眼光毒得很,“说吧,你俩有什么勾当?不是睡过了,也离睡过不远了。”   汪盐有那么一秒,犹如被人捉住了心脏,还是齐腰狠狠捏住那种,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一大早,“没头脑”老板碰上了“不高兴”下属,汪盐干脆起身要走,说等姚总的宿醉醒了再来。   姚婧这才假意自己打脸,说,说正事。   汪盐说见过清简街店的这个事主员工了,人确实好模样,也提醒姚总,店里确实需要这么美丽的活立牌,但是她这次额外担保的原因却不只是相中皮囊,“这个男生眼里有活,心里有成算,嘴巴也灵光。”她把周六那晚在店门口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魏小满心地不坏,甚至很快地发现了客人争执里的盲点,事后处理安慰客人态度也算灵巧。   一言以蔽之,“年少气盛。我想给我的员工一次观察机会。”   姚婧签着手里的文件报表,云淡风轻地抬起目光,“汪副理,你最近真的不对劲,谈恋爱了?”   汪盐目光笃定,“谈恋爱了也不影响我的工作判断,和对姚总的述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姚婧痛快点头,“行了,你难得开口求人,我不答应也得绕你一回。不过,汪副理,笼络下属就得明白,功过都得是你的啊。”   “当然。”   中午趁着午休的时间,汪盐去清简街门店再见了一面魏小满,对于察看的这次机会也说得委婉,只说是姚总额外体恤。   魏小满却频频点头,说知道一定是汪副理的求情。   汪盐不置可否,只把对于这次的处理结果知会他一下:再有一次客诉,店长直接就可以处理劝退;另外,顺利通过试用期,第一阶段的调薪也会也延迟一季度。   魏小满对于这样的结果,意外地满意。   谈话结束,汪盐让他去找店长商量恢复排班事宜。   魏小满临去前,多嘴问一句汪副理,“您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因为你能看到别人的疾苦。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有心弥补且幸运的被我看到了。”汪盐提醒魏小满,不见得次次这么幸运,也不要消费别人的同情心。守株待兔是最最拙劣的人情世故。   周一这天不到下班时刻,汪盐收到了孙施惠的微信,邀她小年二十四夜【注1】这天去孙家吃宴席。   汪盐径直回复:不去了。姚总定好的这天江南区联动聚餐。   孙施惠那头没再回复,好与不好都没有。   只是二十四这天,汪盐和家里打电话,听妈妈那头的口吻,晚上去孙家吃饭。   施惠打了两发电话,又说派车子来接,陈茵难推拒,只得答应下来。   汪盐料到今晚的阵仗不会小,孙开祥大半辈子下来,生意场上或知交或对手,都晓得孙家的底气和重量,陡然间听说老爷子病了,又在B城养了半年才回来,这上门探望的,不说把门槛踏平也差不离的。不然,孙施惠不会把这还人情的世故当桩交易在做,这其中有老爷子在拉拢和温故人脉,也有小孙接棒以来的自我根基要巩固。   总之,人情世故阡陌交通的一场中国式喜宴交际局。   汪盐没有让父母不去,当然,也不鼓励他们去。通话结束前,只叮嘱妈妈,他们家办事一向人多口杂的,你们只管吃自己的席,散了就早点回去,看着爸爸,让他少喝酒。   陈茵只当盐盐要说什么的,回她,我们难不成还不懂这个理,不是施惠一味地喊,还不高兴去呢。   他们多大的生意多高的台面,我们又不去乱凑热闹就是了。   汪盐在那头情绪不高的样子,只略微地嗯了声,挂了电话。   *   孙施惠晚上六点一刻到的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先到前院的一个开间里看家宴布置的情况。   孙开祥当年翻修乡下这套宅院的时候,特地分外多买了一处地皮,这才把前院开垦出这单独地方,留着就是有事宴客用的。   老人老思想,那时候办个红白事还都是家宴的多。现在早不时兴了,只是头些年,孙开祥在家里请客,还都是把相中的厨房师傅约过来。   嘴巴刁的那些个老伙计老江湖,也就贪图这样的新鲜,在家里院墙内吃这难得的功夫江湖菜,也是一种赏心悦目,宾至如归。   这才,上回在孙家,孙施惠代表爷爷,说等诸位腾出空来,再在家里摆几桌,答谢社会各路人士对爷爷对自己的惦记与挂怀。   说是几桌,恁是这处前厅,二十桌都装不下要请的人。又是年关,一个人头,你放张请柬去也是阖府统请。   前厅这里是二十桌,孙开祥和孙施惠的院子里,再辟出个七八桌,一些要紧的社会人士、联络密的头目客户、厂商加上本家亲戚,七七八八,这才勉强兜底。   孙施惠特地拿了两条烟过来与厨房师傅打招呼,说晚上无论如何辛苦了,他作为东家,只提两点:菜品质量要把关;人员传菜务必整洁速度。   罗师傅给孙家做这样的外援厨房十好多年了,对于孙施惠自然也不陌生,饶是这小孙两条烟上千块,老罗在他眼里也看不出多亲昵的影子,只当这小少爷来战前巡视的。   收了他的烟,自然得奉承溜须几句,“这老爷子还个席就这么多人,施惠你结婚,家里怕是坐不下了吧。”   家里原先的中式厨房,门廊外头,整个院子全支轻钢龙骨的帐篷架子,几十大平的地方,才勉强作了后台厨房。   里里外外鼓风机的声音鼓噪得很,孙施惠可有可无地听去罗师傅的揶揄,同孙津明一起往外走的时候,拿他襟前的领带遮闻得见的油烟,客套回去,“坐不坐得下,我都还是请你罗老师掌厨的。你放心。”   二孙都走出厨房外头了,孙津明才取笑施惠,“你这老婆影子都还没呢,厨房师傅都约好了啊!”   有人厚颜无耻,“嗯,有备无患。”   二人再一起往内院里走,孙施惠想起什么,“琅华的那些朋友怎么说?你和她敲个请客的人数吧,这个二百五,几天了都没回我消息。”   孙津明拨正腕表,“我下午打电话给她,不知道猫在哪里,还没醒呢。说是不到一桌的人数。”   “那就留一桌给她。”照孙施惠的性子,就把这一桌安到她院子里去。   孙津明提醒他,“你这个姑姑是个什么脾气,你比我清楚,她那么个讲究的人,才不肯那些个油渍麻花的在她屋里头。”   况且,孙津明向来周到,“你也别折腾传菜的人了,琅华院子又要远好些。”   是的,光这样中轴线上跑,今晚的宴席,孙施惠也还是心有不安。人多口杂,保不齐各家的孩子再闹腾些。办事的人总有这样的操劳,不到宾客散场,闹心就不算完。   晚上七点,宴席正式开始。   不是开始动筷子,而是开始接待各种姗姗来迟的人。时间观念在这种席面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孙施惠和孙津明,连同公司的两个秘书,分工明确,这才勉强半个小时安顿好大部分上门的宾客。   孙施惠院子里拢共放了三桌,都是要紧的客商与工作上要频繁交道的社会人士;孙津明则负责亲友那头。   汪敏行和陈茵到的时候,孙津明引着汪家父母到老爷子院子里。   落座的位置也是孙家本家几个好交往的,其中就有孙津明的姐姐,秋红。秋红是孙津明继父的独生女儿,后来他母亲改嫁过来,秋红待津明也不错。姐弟俩和一般家庭手足一样。   津明招呼汪盐父母坐下,“施惠今天要打点的人实在太多,他提前嘱咐过的,要老师和师母安心地在这里吃饭。”再喊秋红,要他们一道坐,相互照应。   炮仗放过,热菜上到第三道了,琅华和她的那些个好姐妹才最后来了。   给她们预留的一桌,孙津明正好过来请她们过去。   琅华今天穿着件黑色丝绒面的一字领长裙,外面罩着件羊绒大衣,冻得牙关打颤。听闻孙津明过来,带着些酒气地朝她说话,老小姐傲慢不领情,只问他,“我爸呢,施惠呢?”   “在后面院里。二叔多少要应酬那些旧合作商几句。”   琅华看着厅里最里头的一桌,不大乐意。身边的姐妹却嚷着饿,说闻到酒香还有红烧肉的味道了,她一时没辙,这才由着孙津明安排去里头落座了。   坐下来,哪哪不如意。起身要往施惠院里去,孙津明拦住她,“那边今晚是正儿八经的应酬局,全是老头和已婚老男人,你应该没兴趣。”   琅华听着眉头倒竖,“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   孙津明没碰她,只指指她该坐的位置,“你有没有兴趣我或许不知道,但是,你这样贸然过去,打断了那头的会面节奏,我知道,二叔发火肯定不会轻。琅华,你也该体恤体恤你父亲的难处……”   话没说完,琅华狠狠朝孙津明剜一眼,嫌他啰嗦,“烦死了,上辈子是个和尚吧。”   孙津明等这老小姐和她的闺蜜相谈甚欢时,才勉强离开这里,去照看前院情况。   *   孙津明走后,琅华这才如同解了紧箍咒的孙猴子,吃菜喝酒之余,抬头环顾这里头的几桌,意外在隔壁桌看到了秋红。   秋红一向朝琅华比较客套,琅华对于这种老好人也没什么观感。只当本家来应付。   不远的距离,听到秋红夸她今天的裙子真好看,超级配她的耳饰。   琅华可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反夸夸秋红,你也是呢。她也不稀罕这种虚伪的恭维。她不说实话,你看起来好憔悴哦,就已经是她在友好沉默了。   就在琅华预备收回目光时,看到秋红身边坐着的是汪老师夫妻俩。   好巧不巧,琅华还和陈茵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什么情绪,琅华是傲慢惯了,陈茵纯粹是来往不起,就不招惹。   谁知道中途陈茵去洗手间的时候,琅华把秋红喊到她们桌子来坐。   酒酣人畅,琅华揶揄秋红,“你们姐弟俩还真是喜欢给人打工、作陪衬的呀。”   因为琅华看出来了,秋红今晚很照应汪家父母,问她,谁的授意。   秋红人老实,也不招惹琅华,只说实话,津明托付的,说是施惠的意思。   琅华听着轻蔑一声,嘴上口无遮拦,只说有人好手段。   秋红不解,但也顺着琅华的意思问,谁。   琅华哪怕讲人家是非都不知道避着人前,只当和姐妹们说八卦一样,说施惠的那个老同学呀,还能是谁。   琅华的耳目里,汪盐就是嫌贫爱富的那一役。她大学开始交往的那个男朋友,家里不差的,后来人家父亲出事了,汪家父母恨不得连夜和人家撇清关系。最后拼死拼活地闹得女儿把人家甩了。这几年,和施惠不清不楚地。   琅华衔着酒杯再掉到手里,眉眼鄙夷,“吊着施惠,想什么,再清楚不过。”   “别不信,男人最吃这套。”   琅华的那几个姐妹,都是见过施惠的,“施惠早些年和那个康桥不也是这个路数?”   琅华鄙夷却也清醒,“不一样好嘛,康桥可从来清楚知道施惠才对她没心。我们家这位大侄儿啊,他的心在哪里,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反正就是看不惯……”琅华这越说越上头呢,秋红扽扽她手臂,示意她别说了。   因为后头,汪盐妈妈不知道站那多久了。   琅华也不怕,继续喝她的酒。   等到孙施惠来这院子里敬酒时,他人擎着酒杯和分酒器,才到门口,就看到汪盐父母不作声地往外走。   陈茵没想怎么地,今天又是□□经的宴请,她不想和任何人起龃龉,但这口窝囊气堵着,她是实在不高兴坐下来吃哪怕一口菜了。   迎面撞上施惠,是她没想到的。   孙施惠看着老师、师母往外走,直觉不好,才照面想问句话呢。   陈茵一改往日的和煦甚至殷勤,径直喊着汪敏行,快走。   “这是怎么了,老师,师母?”孙施惠好脾气甚至温和带笑地问。   陈茵只管脚步上前,是他孙施惠一路追问了几回,当事人才不高兴再忍了。可怜天下父母心,陈茵停下脚步,也不管孙施惠手里分酒器里的酒,洒了他一手都是。   只管说她的心里话,“施惠,说句不中听的,我不是看在你没爹没妈的,才不高兴一味偏心你。你老师回回不中意你的行径,我都会替你开脱几句。为什么呢,为的就是你七岁开始,跟着爷爷讨生活,再富贵的家庭,没有父母约束宠爱,这其中的软苦,只有孩子和当妈的知道。那些个男人,包括你爷爷,你老师,都很难真正去想一个孩子,不缺吃不缺喝的有什么可苦的。”   “但我额外偏心你,是我的事。要是哪天因为这点偏心,要往我女儿头上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   “盐盐头一个男朋友你是知道的,她从开始和那个盛吉安交往,我就不同意,因为什么,因为盛家的条件过于好,我从你老师那里知道了,我就一直不肯。我始终认为门当户对很重要,我们工薪阶层不去傍那些有钱人的脚跟,后头他盛吉安的父亲自己行为不端出事了,我还是不同意,不同意的点在于我舍不得我的女儿去吃任何难以预料的苦。盐盐多反骨头啊,她为了盛吉安和我别扭了三四年的呀,最后那盛吉安不还是说分就分了,说什么为她好,全是屁话,他那会儿是自己熬不过了,有个喘气的机会,不是说走就走了。都说男人凉薄,你以为女人从哪里说个子丑寅卯出来,就是利益面前,最能见真章。”   “说我们盐盐吊着你,她要是真心有这个心思,我还用得着过来吃你们孙家这顿饭,受你们的冤枉气。”   “退一万步说,施惠,哪怕到眼巴前,我高兴为了你做你老师的思想工作,多多少少也还是吃着盐盐分手对象的红利,我太想自己的女儿幸福了,看在你们这些年知根知底的份上,不然,我始终不太愿意高攀你们这种家庭。”   “事实证明我还是考虑少了,想着能省一重公婆的口角官司的。哦,没了公婆,也还有难服侍的姑奶奶。就这种一口唾沫一口钉的性情,盐盐也很难和你过长久。”   “今天我就跟你施惠,挑明了也好,打招呼道歉也罢,先前的全作废。我们工薪阶层,也实在高攀不上你们孙家。”   陈茵不愧是做书记员的,逻辑清晰口条利索,汪敏行在边上半个字都插不进去。说完她要说的,抬脚就走。   换作一般人,听她这么一篮子的话,早懵到底了。   孙施惠阔步上前,拦住师母去路,“怎么就全作废了。师母,您把我说糊涂了。我就问您一句,现在谁说汪盐高攀我了,不是我吧。只要不是我,其余都好说,我也跟您保证,除非我有这作死的念头,其余,谁都越不到我头上,包括我爷爷。”   ……   饶是孙施惠再三挽留,汪家父母还是先走了。   寒夜里,前院后屋满是热闹和新鲜酒气。   孙津明过来的时候,看着施惠一脸酒后的冷气,问他怎么了也不答话。   跨进了爷爷院子,几桌人等着主家来敬酒。   孙施惠头一桌就先去了琅华这里,一桌女人寂然色。看到施惠和颜悦色的样子,更是心里发毛。   琅华抬头瞥一眼他,只见施惠,上来就是包圆儿的一杯统敬酒。   干杯后,琅华看他端持不语的样子,耐不住地先破功了,“干嘛,你老盯着我干嘛?”   施惠四平八稳,一手落袋,一手扶在琅华椅背的搭脑上,“我干嘛,我来给你们敬酒啊。嬢嬢们。”   作者有话说:   注1:南北风俗有异,故事背景是腊月二十四小年。 第16章 远远风(16)   琅华小去了的阿哥一轮,金锡出事那年她才十二岁。   消息递到家里,孙开祥手里的压手杯,生生捏碎了。   她在父亲那一手的血里明白,也许孙家的半边天塌了。   至今,航空公司及保险公司的抚恤金,孙家都没有领。而每年清明,阿哥连个正经的墓穴都没有,因为空难坠机,尸骨无存。   六年后,父亲接回一个孩子,说是阿哥的骨血。琅华也是那个时候明白,父亲的心病远没有过去。他要强了一辈子,也给自己和家庭挣了这偌大的家私。然而,他始终觉得撑得起这份家私的,要和他一样,得是个男儿。   她三岁不到,父母就离婚了。对于父母的过去,她全是听的外面的流言蜚语,只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她的母亲狠心地抛下了她。金锡去世那年,母亲打电话回来,至此更是和父亲彻底反目。   琅华问句什么,父亲都是打发她,要她顾好自己。其他的,全不要操心。   施惠接回来的头一年,万般不服管教,夜里拿着钱翻墙出去,整整一天,孙家都没寻到人影子。最后,是个蹬三轮的师傅报警,说有个小孩在他车上,还不小心把脚伸进了车轮里……   孙开祥为了施惠的伤三天三夜没合眼,西医要植皮,不过得从孩子自己身上取皮肤组织。孙开祥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脉,最后,还是抱着孩子找了老友汪春来。一个赤脚医生自己琢磨出来的草药方子,还真的立竿见影的有效了。   几天,伤口就开始收水消肿。只是,施惠至今左脚距骨处还有块疤。   那块疤跟着他施惠,也长在琅华心里。   琅华三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但也挥金如土。她在父亲那儿唯一的存在感,就是给她选了几门亲事,都被琅华搞砸后,父亲就干脆全不管她了。   父女俩较量起来,孙开祥惯会的话术就是:你但凡有一次能让我对你改观,也不至于是今日的局面。   琅华冲着父亲破口大骂,偏要扯下他虚伪的皮来:爸爸,我很好奇,倘若施惠是个女孩,当年,你还会接他回来吗?不会的,因为你骨子里就觉得女人配不起你的担子,饶是阿哥不是你期待的那块料。别不承认,不然,你的妻子也不会离你而去。   妻子、女儿,包括你在外头的情人,只能成为你的配角、附件。   那天,孙开祥被琅华气得突发了高血压,再详细体检时,又查出了胃上的毛病。   B城手术前夕,孙开祥和琅华单独夜谈了许久,表示身后事他已经一一安排妥当,只唯一一点,你们姑侄俩绝不可以反目。   华儿,错在于我。施惠是无辜的,我也可以跟你保证,有我没我,他也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姑姑。   看在你死去的哥哥面上。   那时候,唯一惦记琅华的,怕只有金锡了。小时候她不懂事,好爱好爱阿哥,说长大后要嫁给阿哥的。   金锡笑话她,嗯呐,你“家”给我吧。也只有我,才能担待我们的琅华。   琅华银行保险箱里,至今还存着阿哥的许多照片。她陡然间发现,施惠已经长到超过阿哥离去她的年纪了。   这些年来,她从不肯施惠喊她姑姑什么的。把骄傲当饭吃的某人也不屑嘴上耍甜。   今晚破天荒头一回,招呼了她们所有人,嬢嬢们。   琅华气得不轻,才要起身走人时,施惠搭她椅背上的手按到她肩头来,生生攫得她骨头疼。   “你要死了,发酒疯给我走远点啊。”   岂料施惠好模样得很,酒越喝他人越淡薄。薄情寡意,尽得他爷爷真传,哼。   施惠说:“我清醒得很。我是来谢谢姑姑的。”   琅华狐疑看他,“谢我什么?”她才不信,他明明是来替那个汪盐撑腰的。   “谢你笨人有笨招呀。”   孙施惠正愁汪家那头不挑明呢。当然,这不妨碍他来找琅华的不痛快。   他当着她的一桌姐妹的面,声音可没压着,只问琅华,“你老和我师母不对付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通,她个五十出头的半家庭妇女了,一没你体面二没你漂亮,也没你这么多呱呱鸟的姐妹团,你老和人家干什么仗?”   有人眉眼压下来,再慢慢昂起头,两只手撑在琅华的椅背上,说笑嘴脸也讨人厌得很,张口就来,“你该不是喜欢我老师吧?”有一说一,汪敏行年轻的时候一本正经的书生气,琅华上高中没在汪班上,但也得了汪敏行不少照拂。   不等琅华错愕发飙,施惠再合理自洽他的逻辑推理,“不然怎么也说不通呢。”   琅华由气变成噎语。   施惠还嫌不够,偏头朝边上的孙津明,二人眼神附和,“传下去,我们琅华深爱汪老师。”   边上的孙津明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是激怒了琅华,她朝施惠,“你是不是以为不敢打你!”   有人一秒沉下脸来,“玩笑不好玩是吧,那就下回给我闭紧嘴巴。”孙施惠说着,目光横扫桌上每一个人。   呱呱鸟姐妹团老实如鹌鹑。   秋红看看津明,更是低了头去。   “你说汪盐吊着我。她怎么吊着我的,你说说看?”   “再说,她吊着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好姑姑,你可千万别说为了我的话啊。去问问谁信?”   “话又说回来,琅华,你明明最厌恶这些俗套的事的,跟着掺和什么?你也知道冯家给我介绍的几个,我压根看不上,之前帮着我跟爷爷一起反对的时候,你明明那么可爱!”   琅华平时也算个嘴霸王了,偏偏回回说不过施惠。   “谁可爱,谁稀得你说的什么可爱,矫情死了。孙施惠,你和外头那些男人一样,俗不可耐,要真比,冯太太介绍的几个对象,比你的老同学强多了。”   “她强她的,我喜欢我的。很难理解?琅华,我跟你交个底,冯家介绍的几个加起来也抵不上我喜欢的半分,知道为什么吗?我喜欢。我就喜欢有人的漂亮,她不搭理我,也是漂亮的。漂亮能解我千愁。”   “肤浅,庸俗。”   孙施惠受用这些话,再还给琅华,“你也是。谁说我孙施惠的姑姑不漂亮,我头一个找他。”   琅华给气得直接哑巴了。   侄儿再提醒姑姑,“爷爷知道你气走了客人,想想也晓得会念什么咒。”   “他念他的。”   “琅华,我说你是个孩子你不信。这种犯了事皮糙肉厚不怕挨打的样子,不是孩子是什么?”   “滚。”   “我是要滚了,拜你所赐,我今晚恐怕得很忙。还有,今后我还有事得求你呢,所以,到了,我们姑侄也别声张。这是爷爷的本意,也是我的。”   琅华在座位上,听闻这一句,很想问的,你有什么事会求我?到底没张得开口。   而孙施惠在这一桌耽搁太久了,说完他想说的,即刻赴下一桌的架势。临走前,知会嬢嬢团,“招待不周,也恕我失陪了。”   *   等到这一院子的几桌敬酒轮下来,孙施惠其实已经酒意上来了。后面的,他已经预备要津明拿矿泉水作假了。   二人连轴转地往前院去,游廊上,孙施惠思量的样子,把酒杯交给后者,要津明先去。   他打个电话。   孙津明不问他要做什么,只说他不容易。一个晚上,全在哄女人了,囊括全年龄段。   再念叨琅华,“真的任性到没影了。”   孙施惠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可有可无地应声,“我是她,比她还任性。”   合作的默契,孙津明了然施惠的意思,“是的了,于情于理,你对于她来说,都是个掠夺者、瓜分者。”   施惠首肯这一句,“可是我们笨蛋琅华从来想不到这一步。”   孙津明笑,“你倒像个兄长、叔叔了。”   施惠没应声,他赶津明走,让他先去前厅。他在廊下和人通话。   *   汪盐这头,今晚江南区域承办的高管会餐局,姚婧特地点名她参加。   集团的特助和姚婧还是老闺蜜,一见面,巴拉巴拉一大船的废话。   说到他们区域限定的联名case,姚婧这才把汪盐推出来,因为提案就是汪副理。   特助小姐姓萧,汪盐随着姚总喊对方Shirley。Shirley对于这样的跨界联名不大看好,噱头大过利润本身。汪盐也一般述职面貌,朝Shirley说明,E.L.下个季度有某流量男星的商务,带title的那种,对方又是他们S城人。春季推出这样的限量联名,本身就是win-win。   而至于某男星未官宣的商务,汪副理从何得知。汪盐也说得坦白,朋友正巧认识对方经纪人。   孙施惠从前和她约饭,碰到过对方经纪人,所谓追星的客套,汪盐和对方经纪人扩列了。   路透和营销号的风传,总抵不过经纪人亲自的盖章。   只是汪盐晓得,她那次主动地请教,终归占了些孙施惠的便利。对方玩笑,真谈下联名,记得给我寄联名的cup和咖啡豆啊。   Shirley听到这额外的闲篇,倒也不说话了。和姚婧、汪副理碰杯之余,邀她们,这里散了后,我们再攒个局呢,没有男人在的闺蜜局。   去洗手间补妆的时候,汪盐才看到爸爸发过来的短信:妈妈在孙家朝孙施惠发了好大一通火。   汪盐即刻打电话回去,问怎么回事,汪敏行也说得支吾,只拣重要的说,“我到现在才知道,他们孙家是这么想你的,这么想我们的。你妈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为了那小子说了多少担保的话,今晚活打了嘴了。盐盐,别说你不中意他,就是中意,你妈也是不肯了。我就是知会你,晚上别找她聊这个事,也别问她。”   “孙施惠怎么了?”   “怎么了。他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汪盐无端地沉默,最后也不追问了,淡然地附和爸爸的话,“我从来也没说过他是好人。”   汪盐再回包厢,姚总这头商量着转场。Shirley喝多了,抛开公事不谈,十万吨火力地抨击她口里所谓的死鬼,说男人都一个样。   好起来,夸你是朵花;   丑起来,碾你豆腐渣。   姚婧早已脱离苦海了,乐观且豁达。取笑闺蜜,想起大话西游里的那句: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新人胜旧人,叫人家牛夫人!   Shirley的重点狠狠地歪了,“真的,牛夫人怎么能打得过小甜甜呢!”   *   转场的私人局,抛开了上下级关系,汪盐反而淡淡的。   她陪姚总她们喝了两杯,再听她们几个女人聊的话题,全是她插不上话的,孩子、基金、限量包、老公……她通通没有。   没一会儿,汪盐朝姚婧开口,说她还有点事,先走了。   姚婧搁下手里的烟,招呼一群姐们,“哎,我们玩个游戏吧。前天我在小视频上看到的……”   给你最信任的人打电话,用时最短接通的那个,算赢家。   她们今晚的彩头就是……“用时最多的那个买单。”   Shirley第一个不答应,“我和我们那位刚吵架了,我不玩了,我直接买单就行了。”   姚婧骂她没出息,“你不会不给他打啊。”   “那我给你打,你必须秒接啊。”   ……   一行六七人,掐表算,打了一圈,Shirley还是给老公打了,用时最多,毫无疑问地在线又吵了一架,那头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Shirley说不回去了。对方:夜不归宿,再加一条。   嘟地一声挂了电话,听起来离婚就在路上的样子。   最后只剩下汪盐没打,姚婧吓唬她,不打就你买单啊。   买就买吧,汪盐说这个点她也想不到给谁打了。父母就算了,大半夜的,他们该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姚婧:“那就打给大半夜不会觉得你打扰他的人嘛。”   汪盐寂然瞧姚婧,总觉得她怪怪的。   就在她决定放弃赌约,干脆买单的时候,想起她和盛吉安的那回:她急着给盛吉安打电话,他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接。   汪盐那时候头回萌生出分手的念头,因为她觉得这样的恋爱或者陪伴毫无意义了,那一刻如果她有什么危险,或者跟他求救,他甚至连最后一秒的遗言机会都没给她。   身边一群聒噪催汪盐遵守游戏规则,大家也都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是的,这是人的品格里,最难得也最豁达的一个。   汪盐三四分醉意,她朝她们玩笑,“我和自己打个赌,如果……”   她是说如果,   世界毁灭前,她能找到一个人,行使她的遗言机会……   包厢里放着一首曲目,汪盐的电话就这么拨通了,扬声器外放,边上还有人计时。   时间或短或长,比呼吸还紧迫,比黑夜还漫长。   忽然,那头接通了,边上计时的小姐姐呀了一声,“什么呀,这么快!”   2.27s   通话那头的人,全没有问她们这头菜市场般的吵闹,也没有和汪盐通话。   汪盐也干脆沉默,到了,她也没有说出她的“遗言”。   就在她伸手去点手机屏幕,想结束这通该死的诡异的通话时,那头先挂断了。下一秒,她们包厢的门被推开。   孙施惠一身正装西服,外头还套了件黑色大衣,他一只手扶着包厢的黄铜门把手,一只手上捏着手机,整个人占据了门外喧喧嚷嚷的光。   作者有话说:   顺利的话,下章(8/5)入V,喜欢的话还请支持正版,婉拒一切盗文相关评论。   V前再唠叨一次:   1.故事延迟一万多字入v就是希望读者谨慎取舍,结合首章排雷。看文消遣至上,不要让消遣变得没有意义,不好看及时点X;   2.隔日更节奏,偶尔日更是咸鱼作者人品爆发;   3.重复1.2.且认真感谢。 第17章 远远风(17)   高三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 汪盐从家里带了许多香肠腊肉,分给同学吃。   其中也有答谢盛吉安给她讲题,甚至偶尔陪她坐公交回家, 他明明不顺路的。   有一天,她额外准备了一个便当盒。盛吉安问她,是给他的吗?   汪盐坦然地摇摇头,说不是。她也再不能从家里拿这些给他们吃了, 香肠是她小姨帮着妈妈灌的, 妈妈还要留着过年摆冷盘用的。唠叨汪盐,败家子,这一向都吃掉好几根了。   盛吉安最爱听汪盐讲她家里那些事, 她总能把最寻常的鸡毛蒜皮讲得有声有色,白描却不失真。   盛吉安正不吝啬地夸汪盐呢, 她突然起身,把她准备好的便当盒,拿到一处长桌边,那里孙施惠刚打好饭,长腿往长凳里跨。汪盐说,她多带了份香肠和腊肉,问他要不要吃?   孙施惠坐在位置上,微微仰头过来瞥她,不等他出声, 和他要好的那几个男生就把便当盒径直抢了去。   那天, 汪盐远远地看着孙施惠。这个家伙, 他一口都没吃。   便当盒也是他们班男生洗好还回来的。至此, 汪盐再也没有用过那个便当盒。   *   包厢里的曲目还在继续, 没人唱, 曲子就显得空且浮,像锚不进水底,行船终究难停稳,更别提靠帮。   姚婧灭了手里的电子烟,吆喝门口的人,“好了,我们做东的大冤种到底还是来了。”   转场前,孙施惠给姚婧打电话,陈述得简单,无论如何,姚总帮我留住她。   姚婧问他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孙施惠市侩也坦白,说他从开始给姚总送花慰问开始,投名状已经纳到您那里了。我还不够诚心吗?   好巧不巧,上半场汪盐也自己承认了,这个联名项目得了朋友人脉扩列的红利。姚婧当然懂这个朋友是谁了。   这忙她得帮。成全别人也是成全自己啊。   孙施惠进来的时候,曲目里那句,即便没有唱词,汪盐也记得深刻:心被雾深陷。   姚婧给Shirley介绍来人,孙施惠也规规整整与对方握手。   一问一答的客套生分寒暄里,汪盐始终不作声,她拿起她的酒杯,不多不少地抿了口。期间,她抬头瞥了眼说话人。   他正好垂眸来,视线撞一块,汪盐没有躲,只是把杯中融化成小只的冰块,生生嚼咽下去了。   孙施惠没陪她们饮酒,打招呼,是从家中酒席上才下来的。结结实实喝了个差点栽,她们聚会的局他来买单,算是赔罪了。   Shirley已然把孙先生当汪副理的男友了,“你是该买单的哦。弄虚作假,唆摆着姚婧陪你演戏这才赢了我们的赌局。”   孙施惠身上的大衣都没脱,并不打算久留的样子,“天地良心,我一路往这里赶,微信里除了姚总分享给我的包厢号,还有其他,我随你们女同胞处置。”   姚婧也站起来,叉腰状,“我不过起了个头,这电话打给谁,你们谁让我做得了主,真是的。”   再唠叨,这个年头,好人就不能做。   汪盐忽而开口,朝在座的几位致歉,她就陪到这里了,实在熬不住了,有点困,想回去了。   姚婧首肯,表示她们也差不多了,就散了吧。Shirley今晚住她那里。   账自然是在场唯一的男士买。   孙施惠付完账后,想起什么,手机上鼓捣几下,要汪盐看手机。   他给她微信发了个红包,只有一百块,说还她上次要给他垫付车费的钱。   汪盐自然收下,还不忘鄙夷,“看来施惠少爷真的遇到经济危机还是制裁了?”   孙施惠当着包厢里还没散的别的女人面,接她的笑话或者嘲讽,“爷爷的遗嘱我白给你看了?”   汪盐气不过,转头要走的时候,孙施惠一把夺过她的包,也扽她回头,“汪盐,我把你妈给得罪了,可怎么好?”   汪盐今天难得穿着过于“隆重”,她向来不为难自己的,高跟鞋也几乎不超过7公分。今日明显“长高”了,气焰嘛,就更高了,她反手从孙施惠手里抢回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她才不去管妈妈会跟他发什么火的。你不是最会演戏的吗,你不是做什么事都赤/裸/裸的精致利益主义者吗,你不是一向最得你师母的欢心吗?陈茵女士这些年满心满意都是孙施惠好,好模样好家世好性情……汪盐反驳一句,他哪里性情好?陈茵都要即刻维护,男人的好性情从来不是千依百顺呀,是他要有硬臂膀硬肩头,是他能里里外外担待下风风雨雨口角官司呀。像从前屋子的顶梁一样……   汪盐不懂这些,她很难跟妈妈共情,她只知道她不过分好,但也从来不差。汪盐就是汪盐,她努力工作认真经营,她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五光十色就有多少旮旯疾苦,她每一分钱挣得干干净净,她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那些从她生活轨迹走散的人。   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被平等对待。   当年陈茵诋毁盛吉安最严重的时候,也是汪盐最反骨的时候。她冲妈妈: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他哪怕骄傲,也是爱我的。   骄傲不影响他爱我!告诉我!   一文不名了,他也是盛吉安。我相信他能挺过去,也想陪他挺过去。   结局,她被狠狠打脸。也接受了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必然要先爱自己,才能去好好爱别人。   *   高中毕业后,汪盐和孙施惠的联络淡了好几年。   淡到哪怕春节,都不互通往来了。   汪敏行偶尔问起来,汪盐也说不清楚,他放假和我们不同步,交际世界也不同。   二十岁那年,孙家传出来一桩风波,是孙开祥扣下了施惠回程的护照,理由是他和琅华店里一个高级销售来往过密。   那次孙开祥结结实实动了家法,授意施惠不和那个女人断了的话,他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带怕的,该他孙开祥去吃的牢饭他绝不逃一口。   孙施惠脊背上被打的一处好肉都没有。吓得琅华都哭了,她朝汪家求救,因为记着汪家小时候救施惠的那个药。   那药从汪春来过世后,就失传了。   汪盐随父母一起去看孙施惠的时候,他趴在床上,汗如雨下,剪开的衬衫上全是血,沾着肉上,真真血肉模糊。孙施惠不顾家庭医生的反对,撑起身子,冷脸呵斥他房里的每一个人,叫他们滚。   汪盐头一个响应,自此,直到大学毕业,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二人正式恢复所谓社交,是孙施惠毕业回国,汪盐那会儿刚跟盛吉安分手,应酬客户,在对方下榻的酒店咖啡厅谈事。   孙施惠在复式二层上,那天,汪盐如果不是偶然抬头,他不会联络招呼她的。   一起吃日料的时候,汪盐饿得狼吞虎咽,某人略坐坐就走了,临走前买单也骂人,“胖死你。”   他正式接管他爷爷的生意以后,忙得自抽陀螺。   偶然想起汪盐,联络一下友谊,汪盐十次有一半被他迟到早退或者干脆放鸽子。   所以今日的汪盐,才和自己开了个莫大的赌局。   因为她知道,今日孙家的宴席,对某人而言是什么级别的。他不可能轻易抽身出来应付细枝末节的东西的。换句话说,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公平,平等,哪怕是这种概率题。   如果他孙施惠连这样的概率都在算计的话,那么汪盐实在对他失望至极。   酒吧出口是处永生花幕墙,汪盐一袭白色羊绒大衣,停住脚步回头来,冷而俏的面孔站在玫瑰花的幕墙前,油然的一幅画,浓情淡意,熠熠生辉。   她与身后人,一白一黑两点成灰地落在油画上。   “孙施惠,这样的游戏好玩吗?”   有人慢慢踱步过来,听清她的话,然后酒气浓烈地答复她,“汪盐,别说我不稀罕和你玩这样的游戏;我就是玩,也不会这么拙劣地被你拆穿。”   “……”   “不信?那要怎么信,我要是算计你这种小儿科的游戏,那就让我身无分文地滚回去姓施?你是知道我的,这辈子最大的心病怕就是这点破事了。”   汪盐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肩头一落,仿佛本来严阵以待的对峙,被对方不费一兵一卒,檄文阶段,就攻溃了。   孙施惠见她不说话了,牵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司机车子在外头等他,他也告诉汪盐,他都没等到宴席全散,爷爷过问他这个档口,你要去办什么事?   孙施惠答:终身大事。   孙开祥这才得知了琅华在席面上把汪家父母气走的事,老爷子要发火,却抓不到琅华人了,只留津明在那遮捂着,“她也是一时嘴快。说完就后悔了。姑侄俩已经较量了,您再多嘴哪边,这碗水都很难平了,干脆别管了,小孩打架就由他们争去。自己身体要紧。”   孙开祥由着津明给了这个台阶,嘴上依旧忿忿,“不像话。”余光去瞥施惠的意思,才想问他,终身大事是什么意思?   施惠已经抬脚出院子了。   眼下,车里。孙施惠问身边人,“你妈和你说什么了没有?”   汪盐据实以告也是打发他,“我没有心情管毒唯和爱豆的那些事。”   孙施惠听到她这样说,倒多了几分成算了,起码师母没急吼吼找女儿行使一票否决权。   有人眼底无端涌现出些笑意,面上三分无辜七分有苦不堪言,“都怪琅华,她好像一直和你妈不对付,你猜为什么?现在,爷爷还在家里发火呢!”   汪盐也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早把爸爸说的话忘得差不多了,她只记着爸爸说孙施惠不好来着。   “琅华和谁都不对付。她一向这样的,能和我妈有什么过节。”汪盐客观局外人。   孙施惠故意拖沓,倒是惹得汪盐急性子起来,或者,女人天生的爱听八卦,无一免俗。   “她说什么了?”汪盐倒是催他起来。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看不惯你妈。因为……”   “因为什么啊?”   “因为他好像喜欢汪老师。”   汪盐一脸惊掉下巴的样子,实在滑稽又鲜活,张嘴就来骂孙施惠,“你放屁。”   某人可乐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造谣这么有乐趣。   “是真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待见他呢。”   孙施惠得感谢文字同音的好处。   汪盐气得眉头打结,警告他,“你再瞎说,我不保证不打人。”   某人听闻这一句,捉她贴近他的手,轻佻也忘形地鼓舞她,“你打了试试看。”   汪盐当他喝醉了,平白吓得她一鼻子汗,才要掰开他的手,孙施惠这只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又来圈她,撑在汪盐左侧与车门边。   他才要俯首来,汪盐紧绷也是抗拒,“孙施惠,你敢!”   他没什么不敢。愿不愿意更重要。孙施惠呼吸像个酒翁子,一息息编织过来,汪盐甚至开不了口提醒他车里有人。好像她说了,意义就变了。   变成了默许,纵容。纵容有些属于成年人难以规避的热络乃至欲/望。   汪盐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孙施惠也在最后一息前,停住了。   四目以对。他沉寂寡相,“汪盐,事不过三。我再求下去,就显得没脸没皮了。”   “琅华说冯家介绍的那几个都比你好,她知道什么。她还嘴叭叭地说你抛弃了盛吉安,这才惹毛了你妈。”   “你抛弃盛吉安了吗,哼,你恨不得王宝钏般地守着他呢。”   有人酒意正浓,越说越起毛,他干脆质问她,“盛吉安除了成绩好点,哪点好,你说!”   汪盐气他没事又翻旧账,“脑子好胜过一切。谁喜欢笨蛋!人家当年是市理科状元。”   “你到了也没成为状元夫人。”   “滚。”   不知道谁的手机在震动,汪盐要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孙施惠非但坐在她大衣上,还坐扁了她的包。真是忍无可忍,“你给我起来。”   某人才不管这些,只问她,“答应吗?”   “你坐我包上了。”   “答应吗?”   “孙施惠!”   “我耳朵没聋,我问你,答应吗?”   事不过三,他这种狗脾气,汪盐绝对信,他说到做到。   “我说过的,想要我配合你拿到遗产,那就给我你们孙家乡下那套老宅。”   “好。”   汪盐噎了一下,干脆骂他,“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老宅是你爷爷守着风水盖的,里头清明七月半,你要祭拜祖宗的。孙施惠,你这样,传出去人家要骂你数典忘祖的!”   “我忘我的祖宗,你急什么。你到时候都和我没关系了。怕什么。还是你也知道狮子大开口,三年就得那么一套宅子,心里难安。”   “……”   “那就陪我三十年。到时候,你把宅子一卖,依旧是个风风光光的老太太。”   “我卖给谁?”她果真在里头住三十年,都六十了,她还卖了干嘛。   “你可以卖给我啊。”   汪盐被他气得青筋都要爆起来了,生意人的算盘果然打得飞起。她才要骂人的……   孙施惠伸手来,虎口卡到她下巴处,“汪盐……你妈说得对,男人在利益面前,最能见真章。我不稀罕去攀诬别人,我只想告诉你,冲着你点头答应我的份上,我也不会亏待你。”   “我妈说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是指望她能找个长长久久的女婿。而不是一上来,就和你谈遣散费的。”汪盐拍开他的爪子。   “长长久久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话音刚落,车突然减速了下来。汪盐去看窗外,车子快到她住的小区了。   司机老姚轻车熟路地把车子开到了汪小姐住的那一栋楼下,孙施惠自行下车的样子,关照老姚,先回去,不要等他了。   老姚给孙开祥开车子好些年,施惠上学那会儿,也是他车接车送。   汪盐还坐在车上呢,孙施惠慢待地提醒老姚什么,“我车上说了什么,传出去,我只问你。”   老姚老实得点头。   孙施惠再提醒他,“包括行车记录仪。”   汪盐对他这种行事做派丝毫不意外,她知道孙施惠和有些人员打交道,出入有些场合,甚至要搜身的。或者有些老狐狸,你和他谈事,他都选在恨不得坦诚相见的场合,比如洗浴中心,孙施惠跟汪盐说过,就剩一个糙老爷们的大裤衩子了,你能捉住他什么把柄。   他就是这么个谨慎且心计的人。   有性情使然自然也有环境敦促。   汪盐和孙施惠两端下了车,她没去过问他为什么要下车来。   一路上楼彼此也沉默着。   沉默地到了门口,汪盐拿钥匙开门,楼道的感应灯坏了好几天了,都没人修。   孙施惠拿手机电筒给她照明,听着她手里转动锁芯的动静,一声,两声。   门顺势解锁了。   汪盐这才扭头过来,“好了,我到了,你……走吧。”   “……”手机举着光的人半晌没出声,下一秒,他关了手机的光源。   暂时“失明”的汪盐,一团漆黑的感官里,有人捧住了她的脸。   与那天短暂的濡湿贴附截然不同,汪盐失明的感官瞬间滩涂,她像一脚踩进沼泽里,越动只会陷得越深。   也像淤泥里的一根劲草。被人连根拔起。   握在他手里,裹挟在他唇舌里。   汪盐想说什么,动弹不得。于是,黑暗里,她除了闭眼,别无选择。   老房子顶层,住在汪盐对面的是对老夫妻,平日儿女鲜少回来,老夫妻俩基本作息很稳定。今晚却难得晚归,楼梯上来,不知道该说上年纪的人脚步轻还是特地为之的教养,总之,人快到他们脑后了,汪盐才发现了有手电筒的光在晃他们。   她剧烈地推开孙施惠,然后逃一般地进了里。   留孙施惠在那和人家打招呼。   对门一租一住,两户人家,不约而同地认可,楼道里的灯,该修修了。   *   孙施惠再阖门进来的时候,汪盐在厨房里喝水。   她脚上的高跟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   孙施惠走过来,站在她边上,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汪盐一口又一口喝着红豆薏米水。   她早上泡在保温杯里,忘记拿走了,这个点回来喝,还温温的。   孙施惠提醒她,“再喝下去,要尿床了。”   汪盐没理他。倒也停下来,旋上盖子。   他人往厨房里来,汪盐抬脚出去。   “我也渴了。”   “自己烧。”汪盐回头一步,把保温杯拿走了。   没几分钟,孙施惠真的接了一壶水,通上电烧起来。   等他给自己端上一杯热开水过来时,才发现汪盐坐在自己床边,剔掉了高跟鞋,而左脚的脚后跟,磨破了皮。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穿裙子,光着腿。然后自欺欺人,只穿了层丝袜。   那肤色丝袜沾着破了皮的肉上。   汪盐正咬着嘴地想把那块胶着的地方,撕扯开呢。   孙施惠在门口,脚步才往里头迈了一步,她就急了,“你别过来!”   这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有人反而反骨生了,“我偏过来。”   他把一杯茶搁到床头柜上,然后看着汪盐干脆不折腾自己了,把脚收到床上被子里去。   孙施惠第三次和她的脚过不去,他径直伸手过来,从被子里捉出汪盐受伤的脚。   汪盐猝不及防,脱口就骂他,“孙施惠,你个变态!”   他坐她床边,回头看她,“是例假还没走是不是,脾气这么大!”   “你松开。”   “别动。”他说着,去端床头柜上那杯热水,倒了些在自己掌心里,等温度适中了,再浇到她脚后跟那里。   温水化开了胶着。丝袜才和皮肉分离了。他一边要她把丝袜脱了,一边问家里有没有云南白药?   汪盐没回答他。他就干脆自己出去找。   等他真的从备用药箱里找到了颗云南白药胶囊,把胶囊衣摘开,再想到什么,问她,“你要不要先洗澡,洗完澡再上药。”   “……”   “汪盐……”   “……”   “汪盐,我在跟你说话。”   “我需要履行什么义务?”床上的人盯着他,沉静、认真。   “什么?”   “我说,”汪盐突然没好脸色,音调高起来,“我如果答应你的婚姻搭子,我需要履行什么义务?”   孙施惠也干脆就地做起了买卖,“别对我大呼小叫。外人在的时候。”他提醒她,除他们之外,都算外人。   汪盐像是没听到似的。样子看起来在开小差,也像不大乐意。   孙施惠朝她走近一步,再一步。   重新坐回她床边的时候,看到她眨眼睛了,才确定,没睡着也没灵魂出窍。   他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指。   汪盐拍开他的手,履行义务范畴,她也有要求他的。   “你说。”孙施惠表示应该的。   “我尽量不在外人面前对你大呼小叫,你也别嘴贱地说我胖了,我胖不胖我的裙子会告诉我!”   “我什么时候说你胖了?”   “和秦先生相亲那次。”有人半年没见,上来第一句就嘴贱。   “我早说过,你相亲太丑了。”   汪盐气鼓鼓地,压根都没听他说什么,马不停蹄控诉下一条,“我送孙爷爷向日葵和香槟玫瑰,是选好了送向日葵的。想起我毕业的时候,孙爷爷送了我一束香槟玫瑰。”   “那束香槟玫瑰是我选的。”   汪盐面上一愣。   有人即便这样,也还是阴阳怪气第一名,“不署我的名,纯粹怕你的盛吉安乱吃味。”   “……”   孙施惠不想给某人再抬咖了,迅速pass掉这一条,“嗯,你审美最好,还有吗,我的义务?”   汪盐不说了。一副从床上下来的架势,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以上?还是又翻脸不承认了。   孙施惠捉住她,不让她下来,“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又反悔了?”   “……”   “汪盐,是答应了?”   被困在床上的人,逼不得已,点头代替了开口。   “真的?”   “……”   “真的答应了?”   汪盐突然烦躁起来,学他的毒舌,“这是在给我做康复训练吗?一遍又一遍问。”   孙施惠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弯腰去捞她的鞋子,“走,去你家。”   汪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孙施惠捞起她的高跟鞋,想到她磨脚,又给扔一边去了,出去给她拿拖鞋。   行动派说最怕夜长梦多,他一怕汪盐反悔,二怕师母的气过夜。   嘴上信奉金科玉律,“都说夫妻吵架不能过夜,得罪丈母娘更不能过夜。” 第18章 远远风(18)   孙施惠没有在开玩笑, 他是当真要趁夜过去。   生意人的秉性,签字盖章前,一切变数皆为命数也是活该。   汪盐看着他提溜着她的拖鞋, 嘴上不言,却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不多时,她问他,“你拿什么说服我妈?”   孙施惠毫不介怀地轻松上阵, “你点头了, 就是我最大的筹码。”   汪盐不作声。   孙施惠曹阿瞒又上身了,“汪盐,你别说你刚才闹着玩的啊?”   “我没有闹着玩。我也不要你出卖祖宗的那套老宅, 就你爷爷分配给你的已婚置换金,我得一半,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可能干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三年而已,三年以后我不过才三十岁。”   三十岁的都市女性,生命才刚刚开始。“看你们家琅华就知道了。”   汪盐如是说着,孙施惠浅浅的笑意,站在她床边,“我有必要提醒你,三年期间,你任何毁约的行径,都得不到你要的钱哦。”   汪老师家的女夫子说教却从不迂腐, “你放心。非必要我不会提离婚的。当然, 如果有人让我实在难以忍受了, 法治社会, 也没有离不掉的婚。”   “是谁说世上总有例外的。婚姻总要迷信的。”   “跟你学的, 客观唯物点没什么不好。起码账算得清楚。”汪盐也就这方面差点了, 她每个月工资也不少,偏七七八八的感性消费占了大头。   陈茵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别人有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有才是真的。   这世上百转千回,最后,活得还是自己。穷什么别穷自己。   所以,汪盐也不是这一时一刻才客观认可孙施惠这样的谨慎、算计的。   他只是太清楚,无条件相信别人的代价与后果。   “账算得清楚的前提就是,汪盐,你得一条一项跟我约定好了。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孙施惠教她。   汪盐却不置可否,“不急,我也不怕你赖账。”   “你拿什么信我?”   “拿你孙施惠的名号和脸皮。”   某人笑了,“我以为你要说咱们二十年的交情。”   “二百年的交情也抵不过你自己重要。”   孙施惠闻言这一句,面上一寡,认认真真看着汪盐,手上提溜着的一双拖鞋,一只、一只地跌到地板上。   汪盐也不理他,只催他走。什么事,明天天亮了再说。   孙施惠却当着她的面,掏出手机,就在电话接通那一瞬,汪盐听到他喊对方什么,下意识地起身扑过来,想叫他不要发疯,这个点过去,他且等着被骂吧!   孙施惠瞅准了汪盐过来,身高腿长的优势,一只手逮猫猫的稳狠准,从她腰后圈住她,连同她两只不安分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扪在怀里。另一只手在跟师母打电话,说他家里才散席,师母和老师方便的话,我想过去解释一下,盐盐和我一起去。   “顺便想征求您二老的同意,我想和盐盐结婚。”   汪盐整个人傻了,她以为她算了解孙施惠的了,没想到他这么疯,有些话对于别的男人来说,要比一座山都还要重的,他轻飘飘说出来了。   那头回了句什么,孙施惠囫囵地说了声好。   挂了电话,他便催汪盐穿鞋子。   “你非要现在这个时候去撞我妈的枪口吗?”汪盐怪他太急功近利,又说他根本不懂家长里短那些鸡毛蒜皮的重要性。   妈妈当真在孙家受了什么气,孙施惠这个时候去,就是去送“死”的。   从前,汪盐领着盛吉安上门,只是周末天,来和陈茵打个招呼而已。陈茵自始至终没从麻将桌上下来,汪盐太知道妈妈那些冷落人的招数了。   孙施惠非但听不进去,反过来揶揄汪盐,“你是觉得我这两手空空地去提亲,跌你面了?放心,该你有的礼,一个都不会少,盐盐。”   他再催她,穿鞋。   汪盐一面性子急,一面抱怨他,“我脚跟破了。”   有人一门心思地要去奔赴战场,说什么也要汪盐陪着他。问题出现了想办法解决的理所当然,就是不放弃。他催汪盐,“把丝袜脱了,换裤子,换羽绒服。你脸都冻青了。”   汪盐:“我不是冻的,我是被你气的。”   “快脱,别浪费时间。”   “你出去。”   “……”孙施惠杵在汪盐眼前。   “你现在就在浪费时间。”她提醒他。   等汪盐花了点时间换了条裤子,脚跟也贴了创可贴,孙施惠已经在门口敲门催几遍了。   “汪小姐,你这是在换衣服,还是在换画皮呢?”   汪盐坐在床尾穿棉袜,二人隔着一道门,各自为战,“你再催我就不去了。”   门口的人这才熄声,等汪盐从房里套着羽绒服出来,孙施惠诋毁她,“我从前没觉得你这么墨迹。”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孙施惠叫的网约车已经到了,他得承认,偶尔也有算漏的时候。“早知道你会提前答应我,说什么我也不会让老姚走。”   汪盐去门口穿鞋,她平时在屋里穿的一双棉鞋,干脆决定穿出门了。然后慢悠悠回击身后人,“你可以让老姚回来,我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征信差的人,寸步难行。”   汪盐换了套穿着,没了高跟鞋,站在孙施惠跟前,平白矮了一截。她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孙施惠已经拉她出门了。   乌洞洞的楼道里,有声音问她,“脚还疼吗?”   “疼你要背我下去?”   “如果我想摔死的话。”   汪盐在黑暗里狠狠白他一眼。   几秒后,再听到他说,“下了这层楼,等有光再说。”   真到了有光的这一层,孙施惠当真要背她,汪盐却不要了。一是她脚没那么疼,二是……她不习惯有人这么假惺惺的好。   “你背我远没有我自己走得快。”   *   二人打车回到汪家父母住处,外头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孙施惠敲门的动静都没到三下,汪敏行就来应门了。   老汪打开门的那一刻,面色很复杂。怒其不争之意溢于言表。   二人进门后,才发现陈茵大当家一身棉袄棉裤坐在沙发上,头发稍稍地拢了拢,离蓬头垢面也没差多少的。要知道孙施惠上回来,陈茵是把家里归置再归置,自己打扮又打扮,甚至嫌弃汪盐不好好收拾自己。   沙发上的人投一眼大半夜折腾过来的两个人,上回招待施惠的什么好颜色好口吻全没了,只问他们,“电话里说的结婚是怎么回事,盐盐,我跟你讲啊,带着身子的结婚,我说什么都不肯的啊!”   汪盐听了自己都吓一跳,她不敢相信妈妈说话这么直白。“带什么身子啊,你要不要想象力这么丰富!”   “那好端端地怎么一下子就要结婚的呀。”陈茵原本翘着二郎腿的,听汪盐这么反驳,一颗悬着的心掉下来,也换了个坐姿,身子朝向他们,随即看着孙施惠,“施惠,你说!”   孙施惠眼看着汪盐从他身边走开,回自己房里了,留他一人面对着厅里两个棘手的长辈。   孙施惠头一反应却不是急,也不是陈情状,而是……师母对晚上那茬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要来掰扯,也没有觉得他们提结婚很荒唐,师母问话的重心在于怎么一下子都到这一步了。   原本应该缓缓而治的意思。   于是,孙施惠自己厚着脸皮找位置坐下了。上来先不说结婚的事,“师母,我知道您今天气得不轻,爷爷那里也是,席没散,就把琅华捉过去训了一通。琅华你也知道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但待爷爷还是孝顺的,回头,特护和家庭医生过来的时候,她自己倒先偷偷抹眼泪了。”   陈茵听施惠这么说,吓了一跳,“那爷爷……”   “没什么大碍。一切都很平稳……师母您千万放心。只是爷爷觉得叫你们今天面上挂不住了。”   陈茵这头,她没走出孙家其实已经后悔了。正如汪敏行说的那样,你看看你那个机关枪的嘴,饶过谁。她个琅华,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气,被孙开祥宠得没边了。她说几句风波话,就点石成金了?   你说琅华一口唾沫一口钉的,你自己呢,好到哪里去。施惠那么个性子的人,都再三地追着你赔不是,你倒好,把人家没爹没妈都拿出来说了,你就不伤人了。   要我说,你和琅华啊,正好凑一对。这种一点亏都不能吃不能让的性子,谁因为你们俩结个亲家,那才是难长久了。   陈茵向来在家里作主惯了的。汪敏行也事事让着她,她更年期脾气差,老汪甚至哄着女儿一齐让着她,说这让着让着倒把你惯坏了。   就问你,你办个大事,迎面碰上个客人说走就要走,一点颜面都不顾了,你怎么想?   陈茵被老汪这么一说,哪还有底气叫嚷啊。回来的路上一路没说话,到家了,没话找话同老汪说,她就是气不过琅华看轻他们盐盐。   汪敏行怪她识不清,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琅华不过使小性子。大是大非上过得去就行了,你哪回看他们孙家拿大主的是她的。”   “就单望望老爷子请客这事上,是谁在掌舵拿大方向啊。”   是施惠。这一点陈茵狠晓得。   汪敏行再出声,“从前多少回我不谈了,就这一回,这小子能这么沉得住气,哪怕我们执意要走,他也丁点颜色没露,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办事情就得这样,大方向大策略上不乱。多碰上你和琅华这样的几个,哼,什么事都别办了,光扯头发了。”   汪敏行就是这样的性格,小事由着妻子胡闹。大事上,倘若有什么不对的,他一锤定音,也不准妻子反驳。   陈茵眼见着老汪真的动气了,怪她和琅华都不好,使小性子,不看什么场合,眼里没主家办事的情分。想着缓和几句,就逗老汪,“这么说,你又中意施惠了?”   汪老师哼一声,“不中意懂事识分寸的,难不成喜欢你们不讲理的?”   说是这么说,趁着陈茵去洗澡,老汪悄悄和盐盐通话里,到底没透露他的真实想法。只说妈妈今天在孙家被活打嘴了。就是想提醒女儿别晚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汪盐那头脱口就问孙施惠怎么了?   知女莫若父,一句简单的疑问,却清清楚楚透露了女儿家的心思。倘若盐盐真心没有孙施惠,上来不会问他怎么了,而是要先问问妈妈怎么了?   汪家这头归置洗漱都睡了,孙施惠来电,大半夜地丢了个炸.弹过来,说他要和盐盐结婚?!   陈茵在床上告诉老汪这句的时候,汪敏行气得掀被而起,“他敢!昏头了!”   眼下,老汪也不由自己的学生牵着鼻子走,他坐在孙施惠的对面,捧着自己的茶缸子,也不管妻子有没有给客人倒茶了,喝一口自己的,吐掉茶叶,质问施惠,“爷爷那头的事,先放一边,说说你和盐盐要结婚的事!”   上学那会儿,汪敏行这种对面说教的局面就不少,孙施惠回回给他惹了祸,他都要臭小子说说,哪里又不中你的意了,要你强出头!   孙施惠那会儿就很会绕人,你和他说东,他扯西给你看。   你问他,和盛吉安在食堂吵吵什么。你把盐盐按到餐盘里的事,我就不和你单独计较了,我回头就问问你爷爷,是不是孙开祥的家教教的!   孙施惠说他就轻轻推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她就跌进去了。   老汪护女心切,说她那个棉袄是刚买的,她攒钱买的她最喜欢的歌手代言的。   孙施惠说他知道,已经重买了一件,只是,老师您拿给她吧,她肯定不要我赔的。   老汪恨不得呸他,谁要,你给我拿回去!   再说到和盛吉安的争执,孙施惠反口就说老汪偏心,偏心您女婿。   气得老汪拿茶缸盖子假意投他脸上。   孙施惠直接把盖子揣他兜里,说这就是证据,他回头就去举报老汪。   老汪气得叫他滚。   谁能想到这么个刺头,十年后,跑来说要和盐盐结婚,真是离了天下大谱。   这回孙施惠倒是不绕了,简明两点:   “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   盐盐也答应我了。”   汪敏行从来难把施惠当外人,嘴里骂人,“胡闹。结婚是什么你们懂吗,这才多久,就谈婚论嫁了!”   “二十年还不够吗,老师?”   “你七岁就想着和人家结婚啦!”汪敏行真的很难不暴脾气。   “老师,我听师母说,你和师母相亲到结婚,也就帮了准岳父家一个春耕一个秋种,腊月里就结婚了。结婚那天天太冷,敲锣打鼓的队伍,还弄丢了一个钹。”   陈茵在边上没忍住,笑出了声。汪敏行偏头瞪妻子一眼,你干的好事,你什么都往外说的下场!   “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汪敏行端出稳稳的老师架子。   “是。老师娶师母肯定不是一日之功。我不贪功,也只想告诉您和师母,这些年,我过年过节想着你们的,就是我的心意。”确实,这几年,孙施惠大大小小,送到汪家的礼不少。   “老师您让把爷爷的事先放一边,我得说实话,如果不是爷爷的病,我也不会耽误到年底,也正是爷爷的病,才让我想把这件事抓紧些完成。”   “完成结婚?”   “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婚。”孙施惠纠正老师的话。   他的意思是和汪盐来往这么些年了,生活筛沙,他也算是筛选下来的人了。   “老师,师母,其他所有人上门跟您二老求这个亲也许都是唐突的,可我觉得我没有。知根知底也不是随口说说的。”   “我今晚执意来,也是等不到明天早上。一来怕师母生气对我失望,我前几天上门,师母明明对我是满意的,我可不想因为琅华这点岔子而耽误了我。”   “二来,爷爷一门心思想等到我结婚他再闭眼,上回你们去,也听琅华说到过的,什么相亲的对象,我早和盐盐说过的,我不感兴趣。我这个人脾性又古怪,难得投了师母的眼缘,换个别的岳母,可能都会不待见我。正如师母说的,我自幼无父无母的原因罢,很难得有心人家的喜欢。”   陈茵听施惠这么说,终究还是心软了,觉得她情急之下的话,到底伤了他的体面。是的了,谁没个爹妈愿意挂在嘴上的。“你别这么说,我也有不对,你老师说我了,说我不顾你和爷爷办事的辛苦和用心。”   孙施惠自然不会说任何他们的不是,“师母,您多少担待点琅华,她和我一样,三岁上头,奶奶就和爷爷离婚了,经济原因,才把琅华养在这头,后头再大点,她自己不愿意和母亲来往了。”   陈茵频频点头,“这我是知道的。行了,琅华的事谁还能真和她计较什么。我就是苦我们盐盐被人家说个是非。”   “我都清楚就行了。师母。你放心。”孙施惠正要说他的第三点呢,“我和汪盐结婚是我们的事,我奔着一辈子去的,我中意的人,自然我自己最清楚。”   他说这话时,汪盐不作声地站在房门口,门没有掩,孙施惠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也难撤退。   陈茵这头是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双方挑明了谈,更是推波助澜之意,难得施惠自己愿意条条桩桩地说清楚。   结婚是什么,结婚从来不是只有情投意合就能成的。   换句话说,倘若千般万般都称心如意,难得一对当事人又一齐点头,那才是最花好月圆的。   陈茵把盐盐喊过来,没问长没问短,其实两个人私下来往,眉来眼去,过来人都是懂这层意思的。   她只要问清楚一点,也不怕当着老汪的面,“当真没有怀孕?”   “妈,您脑子里除了生孩子的事就没别的吗?”   “嗯呐,我就是个乡巴佬老太太啊,可我哪怕乡巴佬也是不准奉子成婚的啊,我跟你和施惠都要说清楚,我不管你们孙家多有钱,这女人为了孩子去结婚的,不谈是好是坏,总归要吃苦头的。孩子也不该是结婚的理由,所谓开枝散叶,那树没有根基没个稳固,凭什么开枝散叶啊。”   一屋子四个人,各怀心思。唯独孙施惠最清醒,因为他领悟到言外之意,开口安慰师母,“没有孩子,师母,这一点您要放心,汪盐什么脾气您最清楚,她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汪盐偏头瞪他一眼。   而边上的父母对于某人的话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因为他们怎么也不相信,都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两个人不可能没点什么的。   孙施惠看汪盐瞪他,干脆改口,“我,我说我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说话间,墙上的钟,有轻巧的整点报时滴答声。十二点了。   汪敏行趁势说,太晚了,今天就说到这了。施惠早点回去。   陈茵也是这个意思。   孙施惠便见好就收,他起身和老师、师母告辞,临走前,扮作多这么一嘴的样子,“师母,您和老师同意的话,我想让爷爷亲自过来一趟。一来视为尊重,二来他很愿意为盐盐登门这一回。”   陈茵没说好,当然也没反对。只让盐盐送一下施惠。   天太晚了,汪盐就宿在家里不走了,留孙施惠一个人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门口他拖沓地换回鞋,汪盐盯着他,安检检查员的嘴脸。   孙施惠逗她,“我脸上有东西?”   “……”汪盐想说,有厚颜无耻和阴险狡诈。   “汪盐,我渴死了。”孙施惠再低低的声音,过来,“你妈好过分,临了,都没请我喝杯茶。上回还有的,喷香的龙井,这回没有了……”   汪盐:扮天真博同情。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8号,但是因为要上夹子,可能晚点更,22点以后。   提前说一下,还请见谅。感谢感谢感谢~ 第19章 远远风(19)   次日腊月二十五, 孙施惠睡到个日上三竿。   快吃中午饭了,保姆齐阿姨都没敢过来他院子喊他。   孙施惠的个人行李趁着小年打扫掸尘前全搬回来了,一应归置他还没全部到位。   他的那些物件向来不肯外人随便碰, 都是他用什么拿什么出来。   昨晚散席一应打扫善后都是罗师傅他们团队完成的。施惠谈好的价钱,份外孙开祥还叫津明打赏到位每一个人的红包,算作辛劳也是新年问候。   孙津明昨晚帮顾到很晚,最后那一脚油门, 施惠还贸然出去了。他帮着送主桌上的那几位时, 打哈哈道:施惠喝醉了,这二十几桌上下来,已经头尾倒旋了。   常联络的几位主, 都晓得这小孙的酒量,喊着不能够罢。冯家的起头, 说施惠不是这种没分寸不担待的人,别是有什么事溜了吧。   冯家也算是和孙开祥一起打拼出来的,老伙计老主顾,算到施惠这一辈,也是板板正正的三代交好。只是到了他们这一平辈,都是毛小子。冯家时常玩笑,这想亲上加亲也不能够啊。   于是冯家老大家的就给施惠说了几门亲,都是大儿媳娘家那头的,姑表两头带上堂兄弟家的。   一应全被施惠和琅华打回头了。施惠还好些, 油盐不进顶多不表态的体面。琅华在她的闺蜜圈里, 把冯家介绍的几个全数落了个遍。笑话冯家老大那头, 真这么眼红我们施惠我们孙家, 现在抓紧养个女儿, 也不是来不及的, 他们家老头后来找的老婆小了十七岁呢。   琅华这个呱呱鸟算是把冯家也得罪了。于是,散席那档口,冯家可不紧着机会找找孙家的错处。   孙津明好颜色好脾气地,总算把刺头客人都打发走了。天太晚,他又陪着二叔喝了点茶,孙开祥照应他别走了,就歇在这里。   这是前话。一夜安生,施惠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都不晓得。   他起来,到爷爷院子明间里找东西吃的时候,孙津明陪着孙开祥吃中午饭。原先,小时候,一家都在前院敞间里吃饭的。因着孙开祥的病,如今一应三顿全在老爷子院子里摆。   孙施惠饿得五脏庙都要翻了,才坐下,就要齐阿姨给他盛饭。   孙津明好整以暇地笑,也是提醒,“你的菜给你留着呢,你吃爷爷这些,会嫌淡的。”   桌上烧了份上海青烩河蚌。河蚌算是发物,孙施惠夹一块吃,过问的口吻,“这些爷爷能吃?”   不等孙津明开口,老爷子自己回孙儿了,“就是馋这口,才让他们烧着尝尝的。”   好吃的烩河蚌,要烧得辣和和的,汤汁炖得起粘。再起个锅,热油炒一把上海青,最后把炖烂的河蚌烩进去,起锅的时候多撒点胡椒粉。   孙施惠吃在嘴里,这菜淡的一点味也没有了。即便是馋,也馋不到原先的味道。   爷爷每天的食谱都要医生和看护过目过的,今天这样的菜,施惠客观也严肃,“今后还是别吃了。”   一旁的津明也不敢说话,毕竟是他们爷孙自己的家事。孙开祥倒没什么,反而展颜,即刻叫保姆撤走,“是的了,不按原先的手艺烧,就是尝也尝不出初衷惦念的味道了。”   孙开祥一向这么教诲施惠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宁缺毋滥。   齐阿姨把老爷子的这道菜端走了,又给施惠把中午饭热了端过来。   孙施惠吃饭,尤其家中,一向从头到尾寂然色。他小时候刚过来那阵,吃饭甚至吧唧嘴,或者把饭含在嘴里,被孙开祥教训打手心了几个月。   时间久了,他学会听话了。饭桌上,从来不问不答。再大些,出去上学了,放假回来,孙开祥饭桌上说些什么,他也是把饭碗放下来,由爷爷问完,他再动筷子。   今天头一遭,他在桌上夸了齐阿姨的南瓜汤很投口,喝完一碗,再要一碗。   齐阿姨比中了彩票还要开心,说施惠肯定是昨晚喝酒喝难受了。   “嗯。”有人眉眼生笑。   孙开祥趁着施惠面上宽泛,问他,“散席后去了汪家?”   孙施惠干脆把汤匙拿开,端着碗喝南瓜汤,一边喝一边应,“是。”   喝完两碗甜汤,他当着厅里津明和齐阿姨的面,很难得的,喊孙开祥,“爷爷,”。   要知道,即便少不更事的孙施惠,也鲜少张口真正意义上地喊孙开祥的。唯独对外办事、应酬的时候,爷孙俩向来上慈下孝,整一个佳话般。   “我想单独找您谈点事。”   *   即便书房紧闭,爷孙俩对面而坐了,孙施惠依旧没提那份婚生子继承遗嘱的事。   他只说,他想娶汪盐。   孙开祥听在耳里,仿佛结婚和娶不是一个意义。   “你说的娶,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生子了?施惠,你要知道,没有婚生子出生,你一辈子拿不到那笔钱。”   孙施惠在书案对面自顾自点烟,二十年的祖孙情意,老爷子即便养他这些年,也始终摸不透臭小子的性情,他好与歹都放在心里。   “拿不到我也只娶汪盐。”   孙开祥不懂施惠的意思。“你是当真喜欢他们家猫猫?”   “当然。这些年,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孙开祥记得那时候问过施惠,他和猫猫异口同声地反对了。   谁真反对,谁假反对。旁观者门清得很。   那时候老爷子是赞同的,亲上加亲嘛;   现如今,“施惠,你如果只是想赌一口气,我劝你不要。”   少年绮梦,就如同十年前的月亮,你生搬硬套地搁到现在的窗子前。   没准会无色无味,无骨无相。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冯家介绍的那几个吗?”其中不乏一些可观的妻家门楣,孙施惠比谁都知道好上加好的意义,“因为我不是个会哄岳母的人,也不是个会轻易看岳丈脸色的人。我在本家受制于人就够了,再换一头,我还活个什么劲。”   孙施惠还是那句话,那份遗嘱可以永久不生效。他绝不拿自己的孩子去换钱。   “施惠,你这是在……怪我?”孙开祥沉着脸色,握手杖的手和声音却是颤抖的,“我只想你们安安心心有个后……”   “当真要怪的话,很多,包括我自己。”孙施惠朝汪盐赌誓的话没有骗人,他如果真心算计她,那就让他滚回去姓施。   时移世易,他早不愿回去了。   过去耍猴把戏的猴子都要把尾巴剁掉,孙施惠说,也许他就是那只没有尾巴的猴子。   这些年,他哪怕独立行走,也是残缺的。唯一一桩完整的,属于他自己的际遇,怕就是爷爷口中的所谓少年绮梦了。   哪怕镜中月、水中花,他也要徒手去打捞一回。   与那份继承遗嘱无关,与他所谓的婚生子无关。   -   施惠七岁那年,他只从家里拿走了五十块。那么高的院墙,他有本事顺着园子里瓦匠修补的脚手架爬上去,再跌到外头,连夜溜走。   孙家找了他一天一夜,最后在医院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脚,孙开祥急得满眼通红,再听到他口口声声:我要去找妈妈和阿姐,我不要待在他们家里。   孙开祥扬手就是一巴掌,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打孩子。还是他嫡嫡亲亲的孙儿。   最后没办法,他抱着施惠去找老友汪春来看看,没成想老汪的药几天就见效了。   那些天免得移动,施惠就住在老汪乡下的房子里,有老友的孙女做个伴。   汪家的猫猫整整陪施惠玩了一周,任劳任怨地守着他,也心疼他脚破了那么大一块肉。   从汪家接回来后,施惠再也没闹过溜走的事故……   *   两日后,孙开祥亲自上汪家门,提儿女亲家事时,把这桩旧故事摊到桌面上说。说他一直记着老汪的恩情,还有猫猫的。   没有他们爷孙俩,也许,就没我们这爷孙俩。   又说这世上的事,总是百转千回。小时候,我就老玩笑,叫猫猫嫁给我们施惠。那时候,两个人一见面就掐,不掐个脸红脖子粗都不算完。   到头来,还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孙开祥到底是长辈,他这几十年下来,别说家长里短上头,就是社会市面上,谁请他去说和说和,也得卖几分面子。如今大病一场,保养自己都不够,还要为子孙辈操这样的心思,亲自登门,真真面子里子都全了。   寻常人家儿女结亲家,也就是双方孩子稳妥恋爱个一两年,谈婚论嫁。   如今汪孙两家也是,两个孩子看对眼,这么些年,弯弯绕绕的,比那些来往一两年、父母见面商谈的可知根知底多了。   孙开祥又是那么个体面人,说施惠这些年对哪个长辈有个好脸色的。唯独对他的老师、师母毕恭毕敬,这就是缘分。做父母、半子的缘分且在里头呢。   至于结婚嫁娶那些,全由汪家说了算。开什么条件,他们孙家就办什么条件。   汪敏行夫妻俩才不是那种市侩显摆的人,看在老爷子亲自上门的份上,也看在施惠如今稳重沉着多了的份上,当然,最多的还是自己女儿点头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家家有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女,操不完的心。不嫁不娶,急着愁;真真谈婚论嫁了吧,又怯生生,恨不得把这事打回去,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姑娘再留几年也是等得的。   汪敏行对孙家办事的能力不去怀疑,只一桩心头惑。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他不得不以岳父的颜面过问、争较几句,“按理说,过去的事就不该谈的。但孙叔,您别怪我唐突,施惠这些年我们看在眼里,没来往什么对象我们是知道的,但早年那事……”   和他父亲一个路数,为了个大七岁的女人,引得老爷子大动肝火。   汪敏行不是个迂腐的人,年轻人谈对象不和而散,很平常。他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没谈过对象。   他怕的是,施惠骨子里和他爸爸一样。一时兴起,一时游戏。   孙开祥对此,笑得隐忍,但自己也为人父,自然懂得一个父亲为女儿处处周全的拳拳心意。多少年了,他避而不谈金锡,今天当着施惠的面,重谈他父母的瓜葛,“当年,别说金锡没了,他就是在,我也不会肯那个女人进门的。怀身大肚的把戏,金锡真有心护好他的女人和孩子,我就放他出去自立门户。一个男人,没有经济没有臂膀,谈什么都是惘然。”   “换到施惠,一个道理。少年头上,谁没个血气方刚的糊涂劲。他真有心游戏,就不必眼巴巴求我过来这一趟,大可以等我闭了眼,到时候,才真是谁都管不到他了。”   老爷子话音落,一屋寂然。陈茵这头,朝兄长望望,昨天晚上得了孙家要上门的消息,陈茵就给哥哥打了电话,一来,盐盐这种大事,兄嫂那里一直急着盼着,真有个进展,陈茵肯定要知会娘家舅舅舅母的;二来,就是怕桌面上遇到这种难转圜的地步,想着有个局外人帮着润色润色。   S城嫁娶的传统,一向娘舅为大的。陈若浦出声圆场,“施惠爷爷这话就说得重了,我这个小妹夫您应该顶了解的,教了一辈子书。人情世故的交道也简单,他今天这话纯粹是老父亲立场,金山银山都没他姑娘重啊。”   “他舅舅说得对。就是这个理,谈事谈事,就得摊开来谈,才得最后融洽通畅。”   陈若浦点头,“就是了。我今天过来,盐盐舅母还好奇呢,哪家的啊,怎么悄默声地就到这一步了。一说是施惠,我们就都安心了,这才是真真的好饭不怕晚呢。过年过节,我时常看到小妹家来节礼,老问她,谁家送的。一听是施惠送的,老取笑小妹,她这师母当的便宜得很啊,都毕业多少年了,还想着你们呢。这下最好,日积月累,可见有些心意确实不是一日之功到位的。”   这日已经腊月二十七了,离春节还有三天。   汪孙两家的结姻亲之事,由舅舅亲自保媒,最后,两厢也都默许了。   大方向敲定后,结婚细节上头,就由陈茵拿主意。陈茵的意思是,过了年再请老师傅批个好日子,一切从长计议吧。结婚的事,急不来。   汪盐最后关头说话了,“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能不能提个意见啊?”   一屋子人看着她,包括孙施惠。   汪盐的主张,她不想办婚礼。结婚领证两家人一起吃饭都可以,婚礼就免了吧。   “为什么啊?!”   *   直到除夕这天,陈茵始终不大痛快。   汪盐这天过生日,也免不得被妈妈唠叨。   陈茵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不办婚礼要被人家笑话的。   汪盐固执己见,她始终不喜欢那样喧闹的场合,仿佛一群人的狂欢,借着她结婚的幌子。   她不喜欢这些俗礼。   我结婚是我自己的。   汪盐安慰妈妈,你要给我办嫁妆看我穿婚纱,我都可以做到啊,只是免了那一顿喜酒而已。   陈茵骂盐盐怪,你不办喜酒,我这些年撒出去的份子钱怎么收得回来啊。   母女俩正掰扯呢,门口有敲门声。   是孙家的人,孙津明头一回来汪家,喜笑颜开地拜盐盐父母春节好,再说明缘故,他是替二叔来送新姑爷过年节礼的。   头先就说过,孙家办事从来不要怀疑的。   汪家这栋小两居在二楼上,一应节礼,全是孙家几个本家兄弟利利索索搬上来的。这一搬,搬出了好大的动静,一单元楼的上下邻居都晓得了,汪老师家的猫猫要嫁人了。   男方家上门送的新姑爷礼,那红纸单子,拿在手上能掉到脚面上的长度。   陈茵被孙家这爷孙俩的动静给吓到了。早先,施惠也就是给老师带点烟酒,给师母带点吃的,饶是不便宜,也样数有限。   这大年三十晚上,结结实实搬了一客厅的礼,要给人说的,哪是嫁女儿,这是卖女儿呀。   孙津明笑脸迎人,“施惠关照过了,一式两份,一份给岳父岳母,一份留给舅舅舅母那头。他说因着没给舅舅那头打招呼,就先放到您二老这边。得了您同意了,他明后两天再和盐盐去拜年。”   孙津明礼送到了,就表示不打扰了。陈茵想留他们喝杯茶,对方也都婉拒了。只转告,施惠还得把家里那头祭祖以及联合商会下午的酒会应承过去。他晚点过来。   汪盐全程没说话,只送津明阿哥下楼去。回来,父母在忙碌地顺那些礼,她却只关心那张红纸的礼单。   一长摞的红纸上,洋洋洒洒的鹤体软笔。   全出自某人。汪盐再熟悉不过他的笔迹了,瘦骨峋长,伶仃飘逸。 第20章 远远风(20)   孙施惠晚上过来的时候, 汪家桌上的团圆饭吃到一半。   三十晚上这一顿,汪敏行基本上头几天一些大件的肉菜已经开始准备了。下午时候,陈茵要盐盐给施惠打电话, 问他晚上过不过来一起吃,过来就等他。   汪盐一口回绝了,今天谁不在家吃团圆饭啊。而且他们家本家又不少。   陈茵也就作罢。等孙施惠上门的时候,倒弄得有点不像样, 陈茵直问他吃了没。汪盐听着有脚步声过来, 孙施惠答师母的话,“吃了一半。”   陈茵嗔怪他,“这叫什么话, 麻小子。”   孙施惠再道,孙家年年三十晚上祭祖, 各房头一起吃饭那种,闹哄哄地,他吃一半就溜出来了。   说话间,两个人到了餐桌边。汪盐见他手里提着个蛋糕盒。   孙施惠交给师母,说是纽约芝士款的,得搁冰箱。   今天汪盐生日。   陈茵拿在手里,再望望汪盐,要汪盐去放,“顺便给施惠拿副碗筷来。”   汪盐在吃冷盘的盐水鸭, 抬眼看孙施惠, “你还吃吗, 不吃, 就不拿了。”   孙施惠当着老师、师母的面, 应她, “我吃啊,我来就是吃饭的啊。”   不等陈茵开口,汪敏行先发话了,催盐盐去,说他们两个人,斗嘴也挑个日子。哪个人家三十晚上还吵架的呀!   在汪敏行眼里,施惠盐盐就是对活冤家。从前他是担忧又担忧,结果,盐盐和盛吉安来往了起来。   那几年汪敏行并不太平,女儿一意孤行,妻子又百般不中意盛家。门楣高的时候,担心盐盐受苦,盛父出了事,甚至牵连挂落到盛吉安,陈茵更是眼中钉般地偏见。   汪敏行那时候就算到了,长不了。这感情的事,说是两个人的又偏偏不是私有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块短板,都是命中该你不得。   老父亲看来,盛吉安丝毫不差,温柔体恤。可是,争上游的那一口气里,断舍离撒手了盐盐也是不争的事实。   饶是汪敏行不认同妻子那些偏见,但是男人看男人更准头些,今日能为一个深造的机会而撂开手,保不齐婚姻里就能始乱终弃。   这二三年里,盐盐和施惠的来往,平淡,无波无澜。可是陡然间,他们闹出什么阵仗来,汪敏行却是丝毫不意外的。   那天孙开祥的一番话,算是疏导了他。   毕竟谁的人生里,二十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过来人的经验,男女之情,有时像隔着万重山,有时又只像一层窗户纸。   露水打湿就能破。   汪敏行这几天都没睡好,孙家再急火火地送礼上门,过明路生怕他们反悔似的。   下午贴春联那阵,他是有点不痛快。可是看到盐盐一五一十过目那礼单的时候,老汪问女儿,“你自己的事自己要想好呀?”   盐盐把那红纸礼单折了又折,最后交到爸爸手里,“当然。”   *   汪盐把蛋糕放到冰箱里,再拿干净碗筷过来。桌上,陈茵在和施惠唠叨那些礼,怪他和爷爷实在备得太多了。   孙施惠想去洗手的,汪盐把桌上的消毒纸巾丢给他。   二人沉默互动,悉数落在父母眼里。   “都是爷爷安排的。您还不知道他,少什么不能少礼数。”正经的定亲上门礼,孙开祥请老派稳固的本家开了个单子。孙施惠又解释其中一项,“照爷爷他们的规矩,应该是99个苹果,一式两份。但时间紧急,我调了几个仓储,年关头上,想找到匀个儿且一致颜色的红富士还真不容易,就这一项,我给减少了。”99x2的数,换成了66x2。   陈茵说就66个都吃不掉。   施惠宽慰师母,“吃不掉就分给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们吧。”   汪敏行自己喝酒有点没趣,正好来了个酒搭子,他问施惠,“你喝点?”   “好。陪您。”   孙施惠解散袖口,上来就是三杯酒,一杯敬老师,一杯敬师母,最后一杯,他偏头朝汪盐,“敬你,寿星佬。”   汪盐没喝酒,拿手里的北冰洋跟他意思意思地碰了下。   他说吃了一半过来的,明显,酒也是喝了一半。   这连续三杯的节奏,汪盐全看在眼里。   汪敏行有了酒搭子就来兴致了,还要再开一瓶的时候,汪盐提醒爸爸,“三十晚上哪个人家也不作兴喝醉的!”   陈茵领会盐盐的意思,打老汪一膀子,“点到为止啊。喝酒吃菜喝酒吃菜,你们倒好,光和酒干上了。”   为了给他们解酒,陈茵拿老母鸡的汤作底子,烧了锅鱼圆冬笋木耳汤端出来。   平常,他们习惯叫杂烩汤。   今天,家里也算作添新人了。讨个好彩头,汪老师说,就叫它团圆荟萃汤吧。   孙施惠说荟萃不荟萃他是知不道,不过鱼圆确实好吃。不是市面上那种丸子,而是真正的工夫菜,把鱼肉去皮剔骨,斩成蓉,再汆成汤圆大小。   他连喝两碗。陈茵难得见他这么给面子,可是一砂锅里也就放了十个不到。他们碗里的,施惠又不会要。   “还有呢,我再去煮一碗来。”   汪盐喊住妈妈,她汤碗里的还没动,干脆连碗都推给孙施惠了。   岂料某人,汤匙过来,说他不喝汤了,肚子里搁不下,“鱼圆可以吃一个。”   汤碗里就两个,他舀走一个,还有一个留给汪盐。一边吃,一边催她,“嗯,都有点凉了,快吃。”   汪盐不动,他就偏头看着她,直看得她难堪,在桌下拿脚踢他。   孙施惠干脆一脚踩在她拖鞋上。   汪盐没辙,喝完碗里的汤,桌下那只脚才把拖鞋还给了她。   *   饭后,汪盐帮着妈妈收拾桌子,再准备瓜果茶水到客厅茶几上。   四个人拿春晚当背景音,给汪盐切了生日蛋糕。   她做茶歇品牌的,跟这些甜点饮品打交道很多。但自己吃很有限,太容易胖了。   汪盐生日特殊,这一天,鲜少和朋友同事聚的。   父母给她过生日,也是实在上前,一桌菜可比蛋糕上算多了。   孙施惠给她买蛋糕是头一回。以前,他心情好起来,直接甩个大红包给她:恭喜你,又老一岁。   今天的蛋糕蜡烛却是难得人品爆发的18。   当着父母的面,汪盐没想搞许愿那套,孙施惠不乐意,逼着她许。   汪盐说:“那就世界和平,父母健康。”   “还有呢?”某人问。   “早日实现财富自由。”汪盐瞪他一眼,也许拿到你那笔遣散费,我的愿望也就达成了。   孙施惠浮浮嘴角,“还挺贪心。”   纽约芝士款的蛋糕,父母对这些不是特别感冒,配着茶也能吃一口。但汪盐钟情这款,喜欢无盐黄油消化饼干碎围的边和底子。   她每次吃这款蛋糕,都把饼干碎留到最后吃。   孙施惠从前就笑话过她,小市民行径,好吃的省到最后吃。   眼下,汪盐干脆先实现饼干碎自由了,狠狠掰开围边的一大块,吃了个爽。反正他们也不吃了。   四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陈茵在和孙施惠商量明后两天的计划,那给舅舅家的礼是肯定要送去的。   又说春节档口,其他几个姨妈也会回去拜年。   孙施惠闻弦知雅意,喝茶的空档,就问师母,那是不是也要给几个姨母带礼物。   陈茵也思量呢,汪盐吃着蛋糕上的饼干碎,抿一口茶,打断他们,“和舅舅交,带一式样的上门礼就算了。姨妈几个也要?他们家结婚,我没见哪个送什么礼给你啊。”   汪盐又抱怨,这些俗礼太麻烦了,真真没个家底都结不起婚了都。   陈茵横一眼盐盐,说真是平时惯坏了她,三十晚上什么作兴什么不作兴,一点都不顾是吧!“处处都嫌麻烦,我生你还嫌麻烦呢,就不该生你!”   汪敏行赶紧圆场,“好啦,我看你女儿这掐架的本事就是跟你学的。说正经事。”   一旁的孙施惠听得想笑,垂眸看一眼坐在小凳上吃饼干碎的汪盐,她也瞥见他,二人相视无话。   陈茵最后拿定主意,姨妈几个自然不能也备一样的礼。舅舅那头,有一层媒人的缘故。但知会施惠,新姑爷登门,免不得一些口头礼。叫他得多备些压岁红包就是了。家里小辈多,当真介绍起来,喊个什么姑姑姑父的,新兴头上,他们也不好不表示。   再说到婚礼喜酒的事,汪盐始终“一言堂”。她不想办,她说她自己结婚,如果这点事都不让她自己做主,那么,结婚也毫无意义了。   陈茵跟着急了,说哪个人家不办酒的啊。你不办酒,哪个知道你们结婚了。   汪盐理所当然:“双方父母知道啊,当事人自己知道啊,民政局知道啊。”   陈茵的急脾气,就是有人今天过生日,也手快地要打人了。   孙施惠作势地要拦师母,正巧他手机响了,起身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再回厅里,当着老师、师母的面,喊汪盐,“我手机没电了,帮我充会儿电,顺便,我有话跟你说。”   陈茵也识趣,干脆要老汪把这里收拾一下,再把冰箱里的酒酿圆子拿出来,待会煮。一时又想起什么,问老汪,阳台上供得斗香你拿出来了吗……   汪老师平时在学校里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哪个想得到在家里净干这些琐碎事了,然而还是没脾气地埋怨妻子,一样一样来好吧,我就一双手,跟不上你的一张口……   *   汪盐回房给孙施惠找充电器,她刚把床头柜插座上甚至都没来得及拔的一根拔下来,扭头,就见孙施惠没事人地进房,把房门关上了。   “你干嘛?”她想说,你说话就说话,关什么门!   “有话跟你说。”孙施惠迎面走过来,汪盐把充电器递给他,然后示意他,靠门口那就有插头面板。   孙施惠把那根充电器扔得远远的。他把手机亮屏举给她看,明明满格的电。   汪盐气鼓鼓地盯着他不说话。   孙施惠由她盯,当着她的面,发短信,没一会儿,汪盐手机微信上进来两条讯息。   就是孙施惠发的,两个名片推送。   不等她问,孙施惠告诉她,是两个珠宝品牌的店长。   “你加他们,看中哪个或者款式,我们再去量指围。”   汪盐愣了一秒,再开口,“施惠少爷送别人礼物的方式都这么别致吗?”别人起码都选中了,拿到你眼前,这也才是礼物的意义。   “这两家高定对戒就是得客人到场。其他首饰,也得你自己挑,我选中,你不喜欢或者不如意,那也是没意义。”   汪盐才拉不下面子来和他辩,你不选,怎么知道我不如意?   显得她好在意这份礼是的!   孙施惠一向如此,自幼养出来的孤僻臭脾气,倒把身边人作践坏了。偶尔说几句中听的,一群人都很受用。因为什么,因为难得。   他剑走偏锋的性情,凡事,银货两讫的嘴脸。在他眼里,你情比我愿更重要。   汪盐适时的沉默,却被孙施惠看出点蹊跷来,他笑着问她,“你是怪我没送你生日礼物?”   “不稀罕。”   “汪小姐仙女下凡,哪里看得上我们凡夫俗子送的什么礼。你连婚礼喜酒都嫌俗的人,会稀罕我送你生日礼物?”   “对啊,我就不喜欢这些俗套的礼啊。施惠少爷要是嫌我矫情,现在可以反悔,另外找一个陪你婚姻搭。”   “我们家养病的老爷子都出动了,现在阖家上下都知道我要结婚了,定亲礼也送了,我反悔?”孙施惠咬牙切齿的样子,嘲讽技能点满,“汪盐,我可不想成为开年第一笑话。”   “你怕笑话,我不怕。”   “你不怕笑话,那满心满意拒绝一场婚宴酒做什么?”   汪盐听他一直在跟她绕这个,有点烦,“我就不喜欢啊,劳民伤财的,很没意义。而且我社恐不行嘛,我就不想去应付形形色色的人。”   她明明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惜孙施惠不以为然,他站在她面前,高她一头不止,忽然伸手过来,一只手扶住汪盐的脸,目光严肃且冷冽,“汪盐,今天是盛吉安,你也这样说吗?和他结婚,也不办喜酒?”   汪盐听清他的话,下意识要拍开他的手,孙施惠比她意识还要快一点,另一只手也来稳住她。两手牢牢捧住她的脸。   汪盐气不过,想抬腿踢他,又被他躲掉了。挣扎未果,她干脆噎回去,“是,我和盛吉安结婚,我也这么说。而且,我敢保证,他会顺从我,所有人都不认同我,他也会……”   汪盐话没说完,双脚就被离了地。   孙施惠戾气地拦腰抱起她,房间就那么大,他随便一转身,就把汪盐搁到了靠墙的书桌上,一站一坐的高度,很契合的平视。他俯首,气息才贴上来,汪盐就狠狠咬了他一下。   孙施惠冷嘶地后仰了仰脖子,再说话的时候,下唇上真的见血了。他拿指腹揩掉,声音不无示弱甚至丧气,“真咬啊。”   “孙施惠你给我滚。”   “你爸说的,三十晚上没人家吵架的。”   “我爸说的是人家,狗不在范畴内。”汪盐说着,要从书桌上下来,她才往前挪了一下,孙施惠干脆坐实她的话,扶着她的一只腿,再往前一步,“猫也不在。”   汪盐被他无端地贴近,本能地红了脸。   再去本能地推开他。   外头,妈妈声音高调地喊盐盐,要他们出来吃酒酿圆子。   汪盐心更乱,才要开口骂眼前人什么,四目以对里,孙施惠忽而地乖顺起来,“不办就不办了。我是说喜酒。”   汪盐才不领情,反而笑话他,“孙施惠你想好了,我是答应你的婚姻搭子,配合你拿到那份遗产。可是我自己的事,我始终要有话语权。”   对面人不怒反笑,“我现在知道你妈那会儿为什么能被你气得天天炮仗一般了。”   固执,清醒地固执。   外头催了一遍,看他们不响应,汪敏行干脆来敲门,要他们别磨蹭,酒酿圆子要凉了啊。   汪盐被孙施惠捏着指骨,她推脱不得,直接没好气,“你松开呀!”   有人恶趣味得很,她越急,他越开心。“那么,你求我。”   求你个头。汪盐干脆膝盖一拱,防卫般地伤害,孙施惠这才狼狈躬着身地让开了。   书桌上的人没事人地出去吃酒酿圆子了。   *   餐桌这里,老两口看盐盐自个儿出来了,忙问,“施惠呢?”   “肚子疼。”   父母也是从这过来的,太了解年轻人的把戏了,索性过明路了,直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到施惠过来吃圆子的时候,外头已经十一点多了,守岁也差不多了,陈茵他们意思一下吃点团圆彩头,就打算睡了,“施惠,你要么今晚就住这吧,这喝了酒又不好叫车子的……”   不等本尊开口,汪盐喝一口酒酿的甜汤。“他刚说要走了,初一家里还有好多事要忙的。”   孙施惠一脸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成心地,“我明天起早回去其实也赶得及的。”   汪盐看他一眼,随即冷幽幽地提醒妈妈,“你让他留下来,到时候,上上下下的邻居以为你招女婿了呢。孙爷爷那里也不会开心的……”   这话倒是。陈茵随即作罢,“那你给施惠叫车子呢,或者你送他。”老母亲又不放心起来,吃了酒酿能不能开车哦。   某人听到汪盐口里女婿二字,勉强满意。也不为难她了,更宽慰师母,“不要紧,我叫车子来接。”   这个点,家家团聚过年呢。孙施惠自然不能麻烦司机,只给家里本家兄弟打了电话,等车子到的时候,外面已经零点了。   施惠临走前,跟老师、师母拜年也是告辞。说他忙完家里上半天,下午再过来。   玄关门口,他拿回自己的外套,穿好皮鞋,光明坦荡地邀汪盐,“你不送送我?”   汪盐不知道父母是不是一时没想起来,可孙施惠说这话时,她本能地猜到他想说什么。最后,也没忸怩,当着父母的面,穿好羽绒服,随孙施惠一齐下楼了,美其言,顺便溜溜食。   二人从二楼下来,门洞前头的空地上,有几个七八岁孩子的嬉闹声。新年新气象,大概守岁的孩子玩疯过头了,或者掐着点在楼下放烟花棒。   S城全面严禁烟花爆竹,也只有这种持在手上的小烟花棒,呼哧眨眼就火光完的把戏,物业才听不到动静也顾不到。   孙施惠和汪盐才从门洞里出来,就被这几个小孩拦住了路。七八岁年纪的孩子们,有男有女,玩在一块,毫无芥蒂与妨碍,真真应了那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其中一个男孩子手里的打火机坏了,他们的烟花棒还没放完,看到盐盐姐姐,便问他们有没有火机借他们。   孙施惠摸着那个男孩的头,没好气地说教,“谁叫你点这种引子用火机的啊!不知道危险?”   汪盐认识小男孩,告诉孙施惠,孩子父母常年在外地,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皮实也野。   孙施惠可有无可地哦了声,然后掏出他的火机,却不是借给小男孩,而是再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   烟衔在唇上,手抖开防风火机,利索地点燃。   然后一时兴起,帮孩子们点那剩下的烟花棒,拿燃燃隐忍的烟。   没一会儿,烟花棒上的爱心、五角星就逐一引成相应形状的火花,光明但微弱,在黑暗里游龙般地乱蹿。   眨眼的工夫,灿烂之后只剩下寂寥的火药味。   小男孩手里还剩最后一根,再跑来孙施惠跟前,后者没答应他,反把最后一根抢了来,“好了,快回去了,这根就给我了。”孙施惠从钱夹里掏出一百块给男孩。   小男孩冲他眨巴眨巴几眼,却没有要钱,只说那就给你了,谢谢叔叔。   孩童的欢笑作鸟兽散,就像关掉收音机般地戛然、空落。   汪盐甚至一时还没从鼓噪的唧咋里回过神,有人把那烟花棒塞到她手里,然后吸一口快灭的烟,来助燃它。   花火在他们中间。   孙施惠朝汪盐,“春节快乐。”   “嗯。”   “就嗯?”   “春节快乐。”   “还有呢?”   “……生日快乐。”   有人得逞的笑意,赶在panpan花火熄灭前也收敛了,“谢谢。”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结束啦,计划是20章,真的写了20章,强迫症表示很满足(bushi.) 第21章 家家雨(1)   年初二这天, 孙施惠拿着一沓新鲜连号的人民币过来汪家。   给汪盐封红包压岁钱的。   老辈的规矩,结婚意味着成家,昭示着, 长大成人。   汪盐这些年去舅舅那头都还是被塞压岁钱,就是因为还没谈婚论嫁。直到孙施惠把一沓钱塞到她手里,她才真正意识到,好像玩得真的有点大了。   “妈, 多少个孩子, 包多少钱啊?”汪盐哪里晓得这些俗礼。   陈茵在房里应声,“你算算嘛,一家几个孩子, 有备无患。”   “那一个包几百?五百?”   陈茵闻声,头梳一半就出来了, 说话间还不忘拾梳子上的头发,“你口条大得很,一个五百,钱不是你赚的。人情出于往来,你包五百给他们,他们有没有五百还给你?”   一个小孩两百块。陈茵再提醒盐盐,这封子钱本就是新人上门的彩头,有去无回的。一个小孩两百,十个就两千了。   结婚办事, 过日子养小孩, 你们现在还没数呢。将来, 且等着吧, 多少个两千也用得掉。   汪敏行在边上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 嗡嗡的动静里, 也亲疏、里外有别地护犊子,知会施惠,“你和爷爷有多少那是你们孙家自己的事。与人交,我们不拜高踩低就行了。和亲戚来往,还是听你师母的,大家平等着来,他多少我还多少。”   汪敏行这番话其实和孙施惠的价值观不谋而合。只是他们是人情出于往还,而孙施惠的理念是:等价交换。   当然,学生对于老师,自然还是听教受教的。   汪盐拿出准备好的红包,一个往里塞两百块,拈钱的样子很滑稽,生怕多了又生怕少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忧心,还要孙施惠帮她再检查一下。   “不高兴。哪有人家做事这么不当心的,一件事要两个劳动力。”   汪盐在茶几边,抬头看他,更像瞪。   孙施惠发现她涂了新的指甲油,血红血红的,然后红包也是这样的红,一堆鲜红里,有忙碌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很点眼,也很……赏心悦目。   他想到什么,“戒指……选好哪家了吗?”   “还没加。大过年的,加人家微信……”   “加啊。大过年的也不影响他们来业绩啊。”   汪盐没理他,也包好手头上的红包。把红包和剩下的钱一齐递给他。   孙施惠不接,“你拿着,我又没包,拿手上多驴啊。”   汪盐想想,只把剩下的钱还给他。   “你们早上吃的什么,我还没吃早饭。”孙施惠同她打岔。   昨天初一他说好的下午过来,没来得成,因为家里乌泱泱的应酬,一波又一波。老爷子养病不说,平地一声雷,传出孙施惠要结婚的消息,上门拜年、恭喜、送礼的,一天都没消停。   这会儿陈茵才想起跟施惠打招呼,“倒是把你昨天过生日的事给忘了,再想起来,盐盐又说你没得工夫过来了。”   孙施惠看一眼汪盐,“不要紧,又不是什么整生日,小孩争个蛋糕吃的,我又不争。况且,盐盐已经送礼物给我了。”   放烟花棒那会儿。   孙施惠听到如愿的,生日快乐。   余烟未散,他俯身歪头的一记吻,轻轻一贴,却迟迟没有离开。   汪盐愣在那里,没有反抗,也本能地闭上了眼。   临走前,孙施惠抱怨他嘴上被她咬的那块,还生疼。   汪盐骂他,也回头上楼去,“你活该!”   眼下,妈妈才要问施惠,盐盐送什么给你了。   汪盐免得某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同他打岔回去,“包子吃不吃?”   “什么馅的?”   “肉的。”   “想吃三丁的。”   “没有!”   又来了又来了,汪老师点评这两个人,上辈子一定是死对头里的死对头。   陈茵听老汪口里某个字眼,立马不快,老汪自觉打嘴,呸呸呸,大吉大利,万事顺遂。他再问妻子,这领带能不能不打啊,太正式了些。   陈茵总有办法治他:其实烟酒也可以不碰的。太伤身了些。   得。老汪老老实实去和那条领带作斗争了。实在系得少,手生得很。汪盐看不下去了,过去帮爸爸。   孙施惠从厨房里自己热了个包子端出来,正巧看到汪盐垫着脚细心地帮父亲系领带一幕。   直到收拾好,准备出门了,汪盐才发现某人热的一个包子还好端端地搁在那里,她问他,“热了又没吃?”   “嗯。又不想吃了。”   汪盐今天穿了套套装,因为妈妈不肯她穿黑色、白色、灰色,甚至想让她穿红色。她实在没辙,才找出一套春装穿,为了御寒,额外带了条披肩。是那种传统规矩的红,盖到头上能当中式盖头的错觉。   汪盐薄薄披在肩头御寒,丝毫不俗气,反衬得她新鲜亮丽。   她看一眼孙施惠,想问他什么的,父母又催他们帮忙把带给舅舅的礼往车上搬。   今天难得,是孙施惠自己开车。他工作原因,很少自己摸方向盘的,摸也是莽张飞。孙开祥就调侃过自己孙儿,开车只顾自己,乘车人丝毫舒适度没有。   汪盐坐过几次也是这个感受,今天她父母一起坐,她提醒他,“你慢点开。”   东西全搬到后备箱,孙施惠才上驾驶座,就听到她唠叨,他牵安全带过来的时候,“你不放心,换你来?”   “我只是叫你慢点。”汪盐瞥他一眼,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个梅干菜肉酥饼,零食袋包装,一个不大不小,勉强可以垫一下肚子的容量。丢给开车的人。   孙施惠只觉腿上被她丢过来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看清是什么。   “干嘛?”   “到那里吃中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最好找点东西垫垫。万一低血糖。”   “容易低血糖的是你。”汪盐每一学习阶段的入学军训都扛不住,高中那会儿,她甚至低血糖晕过去过。   军训结束,她明明还比他们少操练两天,偏偏晒得黑黢黢的。   孙施惠笑话她,是不是这两天没来,去酱油厂打工了——掉酱缸里了。   汪盐那会儿气得要跺脚,骂他,就你白,小白脸,满意了吧!   眼下,孙施惠单手掌舵方向盘上路,另一只手吃那梅干菜的酥饼。看得出来,他是真饿了,两三口下肚,吃的酥皮屑子掉的腿上都是,他也没所谓地掸掸。   开车人的局限,他干脆把塑料纸丢给汪盐,她父母就在他们身后。孙施惠没事人地告诉汪盐,“我给你定了辆车。”就是他开得这个牌子的E级系列,不大不小,正好方便她通勤上路。   汪盐惊讶看他。   孙施惠在后视镜里汇她,再捉弄她的口吻,“不是怪我没给你买生日礼物嘛。”   父母在他们身后听起来,像汪盐使性子然后孙施惠补偿她的假象。   汪盐却明白,孙施惠是先斩后奏。不巧,春节期间,车子没这么快到位,他才提前告诉了她。   陈茵在后面想说什么,孙施惠一应全料到了,只寻常口吻说是爷爷的意思。之前谈的时候,汪家也没提结婚礼金的事,他们知道汪家不稀罕拿女儿做文章提要多少钱,但该男方照应到的礼数,他们孙家也是市面上需要走动的人。孙施惠总有话术说到师母心坎上,说爷爷也要面子的,他们孙家娶孙媳妇,他老爷子没个表示,那才是面上无光的。   “就定好的车子,还是我料到汪盐的脾气,太高调的她又嫌扎眼。上下班用得到最重要。”   他再偏头看汪盐,“又比你们姚女士降一个级别,也不算越过上司。是不是?”   汪家父母见施惠思量地这么周全,也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汪盐,迟迟不语。   孙施惠问她,“不喜欢?不喜欢就趁早说啊。”   “……”   他第二遭开口,又换了个口吻,“其他东西或许要征询你的意见,车子还是听我的。你这种颜值主义者,看现象而不重本质。”   汪盐这才偏头过来,嘴巴微张,才要说什么……   孙施惠正值路口,信号灯跳绿了,他一脚油门冲出去,汪盐整个推背感……   孙爷爷说得对,有人开车就只顾自己畅快,整一个“臭棋篓子”。   中午这一顿,在娘家舅舅家,汪盐是妥妥地官宣了:盐盐要结婚了。对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姨妈没见过孙施惠,倒也跟小六子好奇,问陈茵,怎么从小一起长大的,到现在才一块儿了。   陈茵老幺儿,和几个姐姐、嫂子是好一阵歹一阵的。好的时候,也舍不得他们,但凡开口借个钱,只要能帮得上的都要帮;丑起来,自扫门前雪的家务事,她们多说几句,陈茵也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人。单盐盐那时候和盛吉安谈恋爱,上头几个姐姐就说了不少风波话,说这上梁不正的,下梁啊,难保不歪。   陈茵本就不大痛快,再由这些外界煽风点火的,更容易情绪起来。   说到底,她就是和盐盐头一个对象没眼缘。这一回,轮到施惠,陈茵倒是清爽起来,也是因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不准别人唱衰。   所以听到五姐姐问,额是带身上了啊。言外之意,不然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要结婚的呀。   陈茵当即就回,有没有带身上,你到时候看给不给你送红蛋嘛。   五姐姐陈苗本就是没大头脑的人,听小妹说这话,还没转过筋来呢,一味地问,到底有没有啊,我看盐盐弄个红披风裹着,倒有点像带在身上了。   陈茵气得直喘气。恨不得拿盐盐那话回她,就只晓得生孩子那点事。   又问到什么时候办酒席。倒是把陈茵问住了,她没敢一口保票下来,因为盐盐那脾气,她不想办,没准就真的不办了。   吃过饭回头,施惠喝酒的缘故,换汪盐开车。陈茵和施惠聊天的档口,刻意拿孙家那些生意交道说事,问施惠,当真摆酒,是不是要应付很多人。   孙施惠好整以暇地靠在副驾的头枕上,半回头地跟师母谈这事,说他和盐盐商量过了,“盐盐的意思呢,嫌喜酒劳民伤财的,确实是。而我这头,实情跟您和老师讲,爷爷这一病,我多头兼顾,确实忙得脚打后脑勺,真正全了所有人情世故,我恐怕得分出几个月来忙这一桩事。所以我的意思是,盐盐这个主角的想法我得顾,爷爷这块的孝心呢我多少要表,您和老师这些年的面子里子,我也得给你们找补回来。”   孙施惠的主张,既然汪盐不喜欢那些俗套的礼数,那就免了这一段,直接孙家一肩挑地摆喜酒就行了。岳父岳母这头什么都不要忙,到了日子,直接通知亲戚朋友去孙家那头喝喜酒就行了。   而至于喜酒这一章程,孙施惠宽慰女主角,“你高兴就出来。不高兴,就跟过去的新娘子那样,待在房间里。”   一应事情,他来对付就行了。“这样,行不行?”   汪盐开车,分不出多少心神来看身边人。但是,还是听到某人算盘起飞的动静。她不得不佩服他,这种面面俱到的本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成的。   否则孙爷爷也不会这么偏心他。以及,他哪怕算计着爷爷的继承遗嘱,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即便汪盐看来,他也只是想得自己该得的。   而至于婚宴也好,喜酒也好,他全了所有人的颜面是表,得自己想得的才是真正的里。   汪盐一时没辙,言语淡淡的,“你说的,你一应自己应付。”   “我说的。你就做你不出房门的社恐新娘子吧。”   话音才落,孙施惠回头看一眼师母,示意就这样吧。陈茵都被哄得没脾气,喜笑颜开,默默不作声。   *   汪盐接下来一个月忙得跟个傀儡陀螺般的。   去定制结婚对戒,去挑婚纱、拍照,婚礼登记预约,婚前体检,陪着妈妈去给她办嫁妆……   七七八八的事情,比线头还多。   孙施惠某天给她打电话,汪盐倒也自觉跟他抱怨起来,说妈妈有多吹毛求疵,买几床喜被而已,也就个仪式感,谁还真盖那红彤彤的被子呀。   偏偏陈茵看了几床刺绣都不满意,不是嫌上头的鸳鸯不够忠贞就是嫌老师傅的手艺不行,一点线头都不行。   他们婚房设在孙家老宅里头,陈茵特地去看过,施惠那个房间里头缺个电视,陈茵非得买个电视给他们。   汪盐说浪费,劝妈妈不要买。实在不行,您折现给我吧。   陈茵问折现给你干嘛?   汪盐说我买个包也比这一年到头都不看的电视划算。   陈茵才不理她。   孙施惠倒是会受用,说当然电视划算,起码他能看。你买个包,你自己背,我哪里用得上。   汪盐两头受气。   没说多久,孙施惠就去开会了,会上他发短信给汪盐,要她由着师母买,他总会有机会把嫁妆钱再贴补回去的。   汪盐回他:我妈给我买的嫁妆,要你贴补什么?   孙施惠:这么说,我能用你的嫁妆了?   汪盐:从古至今,女人的嫁妆都是个人财产,男人请知悉。   孙施惠:我就要没出息地看那个电视。   汪盐气得不回他了。没脸没皮。   ……   去办理结婚登记那天,正好是龙抬头,日子是两家商量好了定的。   工作日的第一天,民政局就乌泱泱的人。   轮到他们一样样去填那些资料,反复拿各种证件证明自己的身份时,汪盐才和孙施惠抱怨,原来我们自己都不能证明自己。   各种有效的证件社区盖章的证明比本人重要多了。   孙施惠:当然。任何法律缔结的证件、契约都比你的口头承诺来得公信且有威慑力了。   二人私语间,区民政局的钢印落在了那红底白衫的合影小照上。   登记员把两本结婚证交给一对新人时,程序正义地祝贺他们,“新婚快乐。”   “谢谢。”汪孙二人异口同声地答谢人家。   从民政局出来,外头下起了薄薄的细雨。周一的缘故,孙施惠有文山会海等着他,他必须赶回去敲板。   汪盐这头也是,她自己开车回公司。   她上周五跟姚婧请假说周一去办点私事,最后也坦诚说,是结婚登记。   姚婧先是惊了下,随即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又平静下来,表示比她预想的要快。   汪盐倒是有心理准备地问姚总,您对我已婚怎么想?   姚婧淡定得很,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你想做有钱太太归隐家庭的话,我就另做打算。   汪盐:我所有工作一如往常。也不会请假去度什么蜜月,大概几率,就是请您喝杯喜酒。   姚婧:很好。那就继续合作愉快。孙施惠的太太和我的汪副理不搭噶就行了。   姚婧说她不会问一些什么家庭和事业怎么平衡的废话,因为这话本身就是在贬低女性,他们从来不问男人这话呢。   她挑中汪盐就是喜欢她的清醒。   清醒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减法。人生有加减乘除,唯独,减法很重要。   姚婧相信,当初劝她好好做减法的小女生,也会理得清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现下,孙施惠把结婚证归到汪盐手里,二人各自回营状。   天青有阴雨,孙施惠叮嘱她,慢点开。   再有,他问, “汪盐,下班是先去你爸妈那,还是直接回去?”   就是因为免了一层接亲的礼数,陈茵才尤为地重视今天的领证。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下班直接去孙家,别回家,姑娘出门头一天忌讳回头。   三朝再归宁,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汪盐把父母的规矩转达给某人。   他站在微雨里,轻松会意,随即再想起什么,问他已然合法的孙太太,“还有,晚上回去分房睡吗?”   从去年年底到这二月头上,孙施惠和汪盐什么都谈到顾到了,连新房布置都由着她父母一手操办,偏偏新房里头的光景他们没聊过。   眼下,某人陡然间问这么一句,亦庄亦谐的口吻。   汪盐顺手把两个红色的小本本塞到包里,鄙夷也是嗟叹,有人真是从小吃莲藕长大的,全心全意都是心眼子,她甚至得跟他学学话术和本事——   最重要的话,留到最后说。 第22章 家家雨(2)   孙施惠到公司, 外套都没来得及挂起来,恭贺的话就涌了一屋子。   他接替爷爷管事三年有余。这三年里,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和投资要顾, 爷爷这头的工厂和多摊生产,孙施惠都是掌舵人的自觉,大方向他跟进,细项上自然层层分拨, 出了事, 他先从责任人开始追究。   孙津明就是这些细项的具体填充人。   所以公司上下,都晓得孙副总是孙家的职业经理人,也是孙董的心腹。   当然, 心腹始终比不上心头肉。孙施惠可以常年不给老爷子一个好脸色,但一声爷爷, 老爷子就什么都认了。反观集团上下,小孙先生可以一周不进公司,但凡来应卯了,今天一天整栋行政楼都是低气压。因为小孙可能得看一天的账目和报表,抽拎相关负责人去问,那冷面的压迫感不是说着玩的,多晚都有过。   公司里的人都爱玩笑,论社畜,谁能比得过小孙。   也都私下爱昵称他小孙, 因为孙总没小孙鲜活。孙施惠偶尔在茶水间、电梯口出现, 不说话不骂人的时候还挺有蛊惑性的, 来不及吃饭, 吃三明治的样子也很乖。可惜, 天生一具冷骨头, 谁人也捂不热的傲慢与冷漠。   就是这么位三年在公司里都没开张笑容的太子爷,冷不丁爆出要结婚了。   可把全公司的女性同胞给吃瓜撑坏了,个个都好奇,女方何方神圣。   结果大起底,挺意外的。女方没家世没背景,充其量就是和小孙熟悉些,一起长大的情分。可是又算不上青梅竹马,毕竟小孙没自己盖章过,也没见他优待过。   更有能人带节奏,说本来就是任务婚姻,小孙找个工具人填爷爷话口的。   没准老爷子一蹦蹬,这任务婚姻立马解体,看着吧。   没见连个婚礼都没有嘛,你看几个有钱人家的婚礼这样能答应的。女方也挺窝囊的,这样也肯嫁过来。   背后怎么嚼舌根,都不影响这些人规规整整地恭喜孙总:新婚快乐。   孙施惠对这些恭喜的话,眼皮都没撩一下。只转头跟秘书说,答谢大家的祝福,请大家喝下午茶吧。各部门连同车间工厂都有。   秘书点头,再想趁着孙总开心的档口,要孙总发喜糖的。主位上的人已经拾起今日例会的提纲了,言归正传,开会。   例会结束,原先传的流言就更盛了。看吧,小孙压根一点不喜欢那女的。   *   汪盐这头回去上班,头一站先去了清简街的门店。她真的得感叹新媒体时代讯息的传播速度。明明只请了几个小时假,仿佛她再回来,已经脱胎换骨了。   店里相熟的员工都在祝汪副理,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还有早生贵子。   汪盐一一笑纳,被问什么时候发喜糖呀,她也想了想,客观务实,说家里正式摆酒的时候会给大家带伴手礼的。   她今天来店里是来勘察店里陈列窗的陈列进度的,新联名项目,汪盐负责的巡店里,清简街这家和中山大道上的那家是试营业的两个点。   汪盐和陈店长聊了下细节,也督促了下这个月店里的运营和卫生整洁条例。最后要走的时候,魏小满追出来送了她一杯咖啡。   没有盖盖子,就是想让汪副理看看上头的拉花。   居然是个中式的囍。   汪盐意外地笑了,问他怎么做到的,好漂亮。都可以上他们的隐藏点单了,汪副理满心满意的创收,说情人节或者客人求婚时,说不得是个很好的idea.   魏小满臭屁得很,“私人请你的好嘛,谁高兴去量产。”   汪盐勉强受用,也把囍字拉花的咖啡凑到唇边抿一口,于是,囍到了她嘴里去。   汪盐问魏小满,最近工作怎么样?   对方答,谢谢汪副理的转正签字。私人情绪也过去了,他就是过来答谢汪副理当初的额外开恩的。   汪盐依旧不置可否,姚总要她步履不停的话,她也想转赠她的下属:“当真答谢我的话,下次业务考级升新颜色的围裙给我看看。”   魏小满挠挠后脑勺,说汪副理这样还挺吓人的。   汪盐端着那小杯咖啡要走,魏小满好奇宝宝上线,问她,“汪副理,听说您老公是你的青梅竹马,你们是……破镜重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结婚吧。   “咖啡不错。但是呢,上班时间,要管住自己的嘴。”这一点汪盐很有感悟,毕竟有些人但凡嘴别那么作孽,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午休时间,汪盐回到公司,由着大家一通宰,请大家一起叫了外卖。这还不算,说结婚那一顿,另外请啊。   一通闹腾里,汪盐勉强吃了几口饭,又接到妈妈的电话。   那头已经知道他们顺利领证,陈茵一是嘱咐盐盐,下班就去孙家。另外,施惠怕盐盐一个人不大习惯,已经安排好晚上接他们去孙家吃晚饭。   “然后呢?”   “什么然后?”陈茵不解。   “他有没有安排你们住下啊。”汪盐没好气地问。   陈茵当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的药,只当盐盐恋家呢,说他们住下像什么话,三朝都又回门了。“你有什么委屈都给我忍过这三天再说,况且能有什么委屈,家里一样不要你弄。爷爷也不要服侍,就琅华。”陈茵提醒盐盐,那个姑奶奶,你凡事不要和她正面冲突,既然议亲到领证这一段时间,这个姑奶奶都没阵仗闹,说明爷爷已经和她上过政治课了。本来嘛,施惠是他爸爸这一房,她琅华是单独一房,原本就不搭噶的。   嘴上要女儿多少忍着点,想想又不放心什么。陈茵再道:“她要是夹枪带棒地再说什么,你也别怕,闹开了,反正头一个不会说你。哼,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我倒要看看琅华能任性到什么地步。”   汪盐听妈妈说这许多,别的不关心,只问妈妈,“你哭了吗?还有爸爸。”   “哭什么。”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要强。   汪盐却认真起来,也有当着父母的面她不好意思讲出口的缘故,眼下,她认真讲一讲,“不喜欢那些接亲的礼也是怕你们哭,哦,你们不哭,我也会哭的。”   妈妈在那头适时地沉默了。   汪盐再道:“妈妈,上头几年,我知道我很固执,让你生气了。”   陈茵再懂自己的女儿不过了,“世人都这么过来的。你硬你的,我硬我的。可是有时候你们只有朝前的眼睛,我们不但要朝前还要顾后。”   母女俩难得,今天这个日子,说了几句软和体己话。陈茵再要盐盐以后就别提了,继续你朝前的眼睛。   “施惠那个脾气,听到你今天的日子提别人……”   汪盐没怕,反倒揶揄妈妈,“你不是一向夸他脾气好,会哄人,首先把你哄得团团转。”   “嗳,”陈茵要盐盐别不信,这男人啊,脾气再不好也不耽误他会哄在意的人。反过来,脾气再好的男人,碰上死对头啊,哼,他们甚至比女人还小气。   说曹操,曹操电话来。   因着和妈妈通话,孙施惠打电话被占线了。等汪盐挂断再给他拨回去,孙施惠上来就问,“是往来恭贺的人太多了?”   “我妈。”   “哦。聊什么了?”   “聊你,说你晚上接他们过去吃晚饭。”   “怕你哭鼻子。”   “……”   他听不到她的回答,再问,“会哭吗?出嫁了。”   “……”汪盐依旧沉默。   孙施惠在那头打印什么资料,有打印吐纸的动静,冷不丁地,他朝她,“哭的话,我会狠狠……笑话你。”   *   晚上,孙家张灯结彩的。   施惠结婚正式的喜酒还没摆,今天家宴,孙开祥特地请了本家里几个有头脸地过来陪亲家。   汪敏行说什么都不肯坐宾主上位。男人堆里的应酬交际,最最顶真的不过就是这一席之地了。   汪盐被妈妈催着去换了套敬酒服,熟渍樱桃红的一字领长裙,盘发也是陈茵请先前拍婚纱照的化妆师特地过来打理的。   汪盐口口声声不想掉进这些俗套里。终究,为了全父母的颜面,还是让步了。   她整个人束在这样曳地的晚礼服里,颈项上没有配饰,只有耳上戴着一对红玛瑙色的耳钉,形状是稍微大些的红豆。   这对耳钉是汪盐他们去定制结婚对戒时,她额外看上的。   孙施惠才把岳父按一般地请到最上位坐好,门口就响起了一阵惊叹声。本家的许多小孩子更是童言无忌地拍手喊着:新娘子。   他一偏头,汪盐一身红的拖着些裙摆走进来,比她那天去拍婚纱照惊艳多了。   实情,她这样淡泊的人,红色比白色更衬她。   不算喧闹的几桌人吃饭,汪盐期间又敬了几杯酒。没等到散席,孙施惠过来她们这一桌,借口要岳母帮着看一下房里那些蜡烛瓜果的摆得对不对,别等到他酒喝多了,就记不起来这一篇了。   一桌人笑着,夸施惠也太细心了些。也夸他把岳母哄好是最最对的了。   汪盐和妈妈回房没多久,今晚帮着掌厨的团队就送来了好些吃的。   说是施惠关照的。   孙施惠这个院子,他七岁开始住,东西向三大开间,中间明间与一般会客厅也没什么区别,最东间是卧室,最西间是书房。   院前院后都有空地,种花植树都不缺。   陈茵饶是来过好几发了,依旧感叹,别说这老宅子,就这院子都够一家三口闹腾了。   “晚上没瞧见琅华呢?”   汪盐换下勒得人喘不过气的晚礼服,不禁好奇,妈妈似乎很芥蒂琅华,又说,“其实琅华是个可怜人,孙施惠嘴上不说,还是护着他姑姑的。妈,你可别当真觉得在他面前什么都能说啊。”   陈茵噢哟,说当真女儿没惯头,才第一天,就向着夫家说话了。   汪盐没所谓妈妈的话,只提醒她,“你只要晓得孙施惠是那种,他自己的人,自己能骂,别人不行。”   “我不晓得。”   话音刚落,有脚步踏着这话的影子进来,明间的扇门是开着的,孙施惠稍微在扇门的玻璃上敲了敲,吟吟笑意,“不晓得什么呢?”   说话间,领着汪敏行一道进来了。   问话人看到厅里方桌上摆的食盒没怎么动,问她们,怎么没吃?   汪盐:“妈妈本来就吃饱了,你过去跟我们说话时,其实妈妈很喜欢吃那道鸡丝春笋汤的。被你这么一喊动身,倒是没好意思再吃了。”   陈茵见盐盐把娘俩私下的话学给施惠听,终究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要打她的样子。   孙施惠却一时想不起来哪道菜,又说着,大师傅他们还没走,没准厨房里还有的,他打电话要他们再准备一碗就是了。   说着,某人摸手机出来,当真要打。不等陈茵喊停,汪盐先来抢他手机了,她说她说着玩的。   孙施惠一身酒气,由着她抢到他的手和手机,“我可没和你玩。”   声音不大,甚者带着酒后的浮浪感。听得汪盐自己都不觉耳热了下,更别提边上的父母。   汪敏行也喝了些酒,坐下来一杯茶的工夫,便提议要回去了。   孙施惠这头清醒得很,已经在安排人送岳父岳母回去。他自己更是要亲自去送一送,只是汪盐已经换成了睡衣,他叫她就在房里别出去了。   汪家父母走之前,汪敏行多少说了几句,要他们两个好好地,哪怕就是爱拌嘴,也别过夜。夫妻过日子,安生比什么都重要。另外,就是要他们一齐照料好爷爷。   汪盐不作声地看爸爸一眼,这些天,爸爸都一改往日的面貌,平常在家长声短叹地都要找盐盐聊几句。这几天,爸爸已经好久没和汪盐正式说几句了。今天在孙家更是,一番话,明明当着面,却嘱咐的那么刻板,遥远。   女儿知道父亲心里终究是难过的。哪怕没有那一场从家里嫁女的画面,汪敏行的女儿到底还是嫁到人家了。   陈茵只嘱咐盐盐和施惠,房里那对龙凤蜡烛千万别熄掉,由着它们燃,直到天亮。   ……   随即父母还是走了,多少顿晚饭,终究还是得回自己家去。   孙施惠送人再回头,进门,发现明间里没有人。便去房里找,只见汪盐一个人躺在最靠北的一张中式藤椅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两只手举着手机,挡着脸,在看短信的样子。   孙施惠走过去,轻轻拖她的手,移开些,才看到躺椅上的人,掉眼泪了。   平躺着,眼泪滑进两鬓头发里。   他摘了她的手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没多久,沉静地朝汪盐,“不行,我叫他们车子回头?”   汪盐摇摇头。一边摸眼泪,一边发话,“你不准告诉他们。”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汪盐。”   藤椅上的人拒不承认,说哪怕就在这个房间里,她都哭过。   房间的主人健忘得很,问她,“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你,你赶我走,还关那个门,”汪盐指指孙施惠身后的门,“夹得我手指一个月不能弯。”   孙施惠听后却发笑,俯身来,一只手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拿他襟前的领带随意地给她擦眼泪,沉默良久,他才开口了,“汪盐,那时候我吓坏了。我以为你手要断了。”   说着,他牵她那只手来,作端详状,看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徐徐出神,再淡淡开口,“疼吗?”   汪盐只当他喝醉了,她嫁人的眼泪还没淌完。   孙施惠由着她哭,实在没招了,“或者,我们回你父母那?”   “你喝醉了。”   “我没有。”   二人,四目相对。   中式灯笼纹窗棂外头,今晚没有月亮。   房里的灯和龙凤蜡烛却分外亮堂,一处清明皎洁,一处燃燃幢幢。 第23章 家家雨(3)   汪盐穿一套水菱红的睡衣。孙施惠知道, 这些跟红沾边的全是师母准备的。陈茵私下跟施惠吐槽盐盐,不是她勒着,她能结婚当天穿一身白, 你信不信?   不像话。   眼下,孙施惠很认可师母传统的眼光。明明,“你穿红色比白色好看。”   汪盐拿小拇指无名指揩揩眼泪,动作往眼尾上扫。   孙施惠笑话她, 哭也哭得这么有包袱。   汪盐吸吸鼻子, 才要起身,发现有人像座山一般地杵在她眼前。汪盐不觉朝椅子后背上挪了挪,两腿也跟着曲膝起来。   这么一曲, 不小心碰到了孙施惠……   气氛有点怪怪的,她才要张口说点什么, 只觉有手抄过她曲膝的腿弯,汪盐整个人跟着心神一空,飘到喉咙间。   等她被抱到床上,那么一跌,心与神这才跌出了口。   随她一起倒塌的,还有床上原本摞得高高的八床喜被。旧俗,女方六条,男方两条。新婚这一天,都得压在喜床上。因着施惠这头没有母亲顾这些, 陈茵这个岳母连同男方的两条也一起准备了。   压喜压喜, 压得住, 才能称心如意。   两边无栏的中式柱式床, 喜被摆在靠南的一边。两个人的重量, 陡然跌到软床上, 小山高的被子自然跟着塌下来。   汪盐被迫眼前一黑,等她人被孙施惠拨弄出来,那些红红绿绿中式锦被,被有人掀了一地。   他重复白天的问题,“汪盐,分房睡吗?”   他明明在问,不等听到答案,已经支起身子,单手抽解了颈项间的领带,也是束缚。   身子再俯贴下来,汪盐能明白感悟到他的任性甚至戾气。醉生生地吻过来,两只手,一只手别着汪盐的下巴,一只手横抄在她脑后。   是圈抱也像桎梏。   汪盐被他别的生疼,亲的也是,唇舌火辣辣地疼。她只当他醉了,别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忽而松开她,不设防地探到她睡衣里,汪盐整个人一激灵,是他手太冷也是陌生的缘故。   她下意识地捉住了他的手,“孙施惠,你喝醉了。”   欺身的人,一双清笃的眼睛,纵情地打量她,最后回到她脸上,堪堪望着汪盐,幽幽,“你看我像喝醉的吗?”   汪盐被他闹得一鼻子汗。   孙施惠尽收眼底,他再俯首来的时候,汪盐偏了下头。是本能也是洋相。   他再要拨正她脸时,汪盐舌尖抵着牙关,僵硬却是拗不过力道。   等她脸被掰正过来,汪盐也不知道她紧闭双眼了多久,只知道再睁开眼时,孙施惠的脸冷了好几度。   一瞬一息里,他忽然从她身上起开了。   横在她脑后的那只手,也决意想抽出来,不料表带搭扣那里缠住了汪盐的头发。她本来晚上就盘发了,用了定型胶,眼下他一牵,扯得汪盐头皮都疼。   前院本来就还没散,这个档口,孙津明的声音在外面明间里响起,“施惠,赵先生过来了。”   汪盐哪里理得清孙施惠的那些来往名路。只推算得出来,今天这个点了,还上门的,必然不是一般来往的人客。   她比床边的孙施惠还紧张地一跃起身,这倒好,牵挂着孙施惠的手跟着她后脑勺了。汪盐怕津明阿哥进来,连忙地要解开那个结疙瘩。   表的主人却不急,他冷冷纠正她,“你要么喊他名字,要么正经喊人家叔叔,喊阿哥算怎么回事?!”   汪盐哪里顾得上他说的什么,只怪孙施惠,“万一进来……”   身边人依旧不急,“他不敢。”   汪盐抬眸看他,孙施惠一时也解不开,甚至搭扣那里也盘剥不开,他稍微一动,她就跟着嘶气地疼。   他干脆捞她下床,喊孙津明!   汪盐一听孙施惠这么高声,她整个人都傻了,直到津明拿了把剪刀进来。   洋相的新娘子,脸只肯朝着孙施惠,一时又讶异地盯他,质问他,“你要剪我头发?”   某人不痛快的嘴脸,“不然呢?”   不等汪盐抱怨出口,孙施惠手里,利索地拿剪刀绞开了那皮革的表带。   他没时间陪她在这千丝万缕地理头发,断开的表带还挂在汪盐的头发上。孙施惠当着孙津明的面,告诉汪盐,他上前头见个客,“你……把这收拾收拾。”   孙津明在边上发笑,即便他们二孙都走到院子里了,汪盐也听到津明取笑施惠的声音,“你俩这新婚的动静都能上社会版头条了。”   “洞房花烛夜用到剪刀的也是少有……”   *   孙施惠这一去,一个小时都没回来。   确切地说他在外书房见客。孙开祥当初翻建这套老宅的时候,特为在前院倒座房那里僻了间见客的书房。   汪盐这头总算把那倒霉催的表理出来,正可惜呢,孙施惠这个家伙,性子急也冷漠,一不顺心就给绞了。   外头保姆齐阿姨过来给他们送红枣茶和糖心的圆子。   汪盐好意地谢过齐阿姨,又说施惠到前头去了。   齐阿姨这才有空端详这新娘子,她顺着老爷子的腔调喊对方盐盐。又看到地上掀地全是被子,腾出来要帮盐盐理。   才搭上手,不晓得是不是指甲哪块缺豁了还是怎么地,一下子就把一床绿色刺绣的海棠缎面划抽丝了。   这几床被子,是陈茵特地请老师傅赶制的,价钱和人工都是高高的。又请娘家上头几个姐姐一起缝的,里头的棉花胎到缎面和棉绒的里子全是母亲嫁女儿的心意和苦思。陈茵的原话,这些被子哪怕你们一夜都不盖,都给我好好留着。   保养得好,能存几十年。   齐阿姨见状一呀,汪盐也看到了,面上不显。倒也朝齐阿姨摆摆手,只说她刚才不小心给弄翻掉了,待会她自己摆好就是了。“爷爷睡了吗?”   齐阿姨一向很少能进施惠院子的,听盐盐这么说,一时没把一床被子当回事,只当人家不乐意她碰这些结婚的东西呢。   又暂且还没把这汪小姐归到东家里去,冷眼旁观地回答她,“爷爷如今全不理事了,苦了我们施惠了。”   汪盐点头,把被子全抱到床上去,又拿了外套,和齐阿姨一道出去,说去看看爷爷。   诚如父母念经那般知会盐盐一样,孙家迎来送往请客送客、打扫尘除那些都不要汪盐管,她这个孙媳妇且分出点心来看看老爷子就行了。   孙开祥的院子里静得到冷清的地步,汪盐笑吟吟地进去,爷爷已经歇下了。   还没睡,在房里听收音机。   中式的卧房讲究藏风聚气,因此,这里不比孙施惠的院子,才进来就有融融的暖意。当然,病人的精气也挥散不去。   汪盐直说来看看爷爷睡了没。   孙开祥要盐盐坐,饶是今时今日关系不一样了,他也只是从前长辈的觉悟,看一个旧友的孙女,再才是孙媳妇。   这段时间,汪盐来探望孙开祥不少。每回来孙家必然过来一趟,今天正式进门,更是闹哄哄没停当下来呢,人又过来了。   问过爷爷晚上的进食和吃药才算放心。   坐了坐,汪盐就劝爷爷早点休息,起身要走。   孙开祥丢开手里的老花镜,喊住汪盐,“猫猫,你是真心嫁给施惠的吗?”   汪盐:“当然。”   “那就好。别嫌你孙爷爷啰嗦。人老了,一时健忘也是有的。又爱重话,我生怕问过你忘了还要问你一遍。又怕你陪着那小子捣鬼……猫猫呀,你顶知道我们施惠的,他当真和我们玩心眼,我们全不是他对手。”   汪盐莞尔,两手抄在毛衣口袋里,宽慰爷爷,“我才不信,他是爷爷教出来的。我和爷爷联手,怎么也不该是他独斗地赢呀。”   孙开祥笑着轻咳了几声,“也就你,猫猫了。”   摸黑从爷爷院子里出来,汪盐再回到他们院子里,洗了个澡,回到床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认认真真问那头,真的这八床被子不能移开呀?   陈茵还没睡呢,电话那头直剌剌地说不能。说好放一夜的就放一夜。“那些个被子不碍你们什么事。”   汪盐嘟囔,怎么不碍,已经被人掀到地上一回了。   陈茵问,什么?   “没什么呀,就是跟您确认一下。”   母女俩再一道问出声,一个问爸爸呢,一个问施惠呢?   陈茵说,你爸爸喝多了,先睡了。   汪盐答,孙施惠去前头见客了。   再说了几句,汪盐要妈妈早点睡,就挂了电话。   她终究没跟妈妈提那床绿底红海棠的被子被滑抽丝了。哎。汪盐不作声地心疼,又单独把这一床被子抱到边上的藤椅上。想着已经划“伤”了,别再碰事故了。   有机会拿出去叫老师傅修补看看。   快夜里十点钟,孙施惠才回来了。   他一进房里,就看到南窗下头茶几上的红枣茶和小圆子。   汪盐说是齐阿姨送过来的。她一样吃了点。   孙施惠听她这么说,也不管哪个碗是他的,只拾起调羹端起碗就吃起来,一个碗里舀一个,一个枣一个圆子。   汪盐在把她的护肤品、化妆品一一拿出来,坐在梳妆台前,也不转身,透过镜子问她后头的人,“不要热一下吗?”   “你都吃了,我还热什么。”声音跟欠他百八万似的。   汪盐也没好气,“我吃的是热的。”   身后人把一颗枣核吐到手里,敷衍着和她说话,“嗯,你有本事,你了不起。”   汪盐旋开一瓶眼霜,一下就挖多了。气鼓鼓朝镜子里一白眼,还被身后人逮了个正着。   她故作镇静,没事人地摸自己的眼霜。   孙施惠起身往衣帽间去,顺手把那颗核扔进了垃圾桶。   他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等他出来,汪盐已经拥被靠在床头回各种短信和看邮件了。   孙施惠一身馥郁香气出来,里头的暖风机还在嗡嗡工作。他身上的睡衣和汪盐穿的是配套的,都是陈茵买的。   一套水菱红,一套藏青蓝。   不得不说,到底藏青蓝赢了。赢在穿在一身冷白皮上,饶是孙施惠在那炸毛地擦头发呢,也胜过某宝上那些模特好些倍。   男人短发就是好,干毛巾对付几下,就利索不拉垮了。甚至炸毛有力地蓬着,孙施惠顺手把擦头发的毛巾扔到藤椅上时,看到上头有床绿色的被子。   他很清爽这些被子是汪家的陪嫁,眼下,其他几床还在床上呢,唯独这一条绿油油地安置在藤椅上。   “什么意思?这一床是给我的?”   汪盐头发没全干,这才坐靠在床头,看手机之余,听到孙施惠突然这么问她。   她才要解释被子上的抽丝,又听他紧跟着一句,“所以不分房,要跟我分床咯?”   汪盐看他一眼,孙施惠也垮个批脸盯着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真讨人厌!   床上的人干脆不理他,由他自己去领会吧。你觉得是分床那就分床。   孙施惠足足等了汪盐一分钟,她都眼皮不高兴撩的那种,不搭理人。   良久,她这才抬眼,看孙施惠一眼,他突然一脚跨上床,吓了汪盐一跳,连忙拥紧被子,凶巴巴问他,“你干嘛!”   人高马大之人,站跨在床上,居高临下看她,“我干嘛,我拿我的被子,不行?”   说着,他再扯过一床被子来。   要他睡那个摇摇晃晃的藤椅,还不如让他去死。   孙施惠拖那床绿色的被子铺到地板上,手里再一床由盖。还倾身到汪盐身边拿过她边上多余的枕头。打地铺完毕,问床上的女主人,“这样满意了?”   汪盐恨不得骂他个狗血淋头,然而,嘴上就是要气他。不破功才能气着他,“满意了,睡吧。”   孙施惠气得磨后槽牙那种,他一时才不肯汪盐如愿。   只问她,“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汪盐把手机搁到床头柜上,拢拢七八成干的头发,要蒙头睡,才不由他再乱说什么。   她人往被子里去,孙施惠就干脆来揭她的被子。   “干嘛呀,我忘了什么?”汪盐躺在枕头上,由他抓着被子的一角。   孙施惠看着大红枕头上躺下头发乱了的汪盐,素颜,折腾了一日,多少有点倦色。   还是脆弱不禁盈握的那种倦怠。   他到底去书房把那套协议书拿了过来,提醒汪盐,“我说过的,别信任何人,只信白纸黑字。”   是汪盐答应和他履行婚约的协议书,婚姻达成满三年后,她就可以分到他已婚名目继承遗产一半项。   一式两份的协议,签字,赠与合同便能生效。   床边站着的人,手里捏着这白纸黑字,执意得很。汪盐没好气地想接过,她才伸手,孙施惠便松掉了,两份协议甚至都没分开装订,一时撒手,白花花的A4纸洒了地上铺被上都是。   汪盐作势弯腰去拣,有几张覆在孙施惠脚上,他不耐烦地踢开。汪盐抓那几页纸时,不经意看到了有人脚面上的一处伤疤。   这么些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忍痛忍泪的小男孩了。人会长大,伤疤会浅会淡,然而,却始终蛰伏一般地跟着他。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十万字打卡。抽个小奖啊。 第24章 家家雨(4)   *   汪盐从上幼儿园起, 暑假都一直被父母安置在乡下。   那时候妈妈要上班,爸爸还要读书写论文。七岁的猫猫不懂,爸爸怎么还和她一样也要上学的。大人不是不要上学的嘛。   那一年, 夏天特别热。也特别邪门,乡下地方,两个村上溺死了好几个孩子。陈茵听着乡下的风言风语,恨不得连夜把女儿接回来。   汪敏行宽慰妻子, 哪一年都有这种新闻。未成年意外死亡的“顶级杀手”一直是溺水。   于是, 盐盐在乡下爷爷奶奶这里,父母早晚各一发电话。照应老的叮嘱小的,别下河口去, 水里有鬼会拖人的。   这天汪盐跟隔壁张奶奶家的孙儿途途约好一起在河边拿带柄的淘米篮子张鱼。放点米饭在篮子里,然后把篮子饮到浅浅的河水里, 等那些小鱼儿全游到陷进里去,他们猛地一提……   奶奶坐在门楼里剥毛豆,顺便时时刻刻望着河口石板上的盐盐,要他们上来,别再玩了。再提醒盐盐,给你妈妈晓得了,不得了。老太太再抱怨的口吻说儿媳妇闲话,说盐盐腿上蚊子咬几个包,你妈妈都要怪乡下不好的主。   快快上来, 听到没有啊!跟没长耳朵一样啊。   河边石板墩子上, 盐盐和张途途把那篮子哗啦提上来, 一条鱼都没有。   她刚要撇嘴的,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窸窸窣窣的动静往汪家门楼去, 领头的人问嫂子好, 春来在家吗?   汪盐寻着动静上岸来,也喊张途途上来,让他不要一个人在河边。   爷爷这里,每年暑假都有好多人上门来看头疼脑热。那时候的医疗服务还没有那么正规全面,乡下赤脚医生的诊所也是被周遭人认可也需求的。   况且汪医生中西医都通,他父亲传下来的创伤药更是治好了好些人的流脓剐肉的伤口。   孙开祥抱着刚认回来半年的孙儿,襟前襟后都淌汗淌得潮透了。托孤般的愁容与口吻,问老汪,这脚该怎么好,施惠犟得不肯在医院啊,他老这么动着不肯配合,我真的怕他废了……   汪春来把那纱布揭开来,坐在孙开祥腿上的孙施惠,七岁而已的孩子,恁是一声不吭。   那伤口血肉模糊的,炎症没除,甚至肿得老高,血是血,水是水。   好在没伤到筋骨,但这外伤不好好养,保不齐会往里头烂。施惠死活不肯植皮,不肯待在医院。孙开祥也多少有点舍不得在孩子身上取组织,又说,那吊针的头子,你根本看不住他,扎一回拔一回。   汪春来医者父母心,说三天,三天在他这里消炎加清创。如果不见回头的效果,你坚决别耽误,去医院植皮。再笑话老友,哪能由个孩子说了算的!   汪春来手捉住施惠的脚,臭小子别着劲,汪春来就狠狠在他脚踝处敲了下,孙施惠这才哇呀呀叫出来。   那牵连皮肉的疼,光看着就触目惊心,他再那么叫唤出来。   吓得边上的汪盐咬自己的指头,然后躲得远远的。   伤在脚上,又是个孩子。说不让他动,他自己都不能保证。汪春来知道孙家这半生不熟的孩子难教难养,也索性叫老友就把孩子放在这几天罢,他也好帮忙看着,别来来回回搬动了。   一天三顿,汪家管给他吃。汪盐记得,孙施惠来的头一天晚上,奶奶惦记着不能吃发物,不能吃带酱油的东西。只给他下了碗丝瓜鸡蛋汤的挂面,让施惠今天艰苦些,明天去买筒骨给他熬汤喝。   孙施惠先是在那不合群地坐着,伤了的脚被汪春来叮嘱搁在一张竹凳上,架得高高的。   那碗原本麻油喷香的丝瓜蛋汤面,宽汤少面的,很有胃口的。   被他熬得全浑了汤。   要是盐盐这么糟蹋粮食,奶奶早教训了。没辙,别人家的孩子,还是有钱人家的。奶奶叹一口气,要盐盐去把那碗面收掉吧,等他饿了再说。   汪盐走过去,隔着一道纱门跟房里孤寂沉默的人说话,看在他伤得那么重的份上,“你快吃吧,爷爷说,不吃更没营养好伤口。”   再等了一刻钟,汪盐进去,给他点蚊香,再把风扇调大一档,准备把那碗早已冷透了也坨得没汤的面端走时,椅子上的人有反应了。他抢回那碗面,不是吃,而是扒。   就这么扒到了嘴里,咽下去了。   临睡前,汪盐还给他拿了几个山楂糖球,是爷爷给她买的,她把上头最大的两颗送给了孙施惠。   第二天,孙施惠在门楼里清创加打消炎点滴。汪盐在边上画画,东南风吹得门楼过道里,酣畅也鼓燥的热。隔壁家的途途再来找猫猫去张鱼,猫猫说今天不去了,她要途途就在这里玩。   途途把手里的饼干匀给猫猫吃,顺便给生病的那个谁一个。   结果,施惠把人家的饼干扔到地上。   汪盐捡起来去喂鸡了,回来要途途别招惹施惠,他脚疼。   途途问猫猫,他是谁呀?   猫猫:他是我的朋友呀。   下午,奶奶给他们炒蛋炒饭吃。额外还一人配一碗骨头汤。   汪盐为了配合孙施惠,搬张长凳在他们之间,他两个碗,她也是。   看到施惠拿不锈钢的勺子挖饭吃,她乖巧地问他,“好吃吗?”   施惠不说话,汪盐手里啃着的一个大骨头,不设防掉回汤里,溅得他半边脸的汤。   汪盐却笑坏了。   奶奶在一边呵斥他们,吃饭的时候不准笑,会呛到的。   第三天,换药的时候,孙施惠已经能跳房子般地格几步了。孙开祥愁容舒展,想接他回去养的时候,他只说不想回去。   于是孙家大礼小礼地往汪家搬了不少,由着施惠在这里养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汪家猫猫全程陪着施惠玩,陪他解闷,陪他看动画片,陪他下棋、解鲁班锁。看蚂蚁搬家,知道了蚯蚓断成两半还能活,以及爷爷奶奶房里,半夜飞进来一只蝙蝠,汪盐吓得一夜没睡,溜到孙施惠房间里。   他质问她,你跑别人房间里干什么。   汪盐: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   再有,汪盐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分施惠一半。孙家送的那些吃食,她也哄他,你不吃我也不敢吃呀。   汪盐就是那时候第一次吃到三文鱼的。   油煎的三文鱼,她可以自个吃一盘。   之后的很多年,孙施惠都记得她这个癖好。   一周后,施惠的脚伤算是稳定下来。汪春来说,伤口是没什么大碍了,但到底缺了一块肉,愈合了也是一块很难看的疤。   孙开祥依旧宽慰,说个小子,有个疤在脚上算个什么。再千恩万谢地感谢老友和猫猫,说不是他们,施惠不会这么定当地把伤养好。   那天,直到孙家的车走,后座上的小孩也没好言语地跟汪家人说再见。   只把他这几天一直玩的鲁班锁从车窗,伸手递出来,要爷爷还给……汪家人。   *   二十年,放在唇齿上念出来,总是短得不能再短的。   可是汪盐再看到这个伤口,久到像她前世的记忆。   明明不是她的,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这伤口当初豁皮烂肉的样子,如今,它早已愈合。   留着处难以除去的疤痕,难看也丑陋。在他光鲜的最低处,轻易不示人。   床上的人把散乱的两份协议重新整理出来,铺在被面上,要孙施惠去拿笔来,“还有,”她知道他有人名章,她见过他签公司的账目核准时都是签字加用人名章的。   “用你的人名章,给我盖骑缝。”   既然是白纸黑字的协议,她就要一板一眼地来。   床边的人听了她的话不响应,汪盐干脆自己下来,去翻她包里携带的签字笔。当着孙施惠的面利落地签好她的两个楷体的名字。   再把协议书塞到他手里,强调她的要求,签名盖骑缝。   孙施惠把两份协议信手搁在床头柜上,随即往他地板上的铺盖上一躺,睡觉的架势也是耍赖,“人名章在公司。”   汪盐比他大度,“好。我不急。我也信施惠少爷的征信,跑什么,也不会跟我跑火车的。”   一八几的个头,往地上一趟,很难忽略不计。汪盐从他铺盖这里再回床上时,气不过,干脆踩着他的小腿骨爬上去。   地上的人,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吭半声,依旧躺着,幽幽声音浮上来,“你想我死早点说。”   汪盐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顶上的承尘,陌生极了。她原本就认床,再有人招她,她且和他气到底,“你要死也晚点,三年后死。现在死,我逃不掉不说,还惹一身晦气,到时候谁敢再娶我,新婚当夜死了丈夫的女人。”   地上的人这下躺不住了,撑手坐起来,声音傲慢也气愤,“汪盐,你有点出息行嘛,你拿着我的那些钱,干点什么不好,还想着嫁人。不嫁人就不能活是吧!”   “你管我。我就没出息了,没了头一个丈夫,偏还要再找一个。”   孙施惠在地上散漫地坐着,汪盐平躺的余光都能看到他。就在汪盐以为他被她气着了,她暂时赢了的时候。孙施惠忽然开口,到底汪盐低估了他,这个家伙,他二十年就是口毒腹剑长成的,“就你这窝囊的想法,一辈子也别想拿到我的钱。告诉你,汪盐,我的钱可以养女人、养孩子,就是不养男人。你拿着我的钱去扶贫别的男人,我就是不准。谁知道你会不会掉头又去扶贫你的盛某人。”   汪盐闻言径直坐起身,指着孙施惠的鼻子,“你再说一遍!”拿手指指人是汪家家教里最不允许也最鄙夷的。   “孙施惠,你再说一遍!”   两次警告,某人都是熄声的。汪盐甚至第三次发狠,“孙施惠,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我不怕等到天亮,成为别人眼里闪婚闪离的笑话。”   她坐起身的缘故,不免比他高出许多。刚才被他气昏头了,都没看到他把那条绿底红海棠的被子,被面朝下铺在地上。汪盐简直怒气值攒到了头,她突然呵斥的口吻,要他起来!把她父母给的被子拾起来,“你不当惜,那还是我父母给的。你要睡地上,去拿你孙家的被子。”   认识她这么多年,汪盐待别人都是和善的,唯独对孙施惠,吆五喝六地。她说着,就从床上下来,赶鸭子般地,要把孙施惠从被子上驱除出去。   某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被她指着鼻子骂,再被她赶着起身来。气得他来回地走。   汪盐把地上那条绿缎面的被子翻转过来,沉默了几秒,然后干脆嫁祸到他头上了,说他把被子弄抽丝了,“你看!”   一身红睡衣的人拥着一床绿色的被子,皱着眉、噘着嘴,着实地有视觉冲击。   孙施惠当真了,他走过来,蹲下身,还真的看到簇面崭新的被子上抽丝了一处。他个男人自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是被子是她母亲辛苦忙给女儿的陪嫁,孙施惠就是不看她父母的心意,也明白汪盐这刚嫁出来的“不适应”。他明明替她虑到的,又亲眼看她哭一场。掉头,一言不合,就又和她吵吵上了。   他连忙把那两床被子通通抛到床上去,也拉汪盐起来,声音识相也温和了些,“好了,是我不好,不该拿你的陪嫁玩的。”   汪盐撇开他的手,不要他碰,也不稀罕他酸溜溜的话。   孙施惠拖她坐回床上,又嫌满床的被子碍事,再往边上抛抛,自己也跟着坐下来。心思静下来,逻辑也跟着回来,想起他出去前,也许可能是不是他把被子掀掉地上,不小心划拉抽丝的?   汪盐依旧不说话。   孙施惠再次轻声跟她说对不起,又怪这被子未免也太矜贵了些。“压根不能碰。”   汪盐适时的沉默,孙施惠打量她侧脸,揣度着开了口,他为他情急莽撞把被子掀掉地上道歉,“……谁让你不答应我的。”   汪盐低眉顺目了会儿,闻言他这一句,偏头过来,成年人的会意,委婉也直白。   她迎面对视着孙施惠的目光,亦如这些年他们清清白白的来往,“我有权不答应,任何时候。”   听清她这一句,孙施惠浑身的逆鳞却顿时收敛了。   明明,他要的就是她委实的点头。   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孙施惠良久的沉默,不禁让汪盐回过些神,她刚才说什么了,氛围又怪怪的了。   床上窝了两床抖散的被子,看起来一团糟,汪盐想做点什么来破了这该死的氛围。她赶孙施惠起来,要把这两床被子重新叠好。   有人从善如流,灰溜溜从床畔起开。站在床尾,双手抱臂靠在一根床柱上,看她叠被子,三两下的工夫,他和她说话,“晚上你说哪道汤好喝的,我也饿了,我叫齐阿姨去热些,好不好?”   “我说的是我妈爱喝,不是我。”汪盐把两床被子叠好,再压回它们原先的位置。   床尾的人看她动作,然后莫名了然地一声长哦。“哦……,我以为你也爱喝。”   汪盐不理他,重新爬到床上。   想起什么,把床头柜抽屉里那块表翻出来,扔给他,说他任性自己剪的,自己去想办法吧。   孙施惠压根不往那块表上看,只怪汪盐不承情,“那不然呢,怎么办,我剪你头发?你保证你不鸡猫子鬼叫?”   他再和汪盐解释来的赵先生是什么人。他在谈一个文创地产项目,重中之重就是一处民间博物馆,赵先生就是这位藏主。对方所有的藏品都在S城乡下的宅子里。   而举家却在国外定居,这回筹办这个民间博物馆,倒惹起一顿乡愁来。   赵先生听说施惠今日结婚,凭着同乡的便利,夜里也摸过来了。怪施惠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寄张请柬。   顺带着,连贺礼也送过来了。   汪盐听后,嘴上说着,“这些生意经你不必跟我说。”然而,心里还是客观的。她很知道这些打开门做生意,避无可避的人情世故。有些事情,总是不能由着自己独立狭小的性子。   譬如孙家,结婚这种事情,宴席摆酒还真是不能免。   孙施惠纠正汪盐,“这不是生意经,这是我的脚程。你总不能一点都不知道你丈夫每天在干些什么吧。”   “说出去,不仅我没面子,你更没啊。瞧吧,这个女人真是一点没笼络住自己的男人啊,连他每天忙什么都不晓得。”   汪盐靠在床头,朝床尾的人,瞥一记不轻不重的白眼,仿佛在说:话都给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孙施惠却对这不声不响的白眼很满意。   没什么比这生机勃勃地安静着更值得庆祝的了。   消停下来,他还真饿了,席上就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了。问汪盐要不要吃夜宵,她也只摇摇头。   孙施惠没辙,又端回那碗早已冷了的红枣茶汤,闲情逸致地吃那剩下来的几颗枣。   等到他吃到第三颗的时候,汪盐实在忍不住了。因为太不像他平常的性情了,孙施惠去茶馆吃早茶,多好的馆子,入他口的杯子都得热水烫个起码三道;上学那会儿,什么瓶口的饮料他都得擦了又擦;篮球比赛场上,拿纸巾擦矿泉水瓶口的绝对他独一个。   这么个娇滴滴的人,今晚却对一碗冷透的甜汤恋恋不舍。   “你实在饿了,就去正经找点什么吃。”   “这枣儿哪里不正经?”   “……冷了。”   “我知道。你吃的热的,你没等我回来一起吃。所以,它冷了。”   “……”汪盐哑口。这是什么所以出来的逻辑。   有人像是猜到了她在琢磨什么,“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等我……一起吃。懂?”   汪盐看着床边人,他嘴里含着颗红枣,说最后那个“懂”字,正好,嘴巴哦了个圆。她愣了下,不禁咽了咽口水,干脆顺着他的话,全他的礼数,“那你现在去热,一起吃!”   张口说话的工夫,就被某人用汤匙喂进一颗冷的红枣。甜丝丝的,凉津津的。   孙施惠:“热什么,我都吃完了。”   汪盐被迫吃完一颗枣,孙施惠酒后口渴,正好拿那甜汤解渴了。一口饮完,再把空碗递到汪盐嘴边,接她嘴里的核。   汪盐乖乖吐出来,他便起身,也不喊齐阿姨来收拾了。自己把那几个碗的托盘端出去,说正好去看看爷爷。   汪盐喊住,“我去过了,爷爷已经睡下了。饭和药都吃过了。”   孙施惠听她这么说,面上没多少情绪。一面往外走,一面半回头揶揄一句,“这么听话。”   汪盐一时分不清他口里听话的主语是谁。   二月二,惊蛰之前,夜星里出去还是有些倒春寒的。   孙施惠再回来,一身凉意。   他重新洗漱。汪盐已经躺下了,静悄悄地,侧着身子闭着眼。   有人走到床边,不是没有动静地坐下,探手过来,十几秒而已,汪盐再睁眼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在她眉眼之前。   她不禁扭头过来。   床畔人不无讥笑的口吻,“装睡?”   “是准备睡。”   孙施惠由着那堆得老高的被子在他们床上,只略微懒散倦怠地往床上一倒,正好压在汪盐的脚边,隔着一层被子。   不等她缩脚,孙施惠稍微直起身来,拿手托腮,歪侧着身子看她,也是征询,“我睡哪里?”   汪盐暂时不想和他吵架了,也没力气吵了,这沉甸甸的一天快点过去吧。   他既然直白地问,她也暂且诚实地回答他,“就你现在待在的地方。”   床头床尾。一人一头,挺公平的。   孙施惠眯眼盯汪盐几秒,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脚上,终究,“成交。”   争取到容身之所的某人,行动派地起身,准备关灯,睡觉。   汪盐却喊住他,不肯关灯。“关灯只剩下那两只蜡烛,在那晃,很诡异。”   “诡异什么?”   “像两只眼睛。”汪盐大晚上的脑洞少女。   孙施惠轻飘飘的笑声,“你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嗯?”他还记得他记忆里房间里上蜡烛的光景。小时候在她爷爷奶奶那里,大夏天的停了电,老两口拿蜡烛点灯,井水里湃着地里刚摘的小西瓜。   “你还记得?”忽地,有人把房里的主灯灭了,只剩那两只燃燃幢幢的龙凤蜡烛。一息的黑暗里,汪盐问他。   孙施惠走过来,很守则地去他床尾,只是腿刚伸进暖和的被子里,汪盐到底往回缩了缩脚。他在被子里捉住她,“当然,我记性一向比你好。”   *   这一夜,汪盐睡得囫囵且难熬。她也不知道她左右烙饼似地翻身了多少回,也不知道另一头的孙施惠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到她把自己折腾累了,觉头上来了,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清晨的狗吠声。   她一向习惯侧着睡的,家里、自己租房子处,都习惯边上摆个鲨鱼抱枕。   就在她以为沉浸在自己的鲨鱼抱枕上头时,只觉触感不一样,不那么柔软、那么好拿捏。   硬邦邦的,温热的,带着规律的起伏动静。   汪盐微微睁眼,睡眼迷离之际,撑手起来。她身边哪有什么鲨鱼抱枕,赫然躺着的明明是醒着不醒着都不干人事的孙施惠。 第25章 家家雨(5)   一夜醒来, 五斗橱上的那对龙凤蜡烛总算燃灭了。   汪盐觉得房里蜡炬成灰的味道很重,她从床上下来,趿拖鞋的时候, 又发现她的鞋子被踢到床底下去了。   她脚上穿了一只,伸手再去够另一只的时候,床上的人也醒了。正好看到汪盐鬼鬼祟祟蹲在床边,孙施惠难得的没有起床气, 依旧懒骨头地躺着, 问她,“你在刨你的猫砂?”   汪盐才不理有人的恶趣味,总算够到她的鞋子, 站起身趿好。   去开南面的窗子。中式庭院的卧房,只有槛窗。汪盐只微微推开一扇, 新鲜冷峻的空气灌进来,即刻就闻到了院子里开得老早的茉莉香,还有唧唧咋咋的麻雀和燕子喃呢声。   汪盐没找到扇窗的固定搭捎在哪里。她怕风大起来把窗户的五色玻璃刮带碎了。   孙施惠在床上告诉她,“搭捎在外头,得从外头钩住。”   汪盐索性就放弃了,正巧她的手机闹铃响了。   他再问她,“几点了?”   汪盐没回答,倒是反问他,“你先解释一下, 为什么跑到床头来吧?”   汪盐赶时间, 她得抓紧去洗漱了。卫生间干湿分离, 两个台盆, 她用她的, 互不影响。   台盆前的人往牙刷上挤牙膏, 孙施惠人映在她眼前的镜子里。有人不急着刷牙,倒是渴得要命,不知从哪变出来的一瓶冰气泡水,一边喝一边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你知道那些被子多碍事吗?你知道这种高低床,睡床尾,我颈椎跟掉床下头去了。鬼压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说完自己的主客观原因,又说汪盐的,说她睡觉就跟身上有跳蚤似的,一个劲地蹦,好不容易把自己蹦跶着了。孙施惠是彻底失眠了。   “夜里都两点多了,我还没睡着,汪盐。”声音牢骚也郁郁寡欢。   他这才把那些要命的被子搬到床尾凳上去。然后,睡床头。   “我刚躺下,你一个翻身,就压住我了。”孙施惠说他现在是颈椎疼,一路落枕,顺带着胳膊也是。   有人陈述案情始末,汪盐已经刷好牙,开热水,挤洗面泡沫洗脸。   她没时间和他鸡毛蒜皮了,她九点还有个会。而这里过去市里,少说得有一个小时,还是走高架。   孙施惠听到这,才把手里的绿色气泡瓶丢开了,他说:“我送你去。”   汪盐洗脸,绵密泡沫一脸,和他很平和地对话,“你送我也一样的路程,不会比我多出两个车轮子。”   汪盐洗漱,换装,再来化通勤妆。接着就是赶赴工作的忙碌样,她早饭是肯定不能在家吃了,“我先去跟爷爷打个招呼?”   孙施惠看她一路动作过来,也洗漱好了,用她的洗脸巾擦手,“你先去和爷爷说一声,我送你。”   汪盐其实有点顾虑,“你送我,我晚上还得……”   “晚上再去接你。”某人截住她的话。   “你今天休息?”汪盐不禁问。   孙施惠当着她的面解睡衣纽扣,一面脱一面赤着上身去衣帽间,头都没回,“对,我休婚假。”   等汪盐从爷爷院子里出来,孙施惠已经穿戴整齐了,在泊车处等她。两只手上,一手碗里是茶叶蛋和蒸熟的南瓜,另一只手端着杯米稀。   是保姆给爷爷准备的早餐,尤其米稀,是粳米碾碎了熬得。   “养胃败火,最适合你。”他把两手的东西都交给汪盐,然后腾出手来去东院外头发动车子。   汪盐就没见过这样出门的,碗和玻璃杯带出门。   还有,什么叫败火?   孙家停车一向都在前院,专门浇筑了块场地,大大小小能停下几十辆车子。孙施惠自己的车子却总是偷懒,在东面院墙的小门边上,一棵茂密高耸的香樟树下。   一年四季,他要么不开回来,回来总在这里靠着。   上车前,他在车引擎盖上拍了几下,又在轮毂上踢了几脚。不等汪盐讶异,他解释,“有猫。”   汪盐真的顺着他的车身张望了几眼,才听到他马后炮的话,“偶尔。”   手里东西太满了又占着手,汪盐都牵不开车门,孙施惠上车,从里头给她探身开车门,不等她坐上来,又牢骚了,“笨死医保可不报的。”   汪盐干脆把泼泼洒洒的一杯米稀交给他,才有手来系安全带。再笑话他,“到底谁笨啊,拿着碗和杯子就出门了。”   “不是你嚷着怕迟到吗?”   “我谢谢你,我到公司买早餐吃也挺好的。”   驾驶座上的人一秒沉下脸,随即把手里的杯子往杯架槽子里一搁,冷情冷心地拨车子掉头了。   汪盐一瞬里像被人拂了个耳刮子般地没颜面,她明明吃过他太多亏,还是不长记性。孙施惠就不是别人,他和别人永远不一样。   别的男人听这样的话,他们总有下文。来成全你,来捧着你,来逢源女人口是心非的小性情。   眼前人不会。他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低声下气。   她端着手里的一只碗,累赘也难放下。干脆不和自己置气,剥茶叶蛋吃。   汪盐把碗搁在腿上,两只手来剥蛋壳,剥出来的蛋壳,刚准备找纸来包的。开车的人把他别在左手出风口上纸杯大小的烟灰筒摘下来,递给她丢垃圾。   汪盐瞥他一眼,驾车的人单手把方向盘,并不和她对话。   汪盐是丢进去了,然而,嘴上固执,“烟灰和蛋壳混一起,还能算厨余垃圾吗?”   “汪盐,你一天不和我作对,你是不是就难受?”   副驾的人这才忍不住笑了半声,孙施惠在后视镜里瞟她,她这才收敛住。   茶叶蛋是掰开来吃的,因为她一早不想吃这么噎的蛋黄。只吃了个蛋白,再去端杯槽上的那杯米稀。   即便七八分满,开车晃荡之余,汪盐也喝得很狼狈。稍微一颠簸,杯子里的液体就沾到她鼻子上。   她想等到红灯的空档再喝的,孙施惠嫌她太墨迹。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就咕哝几口替她喝掉了一半。   米稀还没咽下去呢,他就不耐烦地皱眉把杯子还给她,“吃个东西怎么这么费劲的。”   听他这么说,汪盐干脆把没吃的蛋黄也塞到他嘴里,她说她吃块南瓜就饱了。   结果,蛋黄太噎,某人愁眉不展。汪盐只喝了一口那米稀,又把杯子递给了他,让他顺顺。   一顿早饭,殷勤人自己吃了一半去。   车子上高架跑起来,车里两个人大概吃过早饭,情绪供给也稍微到位了些。汪盐不时开口,“我出来前去看爷爷,看护也在,一早有痰咳不出来,清了好长时间。”   “嗯。”孙施惠只淡淡应了这么一个字。   汪盐不想自诩什么孙家人,她敬重孙爷爷也是她自小过来的情谊。但是这些时间,加上孙施惠私下和她说的一些话,她看在眼里听在心里。爷孙俩都有心结,怕不是这心结,到一头真真去了,都没人愿意解。堪堪看孙家祖孙二人的性情。   汪盐到嘴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她太了解孙施惠的性情。且有些苦或者怨,也不是外人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能劝得开的。   到了,汪盐还是换了个话题,夸家里这个齐阿姨手艺还是不错的,“我记得以前那个阿婆也很好。我有回来,她在做青团,里面的馅是炒沙的咸蛋黄掺的豆腐丁。很奇怪,但也很好吃。”   宋阿婆照顾施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孙施惠听汪盐提了这么一嘴,说倒是提醒他了,有时间给阿婆送份结婚礼过去,“或者,你喜欢她,就叫她回来。”   “人家不是不做了吗?”   “你不是惦记着人家的青团吗?”某人揶揄。   汪盐懒得理他。他总有这种本事,提起别人的心肠,再狠狠掷到地上去。   孙施惠再嘲讽一回,“我发现你就爱吃咸口的,命中多盐。”   正说着呢,汪盐正好口渴,翻包里准备的保温杯,喝一口水。她搪塞他的话,问他,“你要喝吗?”   孙施惠:“食得咸鱼抵得渴。”   汪盐把保温杯盖上,嘟囔,念你的经去吧。   一路早高峰的通勤路,孙施惠这种开快车的人,都结结巴巴地用了一个小时有余。   车子到汪盐公司楼下,她即刻要下车去,也问他,“你直接去公司吗?”   “嗯,”开车的人手脱离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地回她,“去吧。拜你所赐,我今天可能早得有点吓到他们。”   他再道:“柴可夫斯基做到底。晚上结束再来接你。”   汪盐看看计划便签行程,“我可能得去和房东结一下租约押金。”她之前租的房子,正好这个月到期,东西早就搬出来了。但约金钥匙还是得交割一下的。   孙施惠嗯一声,说晚上过来陪她去办。   汪盐看他一眼,再想看看外面今天的太阳到底是有多高。照得有人精神面貌这么好,泛着金光了都。   明天三朝回门,家里有提前备好回门的礼。孙施惠让汪盐顺便想想,再给她父母买点什么。   听到可以回去,有人掩盖不住地雀跃。   “就这么难熬吗?才三天。”孙施惠松了安全带,略略靠近他的新娘子。   汪盐拒不承认这一点,“什么啊。”   “你的样子像高中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难熬且没有尽头。   “哦,对了,我有个事忘了跟你说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一本正经。   “什……?”么字都没说得出口,某人偏头盖脸的一个吻落下来。   移开脸的时候,孙施惠说他的下文,“口红没了,别忘了补。新婚头上,气色不能输。”   *   上午十点一刻,孙津明散了会来找施惠。   见他精神不佳的样子,早会也没高兴去听。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忙着倒在沙发上看赵寅轩的那个民博的资料,毕竟对方十万件藏品,大大小小,运输保险都是马虎不得的工程。   孙津明有些好奇,“赵某人昨晚送你什么新婚贺礼了?”   沙发上的人,唇上咬着快烧完的烟,接到手里,偶然一弹,全掉在衬衫上,他这才跃起身来掸,“不知道,没顾得上看。”   孙津明坐他对面,借他办公室歇会神,也取笑施惠,“这么急。”   坐起身的某人是浑身不舒坦,从骨头到脑仁。   落在看客眼里就是风流纵情的下场,“你也没个长辈贴心提醒你,我厚着脸皮做个不自觉的人吧。新婚燕尔的,嗯,爱……也要节制。”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末尾有修增,没看过的,建议回头看一下哦。 第26章 家家雨(6)   孙津明大施惠八岁。   他们头一回碰面是在清明祭祖的家族会上, 彼时孙开祥正式带着施惠认祖归宗。   当时流言传得千奇百怪,说是老来子的都是轻的了。   可叹孙开祥半辈子浮浮沉沉,大风大雨都经历过了, 还畏惧什么口舌上的那点唾沫。   他牵着施惠,要孙儿给几个房头共的老祖宗磕个头,也给你去了的父亲磕个头。   那年商量着投钱修路并买公墓的份子,负责录账的就是十五岁的孙津明。   红纸单子拿到孙开祥面前, 半大孩子的孙津明问二房的这位叔叔, 预备投多少份子。   孙开祥接过纸单子一看,嚯,好俊秀的一笔字。   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大房头的养子, 大房只出了个女儿,这个养子是跟着大嫂子改嫁过来的。那时候年纪小, 为了上学上户口方便,干脆改姓了孙。本家兄弟里时不时有人笑话他,津明自己也气性重,上学没多久,他就闹着要改回自己的名字。养父没辙,这才哄着他把中间行辈分的字改成了个同音字。   那是孙津明头一回愿意替养父出面揽同族的事情。孙开祥说,这个孩子投我的眼缘,今后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来找我。学要上, 书也要读, 越是好苗子, 我们越不可以耽误了。   后头几年, 养父生病去了, 也是孙开祥出钱出面帮津明姐弟俩料理治丧的。   施惠回国那年, 孙开祥找到津明,问他愿不愿意过来,搭把手也好,叔侄俩作个伴也行。   孙津明那时候工作、薪酬都不差,上升期阶段。他考虑了一晚,还是答应了。   答复二叔的说辞,也很性情。当年家族会上,没一个瞧得上他养父的,自然更没人瞧得起他这样细枝末节的外人。   只有孙开祥。   孙津明说,就当他报当年的知遇、体恤之恩罢。   孙开祥摇摇头,说有些人有命无运,有些人有运又没有命。他可没相术那些本事,可他经年的阅历,看得出一个向上人的朝气与灵光。可叹他这辈子没本事修一对这样有命有运有灵光的儿女。   只盼你和施惠两个能襄助合力,还我一辈子没作什么恶,奉公守法,最后那一点的福报吧。   津明很识得清,他就是做得再漂亮,不过是得一份对得起他的酬劳。他与孙家,骨子里没那点子本能的热血,只是他母亲还在孙家,他上头的姐姐,这么多年也一直待他亲弟弟般。他要还报的是他的感恩与良心。   而施惠,他是二叔找回来的寄托,乃至是续命。他干得好与不好,谁也不能剥夺了他姓孙的权利。   算计人的本能,孙津明始终觉得施惠这急火饭的婚事透着怪异。可是有些事,再亲近,到底还是分个里外。孙开祥再器重津明,也敌不过施惠一句话。   爷孙俩书房闭门谈了没多久。不到两日,孙家就去汪家提亲了。   局外人总是过虑几分思量。孙津明看施惠,是有情又不像留情甚至长情的主。这些年,都可以楚河汉界地不沾边,冷不丁地又和人家盐盐结婚了。   也不得不佩服这富贵堆里养出的男人,是不是都很有本事。求婚结婚也比他们快一些,任性些。   孙津明向来不觉得施惠可怜,就像二叔说的那样。他来孙家,是他的命也是运。   论起可怜,孙家的女人可比这些个男人可怜多了。早年与孙开祥劳燕分飞的原配;从小被养坏了,任性妄为的琅华;呵,没准再添一个,不明不白就答应嫁给施惠的汪盐。   眼下,孙津明才试探沙发上的人。   他和施惠也算自幼相识,可津明却一直不敢自认看得透他。   这位主,自幼活在爷爷的教与条之下。是指望也是枷锁。   孙施惠十二三岁就跟着出入生意场合了,喜行不怒色比谁都玩得溜。唯独,对汪盐,回回吃败仗。也只有碰上盐盐,这个“行尸走肉”才有点活人气。   按道理,新婚燕尔,孙津明不该唱衰的。可是看淡婚姻感情的人,很怕这种两相知的人,掺进去利益。也怕难得一对青梅竹马,到头来,进了围城里反倒至亲至疏起来。   世上,最磋磨人心的便是婚姻。   *   孙施惠从手里的资料慢抬眼,瞥一记津明,二人难得这么明晃晃地聊这种不放在台面上的东西。他把笑话他的皮球踢回去,“说真的,你也年纪不小了,没见你有稳定对象呢?”   孙津明鄙夷某人,说洞房第二天就彻彻底底沦为了个俗人。和那些热衷给人做媒配对的女人没什么二样了。   孙施惠难得吃瘪。左右他今天精神不佳,不高兴费那个热气了。对于外人的调侃他也只能认下了,不然更他妈糟心。   手里的资料涉及标底,他的规矩,价格的东西,从来不带出办公室。   加密碎纸机离自己有点远,孙施惠干脆拿火机出来烧了。   儿女情长的东西暂且搁一边,他和孙津明聊正务。正巧,秘书进来要帮他订餐,孙施惠说和孙副总一起吃吧。秘书点头,又把昨天孙总请大家的下午茶□□交给他。因为他私人的请,不必走账,秘书也每次及时给到老板。   孙施惠习惯每个月划一笔账给秘书,这样他私人要秘书办的费用就提前垫付了。不像其他部门,老板请客,总是下头的人自己先付,拿票找老板报。其他部门就老牢骚,看吧,光这一点,我们小孙就赢了。比那些抠抠索索的男人好太多了。   孙津明看到发/票的抬头,笑得世故,说有人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孙施惠好像这几年一向如此,要么不喝咖啡,要么不请员工,喝就是这个牌子。   他老婆敬业在这家。   某人端坐办公案前,再点一支烟。言归正传脸,聊正务,发你工资不是让你来茶话会的。   结果,不到中午,饭都没吃得成。孙施惠接到一通电话,是赵寅轩,长话短说了会儿,他挂了电话,就起身拿外套通知秘书帮他准备车子。   “什么情况?”孙津明问。   “我就说昨晚摸黑给我送贺礼不是好弦音。”孙施惠得亲自去一趟,赵寅轩这个老家伙,带着妻弟回国谈生意,这短短工夫还惹出事端来。   事出在他们地头。也没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双方谈个赔偿。这中间如果有个当地的有名望的出来调停作个保,会好很多。赵寅轩的意思是希望孙施惠的爷爷能出面,哪怕打个电话。   “他以为他是谁。老家伙。”孙施惠鼻孔出气,然而在案的生意伙伴,屋檐下头,不低头也得低。因此,他还是得亲自过去一趟。   这一去,大半天算是交代在赵家那头了。   汪盐下班前,收到孙施惠的短信:有事耽搁了,已经叫司机去接你了。   汪盐对这样的临时跳票早已见怪不怪。她顶着新婚的名义来上班,姚婧都有点过意不去,问她,你确定不要休婚假,歇歇也是好的。   汪副理朝着老板说几句真心话,她歇在不适应的环境里,还不如来上班呢。   “真清醒。人家新婚夫妻恨不得蜜里调油,你倒好,一大早精神抖擞地来了。真让人失望。”   汪盐见姚婧这么说,也难将心里的话全对外人道。因为他们眼里可能就是成年人一来二去滚一下而已,再平常本能不过的事了。   她几次张口,想诉一诉,又没好意思。加上姚婧又和孙施惠有交际了,想想还是作罢。   其实她很明白,外界的人,包括她父母,都以为她和孙施惠早已木已成舟。   只有汪盐自己清楚,她可能和谁都可以糊糊涂涂滚过去,美其名,成年人的欲/望。她这几年空窗期,这种漂浮的欲/望感,不是没有过。   唯独孙施惠。   她不想不清不楚地就和他发生了。她好像也难找到相同经历的人,问一问,这么多年,一直安全距离的两个人。某一天,他说了什么,甚至朝她昏头昏脑地吻过来,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汪盐被他带累地也昏头了。   她只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变质了。变得不那么清醒,不那么笃定自己要什么。   只记得他说的事不过三,再求下去,他就不是他孙施惠了。   汪盐到底没有让这事不过三兑现。这也是她二十七岁以来,做得最昏头转向的一件事。   她难朝外人道的是,即便没有成年人这道纠缠的欲望,她可能也愿意答应他、帮他。   哪怕孙施惠这个人傲慢、狂妄、薄情,寡意。   他不爱任何人,仅仅因为这些年来,也没人好好爱着他。   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爱人之名,汪盐很恍惚,她觉得孙施惠不是这个范畴,也不是她父母这个范畴,父母是她至亲的人。   他甚至是至亲的对立面,一个至疏又难以忽视的人。这个范畴里,饶是她不承认,一直仅仅只有他一个。   *   司机老姚在汪盐公司楼下等她,再载她去办事。   汪盐租这处房子两年,一直和房东鲜少碰面,但她有什么情况,联络房东,他都很痛快。修补哪里也很及时。   一时听汪小姐不租了,房东还有点惋惜。问她是不是哪里不满意,这二年也没涨租呀。   汪盐把钥匙交给房东大哥,叫对方好好查勘一下房子的情况,“确实不租了,也不是您房子哪里不好,是……我结婚了。”   呀,房东大哥立时恭喜汪小姐。再玩笑她,说好歹咱们主顾两年,要请他吃糖的呀。   汪盐一口答应,说过几天就寄给他。   “先生是做什么的,本地人吗?”   “是。”汪盐答得很笼统。   房东大哥也不再追问。和和气气交割了清楚,把押金完完整整退给了汪盐。   二人相约下楼,老姚在车里等汪盐。见她下来了,也顺势来给她开车门。   房东大哥瞄一眼这百来万的车子,一下全明白了,说汪小姐好福气,要不说女人嫁人是二次投胎呢。   汪盐不置可否地回应了对方,再会。   等车子一路往乡下去的时候,呼啸的霓虹夜色里,后座上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老姚见状,也不敢多攀谈什么。他上回见过施惠的阵仗。   只略微跟汪盐解释,“施惠去赵先生那头了,对方的小舅子嚣张闹了事。事主那头不依不饶呢,施惠出面帮着调停,做中间人去了。”   汪盐这才点头,反问了一句,“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不晓得的呢,他只是交代我来接你的。”   “那他没车子了,怎么回来?”   老姚笑汪小姐小孩儿,“他有钱有嘴有腿,你还替他愁什么。”   汪盐这才有点难为情,“不是,我只是……”   “我懂,新婚夫妻嘛。”   这么一说,汪盐更不好意思了。   车子一路回到孙家,外头已经七点多了。老姚把汪盐放下来,车子照例他开回去的。   车停在前院的停车场,汪盐下车的时候,正好有辆白色的轿车也停好,驾驶座上的人,妖冶妩媚地下车、阖门。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铜钱色的灯火下,琅华一身黑白千鸟格纹的风衣,高挑纤瘦。   钥匙落锁间,不偏不倚,与汪盐打了个照面。   琅华骄傲地扬扬下巴,看着施惠这个心肝老婆。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汪盐今天背的包,偏偏就是千鸟格纹元素的。   这对姑侄女人,撞了。 第27章 家家雨(7)   春节前, 孙开祥单独找琅华谈过。施惠要娶汪家女儿了。   琅华闻言面上一冷,随即嘴角轻蔑,取笑父亲, “你宝贝独种结婚你招呼我干什么,送礼?放心,肯定会送的。我送尊纯金打造的送子观音。保佑孙家的香火,生生不息, 且代代男孙。”   话音刚落, 哐啷一杯茶盏落了地。孙开祥早不能饮茶了,但一辈子喝茶的习惯,到了, 只能每天变着花样地喝点麦冬、霍山石斛、大麦茶等,来免得白水的寡淡罢了。   这些年, 孙开祥眼里,施惠和琅华几乎是一个辈分。他也从来没本事把他们分出个姑侄长幼来。   施惠不稀罕琅华任何的娇纵,天高的大小姐脾气也由着她去;   琅华也从来没把施惠当哥哥的遗孤。她一心觉得父亲重男轻女,这些年,所有的心思都搁在了孙子身上。   孙开祥一言以蔽之,他是你哥哥的孩子,嫡嫡真真的。这么多年,你哪回正眼瞧过他?   琅华也冲父亲拍案,那你呢, 这么多年, 你有几回正眼瞧过我。   孙开祥回, 我不瞧你?我由着你这些年亏了多少钱, 折了多少生意。你那个店, 今天饶这个朋友, 明天那个朋友免单。成天个招猫逗狗的,日夜颠倒地玩。琅华,你但凡有一天立得起来,我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临了,只剩一个女儿,还要费元气地和她吵。   琅华苦笑,总是这样,好没意思。她说,我和哥哥两个加起来,都不如你选的外人。   她不怕惹恼父亲,在她眼里,施惠和孙津明都是!   他们通通都是外人。是你的棋子,傀儡、走狗。你们这些男人,永远不肯承认这个世界上,你们依旧比女人享受着很多既得利益。   父女俩没谈妥,孙开祥没辙,最后只能发话,琅华,你再这样闹下去,我保不齐会改遗嘱。   琅华扭头就走,春节没在家里露面,整整一个正月也没归家来。   还是孙施惠打电话给她,说你再不着家,老爹是不是有你一半,还管不管?   琅华不听他废话。   孙施惠只知会她,爷爷这几天不大稳定,你可以不回来,但我不可以不通知你。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琅华。   琅华这才开车回来了,还没进门就看到了汪盐。她嫡亲侄儿的正经妻子了。   前院倒座房的东南角,还挂着新囍的灯笼。汪盐站在那对红灯笼下,着实的缥缈、失真。   饶是琅华这种交际圈里不乏手帕交是明星的,也得承认,有些人的骨相,天生就是男人的温柔乡。   汪盐漂亮极了,她就像那种工薪阶层养出的金凤凰一样。哦,她不是凤凰,是猫猫。他们都作怪地喊她猫猫。   这只狐狸般的猫猫,惯会吊男人心肠。琅华万分鄙夷,她很看得多,很多男人年纪一到,就爱一些简单的好拿捏的新鲜皮囊,来满足他们中年了却未见得有所精进的寂寥与自尊心。偏眼前的汪小姐有本事让男人反着来,施惠抓不住她,便从肖似她的找慰藉。那个康桥,像极了温柔妩媚又不违逆他的汪盐。   可惜再像也不是。施惠掉头就把对方扔到脑后了。康桥得了他的资助,倒也脱离她原本的圈子,好好去抓别的她想要的了。   陈芝麻烂谷子过去也就算了。琅华见不惯的是,汪家掉头又把女儿嫁过来了。   图什么。哼,图她父亲两脚一蹬,他们的女儿就真得飞到高枝上了。高枝上的猫猫。   庸俗可笑。   *   汪盐打七岁第一次遇到琅华起,就直觉对方不喜欢她。   无来由地。   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如此。   今晚这样的碰面,倒省了许多弯弯绕绕,避讳还不如直面。汪盐不说许久不见的冠冕话,只问话和琅华打招呼,毕竟她是晚辈,“你也是刚收工吗?”   琅华快一步跨进门槛石,头也不回的轻蔑声,“我倒是忘了恭喜你了。”   二人脚步一前一后,一重一轻地往院子里走。   汪盐不卑不亢地接过琅华的恭喜,“谢谢。”   游廊下,一段距离一点灯。明昧里,琅华不禁扭头过来看答话人,取笑比挑衅多一点。心想还真是不一样了啊,敢接招了。   她不高兴和她周旋,径直去父亲院里了。   汪盐回他们院子里放东西的工夫,碰上才服侍爷爷吃完晚饭的齐阿姨,手里端的托盘,一只碗不小心崴下来。汪盐顺手帮齐阿姨扶住。   齐阿姨也客套地问她吃了没。   孙家鲜少能有一起吃饭的机会,不是你不在,就是他不在。齐阿姨也就习惯了不提前帮他们备菜。索性家里食材不缺,施惠和琅华也一向烧什么吃什么。   “还没吃。我先去和爷爷打个招呼。”汪盐说着,往他们院子去。   “你要吃什么,我可以去做。施惠说你喜欢吃鱼,家里正好还有冰鲜鲈鱼。”   “他……”汪盐回头望一眼齐阿姨,想想算了,忙正事要紧。   等汪盐放下东西,去和爷爷打招呼。琅华在里头,孙开祥免不得几句雷霆脾气,当着汪盐的面,教子的样子。   汪盐干脆找了个借口出来,来免得她一个外人在,琅华更是不舒坦且置气。   父女之间,怎么吵嚷,都是关起门自己的事。   偌大的一个院子,她也不好就扭头回房里。   往前院去,顺着灯光摸到了厨房里。   齐阿姨正忙碌地给他们准备晚饭,她当真在剖鱼刮鳞的。汪盐卷起袖子说帮她,齐阿姨不肯她沾手,又要她再想一个菜,或许施惠也会回来吃。   上学那会儿,学校宿舍区有小食堂。条件好的学生经常去后面开小灶。   读书的孩子嘴巴都淡,那时候最畅销的菜永远是川渝菜。   不是水煮鱼就是水煮肉片或者毛血旺。   有回,孙施惠他们在那打牙祭,汪盐和同学正好在那吃泡面。他端过来一盆水煮肉片给汪盐,她问他,“干嘛?”   “吃不下了,给你们了。”   “谁要吃你剩下的。”   “你个猫眼看清楚,刚端上来的。”他说他不喜欢吃黄豆芽,要绿豆芽的。偏偏老板还是放的黄豆芽,他们篮球集训又提前了,干脆不吃了。   汪盐问齐阿姨,家里还有里脊肉和绿豆芽吗?   有的。齐阿姨问她要怎么做?   汪盐说她来吧。   二人在厨房里说着,琅华过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听到要烧水煮肉片,而准备的打底却是绿豆芽。   琅华也不管汪盐在这干什么,只交代齐阿姨,不要放绿豆芽,不要放百叶丝,她不喜欢。说完就走了。   齐阿姨正为难呢。   汪盐无所谓,洗手来备菜,众口难调。她说那么就做两碗不一样的,要齐阿姨去备琅华喜欢吃的东西就是了。   齐阿姨到底是琅华雇回来的,这几年琅华脾气虽然任性,但待他们干活的是不差的,有什么也想着他们作员工福利。   她刚才听汪盐嘴里,喊琅华,有点不是滋味。心想,施惠不喊姑姑那是施惠,你是谁。倒也跟着学起来了。   又看她进门第二天,就跑来厨房指手画脚的,不知道是想表现还是充什么女主人。   终究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比琅华,气势差远了。   齐阿姨嘴上不说,也就由着她去了。   这一头,汪盐认认真真把菜都备好了,里脊肉片腌好码好,等着人回来,再把汤底热一下,焯豆芽煮肉片,几分钟应该就可以出来了。   她弄好,摘围裙,刚想跟齐阿姨说,她等施惠……   不期然,有两个人站在厨房门口。孙施惠侧着身,高半头的缘故,把后面的津明都挡住了。   厨房里满是椒香麻辣味,门口的人要说话呢,恁是被辣椒呛得一个喷嚏。再出口的话,就更毛了,问齐阿姨,“今天是很忙?”   齐阿姨被施惠阴恻恻地一声,吓了一跳,不等她张口,声音起毛的人再补一句,“一个帮手像不够的样子。”   汪盐赶紧给齐阿姨也给自己正名,“是我要帮阿姨的……”   话没说完,孙施惠就进来薅人了。他扽汪盐出去,“你实在太闲,就去后面池塘撑船给我挖泥,反正池子里的疏浚今年没找人呢。”   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再一只狗爪子,箍得汪盐手都要断了。   他扽着她往后院去,一面走,一面再骂一遍汪盐,“闲得你。”   “是我自己要帮忙的。”   “灶倒了,也不要你帮忙。”   “我想吃水煮肉片啊。”   “你想吃就让她烧。”   黑暗里,有人轻车熟路回他们院子。汪盐任由他抓着她,她才不高兴去说别人是非,只说正巧琅华和她想吃的味道不一样,“总不能让人家齐阿姨忙活两遍吧。”   “她忙是她应该的。”有人刻薄且冷漠,“要么她就干脆全忙不出来,你俩都给我别吃。也不要你去忙你那份。”   孙施惠说着,冷不丁一转身,汪盐因为惯性撞他胸膛上,结实地磕了下鼻梁骨。   听她啊呜一声,孙施惠这才稍缓了些,只听他说,“撞哪了,我看看。”   汪盐不肯他碰,只说没事。   院墙外,外面冥冥夜色,人的眼睛得适应黑暗后,才能看清黑暗里的光明。   汪盐再次摇头,也解释,“是我自己想做一份绿豆芽打底的水煮肉片的。不关人家齐阿姨什么事。”   孙施惠听她这话,没什么反应。只跟她强调,这里不是她家,没有她父母,“没人领情你的好意,你的情意,落在他们眼里,没什么好的甚至很便宜。”   汪盐一时却不是被说教还是该听教的觉悟。只觉得,任何滋生滋养好像都有它的道理和情由。   她好像又懂一步有人为什么永远这么不近人情了。   而对面的孙施惠,听她的话里,琅华回来了。他说去会会她。   汪盐一把反扽住他,“你现在先不要去。”   “怎么?”   “爷爷和琅华这些日子不会,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保不齐会说些不中听的。你在场,大家颜面都过不去。”   “我怕什么,又不是说我。”孙施惠唯恐天下不乱。   汪盐看劝他不住,拦他的架势也急切了些,一下子由拖着他的手到拖住他身子,更像环住他腰……   孙施惠勉强受用,由着她牢牢环着,只轻飘飘笑话她,“你抱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第28章 家家雨(8)   汪盐只是两手揪住他腰上的衬衫, 却是从他敞着的外套里侧穿过去的。   确实有点像……抱。   她再想收回手时,孙施惠扽一下她手臂,一只手再隔着外套按住她里头的手。   “顺利吗?”   “什么?”夜风里, 汪盐稍微凉津津的体感,不明白他问什么顺利。   “退房租押金的事。”   “哦。拿回来了。”   “哦,你顺利我不怎么顺利。”孙施惠牵绊住她,适应黑暗的眼睛, 已经能看到彼此的光明。   汪盐已经知道前情, 便问他,“那个赵先生小舅子到底怎么人家了?”   孙施惠轻“嗯?”一声,问她怎么知道的, “哪个不开眼的乱嚼我的事情。”   汪盐听他这么说,立马当真了, 什么都不问了,才要收回手。   孙施惠笑了,笑着从他衣裳里头捉住她,“是老姚。我知道。看来上回我和他那番话,让他领悟点什么东西了。”   汪盐这回不接他话头了。   孙施惠不大快,问她,“你怎么不问我,领悟出什么东西?”   “没兴趣。到时候又被说不开眼。”她不肯他捉住她手,有人便变本加厉地捏得她生疼。   “老姚是爷爷都用惯的人, 可他这些年开车, 从不多嘴多舌。能跟你讲我的行踪, 确实是我上回提醒他的话他吃心了。他知道告诉你, 我非但不会生气甚至还会没辙, 因为多少要卖你这个新官上任的面子。”   “什么新官上任!”汪盐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了。   孙施惠:“孙太太这个新官。司令官。”   他说这话时, 端正捏着汪盐的一只手,晦暗里,汪盐看到他高她一头的轮廓。他刚才也说赵先生那里不顺利了,汪盐干脆顺着他的话问另一个问题,“爷爷昨晚试探我了,他觉得我答应你结婚,也许是在帮你捣鬼……孙施惠,是你已婚一旦达成,就可以提前预支爷爷的那份继承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当然。他问我,是不是真心嫁给施惠的。我说,‘当然’。”   “……谢谢你,汪盐。也请你守住这一点就好,其他全不要你操心。这个家里,一屋一瓦,一人一木,都不要你费半点心思,全不要为了我去和他们打好什么狗屁关系。哪怕是爷爷、琅华,给你眼色了,你不好意思回嘴过去,就告诉我。”   “我现在就有件事想告诉你。”   “说!”有人痛快得很。   “你可以把我手松开吗?”汪盐突然没好气地说。   孙施惠这才不尴不尬地松了她的手,以为真的手劲大了。   汪盐得了解禁,立马掉头往院子里走,牛皮缝得脑袋。   到了吃饭的时候,外头已经八点多了。孙津明说过来想吃顿便饭的,到头来还得自己下厨。哪怕当着二叔的面,也直言调侃,真真逃不过打工人的命。   桌上有为孙开祥烧的鸡汤煨狮子头,高汤白底子,狮子头也斩得绵软、到嘴抿一下就能咽得地步。   再有一盘清蒸鲈鱼,一碗腌笃鲜,切了一盘卤牛肉,清炒了两个时蔬,额外一道江湖菜就是水煮肉片。   孙津明烧的。他已然在厨房门口看到了施惠发那通无名之火,连拖带拽地把盐盐拉走了。等他接过汪盐那个摊子起锅烧这道菜时,齐阿姨提醒津明,琅华和汪小姐吃法不一样。   孙津明听齐阿姨嘴里某些字眼很扎耳,他不为所动地笑笑,再提醒齐阿姨,“汪盐就汪盐,不行盐盐也可以。您叫‘汪小姐’,这不是摆明了打施惠的脸吗?”   齐阿姨讳莫如深之色,看一眼津明,才微微张口解释,她只是不大熟悉汪、盐。   孙津明眼见着点拨有人也不透的样子,再不高兴发善心了。只叫保姆去忙她的,这道菜他也会,他来善后。   结果,孙津明把两个女人的所谓爱好掺和在一个海碗里了。一半黄豆芽,一半绿豆芽。   泾渭分明地分开着。拨开下面的肉,一目了然。   都是忙了一天工作的人。四个人围在八仙桌上,各有各的公筷。   孙施惠看到有人把两个人的争执搁一个碗里,专心怪津明,又有点看笑话的嫌疑,“你这不是成心的吗?”   孙津明这个家伙毫无外人的自觉,哪怕琅华像只斗败的公鸡盯着他,也无妨。他专心舀分他的狮子头,全无偏私,给琅华也正经舀了一碗。嘴里无心地说他小时候的闲话,他和秋红就差两岁,刚来孙家的时候,秋红到底有情绪,不大谦让津明。养父收工带回一张烧饼,要他们姐弟分着吃,结果秋红死活觉得爸爸偏心津明了,就觉得弟弟那一半大些。   养父接过秋红的那半张饼子,二话不说,咬一口到嘴里,问她,还嫌不嫌了?   秋红不说话,又被父亲咬掉一口。   成年男人的三口,那半张饼子算是没了。秋红哇呀呀哭起来,孙津明的母亲,一边继女一边自己的儿子,也是为难极了,干脆要津明给姐姐。   养父不肯。他说他撕的一半一半,谁要觉得他偏心了,就来找他,他可以给你们,也可以收回。再闹,就自己挣钱去买。   打那以后,姐弟俩再没闹过争东西吃。   津明的闲话话完,厅里寂然,包括在藤椅上歇神的孙开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汪盐看一眼津明阿哥,她印象里,他始终这样十拿九稳的样子,不干己事不张口。今天难得,拿自己的闲事敲打别人。   是的了,每个人对于公平的意义,大概都是从父母的一碗水端平开始。   可是那只是一张烧饼。孙家这头,是整个家业,整个宅子,整个工厂,整个见得到见不到抓起来都是表义着真金白银的钱。   还有一个大家长关心体恤的爱与心。   汪盐瞥一眼斜对坐的琅华,她始终不讨厌她。倘若说,孙施惠在这家里,有些不足以朝外人道的疾苦,那么,琅华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千头万绪,总归是一本家务经。清官难断,外人更难断。   汪盐借着喝汤吃狮子头,沉默思量,不期然看到边上的孙施惠在盯着她看。   她垂眸看碗里的汤,喝两口,再抬起头,还是与他视线撞上了。她刚想朝他瞪回去,孙施惠却无端笑了,最后收回目光吃他的饭。   席间,孙施惠和爷爷说了下午去赵寅轩那头的事。坦言,没大方向谈妥,对方不大买账。   孙开祥只问对方伤情如何?   皮外伤。就是因为皮外伤,才有这挺腰子扯头花的工夫。孙施惠搁下喝汤的碗,连联络谁出面都思量好了,就是得要爷爷亲自打这通电话,怕才是更有力度,一锤定音。“我也不高兴再去跑一趟了,听那些车轱辘话,闹得我头疼。”   孙开祥即刻应下,说明天早上就打。却不肯施惠就此丢手,“我联络好了,你终归要事后再照应打点到。”老爷子的意思是,他出面,要施惠这通人情人脉就此别断了。要对方知晓,这是孙开祥的孙儿。   桌上吃饭的人从善如流。这是他们爷孙商量正经事一贯祥和的场面。   下一秒,孙施惠却又吃干抹净的嘴脸,说他的私事,“另外,我和盐盐在老宅成婚的礼算是落定了,后续摆酒我也在跟老罗接洽,菜单拟好了就开始通知发请柬吧。就是,盐盐这天天上班的,路也不短。她还是搬到我公寓那里吧。齐阿姨,劳烦您这几天方便的话,把我和盐盐的几处行李再收拾出来。”   孙施惠才说完,厅里所有人都意外的意外,沉脸的沉脸。齐阿姨更是胆战心惊,被施惠点名,她不晓得这是不是变相的吃排头。今晚厨房的事,一不如意,施惠发火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冤枉。   良久,只有孙开祥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你们搬出去?”明明施惠年前才愿意搬回来的,一个月而已。   孙施惠面不改色,四平八稳的声音,“是盐盐搬出去。我……两头跑吧。”   汪盐听某人口里关于对自己的安排,事先他全不跟她商量,才要说话。孙施惠在桌下按住她的手。比先前在院子外的力道,重了又重。   躺椅上的孙开祥还不晓得厨房那一段事故,但施惠的脾气,他再清爽不过。   新兴头上的添喜,这一段时间施惠的回归,饶是他始终不会和谁欢颜笑语,但多少是愿意搬回来,陪孙开祥最后这一段。   根深蒂固的思想里,再没什么比落叶归根养老送终重要的了。   孙开祥先前跟琅华也是这么说的,他一不允许他们姑侄反目,二不允许他们互相倾轧各自房头的人。饶是琅华打定主意不成家,施惠和盐盐是过了明路正经意义上的夫妻,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   孙开祥朝琅华勒令,你就是头剁下来,都得给我把今晚这顿饭吃完。   父亲黑脸的话还没过这耳旁风,施惠先在桌上发难了。   孙开祥早起就浓痰淤塞,眼下,急火攻心,厅里鸦雀无声之下,老爷子频频咳嗽起来。   汪盐第一时间逼动了身子,孙施惠却不肯她动弹,只叫齐阿姨打电话,通知特护和医生。   椅子上的人抬手示意不要折腾,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闻言这个丧气话,桌上外人不敢乱置喙。孙施惠不表态,琅华更是雷声大雨点小,半句都不敢多说了。   孙开祥从椅子上起身,要往房里去,津明干脆搁下饭碗去扶二叔。   孙施惠依旧无事样貌地端起碗吃饭,他却是要尝尝什么样的肉片,闹得今晚这样不可开交。   汪盐看他斯文慢待地用公筷搛起一筷子肉带着黄豆芽,送到嘴里,细嚼慢咽之后,点评,“很一般的口味。下次别烧了。”   汪盐气得恨不得把那海碗全扣他头上去。   正要抬脚就走的,院子里响起阵脚步声,有人老远就嚷孙施惠的名字,“孙施惠,你现在倒是会躲清闲啊。住到这乡下来,适意得很,且忙到兄弟我跑断腿。”   是冯家的冯茂辰。   来人声音高调得很,一脚迈进厅里,亮相也是乖张之样。身后跟着几个人,提得提,抬得抬,东西一应落地,冯茂辰说是来贺施惠新婚的。   “嗳,酒没喝到你一杯,糖嘛没吃到你半个,倒是连夜来给你送礼了。其他不管,先让我看看新娘子。”   冯茂辰是冯家大房的长子,属龙的,其实比孙施惠大了好几岁了。但两家交际的缘故,冯茂辰一向和施惠来往不浅。   私下大家也都喊他,茂儿。   眼下,桌边的某人也起身跟汪盐这样介绍。   归位的津明和琅华,茂辰是认识的。   来人不晓得一分钟前,孙家这里是个什么天气预报,只玩笑半声又正经和新娘子握手,“弟妹,你好。”   汪盐骑虎难下,又被孙施惠亲昵地揽着,也只能配合他,和对方打招呼。   她称呼人家冯先生。   冯茂辰不依,“好客套好见外呀。”   孙施惠同他打岔,“你少来吧,贵步移贱地有什么指教?”   “我能有什么指教你,不过是家里派我来给你送礼。再问问你,你摆酒什么日子,我等不到你的,下周可是要请你们先去喝酒了。”   冯家下周办孩子百日加新居乔迁。冯茂辰的孩子弥月礼耽搁了,孩子黄疸太严重,好不容易养到百日,才全了这个礼。   请柬带过来的是两份,施惠和琅华。本该和津明没什么往来的,世故人世故礼。冯茂辰说要津明也去坐坐才好呢。   冯茂辰的到来,孙施惠待客,干脆饭吃一半就丢下了。   先前的较量也暂时搁浅了。   等到把冯茂辰这厮打发走了,孙施惠再回他们院子。房里,汪盐还没洗漱,在和父母视频,孙施惠听到声音,俯身凑过来,和师母那头打招呼,亲昵之态,那头看在眼里。   又说到,他们明天抓紧回去。   陈茵称好,说约了舅舅那头一起吃饭。   汪盐这头说完想说的,最后推脱不早了,要父母早点睡。   挂了视频通话,汪盐情绪不佳地在躺椅上靠着。孙施惠守在边上的凳子上,正好足够的高度打量躺着的人。   他伸手来,帮她拂贴在颊边的头发,汪盐不是没痕迹地让了让。   有人明知故问,“怎么了?”   “你下次要当着你家人的面吵架还是为难谁,通知我,我不到场。”   孙施惠笑着俯身来,问她,“你要到哪里去?”   “我回我自己的家行不行?”   “不行。这就是你的家。”   “你早两个小时前不是这么说的,这不是我的家,没有我的父母。”   “汪盐,别闹。你的润物细无声那套对他们不管用。有些人,就得这样,不打勤不打懒,我就是要打打那些不长眼。”   汪盐微微坐起身来,“孙施惠,你是吃黄豆芽的?”   “嗯?”   “你……我只是这么多年没发现。”   有人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也挨着她的视线,挨着她呼吸里的热气,“汪盐,答应我,任何时候都别和别人为伍,好吗?”   “你不和我商量下,就提搬出去,爷爷会以为我牢骚什么或者我父母……”   “不会。他很明白我要什么。”   “我说开车路途远不是那个意思,我父母也不会肯我们这个档口搬出去的。”   “那么,你愿意住这里吗?”孙施惠问汪盐。   汪盐不答。   他却反过来嘱咐她,“哪怕很喜欢这里,愿意住这里,都不要告诉他们。”   否则,“你永远被他们捏在手里。”   孙施惠让她不要管这件事,顺利搬走,于汪盐通勤便利且会省很多心;   不搬走,“我也要捋捋有些人的舌头。”   “你去看爷爷了吗?”汪盐先不管他的那套什么博弈心理,就问他这小半天,客人都送走了,有没有去看看爷爷。   “哄好你就去。你点头了,我就去。”   汪盐不理会他,孙施惠便凑过来,他提醒她,“明天三朝回门,你要和我吵着架回你娘家吗?”   “你先去看爷爷!”   “那么你还生气吗?”   “孙施惠,你不能这样气爷爷。”   “你说你不生气。”某人严防死守这一句。   汪盐被他车轱辘地问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说生气的?”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某人要的就是这句,“不生气就好。我去看爷爷,你也一起去,顺便看看茂儿给我们送的礼。挑你喜欢的留着,再看着挑些能用的明天带给你父母。”   两个人去爷爷那里坐了会儿,汪盐委婉跟爷爷说了些,说施惠的脾气,您比我清楚。   她一不能即刻否定孙施惠的颜面,二又不想爷爷真的气着伤身,原本就朝不保夕地养身体。只好硬着头皮话术了几句,说他也是看我今天早上赶趟一般地来不及,其实路嘛,越开越熟练的。又是走高架,我再适应几天,没准就轻车熟路起来了。   “况且,新车本来就要磨合。”人也是。   孙开祥听猫猫这么说,倒也宽心不少。孙施惠一时没吭声,到底全了汪盐的话语权。   勉强稳定了局面,汪盐就要爷爷早点睡,已经耽误了些时间,“您明天不是还要帮施惠打联络电话嘛,又要费一顿精神。”她在有意粘合爷孙俩。   大家长受用也点头,他们临走前,叫施惠把冯家带给他的礼都搬走吧,也用不上,带给盐盐父母,或者分给舅舅姨妈那头。   那担礼物上头,正好有盒点心,是他们江南有名的諴孚坊出的。   孙施惠出来的时候,手里拈着一块糕饼。他说他饿了,垫垫肚子,吃了一半还有一半喂汪盐嘴里了,说她倒是会做现成的好人,“夫妻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是吧?”   他悄声怪她,心思全被你给破功了,“笨蛋。”   汪盐被他喂了半块饼,都快要噎死了,只一心回房找水喝。   回到房里,卸妆洗漱一通折腾,二人勉强才相安无事地躺下。   孙施惠已然建设坚守他的守则诚意,可是关了灯的汪盐又开始她跳蚤模式了。一开始某人只是以为她认床得厉害,再挨了半个小时,孙施惠的左耳边全是汪盐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像个虫子似的在那蠕动,更像条蛇,不作声却有那蛇信子的声音。   怂恿着人细听,唆使着人逐渐放大对抗她的张力。   终究,有人难熬,轻且柔地挨过去,从她身后抱住她,只低低的声音问她,“你要什么时候才肯睡,嗯?”   黑暗里,汪盐声音如蚊蚋,如蚂蚁,她自己不觉,能啃噬人心的地步。   “孙施惠……我好痒。”   不等粉身碎骨的某人暧昧张口接她的话呢,汪盐突然囫囵地坐起身,去拉她床头黄铜灯的灯绳。   霍然地光明闪进迷离人的眼里,孙施惠勉强定当他的视线,只见汪盐跪坐在床上,很不耐烦地抓自己的后背和颈项处。   她重复她的话,好痒,她身上。   孙施惠也跟着坐起身,才要笑话着说帮她挠挠?   挨近一瞧,然后捉过她的手,不让她抓了。因为他看到汪盐脖子上起了一块块红疹子般的东西,“我天,这是怎么回事?”   汪盐赶紧下床去看,衣帽间里的落地长镜前,她看清身上的东西,啊呀叫起来,“孙施惠,你刚给我吃什么了?”   那里头不会有山药吧,她山药过敏。   始作俑者也被吓到了,鞋都没穿地跟过来,“你先别叫……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题外话说几句:   故事开篇就已经排雷了,我之前也说过,只是个故事,看得下去就看,看不下去也请大家别浪费钱,十分感谢。   另外,也请大家和而不同吧。接受与不接受都有自己的立场,评论里起了对立情绪的话,大家都觉得糟心,作者写文也是。   开篇排雷的初衷也在这,只想安安静静写个故事,无意跟任何人添堵。希望这样说,大家可以理解。   感恩及感谢! 第29章 家家雨(9)   汪盐六岁的时候, 住过好长时间一段医院。   就是不小心吃了山药炖的汤,正巧那天,老太太还蒸了腌过的苋菜梗作咸菜, 配粥吃。乡下人爱把过了时令的苋菜梗剁成段,用盐腌了,过段时间发酵出味,那咸汤很像臭豆腐的味道。闻着臭, 吃起来香。   猫猫夜里就起了一身疹子, 又上吐下泻的不止。   汪敏行夫妻俩过来的时候,陈茵心疼不已,孩子抱在手里已经全悬了劲。陈茵当即就和婆婆吵起来, 说她总是弄些稀奇八怪地给孩子吃。那些腌卤的东西吃多了会有毛病的,你上了年纪不在乎, 她还是个孩子。   老太太委屈又心疼猫猫,一边淌眼泪一边由着儿媳妇唠叨。   送去医院,食物过敏加食物中毒。真真要命的,在医院生生住了半个多月。   打那以后,这二样陈茵从来不肯汪盐碰。   这么多年过去,汪盐都没再吃过山药。这东西在生活里说平常也平常,说用不上也其实可有可无。   原本汪盐想等到天亮再说的,可是没一个小时,她身上、胳膊、连同脸上全红了一片。   孙施惠当即说去医院, 又想到给爷爷定期检查的周主任, 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孙施惠翻出手机就给对方去电, 对方说他即刻过来看倒是方便, 可是用药他也得去医院取。索性让施惠别耽搁, 直接去医院, 他跟那头打好招呼。   这头,孙施惠挂了电话就要汪盐穿衣服、穿鞋。去医院打抗过敏针,毕竟可大可小的。   胜在他晚上没喝酒,自己开车方便许多。   不等走到院子里,外面夜凉如水,孙施惠把外套脱下来,叫汪盐裹着,别见风。再问她,“要不要通知你父母那头?”   汪盐摇头,“这么晚了,他们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   “这还不算大吗,我已经想到明天见老汪的局面了。”某人牵着她的手快步往外走,零星的夜里,脚步清澈,笃笃声可以漂浮到天上去。隔着老远老远,能听到哪家的狗警觉地叫了。   行了周主任的便利,急诊看诊很顺利,针打过后,开了些口服和涂抹的药。孙施惠取药回来,汪盐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说想喝水。她渴了。   医院里是有便民水房的,可是他们没有杯子。孙施惠只好去贩卖机上买矿泉水,除了水,他还买了包餐巾纸。   汪盐说她包里有。   某人不在乎这些,只揭开纸巾帮她擦旋开盖子的瓶口。再要她干脆就水把口服的药也吃一下。   他上学那会儿也这样,汪盐笑话他,“那时候篮球场上,恐怕只有你这么矫情了。”   孙施惠的外套一直裹在汪盐身上,她怕难看,还戴着口罩。某人一身白衬衫,落拓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吃药,身后是忙忙碌碌赶急诊的人。有人难得发善心,不和她开战了,只催她,“吃药。”   *   那时候一中每年九月都有篮球拉练赛,先班级再年级再到全校争名次,出线的再与外校打联谊赛。   孙施惠和盛吉安是同班,好不容易代表年级出线了。可是小组赛的时候,他却放弃抽签的结果,去了另外一个组。   等于他和盛吉安不同组了。原本同进退的局面,变成要么他们同时被刷下来,要么只能活一个。   汪敏行知道这码子事后,批评孙施惠,好胜斗勇。你看看别的班的同学,能同袍的都同袍情谊,你倒好,扔下同学另起炉灶了。   孙施惠不耐烦地问老汪,体育的意义难道不是竞技吗?我为什么要去照顾你照顾他的,和谁手拉手,过家家?   小组赛对抗赛上,大家都见到过孙施惠盖盛吉安的帽。两方支援声层出不穷,有技术派,觉得孙施惠这球盖得太秀了,又狠又准;有学术派,盛吉安在全校的名声是可圈可点的,人长得周正温和,成绩更是一骑绝尘,太多女生喜欢盛了,看到场上这局面,感情出发都要骂骂孙施惠:凶什么凶,臭什么臭。杀球还是杀人啊!   汪盐那会儿,同学问她,你觉得谁更帅?   她半天没作声。只说她其实不大爱看篮球。同学说盐盐是,骑墙派。   那一年孙施惠打到了友校联谊赛,中途却退赛了,他隐瞒生病不报,结果高烧不退。孙开祥亲自打电话到校方,说施惠后续就不参加了。   等他再回学校,汪盐碰上他,问他,“你身体都好了?”   孙施惠不太搭理她,“嗯,还活着。”   彼时,学校有个慈善捐助会。盛吉安父亲以儿子名义捐出了一幅收藏画,出自现代一位工笔画家,同时也是学校校友,才微微崭露头角。盛替父亲正名,对方是父亲的朋友,赠与。拿出这幅画,也是表表做公益的一番心意。同时,盛吉安本人也捐出了他的一双限量球鞋。   也是那时候,同学圈里才知道,原来盛吉安跟母亲姓,他父亲生意做得很大。只是早年亏待了发妻,这么多年,父母才愿意冰释前嫌,送盛吉安到父亲身边去,好有个更好的前程造化。   消息一出,其实最意外的是汪盐。她之前都以为盛吉安家境不大好,饶是爸爸那里有学生的家庭背景,但是汪盐也不好从爸爸那里打听什么。每回看盛吉安平平淡淡地食堂教学楼图书馆地跑,他又老是帮她,汪盐才投桃报李。她每次给他什么吃的喝的,盛吉安都讶异再称赞。   盛吉安亲自过来跟汪盐澄清的时候,她其实有点介意。多少次,她委婉地鼓励他,他从来都没揭破,由着她傻傻地帮他。   直到他说出口,“汪盐,我回我父亲身边,不是我的本意,是我妈死活要我去的。”   汪盐那时候一瞬间眼泪涌出来。吓得盛吉安不知所措,她没听盛吉安说多少,扭头就走了。   没几日,孙施惠回校,她才去过问他。   等到的仅仅一句,还活着。   *   汪盐至今还记得他球衣几号。   11   S.S.H.   鬼使神差地,她问他,“当年如果没有生病,你会拿MVP吗?”   “想多了,我没那么厉害。”   “哦。”   “真进总决赛了,你会去看吗?”   “会吧,尽管看不懂,但我能明白谁赢了。”   “猪。”   有人真的也跟猪差不多了,脸上起红了一片,一时忍不住,就想来抓。孙施惠捉出她的手,不让她抓。也有点渴,就着她喝过的矿泉水瓶,连灌好几口。再起身,提着取药过来的马甲袋,再牵她起来,回去。   汪盐笑话他,“你的洁癖真的很假把式。没拆封的擦半天,别人喝过的……”   说着说着却变味了。她仰头看他时,孙施惠不期然地问她,“他知道吗?”   “什么?”   “你山药过敏,他知道吗?”有人已经不稀罕提那个人的名字,只问眼前人,他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原来山药过敏,她没有告诉过他。孙施惠问汪盐,你告诉过那个人吗?   汪盐沉默,没有给孙施惠答案。   而事实却是,盛吉安知道。   她告诉过他,因为偶然一次,他要给她煮山药粥。她说她不能吃也不敢吃,小时候太久太久了,没准还是会过敏。   孙施惠在沉默里会意,面色不显得看着汪盐,后者因为出了一身疹子,脸上更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她往上提提口罩,像是有意闪躲的样子。   无端惹某人无名之火。他扽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扶手梯下楼去,孙施惠牵她靠近太快,人随扶梯下去了,披在汪盐身上的外套掉在扶梯缓步台那里了。   汪盐喊他,“衣服。”   孙施惠这才回头,等他们从扶梯上下来了。他再从另一端上去,汪盐看着他头也不回地上行,再去缓步台那里捡回衣服,折返回头。   小小行径,细枝末节。有人也能做到滴水不漏,他从那高处下来,目光始终看着他平视里的一切,并没有垂眸看一眼低处站着的汪盐。这就是孙施惠这些年来养尊处优里惯出来的颐指气使。   外套是亚麻混羊毛的,一星半点的马虎,就会沾上灰或者丝。孙施惠走过来时,把衣服掸了又掸,最后披到她身上的时候,挤兑她,“反正我不穿了,脏也是脏你。”   汪盐由着他把衣服披到她身上来,不言不语盯着他,浑然不觉的笑意。   孙施惠看到了,继续骂她,“别笑了,自己什么样子,不清楚吗?”   *   天亮了,汪家一早洒扫尘除的。等着姑娘回门。   直到汪盐遮捂严实地到了门口,老两口才吓了一跳,陈茵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汪盐先张罗爸爸下楼帮他们搬一下东西吧,自己一面换鞋一面说,“昨天同事请客,谁知道它一个果饮里,掺了山药汁子。中招了。”   陈茵连忙啧舌,埋怨起来,“哪能这样的,上头不标明成分的嘛,有什么要说清楚的呀。”   汪盐要妈妈轻声些,“给人家听到了以为怎么了呢。”   陈茵连忙要汪盐摘掉丝巾口罩给她看看,“噢哟,你说说看,真是的……”   “哎呀,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恭喜我结婚。按道理是我请才对是吧,人家特为替我庆祝,谁知道这新品茶里有这些,怪我自己不当心看。已经去过医院了,不要紧的,都消了好多了,我吃……我喝得少就是了。”   陈茵连三朝回门都特意叮嘱他们要做到的人,更是紧张迷信这些,“三朝里头就去医院了。你们也真是的。”   “那怎么办啊,我都痒死了,不去医院,万一严重……”   陈茵抓紧叫汪盐呸掉,“作怪得很,不要你说什么,你偏要说。”   那头搬东西上来的一行人,汪敏行已经知道盐盐是个什么情况了。到底汪老师勤苦些,接受事实也理智,要妻子别喋喋不休了,“过敏而已,去看过没事就行了。”   来前商量好的,汪盐不肯孙施惠说实话。于是,他跟着进来的时候,多少有点心虚,只和师母说,去过医院了,也问过周主任,不大要紧,“我也看过了,其实消了好多了。”   陈茵点头,顺势嘱咐施惠,盐盐小时候就闹过一次,这么多年全没让她再吃过。到底过敏的东西就是过敏,你看看,二十年过去,还是这么严重的反应。“你们回去也得叮嘱一下家里帮忙的阿姨,烧山药可以,得提醒盐盐不能碰。”   有人受教点头。   而汪盐在边上不说话,她瞥一眼孙施惠,心想这个家伙还真是处处渗透的心机。他跟她父母说他看过了。事实是,他说要看,汪盐说不痒了。   眼下,其他还好,陈茵跟施惠说,原本约好舅舅那头,出去吃的。盐盐这样,去得成吗?   孙施惠问师母,“订得哪家?”   两下一合议,施惠主张,他和那家饭店商量,叫几个菜过来,“其他就在家里烧吧。舅舅那头我来打招呼,改天我们再请。”   陈茵也觉得这么办好,不然盐盐去了又不能吃,不去吧又不像话。“只是有一点啊,你和人家饭店老总联络归联络,这一顿我和你老师请。本就是请女婿的,你出钱我们不答应。”   从去年年底,两家说好和亲的事,孙施惠方方面面都把汪家当岳丈家对待,唯独一点,哪怕眼下,他都没改口。依旧老师师母地喊,对外他朝别人,是岳父岳母没挑剔。   其实,陈茵私底下是跟老汪多嘴提过的。   汪敏行到底教书育人,这些年看各种品性的孩子多了去了。点拨妻子,女婿就是女婿,他喊不喊你父与母,其实你不多长块肉。而且什么是父母,爹生妈养,含辛茹苦,才叫是父母。   孙施惠就没有。他这么多年,自己爹妈都没影子呢,更是一天没喊过谁爸爸。你指望他规规矩矩喊你什么,就太拘泥了。   有这个闲工夫,不如指望他待你女儿好一点,忠贞点,担当点。这才是实心处。   陈茵也才顺过这口气来,是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其实喊她妈妈,她还是有点不适意的。   孙施惠闻言师母的话爽快答应。他说被请客,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晚上,舅舅一家过来。大大小小六口子,汪盐说明情况,也就没和他们一起吃。以水代酒,敬了舅舅一家,连同表哥家的两个毛小子。   其他汪家翁婿一起招待了。   汪盐今天原本就是休一天婚假,在房里却没闲着,吃着跑过来的两个孩子要借姑姑的平板玩,又在她房里打打闹闹的。   她还得帮忙看着。   孙施惠端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就是汪盐坐在一边,细心温柔地提醒两个孩子,不要在床上跳,“哎呀,你们跌下来,我可就惨了。”   表哥家的大女儿到底懂事些,便问姑姑,“你为什么会惨?”   “因为你们是在我床上跌下来的,然后,你们妈妈肯定会觉得我这个床不好,没准你们姑爷爷一生气就把这个床给扔掉。我就没床睡了呀。”   两个孩子听姑姑这么说,一时欢声笑语,倒也不闹了,一齐下来问姑姑,“你脸上的疙瘩是怎么回事呀?”   孙施惠替有人回答,“因为你们姑姑不好好在床上睡,跌下来了。”   大女儿才不信这个叔叔的话,“你骗人。”   孙施惠把手里的米粥端给汪盐,也不高兴睬孩子了,只和她说话,“你妈不肯你吃咸菜,只让清粥。”   “什么呀,光粥谁吃得下呀。咸菜怎么了?”汪盐才要起身去问妈妈。   孙施惠另一只手里翻开掌心,一个咸鸭蛋。他骗她的。   说话间,他替她敲开了蛋壳,然后递给汪盐。想说什么呢,回头赶两个毛孩子,“外面有蛋糕还有西瓜,快出去吃。”   弟弟即刻溜出去了,姐姐无心那些,还想粘着姑姑,再问这个叔叔,“你是姑姑的男朋友吗?”   “不是,是老公。”某人混不吝,逗小孩。   他再问女孩,“你喊我什么?”   “叔叔。”   “错了,”衣着光鲜斯文派头的某人,吓小孩也是纠正,“是姑父。” 第30章 家家雨(10)   汪盐用汤匙舀粥往嘴里送, 打孙施惠的手,要他别讨人嫌地逗小孩玩。   “回你桌上去。”   孙施惠这才牢骚,“你娘舅和你老表是真能喝。我抽空溜一会儿。”   说话间, 汪盐也闻得见他身上的酒气。她知道他明天还约了赵先生那头,爷爷那通电话算是摆平闲务,孙施惠依旧要和那赵某人通力合作。   汪盐问他,快则, 那块地多久能起起来?   孙施惠答, 资金到位,人力、工程不拖沓,一年足够封顶。配套的文创商业圈和主题酒店在二期计划里。   他之前说过的, 春夏两季就跟这一个项目。   汪盐再问他,“那么, 你资金到位了吗?”   孙施惠笑,“没有你,爷爷没那么快松口这个项目,也不会这么快配合我。”他没正面回答汪盐的问题,但是爷爷辅佐孙施惠搭桥铺路是他们都看到的事实。   吃粥的人不再说话,孙施惠再添把火,“昨晚不是你,爷爷也没那么快消气。你倒是会哄人,全天下的。唯独我。”   汪盐抬眸看他一眼, 当着孩子的面, 她让他不要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我?”   “你回去桌上啊, 老这么离席, 像什么话!”汪盐催他走。   孙施惠反把世故那套丢掉, “像什么话, 这里你家,又不是我家。你爸是主人,我又不是……”   二人躲在房里闲话着,那头,陈茵已经在喊施惠了。   孙施惠不急不慢地应了声,“就来。”   临去前,他问她,“我是吗?”   汪盐没有回答他。   饭后,一家子凑在一起喝了些普洱茶,舅舅家略坐坐就散了。按礼,娘舅这头接了新姑爷的礼,就是应下以后两相交的意思了。事无巨细,红白事全都得来往。   陈若浦问施惠要方便时间,他们回请新人。   孙施惠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说一家人不要两家话,“我岳母请一顿就够了,这年节下来,到现在,我们顿顿也没闲着。过段时间,还要正式摆酒,舅舅舅母连同哥哥嫂子也都要去,其实酒不酒席不席,胜在圆满,心意我和盐盐领了。这钱嘛,舅舅舅母就先替我们省着,今后去的机会多的是。总要一家子去舅舅家吃上几回的。”   陈家这头听施惠这么说,受用也惶恐。因为知道孙家什么出身,生怕人家不领情,传到孙家老爷子那里,反倒是他们慢待了新姑爷。   最后还是陈茵出面打圆场,说他们也忙,你们就听施惠的吧。“况且盐盐这样子,一时半会也要忌口几天,就今天我还省了不少钱呢。我都省了,你们难不成还要越到我前头去啊。”   孙施惠笑语吟吟配合着师母,“是的了,谁人请客都不能越了我岳母的排场。”   众人笑成一条声,一家人和和美美地散了。孙施惠亲自下楼去送客。   陈茵忙着收拾桌上,面上难掩喜悦之态。   汪敏行看破偏要说破,没当着盐盐的面,“这个女婿,你很是满意了?”   陈茵剜一眼老汪,“怎么,你不满意,你不满意也是你点的头啊!拿大主意,哪回不是你们男人上前的啊?”   汪敏行悄悄问妻子,“施惠到底哪里投了你的缘了?”   “拎得清,干事利索,说话漂亮,里里外外有担当。你还别说,眼缘这东西,讲不明白的,养儿养女还要个父母缘呢,找女婿找儿媳,一个道理。有缘无分,终究圆满不到头。”   其余的发散话,陈茵不肯说了,也不肯老汪说。只一点,结婚就奔着好好过日子去的。“你女儿称心如意,比什么都重要。”   汪敏行帮着妻子把杯盏盘碟往厨房搬,嘴上不说,心里存着呢:早几年你不是这么说的。早几年,你由着盐盐所谓的“称心如意”,她和那个谁也未必散得了。   他始终记得,盛吉安登汪家的门,受了陈茵多少白眼。汪敏行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当年成绩出来,更是给学校、市里拔得头筹。谢师宴上,盛吉安特地过来认认真真敬汪敏行的酒,感谢的话说了好几遍,最后也说感谢猫猫,虽然她没有来。老师可以的话,帮我带给她。   那是那个年轻人头回认真也委婉地想渗透给汪敏行听。   终究时移世易。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汪敏行为人父,隐忍的情绪始终难露,他从不觉得结婚就是个圆句号了,到底是良人还是齐大非偶,恐怕连当事人都说了不算。哎,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替女儿愁的那份心,只怕,不等到他闭眼,且不会完。   孙施惠送客上来,汪敏行也放下手里的活,由妻子去弄了。   翁婿俩再坐了坐,汪敏行同施惠聊了几句,说到他们要搬出去的事。   “我和你师母的意思是不同意。”汪敏行呷一口茶,“你也别怪盐盐多嘴告诉我们。她是生怕你真的拿定主意,想要我们旁观者劝劝你。”   汪敏行说,爷爷本就病着,一时好一时歹的。你们才结婚,就要搬出去。传出去,一是你施惠忤逆,二是新媳娇纵不容人。   “事死如事生。你也不要一味地觉得盐盐受了点委屈,就要拿她作借口去发你的一口气。施惠,我这么说,不怕你记恨我。从前,你和爷爷、琅华关系再紧张,那是你们家的事。如今我女儿嫁过去了,我免不得要做个不识相的人。”   孙施惠在汪敏行对面,他要抽烟,也分给老师抽。说话间,他还起身去把阳台上的窗户拨开了,冷风南北穿堂过。孙施惠正好坐在这道冷风里,风把他手上的烟灰刮得簌簌落。   倘若说,汪敏行对盛吉安的那几年是惜才。到底这个学生在他手里,替他争了多少光;   那么孙施惠在老汪眼里,就是个顽石,顽骨头。妻子批评他,连起码的有教无类都没做到。   是的,汪敏行这些年对施惠没有做到有教无类。可是私心论,他对这小子焦过的心思,比任何一个学生都多。   他怕他走歪了,尤其那时候,他出了和他父亲一般的风流事故。汪敏行头回对孙施惠痛骂,在人家地头,他一个外人行使着父亲一般的权利。   汪敏行呵斥施惠,你叫谁滚?啊!   彼时,盐盐已经气得扭头就走了。   孙施惠颓唐地趴回他的床上去,脸埋在枕头里。汪敏行说,没人没药再去帮你治什么伤了,你要和你老子走一样的歪路,随你去。   这些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爷爷哪点待你薄了,他细心教养你,这么大的一个家,将来统共都要交到你手上去。连同你的姑姑,爷爷也希望能得你济益。   而你呢,你在浑浑噩噩干什么鸟事呢!啊!   来孙家十三年,那时候。孙施惠头回朝一个外人说了他这些年都烂在肚子里的话,“老师,他们谁人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这些年,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七岁那年,我翻出院墙,去找我……她们。可是,我已经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我像被他们特意送得远远的一条狗,畜生是不会记路的。我跑了那么远,也画不出印象里的路和家了。”   汪敏行含泪走过去,替臭小子剥掉沾着血的衬衫。知会医生过来给他清创,在他万般隐忍的冷嘶声里,汪敏行教诲孙施惠:这一回,你挺不过来,二十岁了,你不给自己身上搁担子,还学你父亲那浪荡样,总归是你们孙家自己的门户事。我再不会管你,你也和我汪敏行再无瓜葛,连同我的家人,都与你清清白白无关了。决不允许你登我汪家的门半步,孙施惠,你记住我的话。   那次伤好后,没多久,孙施惠便回去读书了。那三四年里,他从未登过汪家门,也与盐盐几乎断了联络。可是年节,孙家总有礼捎过来,全是孙开祥的名义。   后头,是他和盐盐恢复联络才偶尔过来坐坐。   正式毕业回国的孙施惠,再也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放浪形骸的影子。短短几年,就把老爷子的摊子全接了过来,上到几十年联络的客商,诸位合作股东,小到替孙家烧饭开车的帮工,个个晓得,如今孙家是那独小子拿主意。   因此,汪敏行才说对施惠有所改观。臭小子如今行事作风,老汪看在眼里。   可是唯一点不变,性情阴恻,锱铢必较。   他教诲施惠,“你这新兴头上,就发那样的火,是要做给谁看?爷爷、琅华还是家里的帮工?”   “通通。”有人混不吝,烟闷在嘴里,说话的工夫,从鼻息里散漫出来,如同他为人,“我不想我的人跟着我也受这种冤枉气。特么我得多窝囊,娶个老婆回来,还得看一个保姆的眼色。不是看在爷爷的份上,我当晚就叫她滚蛋了。”   “还有琅华。她任性跋扈,那是孙开祥的幺女。我没资格管她,她用的也是她老爹的钱,包括爷爷身后的遗产,都随他们去。但是,我就是不允许她再犯到我的人头上来。上回信口胡诌汪盐的事,我已经很忍了。她再闹……”   “行了!”汪敏行呵斥住某人,“你去照照镜子,看你的样子,这哪是朝家里人该有的。”   “我没有家人。”孙施惠信口来。   “你没有家人,那你的爷爷姑姑算什么?我们盐盐算什么,我和你师母算什么?亏你师母把你当个宝一般地护着呢。所以你的那些漂亮事漂亮话都是逢场作戏了?”   这里两下机锋你追我赶着,汪盐从房里出来,孙施惠瞟一眼她的位置,不再说话了。   汪敏行朝他再喝一句,“我看你这张嘴就是比你骨头硬。”   最后陈茵出来原谅,说搬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爷爷身体情况要紧,“反正盐盐有车子了,她上班也没个准点要打。这些都可以克服。”   “保姆更好弄。终归是付工资而已。”陈茵说,多少也要怪盐盐一点,没事你去帮什么忙。   汪盐不说话。   孙施惠接过师母的话,“不怪盐盐,拜高踩低的人,才不问你作不作为。师母,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茵听他这么说,只管问他,“那不准搬啊,搬出去,人家要说的。不说你不孝,肯定要说盐盐,新媳妇挑事精。”   一个晚上啥也没吃着的人,不声不响还躺枪加背锅。   汪盐干脆自己去厨房洗她手上的碗了。   没一会儿,孙施惠跟进来,接过她手里的碗,让她别洗了,也别碰生水。   汪盐没所谓,说生水又不要紧,“我待会洗澡也要碰水的。”   孙施惠看她一眼,也帮她洗好手上的碗,“你今晚别洗了。”   “不洗睡不着。”   “……”孙施惠抽厨房纸巾,擦拭那只碗。   汪盐在边上看他沉默,问他,“你怪我多嘴告诉我爸妈了?”   “没有。”   “我怕你不听劝……”   “我不听你劝,就会听你爸妈劝?汪盐,你弄反了。”   “那是不搬了,对不对?”汪盐难得柔声细语的。   “嗯。回去你就跟爷爷说,我听你的。”   汪盐闻言,面上稍稍绯色,然后甩手掌柜地走开,扔话给他,“碗别擦了,我待会还要用。”   “猪,你还要吃一碗?”某人笑话她。   “吃药。”   *   今晚按规矩,留宿在娘家。   陈茵是不肯盐盐洗澡的。汪盐说什么都不肯,孙施惠只能和她一个阵营,说把水温稍微调低一点,别那么热的冲,稍微冲一下就出来。   结果汪盐洗个澡还跟掐表似地赶。陈茵在外头唠叨,不能瞎洗的,出这种风疹要当心的,和坐月子一样的小心。   屋里两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汪敏行只说听医嘱就是了。被陈茵一个眼刀子。   孙施惠乐得清闲,也爱看这老两口吵架,然后老师跌面的小剧场。他中间接了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洗澡的。   等他洗完出来,再回汪盐房里,说这样共一个洗手间,让他想起上高中那会儿去男生宿舍借卫生间冲澡的日子了。   汪盐无时无刻不讥讽他:施惠少爷。   孙施惠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陈茵替他们置办的睡衣,汪盐在吃药,也从袋子里翻出要抹的药膏。   她口里的施惠少爷扔掉手里的毛巾,湿发乱糟糟地,一屁股坐到汪盐床上。她只觉得身边倒了一座山般地陷下去了。   某人身上有她买的沐浴露香气,“要我帮你吗?”   汪盐没看他,她四肢和脸上都好涂抹,身前也好,就是背后。   她不言声,某人也不急,淡淡笑两声,“或者,你不方便的话,我叫你妈来。”   说着,孙施惠即刻起身。这几回来汪家,他已经适应师母动不动扯着嗓子喊他的动静了,眼下,他学了来,声音不高不低喊起来,“师母……”   汪盐连忙一把扽住某人,嘴里恨恨道:“孙施惠,你就是故意的!” 第31章 家家雨(11)   对, 他就是故意的。   孙施惠由着汪盐牵扯着他的衣裳袖子,他领口的扣子只扣到第二个,汪盐这么卖力一扽, 平白把他睡衣都扯搡开了。   孙施惠不言不语站在床前。   汪盐仰头瞥他一眼,也丢开手。   某人好整以暇地笑,“我帮你。”这一次他用了陈述的口吻。不让她选一个,只说唯一的。   从夜里陪她去医院, 她摇头不让告诉她父母开始, 孙施惠就铁了心要做这唯一。今后她任何事情、实情,他都得必须是第一知情人。   认识汪盐起,汪家就住在吾模路上。这房子在汪家买入前, 已经倒手过。   老房子得房率普遍高些,汪盐这房间十来平, 却满满当当装下了她二十年。   孙施惠这一回也只是第二次进她房间,床摆靠在西北角,过完年已经二十八虚岁的汪小姐,床上还摆着各色玩偶,最大的是只蓝色鲨鱼。   床上四件套是白底的蓝色雏菊。   汪盐要孙施惠起身,他坐在她被子上了,她把被子掀开。   夜里从医院回去,孙施惠就朝她说过,给我看看, 我看看身上到底有多少。你可以给人家医生看, 为什么这么戒备我啊?   他顽劣笑声。   汪盐那会儿躲他远远的, 说医生看我是活着的标本, 工具人, 你不是。   孙施惠遥遥点头。我当然不是, 我看你……活生生的汪盐。   有人都一身疹子了,还这么墨迹地讲究。她拿过来一盒化妆棉,要孙施惠把药膏挤在化妆棉上,再帮他涂。   “棉签呢?”   汪盐难得马大哈的,“棉签忘带回来了。”   “家里也没有?”   “家里用的都好长时间了,没准过期了。”   孙施惠让她叫外卖骑手送一包来,或者他下去买。   汪盐事出权宜,“就用化妆棉吧,也一样的。”   某人工具人也拿乔,“化妆棉我不会使。”   汪盐冲他瞪一眼,一脸她干脆不涂地自暴自弃。孙施惠朝她招招手,拍拍床上,让她坐下来。   汪盐背对着他,不作声又窸窣动静解了睡衣对襟的纽扣,盘腿坐在床上,拖被子一角盖住她身前。   稍稍宽解了些自己,衣服还在肩头。身后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汪盐犹如置在火上燎一般,终究,她扭头看身后人。   孙施惠坐离她远远地,根本没有上前来。她就像个笨小孩,也像小时候幼儿园某次,等爸爸来接她,结果爸爸忘记定闹钟,把汪盐忘得干干净净。   妈妈赶到学校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幼儿园三点一刻就放学了。   汪盐嚎啕大哭地归了家。   她扭头看孙施惠,才要把衣服合起来时,某人按在她领口上,明明刚洗过澡的人,一双冷手,声音也无风无浪的,“汪盐,你这辈子都给我别吃山药了。”   他坐挪到她身后来,光呼吸都可以知道他靠近了,然后咒骂她,“不是只吃了一口吗,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是的了,过敏的东西始终会过敏。哪怕你小心翼翼避讳着,一旦误食了,终究反应剧烈。   且对他难脱敏,终生起效。   汪盐闷不作声地坐在他前面。   孙施惠前面两回,还听话拿化妆棉轻轻替她点抹的。后头,他就嫌烦了,不要那多余的东西,说他拿手指抹更匀点。   汪盐来不及反驳,他食指的触感就贴上来了。   他还把她一盒化妆棉都碰洒到地上,“都不能用了。”她埋怨他。   “少废话。”   他的手很冷,汪盐不禁跟着畏缩。   再涂肩头往下,汪盐又不肯全脱了衣服,孙施惠只能迁就她,从下摆往上撩开,他的掌心碰到她时,有什么比他手还冷。   是孙施惠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冷戒指,无端激灵了她好几次。   汪盐提意见,要他把戒指除了。   某人:“它碍着你什么了,要这么多事。”   汪盐本来就又痒又躁,干脆不回头地冲他发脾气,“你从来这样,哪怕帮衬了别人,人家也未必念你的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帮忙在他们眼里,不是友善不是扶助,而是施舍,嫌人家碍眼,赶紧给我挪开的那种施舍。”   于是施舍的手,在汪盐的腰际间,狠狠一捏,疼得她本能地想挣开。   被孙施惠反手一捞,汪盐像她床上那些不能言语的娃娃,势单力薄地被他拖到他气息里,身边去。   刚才孙施惠洗澡的时候,外套和手机搁在外面的沙发上。陈茵看施惠洗完澡,在外面打扫卫生时听到动静,正亮着嗓子喊他呢,“施惠呀,手机响了。”   汪盐本能地想挣开他,孙施惠却牢牢地圈住,丁点想松开的痕迹都没有。   两处热络的躯体挨到一起,身后人在汪盐耳后不无光火地问了她一句,“我从来这样?”   汪盐难回答他这样的反问。高高在上,倨傲不改。   钳制的力道里,孙施惠再次开口,声音沉闷哑然,“汪盐,你那时恨透我了,是吗?那时候,我叫你滚。”   他受伤那回,被爷爷打得半死不活那回。是琅华通知了汪家,可是汪盐随父母去到孙家,看到孙施惠的那一幕,他突然性情大变地叫他们滚。   汪盐才不高兴受他的任何气,抬脚就走了。   那晚,汪盐跑出来,外面乌洞洞的黑。她一个人走在阴风柳道的路上,浑身发抖。   仿佛下一秒,孙施惠会和他父亲一样的诅咒,连尸骨都难回头。   那时候,她确实恨透了这个人。也恨透自己,为什么要一次次捧着自己的自尊去被他扔在地上,践踏。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走错到那个民巷里去。只记得那条巷子中间被一条穿行马路分开,走着走着,霓虹闪烁里,巷子中间有一家寿衣店。   汪盐平生第一次生出畏惧,仿佛她再走下去,便是魂灵可怖了。   二十岁的女孩,即刻回头。打车回市里,到家。洗漱安眠,继续读她的书,交往她值得交往的人。   至此四年,汪盐与孙施惠一面都未谋过。   眼下,耳边,孙施惠口里难得的推翻自己,“爷爷笃定我和他去了的那个人一样的命运,说要打死我,万死莫赎。”   “汪盐,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逐渐颤抖瓦解的人,抵住舌尖,也不愿配合他。相反,她很讨厌从他口里听到那个字眼,因为他们所有旁观者都知道那个死字,对于孙家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死者殒命,生者囚徒。   “不会,我不会记得你的。如同你并不曾记得你父亲一样。人死,连灰烬我们都难辨别。”汪盐冷心冷情地回答他。   下一秒,栖息在她香气里的人骤烈的情绪,如同晴天遇霹雳一般,在汪盐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痛的情绪点,在人的感知价值里,始终是最鲜明的。   孙施惠咬得汪盐出声,也落泪了。他再如同蛰伏伤口的困兽,无声无息地帮她舔舐“伤口”。   汪盐挨不住,伸手想拨开他,孙施惠却突然迎着她偏头过来的热气,寻找她。   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拨她的脸,然后俯首贴耳来,寻着她颤颤巍巍的热气与眼泪来安抚她,也是索取。   汪盐只觉得昏天暗地了,她的世界里全没有光明,只有感官是分明的。她尝到了他的酒气与牙膏里薄荷的味道,以及他湿发落在她脖颈里,像春雨绵绵的针。   小时候,奶奶做针线活,猫猫总要帮奶奶穿针,又老是怕猫猫把针不小心带到身上哪里去。一直提醒猫猫,针不要玩啊,不小心掉在身上,它会游到你心里去。   二十年后的猫猫,汪盐仿佛信了奶奶这些朴素的认知。她只觉得心里真的被游进去无数绵绵的针。   而后,躯体随心一般地倾塌。   孙施惠撑手在上,他的头颅正好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光。汪盐卯着劲地别开他的脸,因为她要换气,没人接吻要人命的。   逆光里,彼此平复的气息,一息挨一息。汪盐看孙施惠的轮廓是半明半昧的。暂时搁浅的理智里,只觉有人来扽她身前的被子。   汪盐一时警觉,掖住它。始作俑者痴笑也作嘲讽,“汪盐,让我看看你。”   “我要喝水。”她别开他阴影里的目光,然后命令的口吻,本来她这一身的疹子也因他而起。   孙施惠再试着扽了下,被子里的人执意不肯。   终究某人笑也是屈服,撑手的力道一松,他整个人跌伏在汪盐身上,隔着一重被子。   大约歇了有十分钟,孙施惠才起身出去帮汪盐倒水。也听到他和陈茵说话的声音。   陈茵问施惠,盐盐睡了没?   有人答:刚搽过药,她离睡早着呢。每晚都磨蹭到很晚,夜猫子。   陈茵首肯施惠的话:小时候就这样。放假两天,白天疯玩,到了晚上,上灯写作业。不知道的人以为多刻苦呢,没见她考个状元给我看看。   施惠笑话师母,状元都白天写作业的。   陈茵:谁说不是呢。   施惠再和师母道晚安,说她这一天的也忙得辛苦,要她和老师早点睡。   陈茵已经想着明天的早餐了,问施惠要不要一起去吃早茶。   孙施惠要师母不必忙了,他明天一早就得出城去,约了开发商和联络客户看奠基礼。   “盐盐由她再休一天婚假吧,就在家里,我晚上再来接她。”   孙施惠的一杯水倒完端在手里,再和师母说了一番话,回到房里的时候,汪盐已经侧身躺下了。   她关了房里的主灯,只留着床头上的一盏。   孙施惠把水杯搁到床头柜上,再侧身坐靠在床头,喊朝里的人,“还喝吗,水。”   汪盐不理他,像是睡着了。   于是,房里橘黄的灯下,暂时归于静默。   就在汪盐觉得涟漪总算平静下来了,也认真催自己睡觉了。不期然,身边一时动静,她的脸被拨过去,寂然间,唇上被渡过来温热的水。   有人被迫汲汲而咽。 第32章 家家雨(12)   次日一早, 孙施惠算是醒的早的了。自己一发闹钟,秘书一通电话,孙津明不放心也来了一通。   “你哪天迟到一回, 我绝对要在公司楼下点上二十个二踢脚。”孙施惠说着,一下子跃起身,却忘记有人枕在他手臂上,霍拉一下, 把汪盐带歪在他的枕头上。   软绵的人成一个三十度的锐角, 歪在床上。   孙施惠的通话还在继续,汪盐呜咽两声,是困意, 也是疼,“压着我头发了。”   “是你压着我的手。”孙施惠朝她纠正。   电话那头的孙津明, “行了,这一大早的。我要不是怕你误了正事,真不高兴给你打电话。”   某人莫名的心情大好,也不要津明派车子来接了,他说自己开车过去。   和开发商、赵寅轩那头敲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但几厢约好一起吃早饭。   “我听说盐盐过敏了,好些了没?”孙津明明明只是问候。   有人乖张,“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都不影响我问你太太好些了没。”   “哦,好些了。夜里已经消了很多了。”   孙津明唔一声, 催他动身的口吻, “春宵过去了, 天亮了, 该干活了。”   孙施惠骂也只是轻巧, 草草挂了电话。掀被下床, 回头看汪盐的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睁着个惺忪的眼睛,长发一簇散在白色的枕头上,看着天花板出神。   “想什么呢?”   “……”   “汪盐?”说着,他人便倾身过来了。   “想昨天停手的工作,”床上的人赶忙答复他,也抬手格住他的脸,摸到促狭的笑意和微微的胡茬,“今天再不去,姚婧要来抓人了。”汪盐说着,一点不贪睡,囫囵地起来,拢拢头发,就要去洗漱的样子。   她才下床来,就看到那只蓝色鲨鱼被扔在地上。   夜里她明明把它放在中间的。   他们昨天回门没带多少换洗衣服,各自一套,孙施惠多带了套要换的正装。   外面,汪家老两口已经起来了,汪敏行这两天因着姑娘结婚才请了一天假,待会也要去学校了。昨晚施惠说一早就要出城,老两口也就不耽搁他正事了。陈茵要老汪去买了些干丝、包子,加上家里准备的一些茶食果子,简少地在家里用个早茶。   陈茵要施惠赶紧洗漱,趁热吃两口再走。   孙施惠一大早一脸:啊……这。   他上学起就养成了吃早午餐的习惯。一早起来,得先忙清醒了,肚子饿了再吃东西。   应酬吃早茶那些,更是三心二意对付两口。   这一大早,满满当当的饱腹干粮,有人就差把“愁”字贴脑门上了。   家里就一个卫生间,说话间,汪盐先去了。却不是她先来先得的洗漱,而是拿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去厨房水龙头那里接水。   她把洗手台盆让给了着急出门的人用。   孙施惠一个阔步迈进来,反手就锁了门。   汪盐:“你干嘛呀!”   “你妈应该不会真的要我吃了再出门吧。”某人拦着她,两个人挤在一个台盆处刷牙。   汪盐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那些德性和习惯,却故意装傻,“你多少也得吃点啊,看在你老师辛辛苦苦起早去买的份上。”   “救命,吃不下。”孙施惠一边刷牙,一边横眉毛竖眼睛的,望着汪盐,“能不能不吃?”   汪盐把嘴里的泡沫吐到台盆池子里,面上并不松口,“随你便吧。”   直到汪盐把牙刷搁进漱口杯里洗刷干净,再抬头,偏头瞥身边人,他都没开口。   像思量也像不满意。   他撑在台盆上的左手,无名指上端正带着婚戒,手背上鲜明的青筋。汪盐要出去,他顺手提溜出她一张洗脸巾。   热水开到最大,不一会儿,冷玻璃上就全是雾气。   汪盐洗漱完,连水乳都没有抹,妈妈看她脸上的是消掉了,依旧要她警惕忌口,问着她,“你也坐下来吃点?”   汪盐帮着爸爸倒打包回来的干丝料包,白糖和生抽烧融勾芡的汤汁,甜腻地挂手指。   孙施惠这时从卫生间里出来,洗漱停当,一脸受用地看着这一桌的早饭。   汪盐看他一眼,某人也未觉。   汪敏行那头要施惠去冰箱拿什么绿盒子的新龙井茶,说昨天舅舅带过来的,“你尝尝。”   有人更是骑虎难下。这个档口,他着实难提先走的话。   汪盐坐他边上,看到他短发临时抓出的利索定型,也能闻到须后水和定型胶的香气。   晾过一成的热水去冲茶叶,桌上立刻就有了芬芳。汪盐吃一颗那干丝汤汁上的花生米,扮作无心地问,“车子来了吗?”   终究她还是没忍心,替他解围了。   父母一致看她,汪盐说,“他约了开发商和合作的客户一起吃早茶的。”   泡茶分杯的孙施惠倒不急了,“不要紧,我晚点就晚点吧。”说着,把手里盖碗头道出色的茶倒一杯给汪盐,说这出色,味道轻一些。   陈茵不大懂施惠生意那些头头道道,以为他说不要紧,就一心想成全了这早上一家四口的早饭。   汪盐接过品茗茶,只放在唇上抿了抿,没有喝。再去瞥孙施惠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捕捉她的目光,当着她父母的面,捉弄她,“好甜。”   他在用筷子搛干丝吃,唇上沾着那糖料的汁,“我是说这干丝的浇头。”   -   夜里,汪盐喝那口渡进来的茶,急急咽了两口。   孙施惠也急急把杯子磕回床头柜上去。   去而复返的吻,再落下来,汪盐满手都埋在孙施惠的湿发里。   她越不肯他怎么样,有人酒兴上来,疯魔得不行。   “让我看一下。”   汪盐不轻不重地手刮了下他的脸,像打却很小儿科。孙施惠贴着她的手,生意人的秉性,这一项里,他只有一个诉求,很明确。   “汪盐,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只想看看你好不好,好不好?”他连贯着这么说,直接把被子里的人搅糊涂了。   直到那层被子被揭开,汪盐掩耳盗铃地闭着眼,拿双手蒙着自己。   小时候,乡下停电点蜡烛,汪盐总爱去拿手拢火苗玩。偶尔被烫到,手心里都是黑的。   她记得那丝丝灼热的触觉。   孙施惠不时在她感官里说了什么,他揭她蒙自己的手,“前面比后面还严重。”   汪盐本能地呸了他一声。   有人被呸了一脸,却性情大好,起身要去拿药膏来,汪盐满不在乎地说,“我自己涂过了。”   “哦。”   无声里,他撑手再问她,“痒吗?”   汪盐不作声。   他也不着急问她要嘴里的答案,下一秒,他俯首来,汪盐才要别开脸,终归她还不了解他,也高看了某人的品格。   这个家伙,他低头俯首,却是去了她心房处。   汪盐一时间只觉得心被烫了下,也被啄掉了口,融融间,她缺失的那一处,已经滩化了。   密密麻麻的热意,从心房到头目里去。   她本能地掩住了嘴,不敢闹出什么动静,可是口里还是压低声音骂他,“孙施惠,你无耻。”   被点名讨伐的人,静静地出着气,良久,才厚颜无耻接汪盐的话,“药膏还是什么?甜的。”   汪盐揪住那头蓝色鲨鱼就朝他头上抡过去。   某人干脆枕着鲨鱼睡觉的架势,也劝汪盐,身子还没好,不要动气。   躺下的时候,汪盐才不肯他枕鲨鱼,把它搁在中间,楚河汉界。   -   汪敏行只当臭小子今天赏光了,茶和干丝都吃到,老汪再要他尝尝那姜丝,“我和你爷爷那会儿,每次去喝茶,一人都得一盘。”   “您饶了我吧,我吃这么多姜,和人家谈事,火辣辣的。”   半盏茶喝到位,汪盐再次催孙施惠动身,也跟父母解释,出城还得不到一个小时。   陈茵也就算意思到了,礼尽到了。   抓紧去盛锅里的蜜枣茶。   说其他的都能减免,这枣茶不行。   一人一碗端过来,嘱咐盐盐也得吃掉。   孙施惠话家常般地,只当不晓得这个礼数,朝师母说,他们头一晚,都没一起吃呀。也没人提醒我们。   陈茵听到这话,更是气他们不作兴。怨怪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一点礼数都不讲究。   汪盐只差骂有人小心眼且直球报复。   他们当着父母的面,真的各自碗里六个蜜枣吃得干干净净。   孙施惠丢开手里的汤匙,抓紧回房换衣服,又问老师,要不要顺路送他一程?   汪敏行让他去忙他的,我自己去学校比你车送方便多了。   那一头,孙施惠进了房,却在行李箱里找不到他要换的衣服,探头出来问汪盐,“你放哪里了?”   “挂在柜子里。那样的防尘袋能窝在行李箱里一夜吗?”他还只当在家里呢,万事都有人给他打理熨帖好了。   陈茵闻言朝汪盐训斥,“好好说话。哪怕是当着我们的面,夫妻俩都不能把私下相处的任性露给外人看。”   汪盐听妈妈唠叨,又听里头一时没动静,生怕他不清楚哪里,还在没头苍蝇地找。   她回自己房里,忘记敲门了,里头的人正在把衬衫掖到裤腰里去,也单手拾他的腰带,往腰扣上穿。   孙施惠旁若无人地穿戴他的衣服,没一会儿,一身正装就上了身。领带提在手上,他关心门口的人,“你今天别去公司了,正经休你的婚假,不行还有病假补呢。姚女士说什么,我找她去!”   汪盐警告他,“你不要动不动就给姚婧说什么啊。”   “我说什么,我说的都是我正经能说的。”   总之汪盐就是不许,“你很爱和我的女上司来往吗?”   孙施惠闻言,面上一展颜,“嗯?怎么听起来酸酸的。”   汪盐才不理他,催他快些走吧。   孙施惠踱步过来,把手里的领带递给她,门没关,二人说话就在门口。汪盐才要说什么,他抢白了,“别说你不会。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给你爸系的。”某人把早春新款的一条灰丝领带交到汪盐手里。   汪盐愣了会儿,孙施惠干脆牵她的手来攀附他的脖颈。   催她,“我赶时间。”   汪盐这才从善如流,她三两下就给他翻手成结,往他领口最上端推的时候,孙施惠不禁被她抽去一口气般地紧迫。   “怎么,你们茶歇品牌,也要上岗培训这些,汪副理熟手得很呀。”   “上岗不培训这些,汪老师周一升旗仪式要。”汪盐没所谓地提了一嘴,说他们高中毕业后,学校升星需求,之后每逢周一升旗仪式,教职工都得穿正装出席的。   爸爸不会系领带,妈妈又笨手笨脚地学不利索。汪盐这才看不下去,学会了给老汪打领带。   孙施惠:“……”   汪盐替他端正系好,看他还迟迟不走的样子,“你迟到了。施惠少爷。” 第33章 家家雨(13)   最后的一个翻领动作, 汪盐是垫着脚完成的。   屋里还有她父母来往的脚步声,门口,汪敏行鞋都穿好了, 才想起前天带回来的讲义没拿,要妻子去房里帮他拿一下,省得他再脱鞋了。   陈茵一面抱怨丈夫忘三忘四的,一面要去房里给他拿, “就这记性还教什么学。”   门口的汪敏行没脾气, “反正不把你忘了就行了。”   孙施惠听着汪盐催他走,也一贯讥讽他施惠少爷。他记得小学那会儿,具体什么事情他忘了, 只记得汪盐拿羽毛球拍给他,他没接到她就松了手, 还扭头就走。   孙施惠不满,指着地上的球拍,要汪盐回来,捡起来才能走。   汪盐才不听他,还回头讥诮他,施惠少爷。   这一喊,喊了他这么多年。   眼下他问女主角,“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起这个绰号的?因为什么事?”   “忘了。”   陈茵从房间出来,正好看到施惠捏住盐盐的下巴, 俯首一个吻。   一时连忙走开。   把讲义拿到老汪的时候, 没眼力见的老父亲倒还催上别人了, 问施惠磨磨蹭蹭还没好?   陈茵推老头子快些走你的吧, 心里嘲笑, 你是忘了你年轻的时候, 一条街来来回回送几趟的时候了。   没一会儿,孙施惠出来,和师母说他走了。   陈茵问施惠什么时候回城,赶得上的话,晚上等他一起吃晚饭?   孙施惠穿好皮鞋,回头看一眼在餐桌边帮忙收拾的汪盐,没十分答应下来,只说他抓紧办事再回头吧。   “争取回来吃晚饭。”   *   孙施惠抵达约好的茶楼,几厢人已经喝第二道茶了。   孙津明很有默契地上来就和他打掩护,问老爷子怎么样了?   聪惠人即刻接招,一面朝几头人吟吟笑意,一面说,“估计昨天劳了些神,请医生看过了。没什么要紧。”   赵寅轩听这话,立马入觳,也是自觉昨日那番事故,不是孙开祥,也未必能这么快两厢善了。赵某人起身迎施惠,公务桌上,他难说私情话,只说这一发辛劳了施惠。结个婚,我看反倒是清瘦了些。比去年刚见他那会儿。   开发商负责人姓钟,是孙家联络合作几十年的老伙计。这一次的项目,原本孙开祥不同意的,孙施惠力压了老爷子的固本印象,他说他以个人名义投这个项目。   琳琅盛下一间民间博物馆。老钟找到施惠的时候,问这个老小子,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谈下来,政府那头、藏主那头。   这么一说,不长不短的战线,铺了两年,中间因为孙开祥的病还耽误了半年。   孙施惠其实没什么烟瘾,酒也是。然而,这几年,成年人的交道,总要仰仗些虚与委蛇的媒介。   他一口烟闷在嘴里,知会老钟,对赌协议你也不是头一回签了。爷爷是爷爷,我是我。你思量清楚了,我轻易不牵连一个人家的生计,自然也不拦着任何人升官发财。   老钟终究还是点头了,他说他包工头的时候就跟着孙家了,算到施惠是第三代了。别的不谈,就施惠身上这股子别扭劲,哎,满像了当年风头正盛的孙开祥。   从前有人问孙开祥,你拿什么博?   拿什么,拿我的手,我的本,我的命。还能什么。   这会儿,老钟顺着赵先生的话暖个场,却是男人堆里的荤话,“新婚头头上,少年感情夫妻恩,这做丈夫的,不瘦些像话吗?”   老钟还有下文,“施惠你待会走工地可当心些啊,你脚下绵软的,掼个跟头,我们可不好意思送你回去见新娘子。”   一桌人连同几个助手一齐笑了。东道主任由取笑,自顾自坐下来,有服务生递热手巾。揩手之余,某人附和,“上了年纪的人怎么就这么爱看热闹呢,板板正正的国家大事抵不上张家长李家短房里那点动静,是吧?”   再一言以笑之。涟漪平静,开始正传事务。   奠基礼很顺利,孙施惠领着赵寅轩看规划平面图的时候,看到处处笔笔的江南元素,园,亭,巷,桥,再加上点睛一笔的民博。   赵寅轩垂髫年纪就被父亲送出去了,是毕业才回国工作,对收藏发烧不可收拾,大半辈子下来,攒的物件全留在S城了。   但终归妻室儿女全在外头,这里只留着宗源和乡愁了。   所以,当初孙施惠托人情拜会到他时,赵寅轩是感怀比生意更多点。   他同施惠说的本地方言,后者说他一句不会。   赵寅轩狐疑,说他那么小就出去了,但母亲和姨妈都还是讲的。这些年,童子功的东西总是丢不了,施惠这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怎么却一句不会讲呢?   孙施惠没所谓地笑笑,安全帽下,一双洞若观火的漂亮眼睛,“我也许并不是本地人。”   赵寅轩说笑,他更是不懂了。   “我的意思是我生母可能不是,小时候跟着她讨生活,印象里不讲本地话的。”   赵寅轩面上很了然的一记笑。其实未必要本尊开口,这些年,但凡和孙施惠打交道的都知道他的身世缘故。   当然,本尊正名,更好的流言消停。   从奠基礼上下来,孙施惠跟津明说,他要见见设计师。   谈话在工地的移动房里,孙施惠见到了项目工程一期的总工,是个四十出头儒生气息的男人。   孙津明和老钟都在。孙施惠对设计蓝图其他没什么意见,就是餐饮地标。某人补充意见,他要留出一片Lab先锋店的门面来。   孙津明闻弦知雅意,揣测某人,“嗯?留给谁?”   某人始终在商言商,“当然是价高者得。”   从工地移动房出来,走在前面的孙施惠被个小孩撞个满怀。   总工连忙言明,是他的孩子。   小男孩四五岁的光景,今天生病没去幼儿园,家里又一时没人看,总工这才把孩子别在身上带过来了。   明明资方走,他也就能散的工夫,小孩还是从车里跑过来找爸爸了。   孙施惠摸摸小孩脑袋,和总工玩笑,“把孩子放车里可不可取啊。”   一行人边走边聊的工夫,孙施惠才明白了,有些生活疾苦,哪怕金钱也救不了。总工的岳母得了阿兹海默症,走丢好几天都没找得到呢,夫妻俩报警搜寻不及,岳父那头又倒了,家里的保姆看一团糟的局面以看不住孩子请辞了。   孙施惠听,后面上无太多体恤,只跟津明说,“你和黄经理那边打个招呼,看看今后……”   没等施惠话说完,孙津明就明白了,但也只在施惠耳边:“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已。”   是的了,他们集团工会那边为了照顾这种双薪家庭但孩子又不能及时上学、妥善安置的,专门成立了看顾中心。员工可以把孩子安置在那里,安心工作。   总工谢过孙总的好意,表示近期如果实在安排不开,会跟那头联络。   孙施惠点头之交的颜面,就此告辞了。   等这位主走老远了,老钟的助手才和钟总说笑,“看不出来啊,小孙这么会做这表面工夫。”   老钟呵斥助手一句,“你懂什么!他这是吃了自己的苦,见不得同类人的疼罢了。”   *   中午这一顿也是和赵寅轩他们一起吃的。   散了后,孙施惠顺路归了一趟家。   外头已经两点多了,难得琅华在家里。太阳好,她把父亲花房里的几盆花搬在花园子里,也用池子里的水在浇灌。   齐阿姨趁着天光好,服侍老爷子在厅里藤椅上歇个中午觉,她把床上的被子被褥全抱出来晒。   没尘也被她拍出一片飞絮子了。   琅华没好气地叫齐阿姨快停手吧,除螨消毒有专业的工具和人工好伐,这土办法拍也是徒劳。   齐阿姨笑笑,也就不敢拍了。看琅华在那瞎剪瞎弄呢,劝她快别一时起兴,“你爸爸当惜着呢。”   琅华哼一声,并不买账。   保姆又告诉琅华,“你今天回来,老爷子明显脸上松快多了。这父女还有什么隔夜仇不成,要我说啊,你就是太拧,凡事不懂得顺着别人,凡事低眉顺眼地说几句,不会少你一块肉的。你就是不听。”   “我低谁顺谁,笑话。”   “当然低你爸爸顺你爸爸呀。在你爸爸眼里,你和施惠一般的孩子,为什么他得宠些呢,就是他男儿家,不逞嘴强,事事又给爷爷办到。到了你,就是吃了这嘴强的亏。”   “现在再进来一个,又是这么个主。你更得吃亏咯。”   琅华不解,问齐阿姨,“再进来一个是指汪盐?”   齐阿姨讳莫如深的样子,悄默声地跟琅华说,“这个汪小姐不简单,三两句就能哄住爷爷,更能拴住施惠……就拿前天晚上……”   保姆一车皮的话,无非是觉得自己冤枉。说她一心不让汪小姐弄的,她自己要显摆,怪得了谁。施惠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给了她好大一个挂相。“我好歹也是上了年纪的,也干了六年多了,不说功劳吧,这一向,你爸爸回来,琅华呀,我也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的呀。”   琅华听齐阿姨这些,鼻孔出气,“哼,男人都吃那套。哭哭啼啼忸忸怩怩那套。”   又要保姆不要怕,“你是我请回来的,谁也撵不走。我倒不相信了,我不去做他孙施惠的主,他老婆倒先来做我的主了。”   话音刚落,有人站在朱漆廊下,轻描淡写的声音,“爷爷睡午觉了?”   花园子的两个人一起跳起来,琅华更是捂住心口,“孙施惠,你属猫的啊,脚上没劲是吧?”   “我属狗的。”某人说着往家厅里去,跨门槛的时候,回头再提醒一句,“哄爷爷开心,送花给他就可以了,别碰他的花。浇死了,我们谁都跑不了。”   只听琅华在后头跺脚,“臭狗,你少管我!”   孙施惠去爷爷房里,爷孙俩聊了没十分钟,他回自己房里换了身衣服就又再出门了。   齐阿姨这头惴惴不安的,琅华才不怕,叫保姆别理他。   下午孙施惠进公司,其实已经三四点光景了,几个部门的高管再轮流找他一波,还被项目部才提拔上来的年轻工程师拖着去了工厂。   里里外外看了一套项目的七八个产品试产。   项目部的这个新骨干,可真是个工作痴,一口一个这个产品打得也太漂亮了。“孙总,您看。”   某人半边身属实坐在门槛上。一半票友一半棒槌,被下属架得高高的,也只有硬着头皮点头中肯,“是的。”   等孙施惠把那一系列的样品带回办公室,孙津明都要下班了,后者一脸正色地问施惠,“怎么了,出什么情况了?”   “没有,一切顺利。就是被项目部的莫工给折腾得不轻。”   听清始末,孙津明笑得开怀,说天底下没这样的老板的,嫌员工太认真可还得了。   某人松松领带,“他认真他的,不要拉着我。要不是他新官上任,我不好驳他面子,谁高兴陪他站那个把个小时。”   孙津明稍稍宽慰一下对面人,“行了,鼓舞士气也是你当东家应该的。不然谁替你卖命。走吧,我正好想喝一杯,一起。”   孙施惠这才问几点了,“我还答应我岳母去吃饭的,这都八点多了。”   孙津明顿时喝酒的馋瘾没了,“结了婚的男人还真是没意思。”   孙施惠不搭他这茬,想起个题外话,“你记得从前那个宋阿婆吗?”   “嗯?”孙津明当然记得,从前孙家那个老保姆,那时候也不是年纪多大,而是在孙家干的年数老资格。“你可不要告诉我,人没了?”   孙施惠拿手里团成团的纸丢他,“你盼别人点好行吧。”   “你好端端地提旧人,我上年纪了,就怕你们年轻人冷不丁提起个不常联络的人。”孙津明托大且拿乔。   孙施惠起身喊散,“我也饿了。”   孙津明问他什么意思,说宋阿婆。   “没什么意思。想到了而已。”某人向来满打满算,才亮真章的。   他一路往停车场去的时候,给汪盐打电话,接通那一瞬,听起来情绪不高。   “怎么了?”   “没什么。”   “还有饭吃吗,我刚忙完。”   汪盐停了会儿,这才提醒他,“我一个小时前就给你发过短信了。”   “是嘛,我没看到。去工厂了。”   孙施惠说着退出通话页面,去看微信,果真,汪盐一个小时前发消息给他:老汪在搞黑暗料理,鲫鱼肚里塞羊肉,他问你过不过来吃?   某人读完消息,隔了一个小时通话回复她,“鱼羊不是鲜吗,怎么黑暗料理了。”   “你尝过再说吧。你还过来吗?”   “你在问我吗?”   “那不然呢?”   “不,我的意思是,是你问我,还是你爸问我。你爸问我,我就不高兴去了,我今天当真走断腿……如果你问我,我勉强考虑一下。” 第34章 家家雨(14)   孙施惠到的时候, 已经九点一刻了。   因着汪盐说施惠会过来,老两口也没睡,等着他。   才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里炒菜的香气。   肉菜是分外留着给他的, 炒菜是听到楼下有停车的动静,汪敏行才开火起锅。   孙施惠换鞋的空档,陈茵念叨,这也忙得太晚了。天天这样, 饱一顿饥一顿的, 身子怎么盯得住。   孙施惠倒是中肯,“怎么会,饿了总要找东西吃的。今天特殊, 多忙了会儿,又听说老师开发了新菜, 留着肚子也要来尝尝。”   陈茵劝他,“快拉倒吧,那个味道,一般人都受不了。”   “我偏是二班人。”   “麻小子。”   孙施惠人往客厅里走,汪盐捧着个笔电,在那专心致志地敲键盘呢,主灯没开,开得是两边的筒灯,笔电屏幕上微微的蓝光, 折在她脸上, 已经看不出疹子的痕迹了。   “怎么, 一天都没到头, 资本家就上门来轰炸了?”   “哪呀, 她下午就坐不住地去公司了。”陈茵替盐盐回答。   汪盐抓紧回复完手里的消息, 才合上电脑。孙施惠外套脱了扔在沙发上,他换了一套行头,但衬衫和领带还是上午出门的。   汪盐问他,“你已经回过家了?”   “嗯。”   很奇怪,简短的对话,二人陷入一致的沉默。   汪盐看了眼孙施惠,刚才电话里,他问她,你要我来吗?   汪盐只回他,你来不来,反正饿得又不是我。   孙施惠眼下回复她,“我当然要来,按规矩,我们也该回去了。”   外头已经这么晚了,孙施惠起身去和老师说,别折腾了,我有什么吃什么吧。   新咸菜拌着笋丝炒得肉片,砂锅炖的红烧肉,西芹百合,还有就是那鲫鱼塞得羊肉糜。   汪盐是不能吃,老汪洋洋得意地盛了一碗给孙施惠,要他尝尝,鱼羊到底成不成鲜。   孙施惠用汤匙舀了一口,抿在嘴里,饶是再能藏心思的一张脸,也禁不住这大道至简的味道。   他勉强咽了下去,不免鼓舞厨房师傅,红烧麻辣或者炭烤风味的会不会更好一点?   高级的公关永远是转移目标。   汪盐却拆穿某人:“他的意思就是不好吃。”   汪敏行气也声张,说你们都不识货,连带着盐盐一起说了,“他留着颜面给我呢,你倒好,偏要扯开来,这样弄得我俩都下不来台。算谁的?”   “自然算她的。”孙施惠即刻与岳父为伍。   老父亲难得不偏帮女儿,说盐盐一向这样,随我,越亲近的人,她越爱拌嘴越爱数落。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孙施惠瞥一眼被父亲说教不言声的人,他到底没有浪费老师的一片心意,一碗汤,原滋原味地喝了下去。   饭也吃得快,饿肚子的人吃东西总是香的。   才丢下碗,陈茵就叫盐盐随施惠回去。按规矩就该是姑娘在家小住几天就回头的,他们都要忙工作,陈茵说爷爷那头也病着,我们这头就意思意思,凡事以爷爷为重。   汪盐听着父母这样减免自己来成全别人,很不是滋味。毕竟她和孙施惠凑成婚姻的契机和目的就不正统,倘若给父母知道了,他们该多伤心。尤其爸爸,汪盐太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秉性。他爱他的女儿,但凡女儿点头的,他总愿意成全。   当初她和盛吉安的事,妈妈百般地看不中盛吉安,爸爸在边上始终保留意见。也曾私下和盐盐说过,年轻人谈恋爱总不至于是错的,只要你保护好自己。我们说对不对,你也总是不信邪,路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走错了,大不了回头就是了。   回头还有我们。   “要么就按规矩回去,要么就按规矩住几天,为什么总要委屈自己,来保全别人的口吻!”汪盐陡然的脾气,怪妈妈。   陈茵闻言一时心血涌上头的难过,原本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到了人家去,哪个做父母的都难适应,偏盐盐这个紧要关头还跟她置气,说这些话。当局者迷,老母亲立即回女儿,“我哪个口吻了,我还不是都为了你们。”   汪盐话赶话,“我最怕这一句,为了你,为了你们。”   一星火足以燎原。   母女俩当着施惠的面,差点呛起来。汪敏行果断喝止,“像什么话!”   一家之主的脾气,饶是孙施惠再顽劣也不敢拂了老师兼岳父的面子,他一时没作声。   汪敏行继而再朝她们母女道:“一个是舍不得你们两头奔波,要你们安心回去;一个是舍不得自己妈妈。为什么总要这么嘴硬,你们这些嘴都是铁匠铺产的是不是,啊!你们娘俩再要吵,出去吵!”   陈茵一时都掉眼泪了,望一眼盐盐。而汪盐也扭头回房里收拾东西。   她昨天带过来的东西有限,其实也不用归置多少,倒是在分剥床上的四件套。陈茵听到她的动静,进来了,平静的声音跟汪盐说:“你剥这个做什么,留下我同你洗就好了呀。”   汪盐充耳不闻,也朝妈妈道:“你要给我洗到多少岁?你姑娘都结婚了,都有你女婿躺在上头了,你还要洗?平常爸爸一只袜子你都不肯洗的人。”   陈茵又讲究,凡是贴到身子的衣裳床品,她总信不过洗衣机的,都要自己手洗一遍才去漂洗、脱水。   汪盐一边动静,一边再朝妈妈,“我自己带回去洗。”   陈茵没作声,回头去给盐盐找放四件套的口袋,母女俩配合着往里头塞的时候,汪盐难得朝妈妈低头认错的口吻:“妈,我结婚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我不需要你和我爸去为了我委曲求全什么,这样的婚姻我宁愿不要。”   陈茵即刻朝她呸,怪她乱讲八道的,“我们委曲求全什么了,你和施惠不也按规矩回来了嘛。他爷爷那头病着呢,总不能几夜家里离着人吧。这是你两头的爷爷都没了,在的话,我也是要你们去看看的。哪家没个老,你说。”   汪盐是心里难过,舍不得父母,也不大喜欢这传统嫁娶的窠臼。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陈茵由衷地告诉女儿,“其他都是假的。一辈子活下来,能指望的了的,到头来只有自己。福气好点,修个知冷知热的老来伴和养老送终的儿女。其他什么姊妹兄弟,全不要指望,盐盐,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和你爸自然希望你能修个圆满。”   幸福的定义很广袤也很缥缈。陈茵说,与其幸福,不如圆满。   婚姻从来不是唾手可得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和你爸爸半辈子下来,你看得到的,你爸凡事迁就我顺从我,可不是天然就这样的。”   要经营,要修炼。这才是婚姻。   等汪盐从房里出来,收拾好行李,母女俩面上也转圜了。   孙施惠从沙发上慢慢起身,琢磨她脸上的情绪,也听到师母让他们抓紧回去,外面已经很晚了。   汪盐没多大情绪,也没反对。   只把行李箱推给孙施惠,她去收拾她工作的笔电。   趁着她收拾的空档,孙施惠沉静地开口,问师母和老师有没有空过去住一段时间。   陈茵只当施惠在说圆场的话,摇摇头,说有工夫他们会去看爷爷的。   “我这一向也忙,师母您方便的话,就和老师过去住一段时间吧。一来陪盐盐适应适应,她一个人骤然离了父母,心里总归不好过;二来,爷爷在家一个人也寂寞,你们过去陪他说说话,聊聊从前也是好的;再有就是,摆酒的厨房师傅过几天要来家里,你们在正好帮忙试试菜。”孙施惠说,正式摆酒的日子也得找人算好定下来,这些全是要老辈的人来定。   陈茵再推辞,说哪有新婚头上,岳父一家住到女婿家去的。要被人家笑话的。   孙施惠满不在乎,也继续诚意邀请,“他们不去住,是因为婆家不请也不乐意。我上头反正也没父母和你们意见相左,更没婆婆和岳母不对付,你们怕什么呢。爷爷顶多勒勒我,我房里的那些事,他想管也力不从心。”   陈茵三发要说不的,孙施惠替他们拿主意,说就住到试菜结束。   “盐盐需要适应新环境,您二老也需要适应嫁女的心情。至于我,更要适应……”   边上迟迟沉默的汪盐看他一眼,孙施惠缓缓笑意,来回复她,“从前是朋友交,现在是夫妻处。”   他站的地方正好灯下,灯下总有一片黑的。   盲点这个东西,轻易看破,就没有盲这个字了。   最后,汪敏行折中,要妻子陪盐盐去住几天。也算全了施惠两头维护的心意。   深夜,乱糟糟收拾东西再出门。   开车回去的路上,副驾上的汪盐迟迟沉默,冷不丁地开口,给孙施惠讲一段距离他们好遥远的过去:   三年级开始,学校组织秋游会。那次还有个作文大会。   他们去桔子园,因为学校统一组织,交的采摘费也是包含摘和尝的,每个学生可以额外带两斤回去。   汪盐摘了好几个都是酸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屁股上微微泛黄的,她笃定这个肯定甜。   她垫着脚去摘,迟迟扽不下来,真真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高枝突然一弯,桔子被树下的女孩摘下来,枝条松脱的力,惯性之下,她也陡然地往后一栽。   桔子滚到边上开荒输送灌溉的龙沟,里面丛生的草,水微微漫过膝盖。   汪盐脱鞋赤脚下去,刚摸回自己的桔子,被岸上过来的孙施惠看到,他以为她掉下去了,而边上的同学都在看笑话似的。   不等他们班的班主任过来,孙施惠拨开那些人,拿一根枝条去牵引她,要汪盐上来。   结果,她笨得可以,反把孙施惠也拽了下去。   两个人一齐跌坐在龙沟里。   孙家人过来接他们,汪盐哪怕顶着一头毛毯也还在剥桔子吃,确实很甜。   就是那一回,孙施惠骂她笨成猪,又不肯尝她掉在龙沟里的桔子,说脏死了。   汪盐回嘴他,讥诮他是小少爷,比女孩子还细皮嫩肉的少爷,施惠少爷。   那一年,汪盐刚背会了苏轼的《赠刘景文》,   为了给她作文取个点题的名字,她特地引用了诗里最后的半句——   《橙黄橘绿时》   作文里描写了秋收的总总,也寄予了孩子美好的视角,她愿每一个秋收,每个人的秋收都是硕果的,美好的,橙黄橘绿的。   车驰的速度很快,城市的夜影子,一斑斑地落在挡风玻璃上和车里人的眼里。孙施惠记得,记得汪盐从前的这一事故,也记得她的作文,那时候她的这一篇,在全年级当作范文一般地传读。   某人单手掌舵方向盘,他偶然的口吻,一时兴起,却腹黑得很,告诉汪盐一则后文。   “你后来去过那个桔园吗?”   “没有。”   “被征收了。负责拆迁安置的就是老钟。”   那里从前乡下得很,乌漆嘛黑的龙沟连龙沟。如今城镇一体化,全是工厂代工地。   汪盐没所谓地朝他呸一声,后座上坐着妈妈,她也禁不住地要骂他,“孙施惠,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一点都不行,我跟你说点事,你也总是要别人分分钟接受事实。”   某人笑,“我怎么见不得别人好,这不是你当年期许的秋收嘛。那桔园老板卖一辈子桔子也赶不上他那一回的征收好吧。”   “……”   孙施惠见身边人不睬他,腾出的右手来拢她的左手,试着缓和气氛,“哦,我知道了,你舍不得那个桔园,桃花源般的桔园,是不是?”   “驾驶途中请勿跟驾驶员攀谈,反过来,驾驶员也不要和别人瞎茶话会。”汪盐要挣开他的手。   某人笑着不让她如愿,也轻声提醒她,“别闹,开车途中。”   车子抵达孙家,回来的人谁也没惊动,孙施惠叫汪盐去给师母安置客房,他自个儿去看了下爷爷,也说明他这头回来的情况。   再回他们院子里时,汪盐已经在房里了。   “你妈那都安排好了。”   “嗯。”原本就是现成的客房院子,一应陈设床品都是干净的,“她不要我给她弄,赶鸭子般地给我赶回来了。”   孙施惠笑着脱掉鞋子,赤着脚,解除一身的穿戴,想往床上栽的时候,汪盐一时眼神警告。   有人也识相,干脆去躺那藤椅,然后观影一般地看着灯下人缓缓移动,她在把行李箱的衣服一一拿出来,往衣帽间里送且挂。   “留着明天收拾吧,我看着都累。”   “你可以闭上眼睛。”汪盐建议。   “闭上眼睛我就睡着了。”他够着她来来往往的声音道。   和平相处的首要原则,“你可以这么睡着了,反正,不洗漱,不能上床就是了。”   孙施惠顺着她的话,暧昧地答,“我就是洗漱了,你也从来没肯过呀。”   汪盐听到这一句,依旧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然而,也没再和他机锋。   偏偏有人机关算尽,陡然一处空隙空落,他没捕捉到。   直到汪盐收拾停当,洗漱完毕,再催藤椅上的人去洗漱。   孙施惠跃起身来,当着她的面,抽解他的腰带,也闲话般地提醒汪盐,“叫你妈明天在这里该吃吃该喝喝,实在不行,居委会广场那里好些个大妈呢,跳舞舞剑的,多的是。顺利的话,过几天正好领个人让她瞧瞧。”   汪盐一心以为他说的是试菜的罗师傅。   “对了,周六要去冯家。你看还缺什么,匀个时间我陪你去买。”   汪盐对付那些应酬的衣服饰品多的是,正月里,孙施惠拖着她量体地办了好多成衣和首饰。冯家是弥月礼加乔迁。   汪盐说,弥月起码得送个金饰,乔迁就封钱去吧。   某人:“你拿主意吧。”   等孙施惠洗漱回来,一脚跨上床来,顽劣地问已经躺下的人,“药还要涂吗?”   “不要,已经好了。”   “这么快。”   汪盐不理他。   孙施惠短发上还带着水珠子,汪盐皱着眉,“你不能吹干了再上床吗?”   “不能。”他甩两下头,甚至有水珠子蹦到汪盐脸上。   “这是狗的行径。”   “狗的事情猫少管。”   好,猫不管。汪盐干脆闭眼睡觉,房里的灯还没熄。她闭了会儿,再睁开眼,孙施惠笑话她,意志不坚定,装模作样地睡。   一时兴起,拿她的姓氏取笑她,要她别叫猫猫了,叫汪汪吧,这样我们就同类了,“汪汪汪。”   汪盐还回去,“装孙子。”   孙施惠一秒正色,他俯首朝汪盐,“我有的是时间。”总要等到你心甘情愿。   汪盐近距离地感受着某人气息的乖张,也看到他浅色的瞳孔。有一秒的游神,无声地嘲讽他:   聪明反被聪明误。   作者有话说:   “汪汪汪”   “装孙子”   这是当初最最版本文案的灵感,也是他俩姓氏的灵感。   .   再一则,不要催我进度,他俩的进度节点,我是没正式动笔就定好的。嫌我慢的可以囤囤。就这样,比心~ 第35章 家家雨(15)   周六这天, 晨夜里蒙蒙细雨。   汪盐难得双休天老早的醒了。她拿手机看的时候才发现插着电的数据线大概坏了,手机薄薄一点“血”,苦熬了一夜。   房里再没别的数据线了, 汪盐起身去外头,来到孙施惠书房里,想借他的用一下。   所谓书房,主人正经看书没几本。无非是个家用办公环境, 书桌上一台式一笔电两个办公工具, 其他就是些简单的座机电话、办公用品。   汪盐进来的时候,书案上蓝牙键盘边横着一把裁纸刀,和一只烟灰缸, 里面满满摁灭的烟头。   她在上头找到了个无线充,也不高兴移动位置, 就地放上去。   汪盐没碰桌上任何东西,只从移动书架上勉强翻出一本书,是讲明清家具式样图鉴的。   她坐在书房朝西待客的一张沙发上,囫囵地翻了几页。上面好多便签、笔迹,均出自某人亲笔。   就这样,汪盐顺着某人的笔迹翻图画般地翻了有大半本。   那端,朝东开的门被吱呀推开。   门口的人,一身清浅的睡意,脱口就是满满的冷漠, “家里连琅华都知道, 我不准任何人进我书房。”   “你门也没锁。”   “不锁不是你进来的理由。”说着, 孙施惠一步迈进来, 他问她, “怎么了, 失眠?”   “头有点疼。不高兴睡了,手机又充不进去电。”汪盐指指她手里的书,“我只碰了这一本,也不至于什么商业机密吧。”   孙施惠朝她嗤笑一声。随即再去翻墙面上的一扇门,原来,墙上整面全是储物格,还嵌着一个迷你冰箱。他上回喝的气泡水就是从这拿的。   孙施惠问她要不要喝。   汪盐摇头,说一早喝这么冷的,她吃不消。   某人自顾自喝一瓶冰水,再朝她走过来,看她翻的书。汪盐问他,“你做这些笔记是为了那个赵先生?”   汪盐虽未曾谋面对方,但他在忙的项目,细枝末节也听了不少。串联起来,她总能明白他在干什么。   “之前去吉隆坡拜会他的时候,总要提前做点功课。”   “为什么会想做民博这个项目?”汪盐靠在沙发的一端扶手上,很正经地问他。   孙施惠乜笑一声,“怎么跟爷爷一样老气横秋的。他是资方口吻,你也是?”   汪盐没所谓地撇撇嘴,“不说拉倒。”   “要说什么,你要听的理想抱负通通没有。有的就是偶然听到赵某人的事迹,恰巧政府战略就是那边要投资个观光点出来,放一个民博那里,政治文化经济劳务四角齐全。”   汪盐把手里的家具图鉴书合上,“这怎么不是抱负了。”   孙施惠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汪盐没有闪躲,“做多方有利有益的事,就是抱负呀。”   孙施惠笑话她孩子气,也正色道:“这还是你第一次鼓励我。”   对面人有点洋相,眉眼里的情绪,浮浮沉沉,她回敬他,“那是因为你从来不正经和我说事情。”   眼下他正经八百了,“那么,你后悔吗?”   “什么?”   “后悔和我婚姻搭子,来成全我这个项目吗?”   “……”   孙施惠再信口雌黄道:“爷爷听到我要和你结婚,没辙极了,他即便知道我就是拿婚姻换钱他也没辙。汪盐,我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反之,我不想做的事,谁也摁头不了。”   他的一番话还有下文,“总之,和我一段婚姻,我最不想在你口里听到后悔二字。”   也唆使汪盐,不要太信奉她父母给她的家教。“你开心自在,比他们所有人的紧箍咒都重要。”   汪盐被他说的脸上一红,张口微微结巴,“你……说的都是大话,连我爸都不高兴敷衍我的大话。”   “是嘛,”某人冷冷的声音,“那就当我大话吧。大话你汪盐。”   二人难得的在这书房里,各据一端,没有猫狗掐架地聊了会儿。   孙施惠再拉汪盐起身,要她回床上去,别在这窝着冻着。   汪盐也依言起来,她才走了两步,某人就提醒她什么,“汪盐,你弄脏我沙发了。”   是她来例假了。怪不得一早起来就偏头疼的样子,刚在沙发上靠了会儿,睡裤上沾上了,还染在沙发上。   她急匆匆回房里换洗衣服,因着他们上午还要去冯家做客。而汪盐的备用卫生棉里只剩下夜用和安心裤。   她匆匆穿好一件开襟毛衣,孙施惠洗漱好了看她在衣帽间里的动静,过来问她,“你要干嘛?”   “我要……出去买那个。”   “哪个?”有人明知故问。   “卫生棉。”她上学那会儿都不忌惮他们男生笑话她,没理由这个年纪了还矫情的。   结果某人语出惊人,“所以你现在站在这里是没有那个阻挡措施的?”   汪盐气得翻白眼,说的什么狗屁话,“有,但是我要买棉条那种。”她今天要穿礼服裙子,她不想垫任何东西。   “棉条又是什么?”   “是你一辈子用不上的东西,不需要关心。”汪盐说着往衣帽间外走。   某人伸手拦住她,“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给你去买。”   汪盐没当他话是真,想起来这在乡下,附近民生超市里也未必有这些。“算了,待会去市里再说吧。”   两口子一大早在衣帽间里说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陈茵过来的时候,问他们一大早商议什么呢。   孙施惠:“民生大计。”   汪盐朝他瞥一眼。   今天早上,汪家父母借女婿地方,请孙开祥吃早茶。   陈茵过来知会他们,你爸爸到了,你们也快些收拾下。“施惠,琅华那头你喊过了吗?”   陈茵在孙家住了三天,都没碰上琅华一面。今天借在孙家地盘,省得老爷子移动,既然汪家请客,自然礼数要到。他们要施惠正经邀一下琅华那头,来不来就是她的事了。   琅华自然不会来。电话里拒绝地明明白白,孙施惠也只能委婉回复师母那头,她一向早上起不来的,说心意领了,让我们慢慢吃。   早茶两家吃得还算顺畅,陈茵原本想叫齐阿姨一起坐下来吃的,转念看施惠,估计他们孙家也没这规矩,就作罢了。   她这几天来,这个保姆嘛不算殷勤但也没怠慢。其实他们早前来孙家,就有端倪的,年前来看孙开祥,保姆对他们拎过来的果篮,眼皮子都没撩一下,还是施惠让她去洗了切的。   话里话外其实看得出,齐阿姨终归有点眼高手低。孙家出出进进的都是有姿态的人,耳濡目染总归跟着心思也傲慢起来。陈茵私心觉得都可以理解,别看人家干得的衣食起居的活,从施惠那里打听,薪水不老少。原本家政行业这几年就紧俏,家里这上上下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弄得声张生分了终究不好。陈茵有心转圜几句,就喊齐大姐,说我们盐盐呀,自小跟着我们,没有大排场嘛,也是没吃什么苦头。实心眼子一个。“她同我还老是眉毛不是眉毛的呢,都怪我们也惯。这陡然地嫁人了,里里外外的,还要指望你们过来人多帮衬提点才好呢。”   齐阿姨这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顶瞧不上汪家这水磨的嘴上功夫。当着施惠和老爷子的面也不好驳什么,一心想着琅华的话,她是琅华请回来的,原本就是服侍老爷子的。拿的就是这份服侍的钱,左右施惠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她也懒得辩驳,嘴上回汪太太,“汪妈妈这话就重了,我到底只是个干活的,实不该算什么过来人,更谈不上帮衬呢。”   说话人面上活络,心肠却冷。表面上以帮工自诩,实则还是等于不买账汪家的拿和。   一篙子又把要过来的船赶走了。   陈茵还要说什么的,汪敏行已经不肯了。   陪在汪敏行边上的孙施惠搁下手里的茶杯,想起什么,便朝爷爷开口,“前天我和您说的那事有眉目了,如今添了盐盐,家里多多少少要多出些事务来。后面还要摆酒,我想着,就把宋阿婆接回来帮着料理一段时间。”   “这不是给原有人工加工资就办得了的,到底是人手不够。今后,齐阿姨就专服侍爷爷这头,家里其他事体就撂给宋阿婆吧。她到底在咱们家干了那好些年,从爷爷到父亲再到我。您说呢?”   孙施惠口里,爷爷,父亲,他。最后把这得罪人的一锤子买卖抛给了老爷子。   孙开祥还不知道他什么心思,难得听他提及自己父亲。也知道,从前的保姆一来,变相地,这齐阿姨就等于架空了,不走也要变成走了。   早茶一散。老爷子私下训斥了施惠几句,说他眼里毫无半厘尊重。   孙施惠没所谓,“我留着余地的,她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肯给盐盐和汪家这个台阶,我何必舍本逐末。为了个外人的体面而伤了我自己的里子,笑话。”   孙开祥被他们闹得头都疼起来了,“你这么一来,叫阿秋回来,又要和琅华闹得不可开交。”   “她的人我留着呀,留着表她服侍父亲的孝心啊。我并没有和谁要开交,爷爷。”这一声,某人喊得老爷子终究动容。   孙施惠再道:“这些年,里里外外,识不清的都认为您偏帮着我。爷爷,您自己扪心,我待琅华如何,她是我姑姑,我实情待她如姐弟,我当她如阿姐一般。是她自己不愿意认我,盐盐这事,她但凡有一点看重我新进门的人,也不至于一个保姆凭着她的心性和我们闹出这两端阵营来。”   孙开祥到此不说话了。挥挥手,赶施惠出去。说反正家里家外,也是由着你说了算了。   等孙施惠回到他们院子,汪盐没着急换衣服。只问他,宋阿婆这事怎么回事?   “我们留下来住的交换条件。”孙施惠傲慢地答。   汪盐思量,和爷爷的顾虑一致,“你这样,琅华那头肯定有话说的。比直接辞退现有的都伤人呀。”   孙施惠比他们思量得都更靠后些,“原本,爷爷一走,就等着散伙的。我又何必苦了自己去成全一个外人。”   汪盐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她眉头紧蹙,干脆告诉孙施惠,“你这样我有点害怕。害怕成为别人口里的祸端。因为我清楚,你根本不是由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孙施惠,你假他们之名,在行你个人的业障。哼!”   汪盐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能为力,她有点憎恨他这样无情无义之貌。   孙施惠也不急,伸手来扶她的下巴。饶是她满口地骂他,偏他反骨地受用极了,反过来讥诮她,“那么我干我的混账事,你又急什么?”   “因为外人眼里我们是一体的,人家只会说我诱坏你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呵。孙施惠笑得轻飘飘地,出口的话,故意气汪盐,“我从前确实不是这样的。”   汪盐被他气得头更疼了,怪他凡事自作主张,才要喋喋什么。   孙施惠拖她进衣帽间,催她换衣服,要她别为了不值得人在这瞎耽误工夫。“我就问你,今天不管是爷爷、琅华还是一个外路的保姆。汪盐,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担这个虚名?”   “如今里里外外,我们都是夫妻。我做什么事都和你脱不了干系,你被谁挂碍还是挤兑,有十分,就有五分算到我头上!她们轻视你,难不成我还要和她们讲什么大道理不成。”   汪盐哑口。   拽她手的人,一时贴近过来,端详的目光也是冷漠,重新替她梳理,“怎么样,愿不愿意替我担这个虚名,孙太太?”   “……”   “愿不愿意?”他再问一遍。   “孙施惠,你让我沦为一个坏人。”   “你坏一点,我更喜欢。”他大放厥词。   汪盐仰头看他的那一瞬,某人拽她手的力道再牵扯一些,两人绊绊跌到墙角一隅。   后背倚在墙上的人,任性警醒他,“你这样就不是瞎耽误工夫了?你这样……干脆你自己去冯家了,我反正头疼不想去了。”   孙施惠捧住她的脸,倨傲眉眼,“不行。你答应我的,外人面前不拂我面子,我自己去赴宴,冯茂辰那家伙领头,绝对笑掉大牙。”   “关我什么事。”   孙施惠再贴她近一分,他捞住汪盐的下巴,腿也挤在她两膝之间,“汪盐,你说男女接吻的意义是什么?”他的气息全压在她眉眼和唇边。   汪盐纯心要他生气、跳脚。“是性的假象,模拟,也是男人臆想的前奏。”原本她的过往就不是一片空白,别指望她说些虚无缥缈的话。   有人瞬时眉间一紧,俯首描摹、勾勒的力道暴戾也无章法,最后移开唇的时候,气息出卖了他,久久难停匀,汪盐更是。   孙施惠不肯她好好平复,一只手撩住她的下巴,拇指点点汪盐的唇边,“因为嘴巴离你的心近一点。” 第36章 家家雨(16)   汪盐早春第一套礼服贡献给了赴宴。   削肩膀的人塞进一袭灰白调的纱质长裙, 腰封是条烟蓝的长纱点缀,很简单地一记结扣。   孙施惠换装好了,再进来的时候, 汪盐在抽出的一排抽屉里选配饰。   某人站到她身后,透过镜子,打量她。却给她意见,“不戴更好看。”   汪盐回头,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也伸手,左手虎口握成个圈,来替她拢头发, 形成一个低低的马尾。“就这样已经够了,再多, 就俗气!”   汪盐乐得轻松,把抽屉一一归回去,“正合我意,你只要不觉得跌了你的面子就好。”   孙施惠笑得松泛,“你还真以为物比人贵?”   “是我以为你以为。”   “什么你以为我以为的。”孙施惠一口全给推翻了,“你和她们不是一类人。你穿得货真价实的好看就够了,不要学冯家那一屋子女人,一出场跟个移动首饰铺子似的。”   汪盐耳上只别着一对耳饰。听他口里的话,讥诮人却也觉得很好笑。   她没和冯家往来过, 甚至在孙施惠这些年的联络日常里也没听他说过。   但看两家的交情却是不浅。   “是不浅。”孙施惠长话短说地告诉汪盐, 冯家和孙家三代交, 生意伙伴也是联络伙伴。因为父辈多是男儿, 到了孙施惠这一辈又是。因此, 没结成那倒霉催的亲家, 额外一个琅华又并不买账冯家那几个歪瓜裂枣的男人,等于两代同他们家结仇了。“所以,你去,她们那几个老嫂子说些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事情上,你得学琅华,要么我不开心要么别人不开心,总要选一个。”孙家的行事风格就是,我反正不能不开心。   汪盐嘲讽,哪怕穿上高跟鞋也得稍稍仰头看他,问孙施惠,“这么说,你还是有喜欢琅华的时候的,对不对?”   “我喜欢她什么?二百五,炮仗筒子,不长脑子半个头上,由着一些小人小心去唆摆她。过了年也四十了,她还整个一个十五六的脾性。”   汪盐成心要眼前人气上加气。他要宋阿婆回来也是,汪盐劝不住便说反正是你的家事,我不多嘴了。“我反而不讨厌琅华,这样娇纵几十年,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命。”   她只是没活得透而已。能这样娇纵一场,也是人生恣意。   早年没了哥哥,失了父亲一半宠爱,半路又折腾回来一个侄儿。饶是孙施惠铁一般的嘴,汪盐也瞧得出,他很清爽,家里这些枝枝蔓蔓的口角影响不了他在外头维护琅华的心情。   得这样一个哥哥的延续,他骄傲固执,冷面冷情却未必冷心。于琅华,未必不是福报。   “你会护着自己的姑姑的,对不对?”   “对什么对。”某人强硬,“人活一世,都指望别人替你了,这叫自私自利。”   话短情长。孙施惠语毕,汪盐有一时是阻塞的,言语以及思绪。   她很想问问他,可是有时候女人一时碰壁的软弱就是会希冀这种“替”啊,不想选择不想思考,就想着你能替我做决定。   这种“替”,并不是自私自利,而是需要你。身与心,都具备安全感地托付与你,终极,她们需要的是一种情绪价值。   琅华是,汪盐也不能免俗。   *   冯茂辰父亲是冯家长房,他们家关起门的事更是几大缸都作不下。   冯老爷子前后娶了两任妻子,老大老二是原配妻子所出,小三子是续弦所出。   那续弦比老爷子足足小了快二十岁。那小三子好像还在上大学,而冯茂辰这个侄儿辈已经进第四代了。   老爷子前些年去了,遗产分割还请了孙开祥来坐镇。   如今冯茂辰这一脉出来单过,买了一套小洋房,趁着女儿百铱誮日礼,正巧请相熟的朋友来顺便暖房行个乔迁礼。   夜里落了一阵雨,上午十点多天光才熹微透亮。   孙施惠开车,特地把车子停地有点远,避让那些扎堆的车子。下来的时候,微风抖擞香樟树上刚刚抽芽的叶子,簌簌一霎飞花雨般地落在汪盐头发和肩上。   鞋子也是新的,羊皮的底子,根本禁不住这地上青砖拖沓的水渍。   他们二人已经下来了,孙施惠到底男人,眼明心也未必跟得上的细,只问汪盐怎么了。   “鞋子估计要报销了。”汪盐心疼。   某人这才领悟,要她上车,他们再倒回去。   可是一转眼,后头又有车子徐徐过来,这一程,不等到散席,这一片的车子且不会少。   汪盐才犹豫着往前走呢,孙施惠走到她前头,背朝她,说背她过去。   “不要。”   “你不是心疼鞋子?”   “我心疼……”   “少废话吧。”   孙施惠站在她前面,看她不响应,干脆来拖她的手。   后面的人多少觉得洋相,“不要,人家会笑话死的。”   “笑话我背自己太太过水塘?”   “……”   “汪盐,那么到底是鞋子重要还是你面子重要?”   犹犹豫豫的人这才俯到前头人的背上去,孙施惠掸到她人,重重把她往上一掂,骇得背上的人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了,金器和礼金。   到了冯家庭院正门口,孙施惠把汪盐搁在台级上。这一不高不低的动静,多少引来了上门宾客的注目。   有人认出了他,“施惠,你这是在做什么?”   汪盐站在那里,任由来人打量他们,从她身段再到孙施惠的手,只听孙施惠应酬对方,“埋怨我把车停远了,一路水汪汪的,我免得还要赔她一双鞋子,就干脆背她过来了。”   对方男士显然不信,“这怕不是天价的鞋子,才逼动我们施惠这么舍不得起来,啊?”   闲话间,对方还只当这位蓝灰色调裙子的女生是施惠今天的女伴而已,一细聊,才知道施惠前些时间结婚了。   “你结婚了?孙施惠你这闷不作声干大事的能耐是越来越顶了啊!”   某人淡淡嗯一声,稍稍牵过汪盐来,“是,我结婚了。汪盐,汪小姐,我太太。”   对方这才感叹,好一个汪小姐。柔情似水,水汪汪,和这天气真配。   冯家的这栋别墅楼,前后都有花园,草坪也微微出新的样子。不等客人进里,冯茂辰的母亲已经抱着乖囡囡的孙女在玄关廊檐下迎客了。   百岁天的孩子,穿得粉白娇嫩的,为了好兆头,挂着长命锁和一对足金的环镯。   冯母笑吟吟地,先是看到了施惠,也看到一身淡意温柔的汪盐。饶是没碰过面,也晓得了,这就是孙家新进门的孙媳妇。   冯母客套朝施惠,先是过问爷爷怎么没来的,再查点琅华,最后才朝施惠身边的女人望一眼。孙施惠正式介绍汪盐的身份,也说正式摆酒请这头都要去。   冯母依旧抱着孩子。不热衷也不冷落。   说话间,汪盐把准备的礼递给边上一直没讲话的冯太太,也问候些喜庆吉祥的话。   而对于冯母,只不卑不亢的笑意。   逢迎的人看在眼里,把孩子抱给边上的月嫂,却是同儿媳妇说话,“晴雨哪里去了呀?你让她过来帮忙照看客人的,这丫头,心又给我野走了!”   正念着经呢,斋主来了。方晴雨看门口热闹,这才挤了过来,心无城府地喊冯母姨妈,也朝一应人和善笑意,偏在孙施惠脸上卡壳了下。   她才要说什么,冯茂辰的妻子抢先了一步,要晴雨帮她把客人的礼先送回房里。   直到男女宾客分席而坐,汪盐在一围坐的太太圈里,才听了些孙施惠从前的“新闻”。   冯母有心把妹妹家的女儿说给施惠,几发找人说媒,甚至叫自己丈夫亲自去和孙开祥谈这门亲事。说晴雨是打小在冯家这头上学的,衣食住行都在冯家,和冯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二样了。   被孙开祥婉拒了,后头娘家几门亲事更是,孙施惠连见面都省了。   这事偏在琅华那里闹得最凶,琅华笑话冯母,这是多爱施惠啊,这么爱,抓紧再养个女儿嘛,我们施惠也不是等不起。毕竟他们冯家找小老婆也不是没有过。   冯母和琅华且还有前话,小时候冯茂辰一心想着琅华。琅华嫌他癞□□,说你爸爸你叔叔我都看不上,还想着我降辈去你们冯家,想屁吃呢。   经此前后两役,孙家姑侄俩算是把冯家这头得罪透了。尤其冯母,她看施惠不如意到底有限,毕竟他男儿家,看不上也不耍阴的。哪怕今天,也没给晴雨和冯母什么眼色受。   冯母是板板正正看不惯琅华。顺带着这新进门的汪盐。   因为琅华正月里会到过冯母一回,说过不了多久,你要去孙家吃喜酒了,大嫂子。施惠要结婚了呀,别说,新娘子真是漂亮,我都自叹不如的那种。   厅里欢声笑语,杯盏叮当。冯母有心打量这漂亮的新娘子,心想,说了这许多的闲话,你也真沉得住气。   喝茶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大家小姐呢。   冯母钻营之余,干脆和汪盐攀谈,问她父母做什么的,她又做什么的。   汪盐一一回答。   正好月嫂又给孩子换了套新衣服,是晴雨给孩子买的,抱过来要给大家拍照呢。冯母对自己的孙女笑得眼睛都合成缝了,献宝般地,“汪小姐也抱抱呢,沾沾喜气,说不定明年开春就要吃你和施惠的红蛋咯。”   汪盐委婉摇头,说她不会抱孩子,回头碰到孩子就她的不是了。   岂料冯母一面递消毒免洗液给她,一面微微讥讽,“做女人的哪有不会抱孩子的,我们晴雨还比你小好几岁呢,都会抱。”   汪盐坐在那,赶鸭子上架,终究不好拂了主家的“颜面”,两手不够用地横抱着一个才不过百天的孩子。   她意思了下,就想把孩子还给本家。岂料她腕上戴着个开口镯,不小心刮到孩子手了还是怎么地,孩子哇呀呀地哭起来。   只见晴雨比孩子母亲、奶奶还快一步地接过孩子,再朝汪盐微微迁怒的口吻,“哎呀,你手上戴镯子,你要提前说一下的呀!”   汪盐一心记挂孩子,生怕真的刮到婴儿的皮,才想抱歉的。   有人抢先了一步,“你谁呀,保姆还是月嫂?既然晓得孩子磕不得碰不得,就老老实实自己抱,瞎显摆给人家干什么!清爽点,人家不必把你们家孩子当宝的。”   众人回头,琅华一身黑色长裙,脸又拉得老长,倒不像来吃喜酒的,   反像来奔丧的。 第37章 家家雨(17)   开口镯是汪盐和孙施惠领证前一天晚上, 陈茵正式交给女儿的。   一件老式的开口实心金镯子,陈茵出嫁前,老母亲给她的。不值多少钱, 胜在传承。   妈妈特地去请金匠老师傅洗得干干净净,也交代汪盐,务必戴满新婚头一个月。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喜庆的一件陪嫁物什, 连累了她在这困顿的局境里有苦难言。   焦头烂额之际, 有人替她解围。   琅华走过来,妖妖翘翘的样子。别说,这浑浊的气氛里还真需要她这样的人提神。   方晴雨一见是施惠阿哥的姑姑, 一时不敢大声说话,看一眼冯母。冯母起身迎客的样子, “琅华呀,我以到你不来了呢。这是茂辰的妹妹,说话没个轻重,小孩心性。”   琅华走近了些,傲慢地鼻孔出气,接冯母的茬,“啊,茂儿的妹妹呀。我还当早生养的月嫂呢,心想这么心疼孩子, 肯定得生过的人才这么有经验。”   抱着孩子的晴雨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瞪一眼琅华, 又瞥一眼边上无事人的汪盐, 气得咬牙般地把孩子交给月嫂扭头就走。   而落座的琅华, 也不应付今天弥月礼的孩子, 只把她的礼金给到茂辰的太太,嘴上懒散,说她还睡着呢,茂辰一味地喊她来。   大小姐嫁到,又是个从来不和叽歪人搭撒的主。坐席间,竟无人敢同琅华寒暄。   茶几上重新换热茶,新点心。   互相恭维里,汪盐悄然地看了眼琅华,也趁着分杯换盏的空档,微微展颜道:“谢谢姑姑了。”   琅华饮一口红茶,唇上坠着些鲜血般的艳丽。眉眼倨傲,真真跟孙施惠是一个流水线出来的,双煞傲孔雀。   “谢我什么?你清爽点,我才没有工夫帮你。你往这一坐,还是你原先的汪盐,你看我睬不睬你。”   “我们孙家的脸,只能丢在孙家。外人在这叽歪,你狠该叫他们滚。”   汪盐听后,略微讥诮,“我还是原先的汪盐,你也会帮我的。”   “放屁。”   “赤子之心的琅华,就是这样的。”   黑裙却面若桃花的人,听到个什么字眼,恨不得牙都酸倒了,更多的是赧然。她想起年前说汪盐是非那次,换作别人讲她,她远不会这么好性地还陪对方笑脸。眼下,连忙给汪盐酸回去,“你就是这么矫情地哄着孙施惠昏头转向的?”   “赤子之心就是孙施惠说的。”其实没有,他说琅华二百五……   琅华面上满不买账,把手里的夜莺茶杯磕回杯碟上去,懒散拈一块点心到嘴里,再朝汪盐乜一眼,“你和施惠还真是一对。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是吧!”琅华哼一声,翻脸就质问汪盐,“齐阿姨的事,是你挑唆施惠换人的?”   汪盐诚实以告,“恰恰相反,我劝他不要这样。可是你侄儿不肯听,我人微言轻,并不想在你们家充什么主人家。一个家,注定只能有一个一锤定音的人。”   琅华听不进去这些,“汪盐,哪怕你看不惯齐阿姨,也得给我受着。你们不是叫阿秋回来吗,好的,我看看我爸会不会当真把齐阿姨赶走。”   “不会。爷爷全不想理这些事,来之前,我去爷爷房里坐了会儿,他分明是焦头烂额,说你和施惠两个人像极了津明阿哥说的那个故事,两个孩子,心性使然,争烧饼吃呢。爷爷早前没做好一碗水端平,如今想弥补,也无济于事,干脆由你们去。看你们姑侄能请多少个保姆回来。”   “哼,怎么你一来,就生出这许多事端来。从前施惠可没嚷着要换保姆的。”   汪盐机锋跟上,“从前他也没搬回来。”   “是,你有本事,好吧啦。有本事哄得他服服帖帖回孙家!”   “琅华,我只是就事论事。”   “少给我卖乖,你有这牙尖嘴利的能耐,刚才怎么哑巴了。”   “所以我说谢谢姑姑啊。他们是外人,外人总归是冷漠社交的。而你,我单方面觉得不是。”   琅华油盐不进的颜色,懒得理汪盐,目光收回之前,还不忘打量她一身穿着,从鞋子到裙子再到外面的风衣,俱是不凡的衣品。   她从前却是没发觉,汪盐不干己事不张口的性子,几个回合照面,竟然穿搭方面,很投琅华脾性。   转念一嘲讽,不然怎么就进了一家门呢。   快到十点的时候,冯家前后院子都天光大好,外面几乎碧蓝如洗。   后院有个游泳池,边上支着把遮阳伞,还是感应紫外线那种人工智能的,设定好了参数,它会自动伞开。   孙施惠被冯茂辰几个拉着玩扑克,汪盐不高兴陪着他,里面香烟缭绕的。趁着上洗手间的名头,出来逛逛冯家的前后花园。正巧看到了这智能的遮阳伞,一时兴起,想走近看看,那么收伞的按钮在哪里。   她在那伞下佯装坐了会儿,也没弄明白,伞到底是怎么收。   直到有个半生不熟的声音斜过来,“那上头没按钮的,操作在手机上,汪副理。”   汪盐寻声望去,她一时拿手遮在眉眼之上,只怕太阳太好,她晒迷了眼。   只见走近的人,大咧咧坐下来,却是魏小满。   “你怎么会在这?”   来人才早春里就穿得萧薄,T恤机车夹克那种。“这话也是我要问你的。”   汪盐一向在人际关系上过目过耳不忘,来的时候,孙施惠说冯家两任妻子三房儿子,小三子还在上大学的样子,想是他记差了一点半点。“你是冯家人?不是叫魏小满吗?”   “魏小满就不能是冯家人?”   汪盐傻眼了,“那你那时候还哭爹求娘地不要辞退你?”   “是呀,我需要这份工作呀。也谢谢汪副理保了我。”   魏小满确实是冯家第三子,但这几年和上头两个老哥哥不大来往,他人也不争气,不爱那些生意经,自给自足的养活自己好几年了,上学再到打工。   今天这里是茂辰热情地喊,他这才过来打个招呼。   汪盐经过孙施惠的身世,看谁家的家务事都不稀奇。   更不想讨人厌地劝别人什么,只说,“这么说,你是冯先生的小叔了?”   “我还是他孩子的叔公呢。”   说完,二人一齐笑了。   晴空万里,浮云全散开了,惠风和畅。汪盐难得在这里能碰上自己圈里的人,一时感怀也是安全感,免不得和魏小满多闲聊了几句。   她问他,“那么,你真名叫什么?”   不待魏小满作答,有人先出声了,“汪盐……”   孙施惠好不容易脱手,出来寻她,偌大的房里,几层都没看得着她,却在后院的阳伞下,看到她和一个年轻小崽子聊得有声有色的。   汪盐看到孙施惠过来,有点晃神现下的时间了,仰头问他,“要走了?”   “走什么走,你没吃饭就要走了。”某人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再瞥一眼对面年轻机车小崽子,目光重回汪盐脸上,等着她开口。   坐在椅子上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一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一个巡店里的见习咖啡师,魏小满;这是……我先生,孙施惠。”   孙施惠手抚在汪盐脑后,也顺着她的低马尾,缓缓而下,最后落在她肩边锁骨上,“你结巴什么?”   汪盐朝某人瞪一眼,我哪结巴了,再小声提醒他,“他是冯家的人。冯茂辰的叔叔。”   孙施惠或许早年见过,但忘了,依约年纪差不多。但他对冯家的小三子没兴趣。只淡淡应付人家两句,“是嘛,去吧,看看茂辰的女儿,你侄儿和侄孙女等着三叔三叔公惯惯呢。”   汪盐没好气地朝孙施惠瞥一眼。   魏小满也不介怀,起身要去的时候,只朝汪盐说话,“汪副理,我现在确定你们青梅竹马,不是破镜重圆了。”   魏小满再补刀,“破镜重圆的男人才不会这么眼睛长在头顶上。”   没等孙施惠再张口,魏小满就进里了。   “他什么意思?”   “他瞎说的。年轻人的脑回路,不必强行理解。”汪盐全然没上心。   孙施惠掇个椅子与她面对面而坐,“汪盐?”   “嗯?”有人面不改色。但私心很喜欢他偷空出来,且和她亲密说话的样子。风在耳边、手间指缝里,都是软的。   “这小三子指的破镜重圆的男人……”   汪盐没等孙施惠说完,反问他,“那个方晴雨是原先说给你的对象?”   “你吃醋?”   “没兴趣。就是下次这种场合,有这种盲盒暧昧对象的,你提前跟我说一下,我好有所准备。”   “什么暧昧对象,我和谁暧昧了。”   “方晴雨!”汪盐突然顶真起来,也告诉孙施惠,让他承一次琅华的情。“不是琅华,我就成莫须有的罪人了。”   “谁!”某人突然高声起来,“你说茂辰那个表妹?她怎么你了?”说时迟那时快,孙施惠忽地起身,扽汪盐就要去,“我去问问冯茂儿,他妈是不是故意的,我和他说得清清楚楚,别给我惹事。他的人还是作妖了是不是!走,现在就去!”   汪盐一个上午真的被这对姑侄俩说风就是雨的性情就震撼到了,她眼见着某人疯病又要犯了,连忙按住他,“我肚子疼。”   孙施惠这才记起来她来着例假呢。   汪盐重新拖他坐下来,怪他,“你好意思说琅华炮仗筒子。”   “我早跟你说,不要警醒你的教养。对待没边界的人,就得把他们没教养的狗屎扔回他们脸上去!”   “那我们一家三个成什么了。我天。”汪盐忍不住地喊天,“人家要说孙家是土匪窝了。”   孙施惠没心情搭理她的冷幽默,只问冯家人跟她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知道一些该知道的。”   汪盐只提了那四五个相亲对象的事。   孙施惠狗头嘴脸地反问她,“所以你吃心了?”   汪盐实质性摇头,“我为什么要为了那几个没有成为既定事实的相亲对象吃心。”   孙施惠面上一冷,“很好,你还真是个合格的搭子。”   那头,冯茂辰在三楼后窗上喊施惠,要他别离了一会儿又要命地去找,“出息点,等着你起牌呢。”   孙施惠扭头,朝上头骂骂咧咧,“喊魂啦,一个个!你他妈是离了我不能活是不是!”   汪盐感受着某人光火的硝石味,他却不看她。一时气馁,干脆催他去吧,说她一个人在这坐着晒点太阳挺好的。   偏就意气人专心生意气怒。孙施惠见汪盐并不稀罕他特地匀出空来看她,生怕她受了冷落。   听着她赶他走,又不满意她对他过去全不介怀的样子。几分钟前,她和别人怡然自得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好像他拖累了她,引得她不自在了。又唯恐,汪盐和别人说过她未曾破镜重圆的谁。   一时撒手,孙施惠当真去了。   汪盐有几分钟的精神空拍,她出神了好久,一是怪自己不能由着性子干脆拖他留一会儿,陪我说会儿话也是好的,其实这种陌生又没意思的局,很难熬;   也怪一贯骄傲的孙施惠,他从来听不懂别人口里的软弱,更不稀罕去揣摩她。一不如意,就会掉头。不想留的人,才会借口要走。   那头,琅华枯坐半个小时,出来,她预备走了,看到汪盐一个人在这坐着。   忍不住过来,讥诮也是提醒,“孙家这种没意思的应酬还有很多很多。”   “是的,姑姑,您要走了吗,要不您再任性点,也带我走吧。”   汪盐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琅华只以为她不适应这里,也最后环视了下,确定没什么值得她遇到的人了。干脆也不理汪盐,直要去。   说话间,听得“铮”地一记响头,有个什么东西从楼上窗户上扔出来似的,嘟地一声掉进游泳池里去了。   汪盐琅华二人就在边上。   池子里水碧澄比天上的蓝还要清澈,一眼望到底,汪盐探身起来,就看到一个圆环的东西,沉在池子底。   她走近了些,看了好几眼,才确认了。   琅华看她形色很紧绷,只问她,“怎么了?”   汪盐气不过,扭头就要琅华带她走吧,“我正好痛经得厉害。”   琅华已经看到泳池底下是个什么了,一个小小巧巧的金手镯,她指着池子问汪盐,“是你们送的?”   汪盐嘲讽般地笑,“这是什么人家,才有这么上不得台面的行径。”   难得,琅华和她同气连枝,“你以为呢,你以为他们这些有钱人家里成天歌功颂德呢。一屋子尽吐些纳鞋底的小家子气。”   琅华说着就扔了手里的包,要找东西去够那个金镯子。   汪盐气性更大,要琅华别管了,“反正是送他们的,他们扔出来也是他们的。”   “不,你给我再扔回他们脸上去。”   琅华根本不怕惹出什么动静来,去边上找了个小孩玩的扑蝶还是捞鱼的网,来捞回物证。   两个女人都穿着高跟鞋。琅华光是嘴把式,干事一塌糊涂。   捞来捞去,也无用功。汪盐到底承她前后两回情,脱了高跟鞋,说她来。   她俯着身子,略微探在池面上,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捞,傻大姐的琅华还怕汪盐掉下去,扽着她衣裙的一摆。   专心致志时,金子进网了都,有人出声:“你俩玩什么呢?”   琅华听到一声姗姗来迟的声音,一回头,一松手,她扽着的力道一解散。惯性之下,汪盐直像一个猛子般地扎进去,扑通一声,溅出老高的水花。   孙津明见状,根本来不及细想,就跳下去救人了。   -   这里的动静,终究引得主家和宾客。   孙施惠赶过来的时候,汪盐已经被孙津明捞上来了,只是两个人都落汤鸡地站在池子边。   冯茂辰吓了一跳,直笑话汪盐和津明怎么一齐掉下去了。   边上又有暧昧的闲话泛着说。琅华一脸的不好看,指着冯茂辰的鼻子骂,说你们家的人,我真是不稀得搭理了。   原因始末在他们面前一分说。孙施惠听清汪盐是去捞那个小孩金镯子的,气不打一处来。   冯茂辰还在那和稀泥地赔着不是。说什么误会。   孙施惠一时没好脸,干脆把他手里的烟扔到冯家游泳池里,一面扽过汪盐,脱他的外套给她披,一面朝冯茂辰,“好呀,茂儿,你跳下去把那镯子给我捞上来。再让谁扔下去的,也等着她生理期的时候往冷水里栽一回。否则,没有误会这一说。” 第38章 家家雨(18)   冯茂辰在牌局上还跟施惠聊着他新基建项目的工程外包呢, 楼上谈得好好的,岂料后院失火了。   孙施惠翻脸不认人,他那个心高气傲的性子, 当着冯家父母的面,直接跟茂儿说:“我几番不说话,你们就真得了意是吧!茂儿,把我跟你说的, 转告你父母, 尤其你妈,她怕不是有点拎不清。什么相亲对象,什么多少个, 我怎么不知道,都给我领出来, 也让我掌掌眼!”   这做事的行当,就怕遇到这种刺头。下台面不说,一整个场子全丢尽了。   冯母也在边上咬舌般的惊讶呢。她顶多噎两句这新娘子,水磨顶真的排挤两句,哪能想到有这个局面。刚想说,是不是她们姑侄媳妇俩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你施惠别赖到我们头上来。   可是一看施惠那铁青的脸,压根不敢开口。   冯茂辰这新兴东道兼新爹,真的一脸的晦气与苦主。这水深火热的局面, 也只能和施惠打哈哈, 说别的先放放, 先让弟妹把湿衣服先换下来。   妻子也跟在后面打圆场, 因为听到施惠说汪小姐还在例假中。冯茂辰的这位太太一向温和, 冯母有个什么响头, 儿媳妇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驳什么。刚才一照面其实也看得出汪小姐也是个避世的性子。她连忙劝施惠,“这经期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先让弟妹上楼冲个热水澡。”   琅华在边上任性地拱火,想叫施惠走,不沾他们冯家的东西,话才说一半就被孙津明拦住了。因为他下水的他知道,这个早春天,池子里有多冷,“这样湿漉漉地走,盐盐会冻病的。”   没等他们说完,孙施惠已经抱着汪盐上楼了。   冯茂辰也照应津明上去,说他有现成的新衣服,别管合不合适吧,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纷杂的一阵脚步声散了,最后落单的却是琅华。   她一个人站在泳池边,有点失魂落魄。想起她早年去看演唱会,一个人随着人流而涌出,旁人都是结对而来的,只有她一个人光秃秃地落单。   琅华即刻要走,脚一动,踢到了汪盐的鞋子,还有谁的眼镜。   刚才孙津明过来,二话不说地脱了外套,摘了眼镜就下水了,把人捞上来,跟琅华说的也只是生怕汪盐冻着的话。   那晚冯茂辰送新婚贺礼到孙家。临走的时候,孙津明和琅华一起出大门。   他跟她说:“我是你,就哄着老爹服服帖帖。要知道女人对男人最好使的永远是温柔刀,哪怕是女儿朝父亲。论愧疚,二叔愧疚你的只会多不会少。”   “你是他请来念经的?”   孙津明莞尔,他点到为止,“琅华,你亏就亏在太任性。”   认识他这么多年,琅华第一次发现,孙津明站在红纱灯笼下,是那么地挺拔。这个从前她看来就是父亲的狗腿子,牵制回来给他宝贝孙子开路的男人。有朝一日,能站在他们家门前,挡住她去路,挡住她光明。   迷津点完,孙津明就驱车走了。   冯家宴请这一天,茂辰把相熟的一应人拉到一个群里。最后只有琅华和津明没到,他圈他们二人。   琅华任性说不去了,才要转账给冯茂辰的。   看到群里孙津明回复:祝小小姐岁岁平安。   他的意思是,他一个外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是孙施惠拿和要他来,也说有正经商务要谈。又撺掇茂儿,你喊人家津明谁睬你,喊叔叔!   茂儿果真地喊,喊两个没来的人,一个叔叔,一个姑姑。   ……   琅华终究把脚下的一双高跟鞋和眼镜都捡了起来,才要把眼镜也学那些小人扔到池子里呢。   有人去而复返,看清琅华行径,世故提醒她:“我并没有招惹你。”   孙津明拿回自己的眼镜,再看她手上汪盐的鞋子,干脆问她要,他好带上楼。   “你觉得你拿侄媳妇的鞋子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   “你喜欢汪盐?”   孙津明笑得豁达,“不行?猫猫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没有理由不喜欢她吧。”   琅华面上紧绷,“你这些话给施惠听到了,他准发疯。没准第一件事就是开了你。”   “那倒未必。你信不信,二叔一天在,他多少要忌惮些爷爷的颜面。”孙津明身上披着个毛巾,仍旧湿漉漉地跟她说话。   说话人伸手过来要鞋子,琅华执意不肯。她快步上前,要自己送上去。   美其言,“我还满爽今天我们家狗子朝冯家人发飙的样子,你别去招惹他,引得他破功,到时候却是我们一家人把脸丢到人家地盘上去了。”   孙津明作无谓冷漠状。只笑话这对姑侄,与天斗与地斗,恣意也鲜活。   *   孙施惠确实在发飙。   客房里头,他抱汪盐去洗手间放热水,等着洗澡。   浴室间里开着暖风机,孙施惠却不肯冯茂辰走,让他就在外间等着。   “施惠,这外头已经准备着开席了,我……”   某人等得就是这一句,“你也晓得啊,你也晓得你丫的今天办事啊。冯茂辰,你去我那里,我可没招惹过你们冯家一针一线吧。你今天不把那个镯子的事给我掰扯清楚,别想出这个门,我告诉你!”   孙施惠门里门外地走,又要牵制住茂儿,又要顾着里头的汪盐。   他刚才抱汪盐,身上已经染的一片潮,更是急得一身的汗。   冯茂辰看他往里间浴室去,作势要溜,孙施惠也不急,他提醒他,“你有本事夹着你女儿一起溜。”   冯茂辰这个苦主,真是苦到边了,他两手一摊朝施惠,“我就是要给你个说法,我也得去问问啊。哎,我的亲兄弟哎,你饶我一回吧,救命了。再说你老婆在里头洗澡,我听这动静,也不合适呀,你说对不对!”   “滚吧!”孙施惠这才朝他骂骂咧咧,转身进了浴室。   室内短暂就起了萦萦热气,汪盐才要脱衣服,她头也没回,要孙施惠出去。   走过来的人,看她剥浸潮的衣服很费力,干脆过来替她脱。   汪盐还在落水的惊魂里未定,又惹来一堆的看官,孙施惠再出面叫嚣几句。她真的,快三十年的人品,都折在今天了。   这件事足以成为她人生之耻的榜首了。   始作俑者依旧是孙施惠。她不要他碰,也不要他帮。   孙施惠见她这样,更是光火,“好了,别闹了,你真要把自己折腾病了吗?”   汪盐听他这样说,直接怒气值攒到顶,“我折腾什么了,你这是怪我折腾,连累你洋相了?孙施惠,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这个意思吗?”   “你就是这个意思!”汪盐一把撇开他的手,可是裙子已经脱了,她哪怕赤忱忱地站在他眼前也没所谓,只赶他出去。   “我上哪去?我哪里都不去。”某人浑不吝。他哪怕这样看着她,也四平八稳的。   汪盐一时恨比恼多一点,“孙施惠,你万般没品,无耻、小气、下流!”汪盐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两个恶劣的词中间,要加一个不伦不类的。   他就是小气!眼里心里都容不下任何人。   某人任由她骂,哪怕这个时候给他一巴掌,也没什么不能受用的。因为汪盐说对了,他就是,就是无耻小气下流,也好过她给他藏什么猫腻。   四目相对里,汪盐湿发歪在肩头,起起伏伏的呼吸里,眉眼到身体都不过是一把脆弱的骨头。有人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快去洗澡。”   “……”   “汪盐,算我求你了。”   “……”骨头的主人紧守着她的一口气。   有人什么气性都没了,甚至觉得自己昏头了,把她逼到如此局促,“汪盐,是我不好。我刚才不该走的。我不走,你就不会掉下去,我保证。那个什么狗屁镯子,你去捞它干什么?”暖风机的热气蕴在人身上,灼灼的热意。孙施惠只当汪盐真的生气了,他张了口也干脆什么脸面都不要了,一味催她去洗,见她不动,干脆上手来抱她。抱到……拥在怀里,一时气息能描摹到她的颤颤巍巍,也几乎跟着本能地朝她,“对不起。”   汪盐一时觉得脑袋和心一致地起毛了,像头发过电地那种起毛起躁。她闷声挣开他,也急得开了口,“你出去,我……你不出去我怎么取棉条呀!”   棉条是他们来的路上,在进口超市买的。   汪盐也庆幸今天用的是棉条,可孙施惠不懂这些,他也无所谓,“你取你的。”   汪盐没辙,换了个话术,要他去拿她的包,包里有新的替换棉条,“我待会要用。”   某人这才听话般地出去,汪盐趁他走的空档,跟做贼似的,取出棉条,再跨进浴缸里。   生理期不能盆浴,她也只是站在热水里,开了上头的花洒,两处热水作用下,她才把骨头活了过来。   孙施惠再进来的时候,看到她赤/条条站在热水如注下。他说了什么,汪盐也没听见。   良久,她关了花洒。馥郁香气里,孙施惠在边上不言不语,给她递毛巾。   汪盐再跨出来时,她没好气地问他,“你非得在这里吗?”   “……”他也不说话,只把她要的一股脑给她。   汪盐借着身上长毛巾的遮掩,背朝他,一面揩身子,一面重新用上新棉条。   孙施惠再递给她一杯热水,“我已经打电话给你妈了,叫她帮忙拾一套你的衣服,司机送过来。”   汪盐这才回首,“你又告诉我妈干什么?”   “放心,我只跟她说,你不小心弄身上了。”某人没脾气地看着汪盐,“难不成真要你穿冯茂辰他老婆的衣服呀,你高兴我都不高兴!”   说话间,外头有人敲门。   是冯茂辰夫妇。送了点热姜茶过来,又跟施惠解释刚才的事情。   关起门来,冯茂辰说得也就不那么讲究了。是晴雨那丫头,这些年跟着他们过来的,终究受了施惠一些挫折,又被琅华一进门的数落,客观陈述,琅华说话也确实不中听。   一时上头也是糊涂。正巧帮着嫂子查点登记客人送礼细项时,看到孙施惠他们送的那个金镯子,镯子中规中矩。   是镯子盒上写得一句贺词:   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孙施惠夫妇敬上.   晴雨认出了是施惠阿哥的字,这才一时气不过,把那镯子掷出去。   惹出后头这一地蒜皮般的事。   冯茂辰勇得很,“要怪,也怪你孙施惠自己。谁让你招惹女人的。”   镯子已经被捞上来,孙施惠捏在手里。真金其实都很软,眨眼间就被他揉成一团在掌心里,他朝冯茂儿狠乜一眼,“我招惹你姥姥!”   茂辰媳妇也跟着赔不是,说晴雨这会儿已经在她婆婆房里哭得抬不起头来了,她也知道一时意气,惹出这一大风波。姑娘家到底脸皮薄,说什么也不会好意思过来的。   但事出了,她是懊悔的。   “施惠,你就看在我和茂辰的面上,担待这一回吧。”   外头已经开席了,冯家主事夫妇俩过来赔礼,也算是尽到了。   汪盐在里间听着,这个熄声的档口,总有有人出面转圜。她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孙施惠,你过来一下……”   其实也不是劝,而是客场,总归要留着些颜面。   事情厘清,就要下决断。汪盐把手里喝了还剩一口姜茶的杯子递给孙施惠,也是提醒他,凡事留着余地,也好过过刚易折。   孙施惠再出来的时候,把那揉成团的金子抛给茂儿,“真金就是真金,别管她什么样,总归不影响你看她的价值就够了。”   聪明人福至心灵地领会,“当然。”   冯家宴席到一半的时候,孙施惠的司机送衣服过来了。   汪盐穿好自己的衣服,孙施惠即刻要回去。   冯茂辰出来送也要留客,孙施惠牵着太太,琅华和津明也一起,他转头朝茂儿,“我懒得和你们家扯皮,要不是看在你女儿百天的份上,冯茂儿,你今天喝十斤我也不解气。”   “我也跟你打个预防针,再有这乌糟事,你看我和不和你翻脸。”   冯茂辰点头也是拿和,送客也只当送神。只说欠着施惠他们一顿,过后单独请。   也说知道今天是弟妹通情达理,不然依施惠的性子,且有的发作。   汪盐见孙施惠不说话,这才出声,帮着润色也是缓和,“他一向无心家里头这些事务,今天这事要说有冒失,也有我们的。爷爷也时常规劝我们,大事上要过得去,小事上要舍得来。”   言外之意,冯孙两家,无论是合与不合,也不能是因为今天这通鸡毛蒜皮的风波而闹开了。   君子和而不同。哪天当真所谓的割席,也该是板板正正的大事上头。   冯茂辰听汪盐拿孙开祥作引子,就晓得了,这个新媳妇不简单,能容人也肯容人,更是知道两家之所以联络至今,不过是看在前辈的交情份上。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至于这树能不能长长久久地阴凉下去,那是后人的经营。   从冯家出来,孙家一行四个人,孙施惠拉着汪盐要去取车。   后面琅华和津明各自开车过来的。   汪盐被孙施惠牵着走,她想回头跟他们说几句的工夫都没有,便叫孙施惠慢一点,“我鞋都要走丢了。”   回头的时候,她看到琅华不声不响地与津明阿哥并肩而立。   午饭档口,四个人空手而归。   汪盐觉得赶巧得很,她今天有两个恩人。于是一时兴致,扽着孙施惠的手,“我们请琅华和津明阿哥吃饭吧。”   孙施惠对于她的要求没意见,只是,“你为什么总要喊他阿哥?他是你长辈。”   “小时候喊惯了。”孙津明毕竟大他们八岁,直呼其名总归有点不大礼貌。   “琅华还大你一轮呢。”   “你姑姑永远十八岁。”汪盐朝他偷偷揶揄。   孙施惠捏着汪盐的手,他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她的乐天与豁达。一时,好像又回到她七岁那时候,守着他养脚上的伤口,汪盐也是能这么会哄人。   吃饭没问题。“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   “不准叫任何男人……阿哥。” 第39章 家家雨(19)   四个人三辆车。说好孙施惠他们请客的, 去的路上,琅华给汪盐发语音,说去的那家这个点客满到爆, 包间也没位置了。   琅华认识那里的经理,已经让额外赶一单,只不过外送到她店里。   这里离她店里也近。   一长条的语音放完,孙施惠已经听到了。   汪盐扭头看他, 开车的人没意见, “反正你吃饱就行了。”   他又嫌打包的了,汪盐知道。   “琅华的意思听起来已经这么定了……”   孙施惠把方向盘之余,投一眼到汪盐脸上, “我听起来像是反对你?”   汪盐被他一噎,“满脸写着。”她投诉他。   “那是你眼瞎。”孙施惠痛批道, “汪盐,全天下的人反对你,我也不会。”   身边人无端愣在那里。   再听到他问:“知道为什么吗?”   “……”   “猫就是猫,一时好,一时歹。犯起轴来得罪亲爷娘都不怕,今天又沽名钓誉的做起好人来了。哼,非我族类。”   他指她从前为了和盛吉安一起,拼着忤逆不孝也不“悔改”;   如今,一次次以她“孙太太”的名义, 倒是之前叛逆的影子一点没有了, 全是贤惠端庄。   饶是如此, 孙施惠在冯家也没有不给她面子。她要息事宁人, 就听她的。   这就是他说的不会反对她。汪盐一分钟, 短暂又骤烈地坐了趟云霄飞车。   “你觉得这样的孙太太, 假惺惺?”汪盐忍不住地问他。   孙施惠傲慢看前路,他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不敢。可我更喜欢浴室里的孙太太。”   “……”   “起码够真,够活。”   汪盐登时只觉烧起来了,身上,她怎么也想不到孙施惠会这样说。她喃喃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词来还击他,最后只急急两个字,“流氓!”   开车的人,大白天里,和她纠缠不休,“我干什么了我就流氓,衣服是你自己脱的,炸碉堡一样地毫无畏惧地往那一站也是你自己肯的。”   “那是你不出去!”   “我出去你还能骂得到我流氓吗?”   汪盐哑口,她也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可别顺着男人的思维纠缠,越缠越糊涂。   她甚至觉得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纠缠,故意回味。   天下乌鸦一般黑。   车里空间毕竟有限,孙施惠刚才牌局上,染了一身烟味,外套也因为给汪盐披,全潮了。衣襟上多少也沾了点汪盐妆渍,口红。   他一团狼藉地开着车。   汪盐不去理他,拨下遮阳板补妆。她刚旋开口红管,听到身边人懒懒开口:   “汪盐,你腰窝上有颗痣……”   不等话说完,汪盐就拿口红涂花了大放厥词人的脸。   孙施惠始料未及,掌舵方向盘的手倒没闪,只是警告她,“开车呢,别闹!”   直到三辆车依次停到琅华店门口的时候,孙施惠都没能把脸上的口红给擦干净。   他半边脸上红花了一片。   下车落锁的时候,俨然从哪个风月堆里爬出来似的。   琅华和孙津明都看到了,后者笑话施惠,“你俩开着车都能这么激烈!”   汪盐在边上也不解释,更无所谓被误会取笑了。   倒是琅华,头一次听孙津明这么正经颜色地调侃别人,还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她无动于衷地蔑视了施惠和汪盐一句,“矫情,妖孽。”   孙施惠听到了,朝琅华还回去,“离了冯家了,琅华,我也得空问问你,你没事要嘴那么不留情地说人家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做什么?嗯?”   他的言外之意,不是她,今天未必有这么一挑子烂事。   琅华无情朝孙施惠一冷哼,挂落着汪盐,就差骂他们一对白眼狼夫妻了。“下次你老婆被人围攻为难,我就是死在那里,也不会多嘴一句了。”   “你帮汪盐的情我自然记着。明天就还礼给你,但是……”孙施惠刚想提醒琅华些什么。   汪盐却喊住他,“行了,我肚子好饿,不是吃饭的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对姑侄最不缺的就是说教了,偏偏每次交锋对峙,都只剩下一张嘴。彼此都是尖锐的獠牙,嚼什么都是破碎淋漓。   汪盐适时出声,孙施惠果真没下文了。孙津明只看戏颜色的笑两声,中肯点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琅华不大喜欢这句一物降一物。她带头往店里去,今天周六,午饭茶歇时间,店里也依旧有客人。   店长和各级别的销售看到琅华过来了,也都一一熟络地跟她打招呼。   孙总、华姐的喊着,相熟些的喊她小花,店长就告诉小花,昨天章太太过来看那套定制婚纱,有一处还要改。   琅华点头,往她休息室去的时候,知会店长,“章太太这一单还是同行让单过来的,你务必给她办妥了,不行就带师傅上门去量吧。”   店长答,晓得。   说话间,店长看到了施惠。竟然没敢同他打招呼。一是他脸上乖张的口红痕迹,二是,他得有好多年没再来过姑姑店里。   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骨相美人。   孙施惠一心朝琅华休息室去,步伐迈得快了些,回头看汪盐一眼,也伸手牵她。店里那些销售即刻就明白了,这就是施惠的新婚妻子。   店长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提醒大家谨言慎行,别瞎问,更别瞎打听。   中午这一顿,在琅华休息室吃的。琅华点了许多,也叫了店长一齐来。   很道地的本帮菜,一道帝王蟹面混着三虾的浇头,就足够一行五个人满满饱腹了。   面为了口感,特地是生面拿过来自己煮的。   琅华的休息室配着简练厨房,之前都是给他们员工解决三餐方便的,自己下火还是第一次。   她哪里会这些,面就交给汪盐煮了。等着水烧开的工夫,汪盐问琅华要账单,说好这一顿他们请的。   琅华没所谓,既然都来她这里了,她本意是她请的。   正好孙津明进来,厨房有处小吧台,他嫌送过来的乌龙茶不够冰,问有没有现成的冰块。   琅华指给他冰箱在哪里。里头,汪盐煮面的锅一时烧开,哪怕关小火都止不住地沸。   孙津明拿冰的人,看汪盐措手不及的样子,即刻过去,人站在灶台边,看到她稳住局面,才不再说什么。   只提醒汪盐,“下次煮的时候,可以滴点油到水里。”   “就不会扑了?”   孙津明:“也不一定,偶尔有效。”他说,是他妈教的经验之谈。   汪盐不置可否地笑了,顺便谢谢他的“见义勇为”,“其实我会游泳的。”   “这样啊。那么,这个见义勇为奖不该颁了。”   逼仄的厨房里,响彻着烟机的声音。琅华再听人声,嗡嗡地。她想都没想,把账单发给了汪盐,然后关冰箱门的动静有点大,“账单发你了,哦,对了,还有15%的小费,别忘了。”   人往外头餐桌去,看到孙施惠头顶都冒着绿光了,不禁提醒他,“你老婆喊你去帮忙呢!”   某人眼皮都没撩地在讲电话。   琅华气不过,“就你这个大少爷的脾性,活该当年抢不过人家。”   孙施惠这才勉强应付完一通电话,问琅华这是又抽什么疯。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老婆和斯文类的男人更登对。”   说着,孙津明拿着冰块来归位。   孙施惠投一眼他,目光冷落,随即无事人地起身去看汪盐了。   他不是不帮忙,是被汪盐刚才赶出去的。她嫌他太占地方。   煮面的人,匀着份地装了五个碗。   孙施惠才进来,汪盐就跟他说,“这一碗是给你的。”   “怎么,这里头分外有金子?”   “是硬一点啦,你不是不喜欢吃烂面嘛。”   汪盐才把面装完,人在灶台前忙,有人从她身后满怀抱住她,下巴搁在她锁骨上。   她压着声音要他松开。   孙施惠全不听她,反而手越箍越紧,“我一点都不想吃面……汪盐……”   他不肯松,汪盐就干脆拖他的手到锅里剩下的面汤里,这才丢开了手。   最后,面是孙施惠端出来的。   店长姐姐直吓了一跳,心想真是士别三日啊。从前陪爷爷来店里试成衣的时候,店里高高低低的销售,他没一个愿意搭理的,那时候大家都说,琅华这侄儿真是她亲侄子没跑了。   傲慢的一举手一投足,当真是一家人。大红公鸡咕咕叫。   当然,也有例外。给施惠量身,蹲身给他修改裤管尺寸的康桥是例外。   她哄得这位少爷开了口,问她叫什么名字。   露水情缘,前后不过两个月。孙家就知道了,琅华父亲即刻要琅华把这个销售辞掉,否则她店都不准开,老爷子要停掉琅华一切经济。   打那以后,施惠再也没来过店里。   再照面,他已经越过琅华,接了他爷爷的班了。   吃饭间,孙施惠始终没理睬琅华店里的人。也对这些吃食兴致缺缺的样子,只专心致志吃了碗光面。   店长姐姐终究好奇害死猫,总是忍不住地打量施惠。由衷地讲,他当年不过是个少年,好看、惊艳的少年,家世又在后头撑着,也难怪世故的过来人想去钓他。   哪怕他现在这个年纪,也保不齐有前赴后继的人存同样的念头。   只是他如今快到而立年了,早把稚嫩、血气方刚甩到脑后了。不言不语里,始终避讳他们这些员工,说不清就是在老婆跟前表忠心呢。   孙施惠吃完碗里的面,搁下筷子的时候,不经意间瞟到了店长的目光,后者吓得赶紧移开看别处。   至此至终,他全没和外人说一句,只听到他和太太聊了几句。太太问他,光面好吃吗?   他答,太硬了。   太太噎他,活该,谁让你不拌浇头的。   饭后,简单的几个碗是店长主动请缨收拾的。   汪盐没来过琅华的这间时装店,趁着饭后吃甜点的工夫,略微地在外面逛了逛。   孙施惠跟着她身后,二十四孝老公的觉悟,自觉当钱夹子,要她看中什么就拿吧。   汪盐不缺这些时装,也没相中什么惊艳的。只在一楼中庭廊道上看到一幅画,很感兴趣。   满幅的玫瑰凋零,盛夜里,洛可可风格墨绿长裙的少女,散发赤足地在荆棘地里徜徉。   明明如月,少女脚上的血与凋零的玫瑰染成一色。   “这幅画是非卖品哦。”琅华在他们身后,缓缓过来。   汪盐自然晓得墙上的画只是陈设,“嗯,只是觉得这画和你这里的风格并不搭。”   晦涩暗黑,冲撞了琅华的明快鲜亮。   “是吗?”琅华瞥一眼孙施惠,“前年还是大前年,我一个离职的员工特地从国外寄给我的。”   汪盐平静地颔首,依旧称赞这画很唯美。晦涩沉闷,但不影响它的唯美。   琅华轻飘飘的笑意,“你和她的审美也许……很投契。”   汪盐说她盘子上的冰淇淋化了,失陪她进去扔一下。   留孙家姑侄俩对视着,孙施惠看着汪盐进里,旁余话没有说,只要琅华,“把这画摘了。”   “凭什么!”   “你开个价吧。”   “关键康桥送我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多少钱啊。”琅华这么多年,第一次逮到了孙施惠的痛处。   “你要怎么样才肯?”某人目光阴恻。   “你急了?孙施惠,你真的急了。有趣。”   孙施惠却不期然地冷笑出声,翻脸也反口,知会琅华,“那么,你就长长久久地挂着。” 第40章 家家雨(20)   汪盐往厨房还碟子的时候, 店长正好收拾停当。后者看着她要倾倒化了的冰淇淋,要帮她洗这个碟子。   汪盐摇头,先说谢, 再说她自己来。   世故且陌生的交际,只能挑些客套来讲,店长说还没谢孙太太的请客呢。   汪盐目测对方比自己长十岁不止,“那些都是给外人喊的虚词。您既然是琅华的老员工, 哪怕不算施惠的长辈也是前辈了, 实在不必那么客气。我叫汪盐,姐姐愿意的话,喊我盐盐就可以了。”   说话人自行去洗手里的这只骨瓷碟。店长淡淡应了声, 再想扭头跟这位汪小姐说什么的时候,孙施惠进来了。   “好了吗?”他喇喇的声音, 过来。   自然是朝汪盐说的。店长自觉从这个身高挺拔的男人身边撤退了。七年前,孙施惠身高也不凡,但那时候到底孩子气,现在截然不同了,他走到人身边,油然的压迫感。   偏偏这样铆着劲的压迫感,到有些人面前,大雪压松枝般地倾了腰。   汪盐四两拨千斤的把碟子归位,抽一张纸巾揩手, 随后朝他一如平常, “好了。你要是忙的话, 我们就先走吧。”   无事发生。和气生财。   孙施惠面上分明地绊了下, 汪盐也不理会他, 径直要往外头去。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 然后,下巴微微扬了扬,仿佛等着她的发作,她发作,他就说点什么。   然而,汪盐什么都没有。甚至反问他,“怎么了?”   声音甜丝丝,粘格格的。   有人的心火就像踢翻的火焰山,相比她的发作,最最下乘的局面不如眼前:她对他过去的种种,毫无追究的打算,也并不在意。因为同一时间下,她有自己的生活进度,那一年,盛吉安的导师带领的团队获得了国际化学奖项。她陪着他在B城庆功。   孙施惠伸手,拿左手拇指来贴汪盐唇边,替她揩掉了唇边的奶油渍。“不怎么,车子你开回去,我和津明去趟公司。”   汪盐听后,稍稍偏开了脸,满口答应,“好,车钥匙。”她伸手管他要。   孙施惠当真给了她。   汪盐也不停留,拿了钥匙就走。   外头,孙津明压根都来不及问她什么,她只淡淡说,津明阿哥,再见。   从厨房出来的孙施惠,听到她口里什么,更是想骂人:一个小时前才答应他的。汪盐,好,有你的!   没等她走多远,孙施惠就打电话给她,让她等一下,他说他拿一下外套,在车里。   汪盐回了他一个微信,是拍的照。那件早已被染湿的西服外套,被她搁在路边一个消防水栓上。   而她,驱车扬长而去。   孙施惠这下气得,就差升天了。   他从琅华店里出来的时候,琅华看他脸色很难看,只以为他还在气她挂着那幅画,才想和他谈条件,要他帮她买到指定限量的包,她就摘下来。   孙施惠头也没回地把话丢在空气里,“你最好挂到姑姑也百年上墙的时候。”   ……   孙施惠回到公司,换了身上的衬衫,趁着周六天,把先前摁下没空应酬的几大供应商一起牵头了。   一场牌局到一半,冯茂辰过来了。孙施惠喝茶的由头,把位置让出来给茂儿。   供应商的几个头目也就明白了孙施惠的意思,外包的活,多少也得揽一些给到冯茂辰。   一圈牌到头,搬风的时候,孙施惠的位置还在东风上,他也不高兴打了,全撂给茂儿。嘴里骂骂咧咧,说我欠了你们的。   冯茂辰看他脸色不对,直笑话他,“所以汪盐在我那头是假贤惠,回去还是发火了?”   “她啊,她发火倒好了。”   “什么意思?”   “不关你的事。你看你的牌。”   冯茂辰至今有点不信汪盐是施惠起小就认识的,“全没听你说过。”   “怎么,我中意个人,挂个喇叭在脖子上,全天下喊给你们听?”   冯茂辰得了今日的便宜,总要卖点乖给施惠,“你还别不信,女人就吃这套。男人什么都能硬,千万别嘴硬。”   “去你妈的。”   牌桌上四五十岁的都有,身经百战的同胞们,个个都深谙一个道理,对付女人,就是不能用道理。   茂儿再伙同施惠一伍,调侃老小子,说他别看着人五人六的,其实愣头青。   “也就你爷爷还以为当年棒打鸳鸯呢。”孙施惠压根就没把那女的当回事。   他不寄情她,更不会沉湎。   某人听茂儿在那婆婆妈妈的唠叨嫌烦,同他说正经事,“你们家的小三子,是怎么破落到自己去打工了?”   “你说小满啊。嗐,这小子天生反骨头,和他妈也不和。我不是看在我爸面上,也懒得招呼他。”   孙施惠听到这里也不再追问了,纯当人际关系信息更迭一下。   茂儿问施惠,怎么知道小满近况的。   “他在汪盐手下做事。”   “哦,我当什么呢,原来还是和自己老婆沾着边呀。”   车轱辘话也不怕重,孙施惠再提醒茂儿,“管管你妈那头的七大姑八大姨。再有下次,别怪我公私不分。”   冯茂辰焦头烂额,也点头道,有口无心,“你是没摊上这样的事,一头亲妈,一头老婆,你要是等她们干上了……”   说着,自觉失言,茂儿作势打自己的嘴。   孙施惠当没听见的无事人。他坐在边上,喝茶也闭目,他自然要她们一辈子遇不上。   没多久,他手机来电,是汪盐打来的。某人腾地从位上起身,从包厢洗牌声里出来,才掩了门,接通电话,不等他开口,那头:“宋阿婆过来了,你要回来安排一下吗?”   孙施惠听她声音淡淡的,也不招惹她,“哦,你看着安排吧。她原先……”   “你自己回来办吧。”汪盐给他踢回来,“这个时候,我不想做出头鸟,拿你什么主意。”   “怎么就出头鸟了。你就去安排,我看谁说什么!”   “没人说。我也不高兴。”   “怎么了?”   “肚子疼行不行?”说完就挂了电话。   孙施惠从外头再进包厢,就和座上几位打招呼,说家里有点事,他得急先回去了。让他们好好玩,也交代茂儿好好陪。   没等孙施惠拾起外套出去,冯茂辰起来挤兑施惠,狗头军师,“都跟你说了,女人要哄,你还生理期里招惹人家。回去,脸一抹,脖子一吊,拣好听地说,就什么都过去了。”   孙施惠要他哪凉快哪待着去。“我是回去看爷爷。”   “嘴硬。”   *   孙施惠才到家,就看到宋阿婆的小孙子在前院的停车场踢球。   那天上门去,听清施惠的意思,宋阿婆的女儿女婿就为难极了,说老妈妈其实身体硬朗,干家里那些事全不在话下。但请施惠体谅,他们做子女的,也怕人家说闲话,不是不帮老东家,而是老妈妈都歇下来六七年了,再回头,人家要说闲话的,只以为我们不孝顺的。   施惠单独朝阿秋聊了会儿。宋阿婆大名就叫宋阿秋,小时候,他顽劣起来,老喊她阿秋。   阿秋连工资都没谈,只说家里有个二孙子,半差不差的年纪,过半年才去幼儿园。要她去,她只能把小孙子也一并带过去,不然,家里也丢不开。   孙施惠满口答应,也跟阿秋保证,过渡完这段,他再送他们祖孙回来。   眼前,孙施惠连球带人,一起抱起来。抱着这差了半年时间没能上得成公立幼儿园的小北京进后院。   游廊过去,齐阿姨看施惠抱着老保姆的孙子进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孙施惠满不在乎地问齐阿姨,“盐盐人呢?”   齐阿姨据实说,在后头,安排好了宋大姐,就回去和……原本齐阿姨想说和她妈妈,又改口了,“同你岳母一起呢。”   孙施惠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着那脏兮兮的皮球,没走两步,再回头来,朝齐阿姨,“琅华那头晓得了是吧,晓得了就好。家里家外我用人一个要求,干活到位就拿钱。齐阿姨,您只要守住这一点就够了,您依旧干您份内的活,工资只会多不会少。”   “至于其他,那是我的考量。阿秋回来,不去越你的职就够了。”   孙施惠说完,不等现有的保姆点头就进里了。   他直把孩子抱进了自己院子,里头明间里,汪盐陪着妈妈在看电视。   陈茵看施惠回来,还抱着宋阿婆的孙子,直取笑他,抱个孩子跟夹枕头似的。   小北京是诨名,因为他妈妈最后一个月还要去北京出差,这才早产在那头,起了个诨名,好养活。   小北京才被孙施惠放下来,就急匆匆往汪盐沙发那里跑。小孩才三岁,但也懂得识好识坏了,小半天,知道汪盐待他好。阿婆也叮嘱他,这个地方,只能听小婶婶的话,不然没得了,就回不了家了。   小北京鞋都没脱,就爬到沙发上,汪盐给他吃零食。   孙施惠见状,又在师母面前,他不想让师母知道他们在闹别扭。只脱了外套,问汪盐,“阿秋那儿都安排好了?”刚才已经听齐阿姨说了。   他就知道,有人不会这么抻着人的,她的家教不容许。她只会抻着他。   汪盐当着妈妈的面,也不好驳某人,手上同小北京玩着,“嗯。还在阿婆从前的房间。她带着孙子一起,想给她换个大点的客房的,她又说习惯那里朝南的太阳了。”   “随她去吧。她在那里住好些年的,房子翻新前,她就住那里了。”   汪盐始终不抬头看他。   孙施惠一把再捞起小孩,也来拉汪盐,“你跟我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汪盐面上不显。他拉她的手再紧了些,陈茵也在边上催,去吧。   下午老保姆过来,闲话间,已经把施惠上门去找她的顾虑都说了。在陈茵看来,施惠是用心良苦:一是怕盐盐进这老宅不适应;二来,这中间办喜事后头还有白事,没个知根知底的老人从中协调,他们也难全体面。   陈茵的思量,也偷偷跟盐盐提醒了:宋阿婆这种身份的老保姆,在家里也好。别说琅华了,就是爷爷也得卖几分面子。   汪盐到底被逼动身。下午间四五点,西落的太阳映在黛瓦白墙上,有着琥珀色的光芒。   花窗粉墙上,两个影子并肩而行。   孙施惠拉着汪盐的手,突然停下脚步,“肚子还疼不疼?”   “……”   “你肚子疼还帮我料理了家务事?”   汪盐听他酸溜溜说话,才要撤手,孙施惠没肯,也恶狠狠怪她,“你把我外套扔消防水栓上,可亏大了。”   汪盐没理他的话茬。   孙施惠继续道:“我衣服没拿。”   “你不拿呗。”   “衣服没里头的打火机贵。”某人一脸正经,说那只都彭的打火机是60周年的纪念款,上午在冯家,拿的茂儿的火机点火的。“忘记还给他了。”   汪盐这才眉头起皱,“你真没拿?”说衣服,也说那火机。   “嗯。”   “……”   “谁让你和我生气的!” 第41章 家家雨(21)   孙施惠满腹的心怀难告诉她, 也难真正问她,为什么不介意,为什么不问问我。   汪盐, 只要你问,我一定会说点什么。哪怕无济于事。   过去种种,于现在而言,都是无济于事。   孙施惠怪汪盐, 她一点不像别的女人, 会利用她们的任性和眼泪。   她全没有,偶然掉那几颗金豆子也都是为了她亲人。   从前在他面前哭去了的爷爷;结婚那天,舍不得归家的父母。都是。   汪盐便是汪盐, 她的软弱与寄托,只朝她值得的人。饶是当年, 她那么固执地和一个人在一起,物是人非后,也没有自怨自弃。   坐在孙施惠面前,依旧好好地吃饭,好好地工作并生活。   升职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说请他吃饭。孙施惠那一顿宰了她不少,汪副理心疼也不写在脸上。   她一向如此,活得比个男人还要面子要里子。   孙施惠想到这些年与她攒的那些个饭局, 也想到她心甘情愿点头这桩婚事, 便什么都不高兴去理去问了。   因为没什么比她活生生站在孙家, 他眼前重要。   过去种种, 譬如昨日死。   “市侩!”他随即出口, 点评眼前人, 说她当真市侩极了,捞金子的人岂不是最最市侩的了。“我当时就该告诉你的,你一定会老老实实车子回头来拿的,对不对,汪盐?”   孙施惠喜笑颜开般地笑话她。   汪盐看他那德性,真真气不过,挣开他的手,想狠推他一脑门的,够不到,只能推了他半边脸。   骂他,“孙施惠,你真的是世上最无耻的人!”   “无耻也比虚伪好!”某人说着,拿自己的手来摸刚被汪盐推过的半边脸。   笑得邪性也乖张。   他们脚边的小北京挤到二人中间来,以为大人吵架,或者在家里看父母这样惯了。不肯他们吵架,童言天真地要分开他们。   孙施惠一时顾着脚边的小的,也要顾着身边的大的。一手抱小北京,一手再来牵汪盐,“衣服拿了,火机也没丢。好了,陪我一起去和阿秋打个招呼。看在她服侍我们三代的份上,也别挑今天跟我别扭。好不好?”   *   阿秋的房间在后院西北角上,靠在一处池塘边。   小时候,她就爱在池塘里养几个鸭子,生了蛋,给他们腌咸鸭蛋,或者裹蛋黄肉粽吃。   如今隔了六七年回来,这个僻静的小院子,门庭冷落。   池塘也不如当初干净清爽了。   孙施惠才进门,阿秋在薅院墙根角的一点草。瞥到老小子回来了,丁点东家的颜面都没给,上来就知会施惠,“池塘你要弄的。怎么变成这样了,懊糟的呀,夏天怕是要臭了。”   孙施惠应阿秋,“定好要疏浚的,这不是天还有点冷嘛,报价不一样,人工也不高兴接。”   “我反正同你讲,这个池塘这个样子,我当真有点失望。”   阿秋扔了手里的小铲锹,哪怕施惠领着她的小孙子,也还是铁面无私的样子。最后,补一句,“不是看在你新娘子份上,两个人还没满月,我真得要骂得你头掉,告诉你!”   阿秋真真服侍过他们三代,当初要走,老爷子也是给了一笔丰厚的退休金,感谢的就是这么多年共事的情谊。别说施惠了,往上金锡、琅华,再到孙开祥,阿秋也没正经怕过谁,她一向的底气,我凭本事吃饭。   孙施惠领着汪盐,随着阿秋进屋。一面走一面应付老保姆,“爷爷病了,拖拖沓沓的,都大半年没顾得上这些了。”   阿秋抱着小孙子,半回头地看一眼施惠,“爷爷病了,你没有。”   某人被说教了,难得的丧气,却不敢顶撞。只说,“我后悔了,后悔叫你回来。”   “后悔就送我回去撒,还来得及。”   汪盐听着想憋笑都忍不住,她只想到一句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从前情谊在,或主雇或传统些该是主仆。阿秋说离了这里这些年,这里一根根的草都是原来的样子,一时感怀。   前一脚还骂孙施惠的,后一脚又同他念叨起来,说她带过来几只养着的老母鸡。“老爷子气色当真差了好多,说话中气都不一样了。”   “施惠,你是他拼着打脸都不顾,要回来的。难道还不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嘛。”   阿秋已经见过孙开祥了,自然晓得这几年,孙家的如意与不如意。   如意的是,施惠到底接棒了过去;   不如意的是,终究一笔难画圆。   孙开祥的私心,朝阿秋,说施惠这婚事没准也是个“大兴货”(*假冒)。   倒不是他对汪家的女儿无情或者无意,是他压根不看重婚姻和子女。   阿秋带着这样的先入为主,与汪盐碰面。短暂交谈,汪盐也点头随阿秋,还住到原先的房屋里。   待人接物里看品性。阿秋只觉得,汪家小姐这些年都没变,始终宽和仁善。这样的姑娘,嫁到哪家去,都有好日子过。偏没逃得过施惠。   真如老爷子那般说,施惠当真不属意开枝散叶那些,不好好过日子。那真的是孙家的报应,属实的爷俩两代没福气。   阿秋老派的过来人,私下打量这新兴的小两口,又不像。不像那种牌搭子的夫妻俩。   毕竟年少起来的情意,当年,还是她领着汪盐去和施惠玩的。   说到这个,施惠玩笑,“你是不是等着我送你个大媒人礼呀。”   阿秋嘴里即刻,“小畜生!”   “你那时候把人家一味地往外赶!指头子都差点被你夹断了。还媒人礼呢。我是你丈人丈母娘,自己姑娘扔到大河里都比嫁给你好!”   “阿秋,你也说我们还没满月。没满月的新人,经得起你这么说嘛,啊?”   老派的人这才停住,毕竟迷信这些,也跟盐盐赔不是,说她一向这样朝施惠惯了。“还好你妈妈不在,在的话要怪我这个老骨头了。”   “不会。我妈您也见过了,她和您一样,很相信这些,也……”汪盐说着,瞥一眼孙施惠,“越亲近的人,她才会越真心地骂。”   阿秋闻言,中意地朝汪盐点点头。是的了,这才是和施惠相匹配的性子,要是两个人都眼睛长在头顶上,这个家才是真真要没影子了。   已经到了晚饭点,汪盐瞧得出来,老保姆总归恋着些旧情,有些话想单独朝施惠说。她识趣地借口去看看爷爷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也跟阿秋讲,才过来,有什么施惠顾不到的地方,您都可以跟我说。要买什么办什么都可以。   这头,汪盐才走。阿秋就朝施惠捣捣鼻子,“你当真的吧?”   “什么?”   “人家姑娘这么实心眼的好,你不会真的为了堵你爷爷的嘴,成心和他对着干吧!”   孙施惠拿领带捂鼻子,嫌这屋子许久不住,到底有些霉味,说要好好开窗晒晒。又玩笑阿秋,“别是你带来的干咸菜味?”   “小畜生,我跟你说正文呢!”   掩住口鼻的人, “正文就是你两头认主,我就不高兴了。”   阿秋吆喝小孙子,说收拾东西,家去。   “你七岁头上就这个脾气,现在还这样,哼!我孙子都比你好带点。”   孙施惠再逗阿秋,“你少占我便宜,我不是你孙子。”   阿秋急得要跺脚。   站在厅里勉强来回踱步的孙施惠这才正色下来,几步走到阿秋面前,抱回她的小孙子,“行了。我喊你回来,就是想你偏帮着点我们。您老精明一辈子,这点事琢磨不开嘛。”   “施惠,我跟你讲啊,我生怕又遇到个琅华这种性子的人,你要是找个这样的,我肯定不高兴回来的,管你家乱成什么样!”   孙施惠这些年从来没跟阿秋说过琅华半个不是,如今还是。他只提醒阿秋,“你人是我找回来的,只帮我料理我们的事,喜酒,后头……爷爷的身后事。其他的,就当过来陪盐盐个伴吧,她这些年少来孙家,可还记着你。你踏踏实实在这住着,奶孙俩缺什么,都跟盐盐说。只当我还报你照顾我的那些年。”   “阿秋,”孙施惠一向这样喊她,看似直呼其名,其实只有主雇二人知道。这是累年养/成的信任。“只一点,别把我的话过给爷爷听。他想我什么,我很明白。是的,我不看重婚姻甚至子女,他最后算计我的那些,对我也没用偿。”   阿秋听这些忤逆不孝的话,心惊肉跳。不大懂,“你不会要孩子?那这结婚的意义……”   “是我不会要所谓的婚生子。”   阿秋连学都没上过。哪里听得懂他这些,只以为他这婚事没准真的是障眼法。   “噶好的汪小姐。施惠,你辜负人家,要伤阴骘的。”   某人诘笑,反问阿秋,“那么,她辜负我呢?”   “辜负你不是你活该?你这个臭脾气,谁能受得了?”   孙施惠切一声,“阿秋,你不公平。”   二人再说了些闲话,孙施惠说到今天上午去冯家的事。连出了什么风波也告诉阿秋了。   老保姆听到汪盐生理期不小心掉到水里去,只拿拳头砸施惠。   说他怎么好,怎么好。“女人这个时期掉水里,当心激出病来。”   孙施惠听阿秋这么说,只觉得这半天的冷落更混账了,一时反问,“那要不要去医院?”   阿秋不高兴理他,说天底下的男人尽是一个样。   “阿秋,我请你回来是帮忙的,不是给我背书的。”   孙施惠说着,院子鸡笼里的老母鸡咯咯叫起来,他一时东家嘴脸朝阿秋,“你老母鸡也别等着下蛋了,杀了炖汤吧。一半给盐盐,一半给爷爷。”   阿秋也当真起来,反正带过来就是给他们吃的,“现在呀,现在炖,得夜里才能喝到啊。”   “夜里就夜里。”   *   吃过晚饭,孙施惠日常去爷爷房里坐了会儿。看着他吃了药,也问过家庭医生上门检查的结果。   再回房的时候,师母已经回自己客房了。   明天约好了罗师傅团队试喜酒的菜品。   汪盐洗漱完,靠在床上,忙自己的工作。摸鱼之余,在吃西梅。   孙施惠再洗漱出来,她一只叉子上正叉着个梅肉,但是手机里在和谁讲电话,听口吻像是她老板姚婧。   姚婧要她明天陪她去见个客户。   汪盐举着手里的梅肉来不及吃,也拒绝姚婧,“明天不行,明天家里约了厨房师傅试菜。我爸妈都在。”   姚婧说了什么。   汪盐回击,笑也温柔刀,“姚总,明天礼拜天哦。”   孙施惠过来,俯身,就把她叉子上的一块西梅肉吃掉了。   汪盐还和姚婧说着正事呢,孙施惠在自己卧房里,再正经明朗的声音不过,“酸死了。”   他说西梅。   那头姚婧听到孙施惠的声音了,只笑话汪盐,是不是影响他们夫妻办事了。   没一会,识相的人都挂电话了。   孙施惠这才问收线的人,“晚饭没吃饱?”   汪盐继续不理他。她要下床去倒水喝,吃西梅渴的。   床边的人这才按住她,拿她的杯子出去倒。   七成满的温水,倒回来,他直接抵到她唇边。汪盐朝他翻白眼,然后指指床头柜,示意他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他再问她,“你肚子还疼吗?”   “干嘛?”   “问问你。”   “不疼了,谢谢。”   “阿秋晚饭前说我了,说我把生理期的你弄掉水里,混账极了。”   汪盐皱眉,怪他,“你和你老保姆说这些干嘛?”   “那我能和谁说,我敢和你妈说吗?她没准明天就让我们离婚了!”   “……”   “汪盐,你当真还好?”   “死不了的那种好。”   “我在认真问你,别敷衍我,好吗?”   “那我难受,你要怎么办?”汪盐为难他。   岂料孙施惠即刻来掀被,要她下来,“难受现在就去医院,我也来不及为你学医了不是?”   汪盐的资料都没备份呢,她要某人别闹,把她数据弄丢了,她才是真的会发火!   孙施惠这才乖乖把她笔电拖过来,一一帮她点保存。   汪盐才要夺回,他面不改色地按她靠回床枕上,“放心,我不看。”   说不看的人,没一分钟,就记住了她几个数据细项。   汪盐骂他,也拿脚蹬他,没品没德。   孙施惠生受她的话,却平平淡淡答复她,“记性太好也有坏处。比如忘不掉你……身上的……”   没肯他说完,汪盐就又蹬了他下。   孙施惠由她乐意,然后不言不语地看着她,手去她脚上,缓缓开口,“汪盐,对不起。我下午接到你电话就回来了,茂儿要我回来,别的什么都别说,认错就对了。”   床上的人刚洗过的头发,手指作梳,归顺在一边肩头。沉静也清醒,问他,“你对不起什么?”   “凡是你生气的,都对不起。”   汪盐瞥一眼他,狡猾。然而,言语间,她捕捉到的,“所以你下午又回冯家那头了?”   孙施惠这才意识到,女人捕捉信息的能力有多敏锐。“是约了供应商,正好给茂儿牵头的。”   汪盐有一说一,也是嘲讽,“你不是要和冯先生翻脸的吗?”   “你要吗,如果真这样你才能解气,我也不是不可以。”   汪盐冷蔑加剧,“施惠少爷才不会这么恋爱脑。”她也鄙夷这种男人。   孙施惠:“谁和你恋爱?”   汪盐面上一噎,脚上第三发蹬他。   被蹬的人,这下总算有个师出有名的借口了,“喂,事不过三啊。我是狗吗,一直蹬来蹬去的。”   说着,他捉出她脚踝,轻巧一扽,汪盐就整个躺平了。   伺机的人欺身而来,安抚也压制的声音,窸窣动静里,“汪盐,你当真还好?”说着,他拿脸颊来贴她额头,脸颊,嘴巴……   去她唇舌里。   汪盐始料不及,手里还有刚才吃西梅的一支塑料叉子,被孙施惠这么一闹,都不知道掉哪去了。她才要吓唬他,小心戳到你眼睛!   没等她张口,欺身的人,一只手臂横抄在她腰上,牢牢一箍,重重往上一捞。   汪盐感觉整个人像块豆腐,草绳提她,粉身碎骨。   “汪盐,告诉我,你好不好?”   “不好。”   “我也是。我也很不好。”眉睫之上的人,想与她同病相怜。   他重新去她的唇舌里,温热里,以及这些天习惯且记忆住的她的香气里。   一粒粒解她的扣子,顽劣也是性情,孙施惠朝汪盐说,他要再看看她身上的痣。   如炽如热里,汪盐诋毁他,伴随着出气比进气多的恹恹呼吸,“这就是你低头说对不起的原因,是不是?”   “是。”色令智昏的人全然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   他来捞她的手来攀附他脖颈,汪盐不经意在他衣襟上看到了那支吃西梅的叉子,一时任性,伸手去拈起来,只恨它不够尖锐、锋利。   否则……   势单力薄的人,恨恨的脑洞:也许床笫之欢间,女人真的可以“杀”了一个男人。   孙施惠根本没所谓汪盐手里的玩意,只是才俯首去衔吻她什么,外头明间响起阿秋的声音。   “施惠!鸡汤好了啊,喊盐盐出来喝。”   陌生的动静,汪盐微微一颤抖,由心尖端,逐渐破碎。仿佛那一啜的濡湿,是滋生一切的温床。   房里抵死难休。外头,阿秋想着这个点,年轻人不至于就睡了,又生怕他们一齐去爷爷院里了。再喊了声,“施惠呀!”伴随着走近的脚步声。   房门大敞,老保姆当真走进来,别的不会怎么样,孙施惠肯定两头都得受气。   于是,床上的人这才不耐烦的开口,也是断喝,“来了!”   “喊喊喊,   阿秋,   你可真是我找回来的好阿秋。” 第42章 家家雨(22)   鸡汤是用电紫砂盅炖得, 剥了皮的程度上,还撇去了浮油。   浮油却没有倒掉,而是份外盛在一个热盅里。倘若盐盐爱这一口油, 再兑一匙进去。   阿秋说还不清楚盐盐的口味,这样弄,保险些。而孙施惠,阿秋是知道的, 他一向只喝汤, 不吃料的。   这个点了,阿秋还摸黑送过来。汪盐在明间沙发边,请阿秋快坐。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喝汤, 但听说是孙施惠嘱咐的,阿秋还补充道:“你不要怪他告诉我你们在冯家的事呀, ”老保姆说着,还望望外头,生怕谁来了听着了,“他也是懊悔,心疼你。”   “他这么多年,没个妈,身边也没个姊妹。女人的那些事,他晓得多少啊?你还指望琅华去跟他讲,女人来了潮不能碰凉水?琅华头一个就是反骨头。”   汪盐不禁笑了, 想起她小时候第一面见琅华就是, 琅华贬斥着父亲重男轻女, 笑话孙施惠没爹没妈了。   那时候宋阿婆就要琅华轻声些, 给你爸爸听到了不得了。   汪盐有心招待宋阿婆一下, 这个点也不好喝浓茶, 就泡了点饭后普洱。再问小北京睡了没,宋阿婆这样出来不要紧?   说着从准备好的柜子里拾出几马甲袋的吃食来,都是给小北京的。“您下午才过来,我也叫外卖买的匆忙,全是些孩子的零嘴,宋阿婆您挑挑看,或者哪些小孩不能吃的,您告诉我一下。下次就不买了。”   阿秋连连摇头,说不好这样子的,她是来做事的。“小孩是一时撂不开手,施惠才肯我带过来的。”   汪盐颔首也温和,“这些就是他让我准备的。”   阿秋顶了解有个人,拆穿盐盐,“不可能,他能给钱的事绝不会办到这么体恤。”   二人相约一笑,汪盐也没所谓,全要宋阿婆拿着,说于情于理她也该给小孩一点见面礼。   阿秋诚恳,说施惠提前已经打点过了,钱方面。   “他是他的,我是我的。”汪盐依旧还记着小时候来孙家,宋阿婆待她的好,更多的是实诚。   阿秋感恩,也要汪盐不要喊她阿婆,随施惠那样,直接喊名字吧。“既然结了婚,那就是女东家了。”   “你不要也要。再有,”老保姆提醒盐盐,“这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免不得拜高踩低的。你仁善那也要关起门来,用人用事就该有个起码的章法,理归理法归法,拿钱的活,干不好就要由说。我也不能免账。”   阿秋说,必要时候就得摆摆新太太的谱,不然任人拿捏。   外头,施惠要在市面上走,面子里子的,总要顾到的。“生意人家就这样。”   汪盐从善如流,认真点头。干脆现学现卖也立竿见影,“那么,您更该拿着这些了。说什么,也不好驳我这个新太太的面子,是不是?”   卧房里的人出来,正巧只听到这一句。懒懒散散的声音,笑话汪盐,“孙太太好大的谱啊。”   孙施惠一身黑色绲着边的绸质睡衣睡裤,头发也湿漉漉的,他一边揩着,一边走过来。   阿秋只当他刚洗完澡。汪盐也懒得拆穿他,洗完再去洗的狼狈。   汤还在几案上,阿秋催着汪盐喝,调味的盐也是分开带过来的。“你自己看着添盐呀,盐盐。”   某人听到这一句,莫名戳到他笑点了,“盐盐添盐。”   盛汤的阿秋才不买账他这些嬉皮笑脸,转头就问他,“你额要来一碗啊?”   孙施惠摇头,“我不要补。”   阿秋只当他们寻常夫妻,当着盐盐的面也打趣施惠,“你也没几年了,男人啊,过了三十,纯花架子。你要的好,早早地补。两个人趁早要个孩子,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们孙家带带第四代。”   孙施惠听这话,眼皮撩起来看人,当真一副东家的嘴脸,“阿秋,你老头老早的没了,你不能因为你一家之言,就这么否定全盘呀。”   “还有,老都老了,学坏了。说话拌着私货呢,嗯?”   阿秋哪里听得懂他这话。再问一遍,他喝不喝汤。   不等孙施惠再摇头,汪盐先开口了,“施惠,你帮我把这两块肉吃了,好不好?”   汪盐二十年来,都没这么春风细雨过。   吆喝他,要么孙施惠,要么阴阳怪气地喊他施惠少爷。这样娇滴滴做作地喊他,头一回。   坐对面沙发上的某人,往地上瞧,能扫一地鸡皮疙瘩。   因为她不想吃碗里这一块块的鸡肉,又不好拂了阿秋的面子。最紧要的,就是为难某人。阿秋说的,他不吃汤里的料。   孙施惠喝一口茶几上的普洱,再不言不语地看对面人,刚才二人床上解散时,汪盐是狠狠在他脸上推了把。   眼下,他恶趣味地调侃她,“你太瘦了,该多吃点肉。别浪费阿秋的心意。”   汪盐闻言,汤匙喂汤到嘴里的样子,无端添了些忿忿。甚至咬了下汤匙,她端着碗,不再看他。   垂眸,死心地去吃她碗里的肉了。   孙施惠眯了下眼,偏头朝阿秋,“小北京睡了?”   “嗯。”   “不会翻身掉下来?”   “老式的架子床,他就是翻跟头也掉不下来。皮猴子,睡着了,打雷都不会醒。”阿秋还没明白过来。   某人挑挑眉,“掉不下来你也该回去睡觉了,老人家别欠觉。”   阿秋这才读出几分意味来,她起身的时候,看着施惠也跟着起来,还以为他要送她。才要张口,却看到施惠走到汪盐边上,径直接过她的碗。   夫妻俩什么都没说,施惠帮盐盐吃碗里剩下的。   肉都到嘴里嚼了,才想起来问爷爷那头送了没?   阿秋说,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是忘了爷爷。这个点,他哪会吃。明天早上,让齐阿姨给他下鸡汤馄饨吧。”   施惠点头。   原来他可是最不喜欢吃炖汤里的肉的,嫌柴。眼巴前,倒也吃得勤快。   阿秋临去前,孙施惠收回成命,“汤做得不错,就是晚上以后都别送了。”   “劳你的神,也耽误我的事。”   新人房里的氛围,闻空气都生怕是甜的。汪盐再浅笑不语的,阿秋还有什么不明白。端着托盘走之前,朝施惠骂一句,“狗畜生!”   *   次日,罗师傅的团队依约准时过来了孙家。   婚宴菜单全是罗师傅春上的新研发菜。他朝施惠玩笑,为了你结婚,我把国际会议中心接的春宴订单全延迟了,等于你大婚,属实的首秀了。   孙施惠当着岳父的面,也吊儿郎当的。一面分烟给老罗,一面在商言商的市侩,“你少来,借着我结婚的台盘,给自个工作室打广告是吧。”   生意人各自分明,孙家结婚请客,请的人自然也都是吃得起这种私房菜的舌头。   寻常人家办喜酒肯定是要去酒店办的,孙家得益于老爷子的眼光,乡下这处老宅当真盛得下多少大事务。   按理,结婚酒要应付的人客不可能少于年前爷爷生病请客的数。   但孙施惠轮到自己的事,他反而不愿意声张了。拟的宾客除了要紧的、推脱不掉的应酬关系,就妻子娘家那头了。   他和老罗约人数,说和上回差不多。前厅这里满打满算,勉强放得下。   结婚前,汪盐口口声声说不喜欢这些俗务的。到了,她还是亲自过来了,因为妈妈娘家那头的人数和她要请的朋友,都得她自己算了估。   而问到孙施惠上回在爷爷院里请的那些或政或要的人,他却轻微地摇摇头,和汪盐私语的空隙,说结婚不请这些人。   爷爷生病还好说,事死事生的,那些人凭着交情,不怕什么嫌疑。   偏就是这种红事。孙施惠谨慎也自觉,说能不沾惹就不沾惹,人多口杂的,“有些情谊乃至情分,也不是在这些俗套上见真章的。”   汪盐仰首看他,孙施惠不解,反问她,“想说什么?”   “想问问施惠少爷,在公司的时候,是不是还挺受欢迎的?”因为正经、严肃的时候,勉强是个人。   “不,他们跟你一样,很烦我。”   汪盐撇开他的目光,“你资本家的仇恨,别带上我。”   某人站在前厅廊下,是日,惠风送暖,春光明媚,捣碎金箔颜色般地折射在墙上疏影里。   孙施惠手里夹着烟,咬到唇上吸一口,簌簌的烟灰落到了廊檐下的迎春花上。他也不管,只歪头揶揄他的新娘子,“哦,那么他们烦我,你不烦,是不是?”   汪盐懒得理他,手里捧着罗师傅带过来的平板。她和他说正经事,“你家汪老师说前菜八碟里有一个锦绣卤水四拼,如果可以的话,跟罗师傅商量一下。”   汪敏行不肯带四,说谐音不吉利。   孙施惠抛了手里的烟,头凑到汪盐耳边,看她手里的平板,吐槽口吻,“老汪看不出来这么迷信的啊。”   汪盐头往边上让,某人得寸进尺,愈发地“贴”过来。   最后汪盐干脆在廊下石板凳上坐下,孙施惠拖她起来,说那上头凉,“阿秋说了,你不能着凉。”   明明是句好话,从他嘴里出来,就阴阳怪气的。   汪盐问他,“你改不改?”   “我哪里要改什么?”某人好整以暇地笑。   “菜单啦。”   孙施惠装作会过意来,怂恿她,“你是女主人,你去和老罗说。”   再提醒汪盐,“要厨房师傅修改菜单跟资方要求编剧改剧本差不多,碰到臭骨头的,要骂人的。”   他再笑话老汪,四拼是最精简的,或六或八,都俗气了。   汪盐难得坚持,“他们传统嘛,听到个四,总归不喜欢的。你看老汪这些年,哪有这样过,他从不矫情忸怩的。只是因为……他认真当是女儿的喜宴而已。”   话音刚落,孙施惠纠正她,“什么叫当是,是就是。”   他说着,就来牵汪盐的手,正色地要她亲自去跟老罗交涉。说不要紧,老罗不肯改,他立马换主厨。   没什么不能改。老罗满口应下了。孙施惠要的就是汪盐有主人的自觉。   试菜很顺利,前菜八味是老罗提前准备好了带过来的,主要就是十八道热菜。   最后一道热甜品,一道冷甜品。   正好合一对新人,二十八岁当头上的新婚。   饭后,孙施惠喝茶的档口,征询了岳父岳母的意见,当即敲板了菜单。   一周的时间准备请柬足够了,婚宴酒就定在20 号的晚上,正好当天春分,日子好。时刻点由阿秋去请老师傅算好再定。   隔了一天,阿秋等施惠晚上回来,就通知了他和盐盐,请柬上的时辰点定好了,19:19。   人客未必都能准时,反正啊,“这个点要准时放炮仗就是了。”   阿秋千万叮嘱着施惠,不准误了这个时辰。   晚上书房里,孙施惠和汪盐连夜准备请柬。   上头其他的字都是凹印好的,就是宾客的名字,得一一誊写上去。   以表尊重。   汪盐负责念名单,孙施惠负责誊写。   某人碰到一时想不起来的字,还要凑过来看,汪盐诋毁他,“文盲。”   孙施惠把笔递给她,“你来。”   她不高兴,且必须客观承认,他字漂亮些。   一时沉默里,她问他,“结婚前送礼的礼单,是你亲自写的?”   “嗯。”孙施惠没所谓地应着。   “……”   孙施惠横起笔来,灯下,他拈走软笔头上沾着的一丝绒毛,也告诉汪盐,“那天那个本家字写得太难看了。爷爷要孙津明写,他写还不如我写。我的迎嫁礼单,为什么要假手他人。”   和她说话分心了,孙施惠写错一个人名,这张请柬只能作罢。也怪她,“别和我说话了。”   汪盐有些想笑,说着到他身边把那一张写坏的拿走,免得误掺到正式请柬里去。   只见孙施惠的笔迹把那写错的人名涂捺掉。而上头新人的名字,樱粉底烫金凹印,干干净净,绝无错处:   ……   3月20日(周日;19:19)   良辰吉日,佳偶天成   新郎孙施惠 &新娘汪盐   敬备喜酌,恭候莅临   …… 第43章 家家雨(23)   3月20日这天早上, 陈茵在家里就给盐盐打电话,愁这天公不作美。   落雨了。   S城的春天,总有没完没了的雨。   汪盐却看着槛窗上五色玻璃之外的春景出神, 其实这个天,很适合睡个晨昏颠倒的懒觉。   偏今天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她干脆要父母早点过来。   他们上午要设香案,酬谢祖辈, 以及中式仪式的拜堂。   陈茵却说, 既然是孙家关起门的仪式,我和你爸就先不过去。施惠之前的那个老保姆在,陈茵照应汪盐, 一切听老人的行事就好了。   娘俩私房话里,陈茵才告诉汪盐, 那个阿秋不愧是孙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别说一个齐阿姨了,十个都抵不上。   阿秋办事牢靠也懂分寸,单说他们喜酒这日子,还是私下和陈茵这个岳母议好的。因为那天才回孙家,就知道了盐盐来着潮。老辈的传统,算结婚日子也会考量这个,这才定好了春分这天。因为算日子,正好到了盐盐的排卵期。   汪盐听到这些连忙叫天, “你们也太传统了吧。”   陈茵不以为然, “不然从前那些一结婚就带着身上的, 你以为怎么会这么快。”   科学加人为。这才是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汪盐把妈妈口里的天时地利人和重复了遍, 声音不无冷谑, 心想还真是操碎了心。倘若她坦白, 至今他们还有名无实,不晓得是个什么动静。   新人敬香拜堂穿得是秀禾服。出自一位世家裁缝女先生的高定。   藏蓝描金祥云对金橙刺绣海棠。   汪盐通身没别的金器装扮,只左手手腕上妈妈给的那只开口镯,还有他们结婚仪式的对戒。   盘发也简单。   孙施惠进来的时候,汪盐在对镜自己补唇妆。   他人站在她身旁,缓缓俯身下来,一手撑化妆桌沿,一手搭在她椅子搭脑上。挨近端详几秒,依旧不饶人的口吻,点评汪盐,“你真是当个新娘子都不肯出风头啊。”   化妆师和助手看新郎官进来,温柔缱绻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杵在边上了,一行人自觉先回避了。   汪盐回头看人家都出去,想怪耳边人的,一偏头,与他四目以对,她才描好的唇妆,蹭到他颊边。   她才要往后缩,搭在她椅背上的手来阻止她。   阻止她这样退让的行径。   下一秒,藏蓝色长袍马褂的人,一身适宜的香气,手托着她脑后,自己也俯首来。   房里摆着狐尾百合,香气袭人。妆镜前,四片唇才贴了个到,门口,阿秋不时出声。   咳嗽当作警醒,随即就来拖孙施惠。要他出去。   说他答应的好好的,还是坏了规矩。到了时辰,拜过堂才准进来。“我同你说的好好的,怎么小孩脾性掉头就忘了。”   孙施惠由着阿秋推他出去,脸颊上还沾着口红,然后哭笑不得地怪阿秋,“你不肯别的人进这房吧还能理解,不肯我进,是哪门子道理。”   “就是我的道理。”   孙施惠一面往外走,一面觉得荒诞。   阿秋却说他,眼里心里都没个敬畏。一不怕神佛,二不怕人事。这还得了。“道理是吧,道理就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爷爷没规矩就没你爸爸姑姑,你没规矩,就……”   阿秋还没说完呢,孙施惠逮她错处,“喏,你口口声声地没没没,阿秋,你得扣工资了。”   “我真是被你这个活祖宗气得都糊涂了,呸呸呸……”   主雇二人说着,脚步声逐渐远去。   汪盐再出来的时候,身边人帮忙打着把红伞,是津明阿哥的姐姐。   秋红一双儿女,夫妻俩在镇上干着作坊大小的生意。继母闲作无事帮着她带孩子,津明还没成家,就也由着母亲在阿姐那头。姐弟俩一齐供养。   孙开祥前些天约秋红过来帮忙,名分上正经侄女的秋红反倒是有点局促,说她没办过这些,更没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打过交道。实诚想跟二叔推了这个事伍的,岂料二叔说:我相中你们姐弟,就是看中你们仁义。哪怕半路夫妻、组合家庭,也能过得相亲相睦。更奢望你们把这福气过给施惠才好呢。   春雨霏霏里,一把红伞,逶逶迤迤在水墨的江南老宅里穿行。   汪盐来到前厅堂前的香案边,孙施惠已经拈了长线香擎在蜡烛上引火了。   规矩是燃着的香火,不能拿嘴吹,他一言一行都被阿秋管制着。汪盐过来的时候,他正轻巧地拿手扇风,微微扑灭线香上的火,由它们燃燃地着。   孙施惠自行上过祖辈的敬香,仪式才真正开始。   新人三拜三作揖。   虽说汪盐早已改口喊孙开祥爷爷,而不是早年的孙爷爷。但仪式上,老爷子还是给了双份的改口费。   夫妻对拜的时候,本家兄弟里有人起哄。说规矩要新郎比新娘作揖的低一点。   孙施惠瞄一眼对面的汪盐,这个社恐大小姐,快要逃离地球了!   他干脆要他们噤声,也玩笑道:“那么是不是新娘子不拜,我来个深鞠躬,这礼就全到底了。”   大家一团喜气,难得能捉弄到施惠,说也不是不可以。   孙施惠满不在乎,说那么她就不动,我来拜。   汪盐一时没反应过来,对面藏蓝礼服的人,已经朝她一深拜。   言笑晏晏里,她难得的局促,像十六七岁的小女生。听着周边嗡嗡的声音,全是围绕着她的,汪盐知道。   也在这中式厅堂里,洒金红联,六角摇荡的囍字灯笼,闻着春雨带潮的檀香气,看着比她还要隆重的孙施惠,代替她自行出这个风头。   来免于她一趟趟被他们假借新婚的由头,或嘲或笑。   最后落在他们眼里的是,新娘子到底心疼人,不轻不重地还了新郎官一个作揖礼。   孙施惠一身潇洒庄重的行头,站在那里,朝汪盐淡淡的笑意。   新人再回房的时候,阿秋要施惠先去揭窗户上提前蒙好的一张红纸。   这是新郎进洞房的仪式。说是揭,施惠上手的时候,却是信手撕下来的。   阿秋对于某人的任何莽撞行径都不见怪。总之,他依言做了就行。   再绕进来,到了房门口,施惠把手里的一截红纸交给阿秋,问她,“礼全了吗?”   阿秋只勉强点头。   如蒙大赦的人,这才一脚迈进新房里,然后掉头朝阿秋,“让我歇一会儿好嘛,晚上还有酒仗等着我。”孙施惠说着,伸手关门。也提醒阿秋,今天人多口杂,他的院子,非必要不要放人进来了。   等孙施惠说完,阖门转身,汪盐就站在他几步远的身后。   二人一齐出声,问对方,“结束了吗?”   不等孙施惠笑意浮出水面,汪盐认真问他,“我能歇会儿了?”   某人勉强点头。   端庄的新娘子这才脱了脚上的绣鞋,不无埋怨,“这真正中式的婚礼得有多少礼节啊。”   他们这还是省去了好多周章的。   孙施惠望着脱去鞋子的汪盐,提着马面裙轻悄悄地往床边走,猫一般的动静。   豁然开口,“晚上那一波,你就待在房里。全不要你露面了。”   汪盐有点不信,关起房门来,干脆也任性跟他要保票,“你说的?”   “嗯,我说的。”   新娘子还是心有戚戚,她想着阿秋的话。生意人家,结婚的场面,本质还是在人脉交际,那么多联络交际,孙施惠一个人应付他的喜酒,其实有点说不过去。   偏他要履行他的军令状,要汪盐放一百个心,“我说不要你露面,就能自己应付过去。”   应付的代价无非就是多喝几杯酒。   二人新房说话呢,汪盐规矩坐在床尾凳上的。倒是孙施惠,他有点累,想脱了身上这一套,下午要换回正装的。他一面解盘扣,一面往床上倒。   掀被的时候,才发现床上满是桂圆红枣花生这些。   “什么名堂?”他转头问床尾的人。   汪盐:“阿秋准备的。她的意思是,今晚都不准拿掉。”   某人听着拧眉,“那么我们睡哪?”   汪盐学着他的恶趣味,指指床上这些,意思是睡上头。   孙施惠听着,拾起一个桂圆,捏开了,吃里头的肉。看这架势,他才不会听话。   哪怕汪盐高兴睡,他也不会。   *   黄昏时候,汪家这头的亲戚才陆续接应过来。   孙家也正式地招待了迎宾酒。岳父连同娘舅、姨妈一行。   晚上喜宴酒,定好的时辰,原则上是第一巡酒开始之前。上第一道热菜,放鞭炮。   寓意良辰吉时。   天刚刚擦黑,前院已经陆续有宾客上门。   一应接待全是津明和施惠。   汪盐的几个姨妈在他们院子里坐聊,五姨妈最关不住的嘴,说是来前想不到老爷子在乡下有这么大的一套宅子,还只当是个小院子呢。   没想到小两口的这个院子就抵外头一处房子了。   随即朝小妹,说这女婿真是打着灯笼找的呀。又是个独生子,有个姑姑嘛也不成器。难怪老爷子把施惠当个宝。   “要我说呀,小六子,你就该督促盐盐快快要孩子。最好趁着老头还在,两口子有个第四代,老头想不偏心都难。都说隔代亲,这隔个两代,更是亲到上保险的地步了。”   又不知道哪来的婚姻经,说到孩子是粘合剂又是铁秤砣,“家世再大的男人他也看孩子,有了孩子就多重保障,任他多少花头经,也不会不认自己的种。看他施惠本身就是个铁真真的例子。”老五劝小六子,监督女儿把这家世坐稳坐正才是硬道理。   陈茵面上不表,也知道可能五姐姐想说的理没错。但怪她不分场合不通世故,新兴嫁娶的档口,她说这些倒霉经。真真是,难怪丈夫不和,婆媳不睦了。   说话间,秋红来请娘家亲戚到前厅去正式就坐。因为主位那头,要从舅舅这里开始排座位。   大半天的熟稔,汪盐待秋红去之前,喊住她问了点前面情况。   她问前面宾客接待得如何?   秋红宽慰汪盐,“放心,再来这么多人,施惠也应付得来。他起小跟着二叔待人接物,最得心应手这些了。”   汪盐想要秋红转告,你让他谨慎喝酒……又没好意思张得开口。   秋红只当新娘子脸皮薄,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要紧的,还有津明在。”   等多数人都去了前厅,留汪盐一个新娘子规矩守新房。定好的时辰,当真响起了骤烈的炮仗声。   一记开辟声后,是络绎绚烂的烟花。   汪盐站在廊檐下,看得清楚,五彩斑斓的烟火,像伞一般地华盖下来,再逐渐消失。   她定定看了许久,阿秋到她耳边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是老保姆端了些吃食过来,怕汪盐饿着。   *   阿秋瞧汪盐失魂落魄的,只以为年轻新夫妻,分开一小会儿,都惦记着呢。   劝盐盐,“不要替他担心,本来这些酒局就是男人应付的。”   将心比心,汪盐问阿秋,“按礼,我该去的,对不对?”   她没有不肯。而是孙施惠拢头拢尾,大包大揽,全程不要她到场。   拜堂作揖那里是,酒席又是。   阿秋舀桂圆阿胶炖得汤羹给盐盐,要她趁热吃,“按礼,新娘子就在房里。”   那是老礼。可是还有生意上的礼,孙施惠结婚了,多少磨不开一些相交的来往,人家甚至带着太太过来的。哦,结果连个新娘子面都没会到。   汪盐想到这,面上已经有松动了。端起那晚汤羹,也只嫌甜,腻得难入口的甜。   其实她不需要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阿秋还在边上帮她布菜,因着厨房那头全线占着,未必盐盐投口的都有,“施惠只提醒我,你不能吃山药。这才急急忙忙拣了几样菜。”   汪盐这时候已经换下了上午行礼的秀禾服。自己房里,她穿得简单,只脸上的妆,这么久了,还是那样的服帖,人比花娇。   她其实还不大饿,也知道阿秋忙活了一天,要阿秋和她一起吃点。   再问到小北京,得知今天施惠也请了她女儿女婿,孩子跟着他爹妈一起在前面吃喜酒呢。   汪盐只点头,嘴里道:“他想得还周到。”   阿秋附和,这一点她是无比认可的。说施惠别看着臭屁哄哄的,做事滴水不漏。“这一点比他爷爷、爸爸都强。”   汪盐一直好奇,“他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招猫逗狗呗,看琅华就知道了。”阿秋说,不然怎么会招惹到那些女人。   活活把孙家的气数败尽了。说到孙施惠的生母,阿秋百般有色眼镜,说肯定不是个好皮料,不然能带着个女儿跟了金锡。养到六七岁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空难事故出了,那女的是直等到金锡六七过去了,尘归尘土归土地上门要见孙开祥。   阿秋朴素的认知观念里,说那女的就是想讹孙家。   当然,施惠的身世没有任何蹊跷,他就是孙家的血脉。   “真真一本烂账,也得亏回来了。不然跟着那个妈,能有什么出路。也好在领回来的早,再晚几年呀,更是不服管教,也养不熟了。”   就这样,也不算养得熟。阿秋说,祖孙俩比爷俩还倔呢。   外人只当施惠等着老爷子咽气呢。   实则,阿秋自己领大的孩子,她顶清楚。施惠吃亏就在嘴上,打小在这幽僻的院子里圈养着,能有好性情就怪了。   小时候,孩子一不如意,孙开祥就板子、棍子的。   为了个吃饭吧唧嘴,施惠没少挨老爷子的手板和耳光。因为孙开祥觉得施惠是由那女人养坏了,才这样没有一点家教。   “考高中那年,爷爷有心想把他送到你爸爸班上去。可是你爷爷那年又得了病,到了,老爷子都没张得开这口。两个老的一辈子的交情,你爷爷又等同救过施惠的命,孙开祥带着施惠去吊唁,臭小子也百般不情愿。回来的晚上,老爷子就要施惠第二天代替他去送殡,平辈不能去。他想施惠记着汪家的恩……”   “施惠嘴上说着不肯,第二天一早说去同学那里玩,爷爷也拿他没辙。可是,后来开车的老姚告诉我,施惠要了车,一路去了殡仪馆。”   隔着一条河,他在那站了好久好久。   再要老姚原路回头。还不肯告诉爷爷。   老姚和阿秋一样,知道老爷子的脾气,施惠不肯说,他们也不敢多嘴。万一说错了,又是一顿打。   其实阿秋和老姚都明朗,那天,就是汪家爷爷出殡。   施惠是去送殡的。以他固执不肯配合的方式。   汪盐听到这,径直站起身。她问阿秋,“你是说,他那天去了殡仪馆……”   阿秋坦诚地点头。   汪盐记得爷爷出殡前一天,孙施惠随他爷爷来吊唁,他狠狠嘲笑了她,要她不要说话,不然他回去梦到鬼……   汪盐怪他不会安慰别人,也该学会沉默。   结果,他用了这样沉默的安慰方式。   不短不长的思量里,汪盐突然开口:   “阿秋,这些先放放。我回来再吃。”   “你要去哪里?”阿秋不解。也提醒她,新娘子晚上不可以乱走动的啊。   只见汪盐往房里去,她说她换衣服,去前头……   *   前厅,孙施惠的一巡酒刚轮下来。   他自然不可能全真用酒,否则他得交代在这。   一般宾客也不会真的计较他杯中是真是假,主家礼尽到就好了。   怕的就是不请自来的宾客。   孙施惠计划里没请一些主,但真正摆宴的时候,未必不思量全了。   果真,一巡酒后,本家兄弟来施惠耳边道,有客到。   这头,孙津明才把那七八个主领到二叔院子里,单独僻静的一桌。   孙施惠最后露面,春风得意的样子。   领头的是先前在拂云楼碰面的齐主任。施惠一亮相,一行人就嚷着他罚酒。   “长尾巴了就是不一样,太轻狂了些,结婚了,就不理我们这些老哥哥了是吧!”   孙施惠世故地朝诸位讨饶,只说家宴,没大请。   齐主任说这话不中听,“那么前头那几十桌人是做什么的?你施惠得多大请才知会到我们。”   齐某人再道:“我们没有那些人有脸就是了。”   一桌人,骂骂咧咧坐下来。   这下马威的酒,且在斟着呢。只见门口一红衣女子跨过门槛,乌发如泼墨,红唇如菱角,纤瘦停匀、窈窕伊人。   齐主任慧眼识人,说今天晚上,敢这么穿红衣的,只有新娘子了。   “我见过伊。”   “年前,施惠在拂云楼领着人家,我问他是女朋友?我们施惠小子还纠正呢,纠正:朋友。”   结果,新婚晚上,打脸了。   众人起哄,“朋友成新娘子了,这速度,起飞了都。”   新娘子来得正好。   新娘子不来,这喜酒不成囍。   齐主任带头,要新娘子斟三杯给施惠。也算全了夫妻俩不请他们的“不是”。   藏笑起哄里,汪盐浑浑噩噩,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脚踏进了这漩涡里了。   原来是她想往前厅去的,看到爷爷院子里灯火通明,才迈进来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她亲自斟地三杯酒,孙施惠骑虎难下地抄起第一杯,然后轻淡淡地骂了她一句,口型都看得出来,“猪。”   他让她好好待在房里的。   汪盐旁若无人地喊他,“孙施惠……”   揶揄起哄的声音,她全然没忌惮。只轻悄悄地问他,“爷爷走的那年,你去了是吗?”   某人仰头饮尽第一杯,这些老江湖眼前,半点弄虚作假都没有。   他一时没听明白她说什么,也伸手来揽她,只在她耳边道:“应付一下就回去。”   汪盐还想说什么的。   孙施惠正色,“听话。”   第二杯,依旧是新郎官的惩罚。   汪盐看在眼里。   第三杯,孙施惠才擎住,边上的津明驰援了。世故人说世故话,要齐主任看在二叔的面,也该饶施惠一回,“洞房花烛夜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齐主任再审视一眼新娘子,打趣也和缓,“感情好的天天洞房花烛夜。谁叫他老小子今天不请我们的。”   也不肯津明帮忙。说谁的主场谁担待。   忽而,红衣的新娘子,吴侬软语的腔调,丝毫不怯场,问一行客人,“那么我替他喝一杯可以吗?”   齐主任一时愣在那里。   是因为新娘子样貌已经很惊人了,声音更是,清泠泠的,冷到天上去。   却叫人无从拒绝。   汪盐当真替孙施惠喝了一杯。   也陪着他应酬了这一桌的人情。   从爷爷院里出来,春雨停住的夜里,微微凉气,吸一口,瞬时醒去三分酒。   前厅到这里,应酬暂时告一段落。   不等孙施惠开口,津明先说了,要他先送盐盐回去。   “这一两急酒下去,恐怕得缓好长时间。”津明说着揶揄也艳羡,“从来没看她这么勇过呀。”   某人捏着汪盐的手,由她晃荡也沉默,“嗯,新娘子遮捂一天了,到了,想出回风头了。”   说着,孙施惠拦腰抱起汪盐。   怀里的人正名,“我没有醉。”   “喝醉的人永远说自己没醉。”   “孙施惠,我说没有就没有。你放我下来。”   某人酒兴,也是捉弄她。他抱她站到院子栽花的花坛子边上,由她摇摇晃晃地站在上头。   身后津明还在,他当着别人的面,问汪盐,“刚在里头问我什么来着?”   红衣长裙的人站在玉兰树下、花坛上头,酒后微醺,烧得她头脑发胀,膝盖绵软,可是还是记着她的来意,“初三那年,爷爷走了,你去的,殡仪馆,是不是?”   “汪盐,大吉大利。不准说死字。”   “我没有。”   “殡仪馆是什么地方?”   “火化的地方。”站在高处的人,愈来愈隆重的酒意。   “那还说吗?”   上头的人摇摇头。   站在她眉眼下头的人,伸手展臂,要她下来。   孙津明站在不远处,看这一黑一红的两个影子,别扭却又挨到一处去。   只油然生出些唏嘘来,从来不信宿命论的人,也迷信起来。有些人,哪怕到脚下的地尽头,一堆白骨了,也能凭着骨髓里的残喘,于缝隙开出生命花来。   *   孙施惠抱汪盐回他们自己院里,阿秋看到盐盐回头,这才算放下心来。   告诉施惠,盐盐实心眼,一心惦记着你的交际,生怕她不去而怠慢了。   孙施惠由阿秋唠叨着,正说到盐盐还没吃晚饭呢。施惠一掉头,朝阿秋,“好阿秋,你吵到我了。先出去,好吗?”   阿秋一心看盐盐被施惠抱在怀里,以为她怎么了,还是喝醉了。   才要跟上来,问要不要煮点解酒茶。施惠急了,“让我单独和她待会儿。”   没等阿秋反应过来,孙施惠抱着人进了房,也拿脚关了门。   *   红色长裙的人,冻得浑身凉丝丝的。   孙施惠抱她搁回床上时,清楚看到她脸上皱眉的情绪。他忘了,床上全是那些狗屁早生贵子的彩头。   硌得她本能地想起来,站在床边的人不肯她如愿,俯身去,单膝跪在她两腿之间。   “汪盐,是房里没东西吃了,你要跑到前头去吃,是不是?”   说着,他倾身压制住她,清楚听到汪盐说疼,她后背上一堆果壳类的东西。   “孙施惠,你老实告诉我,那年你去……”   不等汪盐问出口,欺身的人来捂她的嘴,也扪她的呼吸,她的空气,“我看你好得很。”说她沾的酒。   汪盐被孙施惠一只手盖住整张脸,他还满心满意扪住她,扪得她不能喘息。   仿佛急了点,她真的能一口气上不来。   挣不开他的力气,汪盐干脆松散掉。直到孙施惠感受到她的不对抗,手才移开。   汪盐满以为,她能为自己争取到起身的机会。岂料,下一秒,有人拨她的脸,热意和酒气一起渡过来。   某人胡搅蛮缠,“汪猫猫,把我的那杯酒还给我。那不是你该喝的。”   汪盐被他挑开牙关,她凭着本能咬了一口,也警告越界的人,“我不喜欢你喊我猫猫。”   这么多年,他一直连名带姓地喊她,汪盐。   她觉得这样很好。边界,平等。   “那喊你什么,汪师姐?”孙施惠扯松了领口的领带,敞开的西服外套,成覆盖般地拥护着汪盐整个身躯。   他始终记着她上学那会儿的跑火车,说她比他大一天,大一岁。   “汪师姐?”   “……”汪盐失魂落魄地摇头。   孙施惠笑得沉寂,“师姐……”   头皮发麻的人总算不悦了,“我不是,别瞎喊。”   “你本来就不是。”他笑得讥诮,也凑过来,狎昵也认真,认真地找她的热气,衔住再丢掉,“汪盐,我比你大,比你大的男生,你喊他什么?”   阿哥。比她大的,她习惯喊阿哥。   可是,无论如何,她对着孙施惠喊不出来。   他也不是个阿哥该有的样子。   他只会狠狠数落她,挖苦她。   “是,我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眉眼之上,“对不起,汪盐。所以,你不是猫猫了……只是汪盐。”   是的,她只是汪盐了。“那么,你可以起开了吗?”汪盐朝这个哪怕低着头颅也是千斤重的人,冷漠质问。   压制的人,紧绷瘦削的下巴处能闻到须后水的味道,“不可以。”   撑着一只手臂的距离,越来越折断般地近,近到汪盐两边别开脸,都难躲闪。   像小孩追逐戏一般,两三回合,上头的人没耐性了。他两只手来捧汪盐的脸,“汪盐,我不想你拒绝我。”   她一个不字都不行。   “你爷爷那天,也不是送你爷爷。是想告诉你,节哀顺变。   因为你在我梦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可是,终究他没有走进那个地方去。   “为什么?”   “因为不喜欢那里,不喜欢一切冷冰冰把人变成灰烬的地方。”   “……”汪盐有一分钟的听神,仿佛她的魂出走了。   孙施惠喊她回来,“汪盐,这么说,你满意吗?”他扶住她的脸,不准她一点动弹与拒绝。   有人从小到大永远和他唱反调,“我们每个人都会去那里,你不去,我也会去。”   某人来描摹她的面孔,用他的呼吸。“是吗,那么,我要在你成为灰烬前,把你一口吃到肚里去。”   孙施惠陡然地戾气起来,起身抽解束缚他的一切,领带,腰带,外套……   一桩桩掉到地上去,他也来分剥红裙子里的人。   与冰冷灰烬相反,他知道,有人炽热灿烂。   他这样游走的画皮,需要她这样的骨气与魂灵。   他求她,给他。   给他需要的,给他没有的。   汪盐被酒烧得热腾腾地,孙施惠比她胃里的酒更甚。她一时仿佛冷骨饮进温泉里,一切感官与理智全搁浅了。   温柔地阻止失去奏效后,她只能凭着本能闭着眼睛,然而脊背上全是咯人的物什,她呜咽地朝某人抱怨了声。   孙施惠嚯地把床上那些“早生贵子”,悉数拂到递上去,再抖散新的被子,抱汪盐躺上去。   他捞她来攀附他,也挨到她,沾到了些比她言语诚实的证据,殷殷切切。   孙施惠拈在手上,也认真喊她的名字,“汪盐,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骤烈也玩味。这是他们认识二十年来,汪盐觉得最大的羞辱。   躺着的人,一时忿忿难平,跃起身,   一口咬在他肩头……   痛才是七情六欲的脚注。   孙施惠冷嘶出声,单手来拨她下巴,重新哄她跌回去,他也才好跌到她身上去,   炽热里去,   重重地,莽撞无边地。 第44章 家家雨(24)   房里连续几日鲜切的狐尾百合, 熏香得屋子里盈盈满满的好兆头:   百年好合。   一瞬里,汪盐也只觉得自己像这香气盈满的屋子,被充斥, 被填满。   同时生发的,还有二人齐齐出声的动静。   汪盐羞赧极了,饶是她并不懵懂,然而时间的空白, 比断篇的酒严肃冷酷多了。   多到她此时此境里, 所有的感官感怀全是新鲜、陌生的。   因为孙施惠。   因为他就从来没让她明白过。   浑浑噩噩,她有多讨厌这个人,这一刻, 汪盐就有多狼狈。   狼狈到,明明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 可是她似乎比始作俑者还诚实些,诚实地绞着他。   桎梏到孙施惠拿力道极力地想冲散她。   一记记里,看着她眉眼里痛楚的起伏,好像他所有的忿忿都平复了。   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汪盐,”   “汪盐……”   “汪盐!”   名字的主人,浮潜般地禁不住,这才浮出水面,换口气。   孙施惠拨她的脸, 要他看着她, 看着他的行径, 看着他离她愈来愈近, 进她骨血里一般。   也来缠吻她, 一时戾气, 一时缱绻。   猩红的眼角,一身的酒气。   任性到头了。   中式的柱式床,原来也会有那吱呀的动静。   汪盐觉得一切都糟糕极了。她摇摇头,想叫他停下来,可是出口的声音,已经不成调了,甚至,于颠簸沉湎的人来说,是奖赏是鼓舞,是疯魔的强心剂。   孙施惠来她唇舌里,来搜寻她要说的只言片语,未果,看汪盐恹恹自弃的样子,便狠心来逗她,“汪盐……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姓汪了,水汪汪的汪……”   有人这下什么颜面都没了,他再俯首要去质证她。   汪盐干脆一脚蹬在他腰上,想他彻底滚开。蹬着借力,她人往上蹿了蹿,可是湿发粘连,反而自己把自己给牵疼了。   某人看在眼里,笑着过来安抚她。   他再想进来的时候,汪盐说什么都不肯了,回笼的理智咒骂他,无耻且没有责任心。   孙施惠扽她的脚踝,要她过来。   汪盐赤忱忱,只拿手微微挡着胸前,继而冷冷地问他,“你一向这样的吗?”   “哪样?”   她不高兴看他,埋怨也失望,她不想说出:你这样和你父亲有什么两样?   下一秒,孙施惠踩着一地的桂圆、红枣、花生,在床头柜里够了什么东西回头。   汪盐拿床上的被子掩住自己,没等身后的孙施惠开口,他衣服里的手机响了。   前厅的宴席还没散,他是主人、新郎官,中途离场,说出去,定个痴男怨女的罪名都是轻的了。   手机响过一遍,又一遍。孙施惠俯身过来,一面帮汪盐拈肩上的湿发,一面想让她转过来。   呼吸埋在她颈项处,不期然地,他咬住她。   “你要帮我吗?”他把一枚东西捏在手里,像是正名也是示好,“汪盐……”   半截话被第三遍的响铃给淹没了。   孙施惠还是不依不饶汪盐,后者这才稍稍偏头过来,不等她开口,他便钻进她的话匣子里去。   衣衫狼狈的二人,闹得一身汗。   汪盐在缝隙里勉强换气,也知会他,“你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吗?”   “这不就是结婚的意义吗?”   汪盐朝他呸,“孙施惠,你精虫上脑。”   某人不乐意这个词,“这比无耻下流可难听多了。”   汪盐懒得和他纠缠,才要赶他走的,这回她手机响了,是汪敏行。汪盐都没敢接,连忙正色也催促,“你快去呀,我爸都在找你了。”汪盐急得一鼻子汗。   某人急先锋里的慢性子,只问她,也帮她揩汗,“那我怎么办?”   汪盐被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搅得更心烦意乱,只骂人,“孙施惠,你去不去?”   颈项后头的人这才慢笑一声,“好。遵命。”   只是,“父债女偿。你爸要我去的,我回来……只找你。”   孙施惠把一枚安全套塞到汪盐手里,说交给她保管。   而他起身去,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不能穿出去了。他去卫生间冲凉,再赴火场般地速度重换套行头。   而房里,猫狗打架都不会比眼下惨烈。   地上全是果壳动静,被孙施惠踩得噼啪作响。他交代汪盐,待会叫阿秋来收拾一下。   床上的人依旧好大的脾气,头也不回,“你好意思叫阿秋收拾。”   “哦。那等着我回来收拾。”   *   孙施惠去了没多久,前厅传来散席前的收梢炮仗声。   汪盐从床上下来,一时脚软,差点掼个跤。她披了睡袍去洗澡。出来,又收拾地板上洒得一地的东西。   同时,床上也是。   被子床笠全乱了,上头还有些来不及干的痕迹。汪盐一时羞愤,全剥了下来。等她把房里收拾停当,陈茵自个从前厅过来了。   看盐盐一身睡衣的穿扮,头发还没干。又问她,刚才你爸爸找施惠,他去哪的啊。   陈茵以为爷爷那头出什么事了。   汪盐面上不显,只说没什么事。可是拆下来的被单床笠还没来得及拿进去,汪盐一兜抱,一枚东西从当中掉下来。   掉在地板上,赫然可见。   娘俩一时面面相觑。汪盐觉得今天是她的苦难日。   陈茵就跟看推理刑侦剧一样,证据当头,她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么个理啊。   汪盐硬着头皮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随即就听到妈妈骂他们:“就一时半会儿都等不得啊,也真是的,前头多少人要顾。你们也太任性了些。”   汪盐气得偏头叹气,她不想解释了,反正解释了也没人听。   妈妈怪完这个,还有那个,“你们一直避孕的啊,不打算要小孩啊?”   汪盐仿佛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为什么你们都不觉得该避孕啊?”   你们。陈茵问,你们是谁。“所以,施惠想要,你不想要?”   汪盐也是话赶话,顺着妈妈的逻辑,“不是他要不要的问题,妈妈,你觉得他有父亲的样子吗?”   陈茵反问盐盐,“那么父亲该是什么样子的?”   汪盐固执也有限的认知,“起码该像爸爸那样吧。”迁就妻子,听取孩子。   陈茵也顺着疑惑,“那你又要口口声声嫁给施惠干嘛。他根本和你爸爸都沾不上边呀。”   汪盐哑口,她是不敢和妈妈再说下去。她要是说,我就是陪他玩搭子的,妈妈没准能晕过去。   陈茵还是陈茵。孙某人的毒唯性质永远不变。她告诉盐盐,“男人没有天生会当父亲的。也不要迷信你爸爸天底下多好多好。他在你出生前,全没父亲的概念。甚至你落地的时候,还不高兴了几天呢。”   因为汪盐是女儿。   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男人有着天生的圈地意识。无论是伴侣还是孩子。   陈茵要盐盐明白,汪敏行之爱女,是后天的。后天规训养/成的。   “所以,只要夫妻和睦,家庭稳固。不愁没有好父亲好母亲。”   都说父母养孩子,殊不知,孩子也能生下来就养父母。   虽然开席前,五姨妈的话很市侩,甚至肤浅。陈茵委婉渗透,“你们能有个孩子,对施惠爷爷来说,也算寿终正寝了。”   汪盐听在耳里,很不是滋味,把手里的床笠被单抱进洗衣房去。折回来的时候,认真朝妈妈,“那这样的孩子,跟当初领回来的孙施惠有什么区别?”   外人都说孙施惠好命,七岁上头改命,认祖归宗了。   汪盐倒觉得,“他的得失太明显了。妈妈,如果当年,爷爷能肯他母亲进门,或者陪着他……”   “不会比眼前好的。我的傻姑娘,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没准施惠性情会更孤僻。”陈茵是个母亲,她也起先共情母亲,都说施惠的那个妈为了钱不要他了,“要我说,这个妈已经很硬气了,这些年杳无音信,也不上门。”   已经很全儿子的面了。   要真是那种捞的女人,且把孙家当个无底洞的。   说话间,汪敏行过来了,前头已经在散席了。施惠也在送客,汪敏行跟妻子说,你哥哥嫂子还在前头等你呢,你也要过去招呼一下。   陈茵点头,随即就跟盐盐说他们回去了。   要她和施惠好好的。   阿秋那头也重新端热的吃食过来,汪盐要去前头送父母和舅舅他们。陈茵也不肯,说新娘子夜里就是不肯出来的。   汪盐告诉妈妈,她刚才已经出来一趟了。孙施惠那头有应酬,她已经见过一波人了。   “像什么话。”   “妈妈,爷爷走的那年,他有去送的。”汪盐要妈妈转告给爸爸听。因为那时候汪敏行不大欢喜孙施惠就在这,说他畏威而不怀德。   陈茵点头,也事后诸葛。“你要相信你妈妈的眼光,什么人和你一时合适,什么人和你一世合适。你呀,全还拎不清呢。”   汪盐送父母到院子门口,看着他们走远。再回来,吃阿秋煮得八宝粥和小菜,听老保姆说,施惠还在爷爷那里,因为散席后,那些要紧的几个先生还没走。   喝茶谈事呢。   汪盐听那头有正经事,就要阿秋过去帮忙,她这里自己都可以搞定。   “那头有齐阿姨呢。”阿秋也有小脾气,说她已经算是二进宫了,比不上人家老资格了。她要在那里服侍那些有头有脸的,我落得正好。“那些个主,抽烟当吃饭。在那里多待一分钟,都短一年的命。”   汪盐听后笑了,说阿秋说话永远这么有色彩。“孙施惠大概就是跟您学的。”   “他呀。娘胎里带的。小时候,请的各色家庭老师,”阿秋记得有个教打网球的,孙施惠说人家不说话的样子,像是从坟里爬出来似的。   汪盐笑着一碗粥吃到底,门口有人踏着她们的笑声进来。   孙津明先朝阿秋打招呼,问老保姆,他能不能进来。   阿秋说这是什么话,你做叔叔的,进不进来,也由不着我说了算呀。   津明笑得世故,“我可不敢坏了规矩啊。再说了,施惠请您回来,不就是代替他坐镇的吗?”   阿秋连施惠都不买账,更不会把个半路子的津明看成什么人物。只问他,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孙津明端着个偌大的周转箱,盖子合得好好的。   说连同录的单子,一并交给女主人了。   里头是今晚来客给的礼金,还有一些人家额外送的礼物,全在前院外书房里,都有单可查。   汪盐见偌大的一个箱子,沉甸甸搁她面前,她抬头看津明阿哥,“为什么送这里来啊?”   孙津明笑得趣味,“你们结婚的礼金,不给你,难不成给我?”   汪盐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爷爷……”   “早就是施惠拿账了。”   孙家对外应酬的人情世故,早几年前就只认孙施惠了。   孙津明要汪盐代劳,和他交割一下吧,正好阿秋在,做个见证。   汪盐接过一张来客名单,上头清清楚楚的宾客和礼金明细。   从前是因为施惠没成家,他理这些家务事没时间。如今,正经女主人进门,这些细碎的人情世故,就彻底移交给汪盐了。   *   一箱子沉甸甸的礼金红包,汪盐想把它搬到孙施惠书房,都费了老大的劲。   等她打开盖子,里头红彤彤的红包封皮,鼓鼓囊囊的各种数目的钱。   汪盐当真思考了下,这……得认真点好了,誊清楚账目。才便于后头再人情往还吧。   于是,她随便拣起一个红包,打开想点清数目时,门口有人倚在门框上,不知他站了多久。只端着一杯从爷爷那头过来没喝完的茶,“汪盐,你数钱的样子很俗,知不知道?”   汪盐半回头看他,没所谓他的数落。她本来就是个俗人,“悄悄告诉你,我很喜欢数钱的感觉。”   “俗人。”   “我是呀。”她从来没说她是个脱俗的人。她认真工作努力提案,就是为了她的价值兑现呀。   孙施惠喝手里的茶,抿在嘴里,咽下去,能看到喉结上下滚动的痕迹。他朝她走过来,酒气不算浓郁,手里杯中茶也很香,“那我一直看走眼了。”   汪盐一身白色睡袍,洗过的长发,稍显蓬松,走近就能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波味道,仔姜混着玫瑰的香气。   她把手里的红包丢回箱子里,客观回应,这也是她时时刻刻的本意,“我们任何时候都有说不,说停的权利。”   孙施惠继续喝他杯中的茶,定定地望着她,却没有回应她这一句,而是补充描述她的俗,“不脱俗,但通俗。”   通俗易懂的那个通俗。   “你爸妈什么时候走的?”孙施惠换了个话题,问她。也解释,那会儿人太多,他实在顾不到他们,“你爸又让我去老齐那里,说他们自己可以回去。”   “散席就走了,舅舅家两个小的一个睡着了一个又有点感冒。折腾得不行。”   “晚上和姚婧碰面了。她喝了两杯酒就走了,也没来打搅你。因为我说你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坐了一屋子,姚女士就不敢来了。”   “你为什么不请过来坐啊?”   “上司就是上司。别指望闺蜜交。我不想你当个新娘子还要应付老板。”   “……”   “吃了吗?”他再问她吃晚饭了没。   汪盐点点头。   “吃的什么?”   “……”汪盐抬头白眼一下某人,“八宝粥还有什锦小菜,八个拼盘的那种。”   “俗。”   “再俗也好过有人没话找话聊。孙施惠你问人家吃了吗吃的什么,很驴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就想知道你吃了什么,怎么,不能问?”   “……”汪盐被他噎得一时没话说,只心里骂他,驴。   没一会儿,孙施惠喝光杯子里的茶。进阶版的硬聊,他告诉她,“我还没吃。一个晚上,肚子里全是酒和茶。”   “那你看找齐阿姨还是阿秋,你找齐阿姨吧,阿秋今天一天忙得腿没闲过。”汪盐要他去找保姆弄点吃的。   “……”某人把杯子搁到手边的几案上,对于汪盐的建议不大满意,他一步再近一些,“我说我饿了,汪盐。”   “……”汪盐忽而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不言不语,却笃定分明。仿佛精神里都闪着光。   没等她再开口,孙施惠腾出来的手就来横抱她,他一本正经地跟她要下半场。   “你答应我的。”   ……   卷土重来,这一次孙施惠乖乖履行他的责任,也收敛着性子,一点点哄汪盐出声。   原本归于平静的人,正如他口里讥诮的,水汪汪的镜面,又无端激荡起来。   一息息,一点点,被诱/哄被释放出些什么,天性也好,使然也罢。   昏昏里,她告诉了他,刚才房里的事,那个安全套,被妈妈看到了……   某人听着她的话,顺着她,“嗯,然后呢?”   没然后,汪盐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词不达意。   孙施惠抵着她,汪盐一只手在他腰背上,能拂到线条和蒙蒙的汗意。他把汪盐手上的那只开口镯摘除了下来,因为太碍事,镯子滚到地上去。他也和她说点什么,说书房那一箱子钱,要汪盐好好数清楚,要还给人家的,“孙太太。”   他这么喊她。   也要汪盐点头。   就在她乖顺地颔首时,他趁着她分心,决计地进来了。   汪盐一时分不清是痛感还是喜悦,只骂人,孙施惠,你混蛋。   混蛋的人喟叹她的诚实,也问她的感受。   汪盐抵死不张口。   她不肯说,那么他便告诉他的,“汪盐……你……好舒服……”   汪盐闻言狠狠啐他,骂一切她能联想到的难听话,也伸手来,正经地要打他的脸。   孙施惠由着她打了不轻不重一巴掌,再按着她掌心在他脸上,嘴衔过来,咬她的指头。   十指连心,他看着她清楚鲜明的疼痛感,在眉眼里。   却直往他心里游。   “汪盐,你喊我什么?”   “……”支离破碎的人,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了。   挞伐的人偏就要如愿。   恨恨里,汪盐声情并茂地骂他,“王八蛋。”   清癯乖张的人,一时眉眼生笑,好像很满意她这样的称呼。亲密又无间。   ……   外面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雨,春夜也像人染上醉意,朦朦胧胧,昏昏惨惨。雨的脚敲在窗户上是那么细枝末节的,然而,润得万物生。   寂静,生长。   室内一时淋漓,缱绻难休。   作者有话说:   1.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许愿人月圆;   2.10号不更;   3.发200个红包呀! 第45章 家家雨(25)   这一夜外面春雨慢慢, 汪盐也睡得不踏实,杂烩一般的梦。   一时梦到她小时候在乡下的光景,   一时又摸到谁的脚上, 血肉模糊;   记得那人脚伤好了,第一次正式来爷爷这里做客拜访。妈妈下厨,做的红烧狮子头。孙施惠吃了好几个,晚上回去就积食了。   记得孙开祥请汪家一家来家里吃饭, 那时候正值夏天, 汪盐在孙施惠后院里看到开得正盛的流苏树。   她跟他说,我好喜欢这棵树呀,它已经越过你院子高了, 你看!   孙施惠骄傲冷漠地嘲讽她,乡巴佬, 你喜欢把它挖走吧。   之后她再也没提过这棵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喜欢这棵树多过这个老宅,无来由地。   也许是因为,十三四岁的少主人站在那树下,相辅相成的落落感,让她一时生了些泛滥的同情心罢。   事实是,他从不需要她的同情。他明明比他们任何人都过得高枕无忧。   高二开始,那场篮球拉练赛, 孙施惠出线进了友校联谊赛, 可是高烧不退, 几日没来上学。   汪盐委婉地跟爸爸打听过几回, 得到的消息只是在家治疗, 热度迟迟拿不下来。   爷爷去世以后, 汪盐已经很少去孙家了。她没有任何理由去看那个人,哪怕打电话给他。她也怕她根本没来得及问他你还好吧,就被他挂断了。   后头孙施惠康复回校,证实了汪盐的预料。   高三第一学期末,汪盐把单独带给孙施惠的便当盒送过去,他任由他的同学一抢而空,而高高在上的施惠少爷不屑一顾,一口都没吃。   汪盐从那以后,再也没用过那个便当盒,也再没给任何人准备过这种可笑的便当。   高考结束那年夏天,盛吉安提前去B城。他几发打电话给汪盐,也跟她要他之前整理给她的笔记讲义,说他妹妹后面还可以用。   汪盐这才去把讲义资料还给他。盛吉安拉着她,给她介绍他父亲小妹,也给父亲那头介绍了汪盐。   没多久,就传出了他们恋爱的消息。   汪盐直到到S大报到,都有好长时间是没有回应盛吉安的。他几回趁着休假回来看她,也跟她抱歉,抱歉这种流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般没有边界。   可是,我喜欢你。猫猫,这一点很清楚,我也一直等着你点头。   盛吉安第一次去汪家,没有提前打招呼是不错,可是汪盐已经请他上来坐了。正巧妈妈在家里打牌,陈茵第一眼就不喜欢盛吉安。   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   待人走了,陈茵牌都不打了,质问汪盐,什么情况?   汪盐解释,他是爸爸的学生,盛吉安。   陈茵怎么会没听过这个名字,当年他们这一届的理科状元呀。听说父亲在京圈生意做得也很大。   陈茵对于女儿这样的消息这样的朋友,并不多开颜。她对这姓盛的没多大眼缘。   汪盐发笑,妈妈,您凭眼缘看人的吗?   陈茵更不大快了,就凭这种不打招呼就想登门的秉性,注定难合我眼缘。又说这种家庭,你跟了他,到时候还要两头兼顾,顾他父亲和继母那头的眼色,还有他妈妈这边的牢骚。要死的,好么样的一团和气,要分出几家官司来。   汪盐怪妈妈杞人忧天。总是太阳惶惶的,就愁出门下雨要带伞。   汪盐正式答应盛吉安,到二人无疾而终地分手,严格来算,四年整。   这四年,浮浮沉沉的,她比一般情侣中的女生都要沉重些。因为盛吉安当真待她很好,他可以实验室蹲数据30几个小时不合眼,再搭高铁回来只为看她一眼。   可以明明不吃药芹馅的饺子,陪她吃了好几次才告诉她。   汪盐有空过去看他,他也抓紧放下手里的工作,真空几个小时。只听她说,说她近来的如意与不如意。   她妈妈不满意他,盛吉安也很清楚。他一直跟汪盐强调的也是,你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人就够了。   盛父出事没多久,盛吉安就开始断断续续不接汪盐的电话。是她飞过去找到他,当面问他,是要分手吗?分手也请当面和我说。这才不违背你当初告白的勇气。   这个一向温和从容的盛学长,头一次生出了些戾气,他走过来重重地扪住汪盐,也告诉她:猫猫,如果可以,我最不喜欢你看着我狼狈。   汪盐清醒地指责他,你们只会拿你们的规则爱别人。   盛吉安那一晚很阴郁,拿汪盐发泄的地步。可是事后,他们却没有提分手。因为汪盐说,她相信他可以熬过去,也可以不需要他父亲,照样站得笔直、光明。   他是快熬过来了,出国的手续办得一应妥帖了。汪盐还是从他师兄口里知道,老盛要出国了,猫猫,你可得等他呀。   熬过这二三年,日子就好过了。不要紧,你们还年轻,年轻人的二三年,短得像一眨眼。   汪盐那天给他打了一晚上的电话,他始终不接。   次日,她还在帮老板开车的途中,她试着再给他拨了一通,这回盛吉安接了。   平平静静一通他的不得已,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反过来问汪盐,为什么他又不可以把他的尊严看得更重一些?   汪盐只平静地点头。她说不出反驳的话,事实也是——我们每个人都得守住自己的尊严。   盛吉安平静地提了分手。他说他说不出口要汪盐等他的话。   也自觉这一年多,亏待她太多了。多到,他分不清汪盐这样不离不弃,到底是她的品格还是真的爱他。   汪盐追问了一句,分手是认真的,对不对?   盛吉安痛快说是。   她平静地点头,甚至忘了,他根本看不见。然后只说,她知道了,那就分手吧。她不辩解,也不怪他。   怪只怪,他们都不想坚持了。尊严也好,私心也罢。   二十四岁的汪盐一夜之间明白,爱情会死的,无论你当初说多少信誓旦旦的话。   也是从那开始,过了二十五岁分水岭的女孩,再也不觉得爱情需要誓言,需要保证,需要我爱你。   因为真心的,真挚的,他哪怕一句言语都没有。孤寂哑口地站在你面前,像一棵树般地沉默。   你也会自然地明白,和懂得。   *   席上一杯烈酒,回到房里又那样折腾了两回。   汪盐梦魇般地停在思游里。   想醒却怎么也难睁眼的困顿。   她想喝水,嘴里干得如灌砂砾。   朦朦胧,呢喃复述。   也只觉得一时久旱逢甘霖,意识沉睡,也抵不过渴得本能。一口口咽着,最后干脆自己抱着杯子喝起来。   一杯冰气泡水,汪盐哐哐喝完,最后一滴了,她才咂摸起来,这味道可真怪。   眉头紧皱,孙施惠便问她,“几个意思?”   她听着他的话,无比诚实,“难喝死了。”   有人接过她手里的杯子,“你可真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   孙施惠说她刚才哭着闹着要喝水,喝完又牢骚难喝。   汪盐这才慢慢清醒意识,睁开眼睛看人,看有人好么样地坐在床边。孙施惠点评她,“吃相太难看了些。”   她难得的,没有吭声。   良久,才认真告诉他,“我不喜欢喝这款水。”   “嗯,所以呢?”   “所以下次我就是渴死,也请只给我喂水。白开水,矿泉水。”   “汪盐,给我看看你脸多大!”孙施惠说着就来托她下巴,端详也是取笑,“我为什么要负责给你喂水?嗯?”   汪盐别不开他的手,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她想偏头或者干脆闭上眼继续睡觉的,忽而,下巴处的手收紧的力道,孙施惠喊她,“还要喝吗?我说水,白开水?”   “我想睡觉。”   “哦。”床边的人由着汪盐瞥一眼他再扔开的嘴脸,撤回手,自己旋开一瓶冰气泡水,咕哝喝完,反省回味的样子,“很难喝?我都喝好多年了。”   外头不知道几点了,汪盐也懒得去看床头上的手机。闹铃没响,外头也没听见垃圾车和乡镇委员会每天七点的整点新闻播报。   她知道总归天还没全亮。只觉得这一夜尤为地漫长。她只想蒙头睡,天亮了,人就有工作了,有劳作才不会沉湎,才不会荒废。   汪盐就这么闭眼侧睡着,脸朝南,不知道过多久。突然气息里闻到刚才气泡水里的青柠味,还有熟悉的他们共用的沐浴乳香气。   她再睁眼的时候,孙施惠的脸就在她鼻息前,不等汪盐开口,他慢慢直起身,指正她,“你睫毛都刮得枕头有动静了。”   躺着的人一时羞愤,“那是因为你一直开着灯,我睡不着。”   有人当真应声把灯绳给拉了,他重新躺回她边上来。   窸窣的动静,二人共一床被子。汪盐只盖了一个边角,人也尽量挨着床沿。   身边的人拖她过来。   静寂里,问她梦到什么了,“毛毛躁躁的,怎么也喊不醒。”   汪盐背对着他,“不记得了。”她说她小时候经常这样,刚醒,梦里的一切就全忘了。   孙施惠在她后面一时再开口,闷闷的,也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认真喊她名字,“汪盐,天亮后,我们去你爸妈那儿吃早饭。”   “为什么?也是规矩吗?上次不是三朝回门过了吗?”怀里的人一时三个问号发射。   孙施惠轻笑出声,“怎么,回娘家非得有这么多道理吗?”   “哦。”汪盐轻一声,“可是我一早还有早会,周一。”   “请假。”命令的口吻。   “请不了。”汪盐实事求是,表示早饭就免了吧。或者有时间一起回去吃晚饭倒是可以。   “你就不累吗?”孙施惠听她的话后,不置可否。只反问她这一句。   尾音里拖沓着些不明的笑意。   汪盐这才反应过来,她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就已经走进了他的圈套里。   回击狡狯的人,只有冷静的沉默最上乘。   她不理他了,有人反而急了。一时挨一时蹭的,没个安生。   他追着她要答案,累不累?   汪盐想打发他,说累他又不答应。   “你累什么你累。辛苦的明明是我……”   话没说完,身后的人便翻身在上了。   熄了灯的房里,适应黑暗的两个人,能看到窗幔之外已然有薄薄的熹光了。天总归会亮的。   这回换汪盐问他了,“你不累吗?”   隐蔽的人会自觉放逐出些本性来,欺身压制的人倒不稀罕回答她这个问题,累不累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汪盐,我睡不着……”   也停不下来。   更忍不了。   与其让他这么空烧着,他求她,和他一起。   这样的孙施惠着实的陌生。   饶是床上他也是不畏不惧的,这是他这些年将养出来的性情。可是,他这样口口声声搀着点低声下气,于汪盐是陌生的。   她甚至想问他点什么,可是还是忍住了。纯粹是不想知道,于她毫无意义。   只淡淡地骂他,“食髓知味,乐此不疲。”   “是,我要你也是。”   汪盐不想理他,只说她不舒服,有点疼。   孙施惠伸手去开灯,说他要看。光明那一瞬,汪盐嫌晃眼,闭上了眼。   ……   就是她闭眼闭出错了,放纵了某人的性情。她也不清楚,怎么又开始了,只想骂人,骂他,“孙施惠,你哪天、死在床上,我一点都不、稀、奇!”   “那也一定是先死在你身上!”   一时间,死灰复燃。   ……   律动里,汪盐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饶是已经洗过一趟,孙施惠身上的酒气还是很重,鬼知道他席上到底喝了多少,才能这么疯魔。   疯到怎么样他都不满意:不出声他不肯,出声了他更疯。   然后像给猫儿挠痒那样,起初百般殷勤,过分亲密,等猫儿习惯了,习惯他的温存和气力,他陡然地松手了,抽离了。   弄得猫儿期期艾艾,魂不守舍。   她出来的声音,孙施惠控诉她,“谁敢细听啊,汪盐!”   他要她喊他的名字,也问他,“我是谁?”   汪盐一时出气,一时进气。   ……   被他一来二去地盘问,终究也自弃了,招供,“孙施惠,你是……孙施惠。”   “把孙去掉。”   “……”   “汪盐,我想听你喊我‘施惠’。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施惠呀。”   最后一句,陡然间地,惹得汪盐潸然泪下。   她愈哭,某人愈凶。   气息气力全往她身体里钻。   ……   一场夫妻敦伦,最后眼泪换大汗地收梢了。   天晓放辰光,汪盐去洗澡的时候,好久都没出来。孙施惠不放心,进来看的时候,只见泡澡后的人,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脊/背上。睡袍在边凳上,没来得及穿。   整个人赤忱忱地蹲在浴缸边的地毯处,紧紧抱着膝,不言不语,沉默纤瘦。   “汪盐……”孙施惠出声,阔步迈过来。   蹲在地上的人,抱膝扭头,轻声却微怒,“你别过来了。”   “我不过来怎么抱你起来。” 第46章 家家雨(26)   汪盐只是有点低血糖, 从浴缸里跨出来,头就有点晕眩感。   她抱膝蹲了会儿。   孙施惠过来,俯身, 一手捞她的腰,一手抄她腿弯。抱起了她,直往外头卧室去。   他一面走,一面警醒汪盐, “你这样容易低血糖, 运动大汗后,不要急着洗澡。尤其是我人不在家的时候。”   汪盐浴袍都没穿,他再轻飘飘抱着她, 说些与他无关的冷漠话。汪盐一时气恼,“你不在, 我也不会低血糖。”   这么一噎,有人一时无话。抱她回床上,再折回浴室拿她的衣服和吹风机。   等孙施惠拿回头的时候,汪盐已经拖被子盖住了自己,头发没干,就这么枕在枕头上。   他人要过来,汪盐出声,“我不想穿,也不想吹头发。只想躺会儿。”   孙施惠在床沿站了会儿, 喊她, 汪盐也执意不动。他这才没勉强, 把手里的长毛巾折了两道, 过来托汪盐的头, 由她枕在脑后。   随即, 人就出去了。   孙施惠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了碗热腾腾的东西。太烫了,他搁到床头柜上的时候,甚至一丢手,指头就往耳朵上去。   不等他开口,汪盐就闻到了话梅味。   是话梅和红糖熬的热茶。   他说没找到生姜搁哪了,昨晚齐主任他们这一桌,煮话梅花雕酒的,剩了些话梅在那里。   “要喝点吗?”   汪盐不作声地阖着眼。   听到孙施惠自己喝了口,客观陈述,“不甜不酸。”   汪盐这才睁开眼,她冷冷投他一眼,孙施惠继续道:“喝一口?”   “……”   “汪盐,我记得你高中那会儿很爱喝酸梅汤和营养快线。”   -   酸梅汤是因为她开学军训一直体力不支,胃口也不好,那一个星期,她老喝妈妈给她准备的乌梅桂花和洛神花等一起煮的茶。   因为太好喝了,汪盐每天带一大水壶,前后左右认识的新同学全跟着喝了。   军训到尾声了,她在食堂遇到某人。施惠少爷喊她过去,汪盐都凑到他跟前,某人还是不说找她干嘛。   良久,孙施惠才开口,“没事,就是看你黑了好多,我都不敢认了。”   汪盐拔脚就走,水壶忘了。   孙施惠喊她回头,说还没说完呢。   他从包里翻出一张新专辑,是汪盐最喜欢的,风靡整个亚洲级别的创作歌手。   “干嘛?”汪盐问他。   “拿走,趁我没改主意前。”   “你干嘛给我?”   “……我大概闲的吧。”   汪盐一时水壶也不要了,拿起那张专辑,难得的狗腿,“孙施惠,这是我们恢复友好邦交的投名状吗?”   “是我贿赂我班主任的敲门砖。”   汪盐懒得理他,说她才不会告诉老汪。也不会让他的贿赂得逞。   投桃报李,汪盐把她剩下的酸梅汤倒给孙施惠尝尝。   某人只尝了一口,她问他,怎么样?   嗯,很好,已经酸得没牙了。   她上高中没多久,秋老虎的天气,她鼻子老淌血。说话说得好好的,都能簌簌流鼻血。去医院看过,医生就是说鼻黏膜比较薄,血管脆弱。汪盐生怕自己营养不良似的,每回流鼻血后,都疯狂喝牛奶。   久而久之,她就养成了夏天喝酸梅汤,鼻子流鼻血喝奶制品。   -   孙施惠说:“酸梅和话梅应该差不多吧。”   汪盐不想打击他,可是嘴巴比她诚实,“差不多的依据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字都不一样的写法。”   孙施惠一时愣在那里。不多时,从善如流又像特定环境下的殷勤附和,“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他求她喝一口,看在天还没亮,他摸到厨房去,七手八脚的份上。   汪盐终究开口了,问她想问的,“孙施惠,你这是事后的殷勤吗?”   他反问他的,“那么你这样不肯理我,是在生气吗?汪盐。”   没等到汪盐开口,某人继续道:“事后殷勤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假意的?”   “……”   “是吗?汪盐。”他这么问着,忽而伸手来拖她的被子。因为汪盐始终不搭理他。   也抱她起来,抱她坐靠在床头,要她看着他。“我假意了?”   汪盐身前的被子滑下来,她什么都没穿,坦诚的一隅,露在孙施惠眼里。上头有他不依不饶的作为,始作俑者即刻就软和了下来,“汪盐,你不可以这样,你不讲理……”   他说,开始的时候她没有清醒地拒绝他,结束了,她利用了女人天然的弱势,不言不语,把他逼得十足地像一个恶人。   孙施惠伸手过来捧她的脸,一本正经的严肃甚至到阴郁,“汪盐,是我会错了意?是吗?”   这些年来,他也就这一桩独立平等的际遇了,他要怎么开口来告诉她,倘若真是我会错了意,我该如何收场?   汪盐,我仅仅一直以为,你就是我眼前的汪盐呀。   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来没想过,眼前的人有一天会看别人,会和别人四目以对。   他甚至难同她去对质,因为结果都会很惨淡:他会错了意,或者失去一段十年的维系。   如同当年,他被糊糊涂涂送到孙家来。   七岁的孩子,大年初一的早上,还等着妈妈答应他的生日礼物:给他换一个新的奥特曼。   他不肯跟何宝生走,闹着要下车,小跑回头,妈妈走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那个女人要他滚。   来到孙家的男孩,重新被送去上学,他因为姓名这事,被老师喊去办公室多少次。   孙施惠就是孙施惠,不可以只写个施惠,听明白了吗?   只有汪盐明白,也替他辩解:他有两个名字不可以吗?孙施惠是,施惠也是。   早操会散了,七八岁的汪盐追过来,认真给他出主意:可是老师的作业本上,你还是要写孙施惠的。不然,老师又要告诉孙爷爷了。她的班主任冯老师就老动不动告诉她爸妈,猫猫在学校里又干嘛了。   二十年间养成的人,看似什么都不缺,却是个最衣衫褴褛的人。他身上能遮掩的,也只够他的尊严了。   孙施惠难承认,他只不过是怕再回头追过去的那一巴掌罢了。   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掌掴他,唯独汪盐,不可以。   她可以不爱他,只到不爱为止。   “汪盐,是我会错了意的话,我该如何弥补你?”   靠在床头的人忍着泪,微微红着眼,伸手就要来打他,打他的不可一世。   原本汪盐以为她这样信誓旦旦扬起手,孙施惠的个性肯定要迎面来挡的。可他动都没动,迎了她不轻不重一巴掌。   随即,二人四目相对。   不短不长的沉默里,孙施惠淡淡开口,“解气了吗?”   如果还没有,他再来捞她的手,要她继续,“总之,汪盐,今晚的事,我不想跟你道歉。”   道歉就是错了。他不想会错意,会错也不会放手的。   孙施惠紧紧捏着汪盐的指骨。   汪盐被他捏得生疼,才要开口说什么,霍地被孙施惠拉过去。   他紧紧扪住她,扪得她不能出气。   “汪盐,要喝吗?”他和她无赖地打岔,恣意兜售他煮得什么话梅红糖水。   汪盐挣不开也不领情,跟他纠正,话梅就是话梅,它制不成酸梅汤。   “是。”某人依旧卯着劲地抱着她,应下这一句,孙施惠放开她,起身就把床头柜上那碗不伦不类的汤给倒了。   外头才五点多,他已经打电话给阿秋了。问她起了没,起来的话,帮盐盐弄杯红糖姜丝茶吧,他说他找不到生姜在哪里。   阿秋没半个钟头就端来了施惠要的姜茶。   夜里一场雨,天光亮了,从外头看,有着冥冥的蓝色。   施惠在明间沙发上抽烟,燎起来的雾把他都快遮起来了。阿秋见状,问他这是怎么了?   孙施惠看阿秋过来,灭了手里的烟,只把那杯茶端进去。不回阿秋的话,只叫她先去吧。   老保姆临去前,施惠又喊住她,要阿秋把他书房冰箱里常喝的那款气泡水换掉,“换矿泉水就可以了。”   他书房一向没人敢进的。包括齐阿姨,所以他里头买什么办什么喝什么,都是施惠自己来的。   阿秋不解,“那原先的气泡水不要啦?”   有人没有回答这种不必要的问题。   直到汪盐起来,一早来问爷爷安。早饭也摆在这里,施惠向来不在家里吃早饭的,今天起这么早,齐阿姨都纳闷了。   这头,某人才坐下来。   汪盐跟阿秋说,她不吃了。时间来不及了。   阿秋看早上施惠要姜茶,这会儿,夫妻俩又不一起吃早饭。只以为小两口又拌嘴了。老保姆带着小孙子吃鸡蛋,忍不住地在下头踢施惠一脚。怪他怎么好,怎么能月子里都能吵架的。   某人这才跟汪盐说话,“我送你。”   “不要了。我自己开车。”汪盐一早黑白look风的通勤妆,香水难得浓了些,熏得孙施惠脑仁疼。   “你能开吗?”他干脆喊她回头。   径直走到院子里的人,这才回头看他,春雨蒙蒙天,汪盐一身冷调,如烟如雾里,门口人只看到她唇上一抹红。   来爷爷院子前,她告诉过他,她再怎么答应他做他的孙太太,也不会丢了自己的原则和圈子。   “我今天很忙,所以,请你别再招惹我了。”   汪盐走了没一分钟,孙施惠给司机老姚打电话,要老姚一路跟着汪盐。她的车技他是清楚的,她状态不好也不会允许自己上路。   然而,孙施惠还是有点不放心。只叫老姚不远不近地跟着些吧。看她安全抵达,你就直接去公司。   老姚问施惠,那你呢?   我。我当然暂时不招惹她。“我待会自己开车去。”   *   汪盐进公司马不停蹄地开了早会,会上和总部那头视频连线讨论了下江南部特定联名咖啡杯的外观设计。   三版主题,汪副理难得执意坚持最初版。   而视频那头的Shirley作为最后敲板人,对江南限定的项目其实跟踪得也并不全面,但总要摆摆老板官僚的架子。她在那头问汪副理,你坚持的点是什么?   “在于设计师第一稿输入输出的最全面,后面几稿都在改皮毛,改来改去,都不如第一版的骨相。”   汪盐在陈述观念,姚婧在会议室最末端的气窗边上一早地抽还魂烟。   Shirley再问老闺蜜要意见时,姚婧灭了电子烟,精神不济地走过来,自然是给她的手下撑腰的。她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和那头的Shirley道:“话都给汪副理说了。我自然无话可说。”   最终总部那头才过了外观稿,由汪副理保持一稿意见。   从会议室出来,姚婧问汪盐,1.0胜在哪里啊?   汪盐今天穿得好素净,一点不像昨晚新娘子的人。“胜在甲方第一版与会说的话都是认真准备的,后头的几稿,全是吹毛求疵。为的什么?”   “什么?”姚婧倒也好奇了。   “为的就是不想你钱这么好挣,折腾你几趟,才显得这项目瓷实。”   姚婧听后哈哈大笑,说汪副理的冷幽默又出来了,好长时间不见她这样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固执清冷地跟我要什么。目标很明确。”   汪盐夹着个笔电,囫囵应一声姚总就要回自己工位了。   姚婧打趣她,“你今天香水很浓重哦。掩盖什么?”   汪盐懒得理她。   姚婧不怀好意地笑一声,“不说我也知道。我都闻到味了。”   旷男怨女的味。   *   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姚婧这个老色胚,继续下半场调侃,说很奇怪哎,“你俩之前你身上没这味……难道我会错意了?”   汪盐听到个熟悉的词,面上一愣,随即恢复自若。她好饿,点了份烧鸭饭,因为这家的港式鸳鸯奶茶特别好喝。   正好冻鸳鸯到了,她面不改色地回击老板,“你这样说,人家隔壁桌以为我有什么体味的?”   “不要打岔,我问你正经的呢。”   “正经的就是,姚总你在窥探别人隐私。”   姚婧再朗朗笑两声,说昨晚孙施惠那个排场,他还能竖着进洞房,我是佩服的。   生意人家这样的宴席,逃得过命都逃不过酒。   汪盐笑老板把某人想得到底还是实诚了。“他弄虚作假起来,你想都想不到。”   “比如?”   “……”比如看起来情真意切的,实则,一副冷心肠。他并不爱任何人。   隔壁桌一对小情侣,大概是一起在这栋楼里上班,或者一方特地来找对方吃中午饭。   女生要了菠萝包,中间的冰奶酪小小一块。男生掰开来时,他这一半没有,都给了女友。   女友便递过来,要他咬一口,也算尝过这味道了。   姚婧看汪盐瞥一眼身边情景,不禁取笑她,“所以你还信这些?”   “信什么?”   “信有情饮水饱?”   汪盐喝一口冻鸳鸯,她这些年向来这样,饮品的偏爱,茶味要大于甜味。回甘的也绝不是糖分。   “是信勇气。任何年纪,都有它相悖论的勇气。”   这份勇气冲动而出的话,汪盐觉得,得什么失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姚婧丧气地点点头,也许是吧,她早没任何勇气去打破自己了。也早已经过起了保本的日子了。   汪姚二人一起吃过中饭,汪盐趁着午休的时间,抓紧眠了一刻钟。   下午开始,她挂在工作电脑上的微信一直有消息进来,偏偏就是没有某个人的。   午饭没喝完的冻鸳鸯,汪盐带回来,在茶水间里添了几块冰继续喝。   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某人才有消息进来:   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汪盐喝了一下午,才把一瓶奶茶喝完了。也隔了半个小时才回复那头:加班。我自己回去。   对话框再没下文。   汪盐一时心烦,干脆右击点了不显示聊天。   快到六点钟,汪副理接到清简街门店的支援电话。   店长跟汪副理请示,他们接到一桩大宗订单,客人要求明早十点一刻送到公司行政部。   份额太大,单门店一定不能准时交货的。这种情况,一向是其他门店支援的。   汪副理得知了大宗订单的份额,即刻要店长把客人地址发过来,她好调配相应门店。必要的话,她还得跟其他同级要支援。   等店长把地址分享过来时,汪盐看到了熟悉的地标,一时忿忿。   即刻拿手机给某人打电话,她翻通讯簿太急了,还不小心拨到他座机上去了。等他秘书接通,汪盐才一时尴尬,因为对方识得汪小姐的号码,尤其是她现在还不只是汪小姐了。   秘书小姐问汪盐,要给她要内线吗?   汪盐额一声,“……要吧。”   等内线接通的时候,汪盐气已经不那么顺畅地爆发了,因为她一时拨错了号码。   孙施惠反问她,“我手机停机了?”   “孙施惠你真的很幼稚,你知道吗?”她质问他几百杯咖啡的事。   某人回答她却很干脆,“我请员工喝咖啡哪里来的幼稚。”   “你请可以,不要到我的门店来。”   “办不到。你早不说的,我这些年在你们品牌买多少咖啡了,怎么论也是你们顶端客户了。去问问你们姚女士,她敢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再提醒她,“汪副理,你的联名项目,不是年素打电话给我,我给你背书。你以为你这么容易得到她的内幕消息的。”   是,汪盐承认。那一次她确实吃了孙施惠的红利。   她一时沉默,孙施惠才伺机开口,“不是不想理我吗?那么我和你谈公事,总可以了吧。”   汪盐在心里骂他,臭狗屎。   “几点下班?”他再问她。   “我自己开车回去。”   孙施惠嗯一声,“我去你们门店付账,汪副理正好顺路过来载我一段吧。”他说完就挂了。   几秒钟后,又给汪盐追加消息:   不来接我,我就客诉到你们姚总那里去。   汪盐即刻回他一排狗屎。   *   晚上七点左右,汪盐到了清简街的门店。   店门口已经挂了暂停营业的提示牌,因为早一刻钟前,纪东行和经纪人来店里买咖啡的。   碰上了粉丝,流量明星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会儿,店里就涌入了不少观者。   这会儿,纪先生已经走了。留他的经纪人在楼上和资方爸爸谈事情。   汪盐进店的时候,抬头看二楼栏杆处,孙施惠正巧站在那里,他一面朝身边的年女士说些什么,一面看楼下的人。   不多时,年经纪人下楼来,也与汪盐照面。先是恭喜他们新婚快乐,再说施惠,“他比他姑姑可滑头多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年素工作室有戏找施惠投资,施惠就要她带着纪某人过来一趟。   这一来投资的事还没个影子,过段时间该品牌茶歇联名的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因为纪东行自己都来打卡了。   明星的浪潮过去,店里一时热情难退。   汪盐依旧站在那里,孙施惠从楼上下来,他一身白衫西裤,外套挽在手臂上。   事了拂衣去的冷漠,也不来他们料理台这边,直等着汪盐和店长话完正事。也是这一刻,店长才明白过来,哦,这一大宗订单的客主是汪副理的老公。   夫妻俩吵架,哄老婆开心呢?   汪盐一点不着急,也不看某人,说完一切她想说想问的了,再没了。突然想起来,“魏小满呢,今天怎么没看到他?”   “小满今天轮休。”   “哦……”汪副理轻描淡写地一声长哦。   那头,一直扮斯文妥帖贤惠的好好先生,这才听不下去了,几步迈过来,问汪盐,“可以走了吗?”   “……”   “汪盐,我等你很久了。” 第47章 家家雨(27)   早上出门前, 汪盐只想喷一点香水。天气沉闷,她心情也一直晴不起来,她一向这样, 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喷香水,携点香在身上。提醒自己开心点。   岂料孙施惠不时出现在她身后,汪盐一下子喷多了。   才携了一身的香。一天都缱绻难散。   孙施惠再到眼前,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汪盐真得恨死他了, 恨他和她身上的香一样,纠缠不休。   她更恨自己,因为这一秒, 有人站在她面前,衣冠楚楚, 目无下尘。   可是汪盐整个脑子里,蒙太奇般出现的全是他那些轻佻也从没听他说过的话。   汪盐有一瞬在狠狠鄙夷自己。   鄙夷自己庸俗地屈服于欲望,哪怕这个人没有她设想地去陈情她,珍重她。   可他还是孙施惠。汪盐难把这三个字从她的生活里连根拔除,如今他更是像印记一样,留在她身体里。   这是一个成年人过来人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这记忆像星火一样,哪天等你枯竭、干燥的时候,冷不丁地就能轻易在你躯体里放一把火,燎得你皮囊尽毁, 灰飞烟灭。   “放火”的人过来牵她的手, 汪盐听着她的店长认真和所谓的孙先生道再会, 她像具没有心听不见任何色彩斑斓的提线木偶由着身前人牵引着她走。   孙施惠回头看她的那一眼, 汪盐恨不得冲口而出:三年, 孙施惠, 哪怕三年,我也不会真的失去什么!   有人看她脸上淡淡的,停下脚步,当着他们店里员工的面,亲昵的距离里,俯首来告诉她:“汪副理,我以为你不来了。”   汪盐要撤回手,孙施惠没让。他继续道:“那我不是在年素和你手下人面前脸都丢尽了。”   “……”   “汪盐,谢谢你来。”四目相对里,孙施惠的温柔只供他那冷心肠维持一秒,下一秒,便市侩人的生意经,“我这也算尽忠尽职的丈夫了罢,年素的艺人,你也知道,纪东行他是主子。”   实情也是,孙施惠今天这么一出,得多大的情要回酬。   汪盐这才闷闷开口,“丈夫……孙施惠,我到现在还没弄清爽,你到底有多少钱?”   某人脖颈往后微微一梗,“干嘛,该你的我一分不会少你;不该你的,你也拿不走。”   汪盐下一秒就要散伙,孙施惠快半秒地稳住她,“别闹。你的员工看着呢。”   孙施惠说,别让外人晓得,他们的汪副理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冷艳美人。“明明一不顺心就给人脾气受。我发现你结婚后反而脾气变大了,你以前不这样的,汪盐。”   “那就是结婚的问题了。”汪盐指摘。   孙施惠一把扽着她往外走,一面走一面纠正她,“我没有。我没有因为已婚变得小孩脾气,一时好一时差的。”有人的论证逻辑就是这么粗暴,说那就不是结婚的锅。   汪盐穿着高跟鞋,笃笃跟着他的力道往前走,听他这样厚颜无耻而不自知的话,真真忍不住地嘲讽,“那是因为施惠少爷娘胎里就开始了。你当然没有,因为你一直这样。”   门店里出来,周一的商场一楼还是热络的人,孙施惠不禁感叹,明星的魅力还真大。他对汪盐这些话全不在乎,打小听到大,他已经对她免疫了。他也知道,汪盐对他也是。只回头问她,“车停哪里了?”   汪盐对他公关含糊矛盾的本事由衷地佩服,看着他不说话。   孙施惠由着她盯着,盯着盯着,他忽而出口问她,“今天怎么样?”   “……”   “你的身体。”   “没感觉。”汪盐恨恨挑一些侮辱性的词语。   “我是说昨天忙了一天的酒席,今天上班累不累?没感觉……是个什么鬼?”某人幽幽诘问道。   汪盐一时脸上难撤退的绯红。   孙施惠忍俊不禁地等着她的笑话。   短暂沉浸,顷刻消弭。他正色再问她,“去你爸妈那吃饭吗?”   “现在这个点你过去,他们估计又得忙得措手不及。”   “我去你家吃饭又不挑咯。有什么吃什么。”   “你的毒唯陈女士可不这么想,她的姑爷新鲜感且没过去呢。”汪盐忍不住调侃道。   孙施惠闻言,沾沾自喜的一记笑,再来怪她,“你妈都比你有觉悟。”   丈母娘的觉悟。而汪盐,全没有新娘的新鲜感。   说半天,她都没告诉他,车停哪了。孙施惠再问她。   二人一齐到商场对面的停车场,春雨过后的江南城市,处处披着湿漉漉的潮。孙施惠说不回去吃了,问汪盐要吃什么,他们在外头吃。   汪盐看腕表,这会儿已经过七点半了。她有点饿过头了,却一点不想吃正餐。   孙施惠再问一遍她想吃什么。   汪盐冷冷发问他,“什么都可以?”   “嗯。”   “麻辣烫。”   跟汪盐要了车钥匙,在前头解锁车子的人,霍然回头,愁眉不展,“我收回刚才的话还来得及吗?”   “可以,那就回去吃吧。”   孙施惠牵开车门,与汪盐隔一个车宽,他手搁在车门上,定定看她一眼。随即一偏头,“上车。”   车子是他买给汪盐用的,他坐进来,自然最大限度地把车座往后调,高度往下降。   孙施惠一面调他要的适合位置,一面调侃她,“是有多矮,甩狙的都没你架得高。”   副驾上的汪盐回击他,“孙施惠你是女生的话,肯定嫁不出去。”   “嗯?”   “因为你这张嘴,关在轿子里都喋喋不休。你的新郎肯定半路就退婚了。”   “退吧。只能证明不是一路人,散伙不是更好?”   驾驶座上的人拨后视镜,汪盐闻言这一句没有说话,自顾自去牵安全带了。   两人都准备妥当了,孙施惠迟迟不发动车子。   他等着她看他,汪盐没有偏头来,倒是后视镜里看他一眼,被他捕捉到了。   孙施惠头一回觉得后视镜是个好东西,当真便利扩张你的视野。   “你不开车在等什么?”   “等你发号施令啊。”他自觉刚才那句话有点过了。   “走吧。”   “汪盐,我刚反应过来……我们为什么不在商场里吃。”   一路狗撵猫咬的两个人一时面面相觑。是的,他们放着现成的商场出来了,然后舍近求远地预备出发。   汪盐也觉得乌龙极了。乌龙的是,他们一致地错过了一块还不错的商圈,或者还有其他。   可她不高兴下车了,诚心而言,她很累,骨头都是酸的。   比起再让她回头走回去,她宁愿坐在车里兜会儿圈子,歇会儿神。再想好吃什么,去哪里吃。   她微微叹一口气,要孙施惠出发吧。   车子依她的话,汇入夜城市的“灯火河流”里。   汪盐在app上顺着他们回家的方向,找一些口碑还不错的店或者小吃街。   她想起他们大学有个新校区就在他们回去的方向,心血来潮也是建设,“我们去那里找东西吃?”   孙施惠顾着路况,只点点头应她。   汪盐这才偏头看他一眼,“你确定要去呀,你去了再摆脸色,我也会翻脸的啊。不想吃东西还找罪受。”   “我哪里说要摆脸色。”   “反正就是你会干得出来的事。”汪盐因为他的既往史,表示存疑。   孙施惠显然被她噎到了,“好,我就是不吃也陪你陪到底,行了吧。先说好啊,你到时候选一家不好吃,别赖到我头上。”   汪盐上学那会儿的经验,她说,学校附近的小吃摊子总不会差不到哪里去的。“我们那会儿吃太多了。”   她一分钟内,说了两回“我们”。显然,不是相同的主角。   孙施惠没接她的话。   汪盐也自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前面正好是红灯,开车的人明明可以匀着地减速滑到安全线内。他偏不,一路怼到死线上,再深踩刹车,汪盐饶是系着安全带,也被他这烂到爆的技术,惯性往前栽了一下再弹回座椅背上。   她是忍着才免于和他吵架。只暗暗骂人,你的车品就是烂。强硬,不顾别人感受。   等信号灯的途中,孙施惠手机响了,在他扔在后座上的外套里。   他一时不想理的,是汪盐探着身子,伸手够着他的衣服,从口袋里翻出手机,问他接不接?   孙施惠看清上头的名字,借着汪盐的手滑开,外放的动静回应对方。   是昨天齐主任队伍里的人,约施惠去什么地方喝酒,自然不是茶话会级别的。会晤总归是有正经事谈,这是他们这类人联络的默契。   孙施惠却面上世故地推掉了,说下回吧,“我这一时也难脱身。我岳母那头,娘家兄弟姊妹的也多,要请我们,我也不好回绝。”   那头骂骂咧咧的,朝身边人说的,说施惠这小子结个婚娘们唧唧的,且没得完。又朝施惠威严恫吓,说我看你要热血昏头到星期几才收心。   孙施惠也顺着对方的荤话玩笑回去,说怎么也得昏头到这周结束吧。您也高抬手,别来找我。   两头笑骂地收了线。通话断了,手机还在汪盐手上,她朝孙施惠:“你有正事你就去吧。”   “早不说,我刚通话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你和他说着呢,我怎么说。”   “那么我都推了,就听我的。”   “……”   “不想理他们。”专心开车的人再补一句。   汪盐无来由地心沉了一下,她还握着他的手机,缓缓,没事人地问了一句,“真不要紧吗?”   “嗯?”   “你的正事啊。”   “不是说昏头到这周结束吗?”孙施惠淡漠的口吻,反问且自洽得很。说话间,他嫌汪盐探着身子,把她往座椅上赶,说挡着他看右边后视镜了。   车子已经重新上路,下一个路口,孙施惠问汪盐是直行还是右拐的。她刚才为了他通话安静,把她手机的导航给关了。   没等到汪盐答复,他便喊她,“把导航重新点开,下面怎么走?”   汪盐这才重新点开手机屏幕,然后没好气地质疑他,“你在这里土生土长二十年,怎么还要导航开路啊!”   其实并没有,他中间出去了五六年。   “我也不长马路上啊,再说了,我和你还认识二十年呢,我也没多了解你啊。你最好也可以给我发个导航!省得只会对着我嫌三嫌四的。”   汪盐被他气得不轻,导航你个头。   大约半个小时,车子抵达附近的大学城。孙施惠干脆把车子停到了大学附近的一个小区里,临时停车收费的那种。因为汪盐百般不放心停在路边,又是怕贴罚单了,又是怕车子刮花了。   孙施惠头一回发现,汪盐就是个小小女子。磨磨唧唧一堆事。   汪盐听他嫌她烦,从车里下来就撵着他的话来赶,“罚单我要扣分扣钱,刮花要伤你的车。我能不谨慎吗?”   “怎么就我的车了,不是买给你了吗?”   “哦。我只想,到时候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听着汪盐这轻飘飘的话,她人也跟着轻飘飘到了孙施惠跟前,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隔着她的西服外套,能捏到她腕上的镯子和她轻飘飘的骨头。依他往常的性情,他早和她翻了,可他今天额外有耐性,一味地劝自己,让着她点,你和她有什么可争的!   “汪盐,我给你的就是你的,别想着还给我。听明白了吗?”   汪盐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个德性,说话永远拽得二五八万似的。“那么都给我了,我支配我自己的车停哪里,可不可以?我珍惜别人送的礼物,怎么就是磨磨唧唧了。”   夜晚软风像冷缎子,拂在人脸上,格外旖旎温柔,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孙施惠有必要投诉她,你闹得我头疼死了,你知道吗?   你闹得我今天一天不能好好听人说话,那些人嘴巴一张一合的,孙施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怎么都弄不明白,明明床上好好的,怎么一完事就跟他翻脸了。   他恨不得现在就提着她回家去,然后告诉她:汪盐,你这么犟的话,那么干脆永远待在床上,别下来!   当然,孙施惠不敢这样朝她讲。她一定掉头就走,然后卑鄙无耻下流的话车轱辘朝他倒一遍。她也就这点伎俩了。   孙施惠勉强觉得她最后一句还算中听,但是,“我不是别人。我送你礼物是想你开心便利,而不是担心。车子上路一点不磕不碰怎么可能,它落地开始就掉价就是因为分分钟在损耗。”   “孙施惠,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很严肃很认真?”   “嗯?”   “你刚那样和我爸很像你知道吗?”   “这叫什么话。你一下子得罪两个人你知道吗?我答应,老汪也不会答应的。”   汪盐懒得理他,心里默念一万遍:非我族类。   她独自往前走,非我族类的狗在后面喊她,喊她回头,“锁你的车子。”他真的把车钥匙放在引擎盖上。   倘若汪盐不回头,孙施惠绝对干得出就把车和钥匙扔那儿的事来。   等汪盐气不过,回头来拿她的钥匙锁车时,某人双手抱臂看客脸,冷冷笑话她,“你就生怕丢了是不是?”   汪盐剜他一眼。   孙施惠朝她近一步,继续笑话她,也作安抚,“放心。没人敢偷,就是丢了,我也给你找回来。”   他说着来牵汪盐的手,提醒她,吃饭事大,其他就暂且按下不表吧。   汪盐的手被/干燥的温度穿行而过,十指交错。一瞬间,她觉得被捏住的,不止有她的指骨。   有时候,她真得觉得孙施惠这样的性情让人琢磨不透,她和他相识这些年,始终不敢自认了解他。你说他骄纵任性,其实他在市面上比谁人家都懂家教;你说他反骨无情,掉头,他又会好么样地和你遮捂扯话题。   譬如眼前,汪盐觉得这样的孙施惠很失真,又很务实。务实地站在你面前,隔岸那头,就是最真切的人间烟火。   长长的一条小吃街。   如星如灯地织落在城市棋盘上的一斑都不到的地方上。   汪盐沿着这条街连续地物色了几家店,最后还是回头去了第一家店。   二人挑开那塑料隔断帘,店里一时麻辣喷香的味道,这种味道不见得多健康,但足够抚慰忙碌一天或者啃书一天的都市人、学生党那最寂寂无名的味蕾。   店不大,五六张桌子的紧凑排面。   老板娘看有人进来,热情招徕,有一桌客人要走,连忙叫帮忙的孩子快去收拾。   汪盐不急着去那张桌子,只审视着靠在门口的移动冰柜里的食材,听到孙施惠问她,“这家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只觉得再往下找去,都不如第一家。”   孙施惠不以为然,春雨天,地上铺着防滑的垫子,印着乱糟糟的脚印。   店里帮忙的那个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收拾碗的时候,手指头扣在碗沿上。   别桌有客人一面吃东西,一面公放着手机短视频。   汪盐从冰柜上移开目光,看某人的时候,光鲜冷漠的一张脸,说他是卫生监督局下来检查的大盖帽她都相信。   “不行我们走吧。”她一时不落忍,其实饮食和文化一样,都是私人的。每个人不妨碍公共和秩序的爱好与厌恶,都值得被尊重。   孙施惠撇撇嘴,俨然他脸上的冰面具破碎了。由衷也低声地告诉汪盐,“汪盐,我现在知道你陪我去冯家的心情了。”   说着,他比汪盐快一步地走向那收拾出来的桌子。   店家的儿子看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走过来,没落座就先抽纸擦桌子板凳了。   小孩瞥一眼这男人,耿头耿脑地提醒他,菜品要到门口拿,墙上还有别的炒饭炒面。   孙施惠哪里会理这个小孩,他耿耿于怀小孩的手指头碰到碗沿呢。   汪盐走过来,把包和手机交给他,去选食材,又问他,“你吃什么,施惠少爷?”   边上的小孩听到他们的对话,更加的中二鄙夷了。   扑克脸的某人没好气,“随便吧,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最后汪盐要了份麻辣烫和蛋炒饭。   菜品上来的很快,热腾腾的吃食却不是那个小孩端过来的了。是老板娘,上菜的手也戴着一次性食品级的手套。   做营生的人或大或小,总有识人的眼力。老板娘和这对衣着不凡的恋人或者夫妻模样的年轻人聊天,问这是刚忙完下班的样子呀。   汪盐点点头,莞尔的样子,烫过的筷子和勺子递给孙施惠。   某人接过,也听着她和老板娘聊天。老板娘说他们不像常来这边的样子。   汪盐没所谓地应答,“是呀。我们毕业好多年了,但这片校区我们没来过。”   男人伸手接筷子的时候,老板娘看他派头之余,腕上一块表都是点眼的,不禁更客套起来,“呀,不容易,上学出来再一起的缘分比什么都贵重。”   汪盐看对面的孙施惠明显不耐烦了。点到为止的礼貌,只微微谢过老板娘,再问孙施惠,“你要吃哪个?”   老板娘也才识趣走开了。   孙施惠对麻辣烫没兴趣,挑了蛋炒饭。   汪盐随他,她饿死了,一筷子一筷子吃起来,直吃得浑身都冒汗。   中途别桌又换了客人,一时新进来两个学生模样的女生。等着麻辣烫上桌的空档,两个女生一直打量汪孙这边,尤其孙施惠。   实则,这样扮相的男人在这样的店里,确实格格不入的点眼。   汪盐感受到旁边的目光了,孙施惠自己没所谓,再看她不作声地盯着他,只放下勺子,问汪盐,“你不吃饭盯着我干嘛,我脸上有字?”   扑克脸,凶巴巴。一出口,边上两个女生立马不朝这边望了。   汪盐喝一口饮料,气太足了,她又饱又顶得打个了气嗝。   孙施惠天生地刻薄派,立马皱眉,“没出息。”   最后二人在边上那两女生在线吃瓜的情境里,买了单,出来。   才出门口,汪盐就忍不住地吐槽,“为什么不好好吃饭,一直盯着别人呀?”   “因为你要来这种可以凑着看别人的地方。”孙施惠只怪她。   也提醒她,不然你以为那些餐厅凭什么收你服务费。   服务的就是你的舒适、边界、和私隐。   他站在店门口,俯首来问汪盐,“所以,下次还要来吗?”   “那我下次还要去冯家吗?”   孙施惠气得推一下她脑门,一换一,打平的沉默。   沉默下来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密密斜斜,长长的针一般往下落的光影。   这家店隔两个门面有一家奶茶店,奶茶倒不是最要紧的,是汪盐想吃这家的甜筒了。因为奶茶还要排队,甜筒出品得快一些。   她要孙施惠等一会儿,她自己过去,很快地买回来一个甜筒。还要了两个木质的勺子。   递给他一个,问他要不要尝一下。   孙施惠看着眼前落落的雨正发愁呢,很明显,汪盐还没吃够,捧着个甜筒回来,馋猫属性暴露无遗。   他只问她,“甜筒为什么还要勺子?”   “因为我只买了一个。”   “那么你为什么只买一个?”   汪盐脑子里的雷达已经响了,孙施惠这种幽幽跟人说话的时候,说明已经心有成算了。不是算计你,就是数落你。   “因为呀……”就在汪盐词穷的时候,孙施惠牵着她的手过来,俯首,一口咬掉她甜筒上头的尖尖。   有人愣在那里,而吃第一口的人表示很餍足。“不好意思,我从小到大吃甜筒都这么个吃法,没有用勺子的习惯。”   汪盐这回真真切切地骂出口:“臭人!” 第48章 家家雨(28)   孙施惠没所谓地抿了下嘴, 咽下了一口的甜腻。   事实他丁点不爱吃这些。   他的记忆里也没吃过甜筒的印象。至少像汪盐这样,站在马路牙子上。   一步之外,是连天的雨幕。有人伸手探了探雨滴, 这一时且不会停的样子,下得不大,但足够沾湿。   他再扭头,汪盐还恨恨地看着他。孙施惠不禁发笑, 催她, “快吃,都化了。”   举着甜筒的人都不想承认,她为什么要去买个冰淇淋吃。因为她吃了一嘴麻辣带味的东西, 她想拿奶香的东西盖盖而已。   孙施惠过来的时候就没带外套和手机,账也是汪盐买的, 他看着她放弃了勺子,直接就着他吃过的那一口,细细去抿开始融化的冰奶油。   冰制品总是化得很快,离开它耐以坚守的温度后。   汪盐一口连一口地吃着,某人浮出些笑意,问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就是生着气,也好好对付着她手里的东西。吃得有耐性有教养。   “下雨了。”   汪盐压根没把这春雨如丝放在心上,她说等她吃完。   “嗯?”   “走回头啊。”汪盐倒像个男人, 或者他们换拿剧本。反正汪盐说, 这点雨, 就是潮了也是有限。   孙施惠听她这马虎的话, 不大受用。随即跟她要车钥匙, 汪盐也没多想, 从包里翻给他。   某人接到手里就跟她说:“你在这吃吧。”   “你干嘛?”   “我去拿车。”他的意思是他开过来,汪盐在这等。   汪盐还没会意过来,她说她马上吃完了。   孙施惠:“淋一个人是取舍,两个人都潮了,那是笨蛋。”   汪盐听着他的话时,孙施惠已经一步迈进春雨夜幕里了。   站在檐下的人本能地喊他,“孙施惠!”   他身上没外套,汪盐穿着呢。她把外套脱下来,说借给他顶一下。一边说,一边觉得那样子肯定很滑稽。   孙施惠走回来,她以为他要来拿外套呢,江湖救急嘛,有什么磨不开的。   结果,某人一把扯过她的外套,径直盖到汪盐头上。“你自己穿好吧。冻得跟个鹌鹑了,还要吃冷的。”   而且汪盐里头的雪纺衬衫很薄,如果淋湿了,沾在身上,会很洋相。   孙施惠这一去一回,差不多一刻钟时间。   他驱车过来时,汪盐已经把外套穿好,安安静静地在原地等他。   车子靠边停下来,他冲她微微放了半记喇叭,招呼她上车。   汪盐重新坐上副驾位置,车里开着暖风,她再看他,孙施惠好端端地单手把着方向盘。偏头的工夫,问她,“回去了?”   “嗯。”   确认她不会再心血来潮要买什么了,孙施惠重新扫视路况,车子左掉头,窄街出大路。   直到车子过了两个路口了,汪盐才后知后觉地问他,“孙施惠,你吃饱了吗?”   “物质饱了,精神没饱。”   微雨迎着驰骋的车速,密密地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一档的速度刮着。汪盐不解他的话,也学他的口吻,“这叫什么话?”   开车的人叹一口气,“就是不饿了。但是呢,不是我想吃的。”   汪盐莫名地沉寂一秒。   孙施惠听她不作声了,偏头过来看她一眼。   正巧前面一段路况是公交站台减速段,有电子眼,抓拍车辆礼让行人。孙施惠开车的视野里是没有行人的,盲区黑点里突然蹿出一个五六十岁的骑电瓶车的男人,他下意识踩刹车,陡刹的惯性很大。   这一次他不是故意的,几乎刹车的同时,也伸手来,拦在汪盐胸前。于是她微微弹出来的惯性,碰到他手臂,停住了。   “对不起!”孙施惠几乎下意识开口。他说那男人陡然地冒出来了。   汪盐再静静跌回座椅上,她还是没说话。   直到孙施惠再喊她,“汪盐?”   行人过去了,他们车子无端还在这停着,后面车辆直放喇叭。汪盐这才出声,要他快点走,后面催了。   孙施惠依旧不动。   他只看着她,问她,“你……没事?”   汪盐点头如捣蒜,“嗯,我没事。你快点。”她最听不得后面跟车放喇叭。   车子这才松了刹车上路,最后他们依着导航上了高架桥,春潮带雨的夜晚,孙施惠驱车还是急先锋那种。   汪盐耐着性子开口,“我给你提个意见,你听不听?”   “说。”   “不准开快车。”   “高架桥上,我也慢不起来啊。”   汪盐轻出一口气,“算了,你不听就算了。”   “……”   车子越过一段测速路段后,开车的人听着导航里的提示,确实,他几乎踩着超速的上限边了。   一分钟后,这才缓缓松了油门。副驾上的人感受着推背感也跟着弱下来。   孙施惠伸手点点手机上的导航,示意汪盐看,“嗯,满意了?”导航上头的测速显示,只有不到一百码。   汪盐看着,才静静出声,也是告诉孙施惠,“我坐你车子从来不敢睡觉。”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开车莽张飞啊。”她认真诋毁他,“你用像你这样的司机,你放心吗?每天通勤,有丁点的安全感吗?”   汪盐这话说出口好久,孙施惠都没反应。   只是一时车速提上去,一时又减下来。   身边人全看在眼里,汪盐知道,有人顶不服管教更不买账这些说教。可是,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你也知道说,送我礼物是想我开心便利。孙施惠,我不想哪天听到你好端端开车出去的,出了什么纰漏。”   “纰漏是指跟我爸那样吗?”   汪盐听到这一句,不敢碰他正在开车的手,只骂他,“你住口吧!”   孙施惠没再答她的话,而是就近出口,下了高架,一路靠边停了下来。几乎车子泊停好的一秒间,他问汪盐,“如果当年,我被爷爷打死。汪盐,你会跟他们一样,记一个死去的人一辈子吗?”   他那天已经问过同样的话的。   汪盐依旧怪他任性,“记着的人是谁,是你父亲连着血脉的人!外人怎么会记住!”   “汪盐,我想你记住我。”   副驾上的人訇然般地愣住了。   “爷爷打我,不为了任何人。因为我说了我和他的儿子没有关系,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父母。即便本来有的,也被他的私欲剥夺了。他要我记住我父亲,汪盐,你告诉我如何记住一个我连面都没蒙过的人。”孙施惠一身黑白商务正装,通身的冷淡甚至凉薄。说到他如今身家利益都联系着的人,主导他二十年命运的人,他仿佛丝毫的感恩都没有。   仿佛他失去的与得到的,都是命运给他安排好的。他只有冷静冷漠地接受。   他的事务观里,有规训有利益有风险有继承,唯独没有所谓之爱。   那一截记忆里,孙施惠曾经冷漠无比地告诉孙开祥,他无论如何也会一直记得他母亲和阿姐,记得他从前叫施惠,记得爷爷厌恶的那个女人,也许千人骑万人跨。其中一个恩客就是您的宝贝儿子。   孙施惠这才挨了老爷子狠狠一顿打。打得脊背上一块好肉都没有。   汪盐听着怔了许久,她只记得那时候,孙施惠傲慢狂悖地让她滚。   汪盐那时候就笃定,他即便死,她也不会回头的。   “爷爷……”汪盐几乎是颤抖地,“只是怕你和你父亲走上一样的路。”   孙施惠冷漠一笑,“汪盐,我不是他,不是孙金锡。况且,孙金锡的死也和那个女人毫无关系。”   是的。人在极限悲怆里,总会下意识规避些什么,找一些容易说服自己相信的理由。   世上最大的笑话就是,红颜祸水。   “你还想着你母亲和阿姐?”汪盐试着问他。她也想知道。   “想着什么?想着她们遗弃了我?”   “汪盐,我又做错了什么,要这样不知情地被送过来。爷爷哪怕死,他也留着一手。”孙施惠冷冷地说着,忽而,松了安全带,手来抄汪盐的腰,重重把她往上一提,捞紧住她,“汪盐,你告诉我,我要不要原谅这样的遗弃罪?”   “……”汪盐被他扪得出不了气,挨得近的缘故,她能看到孙施惠内双眼尾一梢未名的情绪。她如实陈述,也是替他开口,“原不原谅,你都还记着她们,哪怕恨意多一点。”   “是。”有人说着,濡湿的热气钻进了汪盐甜丝丝的气息里。曾有一度,他也是这样恨着她,不想原谅她,可是始终记着。   记着,明明是他先认识她汪盐的。可是掉头,她就不理会他了。   他恨了她好长时间。   孙施惠自认专心致志地待她,他没有姊妹兄弟,那些年,他把她当自己。   那些人看着她跌到龙沟里,孙施惠是跑去拉她上来的。他不允许任何人笑话她。   可是最后,他落着她什么了。落着她替别人传什么情书贺卡,孙施惠恨透她了。   汪盐想说什么,他重重咬住她,咬人,咬字。   他再忿忿指责她,“坐我的车子从来不敢睡觉?”   “汪盐,是吗?我就这么让你不信任?”   汪盐被咬得舌头不能说话,只定定看着孙施惠,看他唇上还沾着她的口红,她一时心收紧。   他再道:“所以哪怕在床上也要提醒我,提醒我做安全措施?是因为你从前的那位,不让你操这些心,是吗?”   “孙施惠,你混蛋!”   “是,我混蛋!那么你告诉我,我哪里不让你满意了?”   “……”   “汪盐,说话!”   “你哪里让我满意了,你只会对着我高一声低一声。别人不能说你一个不是,为你好为你歹,你全听不出来!”   “我怎么听不出来,我听不出来别人的,也听出你的。我听出你对我百般不满意了。”   “是,我对你不满意。我又为什么对你一定满意,还是什么都不缺的施惠少爷在别的女人那里有过这种百般满意的待遇,跑到我这里,就不平衡了?”   “汪盐!!”   “别喊,我听得见。”她再朝他怼一句,“孙施惠,你要是设想的婚姻是那种千依百顺,我对你什么都满意,过童话级别日子的话,那么我劝你趁早换人!恕我直言,我升斗小民,至今没见过童话婚姻。”   有人一把松开她,坐正在驾驶位上,不甘心地闷闷在方向盘上砸一拳,“我和你说东,你扯西。”   “我扯什么了,不是你问我不满意你什么吗?就是不满意你这副少爷脾气!还有,孙施惠,你再有事没事提我过去的人,要么咱们提前结束契约吧,我也不是等不起。”   “你等什么?”   “等……”   “汪盐!”有人一时情急,扽着她的手要她过来,“你结婚了,你知道吗?”   他有必要提醒她,“那份契约书我还没用印。”   委实也算名正言顺的孙太太眉眼研好,意识清醒,“那也许更好,没有契约,我的婚姻更货真价实了。”   孙施惠被她气得更糊涂了,怎么就更货真价实了。   汪盐:“我的婚姻,我可以结也可以离。”   某人:“你想得美。我现在就拿着契约书去找老汪,看这份只有你签字的契约书,老汪信谁。我说我信誓旦旦的求婚,汪师姐只愿意和我契约三年!”   汪盐气得掇过身来,就骂人, “孙施惠,你就是无赖!”   “是,我就赖上你了。”他唇上的红还在。目光也清明笃定。   汪盐一时失语。   四目相对里,   有手过来替她揩唇上蹭花的口红,指腹轻也柔,沉静一会儿,他难得的求和口吻,“不满意可以,但必须告诉我。比如今天的开车。”   孙施惠说,他今天还真就别这个劲了,“你就在我车上睡着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睡着,我能不能安全带你回家。”   汪盐保证这辈子再不会遇到有孙施惠这号人了。   他就是个斯文挂的无赖。   大半夜车子重新上高架桥,稳稳地驰骋,像只盘旋迟迟不降落的飞鸟。总之,汪盐什么时候能睡着,他们什么时候——回家。   ……   夜愈来愈静,人也愈来愈屈服于黑夜里的疲劳,疲劳躯体下真实的内心或者需求。   汪盐看着驱车人的半边侧脸,清癯乃至偏执。   他这些年都没这样过。   最后,汪盐实在没辙了。她缴械也算求和,当真有点累,有点困了,“孙施惠,我们回家吧。”   一遍不起效,再喊一遍,孙施惠!   第三遍,汪盐也软和下来了,她原本想再讥讽地喊他施惠少爷的,出口:“我求你了,施惠……”   *   深夜,落雨后的老宅,白茫茫雾重重。   车子熄火前的大灯,像两只目光炯明的野兽。孙施惠从车上下来,再绕到副驾开门,俯身来替有人解安全带的时候,汪盐已经真香地睡着了。   孙施惠轻飘飘的笑意落下来。   正在觉头上的人,呜呜两声,好像感觉到了周身的变化。车子停下来了,身边有人。   她迷糊问了句,“到了?”   孙施惠把她的包挂她脖子上,然后倾身来揽抱她,一手在腰,一手去她腿弯。   汪盐唔了一声,他朝她,“别叫。”   猫猫不出声,狗子就不会跟着叫。 第49章 家家雨(29)   汪盐的衣衫很薄, 人也瘦。孙施惠觉得再用点力,能抱碎她的骨头。   于是,他恶趣味也促狭, 狠心把臂弯里的人重重往上一虚掂。   人还在他手里,汪盐的半颗心早被颠簸出去了。   她从他臂弯里跳脱下来,很狼狈,包的链子挂在脖颈上。这种不解风情的事, 只有孙施惠干得出来。   汪盐木木的脑袋, 由着停雨后的夜风一吹,涟漪泛泛地苏醒了。   她把包的肩带摘出来,好好背在肩头, 夜阑人静,汪盐声音也跟着轻悄了很多。两个人的影子浴在黑暗里很鲜明的落差。   汪盐问他, “你在高架桥上跑了多久?”   “跑到你适配我的速度。”孙施惠两手落袋,身高压制,人却落拓懒散地站在她面前。   汪盐在心里没来由地骂他一句,臭流氓。总之,她可以保证,他说这话时,脑子里没什么好建设。   “孙施惠,你就是我妈说的那种越活越倒退的那个。”说完,前头的人抬脚就往后院去。   二人一前一后在游廊下往里走。新中式的宅院, 自然不能全由着以前的老陈设一到晚上就乌洞洞的, 孙施惠差人安了一套夜间感应灯光照明系统。   游廊下, 隔一段距离声控就捕捉到一些动静, 于是串联起一片橘色的灯光。   十七八的时候不作孽, 然后到了这个年纪, 开始疯狂作。   游廊都快走到尽头了,最后一截,貌似声控效果不太明显,汪盐的强迫症甚至还逗留了会儿,高跟鞋试着重复地跺了跺脚,那盏灯依旧没有亮。   “坏了。”她好像自言自语,又像朝身后人说。   孙施惠跟在她后头,些微的笑声,提醒她,“记着找师傅来修。”   两道身影才到他们院子门口,阿秋就披着外裳过来了,她像是等着施惠回来的。   老保姆跟着他们往里,一面问他们吃了没,一面有事跟施惠交代。   孙施惠扯松些领带,阔步往里走,还没等他问爷爷今天的情况,阿秋先报告了。“爷爷今天状况还算好。倒是琅华吃夜饭的时候回来了一趟,说打你电话没通。”   大概那时候孙施惠陪着汪盐去小街吃饭,没接到电话。他重回车里也没高兴看手机。   “嗯,什么情况?”   他们院子和明间的门是不锁的,只有房间和书房是密码锁。   汪盐率先进来,一一开了灯,由着他们说话。只把包放下,去洗手,然后口渴。她开了书房,到冰箱拿水喝的时候,才发现冰箱里的气泡水全没了,换成了矿泉水。   她没多想,只拿了两瓶出来,她喝着,也递给了孙施惠一瓶。   坐在沙发上的人,一身松懈后的疲惫,领带从脖颈上撤下来,接过汪盐递过来的水。阿秋在他对面说事情:爷爷去年去B城动手术,原本就是琅华联络的人脉,如今她那个同学正好来S城参加学术会,顺道来看看琅华父亲。   琅华的意思是想趁着同学在,把这个月给爸爸要做的康复检查提前做了,报告数据正好也给同学看一下,顺便带回B城他恩师那头去。   孙施惠拧开一瓶水,再伸手跟汪盐要杯子,他是绝不会对着瓶子吹的。汪盐冷他一眼,到底没当着阿秋的面驳他的脸,递给他一个空杯。某人不知是受用汪盐还是感怀姑姑懂事了,“嗯,这是好事呀。”   阿秋急得跟着施惠坐下来,怪他听到琅华了还不知道警醒,“她能这么安分,我还大半夜不睡等你回来做甚呢!”   施惠喝着水,等阿秋的下文。   琅华领着同学在父亲院里坐了没多会,父女俩就开火了。   孙施惠压根没当回事,表示太寻常不过,只怠慢地性子,“嗯,这回又因为什么?”   阿秋气得直啧嘴,“因为什么啊,因为她那个妈!”   琅华的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撇下了一双儿女,和孙开祥离婚了。   当年生意场上这事闹得还蛮大的,因为富芸芸坚持要和孙开祥分手。   读书家庭出来的富小姐坚决不能容忍丈夫婚姻围城里,三心二意,起码分心了。   金锡十岁上头,阿秋就在孙家帮忙了。眼瞅着两口子逐渐的有仗打有架吵,再到二人真真分手的。   当初琅华还没满百天,富芸芸就从孙家只身地走了。等她再想回来接女儿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肯跟她去了。   再大些,琅华是无比任性、刁蛮。全不认这个妈了。   金锡二十四岁那年出了那样的事,富芸芸一通电话打回来,几乎也是跟孙开祥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大半辈子蹚过来了,富芸芸大概是隔了半年才知道孙开祥重病回家了,一封信老式质朴地寄到孙家来。   孙开祥当即就给那头去了电话,他的意思是,想趁最后这段时光,接芸芸回来,哪怕是陪他住一段时间。   这事是两个老的自己的事,但原则上,到底牵挂着琅华。孙开祥就趁着女儿回来,便和她说了。   琅华一气之下,就和父亲翻脸了。   甚至质问父亲,你们这是要复婚了?爸爸,她一辈子都没顾我和阿哥,哦,临了了,你都这样了,她要回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不过就是想图你点遗产罢了!   孙开祥当即摔了茶碗,训斥琅华,无论如何她是你母亲!   琅华顶嘴,我没有只会生不会养的妈!   这才,她给孙施惠打电话。她说,我问问你宝贝孙子,看他肯不肯有个无端的人冒出来,分他一杯羹。   保不齐,我们都被她比下去了。因为一纸婚书再修好,人家就是第一顺序的配偶了。   父女俩闹得不欢而散,直把琅华的同学都吓得没了主意。   阿秋怪施惠,家里都一锅粥了,你也不接个电话。   孙施惠反过来叮嘱阿秋,“下回找不到我,可以给盐盐打电话。”   阿秋不是不认主,而是这事盐盐稳不住。“她就是回来也是琅华的吃口,年纪轻的新媳妇能镇得住琅华?你快别惹我生气了!”   孙施惠听后也醒悟地点点头,“倒也是。所以,你们只会练我一人!”   某人说着瞥汪盐一眼,你也只会镇得住我。   阿秋要施惠拿个主意,这怎么好?   “怎么好?爷爷要接他故人回来,我们谁拦得住?有什么好不好,由着他们去。该接的接,该闹得闹。我反正不去管这些不是我的家务事。”孙施惠把手里的杯子磕到几案上去。   阿秋到底还是袒护着施惠,她压着声音跟他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当真你奶奶回来是图个什么……”   孙施惠从沙发上起身,要进里去换衣服洗澡了。他向来听这些公事还是外事,都不会轻易发表意见,更不会丁点情绪就漏给外人知道。眼下,事故风波还没到眼前呢,他人都没会到呢,说这些太早了些。孙施惠和煦地反讥阿秋,“你也说是我奶奶了?”   某人朝房门口走几步,看阿秋一遇到点事激动得不肯去睡,干脆差使她去劳作了,“我饿了,你不困是吧,去给我下碗馄饨吧。”   阿秋气得站起来,絮絮叨叨一堆牢骚,说施惠就没经过这些家务事。你看着吧,家里多一个女人,口角官司够你受的。   要吃夜宵的人是孙施惠。   阿秋还是按双份,给他们夫妻俩都做了一碗。   汪盐从浴室里出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孙施惠就喊她出来吃馄饨。   她走到明间几案边,说她不饿。这个点,她不想吃了。   孙施惠拖她过来,“我都没先吃,等着你的。快点吧,都坨了。”   他再告诉汪盐,阿秋做这些夜宵的手艺,当真是外面厨子都没得比的。“你试试看。”   汪盐老大不乐意,“我能不能不吃啊,这个点吃东西,我很罪孽。”   “我赦免你。”   汪盐微微白他一眼。   孙施惠求她,求她陪他吃一点。“明明我今天也陪你了。”   汪盐这才勉强扔了毛巾,坐了下来,二人都坐在几案边的地毯上。鸡汤馄饨还是热气腾腾的,拨开上头一层油和葱花,下头的馄饨一个个晶莹透明,皮子薄得很,直接能看到里头的肉馅。   说不想吃的人,头一个喂进嘴里,就烫得心甘情愿了,因为……味道确实不错。淡却不影响汤头的滋味和馄饨的鲜香。   一口烫的东西咽下去,汪盐皱眉的程度。   洗漱后的孙施惠,短发悉数乱糟糟的,胡乱揩了下。潦草的头发下一双审视人的眼睛,“猫舌头是不是都很怕烫。”   汪盐懒得理他,她一连吃了三个,算是很给面子了。然后,把碗推过去,舀了好几个给他,“你不是饿吗,你多吃点。”   孙施惠嫌弃的嘴脸,“喂,你先吃过再舀给人,这是什么坏习惯。”   汪盐也自觉她的好意晚了,她确实慢了一拍,被孙施惠这么一噎,她干脆也没什么脸了,学着他的厚脸皮,“哦,那还给我吧。”说着,汪盐就伸过来,再要舀回头。   孙施惠由着她弄,“你最好分得清哪个是你的。”   汪盐这才汤匙一扔,她辩不过干脆摆烂,“你爱吃不吃。你吃我冰淇淋第一口,我还没说什么呢。”   “第一口很重要?”某人认真问。   “那不废话嘛,你去问问人家,有哪个男的吃女朋友第一口的。这得多宇宙直男才能干得出来的事!”   哦,女朋友。孙施惠面上不显,反过来怪她,“那请你下次吃完第一口再给我,像馄饨这样。”   汪盐真是为了心里隐隐的八卦魂,才按捺住了,不想和他再吵下去。她还有瓜没吃明白呢。   孙施惠嚷着饿的人,到现在没吃一口。   汪盐干脆板着脸,催他,“快吃!”   某人不为所动,他汤匙跌回碗里,饶有兴趣地回应着她的目光,“你有话跟我说?怎么眼神虎视眈眈的。”   汪盐这才悻悻收敛目光,什么叫虎视眈眈。   “孙施惠……”   “打听爷爷的事就免了。”汪盐都没开口就结束了,她被狠狠浇灭了八卦之魂。   汪盐看孙施惠一脸正经的样子,真的以为他觉得冒犯了,觉得汪盐不该问这些的。   一时羞愤,干脆闭嘴了。把碗里剩下的几颗馄饨全扒到嘴里。   然后起身回房去。   坐案几边的某人,冲她吆喝,“汪盐,你给我回来!”   结果孙施惠碗里的馄饨他一口没吃,起身回房,看着汪盐重新去刷牙洗脸,吹头发,一通睡前护肤,真真,上花轿都比她快一点。   大晚上磨洋工的汪小姐,携着一身香气躺回床上,什么言语都没有。   只安安静静侧躺着,伸手拉了黄铜床头灯的灯绳。   一直靠在床头的某人直到感官里熄掉一半光明,才真的受用那句他是越活越回去了,也自觉反省:你说你好端端地没事逗她干嘛!   汪盐也是,她从前不这样的。从前任何不服的,她一定朝他讨回来。   或怼或骂。   短短一天,她和他别扭多少回了。孙施惠怎么也想不明白。   “汪盐,你好好睡行不行,这把被子都裹走了,我怎么睡?”   他这才幽幽发难。   侧躺着人如他的愿,把被子松一截开来,依旧背朝他。   孙施惠拖他的一半来盖,却怎么也睡不着。抬眼就看到床顶上的承尘在动。于是,他伸手来掰有人回头,汪盐不肯,他执意了两回。   汪盐才扭头过来,喇喇问他,“孙施惠,你想干嘛?”   她漱口水是桔子味,身上洗漱的味道是木香调,饶是如此,孙施惠始终觉得她没洗干净她身上的香水。还有,还在。   几乎她张口质问他的同时,孙施惠翻身在上,“我不想干嘛,就是不喜欢你背对着我。”   汪盐被他这样冒失猛然地翻身压住,微微出了口气,恹恹要他下去。   这声音招惹到他了。他也跟着失分寸起来,“汪盐,你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他说她从前最有耐性听别人说事情的。怎么今天他才说了一句,她就不爽了。   “因为是你的家事啊,我确实不该打听的。”汪盐忿忿,也不肯他这样,“孙施惠,你给我下来。”   “我的家事……也是你的。”他不理会她的后半句。   也朝她俯身认罪,“你说爷爷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我能知道多少,你觉得我高兴去问吗?”孙施惠说着,来吻她的耳际,也试着衔住她。   汪盐别了下脸,被孙施惠扳正回来,他左手虎口卡着她的下巴,欺身着她,两个人的气息都难停匀。“汪盐,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他松离了她的下巴,来拂她脸颊的头发,替她别到她耳后去。   早半个小时前,汪盐认真问他,他不肯说;   这个时候又逼着她问。   汪盐被他缠得实在没法子了,   “……你奶奶一定很漂亮吧……”事实他和他姑姑都长得不差。   孙施惠撑手看汪盐,言语由衷,“也许吧。但我觉得没你漂亮。”   “……琅华呢?”   “你和琅华比什么?她是长辈。”   “长辈也是女人啊。”   “我的审美我说了算,我说没你漂亮就是没。”   汪盐一直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前人死死压住她的缘故。像座山。   她一时没再说话。   孙施惠也是,盯着她不言不语,良久,才问她,“可以吗?”   有人闻弦知雅意,也作解语花。她分明听明白了他说的什么,还是佯装不知道,“什么?”   “汪盐,我要你清醒地回答我,可不可以?我不想再不明不白吃你的哑巴亏?”   孙施惠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手却伪善至极,他箍着她的腰,仿佛汪盐一句不慎,就被他绞杀在即。   呼吸像短焰一样,一簇又一簇,扑倒再跃起。   “我说不可以,你当真起开?”   无赖的人始终无赖,孙施惠随即甲方人的嘴脸,“为什么?汪盐,为什么!”   “因为我吃不消,我累也疼,可以了吧!” 第50章 家家雨(30)   去年孙开祥的身体查出了问题, 琅华就执意要带父亲去B城手术,孙施惠随即就点头了。   到底她是姑姑,也是女儿。怎么论资排辈, 作侄儿的都不该越过去。   为此,孙施惠几乎半年的战线是两城跑。   多少个晚上,他负责守夜爷爷,吃喝拉撒那种。然而, 这些年, 施惠唯一一桩心事,就是求孙开祥上汪家门求亲。其他,他别无低头。   这回, 老爷子正式在早饭桌上知会施惠,可能过几天他要接个人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桌边喝茶的施惠不置可否, 吃一块腌过的姜片,眉眼里轻微的情绪,却是朝汪盐牢骚的,“老汪的口味真怪。”他还记得上次在岳父那里,老汪要他吃姜的事。   话音将落,重新答复爷爷的话,“嗯,那就让齐阿姨帮着收拾房间吧。”想着,或许不必, “总之, 你们看着添置。”   孙施惠指派的人是齐阿姨。只字不劳作阿秋。他想到什么再补充, “我上午再跟琅华通个电话, 既然她同学在, 提前去做检查也是好的。周主任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周三周四的样子。”   孙开祥今早的进食少了一半, 半碗清粥都没吃得下去。拿揩手的消毒毛巾掩住口鼻,闷闷咳了好几声。汪盐想要去帮忙的时候,爷爷微摆手,示意无妨,也再正色朝施惠,“昨天琅华因为这事已经和我较量过了。”   较量过了,也好过一家子都知道了,孙施惠最后一个。他从来只是个被知会的人。   “这事我和当初您去B城开刀一个态度,先琅华再施惠吧。”某人口里念自己的名字,他始终不是孙金锡,他难替任何人。“您要接任何人回来,那是您自个的权利。”   到此早饭结束。孙施惠催汪盐快点吃,别迟到了。   直到二人在前院停车场那里分手,他跟汪盐抱歉,“今天你自己开车去公司应该没问题吧?”   汪盐拎着她的包,不作声地站在他面前。孙施惠丝毫不网开一面的样子,“我今天有事,晚上见。”   如果没刚才桌上那一出,汪盐真得会把他这个德性定性为非暴力不合作的渣男行为。   昨晚她认认真真说不可以。   孙施惠嚷了两声,倒也翻身回头了。没意思极地催着,关灯!睡觉!   就在汪盐心里骂他,脑子里只有这些!   孙施惠却像捕捉到她脑电波似地,于静谧里,“汪盐,我没那么下作,你不高兴的话,我一点不想勉强你。”   早饭,汪盐还吃了一碗南瓜小米粥。孙施惠一口没吃,只喝了半盏茶。桌上爷孙俩的机锋也没少。   汪盐看孙施惠面上不显,可是四平八稳的话里满满的讥诮与讽刺。他说爷爷接任何人回来都是他的权利。   甚至该是权力。   半路分手的夫妻,怨偶,哪怕没了名分,说接回头就接回头。   而当初,七岁的孩子只想着他能有安全感一点,求爷爷把妈妈和阿姐也接过来,得到的是大家长情的训斥和狠心的人性剖白。   血淋淋地告诉他,你母亲不要你了,把你卖了换钱了。   同样是母亲身份,到底琅华比施惠贵重些。汪盐时常想,如果当初遇到的孙施惠,就是普通双薪家庭长出来的孩子,他会怎么样?   还是这样冷漠刻薄?或者打落牙齿和血吞。明明,他一早上一身的隐忍与怒火。因为不干他的事,他却偏要以一个继承者的姿态听这一地鸡毛。   眼前,孙施惠往老姚停车的方向那里走去,身影离汪盐越来越远,站在那里的人想起他昨晚的那句:就是不喜欢你背对着我。   “孙施惠!”汪盐到底喊出声了。   走远几步的人回头,听到汪盐说,“我有点累,不想开车了。”   正装领带的人冷冷地静默了两秒,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因为他今天也不想给她做司机了。   看着汪盐走过来,押一般地把她塞进车里,知会老姚先送汪盐去公司。   通勤的路上,汪盐几发看他,某人都是闭目养神的寂然。   汪盐和他说话,问他昨天咖啡那一单多少钱。   “忘了。”   第二个话题,“联名杯出来,送你一个,要不要?”   “没兴趣。”   第三个话题,“我要给老汪定今年仲秋沉浸式夜游园林的昆曲门票,你别忘了提醒我。”   “老汪这么风雅?”   “因为他和我妈第一次约会就是去游园。那时候还没有开放夜游的项目。”   孙施惠听到这才淡漠睁开眼,不期然地岔开了话题,“汪盐,你在干嘛?”   “……”   “在安慰我吗?”   “……铁人还需要安慰吗?”   “呵,我是就好了。”孙施惠揿下车窗,由风灌进来,来淹没他难抒怀的一口气,再阖上窗,“实情告诉你,很烦。汪盐,我无比厌倦这最后知情人的生活模式。”   而事实上,他或公或私,一直在扮演着这最后知情人,行使着最终决策权。   “我妈就说过,家事家事,其实真正和自己有关的事大概只有三成,其他全是别人的,却又关乎我们的事。模糊概念,统称为家事。”   孙施惠听汪盐这话,沉默良久,最后伸手来,都到她眉间了,又收回了。“门票很难买?”   “什么?”   “你说的什么夜游。”   哦,汪盐会意,再客观陈述的神情,“也不是难买,是我怕忘了。”有时候我们总会把珍重的事情认真记在哪里,一笔一划,却敌不过庸庸碌碌的明日复明日。   “我来出钱,你来买,买四张票。”   “嗯?”   “我也没夜游过园林。我约你,你爸约师母。”   “……”汪盐静静瞥说话人一眼,“这种专场沉浸式的门票不便宜哦。”   孙施惠回盯她一眼,“汪盐,我今天心情不好,休战好不好?”   随即他低头去翻手机,手指打字了一会儿,再把他的微信页面亮给她看。   该死的孙施惠,他即便扑克着脸,也能精准招惹到汪盐。因为他把她微信名备注成门票,“在你没有买到前,我不会改回来的,且永久置顶。”   这样,她忘了,他也不会忘。   汪盐看着他的微信页面,不禁好奇,“你之前给我备注什么?”   “别理汪盐。”   “孙施惠,你这个变态!”   “不是吗,你哪回不是这样。汪盐,我在B城的那几个月,你一通电话都没有给过我。”   “……那是因为……”   “嗯?”他等着她的解释。   因为孙施惠中途几次回S城,他都没有联络她。汪盐只觉得他忙碌的价值里,从来没有一秒一空拍有她的余地。   汪盐难得的莽撞,“因为我觉得你不需要。也不想傻里傻气地给你去通电话,然后没人接,或者被你掐断。”她如是说着,无端掉了几滴眼泪,别过脸去,预备拿手抹掉。   孙施惠一时扽她回头。看着她的眼泪,才要说什么,汪盐情绪上头,控诉他的同时也提及了从前,“孙施惠,不接我的电话已经是我交际里最顶级的黑名单。我真的恨透这种行为了。”   汪盐实在不想再在他这里体会到这种冷漠、甚至是冷暴力。   她宁愿什么都没有,朋友也从来不比爱情逊色什么。   心情不佳的人说过的,今日休战。哪怕她这一陡然的眼泪,未必全为他流,孙施惠也抽着纸巾给她擦。   一面擦一面告诉她,“我不接你电话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忙确实难离席,二是没听见。”   “汪盐,不存在第三种。我哪怕不想接了,也会告诉你。”   “我这么说,你清楚了吗?”   汪盐红着眼眶盯着人。   孙施惠随即道:“清楚了就去好好上班。天塌不下来,我和你爸都还在。”不准为第三个男人淌眼泪。   *   周三下午琅华就安排了父亲住院手续,做定期的每月身体检查。   在此之前,姑侄俩在孙施惠的办公室辩了一场。汪盐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下班回来,孙施惠讲得倒轻松,汪盐问他们辩的结果是什么。   什么。孙施惠满不以为然,他只说琅华这些年了依旧是没长进,遇到事就跳脚。哪怕对象是她亲妈。   汪盐却只关心孙施惠什么想法。   有人没什么想法。倒是有做法。   周三这天,爷爷入院等候周四的检查,孙施惠只晚上入夜后短暂露面,交代了几句,临走前说周四他和赵寅轩那里有馆稿设计图要看,可能一天的会和安排。   要琅华受累些,任何情况,及时与他沟通。   琅华哪能受孙施惠这种傲慢冷漠的气,两个人在廊道里就对峙了起来,琅华问孙施惠,“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由着他们了?”   孙施惠好整以暇地笑,反问琅华,“那么你觉得我要做些什么?琅华,现在是你和你母亲不睦,你不肯她回来探望你父亲。不是我呀。”   琅华气得几乎要发抖。   孙施惠继续反问她,“我如何替姑姑出这口气呢?拼着忤逆不孝的名义,勒令爷爷不肯接他的故人回头?”有人冷漠一记笑,“我又落什么好呢?事实也是,琅华,我这些年哪怕是既得利益者,也付出了我该付出的,无论是辛劳还是苦劳。”   孙施惠说,走到这一步了,他不会允许自己背负任何不孝的骂名的。“我和你一样,只得我该得的。”   汪盐陪孙施惠一起过来探望的,某人说完他想说的,即刻牵她的手要离开。   琅华喊住自己的侄儿,“孙施惠,你就是恨爷爷,你恨他,也恨我。所以你恨不得我们打翻天才好呢!”   有人站在廊道那里,没有回头。汪盐要,他也不肯。   琅华继续,她孤立无援的这一刻,才明白这些年,孙施惠在这个家是怎么熬过来的。七八岁的孩子,一天天熬到今天,无父无母无亲信无手足。有的只有规训和教养。   “你也恨我当初任由你和康桥来往,再告诉了我爸。”琅华恶意地笑着,“是的,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和阿哥走上一样的路。”   孙施惠依旧牵着汪盐的手,没有回头,也一字一句告诉琅华,“我和谁的来往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赖也不会迁就任何人。”   琅华徒然落泪,“可是你就是恨我们,恨我们让你和你母亲生离。”   “施惠,如果隔了这些年,你的母亲也回来找你,你要如何面对她!”琅华哭得潸然,她说她恨透这种日子了,每个人都自私自利,只守着自己。   也恨阿哥死了,他不死,这个家不会这样的。   孙施惠这才转过身来,把一天前跟汪盐说的话,难得的不吝啬,知会琅华,“天塌不下来,你也不会死。琅华,不是问我如何面对我的生母吗?我可能比你侥幸些,因为那个女人永远不可能登孙家的门。”   “而其他,姑姑,我们做不到孝,那就顺吧。这可能是我作为孙姓人最后的自觉了。你替你阿哥,我替……我父亲。”   *   周四这天孙开祥的全身体检,终究孙施惠没露面。   汪盐也没告诉他,自己趁着下午外勤便利的时候,辗转来到医院。周主任知道她是施惠的太太,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来替施惠的。   老爷子的一应情况都告诉了这位孙儿媳。   之前手术的结果就只剩保养、带病延年,这一次的检查,依旧不是特别乐观,周主任保守估计,也就半年到十个月的光景了。   还有的报告没出来。周主任说,一有结果,他会再第一时间跟施惠联络。   汪盐慎重地从周主任办公室出来,准备去爷爷病房的时候,遥遥看到津明领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出了电梯。   不多时,琅华就出来,扬长而去。汪盐想追也来不及。   等她没赶上琅华的脚步,再想折回病房的时候,津明阿哥从里头出来,迎面碰上了汪盐。   汪盐没开口,就听到里面泣诉的声音。   她一时却步了,暂时不打算进去了。因着孙施惠的立场,她不想他再次沦为最后的知情人。   只托津明阿哥转告,说施惠让她过来见一面周主任的。而爷爷里头,她就暂且不进去了,进去了叫两个老人面上都难磨得开。等收拾好平静下来,她再去打招呼。   孙津明看汪盐默声就要走的样子,喊了她一声,“盐盐,你和施惠……还好吧?”   汪盐不解地看一眼孙津明,她始终尊重地喊他一声阿哥。微微点头,对外,她始终维护他们夫妻的名义和颜面。   “孙施惠不是这种人,他说不来就不会要你过来问任何情况。”孙津明饶有深意地试探着汪盐什么。   而汪盐只淡漠地抬头投一眼孙津明,“是的,孙施惠这个人比谁都嘴硬。他嘴上说着不来,可是我来前,他电话已经打过周主任了。”   孙津明面上不表。   汪盐继续她护犊子的口吻,“他这么多年一向这样的,我爸说他,嘴比骨头硬。”   倒是津明阿哥。汪盐临走前,依旧正式口吻地称呼他,“其实今天这样的会面,你完全可以稍微提醒一下琅华的。”   “提醒什么?”孙津明一向只是办事人的觉悟。无论他是替二叔还是施惠。   “提醒琅华,她母亲过来了。”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们难回避难自领的怯。人生不是只有勇气和懦弱两个余地的,中间,还有许多不得已的怯。   孙津明一时愣在那里,由着汪盐说她先走了。   *   从医院出来,汪盐就给孙施惠打了电话。   没有接通。   汪盐还在想他说过的那两种情况,不多时,没等她走到停车场,那头回电了。   惜字如金地告诉她,“在开会。”   汪盐到底老实交代了,“我在医院,见过周主任了,也知道你也知道情况了。”   “嗯。”   “孙施惠,你奶奶过来了,可是我没敢进去。”   “为什么?”那头冷冷的笑意。   “不知道说什么。”   孙施惠取笑她,汪副理的社恐好像时有时无。信号不太好。   “是他们在里头哭,我哪里好意思进去。”   “你忙完了吗?”他换了个话题。   外头已经四点半了,私心溜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嗯,算是可以提前收工了。”   “那就过来吃饭吧。”孙施惠问她高不高兴。   他那头在酒店,约了赵寅轩他们谈馆体设计定稿,正好差不多了,准备吃饭。   “你要来吗?”   “……”   “正好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   “来了告诉你。”生意人最大的本性就是喜欢利诱。   “你先说。”汪盐和他犟。   孙施惠大概讲这些的时候没避讳身边人,一行男人听到这通家常电话不顺畅的样子,直笑话施惠妻管严。   某人也干脆激她了,“不是要吃瓜的吗?不是好奇富小姐漂不漂亮的吗?” 第51章 家家雨(31)   汪盐到的时候, 行政会议室里只剩孙施惠一个了。   几方研讨,今日要定稿拍板的,这才选在了酒店。   他早上就过来了, 一天都在这里。早一刻钟前,他给汪盐打电话,问她到了吗?他下去接她。   汪盐说不用,她又不是不认识路。   会议室很好找, 难找的是室内的人。因为走进来, 只有一隅角落上着灯。也只有那一块还搁着个笔电,会议桌上有香烟盒、火机,卷着卷的图纸, 一沓反扣着的A4纸。   喝剩的咖啡,一盘的烟灰, 还有酒店给与会人准备的名牌。   粉纸黑字上写着:孙施惠。   汪盐刚想给他发信息的,身后有脚步声过来,她回头,孙施惠已经到她眼前了。   “太困了,去洗了把脸。”   “这里头的烟味能杀死十头牛。”   有人面上淡淡的,不计较她的控诉,只一边收拾案上的东西,一边问她,“一个人去医院是怕我这不孝的名声太难听了?”   汪盐看着孙施惠收拾东西, 一时有种他们上学那会儿, 收拾书包回家的错觉。“我只是顺便路过, 正好上去问问的。”   孙施惠一手夹笔电, 一手抱图纸, 而剩下的一沓A4纸, 朝汪盐努努嘴,示意她帮他拿。聪慧人成心揭穿她,“跨一个城区的顺便?”   “我愿意,我乐意。”汪盐讨厌他这样穷追不舍,手拿到那沓纸也不高兴多瞄一眼。   孙施惠轻哼一声的那种笑,笑着提醒她,“翻过来。”   汪盐看他,他却提醒她看手里的纸。   一沓纸里,有他开会的资料和他记的数据,中间掺着一份钉好的文件,准确来说,是履历,背调。   汪盐抬头看一眼孙施惠,他当真的。来前,他玩笑说让她过来吃瓜。   他当真背调了他的奶奶。饶是对方已经跟爷爷离婚了,可是亲缘上,还是孙施惠嫡亲的祖母。   “你!”汪盐稍稍有点讶然,因为昨天他和琅华各自立场的一段较量,汪盐自认为孙施惠的那句做不到孝,那就顺,很仁至义尽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留着一手,留着他算计人心的一道余地。   富芸芸,十七岁就和孙开祥定亲了。十九岁成婚,结婚当年生下一子。   那个特殊年代,一家三口过得并不宽裕,甚至反过来,孙开祥还要岳父的接济。   孙某人独自去南方打拼了几年,回来从纺织作坊起步,赶上了改革的好时机,时代弄潮儿。真真第一桶金开始,孙家的实业奠基就夯实了。   至此,孙开祥也彻底拜托了岳父的阴影。生意滚雪球般地越做越大,分/身乏术,在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少到妻子搬回娘家住,他都不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直到妻子发现他接济了从前和他有过来往的一个女人。夫妻俩争吵不断,富芸芸一气之下提了离婚。   可是没多久,富芸芸怀孕了。   岳父岳母也出面原谅,仿佛两个人的分歧,在婚姻家庭里,实在比不过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九个月后,富芸芸生下一个女儿。就在孙开祥沉浸在一儿一女的美好假象之下时,女儿没满百天,妻子再次提离婚了。   这桩官司,富小姐动用了律师,也声称她跟孙某人这些年,哪怕她把离婚分割到的财产都用在律师佣金上,她也是要分开的。   没多久,二人算是体面的分手。   富芸芸甚至连财产都没要,她说她甘愿留给她的两个孩子。   几年后,富小姐回来过一次,想把女儿接走,可是孩子跟着父亲,由保姆带着,早已不认得她这个妈了。孙开祥也有意转圜,借着不撒手孩子的由头,想叫前妻留下来。   自然是未果。再大些,琅华更是叛逆任性,几乎与亲妈都没打过照面。   富孙二人真正闹翻就是大儿子的空难事故。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后,断了联系,整整二十七年。   背调的信息很潦草,都是些时间轴,细节都是孙施惠凭着阿秋的记忆及合理想象复盘的。   汪盐有些好奇,“所以,爷爷当年……”真的背叛婚姻了?   孙施惠领着她上楼放手里的东西,电梯徐徐上行,人心短暂的失重。孙施惠无法回答他没有务实证据的询问,只说,结果推证。事实也是,婚姻里的偏差与感悟只有当事人说了算。   他原本无心知道这些,背调的初衷只是想了解一下富芸芸的财务状况,以及和爷爷分道扬镳这些年大体的交际范畴。   不是汪盐好奇,他根本不高兴去理会这些。   可是好奇总归害死猫。汪盐理清爽孙家这蒙尘般的家务事,反而一时唏嘘,沉默不语。   她望着这背调资料上,当年双十年华富芸芸的照片,尽管黑白底色,也不妨碍这位女主人的惊艳美丽。   可惜,局外人看这事实,不争也不值。   有人跳出了围城,好像又没有;   有人囹圄在里头,好像又安然无恙。   电梯停在27楼,孙施惠率先出来时,汪盐还在晃神。   孙施惠拿身子挡在感应门上,侧身偏头看她,也让她出去。看她在分神,“想什么呢?”   想女人遇到想不通的问题,总是喜欢把它们归到命运,宿命上去。   汪盐这一刻也有点了,她觉得孙施惠总有这种本事,她才对他的偏差、怜悯修正那么一点点呢,下一秒,他肯定会让她清醒务实起来。   汪盐捏着这份他亲自背调的事实,不禁想打趣孙施惠,这么看,你们孙家的男人真是一脉相承啊。   “孙施惠,爷爷离了前妻,为什么一直没再娶?”   挡在感应门上的人,两手都占着,依旧来推她出去,推着她往前走,“你想听什么?长情的版本就是他可能始终对前妻念念不忘,现实的……可能是婚姻于他已经毫无意义,甚至反过来吞噬他。他有一双儿女,再经营一桩婚姻,对原配的孩子无非就是二次伤害。”   事实也证明,好在没有。   不然琅华会更惨,依她那个性子。   “当然,那样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孙施惠自说自话,“我唯一要遗憾的就是,可能我这二十年就少了个和我作对的人。”   他推着汪盐往前走,行政房门口,门卡在他外套里侧口袋里。孙施惠展臂,要汪盐拿。   汪盐就像刚看完一部悲剧电影,短暂出不来的凝重。孙施惠偏要喊她抽离,“汪盐,开门。”   汪盐没有听从,只问他,“背调是为了谁,琅华还是你自己?”   “我们,包括你。”   “……”   “汪盐,我可以允许这个人回来探望甚至所谓的破镜重圆,但是,当真财务状况一塌糊涂,摆明了来打秋风的。那么,我也会选择行使我的权利,必要时候,清理门户。”   这才是真实务实的孙施惠。也是昨天孤立无援的琅华需要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贸然披露自己,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章程。   琅华不知道。   他悉数坦诚在汪盐面前。   寡情薄幸,工于算计。   汪盐迟迟不回应他,孙施惠就把两手的东西归到一只手上,腾出的手来牵引她,牵她的手到他的口袋里拿门卡、钥匙。   开这一道门,感应门锁翁声松开锁舌。   孙施惠再催她,“放下东西就去吃饭,这家酒店刚挖角了个行政主厨,听说苏杭春菜做得不错,你正好试试。”   汪盐把刚拿在手里的A4纸全部搁下来,还给他。自己晕头转向地去行政套房的客用卫生间洗手了。   等她出来的时候,孙施惠坐在厅里的沙发上,滑开火机,火舌舔着一叠纸张。   燎燎燃起来,在他手上。   汪盐下意识问他,“你干嘛?”   “看过了。不要了。”孙施惠一向这样,重要数据不带出办公室;不紧要资料,即刻销毁。而且,“早知道不给你看了。”放火的人,撩眼皮看汪盐一眼,“你是不看也操心,看了更操心。”   “汪盐,让我猜猜,你刚在琢磨什么。在经验教条主义地琢磨我,没理由爷爷老爹在前,还能是个好人……对吗?”   “……”   “我猜对了吗?”一截火在某人手里越烧越盛,他最后不得不丢了手。   如他所愿,汪盐天生是来跟他作对的。“猜错了,孙施惠,你不是一向最喜欢我妈吗,你不是一向狡诈地擒贼先擒王吗?你知道我妈怎么说你父母的吗,她反倒是觉得你生母很硬气,这些年没有上门,当年把你送过来,你也不要偏执地听你爷爷一面之词,父母之爱子,是你想不到的。爷爷能为了他儿子的延续,不惜代价把你要回来,你又为什么不能信你母亲也许是真心为你好,才把你舍了……而不是弃!”   烧成灰的一叠纸掉在垃圾桶里,烙出了塑胶软化的味道。孙施惠即刻开矿泉水去浇灭它们。   一时间,室内充斥着灰烬的味道。   不多时,他站起身,朝汪盐走来。神情淡薄地牵她手,说下楼去吃饭。   汪盐说不饿,她来也不是为了吃一群狗男人生意局的饭的。   孙施惠幽幽问她,“那你来干嘛的?吃瓜?”   汪盐朝他呸,“孙施惠你真的属狗的,我也后悔了,后悔过来。狗怎么会有人的良心呢。我还联想着,爷爷这样一意孤行,伤的不只是琅华的心,更多的是你。我怕有人回避着,他们是一家人,而你孤单冷漠的局外人。”   这个局外人,甚至爷爷、奶奶、姑姑这些称呼,都没人认真教他喊过,珍重过。   所以他才变成今天这样不近人情。   “而事实呢,事实是这个继承者从来不糊涂不孤单,他好端端地在这筹谋着呢。”汪盐炸鞭炮般地一番话,骂得对面人脸直逼铁青。   他自嘲口吻,喃喃复述,“我筹谋。”   汪盐望着这个永远不肯服输、低头的人,一路过来的温柔小意全消散了,她掉头就走,一面走一面拿背影朝他,“孙施惠,既然你没事那就先忙吧,我……”   一句‘我先走了’都没吐得出来,汪盐就被身后过来的一道力扑一般地扪住了,孙施惠刚才进来时,他的笔电和图纸、藏品图那些全被他搁在门口的玄关柜上。   他急切切地过来掳汪盐,再掰她回头,二人跌靠在玄关柜上,汪盐不小心碰翻了他的数据资料,其中几张藏品图露出来,明清风格的拔步床和硬式花轿。   今天孙施惠在会上,极力要求设计师领悟他的意思,他要在二层做一个中式婚嫁主题的藏馆。灵感就是因为那天在赵寅轩仓库里看到一个硬衣式花轿,四方四角,盔顶出檐的宝塔形。   描金点彩两扇开合的门上,有一对楹联:   庆今朝双星来相会;   贺来年早生小公民。   汪盐慌乱之下,高跟鞋正好踩在那张花轿图上。再要骂孙施惠什么的时候,他截住了她的话,继续没事人地问汪盐,要不要下楼吃饭?   汪盐挣不过他的力道,就干脆继续呸他,吃你个头!   岂料,孙施惠来拦腰抱她,“你不吃点东西,到时候又犯低血糖怎么办?”   汪盐这才明白过来他说什么。   “孙施惠!”   “别喊,我耳朵没聋。”他抱着她往里走,还不忘提醒她,“汪盐,你踩到我的‘小公民’了。”   汪盐哪里知道他说的什么鬼东西。只骂他病又犯了。   他就是装好人都挨不过三天!   “是。我挨不过。所以,你肯吗,汪盐?”他再诚实告诉她,“你刚才吧啦吧啦说一堆的时候我已经没耐性了。”   孙施惠抱着汪盐进了里卧,“你再要走,”二人跌到软枕上,孙施惠欺身着脱外套,“那我怎么办?汪盐。”   他的两只手从外套袖子里解放出来,一上一下地来截取她。   “你说得对,他们是一家,我是局外。”   “所以我更不会让你走,有你,我们一齐做对局外人,好不好?”   冷手碰到了她的热灵魂。   “汪盐,别不理我。”孙施惠说着,一只手来拨她的脸,要她看着他,一只手去拈取她的真心话。   孙施惠说,汪盐的真心话从来不在嘴上。   汪盐今天穿的裙子,以至于他很便利地采集到了他的证据。   孙施惠这个王八蛋,他取笑一般地贴在汪盐耳边,“水做的汪盐,又容易低血糖。”   汪盐真的狠砸了他一拳,在他心口。   孙施惠轻易扣住她的手腕,自顾自的放浪形骸,“你倒是花架子了,我跟着高血压都快犯了。”   说着,他俯过来亲他的花架子,更多的是咬,疼得汪盐都出声了。   他告诉她,“你刚才吧啦吧啦朝我凶的时候,我就想这样了。”   咬她,甚至吃掉她。   汪盐如他的愿不说话了,紧闭着牙关,孙施惠又更毛躁起来,毛躁地低着头去够她、找她。一点一点地衔吻她,最后直把汪盐挪得没地挪了,一头撞到了床头。   她才闷闷出声,孙施惠扽她回头。   也帮她揉撞到的地方,汪盐骂他,“假惺惺。”   孙施惠扶住她的脸,眉眼迷离却倨傲,“要怎样才是真星星,才是你喜欢的温柔,嗯?”   汪盐不想打击他,你压根跟温柔毫无关系。   孙施惠的手机不时响了,他没心情去理会,只问汪盐,“先抱你去洗一下?”   “……”   “好不好?”他和她耍无赖般地脸贴脸,卖乖投诚地说生怕她不喜欢他身上沾到的烟味。   汪盐才不稀罕他这些假把式的话,也挣不过他的吻,耳鬓厮磨般地闹了一身汗,最后恹恹的气息,问他,“你还有别的话术吗?”   孙施惠当真思考神色般地停顿了一秒,“床上的汪盐,乖得离谱!”   得了正主不轻不重一巴掌。   汪盐本意是被他闹得一身汗,她无论如何也得冲一下澡的。   就在她磨磨蹭蹭在花洒下松懈地冲凉时,洗完的某人大概不满意她的时间观念以及故意拖沓叫他坐冷板凳的意图。   他进来要人了。   汪盐才扪掉脸上的水,就清楚地被人从后揽住,唇齿相依,她甚至都来不及关掉花洒。   一只手被孙施惠牵引着按在墙壁上,他的手来覆盖她的,施力之际,青筋可见。   有人莽撞的一下,汪盐含糊破碎地出声。   身后记仇的人,怕不是下辈子也改不掉他的德性——   孙施惠克制隐忍的声音犹如他平时抽烟一般,从鼻息里逸出来,如苏如麻。也在如注的花洒热水下,问他的女主角,“汪盐,告诉我,没感觉……是个、什么感觉?!” 第52章 家家雨(32)   是他明明让她疼了, 从头到脚。   是他讲那些污言秽语,偏就是没一句正文跟她好好交代。   是汪盐明明口口声声最讨厌孙施惠。   可是,他动真格起来, 不讲理起来,汪盐又实实在在被他趁虚而入。   她也闹不明白了,明明该讨厌他更多一点。可是这种理智的讨厌,在热烈欢/愉里多不值一提呀。   那粒讨厌的沙, 灌进汪盐整个热腾腾的血液里, 她自己都找不到了。   磨砺她的,只剩下实实在在的人。   他在她身后,箍着她的腰, 热水如注下,不依不饶要汪盐回答他, 没感觉?汪盐?   汪盐被他顶撞的手都撑不住,她不耐地偏头把花洒的水龙头关了。   失去热水倾注的背景音,汪盐的反馈更无处遁藏。   她殷殷出了两声,孙施惠更是被她招惹的愈发的兴头。她埋怨的口吻,让他停下来。   孙施惠难办到,不是他不听她的,是他……,“汪盐,我停不下来……”   他俯下去, 毫无理智可言, 只在能碰到她的地方, 恶狠狠地咬了口。   汪盐喊疼, 孙施惠却捞住她, 真真切切地告诉她, “汪盐,我好想你……”   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汪小姐,饶是平日端庄冷艳的架子,饶是她冲着孙施惠就是不肯给好脸,在这样的炽热颠簸里,也难矜持。   孙施惠不肯她捂着嘴,要她出声,再掰她转过来时,摇摇欲坠的人已经遭不住了,她湿漉漉的头发,也闭着眼地要孙施惠,“别在这里。”   *   行政房里新风系统恒温恒湿,孙施惠抱着汪盐出来,卧房比浴室里冷了好几度。   他给她擦头发时,汪盐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   别扭的人,一直别着脸,不看孙施惠,也不看他的殷勤。   头发反正是擦不干的,吹干了也是要重新洗的。有人干脆殷勤到此为止,手里的毛巾想丢一边去的,看汪盐这固执的样子,孙施惠一时兴起,盖到她脸上。   不等汪盐反应,他袭过去,替她再揭开。   四目相对里,他认真问她,“汪盐,你是在害羞吗?”   手扶住她的脸,不肯她回避他。听到她说:“狗当然没皮没脸。”   “嗯。你爸给你取个猫猫真是取对了。”   猫猫傲娇,怕烫,怕冷,怕……疼……   身体才是这世上最诚实的载体。比花草树木比数据公式,因为那些鬼东西只会新陈代谢春生秋落或者演变换算,而身体可以活/色/生香,可以寄居你一切不可名状的喜怒哀乐。   也会在一息里,无限放大这喜悦,成千上万倍。   比如孙施惠汲汲营营挤入的这一息。   汪盐就是不满意他这种自顾自的性情,孙施惠却控住她,不让她逃也不让她有一丝缝隙拒绝他。   他眉眼一阖再撩开,清楚得喊她,“汪盐,你骗我。”她明明绞得他都跟着难受,“你就是口是心非!你看看床单……”   孙施惠说汪盐不像话,她这样,谁能挨得住。   汪盐叫他闭嘴,骂他变态,下流。   孙施惠不怒反笑,笑他的汪盐明明很受用,却不肯承认。假清高,“可是我很喜欢。”   汪盐紧闭着眼,越想排斥他,本能和他的施力越反着来,逆反到两个人像长在了一起。   孙施惠冲撞之余,去俯身看那里,汪盐一下子掰住了他的脸,不肯。   眉眼染着热情与喟叹的人,一时纵容的笑,伸手拖了他的外套来,也抱汪盐躺在外套上,他不喜欢酒店的一切。   汪盐才碰到冷冷的缎面里子,身体就被激灵到了。不是衣服,是人……   有人不仅看了,他还捉着汪盐的脚踝,不让她乱蹬,脸埋下去,与亲吻一般无二的伎俩。   野蛮,汲取。   汪盐几乎本能地捂嘴,昏惨惨的理智,一时摇头一时惊叹。   她明明疾言厉色地骂他,阻止他,可是如果她真是一只猫的话,汪盐拒绝相信,上帝视角里的她是摇曳的,摇摆的,甚至是谄媚的。   奄奄一息里,孙施惠才过来这头找她,他摘开她的手,也认真看她。他说没人像他这样的,“我跟偷来的一样,汪盐,你害我都不能专心,生怕你又难受了,万一再昏过去……草,我成什么了!”   汪盐听他这些,又羞又恼。诚如孙施惠所言,床上的汪盐,乖得离谱。   她不是乖,她是根本没力气跟他对抗。孙施惠再颠三倒四一时dirty talk,一时低头缱绻,汪盐想不昏都难。   孙施惠俯首来吻她,再若即若离地别开吻,问汪盐,难受吗?   昏惨惨的人本能地摇头又点头。紧闭眼睛的人,一时没有动作,也听闻眼前人没有,对弈一般地,终究汪盐先睁眼了,光明才落进她眼里的一瞬,有人的吻和力道齐齐而来。   没几下,她就真的像他说的花架子那样,散架了。   只得两只手臂来攀住他,不由自己瓦解。   声音也跟着跌跌绊绊,咿咿呀呀,叫得孙施惠魂都跟着木了。   游魂的人自然什么顾不上,或咬或亲的,越来越凶,凶到他的花架子散地一地都是了,她求他,停下来,她够了,所以不要了。   孙施惠一时笑比怒多一点,说他后悔没录下来,“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没皮没脸。”   汪盐也觉得被他带坏了,真是近墨者黑!   于是,更讨厌孙施惠了。   某人的性致,她越不理他,他越来劲。冲冲撞撞、没完没了,汪盐不想他这么得意,就故意再去攀附他,色字头上一把刀,她抽抽噎噎地喊他,“施惠……”   也衔他嘴角。   岂料,臭人始终是臭人。孙施惠一把别开汪盐的脸,恨恨地按着她,也捞她的手指,当真的咬。十指连心痛得汪盐……   一瞬间,摧毁倒塌下来。   痛楚的人,如疲倦的兽,相拥相依。   *   卫生间洗手台盆上陈列的香薰,是某奢品最近刚出的,姚婧刚送了款枕香系列给汪盐。   佛手柑和橙花的味道淡而绵延。   一室沉静的香和安宁。   汪盐这一回事后洗澡没什么大碍,孙施惠进来看她时,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吹头发。   他抱她坐高点,坐到台盆面上。来代劳地帮她吹,调弱吹风机的档位,让她听清他的话,“所以也不是每次都这么虚弱?”   汪盐懒得理他,要夺回吹风机,孙施惠不肯,他偏要帮她吹。   热风鼓噪地在耳边响着,有人手指作梳,帮她梳拢长发。   他认识她起,汪盐就是长头发。   这些年,好像她无非只是脱去点稚气,她始终是汪家那个独生的女儿。   好不好,都与他息息相关。   孙施惠吹头发就吹头发,他非得故意别着汪盐的两膝,挤着她。   头发没吹多干,汪盐腿倒是先麻了。   她推不开他,干脆吓唬他,以为他会买账,“我饿了。”   岂料某人凝眉,嘲讽也促狭,“这么快?”   “孙施惠!”   有人这才勉强打住,吹风机扔到一边去,抱她下来前,谈条件的口吻,床上那点疯魔仿佛又封印起来了,“汪盐,我们有必要增补一下契约条例啊:吵架可以,不可以跑路。”   孙施惠说,她真的很喜欢一言不合扭头就走。   汪盐也有一说一,“那不走干嘛,留下来看你的狗头嘴脸?”   有人身心餍足,被骂几句也当是美人恩。然后,尤为正色地告诉她,“我不想你走。”   汪盐一时晃了晃神,他的话可不可信有待商榷,只是这一刻,她得走,走离这该死暧昧的香薰氛围。   否则,后果自负。   *   赵寅轩那头给施惠的电话都快打爆了。   甚至以为施惠不打招呼的走了,可是他的车子还在。   等他牵着太太下楼的时候,他们这头的饭局都快散了。   散就散罢。孙施惠说,他也就是来跟他们打个招呼。这一刻,某人又恢复了市面行走的孙家施惠,与刚才楼上的,判若两人。   席上的诸位,都是第一面看到这位新婚太太。   不过分珠光宝气,甚至太淡了些,一身熨帖的通勤,然而面上素净。   显然是什么原因而洗去的。   酒店这种地方,什么新闻都不新鲜。且人家正经八百的夫妻,一行人只当新婚难舍难分罢了。   赵寅轩的东道,他出面说几句,与施惠太太握手。“你们新婚,两回登孙家门。都没见到新娘子,施惠和我们玩笑,说新娘子怕生。”   孙太太很是得体从容,站在先生边上,应付他的生意伙伴,“没有的事。因着爷爷身体不好,一应事体都办得简单仓促。赵先生莫怪,您的贺礼我们有收到,很喜欢。也祝您的民博一切顺利。”   漂亮女人说漂亮话,没有男人不受用的。赵寅轩爽朗拱手,说也托孙太太的福,不是因为她,施惠怕也想不起来定一个中式婚嫁的藏馆。   汪盐面上不表,随孙施惠出来的时候,才问他,“什么婚嫁藏馆?”   “就是二层一部分主题藏馆。”   “因为我是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和你结婚,礼单到拜堂,行的中式礼。于是,偶得了这个主题。”   汪盐:“……”   孙施惠回头,“怎么?”   “灵感来源要标出处的。”孙施惠以为她要说什么呢,居然是句俏皮话。   “我标了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们都知道啊,因为你才设这个层馆的。”   汪盐一时失语,失语里头有微妙的感动,当然也有鄙夷。鄙夷事后的男人,呵,统一行径的卖乖,和洋洋得意的轻佻。   她才不高兴配合他徜徉在这些文字游戏上,只自顾自上前去,才走两步就觉得脚下绵软。   而孙施惠一时又喊住她,“汪盐,你知道赵寅轩送什么新婚礼物给我们了,就在那装得有板有眼,还喜欢?你确定你喜欢?”   汪盐一时咯噔住了,因为看孙施惠那幽幽嘲笑的眉眼。这个家伙,这个样子出来,一定十足的轻蔑和笑话。   “送的什么?”她只是一时客套话。眼下,心里打鼓,万一这些没边的男人送个什么取笑夫妻的东西,那她不是洋相大发了嘛。   孙施惠在那关键时刻卖关子。   汪盐当真急了,“到底什么呀?”素颜的人,一时急切的愁容,恨不得跺脚。   孙施惠朝她勾勾手,要她,“过来。”   汪盐不理他,孩子气的郁闷写在脸上。有人一时心软,朝她走过去了,牵着她的手,去吃饭。   笃笃高跟鞋的声音跟着他的脚步,“送的什么?孙施惠,如果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金条啦。龙凤呈祥的一对金条。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成天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第53章 家家雨(33)   从前他们约饭的习惯就是各自点各自的。   汪盐有多少回等着上菜的空档, 孙施惠接到电话,不得不走,他多少有点为难, 也不好意思让她等他,便说:下回双倍补给你。   这种双倍,汪盐嘲讽过施惠少爷,丢进奖池里, 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所以, 这几年她和他吃饭,没花过一分钱。哪怕她正经名义她请客,孙施惠也多多少少赔进去点什么。   比如她升职那回, 宰她一顿是真。搭进去的酒钱,也没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孙施惠的三餐都变成谈事情的变相会议桌。   他陪那些大佬,更是把午餐会议、晚餐会议当家常。   然而,他们成婚这些日子,二人正式场合的约饭,这是第一回 。   坐下来,摊餐巾到腿上时,对面汪盐就自顾自点起餐来,她依旧只看她中意的。   新中式的创意餐厅,汪盐前前后后连冷菜头盘到甜品, 点了七个菜。   她是真的饿死了, 也做好了吃不完打包的准备。   当然, 打包回去也没人吃。她自有打算, 说带给她爸妈吧。   孙施惠趁着她点菜的工夫, 翻了下手机, 简短回了几条短信。抬起头的时候,听她这样的成算,他身子从椅背上起来,端坐的教养。丢开手机,解散袖子,翻卷的架势,说他也饿了。“就争取吃完,别把吃剩的带给别人,我不喜欢。”   然而看汪盐点好的菜单,一时皱眉,“怎么这么多肉啊?家里伙食很差,以至于你要在外头打牙祭?”   汪盐不理会他,只如实陈述,她饿了,也确实很想吃肉。牛肉,烤鸭,猪手。   孙施惠笑得隐晦,才嘬了口餐前酒想起什么,换了矿泉水。却没限制汪盐,说她可以喝点,他来开车,“开你的车回去。”孙施惠的东西还在楼上,外套也在。他刚下楼的时候就没穿外套,是汪盐不肯他穿了,因为上头里衬上有什么,二人都默契得很。   汪盐抿一口餐前酒,看着对面人唤侍者,撤去他的酒。再帮他的水多投几块冰来。   交代完,孙施惠目光再扫过来时,汪盐显得不那么自然,再不作声地移开了。   他问她,“怎么?”   汪盐咕哝咽一口,薄荷酒辛辣且过分提神,清醒与醉明明该是悖论的,偏偏糅合在一块了。   汪盐没回答他的问题,就是觉得有点失真,又过分怪异的祥和。当真应了那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吃饭过程也是。汪盐拢共就点了一道蔬菜,酒香草头。   两个人不用公筷,其他肉菜还动筷子有限,偏这道素菜,吃了个精光。   汪盐在外头吃饭很少吃主食的,今晚要了碗米饭。孙施惠看她要素菜就米饭的样子,干脆作主再点了份草头,美其名,他也很喜欢吃。   汪盐看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几乎神采奕奕那种,放下筷子,擦擦嘴角,“我和你说点事?”   “嗯?”   “爷爷那里,你明天怎么也得露面。去接他们回来。”   孙施惠那个脸色呀,春天即刻到了冬天。随即,沉沉脸,催她,“吃饭。”   “你明明方方面面都照料到了,既然都已经和周主任联络了,里子都做完了,面子为什么又不稀罕了呢?”   “汪盐,你这说教的样子真不可爱。”   汪盐没所谓,她说她反正也没可爱过。   “你小时候不和他们为伍,还是可爱过的。”   汪盐投他一眼,孙施惠这个偏执的家伙,他的理念里,她只要和他为伍,视为同类,就顺眼就可爱。   “当然,闭着眼仰着脖子的时候也……”孙施惠话没说完,汪盐就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动静不大,但是到底震了下,杯子里的酒跟着摇晃。   孙施惠一时还没收心出来,他看着她,只觉得周身的一切还在摇,还在晃。   “我和你说正经事!”汪盐带着点女儿家的怨怼,怪孙施惠不正经。   他正经回应她,“我出不出面就那么重要?”   “重要!”汪盐答他,“爷爷在意也看重你的态度。”   “哼,他看重就不会执意接人回来。还有,他用不动我就去用孙津明的样子,真是没劲极了。”   孙施惠这些年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个人色彩,主观但也活生生。   汪盐顺着他的话,“今天就是。津明阿哥带着你奶奶过来,跟琅华碰了个正对面,琅华负气走了。”   孙施惠听这些汇报也好家务事也罢,总是划重点的行事风格,“所以我说琅华二百五嘛,你们还跟我急。”   “那你要她怎么样?”汪盐私心是体会琅华的。   “怎么样?她给我好好坐那啊,这家到底谁是外人谁是内人,她个傻大姐分得清吗?啊!”   “你不傻,你干脆不露面了。”汪盐也派他的不是。   孙施惠从来不是由人牵着鼻子走的,他点拨汪盐,“我等他们把棋都摆上。再说了,这点子老帮菜儿女情长的事,谁高兴去听哦。”   汪盐觉得有被冒犯到。瞥他一眼,“那你也不能一直不露面啊。”她再耐着性子劝,“爷爷这检查的事,我爸妈都在问呢,哦,你倒好,借口谈生意。传到他们耳里,尤其我爸,他一向觉得你畏威不怀德,问题就出在这些生老病死的由头上。我爸觉得你眼里不事生死。”   孙施惠听这话,不免意气,“哦,老汪是这样的,他向来偏爱谦谦君子的。很可惜,我不沾边。”   说话间,再点的酒香草头上来了。汪盐看有人油盐不进的,也干脆不说了,继续吃饭。   她一筷子夹多了,恨不得夹去半盘草头。孙施惠怪她,“你顾着点我!”   汪盐不理。   有人也由她去。最后吃一份三位数的烤土司,汪盐才懊悔点单的时候没太注意看价格,她一边吃一边嘟囔就是刺客呀。   孙施惠觉得好笑,抿着咖啡同她打岔,免得她斤斤计较地肉疼。   “你去的时候孙津明接富女士刚到?”他连爷爷都不怎么正经喊的,更别提爷爷早就离异的前妻。   汪盐不大热衷他了,勉强点头。   随即,孙施惠就骂骂咧咧,说孙津明这个老狐狸,看热闹不嫌事大。   汪盐这回同理心,她客观陈述,津明阿哥不该不顾忌琅华一下的。   “他从前没少受琅华的气。偶尔点拨一下她吧,大小姐又拎不清。”孙施惠说琅华就是根草绳,别看她成天珠光宝气的,就是跟草绳子;而孙津明啊,刀切豆腐两面光。   草绳能拎得起豆腐?笑话。   汪盐听孙施惠这话哪里怪怪的,“你是说琅华和津明阿哥……”   孙施惠无心过问这些,只是上回琅华愿意去冯家,他有点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忙着顾落水的汪盐,他懒得去操别的闲心。倒是汪盐,孙施惠说从前看不出来,“怎么这么八卦的,谁的事都想知道。还有,说多少回了,叔叔就是叔叔,再喊阿哥,试试看?”   “阿哥!”她偏要试试看。   孙施惠定定看着她。汪盐也拒不承认,她喊这句,对象不是孙津明。   目光交汇,公众场合。有人率先收敛回来,警醒汪盐,“别把他想得多好,他只为付他钱的人服务。”   “我觉得他挺好的。”起码对汪盐,孙津明向来温和大度。   “你眼里谁不好?除了我不好。”某人对号入座的样子很搞笑。   汪盐没忍住笑了半声。   孙施惠:“笑屁。”   饭到尾声,两个人终究没能把七个菜吃完,有些甚至都没动几筷。打包的时候,汪盐微微歉仄,她鲜少这么任性的。   孙施惠只管付账,他说打包的东西,你们爱谁谁。   买完单,从餐厅部出来,门口遇到一桩小事故。无关他们,只是一对夫妻,领着个乖乖囡的女儿,餐厅规定是不允许带任何酒水吃食进内的。   小姑娘手里一根棉花糖。蓝天上浮着白云的造型。   侍者委婉提醒客人,小朋友手里这个不能带进去。   父母便想试着跟孩子沟通,不行扔了吧。那头,侍者也表示不帮客人保管这种食物。   孩子哭得委屈,爸爸更是一气之下,不打算在这里吃了。劝妻子走。   汪盐巡店时常碰到各种客人的问题,眼下,她多少有点职业病吧。通勤的半身裙,微微跪膝下去,试着哄小朋友,说很喜欢这个棉花糖,在哪里买的呀?   小朋友说是在外头游戏坊的自动棉花糖机上做的。   汪盐一时破功的笑,笑现在科技好先进哦。都有自动棉花糖机了?   汪盐跪膝蹲身,与小女生沟通,“饭前吃糖,吃饭就吃不下咯。这样吧,你把棉花糖卖给姐姐好不好。等你和爸爸妈妈吃完,出来再去做一个。”   小朋友听姐姐的建议似乎很好,掉头问妈妈意见。   妈妈跟她说,就送给姐姐。   小孩子又舍不得。   汪盐真的从钱夹子掏出二十五块钱,认真交易。   孩子父母知道这位小姐是帮着他们解围,说什么都不肯要这个钱。   汪盐:“不要紧的,我正好也喜欢吃这个。”   她安慰孩子父母,这样最好。大人有大人的社会准则,小朋友也有他们的得失心嘛。   最后,很友好顺畅地达成了。   就连餐厅门前的侍应也觉得这样很完美。他们也不想得罪任何一位客人。   一家三口进去了,汪盐捏着中途买来的棉花糖,当真尝了一口,也递给孙施惠,“很好吃。我都好多年不吃这个了。”   孙施惠不接她这玩意,只微微凝眉一下,仿佛汪盐的棉花糖粘到他眉心里去了,只伸手过来揽住她,“你还真是馋死了,小孩的东西都抢。”   “我拿钱买的。”   “……”孙施惠盯着她,一时没说话,只用手指拨她唇上的糖,哦,棉花糖。   汪盐要摘开他扣在她腰上的手,这廊道里来来往往的人。   孙施惠不肯。   她就借口,要他帮着拿一下棉花糖。   等他松开后,汪盐看着有人拿着这根棉花糖,违和但又特别有画面感。   她要给他拍一张照片。   心血来潮,问他,“可以发朋友圈吗?”   “你觉得呢?”某人一脸不悦。   “我觉得可以。”她气他。   结果,“你觉得可以就发啊。”   难得,汪盐踢到了铁板。她干脆激他,“你不怕别人笑话你啊?”   “笑话什么,我好端端的,没有衣不蔽体没有言行有失,我怕谁笑话!”   汪盐彻底被难住了。因为孙施惠说这话时,可能义正言辞压根没偏没误,反倒是汪盐,听他说那两个词,她下意识有画面了。   于是,赶着回家的嘴脸,棉花糖也不要了。   他们要上楼再去取东西,汪盐偏偏走了反方向。   孙施惠喊她回头,晕头转向的人再走回来。   “脸怎么这么红?”   汪盐:“喝酒的。”   *   重回行政房取回孙施惠的东西,再一路辗转回家。   汪盐的棉花糖已经沾着春雨天的潮气,蔫掉了,缩成一个小团。   正好他们回来的时候,阿秋领着孙子小北京过来,汪盐干脆再转送他人。   阿秋来问施惠爷爷那头是个什么章程。   孙施惠抽着烟,朝小北京招手,要孩子到他那边去。   汪盐提醒他灭烟,别烫到孩子。   有人这才把烟扔到院子外头的水塘里,走过来,一只手揪起小北京,偏要抢一口小孩手里的糖吃。随即知会阿秋,哪怕家里多来一个人,阿秋在这的作用仍就只管他们夫妻俩。“盐盐缺个什么你替她办,我想你做什么告诉你。就这么简单。其余没事,你就养你孙子,懂?”   阿秋见施惠完全不买账爷爷的旧人,一时拿他没辙,嘴里喊着他头一胎,活祖宗。随即,夹着她的小孙子回自己院子了。   从酒店回来,汪盐还是又冲了遍澡,因为酒店没好好卸妆。   眼下,洗过的头发,吹到七成干,再认真涂精油。   等她携着一身玫瑰精油的味道掀被上床的时候,孙施惠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然而,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她身上这香气了。   汪盐平躺着敷面膜,然后玩手机。   她正看一个up主解说历史向的视频呢,up主戏谑地全程到尾喊乾隆皇帝章总。   不设防地,她的手机被身边人拿开了。   “吵死了,吵得我一个数据都没看进去。”孙施惠一天没进公司,秘书那里丢给他不少文件报表要看。   “你去书房看。”   “我就要在这里看。”有人又开始不讲理了。   汪盐要起身去揭面膜、洗脸,他也不让。   那么她干脆差使他,汪盐把面膜揭下来,递给他,“那你帮我扔了,顺便打湿一张洗脸巾,我要擦脸。”   有人骂人,“你干脆懒死在床上好不好,吃饭我喂你?”   这么说着,然而,某人一脚从床上跨下去,当真给汪盐把面膜扔掉了,再拿湿面巾过来给她擦。   汪盐擦干净脸,也谢过某人的殷勤。   随即就要关灯睡觉。往清明去了,天一天暖似一天。薄被其实也有点捂人的,汪盐盖了会儿就有点热。   把手伸出来,凉凉。   孙施惠自己的被子不好好盖,来拖她的。   所谓同床共枕眠,说不清,谁是谁的了。   熄去一半光明的房里,汪盐多说一句,她的衣服就被有人往被子外丢一件。   四体纠缠,被子蒙头的孙施惠,撑手在她耳边,怪汪盐把棉花糖给小北京了,他还没吃到呢。   说着,俯首就去要他的什么棉花糖。   汪盐恹恹骂他,全不讲理。   是。“我就和你没法讲理,我早该不讲理的。早该!”   床顶的承尘如浮浪如春风,在翻在动。   汪盐起初还认真跟他谈条件:   “明天去接爷爷。”   “……嗯。”   “孙施惠,你最好、三天都不准碰……”   “……”   “孙施惠,琅华真的……”   “专心点。”   如果说酒店一场,沾着点空白之下饥与渴的本能,那么眼下这不知疲倦的席卷重来,多少裹着点寻欢作乐的踪影。互相认主的欢乐。   没一会儿,纤瘦停匀的腿就在他腰上环不住了。   孙施惠摸到一手的汗和别的。   再来捞她,她说什么都不肯听话了。   ……   无论怎么喊她都不行,喊宝贝,更是招来她狠狠地骂。   孙施惠笑着去咬她,咬她的猫脾气。   猫脾气的人儿,一身软绵,媚骨天成。最后无比认可他回来前自领的话:   孙施惠这个人,和君子,不沾边。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完. 第三卷 也会稍稍拖一点进度条啊,第一卷结束拖了一个月进度,这里应该也差不多。   -   25号不更。 第54章 点点星(1)   芦苇叶用热水烫泡开, 一厅的香气。   陈茵每年都会从上头几个姐姐那里要点去年收成好的干芦苇回来包粽子。   拿了别人的,老幺儿还不说姐姐的好,跟盐盐抱怨, “你五姨妈真真够死了,家里样样抓不上手,你姨父还把个腿给跌了。这过节档口,想排个刀都排不上。”   陈茵今天过去就是想搭把手的, 到底一母同胞的姊妹。可是话还没说几句, 姊妹俩又呛起来了,因为陈茵埋怨五姐姐不会收拾,弄得家里堆成山, 锅底都起了包浆的黑灰了也不知道铲铲。   五姐姐陈苗当即就给小六子眼色了,嗯呐, 你如今口条块块都大得很,没办法,个个都晓得你找了个有钱有势的女婿,能不显摆嘛。   陈茵一听立马炸了,怎么好端端地,又扯到儿女头上了。我们姊妹间说个真话……   陈苗说小六子一辈子被人宠惯了:家里老爹哥哥宠;嫁了个读书人,汪敏行更是一辈子跟她讲理;女儿嘛,也没犟过她。   才容得小六子这般天真的性情。当真觉得分家过日子的姊妹也可以说个什么真话。   真话是吧,陈苗说, 真话就是你小六子有福气, 这么多人容着你。当年猫猫和她头一个男朋友, 你百般瞧不上人家。不就是嫌人家破了家嘛, 要是猫猫一意孤行和那小子走下去, 你不知道现在过得什么样的!得了个有头有脸的女婿了, 就得意猖狂的影子都没了。   陈茵闻言,气得手里的抹布一丢手,抬脚就走。   说她再上门,就不姓陈。到底谁把谁容成个什么德性哦。   她人都走出巷子老远了,五姐姐又追上来,把小六子要的粽叶塞给她。   姊妹俩在巷子里像是打架。陈茵到底没舍得把粽叶扔掉,因为知道五姐姐心眼小,当真扔掉,那才是姊妹间声张嫌隙了。   汪盐听到这,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到哪都不得清净的。   陈茵找篮子倒糯米下来淘,听到盐盐说她,“你也真是的,你跑去人家说些有的没的。五姨妈家里干净不干净,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住。”   “嗯呐,你也说我,你爸回来也说我。我成万人嫌了。”   汪敏行在那改学生作业,依旧不松口的态度,“你还不是?越活越回去,你是去帮忙的,帮不了忙就别去。”   陈茵一人对付他们父女两个,“五姐姐就是有气没处撒,我还不知道她。听听她说的那些话,哪是个嫡亲姐妹该有的样子。恨人有笑人无,这种人我真是瞧不上。她以为我女儿嫁得多高多体面呢,各人过各人的罢了。关起门来,锅满瓢盆都一样,她以为真金的物什就没个磕碰?”   陈茵不稀得到处说罢了。   孙家那一盘散沙,哪里有个寻常人家紧凑过日子的和气样。她去一回,回来抱怨一回。   原本当初施惠自个上门求亲的时候,想着老爷子也这个岁数了,又不刻薄盐盐。有个琅华嘛,也就那样,口角几句别和她一般计较也能过去。谁能想到,临了临了,老爷子又接回来个前妻。   这个年纪了,老爷子还偏要把个前妻接回来。全不顾子孙的想法和体面,弄得那个琅华跟个乌眼鸡似的,要么不回家,回家且等着夹枪带棒的。   这种环境,盐盐不跟着受气才怪。她又不是泼蛮的人,凡事讲理惯了。   施惠过来几次,陈茵都没个好脸色。直言不讳,怪孙开祥也太由着自己性子了,也不听听外界怎么说。   施惠那个奶奶大家都见过了。汪家去的时候,孙开祥更是毫不掩饰地当自己夫人一般地介绍。   这一个半多月下来,外界都以为这小老太太要“改朝换代”呢。当真老爷子为了前妻改了遗嘱,琅华和施惠且都没辙。   孙施惠倒显得置身事外极了。他宽慰师母:爷爷要顾他的什么人,哪怕是接济,我们也不能说些什么。我只能保证我自己那份,小心乘除妥善经营。我不倒,就累不及我的妻儿。   汪盐听这话,没再父母面前拆穿某人,因为正如他说的,妥善经营。孙施惠不过是摸过对方的底了,才和她父母说这样轻巧保证的话。   实则,富芸芸确实只是回来探望孙开祥的。   是爷爷不肯她走。   孙施惠去接爷爷出院那天,正式拜见了这位名义上的祖母。   富芸芸对施惠的存在,面上淡淡的。到底亲缘浅薄,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都难成全,更何况是这半路捡回来的隔代。   她比孙开祥还小两岁,然而,头发却花白得很。之后的一段时间,汪盐难得的陪对方聊天,才知道富芸芸刻意染得,别人染黑,她染白。   一头银发,然而衬得气色红润。倒也显得娇俏。   富芸芸没和孙开祥歇在一处,只当一般客居那样。每日晨起到晚睡,陪着孙开祥一日三餐,散步闲聊,打发辰光。   饶是她两袖清风的样子,外界可不信,也不饶过。孙家这天天进进出出的拜会人,时间一久,就传得没影子了。   前一日,老爷子喊了个人律师何宝生上门。   主雇二人阖门谈了半个小时,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了下班回来的汪盐。   汪盐知晓这位何律师,听孙施惠偶然提起过,也知道正是何当年出面料理了孙施惠认祖归宗的事。   何宝生也有些意外,意外这位小孙太太若有深意地盯着他。   年过半百的男人生生被这妙丽年轻的女人看得有些哑口,“孙太太有什么指教?”   施惠在他那里阅过爷爷的提前公开遗嘱后不久,就娶了这位新兴太太。   何宝生经验判断,这桩婚姻不会多正派。然而,老爷子和那位正主缄默不提,何某人的职业操守,更不会多嘴一个字。   可是,风波里的女主角到了眼前,何某人倒是有些眼拙了。他只觉得,不该更不像。   温柔缱绻意的女人,真真沦为这祖孙二人博弈的牺牲品,太太惹人怜了。   汪盐当真若有所思,她不关心何律师上门来和爷爷谈什么。只是,她想问点别的,又觉得不大好。   何宝生被孙太太难住了,心想再不走,都有点老不正经的苗头了。   于是,廊下微微朝她颔首作别。   才擦身而过,孙太太出声喊住,“何律师……”   “我想……问一下……施惠的母亲……”   何宝生一时错愕,不成想过去二十年的事情,正主二位早不提了,眼前这位新女主人倒是好奇起来。   “这些年,她都没再找过您吗?”   “没有。”   “她和施惠爸爸……”   “施惠自己都没问过。”何宝生一时保守的笑意。   “因为他知道无济于事,问不问,结果都是一样的。”一样地被舍弃了。   何宝生天然地对眼前这个女生没有戒备心,摈弃他的职业素养,他可以透露一点细枝末节,“施媛,他母亲叫。谈条件的时候,对方除了要了一栋房子和女儿上高中的借读名额,分外……”   就是孙施惠的名字。施媛求何律师转达,她和这个孩子再没关系,只是,他叫了七年施惠了,倘若他改了名字,这辈子,她就再没这个孩子了。   惠这个字,也是孙金锡当初留给她的。   他在一张谢谢惠顾的杯垫上写他的联系方式。   要施媛想通了都可以找他。他唯一不能做的,大概就是娶她。   施媛是跪在何宝生面前求的。她说,你们都可以轻贱我,包括他。我只是想我和我的孩子过得好受一些。   当然,回头,何宝生说服孙开祥的话术和这个女人无关,只说名字是金锡亲自取的。施惠施惠,只希望孩子无论男女,他们都可以施助旁人,也得别人恩惠。   这名字才没有被剥夺。   汪盐告别了何律师,再去爷爷院里问安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位大家长陌生冷酷极了。   他身体愈发地羸弱了,吃药的时候,问盐盐,施惠端午前能回来吗?   孙施惠出差去了,一面工程预付材料款要谈;一面齐主任牵头的商会联络要赶在节前走动一下。   他已经差不多一周没回来了。   汪盐告诉爷爷,“说是节前回来的。”   一问一答里,孙开祥骤烈地咳起来,富芸芸帮着拍背,漱口。   然而,移开的塑胶盆,室内人面色都不大好,因为痰里已经见血了。   孙开祥拿茶水压一口下去,知会芸芸的样子,说等施惠回来,难得,一家子吃顿团圆饭。   *   隔了一天,琅华被召回来。   父女俩没有声张,倒是琅华对着富芸芸冷嘲热讽了一顿。   姑娘嘲笑亲妈,伺候人的本事这么厉害,当年就不该争一时意气地离婚。   就该扮傻扮痴地凑合着过。多少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   凭什么你要扮清高,扮完清高,里头人剩最后一口气了,你又回来演深情?   恶心给谁看!你问问这个家里,有谁吃你这套。   富芸芸面上不答。   琅华更是得寸进尺,她问母亲,你到底要多少钱才肯走?   不必等我爸修改遗嘱,我的那份到时候可以拨给你。你趁早去吧,算我求你了!   汪盐被阿秋告知着,说前院母女俩吵起来了。其实这一吵,大家都料到的,只是琅华这一次,比大家想得都沉得住气。   算是忍到头了。   孙施惠走之前,他就叮嘱过汪盐。凡事别逞强,凡事别上心,他们的矛盾不关你的事。   再不行,就给我打电话。琅华让你磨不开面子的时候,你就给我打视频,咱们哪怕是吵架都不能延时更不能落人下风。   他的那些混账话,汪盐怎么会当真。家里人吵架,她就给他打视频,她成什么了。小孩告状也不过如此。   这些日子,汪盐看在眼里。富芸芸不是那种掐尖卖乖的女人,她回来也不会这个年纪还和前夫重修于好。可她服侍孙开祥,是真心实意的。她自己的原话:你们笑话就笑话吧。   这世上也没有比死更重要的事了。   汪盐一时感怀,她最见不得就是亲子反目。可是她不敢去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琅华有琅华的苦,富芸芸也有当时当境的骄傲与失望。   汪盐只得来打打岔。说听阿秋说,琅华回来了。“我正好想买个包,姑姑有空的话,帮忙联络联络呢。”   琅华陡然一回首,狠狠盯着汪盐。再看汪盐身边,哪怕牵着小孙子也片刻不离的阿秋。她真是倒尽胃口,孙施惠真真宝贝汪盐极了,不惜把老保姆都找回来,哪怕什么活不干,就是生怕他的宝贝老婆一时半刻吃了亏。   “汪盐,你有没有想过,孙家的男人都一个德性。从爷爷到孙子,你以为孙施惠待你好,可是男人那点子上头的热情冷掉后,掉头就忘的。他从前对康桥就是,呵呵,当然,康桥比不上你,她从来知道孙施惠待她没有心。她也没有你傻,傻到相信男人有真心。”   汪盐听琅华这番话,不期然地莞尔,“姑姑,我不傻。”   随即,汪盐检索自己记忆一般,“我从前也谈过恋爱,也是正经八百答应他的。男人要说真心,我觉得过程里应该是有的。结束的时候没有了也是真的。”   “可是,我活得好好的。”   琅华一时拿眼前人没有办法。   然而,她依旧蔑视着汪盐。让她少管闲事。   汪盐看一眼身后明明是母亲,可是因为愧疚,节节败退,毫无尊严可言的富芸芸。“那就当我今天管闲事了吧,上回在冯家,姑姑也管了不是吗?”   “说起来,我还得怪姑姑呢,不是因为你一时松手,我也掉不下去。”汪盐一时想起孙施惠之前的脑补,她有意无意地试探,“哦,不对,也不怪姑姑,怪津明阿哥,他害我生理期掉进水里。事后,他和我赔过好几次不是呢。”   提起某个名字,琅华眉头倒竖,夹着她的老花腋下包,横挑鼻子竖挑眼,“汪盐,你这撒娇卖痴的给谁看?孙施惠个笨蛋,头顶都长草原了,他还在外头夜奔呢!”   汪盐瞬间福灵心至地明白了什么,也不得不感叹孙施惠这个家伙察言观色倒是比女人还灵敏。而眼下,她只得茶到底,希望琅华一时转移矛头,也好过在这家里喊打喊杀的,“姑姑不要误会,津明阿哥道歉的事,孙施惠是知道的呀。”   “阿哥阿哥,你给我闭嘴吧!孙施惠吃你这套,我可不吃。”   哦。不吃就不吃吧,但是姑侄俩对“阿哥”莫名仇恨,倒是一致得很。   说完,琅华抬脚就走。汪盐还追上去,“姑姑,我要买包的事……”   “滚。让你老公给你买个够去。”   好不容易把琅华送走了,汪盐回头时,阿秋和富芸芸相约神色地看着她,好像有点没想到汪盐能治得住琅华。   可是汪盐不以为然,送富芸芸回房里时,她难得的喊了对方一声奶奶,“其实我刚才不该劝的,或者不该给你们打岔的。如果不能平心静气地沟通,吵架未必是件坏事。”   “我觉得您和琅华,该好好聊一次。离家出走的孩子,耿耿于怀的不过就是父母对他的误会或者冷落。”   富芸芸摇头,说琅华不只是离家出走。“她无论怎么样都是应该的,因为当初,我实实在在遗弃了她。”   汪盐听了一则或短或长的过去,是孙施惠无论怎么背调,都查不到的过去。   生琅华不是富芸芸的本意,是富孙二人感情难转圜也难生机之下,孙开祥执意强求的。   也正是那段时间,孙开祥予取予求地想留住妻子,才彻彻底底伤了芸芸的心。   他早不爱她了,起码那一阵。全凭一己私欲,想留着一个人。   拿孩子,拿枷锁。   富芸芸读的那些书,从小养成的骄傲,不肯成为这样男人的附件。   然而,她任性分开,最后反而酿成了大祸。   金锡的死,琅华的冷漠。富芸芸坚决不肯回头了,因为她的回头,会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更成为笑话。   “盐盐,也谢谢你。你帮我跟琅华还有施惠转达,放心,我不会要孙家一分钱的。我都这个年纪的人了,早不图这些了。”   富芸芸一个人坐在窗边玫瑰椅上,她说,如果可以她想把女儿带走,这些年她一直这样的诉求,只是琅华不肯了。   她回来也不全为了孙开祥。可是得知他重病难回头了,富芸芸又觉得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无缘无故的恨,无缘无故的又抵消了。   也许,当年她不执意分开,金锡也不会死,琅华更不会不认她。   汪盐听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把一切全揽到自己身上,很不是滋味。   她诚心安慰:辜负就是辜负,意外就是意外。   富芸芸哭得泪如雨下。   可是待汪盐从她房里出来,她又恳请这个孙媳妇,今天的话,不要告诉旁人。即便是谈,她也想亲自找琅华谈。   是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才从富芸芸房里出来,汪盐就得了妈妈的电话,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火急火燎赶回来,听到陈茵念叨姊妹间的口角。   她一时也不高兴把孙家那头的家务事再重一遍了,因为这眉头疙瘩的档口,保不齐孙施惠又落一身的不是。   陈茵问盐盐,“施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汪盐在吃番茄,“总得忙完呀。”   说正经事的颜面,陈茵提醒盐盐,“你五姨父那头,你还是要抽空去看一下的。施惠最好也露个面,你五姨妈越这样敏感,你们越不能给她挑不是。”   汪盐勉强点头,说放端午假就去。   “那施惠呢?他不能去?”   汪盐一时难保票,“等他回来再说吧。”   “忙忙忙,他这段时间也太忙了。忙到不着家,这好歹是结了婚有个老婆呢,他要是还单着,家里那堆婆婆妈妈他就不管了?”陈茵这一向第几回数落某人了。   汪盐依旧自若地吃番茄,干脆挖苦起妈妈了,“你这是脱粉回踩了?唯粉清醒后,好恐怖!”   陈茵才不理她,在厨房里自顾自淘洗糯米,在算着总共裹几个馅的。有一篮先淘洗好的,陈茵跟老汪说,那篮子不动,什么都不搁。   嗯?汪敏行不懂了。“不搁什么意思?”   “你女婿喜欢吃白粽子。什么都不加的。”   汪敏行讥笑妻子,“哦,欢喜的时候施惠长施惠短,人家一段时间不上门了,成我女婿了,不是你的了。”   陈茵嗔老汪,闭嘴吧。   老夫妻俩忙着裹粽子一个下午,汪盐没等到吃过晚饭。姚婧那头约她喝酒,顺便谈点事。   姚女士知道汪盐最近留守妻子。说她没理由不能出门的。   于是,不到六点半,汪盐就驱车来到了姚女士的酒局上。   不要姚婧催,汪盐先喝了一杯。因为天好热,今天又一堆乌糟事,烦心得很。   一群女人最爱听家长里短的事了,姚婧挑头地催汪盐讲讲,问有钱人家的家务事是不是也很鸡毛蒜皮。   随即又笑话地问,是不是你老公的爷爷奶奶要复婚?   果然是有钱人家呀。结婚离婚都好任性哦!   汪盐听这话不太顺耳,然而,她几杯下肚,已经潦草的醉意了。   她酒品一向很好,清醒不清醒,都不会和人顶真的。   当然,有人除外。   孙施惠就说过她:你是不是有和我吵架的癖好?啊?   好像有点。汪盐觉得和那人待久了,她越来越被他感染了,起码看他跳脚,真的是她的乐趣。   再几杯,又和姚婧聊了一会儿正事,汪盐觉得今日的脑容量到了极限。   昏昏沉沉,接到庡㳸谁的电话。   她也只是嫌手机太吵,一直在震。   于是,耳膜如击鼓,汪盐坐在半露天的看台酒桌边,听着对方问她什么。   她答了。   心事重重地枯等了许久,像小时候等着父母来接的那种翘首。   半个小时后,对方让她下来。   汪盐头脑昏沉,意识清醒,拾起包和姚婧说再会。   姚婧说汪盐现在组局任性得很,说走就走。还是不忘提醒她,“你不能开车!”   “我知道。”   六月头上,阴历端阳前,那人站在一面奢品的陈列窗前,光曝得他一半光明,一半阴晦。   孙施惠听着脚步声过来,也收回闲散的目光,转身的空档,从车子后备箱里拿下他的行李箱,随即拍拍车子,示意老姚可以走了。   老姚车里问施惠,“家里怎么说?”   “你直接回去,家里不必交代。”   “好的。”   直到老姚车子开走了,孙施惠还站在原地,要汪盐过来,“好累,不想动。”   汪盐喝了酒,反应有点慢,缓缓朝他走两步,又停顿下来,像踟蹰又像戒备。总之,样子很滑稽也很……勾人。   “你还没回家?”   “嗯,你是第一站。”他再不耐烦地催她,要她快点,“过来。”   “不是说还有两天吗?”有人这才又迈了两步。   “两天是死期,提前回来是公差、是余量。懂?”   汪盐听着他的话,还没到他眼前,被孙施惠一把拖过来,他闻她身上不轻不重的酒气,略微不快地皱眉,“所以是来借酒浇愁的?”   汪盐觉得这话无从说起,“姚婧约我谈事的。”   “哦,我以为在婆家受了冤枉气,来找姐妹倒苦水的呢。”   “阿秋告诉你的。”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请她回来。”   汪盐不作声地盯他一会儿,再听他说:“别指望策反阿秋。”   “没什么事,就是琅华回来,吵嘴了几句。我一时脑袋热,去劝了几句,又觉得其实不该劝。估计阿秋误会了,我回我爸妈那,是因为我妈和我五姨妈拌嘴了。”   汪盐背书般地说了两家事,她再三强调,不存在什么冤枉气。   说着说着,她仰头看他,“你该不会是听阿秋说的,才提前回来的吧?”   “是。”有人打蛇随棍上,真真假假,谁也猜不准他。“阿秋那火急火燎的,我以为琅华把你怎么了呢!”   “没怎么。倒是我把她气走了。”实诚孩子,认真领罪。   孙施惠一时破功,笑出声,“嗯,不意外。”   汪盐显然对他这直男嘴脸不大满意,恨恨瞥他一眼。   有人一手扶着行李箱的拉杆,一手来牵汪盐的手,若有其事地问她,“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汪盐直截了当地摇头,结果,被牵手的人狠捏了把,他要她想好了再说。   于是,汪盐瞟了他几眼,搜肠刮肚,打算一语中的:   “孙施惠……”   “嗯?”   “我妈说,她越来越不喜欢你了。” 第55章 点点星(2)   孙施惠闻言, 没多大的反应。   汪盐落井下石再补一句,“粉头脱粉了。”   有人依旧四平八稳的样子,捏她的指骨玩, 悄然讥讽她,“你妈喜不喜欢我似乎对你很重要?”   汪盐下意识挣开他的顽劣,“笑话!对我重要什么?”   孙施惠指她的鼻子,“你急什么?”   “我急了吗?”   “现在急了。”   汪盐懒得和他绕, 她最烦他那冷幽幽缜密的话术, 不知道哪一句在那等着呢。   她转身要去取车子,孙施惠站在原地骂她,“昏头了是吧, 汪盐,想吃牢饭早点说, 我不是不可以在家里做给你吃,别惦记着进去!”   汪盐这才反应过来她喝酒了。   孙施惠几步走过来的时候,汪盐依旧晕陶陶的,他跟她要车钥匙。   作为交换,汪盐给他看行李。   他去对面酒吧停车场给她取车。   等车子顺利开过来,施惠少爷代驾的服务意识也仅限在驾驶座位置,他不下车,行李箱也是汪盐给他搬到后备箱的。   汪盐坐回车里时,不禁抱怨他, “你下来就下来, 为什么把行李也搬下来啊?”   孙施惠不答她这一句, 只催着她系安全带, 然后, “给你妈打电话, 说我们过去。”   “过去干嘛?”   “过去问问她,怎么喜欢得好好的,又不喜欢了?”孙施惠说,“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我眼色。给我空欢喜,算怎么回事?”   汪盐无端被他这话蛰了下。   车外夜色溶溶,车子中控台盘上泻出来的蓝光映在二人脸上。   汪盐脸有点红,目光也较没喝酒的时候松散了些,含糊,甚至暧昧的。   孙施惠摘开安全带过来时,她几乎下意识地闭了眼。   可是,副驾上的人预判失误——   驾驶座上的人跌回原位,甚至朝她放了声喇叭,叫她睁眼,还没到做梦的时候。   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地笑,“困了?闭眼睛干嘛?”   汪盐气得攥拳头,她发誓,这辈子都要和孙施惠势不两立。   车里冷气开得很低,低到汪盐携出来的酒气和烟味愈发地凝重。   孙施惠拨档出发前,认真说教汪盐,“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喝完酒昏头昏脑去取车!”   汪盐才要正名,“我昏……”   车子一下子提档冲出去了,汪盐原本要说,我昏头不是因为酒。   被他一打岔一折腾,全忘了。   *   两个人回到父母这头还不算很晚,明天又是礼拜天。   汪敏行在给几个高三学生开会议视频,指导题目。   门外进来的两个世故人才恍然,又一年过去,高考又要开始了。   孙施惠换鞋的时候,跟师母玩笑,“老师这个有没有外快啊?”   陈茵乜一眼施惠,“都你这个想法,你老师早就发家了。”   孙施惠从换鞋凳上起身,食指朝师母嘘一下,示意声音小一点,“咱们这些俗人,不要影响园丁培育下一代花苗。”   某人才表扬完老汪的高风亮节,又一把把老师拖下神坛,声音依旧是放低了的,“老汪也就敢收我的礼。”   陈茵作势要打他,说你老师没几年要退休了,你可别误了他晚节。瞎说八道。   又问他们,“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啊?”   孙施惠脱了外套,径直丢给汪盐,也自顾自往客厅沙发去,架势跟归家也没什么二样。“我才回来,去接盐盐,就收到投诉了,说您越来越不喜欢我了。”   “我不死心,一来请安,二来问问您。是盐盐骗我,还是您骗了盐盐。反正,我不信就是了。”   两句话把陈茵哄得眉开眼笑,最后罪魁祸首成汪盐,汪盐瞎说的。   某人:“哦。”他投一眼汪盐,再跟师母扮苦情,说这一路赶回来,还没吃饭呢。   陈茵着急忙活地去给施惠下面,切卤的牛肉。   汪盐全程不理会他们,她恨不得跑到爸爸房里听网课,都比有人的花招好。   偏老母亲陈茵就吃这套。下个面,恨不得四五个浇头的那种。   汪盐在喝爸爸炒得大麦茶,孙施惠也跟着添乱,他说他也想喝。   “你到底吃面还是喝茶?”   “两个都要。”   汪盐这才把手里喝了一口的茶杯递给他。那头,陈茵生怕施惠不够吃,说下午裹的粽子正好煮得差不多了,捞一个给他尝尝。   这要是在自己家,阿秋这样献宝,肯定要被孙施惠毫无疑问地打回头。然而,陈茵说这话,他难说不,饶是一碗面已经吃饱了。   他来不就是哄岳母开心的嘛。“好的。”   好在陈茵的粽子裹得小巧,又是白粽子。孙施惠打小就不爱各种馅的东西,太腻。   白粽子最投口。   热腾腾地剥开粽叶,绵软粘牙的糯米,咬一口,最最本质的时令象征,也像乡愁。   师母还给他准备了白糖,孙施惠用粽子另一个角,蘸了些喂给汪盐,“尝尝?”   汪盐还在为他刚才车里那样生气呢,“不喜欢蘸白糖。”   “哦。”某人从善如流,把那白糖的一角咬掉了,“我的错。盐小姐怎么会爱糖呢。”   汪敏行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两个人儿女情长地在桌边喂粽子。   孙施惠看老师出来,这才收敛形色。一个粽子还没吃完,他顺便过问起汪盐今天回娘家的事,关怀地问师母,为什么事和五姨妈拌嘴了?   一来二去才听明白所以然。   陈茵也把跟盐盐说的,跟施惠重了一遍。   属意他们还是过去探望一下为好。门户往来,交的未必是真情,但往往点到为止更重要。   孙施惠待自己亲缘范畴内的人都是责任大过感情,遑论这外四路的亲戚。眼下,岳父岳母这么说,他也只能应下。   微微思量,把最后一口粽子吃到嘴里。慢条斯理咽下去后,就着汪盐那口茶顺了顺,同她说:“既然在同一家医院,你联系周主任看看。”   汪盐看孙施惠,他平静淡然,“去探望不如实在帮点什么。”   他一向是这种务实派。估量利益得失,好过空谈。   汪盐一时犹豫,看父母的意思又不像拒绝,到底自家亲戚,可是,“我给周主任打?”   “怎么,他又不是不认识你。”   “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冒昧啊?”   “你说清楚你是谁,冒昧什么?”孙施惠皱眉,当着她父母的面,为难她,“还是你说不清你是谁?”   喝了酒的汪盐,今日战斗力实在削弱了,她一时社恐,“我说不清我是谁。”   “那么,我教你。‘周主任,好久没联系了,您这向还好。我是施惠的爱人呀……’”   “好了,我知道了!”汪盐突然莽撞出声,边上父母都给她吓一跳。   陈茵怪盐盐,作怪得很,夜饭不吃就跑了,跑去喝酒的呀!   喝得上头,在这高一声低一声的。   吃饱喝足的孙施惠听师母在这教女,哈哈笑完,他又做好人,要师母别说盐盐了,“家里乌糟糟一堆事,她也需要放松放松。”   孙开祥身体一天差似一天。虽然人老如归根,都逃不过的事。但到底一桩大事大山地压在心头。   孙施惠就是有心顾着家里,外头一堆事也难丢手。这前前后后一年,他算是殚精竭虑了。   陈茵嘴上嫌女婿忙,但看着这么个从前嘴最刁的人,夜星里也过来过问过问他们二老,就是有些闲散气也消了。   要他们早些回去吧。   “听盐盐说,爷爷前些天又磕着带血了。”陈茵说着,叹一口气。说任再强再硬的人,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孙施惠人前人后都不是个孝子贤孙的模子。可是真真到这个关头,他难得的沉默。   严肃又冷酷。   汪盐看在眼里。他不像家里那几个老老少少的女人,有个哭哭啼啼的资格。真等到那一天,烧头刀孝纸了,迎来送往的吊唁,还得需要一个人直挺腰板去应付去周旋。   这也是孙开祥当初领他回来的意义。   *   从父母这里离开,下楼的时候,孙施惠走在前头,汪盐有意拖沓些脚步,前头的人也浑然不觉。   直到他走出好远了,后头的人喊他。   走出门洞的人,脚步折回来,老式的砖楼房,声控灯很弱。明明脚步有动静,然而头顶上的灯却没有亮。黑暗里,高大的身影笼络在前,他冷冷地问,“怎么,酒劲消了还是刚上头?”   汪盐收回她之前在拂云楼给他下得定义,“爷爷真到了那一步,你会……”   哭的。话没说完,就被他堵住了。重重的吻,咚地一声,两个人跌到墙上。   欺身的人,捧住她的脸,更像提住她的一口气,“我不会。”他戾气地咬住她,再戮刺般勾勒,说些无关紧要的冷漠话,“汪盐,我不喜欢你身上的烟味和酒气。”   汪盐被他咬得生疼,偏偏固执地重复她的改观,“你就会。孙施惠你就是会。”   有人气得不轻,拿额头抵着她,微微喘气,也不懂她这样为难他有什么意义,“我掉眼泪你就这么开心?”   汪盐被他烫贴地更头昏了,却讨厌他误解她,“我不会开心的,孙施惠,我也许会陪着你一起掉眼泪。”   有人心一紧,拦腰抱起了她,直往他们泊车处去。“陪着我就好,掉眼泪免了。”   “汪盐,你每回哭,我都不想做好人,所以你最好别哭。”   “孙施惠!”她要他放她下来,“我有事跟你说。”   “除了你想我或者喜欢我之类的,否则闭嘴,不想听。我一天听多少人念经,还嫌我心不够烦的是吧?”   孙施惠说着把汪盐抱进车里,给她系安全带的时候,面面相觑,勉强一秒钟的耐性,端详她也听她说,“要和我说什么?想我了?”   “说你是臭狗屎!”   臭狗屎无时无刻不履行他的定义和调性。   他搬回老宅之前都住市里公寓的。今晚去接汪盐的时候,他就打算和她回他自己住处。   计划就是他两日后回来,所有的行程都没有脱轨。   要不是阿秋给他打电话,说盐盐和琅华干仗了。盐盐都气得回娘家了。   孙施惠也不会提前回来。   那时,阿秋絮絮叨叨,明里暗里提醒施惠当心些流言。说他们摆喜酒的时候,就看津明望盐盐的眼神不对劲,今天盐盐自己也说,津明阿哥待她不一般。   孙施惠没所谓地笑,她那是故意的,故意喊津明阿哥,和我作对呢。   阿秋老派人,说不好乱了辈分。瓜田李下的,要注意。   孙施惠反过来提醒阿秋,这些没影子的话在我这说说就算了。给汪盐听见了,她非得和我闹。   孙施惠有所保留没有知会阿秋的是:你还不懂她,真真和她有羁绊的人,她是绝口不提的。   *   孙施惠这里的公寓,是他二十四岁回国那年,一年的分红,他自己买的。   当初汪盐要租房子,他跟她提过的,我租个房间给你,也不要你的租金,你帮我打扫卫生。   汪盐直接拒绝了。说她不是保洁阿姨。   为这事,二人不明不白大半个月没说话。后来他特地去过她的出租屋,少爷脾气地在里头一扫视,卫生间门口还挨了一闷咚。   他口口声声问汪盐,我那里哪里抵不上这?   隔了这么长时间,某人才愿意反省,他问汪盐:“是说打扫卫生,让你生气了?”   “不是,就是不想你成为房东!”   “为什么?”   “因为孙施惠再叠房东的buff,那是毁灭性的存在。”   原以为他会狠狠回击她,可是良久,他定定看着汪盐,“啊……原来我这么招人厌。”   汪盐微微一愣,因为难得看他这么受挫。   他再不声不响翻他的衣服去洗澡,留汪盐喇喇站着,她一时有种卯足劲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也像小时候开同学玩笑过头了,对方灰心,十来岁的猫猫同学自觉反省。   那时候的猫猫,会和同学说对不起。   可是她却没和孙施惠说过,因为十有八/九,都是他把她气着。   一时失神里,玄关可视门禁响了。是物业管家打来的,说有业主的外卖,如果核对无误的话,他们才会给外卖小哥楼层上去。   汪盐也不好去问里头洗澡的人,既然楼层没错,一梯一户,那么可能就是孙施惠点的。   她应允了对方。   几分钟后,外卖送上来。是两大马甲袋的日需品。   矿泉水、纸巾、薯条、巧克力、西梅、一次性洗脸面巾、卸妆油、面膜……当然,也夹杂着一盒私货。   汪盐这个时候哪怕在心里都不敢去乱揣测。因为她要是说,某人就是为了买他的私货而买了这一通,孙施惠没准会掐死她!   因为确实每一样她都用得上,或是她喜欢的牌子。   不留心,是不会这么巧样样买这么准的。   别的她没管,只是把那一扎的矿泉水搬到厨房里。   她开着冰箱门,一瓶瓶往冷藏架子上放,最后再阖门那一瞬,生生被没动静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孙施惠,你大半夜不要这么鬼祟好不好!”   某人才get不到她主动和他说话的情分,比冰箱也没好多少的冷脸,伸手开门来拿矿泉水,“我自己的家,我爱鬼祟。”   汪盐被他挤着,不禁往里头让了一步。无来由地气,刚准备错身出去,孙施惠阖上冰箱门,也伸手拦住她的去意。   另一只手举着矿泉水,猛灌了几口,他一时没地搁了,干脆再打开冰箱门,把瓶子放回架子上去。冰箱门没及时关上,冷意和冷光投在汪盐的半边脸上。   孙施惠有意无意地扶着门,身高优势,垂眸道:“回来前,有什么跟我说的?”   这是这些年二人恢复邦交,某人惯会的伎俩。他挑的头,回回也是他主动和好。   只是从前,他一冷就冷半个月甚至一个寒假一个暑假。   今晚这种,已经算是很投诚了。   汪盐也头一回很明朗地感觉到,他在找补,在和你说点什么,也期冀你和他说点什么。   于是,汪盐到嘴的一些关于他母亲的事,想告诉他。或许他能好受些,释怀些,不这么自我保固。   结果,孙施惠抢在她前头说了,“不开心的事一样不要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听。”   “你这叫掩耳盗铃。”   “我这叫自我过滤,汪盐,我连夜赶回来,安抚你安抚你父母,就是不想你们跟着我后头吃挂落。我不回老宅,也是想暂时喘口气。实情也是,我听到你掺和他们的口角官司,一个头两个大。我明明可以把我自己的人安排在更舒适的环境里,可是她陪着我住在那里。没人比我知道那乡下地方多阴森多恐怖。现如今又一不顺心就是一顿吵吵。我一点不想承认,她跟着我,其实没过几天安生的日子。”   汪盐听他这么说,理所当然地对号入座了,“我没有啊。我没觉得多吵吵啊,就今天,我回去,我妈不是照样和我五姨妈吵架了嘛。家家……”   “汪盐,是吗,是你的真心话吗?”孙施惠突然喊住她,汪盐愣了一下,随即一阵风般地,孙施惠把冰箱门阖上了。   他人走过来,汪盐整个人晕陶陶的,再听他说:“你不开心的时候想不到给我打电话;我明明只是想跟你合住,你说我是毁灭性的存在。”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会好好说话。”他人倾过来,汪盐下意识拿手推拒在他胸膛处。   孙施惠两只手来捉她的两只,牵引着她来环他腰,顺着她的话,“那么你教我,要怎么样才是好好说。”   “……”   “汪盐,你教我!”怀里人一时哑口,他偏就要她开口。   孙施惠来捞她的脸,也收紧她的腰,“这些年,我未必是个天赋者,可是学什么从没落下。”   “……”   “汪盐。”他幽幽甚至哀怨地盯着她。   原本也有心和他转圜的,眼下,倒是被他又一次反杀了。“好了,你不是。不是毁灭性存在,满意了吧!”汪盐每回都受不了他这样,孙施惠在她的理念里已经根深蒂固了,他就是倔强的、骄傲的,反而,他腻腻歪歪说些话,汪盐反不喜欢。她觉得他那样谄媚、失真,甚至ooc。   “什么是ooc?”   “自己查去!”她突然怨怼的口吻。   孙施惠和她殊途同归,他的舒适区就是汪盐还愿意骂他。   “变态!”这一句出口时,已经软绵绵的,汪盐的话。   孙施惠洗漱过了,他笑纳她的话,再俯首来时,汪盐别了下脸,他拨她回来,无比认真地和她交涉,“你一身烟酒味,我都没嫌弃你。”   “你可以嫌弃。”   汪盐的话随着她人被掂抱了起来,她只觉得一时失重地往上一抛,两只手不禁攀住孙施惠的脖颈,而腿,环在他腰上。   她的鞋还在脚上。   孙施惠任性地给她摘了。   哒,   哒。   两只高跟鞋落地的声音。   他人往房里去,汪盐极力地摇头,说她还没卸妆还没洗澡。   急先锋的人哪里忍得了她的那些磨蹭,汪盐在他手臂里跳了两下,也无比认真恫吓般地喊他名字。   他这才抱着她进了浴室,他冲凉的水汽还在,地上灰色的砖,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渍。   赤脚踩在上头,错杂的脚印。   孙施惠抱着汪盐坐在洗手台上。   她催他出去。   挨得近,她的酒气全拂在他脸上。镜子里,孙施惠也看到了自己下颌蹭到了她的口红,汪盐再催他走,话没出口,就被他钻了空子。   汪盐气他的出尔反尔。也气自己手脚不够用,顾到头顾不到脚,顾着别开脸,又拦不住他的手。   孙施惠尝着她余威里的酒气,手去翻她的裙子。   于是,汪盐不期然地,眉眼里爬上来些痛楚之色。   然而,声音很诚实。   诚实地把头埋在他怀里,孙施惠由着她,也拿声音喂一般地给她听,“下次还喝这么多吗?”   怀里人骤然仰头反驳他,“我没有多。”   孙施惠骂她,猪。再问小猪,“和琅华吵什么了?嗯?”他的声音很沉很稳。   却搅得汪盐难平静。整个身子都很紧绷,脚趾头都是。   昏惨惨的人,支离破碎地想说些,一时警觉,跳过了从前恋爱部分,只拿对付姑姑那套还给侄子,“想买包……要琅华帮我看的,她没……理我。”   有人满意的笑,二人两颊相依,孙施惠安抚也是奖赏,吻在她耳边,“明天就去她店里。我看看她理不理。”   汪盐哪里听得进去他这些,一心求他停下来,拖不动他的那只手,就来咬他扶着她脸的这只。   然而,出口的话,惶惶且不知所云,“呜……不要这个……”   某人笑着反问,“不要这个,要哪个?”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点对话细节,不重看也可以。   09.28 第56章 点点星(3)   汪盐洗完澡出来, 孙施惠在阳台上抽烟。   阔开的阳台上,什么都没有。而对面正是S城鼎鼎有名的人工湖,遥遥的湖面那头, 粼粼色都是金色的,一个城市经济动脉最鼓噪的地方。   他站在这幽冥高楼上,手里的烟任由烈烈的风吹散成灰。   汪盐在下风口,孙施惠把烟送到唇边, 也要她站到上风口去。   汪盐依言做了, 抽烟的人依旧许久没有说话。   这样寂寂无言的样子,像极了十来岁时的孙施惠。那时候他从来独断专行,身边几个狐朋狗友也是相约家世背景的子弟。   谈天是有的, 交心那是凤毛麟角。   孙施惠这种人,你和他说一万句, 都抵不上签字画押的一个名字。   良久,抽烟的人,一口吸进唇边的猩红,闷一口烟在喉咙里,烟蒂踩灭在脚上。随那口烟吐露出来的,还有孙施惠难得的真心话:   “07年那会儿,这里湖底隧道建成,爷爷和几个开发商一起吃饭,他就说过未来高楼是新时代人的贫民窟。所以, 他一辈子不稀罕这些高楼大厦。出去谈事, 他连二楼都懒得爬。”   “我高中毕业就搬出来了, 爷爷也从不理会我住哪里。他根本不知道我厌恶透了乡下那套老宅, 也尤为地反感清明、七月半那些烧纸拜祖宗的名堂。”   “我跟着他们二十年。二十年, 也抵消不了一个外来人的嫌疑。”   “他可以无条件地纵容琅华, 由着琅华这般性情地把自己养废了。却不允许我半点差错,小时候,他带我去见客,在外人面前,我失礼没喊他爷爷。回来,他足足冷落了我个把个月。”   “高中那场篮球拉练赛,不是我不可以参加,而是爷爷不惜动用了他捐助图书馆的慈善家名号,施压给校方和区领导。说他拢共就这么个苗子,他不允许任何隐性的危险。”   “他不是担心舍不得我,而是怕他的苗子有个什么闪失。我和他花房里,悉心供养的那些名贵兰花,没什么本质区别。”   “那天,接他前妻回孙家,他问我,是不是一肚子怨言?”   “我说哪里的话。呵。”   孙施惠这些年都在维系着一个继承人的人设,他自认对爷爷还报到了。他这些年得了多少,养老送终这一阵,他也还给他。不够,还有接下来的二十年,甚至四十年。   “这辈子,我再也走不出去了。其实,他狠该明白这一点的,可是,临了,他这点薄情都舍不得施舍给我。拿遗嘱套牢我。”   “所以,汪盐,别拿你的那套再来套我。你能为你的爷爷哭得嗓子都不能出声了,我不行,我这些年向来薄情寡义,因为没人教我做个好人,没人教我人死不能复生。在别人的葬礼上,也许眼泪才是最好的帛金,才是最盛情的礼貌。”   孙施惠的一番话说得汪盐哑口无言。   他再走过来的时候,汪盐心里有什么像流沙一般地倾泻,气馁比失望多一些。   因为这一刻,她信孙施惠没有嘴硬,没有逞强,全是他的真心话。   他自弃地比作是蛇,你捂不热他的。蛇天生就是冷血动物。   “那为什么又对我家人那么好?”事无巨细地安排。   “因为是你的家人。”孙施惠来揽抱她,“汪盐,你是我孙施惠的妻子。”   “再没有谁比你与我更亲近了。”   只是妻子。   他抱她进里,落地窗洞开着,白色的纱帘被风掀开一个口子,夜星里,南风从遥遥冥冥的湖面上倾灌进来。   冷心冷情的人,好性子的时候,各种花招地哄着你,哄着你丢盔弃甲,昏天暗地。   飘飘然地,他再诱导什么,汪盐真的点头了。   唇舌纠缠,某一处也有样学样,孙施惠再恬不知耻地说些浪荡话:我们猫猫饿坏了,是不是?   汪盐明明理智该狠狠抗拒他的,可是他殷切切地挨着她,磨砺得她甚至一句矜持的话都难坚守,唯一的理智也只剩提醒他,“出去……拿……”   孙施惠听到她一个出去,浑身反骨就全起来了,咬着牙地入了。   洗手台上的人,惊呼了声,整个人再被孙施惠撷到身上来,她几乎是蹬着他的腰要逃,她骂他混蛋……   孙施惠撷趣般地把她困在怀里,全然不顾她的顾虑与担忧,“我又不是不负责,你老怕什么?”   汪盐恨恨地逃离了他,湿/濡的那些,沾得她裙子和孙施惠衣摆上都是,她难为情也诋毁他,“我才不要你的任何负责。”   -   眼下,某人任何花言巧语和耐性的伎俩都没了。   他头目森森的占有欲。只想和他最最熟络安心的人待会儿,听她的声音或者心跳。   汪盐甚至被他的任性弄疼了,他听闻一声哀怨再来安抚她。他说他也疼,疼下午那会儿,得到家里的信,爷爷咳血了,盐盐和琅华吵架了。   孙施惠酒都到嘴边了,还是忍住了。哐啷一声砸掉了酒杯,耽搁的午餐是牛排,他一口都咽不下去,全吐了。   心神疲乏,他甚至一口带血的东西都不想碰。   “汪盐,睁开眼睛看我。”   “……”   “汪盐,让我看看你。”   也只有这样的关头,孙施惠才是活生生的。他多少坚毅、成算在汪盐身上,最后摧毁地就多少干净。   汪盐也只有在这样的纠缠里,才明白,人有时候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犯错。   可是,停不下来。   孙施惠实实在在就是汪盐结交这个世界里,最大的一个错。   他凉薄,可是他能把事情办得体面漂亮。   他哄得她父母服服帖帖,连汪盐都沉浸式地相信他是个好女婿了。   结果,一头冷水兜下来,他偏就要她明白,他不是个好人。   他确实不是。   即便高楼阔面的南窗开着,二人都折腾得一身汗。   汪盐几乎要洇软那一刻,有人迟迟得不到她的反馈,成心地离了她。   倔强的猫猫才不会朝无情无义的狗低头,她是个成年的女性,成年人有成年的自我慰藉方式。   汪盐对着孙施惠这种狗贼,已经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   相反,她这种无需他存在的方式,更能羞辱到他。   孙施惠观感是刺激到他了,这个女人天生就是和他作对的。   他来捉她的腿,不肯她并。也在她身后说些什么,咬牙切齿地问她,“说句想,就这么难吗?啊?”   “……”   他去而复返,太急切也太欢愉,总之,脱口而出的话,“汪盐,我爱你!”   轻飘飘,口不择言;   也像屈打成招的供词。   然而,还是她先软了。   结束后,她好久没说话,吓得身后的人撑手来看她。   看她眼睛眨巴眨巴地开开合合,亲昵地来贴她,“你就是那种,一百斤,九十九斤的反骨,还有一斤也在和我找别扭。”   “你才一百斤!不想和狗说话。”   “那要检查一下回营的交粮吗?主公。”   汪盐对他那些荤话,从来只有呸。   今天还不够,她都不看他,“孙施惠,你们狼窝里没一个好人!呸,都是下流无耻!”   某人看她这恨恨的样子,尤为得开怀,也乖觉地来安抚她,哄她,像抱小孩那样,亲昵温柔,“别不信。齐主任家那母老虎,向来这么检验老头子的。”   “闭嘴呀。”   “那你转过来。汪盐,别闹,和我说会儿话。”   于是,软绵的人转过来,偏就眼睛亮晶晶的,盯得孙施惠浑身发毛。他等了好久,以为她要说什么事后总结呢,结果轻飘飘一句:“家里的池塘疏浚好了,游泳池也消杀了。”   “然后呢?”   “然后全挂的你的账,记得跟人家结一下。”   “你先付一下能怎么样?”   “我没钱。”   “你再说一遍,你没钱。”   “我的钱不是你的。”   “那么,我的是你的,总行了吧。姑奶奶!” 第57章 点点星(4)   次日礼拜天。   汪孙二人一早驱车回了乡下老宅。   要过端午, 阿秋一早就在几道门院上寄上了菖蒲和艾叶,倒悬着,一年都不拿下来。   如今每日三餐的采买还是齐阿姨, 但阿秋的回来,到底让齐局促。两厢也不搭嘎的样子,各作各的。   齐阿姨忙厨房,阿秋其实是帮着一点一点布置老爷子的身后事。   汪盐的车子才在前院停下来, 阿秋看到驾驶座上下来的是施惠。心想, 到底还是老婆重要点,他忙回来,也头一站顾老婆。   哼, 要不怎么说养儿子没意思的。天下乌鸦从来一般黑。   外头才六点半不到,孙施惠进门头一件事就问阿秋, “爷爷起了吗?”   穿廊下,他自己拉行李箱,汪盐跟着他后头,阿秋在最末。   “起来了。你奶奶陪着呢。”   孙施惠头也不回,“通知周主任过来一趟,另外,准备早茶。周主任这一向开始吃素了,注意点。”   阿秋领会,但提醒施惠, “昨儿个就准备喊的, 爷爷没肯。”   “就说我说的。”   “好。”   孙施惠人都没进自己院子, 就先去了孙开祥那里。   一早, 听了医生上门的判断, 又陪着用完一顿早茶。回自己院子的时候, 外头才八点钟。   汪盐不用问,看他脸色就知道不乐观。   昨天他们谁叫喊医生,爷爷都没肯。到底由孙儿作了主。   孙施惠合衣就在明间沙发上躺下了,汪盐知道他心烦,甚至都没和他说话。   倒是他躺着,一只手握拳搁在眉心上,缓缓和汪盐道:“你回头跟阿秋说,从今天起,一切见客全免。”   “家里本家也是?”   “也是。就说我说的。”劳心费神的上门事情,孙施惠属意,一桩都不允许了。   说完,汪盐翻着杂志,沙发上的人就睡着了。   不到中午饭的工夫,琅华风风火火杀回来一般。   汪盐领着园艺的师傅在点检花园里几棵栽植了数十年的树木,保养捉虫。尤其他们院子后头的那棵流苏。   师傅说年岁超过他了。   汪盐说,是的。   听说这棵树,是孙施惠父亲出生那年,孙开祥和富芸芸亲自种的。   那时候这里的老宅,还只是小小三间。   她在这和师傅交代什么呢,琅华突然艳丽地站在后院的月洞门边,吆喝汪盐的架势,“孙施惠人呢?”   “不是在睡觉?”   琅华冲她白一眼,一副和你说话浪费热气的样子。转身就要走,顺势瞥一眼那燃燃开花高耸挺立的流苏树,面色随即冷灰了下去,“睡觉。你们夫妻俩白天全不干人事。”   等汪盐追着琅华的脚步动静,找到她时。琅华站在老宅多少年没用过的游泳池边上,来回跳脚。   因为泳池里的人,迟迟不上来。孙施惠一口气游了五个折返,他才从水里冒头,琅华就质问他,“什么叫我必须搬回来?”   出水的人,撑着手上岸。然后往边上的沙滩椅一躺,湿发上的水甩的琅华一脸都是。   孙施惠拿长毛巾盖在身上,为难人的口吻,“你觉得你做姑姑的,冒冒失失杵在我跟前合适吗?”   “孙施惠,你少来!前脚我和你老婆吵架,后脚就通知我搬回来是吧?”   赤着上身,遮阳伞盖住他半张脸,孙施惠没多大精神地应付琅华,“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孙施惠你可真小人……”   “够了!”躺着的人突然光火的样子,“孙琅华,我是知会你,不是和你商量。老爹老妈都是你自己的,你给我清爽点!这些日子不和你计较,你还真不知道自己影子在哪里了是吧!”   “从今天起,你我轮流值夜。不要去你老爹那里闹,一句话,你不回来,我就也搬出去。”   “琅华,我已经仁至义尽。前头不要你管,是体谅你女儿家。服侍老父亲不方便,如今,生死关头,也不必谈什么男女大妨了。这好歹有个我呢,没有,你一个人就不能把老爹打发掉了?”   琅华自幼养尊处优,要说哥哥或许小时候还多少短一些什么,琅华出生的时候,父亲生意已经做得稳且大了,她真真是个小姐身子小姐命。   打小父亲管她就少,她事无巨细体会父亲的也少。   偏这个关头,生母还回来了。   这一个多月,琅华其实是避讳着的。不得已不会回来,她也早已习惯凡事撂给孙施惠料理了。她这个侄子,琅华在外人面前,唯二认可的就是颜值和办事能力。   然而,今天,孙施惠一通电话,招琅华回来,是搬回来,没有商量。   “你说吧,你想怎么样?”琅华知道家里不缺服侍的人,孙施惠这样,无非就是想为难她。   “我想你安分点。”   “就因为我和你老婆吵了几句?”姑侄二人一齐看不远处的汪盐,旁听的人一时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孙施惠第二发渣男发言,“你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先管好你老婆,我不去管她,她倒是也管起我来了。”   “是的,所以我说她了。她好人家出来的孩子,根本不懂我们这种家庭,姑侄不过是打个照面而已,谈什么和气,装什么矫情,对吧!她就该由着你把你亲妈骂得下不来台,然后冷眼旁观地在边上,最后当个笑话地说说就散了。”   “琅华,这些年你不是一向如此吗?”   有人沉默良久,“是不是我不为难你老婆,你就不为难我了?”   “你可以继续为难别人。包括汪盐。但是你搬回来这件事,没得改。琅华,你比我清楚,不是我为难你,我占了你位置。这样舒适区的洗脑包你还要吃到哪天为止!”   任性的大小姐眼看着谈不拢了,抬脚就走。孙施惠躺在那里,懒散地喊她,鲜少正经的口吻,“姑姑,你我暂时讲和吧。你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没多少日子了。”   “咱们家,一天假模假样的和气都没有过。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也是个没福的气数!”   琅华走了后,孙施惠又扯开身上的长毛巾,一头再扎进水里。汪盐在边上坐了许久,浮光换掠影,他才缓缓游过来,两只手臂枕在防滑地砖上,借着浮力朝岸上开口,“气糊涂了。有个事忘记跟琅华讲了,你买包的事。”   汪盐回来换了套衣服,裙摆在微风里,贴着她的脚踝。“我骗她的。”   “嗯?”   “没有包想买。”   孙施惠脊背舒展,阳光一时在粼粼水面上,像女士的高光盘打翻了,那些彩也沾到他身上来。平心而论,他身材线条很好。这是一个女人趋于成熟后,很固然也很客观的审美。他怪汪盐,“物欲有点淡。”这些日子,除了孙施惠送她的,她好像没有真正开口要过什么。   他们相处这些年,汪盐也只是二人缔结婚姻后,才接受他的那些珠宝衣服手袋什么的。从前,她不会要的。   因为她还不起人情。   很直接市侩,孙施惠给她买的第一件贵重物品就是钻戒。   眼下,水里的人哄岸上的人,“去挑一个。算是我替琅华给你赔罪了。”   岸上的人投他一眼,这是他一个上午下来,第一次有笑脸。汪盐不想扫他的兴,但也认真告诉他,   “不想在琅华那里买。”   “怎么,这么恨,不给她赚钱的机会?”   “嗯。这个包的支票先留着吧。”汪盐撇撇嘴,难得的女儿色。她不想承认,因为不想再见到那幅画。   兑现出他的承诺,孙施惠生意人的性情又展露无遗,“喂。你不觉得哪怕作为太太,也该给自己先生偶尔的仪式感吗?”   算起来,汪盐没有送过什么正经的礼物给孙施惠过。小时候互通往来的卡片或者小蛋糕什么的,他从来嫌弃。   久而久之,彼此成年后,汪盐也从来觉得他根本看不上她的东西。   事实也是,他衣帽间的那些行头配饰,比女人的显赫、气派。   当然,汪盐晓得那是他行走应酬的体面而已。   看着他今日份勉强的多云转晴,汪盐问他,“你又什么都不缺,你要什么呢?”   “礼物都得缺的地步,这人得混得多差劲啊。”   汪盐当真想了想,“那给你买衬衫吧。西服鞋履一套?”   “汪小姐,你能大方点吗?”   “施惠少爷,你一套正装抵人家很多小姑娘几个月工资的。你先清醒点好吗?”   “哦。”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朝她往前清算,“那么你以前怎么舍不得送我的?”   日光之下,风和日丽,晒得人不得不跟着澄明,“因为不合适。朋友之间不可以送这么暧昧的东西。尤其衬衫这种,贴身穿在身上。”   汪盐说这话时,像极了十来岁的样子。早操会结束,各班级原地解散。她淹没在清一色的校服人流里,偶然一回首,捕捉到你的目光。   她再无意地收回了,和身边同学聊着,上前去。   各自工作后的二三年也是,她始终和你分明着。哪怕人和影子都清楚地在你眼前,孙施惠都不敢轻易和她说些什么,最怕这一句不合适。   今日她轻悄悄说出来了,却无关痛痒极了。她只是在说贴身穿的不合礼数。   汪老师的女儿就是乖巧受训。然而,她并不是。   孙施惠再上岸的时候,有意无意要看她洋相那种,“你确实该赔我几件衬衫的。”   汪盐也没少去商用游泳池,她看那里头穿着泳裤的男人从来背景人的自觉。然而,孙施惠这样喇喇地朝她走过来,她总觉得哪里不自在。   再听他那没边的话,人越近,话越狂。   “汪盐,你是真的好敏……”   坐在躺椅上的人,生怕他说出什么白日宣淫的话,一急,把他趿过来的拖鞋踢下水了。   孙施惠也不急,过来拖她坐在屁股下头的浴巾。然后,问她过去点事,今天游泳想起来了,“上学那会儿,游泳达标测试,我跟老汪说过的,要他带你到这里练习。你们也没搭理我。”才有了后头盛吉安特地去游泳馆找她,正好汪盐肠胃不大舒服,全校都传遍了,盛吉安脱下来制服外套给她吐。   “爸爸没跟我说。”   “说了你会来吗?”孙施惠站在遮阳伞下,长浴巾搭在脖颈上,湿发里的水顺着下颌线和颈部线条往下滑,他有意无意地偏头揩了揩脸,视线再落到汪盐脸上的时候,“大概率不会。是不是?”   “太远了。而且,爸爸不会肯我来的。”因为事实爸爸也确实自作主张地按下了这一截。   孙施惠闻言这一句,眉眼懒散,抓起桌上他的矿泉水灌了几口,然后瞟一眼池面上他的拖鞋,“你扔的,给我想办法捞回来。”   “还有,老汪,他好样的。他吃了我这么多年的烟酒,他真的,脸不红心不跳呀!今年端午送个屁给他!”   汪盐听他口里出言不逊,明明该生气的,也警醒某人,“我告诉老汪啊!”然而,出口的话却不禁的笑与促狭。   那头的孙施惠赤脚落拓地往外走,半回头,“快去!我多少年不见他跳脚了!”   孙施惠回去冲凉,汪盐在躺椅上躺了好久。她自然不会去帮他捞回拖鞋,只是盯着蓝湛湛的水面出神了好一会儿。   *   下午半天孙施惠没出门,只是在书房里忙活,电话、视频会议轮番着来,阖着门,里面的烟燃得跟着了火似的。   晚饭时间不到,汪盐忍不住地去敲他的门了。   “琅华真的搬回来了!!!”   搬回自己的院子了,齐阿姨正在帮琅华收拾。汪盐去了一趟,遭了一顿白眼,又灰溜溜回来了。   孙施惠头也没抬,只问她,“晚上吃什么?”   “你真要琅华搬回来,还是只是和她说着玩的?”   “一半一半。说不动她,她也会老实点;回来更好。”这就是他的话术。总之,他不做赔本买卖。   孙施惠近视不深,偶尔看文件才会戴眼镜。被汪盐这么一打岔,他也打算今天就到这了。“要齐阿姨别忙着收拾了,先开饭。”   结果,“回门的老姑奶奶”,就是阿秋也没法子她。琅华生生指使着齐阿姨吃夜饭的档口,帮她收拾屋子。   一家人晚饭都耽搁了。孙施惠双手背在身后,冷幽幽地去看姑姑收拾到什么地步了,汪盐怕他俩又干仗,尾巴般地跟着他。   落在琅华眼里,就是狗男女。片刻都离不得。   腻歪不腻歪。   “老姑奶奶”搬回了几大箱的物什,这还只是一部分。且供她先过渡几天。   其中一箱的酒,孙施惠比她行家,从中间捡起一瓶龙舌兰。说给他了,“就当咱的拿和酒了,如何?”   琅华才不稀得理他们。   其实,孙施惠肯过来,是汪盐赶着他来的。说你既然有心暂时讲和,琅华也给你好大一个台阶了,就该双方都接着才是。   你是头主,她到底是姑姑又是女生。怎么也该你过去问一声的。   孙施惠依言了,也就这么个结果。他朝汪盐投一眼,仿佛再说:瞧吧,你的烂情意。   二人从琅华院子出来,孙施惠把那瓶酒塞到汪盐手里,“你的招安,也就我愿意配合你。”   厨房那头,阿秋接棒去烧晚饭了。   小北京在他们院子里骑儿童带辅助轮的自行车。一圈又一圈,绕得孙施惠头昏要炸,他手里切子杯里倒得就是刚在琅华院里顺来的龙舌兰。   某人坐在南墙边的石凳上,春季的茉莉和栀子花谢了。只剩绿荫一片。小北京话不多,这些日子又从来避着孙施惠。汪盐说,就是小孩都知道你凶。   他哪里凶?有人不服气,招手要小北京过来,主要是别骑那个轱辘车了,闹得他头疼。   小孩爬到他旁边一张凳子上,以为孙施惠喝得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有人浑不吝,逗小孩玩,问他,“想喝吗?”   小北京点头。   某人拖小孩的手来,朝冰酒里蘸蘸手指,再哄小孩尝。   汪盐正好看到了,骂他混蛋。   孙施惠压根没当回事,“酒早没了,只剩冰了。别嚷!”   小北京砸吧砸吧嘴,表示没滋味,又跑去蹬他的小三轮了。气得孙施惠太阳穴疼。   小孩手指碰过的酒,他也不会喝了。由着汪盐瞪他。   初夏夜,新月如钩。   天没全黑下来,院子里已经隐隐有蚊子了。汪盐领着小北京进里,也把他的小自行车搬进来。   孙施惠见她对孩子这么有耐性,心血来潮,“你要不要自己生一个,我可以配合你!”   汪盐:“趁我没发火,你还可以撤回。”   “上午周主任过来,我和他说过你五姨父的事了。”   “……”汪盐不理会他这种话术。   “汪盐,我好多年不喝龙舌兰了,知道为什么吗?”   龙舌兰流传最广的喝法就是拿盐佐。孙施惠出去那几年很鄙夷这种矫情的喝法,久而久之,连这酒都戒了。他听不得某个字。   他喝酒一向纯饮或者加冰。今天,他想尝试一下。   汪盐和小北京坐在沙发上看《猫和老鼠》   殊不知他们后头有只大狗。   孙施惠走过来,倾身,捞汪盐的脸,他说,“让我尝尝,加‘盐’是个什么滋味?”   小北京看着惠叔叔走过来,朝小婶婶嘴巴做什么,童真无邪地盯着他们。   岂料,孙施惠一把转过去了小孩的脑袋,“少儿不宜。”   作者有话说:   1.节前停在这里也好吧,不然新角色出场,狗子:你最好有事!   2.虽然会被打,但我……真的要请假几天,啊啊啊啊,争取4号回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社会人放个假social太多了,一堆喜酒应酬,我太难了。   3.认真祝大家国庆快乐,抽个小奖啊。   完毕~ 第58章 点点星(5)   孙家今晚的晚饭比平常晚了快一个小时。   人齐齐上桌的时候, 孙施惠还“刻薄”地说阿秋到底也老了,“从前家里一两桌人,都不在话下的。”   齐阿姨听这话, 自己多心了,以为施惠成心发难她正经事务不做,同琅华去耽误半天工夫!   富芸芸这一向要么陪着爷爷吃,要么自己一个人单独吃。今天是施惠特为关照, 说琅华搬回来了, 一家人难得凑一起,意思下也该有顿团圆饭。   琅华没他们那些弯弯绕绕,率先坐下来, 她从来不吃米饭的,但她的口味阿秋还记着。从前她二十出头的时候, 阿秋就老和她念叨,你这顿顿不吃主食哪能行,就是不出力气,胃也要主食养的。   琅华拢共就喝了碗牛肉羹,还是阿秋迁就她,少油少盐。   碗空了,她起身就要走。   孙施惠喊她留步,把早上周主任过来的医嘱,原封不动转告了琅华。厅里桌边几个人, 除了在房里歇觉的孙开祥和围着围嘴自己捧着饭碗吃得香的小北京, 都听明白施惠的意思了。   老爷子挺过六月, 都未必挨得过七月半了。   孙施惠迟迟没动筷子, 一桌子锅气萦绕的饭菜他也全无嗅觉, 知会琅华, “你回来,咱们姑侄就分工协作吧。不谈轮流守夜,总得轮流守家。我单号你双号。”家里原先里里外外的见客不少,孙施惠今天也做主,一应全免了。   爷爷从明天起,家里家外,一应事务全不过他耳了。“琅华在听琅华的,我在听我的。”   琅华才不高兴理这些事务经,全推给了孙施惠,她也知道能上门找父亲的那些人,就是她出面,也摆不平。   琅华今晚难得的平和,盯着院外不知名地看了许久,然后说,那么今天是单号,她就先回房洗漱了。   包头包尾,富芸芸没和她说上一句话。   吃过饭,汪盐再过来爷爷他们院子时,富芸芸陪着老爷子在廊下乘凉,月色白灯下,富芸芸修剪了一瓶新鲜簇立的狐尾百合。   夜下风里闻,尤为地甜且清。   汪盐过来是替她父母送端午的节礼的,多少富芸芸身份尴尬,汪家父母能不来打扰就不来。送的也都是些爷爷能吃得上的,一饼茶是汪敏行特地捎给爷爷尝尝的。   孙开祥接过盐盐的好意,靠在藤椅上,和盐盐提当年,“施惠犯一回事,我就拉着你爸爸去茶馆一次。”   “这些年,他真真听服的也只有他老师。”   “当年,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我真真动了杀心般。施惠同我说了不少混账话,最后能说服气他的也只是你爸爸。”   “我知道我亏待他了,但也只能这样,谁叫他姓孙的。”人躺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遥遥远远,辉映闪烁,良久,孙开祥再道,“就像一个屋子,没有承重的大梁,屋内的人会塌的。”   汪盐陪着在廊沿边上坐了会儿,看着藤椅上静静出气已经比进气多的人,每日晨昏都要定时吸氧了。再思量着孙施惠今日一日的安排,哪怕有些私心的话也按住了。   明明有个人比他们任何人都懂事死如事生。   天色不早,汪盐劝爷爷早点歇息。临走前,富芸芸也没把那瓶修剪好的狐尾百合拿进里,而是,喊了声盐盐。   她想托汪盐,把这瓶花送到琅华那里去。   汪盐没有接,而是诚心的旁观者视角,“上头几年我和我妈关系紧张到,我压根不想回家。就觉得我妈是天底下最没有边界感的人。事事她都要管都要问,又事事觉得她才是对的,非得修正我和我爸的意志她才甘心。”   “可是我和我之前的对象分手,全然和我妈无关。分手第一年,我妈几乎看了我半年的眼色,她不敢跟我说话,不敢轻易提点什么,好像生怕我爆发迁怒她什么,其实,”汪盐稍稍莞尔,提起陈茵女士依旧有哭笑不得的怨气和无奈,“不关她一点事,我也早已过去了。”   汪盐曾经一度以为天底下的妈都一样,揽着“我都是为你好”的幌子,占据着家庭矛盾一半的根据地。直到遇到孙施惠家截然相反的例子,“原来事情往两个极端走,真的不好的。太没有边界与太有边界感,对于亲子关系都不是好迹象。”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这家务事比明正典刑还难,而是家这个地方,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冰雪消融,也只是太阳出来,温度去卧化了。   家里的人也一样。   琅华和孙施惠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们只是自幼没母亲好好抱一下,贴护一下。   就像汪盐小时候,妈妈不肯溺爱她,不给她买那些没什么大用偿的芭比娃娃。汪盐看着院子里别的小孩有,她就会嘟着嘴:有什么了不起,我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幼稚死了!   *   孙施惠出来找汪盐的时候,不明就里的他只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站在琅华院子门口。   凌霄花攀得院墙东南隅上满满当当。   汪盐穿着白天那条白裙子,孙施惠悄默声地走到她脑后才出声的,“大晚上在外面游魂的都是鬼!”   汪盐被他吓了一跳,偏第一时间扭头过来拖他走。   院墙里头已经听见什么玻璃器皿砸地的声响了,琅华在里头说什么,听不大分清,但有一句,门外的人听到了,琅华叫谁:请你离开这里。   孙施惠闻言就要进去,汪盐不让,拖着他的手,喊他回头。   “你搞什么名堂?”   “脱敏治疗。”汪盐答。   汪盐说有些面对或者对峙,不需要外人参与。解铃也许系铃人,她们合或不合,能治愈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   “即便琅华说几句什么,母女俩各自消化就好,外人在,她们反而难调停。”   孙施惠平时拎汪盐就跟提溜小鸡那种,今天由着她拖着他走了老远。   二人都走过他们院子了,汪盐才反应过来,刚要回头,孙施惠一把扽过来,“你退休了去做街道调解员不错,那种戴着袖章整天巡逻的居委会大妈。”   “那你肯定是到六十岁也没人搭理的臭老头。”   “那不是正好,正好你来调解我。”   汪盐被他的厚脸皮难住,怎么有人说个互相倾轧的笑话都能没脸没皮地在那等着呢。“孙施惠,你真的到六十岁也没人搭理!”   “有你搭理我就够了,我要那么多人搭理干嘛,问问我稀不稀得看他们一眼?”   说着,孙施惠扽着汪盐往东面院墙处去。   “你干嘛?”   “去买烟。”   “大晚上你还抽?”汪盐有点烦。   他也实事求是,“汪盐,这段时间我是戒不了的。别为难我。”   孙施惠手里有车钥匙,他原本是想自己开车去买的,眼下拉着汪盐出来,他却并不太想开车子去了。   难得他有空,也难得抓得到她。   “我们走着去买,好不好?”   汪盐低头看着脚上的凉拖鞋,她在家穿的。她要回头换鞋。   孙施惠没让,“大晚上的,没人看你。”   香樟树一路往南的小巷子,入夜后有着幽凉的潮意。两个人都没带手机,信息时代,通讯工具便利也像电子镣铐。   孙施惠从车里翻出几十块零钱,这是他们二人上路所有的资费。   巷子窄且仄,两辆车子会当几乎没空隙那种。偶尔有电瓶车经过,汪盐也自觉错开身,不二人并肩来占行路的空间。   孙施惠便回头来看落后两步的她,也问她在想什么。   汪盐其实什么都没想。专心走路而已。   他这么问,她倒是有点想法来问问他了。“爷爷说,我爸才是你最服气的人,我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可思议。”   “呵,我为什么要服气你爸?”正主出声来印证汪盐的话。   “那么当年我爸和你说什么了,你才不继续作妖的?”   “说什么了,无非就是男人的担当责任这一派措辞呗。还有,什么叫作妖?”孙施惠拒不承认,彼时不是他岳父的老师,给他下最后通牒:做不到他期待的样子,汪家一辈子与他孙施惠割席。   他哪里是听恩师传道解惑,他不过是舍不得跟汪家的女儿割席罢了。   汪盐直到今天,都从不正面与孙施惠谈他那段过往,不问不听。眼前,她用了个很是鄙夷的词。   去年,爷爷去汪家提亲,被汪敏行特意提到这段,孙开祥轻描淡写用血气方刚四个字揭过去了;   而汪盐私心就是顽劣。孙施惠孤孤单单,并不代表他没有顽劣的根性。   路才走了一截,薄衫之下就都是汗了。孙施惠把钱塞在襟前的左口袋里,一步走过来牵汪盐的手,因为他想起她之前那句,酸梅和话梅连字都不一样的写法,哪来的相似之说。   事实也是,她们除了名字片刻地让他有混淆感。从头到尾,无人像她。   这天底下也没有别人,能站在他眼前,手心里,还让他有若即若离的觉悟了。   汪盐嫌他手里刚才捏着钱的,再来和她十指交错。   孙施惠:“之前谁说最爱数钱的感觉的?”   “我数钱不去沾别人的手。”   “那我要把一双手剁掉了。”孙施惠说,他们总是一边数钱一边和别人握手的,怎么办?   汪盐穿着平底的拖鞋,黯然的街灯下,挨得近的缘故,她得仰头看眼前人。   她才要鄙夷他什么,孙施惠拿捏钱的那只手来贴汪盐的脸,手背扫她的脸颊,“不是问你爸如何说服我的吗?”   “是你老爹口口声声,我挺不过去这一关,或者也像我父亲那样沉湎丧命的话,就一辈子不允许我登他的门。说得神乎其神的,好像他门里有什么金疙瘩似的!汪盐,你说对不对!”   “呸!”汪盐早已定性他了,他这辈子下辈子都改不了顽劣的本性。   二人站在别人民居院墙外,忽地,有只野猫从院墙丝瓜藤花后头没声地跳下来,汪盐吓了一跳。孙施惠笑完也和她打岔,继续牵她上路,“你答应陪我去买烟的,半路上了,不准反口。”   这条巷子南北向,中间被一条东西大道一分为二。孙施惠十八岁前,都在这两条纵横的街道上穿行。他自然知道哪里有烟买,哪里没有。   偏偏出了巷子口不往大道两头去,继续往南,那一半巷子腹地里去。   越往南,巷子的生意越淡,都是小本经营,除了食肆馆子,其他基本七八点就收摊了。   汪盐走着走着又看到多年前,她从孙家跑出来,就是这样没头没脑地一路往南。   最后停在的就是这家寿衣店。老式的铺子,连打烊前的门板模板都没改,七八年光景了。   她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孙施惠说她神神叨叨的,寿衣店不过就是纸扎的一屋子玩意,怕什么。   汪盐拽他的手更紧了,一路脑后凉飕飕地跟着他穿行过那条巷子。   黯淡的灯火尽头,走出巷子,最南面是被人承包去的一片鱼蟹塘。阔面河风,闻得到泥土的腥气,还有塘里种得菱角和荷叶风送的莎莎声。   孙施惠问她,“有鬼吗?”   汪盐不答。   星月当空,他们一起在桥上站了会儿,再原路返回的时候,汪盐才想起他出来是买烟的。   不买了。孙施惠说,大晚上的,吸烟有害健康。   他拿着攥出来的钱,原路返回的途中,拣了个杂货铺进去,要汪盐挑冷饮吃吧。   看店的是对老夫妻。老头已经忙着打烊了,可是通着电的冰柜还在外头,汪盐一面挑冷饮一面好奇地问老爷叔,“这冰柜不弄回去吗?”   老板摇摇头,不搬回去。冰柜上有锁,到点就棉被往上头一盖,两头一锁。   汪盐调解员调研精神不改,继续问老板,“那不会被偷?”   老板仿佛听到个铁憨憨的笑话,“他怎么偷啊,扛我的冰柜走呀!”   然而老板娘笑吟吟地接待客人,用道地的方言同他们说话,不会偷的,这上头有监控,巷子隔一段都有探头,社区民警准点巡逻。   孙施惠站在边上,喝着矿泉水,闲暇应付一对老夫妻,说他太太就是干社区的,总改不掉一些职业病。   老夫妻俩当真信了,问汪盐是不是他们社区刚来的街道专员。昨儿个还听方民警说他们要来个新同事的。   汪盐哑口,挑了个山楂味的棒冰再催着孙施惠付钱的时候,老板见光鲜亮丽的两个年轻人却是掏出一张皱皱的现金出来,略微嘲笑的口吻,都老长时间没收钞票了。   老头不放心,哪怕二十块的钞票也看了又看。   等到找零出来,汪盐咬着那根山楂棒冰,同孙施惠打赌,“人家没准以为我们是骗子踩点呢!”   “是你烂好心,没事和人家瞎聊天。”   “我只是好奇那冰柜怎么办。”   “汪盐,你这话痨又社恐,很矛盾知道吗?”   来的时候,路还陌生且害怕人家的寿衣店。回去的时候就熟路起来了,汪盐再次经过那家店的时候,没事人地走过去。   手里的山楂棒冰化得太快,她又没带纸。   刚咬了一截,木棒上的一大块又松脱掉了。   啊。汪盐嘴上和手里都有,她含糊呜一声,本能地朝身边人求救。   她光呜呜,孙施惠哪里看清她手里的也化掉了,只以为她吃多了冰到了。   俯首过来,捏着她下巴就来接她嘴里的冰。   结果,汪盐被他掠夺了嘴里的,手里的也吧唧全掉地上了。   她一下子腾出手也腾出嘴了,“是手里的化了。你吃我嘴里的。”   “鬼晓得你呜呜个什么!”   只剩个木棒子的汪盐也只能认栽,把棒子扔进附近的一个垃圾桶,再来要孙施惠手里的矿泉水瓶洗手。   然后,她一路回去跟做贼一样地快。   孙施惠喊她慢一点,也不听。一时恶趣味地吓唬她,“你小心回头,有鬼。”   汪盐当真站停下来,扭头朝他,“我回头,只有你一个,变态汲取别人痛苦作乐的鬼!”   孙施惠迎面朝她走过来,笑出声,随即为了附和她口中的话,点头称道:“你现在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就很快乐!”   *   所谓快乐的人,节前几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每天早出晚归,端午前一天,孙施惠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   不洗不漱,合着外衣就往汪盐身边倒。   汪盐气得怎么拖他起来都不听,“孙施惠,你喝成这样,干脆别回来!”   喝多的人意识却是清明的,他骂汪盐,“我不回来,你就惨了。”   汪盐才不买账,“你回来我才惨。”   他拖她近一点,饶是喝醉了,也有本事一把薅住她腰,“你怎么惨了,汪盐,告诉我!”   “你闻闻你这一身的烟酒味,孙施惠,你王八蛋,身上全是别的臭男人的味道,也许还有女人!”汪盐气他倒在被子上,她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别瞎叨叨。哪里有什么女人的味道,有也只有你的。”   汪盐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醉。拖不动他,也干脆拿话诱他,“施惠少爷,你先告诉我,我是谁?”   “喊施惠少爷的除了姓汪的,还有谁!”   “呸!”   某人已经被汪盐规训了,回回听到这么个语气词,总能品出些口是心非来。   于是,他翻身来压住她,烈烈的酒气吹拂得汪盐跟着头疼。   汪盐知道这个关头不能和他说不,越说不他越来劲。   所以,只冷冷地辖制他,“孙施惠,你再拿身上那些臭男人的味道来碰我试试!”   色字当头,男人都是轻易臣服。他这才脱了外套,略微反省的笑意,“齐主任对你印象很好,他要是听见你骂他臭男人该气死了。”   “就是臭男人!”   “我也是吗?”他亲昵地来贴她嘴角。   “你不是。只要你现在起开去洗澡。”   上头的人从善如流,惟命是从。   原本汪盐还想着等他回来和他说明天去医院看一下五姨父那头的,结果孙施惠去里头洗澡电话都没得停,有一通是孙津明打来的。   汪盐帮着接了,津明一是确认施惠有没有安全到家;二是提醒他,客商那头的礼收到了,但人家明天点名要见施惠。   汪盐平静应下了,说会转达他的。   孙津明趁着挂断前和汪盐闲聊几句,说听说琅华回去了,问候汪盐还好?   汪盐据实陈述,说很好。   孙津明不大深信地笑笑,挂断前跟汪盐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明天去看二叔。   孙施惠洗漱出来,刚才混沌的样貌一扫而空,他显然酒意去掉几成,人也正色了许多。   汪盐转达津明的话。   “嗯。”他一边喝水,一边稍作解释,他明天怕是白天都不能回来了。要汪盐不行就回她爸妈那儿,晚上再接二老过来一齐吃晚饭吧。   这是他今年时间统筹后,没办法的办法。   再提醒一句汪盐,“你父母的节礼,我让老姚下午送过去了。”   汪盐知道了,妈妈打电话过来的,怪施惠送这许多。也怪他们,爷爷病重,这个关头都不知道从简表示避讳。   汪盐眼下反问孙施惠,“你不是说今年不送给老汪的吗?”   “我没名没分的时候都送了,眼下名正言顺的翁婿了又不送了,老汪倒是想挣个贤明的老丈人名声呢,我偏不让他如愿!”   孙施惠说着往床畔来,“我要他吃每一口都想着,来自谁。”   不消说,汪盐都能想象出来,爸爸被塞了一堆东西后的愁眉。   仅仅因为,出自他的劣徒爱婿,孙施惠。   *   次日,端午节。   汪盐上午抽空陪着妈妈去了趟医院,路上陈茵还抱怨,特为挑个放假天让你们过来趟都没成。   孙施惠上午和津明去浙江了。   汪盐也解释,刚刚建立的供应关系,对方头目正好今天才有空。   虽说忙正经事更重要,但是陈茵作为岳母,又是和五姐姐这头,到底难做。   从车里下来,陈茵就絮絮叨叨,到时候你五姨妈不体恤施惠忙才不来的,肯定说:呐,有钱人眼界就是高,瞧不起这些沾亲带故的穷亲戚……   陈茵说着,打了个喷嚏。因为盐盐今天身上的香水味过于重。   汪盐面上没表,额,其实不是身上,是她……右手。   至于沾上些什么,她也不好意思跟妈妈说。   锁车的空档,趁着抱鲜花果篮的空档,她不经意闻了下手,确定闻不到,她才安心随妈妈进住院楼去。   五姨父的手术安排在节后第一天,就这样还是周主任过来帮忙问候的人情。   五姨妈看盐盐自个儿过来,没瞧见孙施惠,多少有点失落。终究还是说了些感谢的话,盐盐带过来的红包也是推脱了几回才硬着头皮收下了。   汪盐自省这种场合,要不是妈妈陪着来,多少尴尬。   陈茵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前几天才和五姐姐吵了嘴的,这会儿姊妹俩又掇在一块儿说兄嫂一家的不是了。   汪盐试着给了几次妈妈暗示,陈茵都没回应。   她一时没辙,就跟他们说下楼买点喝的。   这栋住院楼一楼有个便利超市,汪盐刚才过来只顾着住院的人了,没想到五姨妈家的孙子也在。   这过节档口,她也不高兴再开车出去买什么了。就紧着超市里有的拿了一通,因为她买了一扎子矿泉水和两箱儿童饮品奶,收银的小妹妹问她是不是上楼去问候病人带的,如果是的话,太重了,他们可以帮忙借推车推到相应楼层。   汪盐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满口答应。   就在算账的途中,身后有个人走过来,略微歉仄地跟收银小妹讲话。好像是他妹妹不小心打破一瓶玻璃罐头还是什么的。   “账待会我们一起结,不过还是劳烦一下,借个扫把,我把玻璃渣扫掉先。”   收银小妹给这个男人指扫把和拖把的方向。   男人领悟地点点头,才谢过要过去拿的时候。目光从身边人扫过,一秒再回头,回到汪盐脸上。   不等汪盐开口,对方先喊她了,“猫猫。” 第59章 点点星(6)   汪盐这个小名, 父母喊得很少。她记事起,父母就严阵地喊她大名,亲昵点顶多喊盐盐。   知道她这个乳名的, 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当年盛吉安从别的同学口里知道她叫猫猫的时候,笑着追问她,有什么讲究?   汪盐急着回教室,也不高兴长篇大论把爸爸那通典故拿出来讲了, 随口编:因为我生下来很小, 像只猫。   盛吉安一秒愣在那里:怪不得,你现在也很瘦。   汪盐笃笃爬楼梯,已经从缓步台转过弯了, 她垂眸看栏杆之下,盛吉安还站在那里, 揶揄地朝她挥挥手:猫猫,再见。   -   汪盐正式答应盛吉安交往,他也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喊她猫猫:猫猫,你认真的?说了就不能反悔的。   汪盐从来不是任性的人。只是,“你能不能不要不停地喊我猫猫,我头昏。”   盛吉安笑,“因为我要把遇到你之前的那么多年都喊回来。”   汪盐一秒泪眼婆娑。   他来吻她的眼泪。   -   哪怕是最后那通分手电话里,盛吉安陈情着他的不得已, 他的骄傲、自尊, 他依旧是猫猫、汪盐地混着喊。   却冷心冷情地连一面都没给她见。   汪盐回去没开灯没卸妆没洗澡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 把属于某个人的联系方式、社交平台互关的一切都删除了。   依旧平静、平庸地上她的班。   她想过再遇盛吉安, 也想过他会朝她说些什么。不知道是自己太冒进, 还是到底曾经携手的人太恋旧,盛吉安脱口就喊她乳名,其实她不大受用。   扫码枪滴滴的动静过后,收银小妹报了结账金额,也跟汪盐说,推车可以暂时推走。   一身通勤黑白look风的人,比之三年半前,瘦了许多。一截雪纺袖子翻转出来的手腕,不堪扣握般地。   纤瘦的人,长发散着,化着淡妆,唇红也适宜,偏就身上的香水味过于浓重。她从前也爱香,却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喷屋子解闷那种。   汪盐点开付款码,一面结账一面淡然回应喊她的人,“哈喽,好久不见。”   货架尽头吉雪霏看大哥迟迟不过来,干脆喊他了,“盛吉安!”   被点名的人不为所动,只看着眼前人陌生又疏离的笑,缓缓,回应她,“好久不见,汪盐。”   “来医院干嘛的……”   “家里有人住院?”   二人异口同声。   汪盐付完账,也紧跟着回答他,“陪我妈来看亲戚的。”   那头吉雪霏确定大哥遇到熟人了,乖巧地走过来,想自己去收拾摊子呢,走近了,才看清来人。雪霏几乎咬舌般地闭嘴了,她和汪盐不大熟络,那些年也只是一起吃过几顿饭。   那时候,吉家的女儿也不稀罕与他们为伍。   大抵同为女人的警觉,雪霏不自觉地往汪小姐手上扫了下。   大哥这位曾经的前度兼白月光,左手腕上一只价格不菲的腕表,无名指上赫然的对戒。   小妹当即看了眼大哥,心想,只要你不瞎也该看到吧。   盛吉安自然看到了。   看到了无名指上的意义。   他目光冷冽。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对面的汪盐也把付完账的东西一一清点好,搁回购物车里,约定好待会下楼的时候再还回来。   她和他们兄妹道再会,没等到料想的回答,就自若地走了。   小超市的购物车本来空间就不大,汪盐买了几箱水和牛奶什么的,马甲袋里东西没打结扎好,摞在上头,不设防地掉出几样来。   她俯身去拣,视线里多了一只手。   盛吉安走过来,快她一步,帮她拣起来,也帮她把匆忙出来没归置好的购物车一一理好。   然后,很是平静地看着她的脸,“汪盐,你结婚了?”   “是。”   “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恭喜你。”   “谢谢。”   盛吉安听着她淡然的这两个字,眉间没来由地一紧,“我能冒昧问一下先生是做什么的吗?”   “……”   “看来确实是冒昧了,对不起。”盛吉安一身白衣黑裤,点到为止。他帮她扶购物车的手也收回了,两手插袋,很平静也很不甘地道,“毕竟能入你父母眼的,肯定不凡,尤其你妈妈,汪盐。”   说话的人尾音里毫不掩饰的嘲讽。是的,当年,盛吉安就是始终没入汪母的眼。   他最潦倒失意的时候,甚至怪过汪盐,始终不懂,你妈妈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   齐大非偶是他不对,跟着父亲后头受牵连也是他不对。   汪盐下楼来时间不短了,妈妈来电话问她扎哪里去了。汪盐说在楼下买东西的。   盛吉安听到她这通电话和谁打的,心高气傲的人明白早已物是人非了。他难割裂地看汪盐和她父母,有多欢喜她,就有多恨她父母。   恨自己与她父母无缘。也恨不能杀鸡取卵般地留下一个人。   盛吉安甚至都没等汪盐打完这通电话,只留了张名片塞在她手里。   于万万人皆已过往,但汪盐于他,始终是汪盐。   汪盐回头,那人已经重走进超市里去了,光交织出陌生的背影,背影身边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   直到把买的东西送到楼上病房,再下楼来,汪盐借口去取车子,要妈妈去帮忙还一下购物车。   母女俩再在车里汇合,汪盐开车始终沉默。   盛吉安塞给她的名片她没避讳地跟手机拢在一块。陈茵上车后,帮她归置杯格上的东西时,发现了手机背面静电摩擦贴着一枚名片。   看清上头的名字,吓了一跳。直问怎么回事?   开车的人沉静地看着路况,很平和地告诉妈妈,“刚买东西的时候遇到了。”   “他回来了?”   “也许吧。”人确实在眼前,但汪盐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短暂停留。   陈茵立马眉头倒了一门官司,“你少作怪啊。”   汪盐不怒反笑,慢待地,“我怎么就作怪了?”   “都分手的人,留个名片作什么怪!” 陈茵当即把那名片揉成一团,塞进自己包里,再危言恫吓盐盐几句,“结了婚的人更要注意瓜田李下,遇上怎么样,遇上也该当不认得。你让你爸爸知道了,没好话招待你。”   汪盐依旧稳妥地拨着方向盘,进入左转待拐区,她没要回那张名片,只懒洋洋纠正妈妈的误区,“我再结婚,也有交际我自己人事的权利吧。还有,爸爸会有什么好招待?”   陈茵鼻孔出气,说盐盐说话的腔调倒是和施惠越来越像了。“你让施惠知道,他那个脾气,能有好话!”   汪盐没作声,信号灯跳绿,她果断起步。   陈茵再道:“他连你们上学那会儿,你带东西给那谁都记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都说旁观者清,听妈妈这话,汪盐却依旧一知半解。“妈妈,其实我有时候真的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凉薄的人到底能不能相伴到老。”   陈茵听这话心被揪了一下,“两个人又吵架了?”   汪盐不置可否,她难告诉妈妈,是你料想的完全相反的局面。   一早,孙施惠起来洗漱。   汪盐被他的动静折腾醒了,躺在床上看邮件里节假日各门店的排班情况。   床边的人问她今天什么安排?   汪盐反正知道他没空陪她去医院了,干脆不提这事。只说上午回趟她父母那里,下午去巡店。   “晚上接他们过来一起吃饭。”   床上的人问他,“那你一准回来吗?”   “嗯。”   汪盐闻声没说话,把手机搁回床头柜上,准备再眯会儿,也提醒他,“你动静小一点,左一趟右一趟,脚步声很重。”   在那翻手系领带的人,“到底我脚步是重还是轻,你说清楚!”   一时怪他,像鬼没动静;   一时又反口,说动静大。   “你吵到我了。”总归是事实。汪盐正名。   孙施惠笑,笑着临走前也和她闹一场。   他拖她懒懒坐他腿上,汪盐鬓边的发落到他鼻息上,他有意无意和她分心地说:“你没住进来之前,我的地漏上没那么多头发。”   他怪她头发怎么那么多,“所以真的属猫,猫掉毛,你掉头发。”   汪盐嗔他,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死。   他再揽紧她,汪盐跨坐在上,不大肯。   他刚刮面的下颌蹭在她襟前里去,汪盐只觉得细微的电流感。   她催他快走吧,也暂时的话术……“你……回来再说。”   结果,他短发半干埋进她脖颈里,一路往下。   摩挲感直叫汪盐颤栗,她才要软在他怀里,孙施惠把那句还给她,“回来再说。”   他趁着汪盐咬牙切齿的恨恨之时,晕晕时,拖她的手来。好像这种时候,她总难放得开,总要他轻佻地逗她些什么,才会从冷转热。   “帮我。”   汪盐摇头,她气得红了脸,也朝他呸,讷讷发言,她不会。   孙施惠笑惨了,看着喃喃胡言乱语的样子,连连咬了她好几口。   斯闹到难守的关头,他拖她的手,汪盐只觉得有什么热意,一时撤退不及。   她整个人都傻了。第一反应,不是涂揩他身上去,而是,她的手不能要了。   她恨死孙施惠了。   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变态的人。   明明昨晚喝了那么多酒的人,却全无断篇。他清楚记着她的话,她不喜欢别的男人的味道。   孙施惠除外。   汪盐第一时间跑去洗手间洗手,然后,把台盆上凡是能扔了不碎的瓶瓶罐罐全扔他脸上,“你简直厚颜无耻!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鬼话,孙施惠,你不要脸。”   门口的人一一把掉在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全拣起来,给她摆回去,按高矮个排队那种。   再挤在她身边,歪头撩开她鬓边发看她,“真的生气了?”   “滚。”   “过节呢。别喊打喊杀的。”   汪盐洗了又洗,孙施惠都看不下去了。“行了,洗多少遍了。”他拿干毛巾给她擦,说到他今天会晤的客户,“对方只有今天才有空,这一向周旋赵寅轩那头太久了。工厂这头稳固的客商七成都是爷爷积年留下来的,汪盐,对不起,这个关头,我确实需要踩实自己的桥与路。”   所以他没时间顾一些细枝末节,以及,陪她儿女情长。   汪盐从他的干毛巾里抽出手,“我又没有说什么。”   “我倒情愿你说点什么。”   汪盐抬眸看他一眼。   孙施惠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足够的温存与耐性。因为一切都是他在牵头,他在支配。   那么,她问他,“我说要你别去了,今天难得过节,爷爷这样,他想你陪陪他。”   “汪盐,别拿别人说事。除非你说你自己。我只接受你为难我。”   “我没有,我不会。”汪盐不大喜欢他这样。   凉薄离群,又摆出一副只肯为她破例的疏豪。汪盐劝自己清醒点,他明明只有在某种事后,人才会舒展才会短暂的欢愉才会眉眼里有那种诱惑人的情意。   明明他穿起衣服来最最冷淡,最最趋利避害了。   孙施惠片刻的沉默,随即把手里的毛巾扔在台盆上。“瞧吧,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孙太太了。”   懂事温柔,识大体,知进退,时时刻刻明白夫妻利益共同体……   孙施惠没叨叨完,汪盐把那块揩手的毛巾糊他脸上。   然后拿起一瓶香水拼命地喷她那只遭殃的手。   孙施惠出来的时候接连打了有十几个喷嚏。   临走前,他跟她说话,“我走了。”   汪盐不理他,房里开着空气净化器,也赶不走一屋子的香水味。她没理他,才准备再喷一下的,孙施惠走过来一把缴了她的香水瓶。   “再喷一下试试看!”他说着,手里拿着她的香水就走了。   汪盐喊他也不好使。   *   晚上,家里依着孙施惠的嘱咐摆了几桌席。   主客是他岳父岳母,陪客是几房本家。   孙开祥难得撑着身子,也预备坐席的样子。   摆冷盘的时候,院子里就闹哄哄一行小孩咬尾巴地嬉闹,串糖球般地,一个接一个。   孙津明进院子的时候,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在放二踢脚,边上有大人看着。   那红炮仗引燃,冲到天上去,威力不容小觑。   孙津明逮住一个胡乱跑的小子,知会他们,这些玩意是你们能玩的嘛,啊!   毛小子们不听,继续吹亮手里的拈香,跃跃欲试地放下一个。   不时,门口姗姗来迟某一位,小子们看清是谁,这才敛声静气,丢了手里的香踩灭了,扯呼般地吆喝一声,“快跑!”——   孙施惠一身白衣黑裤,冷冷地站在院门的台阶上,扫视院子里放炮仗后的余威气息,他其实压根没说什么,只是孩子们个个都有点怕他,知道这家里他是如今的家主。   那飞上天的一只炮仗“通塔”地炸出一记震慑的响声,落回地面时,散一行灰烬到各处角落。   一截就落在孙施惠抱拥的一簇鲜花头上。   他懒懒跨进正厅里,等着开席的一行人逐一地跟他打招呼,有熟络有殷勤自然也有生硬客套。   汪盐作为新媳妇女主人,帮着料理今晚的席面。她正和阿秋说着,人回来了,就通知厨房开始炒菜吧。   那一头,孙施惠抱着一簇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白玫瑰,不声不响地朝汪盐走过来。他轻松自然地像是归家人进门交代家用般地把那簇花转交到汪盐手里,随即没事人地朝身边人道:“人齐了,就别拘着了,都快坐吧。”   传统佳节,济济聚首。   汪盐下午归家换了套浅色系的绿裙子,眼下与手里被塞满怀的一束白里泛着些绿色的玫瑰,交相辉映。   嘈杂落座的背景音,汪盐投一眼孙施惠,他明明后脑勺朝她,不期然,回首来。   看她,也等着她说些什么。   汪盐:“这是做什么?”   “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大棚花坊。为早上的事给你赔罪。”   汪盐一时头脑发热,“赔什么罪?”   “你确定这里说?”某人挑眉。   算了。   她连忙改口,“这是什么花?”   “白玫瑰啊。”   “我是说品种。”   “谁知道,……,好像叫什么雪山?”   雪山玫瑰。 第60章 点点星(7)   花枝很长, 可供修剪的余量还有很多。横陈在透明玻璃纸里,新鲜妍好。   汪盐有订鲜切花的周卡,每周送货上门。他们明间客厅里摆什么随心情而定, 而爷爷那里,汪盐定期会送新鲜的百合过去,长久病气的人总要一些新鲜美丽的东西转移转移心情。   那天富芸芸修剪的百合就是汪盐送过来的。   眼下,她得了捧雪山玫瑰, 却是意料之外的。   几桌人忙着分座。晚归的家主也去洗手, 等着招待宾客。   汪盐把花交给阿秋,让她帮忙先送回他们院里。   那头,女宾首座都在拉施惠岳母坐。陈茵表示谦让, 要本家他们几个婶子坐。   今晚难得津明和秋红的老妈妈过来了,陈茵一听, 更要长辈先来。   双方谦让不及,汪盐作主了,要津明母亲坐。“”尊老爱幼总不会错的。”   才勉强落座下来,陈茵就扽着盐盐的手,“没见琅华人呢?”   阿秋去叫过了,说是对这些老嫂子们的聚会没兴趣。陈茵这回倒是没上心,知道孙家都是些嘴把式,“她也不容易,”说着朝主桌孙开祥边上的老太太瞥一眼, “摊上这么一双父母。嗐。”   汪盐夸奖妈妈, “您就这点好。反省反思, 愿意进步。”   进步的人再提点盐盐一句, “你爸爸刚才还问呢, 问你们搞什么名堂。这一屋子人呢, 送什么花,不像话!”   “我算是闹明白了。”汪盐神色很谐趣,有意卖关子的样子。眼睛里有光。   “明白什么?”妈妈跟着问。   “明白你们俩,一个是唯粉,一个是……黑粉。”   陈茵女士听不大懂这些词。   汪盐也不和她纠缠,只说把这一桌就交给妈妈了。她再去顾其他桌和厨房那里看看。   一家子和和气气一顿晚饭。主桌上男人堆,喝酒急了些,三房家一个与孙施惠平辈的堂兄弟,不知怎么,起了一身疹子。   陡然间,满脸都是。   喝惯酒的都在说没事,就是酒疹子而已。   汪盐听说了,赶去他们桌边看,也吓了一跳。忙问,要不要去医院?   孙施惠摇头,只叫堂哥哥把酒撤了,缓一会儿。   汪盐谨慎,看一眼孙施惠,因为酒桌上出事可大可小的,她朝他,“真不要紧啊。”   “不要紧,酒疹子,喝点茶,一阵汗过去就没事了。”他们酒桌上时常有这种情况,孙施惠是见有人难得今天愿意出来抛头露面忙女主人的差事,有意逗她几句,“和你上回吃错东西不一样。”   汪盐瞥他一眼,心想你还好意思说。总之,她有意提醒孙施惠,他的主场、请客,酒桌上,量力而行。不要劝酒,也不要把突发事故不当回事。   孙施惠见她言语保留的样子,思量几秒,说那就停下来,歇十分钟。“看看要不要紧?”   酒桌上的人都是老江湖。开席前就看到施惠明晃晃的花了,这会儿,又因为老婆一句话,说停十分钟。一巡酒才下来,热了个场,要喊停。大家没法子这个新媳妇,就拿施惠玩笑,说怕老婆怕到酒桌上那可不行啊。   当着老丈人的面呢。孙施惠把话给他们噎回去,“那么,三哥哥出点什么事,我们通通跑不掉啊!”   玩笑也是恫吓。   三房的堂哥膀子一挥,自己担保说没事,要他们喝他们的。一脸红彤彤的疹子朝弟媳妇,“不要紧的,你放心。”   汪盐被关公般的红脸看着有点跟着脸热,又得忍着笑,只叫对方千万别喝了,多喝点茶,观察观察,不行还是去医院保险。   本家堂哥跟着父亲跑船货生意,江湖莽气惯了,偶然听这种文化人,尤其女人的轻声细语的叮咛,很是受用。于是,朝弟媳妇爽利地点头,“好的,听弟妹的。”   一桌人哗然地笑。   就连汪敏行都有意地瞥两眼盐盐,仿佛怪她不分轻重地跑来乱点评。施惠和爷爷都在呢。   陪在爷爷边上的孙施惠倒无妨,吟吟笑意开口,打岔过去,“行了,我的不是。罚我也跟着不喝吧。”   桌上的人哪里肯,说这是罚吗?帮帮忙,这明明是你施惠耍滑头,不想喝酒是吧。看你逃得过!   嬉笑怒骂间,主桌恢复秩序,汪盐借着去找抗过敏的药又来琅华院子里看了看。   琅华一身居家的长裙,素颜,在客厅里和朋友打电话。   明明朝汪盐摆手了,说没你要的药。偏偏,汪盐好性情地在那等着,等琅华把电话讲完。   坐在沙发上的琅华几发看她,终究忍不住了,摁灭了通话,为难人的嘴脸,抱臂翘着二郎腿,问汪盐,“你站这听人家讲电话,有礼貌吗?”   “我其实没有注意听。”   “鬼扯。”   “你要吃点什么吗?我让齐阿姨给你准备。”   琅华点燃烟,扔掉手里的火机,面上悻悻,“女主人实习上岗了?”   汪盐站累了,自顾自找位置坐下来,“其实如果姑姑今天愿意料理,我是可以偷懒的。”   “汪盐,你少给我卖乖。”琅华说着,吐了个烟圈。   汪盐稀奇极了,也觉得飒得很。反正前面乱糟糟的,她还不如在这躲会儿清闲。   聊起本家里的闲篇,“我今天见到津明阿哥的妈妈咧。比我想得朴素精神多了。”   琅华的烟离了口,夹在指间。不得不说,这养尊处优的老小姐,举手投足,全是派头和妩媚,俨然,性转版的孙施惠。   “汪盐,你想干什么?”   “啊。我想干什么?”她朝琅华反问回头。说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琅华和孙施惠生气跳脚的样子都如出一辙。   面上波澜不惊,实际,骨头里,山崩海啸。   有意思。   琅华才点起来的烟,又摁灭在烟灰盘上。嘴里骂骂咧咧,说汪盐跟着孙施惠时间不长,倒是学了他一身的臭毛病,妖妖俏俏,拐弯抹角。   汪盐这才笑出声,心间一时豁然开朗,好像日子这样过,也没多烦恼。她没和琅华挑明,只局外人地提点几句,“今天桌上有阿秋准备的白斩鸡,孙施惠说从前你们都很爱阿秋的手艺。难得她亲自下厨,去尝尝也是好的。过节就别置气了,自己吃点好吃的呢。”   琅华臭着一张脸,嘴里念念有词,“矫情。”   汪盐付之一笑,对她刚才能吐出烟圈的细支香烟很感兴趣,临走前,问能不能给她一支。   琅华连盒子都给她了。“快拿走吧!”   汪盐却之不恭了。   *   宴席都一半了,琅华才姗姗来迟。   席上孙施惠已经敬过一圈酒了,正巧孙津明过来敬女宾桌上几位长辈的酒。   他母亲没多少文化,但说话很有分寸。原本津明想一杯到位,母亲不肯,怪儿子:哦,你们那桌上,就一个一个地来,轮到我们女桌上就眼睛一闭囫囵个,不行!   陈茵帮忙说和,说不得了,老妈妈当面教子了。   孙母反过来要亲家母千万别笑话,批评儿子,敬酒就该有个敬酒的样子。   孙津明不敢拂了老母亲的面子,只得受教,从来。桌上依着长幼次序,一人一杯。   他敬汪盐母亲,原本是喊着阿姨的。也被老妈妈纠正回来,不像话,依规矩,就得喊亲家母。   孙津明没辙,又好颜色地改了口。   琅华原本意兴阑珊的,她最反感这些婆婆妈妈的宴席。也讨厌一堆上了年纪的女人和她论资排辈,尤其裹脚布地劝她结婚生孩子的话。   今天难得听这些女人几句家常,还算顺耳。   她晃神了,连孙津明敬酒轮到她也没听见。   还是坐在小孩那桌的汪盐喊她,琅华才回过神。   孙津明酒气正盛,冲琅华举杯,眉眼熟络却疏离,当着一行人的面,温和从容,“说点什么祝酒词呢?”   琅华连酒杯都没端。   只听孙津明出声,“端午安康吧。”   不等琅华伸手去端酒杯,祝酒的人已经一饮而尽了。随即,转身回席去。   汪盐坐的位置,只看到琅华的背影。她在小孩桌上,那几个稍大的孩子听到这个小婶婶也玩游戏,还想拉着她聊英雄池呢。   小婶婶却一时走神,连帮他们剥的虾也弄错了,虾肉扔到虾壳盘上,虾皮递给他们谁吃。   孩子们当滑稽在笑。   只有成年人会各怀心思。   汪盐没意识地看了眼主桌位置,结果被某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孙施惠坐那朝她遥遥招手,一股子掌柜喊伙计过来的架势。   汪盐不理他。   没想到,主位上的人当着一圈人的面在发短信。   几秒后,汪盐搁在桌上的手机进来微信——   狗:你干什么了?   他也这么问。   汪盐:我干什么了?   狗:老姑奶奶肯出席,不是你捣的鬼?   汪盐被他的老姑奶奶给气笑了。   汪盐:喝你的酒。   十几秒后,   狗:别也学你妈那些俗套,自己结婚了,就喜欢成双入对。俗!   汪盐:(狗屎.jpg)   狗下一秒回她:不要弄巧成拙。有些事情,不是当事人,不准乱掺和。别到时候,原本能维系的关系都赔掉了。懂?   汪盐看完这段话,再抬头的时候,孙施惠已经丢开手机,重新正色应付酒局了。   她好像……有点懂了。   *   散席后,一行人陪着孙开祥、汪家父母聊了会儿,毕竟施惠也不大肯人轻易上门了。   汪盐惦记着她的花。坐了会儿,就先回院子了。   孙施惠是由陈茵搀回来的。   他没有醉,但是脚步也虚浮了。   汪盐刚修剪好花,妈妈就喊她,快把施惠弄回床上去。   孙施惠再三跟师母强调,他没有醉。他好得很,“我诓他们几个的,不乱,他们且和我闹。”   陈茵倒是反过来被施惠弄不清爽了。   只见臭小子往厅里沙发处汪盐边上去,吵着跟汪盐要茶喝。   汪盐架不住他当着妈妈面这么腻歪,只能抽身去给他泡茶。结果,她刚起身,就被孙施惠一把扽回头,她是半回首,膝盖跌跪在沙发上,被孙施惠揽着腰问,“你刚干嘛了?”   问琅华的事。汪盐不肯他这样,去腰上掰他的手。   孙施惠不肯,箍得更紧了,浑然不怕岳母在场。他还说他没有醉!   “孙施惠!”汪盐面朝里,也瞪他,不肯他这样。   懒洋洋舒展地靠在沙发的人,听由她喊他,嗯一声,随即酒气新鲜地朝她,“汪盐,你上午去哪了?”   汪盐没当回事,刚想回答他。   孙施惠一脸冷淡,那种自持收敛的冷。他臭脾气上来,就是这个样子。   “去医院的……”汪盐干脆答他。   岂料,手机响了。   只听见铃声,汪盐没找到在哪里。   边上的人不大高兴,垮一张冷脸,也觉得什么东西在哪里震。   在他腰后头。孙施惠摘开一个靠枕,再捞出她的手机。   只见亮着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串号码,归属地指向B城。   孙施惠懒懒递还给汪盐。   汪盐看了眼来电的陌生号码,一时心神不定,直接挂断了。   没十几秒,对方再打了过来。汪盐平常就不大藏得住心思,眼下,被孙施惠这么箍在怀里,她着实很露怯。   再挂电话就有点心虚了。眼神闪躲,要摘开他的手,走开接电话时,孙施惠敏锐地捕捉到点什么,当着师母的面,再一把收紧些力道,人畜无害地问她,“什么情况?做贼兮兮的,嗯?” 第61章 点点星(8)   手机在汪盐虎口里震, 她人被孙施惠箍得气都喘不顺。   他再往她屏幕上扫一眼,眯眼重复刚才的话,“怎么个情况?”   门口的陈茵原本是看施惠喝得不少的样子, 在爷爷院里,往那藤屉椅子上一躺,几个本家说话嘛还得估量他的脸色。汪敏行就朝妻子投眼色,把他弄回去。这才搀他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是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但看着两个人这么不避讳旁人, 倒也放下些心。   又听施惠那么问,以为知道白天遇到什么人,头皮都跟着紧了。   盐盐再握着个手机来电迟迟不接, 陈茵过来人,就生怕是她想得那种。这前头还一家子人呢, 真惹这个阎王发起酒疯来,绝不轻慢。连忙跟着打岔,咳了声,示意他们,“不像话。给你老师看到又要说你们了。”   孙施惠这才懒懒松了手。汪盐如蒙大赦,走开两步,囫囵地接通了电话。   是B城总部的Shirley,她助手给她拨的电话。汪盐听到是公务,心里恨不得落下了百来斤的石头。   Shirley上来就抱歉, 过节期间打扰汪副理了。但是, 问她有没有看他们江南民生版块某发布公众号上关于茶歇品牌的最新日推文章。   汪盐自然还没收到内部报告。   Shirley不吝啬地给汪副理做了课代表。不是她巡视门店下的一处节假日期间收到了客诉, 且媒体披露了, 杯中喝到不明物体。   这事揽责自然轮不到汪盐, 但是姚婧这几天出国看儿子去了。Shirley层层盘剥, 汪副理是期间职务代理人。所以上头先找她了。   Shirley一言以蔽之,明天上午我要看到公关结果和相关门店处理意见。   汪盐平静应下,Shirley公事公办地扔下一句:汪副理端午安康。就收线了。   汪盐挂了总部的电话,就翻企业微信,语音通话并及时录音。   一通问责电话打了快一刻钟,粗略理清事故情况,也给姚婧那头传讯息,门店处理意见好写,但是公关那头,想要这种盈利性质的公众号下架文章,汪盐确实一个人说了不算。   讯息传过去,等着姚婧回复的途中,汪盐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手机、笔电都在边几上。   孙施惠推门进来的时候,已经轻松洗漱后的一身短衫短裤了。   他等着汪盐给他泡茶的,结果忙碌人跑来无偿加班了。孙施惠嫌弃着,自顾自去冰箱门后拿水喝了。   汪盐一堆烦心事,躺着都不想动,又想起她父母,坐起身来,“我妈呢?”   “等你想起来,没准我下辈子的小舅子都出生了。”   汪盐最讨厌他这种没谱的话,“他们走了?”   “汪副理在这日理万机的,他们不走干嘛?”   听到父母回去了,汪盐干脆再躺尸般地跌回去。反正,她也相信孙施惠会料理好她父母回去的。   “老汪今天喝多了。”孙施惠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汪盐脚上。她刚想蹬开他,孙施惠捉着她的两只脚搁他腿上,不肯她动,也轻飘飘告诉她,“我灌的。”   汪盐仿佛听到什么大不敬的话,“你灌我爸干嘛?”   “你管我。老汪他自己馋酒,怪得了谁。”   汪盐听他这么说,才够起手机给妈妈打电话。陈茵没一会儿就接了,一时关心盐盐工作出什么情况了;一时又问和施惠没说什么吧。   汪盐顺势投一眼身边,表示,按下不表吧,最好。   汪敏行确实喝多了,不是怕他在孙家出洋相,他们还要待会的。   陈茵还要说什么的,汪敏行在那不停地重话。话密的,像熬粥似的。一句连贯的都听不清。   汪盐哭笑不得,只安慰妈妈,没什么事,要她好好陪爸爸回去。   一通家常电话打完,汪盐手机还握在手里,孙施惠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阖上,问她,“忙完了吗?”   汪盐如实陈述,“等姚婧回我消息。”   “出什么事了?”   汪盐把公众号的截图翻给他看,孙施惠拿得远远的,用一种老花的审视瞄了几眼,极为下头地骂他们这些品牌,“你们是有季度KPI吗,怎么动不动就出点幺蛾子!”   汪盐今天一天的“电量”已经耗尽,她那点“丝血”还得留着和姚婧打工作电话。生受眼前客户的客诉,表示会努力听取意见,完善改进的。   她伸手要回她的手机,孙施惠不给。   索性她现在也没跟进,让她跟他说说,“求你那越洋的女老板,不如求求你现成的老公。我帮你想招。”   “我不要你帮。”汪盐一味地要夺回手机。   孙施惠仗着手臂长,举得高高的。汪盐够不着,干脆爬起来,顺杆也要拿回她手机。   “嗯?”某人被她扑了个满怀,手机是被她拿回去了,可人被他困在怀里,他幽幽低头,缱绻的样子,审视她,“今天到底怎么了,心神不定的呢?还很烦躁,要来那个了?”   明明他出差回来前,她例假刚走。   汪盐穿着条绿裙子,应该是新买的。孙施惠没见过,他回来的时候就想夸奖她了,“裙子很漂亮。”   “替裙子谢谢你。”汪盐不想和他闹。   “什么叫替裙子谢谢我?”   “你不是夸裙子漂亮吗?”   “我说里头的人衬得裙子很漂亮。满意了吧?”   汪盐适时沉默。   孙施惠连人带手机地给她丢开了,这是他的书房,他也趁着睡觉前忙点他的活。赤着脚,在地毯上走。往书案边去,喇喇往转椅上一座,电脑开机的空档问汪盐,工作事故那头怎么个补救方案?   汪盐已经联系公关那边了,争取夜里交涉下架那篇文章。   “治标不治本啊。”案前的人朝她,依他龟毛的性子,他们这个品牌直接进他的黑名单。   汪盐还要他说,“现在是总部授意且下死线了。”   “知道苍蝇馆子为什么叫苍蝇馆子吗?”   汪盐不高兴听他卖关子,让他有话快说。   孙施惠在那气得咬咬牙,“就是馆子不错,苍蝇也事实存在。”   “……”   “但是,馆子的价值值得我包容苍蝇。”   孙施惠明明一身酒气,往椅子上一趟,自己的活全没沾边,给汪盐出主意,“我是你,这次公关就不交涉下架披露事实的文章。而是,把内部罚条的呈文写漂亮点,节假日期间当值的一个都不放过。然后你们公众号老老实实挂道歉声明。”   这个方案汪盐不是没想过。只是过于“君子方正”,对于舆论风波,一时难平歇。   Shirley那头也未必肯。他们宁愿换汤不换药的公关,出一次事故补一次天窗。   孙施惠坐那,只手托腮,惫懒地骂他们,“所以你们才会虱子多了不怕咬。”   汪盐痛定思痛,“就……孙施惠,如果我做了杯失水准的茶饮给你喝,你会原谅我吗?”   “你道歉的话,以及……”   “什么?”   “我不拉肚子的话。”   汪盐轻俏地笑。心有成算了。   身边人再缓缓道:“上头不是打的你的电话?不是问你这个职务代理人要处理方法?问的是你汪盐,自然是你的处理idea。”   “姚婧的我自会去问姚。”   孙施惠是在模拟用人立场,要汪盐明白,她难得一个代理机会,事无巨细都去问休假的老板,结果传达的也只有老板的命令。   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为数不多的“聊天”。   汪盐也不信,不信孙施惠能给她提这么端正保守的意见。   “你明明该是操盘者的发烧友。”   “看对谁。”孙施惠拖过来蓝牙键盘,输入的解锁密码,他指尖太快,汪盐正好站在他边上,没看清,但看输入的键帽位置,应该是他的生日。   多媒体时代,还搞下架捂嘴这套,无异于掩耳盗铃。   “你汪盐,我就相信你办得出这个么耿直的方案。也相信你能纠察好这次的卫生事故。”   不时,汪盐的语音电话过来了。   她在书房的落地窗边和姚婧简短地聊了下,一边摩挲着百叶窗帘上的垂帘,一边和姚婧争取了她的处理办法。   最终姚婧首肯了她的罚条呈文意见,因为这类事故已经几发在姚婧手上出过了,回回公关也没见什么效影。她说,不如由着错题集在那,好好博个立正挨打的美名。   外头才八点多,书房百叶窗是定制的垂帘设置,稍稍拨开些,还能看到中式庭院尽头遥遥星空上的细月。   姚婧相信汪盐写呈文的能力,也相信她去纠察现场的能力。她要她就按程序办,Shirley那头,问责姚婧回来担。   大概和儿子相处得很融洽。汪盐问她,“这么信任我?”   “不信任你,就不会丢给你。以及,我的人,只有我能骂,放心。”   汪盐听这句话,讲电话的手换了下,人也转着朝里,她明明朝电话那头,脸却是对着书案那边的人,“谢谢你。”   其实没什么,就是个门店卫生事故。只是如今竞业环境,搅得各家跟着争奇斗艳。遮掩捂藏、混淆视听。   汪盐挂了姚婧的电话,两手撑在沙发的后背边缘,继续和孙施惠聊天的口吻,“我其实挺意外你要我放弃公关这头的。”   “为什么?”   “……”但是细想,他家原本也不是投机取巧起家的。   “孙施惠,你还会做我们的头部客户吗?”   “你还给他们打工的话。”   “什么?”   “说实在的,你们咖啡做得一般化,还死贵,你以为呢!”   案前的人原本在看他的图纸并回邮件的。看她那头好像暂时告一段落了,移开盯显示屏的目光,转椅往后滑两步,寂寂问她,“忙完了?”   汪盐站在那百叶垂帘边。孙施惠说着,拣起遥控器,把她身后的落地窗帘阖上了。   关住了一整面盐一般的夜色,孙施惠懒懒靠在椅背上,良久才与会人的觉悟,仿佛刚才是他跑题了,现在言归正传。“忙完了,就回答我刚才在外头的问题。白天、上午去哪了?”   汪盐站离案前人二十步的距离。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明明喝了那么多酒,都跟他扯闲篇这么长时间了,他还能绕回来。   他穿了件最简单的白T,落地灯边看,世故与少年对半开。今天过节,汪盐感谢他的花,也感谢他刚才的友情复盘。   说实在的,她不想今天和他吵架,也不想看这样好端端的孙施惠又臭起一张脸。   明明,她每次和他起争执都好生气,甚至,他能占据她一天的情绪内耗。   “去医院了。孙施惠,我是买东西……”   “所以这就是你早上闷闷不乐的原因。”   “?”   “汪盐,不是老汪说,我还蒙在鼓里。你妈是想我们一齐去医院探你五姨父,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不告诉我就算了,还平白让我在你爸那再做一次坏人。”   “昨晚想问你的,你说你去湖州。”   “所以呢,就不能改了,是吧。我不迁就你,你也就干脆不迁就我了,嗯?汪盐,问题是我今天不能陪你去看你亲戚吗?是你压根没想过要我陪,对不对?”   “我……我妈定好的端午过节正好去看一下。你有正经事要忙,就不一定要去啊。我自己去一下就好了嘛。”   “还是咯。汪盐,我对你,可有可无极了。”   一瞬里,汪盐感觉好大一个帽子扣下来,比山还重。   她也难得钻起牛角尖来,“我爸跟你说什么了,他怪你了?你不要听就好了,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我自己都嫌烦。”   “……”孙施惠一改往常,从前这种口角官司,他哪怕胜之不武也要胜的。今天听汪盐这么一句,眼里几乎心灰意冷。朝她赶赶手,要她出去,这是他的书房。   汪盐没听没动。书案前的人再滑椅子到桌边,想抓鼠标点什么的,蓝牙适配的鼠标好像没什么电了,屏幕怎么滑都没反应。气得他一时丢手,骂骂咧咧,“榆木做的。”   不远处的人还在那。幽幽盯着孙施惠,他几发薄怒想任性出口,要你走为什么不走,或者从前那样,叫她滚。   但今时今日的孙施惠不会,也不敢。他太了解汪盐的脾性,倘若他今天任性叫她滚了,她毫无疑问,肯定掉头就回娘家了。   两厢沉默里,汪盐去拾茶几上她的笔电和手机,收拾东西出去的样子。只是没想到,她拔了她电脑上蓝牙的适配器和鼠标来,扔给桌边的人。   孙施惠抬眸看她时,她人已经出去了。   再一刻钟,孙施惠从书房里出来,他原以为汪盐肯定回房洗漱了,搁她那个气性,他甩一回脸子,她一定把他脸子狠狠踩一脚,再冲他甩回来。   这些年,向来如此。   岂料,汪盐把从书房转移出来的笔电、手机,囫囵扔在明间客厅沙发上。   她人在用她点香薰蜡烛的长火柴擦火,点烟。   她从不吸烟的。“烟哪里来的?”孙施惠径直问她。   “琅华给的。”   孙施惠皱眉,“这个该死的老姑奶奶。”   汪盐青涩得很,滤嘴搁到唇边上,吸气的架势,把火柴上的火引渡到烟上。   才吸了口,有什么香气爆出来。她没想到,仰头问孙施惠,“什么味道?”   “你再抽一口试试看!”   汪盐都没听明白他是反话,当真再衔到唇上,还没吸,就被孙施惠走过来摘掉了。   他光火地把烟扔在地毯上,才要拿脚去灭烟的,一看,自己没穿鞋。   又气得没招的把烟给捡起来了,拿手灭了。扔到垃圾桶里。   汪盐见状,忍不住笑出声。   他继续骂她,“笑屁。”   “我知道是什么了,爆珠,对不对?”她指的是刚才烟里的香气。   她也有。只是不在烟蒂里,她有同款的口腔清洗剂,就是爆珠款的,玫瑰和薄荷两种。说着,汪盐就拖她的包来,翻那个银盒子。   汪盐当着孙施惠的面,极为童心地唇边抿开了一粒玫瑰爆珠,给他看,也让他闻,“是不是很香?”   有人用一种很警惕的目光逡巡着她。良久,“你坐小孩那桌喝酒了?”   “没有。他们喝得芬达,我不喜欢。我一向喝北冰洋的。”   孙施惠被她气得破功了,笑出声,再一秒收敛。紧紧目光,提醒眼前人,“没喝酒犯什么傻!”   汪盐瞥一眼他,心想,到底谁是榆木做的。你才是!猪!   她往他嘴里塞一颗薄荷味的爆珠,给他清醒清醒。   岂料,孙施惠这个反骨头,他拿舌尖顶出来了。就跟小时候汪盐不肯吃药一样,多少水喝下去,那退烧药总还在舌尖上,急得汪敏行朝妻子摊手:这什么小孩!啊!   眼下,爆珠在他舌尖上。汪盐看着他,孙施惠不动声色地抿开了,明明薄荷的清凉直冲颅顶,他面上也显得淡淡的。   “是不是和烟蒂里的爆珠一个意思?”她仰首问他。   孙施惠不接招,“不懂,我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汪盐被他噎好几次了,她再不高兴了。才要抬脚往房里去的,孙施惠伸手拦住她,嘴里薄荷的香气还没散,冷冷问她,“烟还抽吗?”   “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可以,你就是不可以。”   汪盐闻着他混着酒气的薄荷味,脑袋也跟着晕晕的,情绪支配理智,她本能地朝他,“孙施惠,你会吐烟圈吗?”   他朝她皱眉。   “琅华会,你会吗?”   “汪盐,你今天是去了趟医院,被传染上什么毛病了?”傻兮兮的,全是些他听不懂的话。   被点名的人一时失语,确实几分失神地看着他。然后,执意得很,“我想看你吐烟圈。”   喝酒的人坚毅的清醒;   清醒的人薄薄的沉醉。   汪盐烟盒里的烟是女士的,细支的身条。   孙施惠摸一根出来,却看不上她拙劣的火柴盒,要看烟圈,就听他的。要她去书房拿他的火机。   汪盐当真去了,结果找不到。他书桌上没有,连抽屉也翻过了。   她再回头的时候,孙施惠已经在书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   遥遥的,他成全她。蔚蓝色的烟雾后头,那人试着吐出一个烟圈。   不大成型,汪盐客观批评,“没有琅华吐得漂亮。”   有人胜负欲上来,嫌她的烟太细了,他要换自己的烟。汪盐笑话他,“你就是到七十岁都改不了争强好胜的性子。”   “我要改了干嘛。我进一步都这么难,我他妈为什么要退。”   他说着,咬着的烟上,簌簌落一截烟灰下来。因为是女士爆珠的,吞吐的气息里,全是玫瑰和他先前吃的薄荷香气。   他人朝她走过来,说找他的烟。   汪盐说没有,“烟和火机都没……”   话没说完,一支烟就喂到她唇上。因为孙施惠尝过了,实在太淡。   有人被迫哑巴。   孙施惠朝她,“抽呀,不是要的吗?”他怂恿她,吐口烟给他看看。   汪盐当真吸了口,可是不能像他们那样熟练地舒展地从鼻息及唇边吐露出来。   有一口还很拙劣得咽了下去,味道不冲,也呛得她直咳嗽。   孙施惠没好气地从她手里接回头,一支烟才吸了一半。他懒洋洋叼在唇边,再次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汪盐?”   他看得出她心情不好,起码心思幢幢的。   她坚定地否认,“没有。”   “没有在这颠三倒四的,嗯?”   他说着欺身来,汪盐没动,身后就是他的书桌,她退无可退。   身影压过来,她拿手推在他心口,看着自己指尖,急智里,也只能随便拣点来说了,“早上的香水味太浓了,熏得我有点头疼。”   孙施惠轻出声,嘴上的烟没移开,再捞她手来闻。   ……   她是半推半就被他抱到书案上的,她不肯躺下去的话,孙施惠怎么欺身来,她也不会理他的。   汪盐很清楚这一点。   看着新裙子里的人躺在他办公的桌上,孙施惠嘴边叼着的烟燃得猩红,他俯身的缘故,不能朝她说话,不然烟灰会灼到她脸上。   偏就他舍不得移开。   因为汪盐难得这么顺从。   她拿手捂着脸,才要他把烟拿开。   孙施惠快一秒,掌心来截一断落灰。   汪盐在他撑手的距离里左右避让地扭了一下,孙施惠这才把烟灭在他够得着的烟灰盘上。再两只手揪着白T的领口,三两下脱了短恤。   汪盐提醒他什么,他不嫌她说教,只咬着她那只染香的手,为难她,“那你帮我去拿。”   晕飘飘也诚然的人,拿脚蹬在他肩上。   孙施惠清算她,“你不和我说实话,害我被老汪数落了。”其实,汪敏行只是在桌上提了句,她们母女今天去医院看老五家了,汪敏行只是感谢施惠帮着打点而已。   汪盐情急之下,拣好听的说,“爸爸有什么资格说你呀,他自己都没去。他自己也烦五姨父爱吹牛……”   欺身在上的人轻飘飘的笑意落到她眉眼上,“可是你不知道泰山大人大过天吗?汪盐,我又没父亲,拢共就你爸这么个岳父,他说我什么,我从来不敢反驳的。”   她明显不信,朝他咬着牙的呸一口。   “汪盐,下次还瞒着我吗?”   咬唇不语的人倔强地别着头,孙施惠拨她的脸过来,要她看着他,保证。   “保证什么?”   “你说呢?”她领口腰身都太服帖,孙施惠骂她成心的吧,穿这么费劲的裙子。   半个小时前,他明明才赞扬过它。   汪盐先要他的保证。   “什么?”   “好好做人。”   孙施惠闻言就笑了,问她,“做什么人?”   “做一个守规矩而不是每次都要我提心吊胆的人!”   于是,守规矩的人抱着她回房了。   有人今天真的过于乖顺,孙施惠哄着她一点点坐上来时,自己都恍惚了,一只手撑在身后,一只手来撩她身上脱了一半的裙子。   他要看,摇摇晃晃的人来蒙他的眼睛。   孙施惠笑出声,长短不一的气息,闻着她手里的香,告诉她,“我看着我的汪盐为了成全一屋子人,自己坐小孩那桌,恨不得叫他们全解散了。”   这个关头都依旧不忘和他作对的人,垂着眸,面色含春也不肯认,“我喜欢和……小孩坐一块。”   孙施惠让她再说一遍,“你怎么就这么不认我呢!”他两只手来扶她,起落间,咬了她一口,汪盐疼出声……   始作俑者反过来也喊疼,“你也咬我了,敢说没有,”他死性不改,手去裙子下,摩挲她咬他的证据。   有人一时羞愤,径直来捂他的嘴,也轻易推倒了他。   喝了酒的人被软绵的人扑了个满怀,身上一点香气对他来说都是助兴。他兴头上来,翻身来捞住她的腰,她不大喜欢他这样,在她背后。   莽撞,任意肆为。且她难逃脱。   可是孙施惠喜欢。   他热爱汪盐这样,逃不掉的样子,一点点像冰水软化在他臂弯里……   沉湎上头,孙施惠都顾不上问她疼不疼,身上的汗蒸腾出来都带着酒意。   而蜷缩成一团柔软的人,只拖着他的手,狠狠咬着,咬得重了,她又好良心地丢开他。   孙施惠乐坏了,一身舒展的餍足地松开她,良久,还不忘居安思危,存疑几分温柔缱绻也几分,拨她的脸来看,也吻:   “今天不对劲,太乖太听话了,汪盐。” 第62章 点点星(9)   汪盐没特别的洁癖, 但也是从来不肯孙施惠从外头回来,衣裳不解的,就往床边来。   今晚她自己破戒了。   没洗澡, 外头回来的衣服,再喃喃一身汗。   孙施惠诋毁她,只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再俯首挨过来, 说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汪盐头也不回地在他脸上推了下。孙施惠轻声笑了下, 在她耳后问她,“抱你去洗洗?”   她精神不济地摇摇头。   都完事了,他也没能把她这裙子剥下来。一面想帮她脱掉, 一面才有工夫问问她,“晚上吃饱了吗?”   精神开小差的人没来由地骂了他一声, “你能正经点吗?”   “什么?”   “……”哦,好像是她听错了。   孙施惠忍俊不禁,“所以现在到底是谁不正经?”   裙子的拉链在侧边,还是隐形的,难怪他迟迟找不到机关。他帮她脱掉了,也认真感谢她,“忙了这一场。”   汪盐没什么所谓地应他,“那怎么办,琅华又不管这些。”   “嗯, 所以说辛苦你了。”   “琅华她……”   孙施惠抽床头柜上的纸巾先帮她擦了下, 汪盐有点不好意思, 他低头, 也不让乱动, 嘴里应着她的话, “别乱点鸳鸯谱。爷爷不会肯的。”   她稍微地缩了下,顾不上羞耻,直追着他的话,“为什么?津明阿哥……”   “叔叔。”   “……孙津明,”汪盐改口,“孙津明明明和你们半点关系没有。”   “谁说没有!”入夏后,汪盐就作主把这中式柱式床四根上支起了蚊帐,孙施惠一开始还嫌土。可是他们院子里里外外都没防蚊蝇的纱窗纱门,汪盐说有蚊子。用惯了,孙施惠也喜欢这影影绰绰四合在里头的感觉了。他撩开帐帘下床去,也警醒汪盐,“那个人没我大的时候就改姓孙了,他先是得了他继父的济,再得了爷爷的济,他敢说他不是孙家人!”   汪盐拥着薄被坐起身,也随着他的步子,视线跟着他,“可是琅华是喜欢的。”她确定,女人的直觉错不了。   孙施惠不理会她的小孩脾气,冷哼一声,“你的津明阿哥不会喜欢她的。”   “为什么?”汪盐追问。   孙施惠:“喜欢和不喜欢,永远都没有理由。懂?”   等孙施惠再次冲凉出来,他看纱帘里的人又躺回去了,大概是累坏了。冷气开得很低,低凝之下,房间里的气息不大清爽,有酒气有香气也有别的。   他来抱她去洗澡,汪盐也迷迷糊糊听到他说些什么,一说孙津明,他努力了这么久不会轻易做谁家的“驸马爷”的,谁不知道驸马向来没实衔职的;再和她说点实在的,“明天再陪你去趟医院……看你五姨父。”   汪盐倦怠的眉眼,听到个什么词,一下子就激灵醒了。头跃起来太快,直接磕在了孙施惠的鼻梁上。   疼得他……恨不得刚才多少夫妻恩情都抵消了。   汪盐知道这种磕到骨头的疼,她一时伸手摘开他捂着的手,帮他吹,口里有证,“对不起。”   “……”孙施惠短发发梢上还有水珠子,眼里沉寂的光。   “我明天要去门店,医院那头你就别惦记了。节后开刀,五姨妈还说等好了,要请你呢。”   汪盐是当真为她的失手而道歉,岂料对面人迟迟没反应,甚至幽幽地盯着她。盯得她不禁要撤回手,才一动作,孙施惠扣住她手腕,顺势捏她的指骨,顽劣也叫她跟着疼,“是相中了你五姨父的主刀大夫,这么戒备地不让我去看?”   汪盐笑着朝他呸,再挣开他的手,从另一边纱帘下来,“你要去就去吧。不嫌累就去周旋吧。”   她拿衣服挡在前头,孙施惠听她这话,才勉强躺下,轻佻数落她,“遮什么遮,后头溜光。”   纤瘦的曲线,莹润皎白的光。   汪盐洗漱回头,床上的人也累了,两只枕头都被他枕在脑后,歇觉样。   外头阿秋来敲门,汪盐才知道,孙津明待到客散最后才走的。   爷爷单独留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阿秋是怕盐盐晚上没吃多少,问他们要不要煮夜宵吃。汪盐摇头,要阿秋赶快去休息,今天忙得不轻。   阿秋再关心施惠,“睡了,他?”   “……嗯。”   “又喝多了。”   汪盐想说,其实没有。你们还是不了解他。   “刚才本家几头在,看着他,又好多话不敢朝爷爷说。”阿秋掩着嘴,小声交代,是几房人想跟老头子借钱呢。   一是朝施惠张不开口;二是到底孙开祥还在,那些平辈老家伙或者与金锡平辈,都轻易不把光给施惠呢。   汪盐轻言问,“那么,借了吗?”   阿秋谨慎摇摇头,不是没有,是不知道。后头的事,估计是交给津明办了。   汪盐回房的时候,床上帐帘里的人,眯眼不动,问她,“阿秋说什么了?”   汪盐悉数告诉了他。   孙施惠冷哼地笑。“随他们去,想是我这阵子不肯他们上门,憋坏了。”   汪盐听他这样的笑,想起先前有桩事没和他说,“节前,何律师上门的。爷爷单独找他的。”   “我知道。”   他知道就好,旁余的汪盐不关心。   她抹着眼霜上床来,孙施惠侧身来,手撑头看她,看她躺下。听她偶然提何宝生,孙施惠其实是不忌惮的,因为何宝生不至于跟她说什么,他不敢。除非他执业证不要了,他合伙的事务所不开了。   溽热夏夜,关在这样的冷帐子里,香气萦萦。孙施惠由衷地赞扬汪盐,“你如今在这个家,比我像个主人。”   “孙施惠,你反思反思,你的那些爷爷叔伯们,为什么没有一个敢开口跟你借钱!”   “我反思个鬼。我懒得听他们哭穷。你看看爷爷早二十年,会不会听他们半个字。那群人无外乎守着爷爷的软肋,一家子骨肉的狗屁话。买房子要借买车子要借,小孩上学要借,滚蛋吧。”   “凉薄鬼!”汪盐嗔他。   凉薄鬼来捞她,“那给我看看你多热情!”   *   次日,一早阿秋来喊他们吃早饭。   昨晚剩下的冰鲜黄鱼,阿秋就弄了雪菜黄鱼面。   孙施惠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呢,汪盐起来了,她要去昨天事故的门店。要阿秋先下她那碗吧,“你别管他。他起来再说。”   岂料人家阿秋头一个主子还是施惠少爷。站在门口,也要喊臭小子起,“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起来弄点鱼汤面,正好醒酒。”   孙施惠没应答,只要汪盐把门关上。   里头衣帽间换衣服的汪盐,一时听阿秋这么体恤的话,居然稍稍有些吃味,不是吃味阿秋没把她放第一位,而是,她好像还不如一个老保姆懂某人。   对着穿衣镜戴她的一对耳环时,一只没拿稳,掉到地毯上。   汪盐弯身去拣,正好最底下一个抽屉没合缝,她去抽拉合上的时候,才发现那截抽屉里全是孙施惠用过或者过时的一些傍身饰品:袖扣、领带夹、腰带绊扣、没油的火机……最点眼的过是他们领证摆家宴那晚,绕在汪盐头发上的那块腕表。   他急着去见合作的赵寅轩,一气之下,绞了表带。   汪盐事后找过,问他放哪了,他也只扔了。要汪盐别管了。   眼下,汪盐从那抽屉里拾出这块断了的表。思忖之余,搁进自己包里了。   她整妆完毕,出来的时候,干脆不识趣地喊床上人起来。“阿秋不是要你起来吃鱼汤面吗?”   床上的人,趴在枕头上,说些不要脸的话,“你要么端给我,我就在床上吃。”   汪盐:“好。等我服侍你坐月子的时候。”   孙施惠笑出声。也翻身来逗她,“别说,真能男人代劳,我愿意替你生。你不是怕疼吗?”   “滚。”汪盐学妈妈催爸爸起床那套,“天好,我要晒被子。”   陈茵女士当真这样,难得一个星期天,爷俩想多睡会儿,陈女士就在客厅里,朝着两个房间里的人来回喊,起来,我要晒被子。   汪老师牢骚得很,这家里那么多被子,你偏我和盖着的这条过不去!   孙施惠和他那倒霉催的老丈人差不多,“别闹。我待会起来我晒。”   汪盐不信,不信他能记住且会干这么婆婆妈妈的事。   某人浑来劲了,“我今天啥都不干了,就坐在院子里晒被子,你别不信!”   汪盐一时拿他没辙。   孙施惠再懒懒躺着看她几眼,“你也心疼心疼我,都是我在付出,你在享受……”   汪盐没等他话说完就走了。   她没时间陪他在这轻佻、胡言乱语。   去爷爷院里吃早饭前,她绕到琅华院里,一来想看看她昨晚一役后的情绪,二来,汪盐确实有事求她。   琅华在院子廊下支了个跑步机,难得没跟她那懒骨头的侄子一样。汪盐走近的时候,也由衷地赞叹琅华,“果然美丽的女人都是愿意和时间战斗的。”   琅华的脑回路不觉得是赞美,反而觉得汪盐阴阳怪气。声色场合从来没输过的孙家大小姐,眼睛毒辣,一眼看出点什么,“嗯,你的时间都拿来夜间战斗了。”   汪盐今天通勤妆领口,系了条简约的吊坠结丝巾。   孙施惠昨晚的话还在耳畔,汪盐却不以为然,她确实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但如果闺蜜情谊的视角,她会鼓舞闺蜜每一份动心的情绪。   有时候,情绪也是一种价值。   女生告白也从来没什么。只要对方值得。   但很显然,昨晚孙津明让琅华受挫了。   汪盐今天事多,她也知道琅华心高气傲,她们如今的关系,实不到交心的地步。既然不能到鼓舞,那么先暂时安抚吧。“我昨晚抽你送的烟了,好有趣。”   跑步的人一身的汗,斜睨的目光,“谁送你了,是你要的。”   汪盐从包里拿出那只表,“姑姑认识的人多,眼光也好,能不能帮我修复一下这块表带。”   她说的是修复,不是换。   “你开什么玩笑。”琅华从跑步机上下来,拿毛巾擦汗,一看就知道出自孙施惠。他是这个牌子的忠实用户。   琅华目露几分嘲讽,“原装就是原装,原配就是原配。你不知道他戴这些玩意,从来不换不修的吗?”   “嗯。这块除外吧。”汪盐坚持,她和琅华说实在话,“因为我也买不起同款赔给他。”   她想把这块修复一下。份外,送块她买得起的。一份是赔,一份是礼。   琅华浸淫在奢品的圈子里,什么高奢都见过,当然,也什么样的女人都遇到过:   野心勃勃想博出位的;厚颜无耻沾有钱有家室的男人的;装腔作势一身名牌品、荷包里的钱不够付下个月房租的;撒娇卖乖供着男人优越感哄钞票的;委里委屈表示名利都不要的……   汪盐这样诚恳表示买不起但又耿头耿脑的还真不多。   “你买不起,孙施惠买得起就行了。”琅华赶赶手,要她走。   “他买得起是他的,我只是想买份我力所能及的礼物还给他。琅华,我这样的顾客,在你店里,你应该也会接待吧?”   “……”   “礼物无罪,顾客万岁。”汪盐说,他们同为服务行业,这点敬业精神还是要有的。   琅华眯着眼投一下汪盐,接过她手里那只断开的表,嘴里依旧不饶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女人给男人买礼物,不是个好征兆。”   汪盐交代完诉求,转身就要走,都走到院门口了,站在一面凌霄花墙边上,遥遥喊琅华,“姑姑,你和我一样,道理都懂,但好像生活里,用得着道理的地方,其实并不多。”   *   等人的空闲里,店里播着一首老歌,其中一句歌词很有意思:   眉毛那么短,天涯却那么长。   边上有个妈妈在讲电话,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拿平板玩过关游戏。   咖啡店里,小孩能喝的饮品并不多。兄妹俩守着平板里的游戏,津津有味,碰翻了一杯芒果冰沙的饮品。   事发突然,杯子倾翻,两桌又挨得近。盛吉安一只皮鞋上,全是冰沙。   钟齐民赶到的时候,他们这位出了名的好脾气盛学长,非但没有怪人家小孩子,反过来安抚孩子母亲,“不要紧,小孩子难免毛毛躁躁,哪怕是教育,也回去教吧。”   孩子妈妈连连道歉,又问先生鞋子要不要紧。   盛某人摇头,善意的笑容,“还好脚里没潮。”   妈妈更是局促了,说要赔一下洗涤费用。   正巧老同学钟齐民来了,化解尴尬也是有意结束这没意义的对话,“这样吧,请我同学喝杯咖啡?”   孩子妈妈即刻点头了。   这才风波停止。   钟齐民笑话盛吉安,“你怎么连人家有娃的妈也能招惹到啊。”   盛吉安喝一口冰美式,再往椅背上懒懒跌一下,冷冷眉眼,“别胡说。”   老同学见面,叙旧也谈正经事。   钟齐民是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经纪,他如今只做高端房产的经纪约。盛吉安找到他时,钟齐民就丑话讲在前头,那个小区赁的话,不便宜的。   盛吉安轻巧地应一声,把房子的诉求交代给老钟,要老钟可以的话,尽快帮他办吧。   老同学叙旧的八卦,“是赁了和女朋友住?”   盛摇头,“给我妈。顺便,雪霏如今也在S城落脚了。她那个马大哈的性情,有一千用八百,暂时赁给她们一起住吧。过渡好了,雪霏再搬出去。”   吉雪霏是盛吉安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父亲出事后,妹子一直跟着他。   钟齐民听盛吉安的口吻,“你回来任职还回B城?”   盛吉安点头。   原本他那个交换名额,就是集团内部干部擢取的进修。毫无疑问,他肯定回去等着升职的。   钟齐民也替他开心,他们当年的状元郎总算熬过来了。   盛吉安母亲动了个腰椎上的手术,术后疗养离不开人,也轻易挪不到B城去。上了年纪的人,都有点安土重迁的思想。他干脆由着她们去,一面赁房子,一面约家政阿姨。   他朝老同学吐露几句牢骚,这一向烦得很。   钟齐民满口应下盛吉安的差事,再问他在这停留多久,时间赶得上的话,吃完他的喜酒再走?   钟说,都是老同学,他也不客套了,方便来的话,咱就口头算请柬了。   盛吉安先说恭喜,再说他月底走,既然是喜酒,他一定去喝一杯。   邻桌的那杯赔罪的咖啡送了过来,盛吉安没和对方再客套什么,推给了老钟。正巧手机备注喜酒时间的时候,看到这家咖啡店公众号刚推新的文章,是则卫生事故的道歉声明。   盛吉安扮作无意地问老钟点事。   “什么?”   “汪盐……”因为她是他们班主任的女儿,那时候班上男生没人不认识文科班的汪猫猫的。   盛吉安和汪盐走得近,他们私下就老打趣他,老汪一找盛,聊题也好,聊他的竞赛也罢,大家都说,岳父又找准女婿喝茶了。   “我听说她结婚了。”   钟齐民喝一口冰咖啡,面上淡淡地咳一声。“啊,是的。她老公……你认识。”   “是谁?”   “……孙施惠。他们婚事办得很低调,孙家嘛,你知道的,人家请得都是生意利益往来的人,孙施惠那个傲慢调调,就咱们老同学群里都知道他结婚了,但是他没请任何人。 ”   作者有话说:   歌词一句出自黎明的《半生缘》 第63章 点点星(10)   钟齐民的一番话一口气道完。   盛吉安脸上有着如释重负又果不其然的笑, 白皙清瘦的下颌线紧绷之余,整张脸有种苍凉的诡谲。   他好半晌没说话,最后是钟齐民拿别的话头岔过去了。说他下头还约了客户看房子, 就不能久坐了。总之,他交代的事,一准给办。   盛吉安一个人在位置上枯坐了会儿,直到接到一则工作电话, 他人还没去赴任, 但负责的项目一直在跟。   盛吉安起身的时候,落座的椅子归位,桌上连同老钟喝剩的杯子, 一齐收拾扔进了店里垃圾分类的回收筒。   当初她接到这家茶歇品牌的offer时,盛吉安还在读研, 他有心接她去B城。   汪盐拒绝得委婉,说等他毕业再说。而且,她一时也难跟她父母开口。   盛吉安那时就问过她:我始终比不上你父母两个人,对不对?   汪盐反复翻看着她收到的邮件offer,说不一样的性质,怎么比?再有,我始终想试试,做得好了,平级调到B城也不是没可能, 对不对?   他那时候就说过, 看似温和娴静的猫猫, 实际上比谁都倔强, 有主意。   谁都不能做她意愿的主。   三日后, 钟齐民那里有了消息。钟盛二人依约看房的时候, 盛吉安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也不再看另一套,他相信第一眼缘。   站着,就把租赁合约敲定了。也实在急,他母亲那头一周后就出院了。   房东挂租的时候房子已经保洁过了,急事急办,盛吉安交付了一季度的房租连同钟齐民的中介经纪费也一分没折扣。   老钟说:“你这样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怎么说,都是我讨巧了。没的再叫你赔什么的道理。”   盛吉安还是那样。他上学那会儿就是这样,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吉雪霏喜欢朝着太湖的阳台,站在外头吹了好一阵子溽热带湿的风,进来的时候正巧听到这一句,酸得牙都要掉了。   钟齐民朝老同学的小妹道:“别不信啊,你阿哥当年迷倒三个年级多少小女生。”   一到学期末,赶上圣诞节和新年元旦。盛吉安能收到的卡片和情书,通麻袋装都不为过。   雪霏跟着大哥的同学一齐数落亲哥哥,“哦。弱水三千,偏就只取一瓢饮,是不是?”   房子已经定下了,盛吉安才当下的“地主之谊”,分烟给老钟抽。   他点了点烟灰,剜一眼雪霏,警醒她,“你只能住到我走之前。我一走,你也不高兴和我妈同一屋檐下了。所以,别胡闹了,好好工作,好好攒你的居所钱。”   雪霏朝大哥撇撇嘴,她才不怕呢,“说到你的一瓢饮,你就掉脸子。哼。”   钟齐民在边上咬着烟,纯当自己是聋子或者傻子,听不懂。   嗐,什么一瓢饮不一瓢饮。能轻易丢手,再被别人轻易握去的,都不是一瓢饮。   沽名钓誉的高帽子罢了。   岂料,两支烟相约抽到尽头的时候,盛吉安莫名其妙来了句,“有时候,先来后到,确实很霸道。”   直到送走了钟齐民,雪霏开着大哥的车子去把酒店的行李搬了过来。盛吉安都在临时的书房里忙工作,他忙事的时候向来不近人情,不肯人打扰,也不喜欢被人问吃什么喝什么这类的关心。   他要雪霏出去,自己顾自己。“哦,对了,下午四点约了家政阿姨来见工。你看着办,房子再保洁一遍,以及烧几个家常菜。”   “烧什么呀?”雪霏从前在家里就什么都不懂,这些年在外头,也是吃西餐的多。要么就是大哥弄。   盛吉安啧一声,是嫌她烦了。   “好了,我知道了。烧你们江浙菜好吧啦!”她说完就要跑。盛吉安提醒她,把门给我带上。   雪霏最讨厌这样的大哥,“臭脸!”   到了约定的时间,人家家政阿姨上门,训练有素,干活也好,说话也好,都没甚动静。   盛吉安是被雪霏吵到了。   她在外面沙发上,戴着降噪头戴式耳机,在打游戏。   游戏里厮杀的如火如荼,嘴里也禁不住地各类过山车般的兴叹话。   大哥出来扑克脸,雪霏没空理他,因为在直播。大哥也不懂自媒体的意义。   那头见工的家政阿姨已经忙完她两个半小时的活了,她误认为兄妹俩是情侣,才要和雇主先生攀谈几句,说现在的小女生都这样,她女儿也这样,三句话不离游戏。   “先生倒还蛮宠女朋友的。”   “不是女朋友。是一个爸爸的那种妹妹,别误会。”   阿姨这才洋相得表示嘴快了,说话间,她把厨房料理台上的菜一一端到餐桌上。她今天见工无论合不合格,都按约定的见工费劳作。   但看这样品相、腔调的雇主,虽不大温和,但斯文有礼,想生病的妈妈也不会刻薄到哪里去。主要是这位先生一表人才,阿姨一时审视之余,倒也希望今天能见工成功了。   桌上三菜一汤。   菜是刚才小妹把手机给阿姨,要她自己看,看买点什么。总之,一日菜金费用内,烧几个家常的江浙菜。   其中荤菜是芋头烧肉。阿姨还解释,芋头就是江北常见的龙香芋。   炒菜是一盘山药木耳炒肉片,一盘应季的红苋菜。   汤是鱼圆肉膘小肉丸并一把鸡毛菜烧得杂烩汤。   雇主先生连尝都没尝,先开口歉仄,“是我没关照到。不好意思,我不大吃山药,我母亲她们也不爱吃,这个食材以后就不要做了。”   “啊,我问过小妹的。”阿姨生怕他觉得她没质素。   “嗯。她不晓得,只是我不能吃。”雇主先生拾起筷子,略微地尝了尝,中规中矩的手艺。   芋头烧肉,他在外头这几年都没再尝过了。   他还记得有人大年三十的生日,年年难见到她。给她打电话,她偶尔俏皮起来,就会问他,“吃芋头了吗?”   讨好彩头的习俗里,就是年三十吃芋头,来年遇好人。   盛吉安郑重告诉她,我明明已经遇到了。   电话那头的人:哦。是谁呀?   是一只猫。他逗她。   *   晚间,趁着探视时间没过,盛吉安再去看了趟母亲。   盛母照例说了些劝功名的话,一味逞强说她这里不要紧,要他紧快去赴职。男人,没什么比立业更重要的了。   “小安,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痛快,可是,后头日子还长着呢。你要知道,你熬过三十岁再谈儿女事也不晚的。男人不比女人……”   “今天药都吃了吗?”盛吉安冷冷截住母亲的长篇大论。   “我晓得你不爱听。”   “晓得就不要说了,我心里自有数。”   再驱车从医院回头,回住处时,客厅里已经熄了灯。难得,雪霏今天这么识相地没动静了。   盛吉安连灯不想开,往沙发上一跌。拿手很搓了几把脸,才勉强赶走些疲乏。   他号码没换,回国后办理了复机通讯,存在卡上的那些联系方式也都有备份。   盛吉安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这没开灯的房子里枯坐了多久,心理建设之后,才在若干联系方式里翻出一条。   其实他记得她号码,就是不想动任何心智。没任何防备地,他在滑页里看到她的名字。   年少无知那会儿,腻歪时,他给她备注老婆。   汪盐不肯,她说猫猫、盐盐都可以。老婆不行,太腻歪了。   夜阑人静,心才最趋于真实。盛吉安这一周反反复复的情绪,都始终难咽下一口气。   他可以接受她成为任何人的妻子,他必将祝福她。因为汪盐值得。   可是,偏偏孙施惠不行。   盛吉安有满腹的话,想找她求证一下。哪怕她冷漠地说,是的,如你所想。   -   没开灯的客厅里,微蓝的光源下,有人悄然出现在沙发后头,用一种极为乖张的口吻念出了盛吉安编辑的一行字:   汪盐,方便的话,我想见你一面。   饶是盛吉安这样四平八稳性子的人,也被吓得不轻。锁屏了手机,掉头就光火地骂吉雪霏,“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自幼娇纵惯了的独生千金,哪怕落魄了,也一身难改的脾性,“大哥,约人家已婚妇女是不道德行径哦。而且,这年头,谁还看短信啊。”   盛吉安动怒之下,重新解锁屏幕,把那行字删得干干净净。   然后,也呵斥雪霏回房睡觉。   一切,归于死水般的平静。   *   孙施惠和汪盐说过,有些交际场合,得坦诚相见的。   那时候,他们聊点什么,还只是普通朋友的界限。   如今,他说他要去赴齐主任的局,关起门来,夫妻的私房话,就说得更言明了。“那些个老狐狸,说些什么,他生怕有小辫子给你逮到。所以,都喜欢和你光着膀子说话。”   没任何通讯设备在身。   汪盐哦一声,她有点猎奇心理,说还没去过那些场合。   孙施惠笑,笑有些人没去过,倒是会脑补。“所以,你以为什么场合?”   “大概和我们去温泉酒店不一样的场合。”   “大概你个头!”孙施惠骂她,再问她,她往年团建去温泉酒店,都在哪,玩什么。   泡温泉,打牌,按摩。   她去年双十二后去的,遇到的那个足底技师是个男的,给她捏的。汪盐讲得绘声绘色地,她真的特别怕痒,人家技师才碰到她,她就缩回脚,要么就疼得高一声低一声的。   总之,很尴尬。没几分钟,她就喊停了。她怪姚婧恶作剧,也实在受不了男技师的手劲。   一言以蔽之,她不爱足底按摩。   等汪盐没所谓地讲完这一段,孙施惠用一种很鄙夷的目光审视着她,嘴里寂寂有词,骂她和她的中年企业家女老板,“俗!”   汪盐满不服输,“我不觉得。除了我没适应人家技师小哥的手劲,其他我还蛮喜欢的。”   有人过来拖她的脚,要她告诉他,喜欢什么,什么手劲。   他不知道捏到她脚底哪里了,汪盐说好疼,“是什么穴位?”   孙施惠觉得她这些天像是改了性子,偶尔蹦出来几句,很像撒娇。又过于软糯,他前几天就笑话她,端午节过了,别还实心的糯米啊。   汪盐懒得理他,说以和他同一生肖为耻。也不稀罕骂他,猪还是狗,因为他不配,不如。   眼下他和她胡诌,告诉她,她疼的是什么穴位,“肾。”他说他找到她老是那什么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的原因了。   “呸。”她朝他窝心一脚。   被挨了一脚的某人,懒懒起身,要去赴应酬局,临走前还莫名其妙地提要求,“以后不准点男技师。”   “凭什么。”汪盐才不听他。连琅华店里都好几个男销售呢。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科学依据,但也有口口相传的试验道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有时候,人就得务实地相信,疲劳疲乏平庸的时候,需要一些风景来提神。   汪盐觉得这没什么可羞耻的,这是人最基本的审美。   孙施惠没空陪汪夫子吊书袋子,总之,她说破天,也不准点男技师了。   “为什么?”她拿平板投屏到电视上,难得有闲心,追起网剧来。   孙施惠拾起外套要往外头去,被她连问了两回,他才淡淡瞥她一眼,“因为不喜欢任何人听你的声音。”   汪盐真的一秒愣在那里。因为她听懂了他的话。   剧里正好播到造反上位的太子男主,执意要纳罚没教坊司的女主为侧妃。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在男主口里幽幽然道出来,有几分势在必得,也有几分心有不甘:唯她,甚得孤心。   外头司机老姚难得进来等施惠。因着节前老姚家进了个孙子,照例给孙家几处都分了红蛋。没敢送到孙开祥院子里,一来怕打扰他养病,二来也怕老爷子多心。   汪盐得了人家伴手礼,也让阿秋捎过去两个人情份子。说一个是爷爷给的,一个是他们给的。   孙施惠知道这事,汪盐跟他提过。没成想老姚又客气回来,拎了一篓子鸭蛋和一篓子白玉枇杷。   说是家里见者有份。老姚实在地搁在廊下,人都没进来。   汪盐出来和他说话,“早知道不要阿秋捎给你了,这一送,又折腾你还回来。倒是我们落了个嘴上便宜。”   老姚憨憨笑两声,说都是时令货,不值多少钱的。“反倒是你和施惠封那么大的人情去,叫我们过意不去,家里头都说我了。”   汪盐站在廊下,俯身拣了个枇杷剥着吃,朝老姚摇摇头,要他下回不要这么客气了。本来就是喜庆的事,大家一道开心开心。   正说着闲话呢,孙施惠跟着出来。全由着汪盐应付他们,只问说完了吗,说完我要走了。   汪盐当着阿秋和老姚的面,没和他贫嘴。只提醒他,“别喝酒。今天本来就是该你守夜的。”他倒好,把琅华吆五喝六地喊回来,自己倒是一周四天不着家。   “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正主夫妻俩说事,旁观者也不好插话,只垂手等着。   “我给你打电话,也要你清醒着啊。”   “你放心。”孙施惠担保的口吻。   汪盐这才不说话了,预备回屋去,孙施惠又逗她,“要不晚上给你带夜宵?吃什么?”汪盐前段时间夸阿秋黄鱼面做得好吃,孙施惠说,黄鱼剁泥包的馄饨也好吃的。   “不高兴,怕胖。”说着,扔下话就进里了。   老姚和阿秋嘴上不说,心里一致琢磨:太阳明天指不定从哪边出来呢。   *   孙施惠来这种会所,哪怕一身冲凉的出去,到家他还是会再洗一遍。   也不大喜欢把后背给人,哪怕是松泛筋骨。   今晚也不例外,技师才上手捏了几下,他就慢抬手,示意谈事,要后头人的先出去。   赵寅轩那个民博项目就是齐主任帮着牵头,个中才会这么顺当。老齐同孙开祥当平辈论的,然而轮到老头的孙儿,他又反过来喊施惠阿弟。   老齐千叮咛万嘱咐,工程给我保质保量地完成。这个小镇项目囊括旅游、场馆、产业几个集聚区,立得起来,你孙施惠的名字就牢牢夯在奠基石上了。   这个项目从闻到弦机,到策划再到亲自飞过去拜会赵寅轩,以及和爷爷几发辩驳,孙施惠是当真一步步蹚过来的。   他之前就跟老齐透露过,不怕你笑话,我把本都压在这上头了。   老齐浑不相信生意人的本套本一说。反怪起施惠来,你但凡嘴上讨巧点,你家老爷子也不会箍你这么多年。   孙开祥的心病无非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齐主任觉得施惠但凡能早几年成个家生个孩子,老早就把老头架空掉了。偏这个小阿弟不肯低这个头呀。   生个孩子。孙施惠嗤笑,说自己还没这个福气。   包间里没有旁人,老齐饮尽杯中的茶,搁回杯盏的时候,阖阖眼皮,“怎么,家里这位也是个应付差事?”   当初施惠摆喜酒,没有给齐主任他们递请柬,齐某人亲自上门去讨酒喝,算是给足了孙家人的颜面了。   也是想瞧瞧,一向没什么男婚女嫁心思的小阿弟,陡然间就结婚了。新娘子什么来头。   那天齐某人见到了。   哪怕眼下,齐主任也不大相信是政治联姻。明明,对方就是施惠欢喜的那种,漂亮,解意,但又不肯轻易服输。   孙施惠对着齐主任不怕说真话,因为后者疑心病重,你说什么,他都得存疑剔掉你真心几分。   “就这么说吧,我要是把爷爷那份正本遗嘱给她瞧,我站着娶十个八个,她都不会稀罕的。”   老齐起来自己续茶,顺道也给施惠续一杯,老哥哥朝小阿弟说话也是批评,“那么就是你施惠不对了,太傲慢了!”   “怎么能傲慢到明明心有戚戚了,对方都没能明白呢?”   孙施惠松散一身浴袍,饮一口正好温度的茶,徒然一笑,往躺椅上一跌,一只腿懒懒支膝,偏头正好吐出点茶滓来,“我不要她明白,我只要她在。”   与其明白来明白去,合合散散的。孙施惠明明要的更直截了当,她哪怕不那么全心全意,人活生生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齐主任是过来人,训斥施惠,这样的行径可不行,要吃苦头的。不是你就是她。   孙施惠怔了会儿,“那就是我吧。她这些年也没少让我吃苦头。”   洗漱出来下半场是牌局,包厢里冷气浮得低低的,有檀香和桂花的香气。牌室和里间谈话的当中拿一面屏风作格挡。   屏风满面一幅苏绣。绣得是面白猫戏蚂蚱。   三缺一,孙施惠站在那面屏风前头抓一把瓜子,他只剥不吃,并给老姚打电话,要老姚先回去,不必等他了。   他要老姚打车子回去。散局后,孙施惠自己开车回去。   岂料老姚不肯,说汪盐关照过的,施惠开车莽撞,这个夜星里头,宁愿他自己打车子,也不要给他开。   孙施惠剥瓜子呢,手机开的扬声器,包厢里连同齐主任都听见了,齐主任打趣施惠,“噢哟,这就是你说的这些年吃苦头了啊!”   某人难得几分得意,面上不显,只问老姚,“她真这么说的?”   老姚耿直答是。   施惠让老姚上来一趟。那头生怕施惠浑不吝,偏要留车钥匙下来。   施惠好脾气得很,“不要,不要车钥匙,你上来趟。”   结果,施惠拿会所包厢印着logo的餐巾纸,包了一纸巾的瓜子仁。   他剥的。   臭小子要老姚带回去给汪盐。   老姚用一种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在这发疯的神情望他。   某人不以为然,拍拍手上的屑末,全不在乎边上人怎么笑话他,“拿回去交给她,她就明白了。”   明白他非但没有喝酒,且清醒得程度。   老姚向来敦厚老实、缄默守规矩,捎走那包瓜子仁也忍不住诋毁一下施惠了,“你早这样孩子都上小学了。”   施惠今天心情很好,吓唬老姚,“我听到了啊。”   司机去了后。包厢里的人还在等人齐。   齐主任的妻弟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孙施惠拾掇心神,骂人,说就是三个轮也开到了,这是搞什么名堂。   觉头都被他等上来了。孙施惠索性去里间塌上眠一眠。   他的微信是没有朋友圈这种鬼东西的。应酬交际也不靠这种媒介。   属实今晚是百无聊赖了。   孙施惠大略地扫了下朋友圈,日常给汪盐的那些流水账点赞。例外一个得到他吝啬赞的是高中同学钟齐民。   因为人家发了个电子婚纱照分享集。孙施惠压根没点开看,也不晓得老同学的新娘子眼睛鼻子怎么长的。   只心情大好地点了个赞。   他们高中原先有个班级群,还有个年级群。孙施惠被拉进去过,他嫌里面整天呱呱鸟的没正文,平白占据他信息栏一个条目。没多久就退了。也再没人敢招惹他。   钟齐民月底结婚,免于麻烦,把能联络的人都拉在一个群里。   给诸位发电子请柬。   孙施惠自然不在其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钟齐民这头破天荒地发现他们有个有钱少爷这回好把光,婚纱照集锦链接分享出去没多久,万年冰山客的孙施惠竟然给他点了个赞。   或礼或利,钟齐民都想着趁着这个契机和老同学都叙叙旧。   他当机立断地给孙施惠发了条短信。   起初只寒暄貌,说些感谢之词,也反过来说些祝贺词,饶是晚了快半年了。   孙施惠那头寥寥回复:多谢。   钟做房产经纪的,最不怕客户冷场。打铁趁热,说晓得老同学日理万机的,不知道肯不肯赏光来喝杯喜酒呀。   孙施惠那头迟迟没回复。   几分钟后,他却给钟齐民打来了语音通话。   原本钟齐民还以为会有戏,岂料孙施惠还是说些冠冕堂皇的推拒话,说有生意和家里两头顾,实在去不了了。   不意外。上学那会儿,他就离群索居的少爷派头。   就在钟齐民不穷追的时候,孙施惠问他婚礼酒席在哪里办。   得知是花都酒店,孙施惠说明日跟他们负责接待婚宴礼宾的经理打个招呼,要个折扣。   这份折扣,就当他老同学随礼了。   钟齐民上学那会儿和孙施惠还算有交集,一起打球一起去蹭他们住宿男生的热水澡,也一起取笑过汪盐。只是后来大学分散了,到底家庭根基不一样,眼见圈子也不同,强行兼容反倒狼狈。   孙施惠这种阔少爷,随礼也和别人不同。   他不稀罕封什么人情去,倒是婚宴酒席这种大头上,让个折扣出来,比那些所谓的人情份子实惠得益多了。   次日,钟齐民接到酒店那头礼宾部新更新的账单,赫然一啧舌。   这个折扣,可真不是个小人情呀。   钟齐民连忙给孙施惠再打电话,他秘书接的,直到中午,孙施惠才有空回电给钟齐民。   钟齐民连连表示,施惠这样,叫他和未婚妻实不敢当。   孙施惠淡然回应,别放在心上。他和酒店那头正巧有合作往来,他和汪盐结婚又在家里老宅办得,没用得上酒店那头的人情,这回补个小礼给他们那头的负责人。   未婚妻说什么都要他请人家同学来。   钟齐民怪未婚妻不知道情况,要她别说话。电话里只再三表示实在受之有愧,孙施惠又没时间来喝喜酒,“给你和猫猫同学寄份伴手礼吧。还是填你老宅的地址?”   孙施惠世故地笑,说就免了吧,替你小子省一份。   两厢就准备客套地挂电话了,钟齐民拿人的手短,这才跟施惠说了实话:你也不能来,其实。你来了会出事的?   “怎么,怕我抢了你新郎官的风头?”孙施惠比当初随和多了,也舍得玩笑了。   钟齐民讷讷笑两声,奉承施惠,你来的话,肯定是抢不少男人的风头的。“……主要是那谁答应来了。你俩……最好别同席。”   “……谁?”某人问出口,电话那头短暂沉默。这头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这通寒暄祝贺并世故心机的通话收梢前,孙施惠临时改了主意:“伴手礼寄到我老宅那里吧。” 第64章 点点星(11)   陈茵头两年宫颈上检查出些毛病, 加上积年的劳作看档案,眼睛、腰椎都不大好。   住院开刀期间,汪敏行就和她商议, 不行提前办离退吧。   汪盐也侥幸妈妈的病理检查没什么恶性后,附议爸爸。左右,家里也不等着妈妈开工资。   办提前离退这事,孙施惠还多少帮了点忙。但陈茵养病那段时间, 他不大上门的, 因为知道师母好面子,又是害得妇科上的毛病。   真真是陈茵疗养出来后,孙施惠才往常那副吊儿郎当样上门来, 丁点没把师母当病人,只和她玩笑, 好像还胖了些。叮嘱师母千万别把老师宽慰的话太当真呀,该减肥还是要减,您瘦点好看。哪怕减不下来多走走也没坏处,对吧!   别他人也许会觉得孙施惠这话傲慢离谱极了,汪敏行知道偏妻子就是受用臭小子这套。   陈茵好面子又逞强,一般人上门叮嘱好好养身体什么的,她没准还会多想;偏孙施惠这样,陈茵反而添信心了。   因为她知道,有些人说得不过体面话, 而施惠只会朝她说里子话。   这些年, 四时八节的, 孙施惠饶是做了汪家女婿依旧还是保持着陈茵引以为傲的礼数:施惠从来上门先给她打电话, 方便, 他才过来。   不像有的人。   陈茵到现在还说这话。她对盐盐头一个对象, 印象差就差在这儿:人到楼下了,才说想上门和长辈打个招呼。   汪敏行理中客,到底是他的门生。他试着开脱几句,“好了,别上纲上线啊。人是你女儿领上门的,你怎么不怪你女儿。”   “你晓得什么!”陈茵朝丈夫投一眼。   汪敏行不大买账,说孙家从小什么熏陶,孙开祥恨不得戒尺不离身的教训。施惠跟着爷爷进出,又都是场面来场面去。那小子最偷奸耍滑,他顶知道你吃他那套。   而有些孩子嘛,到底从前跟着妈妈讨生活,单亲独个的,有所不足,在所难免。   陈茵最烦老汪把相学生那套搬到家里来,“嗯呐,你胳膊肘到底朝哪头拐。怎么我说个什么你都要和我顶真的!”   “客观实际看问题。”   “呸。都等着你客观实际,你女儿喝西北风去吧!”外头已经五点半了,原本老两口随便弄个一菜一汤也就对付一顿晚饭了。孙施惠临时打电话过来,说他和盐盐过来吃晚饭,问师母额高兴带他们的烧?   陈茵朝老汪吆五喝六的,掉头又要他下去买点熟食。   汪敏行提醒,“你女婿不是说他们自己带菜来?”   陈茵逮住他一个吃口,“你就是一步都不高兴动。只等着吃现成的!”   老两口日常一拌嘴。没多久,孙施惠在楼下泊车的动静就传来了,陈茵给他们开门的时候,却只见施惠一个,他手里当真提着熟食和花雕酒。   “盐盐呢?”陈茵问。   孙施惠自顾自进来换鞋,面上淡淡的,“她说自己过来。”   陈茵敏锐,听施惠这话,不禁往他脸上扫一下。只见臭小子和颜悦色地也投师母一眼,“怎么?”   陈茵摇头。要他进去坐。   孙施惠自然地领命。他工作缘故,向来四季都是单衣的衬衫西裤多,一进门就脱了外套,打散袖子去洗手。   很寻常貌地跟二老说话,高考刚过,孙施惠问老师,怎么样,今年咱们校能出几个状元?   汪敏行听不出玄机来,只问他今天怎么有工夫过来了?   孙施惠:“来陪你喝两杯。”   “出什么事了?”汪敏行听到这找酒搭子的话,倒也有点醒觉。   孙施惠拣一颗餐桌上洗出来的黄樱桃吃,不置可否的样子。稍待,才开口,“能出什么事?来陪你们吃夜饭啊。”   陈茵手里提着施惠带过来的吃食,还没搁下来呢。见他在客厅里闲散地踱步,掉头来问师母,“五姨父那头怎么说了,手术还顺利吧!”   “顺当得很。昨天我和你老师还去看了呢。”   “那就好。我没去得成,也是汪盐有心瞒我了。师母,这点你得替我正名。”有人懒散吃两颗樱桃,要往垃圾桶里吐核呢,又想起这是生活垃圾的篓子。把核吐手心里,人往厨房来。   陈茵由着他走近两步,看施惠脸色着实不大好。饶是四平八稳的,可不大同他们嬉笑了。   孙施惠把手里两颗樱桃核丢进厨余垃圾桶,再去洗手时,陈茵顺势把吃食搁在流理台上,一本正经地问他,“怎么了,两个人吵架了?”   孙施惠扯一块厨房纸巾下来揩手,偏头投一眼师母,没首肯也没否认。   静静,把手里的纸巾扔到另外一个篓子里,人站离门口还有几步远,他准头很稳,一扔进筐。“师母……”   *   汪盐过来的时候,他们桌上菜都布好了。   她包和笔电还没搁下来,就看到她爱吃的盐水鹅、凉粉还有卤水煮得豆腐干。   这一路赶过来,本来以为没什么胃口的,也被这熟悉的小时候味道给激发出几分果腹欲。   她人还在门口换鞋子,今天早上出门穿了双新高跟凉鞋,又跑了半天的外勤。汪盐脱鞋的时候就喊妈妈,问家里有没有创可贴。   “我脚后跟破了。”   陈茵寻声过去,一望,当真脚后跟破了块皮,红肉现现的。陈茵连忙要盐盐先去洗一下,再贴胶布。   妈妈又唠叨的口吻,说盐盐这左脚后跟有反骨头,回回穿新鞋子都要磨脚。   母女俩洗手的洗手,拿胶布的拿胶布。直到汪盐贴完胶布,又洗了回手,来吃饭,桌上的某人都没多大反应。只顾着搛他的花生米,然后和他的老丈人聊某个战争片背后当年真正的史料。   孙施惠听得津津有味,花生米稳稳搛在筷头上,就是不往嘴里送。   汪盐看他两眼,他也浑然不觉的样子。   陈茵给她盛来一碗饭,不期然地在桌下踢她一脚。   汪盐正迷糊着抬头看妈妈呢,孙施惠把花生米送进嘴里,问老师,“再添点?”   汪盐匆匆顾妈妈一眼,再听某人声音,视线移到他脸上,他依旧没事人的样子。仿佛汪盐的一举一动,对他可有可无极了。   看清他们喝的是黄酒,汪盐不禁出声,劝阻的口吻,却是朝爸爸,“你这几天喝得不少了,顾着点身体。黄酒容易上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汪敏行在家坐着,大重天小重天地被管着,干脆拉人挡拆了,“你多管管他。我就少喝了。”老父亲不明就里,到底男人粗线条些,也是喝酒了,到现在还没发现,女儿女婿没说上话呢。   汪盐有点生气某人这个态度,干脆也不理他,“我管什么管。”说来这里吃饭的是他,进门一直不理人的也是他。   桌上唯一清醒的旁观者反而最糊涂。陈茵看两个人绷着不说话的样子,更是坐实了吵架的论证。   趁着给他们喝酒人下雪菜肉丝面的空档,陈茵把盐盐拖到厨房,只问她,两个人为什么事吵架?   汪盐有点懵。   陈茵朝盐盐捣捣指头,“我说什么来着。”   汪盐回来前,孙施惠问陈茵,“师母,端午那天在医院也一切顺利吗?”   陈茵面上一滞,有人就什么都明白了。陈茵才要解释什么,孙施惠反而定当的笑意宽慰,说有师母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锅里的面煮透了,陈茵拿筷子捞的时候,知会盐盐,“夫妻们过生活最忌讳的就是存着话。你说你去个五姨娘那里,瞒着他做什么。这没事都像有事了。弄得我落在施惠眼里也是那种不识数的父母了。”   汪盐往妈妈盛面出来的碗上盖雪菜肉丝的浇头,再淋汤。   孙施惠那碗宽汤少面,且面比爸爸的弹牙些。   “他说什么了?”汪盐问。   陈茵把施惠那样子一学,盐盐当即说,“他诈你呢。”   啊。陈茵更不清爽了,直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他们没吵架啊,不过,孙施惠这样上她父母这里,显然知道点什么,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汪盐把两碗面端出去,分给两个人。面上不服输,知道了我也不怕什么。   原本那碗宽汤少面的是给某人的,临到桌上,汪盐改了主意,少面的这碗给了爸爸。那碗满当当的给了某位善于拐弯抹角的少爷。   汪敏行一看自己碗里这么少,还只当家里没余面了,算了,自然紧着施惠吃吧。   都没等孙施惠开口:老师我和你换一下。   兀自吸溜起来。   某人整个表情,没动筷子呢,就被噎饱了。   可是,孙施惠拿出上学那会儿的胃口,风卷残云的吃完一大碗面。   看到他碗空了,汪盐都不禁撇撇嘴。要知道孙施惠平时吃东西顶细致的一个人,他最烦碗里有汤的东西调羹都推不动的地步。   晚饭到最后,外头霍闪一下,接着滚起了雷声。   夏季,阵雨连篇。   陈茵知道施惠和琅华分工守夜的事,轻易也不留他们过宿,催着他们快点走,不然等晚点雨再大点,车子都望不见路。   汪敏行还担心施惠喝了酒,盐盐开车,他不放心。   陈茵要老汪别说话,心想,这都憋着气呢,再在这里忍一夜,不知道隔夜仇什么样子呢。回去反好,夫妻过日子,从来不怕吵闹,就怕没话可说,那才是最不中用的了。   *   下楼的时候,陈茵千叮咛万嘱咐,要盐盐慢点开。也要施惠车上别打盹,“帮盐盐看着点。她好些路没走过,不能全由着她。”   汪盐领先几步,率先往车里去。倒是孙施惠,喝了酒还好性子地跟师母道别,要她上楼去。   陈茵面上踟蹰,怕小两口吵架。   孙施惠微醺莞尔,从师母手里接过外套,同她说些“交心“话,“师母放心,我在,她就出不了事。”   蚕食通黑的天,飞沙走石般,震雷越来越密。   孙施惠临上汪盐车前,还去他车里拿了烟和火机。   折过来,牵开车门,阖门带风,他说他昨晚打牌晚了,有点困,放倒座位躺一会儿,“你妈要我转告你,慢点开。”   驾驶座上的人满不在乎,自顾自点火起步,而副驾上的人,安全带牵着低低的,说是眯一会儿,却在滑火机点烟。   人着实甩手掌柜地往那一躺,十足的纨绔子弟貌。   外面变天的雷阵根本不能开窗,孙施惠才吸了一口烟,汪盐就跟着咳起来。   她不喝止,他也就不停下来。   直到车前挡风玻璃上,不时啪啪落下圆斑一样的雨点起来,眨眼间就越来越密,汪盐车子也顺势往高架上开。   她咳了好几声,副驾上的人才跃起身,椅背调回原来的折度,降下一截车窗,借着外面徐徐才落的雨浇灭了烟。他再阖上车窗的时候,手里已经没烟了。   汪盐看孙施惠坐起身,人如烟一般的笼罩,终究开口了,“你去我父母那……”   “好好开车。”   一路无话。   车子安全无虞抵达老宅的时候,外面已经落雨成烟。汪盐后备箱的一把女士折叠伞在这瓢泼大雨里压根不顶事。   孙施惠也不急,他让她先进去。他打电话要阿秋送伞来。   汪盐擎着伞,站在雨幕里,看有人就是不下车。   孙施惠有点好笑,骤烈雨幕里,他声音也跟着消音一半,听起来有点远,“干嘛,杵在这里?”   汪盐任性往倒座房东南门走去,结果也只是站在门廊下等他。   等他的老保姆来接他。   汪盐气愤极了,因为孙施惠太懂如何让一个人无地自容了。   她恨他。   而车里的人隔着一道玻璃,看蓝伞下的人,固执地站在大门下,她不朝他低头,不朝他和好,不朝他交代什么。就这样缥缈如烟地站在雨幕里。   孙施惠骂了句什么,终究摔门下车。   阿秋拿着伞赶过来的时候,只见施惠淋了个透,然后逮小孩般地拎着盐盐往他们院里去。   他不要任何人插嘴。   阿秋看着,只能嘀咕:要怎么好哦,两个冤家。   *   到他们院子,才进门,明间客厅沙发边就用红纸铺地摆着一摞囍字样的伴手礼。   钟齐民说是给他们寄一份,聊表心意。但到底施惠出手阔绰,给他们的礼不轻,自然,主家还礼也不轻。   汪盐被孙施惠这么一路携回来,半边身子都湿了。   他更是,湿漉漉的扔开外套,刚才进东南门的时候,撑手了把楹联处,大概木头倒刺,孙施惠左手掌心里钻进了根朱漆色的刺。   汪盐听他冷嘶半声,看到了,她顾不上身上潮的,厅里和房里的冷气也都没开,闷闷的潮热。   她连下厨都有限,更别提什么细致的针线活了。但看他那根刺,觉得要针才能挑出来,丢开手里的包,转头要去找阿秋。   孙施惠喊她,“去哪?”   “去找阿秋借针。”   “猪!”他说着,就徒手撕破了掌心那一处,捏出了那根刺。   汪盐看着就跟着疼。再看他草草了事的样子,提醒他,“那刺上有漆。”她去翻医药箱,找出消毒药棉,才要过来给他擦,发现孙施惠脱掉了身上的衬衫,因为湿在身上实在难受。   汪盐干脆建议他,“你要不去洗个澡吧。”   孙施惠坐在沙发上,短发往后归拢,湿衬衫就在他脚下,不言不语地样子很戾气也很唬人。他由着汪盐屈膝地来帮他消毒,酒精渍在伤口上,有短暂的痛感。   孙施惠却指着他们不远处那堆摞得很高的伴手礼,告诉她,“钟齐民送的。你知道他吗?”   汪盐由着那颗酒精棉卧在他掌心伤口上,幽幽然抬眸看他一眼,孙施惠也俯首端望着她,她当然知道,“爸爸班上和你一样存在的刺头。你和他一起在小卖部里笑话过我。”   “笑你什么?”   “……”笑盛吉安是汪老师的准女婿。   他们那时候就是这么没边。   “笑你什么?汪盐。”   “笑我跟盛吉安。”是他一定要问的。   孙施惠听她把自己和那个人连在一起都跟着窝火。此刻,掌心里的酒精也早过了霸道劲,他随意地把棉球扔开,垂眸看身边没有起身的人,“笑错了吗?你不就是顶喜欢他那样的吗?”   少年心性的孙施惠,当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她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才不是存心笑话她什么。   是属意汪盐亲自澄清什么。他要她亲口告诉他,没有,我才没有喜欢那个盛吉安。   钟齐民告诉孙施惠,盛吉安不会在咱们这里久停留了,是他母亲在市立医院住院,他忙着奔波这一段,终究要回B城去的。   眼下,孙施惠问,“钟齐民的婚礼,要跟我一起去吗?”   汪盐仰起脸来看他,断然拒绝,“不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稀罕赶这个热闹的。”   孙施惠乜笑,“明明是你。你不爱赶。”   “那知道为什么还这么问我。是你的同学,又不是我的。”   “我的同学,你比我更认识。”   汪盐被他一噎。面上还没缓过来,孙施惠冷冷朝她,偏头,俯首的视线,“汪盐,我要你句实话。”   “……”   “见个前度有必要这么朝我藏着掖着的吗?”   “我藏什么了。你非得知道的话,是,我在住院楼的小超市遇到盛吉安了,他和他妹妹一起,临走前。给了我张名片,被我妈拿走了。”   沙发上的某人,光着膀子,听她事无巨细这番话,真得心火腾地就起来了。   他站起身,汪盐一直蹲身给他擦药的,蹲地一时脚麻,动弹不得。一高一低,只听到孙施惠一股子酸里吧唧的声讨口吻,“哦。他还给你名片了,汪小姐还挺遗憾的是吧,不是你妈拿走了,你预备怎么样?好端端的把他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然后署名就叫‘盛大才子出走几万里,回来依旧是少年之白月光’!好吧!汪盐!!!”   汪盐脚都麻了,起不来,气焰也上不去,足足被眼前这个人狠狠踩在脚下。她气得,骂他,“孙施惠,你混蛋!”   “到底谁混!”他也不来管她。刚才在她父母那里也是,汪盐说她脚后跟破皮了,他全然没长耳朵似的。可笑的是,那时候他和她提婚姻搭子的时候,汪盐就是昏头昏脑被他的假象温柔骗到的。   他和她这么长时间,汪盐在那方面不是个沉湎的人,相反,她总要人哄着,跟小孩逛花灯闹市街一样,你总要牵着她,一不留心,她丢了手,怕就被人摸走了。   孙施惠能纵容她千般脾气,她当真不肯,他绝不会强勉她。   可是端午那晚,她热情极了,又乖顺极了。还闹着要抽烟。花招那么多!   孙施惠口口声声问过她那么多遍,她都没张口。   “所以,汪盐,这就是你那天魂不守舍又万般热情的原因?   见过初恋前男友的后遗症?”   一个晚上,辗转两处,这一秒之前,汪盐都愿意和他沟通、哪怕交代。因为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乌糟一桩探病,没头没脑地好像瞒了他两次。   可是要她怎么说,她直愣愣地告诉他,哦,我顺便还见到了盛吉安。   她怎么说都很怪异。她也可以保证,孙施惠怎么着都会不如意。   可是她也怎么都没想到,孙施惠会这么想她。   汪盐一时间全然没有羞耻,尽是愤怒,她撑着手站起来,脚里如蚂蚁啃噬地麻,跺跺脚,原本依她的性子,她肯定会脱口而出地骂他,骂他无耻,或者不合作地也学他的冷酷那套: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可是今时今日,汪盐有了新的领悟后,她觉得她也许更能轻而易举地惹怒他,还报他,站都站不大稳当的汪盐,淡漠地反问发难的人,“孙施惠,你不要告诉我你这样窝火的样子,是在吃醋哦?”   有人眉眼像掀起十级台风那样的捂不住,一把搡开汪盐,由她跌到沙发上去,他径直往房里去,“我吃醋,汪盐,你想得美!”   她才不高兴想。是你施惠少爷太明显了。   这一晚,汪盐迟迟没洗澡。身上的衣服也老早被冷气吹干了,孙施惠冲凉后去了爷爷院子,他每晚去看爷爷都跟上课一样,到时间他就出来的。   今天倒是陪爷爷坐了许久。   再回他们这里的时候,汪盐枯坐跟泥菩萨一样,手边吃掉了昨晚有人托老姚带回来的一把瓜子仁。   明明汪盐包得好好的,可是潮湿闷热的江南夏天,还是洇软了。   回来的人自顾自回房上床去,汪盐看完这一集电视,由于剧情闹心加上她吃的瓜子仁早没了昨晚的口感,倒霉催赶一处去了。   她也精神恹恹地去洗澡。   前前后后在浴室里磨蹭了约摸一个小时,她手机计时的倒计时就是一个小时。   如果一个小时,外头的人都无心再顾她。那么,她丝毫不畏惧同他打冷战。   倒计时最后五分钟,有人喇喇推门进来。汪盐不知道的是,孙施惠喝黄酒上头,他已然倒头睡了一觉了。   一觉眠过神,发现身边半边床还是空的。   他陡然起身的时候,以为他已经睡了一夜了。   结果,汪盐还在浴室里。   她早已洗漱完,头发都养护干了,却在一张换衣凳上,双手抱膝地看洗手台上的手机。   她在追剧。   孙施惠把她手机缴了,质问她,“你搞什么名堂?”   “看剧,太子爷要纳女主为侧妃了。”   “汪盐,我在问你为什么不去睡觉?”   “不想睡。也不想回答任何没必要的问题。孙施惠,我每次看这种封建背景的电视剧,都得感叹还是社会主义好,起码新时代的女性有追求自我的权利,安安分分谈几段恋爱不犯法的。不像这个剧,说破大天,男主再爱女主,也只是个侧妃。古代的女人真可怜。”   汪盐这样安安静静又独自清醒的样子,真得危险又吸引人。   孙施惠关不掉她手机里嘈杂的戏剧音,干脆径直关机了。   与她迎面而坐。   不声不响,四目相对了好长时间,他的酒气停匀地拂到她面上来。   汪盐熬不住,偏头了下,即刻被他伸手拨正回来。   “你怎么知道,哪怕是那个什么侧妃,也是他争取的最大让步呢。”他竟然有空和她聊起剧来。   汪盐抬眸看他一眼。   新时代女人的清醒意识告诉他,“不周全的爱可以不招惹的。”   “办不到。”孙施惠一秒漠然地回绝汪盐。   二人同时沉默。孙施惠陡然跟她说起那回和钟齐民一起所谓的笑话她,“惹你生气了,那回专门在小卖部堵你的,汪盐。”   “……”   “推你后脑勺也不是故意的。手劲大了,后头买过同款棉袄,托老汪捎给你的,他没肯要。”   “……那棉袄呢?”   “原先在我公寓的,后头,不知道有没有被保洁阿姨扔掉。”   “……”   “就是说,汪盐,你当真有个好老爹。”孙施惠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   他也朝她掇凳子过来。很是自然地把她揽抱到自己身上,像抱孩子一样的亲昵。   汪盐还为他先前那话气恼呢,两手推拒着,偏偏孙施惠的气息像网一般地落下来,眉毛、鼻子、再到嘴巴,他稳稳当当停在她那里,反而,汪盐摇摇欲坠。   灼热的气息里,汪盐本能地翻新鲜的后账,“孙施惠,你就是吃醋了!”   “鬼扯。”他重重咬出两个字。   膝上的人不满意他这样,“那么你放开我。”   “办不到!”   他两次说这话,不讲理不温柔。   擒住她唇舌时,重重咬了她一下,也眉眼倨傲地提醒汪盐,别那么听话,也别再跑神,否则他保不齐会迁怒到她故人头上去。   汪盐气他动不动提已经翻篇的人。也不大服气,“他好端端的,你凭什么迁怒他!”   孙施惠阴恻恻地笑一声,笑汪盐,你也和他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是没看透你的盛大才子最惜命什么呢!   “什么?”   就是这句话问出祸来了。   孙施惠眉眼里好耐性一扫而空,一来怪汪盐儿女情长地都没吃透一个人;二来,“我和你聊他,你还来劲了是吧!”   这个狡猾的人,他且等着这样的借口。他抱着往盐跌回床上帐帘里时,平日的温情缱绻的前奏全不高兴应付了,原本在后头的,也一时改了主意。   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一遍一遍要她叫他的名字。汪盐就是不听话,偏孙施惠满意她这样,“这样和我作对才是汪盐,是不是?”   她凄楚里喊了声疼,孙施惠以为他弄的,岂料她说脚那里。   一时间什么都丧失了的人控诉他,“我在门口说脚后跟破了,你都没有理我。”   “我理你什么!”他说着,越往里,杀气腾腾的气焰,“汪盐,还有下次吗?”   喊疼的人几乎本能地摇头,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听什么、在说什么。   然后精神恹恹地扯了个十万里远的话题,“你把那个棉袄找出来。”   孙施惠快慰的声音从鼻息里绵延出来。   他应一声,其实也不确定还在不在了。这个档口,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胶着粘稠里,汪盐推拒了一下,她说了句什么,然后拿后背朝他。   孙施惠能感觉到她今天很兴奋,他再拿掌心去摩挲她破了的那处脚后跟,汪盐整个人像蜷缩的婴儿在他怀里。   她重重地绞着他,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像取悦他,也像取悦自己。   孙施惠没一会儿就挨不住了,哦一声,喊她妖精,手摁在她腰上,快慰与愠怒一起来,翻身在上,昏头了也是口不择言的呷醋,“也这样对他过吗?” 第65章 点点星(12)   孙施惠轻易不碰黄酒的, 无奈,老汪爱喝。   他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汪敏行来孙家和爷爷一道喝酒, 两个人就爱煮酒,搁些话梅、姜丝里头。   孙施惠十来岁的时候就陪他们喝过,一口就上头的地步。   今天也差不多。他饮酒一向有数,把自己交代出去的少之又少, 偏偏, 今天一路回来昏昏沉沉不说,还倒头睡了一觉。   此刻酒劲都没下得来。   他说了什么,他知道。可又不太想认。管他谁混账王八蛋说的。   他只知道, 这样的汪盐他受不了。别招惹他,他不想这么快结束。   汪盐陡然听他那句, 碍于被擒住身,她根本挣脱不了,偏孙施惠自己热烫烫的脸挨到她耳侧来。汪盐咬着唇地挣出她的一只手臂来,也是他有意松泛她,抽出臂膀的手,施力不开,也狠狠扔在他脸上。   不知道是眉毛还是鼻子,总之全无保留的力气。孙施惠也顾不上疼,他闷着声, 要她放松点。   汪盐却冷冷招呼他, 气息瞬时就没了刚才的痴迷, “你放开我。我不想和畜生干这种事!”   身后人也不恼, 但也不听会她的话。外头雷雨过后, 清凌凌的夜, 蝉鸣歇了,蟋蟀和蛙声透亮得很,掩着门和纱帘也听得清清楚楚。   同样清楚的还有一些窸窣的水唧声。   殷切的,羞耻的。汪盐摆脱不掉,也轻易掉进这样感官的漩涡里。她不稀罕与孙施惠为伍,下作得在床上说些轻佻的烂话,但实实在在地认命,自己是个再俗不过的人,她还年轻,七情六欲不死。   原本想说:孙施惠你就是个混蛋,你除了疯批的一点伎俩叫人受用。其他全是混蛋!   感官瘫痪里,她终究还是咽下去了,引着脖颈,气若游丝。因为没皮没脸的人,他就会厚颜无耻地当作是对他的褒奖。   汪盐吝啬一点一星的坦诚与他。因为这个家伙不值得。   汀泞般地磨砺里,软绵的人想逃,他乐此不疲地把她捞回来,烫贴在她脊背上,严丝合缝地亲昵,他这个时候,总是一改冷漠常态,乖戾的热情、轻佻,甚至下流。   “汪盐,你说我畜生。”他把她揽紧在怀里。明明自己混账无耻,掉转脸来,又不要他说一不二的性情了。手探过来,掌心握住她,汪盐被他弄疼了,才出声,他急急闯进来。   汪盐像满杯的水,也像满架的书,被他这样无耻蛮狠的力道一撞,什么稳当都没了。   倾翻得彻底。   他再拿那些轻轻重重的伎俩来对付她,汪盐不禁曼妙出声,然而言语依旧执着地骂他,“孙施惠,你就是!畜生!”   “嗯。畜生和汪盐……”他笑意乖张。   汪盐闻言就后悔了,她不该招惹他的,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敢说,都不惧说,“汪盐,我不喜欢你那样,夹着我……”   “别说。”她难堪极了,急急地摇头。   再怨怼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七岁就认识他了,整整二十年,他从没多少锦绣漂亮话朝她。也不会像别他人那样,为了表示亲昵喊她小名或者叠字叫,他哪怕在她父母跟前喊她盐盐,都是话术,宽她父母的心。   孙施惠户籍在S城,但他不会讲吴语。因为小时候跟着他母亲讨生活,后来来孙家,各式的家庭老师,爷爷也没机会让他学方言。   但他听得懂,偶尔汪盐急起来和他方言吵几句,他也跟着还回她。每次他拿腔捏调讲吴语,汪盐总要破功。   旖旎热汗里,有人难得的温情脉脉,把别人能喊汪盐的那些称呼喊了个遍:汪盐,盐盐,猫猫……囡囡……   汪盐始终不睬他,他便来分她的两片唇,衔她会说话的舌头出来,一半示弱一半吓唬她,“那你要的棉袄我不找了。”   “你不找……”话音才出,就被他钻了空子。   一口气上不来的那种的吻,汪盐推不开他,只能蹬脚反抗。凄凄惨惨里,有人丢开她,起伏的胸膛里才泛出一句,“别气了,我不说了。”   汪盐偏着头,才不看他,也不信,“狗改不了……”   他早习惯了她嘴里那些不中听的词了,撑着手,俯身来端详她,“你都不信,我又守诺干嘛?”   “……”   “汪盐,那么,信我吗?”   “……”   “我明明那么信你。”   “什么时候?”   “从我来这个家!”他几乎脱口而出。   他说完,两个人都沉寂了会儿。归于静默后,一场欢/愉反而落得萧索.汪盐口口声声嫌他浪荡轻浮,可是当真他严格起来,静肃起来,反而一点快乐的影子都没了。   她被他的狎昵带坏了。   汪盐面子薄,只能怨怨的口气催他,“你快点。”她本意是想骄矜地说,我不喜欢了,我烦了,你快结束吧。   岂料孙施惠听到这句,反骨生,“快什么快,这事快就完蛋了!”   一时间,像死灰复燃一样,蹦出了火星子,蔓延燎原。   他丢开她时,彼此,都有些宣泄后的寂寂难复原。   汪盐面朝北伏在枕头上,只听到身边人撩帐帘出去的动静,她没看他。   直到有脚步去而复返。再有辛辣刺激的灼热在她左脚后跟处蛰了下,卸下心神的汪盐,呀一声叫出来。   她脑洞大开,一瞬间,蛇都想到了。   她想爬起来的,孙施惠一把给她摁回去。拖她的脚到他膝上,是她破皮的那处,刚才……不管不顾又蹭破了。   孙施惠拿酒精棉给她伤口处滚了下,再用创可贴给她贴。   他都拿指腹贴牢了,躺着的姑奶奶才幽幽开口,“睡觉的时候不要贴,留着伤口透透气。”   少爷本爷,一秒蹙眉,“我贴的时候你嘴巴睡觉了?”   “是你让我别动的。”   “我让你别动,没让你别叫。你不是一向最爱叫的吗?捂都捂不住。”汪盐抓枕头丢他。   脚边的人没心情和她闹,一把格开,再征询的口吻,“那是揭开还是贴着?姑奶奶!”他牢骚得很,说汪盐是姑奶奶,琅华是老姑奶奶。   汪盐矜持着也还在生气,授意的口吻,“不贴啊。”   说着,某人就一把揭掉了,疼得汪盐嘶出声。   她朝他蹬一脚,孙施惠没所谓,再拿消毒喷药给她喷了下。嘴上不耐,眉眼很烦,“既然这么身娇肉贵的,就少穿新鞋子。”   这叫什么话,“那我买的那些鞋子干嘛去?”   孙施惠攫着她脚踝,端详她伤口,好像真有反骨。难怪这么不听话,“少买点。”   “不行。我就爱天天穿新鞋子去上班。”   看看她眉眼泛泛的情绪,孙施惠才也跟着起了点笑意。汪盐这才醒悟过来,他就是故意的,故意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她又给他绕进去了。   她要收回脚,孙施惠不让,“喷了药了。别动。”   汪盐才想起来,喷了也没用,她还得去洗澡。   是淌了汗,但潦草擦一下也能过去。孙施惠依旧捉住她,主张的口吻,“别洗了。”   “那多脏啊。”   “脏什么,哪里脏!”   汪盐知道这个话题不能继续,她光脚偏偏怕这种穿鞋的。她执意挣脱他,他手劲大得很,汪盐再朝他窝心一脚,孙施惠啧一声,手里也松开她,人径直往后倒。   施力的人这才反省,是不是真的太用力了,没轻没重了。   她试探地喊了他一声,孙施惠躺在那里,冷嘶出声。汪盐这才起身,探身过来,气都没喘匀,只见一只手臂够着把她掳过去。汪盐已经没力气和他闹了,孙施惠也才朝她懒懒算事后账,“故意给我那么一大碗面,你喂猪呢!啊!”绝口不提其他了。   “你不还是吃掉了!”   “我不吃就称了你意了,哼。你不知道我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你生气?”   汪盐朝他呸。   黄酒的后劲很大,孙施惠跌躺下来,还是昏沉沉的。他人喇喇往床尾一横,房里帐帘里,光着膀子,听到这句呸,心里反而踏实多了,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去她脸颊上,轻轻贴着,最后虎口朝上,捏她脸蛋玩。   “汪盐……”   “……”   “汪囡囡……”   “……”   “我喊得标准吗?”   标不标准,汪盐不稀罕。她只知道,外头好像又霍闪起来,光如白练,忽而在暧昧的房里一掠而过,那白光的影子短暂印在孙施惠眉骨、鼻梁上。她看到的他,半明半昧,清癯倦怠,落落几分少年的影子,和英气。   作者有话说:   来,我先说,好短。   但这一章,就想停在这里,就想把他俩关在房里(bushi.)   明天争取继续吧。 第66章 点点星(13)   汪盐睡觉不肯关灯的。孙施惠又是个有光睡不着的人, 于是,他就把书房一盏落地台灯搬到房里,搁在南窗角落里。   总之, 睡觉前,床头灯揿掉。落地灯上到天亮,有时他们忙着出门,这灯24小时开着。   睡前, 陈茵还特为来电话, 悄咪咪地问盐盐,额成吵架呀?   汪盐含糊应着,孙施惠在边上听到了。倒比她坦诚, 顺势接过电话,交代师母, 吵了又和好了。你放心。   陈茵在那头哭笑不得。说他们两个都往三十奔了,不好老这样的。都得收收心,将来有小孩了,还这样吵?你们当你们年轻呢,日子很不经过的,三两年手指缝里的事,等到那时候回头看,就是两个毛头孩子,血气方刚地为这点事气鼓鼓。   陈茵一番话是敲打也是安抚施惠, 再多的过往没成事就是没成, 聪明人才不去多计较过去, 我有这个工夫, 不如捺紧身边人和经济更上算。   当然啊, “在有意气的时候不风发, 那就枉少年或年轻了。”   陈茵叮嘱,这话是你老师说的。   孙施惠淡淡受教也应承,只叫师母转达老师,“他从来就这么说说。我还不知道他。”   陈茵不解。   孙施惠也不急,说和老师的酒存着。有空我要和他喝个尽兴。   撂了电话,孙施惠就该关灯的关灯,该开灯的地方又开灯。要汪盐睡觉,他困得不行。   汪盐一时笑话他,“你也有累的时候?”   “当然。我姓孙,又不当真孙悟空,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好累,头疼。睡觉。”   “我爸说什么了,你说他说着玩。”   “他说他喜欢我,你信吗?”   孙施惠下文,“他女儿都不喜欢我,我要他的喜欢,笑话。”   汪盐被他一噎。沉默了会儿,听到孙施惠再问她,“我说的对吗?”   “什么对不对?”   “刚才的话。”   “哪一句?”   “说你们父女都不喜欢我。”   啊,汪盐轻巧一声,表示疑惑,“施惠少爷会在乎这些婆婆妈妈的喜欢不喜欢吗?”   “在乎!”他突然炸毛的一句,吓得汪盐心都跟着升跳了下。   这个话题没能继续,因为不时孙施惠的工作手机响了。他才瞟了眼,就撩帘下去接了。这通电话讲了许久,一开始他还在房里接,因为两厢争执不下,孙施惠的口气也不好,攒眉里全是不好说话的冷漠。说着起身出去了,他在外间一边抽烟一边继续。   汪盐这一晚破天荒没洗二发澡,一来累了,二来确实脚上上药的,她不高兴洗了。   她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等孙施惠再回房里的时候,床上的人一秒坐起身,直问出什么事了?   回房的人扔开手机,重新去洗漱。卧房离卫生间还有点距离,他站在那里说话,空落落的,回音震着传达给汪盐:工厂一批大宗铜料采购盘账出了点交易事故。负责人配合调查的,下午那头也出了人事处理意见,但是孙施惠驳回了,他执意把采购主管相关的裙带亲戚全背调处理掉。   原本他就不喜欢家族生意的那套,然而,这次的事故负责人是孙津明当初亲自保举的。   人事那头就悄咪咪给施惠打电话,晓以大义的意思不外乎是,当真再去背调亲戚这一层,就有点打孙副总脸了。   汪盐听到这,也替孙津明作起保来,“你是怀疑津明也在其中。”   有人狡黠一笑,“你说的,别赖到我头上。”他说着,再几分阴阳怪气,“你的津明阿哥是你老公公亲自物色的人,怎么能错得了呢。既然错不了的人,又怕打什么脸呢!”   孙施惠这一出很难让人不误会。汪盐甚至怀疑他是公报私仇,因为端午那晚,爷爷留孙津明说话到很晚。   她住进来这一向,也寻摸出来点门道。孙施惠主事定调性是不错,但爷爷那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从来不要亲孙子劳作,倒是全差遣孙津明。   汪盐私心觉得,祖孙俩嫌隙就出在这里。因为真正磨合出感情的恰恰是水滴石穿的日常。   “津明是爷爷选给你的。”   “那我更要查清楚呀。”孙施惠牙膏挤在电动牙刷上,不忙着往嘴里送,他好整以暇地反问汪盐,“你们觉得他好在哪里?”   “温和从容,冷静自持。”汪盐不忌惮评价一个异性的品格。   “这些品格毫不影响一个人作奸犯科,或者,成为一个与你想象背驰的人。”   汪盐顿了下,吃心秒懂他在说什么。两个人隔着纱帘,影影绰绰,孙施惠拿着牙刷,说完就改口了,他朝她走过来,撩开帐帘,俯身看她,“我说孙津明呢。”   汪盐顺势躺下去,离他远一点,“对啊,你在说你叔叔呀。”   有人拿着牙刷不去认真刷牙的样子实在滑稽。他一只手撩着帐帘,问她,“你和琅华两个死心眼看上他什么了?”   “反正比你好相处就是了。”汪盐才不怕他跳脚。   偏偏孙施惠没有。他手松开,给床上的人把帘子掖好,更像把她关在里头,“他和别的女人也很好相处呢?”   “什么意思?”汪盐上一秒还不高兴搭理他,这一秒又想吃瓜了,直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孙施惠懒得搬弄别人是非,要汪盐躺好睡觉,不干你的事,不要关心。   汪盐一心替琅华收集情报的自觉,怪孙施惠说话说一半,“你公事都能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倒不能说了。”   口吻听起来很抱怨。抱怨不告诉她。   孙施惠逗她,“公事人人都能知道,鸡毛蒜皮那是别人的私事。”   汪盐一时情急,“我又不告诉别人咯。”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别人?”   帐帘里人微微一愣,随即翻身去,不说话了。   孙施惠笑着去洗漱。   没多长时间,再回来的时候,他轻声问她,“刚才洗澡了吗?”偏头看她脚上的喷的药还在,汪盐闭着眼不答他。孙施惠便来解她腰间的系带,汪盐吓了一跳,刚想骂人,他把投过来的热毛巾往她身上来。   才揩了一下,汪盐绷着身子,听他微哂道:“你不是‘不是别人’吗?”   他是帮她擦身子。汪盐不大适应,只说她自己来,孙施惠不肯,再批评她,“看都看过了,你老遮什么!”   汪盐一时脸烧,要他别说话。   “那么你要多少回才不遮着捂着?”   “我不像你,没皮没脸。”   孙施惠在她耳边笑,再去换了条毛巾,最后帮她擦手和脸。一番殷勤后,邀功且自鸣得意地问她,“舒服吗?”   汪盐看他一眼。   “我说给你擦得干干净净,是不是舒坦点?”说着丢开手里的毛巾,也不高兴再跑一趟了,翻身上床,四仰八叉地躺下来。他说上回这么服侍人,还是在B城给爷爷。   房里冷气很足,汪盐能闻到他身上难消弭的酒气,和刚吹干的头发里的香气。   良久,同床共枕的距离,她试着朝他说,“公事那头,人事总监虑得也不是没道理。你查清事务也不好绝了后路。是人总归要几分面子的。津明也不能免俗。”   孙施惠朝她侧过头来,幽幽,四目相对里,问她,“这算枕边风吗?”   汪盐失语一秒,“是忠言逆耳。”   有人轻出声,带着些薄薄的笑意,伸手来替她拨耳边不归顺的头发,理到她耳后。他拇指停在她耳垂上,笑她耳垂好薄好软。随即,痛快点头,“嗯,为了防止有人下回不敢直言进谏了,这回忠言逆耳一定纳谏。”   汪盐呸他,好大的脸。   孙施惠不等她话说完,揽她到胸膛里,说天塌下来,也先睡觉。“我困得眼皮打架。”   “睡觉就睡觉,你不要这么勒着我。”   “我喜欢。”   “我不喜欢。”   他再箍紧些,微微朝她抱怨,“你怎么这么多不喜欢!”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不知道谁先睡着的。但汪盐是先醒得那一个,她头枕在孙施惠手臂上,然后,微微鼻塞,还淌清水鼻涕。   她是醒来找纸擦鼻涕的。孙施惠睡眠很浅,身边人才撩帘出去,他就醒了。   汪盐唯一要认真认可孙施惠的就是,他任何时候醒来都没什么起床气,也不会抱怨谁搅醒了他。只微微惺忪眼,问她干嘛?   擤鼻涕。汪盐对他也没什么包袱了。   呼噜一通。她只觉得头昏沉沉的。   她如实陈述,“我好像感冒了。”   孙施惠懒骨头地皱眉,再朝她招招手,要她过来,他借着她的手跃起身,手背探她额上的温度。   好像没烧。   应该是她下雨回来,衣服没干,坐在冷气里吹透了。   再热汗一场。   孙施惠问她难受吗?   汪盐穿着系带的睡袍,赤着脚站在床边,不肯上床,长发散在腰后,一直吸鼻子。“头疼。”   有人笑一秒,再直男口吻的,“多喝热水。”   汪盐懒得理他,她原本睡北边的,这时候不大舒坦,也就迁怒人,赶着孙施惠睡北边去,她只想就近躺下来。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夜里三点不到,外头还听到落雨不断的动静。汪盐才躺到孙施惠带着温度的这一半床上,恹恹的表情,阖上眼也在凝眉。   听到孙施惠问她,“喝水吗?”   如果可以的话,“要热的。”确实要多喝热水。   于是,被吵醒的施惠少爷骂骂咧咧地下了床。怪汪盐,怪老天爷,怪为什么要下这鬼扯的雨。   孙施惠去了一会儿,端着一杯热腾腾的东西过来,他招呼床上的人,趁热喝。   汪盐以为是热水,要他搁一会儿,太烫了。   孙施惠不依,要她起来,“喝药。”   是浓浓一杯板蓝根。   汪盐毫不怀疑,如果马克杯再大一点,他的药量会更足。   “这是放了几包呀!”她说话已经带鼻音了。   “别管几包。你趁热喝。争取发发汗。”   汪盐光看着就想摇头,这和喝中药没什么区别,她打小就怕喝板蓝根、蒲地蓝这些。   “我……能不能不喝呀……”   “……”孙施惠端着杯子抵到她唇边,“能,我还有别的办法让你发发汗。”   汪盐早说过的,这个人的温情蜜意永远是试用装、体验卡。   他的好相处好言语,永远撑不过三秒钟。   夜都快亮了。汪盐不像他,有折磨人的癖好。看在他去殷勤冲泡的份上,汪盐硬着头皮地喝了两口,越喝越甜,甜中泛着苦,总之齁甜又齁苦。   她都快哕出来了。   孙施惠又像只大狗一样地看着她,汪盐象征性地喝了三口,把杯子推还给他,表示实在喝不下了。   她宁愿吃药。又哄他,“我感觉好点了。”   孙施惠冷笑一声,“骗鬼去吧。”随即,他接过杯子,含一口要来喂她,汪盐说什么都不肯,就伸手来捂他的嘴,只见孙施惠咕哝一声,他自己咽下去了。   他喝下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下,随即相约一笑。汪盐讷讷出声,“好在是板蓝根,是吧。”   不要紧,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终究,她不想喝了,有人不也勉强她,就着她喝过的杯子,咕哝吞下剩下的。   “你干嘛呀!”   “我怕被你传染。”   汪盐忿忿躺下去,清水鼻涕还在流,她拿纸巾塞住鼻子。她躺的还是孙施惠的位置。   有人被她这么一折腾睡意去了一半。重新去倒热水。   汪盐看他一个晚上殷勤好几次,气性也去了一半,认真啜饮了好几口热水。   良久,她试着开口,“孙施惠,印象里你就生病过一次。”高二篮球赛那会儿。   他重新躺回去,一只手臂枕在脑后,一条腿懒散支膝,“我别的时候你没看到罢了,或者没告诉你。”   “什么时候?”   “很多。”   “你出国那几年?”汪盐试着理解。   他懒懒的,更多的是倨傲。指使她,“快喝。”   汪盐端着一杯热水,水汽把她脸颊、眉毛熏蒸得带着湿意,人也跟着柔软。她摩挲马克杯沿许久,才扮作无意地告诉他,“其实你篮球赛生病那会儿,我想打电话给你的。”   身边人微微偏头来,目光投在汪盐脸上,她觉得热水太烫,蒸得她脸上热辣辣的,“又怕你……”   “怕我什么?”他催她说。   “怕你嫌我烦。”   孙施惠保持他那样枕手的姿态许久,也怔了许久,再起身来,摘她手里的杯子。   他要往床头柜上搁的,一时失手,杯子掉到地毯上去了。   闷闷无声。   孙施惠一面叮嘱汪盐,歇一天,别去上班了;   再来拨她的脸,问她还难受吗?   难受的话,他帮她分担一半。   汪盐还没明白他说的分担一半什么意思,孙施惠就来尝她又甜又苦的唇舌。   她要推开他。   “别动。让我试试这样灵不灵。”   上学时候,就有这样的传言。感冒的时候,情侣接吻,难受的一方会被分去一半。   汪盐笑无稽之谈,也笑孙施惠,幼稚,会相信这样的话。   “汪盐,我宁愿传言是灵的。”   ……   是日,天刚亮,一夜疾风骤雨,院子里绿荫的叶子抖落了一片。   阿秋一早来他们院子,问他们早饭弄什么。   孙施惠洗漱才出来,要阿秋把昨天他同学送的一摞伴手礼拿去吧,他们也用不上。带给她女儿女婿也是好的。   阿秋不同他客气,爽利应下,但听施惠声音翁翁的,问他这是怎么了,“伤风啦?”   孙施惠嗯一声,说头疼。   阿秋眼尖地往房里投一眼,以为是两口子吵架,盐盐给施惠排头吃了。   等着盐盐出来的,一听她说话,也这样。   夫妻俩约好的似的,一起头疼喷嚏的,不让人想歪都难。 第67章 点点星(14)   溽热刚起, 孙开祥的身体就有了每况愈下的苗头。已经停了羹汤、烂米饭这些,只能进流食了。   夜里也不大躺得平,有时藤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懊糟一身大汗。   孙施惠昨天一天的事务, 又忙着和汪盐置气,他回来根本没时间和她说家务事。   昨晚本该琅华守夜的,孙施惠睡前去的那一趟,爷爷换衣擦汗这些富芸芸没让施惠沾手, 连同琅华的值夜, 富芸芸也心疼她,要她回去睡吧,你爸爸到底要面子, 也不会真要女儿帮什么手的。   富芸芸依旧在孙家客居且隐形人的自觉。这一向孙施惠看在眼里,原先他还存疑, 眼下他跟汪盐说,痴人。   说他名正言顺的奶奶,祖母。   富芸芸因为长子的意外事故,多少年没能原谅孙开祥。   到头来,又甘愿这么服侍他一场。   没名没分。还不受亲闺女待见。孙施惠不大懂,图什么。   心安。汪盐试着作答。有些情有些意,一旦不囿于世俗的枷锁了,反倒松快了。我不要世人对得起我,我也不必对得起世人。我只想活得畅快, 心安。   汪盐反倒是觉得富芸芸活得几分闲云野鹤的调性。她当初有你若无情我便休的勇气, 如今也敢孤落落地回来, 只因为这个人到底和她羁绊一辈子, 谈不上值不值得, 辜不辜负。   因为他们这个年纪已经不争较这些了。   万事乘除, 只过个顺遂、安心了。她只是不想自己临了还后悔罢了。   孙施惠笑,笑汪盐,看淡的样子,老气横秋的,像个老太太。   “你又了解她了?”他在翻手系领带。汪盐坐在衣帽间边的长凳上穿长筒的丝袜,他们今天有个商务会议,有着装要求。   “谈不上,不过我一向佩服孤勇的女人。你知道琅华不是你奶奶本意生的吗?是爷爷为了挽留婚姻,强行了,可是她还是对他冷了心,夫妻不成夫妻了。她才执意离婚的。”   “女人孤身一人,想再把琅华接走,孩子又不大认她。留在孙家,条件又与她去有云泥之别,权宜之下,这才狠心撇下了两个孩子。”   后头的一切,事与愿违。再也盘不活了。   孙施惠淡淡愣了下,再说汪盐,任何时候都有让别人朝她交心的本事。   长凳上的人丝袜挽到小腿上,让他出去,她要换衣服了。   系正领带的人,饶有兴致地手抄袋、两腿交叠,倚在门框上,要她换她的,“我并不占你多大地方。”【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汪盐不理会他,转头去换衬衫的时候提醒他,“你奶奶的事,我答应她不告诉别人的。你不要和琅华说什么,她们母女俩说到底还是别人的事。”   “那么不告诉别人,怎么告诉我了?”孙施惠在后头自动搜罗重点。   汪盐利落地把衬衫掖进一步裙里,特别地赶,好像后头有什么人要吃了她。她再把头发挽成个低马尾,回头乜他一眼,“狗不在人类范畴之内。”   某人狡黠地笑,“嗯,狗也不爱打听。不像你们人,言之凿凿地守诺,掉头就告诉狗了,还爱打听别的狗事。”   汪盐听他这么说,面上起了颜色地回头刚想骂他什么。   孙施惠重重一个喷嚏,打得洋相极了。   一个起头,接连不断地。   汪盐倒比他轻症些,她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像个太后老佛爷般地被服侍了,临了还说些风波话,“我觉得我就是被你传染的。是你先嚷着头疼头疼的。”   孙施惠去找纸巾盒子,然后结结实实擤着鼻子。   他拖沓着些鼻音,不谈他夜里那阵迷信的话,只说汪盐,“有项竞技比赛你可能能得第一名。”   “什么?”   “赖。”   说完他就把纸巾盒扔给她,出房门去了。   一早和阿秋交代着什么,再去爷爷院子里的时候,他戴着口罩。   老爷子躺着在吸晨氧,倒是富芸芸难得开金口地问一句施惠,“你怎么了?”   “伤风了。怕过给你们。”   琅华与汪盐前后脚跨进门槛,她看他们夫妻俩约好的戴着口罩,只轻蔑一笑,“矫情。”   富芸芸便要阿秋给施惠和盐盐煮点凉茶喝喝,叮嘱他们多喝水,风热感冒嘛,吃点银翘解毒丸。   主要话头还在施惠身上,说他应酬多,酒也喝得多,热一场冷一场的,最容易招风。   那头,孙开祥吸完氧,难得几分精神,朝富芸芸道:“你的凉茶没准真得有效。要阿秋教给他们自己弄。”   话音里的意思,富芸芸从前煮给他喝过,尤其酒后热伤风这种。   富芸芸见他难得这样振济精神一会儿,稍稍鼓舞孙开祥的口吻,“你那会儿不是这么说的,打死不认伤风这回事。说能解酒的只有下一顿酒。”   孙开祥接话,“嗯,所以你妈让我伤风期间吃轻淡些,汤嘛也淡一些。你倒好,给我骨头汤里搁了一把盐。”   老黄历的事了,两个老的你一言我一语的。   孙施惠在边上喝茶,倒也很给面子地附和一句,“这样伤风肯定好了,一把盐肯定要的个一热水瓶的水灌一下,这么个浇法,什么伤风也灭了呀!”   端午过后,爷孙俩有着说不明的乌云密布感。今天难得,互相肯接两句,连阿秋看着也跟着开怀,打趣施惠,“你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比盐盐严重些。也要她给你搁把盐,你灌肚肺去!”   小时候,阿秋做肚肺汤。新鲜买回来的猪肺子,都是通在水龙头上接水,灌透肺子,一遍遍套进里头的血水的。   施惠一早伤风,心情却不错,连阿秋的玩笑也跟着买账,“她不用搁,她不就是个盐罐子吗?”   施惠一日三餐的桌上鲜少说笑的。要么和爷爷说公事,要么一板一眼地问候爷爷每天身子情况。他每天来这院子,就跟工作应卯一样。这一向老爷子身子萧条下来,施惠一应免了来客上门打扰,也轻易不同爷爷说事务,只是每天过来的神色很凝重,引得一家子都不大痛快。难得他开怀几句,连老保姆都跟着松泛些。像霁月光风一般,大抵这就是一个家主心骨的意义。   一通早饭,中西都有,琅华却重重搁下筷子离席了。   说实在受不了这些成双入对的戏码。见琅华不快离席,富芸芸自觉今天话多了,不等爷爷发话,孙施惠先宽慰她,“她一向这样,听不下去就走。不针对任何人,纯粹她能听得进去的,少之又少。”   “我们这位姑奶奶,成也脾气,败也脾气。”   孙开祥早绝了给琅华找人家的心思了,只偶然灰心起来,“怪我把她容得太过了。”   阿秋在边上听着富芸芸的吩咐要去煮凉茶,她到底资格老些,有时候说上几句,老爷子也买账,“小时候爹爹惯得嫌狠,倒是长大后,没遇到同爹爹一样纵容的人了。这样做姑娘再去嫁人,是要吃苦头的。”   老爷子灰心凝重,“她还嫁什么人,只好好顾好她自己就够了。”   孙施惠简短用了早茶,最后拿茶漱口,想起什么,幽幽道:“那也未必。”   爷爷才要看他问他什么,汪盐在桌下踢他,示意他不要多嘴。   孙施惠好笑地看她,“我是说……一辈子还长得很,万一她就遇上了呢。嫁人这事,也没人规定是二十岁女人专有的。”   爷爷不大认可,几分交代身后事的口吻叮嘱施惠,“你姑姑任性且跋扈,年少的时候寻个门当户对的婚事,还有我们给她撑着。没了我,你再轻易说不动她,还嫁什么人,平白把自己的家私去贴男人罢了。她能看上什么人,全是些轻骨头的主。”   孙施惠莫名投一眼汪盐,仿佛在说,听见了?   爷爷不会肯的。即便是孙津明,孙开祥也不会肯的。他可以提携青睐一个年轻人,但不代表认可他做姑爷;他的姑娘再刁蛮任性,不代表一个老父亲没有滤镜。   再依孙津明的心性,他还不至于等二叔没了,去收编孙家这个“孤女”。   那样的话,他这些年在二叔这里隐忍的就不会成金,只会成泡沫。市面上只会说,他孙津明最后成了傍老千金的主。   汪盐听这话,显得几分消极。她急着去赶一早的通勤车河,站在艳艳的正红月季从边,回头看一眼孙施惠,说男人去复盘另一个男人的样子,好讽刺也好唏嘘。   孙施惠信步跟着她走,听着高跟鞋笃笃的动静,她今天一身白色套装,温柔妩媚极了。“你这沉迷给人找搭子的样子,也很好笑,知道吗?”   “你在说你自己!”   “什么?”   “你不就是找搭子找的我吗?”汪盐总有本事把最单调的衣品穿得浓淡相宜。   庭院月洞门那头,葳蕤的初夏光景,弱柳扶着风,涟漪池面上也不时还有没有停歇的蛙躲在荷叶初尖之下。孙施惠没答她这句,而是寂寂问她,“我那时候,有那么难相处吗?”   “有。”汪盐不假思索,“你现在也没好多少。”   孙施惠闻言,沉默了会儿,他依旧带着口罩,只看到他一双眼睛,无甚情绪。   他大概又有点想打喷嚏了,仰头看柳叶梢穿梭下来的阳光,不长不短的时间下,他洋相地喷嚏。   前院那头老姚在等他。他朝汪盐走过来,再走到她前面去,看汪盐一时还站在原地,孙施惠一边喷嚏一边再折回头,扯着她的手就往前走,仿佛刚才的话题都不存在,或者都被他推翻了。他只静静交代她,“天热,多喝水,吃药就别碰咖啡了。汪副理。”   *   汪盐的伤风感冒三四天的样子就好了。   今年的天热得出奇,她抽空回了趟父母那里,汪敏行月底才开始真正休暑假。   趁着父女俩一起出来给妈妈买苏式绿豆汤的时候,老汪念叨了女儿几句,无非是前几天她和施惠吵架的事。   “你妈也是的。非得要挣这个面子要你去。但问题还是出在你们自己身上,不去良性沟通,这么大的人了,处处争一时痛快。我当那小子怎么那么好耐性地上门了,哦,是来套你妈话的。也太贼了点。一天那么多事忙,还不够,还得跑到我这里来,疑你疑他的!我看他的病又犯了!”   汪盐悉听尊便地听教训。爸爸来买绿豆汤的,她指指那个桂花糖藕,说她想吃那个。   汪敏行朝女儿瞥一眼。怪盐盐也跟着施惠学会打马虎眼了。   终究老父亲还是要老板称一个糖藕来,汪盐要付钱的,老汪不要。   再问到盛吉安头上,“他回来了?”   “也许吧。”   “你们没联系?”   汪盐觉得爸爸问这话稀奇极了,饶有意味地看他,“你觉得我会跟他联系?”   “没什么必要了。”老汪说,“我的女儿我知道,拿得起也放得下。”   称完糖藕,爷俩依旧在菜场逛着。汪敏行蹲身在菜场管辖的流动小摊子上挑一把水灵灵的空心菜,汪盐衣着傍身间,早已与菜场穿梭如织的那些人格格不入了。   而她的父亲依旧朴实质朴地有空就来菜场替妻子分担家务,负责采买。汪盐给他们买的那些,汪敏行说留着去孙家穿吧。   再挑了两个半青半红的番茄,爸爸说,你妈就爱吃这种。   汪盐抱臂莞尔,吃起妈妈的醋,“果然我是个意外。”   不多时,她问爸爸,“上学那会儿,孙施惠跟你提过,让你带我去他家游泳池练习的是吧?”   汪老师记性一点没减,一面和摊主还价抹掉零头,一面应盐盐,“好像提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带我去?”   结完账,起身来的汪敏行淡淡瞟一眼女儿,如今她都大了都成家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带你去干嘛,那小子一肚子坏水,他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爸爸!”汪盐难得孩子气地嗔一句父亲。   “任何时候别回头看。任何时候也要遵循生存生态法则,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错了就当试错。年少轻狂不为过,而立年了,做事情还是任意妄为,那你们俩我谁都不饶过。”   出菜场的时候,三四点的西太阳依旧辣花花的,照得人跟着发昏。汪敏行坐盐盐副驾,冷气打出来好久,车里还是余热难散。   女儿结婚这么许久,老父亲也没多少空闲认真和女儿聊几句,这会儿驱车回家的一段路,汪敏行认真问盐盐,“他对你怎么样?”   “爸,孙施惠的脾气是真的很糟糕,对不对?”   三年老师多年知交长辈加这短时间走马上任的岳父,汪敏行对于孙施惠的点评还是要比较客观准确的,“他们家那一摊子里里外外的事,没脾气的主根本压不住。你别看孙开祥对他严格有加,这些年施惠管事,他没出过一桩纰漏,老爷子看在眼里。去年老爷子生病请客,他喊我们去,桌上琅华说了些不中听的,施惠一路追了你妈直到我们停车子那头,好说歹说。结果还是顾全大局地回去了。”   “这些年比上学那会儿好多了。”   汪盐开车,不时瞥一眼爸爸,“你很少夸奖他的。”   “因为这小子太傲了,骄兵必败。”   “……”汪盐顿了下,纠正爸爸,“他其实也没多少傲,你不是说每个孩子成长路上最好的营养就是鼓励吗?”   反而,有人这一路过来,鼓励他的营养太少了。   汪敏行几分笑意,“不是有你妈,还有你。要不然他怎么就爱和你们母女俩死磕呢。”   汪盐被爸爸说得一时脸红,刚想回去喝绿豆汤呢,手机来电。   对象还挺让她意外的,是琅华。通知汪盐,修复的表带和她相中的一支手表都到货了,要她有空来店里结一下账。   汪盐也没想多少,毕竟琅华一向离群索居的,又是她正经的买卖。   她把爸爸送到楼下,就说还有点事,不在这里吃晚饭了。   汪敏行临下车前,把糖藕给她,还告诉盐盐一桩事,“他不是弄脏一回你棉袄吗?后来把一件棉袄喇喇拿我办公室,让我带给你。”   “我知道。”   汪老师好像说棉袄,又好像说别的,“你妈就说施惠那时候也愣,非得什么事都经过我,老汪同意了,他才敢去找小汪。就是这么点细枝末节,你妈才坚定认为施惠秉性比有些人好。”   汪盐不置可否,只说妈妈一向这么细节控的。   “可不是,她原先那个相亲对象,家世可比我好多了。就是去男方家,看见那男的拿杯子出来给他们泡茶喝,那杯子一下子摞得老高,恨不得到下巴颏。陈茵女士屁股没坐热就要走,说这样傻不拉几的男人你们谁爱嫁去嫁,反正我不嫁一个傻子。”   嗯,事实证明妈妈的选择是明智的。她选了父亲,父亲也真的纵容迁就了她半辈子。   汪盐要爸爸上去慢点,老汪也叮嘱她开车慢些。   *   去琅华店里,汪盐顺便在附近他们品牌的咖啡店打包了一打咖啡。   请他们店里的员工喝下午茶。   她进门的时候,琅华在一楼的厅中央坐着,厅里香氛萦绕,一盆琴叶榕也苍翠欲滴。琅华像似接待客人,与她对面年纪相仿的女人相谈甚欢。   而接待汪盐的是之前见过一面,他们店里的店长。   店长姐姐显得有些过于圆滑或者热络,一口一个汪小姐,又是孙太太的,要她去VIP室坐会儿。   汪盐表示她取完东西就走了。   于是,店长就去给汪小姐取两只手表。   那头琅华看到汪盐了,懒懒伸手,要她过去坐。店里其他的销售在分咖啡,也一面谢过汪小姐。   杯数买的还有余杯。琅华毫不客气地拿了杯给她身边的女士。   店长把两只表取过来,当着琅华的面,揭开给汪小姐过目:一只显赫限量的品牌,这只是因为表带被绞断了,他们专门请师傅赶工修复接起来的;另一只于琅华这种奢品成风的人来说,就显得平平无奇。   坐在琅华身边的女人,看着琅华手里那只修复好的高奢腕表,打趣的口吻:“能这样剪表带的,整个S城也找不出几个吧。”   琅华涂着红蔻丹的手指,把手表扔回盒子里,淡淡鼻孔出气,“你猜是谁?”   短短几个字,沙发对面而坐的两个人,相约明白了什么。打趣口吻的女人无意瞥一眼汪盐,后者淡然地颔首后,移开了目光。   康桥也无谓状,她不禁忖度这位女客人,从衣着傍身,从眉眼到形色。这是她们从前的职业病。   清新妍好的美人胚子。   不显赫,但也绝不轻悄。身上每一件饰品都只是辅佐她,不会越过她,更不会显得浮躁、俗气。可能出身工薪阶层以上,中产算不上。土著独生的女儿,自幼顺风顺水地过来,无论怎么浮沉,家世不会多翻身富贵但也绝不会拖她后腿,这样的女孩子,注定不会多差。生活是,工作是,嫁人更是。   通常,夫家对她们而言,都是锦上添花。   康桥喝一口琅华转赠的咖啡,口红印浓艳地留在上头。   边上的琅华,昨晚打了一夜牌,大半天下来,还是惺忪睡眼的样子,她不禁看热闹的姿态,也是故意挑明了,“修复和新表费用就给施惠来买账吧。”   汪盐摇头,说好的,她买了送给他的。因为婚前孙施惠给她置办了一衣帽间的东西。   “或者,以姑姑的名义免单?”   琅华笑一声,不依,说哪怕她老爹来都没折扣的。   “哦,怪不得爷爷不来这里裁衣了。”汪盐始终面上淡淡的,又过问起齐阿姨,这几天齐阿姨请假了,问还回来吗?   “回。怎么不回。她哪怕做到我爸去了,她也不会走的,你们放心。别以为孙施惠把阿秋弄回来,你们就主子仆子的穿一条裤子。”   汪盐不禁哂笑,说琅华想多了,是早起的时候,孙施惠明明在抱怨,阿秋养的鸡乱跑。   小北京踩着鸡屎的脚就跑到他们客厅来了。   阿秋在忙早饭,因为齐阿姨请假了。   孙施惠抱怨,这样分工不明确的工作,很没有效率。   主要是他踩到小北京那个鸡屎印子了。某人恨不得把小孩的头拧下来。   琅华讥讽:“哦,你们又觉得齐阿姨有用偿了?”   汪盐替孙施惠正名:“他本来请阿秋回来也不是顶齐阿姨的差。他是要阿秋一点点顾起爷爷的身后事而已,爷爷的一身寿衣都是阿秋管的。老规矩还得早早备好一个最后帮爷爷穿寿衣的人,福寿双全……”   “够了。孙施惠才不是这种人。”琅华喊断汪盐的话。   汪盐也起身来,一面要求买单,一面投一眼琅华,“是爷爷的授意。”   边上的康桥多听了几句,表示无趣极了,起身要跟琅华告辞去。店长几个老同事约她一起有空聚聚,喊她从前的名字,毛毛姐。   琅华吃了汪盐刚才的瘪,有意描补几句,要给她介绍康桥,“哦,她就是送我这幅画的人,你上次不是看过吗?”   汪盐依旧沉静,界外人的神情与冷漠。她上回就表示过了,这幅画和这里的陈设并不大衬。显然琅华没有听进去。   而康桥听琅华这样说,倒也没所谓起来,堆叠的笑意,问候对面人,以及她的先生。   “施惠这些年还好吗?”   汪小姐付完账,被告知电子□□在他们小程序和公众号都可以获取,如果要换实体□□,他们也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寄到客人手里。   她不大想回复。无论是心高气傲也好,还是有意回避这种俗务,汪盐都觉得不大有边界感。   因为,我没有理由去替你们转达什么。   就在她预备拿社交辞令的颔首敷衍过去时,   身后不时出声:   “看跟谁比吧,跟他爷爷比起来。他必然龙马精神的。但他那个性子,不轻易恭维人,也不大受用别人恭维他。他肯定要说,还过得去,反正一时半会死不掉。”   厅里茶歇边上一行人皆回头,   说话的人挺叫人意外的。   尤其琅华,她原本置身事外的冷笑,一时间,全凝固了起来,坐直了身子。   因为孙津明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沉着一张脸,在那不声不响地,好像站了好长时间了。 第68章 点点星(15)   端午那天晚上, 孙开祥留津明坐聊了许久。   最后交代了他一件算不上事的事,当年二叔和富小姐结婚的时候,身无长物, 后来挣得第一桶金,夫妻情笃,托人在国外买了一对金表。   富芸芸离开孙家的时候,只带了那只女款走。   如今一对重合在一起, 彼此都落了经年的灰上头。二叔交代津明, 替我拿出去清洗保养一下吧。   机芯几十年不调不紧,早松了发条,工匠师傅说, 一时半会怕修不好的。   孙津明许了师傅三倍的工时费,万万替他赶这个工出来。   物什交代在工匠老师傅那里, 他驱车回头,经过琅华店门口,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泊在店门口,他才下车的。   推门而入,店里一时没个营业的气氛。倒是厅中央,水深火热得很。   孙津明于水晶玻璃屏障后,眯眼审视地听了会儿,拙劣庸俗极了。   他想起端午家宴后,母亲训诫他的话:三张多年纪的人了, 还端不稳自己长辈的身份。母亲呵斥他, 你喊施惠岳母“阿姨”算怎么回事, 啊。落得你二叔耳里, 不说你识不清也说你长辈轻浮无礼。   孙津明莞尔, 掉头就叫秋红带母亲回去吧。   母亲不放心, 再喊他一句,津明,等忙过你二叔这一阵,你答应我,好好相相我和你说的那个姑娘,好不好?老大不小的人了……   孙津明把老母亲的话,远远抛在脑后。   他再年纪老还是小,都不大有兴致找个人结什么婚。   实在而言,这种称心如意又久处不厌的伴侣,真的太少了。   孙津明私心而言,应该是没有。他觉得起码他没福气遇上。   水晶玻璃屏障那头,事态已经发展到汪盐孤掌难鸣的地步。但这个姑娘一向倔强也坚韧,任何时候都不轻易服输,也不轻易掉架子。   这是孙津明最喜欢汪盐的一点。清醒也独立,她和她们都不一样,汪盐有良好的家庭和父母教养,这是一个女孩子入世最稳当的底气和勇气。   他不开口,汪盐也能过关。骄傲稳当地走。   但到底有点不服气,一瞬里,孙津明想到了施惠。也陡然间明白,为什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偏偏能走到一块去。想到孙施惠那个狗种脾气见到这种婆婆妈妈的场面会说些什么,可能说都免了,直接开骂:是都吃饱了撑的是不是!   孙津明到底不是施惠,他没那狗脾气,也没经年养成的公子哥资本。   只淡淡开口,说了些不大绕情面且破坏气氛的话。   厅里一时鸦雀无声,琅华手里捏着一块蝴蝶酥,嘎嘣粉碎。   孙津明背着手,一脸消费者的姿态走进来,问还营业吗?是的话,他挑件……衬衫吧。   男装在二楼。   立即有销售过来,引他要去楼上。   汪盐那头只微微朝津明颔首,随即要走了,孙津明上楼的脚步,慢待地喊她一声,“盐盐,你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孙津明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买好一件他尺码的衬衫,再规整地买单提货要走,看到汪盐当真等在那里,孙津明很家常地喊她一声,“走吧。”   那头,沙发上懒懒瘫坐的琅华,按奈不住地出声了,“孙津明,你这个叔叔当得也未免太体贴了些。施惠是什么狗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给他看到了,就是天皇老子也给你翻了的,呵呵。”   琅华纯心要他难堪似的。   孙津明霍然转身,巡视她店里一堆七嘴八舌的目光,要琅华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都打发开,琅华才不理会他。   目光对峙里,津明突然冷哼,且光火,“琅华,你太任性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对,我当然没资格,也没人有资格,哪怕你亲娘老子!我头前跟你说的你显然丝毫没有听进去。那就言尽于此,再会了,孙小姐。”   说罢,孙津明就领着汪盐,脚步不停地出去了。   琅华失神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把一杯没喝的咖啡徒然地掷到门口去,“孙津明,我讨厌你!”   边上提出告辞却久久没去的康桥,想同为伍的姿态安慰琅华几句时,岂料这位老小姐翻脸就无情,压根不把康桥放在眼里。   掉头就进里了。   *   从门店里出来,外头已然疏淡的夜色。风里能闻到合欢花的气味。   孙津明偏头笑话汪盐,“你也太好脾气了。”   汪盐看孙津明一眼,好像在忖度他听到多少,但又无关紧要,只面上不显,梗着脖子也打算骄傲到底,“不高兴。不高兴同她们计较罢了。”   “哦,看来差脾气全在施惠那发泄光了。”   汪盐与孙津明站离几步,拿不准地眼色再看他一眼,有意也是避嫌,“是吧。我也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脾气有多差,忍不住骂脏话的地步。”   “那今天晚上回去看来又免不了的一顿吵咯?”孙津明说着往店里瞟一眼,意味再明显不过。   汪盐一时不语,但肩头明显深深喘了一口气。   孙津明看在眼里,对面汪盐也说时间不早,她得回去了。   汪盐提着购物袋,往自己车边走了两步,听到后头孙津明喊她,“盐盐,有空喝一杯吗?”   站在阑珊夜色里的人,稍稍犹豫的眉眼。   孙津明也不打紧,坦然又促狭的口吻,“对,就我们俩。”   *   吱呀的木制楼梯上去,旧式酒馆的堂口,稀疏摆了几张方桌。   临街靠窗的这一面还挂着从前招揽的酒幌子。这里是旅游街。孙津明说,揽客的花招特别多,许多外地客偏就吃江南这黛瓦白墙凭栏听雨的这一套。   他和这里的老板认识,施惠也时不时和他一道过来捧场喝几杯。   老板给他们看座的时候,孙津明特地介绍了下,“这位是施惠的太太。”   老板眼拙,以为津明换的新女友呢。连忙改观后,认真同孙太太打招呼。   他们这里算是个深夜酒馆。明档的后厨在一楼,喝茶喝酒都可以,夜间烧鸟有,苏式的各色浇头面也有。   菜单是扫码点的,孙津明把自己的手机推给汪盐看,让她自己挑。   汪盐其实不大饿,点了杯乌龙茶,几串烧鸟烤串,还有一叠杨花萝卜。她今天胃口不大好,想吃点酸口的。   孙津明看她只点了这么点,玩笑她,“不用替我省的。”   “还不饿。”汪盐莞尔。   孙津明也不勉强,他自己点了杯威士忌,再就着汪盐点的烧鸟拓展多了些,最后一盘花生米。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这样私下同桌吃饭却是头一回。汪盐显得有些拘谨,甚至戒备,连酒都没点。   孙津明不禁往椅背上靠一靠,几分自嘲的笑意,“看来我今天是冒昧了。约侄媳妇这样见面,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是不是?”   孙津明把外套脱了扔在中间一张椅背上,提议汪盐,“要么你叫施惠一起来。不过他今天宴请的人,轻易叫他杀不回来的。”   孙津明说,施惠就这点好,任何人都不能牵着他鼻子走。   爷爷不能,自然女人更不能。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要失望了,猫猫。”   汪盐一瞬警觉地坐直身子,人朝槛窗楼下看一眼,这样窗门大开,月色没几分,倒是蚊子不少。她跺跺脚边,随即不大看对面人,只冷冷交代,“其实我这个乳名很多年没人叫了。我爸爸一时兴起起的,我个人不大喜欢。”   孙津明闻言爽朗地笑了声,接过服务生送过来的揩手毛巾,一面揩手一面揶揄,“只有施惠能叫?”   “他从来不叫这个的。”汪盐几乎割席的冷漠。   下一秒,不大高兴周旋了,“津明阿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汪盐始终拉不下脸来喊他什么叔叔。   她这些年,遇上他,一向这么称呼他的。   小时候在孙家遇到,孙津明大他们八岁,她同孙施惠一起玩耍的时候,孙津明都念高中了。压根与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每回爷爷都纠正汪盐,按辈分要喊叔叔。   那时候七八岁的小囡,说就是阿哥,他不是叔叔。   孙津明继父还在的时候,他随继父一起去孙家,看到汪盐和施惠蹲在一起望蚂蚁搬家,最后在墙角看到了它们的蚂蚁洞。   那天汪盐还被不知道被哪里来的洋辣子蛰得眉毛肿得老高,正好蚂蚁洞边上有个洋辣子的尸体。   施惠掉头进里,就端来了一杯热开水。烫浇了蚂蚁窝和那个已经死掉的洋辣子。   汪盐哭着说施惠杀了好多好多蚂蚁。   施惠嫌她哭得烦,叫她不准哭,她不听,他就来捂她的嘴!   汪盐就把鼻涕哭到他手上,施惠气得跳到老高,说你滚吧,再也不要来了。   结果寒假时候,猫猫同学又在孙家了。   二叔难得高兴,在写挥春,淡笔秃墨地挂在庭院的细绳上晾墨,洋洋洒洒,过早地有了春节的光景。   施惠在那里拿红纸涂鸦什么,猫猫问他,你画得什么?   老虎。   明明更像猫。   汪盐刚说完,施惠就信笔捺掉了,说那就是画得太差劲了。   汪盐这天穿得新保暖鞋,她还不大会系鞋带,出门是妈妈系好的,走着走着散开了。   她想去找爷爷系,正巧孙津明出来,看到她的难处,招招手,要她过来,他给她系。   施惠一把揪住汪盐的辫子,叫她坐在那里,他帮她系。还帮她把鞋带全塞在鞋口里去,这样她就不会踩到鞋带再散开了。   汪盐看着系好的鞋带,开心地两只脚碰一碰,再告诉施惠,我的鞋跟还可以发光的,你看!   施惠懒得理她,他再去画画,汪盐说还是像猫。   她又要给他看手腕上画的手表,追着施惠,我帮你也画一只好不好?   ……   汪家的这个姑娘,真是一路漂亮地过来的。她妈妈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   连二叔都开着默许的玩笑,说要猫猫就嫁给我们施惠拉倒了。   不成想,两个人大了却反而疏远了。   远到孙施惠好多年不提汪盐这个名字,直到他俩二十四岁再恢复邦交。   那时候,二叔默许孩子的心性淡了,且中间施惠又出了那么一档子风流事。回国没多久,老爷子就张罗着想要施惠联姻。   施惠能几个月不在家里吃一顿饭,也知会爷爷,他对那些女人没兴趣,结了他也不会碰的。   他接管生意这几年,高高低低的名利场,正经不正经的那些场合,多少都浸淫过。   孙津明冷眼旁观,二叔这位小主子,是真的修身养性起来。   有时候,用那些女人的话来说,不敢往孙先生腿上坐,怕他捏碎她们,也怕他喜欢男人,那不是白热情了。   孙施惠逶迤与汪盐来往二三年不止,向来无波无澜,孙津明几发调笑地问起来,他一再言明是朋友,别拿她乱开玩笑。   结果二叔大病刚回江南,他就坐不住了。   这二人婚姻来得太仓促太蹊跷。当初孙津明就疑过。   实在话,施惠这些年心思已经不大琢磨得透了。男人少年情意使然,没准会很恩笃,没准就会烟消云散。   直到端午那晚,二叔单独留津明,交代帮忙本家借钱那些个事。   二叔的意思是,施惠顶瞧不上这种动不动张口的亲戚,我一走,他多数是不高兴应付了。当我年纪大了也好,替他积福也罢,这几个钱我就当舍出去吧。   津明还宽慰二叔,慈不掌兵。施惠有他的考量,这点你要相信他。   二叔靠在拔步床头,青纱帐下,微微思量且点头,外头那些我交给他是放心了,只是家里……   孙开祥和津明透了个底,何宝生那头,他有单独拟一份赠与遗嘱,是给孙津明的。   当他是半个养子也好,器重他这些年帮衬施惠也罢。只要津明看在咱们叔侄这一场,前头做的那些,后头也别忘了。   孙津明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只低眉顺叹一句,二叔算是苦心孤诣了。   岂料孙开祥仰面朝天,喃喃自言道,他就是死也闭不上眼。   施惠名下的继承遗嘱共三份,一份对公名义的全在他名下,琅华不过是跟着他后头吃分红;一份是他个人名义以及当年留给金锡的,全由他个人继承;最后一份堪堪不少的一项,却是名正言顺要他有婚生子才得为子女继承。   孙津明一时心上收紧,不顾身份地问了句,“所以他才匆匆娶了汪盐?”   孙开祥摇头,说施惠至今没在最后一份继承遗嘱上签字,他娶汪家的女儿,更像是朝我赌气,也和自己赌气。   一面怪我牵掣了他这么多年;一面少年心性的意难平罢了。   二叔灰心的是,他们这一脉相承的祖孙三代,怕是和家和万事兴没什么缘分。   福薄罢了,注定这个家开枝散叶不起来。   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孙开祥苦叹,他一辈子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他的六根情缘如此薄。   二叔问津明,你冷眼看,他们像真心实意的夫妻吗?   孙津明不置可否,只说施惠浑,不至于汪盐也陪着他闹的。   孙开祥有气无力地笑一声,说津明难得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猫猫呀,别看她面和心善的,她反而是最有勇气也最豁得出去的。要真摆赌局,你们几个男的,未必有她垒注的勇气。   孙开祥怕就怕,猫猫陪着施惠闹这么一场,几年后,两个人友谊分手。   津明不懂,施惠当真不要那份继承了?   不是不要,是逼着孙开祥改了这条遗嘱。总之,他当年吃过的苦或者辱,他绝不再报应到自己孩子身上去。   退一万步说,倘若猫猫全不知情,施惠为继承也好,不为继承也好,他这样瞒着人家姑娘,也是要折福的。   全凭自己心意的欢喜,孙开祥说,他是现成的失败的例子。   可惜,他们祖孙情意早已风声鹤唳。孙开祥怪不得旁人,他在该对一个孩子无限包容宠爱的年纪,偏偏只晓得拿枷锁拿教条锁住他,这些年,他是模具,施惠是他的模子罢了。   -   眼前,汪盐又问了一遍孙津明,他要和她说什么?   孙津明呷饮着加冰的烈酒,贸贸然的心情终究随酒咽下去了,像似安抚眼前人也是自我澄清,“盐盐,别急,也别误会我今天这么一出。”   “纯粹是她们都太任性了,也太无边了。我不大喜欢女人这样,显得无脑又无知。”   “……”   “你在疑惑,我为什么替你解围?”   汪盐始终坐直着后背,不卑不亢,好像你端正她就端正,你倘若无礼,她一定泼你一杯。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孙津明说,与琅华他们相比,津明和汪盐才是一个维度的人。   他只是不大喜欢他们这个维度的人,被轻视被为难。   “你说琅华还是那位……康小姐?”良久,汪盐才淡淡出声。   不等津明回应,汪盐陈述了,“我第一回 遇到琅华,她就这样,是的,她确实任性甚至无礼,可我跟她真的毫不上心。正式喊她姑姑依旧如此,琅华其实色厉内荏得很,她不过就是过个嘴瘾,上头快,下头也快。”   “那么那位康小姐呢?”   “……”汪盐一时沉默,沉默后表情管理,良久,她轻出一口气,问津明,“他那会儿……很喜欢她,是不是?”   津明闻言就笑了,“难得。盐盐,你在吃醋?”   “我没有。我甚至很讨厌这种戏码。这也是我今天不想轻易饶过琅华的原因。”   “你才说不上心她的。”   “可她上心我呀,我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要这么信誓旦旦地算计我去她店里。”   “她一向这样的。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你很不喜欢她?”汪盐陡然狐疑地诘问他一句。   “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喜欢吗?”孙津明反问她。   汪盐眼里一时有什么熄灭了,最后淡淡不经意道:“哦,我觉得琅华对你印象还是不错的。有一说一啊。”   孙津明笑得都快乐了,几分看泥菩萨过江的戏谑。   期间,他添第二杯酒。汪盐添第二杯茶。可是服务生小哥上错了,汪盐把杯子抵到唇边薄抿了口,才发现是酒。   想换回来也不可能了。她干脆将错就错地喝起来。   孙津明问她,“这酒你担待得了?”   猫猫同学几分世故的揶揄,“哦,只要津明阿哥不要说一些我觉得吓人的话,我喝酒还是应付得了的。”   孙津明再次笑得开怀,他说他体会到施惠的快乐了。“别误会,是说你爱打嘴仗的毛病。”   一通临时起意的小酌,最后也点到为止地收梢了。   因为二人都喝了酒,孙津明叫了代驾,来前汪盐的车子还停在琅华店门口。   回老宅的一路,孙津明都无话。   车子到了老宅门口,汪盐点点酒意地提着购物袋下车,也客套谢津明这一趟。   车里的人隐在黑暗里,没有应她这份礼数,由着汪盐走去几步。   孙津明不时喊她回头,他其实离上头远着呢,但面上,汪盐瞧着微醺松懈的样子。孙津明逡巡几眼她,不期然道:“盐盐,施惠婚前是不是和你签过什么协议?” 第69章 点点星(16)   “什么?”汪盐几乎只沉寂了一秒, 面上波澜不掀地反问。随即,目光里的和煦冷了两分。   她不说下一句,孙津明还真有点吃不准她到底知不知情, 可是猫猫同学到底没学会施惠逶迤那套。   她提醒津明,“你喝醉了。”   孙津明即刻莞尔,抬手揿亮了车顶灯,一臂之外的人, 很显著地避开了些视线。   很好。   倘若猫猫也这么沉得住气, 那么这两口子才真真无趣极了。   “是,我今天喝多了。”孙津明正愁没这个师出有名呢,果然, 酒是个好东西。他只淡淡交代,今天在琅华店那里是给二叔和富小姐去修理他们结婚纪念的对表, 只可惜,富小姐最后只是富小姐了。二叔端午那晚和我说了点事,一家子全虑到了,却只字没提富小姐的细项。“替这位原配发妻惋惜罢了。”   “那是奶奶不想要。”汪盐作答。   “所以才说名正言顺全是假的。”孙津明冷笑叹,“婚姻本身写在纸上,足以说明问题。”   纸能泡水,能火烧,能风破,能土埋。   唯有这血脉, 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也是施惠能够回来的根本原因, 别看他现在吊儿郎当, 真有个孩子, 他会比谁都当惜, 看重。因为没有人比他明白, 血脉继承的意义了。”   喝醉的津明阿哥,一晚上的蹊跷与唐突,临去前,他和汪盐道再会,再一番溢美之词地说,施惠来孙家,最大的福报不是高枕无忧的金尊玉贵,而是他遇上了你。   *   汪盐拎着手里轻悄的购物袋,略微忖度失神地走在游廊下。   阿秋接连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是爷爷今天难得有这个胃口,说想尝一块鲜肉月饼,富芸芸下午就想出门去买。   汪盐忍着心口的不大舒坦,这个时令,离八月中秋还有段时间。   但要买肯定能买到。阿秋下午就给施惠打电话,那边安排了个点丽嘉心师傅上门。   就为爷爷想的这么一口。   是的了,游廊离厨房越近,越有新鲜烘烤的酥皮肉饼味。S城人每年都离不了这口乡愁与仪式感,但汪盐今天闻着却不大香。   她问阿秋,“爷爷吃了吗?”   “哪敢给他多尝呀。芸芸陪着他在院子里坐着呢。这施惠呀还不回来……”阿秋听着有点急。   “他今晚宴客。”   “盐盐呀,这突然想这么一口不是什么好事。”阿秋过来人的经验,老保姆嗟叹,富芸芸今天已经偷偷抹眼泪了。   汪盐去到爷爷院里,果然,富芸芸陪着爷爷在月下夜里头纳凉。爷爷这个身体,已经轻易吹不得冷气了,孙施惠因着,每天要阿秋订定量的冰在屋里屋外摆着。   爷爷冷热不感,但陪着的人,进进出出的人也受不了。   孙开祥由富芸芸摇着扇,在月下停一段评弹,《刀会》,关羽单刀赴鲁肃宴会的一段。   汪盐笑着问候爷爷月饼好吃吗?   孙开祥一身绸衫绸裤,淡意萧条地靠在藤椅上,一手握住富芸芸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打扇了,“累了,歇息息。”   再朝盐盐道:“舌头早坏了,不大尝得出味道。又觉得那榨菜馅的有点咸。”   “是咸的,我单口吃也会嫌咸。”汪盐宽慰爷爷。   孙开祥难得关怀地问,猫猫吃过夜饭了没?   “吃过了……”汪盐疏淡眉眼地会一眼爷爷,如实陈述,“今天遇上了津明阿哥,难得,和他一起吃的夜饭。”   孙开祥那头,人在夜星黑暗里,不大瞧得清神色。只是他躺的摇椅,稍稍停了一拍。   随即撑着从前发妻的手起身,说也凉得差不多了,早点睡吧。天色不早了,也交代盐盐快些回去,忙了一天了。   从爷爷院子回他们住处,汪盐趁黑在客厅里静坐了许久。   灯还是阿秋过来开的。   她拿来了还热的两个鲜肉月饼,问盐盐额要尝一口。   沙发上的人只摇头,说她在外头吃过了,也不大有胃口吃这些。   阿秋听着,迟疑了一眼,有意地问盐盐,“怎么回事呀?”   汪盐懂她的意思,只摇摇头,不是的,是天热,她有点难受罢了。   阿秋一秒低落,就好像他们有什么,与她息息相关似的。看得出,她是真爱护孙施惠。   这个家,真真全经过的,当真,阿秋算一个。   汪盐坐在沙发上,无意伸手去翻她的购物礼袋时,才发现,她匆忙下车,她和孙津明差不多样子的礼袋拎错了。   这一路轻悄悄的,她也后知后觉。   眼下,孙津明给她打电话,好像是到家,也发现了这一出。   对方问她,急不急,急的话,他现在给她送过来。   汪盐一秒回绝,说不急,津明阿哥明天派个人过来换一下吧。   说完,汪盐就挂了。   边上的阿秋听到盐盐在和津明打电话,有意咋舌,说她个人不大欢喜津明,他是替他叔叔办事不错,但归根到底还是外姓人。老爷子一没,指不定什么样子呢。   他看着也是个有主意的主,同施惠呀,难和气。   汪盐不置可否的样子,略微和阿秋闲聊了几句,就交代她去歇息吧。   阿秋还想等施惠回来,汪盐说他今晚且还有些时长呢,“你回去睡吧,我来等他,放心。”   汪盐说等是实在话,倒不是她多殷勤,而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那半边的存在感。时而压迫,时而停匀的就像一口气。   总之,那半边的人不回来,这半边的人也难睡踏实。   汪盐没去床上躺着,洗漱后,来孙施惠书房拿水喝。他从前全喝气泡水的,不知什么时候全换成了矿泉水。   她还记得,他们领证那晚,孙施惠来书房拿过去起草的协议书。   那是他们结婚的契机,也是交易的筹码。   可是这几个月来,汪盐只字没问过后续,也没像她工作上那样的追踪。合同一天不落印,她一天悬一个心思。   她说过,她信孙施惠,拿他们二十年的相处背书。   可是,今晚疑窦存存。孙津明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也从来不是个多嘴的人。   更不会像阿秋说的那样,动辄和某人反目。当然,君子和而不同,他和孙施惠两个,也许都算不上君子。   汪盐信步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她把这里头,未曾上锁的抽屉柜子都找了一遍,没看到她当初签字的协议书。   最后在案前的座椅上,精神恹恹地坐了下来。   哪怕孙施惠此刻回来,她也不怕,不解释,她只是找属于她这一份的东西。   无意碰到电脑鼠标,这鼠标还是她上回借给他用的。该死的人,他也不还她了。   孙施惠的笔电没有关,但是锁屏了。   汪盐盯着那幽冥的蓝光,陷入一阵失语,终究,困顿地睡着了。   *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说实在的,这样幽静的宅院,孙家如今愁眉不展的境遇。汪盐当真怕这深夜有电话、有这急急的叩门声。   老姚站在客厅门外的廊下,叩了好几声门,笃笃地喊盐盐。   说是施惠喝醉了,已经在饭店包厢休整了半个钟回来的,这都扶进门了,他又往前头游廊下瘫坐着,怎么也拉不起来。   汪盐洗漱过了,她穿着短恤短裤,急着出来应老姚的话,又来不及换衣服了,只把孙施惠扔在书房的一件衬衫随意套在身上。   她随老姚到游廊下,那一段距离一点灯的尽头某处,当真,孙施惠静默地坐倚在一根廊柱边。六角灯笼摇曳飘荡,他泥泞松散的德性,看着那飘摇的灯笼里头泄下的光,半明半昧,不言不语。   但生人勿近的臭脾气全写在脸上。   这也是老姚拿他没辙的缘故。   汪盐冷着脸地朝他走过去,原本想冲他发脾气的,可是走近,闻到他一身的酒气,更明白这酒气是为了什么。反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多少人家的生计,最后才是他孤家寡人而已。   汪盐去捞孙施惠的手,当着老姚的面,想先把他扶进去再说。   岂料孙施惠滚烫的手心一把反扽住了汪盐,陪他一齐在廊下坐着了。   昏惨惨的光里,他一秒识得眼前人,“汪盐……”   有人也一秒跟着动容,她不想的,明明她准备好了多少冷静理智的话想问问他。   看着闻着眼前人,喝得如此酩酊大醉,汪盐气他,“你明明可以不回来的,你不回来,大家更安生点。”   他还是那句话,“我不回来,你就完蛋了。”   才不会。孙施惠,你一天也别想我会变成那种守着男人度日的女人。   她命令他起来,“你不回去,人家老姚还要回去。”   “哦。”孙施惠显然还没醉糊涂,或者他就是要歇一会儿,缓过神来。眼下,他开口就是喷薄的酒气,只朝老姚赶赶手,说他没事了,也到家了,要老姚快点走吧。   老姚不放心,怕盐盐一个人扶不住施惠。他朝盐盐说话的,要她先把施惠哄着弄进去再说。   正主听着老大不乐意,倏地站起身,才站稳当自己,就俯身来,要抱汪盐。   汪盐被他气得不轻,嘴里惊呼时,他当真揽臂抱起了她,最后还是老姚扶着,汪盐才从他臂弯里跳了下来。   汪盐怕他再发疯,干脆两手抱着廊柱子和他说话,问他,“你到底回不回去?”   他清醒的时候都不顾旁人的,何况眼下喝得这五迷三道的,他要汪盐松开柱子,“让我抱抱你。”   汪盐气得踢他,“会摔的,你要摔死我。”   孙施惠笑得跌宕,说她这样很傻。   汪盐没心情跟他闹,再问他,“你回不回去?”   孙施惠点头。   汪盐就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往前走。   他不听,只伸手过来,要汪盐扶他。   看他收起狎昵的神色了,汪盐这才松开柱子,孙施惠一秒扽住她,也不管老姚去留,径直掉头就踉跄着脚步,断断续续上前了。   汪盐一边扶着,一边回头跟老姚再见,要他回去慢点。   老姚会心地笑,也摇头,喃喃自语,“两个讨债鬼,天生一对。”   *   已经脚步踉跄,要撑着别人手走路的人,偏就是脑子里的理智不丢,别在裤腰带上似的。   汪盐把孙施惠扶进门,要他靠在沙发上歇会儿,她进里给他投冷毛巾再泡茶让他醒酒的。   大概孙施惠太渴了,他几乎本能地摸进了书房,书桌上昨晚一杯冷茶,他浑然不觉地灌了下去。   汪盐进来找他时,孙施惠蹲在书桌边下嵌在内墙的保险箱前,他还清醒地把他今日席上谈判的一些重要数据、录音和他个人名义的财务用印章全丢进保险箱里。   汪盐听着那保险箱上锁再刻意被打乱刻度的动静,迟迟没上前。   她手里有给他的毛巾和热茶,端着,杯沿的耳朵都跟着发烫了。   孙施惠跌靠在椅背上,前一秒还在对公,后一秒又全是儿女情长了。他喊着头疼,要汪盐过来。   门口的人,消除几分沉重,事不关己地自觉,走过去,纯当友谊价了,把毛巾和热茶搁下来。   下一秒,转身要出去。不想撞见一些她不想看到的,因为饮酒后还时刻保持警醒警惕的孙施惠,不谈让她害怕,多少是气馁的。   汪盐才转身,孙施惠一把圈抱住了她。抱她坐在他腿上,汪盐不快,想挣开他,他酒气绵绵地贴在她耳际,“别动,让我静一会。”   汪盐不明白他的意思,也闻着他一身浑杂的味道,酒气,烟味,反正好闻不到哪里去。但胜在没什么脂粉味。   她依旧骂他,“我不喜欢你身上那些臭男人们的味道。”   孙施惠最喜欢她这一句,明明是骂人,但胜在把他和全天下男人摘开了。   “爷爷那里怎么样了?”他温热的气息拂在汪盐耳后。   汪盐知道,他今日这样,多少有爷爷的缘故。阿秋能跟汪盐说,没理由不跟他这个正主子说。   汪盐如实告诉他,辛苦出炉那么多,最后爷爷吃了块酥皮,就全吐了。   孙施惠停在汪盐脊背上的手,摩挲着却停下来了。他面上冷峻,出口的话也难得的消极起来,“突然想这么一口,是料到自己熬不到中秋了,是吧?”   孙施惠低垂眉眼,冷落疏离的样子,看着汪盐。   汪盐松懈着心神和身体,由他抱着,也定定看眼前人。饶是这么近的四目相对里,汪盐也不得不佩服他,孙施惠真的很会表情管理,她和他相识这么多年,真的一点看不透他。除了把他惹急了,狗脾气地叫她滚还是他抬脚就走,汪盐才知道:哦,他真真切切生气了。   总之,这个人喜怒哀乐都好不明显。   除了床上。   想到这里,汪盐气馁更凝重了。她静静地安慰他,“人到最后,总免不得这一步。我爷爷自己还是赤脚医生呢,最后他连治都不愿治了,想把钱留给爸爸。”   下一秒,孙施惠俯首来,他或含或咬地,想汪盐回应他。   汪盐几乎手指埋进他短发里,才把他推开了。她人还在他腿上,也隐隐感觉到什么,但是她今天全没心神配合他,也不悦地批评他,他这样很不好,爷爷都这样了,他还要,“重欲,任性。”   孙施惠全不怕她这些词,也紧紧箍着她,不让她下去。他说些什么要么让汪盐耳烫脸烧,要么叫她心神如过山车,“汪盐,人在消极里,真的会容易染上成瘾的东西。”   “我再不做点什么,更觉得我没活着。”   他抱着她坐到书桌上去,再教她四体来缠绕他。孙施惠几乎命令的口吻,“汪盐,听话。”   汪盐却没有,重重一口咬在他唇上,引得孙施惠清醒了几分,他调笑地问她,“怎么了?”   “孙施惠,为什么别人都这么爱叫你‘施惠’?”   “谁?”   他手轻易探到她,也扪得她眉眼不得不有了情绪,汪盐捉出来,也拿脚格开他一些。   岂料孙施惠这个狗贼,他干脆捉她的脚,碰他什么地方。   汪盐被他气得心烦意乱。   原本她想一股脑全告诉他,反正不受冤枉气。可是一时心软,爷爷这样了,他又里里外外的一堆事,这个时候和他说点什么,依孙施惠的脾气,他肯定要去找琅华,没准站着等不到天亮,就要召琅华回来。   汪盐真的怕了他们姑侄俩这风风火火的脾气。   孙施惠一盏冷茶灌下去,再和汪盐说了这会儿的话,酒意再散去两成。他觑眼前人,眉眼淡淡也心神不宁的样子。只凝眉问她,“谁,什么叫别人爱叫我施惠?”   “反正除了我吧。孙施惠!”她一脚蹬在他那里,孙施惠懒懒跌回椅背上。   二人不知道谁碰到鼠标,屏幕再次亮起来,坐在案前的人也不管这些细枝末节。   倒是汪盐试着问他,“我想用一下你电脑,密码多少?”   孙施惠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报了四个数,却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汪盐的……   是他阳历生日的前一天。   “这是谁的生日?”   “反正不是你的。”   汪盐一秒难堪,随即跳下桌案,她欲往门口去,没走几步,被孙施惠掳一般地抱跌到门口的沙发上。   这个人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淫兴上也死性不改。   他把汪盐的两只手举过头顶,一只手虎口牢牢扣住,另一只手再来解脱自己也解脱她,口里冷静怨怼,“吃醋了,我拿别人的生日做密码?”   “孙施惠!”   “我在。”他笑意勉强,可是又像他自己说的,也许他只是沉溺在一种消极的瘾里面。   汪盐还穿着孙施惠的衬衫,就在他酒劲上头浑然不管的档口,汪盐忽地挣开他虎口的力道,却没有推拒他,只两手来环他脖颈,学着别人缱绻、念念不忘的腔调,喊他,“施惠……”   身上的人却不大受用,撑着手,目光凝视般,重欲的兴致去了一大半,只问她,“是谁给你气受了,是不是?”   孙施惠这个狗脾气,随即撑手起来,也不管三更半夜,吆喝的声音,就要喊阿秋来。   汪盐原本还占理的心境陡然被他吓得去了几分,只来捂他的嘴,要他别叫了。   然而,眼里安静又澄明,她不稀罕也不敢提任何人的名字。只想以自己的名义弄清楚一些存疑,   她重新喊回他全名,“孙施惠,我和你签的那份协议,你至今还没用印给我。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第70章 点点星(17)   混沌酒气的人, 即刻就清醒了。   孙施惠拖沓精神不济的眉眼投一记眼前人,镇静问她,“你今天见过什么人?”   汪盐顶不喜欢他这样的口吻, 高高在上,哪怕没什么行径,已经足以折辱到别人。   她的一只手离开他的唇边,于公于私, 她都不能供出孙津明来。到底对方是爷爷亲自挑选的, 二孙又真真共事这几年,有些情谊或者性情不投,不代表工作上不能为伍。二一则, 孙津明到底也没说什么,他不过是拿富芸芸给汪盐比了个再现实不过的例子罢了。   “所以, 我该见什么人吗?”汪盐反问。她再懒懒适意地笑,说她一天来来回回总要见上不少的人的。   汪盐如实告诉孙施惠,她在书房里找了下,没找到那份协议。   沙发上的人,有一秒的阴晴不定。因为汪盐翻了他的书房?汪盐看着他沉寂的表情,心像燃着的香,冷不丁地就断下一截灰。“你放心,凡是你上锁的地方,我都没有碰。”   孙施惠轻淡地笑了声, 再撑着沙发扶手起来, 脚步不那么虚浮了, 来到书桌案前, 端汪盐给他泡的那杯茶, 凉了, 正好灌着解渴。   “协议在我办公室。”   汪盐还在沙发上,盯着他的后脑勺,第二遭发问,“我是问你,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怎么不算,汪盐,我当初就说过,无论你要这套宅子,还是那一半的遗产,我都会给你。”   “……”   “前提是……”孙施惠是拿五指抓在杯口上,再重重磕回去,回头朝汪盐,嘴里顺势吐出一支茶叶梗,“你得陪我三年。我说过的。”   半年还没到。这个焦头烂额的档口,孙施惠对任意一桩他觉得棘手的交易或者官司,都没什么耐性。   他还是那句话。饮酒后隐隐愠怒的人,两腿交叠靠在桌案边,问汪盐,“今天见过什么人,才这么冷静主张地问我要协议书?”   汪盐一时词穷,好比谁主张谁举证,她拿不出证据逻辑链,就辩不赢她的对方辩友。   “爷爷还是孙津明?”   汪盐闻言,心跟着一揪。她甚至不敢看孙施惠,怕他太熟络她,轻易被他看穿什么,急智之下,反将他一军,“所以你把我们签协议的事告诉爷爷和津明了?”   孙施惠毫不受她干扰,嗤之以鼻的声音,“这么说,就是见了。”   他问她,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汪盐学着他的冷静,信步站起身来,“能说什么,你才是他们的一把手,谁敢说你什么。不过是最近经手的合同多了,想起来了,再偶然听津明聊爷爷和从前的富小姐,一时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   “感慨……夫妻真的至亲至疏。富小姐明明给你爷爷生了两个孩子,到头来,她成了你爷爷遗嘱叮咛之外的人。”   “你也怕成为这之外的人?”孙施惠诘问。   汪盐不看他,固执得很,因为她确实没等到她想听的。一个字都没有,“我为什么不怕?”   “孙施惠,既然是契约,那就讲个公平公正。我都签字了,你为什么迟迟不用印给我?”   “你要房子还是钱,我不用印也可以给你。”   “什么意思?”汪盐懒得和他绕。   “意思是,我不喜欢你听了别人几句屁话,跑来试探我!还有,协议我不打算用印了,但我该你的钱还是房子,我一分不会少你!三年到期再说。”   汪盐被他气得头脑发胀,说的什么狗屁话,她恨不得朝他跺脚,“孙施惠,你什么意思?”   “自己想!”   “所以你这是承认出尔反尔了?”   他冷着脸看她,不知是不是酒意驱使,轻易挑破他的不满,“汪盐,你轻易听信别人的话,跑来翻我的书房,你就真得信过我吗?”   好严重的罪名。他可以把重要的东西哪怕喝醉的情况下,都不假手于人,架着理智搁进保险箱里,再打乱刻度,却不能允许汪盐在这里找一件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那你呢。孙施惠,你口口声声你的书房,这个家于你而言,哪里都是你的。那我不是每一处都是侵/略?”   喝酒上头的人浑然还没觉得他说了混账话。继续言语乖张,“我不喜欢你信别人而不信我的样子。”   汪盐被他那句翻他的书房折辱到了,事实摆在眼前,“我确实不知道如何信你,孙施惠,你哪怕和我做交易,也三心二意的,连个协议也不肯认真回签给我,你告诉我,我要怎么信你!”   “还是说,这个协议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汪盐突然发难道。   她也看到孙施惠难得的失语在那。   汪盐乘胜追击,倘若没有任何玄机,孙津明不会说那番情词恳切的话,看似弯弯绕绕,实则每一句都在夫妻关系上做文章。“孙施惠,你根本没有财务危机,这个协议和爷爷约束你的,也不一样,对不对?”汪盐只能想到这,她也不承认,当初不想细究他的原因,仅仅因为她不在乎。她在乎的从来是有人肯开这个尊口。   傲慢独行的孙施惠,这些年来,真正跟她低头,就是那事不过三的“求婚”。   婚后,也在书房里,她问过他的,解他燃眉之急的资金到位了吗?孙施惠那时答得笼统,只说没有她,爷爷不会那么快点头他的项目。   现在想来,他压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是汪盐太想当然了。   当然的原因,是一个从来不撒谎的孩子,吵着嚷着,喊狼来了,她凭着和他知根知底的交集,当然地相信他。   可是,事实证明,那个孩子就是撒谎了。   “你当初连给我看爷爷的所谓遗嘱,都只是手机上的图档。孙施惠……”   “明天、”有人突然截住了汪盐的话,别由着她再自由发散下去,“明天把协议用印给你。”   孙施惠陡然间发现汪盐比他想象得还要冷静,大晚上地,她越吵越清醒,清醒地在这抽丝剥茧。怕不是等不到天亮,这个女人就全想明白了。   他的计划全被她打乱了。原本觉得这个档口,她该是他最省心的一个,可是事实恰恰相反,她都没等到爷爷的大事过去,就好像全想明白了。   书房门口的人冷冷听他抛下这么一句,心里那半截香也燃到头,只剩一血肉模糊的灰。她真真看不透他,饶是有爸爸背书从前一些旧事,可是二十八岁的孙施惠早已不是十七岁的样子了。   她站在他面前,和他说了这许多,他还是公事公办的鬼样子。   “孙施惠,那么,爷爷真真约束你的遗嘱是什么?”   某人再次端起杯子,仰首要痛饮的样子,却发现杯子早已见了底,只剩一两滴茶,潮潮嘴边。他平生最讨厌一句话,聊胜于无。   有些事,只有经过了,才明白——   有就是有,无就是无。   而汪盐看着他在那洋相地同一个已经空了的杯子死磕时,才意识到他真的喝多了。平日他伸手就能够到的璧墙上的冰箱,他好像全想不起来似的。   她刚想提醒他,“你……”   “有完没完!”案前的人却勃然怒喝。   震得汪盐整个人肩头一抖。   光火的人丢开茶杯,气不顺也一身疲惫地再往椅子上一跌,眉眼不耐,但也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引得汪盐在那怔了好长时间,“汪盐,让我喘口气好吗?”他当真气得不轻的样子,抽解开他的领带,径直往地上扔。   随即,盖棺之论的样子,“今天先到这里,你去睡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汪盐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征询的口吻,“所以,现在房间我能用吗?施惠少爷。”   座椅上的人,阖目也不看她,只幽幽道:“好了,别闹了。”   *   直到孙施惠休憩了会儿,也平静了会儿,回房洗漱后,才发现侧躺着的汪盐没了往日老早把帐帘四角放下的习惯,她最怕有蚊子咬她的。   没支帐帘前,有回,她被咬着了,大半夜坐在床上抓。问为什么它们都不咬你。   孙施惠被她的动静闹得心烦,因为它们也知道你血甜丝丝的,欠咬。   跨上床的人,去解四角的挂钩,再细致地把每一处帐帘掖好。   平心静气地躺下后,他来掰一直直邦邦侧躺着的人。   两遭施力,她都不肯回头。孙施惠不快地问她,“明天,都说了,明天我用印给你。这大半夜地非得和我闹是不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汪盐已经对他死心了。后背朝他,他的下颌刚挨到她的脸,汪盐就冷冷出声,“别碰我。”   这话她之前也总说。孙施惠每回都哄着她半推半就,偏今晚,他到底理亏,也实在没多少精神来折腾。   托词明天再说,是不想二人这个档口闹不愉快。孙施惠拨汪盐的脸来看,是的了,他远没有彻底娶到她呢。   再看她气鼓鼓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干脆手一丢,跌回他的那一半位置去,嘴里自嘲道:“我没那么龙马精神。呵。”   偏就这句话点着汪盐什么了,她越想越气,“施惠少爷,吵架得有吵架的样子。我已经躺下了,你如果有起码的绅士风度,就去睡你没人敢进的书房去!”   边上人听她忿忿阴阳怪气这么一句,跃起身来,当真要去,随她的心意,分床睡。   结果刚起身,他又改主意了,回头来,扯开帐帘,“我凭什么去,我哪里都不去。我睡我的一半,碍着你什么了。汪盐,别给我咬文嚼字,我说的是我的不是你的吗,我说你不信我!”   他说着,拿着枕头到了床尾去,摆出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嘴脸。   汪盐也不看他,只觉得滑稽,当初是谁赖也要赖在床上,哪怕睡床尾,然后大半夜和稀泥也要搬到床头来。   这会儿,又摆出这傲娇的割席样,甘愿去床尾了。   床头的人怎么也睡不着,恨恨翻身的动静,原以为孙施惠会嫌烦和她怼几句,没有,那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再过了会儿,汪盐才发现,床尾那头的人,居然雷打不动地睡着了!   次日,孙施惠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身边的人也早没影子了。   有人简略洗漱,他晚上回来时就没断篇,一觉睡醒,昨晚的一切都很清爽。   去爷爷院子吃早饭的时候,冷着一张脸,包括刚回来的齐阿姨在内,没人敢和他搭话。   他只喝半碗冷粥汤,从院子出来,正好与阿秋打了个照面。阿秋刻意等到日头出来,才预备跟施惠说爷爷的身后事。他听了两句,面上不大高兴的样子,只要阿秋看着办。   片刻,换了个话题,孙施惠问,“昨晚,爷爷和盐盐说什么了吗?”   阿秋只摇头,说没说什么,就聊了几句吃鲜肉月饼的事。   “倒是津明,”阿秋如实告诉施惠,“好像有什么东西和盐盐拿错了,商议着换回来的。”   孙施惠听着凝眉,“什么东西?”   “我哪晓得呀。”   孙施惠眯眼,面上不显地预备出门去。   阿秋还想提醒施惠什么的,盐盐这向胃口都恹恹的,别是有了吧。   那头的人,脚步迈得快,早走远了。阿秋朝他背影牢骚句,天天忙,该抓紧的事一点都不晓得。两个人都任性!   *   孙施惠快十一点进公司的,他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孙津明,秘书那头说,孙副总出去见客户了。   孙施惠闻言,笑得诡异,冰美式不好好喝,晃荡里头的冰吃,再没头没尾地跟秘书抱怨,“他倒跑得快。”   没事念个什么号丧经。合着全天下就他一个男菩萨,是吧!   秘书没懂。   某人也不介怀,收拾心神准备工作,顺便知会秘书一声,“帮我打个电话给何宝生,就说我下午过去一趟。”   秘书致电后,内线切进来,说何律师在线,要不要接?   孙施惠抄起听筒接了,单刀直入,要何宝生传真一份副本给他。   何某人在那头,说不明白施惠的意思。   孙施惠要何宝生少啰嗦,“我要一份副本。”   “施惠,你这份遗嘱是你爷爷单独手写的。你不签字,没有任何正副本使用传阅的权利。”   “那么我让爷爷亲自打通电话给你?”   何宝生不置可否,只略微过问一下施惠需要的用途。   “给我太太过目。顺利的话,她能助我拿到遗嘱,不顺利的话,就是份离婚的催命符,满意了吧!”   那头的何宝生这才懒懒松了口,反而宽慰起来施惠,“孙太太看上去并不是个凌厉的人,她应该不想要你的命。”   孙施惠和何宝生向来没什么多谈的交集。   倒是双方收线前,何宝生多嘴问了句施惠,“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年才六岁,被你爷爷问哪个huì?怎么就脱口而出,谢谢惠顾的惠呢。”   “施惠,你要知道,正是你这句痛击到你爷爷了,他才下定决心接你回来的。”没人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没了,偏偏还和一个风尘女有个遗腹子,跟着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孙施惠莞尔,“因为那个女人教过我很多次。她从一开始就计划着典当我了。”   何宝生持中不言,确实,风月、赌场里的涕泪从来不值得相信。他当年第一回 看到那个女人也被怔到了,男人俗套的审美必须务实地承认,这种漂亮的女人,没几个男人扛得住。何宝生也为了她动了恻隐之心,说服了孙开祥保留了孩子原来的名字。   今日孩子正主陡然一句,才让也是人父的何宝生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伤害,只有旁观者觉得该淡该忘了。   那个被哄被骗着上车的孩子;   那个为了回头去找妈妈和阿姐,七岁就敢翻墙,轧坏一只脚的施惠,很显然,之后逐渐孤僻长大的某一天辰光里,终究明白:妈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长久留着他。   *   汪盐今天在新门店面试一个试营业新店的店长。   试营业的第一天,兵荒马乱地,就接到了客人的投诉。客人点的试营业线上自取订单,因为套餐已经售罄,系统自动退单了。   客人没有接到任何电话反馈,来取单的时候,被告知没有了。   新上工的店员要客人要么重选一套,客人不答应。   争执之下,人手原本就没匹配到位。后头好几位来店点单的客人等着也催着。   汪盐放下面试的考核表,上去了解情况也安抚客人。   两厢照面,才看清对面人,是吉雪霏。盛吉安同父异母的妹妹。   汪盐没有多余寒暄,只跟对方抱歉,说他们今天系统确实人手预估不够,小姐你这个咖啡搭蛋糕的套餐确实售罄了,我帮你换一份,免单。   吉雪霏听汪盐口气很冷很疏离的样子,一时不大痛快,张嘴就喊她,“盐姐姐,你不要因为我正常投诉你们店员,连起码的招呼都不愿意跟我打了。你跟我哥分手了,我又没招你惹你了,是不是?”   边上人一听这话,包括店员,都抖擞了点精神。   不等汪盐好言开口,身后有人先喊住雪霏了,“吉雪霏,你买个咖啡,胡说八道什么!”   是盛吉安。   *   孙施惠从传真机上拿过一张新鲜带着热度的纸张。   下午三点一刻,他跟秘书说,出去一趟。   秘书提醒孙施惠:晚上供应商那头设备竞价会第二轮,七点准时。   孙施惠看看时间,说来得及。要秘书把他衣服直接拿到酒店那头去。   秘书看小孙今天大半天都冷着脸,这个点出去,不像公务的样子,不禁好奇。搬出谨慎又乖觉的话术朝老板,“你该不会下午茶时间溜出去和太太喝茶吧。”   这段时间,秘书总结出来一些经验,每次小孙一大早心情不错地进公司,过来人总会明白点什么。今天状况很糟糕,公务再烦,小孙很少有这种冰山脸的。   过来人觉得,和一个热恋中的人谈他们的另一半,就好比跟一个刚生孩子的母亲大夸特夸她的孩子有多可爱一个道理。   这是个很安全的话术范围。   可巧,秘书姐姐真得猜对了,小孙说,“猜对一半。不是去找她喝茶……”   “那是什么?”   “找她……负荆请罪?” 第71章 点点星(18)   玻璃幕墙外的天, 火烧一般的晚霞。余晖落在高楼林立之间,有着酷热之下难得别致的温柔。   一缕光,投在汪盐的鼻梁上, 像蝴蝶的影子也像新鲜晒伤的疤。   盛吉安与她对面而坐,她请了他们兄妹俩喝咖啡,而自己要了杯他们的新款,冰淇淋红茶。   对面人看着她细致地把冰淇淋挖进加冰的红茶里头, 盛吉安试着寻常口吻地开场白, “你从前不大这么贪凉物的。”   他说着,投身边小妹一眼。雪霏郁闷,但是大哥坚持, 她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了。   汪盐没所谓地喝一口她调配好的冰饮,“是吧。但今年格外地热。”   说话间, 她接了通电话,没几分钟,店里进来一个男士,说来替孙先生送东西的。汪盐谢过对方,只把一个奢品的购物袋接过来,随手放在身边一张椅子上。   对方扬长而去。盛吉安只以为孙先生就是孙施惠。再看汪盐的面色,刚才言语间,很一板一眼,死水微澜的样子。   “我下周要去B城了。”盛吉安说, 正式去赴任, 带着他新研发的项目。   “恭喜你。”   “我妈前阵子动了个腰椎手术, 你知道她的, 一辈子恨不得离不开她住的巷子、上班的厂子。就这么大的眼见了, 也不高兴跟我去B城。加上雪霏她留在江南工作, 她母亲和别人结婚了。”   “嗯,你妹妹比那会儿其实懂事多了。但还是骄矜,没办法,富贵底子养出来的孩子,我其实很喜欢这样恣意鲜活的女孩子。”   “可你没有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盛吉安陡然截住她的话。   汪盐从吸管上移开目光,看对面人。盛吉安明晃晃的失礼与贸然,他觉得他很客观言明,“汪盐,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自在。”   “然后呢?”她笑着反问盛吉安。   对面人犹如初见那会儿地温和,晴明,他轻微阖阖眼,略微歉仄的口吻,“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过得开心。起码比我要开心。这样我心安些。”   “我没有哪里不好,不要误会。”汪盐说着,前倾的身子,径直跌到椅背上。   时隔四年,盛吉安才朝她亏欠地说抱歉。“我知道那会儿你对我心灰意冷了,汪盐,对不起,那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我不得不走……”   “你后悔吗?盛吉安,当初接受这个派遣进修的机会,现在回头看,后悔吗?”   没有。全然没有后悔。盛吉安沉默着望着对面人。   汪盐会意,点点头,略微嘲讽地声音,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总之,“不后悔的事,我觉得才是人生最大的赢家。”   只是终究,他辜负了一些人。   “盐盐,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这一切。也不敢奢望叫你等我,因为我觉得那样一点都不公平……”   汪盐陡然间,笑意无奈甚至发冷起来,“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三十年呢。”   盛吉安闻言,面上晦涩甚至羞赧,他领悟过来,喃喃朝她,“其实你还是怪我,对不对?”   汪盐比他们都来得坦白,她其实最欣赏率真坦白的人,“我当然怪,我的男朋友去高升去外派,我从别人口里最后一个知道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吗,不是打击不是失落,是侮辱。”   “盛吉安,你要明白,从你决定要出国去,而没有打算朝我认真交代,我们就完了。”   有没有她给他打了一晚上电话,他们都完了。汪盐与他最后一通电话,不是想问清楚什么,“而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她四年的感情,最后经营失败且破产了。   “汪盐,你妈对我那么大的偏见。你觉得即便你等我三年,我现在的境况就能叫她满意了?她质疑我家庭的品格,质疑我待你的诚意,只会积重难返地认为我拖累了你!”   “所以,你出国前的分手是对的。事实也证明,你明明深思熟虑过了。”   盛吉安一时语塞。清瘦的脸庞全是灰色。   店里有复式二层,门口不时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也有客人信步上二层点单。   汪盐觉得她耽误的个人时间也快差不多了,收拾心情,预备送客的口吻,杯中的红茶与冰淇淋融化在一起,浮在上头一些绵密的泡沫,事实口感很一般,观感也是。她想起孙施惠那个臭嘴脸说他们咖啡真的一般化,你以为呢!   “我稍后还得再接洽一个面试。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吧。”   汪盐站起身来,拎她身边的购物袋。   坐在圈椅上的人,陡然喊她一声,“汪盐,你嫁给孙施惠,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吗?”   “……”   “还是说,不需要深思不需要熟虑。你们青梅竹马二十年的基础,孙施惠招招手,你就答应他了。”   从前,汪盐去B城看盛吉安,他陪她去逛博物院,那段时间热播一个清宫戏。汪盐站在那朱色宫墙里,浮想联翩。   说这宫墙真大呀,难怪古代都想争着做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回去,酒店里,盛吉安陪着汪盐看完新更新的两集。他有点搞不懂,女主怎么突然就对男主死心塌地了。   汪盐那时候怎么说的,哦,图穷匕见,相反,人在逆境本能里,下意识要去做的,要去守护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男主争权夺利的野心勃勃,然而,他那么惜命的一个人,要留着性命杀出他的江山来呀。却在性命攸关地时候扑过去替女主挡了那一箭。   汪盐说,她很喜欢这种图穷匕见的时候。刀光剑影,最能检验人心。   今时今日也是,图展到穷尽,当真一把匕首掉出来了。   她冷冷问他,“是不是这样说,你心里可以好过点,自我融洽点?”   盛吉安隐忍不发,再看到汪盐扭头要走的架势,他终究忿忿难耐了,“汪盐,难道不是吗?我们在一起的四年,你和孙施惠几乎断交的地步,怎么才和我一分手,你们老朋友就恢复联络了。”   “我和谁联络,那是我自己的事。与我的恋爱或者婚姻都没关系。”   “盐盐,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们那四年,但凡孙施惠朝你示意点什么,你可能就会动摇,会回头,对不对?”   一身通勤装的汪盐,霍然回身看盛吉安,一身摇摇欲坠的愤怒。她刚要张口,有人在复式楼上,拿什么击打着不锈钢连成的栏杆。   那空心的不锈钢管,黄铜身的火机敲出的声音浮且空。   直到汪盐抬头看去,某人站在那栏杆边,左右环伺的脚步,冷冷像离群的头狼。   孙施惠于一瞬里把他的火机抛给楼下他的老同学,也不管他接不接得住。   再从二楼环绕楼梯下来的时候,他一身白衫黑裤,领带没系,袖口也打散着。说是他昨晚一夜没换洗,汪盐也相信。   她对他神出鬼没的行径表示鄙夷,并不多看他,自然也不晓得他面上是个什么鬼德性。   只听到他信步走过来,朝他的老同学说话,“按理,我该在上头再多听几句的。起码听听汪盐怎么回答。”   “但是,太他妈操蛋了。被前男友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我这个现任丈夫也不大高兴知道答案了。”   “你希望你前女友怎么回答你,盛班长,嗯?回答你,她不会动摇,不稀罕我这个老朋友示意什么,然后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着你这个薛平贵凯旋?”   “别他妈操蛋为难她了。你实在不服气,我们打一架吧。说实在的,我老早想和你动手了,对,就是私人恩怨!”   孙施惠说着,再往前一步,有种挑衅的意味。   汪盐几乎本能地伸手来拦他,“孙施惠,你要干嘛?”   有人光火得很,这个时候了,她也只知道拦他,“你怎么不问问他要干嘛,啊!”   他再挑衅的嘴脸,扬扬眉,说哪怕真的动了手,他也不稀罕,该他去领的罚他自去领。   “怕是盛班长你不行,你的调令还在内部公示期,这个时候出个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过,怕不是什么前程都没了。哦,还有,你那没过明路的老丈人,也在观察期,这种事我看得多,驸马爷向来不好当的。我是你,乖乖打好我手里的牌,别人手里的,我不惦记。”   孙施惠这话一出,汪盐丝毫不讶然,他一向如此,做什么事情,都把别人底牌先摸清楚;   倒是盛吉安,被他激得隐隐要动手的趋势,撇清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汪盐气得扽孙施惠的手,要他走,也警告他,“你在我店里闹出什么事,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孙施惠原本就怒火中烧,再看她几发只会勒住他,倒是对她前男友没什么脸色,一时不快极了,“汪盐,你昨晚和我吵架的势头哪里去了,合着你只练我一人是吧!”   当局者迷。两个人因着昨晚的炮火,即便在外头,汪盐也不高兴给他好颜色,“孙施惠,你闭嘴!”   “办不到!”他朝她还回去。   一旁的局外人,几分冷笑与嘲讽。盛吉安不禁很鄙夷眼前的戏码,好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出言指控孙施惠,既然已经满盘皆落索,也不稀罕这分把分的面子了, “我原以为你会骄傲一辈子,不和她摊牌。终究,你还是拖她到你的大树下了。”   大树之下好乘凉。他鄙夷老同学的好命,好手段。   当年的一中,孙施惠的家世出挑得可谓无出其右。   就这样的阔少爷,实际上离群索居得很。唯一的朋友就是开学第一天就来找他的汪盐,他们班主任的女儿。   盛吉安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汪孙二人七岁就认识了。   十六岁的汪盐,一身白衣蓝裙子,当真鲜活可爱极了。她迎面与盛吉安撞了个满怀,可是跟他打听的却是另外一个男生。   盛吉安在篮球场上被孙施惠针对得盖过帽。他那会儿就问孙,怎么回事,明明我们才是一个战壕的队友,你老针对我,是怎么回事?   孙施惠盖就盖了,他没有废话。   盛吉安那会儿撩球服擦汗,也笑着和孙施惠顶真两句,“你这样会让别人误会我偷了你的东西。”   孙施惠拿矿泉水浇自己,目不斜视,“你吗,什么都不是。”   也亲眼看到过,汪盐因为送一个便当盒而被孙施惠视若无睹之后,她像一个阴天停雨后,努力把自己递出去的一把伞认真收合起来的小孩子,敏感又隐忍,隐忍地收回了她的情绪。   他当时气馁极了,只想把她的伞和她这个人占为己有。   可惜,事与愿违。时间同他开了个轮回的玩笑,兜兜转转,那把伞和人,还是到了他鄙夷的人手里。   盛吉安向来瞧不上孙施惠,他当真赢在好命、好手段。   对面人回以冷漠的笑,“对,我但凡命再好点,都不会肯她和你在我眼皮底下叽歪那些年。”   “说起来,我最大的好命,就是远在你之前就认识她了。我在孙家见到的第一个发光的人就是汪盐,她七岁的时候就漂亮坏了!”   盛吉安最看不惯孙施惠这乖张的嘴脸,不禁瞥一眼汪盐,一针见血,“孙施惠,无论你承不承认。你眼中过去、现在哪怕将来的她,都远没有你自己重要。”   老同学就这点好处也是洋相,彼此什么底子什么货色,一清二楚,遮捂不起来。孙施惠对盛吉安的批评,一改傲慢的前径,难得的点头称道,最后反唇相讥,彼此彼此:   “你是在说我,还是也捎带上你了?”   太阳终究西沉了,接下来物换星移。孙施惠和老同学的会晤也不大高兴地预备收场。临走前,他替汪盐回答一个问题,盛吉安问汪盐,嫁给孙施惠深思熟虑过吗?   孙施惠道:“她有没有深思熟虑,我不知道,不过好像应该没有,因为我给她考虑的时间太少;但是我深思熟虑过了,思虑的时间远远比你们想象得多。”   “不是好奇我俩为什么陡然就结婚了吗,因为我喜欢她。远远在你之前。” 第72章 点点星(19)   黄铜火机还在盛吉安手里, 孙施惠也不稀罕要回来了,用老同学刚才给他定性的好命、好手段口吻知会对方,“帮我扔了。以及, 今后别打扰她了,因为我不喜欢。”   孙施惠话到此收梢,偏头看汪盐一眼,刚才还乖张挑衅的嘴脸, 片刻, 沉寂下去,朝汪盐的口吻也是征询的意味,仿佛她如果还恋战这里, 他绝不勉强。“可以走了吗?”   汪盐整个脑子发懵得很,她静默看孙施惠一眼, 只是这一眼隐约有点雾气。即便这一刻,她还是不改初衷地恨着这个人。   对面人见她不说话,当她默许了。默许他牵着她离开。   从门店出来,一前一后的距离,热风扑在冷身子上,汪盐不禁回头,玻璃幕墙里头,从这里进去,一目了然。   她收回目光回过头来, 孙施惠正巧也回头看她一眼。   她怕他误会, 只问他, “所以从这里就看到了?才跑去楼上制高点, 看戏的嘴脸。”   老姚的车子就停在对面马路边, 孙施惠牵着汪盐过马路, 也顺手扯过她拎着的购物袋,有点斤两,但他不关心她买了什么,只是看logo,不禁好奇,她舍得去琅华店里消费了。   连人带东西,孙施惠全塞到车里去,二人跌坐在后座上,阖门的动静里,孙施惠才回答汪盐的问题,“对啊,我先去你们行政办公楼,再跑来这里,结果,汪盐,你一天不给我不痛快,你就难受!我知道。”   “门店打开门做生意,他和他妹妹过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所以就和前男友叙旧了是吧?”孙施惠把汪盐的那个购物袋随手扔在脚边,一只手搭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侧着身子来同汪盐说话。老姚在前面,就是想开车也不敢动。   汪盐明明什么都没做,偏被他问得理亏。   孙施惠听她不辩驳,更火大,他伸手来拨她的脸,怪她,“你和我高一声低一声的气势都哪里去了,果然,人都是惯出来的。原来,汪小姐也只会朝我发脾气。”   汪盐要来掰他的手,孙施惠不让,原本只一只手的,另一只手也来稳固她,随即要老姚开车。   他也不管司机在,夫妻再寻常不过的狎昵,双手扶她的脸,逼着她正视他的目光,信誓旦旦地问汪盐,“可我还是不喜欢你受别人窝囊气的样子,尤其那个人还是你当年自己选的。”   “汪盐,我是你直接拿滚烫的咖啡从他头上淋上去。放心,你去坐牢子,我也等着你。”   这个疯子,一天不说疯话就不是他孙施惠。   他捧着她的脸,让她动弹不得,汪盐气愤,就伸手去掐他的腿,岂料孙施惠跟毫无痛感似的,反按住她手。   气得汪盐一时脸烧,急急撤手了。   他再问她,“为什么盛吉安说,你们四年?”   明明那时候高考结束,所有的流言都在说汪盐和盛吉安在一起了。   事实也是如此,她确实见过盛吉安父亲与小妹。那张合影,当时铁一般地在盛的交友空间里。   一个月后,孙施惠去了美国。   今时今日,混迹浸淫的人,才明白了他被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打败了。   十六七岁的孙施惠一心记挂着老师,记挂着她是老师的女儿,一步非礼不肯越。   到头来,他被流言算计了。   车里的人越想越不服气,叫嚣着要老姚停车。   汪盐怕他莽撞,连忙扽着他,“你要干嘛?”   “我要问问他,既然这么处心积虑地想和你在一起,那么,到头来怎么又散了呢!那你从一开始别他妈招惹她啊!”   “孙施惠!”   “你还袒护他,是吗?”   “我没有。”汪盐断喝住孙施惠,她全然不怕在他面前提前任,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今天之前,我当他是为了前途、事业的不得已,毕竟爱情或者感情,不是每个人的必修题。可是,他今天问出那样的话,我对我这段感情,哪怕将来回忆的情绪都觉得没有必要了。”   即便孙施惠就在她身边,汪盐也无愧任何人。   “你不来,不替我出那个头,你猜我会怎么回应他——”   说话的人,潸然泪下,   “孙施惠就是孙施惠,他七岁的时候就这样了。行事可以乖张,但绝不稀罕去介入别人的感情。   爸爸有句话说得很对,否定别人的出身别人的基础别人交友的圈集,就是否定生态否定生存法则。”   也是否定自己。   有人才不高兴听他们汪家父女的书袋子,也不大快她这眼泪到底为谁流。只听她一句略微刺耳,“什么叫我替你出头?”   “……”   “婚姻搭子……那么高调地说……‘喜欢’,真的不要紧吗?孙施惠,你知道你刚在店里有多二吗?”   “哪里二?”   “你……”汪盐泪到唇边,是咸的。她快被他气死了,该要你说的时候,你臭着一张脸赶人走;结果,头一掉,又跑过来,众目睽睽的大嗓门。汪盐真的是被他搞糊涂,她就不明白他口里哪句话值得信。四目相对里,他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汪盐恨不得骂人:我又没死,你跟一个男人说得头头是道,结果换到正主,你又这个鬼样了。“施惠少爷说的喜欢,也是协议范畴里对外的公约吗?”   “汪盐,你再说一遍!”   是你要再说一遍,好嘛!汪盐气得不看他。   车子一路往花都酒店去,霓虹夜色里,车窗上映两个人的影子。孙施惠说今晚在那里有第二轮设备竞价谈判。   昨晚是第一轮,其中一家,还是齐主任介绍的。他说得隐晦,但交代他昨晚应付得喝了不少,“汪盐,我一觉睡醒,你人没了。”   “就知道你肯定气得不轻。”   身边人略显失望,梗着脖子朝他冷嘲热讽,“我才不高兴生气,喝醉的男人不如狗。”   有人混不在乎这些话,只于暗处,捏住她的手,只说好,现在他清醒了,“我没有喝醉,汪盐,我也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说出口的话就一定算数。”   “我不懂。”被捏住手的人,手心微微冒汗,鼻头也是。   孙施惠有点恼,听起来她不买账的样子,一只手来捞她的脸,“怎么,不稀罕,汪盐?”   “不稀罕什么?”有人小孩脾气得很,偏要他讲出来。   他眉眼冷落,出口的话,没有他在床上的时候缱绻、轻佻,反而淡淡的,疏离的,但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地清楚,“汪盐,我和你前男友说的,不是什么替你解围,也不是替妻子解围,我说的我全认……我是很俗套地喜欢你,那会儿,只可惜,你不稀罕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拂在她脖颈上,女人没喉结,但手贴在她动脉处,能感受到血脉跳动的热络,也能轻易地捕捉到,她上下吞咽的痕迹。   孙施惠说完,她久久没有回应。   只感觉到她艰涩地吞咽了好几次,有人等不及她开口,就去咬她那里。   窸窣动静里,孙施惠这才蹭到了她一脸的眼泪。喃喃里,她对他昨晚的行径耿耿于怀,也用一种他几乎难招架的破碎的哭腔告诉他,“孙施惠,我恨你。昨晚不是顾忌着爷爷的病,不是怕我父母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昨晚就回家去了。我讨厌你让我变成这样,我讨厌你。”   他一时把她揽抱过来,听她哭声,脑子跟炸了一样,什么都顾不起来。只帮她骂昨晚那个人,“对不起,他就是混蛋,不要理他。”   “明明是你。”   “对,是我。”   车子抵达酒店地下车库已经六点半过了,施惠再晚一刻,就有点踩点到场了。   秘书两发电话他没接,老姚这会子也在施惠下车前,稳当地提醒他,“唐小姐那边已经催过两发了啊。”   施惠闻言没买账,倒是脾气不大好地甩脸子,“催就让她先开始。离了我是地球不转,是不是?”   老姚吃这种瘪子是家常便饭,但今天当着盐盐的面,莫名挺腰子起来,“我反正同你说过了。唐小姐再问我,我就回她,施惠在上头哄老婆呢。”   有人被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司机爷叔这么一噎,也没回嘴,倒是乐得轻松,“嗯,你就这么跟她说吧,她能拖多久算多久。”   老姚越发摸清楚了这个老小子不发火的缘故了,他们一路上说的话,老姚也听得清清爽爽。这会儿,老实人也有世故精明的时候,说施惠这么大了,脾性一点没改,再告诉盐盐,“你爷爷去世那会儿,他坚持要去殡仪馆,却隔着一条河,没过去。我那会儿被他这么折腾出来,又怕回去跟老爷子难交代,就让他快点,既然不进去,那就回去吧。施惠也就这口气,爷爷问起来,你就说在外头,能拖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   上了楼,他们先前来过的那套行政房。   套间里满是鲜切百合的香气。   汪盐刚才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他楼下还有召集的好几家供应商竞价谈判会。   他这个时候当真抛下,或者要秘书拖多久算多久,成什么了,汪盐才上楼就后悔了。   她一时要下楼拿她的袋子,一时又催孙施惠快去。   而自己,红着一双眼睛,像才从主人怀里挣脱的猫。四处游走着,躲闪着。   她离他远远的。   孙施惠不禁好笑,“你干嘛?”   汪盐摇头,又魂不守舍地。   孙施惠让她去洗洗脸,“眼睛都肿了。”   汪盐没动。   他再说:“我换身衣服就去了。”   有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看他当真往房里去。   汪盐这些几分松懈地去客用卫生间洗手,洗脸。   她开着水龙头,用双手抔水往脸上浇的时候,不时有水流停止的动静,没等她睁开眼睛,身后有人圈抱住了她,也不管她一脸的水,拿领带给她擦。   只闷闷地问她,“汪盐,你听到了吗?”   “嗯?”   “我车里跟你说的。”   “你说的,那会儿。”   “什么?”孙施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有什么要倾翻的苗头。   “你说你那会儿有点俗套地喜欢……”那会儿不包括现在。   身后人闷笑了声,一会儿,牙印就到了她脖颈上。   再辗转到她唇舌里,汪盐的理智劝他下楼去。   “那允许吗?”他在这个关头,说这样含糊地辞令,汪盐都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允许。   孙施惠沉溺在情/欲的前奏里,问得却是他淡漠提及的喜欢,“允许我喜欢你吗?”   汪盐想反问他,那么你一开始说的协议怎么算?你最好先把这笔交易取消掉,再来跟我说喜欢。否则,动机不纯。   他那要命的手机又在外面不时地唱。   汪盐也就暂时收拾起和他絮叨的心情,要他先下去忙正事。   孙施惠不肯听,他捞她的手去贴哪里,再在她耳边说什么,没等汪盐骂他,孙施惠已经意气地横抱起她,   他说她不允许的话,他待会下去会看谁都是她,又看谁都不是她。   他抱她回卧房里,还没开始,汪盐一脚蹬在他肩头,喊着他的名字,“你这样,被别人知道,谁还服你,急/色……”   后面的话没讲出口,就被他急急得逞了。   孙施惠看着汪盐眉眼起了骤烈的情绪,也轻佻地拱她的火,说江南好久没有发大水了,汪盐……   有人羞赧地脚尖踩在他腰上,再固执地问他点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孙施惠秒懂她的话,“上辈子吧,不然怎么会第一眼就离不开你呢!”   她骂他,“讲大话!”   孙施惠不置可否,再听到汪盐叫他停下来,很不依,只盘问她,喜欢吗?   狼狈破碎的人,不住地摇头,声音带着哭泣的尾音,拖得孙施惠什么都昏头了,他原本找她谈的事,一个字影子都想不起来了。   正如他楼下说的那样,能拖多久算多久。   他就想耳濡目染地让她成为与他粘连,分不开的人。   再看到汪盐一径摇头后,又微微痕迹地点头。   孙施惠才狡黠地提醒她,“我是说,喜欢……我吗?”   疾风骤雨下玫瑰松散的颜色,汪盐阖阖眼,没他狡黠。她从前就没有,小时候玩伴间最公平的友谊,就是有物换物,是为分享。   她那时候把欢喜挂在嘴上,欢喜施惠,也欢喜他送她的每一个物件。   包括他头顶上的流苏树。   可是他那时候孤僻极了,也待她凶极了。   汪盐很多次都跟爸爸赌誓,再也不要理孙施惠了!他是全天下最讨厌的人。   没几日,这个最讨厌的人又跑来她跟前晃。   爸爸气得骂他们俩,都不中用,猫儿狗儿才这样,长大后都是没用偿的人!   汪盐躺在孙施惠换下的衬衫边,再次催他,要他赶快下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汪盐?”   “你再不去,我就不喜欢了。”十足的女儿色。   有人好整以暇地笑,问她,“这是双重否定是为加重肯定?”   恹恹里,她难逃的狎昵,把他换下的衬衫,扯着蒙到他脸上去。   不时,一张白纸黑字从襟前的口袋里掉出来,缠绵悱恻一双人皆无心顾及。 第73章 点点星(20)   口口声声要他下去的人, 像藤萝一样地缠着他。孙施惠腕上的表没摘,瞥一眼时刻,狠心出来了。   他和她任性厮闹一场, 最后还揶揄汪盐,“口非心也非。”   汪盐像被抽走一口气,脸埋在羽绒枕芯里,忽然扭头来, “我还约了一个面试的。”她拖他腕表看时间, 完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孙施惠说,打平了。他谈判迟到了, 她面试放鸽子了。   汪盐一身通勤套装,眼下皱巴巴地, 被他折腾的,已然不能细看了。   床畔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虽说换了一身,但多少弄皱了些,也沾上了些。起身去系领带、拾外套,外头的手机又轰炸了一遍。   最后一通直接打进了座机,孙施惠揿地免提听的,秘书姐姐在那头压低着嗓子,但是咬牙切齿得很, “孙施惠, 你再不过来, 咱们趁早散伙!”   某人拿腰带穿西裤绊扣的动静, 轻微, 但电话两头都静谧得很, 想不听懂都难。唐秘书气得高血压要犯了,孙施惠还在这里怪她,“你好好说话,我他妈开着免提呢,你说岔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秘书姐姐已婚,孩子都七八岁了,有这个闲心陪小孙叽歪这些呢。说她就是说岔了,也是他活该。哄不好老婆的男人,全是活该。   她再问小孙,“你还要几分钟,啊?”   “行了,就下来了。催命,你就不该姓唐,姓催最合适!”   揿了秘书的电话,孙施惠专心要下楼,他过来,撑手、单腿跪膝在床边,瞄一眼侧身朝里的人,要她歇一会儿,洗个澡,自己叫东西吃,等他回来。   汪盐昏昏然,听他这话,立即掉头来,“你要到几点?”她原本的意思是,还等你回来干嘛,我先回去了。   孙施惠笑着故意误会她,又想起她车里哭诉他的,怪她笨,有气也不会撒,“哪怕不可以回娘家,还可以回我公寓那里,再不行就来住酒店,拣最贵的住。挂我的账。”   汪盐才不吃他这套,“我为什么生你的气了,还挂你的账,然后让你知道我在哪里?”   孙施惠就喜欢她这越斗嘴越清醒的样子。他拿鼻尖蹭她唇,很暧昧的指向,也轻微追问她,“不是最好的报复手段,就是拿他的钱撒气吗?”   汪盐鄙夷,“我不稀罕,孙施惠,不要拿我和别的女人比,我还愿意接受你的馈赠、礼物或者花你的钱,仅仅因为我……”   “什么?”   “你时间到了。”   孙施惠确实不能留了,他拾掇心情下楼去。直到这间套房里空落落了,汪盐在床上侧躺了会儿,散碎的思绪游弋了许久。   她起来去冲澡,身上换下的套装没有叫管家服务,而是用挂钩挂起来,喷了些水,四角抻了抻,让它风晾会儿。   洗过澡的汪盐,等着她的外套风干,也等着孙施惠回来。   她在卧房的飘窗上略坐了坐,酒店的高楼窗户全是内部有加固的,即便往外推开也有限的空间,防止意外。   汪盐在这高楼窗边看楼下如蚁如织的夜景,忽而外头有门铃响,她以为孙施惠回来了,赤着脚就跑去开门,结果是客房服务。   她其实不大饿,但孙施惠给她叫了好些吃的。酒店还额外赠送了一瓶香槟,香槟杯上坠着露珠一般的水汽,杯底是散落的玫瑰花瓣。   管家问女客人,要给她打开吗?   汪盐摇头,说暂时不要了,等她先生回来。   管家祝客人用餐愉快。   汪盐照例给了小费。   再过去大概四十分钟,房里的人始终没有一个人用餐,只是拾了几块餐前包吃了下。   她的套装也风晾的差不多了,汪盐换回自己的衣服,头发也干了,她把长发低低挽成一个马尾,再想补补妆。   汪盐的包刚被孙施惠随手扔在房里地毯上,她去洗澡前把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了,可是她翻口红时,却发现包里没有。汪盐只以为被他扔的时候,没准蹦出来了,就趴在床边地毯上,看床底下有没有。   果然,那只带磁吸口的口红,头尾分离地躺在床底下。   与口红一处的,还有一张折成三折的A4纸。   床边人刚想鄙夷花都酒店的卫生保洁标准,却也把那张纸拣了出来。   她没顾得上补妆,鬼使神差地展开了。   上头白纸黑字,观阅的人,陷入孤寂的沉默。   *   二十四岁刚回国的孙施惠,彼时,他们也在酒店重逢。   他惯会找一些刁钻且没有盲点的角度,俯瞰人,也把自己搁在相对安全的制高点处。   那天,汪盐不是偶然抬头看他,他断不会下楼来,也不会好好招呼她。   现在一些视角条件补充进去,汪盐才明白,他当时什么心境地站在楼上看她的笑话。   之后,他们断断续续平静互通往来了三年。   直到孙施惠某一天,霍然开口:我们结婚吧。   即便今时今日,她和他无间亲密,汪盐也难说真的懂孙施惠的每一面。   起码,他端坐在互为谈判席的长案中间,是那样冷漠,不显山不露水。手里一沓数据报表,信手翻着。这样的大宗采购谈判,成本细项一条条过,这样的竞价会上,说厮杀一点不为过。   也只有绝对购买力的头目客户,才有决策这样谈判的权利。   孙施惠偏头和他身边的高管说些什么,再与对面的供应商负责人会话:不要跟我强调你的降幅,我要的是你今年成本分析的合理性。   唐秘书站在汪盐边上,也只有唐秘书亲自去接,汪盐才进得来。   先前听孙施惠提了一嘴,汪盐试着揣度,也许这后面几家都是陪跑的,只有昨晚齐主任介绍的那家才有入选的可能。   场会上,工作场合不分男女。气氛紧锣密鼓的,压抑也沉闷,有第一个人抽烟就有第二个,没多久,会晤上就烟雾缭绕。   汪盐即便坐在外观旁听席上,都被呛得要捂口。   将近十点,竞价谈判才暂时告一段落。   最后一家供应商代表出去的时候,连连摇头且乌糟的话。而作为甲方一行代表,孙施惠坐在一排老老少少中,显得鹤立鸡群。   一来他绝对年轻的皮囊坐在拥护当中;二来,他垮个冷脸,与所有打工者如释重负不同,别人可以暂时放下包袱回家吃吃喝喝、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只有当中的他,有着无穷尽的明日复明日的烦忧要等着解决。   他跌靠在椅背上,拿手搓搓脸当作醒神,再招来唐秘书,跟她要什么或者提点什么。唐秘书俯首在孙施惠耳边说了什么,他这才站起身来,长案上一切都丢给秘书收拾。   他人朝最边缘的汪盐走过来的时候,会议厅的人才明白过来,孙总的太太过来“探班”了。   那头唐秘书乱糟糟地跟今晚与会谈判的同僚交代:待会孙总请客,开销的地方,你们自己定。   汪盐一身浅柠色的通勤套装,她下楼来的时候,特地补了补唇妆。没有白天那样熨帖,但夜里有夜里的婉约温柔。   众目睽睽之下,孙施惠有着他这些年浸淫的端持。事实也是,他除了和汪盐独处,份外他都是孤僻决绝的性子。   二十岁的时候,汪盐被他一句“滚”,喝得尊严倒塌。   以至于,后头他告诉她的,汪盐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听到。   今时今日,她无论如何也要亲口听他说的“后头”。   所以,即便这份遗嘱,上头有他爷爷亲笔的署名、印章,也有律师事务所的公章,她还是想亲口问问他,孙施惠,这是什么……这才是,他当初陡然要跟她结婚……真正的目的?   孙施惠见她好端端地又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还跑来楼下,不禁笑问:“等不及了,还是要回去了?”   汪盐不理他,只把攥在手心的那张纸摊开,递给他,“所以,这才是爷爷约束你的真正遗嘱?”   孙施惠不用看手里的,被她这么一句,才想起,他忘了什么事。   他一时没吭声,只把这张纸信手揣进外套内衬口袋里,反过来琢磨汪盐,细想当初,他上来就给她看这份遗嘱,她会不会就是眼前的冷静。   岂料,冷静的人,下一秒转身就走。因为她不想在他的员工面前下他的面子。   可是,她还是被孙施惠这轻飘飘的不作为伤到了。   汪盐满脑子都是,婚生子,这三个字。   她往会议厅外走,孙施惠只在后头轻飘飘地喊她的名字。   “汪盐。”   出了会议厅了,走在前头的人这才稍许松懈情绪,“你不要叫我。”   “我不叫你,叫谁?”后头的人几分好笑地追过来,拉住她的手。   她被他扽住,再不禁扭头看他,汪盐这才第二回 质问他,“孙施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你是为了你的孩子才结婚的?”   “我哪里来的孩子?”孙施惠陡然的苦笑。   汪盐最讨厌他这样,什么时候都不急不躁,甚至反过来把玩别人的情绪。她气得肩头隐隐地发抖,“你的婚生子。”   这一句高了些,引得酒店廊下不时有人侧目。   孙施惠仿佛经由她提醒,才一时大悟的样子,反过来问她,“所以,汪盐,我当初就拿这份遗嘱给你看,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愿意。”   “我就知道。”   汪盐听他这轻飘飘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也反过来噎他,“所以,今天信誓旦旦的喜欢,也都是为了这份真正的遗嘱服务的,对不对?”   孙施惠一秒沉下脸,提醒汪盐,“我真要兑现这份遗嘱,你信不信,我的婚生子都快出生了。”   对面人听他这话,即刻拧眉,“对啊,你和谁生不是生啊,你何必骗我这个不愿意给你生孩子的。”   孙施惠听这话更火大了,“对,你和谁都好,你和那个盛吉安恨不得相夫教子,就是和我不行。那我就不懂了,汪盐,怎么已婚的协议就能答应我,已婚生子就不行了呢!”   这话听起来,就是孙施惠步步为营。汪盐再问他一遍,“孙施惠,如果不是因为爷爷的这份继承遗嘱,你是不是不会在这?”   “问如果有意义的话,那么我问你一个?”   “……”   “如果那时候,我让你不要和盛吉安在一起,你会听话吗?”   汪盐气他什么时候了,都不明白她给他解释的机会,回回逼她进死胡同,“……那你为什么不问?”   “因为没意义,走丢的狗碰上来宠物店的前主人,这绝不是什么人间喜剧。”   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一时都沉寂了下来。汪盐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就是他这些年,从来不肯低头的缘故。   小时候,他们一起看过一个连环画。一只狗和他的主人走散了,它拼命地想找回主人家去,可是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条路了。   最后,狗因为太饿,去一个宠物店乞讨,偏偏在店里遇到了他的主人。   故事的结局,狗和主人愉快地回家去了。   那时的汪盐觉得,真好,它终于又见到它的主人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可是施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故事。盐盐问他,为什么?他也没答。   今天,他给了她答案。因为狗不敢问主人,你为什么会走进宠物店呢?   摇曳了汪盐一个晚上的心旗,一时间全灰暗倒塌了,因为孙施惠的这句话。   良久,沉默的人,为自己正名也好,驱散他这些年消极的阴霾也罢。汪盐站得直直的,仰面凝视孙施惠,她无所谓他信不信,只想把这些年她唯一的消极剔除掉:   “当年那个便当盒,是我特地买的,因为我原先的那个是粉色的,我怕你嫌弃娘里娘气的,特地买了个蓝色的。里头的香肠和肉也都是给你准备的,我只想跟你分享,与任何人都无关。可是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我。”   “孙施惠,任何人拒绝我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对面人陡然听到这一句,五雷轰顶般地醒了。   她再告诉他,“对,人间哪里有那么多喜剧。孙施惠,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接受盛吉安吗,因为他坦白,他不需要我猜,他会直白坦诚地告诉我,他喜欢我。”   “对,你只看到他坦白,那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又为什么不愿意朝你坦白。”   孙施惠始终淡淡道:“因为他盛吉安没了你汪盐,只是失去一个前女友,而我去亲口问到你的不喜欢,或者我会错意,我就失去我来孙家的全部。”   所以,他只到她不喜欢他为止。   他可以失去一个前度,一个前妻,就是不可以失去一个叫汪盐的朋友。   “那么,又为什么执意和我结婚?”汪盐追问他。   “我知道你想听,因为喜欢你,因为爱你。可是事实,汪盐,是因为我还没等到你心平气和地看到我,只看到我,忘掉一切不相干的人,你就和别的男人相亲了,我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相亲是我妈觉得我还想着盛吉安,我只想堵他们的嘴罢了。”   “那我去B城的半年,你理过我吗?”   “明明是你一通电话没有打给我,我给你消息,你都恨不得一个字地回应。”   “因为爷爷生病前,我就想和你提结婚的事,可是一想到这个女人如此冷漠,我和她结个屁婚,纯给自己找罪受。汪盐,我还不如忘了你,一了百了,然后随便和一个女人领个证,生个孩子,就能拿到爷爷那笔遗嘱的钱。”   汪盐听他这样激她,跟随他点头,“是呀,你又何必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弯来骗我,孙施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骗我!全天下的男人加起来都没有你让我气馁,我是有多差劲,要你绕这么大的弯来诓我骗我,就是不能简简单单地一句你喜欢我,你想我嫁给你!”   说时,会议厅里陆续有人出来,多少双眼睛看到孙总和他太太吵架的火药味。   门口的人弄得进退两难。有些老油条甚至遮捂地说,我们从后门走该是近一点是吧!对吧!   当事人的孙总,不知道被太太为难了句什么,平日冰山扑克脸的阔少爷,今天陡然听到他少年意气地声调,“不能!”   那位漂亮清冷的孙太太,闻言一句,转身就走,一股子不受他这少爷的臭脾气。   岂料,孙施惠两步追上去,拦不住人,就干脆耍狠,掳一般地揽住人再打横抱起了太太。   嘴里还铿锵有词,“汪盐,你给我上楼看清楚,那传真页上清楚有时间,有印章,我至今都没签字。我他妈为的谁,我还不是为了你!”   作者有话说:   注:   走丢的狗这个故事化自《加菲猫》里一则小插曲。偶然在网上看到这段说加菲猫永远不会问乔恩,那天为什么会走进宠物店来。   心里萌生了一个灰暗色彩的童话,或者楔子。   -   人是不同的容器,倒相同的水进去,会有必然不同的盛载形状。 第74章 点点星(21)   汪盐下楼前, 千千万万条建设,把这遗嘱摔他脸上就走。   可是到了楼下,她还是食言了。   再为了他的颜面, 甚至一直隐忍着。结果咧,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她觉得这辈子的洋相全出在这里了,也从来只有孙施惠有这个本事。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想到,他把面子当饭吃当命顾, 今天这样在他员工面前输人输阵一场, 汪盐一时间倒也不觉得多熬淘了。   反正最差劲的不是她!   但是,他这样横抱着她。   “孙施惠,你放我下来!”   “办不到。我放你太久了, 你还不知道吗?”   汪盐穿得一步裙,他这样不管不顾地抱起她。汪盐也顾不上和他别扭了, 只一拳砸在他肩上,低声警告他什么,孙施惠这才放她下来,一并解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男士西装外套拢合般地把瘦削的人关在里头。   不等汪盐反应,孙施惠就掣着她的手上楼去了。   他一面走到电梯上行处,一面揿按钮,回头盯汪盐的一秒, 明明人在他手里, 他还是征询、确认的眉眼。   电梯上行, 再廊道里偕行都一路无话。   回到那间套房, 房门洞开到底, 孙施惠站在门口, 他掣一下别扭不肯进门的汪盐,力道不重,甚至不足以牵动她,“汪盐,你说的那个便当的事是认真的?”   “真不真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他几乎咬字的力度。   他要她再讲一遍。   汪盐才不理他,想要挣开他手里的力道,“也许正如你所说,人间没有喜剧,主人走进那间宠物店就是想要去找替代品的,忘了从前,忘掉叫他患得患失的过去。”   “你忘得掉,我忘不掉。汪盐,我试过。无奈,你一在我眼前晃,我又打回原形了。”   他什么原形,她最知道。   从他们第一眼见面开始。孙施惠觉得,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叫他不藏着不掖着的人了。   他的身世,他的名字,他脚上的伤。   他最忌惮朝那些人交代的,汪盐通通知道,且深知他的避讳,这些年,明明白白替他绕开着。   孰不知,他最爱她从前跟着他后头,喊他施惠。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喊他施惠了,每次会面,她总要一本正经地称呼他,孙施惠。   高中开学第一天,她明明是来找他的,却和盛吉安撞了个满怀。之后,这位盛大才子处处殷勤处处袒护。孙施惠亲眼看到过,汪盐在老汪的办公室,盛吉安趴在办公桌案上,不厌其烦地提点她一条辅助线。   汪盐怎么也不明白,盛吉安抓她握笔的那只手,去亲自替她描出来。   伏案的人,这才豁然开朗。   一个挠头的歉仄,一个俯首的宠溺。她说自己太笨了,盛吉安莞尔也纵容:不,你不是笨,你只是太……后知后觉了。   后知后觉地还有他孙施惠。原来积年的年少相伴,敌不过一天温柔晴明的人一时一记地奇袭。   他无数次任由身边的同学或者自己亲口揶揄过汪盐和盛吉安。   可是她一次都没否认过。   孤僻骄傲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心气舍不得扔到地上去,只是盘旋的目光,最后建设告知自己,原来伙伴与情意并不相通。   尤其盛吉安有着与孙施惠殊途同归的身世。   一路清苦孑孓的盛学长,陡然间有个煊赫的父亲。再和汪盐的流言传得甚嚣尘上,三个年级几乎压倒数的女生都在艳羡汪盐。   孙施惠顶了解她不过,凡事,她不点头,别人很难强勉到她。她更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她无声无息打点帮助盛吉安是真,盛回到他父亲身边,她替他开心也是真。   一时间,二人的流言,像鲜花着锦般地精彩。   孙施惠除了祝福,讲不出其他。   全天下人长着全天下的口,他都不稀罕听一句,唯独她,她不辩驳不否认,足以陈述事实。   汪盐少女情怀丝雨蒙蒙之时,唯二的两次鼓足勇气,全交付给了孙施惠:   一回,高二上学期的篮球拉练赛,她好不容易等到孙施惠回校,兴致勃勃地去找他,问他,你还好吗?   一回,高三上学期末,她在食堂坐留了许久,等他,把准备好的便当盒送给他。她也弄不明白,哪里得罪他了,从前他还和她斗嘴,二人吵几句。有好长时间,孙施惠明显冷落她了。她就是不懂,但从那以后,汪盐下定决心不理会这个人了。   爸爸无数次讲过应试考试的解题思路,穷则变变则通,你越不会解的题目越不能死磕。   汪盐不是个尖子生,她注定解不开那些机关心窍且草蛇灰线的大题。   她只想简单点,越简单越稳固。   即便今时今日,她依旧不改口,“时间倒回头,我可能还是选择盛吉安。哪怕试错了。”   孙施惠站在汪盐面前,挨得近的缘故,他能在她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听闻她的话,良久失语。   “因为他坦白?”终究,他难得反省的神色,喃喃朝汪盐。   汪盐不置可否,“一半一半,因为他坦白,因为我怕受挫。”   可是到头来,坦白的人偏就死在了坦白的路上。   好一个闭环的讽刺。   孙施惠听到她这句讽刺,松开了她,只身朝里走,掌心里被他揉成团的那张传真页也无所谓地摊开抻平,信手扔开,白纸黑字赋予的效力可能千金不止,但飘荡起来,一文不值的轻悄,甚至跌宕不到几案上。   他把腿架在矮几上头,人作栖息状。不顾门口的人是走是留,片刻,他听着她的动静,“那么,汪盐,此刻,你也在和我试错吗?”   门口的人没有答他的话。   孙施惠懒懒阖着眼,再淡薄道:“错归错,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给我生什么孩子,这是我唯一要辩解的。”   “那么我问你,没有爷爷的遗嘱,你是不是不会主动跟我张口说结婚,你为什么不好好回答我?”   “因为我说的,你压根不认真听。我说过的,汪盐,我明明说过,爷爷生病前,我就想过和你结婚,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遗嘱的鬼样子。我记得我们领证前,清清楚楚,在你家厨房里,我说过没有第二人选。你不信罢了,我就该在你家厨房或者你家犄角旮旯都装上监控,否则我百口难辨。”   “不然,什么都成为我的算计,我的机关。”沙发上的人,霍然睁眼。他来质问她,“是不是,你从来没有真正信过我。我算计全天下人,都不会算计你。”孙施惠面色如常,“因为我舍不得。”   “没有算计吗?那婚前的协议搭子要怎么说?”   “我明明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也清清楚楚点头的。”   “孙施惠,你总是一堆歪理!”门口的人,说着气愤朝他走近两步,她耿耿于怀,“拿协议来谈判我,也不稀罕认真说一句求或者喜欢,是不是?”   沙发上歪坐的人却反过来诘问她,“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汪盐?你至今没有跟我要过一个大子!”   “因为我傻。我太相信你了,孙施惠。不是问我已婚协议为什么可以,已婚生子就不行了吗?”   因为,“协议对赌输赢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可是,如果涉及婚生子,那么抱歉,我不是为你生孩子的工具。婚姻也不是合法繁衍的庇护伞。”   “很好。这才是我喜欢的汪盐。”   “呸。”她狠狠朝他呸一口,这个关头,他还是这样,叫人难以琢磨,不知道他哪句是庄哪句又是谐。   “可是,我还是要怪你,汪盐,”跌坐着的某人,忽而收回两条腿,跃起身来,端坐的架势。他去翻餐车送来的食物,才发现她一口没吃,抬头看她一眼,再拾起勺子随便挖一口蛋糕送到嘴里,他已经饿得分辩不出味道了,“你和我认识这么多年,我心里的刺你还不明白吗。我自己就是当了个繁衍的工具人送进孙家的,我得多麻木不仁,才愿意再拿自己亲生的孩子去典当些什么?”   汪盐短暂一怔。   吃蛋糕的人,唇边沾上了奶油也不觉,再信手扔掉勺子,发出叮当的动静。他就这样嘴边沾着奶油,抬头看着汪盐,下一秒,说出口的话又直叫人气昏头,“我丁点不稀罕你生孩子。我连你个生理期都觉得难捱的人……我也不喜欢有孩子跑出来分你的心甚至占据你。”   “孙施惠!”   “别喊,门没关。”他说着,起身去关门。密码锁的门禁,轻微阖门就有锁舌咬合的动静,有人觉得还不够,他甚至反锁了保险。   人再回头的时候,走到汪盐身边,室内有冷气,可是她这个死心眼,还披着他的外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一鼻子汗,鬓边也是。   孙施惠替她揭掉了外套,再拿手来给她擦汗。   汪盐不想往他唇上看,太滑稽,她怕自己破功。可是她别开脸,却让孙施惠误会了她的意思,他执意要给她擦,也冷幽幽告诉她,“你试错不要紧,哪怕今晚和我散伙都可以。但是回头找盛吉安不行,因为那样,我还是会不服气。”   她拍开他的手,“你放心,我试过的男人,绝不回头。”   孙施惠一秒凝眉,他揽住她的腰,轻蔑也嘲讽她的话,“这话你说得,我就说不得。你敢这样说,无非是笃定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什么叫试过,你要试多少个?”   “你管我多少个!”有人一时任性,说出口的话也娇嗔不自知。   “你不要跟琅华学。”婚后这段相处,孙施惠算是摸清楚她的脾性,看似冷淡淡的,爱听八卦爱吃瓜,倒是一点不比别的女人少。清高端架子罢了。   果然,他这话一出,汪盐就扬眉毛的神色,“琅华怎么了,她又没结婚,有个伴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嗯,所以我说她和孙津明没戏,她那些小白脸没一个是孙津明那路数的。”   汪盐真是气死了,吵架都被他喂一口不明不白的瓜。什么叫那些小白脸……   他箍着她喘不过气来,汪盐直把身子往后仰。   顷刻,他再问她,“为什么都没吃饭?不饿吗?”   她极力地掰他扣在她腰后的手。   “汪盐,是真的吗?”   汪盐都不知道他问的什么。   “你说哪怕试错还是选他……”   “……”   “那么我哪怕试错也还是选你……如果哪天,你也和我散伙了,像爷爷和富小姐那样,你觉得我会不会也等你一辈子。起码夫妻这个名衔,不高兴和别人成全了。”   “……”   “我会的。汪盐,夫妻算个什么鬼他妈东西。我才不高兴和别的女人论夫妻。我费了那么多周章,和你拜过那么繁文缛节的天地才娶到的你。”   被箍在怀里的汪盐,一时出气多进气少,她快压迫成一张纸了,也闻到孙施惠身上一身浸淫的烟味,她拿戴对戒的这只手格在他胸膛处,“你这么聪明的人,从来不是不知道别人要听什么。偏偏每次都和别人作对!”   “是。我知道你要听喜欢,爱。可是,我更怕我朝你许诺了却做不到,不如我做多少说多少。”   汪盐阖眼一下,热泪盈盈而落。   孙施惠即刻捧她的脸,热泪横在他们视线之间。汪盐一时难耐的情绪,泪几乎断线珠子般地滚进她脖颈里,她带着些鼻音,“我什么时候没否认过,你和你的同学一齐笑话我,我哪次不是骂你们狗改不了吃屎。”   汪盐始终不肯孙施惠来替她揩眼泪,再轻微别开脸,两只手抓在他襟前,痛定思痛的沉静,“孙施惠,我说试错绝不是意气的话。甚至是必然。”   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   “你明白嘛,”她这才抬头看他,“也许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就该明白,有些失去,注定不能复得。”   眼前人即刻就急了,追问她,“汪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孙施惠一下拥紧了她。“我不想听。”   汪盐一味喊他名字也不好使。他扪得她快断气了,汪盐这才和他说实话,像一口气浮出水面的鱼儿,“我要说,失去的推手,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他母亲推着失去了他,   他们推着失去了年少一起的伙伴。   无人无辜。   也许,一向乐观无忧的汪盐那时候永远不敢开口和孙施惠吵明白,你为什么不理我了,理由无他。她和他一样的心情,怕失去,惮得到。   “之前我见过何律师,问过你母亲的相关。孙施惠,何律师说,你的名字,是你母亲执意挽留下来的,因为当中有一个惠字,与你父母的机缘有关。”   汪盐觉得孙施惠因为年少的经历,太过悲观,她不想他这样,起码名字的线索该是让他相信,他母亲也许也为他计深远过。   孙施惠扪着一身香气的汪盐,他眷恋这样美好温柔愿意以最大的善意朝世人的汪盐,因为她身上的品格他都没有。他眷恋她,汲取她,甚至害怕失去她,仅仅因为她是他摸爬滚打里最后的信念感了。   除此,再无他人。   他拿下颌摩挲汪盐的头顶,用无比平静的口吻告诉她一桩旧世故。   高考毕业那年,他因为汪盐和盛吉安的事,失意得很。趁着出国前,正巧他打听的事有了回应,孙施惠自己驱车去了趟镇江。   一家潦草无章的面店里,一个妇人帮着女儿带孩子,早没了经年的艳丽,满面风霜。   店是女儿女婿开的,小孙女还没过周岁。   那妇人招呼孙施惠吃面,他点了碗什么他忘了,只记得她端面过来的时候,骨瘦嶙峋的一双手。   孙施惠一口没吃,最后给了一张整票子就挑帘出来了。   妇人的女儿追着把找零送出来。成天忙后厨的手,沾着油花,蹭在孙施惠跑车的引擎盖上,对方连连道歉。   车里的人终究接过钱,彼此再无对话。   十八岁的少年,扬长而去。   整整十年,但凡她们能记得起或者愿意来看看他,多的是机会与时间。   汪盐霍然仰头看他,再次泪眼婆娑,“你从来没有说过!”   “是,我从来没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问过。”   “汪盐,对不起,我始终没做到你期待的那样好,去包容你去回应你,我是个短板很醒目甚至深刻的人,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失去你。”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什么叫重新开始?我和你分手过吗?”   “没有吗?某天我看到你和别人岁月静好的样子,那感觉比分手难过多了……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可惜你不讲理,或者太恨我了,才惩罚我,没有先来后到。”   汪盐哭得厉害,眼泪口红的全一股脑蹭在他衬衫上。   孙施惠想摘开她揪着他襟前的两只手,无奈,她太固执。他略微叹一口气,来横抱她,餐车被他踢得远远的。   汪盐原本就情绪难定,再被他这样失重一揽抱,不禁有什么说什么,“孙施惠,你想重新开始,头一条就要做到!”   “什么?”   “不要转移话题,也不要每次都拿这个打马虎眼。”   “我什么时候转移了,又什么时候打马虎眼了。明明是我不知道如何哄你,汪盐,我不想你哭,我想你开心,愉悦,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这回汪盐好像误解他了,孙施惠只是抱着汪盐往沙发上落座,而她坐他膝上。   他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再次强调,她一哭,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汪盐就这样侧坐在他身上,哭掉了半包纸巾。再要抽纸的时候,发现这一纸盒没了。孙施惠劝人的方式也和别人不同,“好了,纸巾盒子也看不下去了,叫你别哭了,再哭也没纸了。”   他唇上的奶油膏体还在。他自己浑然不觉。   汪盐边哭边抽噎地瞥他一眼。   他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再扒拉着盒子里还有没有最后一张纸巾,看她迟迟不语的样子,不禁扬眉,问她,“什么?”   “……”   孙施惠真当她要什么,或者说什么,只冷淡地征询,“有什么指示,你别折磨我了。”   汪盐这才强迫症地伸手,想帮他揩掉,沾在他左边唇角上,说话这一阵,粘连上了,不大好弄掉。她才用力了些,正主就喊疼。   “轻点。”   汪盐要收回手,他又不让。   按着她的手,在他唇上,掌心贴着他下巴的胡茬,微妙的痒意。   孙施惠再濡湿的吻落在她掌心上,掣着她手臂,一点点过渡到唇舌里,痛意唤醒了些什么,始作俑者迷离一双眼,缓缓端详地问,“汪盐,你刚说重新开始头一条要做到的……我明天执行好不好?”   明天起,做一个洗心革面坚定反省的人;   今天,他只想问问他喜欢的女孩,是不是真的,即便已过时效追溯期,那些互为的情绪对他来说也无比珍贵。比任何出具法律效应的继承遗嘱都贵重。   因为他实在没辙,只有这种方法,他喜欢的女孩才会对他说实话……   “汪盐,告诉我,我想再听一遍……”   身上的人,咬着唇,痛仰的神色,先前浅尝辄止的彼此,一时都颠沛忘了形,他再任性地揉了揉,上面的人不管不顾地环着他脖颈,嘴里哪还有他想听的话,全是骂人的,叽里咕噜一通。   孙施惠笑得纵容。   汪盐却不愿意原谅他,说头一条就没做到,后面的更是免谈。   他摩挲着她脊背,重重把她往上一抛,做沉湎里的君子,言而有信,“都说了,明日起执行。”   汪盐不愿信他,更不会轻易跟他回去。她说没她这样的,嫁人了即便生个气都不能凭自己心气回娘家去,她不想她父母知道,免于盘问,就任性朝正主撒气,“我就住在这里,挂施惠少爷的账!”   某人拈一手她的诚实,痛快应承,“好,我也喜欢这里。你比在家里放松多了。” 第75章 点点星(22)   孙施惠怪怀里人, 哭得他脑仁疼,头回发现,原来固执的人也这么爱哭。   他再问她, “哪怕这么生气,也不回家去告状,是为了谁?”   人情世故,他比谁都谙熟。甚至炉火纯青。   偏偏弄丢了曾经捧到他面前的一个赤忱忱的心, 不需汪盐自己掉眼泪, 他已经把自己怄死了。   “为了我。我知道。”   才停住哭腔的人,一脸迷醉,她要从他身上起来, 身后的手不让,反把她重重往下头一摁, 不等汪盐出声,有人受用极了,染着快慰的声音,听起来风流跌宕。   汪盐有点生气,当即反驳他,“你少臭美。我才不是为了你……”   话没说完,沙发上的人就抱着她起身了,他嫌这里施展不开,也甘愿去找他的紧箍咒。   孙施惠是踩着那张传真副本的纸页进房的, 原先他迟迟不签字无非是想逼着爷爷收回成命, 如今, 他也浑不上心不在意了。   所谓得失天注定。如果真的是注定, 那么两厢, 他狠知道他要选什么。   选他人生初见的;选他一文不值时有人愿意朝他嘘寒问暖的;选他碰壁后一脚血肉模糊时, 有人哭得比他疼的;选他执意书写自己名字施惠时,有人耐性鼓舞他:施惠是你,孙施惠也是你呀……   选他和她待一处,他就觉得自己活生生了……   这个人从来都只是汪盐。   所以,她才是给他多少底气,也击溃了他多高的心墙。   孙施惠一把抛汪盐跌到床上,他信手去翻床头柜,这一回,他难得的受教也诚实,身高腿长的,他在床上从来说话狂妄无边,轻佻放肆也都是逗弄汪盐的多,今天难得,他嘲讽自己:“待会儿别出声,我怕我早早交代给你。”   汪盐闻言,脸一顿烧,还没来得及张口,人就被他拖过去了。   她骂他,“下流。”   “嗯。”   洗过澡的汪盐,刚才一阵起起伏伏的情绪,略微出了些汗,又没吃东西。孙施惠问她,“你要不要紧,我是说,你待会别吓我。”   这个事过不去了。汪盐别着脸,他便来捞她,像捞什么宝贝似的,认真端正。   捞住了,细细端详,认真品味。从头顶到脚踝。   引得汪盐阵阵的颤栗,于换气的空隙里,她窸窣的动静起伏,控诉他,“男人是不是从来不会哭。”   孙施惠像逗趣猫儿那样,衔它的舌头,摩挲她的柔软与濡意。他撑着手,声音随呼吸的频率掉落下来,“也许吧,未到伤心处。”   “那你的伤心处是什么?”   “你说呢?”   汪盐平躺着,乖顺地摇头,两鬓的发被汗沾湿,欺身的人贴着她耳际,不期然地重重一咬,他从来放肆不羁,生死不忌,“你死了,我一定会哭的。”   呸,汪盐狠狠朝他呸一口。她不理他,说他咒她。   孙施惠笑得开怀,“好,你不死,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活在我后头,无论如何,要比爷爷的富小姐活得好,我没了,也不要替我守,开心恣意最重要。”   他的话一秒招下汪盐的眼泪,哪怕在床上,他都拣一些她不爱听地说。   “孙施惠,如果没有我,你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啊,谁能受得了你这个臭脾气!”   这句话说出祸来,他一面堵住她的唇舌,一面去撩拨她另一张诚实的嘴。   因为他前头的话白说了!   孙施惠问她,是不是白说了,嗯?   汪盐挣着别开脸,囫囵的笑意。两只脚都本能地蜷缩着,艰难且羞赧地牵他的手出来,摇摇头,不知是反省她说错话了,还是有意难抒。   平日莽撞急先锋的人,今天怎么也不着急。倒是汪盐,按捺不住后,干脆自弃的口吻,“你能不能行啊!”   孙施惠见她急了,十万分的趣味,甚至到赏心悦目的地步。他再去掌握她,服帖着她呼吸的频率……唇去接力着。   惹得再枯木的人也活了。   汪盐一时气得拿脚蹬他,他便捉住她的脚踝,目光含笑但意味深长得很……   他才低头去,   有人即刻绵软下来,连目光也是软的,她期期艾艾求他什么。   孙施惠来吻她的目光和唇角,要她再说一遍。   汪盐反正在他这里从来没什么面子里子了,连矜持守住的羞耻心,也被折腾光了。她抿抿嘴角,两手来环他颈项,随即一本正经一字一眼地朝他,“我求你,孙施惠……”   话没说完,他就有求必应了。   她被他吓到了,禁不住地出了声,声音招惹到某人了,他先前不肯她出声的,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要她大点声,他喜欢。   汪盐不听他,只细细的声音怪他,轻些呀。   恢复本来面目的人,这个当头,从来把话反着听,他说他当真轻了,她又该不满意了。   “呸。”   孙施惠听她这样的娇嗔,快慰极了,一时揽着她,想她上来,汪盐不肯。   “懒骨头!”他骂她,也来安抚她。   他再哄她,和他说点什么,来分分他的心。   汪盐一时孩子般地愣且痴迷,略停了停,手还能扪到他胸膛里的心跳,诚然地看着他。这样的孙施惠,一半沉疴般的破碎,一半经年养成的傲慢,她再固执嘴硬也不得不承认,她逃不开他,她拿那许多时光来绕开他,终究还是绕到他鼻息下了。   他再在她耳边催促,坏心眼地想离了她,屈服于意志瓦解且本能地欲求,她环住他,几乎脱口而出,“孙施惠,我想你永远这样,永远只和我这样。不准喜欢别人,我不喜欢你待别人好,也不喜欢你朝我凶……”   有人闻言这些,原本就难守的关头,这下倒好,他只手来捂汪盐的嘴,听神般地望着她,看她没干的眼泪,懊恼愧疚都不及急流的破坏/欲,他要她别哭了,再哭,他更凶!   ……   汹涌的浪舌,终究把搁浅的两个人齐齐卷进了沉没里。   *   汪盐也不知道这样事后贪睡了多久,只隐隐听身边有讲电话的声音。   再有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通通听不进去,眼皮也撩不开。   一觉昏睡到下半夜,醒来的时候,只觉身边一切陈设都好陌生,香气也是。   她从床上下来,因为身边没有人,房里包括卫生间都没有。   直到她套上睡袍,出来,在外面会客厅的沙发上,才看到了大半夜不睡,夹着烟的手,撑着太阳穴,寂寂无声在出神的孙施惠。   她怕他手里的烟燎到头发,这才不时咳了声。   抽烟的人闻声,偏头过来,看她松松垮垮套着酒店的睡袍,一时趣味地微哂,“醒了?”   “你大半夜不睡,在这伤什么神?”   孙施惠把烟咬到唇上去,狠吸一口,逸出来的痕迹却很淡很慢,他诚实以告,“睡不着。”   千头万绪的事太多。   有些事恨不得等不到天亮,他再来处置。   汪盐有些心疼,朝他走过去,径直摘了他唇上的烟,“你大半夜抽这个,当然睡不着。”   沙发上的人,一股脑地把她抱住,像孩子般地栖息在她怀里,略微停顿了下,这才牵引着她坐到他身边来。   四目相对里,一个冒进,一个保守。汪盐有点受不了他这样逡巡的目光,一把推开他的脸,不肯他这样盯着她。   只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去?”   “你在这里啊。”   汪盐说着,就要去换衣服,说收拾回去吧。“爷爷还在家里,你不归家……”   孙施惠扽她坐下来,命令的口吻,“你不是说要在这里挂账住几天的吗,怎么又改口了?”   “……”   不等汪盐说话,孙施惠再要求她,“就在这住几天,哪怕我回去,你也在这住几天。”   “为什么?”   “因为我刚才陡然间反省,你嫁给我这么长时间,我没正经陪过你一天。”   “我又不是小孩子,天天要人……”   孙施惠捏住她的手,“汪盐,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却没和你约会过一次,对不对?”   身边人有种沦陷的沉默。   孙施惠依旧严肃的眉眼,羁绊他的事体太多,爷爷的病又一天重似一天。孙施惠许多行程,已经轻易不出江浙了。   他说爷爷积重难返,是孙家的事情,是他的担子。却不该这么牢牢绑固着汪盐。   “你这话给我爸听见了,他要寒心的。”汪盐静静道。   孙施惠不解地望着她。   “你还不知道老汪吗,他最看重的人品就是担当和仁孝。”汪盐警醒他,“你不要我顾你的家事,是不是等同你也不会顾我父母?”   “我是这个意思吗?”   汪盐吸吸鼻子,目光直白且温柔,“那就不要说这些叫人误会的凉薄话。我一不需要那种天天黏在一块地陪伴,二不需要已经过了年纪还一味强调的约会仪式感。”   孙施惠静默地审视着她,好像在忖度她是否是真心话。   汪盐看在眼里,看他天天内忧外患地一堆事务,还要分出心来反省这点细枝末节,稍许动容和受用之下,两全的私心。干脆问他,这里的行政套房一晚多少钱?   “我……住三天吧。”   她记得小时候,父母吵架,妈妈气得回娘家,爸爸总是熬不过三天,三天对他们是个约定俗成的期限。两厢冷静后,一个想回去,一个想去接。   然后,爸爸免不得要受舅舅一通气。骂着骂着,妈妈又舍不得了。回来的路上,还和他们父女俩抱怨,终归是娘家了,哼,吃他们两三天,就小气起来了。   汪盐说,三天后,他来接她回去。   孙施惠仰面躺在沙发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觉得这样还蛮有趣的。   “什么?”   “我说老汪灰溜溜去接老婆的样子。”他说着,贴她后背的那只脚不安分地蹭着她。   汪盐拍开他的脚。   仰面躺着的人,乐得这样,要汪盐就在这住几天。他每天过来看她。   说着,孙施惠跃起身来,拨她的脸,说他认真的,“认真地,我们躲几天清闲,好不好?”   汪盐随即点头。   孙施惠餍足且暧昧地朝她,“乖。”   眼下,她朝他诉求,睡不着了,也饿了。   孙施惠刚才已经叫客房服务收走了餐车和酒饮,现在三更半夜的,他其实也饿了。   可是刚才汪盐怎么也叫不醒,孙施惠甚至怕她又血糖低,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探她的鼻息,摇摇她。   汪盐听着觉得荒唐死了,朝他剜一眼。   孙施惠问她,想吃什么?   这个点,她不想折腾,只说酒店现在能叫到什么吃什么吧。   于是,等着客房服务送餐的档口,孙施惠在水果盘里削个梨给汪盐吃,她接替他躺到长沙发上,明明刚睡醒不久,结果,躺着咬梨的期间,一口,两口……   仿佛瞌睡山什么时候又重重地压过来了一般。   等餐到了的时候,汪盐手里握着个梨,侧身蜷着腿,婴儿睡姿地又睡着了。   孙施惠见状,恶趣味得很,拿手机给她拍着,也喊她醒。吃梨的人,牢牢抓着梨,困意和睡意胶着着。   不肯醒也不肯松掉手里的东西。   孙施惠笑惨了,一时扔了手机,因为发现她嘴里还含着一块。   他怕她不小心弄噎着了,捏她的嘴,要她张口,睡着的人呜呜两声,根本不听从。   孙施惠这才急了,拖她坐起来,捏着她的嘴,拿舌头给她勾出来了。 第76章 点点星(23)   次日依旧是工作日, 午休的时候,孙施惠抽空过来,说陪汪盐去买衣服。   她身上还是昨天那套, 虽然已经送酒店干洗过了。但汪副理一早进公司,大家就说笑的口吻,说汪副理不要解释有两套一样的啊。   姚婧烟雾里媚一眼:已婚妇女,夜不归宿, 这不是个好苗头。   汪盐也没所谓地说, 是,她昨晚住酒店了。   姚婧:“为什么,和孙施惠吵架了?”   汪盐解释不清楚, 也懒得解释。就是某人要求住的呀。   模棱两可的八卦传开,就是有钱人家的婚姻到底就是浅薄, 这才多久啊,就有离心的前兆了。   甚者,背后议论起汪副理。你见过几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结婚后还要抛头露面工作的。我看男方从头到尾就没多少真心。   中午,正主的车子就在楼下了。茶余饭后议论的那些人,顺便更新了一下八卦进度:这个狗男人,自己车进车出的,坐在车里半点日光影子晒不到,倒是要自己老婆这辣花花的日头,上他的车。   也不下来迎迎。   年纪大点的前辈姐姐笑话那些议论的小姑娘, 你们当拍偶像剧呢, 接个老婆还下来迎迎?别逗了, 夫妻在一起是过日子的, 不是演戏给别人看的。   *   驾驶座的某人确实没有下车迎的觉悟, 汪盐刚一上车, 他就提醒她安全带。随即,车子掉头,抓紧时间去目的地。   汪盐不解,“你到底想干嘛呀?”   她家里那么多衣服,她要买哪门子衣服。   驱车的人一面顾路况,一面漫不经心道:“事从权宜的约会啊。”   他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没时间陪她放下一切去玩,但也想稍稍弥补一下汪盐。   少年时期的约会,永远是不想归家的。   孙施惠问她,“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   “你那会儿的约会。”他道这一句的时候,很平静。   汪盐心里莫名空拍了下,“那你的约会呢?”   孙施惠单手掌舵方向盘,偏头过来汇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她,“说了,这些年我没和你约会过一次。”   那那个人呢?汪盐好几次想问的。   但前天在琅华店里,她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不想去求证,无论他是认真的还是儿戏,对汪盐,答案都不会多中听。   她只知道孙施惠这些年不是个纵情声色的人,他是,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爷爷上门同汪家谈亲事的时候,爸爸是问过的。爷爷答得笼统,无非是孙施惠年少轻狂,血气方刚惹的祸罢了。   七八年过去了,琅华愿意看笑话般地把汪盐引过去,汪盐却不愿意如她的愿,争着吵着地和孙施惠闹一场。没意思也没意义。   她再怎么闹,也遇不上二十岁的孙施惠了。同样,回不去的还有二十岁的汪盐。   人最大的固执就是围囿不前。   车辆行驶,经过湖景隧道前,幕墙一片爬藤月季,穿梭起来看——   浮光掠影,斑斑成画。   孙施惠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一部电影,大概我六十岁了,看它还是会少女情怀的心动。”   “什么电影?”   汪盐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她看一万遍依旧会替人生初见的男女主心动。女主阴错阳差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在桥上遇到男主,第一眼,男主就让她快走,这里危险。   故事的结尾,男主送她离开这个世界,去和她父母团圆。万万叮嘱她,不要回头看。   “所以,他们没有在一起?”孙施惠关切地问。   汪盐摇头,不置可否。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故事的最后,他们有没有在一起。年少娇纵的时候,汪盐看这个故事,觉得哪怕不是大团圆式的收梢,她也爱惨了。   年纪一到,心生唏嘘或者软肋也跟着长了,人反而俗套起来。她反而希望,故事的最后,男主去找他的女主了。因为原本,男主的记忆就是被女主唤醒的。包括他的名字、自尊。   故事的最初最初,最后最后,他们都属于彼此,比什么都重要,也足够。   *   时装店里,汪盐临阵的购物心情。   因为孙施惠捉着逮着的让她选几套,住酒店的时候换洗用。   她其实想奴役他的,“你帮我回去拿?”   “不高兴,你的那些东西,我找不到。”   “你能找到什么?”他每天恨不得袜子都找汪盐要。   孙施惠只手抄在西裤口袋里,频频点头,“是的了,你住进来后,我的东西就找不到了,这是为什么?”   原本客人进来相看,相对级别的销售小姐都得接待陪着的。但这对客人进门,负责接洽的销售却很有眼力见。男客人没离开他的伴侣身边、喁喁耳语结束前,销售小姐绝不上前打扰。   汪盐不理孙施惠的问题,挑中两件,问他意见。   他替她把那套浅紫色地扔回架子上去,诚然,汪盐还是穿黑白look的更摄人。   她不认同,说这条浅紫色戴妃有同款,她一直很喜欢这个颜色。   孙施惠一只手还抄在西裤里,听她这么说,也不改主意,“戴妃遇人不淑,香消玉殒,不要跟她学。”   落后几步的销售听后也不禁笑意掩嘴。   汪盐朝孙施惠攒眉,“人家都听到了。”   孙施惠这才偏头,招呼销售小姐,给他一杯水。   “先生要喝咖啡吗?”   “谢谢,水就可以。”   汪盐最终挑了三套衣服,两套裙装,一套裤装。   她一一试穿,在试衣镜前再问孙施惠意见的时候,他坐在中庭那里的沙发上,架腿而坐,销售给他倒的水,他压根没碰。只懒懒朝汪盐,“嗯,看到了。”   汪盐听着这话,提些裙角,款款朝他这里走两步,眉眼不大开心,公众场合,她声音很低,“看到了,然后呢?”   孙施惠在回复工作消息,一时分神,就随便应付的口吻,“不错。”   “你不会夸就别说话。”   他思绪还在微信上,等反应过来,抬头问她,“什么?”   就连边上的销售都有点看笑话的神色了。做服务行业的,尤其这种奢品店,销售最不乏也最津津乐道的就是风花雪月的故事。她们看惯了各种形形色色的伴侣进门来,也很懂这种有钱男人陪心仪的女人来消遣的戏码,耐性撑不过一杯咖啡晾凉的工夫。   尤其今天这位女客人,又十足的清高冷艳。   销售小姐觉得,沙发的上金主已经要没耐性的样子了。   “要出来买衣服的是你,然后坐在这开摆,忙不过来也是你!”汪盐控诉他。   “下午去工地那里,约赵寅轩那头的事。”孙施惠这才把手机收起来,问她的上文,她刚说什么了。   销售小姐礼貌熨帖的笑意,汪盐同为服务行业,太懂这笑意的隐藏内容了。   就干脆成全她们,也捉弄一下某人,“我说,我穿这套有没有你老婆好看?”   果不其然,话音将落,店里的女人都为之一振奋。   只有沙发歪坐的人一脸没所谓,他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也不忌惮别人听他们的笑话,只冷冷接招, “没有。你买就买,别指望跟她比。”   直到孙施惠付完账,二人从店里被周到的“欢迎下次光临”送出门。   门掩上那一刻,汪盐恨恨身边人一眼,“你信不信,她们回头,准在聊我们的八卦。”   “不是你挑的头?”   “那是因为你往那一坐,又不理我,她们在八百个心眼子地揣度我和你什么关系呢?”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刚刚,一直。”   孙施惠替她提购物礼袋,也逡巡的笑意,问她,“不是不在乎这些仪式感的吗?”   朝令夕改的人满不洋相,率先朝前走,走两步回头看他,然后痛快点点头,说了她这些年一直的一笔牢骚,“你说你没和我约会过,可是你从来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出来吃饭,回回回去一肚子气。我现在明白了,你是真的忙,忙到根本没时间去想一些细枝末节,也是真的没觉得我生气了。”   “不,我知道。哪怕你不说,我也知道冷落你了,甚至亏待你了。”可是,他那会儿真的没时间。   男人在生意场上说的那些荤话,忙起来,他妈想女人的时间都没有。   孙施惠说,他是忙起来,想自己想她的时间都没有。   于是,那几年,他们恶性循环。   回回拨时间见个面,不是吵架就是翻脸。孙施惠忙到心里发麻,更是懒得张口朝她说什么喜欢,或者交往。   汪盐活当他是个仇人。   他也不高兴跟她交往。“你这种脾气的人,不适合谈恋爱,因为恋爱赋予你的自由太多。”   而孙施惠要想方设法陪着她,把互相的沉没成本下大点。   “我要剥夺你一切扭头就走的自由。”   “这就是你这些年一直四时不断给我爸送礼的缘故,不,是心机!”汪盐问他。   孙施惠没带否认的,“对,我倒要看看老汪白吃了我这么多年,他还怎么好意思再认别人作女婿!”   汪盐很近距离地朝眼前人呸,说他,“旁门左道。”   “别管什么道,能逮到猫的就是好道。”   “你才是猫!”   “我怎么成猫了,我又没个酸爹,大除夕晚上得个女儿,然后在再那酸绉绉地引经据典,取个乳名。姑娘再大些,乳名给别的男人喊了。”有人还好意思说别人酸绉绉,他自己都快打翻醋坛子了。孙施惠说着,狠皱眉,“乳名能给外人乱喊的嘛,矫情!”   是的,他和汪盐认识那些年,他从来不喊她小名。   汪盐看他这拈酸的样子,不禁好笑,好笑之余,逗趣孙施惠,“那我告诉你个,外人都不知道的事?”   “?”对面人酷盖扬眉。   “我爸拟的第一个名字不是汪盐,是汪狸。还是那句典故,但是我妈不肯,因为狸是反犬旁,我妈不喜欢动物的偏旁,说什么都不肯用。”陈茵女士觉得,小名贱一点好养活不错,但是姑娘家从名到人都不能自贱,这才最终取了个盐字。应了除夕的雪景,也是五味之首的意义。   孙施惠听后,失神了许久。最后发话,“嗯,不愧是我的师母,丈母娘。”   “这个家,离了陈女士可怎么活!”   汪盐看他这阴阳怪气又卖乖的样子,实在没忍住,她展颜之际,某人俯首来,抬她下巴,在她唇上盖一个吻。   众目睽睽之下,孙施惠认真点评,“我还是喜欢汪盐……这个名字。”   时装店出来,二人没急着回去,而是在附近地下一层的商业美食街逗留了会儿。   汪盐闹着要吃东西,想一出是一出那种。   还不肯在一家店吃,就相中一家的牛杂萝卜汤,又相中一家的铁板豆腐,又买了一家的三明治并丝袜奶茶。   她拖着孙施惠,问他,“我们打包回车上吃好不好?”   “你真得馋死了,汪盐!”某人任由她,理由是她口中的,‘我们’。   工作日的商业街原本人也不多,孙施惠这样身高衣着的男人,被汪盐拖着在夹街当中走,实在醒目、违和。   可是付账的时候,这个光鲜的男人还是任劳任怨。   他们一路逛到了美食街的那一头,从地下层出来的时候,外面日头毒辣。   浮光晒得人恍如隔世。   汪盐提着打包的吃食,孙施惠拎着购物礼袋,坚决楚河汉界的距离。他要她的那些油渍麻花别过来,碰脏他手里的衣服。   回到车里,汪盐等孙施惠把购物袋安置好了,才敢跟他分享吃的。   她知道他的臭毛病,于是,所有的都等着他先动筷子。   “干嘛?”他问她为什么不吃。   “你不是原本就嫌这些脏吗,我再吃了给你,你不是更嫌?”   “你先替我试试,不好吃,我就不吃了。”施惠少爷摆谱。   结果,汪盐还没掰开木头筷子呢,驾驶座上的人在那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吃了再给我,我不嫌,只是你不肯。”   汪盐闻言就会意了,她朝他扔筷子上的玻璃纸。某人掸尘般地拂开了。   一顿略显狼狈且匆忙的中饭,就在车里对付了下。   汪盐看孙施惠吃得还算乖顺,没什么怨言,这才问他,“好吃吗?”   她就不该问,不该任何话语权交到他手里去。   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喝一口丝袜奶茶,一时嫌苦一时嫌甜的,抄起他杯格上保温杯里的水漱口,一本正经地点评,“一般化。没你好吃。” 第77章 点点星(24)   孙施惠送汪盐回去上班后, 他便驱车往桐城赶。   到了工地,临时活动房办公室里,孙施惠才把安全帽摘下来丢给身边人, 老钟就和他捏鼻子话务的自觉,说这工期再赶就要出纰漏了。他也没班给施惠赶了。   那头,赵寅轩十万件藏品运输谈的保险公司,赵看过合同细项, 不大满意的样子。   孙施惠把皮球踢回保险公司那头, 要他们重拟保固条件。   那新上任的接洽经理怕不是个愣头青,一天三顿问候电话,还总是越过孙施惠秘书那头。这下, 算是瓮里烧火点着了,老钟又在施惠耳边嗡……老伙计只见施惠这老小子把唱着的手机扔开去, 嚷着要喝水,再朝老钟,“你少给我叨叨,是不是没时间赶,总有人愿意替我赶!”   老钟从跟着孙开祥再到这三代目,他是见过施惠来工地的架势的,这小少爷苦是吃的,但是软富贵的毛病也从来不丢。他和他们一起,从来不用一次性杯子的。   今天破戒了, 还是真渴着了。中午吃什么了都, 光吃盐的架势, 翻出一个纸杯子, 接饮水机里水, 咣咣猛灌了两杯。   外面热得人要死掉了。高温作业期间, 中午一律要歇到两点开外。孙施惠先兵后礼,知会老钟,这不是他们合作的第一个工程,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夏季高温作业,他不是不知道辛苦,但是说什么也得给他蹚过这一关,交期绝不可以往后延。   他给老钟额外再加五个点的高温补贴。走他个人的私账。   老钟年纪当施惠爹都有零头,回回被施惠骂成他得喊老小子爹。孙施惠再警告他,少给我耍滑头,赶量也得给我保质。我不管你几班倒,反正我的工地不作兴触任何霉头。   再有,“孙津明人呢?”   说好来工地汇合去勘赁的集装箱仓库的。   老钟答没寻到津明的影子呢。   孙施惠转把椅子坐下来,分烟给老钟。毒日当空,即便坐在空调间里都听到外面蝉要叫坏的架势,他把两只脚搁在一张蓝塑胶凳子上,等人叼烟也歪派的口吻,“要变天了,这人啊,也开始和我别苗头了。”   老钟朝施惠哈哈奴颜几句,只以为施惠是在暗讽他打秋风了。   岂料孙施惠压根不正眼瞜老钟,孙津明过来的时候,襟前背后一圈汗。   座椅上的人,都不等他在冷气间里把气喘匀,只问来人,“周转箱仓库那里,谈妥了吗?”   孙津明点头。   孙施惠收起两只脚,懒散站起来,说那就过去看看吧。   孙津明今天车子出了点状况,冷凝坏了,他一路开车过来,降着窗,迎了一身的热风,他说等他散散热气再说。   老钟说去给他们拿冷饮吃。   孙施惠哪里坐得回去,只在孙津明落座边,来回踱步。老钟说话的工夫从隔壁房间拿来两支冷饮,孙津明当真接过来咬了,孙施惠觑一眼老钟,后者悻悻收回殷勤的目光,只把那不知名的棒冰搁玻璃桌面上,由着它化。   直到老钟去了,这间不成文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叔侄两个了。   孙施惠来回走位,晃得孙津明心烦得很,“你不走行不行?”   “不行。你快点吧,有这么热吗,车不行就换,人不行就治!”   孙津明抬头瞥一眼孙施惠,“怎么,吃枪/子了,这么冲?”   某人扬扬眉,不为所动,一手抄口袋,一手把烟吐得呛死人不偿命,“你倒是巴望着我挨/枪/子,是不是?”   “说人话!”   “人话就是少给我扮菩萨,孙津明!”   坐着纳凉的某人,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你不在盐盐那头碰壁,不会这么上蹿下跳的。”   “孙津明,爷爷跟你说什么了?你我摊牌吧!”   孙津明不接招,只告诉施惠,“你就当我纯看不惯你们姑侄作践人的样子吧。”   孙施惠笑得自矜,“你还不如承认你喜欢我老婆呢。”   孙津明抬眼,白这个不要脸的人。“我喜欢汪盐,不是你老婆。”   “那不就得了。别说,她从前那位惦记她,我浑身毛恨不得都猖起来了。但是你,我一点不吃味哎,知道为什么吗?她喊你津明阿哥,你还不知道她都喊谁阿哥,她舅舅家的姨妈家的兄弟才阿哥阿弟的。呵。冲她这份情,我也不高兴和你生分了。她喊你阿哥,你才看不得她受委屈,我谢谢你,不是为她,是为我。有人这么看重我老婆,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运气。”   而至于其他,孙施惠泛泛地说着,突然抛了手里的烟,谨慎踏灭了,一并笼统地回敬他,“如果哪一天,你看到一些叫你解气的还是叫你艳羡的,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都是我该得的。懂?”   剩下的,就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叔侄能凑在一块,也只是在商言商。   爷爷在一天,他孙津明是来驰援也好报恩也罢,孙施惠都会全了他们的美名。   不在有不在的说法。总之,“我们都得清楚自己要什么。”   “很显然,我不会要一个只会来报恩的合作伙伴。”   孙施惠说着,把车钥匙抛给对方,要他开车。去勘集装箱。   临出门,少爷般般的娇气,拿安全帽挡太阳,朝孙津明不快一句,“琅华啊,她才不是作践人。你还不懂她,我们这个老姑奶奶,纯纯有点受虐狂,隔三差五折腾出点动静,然后,教训她一通又老实了。”   孙津明不置可否,“嗯,留着你这个家主去教训吧。”   孙施惠顶着个大太阳,一时没听出弦外音。偏孙津明点到为止。   孙施惠难得婆妈两句,“别啊,我教训她属于以下犯上啊,不如你们平辈……是吧。”   哼,孙津明嘲讽的动静,说到底一个被窝里睡的,“你这婆婆妈妈的样子,还真是散德行。学女人那些,你们孙家的气数算是到了。”   孙施惠最不怕的就是这些诅咒,他说他的气数还轮不着别人算。又说,“难怪现在的瓦工行情不错,因为每家都缺不得泥瓦匠,懂伐。”   缝缝补补,趿趿平平。   孙津明大概没歇熨帖的燥热,也烦某位正主永远四平八稳侃侃而谈的样子。   他发现了,他还挺喜欢看他们姑侄干仗的。   “是吗,那么你老婆有没有跟你说,她会到你从前的旧情人姐姐了?”   *   晌午的时候,天还热毒热毒的。   下午五点不到,外面就轰隆隆的闷雷声了。   真的要变天了。   门店忙到下午交班,送走一对客人,店长才要照例开这周的例会总结时,店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水晶玻璃屏障后头,绕出来二位男宾。   为首的那位,给店长看了吓了一跳。不等她开口接待,孙施惠先点名了,他冷冷朝店里,也不指定哪一位,“琅华呢?”   店长姐姐:“她今天没进店,应该是在老宅家里头陪……您爷爷。”   孙施惠听店长姐姐这么说,像是听了句笑话,难得笑得矜贵地好看,知会店长,“是吗,那就打电话给她,叫她来一趟,就说我找她,光顾她的生意。”   店长站在那里不动。   孙施惠也不得他们的请,自顾自往中庭宾客坐的歇息区落座,还顺便招呼跟进来一直没说话的孙津明,“你杵那里干嘛,看笑话也坐下来看。”   这下店长姐姐闻言,脑子里的弦更紧了。她瞄一眼施惠,后者逮着她的目光,朝她示意的警觉,“不请你们老板来,那么就你了。”   店长姐姐:“啊?”   “你给我一五一十说说,前天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孙施惠拈一块几案上摆的甜点,咬了一个角,就全丢进垃圾桶了,太甜了。   店长姐姐都没来得及开口,孙施惠又改了主意,说不想听他们废话,调监控吧,他要看前天下午这里的监控。   店长姐姐这才没辙,连忙摸出手机给琅华打电话。火急火燎地要她快点过来,你的大侄儿像个移动冰山似地闯进来,冷幽幽朝人说话的样子,真真有点吓人,叫人腿肚子直抽抽。   琅华得了信这才日夜颠倒地起来洗漱化妆,等她姗姗来迟进来店里时,孙施惠在楼上男宾选购区,三心二意地选了四季十二套衣裳,没一件上身去试的。   只叫他们店里的男销售比着他看。   没几分钟,汪盐也几乎前后脚进来了。   是琅华通知她的,确切地说,是琅华打电话骂汪盐,说她专搞这些小动作、枕边风是不是?   你既然这么离不得孙施惠,那天就不要在人家面前扮大度呀。   汪盐都来不及委屈,只打电话给孙施惠,问他在哪里?   某人:城司路。   他这等于言明在琅华店里。   汪盐这才过来了,过来看看他们姑侄到底要斗法到什么时候!   琅华一进门,就看到了长沙发上静坐地孙津明,她也懒得去管二楼她家那只花孔雀了,只敬谢不敏地招呼孙津明,“说真的,你穿这个牌子不搭,不必一趟趟地来。孙先生不比我们施惠,他是从小养成的衣服架子,穿老头衫都好看的,你不行,别怪我说话不中听。”   孙津明确实没施惠高,也没施惠肩宽,但站起来,板正正的商务精英范。   琅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要瞎他几句。   她可恨这个男人了,恨他这冷幽幽看别人笑话的姿态。假正经,穷清高。   孙津明丝毫没当回事,略微颔首,“别当我是回事,我给你侄儿鞍前马后的,他要来姑姑店里买东买西,我又怎么拦得住,是不是?”   琅华才不信,她一身最简单的运动装,草绿与白底相间。难得人保养得宜,低马尾,衬得人减龄又不乖张。“我顶瞧不上你们这些惺惺作态的男人,哼,一把年纪了,还心口不一的虚伪。”   孙津明听着发笑,“是的了,我其实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施惠怎么能回回捏得住你七寸的,琅华。”   这位穿红着绿都能好看的老小姐,一时撇嘴,“你还是喊我孙小姐吧,别喊我琅华,我的名字不是给你叫的。”   那头,汪盐沿着旋转楼梯上楼去,看孙施惠没事人地在试衣服鞋履,手里还拿着根鞋拔子。见汪盐上来了,他招呼她过来,“给我看看,这两双鞋,哪双好看?”   汪盐一下抢了他手里的鞋拔子,递还给边上的销售,表示不好意思,这些他们都不要了。   孙施惠不满,“什么就不要了?”   “你不是来买衣服的。”   “那我来干嘛的?”   “我怎么知道。”   孙施惠不满意她这样的话术,只问她,“你不知道急匆匆跑来干嘛?”   汪盐被他激到了,“我怕你为难人,因为你每回为难人,最后都是我跟着吃瓜落。琅华她不信,她觉得你每回和她干仗,都是我挑唆的!”   孙施惠掬着味笑,听她口里有意撇清的心声更觉得有趣,“难道不是吗?”   汪盐反问他,“我挑唆你了吗?”   “挑不挑,结果都一样。对外,我们是一致的。”   一致干嘛,汪盐横他一眼,再酸溜溜地说:“你还是不够忙,不然不会有空来这里。”   “嗯?”他不解她的意思。但既然来了,他就得问清楚,“我来问问琅华呀,是得多闲,脑子多空,才有空琢磨出这样的伎俩。”   说着,孙施惠不等汪盐扽住他,只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吆喝楼下的琅华,他的亲姑姑。“把前天下午的监控调出来。”   “干嘛!”琅华才不听他。   孙施惠信步从二楼下来,说琅华店里的员工业务能力都不大过关,说话办事全不利索,他拢共就这么一个诉求,老半天了,都没人给他达成。   琅华任性且酸讽道:“当然,我们店最拔尖的销售被你掐走了呀!”   孙施惠不理她这一茬,只管她要监控。   “你要监控干嘛,看你的毛芊羽姐姐?”毛芊羽是康桥的本名。   孙施惠勉强应琅华这句,“你不说我都忘了。管她叫什么名字吧,我要看看,琅华,你得多闲,心得多荒多枯萎,才折腾出这样的戏码。”   “也给爷爷看看。他这一辈子,把这老幺女儿惯成什么样了。连起码的尊重教养都不顾了,是吗?”   孙施惠说着,幽幽走到琅华跟前去,几乎与她并肩侧耳的距离,用只有他们姑侄听得见的声音知会她,“不要给我搞小动作,我也知道你没那坏心思。但是我有,琅华,你今天不给我监控,我也有法子叫你委屈懊悔。”孙施惠说着觑一眼她身后的孙津明,谁人都有软肋,哪怕那块肋从来都没被她拥有过。他们家这个傻大姐姑姑,孙施惠甚至要嗟叹一句,“爷爷的遗嘱大致给我透过底了,我保守估计,他肯定也给孙津明一份,于情于理。但是,琅华,你的老父亲你知道,倘若他晓得你对津明有那心思,你信不信,爷爷保管作废那份赠与遗嘱。”   琅华闻言就炸了,狠推一记孙施惠,人也不禁往后仰了两步。她骂孙施惠下作,卑鄙。“我们的过节,你拉外人顶缸算什么本事!”   孙施惠笑得乖张,甚至点点头,“你还懂这个道理,那么就好办多了。一个外人你都舍不得,”他说这话时,没有避讳了,声音外放,店里的人几乎都能听到,“那么我袒护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琅华一时失语。   她满不服输,只说要康桥清醒清醒,她当年以为钓到施惠这个金龟婿,鲤鱼跃龙门了。殊不知,施惠从来没对她用心。   “是。”有人答得痛快,孙施惠说,倘若他这桩过去,琅华总惦记着,当猎奇当秘辛,恨不得时时刻刻翻出来折腾点动静,不然她的生命里仿佛就没其他活命的源泉了,那么他不妨一下子全交代给她,“康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为什么帮她,因为她第一次给我量衣的时候,你们喊她毛毛,我听岔了……”他听成了猫猫。   那段时间,孙施惠春假回国,他陪爷爷来店里裁衣,偶然注意到了康桥。因为一个乌龙的名字。   也因为她的经历。   孙施惠坐在车里,目睹过她被滥赌成性的没血缘的哥哥把包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想侵犯她。   康桥逃一般地来拍孙施惠的车窗,她求他,让她上车,求他帮帮她。   孙施惠终究松了门锁,让她上来了。   理由无他,她依旧是吃了一个叫猫猫人的红利。   那期间,孙施惠很潦倒的失意,他承认,他看谁都是一个人,又看谁都不是那个人。   康桥陪他喝酒期间,与他打赌,说你总会忘记她的。   但愿如此。可实情,我希望忘了她,又希冀一辈子都记得她。   她哪里有什么不好呢,仅仅不喜欢我罢了。   也冷漠客观地告诉康桥,不是因为相似的名字,不是因为他不想在她身上看到他母亲的悲剧或者阿姐的影子,他不会发这个善心帮她的。   他和康桥的来往,被爷爷知道后,孙施惠满不在乎,不辩驳也不反口。但因为说到生母的事,顶撞了爷爷,也诋毁了去了的父亲,被爷爷重重家法了一顿,几乎软禁的程度。   康桥被勒令辞退了。她临去前,收到老爷子一笔所谓的分手费,要她离施惠远远的。   那笔钱康桥透过邮件的形式,问过施惠的意见。   孙施惠只回复她:想留就留。爱慕名利没什么可耻的。   康桥自然留下了。她没有谢施惠,只是每年春假时期还会给施惠发邮件问候,但是他再没回复过她了。   就这么点乌糟浪荡事,孙施惠当年该挨的打挨过了,该受的训也受过了。   他亲口把汪盐骂走过,她走后,他被老汪狠狠训了一通。   仿佛从他身上扒下来的,不是沾血的衣服,而是他的皮肉。   他不为他二十岁时候的浪荡辩驳,也不稀罕口头的保证改过,只希望他这些年的行径,能做到让当初失望的人改观:   一为爷爷,二为老师,三为这些年始终不改初衷看他的……汪盐。   孙施惠说着,仰头看旋转楼梯上孤独站立的人。   汪盐怔了许久,明明他口里的这些与她揣度的没有差多少。她那天听到他们喊康桥毛毛姐,其实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可是亲口听孙施惠说出口,她还是好难过。   尤其康桥那句与他打赌,孙施惠会忘了她,忘了汪盐。   汪盐不愿去细想,如果当年这个所谓的错误没有被修正,孙施惠是不是就会彻底忘了汪盐。   他们也许至此再无交集。   两层楼高度的玻璃落地窗外面,杳杳地,冥色霍闪。轰隆隆的雷声后,瓢泼般的大雨,   浇在落地窗上,小楼像沦陷的孤岛。   汪盐忍着泪,从楼梯上缓缓下来,她不去看孙施惠,但也得从他身边经过,她才能走出店里。   一步步过去,朝那出口,敛声静气。可是没两步,她就像浑身布满破绽般地难以隐蔽,气息藏不住,眼泪也是,她明明没有朝孙施惠看,他也没有。   孙施惠明明是朝着他的姑姑说话,下一秒,手臂稳稳把想逃的汪盐捞过来。像个巨大的深渊也像张密布的网,一下子兜罗住了落单难逃的人。   汪盐困在一只长臂弯里,再听到他朝琅华,“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琅华。否则我不会再顾忌爷爷和我父亲的情分,爷爷一去,我保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对,就是为了个女人。”   “还有,把那幅画给我摘下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孙施惠交代完了,就牵掣着汪盐的手从门店里出来。   外面风雨大作,他把汪盐塞进了后座车上,那头,老姚驱车这才赶到。   施惠这两天没回老宅,他先前是扔了个购物袋在车里。他和盐盐两个人宿在哪里,老姚怎么敢问。施惠一个小时前查点起来,那个礼品袋怎么没提醒他。   这位少爷,从小到大,这些物什恨不得拿斗量,什么时候会真的上眼一两块表。   老姚只当又是谁送的便宜货,或者表盒子里装得钞票呢。那天把车子开回去,第二天一早就把东西交给阿秋了。   施惠一个钟头前给老姚打电话,无论如何,要老姚送过来。   暴雨如注里,孙施惠任由老姚擎着伞,他从礼袋里翻出两个盒子,一块是他原先绞了表带的那只,一块是崭新的男士腕表,中规中矩的品牌到价格。   他站在车边,手里掂量着那一块新表,俯身问车里已然满面热泪的人,“是送给我的?”   “……”   “汪盐?”   座位上的人要来夺,车外的人不让,饶是老姚举着伞,他半边身也都潮了,他再质问她一遍,“送我的?”   “对,送你的。为了来拿这两只表,我遇上了你的旧情人。”   “她们和谁说什么了?”   “人家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你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你好不好,我怎么知道。”   “我好不好,你不知道谁知道!”孙施惠淋成个落汤,也不高兴开车了,偏头要老姚帮他们开车。   他坐进车里来,淋潮的身子来圈抱汪盐。怀里的人被他身上的雨沾得不禁颤抖,她在老姚绕着上车前,本能地仰面怪孙施惠,“她和你打赌,你会忘了我。”   “很明显,我赌输了。下雨天的江南,只有一只猫。” 第78章 点点星(25)   落雨浇在眼前人的头发上, 眉睫上。   狼狈也真实。   他没所谓地抹了抹脸,再把湿发往脑后归拢,额头上还有些雨水, 孙施惠干脆不分你我地蹭在汪盐已然跟着潮了的衣服上。   汪盐油然地觉得,这是继孙施惠七岁脚伤后,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口袋里甚至比汪盐还要穷。   二十年后, 他口袋里比谁都富有, 可是他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二十岁那年,还是琅华要津明去汪家送信的。汪盐随着父母去到孙家,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孙施惠, 她吓得几乎牙关打颤。她那时候对他失望极了,可是汪盐全无立场, 她一句好歹的话讲不出口,她生怕孙施惠反问她: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是谁?   她唯有心灰意冷地觉得,他真的会跟他父亲一样,不得善终。   孙施惠再那样傲慢地让他们滚,汪盐几乎扭头就走。   如果可以,她一辈子都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可是七八年过去,她褪去些意气和稚嫩,眼前,车里冷气微微荡漾开, 汪盐也不怕前头开车的老姚笑话, 她闷闷在孙施惠怀里告诉他, “你和谁在一起, 又关得着我什么事。”   “是, 我和谁一起, 关你什么事。”孙施惠话这么说着,却拨她的下巴,抬头来看他。“这也是你这些年从来不问我的缘故,对不对?”   汪盐被迫抬头,她好像只提过康桥一次,就是孙施惠贸然跟她提结婚那回,“因为没意义。”   得,与不得。汪盐从来不认为,外力能大过自己。   他爱那个人,那么汪盐愿赌服输;   他不爱那个人,汪盐更气馁。她平生最厌恶白月光这类词,更不觉得自己被归为白月光范畴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   她只会气馁,气馁明明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为什么,我们南辕北辙了。   她还是那句话,这其中无他人推手,得,与不得,都是他们该得的。   孙施惠捧着她的脸,一字一斟酌一逡巡,缓缓问她,“你还是怪我的,对不对?”   汪盐片刻的思量,诚然地点头,“怪你也怪自己。”   “孙施惠,你喜欢我吗?”   “当然。”   一问一答,流畅且自然。可是这中间隔了十年甚至二十年。   两个都不肯低头,都不肯这样流畅自然地袒露这份勇气。汪盐诚实道:“我今天有多怪你就有多怪自己,尤其听到你任由别人吃了我名字的红利。”   汪盐宁愿他和别人痛痛快快恋爱一场。   也不稀罕他这样坦诚当年的厮混也好,浪荡也罢。   可是当真这样痛快地分分合合,那就不是孙施惠了。   他从一开始就浑身是刺地出现在汪盐的世界里,他一开始就是个怪小孩,臭家伙。   他二十年都没改掉这浑身是刺的臭毛病。   她始终是那句话,“我恨死你了,一辈子那种。”   孙施惠捞住她,没有他那些狎昵的伎俩,只稳稳捧住她的脸,四目相对,应答她,“你说的,一辈子。”   老姚车子依旧往花都酒店去,到了地库里,孙施惠牵汪盐下车,他的衬衫湿了一大半,又吹着冷气一路,从车里下来,冷热不均,当即就打了个喷嚏。   而汪盐披着孙施惠的外套,几分毛躁的狼狈,在老姚面前她矜持地不开口。   孙施惠从车里只把那两块表盒子拿了下来,再安排老姚,车子留下,要他还得去城司路,或他原先开的那辆或汪盐那辆,总之,“你得再去开一辆回头。”说着,把汪盐的车钥匙递给了老姚,一并鼓舞的口吻,“辛苦了。”   老姚不无脾气地瞥一眼施惠,嘴里也跟着嘟囔起来,“你也少吵几回嘴吧,服个输又能怎么样,这样下去,你一个司机都不够用,不是我说。”   施惠当真没脾气地点点头,浑身湿漉漉地,难得这么受教。老姚觉得,这么论,这个婚还是结对了,搁从前,谁敢说他啊。一说一个死。   交代完老姚,孙施惠一手一个腕表盒子,然后像赶散趟的鸭子一般,吆赶着汪盐上前去。   前头的人不肯他这样的“侮辱性”行为,走两步定住一般,要他走前头。   “干嘛?”   “不干嘛,你走前头。”汪盐冷冷道。   “我走前头,怎么看着你啊。”   前面的人莫名横他一眼,总之,她不喜欢他这样一直盯着她的感觉。   孙施惠见状就笑了,笑着朝她走近两步,再拿端握一只表盒子的右手来揽她,携着她朝前走,要她去揿电梯按钮。   端正无害的口吻,“我都一身潮了,绑在身上,我只想洗澡。”   有人说到做到。   他上楼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套房里两个洗手间。孙施惠把套卫让给了汪盐,自顾自去客用的那个。   外头雷雨还没停,照这个雨量下去,明早起来淹了也不是没可能。   孙施惠穿回自己的睡衣,顶着一头湿发,惦记着气候恶劣,刚想给老姚打个电话问问平安的,这头通话着,忽而,房里的灯灭了。   老姚那头安全无虞,施惠叮嘱他,实在看不见停下来歇一阵,别忙着往回赶。   这头乌漆嘛黑的,他还撞了一下沙发脚。没和老姚聊多少,就撂了座机去卧房里头了,套卫里的门没上锁,孙施惠径直推门进去,轻声喊了里头的人一声,“汪盐?”   摸黑里,擦身子的人跳了下,被他吓到了,也问他,“是不是停电了?”   “这不废话嘛。”他笑话她。   没几分钟,酒店备用的应急照明系统就启动了。房里重回亮堂,汪盐原本隐在黑暗里的一切悉数全暴露在光明里,她一时擦头发一时擦身子的,朝门口的人,“你出去呀。”   “哦,我以为你会害怕还是需要我帮忙……”门口的人说着,啧一声,怪起酒店来,“他们这也反应太快了些。”   汪盐赶他出去,也说风凉话,“不快你一个晚上付四位数,你答应吗?”   “我答应啊。不可抗力,我能说什么,对不对?”   “出去!”这句明显命令的口吻了。   孙施惠这才懒懒松开抱臂的双手,掉头往外走。他们白天买的衣服还在楼下后备箱里,汪盐眼下穿不着,但孙施惠还是换了衣服下楼去帮她拿了。   重回楼上的时候,酒店管家部正好在门口为刚才的雷电跳闸向入住客人一一致歉说明,慰问的伴手礼是他们西餐甜点部的两客甜点佐饮品。   孙施惠提着购物袋走进里,顺便在房里叫起餐来,他去问汪盐要吃什么。   房里,洗过澡的人坐在妆前镜前梳头发,昨晚她要吃的面并不怎么惊艳,于是放弃这些汤汤水水的念头了,转头告诉他,“寿司吧,有点饿,正好当饱。”   于是,孙施惠出去叫餐就大范畴地囊括成,日料,只是要求他们的大将把寿司捏精细点。   汪盐坐在妆前镜前,好半晌没挪动身子,孙施惠再走进来,落座在她身边的一张沙发椅上,细细端详她的动作,也揶揄她,“我倒要看看你坐到什么时候。”   镜前的人扭头看他,“这叫什么话?”   孙施惠等着她看过来呢,几乎她话刚出口,就来抱她了,一手揽腰,一手横抄她腿弯。   汪盐脱口喊不,结果孙施惠抱着她往外走,也笑话她,“哦,原来一直坐在那里,是等我过去干些什么?”   汪盐被他口里某些粗鄙的字眼气到了。她警告他,“你再瞎说!”   “好。”某人从善如流,他说他答应她的,即日起,做个反省改正的人。   “汪盐,我今天不想那些。”   “只想和你待着,什么都不做不想,就像我们七八岁那样。我在你爷爷奶奶家,你奶奶给我们炒饭吃,熬骨头汤,我不想任何小孩再上门,也不想你和他说话。吃他那鬼扯蛋的饼干!”   汪盐听后骂人,“你当真七岁看到老,那么小的时候,就心胸狭隘,偏执排外。”   “是,我就排外了。”   排外的人,叫嚣要么汪盐是他的,要么他是汪盐的。   她既然选了别人,那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孙施惠抱她到客厅的长沙发上,羽绒垫上,别无其他,只有汪盐瞒着他帮他准备的两块手表。   一块修复,一块新买。   孙施惠久违的少年脾性,赤脚跨到沙发上,盘腿坐着,要汪盐打开给他看。   “我再给你亲自戴上,好不好?”汪盐狠狠白一眼他。   不要脸的人,受用极了,“那最好不过。”   她不为所动,有人有点急,也有点怪她,“什么啊,买给我,又没好脸色是什么意思,这是送礼该有的样子吗?”   “那不然呢,跟你学的啊,你什么时候给过我好脸色。”   兴致勃勃的人,像只被投喂的大狗,结果主人一不顺心又不准备给他了。孙施惠即刻沉下脸来,“是,我没好脸色。我再没,汪盐,这些年,我哪件事没给你办到过,你缺什么要什么,我哪回眨过眼过。你给我摆清高架子,我就连礼物都省了,干脆给你发红包,这些年你生日我发你多少红包了。”   “你爱吃什么,我哪回不认真记着。哦,除了你没让我知道的,山药过敏!”说到这个过敏,某人还咬牙切齿地恨。   “我为了你,才甘愿受老汪的训;也为了你,才弄明白盛吉安为什么在你妈那里不得欢喜。”   汪盐听到这,不禁好奇,反问他,“那他为什么不得我妈喜欢了?”汪盐本意是想嘲讽他,个么你总结出什么经验来了?   岂料狗人一听就炸,“他为什么不得你妈喜欢你不知道啊!问我!”   汪盐一被他吼,站起来就要走,孙施惠敏捷地把她拖回头,甚至不讲理地欺身坐她身上。   先不说坐得她快断气了,位置还很暧昧,汪盐随即抓起那个表盒子就要来掼他,孙施惠这才收敛了。   连人带表地,都拖到他怀里。   连声音也换了个腔调,不强势也不顶真,只哄小孩般地逗她,“这是你头回送我礼物,怎么着,帮我戴上,也不过分吧。”   是的,他婚后恨不得送了汪盐一屋子东西。投桃报李,礼尚往来,汪盐也该回敬他一点。   这才,勉强受用地点点头。却是拿的那块修复表带的表,她手指才碰到那块的盒子,就被孙施惠扔开去了,他并不关心原先那块。   只催汪盐开她买的那块。   “你肯定不喜欢,离你原先那块差远了。琅华说,这块只够你原先那块一个零头。”   “她知道个屁。”某人嘴里又爆粗了,不过等汪盐从表格里摘出这块,往孙施惠腕上绕的时候,他当真嫌弃的口吻,啧一声,“是差些意思哦。”   送礼的人听到这话,当即要收回了,孙施惠摁住她的手,表示客观归客观,“但是我喜欢。”   施惠少爷的审美观就是,你吹再好看都没个屁用,得我自己喜欢,千金难买我乐意,我喜欢。   他催着送礼的人,好好给他戴上。   汪盐这才低头,温顺地替他扣绊扣,调整好腕围,适当的留白松动,才最后扣上绊扣。   表盘朝上。大功告成,也不问他喜不喜欢,总之,就这么着吧。   收礼的人,轻微端详了下,反问她,“好看吗?”   “还不赖吧,主要是施惠少爷的手腕好看。”   “你认真的啊?”   “嗯。反正这表就是假的,戴在你手上,也没人会质疑。”   某人听这话,尤为地不满,眉毛狠皱,啧一声,“那么到底是不是真的,汪小姐,你别给我闹洋相好不好,我戴个假表出门,下半辈子不要混了。”   “真的呀,你姑姑托业内人买的,怎么可能假!我一年的工资好不好!”   有人即便听到一年的工资也没打眼,而是端正的颜色问她,“你知道我问什么。是不是真的?”   汪盐努努嘴,拍开他不安分的手,“真的永远假不了。”   生意人这才市侩地点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死也瞑目了。”   汪盐听到他嘴里某个不吉利的字眼,即刻不开心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哪句不正经?”   “死是什么正经话!”   孙施惠些微恍神,随即拿腕上新戴的表,报时刻,“7月3日,18时49分。”   “干嘛?”汪盐迷糊且女儿色的口吻。   “我要记一下这个时间点。”   “……”   “我找回我的小狸奴的时间。”   汪盐先前哭得眼睛就有点肿,眼下,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哭了,只问近在咫尺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   显然小狸奴本人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可是孙施惠没有说谎,他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也许可能,“从我把你弄丢那一刻才开始的。”   从前,他只觉得他和汪盐的来往是天生的,自然的,如同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稀松寻常。   直到某一天,他耳边无端听到些不中听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陡然间清醒了,原来她也会这样对别人。   原来汪盐不是他私有的。   原来她会越走越远的。   “知道你和我提结婚的时候,我为什么执意说要你们家的老宅吗?”   “嗯?”   “一是我觉得你不会答应;二……我喜欢老宅里的那棵流苏树,因为十四岁的孙施惠站在那棵树下,好看得比我们女生还要出彩。”   对面人陷入沉沦般地静默。   随即,他纠正她第一个误区,“我为什么不答应,汪盐,我巴不得和你一起在那老宅里住到一百岁,一百零一岁……”   有人噗嗤笑出声,“那宅子不是还有琅华一半吗?”   “我会跟她买过来,我认真的。”   “你刚回来前还恨不得跟你姑姑老死不相往来呢。”汪盐提醒他。   “好在没有,不然那一半的产权肯定买不过来,对不对?”孙施惠逗她再笑得浓烈些。   说话间,门铃响了。是他们叫的餐送过来了。   汪盐对着桌上满满的日料,胃口却缺缺了,只顺着他们刚才的话题,劝孙施惠,“琅华有时确实任性过头了,但还是不要跟她提那一半产权的事。”   孙施惠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就好比你,当年闭紧嘴巴的缘故,无非也是吊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断了。”   那老宅里盛着琅华父亲和阿哥的记忆,还有牵绊,像绳索一样地牵引着她。   倘若哪一天,孙施惠同琅华提转让还是购买那一半的产权,才是真真切断琅华仅有的绳索。   “你买不买下那一半,我们都可以住到一百岁,一百零一岁……”   孙施惠闻言,许久都没出声。只不住地喂汪盐吃东西,她中午还馋成什么似的,这会儿又没什么胃口了。   抱着酒店送的那份伴手礼里的饮料嘬饮个不停,是西瓜捣碎的汁肉配着青柠的香气,苏打水里还有茉莉花的味道。   总之很解腻,也很清爽。   一共两杯,汪盐喝完自己这杯,管孙施惠要他那杯。   某人是看她淋了些雨,再精神恹恹地痛喝这些冰饮不大好,要伤身的。想着替她喝掉一半再给她,结果,汪盐不答应了,因为他喝光里头的冰水,只剩下果肉了。   “这样还怎么喝啊?”她心思不在吃饭上头,光想着喝冰的了。   孙施惠不搭理她这一茬,“那就别喝,喝多了,到时候来例假又要喊痛经了。”   汪盐摆谱,不管,她要孙施惠赔她一杯,不准叫餐,让他自己下去买。   因为算着日子,她应该真的快来例假了。   不然她不会偏头疼,也不会浑身这么不舒服。   餐桌边的人听她的话,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汪盐不解其意,她说还想喝西瓜汁。   孙施惠指指一桌的菜,要她吃正餐,再想零食。   “不想吃。”十足的恋爱期间,女生天然的娇气,也拿准了对方一定吃她这套。   结果,汪盐只算到了一半。   因为对方是孙施惠。   他确实吃她这套,但是,也当着汪盐的面把那倒霉催的西瓜饮料,连汤带汁地搜罗到自己肚里去了。   美其名,小孩不吃饭,饿一顿就好了。   汪盐气得扭头就走,她回房头重脚轻地躺着,约摸一刻钟的样子,身后有人进来的动静。   也在她肩上推了推,汪盐不大响应。   孙施惠这才要掀她被子的架势,要她回头,不等她动作,身后人把一杯西瓜青柠的饮料递到她眼前,只是这杯常温的。   躺在冷气里,还轻微燥热的汪盐,扭头朝献殷勤的人道:“可是还是加冰好喝?”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再说一遍!”   “加冰、”   他手伸进来箍着她,“还说。”   汪盐是怕他胡闹起来把饮料打翻在床上,才勉强休战了。   馋嘴的猫得到第二杯饮料,认真地喝着,孙施惠问她,那外面的还吃不吃?   汪盐只摇头,说留着,等她饿了再吃吧。   某人切一声,“你也会有饿的时候?”   “有啊……我又不是神仙,我当然……会饿……啊。”   孙施惠面上淡淡的,随她去,只言片语地坐在床边,看她喝饮料。   汪盐不禁朝他白一眼,白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显然他没听懂她说什么。   这一杯饮料汪盐只喝了两三口,就放下了,一来常温的口感确实一般,二来她也实在喝不下了。   但她受用这杯,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汪盐头回朝他不讲理。   她把饮料递还给他。   “不喝了?”孙施惠问她。   “嗯,胃里全是水,直晃荡那种。”   某人依旧不为所动,起身,接替她喝完剩下的,再去把杯子丢掉。   汪盐见他这样,一时气馁,看着他背影,声音追随他,“什么时候回去啊?”   没人像他们这样的,有家不回,住酒店。   孙施惠把那杯子扔了,再回来套卫洗手,响应她的问题,“你要回去干嘛?”   “那也不能一直住酒店啊。”   “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孙太太。”   汪盐被他噎了一下,随即拣话说,“那我明天回我爸妈那了。”   “……”   听他不说话,汪盐再问了一遍,“我明天回去两天。正好周末。”   “和我待着就这么不耐烦?”   “你不行也跟我回去啊。”   “不高兴。”   “为什么?”   “你说呢,我去你家,什么事都不能办。”   “你要办什么?”   “办你!”   图穷匕见2.0。   孙施惠突然就来掀她的被子,“我好端端的,你老招惹我干嘛?”   “……”   “汪盐,你故意的吧,啊?”   好吧,她这一次确实是故意的。   床头柜上有他去洗澡前摘下来的腕表和手机,他今天原本戴的那只表,侧卧在手机上头,被什么动静一震,只见那表从手机屏幕滑拉下来,一股脑滚停在墙边最里侧。   孙施惠左手腕上戴得是汪盐送他的这只,他反扣住她的一只手,十指交错间,汪盐能看到他施力缘故手背上暴露的青筋。   “你都饿在这里了,是吗?”   汪盐不肯他说,也要他把表摘了。   他偏不听,也不肯她分神,再被她吃得死死的,这种感觉,离疯也差不离多远了,他扣她的手再紧了些,“我偏要戴着你送的表……办你!”   汪盐气得跟什么似的,又说西瓜汁喝多了,要他别弄了,她只觉得有水在晃荡。   孙施惠在她耳边笑,“晕车了,这是?”   “呸!”   他拿那些伎俩来分磨她,又说要赶在她的例假来之前,抓紧时间。   汪盐骂他下流,无耻。   一通厮闹后,某人才收敛了些脾性。十万分的耐性与温柔来喊她,依旧是她的大名,但是喊得蛊惑人心极了,“汪盐,你哪里都不准去,好不好?”   她点头也不行,摇头也不可以。   终究,来脾气了,一脚把他蹬下去。也算明白了,她不能要求孙施惠时时刻刻温柔解意,她也做不到那样无条件千依百顺。   就这样吵完合,合完再吵,挺好的。   于是,难得的,这个周末二人歇在了花都酒店。   孙施惠依旧天一亮就有忙不完的公务和电话,周六这天,她因为夜里折腾了两回,一觉睡到十一点多。   下午某人回来补觉时,汪盐翻上个月和姚婧他们的聊天记录才发现一个问题:   今天是4号了,她上个月是3号来的例假。   她一向月经周期很稳定,稳定的28天。向来只会提前,从来没压哨或者延后的。   这头卫生间,她隐隐发憷的时候,   外面孙施惠的手机响了,他囫囵接起,听清对方说什么,跃起身来,   那头忙不迭地刚骂完,   孙施惠头铁,应着一句,“你听谁说的?”   汪敏行气得,“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我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吧?”   汪老师桃李满天下,不知道哪棵桃哪株李兴冲冲地去给老师上眼药,说这段时间,汪老师的女婿好几天了,歇在酒店里,夜夜不归家那种。   这已婚的男人,又是阔少爷,常下榻酒店,可不是好苗头。   汪敏行爱女心切,恨不得提着孙施惠的头来见。   再听这臭小子,顾左右而言他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高几度地问,“你有没有?”   “嗯,有。”   那头,汪老师气得狠拍桌子,要臭小子半个小时内,务必来见。   作者有话说:   其实应该有看出故事要收线的踪影了,但是具体还有几章,我不能保票,只能说:尽我个人最大的能力完整完善故事。   事实我每一本都在努力完整完善,起码要对得起一路追更的读者,我才觉得心安。   当然,行文至此,有些不认同的声音很正常,一来可能不合一部分读者的看文取向,二来笔者必然存在短板和力有不逮的地方。   只能说,感谢认可,多多包涵,必要的时候及时止损。   -   后面还是争取保持隔日更的节奏,如果有读者觉得慢或者观感不好,建议攒几章吧,作者真的尽力维持节奏了,拜谢。 第79章 点点星(26)   “半个小时, 你干脆叫我飞过去。”孙施惠笑着撂了老汪的电话。   由着他去急,去跳。   汪家女儿说的好,真的假不了。   假的也终究真不了。   孙施惠打算拿小汪的话去回敬老汪。   念头正盛呢, 孙施惠干脆再倒回床上去,热天下午最是容易觉头上来的时候,赶在他囫囵睡意合拢前,孙施惠抬一只手臂枕在脑后, 喊一直在洗手间没出来的人。   他不晓得汪盐到底是在洗澡还是化妆, 只懒懒喊她名字,“汪盐,我要喝水。”   卫生间的人始终没回应他。   孙施惠这才不放心, 跃起身,走过去瞧她。   推门那一霎, 里头的人正好出来。面色不大好,甚至慌里慌张的,孙施惠狐疑看她,“怎么了?”   汪盐到嘴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她不敢说,怎么着,她也不敢把所谓的珠胎暗结和自己联系到一块……   她虽说二十八岁了,可实数才二十七,她身边多的是没有结婚的单身女性, 都比她年纪长。   汪盐还没做好为人母的准备, 她一想到会有个孩子从她肚子里出来, 毫无喜悦之情。只有害怕, 只有一种考砸了的感觉。   且这两天, 她才和孙施惠因为所谓的婚生子较量过。她不怕他不喜欢她, 不爱她,唯独怕他把自己看作一个换取继承的工具。   生娩的工具,转化他们家新一代继承人的工具。   汪盐也亲眼目睹过,他的爷爷是怎样狠心去母留子的。   当年一个七岁才进门的小孩,那么赤忱地求爷爷,把妈妈和阿姐都接过来,我就可以不走。   换来的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的训斥,孙开祥冷漠训斥施惠:你再不服管教,连同你原先的名字也剔除掉。   汪盐害怕生娩的痛楚,也害怕再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继承孙施惠的痛苦。   她坠坠的心,像打翻了什么,五味杂陈。   汪盐静悄悄地埋头扎进孙施惠的怀里,抛开别的不管,她突然由衷得心疼他。很奇怪的感觉,她想起之前妈妈共情过孙施惠的生母,说这种母别子还是子别母,只有生过孩子的人才能懂。   孙施惠冷不丁地被她扎猛子般地扎进怀里,两个人硬碰硬的疼。他嗤笑一声,来捞她的脸,“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又饿了,咱们也歇歇,我也吃不消,说真的。”   汪盐才环着他腰的手,即刻松开了。   她恨不得骂他,就是因为你。可是又不敢贸然跟他讲,她太知道这个节骨眼如果她有孩子,对于孙施惠和孙家意味着什么。   好像能迎刃而解许多问题,但是,汪盐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任性不计划的生活态度了。   她不想她的孩子仅仅因为是任性或者避孕失败而降临的,也不想孙施惠到头来,自己的亲生骨肉又宿命一般地轮回着他的脚步。   汪盐心里祈祷,也许晚上例假就来了,最迟明天。   孙施惠再问她,怎么了?   汪盐也缓兵之策,说头疼,在房里闷的。   听她这么说,某人到底是个男人,也难事无巨细地细致,没多想,说那就下楼去,沾沾地气,“正好你爸找我呢。”   “他找你干嘛?”   “审我呗。说我夜夜缠绵酒店,不归家。”   汪盐正心烦呢,一个头两个大,“他哪里知道的啊?”   孙施惠只笑,“你问我我问谁。”   他说着,换衣预备出门,口里还喊着高调,“我给他攒着呢,他要找我,我正好给他一并会东!”算总账的意思。   事赶事,碰上汪盐心情郁闷,她也不高兴听这对翁婿的经,一副随你们去吧。   孙施惠换了套家常穿着,圆领短袖恤衫和水洗蓝的仔裤。   一下子从那些酬酢的端架子派头里择出来了,人显得轻松俊朗,少年恣意。   他和汪盐一道下楼的时候,揶揄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有哪个情人敢有你这副尊贵的派头的。”   电梯徐徐往下,孙施惠点评汪盐,“明明是再正不过的太太了。”   “情人什么样?”汪盐诘问。   “撒娇卖乖,或者蹬鼻子上脸……”某人觑着风向不对,急转弯,“谁知道呢。”   哼,汪盐冷出声,“虚伪。”   “谁?”   “谁急说谁。”   孙施惠听这话不乐意了,要来揽她,汪盐不让他闹,恨不得从今天起楚河汉界,也要他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都给她把衣服穿好,不准穿不住衣服!   她快烦死了。   她得说点什么,叫他扫兴,叫他老老实实别闹。“你别告诉我,你应酬的那些老老少少里,没带情人出来过的。”   “多的是。”孙施惠客观陈述。   汪盐原本要他扫兴的,听他这么说,自己先扫兴起来了。高跟鞋一顿,瞥他一眼。   某人好笑,“干嘛,别人的事也算到我头上?”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把你爹也算进去了?”   “算进去了!”汪盐陡然地高一声。   给孙施惠吓一跳,他扬眉,只问她是不是要来例假了,脾气很不好。   这下正中下怀的糟糕。汪盐悄然地站着原地,审视今天少年气点满的孙施惠,她怎么也不敢想象,他能当爹?   真是个懊糟又漫长的周六。   二人驱车到汪家去。   进了小区,不知哪家在办喜事,好几辆婚车堵在消防通道上,车连车的,进不肯让、退也不肯让。   那头办喜事的标榜自己,难得办回人生大事,要对方体谅一回;   这头不买账,说我都体谅别人了,谁来体谅我。   就这点鸡毛事,吵起来了。这种旧式小区,物业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业委会干得实事都比那些摆设多。   孙施惠坐在车里,观战般的冷谑,怪那些人能不能行,你不让我不让,可不得堵着。   说话间,无意识的感悟,他偏头来看汪盐一眼。副驾上的她依旧恹恹的,他只当她夜里劳神了,还没恢复呢。   再看她摘安全带,一副要下车的样子,孙施惠连忙扽住她,“你别告诉我,你去活雷锋地劝着让车啊,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待会抡到你,不准去!”   搁往常,楼上楼下都知道汪老师一家子热心肠,没准汪盐真的去劝架了。今天她不高兴,她说……去买风油精,头疼。   那头汪盐才去,这头业主参与调和,路总算让出来了。   孙施惠把车子安全停到楼下,才下车,就碰到了老汪。   他是他们这栋楼推荐的保长,呸,楼长。   汪老师刚放暑假,就接到业主群里支援的消息,才下楼来,就与阖门下车的孙施惠打了个照面。   他问老汪这火烧屁股地,要去哪?   汪敏行一听孙施惠这没正行的口吻,二没见到自家姑娘,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才要说去南门帮忙的,孙施惠拦住老丈人,说别去了,都散了。不然他车怎么进来的。   汪敏行双手往身后一背,当即摆出一副要教训人的口吻,一时又虑到家丑不可外扬,鼻孔出气,扭头就上楼了。   一面走,还要一面回头看看孙施惠有没有跟上来。   落后几步的某人笑得开怀,还真是父女俩。   上了二楼,门口换鞋的时候,陈茵还全蒙在鼓里呢,只问施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某人故意几分端正,清清嗓子,“老师叫我过来的。”   “盐盐呢?”   “……她不知道。”   陈茵才想问不知道什么啊,那头汪敏行叫妻子出去转转,他有话问施惠。   陈茵什么人,一听这话音不对,什么叫我出去转转,当即就问老汪,“你们爷俩要说什么啊,还避着我?”   汪老师当即傲娇地撇清关系,“我和他可不是爷俩,我这辈子没福气有儿子。”   陈茵原先就说过,当初怀盐盐的时候,汪敏行就盼着是个儿子。呵,再识书载文的男人也逃脱不了一个男权思想,重男轻女。陈茵听他这话,刺头得很,还阴阳怪气地攀扯到她身上了,干脆问他,“你什么意思啊,你这辈子怎么就没福气了,哦,没给你养个儿子你就没福气了呗,白活了呗!”   汪敏行原本就隐忍不发的火,再被妻子无理取闹地上纲上线,恨不得压不住火了,直怪妻子,“我和他说话呢,你又掺和什么!”   陈茵一心觉得在女婿面前跌面子了,汪敏行又没个好脸色,更不谦让了,“我怎么就掺和了,话不是你说的,这辈子没福气生个儿子。汪老师,你读书人,要知道生男生女你们男的说了算的,要怪也怪不得旁人哦。”   汪敏行一时气得恨不得鼻孔冒烟,只仰头,冷静冷静,降降血压。   边上的孙施惠还一副做好人的姿态,这个家,他永远无条件服从师母。扶着师母,在她身后拍两下,算是替师母顺气,“您可别急,老师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了,不好当着我的面吵嘴的啊,这这这……到时候老师得怪到我头上了。”   “孙施惠,你少给我煽风点火啊!”汪敏行连名带姓地呵斥人。   陈茵被丈夫算是迁就宠惯了半辈子了,鲜少看老汪这样子的,气归气,也醒悟出点什么,自己的枕边人,她顶了解他了,不是什么正经的问题,老汪不会发无名之火的。   一面被孙施惠扶着,气也平了不少,只朝老汪跺脚,问他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要轮得上这么大的脾气。   汪家就这点子地方,又没个像样的书房或者谈话小室。   汪敏行原本也觉得捕风捉影的事,他即便求证,也得亲自问过施惠,男人间的对话,能不让女人插手就不要女人插手。   眼下,他也不瞒妻子了,站在厅中央质问施惠,人家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孙施惠不急着辩驳,而是反问老师,“你听着真不真?”   汪敏行关心则乱,“我听着不假。”   孙施惠轻微地阖眼,或疲倦或失望,悉数不瞒不忍地写在脸上,他回望老师一眼,“我在您这里,就这么点征信度吗?”   汪敏行即刻就懂了施惠的意思,一瞬失语。孙家浮华背后,能染上的诱惑太多了,也太轻而易举了。   施惠也不是没过前科。   当年,他的父亲,他,全是败在血气方刚的诱惑上头。   汪敏行同为男人,他太懂有些诱惑,无需感情,无需思考,火烧引子般的一瞬,就炸得粉身碎骨了。   也懂少年时候,血气方刚是个什么念头。   孙施惠扶着师母的手撤开,自顾自往厅里沙发上坐,他有点累,昨晚淋了些雨,算不上着凉吧,也有点嗓子疼。朝师母讨水喝。   陈茵当即响应施惠。   茶到嘴边,袅袅的白烟,孙施惠抿一口,全然不顾老师还站在那里,他兀自往沙发上一坐,吊儿郎当样,随即一本正经地朝老师说道:“酒店是住了,确实也是和女人一起,但不是旁人,就是汪盐,我和你女儿去开房了。”   这话一出,正好门口有钥匙开锁的动静。   去买什么风油精的汪盐,不早不晚,证人一般的时机,出现在家门口。   觉察到家里气氛不对,只懒懒问,“出什么事了?”   那端,汪敏行自觉小题大做了,悄默声,但不低头的架子。到底他是老师也是岳父。   陈茵逡着两头,意识到要救场一下,便开口怪盐盐起来,“你们两个也太胡闹了,好么样的家里不住,跑去住什么酒店啊。像什么话!”   陈茵再试着描白几句,你爸爸那些学生,年纪大的都比琅华大的,又没见过你,看到施惠彻夜不离酒店,肯定要误会的。说起来,这些人也是闲的,人家过得好他们不上心,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巴不得看笑话的架势。好比原先和盐盐相亲的那位,后来知道盐盐陡然就答应结婚了,他们冯师娘看到陈茵老远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   “就好像我女儿一定要嫁给她侄儿似的。”陈茵满不服气。   汪盐瞥一眼沙发上的某人,好像受了十万吨委屈的那种,再不说点好听的,他没准就炸了。连忙朝妈妈,“哎呀,都过去的事,你老拿出来说什么啊。她鼻子嘴的,关你什么事,下回见到她绕着走就是了。”   陈茵领悟,跟着颔首。再朝盐盐努努嘴,问她晚上吃什么,要不咱么出去吃吧,“我们有笔定期刚拿到利息,你爸头些天还念叨,出去吃一顿呢。”   汪盐接过来打边鼓,“我爸舍得吗,好不容易攒到的利息,一下全吃掉了,那不是白存了。”   她说着往厅里走,走到沙发边,把包递给孙施惠,想逗他说话的,这个家伙偏就不开口,汪盐没辙,就想拖他进房里,“我有事跟你说。”   结果,孙施惠一把反拖汪盐坐下来,“等我跟老师了账了再说。”   汪敏行那头已然息事宁人,他忍着些牢骚不发呢,到底怪他们年轻人花头经多。这才引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可是,孙施惠却执意追究到底的架势。   他干脆连根拔了,告诉了二老,他和汪盐去花头经地住酒店的缘故。   追根溯源,在于他们结婚的契机。   孙施惠谈判人的觉悟,向来说事逻辑分明,他告诉老师,他和他女儿结婚,源于一份结婚协议。   汪敏行听清施惠是拿协议同盐盐求婚的,再顺便牵扯出那协议背后真正的遗嘱面目。   不等盐盐求情,老汪先发作了。   他依旧当年训斥孙施惠的班主任作派,来回踱步,反复隐忍的气,腹稿打好了,这才张嘴,“混账,”连同自己的女儿一起骂进去了,“这么说你们是闹着玩的,拿婚姻当儿戏的?”   “哪里闹着玩,我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明媒正娶过来的。”孙施惠顶嘴。   “明媒正娶你们签什么协议,明媒正娶你施惠真正的遗嘱为什么不一早告诉盐盐。”   因为怕她不肯嫁给他。这话,孙施惠在汪盐面前低得下头来,在老师面前不行。   偏偏他这关键时刻的沉默,叫汪敏行更气不大一处来,来回踱步也平不下气血往上涌,他干脆呵斥,“我当你长进了呢,我当你连同你姑姑那头一肩挑了呢。合着,你一本正经上门来求亲,还是留着一手,是吧!好样的,不愧是孙开祥养出来的嫡亲孙子,你爷爷那些把戏,你当真全学到手了。”   “老汪,你少拿我爷爷我父亲来套我。我跟你讲,不是你这些偏见,我还未必走到这一步呢。”   “什么,我什么偏见了?”汪敏行急急朝孙施惠这里来一步。   沙发上的人腾地站起来,汪盐拦也拦不住,“我他妈在酒店就是会情人了,这不是偏见是什么!”   “你他妈什么,混账东西!”汪敏行听到一句村话,即刻就要发火的架势。   对面人满不买账,“我说我,你急什么!”   当真秀才遇到兵,汪敏行气得一副要呕血的样子,只手指捣捣门口,要不相关的人离开他的家。   边上的陈茵吓得直捂心口,汪盐原本就身上不舒服,看着离她最近的两个男人掰扯起来,她恨不得当即躺下来,只求他们,“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好不好!”   岂料翁婿杠起来了,异口同声,“不好。”   汪敏行让孙施惠好好说说,“我怎么偏见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偏见。”   汪敏行听到施惠这句,不禁嘲讽,“我当真相信这句,就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别说你自己上门,你缠绵病榻的爷爷上门。我不同意的人,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会点头。”   “当然,我女儿一心想跟你去,无名无分也要跟你,那是我自己家门不幸。”   “她不会的。”孙施惠倒是作起汪盐的保了,再稍改口吻,“我也不会要我中意的人沦落成那样。”   汪敏行痛心但也点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说你不长进是在哪里。”   孙施惠一瞬沉默,倒也是愿意受教的样子。   汪敏行这才继续开口,“旁门左道只得一时好,一辈子那么长,做人做事,你不拿真金出来,我看你能换几时的白银回头。”   是的了,这些年,孙施惠在老师手里,无非颠来倒去就是这么一记药来药他。   因为他们孙家死于非命就在他父亲折在了旁门左道上。   孙施惠徒劳一声笑,笑着攥着汪盐的手,朝老师道:“也许老师您的说教搁在别的上头都是对的,唯独这一桩上,我不想听您的,也不后悔赌这一把。”   “因为当年我就是太瞧不上那些旁门左道,因为我就是太把老师您当作山了,满心满意不敢越一步雷池,就是我看重汪盐,也看重我的老师,我把您当父亲一般地敬重。结果呢,您因为对我父亲的偏见,才不肯我对汪盐半分的示好,对不对?”   那件棉袄;   他邀请老师带汪盐去孙家练习游泳;   云云,种种。   汪敏行全没想到臭小子这般记仇。干脆为难他,“你这般待她好,又为什么要愣头青地非得经过我呢?”   “对啊,”孙施惠像是得到尚方宝剑了,也是逻辑闭环了,“我现在待她好,又为什么非得经过您了。她是她,你是你啊。”   “混账东西!”   混账人决计混账到底,“老汪,我当初不经过你,也许你老早当上外公了。”   汪敏行气得要跳起来,“你当真了呢,臭小子,就你这臭脾气,我养一百个女儿都紧不上同你散伙。”   “快打住吧,你一个女儿我就无福消受了。还一百个,你少惹师母生气了,一百个女儿,到时候师母又该怪你念念不忘个儿子了。”   “孙施惠,你现在就同我滚出我家。”   “可以,我不过我要带汪盐走。”   “你带谁走,你就是带她到天涯海角,她也姓汪,你别忘了!”   “是,我现在算是领会有父有母的底气了。有个护着自己的爹妈多好啊,是不是?”孙施惠说着,偏头看汪盐。   汪敏行当施惠挖苦人呢,他说你不必同我打苦情牌,“你们今天这样闹一出,好端端的婚事原来有那么长的生意经,当真凉了我们做父母的心。”   孙施惠偏头正脸,望着老师,再正经不过的颜色了,“老师,那些狗屁长的生意经全都作废。正经遗嘱在爷爷律师那里,那份协议我从头到尾没有用印。我这样说,够清楚吗?”   “我也不会信誓旦旦跟您保证什么,因为保证有用的话,这世上能省出九成的人力和财力。   您为人师表,最懂这世上无捷径可走。”   “我也不怕在您这里撂大话,倘若我只想要个孩子,易如反掌。您又要说我轻狂了,可是事实如此。”   “相反,我一点不喜欢孩子。要真说点私心或者艳羡的话,大概也只是想我喜欢的人,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老师,我当初很想教汪盐游泳,可是她那么脸皮子浅的人,我知道她一定不会答应过来老宅,我这才想您带她来。无论是我教,还是您教,我只想她在我身边。”   “可是她非但没来,还和盛吉安传出了那样的流言。我觉得老汪你偏心极了,汪盐和盛吉安那样的流言你都没有制止,我只想你女儿开心顺遂,偏偏你那样地偏见我。”   汪敏行被孙施惠的机/关/枪扫得突突阵亡,久久,他撑手在墙边的一张花架子上,朝施惠苦口婆心,“嗯呐,我偏见你,我反而把女儿嫁给了你。我偏心旁人,那个姓盛的,他从头到尾没登几回我的家门。”   “你孙施惠至今还能安全无虞地站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你是我女儿的爱人,我会肯你靠我一块墙?站我一分地?”   汪老师朴素的人生观里,从来不信奉什么锦绣文章的先生、太太,他一向提及妻子,更愿意温柔地称呼为,我爱人。   这比任何头衔更为准确,无所谓婚姻不婚姻,她就是我的爱人。   他原先就跟盐盐说过的,任何时候不要回头看,成年人的觉悟里,理想、梦幻,远抵不上计划更为实在。   所以,他今天听到他们拿婚姻作儿戏,才这么失望。   对他们两个都是。   汪老师也为今天一时上头的存疑表示抱歉,施惠有句话说对了,他确实因为他父亲的事,带着存疑的刻板了。   但也请他们体谅他一个为人父的心焦吧。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我女儿能进对这座围城。”   “相反,她在这座城里过得不愉快了,我也绝不会劝她忍、劝她熬,不对的人,总要有勇气说不见。”   汪老师话音将落,汪盐就掩面哭了,一面哭她的任性叫父母失望了,一面听离她生命中心最近的两个男人各执一词,她难站队,因为他们都好像有道理。   又好像没道理。没道理的喜欢或者爱,才是感情的真谛。   汪盐拿手撑头,一时头重脚轻,求他们暂时休战吧。   因为她有事跟他们说,很重要,也很……不确定。   她心乱死了,也懊悔死了,可是眼巴前,她也只能告诉他们,因为他们是她最亲近的爱人。   或对或错都能包容她的,爱人。   “我……可能……怀孕了。”   作者有话说:   爱人错过,出自告五人的歌名。(其实题意更该是爱人,但是,错过的,也该算是爱人。   -   今天双十一,大小算个节,嘻嘻。   给大家抽个奖啊,感谢陪伴连载至此,注意抬头看文案啊。 第80章 点点星(27)   汪家不大的客厅里, 站下四个人,就没多余地方了。   陡然盐盐口里蹦出句陌生且骇人的字眼,真真核/武/器般地移平了战场。   参战的观战的, 无一幸免:   陈茵女士是被这翁婿俩气糊涂了,捂着心口,半晌没回得过神来;   汪敏行板正正的一家之主,这好一会儿, 被气得恨不得在家里绕圈子的那种, 两只手背在身后,经年养成的耐性与话术,摊上儿女官司全蹦蹬仓地粉粉碎。一心生气挂碍着他们不稳当, 拿婚姻作儿戏。盐盐丢出来这句话,不亚于火上浇油。汪敏行始终是一个父亲, 父母之爱子,天生本能,他于一瞬里,踱着的步子也顿住了,犹如雷击。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喜怒哀乐,而是,他的女儿好像真的是别人家的了。眨眼的工夫,她真的长大了;   孙施惠前一秒还拼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信誓旦旦,下一秒, 来了个回旋箭, 还是箭雨那种, 扎得他千疮百孔。   他原本陪着老汪站着理论的, 汪盐突然站到他们中间, 说她怀孕了。   他整个人懵在那里, 四肢百骸全木了,他唯一的理智就是回味汪盐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都是他干的。   陈茵在机关那会儿就说过,别看那些老爷们吹嘘什么伟丈夫啊,关键时刻,他们骨头就是没咱们女人硬。单凭生孩子这一项,咱们女人就是比他们坚强能忍。   怀孕了。   这三个字像飘在汪家余威难消的客厅战场上。   对阵的翁婿二人都棘手了,沉默了,乃至被缴械了。   关键时候还得师母坐镇。陈茵被气得一时不知道捂着心还是揉揉胃,只问盐盐,“真的啊?什么时候的事啊?月经停几天了?”   汪盐被妈妈连环问得,更是口干舌燥。她揉揉太阳穴,当真心烦意乱,到底当着爸爸的面,不大好意思说这些。只有气无力地求他们,“别吵了。”   陈茵以到盐盐拿这个诓他们呢,“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当真有了?”真有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先不说他们这边,“爷爷要开心成什么了,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子就剩这一口气没平了。”   话是说得没错,但是汪敏行觉得妻子终究是妇道人家。   沉湎于这些基本的天伦喜悦里,终究也只会被这些所谓的喜悦消磨意志,乃至绑缚住手脚。   欲壑难填,孙开祥要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再要一个孩子吗?   这些大道理,汪老师说教起来,毫不费力。但是看着盐盐那愁眉苦脸的样子,终究咽下去了。   不期然,翁婿二人目光碰了个正着,各怀心思。倒是孙施惠先有了动静,他拾起汪盐的包再来牵她的手,径直要走的样子。   “干嘛?”   “去医院。”   汪盐还没来得及怪他风风火火这一出呢,再被他拎着去什么医院。她听到那冷冰冰的字眼,下意识抵触。挣开他的手,“我是说,可能!”   “对啊,所以才要去医院啊。”孙施惠一改刚才与老师毫厘不让的咄咄逼人,这会儿,他冷静极了。   汪盐反倒有点失望,哪怕当着她父母的面,也不高兴保留了,“验都没验,去医院干嘛!”   孙施惠好像这才如梦初醒,他依旧牵着她的手,“那……去验,我去买,应该买什么样的?”   汪盐抬头看他一眼,仿佛不敢相信他的话,一是他难得结巴,二,他那么个轻佻放肆的性子,在这给她装什么懵懂无知。   反正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她也只能找他算账,脾气正燥呢,干脆拿他发作,“买什么样的,你会不知道,你骗谁呢!”   孙施惠比谁都冤枉,“我上哪去知道,我没事去给人买验孕棒啊。”   汪盐拍开他再过来的手,哪哪都不顺心,不肯他碰,“谁知道,”她反正耿耿于怀,觉得就他这种品格,他回国这些年,没人中招她不信。   孙施惠这下当真气着了,全然不怕她父母在边上,捞着汪盐的脸,咬牙切齿地怪她,“你们父女俩上辈子都和我仇吧,啊!”   “中招个屁啊,汪盐,这些年,我还要怎么五脊六兽地守着你。”   仿佛这样骂她还不够解气,孙施惠反正今天已然打到凌霄宝殿的架势了,他全不怕老汪了,干脆掳一般地要带汪盐走。   就这样,身单力薄的人一径被孙施惠带到了玄关门口。陈茵已然当盐盐带着身子的人了,在后头跳脚般地怪这两个冤家,又怪施惠是活祖宗,“你不能这样的,真有了,哪经得起你这没轻没重的。”   汪敏行今天算是见识到了,整一个土匪。“你们俩气死我拉倒。”   玄关口的孙施惠一面应老汪的话,“嗯,老师你先别气,留着长命百岁陪你外孙。”一面扶着汪盐,要她穿鞋。   她不肯动,孙施惠干脆弯腰去,替她拎起高跟鞋,往她脚上套。   汪盐盯着孙施惠的发顶,这才和他讲和了,轻声地告诉他,她买了,就刚才下车去的。   蹲身预备给她穿鞋的人,抬头望她一眼。   汪盐也无助地点点头。她急得都快哭了,于是,孙施惠扔了手里的鞋起身的时候,汪盐六神无主地拥住他,因为她直观很不好,她真的没有过这么延迟过,可是她不敢验,“万一我真中招了,怎么办啊?”   汪盐只当孙施惠又要跟她嬉皮笑脸那种,结果,他反拥住她,不轻不重的环抱,镇静回应她,“天又没塌,我没跑没死,你怕什么!”   汪盐再听到他口里某个不吉利的字眼,当即砸他一拳。   孙施惠也不恼,由着她在怀里发泄情绪。   随即,揽着她肩,明明在岳父岳母家,他当出入自家一般,要汪盐去洗手间。   其他按下不表,先验清楚再说。   窄仄的洗手间里,同时站进来两个人,就转不开身了。汪盐站在洗手台盆前,从镜子里盯孙施惠一眼,外头父母二老也跟着悬着一颗心。   没等他们走近,孙施惠拿脚把门勾上了。   此刻意悬悬,但是,孙施惠尤为受用。总算有一件事,只关乎他们二人,其他都是局外,包括她父母。   关上门来,二人絮叨什么都谈不上羞耻了,汪盐自觉每次都是警觉再警觉,但架不住有人很疯。   她说万一真的,就是他那回出差回来,不止,他好几次这样。   所以汪盐才越复盘越害怕。   嗯。孙施惠对她的控诉照单全收,“先验再说,好吗?”   他又这个样子了,冷淡淡轻飘飘,“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对不对?”   “什么?”   “孩子。”   “有点。”   汪盐失望地静默。像有什么真空隔离的罩子,一下罩住了她。   “但如果你要生,想生,我都会陪着你。”孙施惠补充道。   汪盐觉得他这话凉薄极了,什么叫她想生,什么叫他陪着,她从他手里接过她的包,去翻刚才去药店买的验孕棒,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当然不想生,谁要生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她说完,赶他出去。   孙施惠不动,“你验你的,我看着。”   汪盐听他这样说话就来火,永远隔岸观火的傲慢,“我要接尿,验孕棒要尿验的,施惠少爷不会不清楚吧。”   几平方的地方,饶是她父母收拾地井井有条,孙施惠也闻得见室内的潮气,以及闷热。他待了这么一会儿,就前襟后背都潮了。听她这么说,也不急,开水龙头洗把脸,再扯一张纸巾擦手,“我知道。”   他反正就是不走,盯着她。   汪盐被他气得不轻,也觉得他看着她,太洋相了。   台盆边的人不为所动,“洋相什么,你什么样我没看过。”   汪盐还要说什么的,被他抢白了,“汪盐,别闹。我确实不想你有,起码这个档口。”   “为什么?”   “因为你有这个孩子,我前面一切就全输了。”   他至今不在遗嘱上签字,争得就是这口气。   “汪盐,你永远不知道我那天回S城,在何宝生那里看到这份遗嘱是什么心情。我在爷爷身边二十年,他始终无法真正的信任我,像信任他的儿子、我的父亲那样。二十年,我只做成了一碗夹生饭,他临死也算计着我一程。汪盐,这些年,我真的算计得够了。”   “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跟他低头的。那三分之一,我也要完完整整到我名下。”   可是到汪盐这里,他还是出纰漏了。孙施惠严阵地跟她道歉,“对不起,确实是我太任性了。有没有,都是。”   汪盐听他说到回S城那天,“就是那晚出来,在门店门口等我那回?”   “嗯。”他淡淡应她。   所以才会脾气那么差。汪盐轻声地嘟囔。   孙施惠听到了,“那不然呢,你都可以没事人地和别的男人相亲了,没准我不出现,你都和人家双宿双栖了。”   “你放屁,”她真的没忍住,跟他学的,“津明阿哥来买咖啡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事实那天,她相着亲,心早飞到玻璃窗外头去了。   汪盐想看看有个人怎么样了,半年没见,他当真瘦了很多。   “孙施惠!”   “嗯?”   “真有了,你会负责吗?”   “我不负责,谁敢负责。盛吉安?”这个人真的不一时嘴贱他就浑身骨头痒,“你敢去找他,他也不敢搭理你,你信不信!”   “滚。”   “滚哪里去,我是你孩子他爹。”他催她快点吧,怎么撒个尿也这么费劲的。   汪盐不肯他说。   孙施惠专治她的矫情,“你信不信,屎尿都不肯放在嘴上的夫妻,绝对过不到一辈子。”   汪盐再一次被他“驯服”了,她嫌盒子里自带的容器太小了,要孙施惠出去拿一个一次性纸杯。   某人不肯,“我不敢出去看你爸的脸色了。”   “那你还和他吵!”   “不是吵,是了账。”   汪盐坐在马桶上,这辈子又一次社死算是交代给孙施惠了。她忙着接尿,边上人偏还要问她,“我和你爸,你偏帮谁?”   汪盐叫他闭嘴。也要他转过去。   孙施惠却径直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塑料容器,手不稳,差点撒了。   坐在马桶上的人叫出声。   “别叫!”   这头汪盐忙着起来冲马桶,再要自己验的时候,孙施惠翻出盒子里的说明书,按步骤来,汪盐在边上简直比大考还胶着。   她怎么也想不到,哪天,她会跟孙施惠两个人蹲在马桶边,捣鼓一个验孕棒。   某人弄明白怎么操作了,把容器里的液体要往那验孕棒上淋的时候,堪比上学去实验室般地严谨,他手很稳,倒是汪盐蹲在马桶边,像个手足无措的猫。   他冷不丁地问他的猫,“在想什么?”   “想你不喜欢孩子。”   “然后呢?”   “真中了,我要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汪盐急得一鼻子汗,她无措地摇头。   孙施惠替她拿主意,“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可是,会很伤身体对不对?”   “生的话,你要怎么办?”   “当然是当结婚那样,正式宣布,该下的请柬,一张不落。”   “……”   “我不偷不抢的孩子,自然名正言顺地宣布给任何人,包括你前男友。”最后一句又恶趣味了。   汪盐要来掐他,“别闹,给撒了。”   两个人也不嫌弃,在里头喁喁耳语的,外头的人等得心焦,陈茵敲门,没听清外头说什么,孙施惠的手一抖,不偏不倚,全浇在了验孕棒的测试区上。   他再把这棒子平搁在马桶圈上。   随着液体蔓延到里头的试纸上,轻悄片刻的工夫,反应区有了结果。   汪盐攥着手,咬着唇的盯着那上头,良久,有且只有一条杠。   那心惊胆战地第二条杠,终究没出现。   当事人沉默了许久,再与另外一当事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汪盐的神色难描白极了,她说不上来多劫后余生,明明该是个好结果,可是她木讷极了。   久久不愿意动弹身子,就那么蹲在马桶边。   孙施惠第一时间起身去开门,算是先给二老解除警报。   没有,盐盐没有怀孕。   师母脸上一时失落,老师晦明难辨。   但终究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算是不明不白的一场空欢喜。   孙施惠再回洗手间的时候,汪盐还那么蹲着,他把那验孕棒丢进垃圾桶里,再洗手来抱她的时候,汪盐怎么也不肯听话。   她没有怀孕,他施力也不那么忌惮了。   孙施惠抱她起来,却没有出去,而是抱她坐在台盆上,再拿手把卫生间的门带上了,问她,“怎么了?不该是开心吗?”   没有,汪盐摇摇头,她身体很诚实,她确实一点喜悦轻松没有。   很怪异的情绪,反而,心里空落落的。   她把额头抵在他心口,孙施惠便捞她的脸来,故意揶揄她,“哦,你都不爱我,却愿意给我生孩子?”   “呸。”   “生孩子有什么好,笨蛋。”他拿手来勾勒她的脸,凉丝丝的手指碰着她滚烫的脸颊,“汪盐,我只想要你。”   她一口咬在他颈项上,怪他的凉薄,也怪他无天然的爱子之心,所以,这个孩子才没有来。   孙施惠感官上一痛,却不是她咬的地方,他觉得汪盐爬到他心上狠啄了一口,他拿拥抱回应她,呼吸落在她锁骨上,他由着自己也咬了她一口,“汪盐,别这样。我保证,会和你有孩子好不好?”   她怪他太固执,也料到,即便当真此刻有了孩子,他也依旧不会跟爷爷低头的。   汪盐宽慰也是陈情,“你就是不会和自己和解。爷爷那个年纪没了依仗的儿子,他心里也苦啊,这些年,你们祖孙俩但凡有个先低头的,也不会这样。”   “我不想你替别人说话。”   “爷爷不是别人。”汪盐提醒他。   孙施惠紧紧拥住说教的人,“别为难我,汪盐,你远不知道我这些年一个人熬着的感觉。”   “是熬着明明很敬重爷爷,很舍不得爷爷,可是又恨他剥夺你记挂亲生母亲和阿姐的权利,对不对?”   “不准说了。”   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名利场,能明白什么叫继承人。   他只是活生生一具肉骨凡胎,被剥皮实草般地,浇筑成了钢筋水泥。   只活了一颗心,禁锢在里头。   对父亲全没记忆,对生母逐渐淡忘。被圈养在偌大一个宅子里,守着他的规矩和教养,一步步活成带他进孙家,给予他一切的那个大家长希望的样子。   那个人看似给了他一切,也拿走了他一切。   孙施惠热络地气息灌进汪盐耳里,“小时候懵懂的时候还觉得有恨,再大些,只剩下立场了,汪盐,立场远比那些恨、爱更无情。我只是接受了他们无情罢了。”   爷爷确实因为丧子的痛,加上他那些年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情,他挑了个继承人,之后的二十年,也确实只奔着这一个目标去的。   唯独一桩,孙施惠的婚事。   他也没想到,施惠会不在那遗嘱上签字。   在孙开祥看来,娶猫猫和签字并不冲突。   是不冲突。孙施惠明明可以春风得意地什么都收获囊中,可是那样,他就连他最后那还有一点知觉的心都典当出去了。他最后也只会活成爷爷一般无二。   “可是,汪盐,我还没有死。你又那么鲜活活在我世界里。   我宁愿一辈子没有孩子,也不想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守着那一座空房子,里头什么都没有。”   汪盐急急来抱孙施惠。他的手臂抬高了些,不小心碰关掉墙壁上的开关。   室内一阵黑暗,两个人都没急着开灯。   “你还有我。”孙施惠听到汪盐如是说。   他揽紧她,闷热里,彼此都出了汗,并不梦幻的拥抱,却实在具体。   孙施惠轻微地点了点头,“嗯。我一直都当作有你。汪盐,哪怕我不会爱你,也想陪着你,照顾你。”   凭着他们相识二十年,孙施惠说,即便他们没有婚姻羁绊,只要汪盐愿意,他也可以照顾她,一直下去。   “以什么名义?”汪盐于窸窣的黑暗里问他。   “朋友,伙伴,爱人,管他呢!”   “那你要是结婚了,你再照顾我,成什么?”   “情人。”   她在他腰上狠掐一把。   孙施惠嗤笑半声,手臂收紧她,“所以我不能和别的女人缔结婚姻,因为我保不准会成为你最厌恶的那种男人,对,只要你愿意,我会让你成为我的情人。”   他真是什么不中听他说什么。   汪盐再狠咬他一口,他寻着热气来回应她,丝毫的辗转没有,吻得坚决且深。   她实在要换气了,才推开他。人软绵绵地伏在他肩头,不时,出声道:“孙施惠,如果我同意,我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婚生子是我和你计划生的,你再签那份遗嘱,是不是两全其美,不,三全,也算全了你对爷爷的孝名。”   “怎么回事,热傻了吧,怎么老惦记上生孩子了?”   “就不想你那么固执啊。你固执得到什么了,啊?”   “你。”   汪盐不听他这些巧言,只略微思忖,再抬臂轻轻环住他脖颈,“虽然你今天和我爸干仗了,看起来很忤逆反骨,但我听到了些真心话。孙施惠,说实在的,你的真心话比你那些少爷架子迷人多了。所以,我不想你后悔,不想你抻着你的架子也好,尊严也罢,到头来,真正到那个时候,你后悔。你明白吗,就像你说的,爷爷、琅华也许没有好好爱你,但也只到立场而已。”   立场无情,草木无情,可是人有情。   汪盐比任何人都珍惜此刻活生生的施惠,孙施惠。   她细细低语地头头是道呢,孙施惠不期然地伸手开了灯。   光芒暴露,汪盐忙着躲避夺目的光,孙施惠背光,悉数把她看在眼里,汗津津的脸颊上,一脸孩子般地赤忱。   四目相对里,他沉寂许久,才在她唇边啄了下,“你们父女俩可真喜欢说教人。”   汪盐见他不肯听的样子,即刻要下去。   孙施惠不肯,反倒是捞住她的腿,来环他腰,“话还没说完,急什么。”   可他喜欢,他喜欢岳父大人的紧箍咒,也喜欢老婆的枕边风。   只是眼前怎么办?   “我把你爸给气得不轻,我不敢出去。”   汪盐也没好多少,她难得怂里怂气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闹这个乌龙。好丢人。”   两个人挨一块,恁是半晌没出去。   还是汪老师来敲门了,说有话要么出来说要么滚回自己家去絮,占着人家的洗手间算什么事!   孙施惠听着笑意勉强,两手来抱汪盐下来,视死如归地开门。   汪盐闷声喊了声,“爸。”   汪敏行懒得理会,一并打发的口吻,“都回去,别在我这碍眼。”   妈妈作和事佬,“回哪去啊,都饭点了。不就是乌龙球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怕没人喊你爷爷啊。”   汪敏行一时反感妻子这样和稀泥,朝她噎回去,“别瞎打岔啊。”   说罢,汪敏行自顾自去卫生间,留外头的人面面相觑。陈茵恨铁不成钢地朝他们捣捣手指头,一时怪盐盐不稳重,“让你爸爸空欢喜。”   一时怪施惠,“斗大的胆子,我嫁给你老师这么多年,头回看到他气成这样。”   孙施惠难得的服帖,既没嘴乖的奉迎也没辩驳师母的话。   只站在客厅的花架边,揪绿萝上的一根枯叶,也俯身看老师鱼缸里的那些斑斓的鱼。   不多时,汪敏行洗手出来,陈茵借机说出去吃吧,“汪老师的利息省着,还是施惠请,谁让他们小两口跑来闹洋相闹乌龙的。”   汪盐看爸爸面色稍稍凝重,没敢吭声。   倒是孙施惠,拍拍手上压根没有的泥,站直腰板,“好,师母你要吃什么?”   不等他们出声,汪敏行先发话了,要妻子去烧晚饭,再要不相干的人抓紧走。   “爸爸……”汪盐喊了声。   陈茵也跟着打掩护,“烧什么呀,我给你们气到现在还没顾到买菜呢。老汪,你都好久没陪我出去吃了。”这话听起来,甚至几分老夫妻的撒娇。   汪敏行偏偏全不受用,目光扫到孙施惠身上,呵斥他,“你还站在我这里干嘛?”   边上她们母女都微微张口的样子,好脾气的汪老师突然断喝,“我看谁敢再多说一个字!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汪老师气得头脑发昏,这一会,才找到些一家之主的自觉。   戒烟多年的他,一时坐到沙发上,心烦意乱,看到刚才孙施惠随手扔到茶几上的手机和烟盒,也不问自取地拈了根,但他抽不惯这个牌子,两口闷进去,反而咳嗽起来,太呛太冲。   孙施惠这才狗腿子般地来摘老师手里的烟,“这款滤嘴短,不适合您这个年纪了。您还是好好保养身体吧。”   “滚。”   “喂,老汪,咱们有事说事,买卖不成仁义还要在。您那会儿怎么说我的,我好歹年少无知说了混账话,您这为人师表已过天命的年纪,还这么坏脾气,可不好。”   “你滚不滚?”   “我不滚。我滚了,你这老师加岳父的还怎么立规矩啊。”   “你少来这套,我汪家庙小,盛不下你们孙家这一座座金身菩萨,快给我走。”   “我不走,你有话就说有气就撒,别等我走了,你有个什么好歹,本来没我什么事的,也要赖到我头上。”   汪敏行闻言,只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来掼他。干脆拾起一个拖鞋朝臭小子丢过去,被孙施惠轻而易举躲掉了。   “你这哪是学生哪是女婿啊,你是祖宗,我是你女婿差不多!”汪敏行嘴都要气歪了。   “别,老汪,我跟你讲,我这辈子最大的噩梦就是班主任成为了岳父。”   “哦,你还晓得我是岳父啊,我以为你不知道呢。你眼里有谁,孙施惠,你说,你眼里有谁!混账东西!”   “我眼里有谁你不知道啊,我有爷爷,琅华,你,师母,最重要的,你们的女儿。”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难为你记挂着我们,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   “你没这么说,你这么做了。”汪敏行气得朝他狠剜一眼,双手撑膝盖,明明坐在冷起里,还懊糟一身汗,“你跑来我这乱发一顿邪火,是想干嘛,造反吗,啊!”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你们该上学的年纪不给我好好读书,难不成我还得去给你俩当红娘不成。简直反了天了。”   “我看在你没爹没妈的份上,已经饶你多少回了,臭小子。你在这等着我的,是吧!”   汪敏行陡然间面色凝重起来,“你们家倒是都会养这种不声不响的狼崽子的。”   “孙施惠,我今天就给你说明白,对,当初就是不大瞧得上你们这富贵人家的坏习性,你父亲不混账能去沾那样的女人,你爷爷庆幸留了个种,我不替你们孙家庆幸。他孙开祥到底就是没福气,不然不会二十啷当岁的儿子没了,小女儿又不成器。救命稻草般地勒回一个孙子,又不好好教养,光晓得打骂了,我再体恤你,也只是个外人。当初你信誓旦旦上门来求亲,我和你师母眼睛不瞎,你俩哪怕不声不响,我都看得出是有情意的,也是看在你爷爷这把年纪了,闭眼前能如愿一件算一件。但说到底,还是我女儿自个点头最重要,当初爷爷生病摆还情宴,你施惠的稳重忍气我是看在眼里的,我点头也是觉得你长进了,肩膀能担重了,我才舍得把女儿嫁给你。”   “今天,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说。”   目中无人,狂悖不羁。   “好在盐盐没怀孕,你这种性子能当爹吗,你自己看看。”   “我单问你,你和盐盐结婚前那个什么鬼协议,你说不作数就过去了,是吧?你作主惯了,全由你了,是吧?”   孙施惠正经在边上站规矩,听闻老师这一句,想辩驳呢,“本来就没作数啊。”   “你滚!不服管教就给我去!”   “老汪,你也不要太偏心好不好,这协议我是和你女儿摊平谈的,她是知道协议这码子事的。至于真正的遗嘱,我也和你说过了,不存在我算计她什么。”   “你都对,你有理,行了吧。哦,我不偏心我女儿,我偏心你,我缺心眼啊。”   孙施惠忍俊不禁,再逗老汪一句,“男女平等,好不好。”   “男女永远不会平等!我就这么跟你讲,你别跟我扯那些大旗的话,在我这,你不能照顾好我女儿,你不能迁就她,你不能好好让她安生过日子,我管你多大的家业管你爷爷留给你多少家私,给我去,滚蛋。你信不信,我女儿离了你,照样能嫁个好人,退一万步说,她不缺胳膊不短腿,有好么样的工作,这个时代的女性早不需要嫁人这个出路了。”   “嗯,那她就别嫁人。”   “什么?”老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施惠浑不怕,“我说她离了我,不准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   “真是个牛皮糊的混账东西!”   汪盐一直在边上听着,到此,她忽而出声,“爸爸,我想说几句。”   陈茵拽着盐盐,不让她掺和,也要提醒她,别怕他们干仗,你爸爸的脾气再明朗不过,责之深的人,他反而爱之切。   岂料汪盐不依,她往沙发边来几步,倒也不是想要偏袒谁,只稍微正名一下,“婚前的协议确实是我答应的。”   “没什么理由,我也不稀罕他的钱。只是他那会儿说,事不过三,我太了解孙施惠的脾气了,他会的,如果第三回 没有答应他,他会就此作罢的。”   “我并不多迷信婚姻,只想纵容自己一次,跟所谓得到比起来,我更怕失去。”   “爸爸,我知道你要说我糊涂,可是从小到大,我也就只糊涂了这一回。理由无他,因为……我不确定有多喜欢他,但是我确定我不想再和他失去联络一次。”   “爸爸,你和妈妈二十年的夫妻情意很珍贵,我和一个人,二十年的友谊,我也不想哪天查无此人了。”   他的名字叫施惠。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很好听,很别致,很刻骨铭心。   汪盐好多年没跟爸爸亲昵过了,这是一个中国式家庭里,很多都会有的父女大妨。   可是今天,她是如此相信,爱一个人的时候,要给对方一个拥抱。   因为拥抱真的拥有无尽的归属感。   她坐到爸爸身边,无来由地落泪,但坚定,坚定她此刻是清醒的,清醒地想要好好爱他们。   汪盐洒泪般地抱住爸爸,汪敏行无法不动容。这是二十七年前除夕夜,他冒着大风雪迎来的小狸奴。   他的独生女儿。   汪敏行眼角忍泪,稍缓,却并不打算由着女儿求情一下,就给他们含糊过关。   他摘开盐盐的手,冷冷叫他们回去。   岂料小两口都不肯听从,汪敏行依旧摆父亲的威严架子,“不肯回去是吧,那就给我坐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   汪老师说,你们也大了,不兴罚站那套了,但成年人任性,总要自己买单的。无论是你们约定那什么婚前协议,还是今天连要孩子也双双没计划,全是混账糊涂蛋子。   就给他在这沙发上好好坐着,当面壁思过了。   要么就滚回你们那高床软枕的孙家去。   孙施惠一人做事一人当,说汪盐这些天本来情绪就不稳定,眼泪哭掉一缸,不然也不会例假都紊乱了。要老师别为难她了,“你罚我吧,怎么着都可以。”   “好,那你就坐到明早天亮,没吃没喝。” 第81章 点点星(28)   汪敏行话音落, 边上的母女面面相觑样,仿佛当他的话不算数,或者说话的工夫就会收回成命。   阴历六月头上, 小暑将至,天正是酷热的开始。轰隆隆的空调恨不得24小时地开着,陈茵她们下午牌桌因搭子有事散得早,施惠来之前, 汪敏行就要把空调关了的, 一来散散味,二来年纪上来的人,总惜命些。汪老师觉得时时刻刻待在这冷气里, 没病也关住病来的。   这会儿,腾出空来, 去关空调开窗换气。在他们看来,就是刻意的。   老汪刻意不让有些人痛快。   孙施惠还没在那沙发上坐下呢,霍拉一串开窗的动静,他只觉得周遭的冷气长了脚般地跑开了。   没一会儿,浑身就像拿出冰箱的冷饮,滋滋“淌起汗”来。   某人往那沙发上一落座,朝汪盐投一眼,她才哭过,也不热情的样子, 冷冷朝孙施惠努努嘴。   孙施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提醒他, 开边上的风扇。   他却不响应, 往沙发一隅上一跌靠, 拼着命地拎着领口。汪盐这才走过去, 替他开了风扇,那头汪老师开了全屋的窗户再打发妻子,“烧不烧饭啊,家里倒了灶了?”   孙施惠迎着风扇骤起的热风,噗嗤一声,听见个笑话般地忍俊不禁。   汪盐走过去踢他一脚,沙发上的人顺势逮住她的手,汪盐不让他闹,“你干脆走吧,就说有事。”她这么说着,声音还带着哭过的鼻音。   狗贼非但不领她的情,还起高调起来,“我走了干嘛,我有什么事,我有事就让他们过来,能交代的就交代,不能交代的明天再说。”   汪盐朝他瞪瞪眼,示意他闭嘴吧,消停点,别再惹火了。   孙施惠别的无妨,他也不怕坐这“沙发牢”。但是,“老汪该不会真的舍不得这点电费,故意折磨人吧?哎哟喂,可真有他的,我还不如出去拉练个三千米呢。”   他那会儿也不是没跑过。还是和盛吉安一块。   汪盐问他,“你俩谁先跑完的?”   孙施惠在那隔断的书架墙上找本簿册子扇风用,陡然听汪盐这么问,一身热汗地扭头喝她,“来劲了是吧!”   这个变态,他能提,满足他一切的恶趣味,却不允许汪盐主动提半个字。   孙施惠在那翻着呢,突然被后头的老汪断喝了回来,“你在那瞎寻摸什么呢?”   有人毕业后大概半本书都没翻过,往书架前那么一落脚,他总不能承认说找书扇风罢,只能附庸风雅地哄他的老丈人,“我找本书看,行吧,老师?”   汪敏行也不答他,却吆着盐盐去帮妈妈做饭。   汪盐这才识相地走开了,她一面往厨房里去,一面回头看他们:爸爸盯着孙施惠,后者赶鸭子上架,当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   是本裸脊线装的《红楼梦》。   这书一看就被人翻过无数次了,书角起了那绒绒的毛卷,还有把尺子夹在里头,该是当书签用的。   孙施惠翻开那夹尺所在的那一页,正好是宝玉夜探黛玉的那一回,书页上墨绿色的水彩笔痕迹,划在宝玉摘笠脱蓑,一手举灯,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照,端详她脸上的气色,问她今天好些没?吃药了没?今天一天吃了多少饭?   寥寥几线痕迹,即便没有批注,孙施惠也知道出自汪盐。只有她会用墨绿色的阅读笔迹。   风扇把书的页边吹得哗哗作响,老汪不想在这小厅里停留,直往他里头书桌处去。孙施惠喊住老师,“我晚上陪您喝几杯?”   汪敏行回首冷落他,“我说话是不好使了是不是?”   孙施惠悻悻摸摸鼻子,“好使啊,我又没说不反省。不是看您有气难消的样子,想陪您消遣消遣嘛。”   “难为你。”汪敏行坐在他那书桌前,把那老式的蒲扇扇成过火焰山的动静。   孙施惠与老师隔一个书架的距离,他悄然绕过那书架,犹如从前进老汪办公室那样,身量很高地站在老师案前。少年时有少年的耿头耿脑不服输的气性,现在有现在摸爬滚打后的乖张压迫感。他手里还拿着那本他压根看不进去的书,“老汪,我今天和你摊牌就没忌惮过你打我还是骂我,事实也是,你这些年并没动过我一根指头。”   “我也许朝汪盐还会用些男人天然的心机,但我希望老师你和师母明白,我之所以和你们交代这一切,不是意气也不是造反,仅仅,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你们。不想哪天我和汪盐再有个什么矛盾,她委委屈屈地连正经名头地回娘家诉苦都做不到。”   摇扇的汪敏行这才稍微顿了下,抬头觑案前人一眼,随即不耐烦地赶他,要臭小子不要杵在他跟前,惹他心烦。   “你不是心烦,你是热的。好了,别小家子气,老汪,我不吃不喝都行,给我把冷气开开吧。”   一家之主哪里肯听他的。   孙施惠再懒懒坐回沙发上去,就这么一会儿,静音的手机已经被call过几十回了。   最新一通是孙津明打的,孙施惠给他回过去,二人话了些公务。应该是孙津明那头问他在哪里,孙施惠答得坦白,“在我岳父这,一时半会走不了。”   孙津明再说了什么,孙施惠要他明天早上再说吧,“要么你叫唐垚拿过来给我签。”   半个钟头后,孙津明上门,汪盐开的门,她招待津明进来。孙津明好整以暇地问她,“施惠呢?”   说话人再同汪家父母打招呼,最后在沙发上看到了拿书盖脸小憩的某人。   这不算大的客厅里,热成个蒸笼。汪盐走过去揭孙施惠脸上的书,再摇他醒,某人这才混沌豁开眼,孙津明热得坐不下来,只没事人地问主家,“这么热你怎么待得住的啊?”   汪家这半子女婿倒还是蛮维护内部团结的,撑着扶手跃起身来,“入乡随俗,老人家不能时刻吹冷气,懂?”   那头汪盐已经第一时间关窗,开冷气了。   孙津明见状,揶揄,“这么说,倒是为我破例了?”   “说正事。”施惠倦怠觑他。   正事就是有笔资金款向,一来财务不肯加班,二来唐秘书咬死孙津明没这个权限,不肯送签。   孙施惠知道是上回去浙江活动客商的费用,已经给唐垚背书过了,可叹他这个秘书姐姐,真是个死脑筋,非得要孙施惠程序正义,缺一个章一个签名都不行。   审批单子在孙津明这儿,财务人名章还得唐垚待会送过来。   孙施惠先找笔签了字,等唐秘书过来的空档,汪家正在炸什么东西,香得要人命。   汪盐要留孙津明一起吃晚饭,外人有外人的自觉,婉拒了,又不大放心地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父母生日?还是家里有什么喜事?”   汪盐都摇摇头。   孙津明发笑,“不然施惠怎么会这么走不开呢。”   孙施惠闻言,要他少打听。   那头泡好茶端过来的汪老师,一贯如常地平易近人。孙津明稍待的工夫,也品了杯汪老师的香茗。   汪家在做狮子头,一半宽油炸的,一半骨头汤煨的。   汪老师陪着饮茶的空档,汪盐端出几个刚出锅的油炸狮子头,殷勤热络地请津明阿哥尝尝。弄得孙津明措手不及,摆手说不要了,他待会就走了。   盐盐从来没这么热情过,一味要津明阿哥尝一个呢,“我妈的拿手菜,里头还搀了荸荠。”   孙津明盛情难却,这才接过筷子搛了个,送到嘴里,嗯,当真味道还不错。盐盐再要他尝第二个的时候,津明阿哥摇头了,说不要了,再吃,晚上回去都不用吃饭了。   哦。盐盐这才稍显失落地把盘子端到孙施惠跟前,一股子剩下的打发给自家人的随便。   孙施惠朝她扬眉作不满,结果,她当着汪父的面,把两个不算大的肉丸子全塞到孙施惠嘴里去。   某人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嚼了一半就忍不住叫嚣了,“汪盐,你洗手了吗?啊!”   “没洗!”   边上的汪老师气得一脸阴霾。   等唐垚带着孙施惠的财务章过来,再一通签章交代话务,汪家这小客厅短暂地被征用成会议室了。   汪家那头餐桌上也迟迟不开饭,等着他们结束。   交涉完毕后,孙施惠坚决不挪窝的架势,要汪盐帮忙送一下他们下去。   孙津明这只老狐狸总算觉察到点什么了,临去前瞥一眼施惠,“你搁这做上门女婿呢?”   某人没所谓,“嗯呐,你觉得没脸,我不怕。”   孙津明即刻沉下面色,转告施惠,“你们走后,琅华痛哭了一场。”   冷气正盛里,孙施惠恢复了素日的疏离貌,狐疑一声笑,反问津明,“没头没脑地扯我姑姑干嘛?”   孙津明的话到此收梢。汪盐送他们下楼的时候,唐秘书走在前头,孙津明落后两步,很寻常地跟汪盐寒暄,“你和施惠,理清楚了吗?”   “什么?”盐盐问。   楼道里的灯很弱,恹恹的光明。孙津明莞尔的声音,“他那些叫你难琢磨的盲点。”   汪盐跟着后面下楼梯,孙津明回头的时候,她不置可否的样子,或者她点头,他没看见。   前头的人不消她说什么,只希望她一直清醒点就好。“汪盐,少年情意到白头,就像一笔不涂不抹的字,横撇竖捺弯钩,半点不出错不污点,太难得了。你说是不是?”   他们大多数在这撇捺的人生中,总有出错总有污点,以至,不相识不相逢。   “谢谢你,津明阿哥。”   “谢我什么?”前头的人笑着反问。   “谢谢……你请我喝一杯啊。”汪盐终究没挑破那天孙津明或正义或私心的行径。   因为汪盐始终明白,十年前,他们一步步走散,这里头,清醒不争的事实从来都是,脚在自己身下,路在自己脚下。   汪盐再说,津明阿哥的那件衬衫还在她公司,没来得及还给他呢。   “寄给我吧。不着急。”   二人从门楼里出来,外面夜色四合,疏月点点星。   孙津明再问汪盐,“施惠被你父亲限制出行了?”   汪盐不得不服他们俩一对狡诈的狐狸,一庄一邪。她不答,全凭对方自己去领会了,倒是反过问了句题外话,“津明阿哥,如果,我是说如果,爷爷走了,你还会和施惠合作吗?”   “看吧。”世故人答得世故笼统。   汪盐不禁朝他抛橄榄枝,“我觉得你会的,也希望津明阿哥能留下来。”   月下笼统的人,笑意的轮廓,“留下来帮你的施惠?”   “不,我认识的孙津明才不是留下来帮他帮你的人。”   “哈,好高的一顶帽子。”   “将将好才是,”汪盐打趣他说的高帽子,“不信我和津明阿哥打个赌,赌孙施惠会以他个人的名义再给你拟新的offer的。”   孙津明背手而立,说施惠的什么offer反正没见到影子,“你汪盐的倒是贴到我脑门上了。”   “什么?”汪盐不解。   “太太外交啊。”孙津明诘笑的口吻,临走前,四平八稳地点评了通,“二叔就是走也该全放心了,你和富小姐、琅华都不同,她们母女一个太顶真一个太散漫,都不是能理家的人。”   话说到这份上,汪盐也干脆硬着头皮做一回所谓理家人了,“津明阿哥,你……”   “盐盐,我和施惠永远不同。他甘愿被岳父绑在上头,是清楚自己要什么,也轻易能越到岳父头上去,他在汪家,无非就是逗老丈人开心罢了。”   而有些人不同,他同样少年失散了些想珍重的人,那时候一个不经意,一个不经事,懵懵懂懂的情愫,敌不过少年几次的梦遗,好像就烟消云散了。   他寄人篱下地活了这么多年,太懂寄居的软苦了,也不欢喜太靠近光环。光的背后,永远只有影子。   汪盐最后看着那愈走愈远的影子,成为一个斑一个点。   出神了许久,孙施惠趴在二楼厨房的北窗上,吆喝她,“行了,都走那么远了,别目送了。”   汪盐这才抬头,朝楼上的人狠蔑一眼。   她重上楼来,妈妈正好在那劝施惠坐下来吃饭,偏汪敏行始终不松口。   孙施惠也没所谓,说他不饿。   汪老师吹着碗里热汤上的浮油,阴阳怪气道:“能饿嘛,你女儿已经想法设法地喂了那两个肉丸子了。”   孙施惠充耳不闻,只问上楼来的汪盐,“你和你阿哥难舍难分地聊什么呢?”   “聊他要跳槽了。”   “最好不过。”孙施惠听后,仍坐回他的沙发上去。   汪盐也不理他,自顾自去餐桌上吃饭,刚才在厨房里闻了些油烟,胃口不大好,筷子也伸得不积极。   陈茵也先撇下施惠不管,饭桌上母女俩再絮叨起来,问盐盐月经停多久了,“会不会太早,不准啊?我看你样子,恹恹的。”   “热的。”汪盐被妈妈这么一说,才松懈的心又悬起来了。   陈茵又紧着问,“那么你自己算算日子啊,排卵的那几天,同房了没?”   “妈,吃饭呢!”   “我晓得吃饭呢,这又没外人,你还怕难为情啊。”   “没有就是没有,你别追着问了啊。”汪盐扒一口白饭,怪妈妈怎么也到年纪了似的,催生好可怕。   陈茵自打他俩结婚后,情绪算是平静许多了,好么样地又被他们急起来了,“怎么我就催生了呢,你以为你爸爸不失望呀,他大老爷们不大爱表现罢了。你信不信,你俩现在有个孩子,他保证什么气都消了。”   汪敏行听着,筷子一搁,冲妻子撂脸子,“我没你这么糊涂。”   陈茵不买账,“是没我这么坦白。我还不知道你,行了,气也撒了,谱也摆了,这把人单独搁在沙发上算怎么回事啊,来个人看到了,你自己脸往哪搁啊。”说着,陈茵再喊施惠过来吃饭,也吓唬他,“你再不吃,就全是剩菜了啊。”   显然汪老师气没消,也不喜欢妻子这副慈母多败儿的和稀泥,“剩就剩着,饿一顿不会怎么样。”   汪敏行将将想说,你这好在没养个儿子,不然也是没骨气得多。汪老师私心看来,男儿担当、血性比什么都重要,这好端端的军令状才立得,掉头就改,他不小瞧臭小子也会被臭小子小瞧了。   于是,丢了饭碗也作警告她们母女,“谁舍不得就过去一起陪绑啊。”   吃过饭,汪盐收拾桌子,洗碗。没多会儿,爸爸把她叫进房里,说教了好一阵。   她再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   父母再相约下楼去散步,汪盐这才有空问孙施惠,“你要吃点什么?”   “老汪骂你了?”   汪盐没作声。   孙施惠这才从沙发上起身,过来端详她,“骂你什么了?”   “做事任性没计划呗。”   人家父女教子,孙施惠倒是不痛快起来了,“你不会往我身上赖啊。”   “赖你什么?”   “赖我骗的你,赖我勉强你。”   “你也没有骗我多少,勉强我多少。别把我想得那么白痴。”   “什么意思?”   汪盐从冰箱里翻出半边西瓜来,揭开保鲜膜,再去找勺子来挖,一面吃一面递给孙施惠,客观陈述,“意思就是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什么?”某人接过一只不锈钢的圆汤匙,却不往西瓜上去,只专心问她要答案。   “心甘情愿和你结婚,和你那什么,满意了吧!”汪盐吃着沙沙的西瓜,莫名暴躁起来。   对面人一副心满意足的笑意,把那不锈钢的勺子往西瓜上一插,像面胜利的旗帜,也不急着拔下来,更没多少兴致吃什么西瓜,只津津有味地回味她的话,随即不要脸地要她把话说明白,“那什么是什么?”   “滚。”   偏偏孙施惠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凑过来,手心朝上托着她的下巴,逼得她抬头,然后替她完形填空般地补充某个字眼,“那什么是做……”   话没说完,听到门锁旋动的动静。沙发上的人一把丢开汪盐,坐回他的位置上去。   汪盐坐在那小凳上差点栽开去,直到父母进房再依次去洗澡,孙施惠都靠坐在沙发上,半晌电视因为网络不好,卡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电视的人也不急,倒是师母有点纳闷,因为电视停在少儿频道,《汪汪队立大功》。   趁着汪老师去洗澡,陈茵打发他们,“你们回去吧。”   电视网络缓冲出来了,施惠依旧不调频道,盯着那色彩斑斓的画面打发时间,“师母你去睡觉吧,不必管我,我经常通宵打牌谈事的,这点夜,还是熬得的。”   陈茵怪施惠硬骨头,“你老师你还不知道,当真不满意你,老早叫你滚了。”   “就是因为知道,才心甘情愿地在这坐一夜。”说到个耳熟的字眼,某人朝汪盐面上投一眼。   于是,这一夜当真有人在这面坐思过。   不过汪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关客厅里的空调。   直到下半夜,孙施惠已经天人交战地倒在沙发上囫囵大睡了,迷蒙间,有人摇他的脸。   是汪盐蹲在沙发边,厅里只开了一侧的筒灯,孙施惠醒来就发现有人蹲在他边上,他手拳起来搁在眉心处,遮挡一些光,然后懒懒朝她,“你想吓死我吗?”   “你这是罚过该有的样子吗?”   他依旧躺着,偏过脸朝她说话,“嗯,对不起,但是我熬不住。”   二人相约一笑。   汪盐拖他起来,要他回床上睡。   “不要。”大男子主义,说到做到。   “你饿不饿啊?”   “不饿,谢谢你的狮子头。”   “孙施惠……”   “嗯?”他醒过神来些,人也逐渐温驯起来,侧过身,一只手心枕在脸颊下,看着她,闻着她身上的香气,等她下文。   “我来那个了……”   “什么?”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例假。”   哦。这不是排除法做完迟早的嘛。孙施惠以为她没卫生棉,要出去买。   汪盐摇摇头,说家里有。只是一锤定音了,她终究有点失落。大半夜不睡,趴在他边上,越夜越精神,十足像只猫。她忖度之后,再朝他,“你说,会不会我有什么问题啊?”   “什么问题?”   “我会不会不能生孩子啊。”   “不能生就不生。”   汪盐不大满意他这个口吻,紧接着也来质疑他,“那万一是你有问题呢?”   “我有什么问题?”   “不孕不育!”汪盐张嘴就诋毁他。   搁一般男人老早跳脚了,东亚的男人什么都可以被质疑,唯独这方面有着天然的逆鳞。   孙施惠却是个例外,他笑纳汪盐的诋毁,“那不是更好,我连紧箍咒也不要戴了,我也不喜欢那层……”   汪盐说着就来捂他的嘴。   她手上有刚洗过除菌香皂的味道,孙施惠捏着她的指骨,撑手起来,也拖汪盐坐他腿上,想起她在书上划宝黛那段,认真问她,“这一点都不像你,大半夜为了个不存在的孩子不睡觉。”   “因为爸爸说我,这好在是在他们这里闹这个乌龙,如果在孙家,爷爷哪里经得住!”   孙施惠怔了许久,不言不语把汪盐圈在怀里。   良久,告诉她,“我今天看到你那样抱着你爸,说不上来的感觉,汪盐,我有点嫉妒也有点惭愧。我好像一直不懂你要的那种温柔是什么,直到我今天看到你那样抱着你爸。”   “汪盐,我承认我嫉妒了,你在我这里从来没有过这样。”   “那是因为他是我父亲呀,父亲对于小孩的安全感……”汪盐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了,是的,孙施惠不懂也没体会过这份该他出生就有的安全感。   他撩她的长发归到她耳后去,“所以,汪盐,我情愿像你说的那样,孩子觉得我凉薄,不会好好爱他们,干脆就别来了。”   “我不要,那我多冤啊,我又没有学你的凉薄。”   孙施惠想到她连小北京都能照顾得那么好,确实,她的孩子缘不差。   “冤什么?”他挑眉问她。   “冤……”汪盐好像意识到这是个语言陷进。   孙施惠等着她说,她又闭嘴了。   于是,他替她说,“不就生孩子嘛,能有做生意难?我不信。”   半夜,人不睡,心跟着惶惶。孙施惠宽慰来例假的人,“你当真觉得可惜,那么我们就把它找回来。”   老汪不是说他们没计划嘛,即日起,戒烟戒酒,备孕。   “你认真的?”汪盐问他。   “你真我就真。汪盐,我不信他们,总会信你。”   “信我什么?”   “信你能督促我,好好爱他们,我和你的孩子。”孙施惠说,当初在拂云楼,汪盐口口声声说他到了四十岁,妻子是个摆设,儿女都不与他亲近……   他当时就下定决心,绝不允许汪盐嫁给别人,他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过成她说的那样。   “会吗?”他拨她的脸问她。   骄傲的汪夫子,来例假了,脾气更不好了,“谁知道。反正,我决不允许自己活成别人的摆设。”   “好,咱们共同净化共同进步。我的爱人大人。”   几分钟前,有人还信誓旦旦的大男子主义,说到做到。   这会儿,又反口了,“我要不回床上睡吧。这里没枕头,我颈椎病已经在犯的路上了。”   呵,汪盐说,施惠少爷的大男子主义,有但不多。   某人闻言,不气反笑,笑着抖擞精神地抱她起来,要回她房里,夜半私语的动静,他厚颜无耻地计划通:   “我反正在你家,我就是个上门姑爷,赘婿。我不管,到时候你爸追究起来,我就说你大半夜跑来勾引我……我睡得五迷三道地,哪里遭得住……”   “臭流氓。” 第82章 点点星(29)   次日一早, 汪家就闹哄哄的人声。   是陈茵牌搭子里头的一个,带着外甥及其一个同学上门,说笑的口吻:汪老师不肯收补习费, 个么要他们给你磕头的哦。不然怎么说得过去呀。   汪敏行当着孩子的面,向来一丝不苟的严肃,说钱不需要,头也不需要, 只要将来惹是生非的时候别说我是他们的老师就阿弥陀佛了。   这话引来一阵发笑。   一齐笑的, 还有床上的孙施惠。   他睡迷糊了,手机里定好的闹钟也没听得见。这下好了,外头一屋子人, “我连装都不必装了。”   汪盐下半夜有点痛经,天擦亮的时候她才睡踏实的。这会儿孙施惠说什么她都不高兴听。   他在她身后再问她, “这么吵,你睡得着吗?”   睡着里头朝墙的人囫囵点头,说她习惯了,习惯了周末外头总像开茶话会一样。   “我不习惯。”孙施惠牢骚,说吵死了,这哪是家啊,菜市场吧。   汪盐干脆反问他,“你去过菜市场吗?”   没有。这是句大实话,身后人挨过来, 满怀抱她。他夜里那阵草草冲了个澡, 可是没衣裳替换, 干脆光着膀子睡的, 孙施惠把下颌抵在汪盐的脸颊处, “也许七岁前去过, 不过记不得了。”   一会儿的工夫,汪盐被他拥得出汗,她再追问他高考结束去镇江找他生母的事,“为什么想去找她们?”   孙施惠久久没有回答她,就在汪盐要放弃不想为难他时,拥住的人沉默里出声,“大概哪哪都不如意,想发泄一下吧。只是,她们没有认出我来。”   “你是这么觉得的?”汪盐扭过头来看孙施惠。   “不然呢?”   “你太小瞧一个母亲的眼力了。”汪盐告诉孙施惠,小时候幼儿园开始,妈妈每回去接她,无论是班级里还是校队里,妈妈总能一眼认出盐盐。   再大些,有段时间儿童走失和拐卖新闻正盛,汪盐就脑洞小孩地问妈妈,我要是走丢了,你们会记得我吗,会认出我吗?   妈妈干着家务,牢骚他们爷俩就知道吃了睡,眼里啥活都没有,再听到盐盐问这话,没好气地说,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别小瞧你妈。别人我或许看不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屁股一掇,我就知道你屙得什么屎。   隔了十年,汪盐替孙施惠复盘,那会儿,在面店里,施媛肯定认出他来了。   包括他的阿姐,但是不相认或者不挑破,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辛酸或者苦难。   也许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当真羞愧了,因为当年她实实在在放弃了一个孩子。   拿自己的骨肉换了一笔对她们来说还不错的报酬。而对孙家而言,牛毛细雨,不值一提。   这也许就是孙施惠最耿耿于怀的地方。   他不肯和过去和解的原因,仅仅因为,失望当年他母亲那么轻易地与孙家达成共识。   “是失望我站在她们面前了,也没感悟到那种所谓不管不顾的亲情本能。”   “我时常想,如果我是个女孩,爷爷还会不会要我,或者,我留在她们身边,会不会有阿姐过得好。”   “或许,我再陪你回去一次!”汪盐试着建议道,她说如果孙施惠一直放不下的话,她再陪他去一次镇江,“你难出口的话,我帮你说。”   某人苦笑了声,“我难出口的话,到你这为止。”至于其他人,他老早看淡了。   父母恩情,有恩才会有情。也许,他这辈子父母情缘注定凉薄,到头来,他也不过修得个不该不欠,如此了账罢了。   今天周末,但孙施惠没多少休假的工夫。他从床上起来,抓那件恤衫套的时候,一脸懊糟的嫌弃,说他得回去换衣裳。   汪盐被他说的心里空落落的,也跟着起来了。   她才坐起来,就直觉不好,因为夜里没有安心裤那种,这会儿,一动身,床单上沾到了,“孙施惠,都怪你!”   床畔的人觉得她无理取闹,“怎么怪我了,我干什么了,就怪我。”   于是,二人一大早又别苗头起来了。孙施惠洞开房门那一瞬,外头言笑晏晏,陡然间看到房里冒出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吓了一跳。   孙施惠站在门口,朝房里人说什么的好性情,“你上学那会儿我就懂你的频率了,夏天穿长裤,一准来例假了。”   汪盐听他琢磨这个,在里头骂他,“变态吧,没事琢磨别人的经期,难怪成绩那么差!”   门口的人笑得邪性,“我再怎么差,也不会缺你吃缺你喝,不耽误我兢兢业业纳税。哦,那些为民为国的贡献就留给你的状元去报效吧。”   汪盐全不气馁,干脆拿话噎他,“你再怎么酸,他也是状元。”   孙施惠不声不响把门推到墙角的门吸上,再正经不过的颜色出来与厅里一行人打招呼。他还没洗漱,但站在这不大的老房子里,足够的压迫感。   那牌搭子张阿姨老早听说汪家结得亲家是个有钱人家,刚上楼时还纳闷这楼下怎么有那么好的车子,这会儿这姑爷冷不丁地冒出来,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人家好模样好教养地同他们外人打招呼,又歉仄睡晚了,还没洗漱,要他们先聊,他少陪了。   张阿姨看着这俊俏又不失风度的姑爷朝那鸟笼子大的洗手间去,一时艳羡也怪陈茵,“噢哟,你姑娘女婿在,怎么也不说一声的啊。倒是我们吵吵哄哄的,不像话。”   “他们临时回来住一晚而已,吃过早饭要走的。”陈茵这么说着,还是不大放心施惠,怕他找不到洗手间的东西。   走过去给他拿新牙刷,新毛巾的。   也提醒他,“待会儿,昨天的事一句不准提啊,外人在,你老师要脸皮的。”   孙施惠一手撑台盆,一手刷牙,嬉皮笑脸朝师母,吐掉嘴里的泡沫,追问道:“老汪早上起来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啊,说你们两个一对癞皮狗。”   孙施惠笑纳,再逗师母开心,“这还差不多,有教无类,一碗水端平,我喜欢。”   陈茵相看几眼施惠,终究还是偏心的觉悟。这是这些年来攒下来的偏袒,她也看得明白,唯独施惠面前,盐盐才任性,才回回嘴不饶人。陈茵是母亲也是女人,太懂这有恃无恐才是莫大的安全感与底气。   趁着施惠洗漱的空档,陈茵再念叨了几句,无非是夫妻那点事。陈茵不怕施惠怪她啰嗦,只拿出丈母娘的款来,要他们别年少轻轻的一味全凭心性来,再警醒施惠,你们男的永远不知道女人这方面要挨什么苦。   总之,生孩子这事,要么不生要么好好计划。   陈茵告诉施惠,昨晚盐盐被她爸爸那样板着脸地训斥,也没改口,她说成年人的事情,她不痴不傻,确实自己也有责任。不存在孙施惠一个人揽责的情况。   汪敏行气得更是团团转。   “你别看你老师平时斯文讲理的啊,当真他女儿受了委屈,施惠,你不信就试试看,他但凡能走得动道,都不会轻饶了你。”   孙施惠从冷水里拾起脸来,认真听取师母的话和警钟,“是,我知道。十年前我就领会过了。”   那头,汪盐换好衣服,抱着脏床单进来,问他们说好了没,好了,轮到她用洗手间了。   孙施惠接过师母手里的新毛巾,擦脸上的水,漫不经心道:“快了,等我把最后一桩事说给师母。”   什么事啊?陈茵忙问。   再一听施惠说完,扭头就去怪盐盐,没个影子了,嘴里没谱。他不孕不育你落着什么好,啊,瞎说八道!   早上,汪家餐桌被暑假补课的学生占了去。   汪盐和孙施惠洗漱后,在厨房里吃的早饭。孙施惠大概昨晚饿着了,一早端着稀饭碗,喝得比谁都香。倒是汪盐,学会了某人少爷那副作派,她不想喝粥,正好家里剩一块芝士杏仁吐司,她放在她原先买的吐司炉上烤。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那芝士片太厚了,卡在吐司炉里头,加热了也跳不上来。汪盐揿上头那个取消键也没用,只见那芝士片越烤越香,差不多都要冒火了。   孙施惠走过去直接拔了插头,骂她是猪。外头汪老师在那计时让学生做卷子呢。   厨房里两个人没个安生,汪老师这才发话,“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早点走吧,家里作不下这么多人。”   外头,伏案的两个学生,一男一女,只觉得汪老师家的女儿和女婿好有趣,那么大的人了,烤个吐司都能冒烟。   最终,上午九点不到,汪盐同妈妈说,床单她手洗过了,搁在洗衣机里漂呢,要妈妈待会好了帮着晒一下。他们预备回去了。临去前,孙施惠同老师打招呼,说他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过来了。   一来这段时间确实也忙,他是忙里偷闲过来料理停当这段家务事;二来,某人浑归浑,但交代起正经事半点刻不容缓的谨慎,这两天他虽说没歇在家里,但爷爷丁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孙施惠同老师没什么遮捂和马虎眼,“爷爷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   外面酷暑难当,一身濡汗的人相约回了孙家,即刻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他两天没露面,仿佛压了多少尘一般的事务。   头一桩就是阿秋约和尚师傅念过经的寿材,虽说火化,但是老爷子一味强调,入土为安的那些章程,他全要做到。   施惠才回来,阿秋就跟他絮了这桩事体,再提醒施惠,缺个瓦匠师傅。正式下葬那天,要有个开封的礼仪,从前的旧墓,就是要个瓦匠契墓最后一块砖的。   孙施惠重新洗漱后,换回一身正装,身子抵在明间沙发上,面目隐晦的神色,听阿秋这些他闹不明白的旧俗,手上滑着火机,烟叼在唇上,迟迟没点火。终究人淡淡出声,“好。”   阿秋再问,“那么爷爷的寿材是你去请回来,还是就先奉在寺里?”   “先奉在那儿吧,到时候我再去……”孙施惠犹豫了下,顺着阿秋他们信佛人的口吻,“请。”   再有就是白事的解秽酒。也得提前约办好。   孙施惠答阿秋的话,“这是年前就和老罗定好的。他哪怕红白事撞了,也会替我忙这里。”   剩下的都是些拿钱办的事,孙施惠叮咛阿秋,“你照旧签帐,不能签的就找汪盐拿。”   说完这些,沙发上的人略坐了坐,便起身去爷爷院里了。   这里停了中央空调,全靠不断化水的冰来纳凉。   孙施惠在边上的圆杌凳上坐着,床上的人微微阖眼,嘴半张着,出气比进气的动静大。富芸芸要喊床上的人睁眼,施惠摆手,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陪坐了许久。   富芸芸也沉默了许久,终究不伦不类的祖孙俩话起家常来,“你和金锡一点不像。”   孙施惠抬眼看这位祖母,她俨然年纪到了,但谈吐眉眼还脱不掉稚气的旧式小姐,再听她补充,“我是说模样。”   “你母亲该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美人。”   孙施惠不置可否,“美人也迟暮了,我也记不大清爽她真正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你爷爷说,你刚来的时候一味地恋家。”   “是不习惯。”   富芸芸跟着点头,“孩子最怕的就是不习惯,等他习惯了,又一切都晚了。”   孙施惠瞥一眼目光到富芸芸脸上,只见她萧索的笑意,随即沉寂下来,在这个家,她始终局外人的自觉,哪怕孙开祥的身后事,她也从不多嘴一句。只观望床上行将就木的人,才微微叹一口气,告诉施惠,“你爷爷到时候过了头七,我就打算走了。”   施惠晦涩的面上,终究松动了些,“您这个年纪,还去哪里呢?”   富芸芸莞尔,“琅华多大,我就和你爷爷分开多少年。我早习惯一个人了。”   孙施惠面上不表,但油然地生出些唏嘘,唏嘘也许女人最大的宿命真的是遇错一个人。   贪图荣华富贵要被不齿;放弃一个她一己之力难养活的孩子要被不齿;清醒得想及时止损也要被不齿。   倒头来,头一个往她们心窝上插刀子的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訇然间,孙施惠信服了汪盐的那句话:也许她们是真的羞愧了,也一定会在人头攒动里,第一眼认出自己的孩子。   日晒到正午,昏暗的房间里,气若游丝,施惠定定看着爷爷出神许久,才镇定出口,“琅华这个人,嘴上不说,但实实在在个花架子,被爷爷宠坏了,她不大经得住事的。汪盐也劝我,不准提这宅子分家的事,就是你们女人间更能懂口是心非吧,爷爷这一程辛苦您照料,不是您,我在外头也没这么定当。我倒是希望您能留下来,哪怕不住在孙家,我另外给您找地方。让琅华有个想头吧,不谈爱不谈恨,有个想头,人不容易消极。”   富芸芸踟蹰的目光盯望施惠。   对面人依旧吝啬不大有笑意的一张清瘦面孔,他人起身往外头去,床上的人忽而混沌地开口,喊谁的名字,“施惠……”   门口的人旋即回头,在床沿上坐下,他喊了声爷爷,靠枕上的人,良久都没睁眼,最后喃喃几声却不是他的名字了,是他的父亲,“金锡,金锡……”   他的一双儿女,一个是金,一个是玉。   可惜,终究都没什么金玉般的好下场。   *   7月22日,大暑。   黄历上,诸事不宜。   汪盐这天正好调休在家,也是因为爷爷一天沉重过一天。   孙施惠即便大事务上不出远门,但终究扔不开的两手忙。【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汪盐干脆要他去,她拿年假抵几天。   正巧她父母那头过来探望,这半个月,汪家父母几乎隔天都来看一眼爷爷。   老爷子也全糊涂了,汪敏行问他,还识不识得他。孙开祥只恹恹地笑一声,他怎么不记得呢,春来家的小子,读书好,品相好,要你等等我们家琅华吧,你又不肯。   汪敏行把从前答复老爷子的话再搬出来,“怎么等得了啊,我等琅华长大,我都三十了。”   老爷子再问敏行,“你爸爸这一向忙得很,都不来了?”   床边的人忍泪,“是啊,忙他那些头疼脑热的病人呢。”   “治病救人会得福报的,施惠不就是得了你爸爸的济。我这还有个事要求你汪老师呢,臭小子搁在别人的班上,我怕没人勒得住他。”   汪敏行朝老爷子摇头,“不行,我管不住你家这头没笼头的马。”   “汪老师,我和你爸爸一辈子的交情,我信得过他,自然也信得过你。你就当体恤他没爷娘的缘分,也体恤我们没翁婿的缘分吧。保不齐,咱们能结别的缘呢!”   边上的陈茵闻言都跟着擦眼泪了,汪敏行不声不响地握着老爷子,几滴热泪掉在枯骨一般的手上,终究应下了这如父如友的托孤。   孙家多少日子了,脚步声轻得比落针还静。   这陡然地外面响起什么声响,风声鹤唳般地叫人心惊。   是本家三房头上,按辈分是孙施惠的叔叔,做货船生意的。之前端午,家宴上会过面的。   不知道忙匆匆出了什么事体,一路磕磕绊绊冲进来,与孙施惠同辈的那位三堂哥,莽张飞一般地说找施惠。   几发电话都没打得通。   保姆说施惠还没回来。   他冒失得要找二爷爷。   这些日子,明眼人都晓得老爷子是个什么境况了,孙施惠又轻易不肯人上门。房里的人油尽灯枯的光景,哪里禁得住这样莽撞人的告急。   汪盐没等这位三堂哥踏进院门门槛,就把人拦住了,推脱说施惠不在,有什么事跟她说。   先前端午席上,这位三堂哥喝酒出了酒疹子,还是汪盐好言相劝,不肯孙施惠再由他喝下去,那会儿,这个堂兄弟还是和颜悦色得很。   眼下,却一副彼一时此一时的翻脸。他急得直跳脚,说他父亲开船到货的埠头出了事,他无论如何要见一下二爷爷,求二爷爷救救他父亲。   汪盐势单力薄的女生气力,哪里拦得住一个跑码头的男人身膀。   只能和他晓之以理,“爷爷现在你和他说什么,他也听不分清了。你有什么事,要么等孙施惠回来,要么自行想办法。”   当初孙家几个房头得到信,说施惠要结婚了,娶得却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人家。年年家族会上,多少人艳羡施惠就有多少人不服气,说来说去无非是他那不光鲜的身世。   加上孙施惠又从来不买账他们这些本家亲戚,爷爷顾忌着血缘,他可不顾忌。   这些年,孙开祥因为丧子的痛,明里暗里地贴补了多少这几房本家侄子侄孙,但轮到施惠上来作主了,这位老小子却六求不认得很。家族生意上,这些年,除了一个孙津明,施惠一个本家人都没提携。   升米恩斗米仇。   怨就是这么积下来的,他们几房通过气,无非是老头一走,施惠这个反骨头坚决各房点灯各房亮了。   没准还会追缴这些年老爷子借出去的钱。   现下听这位门不当户不对的堂弟媳说出口的话,更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啊。   施惠这个反骨祖宗六亲不认,连娶的老婆也这么冷嘲热讽的。   走投无路的人,急得暴跳如雷,撞得汪盐跌跌拌拌,她不想胡搅蛮缠,只要阿秋去给孙施惠打电话,“但是爷爷这里,我是绝不会肯你进去的。”   三堂哥一味求助告急,再看到汪家父母在,口口声声,他就是想见一下二爷爷,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吧。“怎么你爹妈能见能说话,我们一个姓的本家却不能了。”   这话明显就是失智的胡搅蛮缠,汪盐眼见着他听不进去,干脆断喝他,“你敢!再朝前,我就报警了!”   红了眼的人才禁不住这样的挑衅呢,说话间,就要抡拳头的样子。汪敏行也过来想帮着劝,岂料被忽而走近的某个力气打断了,   只见琅华拿着只比车子还贵的包,劈头盖脸就朝动手动脚的人砸过来,有一下还砸在汪老师背上,琅华砸完某个不识相的外人,丁点不心疼她那大几十万的包,干脆扔一边去,冲一个姓的本家骂街一般的嘴脸,“她爹妈是孙施惠的岳父母,你是谁!”   “是当真觉得我爸死了,这里就没人了是吧!”   作者有话说:   顺利的话,还有一章正文完结,或者两章(取决于我的啰嗦长短。)   实在不行攒攒一起看啊。   -   前面评论区回复过,之前的故事正文算完结,但这篇整体的结束点放在番外里啊,橙黄橘绿时停在番外里。   以上,感谢~ 第83章 点点星(30)   琅华还是老样子, 风风火火,色厉内荏。   她自觉不是替谁出头,而是见不得这个家要变天。   她甚至记不得三房家的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才要喝一声,叫他滚的。   孙开祥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只翕动了唇边, 对着汪盐,却是喊的施惠的名字。   汪盐以为爷爷要找孙施惠,掉头问阿秋, 联系上施惠了吗?   阿秋道,打到他秘书那里, 说是不在公司,陪齐主任视察工地去了。   汪盐要再给孙津明打。   床上的人沉疴般地重嘶了口气,已经几日吃不进去任何东西的他,生生把汪盐的手捏得指骨泛白。孙开祥盯着那藏青的承尘,混沌许久,才朝盐盐吩咐:见,何……   汪盐下意识明白了,一扭头,琅华一身青衣地立在床边, 汪盐只得朝她求助, “爷爷要见何宝生。”   *   快到黄昏西沉时, 前院泊车处, 等到了孙施惠进门。   家里跌跌绊绊的事, 某人已经身心俱疲。再听闻三房家出了事故, 贸贸然闯门也要见爷爷的架势。   孙施惠从车里下来,三房的明春扑一般地截住施惠,求他无论如何救救他父亲。   盛夏炎炎,一手的汗与灰,揪在施惠的衬衫袖口上,五指斑斑的印。   孙施惠再听清明春口里草草头尾的始末,货船码头卸货靠岸的时候,船舵失了控制,撞到临船上,对面船上随货出行的家属,没了性命。   施惠冷漠地往宅子内院走,游廊下,他再隔岸观火不过的冷酷,问,“你爸喝酒了吗?”   后头追随脚步的人顾而不答。   前头的人一手摘了领带,头也不回,再问一遍,“喝酒了没有?”   明春脚步一滞,随后几步的孙津明也跟着停了下来。   自顾自往前去的孙施惠不管他们,存疑且保守的袖手旁观,“喝酒的事故,就给我他妈滚蛋。意外事故,自有保险公司去追责,鉴定以及赔偿。”   孙明春想着端午家宴上,施惠还一家子和气团团的眉眼,如今,摊上事了,求到他了,却袖子一甩,骨肉分离的嘴脸了。   “施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他黑不提白不提,只一味求他们这家族里,真正有话语权的人。   “死的是遭难船上的人。”前头的人忽而转身来。   孙施惠说这话时,眼里仿佛冻着冰,冷漠凉薄。   孙明春私心觉得,今天倘若孙开祥还硬朗着,他父亲绝对能逃过一劫。因为那是他同宗的侄子,偏偏到了孙施惠这里,这个人无情无义。   难怪绝父绝母。   “施惠,我爸爸大半辈子老老实实,他开船开车从来没出过差错,这一回是一时糊涂,他只是搭了把手……你就看在他和你父亲同宗同源的份上,也要救救我们。”   有人依旧不为所动,镇静过了头,才显得如此不近人情,草木一般的模样,他试着朝他的堂兄弟踱一步回头,“如何救,你告诉我?”   明春那些打点关系的念头泛到嘴边,却始终不敢正式张口。   孙施惠这样狡诈精明的人,如何不能洞察这些世故,他徒劳地笑一声,“别说你们和我父亲只是堂兄弟,就是嫡嫡亲亲的一母同胞,你信不信,我也难营救。”   他不怕把话给他们说明白,“你们还担不上我费那样的周折和人情,话又说回来,真真需要我动用根底上人脉的,也舍不得我涉这样的险。听懂了吗?”   孙施惠言尽于此的样子,招呼津明,帮他送客。   明春比施惠大不了几岁,家里突逢这样的事故,父亲再怎么糊涂,终究是家里的顶梁柱。父母如山如海,丁点不为过的比喻,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且央告无门才来求施惠的。   他一个下午给这位少爷公子哥打电话都没接,闯进孙家来,这里里外外又全换了血一样,无人理会他这一茬。   咬紧牙关的明春只觉得这一家子无情极了,他孙施惠有什么了不起,不是他爷爷挣下这偌大的家业,有他充什么头脸的时候。不是他顶着个野种的身份进门,能继承到这一切。   比来比去,同人不同命罢了。   孙开祥从前都没把这一门的亲戚撇开,倒是他这野种的孙子,等着老头咽气,要另起炉灶了。   一直观战旁听的孙津明瞥一眼施惠,他知道,这些天二叔一天重过一天,里里外外的事,施惠的心情好不到哪里去。   外头公务、应酬雷打不动的迎来送往,甚至装孙子;   回到家,更是片刻的气也喘不匀。   本家房头这些事,从前求到孙开祥这里,二叔都是能帮就帮,能借就借,却从来不叫施惠沾手,必要的时候都是知会津明去办。   今天这事,津明听得悬浮,但忖施惠的眉眼,他经前面在琅华店里这一役算是摸明白孙施惠的性子了,嘴金刚心菩萨,哪怕是把人打发了,平下这口气,终究还是会找人帮着过问的。   于是津明试着出口,劝明春,“我先送你出去。”   明春忌惮施惠,却哪里把个拖油瓶进孙家门的孙津明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孙津明不过是个狗腿子,一辈子趴伏在二房祖孙脚跟前罢了。津明手才搀到明春的臂膀,就被他甩开了,穷途末路,他求不到索性什么脸面也不顾了,骂孙津明,“你凭什么送我出去。你是什么东西!”   “他孙施惠到底是认祖归宗,你有什么。人家的妈千人骑万人跨,但到底给孙家留了个真种,你不过是你妈带进门的便宜货,到头来,偏你出人头地了。真是人同人玩,狗同狗好……”   孙津明听着这无名之火的话,不怒反笑,笑到最后阴冷极了。   他沉静的性格做不来什么出格的事,倒是孙施惠听到了,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折回头,一把薅在明春的领口上,津明以为他要打人呢,却不是。   只见孙施惠揪着人,嘴里冷笑,“你不是要见爷爷嘛,走,我给你去见,让爷爷看看他这些年吃斋念佛地都喂了些什么货色!”   这头,院子里才稍微消停下来,忽而,门口一阵脚步声。   一家子守在厅里吃夜饭的档口,孙施惠就差提刀在手上了,他阴沉的脸,手里揪着明春,大步往里来,孙津明跟在后头不劝也不拉。   跨过门槛,他只提溜着人,欲往爷爷卧房去。   汪盐扔了手里的筷子,警铃大作般地喊他,“孙施惠,你要干嘛?”   进来的人也不听,只朝他手里的人招呼,“都他妈要我顾你顾他的,谁来顾顾我一回,啊!”   “你们眼里但凡有个生死敬畏,也不会我这一大家子孤儿寡母的扔在家里,你们敢来闯门的。”   “怎么,你老子犯了事,哪条法哪条律规定我们要管你们!”   “我他妈今天告诉你们,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道理。”   “别遇到难处了,就是同宗同源。我父亲死了这些年,也没见你们哪个跑来给爷爷当孝子贤孙的,他横下来,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几个清明七月半的还记着去给他烧纸磕头的。”   杀红眼的人一身隐忍血性,汪盐拦也拦不住,只拿身子挡在他怀里,恨不得跳脚地求他,“你疯了嘛,你这样进去,就是要爷爷的命!”   那头,圆桌边的汪敏行也拍筷子下来,断喝一声,“施惠,你昏头了你!”   下午明春来闹这一出,汪盐就作主叫阿秋把几个房头的本家一并喊过来,一来都趁空见见爷爷的面,二来,三房的事体,能帮就帮,不能帮也只能份内的关怀。   眼下,本家几个合力才劝下了隐忍发作的施惠。   汪敏行当即过来,打开了施惠揪着人的手,再朝津明示意,快些打发了。   卧房那头,已经听到了些动静,富芸芸出来问,这是怎么了。爷爷要见施惠呢。   汪敏行这才叫施惠去洗把脸,“你冷静好了再进去。听到了没!”   孙施惠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上二楼洗手间去洗脸,再下来的时候,才换了个颜色,目不侧视,径直挑帘进爷爷卧房了。   孙开祥这一会儿清醒了些,只问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施惠坐在边上,盯着床上一隅的楠木雕花出神,片刻,溃散些目光,却没有瞒爷爷,说三房出了些事故,怕不是意外。   孙开祥听后咳了咳,富芸芸要给他动动身后的靠枕,他也摆手说不要。   外头,汪盐送茶进来。是拿冰冷萃的,递给孙施惠,他不想喝,汪盐却执意,执意要他解解渴,也冷静冷静。   床畔的人端起茶杯来,孙开祥才寂寂道:“天灾我都逃不过,更遑论他们这些作死的人祸。由他们去吧。”   孙施惠两口灌下冷茶,眼里心里都不能再沉静了,把杯子递还给汪盐,偏头朝爷爷,“这么多年,您总算清醒了。”   汪盐小心翼翼拿手肘推一下他。   孙开祥却看到了猫猫这女儿家的小心思,面上艰难地朝他们一笑,没有回答施惠这一句,却格外关照了题外话,“你这辈子,失多少也得多少。施惠,你要珍惜,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岳父,是要比什么遗产都矜贵的。”   老爷子陡然间提到了去了的金锡。   提到了那些年,他百般对这个儿子不满意,软弱,优柔,顾不到他是个男儿的自觉、担当,那个年代,二十三四岁,一心全没父亲没家业,只想着他那些虚无缥缈的艺术与享乐。   他不是沉迷那些放纵里,不会去风月场所,也不会流连在个婊/子身上。   孙开祥即便到如今,也终究没有改口改观。他阴郁枯槁的颜色,正经朝施惠,“哪怕那个人是你的生母,我也痛恨极了她。施惠,伤疤不在你脖颈上,你还不晓得疼,等哪天你有儿有女了,你就会明白,你满心满意寄托的儿子,全不是你期冀的样子,他挑不起你的担子,反而哪怕那样死了,也来诛你的心。”   当年,孙开祥还没从儿子意外空难里回过神,就被那个女人上门的消息狠狠折辱到了。   终究心灰意冷的人没有愿意和那个野路子女人谈交易,孙开祥从头至尾甚至没见过对方一眼。   他更不稀罕有这种女人一半血缘的孙儿。   直到那个孩子灵气逼人地出现在舞台上,那时候的施惠,当真和小时候的金锡如一个模子扒下来的。   孙开祥问他,叫什么名字。   施惠,谢谢惠顾的惠。   他再问孩子,谁教你这么说的?   孩子答:妈妈。   孙开祥那一刻才认命了,认一切天灾的命,认妻离子散的命,认被这些蝇营狗苟算计的命。   那就请老天爷看在他认了这么多命的份上,也绕他一回不认命罢。   他赤手空拳挣到的基业,不想就这么毁掉,或者到老了再散去千金,他没这么伟大。   不到半年的工夫,他把这个孩子接回了孙家。   这中间多少波折波澜,他才把这猴头般的孩儿驯服了。   事到如今,“施惠,我叫你跟着姓孙,有多难啊。这其中,怕只有咱们爷孙俩清楚了。”   一辈子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今天,头一回朝施惠低头,“这些年来,我顾那些本家,就是在做功德罢了,施惠,我前头那些年,怕就是造孽多了,才叫你奶奶走了,爸爸亡了。”   孙开祥艰难地说了这许多话,床畔的孙施惠都久久没应答,他一只手去撩边上几案上破冰开来的水,由着自己的手浸在冰水里,不多时,再听到爷爷开口,“我晓得你去找过你生母。”   站在一边的汪盐都跟着吃惊了下,倒是孙施惠镇定从容。像是无所谓爷爷知道,又或者了然他历来的行径,都瞒不过爷爷。   那个女人从孙家要了一套房子的钱和长女择校上学的名额。却没有因此翻身。   吃喝/嫖/赌的人,是戒不掉骨子里的糜烂的。   那些钱没多长时间就被施媛挥霍掉了,还被她后来认识的男人骗去一部分。她只得重操旧业,女儿上学也不理想。直到有一年,生了场重病,母女俩这才回了镇江原籍。   拿着最后一些体己钱,开了一家面店。生活不富余,但温饱能挡,风雨能宿了。   施惠二十岁那年,她托人从镇江捎来一个金戒指。   书信被孙开祥烧了,但是上头的话,他还替施惠记着:   老家二十岁的孩子都是个大日子,我也只能这点能力了,求您转交给他。   实在不行,把这金子融了,化在别的上头也可以。   您放心,这些金子干干净净。   孙开祥要富芸芸去拿那金裹匣子,一堆金玉里,翻出了个最不值一名的圈戒,戒身里头镌刻着一个不算文雅笔触的惠字。   富芸芸递过来,惠字本人却迟迟不接手,汪盐看着都替他难过,她干脆替他伸手了,赤金捏在指间,比千斤重。   孙开祥看施惠始终阴霾着脸,他再继续道:“收了你生母的戒指,但我没有后续往还给她,一来怕她喋喋不休,二来,穷病难医。告诉你这些,也是想朝你有个交代,施惠,我闭眼后,你如何再去弥补你母亲,那是你的权利和孝道了。”   孙施惠没正视爷爷,却脱口问他,“您就这么生怕我回头找她们是吧?”   室内昏惨惨的暗与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守在床榻边的孝子贤孙何尝不是,孙施惠苦笑再苦笑,他告诉爷爷,“不会了,您放心吧。我在我岳父那里领悟一个道理,父与子得有缘分,双方都是,哪一方缺这点缘,都无济于事。”   “我七岁头一天,您和她一齐决定了我的命运开始,我就注定回不去了。不然,不会那样偷跑出去,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回家的路。”   “爷爷,我哪怕回头找她们,有与我是孙施惠有什么冲突呢?”说到底,不过都是他们私欲太重的缘故。   其实没了金锡,还有琅华。可是爷爷看琅华太不成器,又死心眼地觉得哪怕琅华成家生个孩子,也不是正经的孙儿。   所以,他宁愿由着幺女任性妄为。这些年,无底洞地填女儿,只要她乖乖地,别出格就好。   至于施惠,一个继承人,一个管家者,儿女情长的那些,只会消磨意志。   他要做好的,是方方面面的决策,弥补他父亲的那些不足。   高处不胜寒,高处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比肩。   “可是高处没个人常伴常醒,才会跌下去,粉身碎骨。”   孙施惠一面苦叹,一面置喙爷爷,“这些年,比起您对我的冷落与苛刻,我反倒是觉得琅华更不值。”   “你会善待你的姑姑的。”孙开祥说得是陈述,笃定。   孙施惠把那只手从冷水里提溜出来,接富芸芸递过来的一块毛巾揩手。走到这一步了,他也无所谓面子架子了,点头应允下来,“当然。她是我父亲的胞妹,再作妖作死,终归和我一个姓。我不善待她,我的面子要往哪搁呢。”   床榻上的人,不禁艰难地点点头。趁着他清醒,想要喊琅华一并过来交代些什么。   于是床边的人回头,才发现琅华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门帘边了。   孙开祥看到了他的小女儿,抬抬手,示意琅华过来,喊着她从前还在摇车里的名字,“宝儿。”   他的女儿他知道,根本不是虚与委蛇的料子。   “施惠,我把你姑姑托付给你了,她什么脾性你最清楚。闹破天,也就吃醋拈酸那点子事,她同你别苗头,可是回回哪个在外头说你什么,她都是要和人家吵仗的。她就这点城府这点头脑了,怪我,由着她任性了这些年。我也不是不知道,她吃你的醋,觉得我偏袒了你。当着你们的面,我也干脆给你们说开,就当我偏袒孙子吧,因为我指望他替我挑这个担子,指望他接金锡的班,替我顾好虑好我身后的人。”   琅华迟迟没有过来,加上孙开祥强济精神说了这好一番话,这才咳嗽掩不住了,身子骨一倒塌,翻伏在床边,要呕什么的样子。   孙施惠连忙去扶爷爷,把人扶住躺平的时候,才摸到爷爷呕秽物里的血。   琅华看到那一滩污渍里的红,这才崩溃地跑过来,跌在床榻板上,膝行了好几步,去握孙开祥的手,再任性再妄为的人,在父亲边上,终究是个孩子,她一面热泪,一面急急地唤着,“爸爸,爸爸……”   孙施惠要汪盐去喊周主任,外头人闻声也都要急急进来。   孙津明率先进房的。他十来岁就得孙开祥的济益,算是养子也不过分,他感怀二叔的襄助,陡然闻到动静,再沉稳的人也不禁跟着破防,连连喊了二叔好几声。   房里挤满了脚步,周主任不肯这么多人在里头,要施惠驱散开。   床边伏身哭的琅华又死活不肯松手。施惠与姑姑同檐这些年,从来没见她这样过,也跟着不忍起来,不禁轻声来摘她的手,喊她,“琅华,不要任性,先让爷爷给周主任瞧瞧。”   伏在父亲身边的琅华,不知怎地,急火攻心一般地晕厥过去。   孙施惠忙着要给周主任腾地方,无暇分顾之际,赶忙捞起琅华的脸,再朝边上的孙津明示意时,后者站在二叔床边,却踟蹰,没有上前。   众目睽睽,他不想也不敢。   几秒钟的忌惮,孙施惠终究目光冷下来,随他去,也不假手于人了。   他打横抱起琅华,驱着一行人往外去。   也抱着姑姑到外头透口气。 第84章 点点星(31)   挨得近的缘故, 孙施惠才感觉到他臂弯里的人浑身滚烫,呼吸都是热的。   那头,汪盐喊了周主任, 又脚步不停地要阿秋去打点爷爷身后事的那些细节,她直觉不好,前几天已经听阿秋念叨那些老旧礼了,最后那一程, 穿孝衣要趁着人还活着。   汪盐出来短暂透了这么一口气, 已经要扎到爸爸怀里哭了。人生为什么非得有生老病死。   她还没转得回来神呢,卧房那头,孙施惠抱着琅华出来。   汪盐连忙迎上去, 孙施惠长话短说的样子,“给她找点糖水喝一下。”   他再要喊老姚来, 说送医院,“姑姑好像在发烧。”   这些年,姑侄俩都不对付。孙施惠进孙家二十年,他正经喊琅华姑姑没几回,今晚是板上钉钉的口吻。   汪盐等着他把琅华搁放在外面的圈椅上,伸手去探琅华额温,很烫。该是她下午回来那阵已经在烧了。   汪盐却没响应孙施惠的送医院,她颤栗精神地看他一眼,二人在外人眼里, 就是夫妻商议事情的悄声。汪盐建议, “爷爷这里说不准的事, 你现在要送琅华去医院, 她没准……”   “好。”孙施惠也回过神来, 他握握汪盐的手, “那……”   “等周主任看一下。”   那头,汪敏行过来,支援施惠的样子,要他进去料理爷爷。随即,汪老师把一个玻璃茶杯递给妻子,伸手来抱琅华,说靠在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像样子。   汪敏行要抱琅华回她院里去。   一行人闹哄哄里各司其职。孙津明从卧房里挑帘出来时,汪老师同师母已经先把琅华送回去歇息了。   孙施惠与帘下的人打了个照面,二人相约无话。   交错的那一秒,孙津明反而先沉不住气了,“她怎么样了?”   孙施惠早先就说过,要汪盐不要乱点鸳鸯谱,但今天,跟鸳鸯扯不上什么关系。他高津明一头,往房里去的那一秒,冷冷发落津明,“爷爷说得对,琅华能看上什么人,全是轻骨头的主。”   津明冷笑,难隐忍地发作了句,“孙施惠,这很不像你。”   “彼此彼此。今天没有琅华没有孙开祥的千金,有的不过是一个在父亲床前哭到上不来气的孤女。孙津明,你去看看我岳父,今天抱一个女人,回去会不会被我岳母打死。”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些。而这过分的小心反而曝露了自己。孙施惠显然没心情和他掰扯这些了。径直往房里去。   周主任陈言不大好,要施惠开始准备后事吧。   老爷子先前那一阵精神,也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回光返照了。   这一夜,孙施惠突然解了门禁一般的,由着陆陆续续的本家上门来,也不避讳人多口杂的可能携带病菌。   一一看过爷爷最后一面。   琅华歇了一个小时,才苏醒过来。原来是她这些天,腰背上长了个疱疹。   周主任给了推了针退烧针,但腰上那疱疹得去医院正经用药。   汪盐看过,光肉眼看,就知道里头蛰着多少炎症和脓。那疱疹不到疖拱头了,且不会好。只能生挨着,旁观者看着都觉得心疼。   富芸芸看着琅华还穿着那束腰的长裙,连忙小心翼翼地建议她,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要她还是换掉吧,换套宽松些的。   琅华在厅里一隅的圈椅上落寞坐了许久,才起身像是要回去的样子。汪盐要过来搭她一把,她没要。倒是富芸芸走过来,老母亲眼忍热泪,依旧谨言慎行的口吻朝自己的闺女,“我陪她去。”   回到房里,富芸芸坚持要琅华撩起来给她看看。   看到那一块拱得老高且红成一片的疱疹,富芸芸像是长在自己身上似的,哭得难以自抑。说这块疼处,也说这些年,“都怪我,怪我,琅华,当年我就该执意带你走。也许我们娘俩走了,你爸爸也就死心再成家去了,他也不会盯着我的一双儿女,金锡也不会死,他更不会因为死盯着一个孙子而冷落了你。”   “走哪里去,”琅华当着母亲的面,脱掉裙子,如襁褓里的孩子一样,毫无羞耻心,再去翻宽松的恤衫来套,“你不了解我,我过不惯你的那些精神文明日子的。”   富芸芸原本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的,想告诉她,我生你并非我的本意。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生者都快逝了,她没什么放不下了。她不能由着自己的女儿最后那一点骄傲都丢掉了。   半明半昧的房里,琅华一阵窸窣换衣后,扭头来,母女俩彼此看不清对面形容,她问母亲,“你觉得爸爸后来一直没续娶是因为我或者阿哥?”   “……”   “不。他是除了你,再不高兴和别的女人论夫妻了。”   那么,这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   琅华搞不清爽,她这辈子都搞不清爽的。她被爸爸惯坏了,永远不习惯安心待在一个男人身边,当他的陪衬或者副角。   “那天你和爸爸,施惠和汪盐,一起坐在早饭桌上。我真是恶心透了。”   “好像兜兜转转,我永远是那个多余的。”   富芸芸哭得拿手拂泪,片刻,别开些脸,朝一处阴暗里道自己的真心话:   “琅华,这些年,我在外头教各色各样的学生。碰到漂亮的,无论哪个年纪,我都会想到你,我想你应该比她们过得更恣意。   可是回来一看,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的女儿比谁都糊涂。或者,她这些年就没有长大。   我和你爸爸聊过,他有逃脱不掉的责任,我也有。可是,琅华,哪怕你不认我,一时一刻都没认过都不要紧,你过清醒过通透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当年,你爸爸把施惠找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成年了,你要把自己立起来,凭着孙家的基础,是件多难的事吗?”   “你爸爸骨子里奉行男权,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局限性是不可能的。他没了金锡,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可是,他这么多年浮浮沉沉,你说如果全是投机和侥幸,那是不存在的。他自己立业出来的人,最最信奉的就是能力和魄力,你觉得他偏袒了施惠,那么怎么不想想,施惠做不到他要的那样,他又怎么甘心把这一切交给他。换句话说,琅华,这些年,你当真愿意学着施惠那样把那担子挑起来,你爸爸就真的不长眼吗?”   “华儿,你不能要求你爸爸一碗水端平要求你爸爸男女平等,却只是嘴上工夫。”   “我知道说这些,很讨你嫌。可是我还是要忠言逆耳一次,因为等你爸爸去了,我怕这样平心静气和你对话的机会就没了。琅华,我得到你爸爸重病的消息,之所以想回来这一程,也是想看看你。”   “你说不想给男人当陪衬,这些凭着你现在拥有的都可以做到。退一万步说,我当时都可以做到,你更能。所以,华儿,你明白了吗?无论什么世道,叫我们立得住的,只有自己。”   也只有立住自己,才得清醒和规则之下相对的自由。   富芸芸道完这些,琅华在那头,良久的沉默。   还是周主任带教的学生过来给她吊点滴才暂时打断了母女的交心。   *   晚上十一点多,白日的酷暑散去些。   孙开祥院子多日不开的中央空调重新启动了,因为几个相较有经验的,都在跟施惠进言:老爷子逃不过今晚了。   阿秋再三征询施惠的意思,才看到他微微颔首点头了。   室内逐渐弥散开冷气,拔步床上一对福寿双全的老人在帮孙开祥脱衣擦身子,一件件换上早先预备好的寿衣。   房里悉数屏退旁人,只得孙施惠一个。   他站在南窗下,一隅月色捎进来,光影交错,他头颅的影子在那青砖上来回折返。   缠绵病榻的人,即便只有一把骨头了,想要他配合着穿衣,也实在艰难。   孙施惠饶是看床上这些他不大认同的旧礼,头目森然,依旧走过去了,想搭把手,边上的阿秋拦住他,说本家不要碰。爷爷之所以坚持要这套旧礼,也是想着后辈子孙昌盛。   孙施惠陡然再回头去,迎面朝着窗外夜色朦胧。   他不能抽烟,只把手里的火机开开合合,弄出规律的动静。   不多时,后头喊好了。   孙施惠再折回去,爷爷一通折腾,气息更弱了些。他伏到他气息边,也听不大分清爷爷到底要什么。   正巧孙津明连夜出去拿回来先前送修的那对金表。   送到二叔跟前,孙开祥才勉强醒豁开些眼,摩挲着这对金表,示意施惠,“我同芸芸的,一切首饰相关,都留给……琅华。”   孙施惠痛快应首。   “遗嘱,何宝生自会找你们过去的。”说着,孙开祥投一眼身边的津明,他关照津明一并过去。   孙津明伏下身来,喊二叔。孙施惠冷眼旁观,要给津明让位置时,爷爷又死命攥住他的手。   那股力道,攒了几下,忽而逐渐松散起来。   孙施惠直觉不好,脱口就喊外头的汪盐。   那头,琅华的一袋点滴没有打完,听到阿秋急匆匆奔过来。琅华都没等到那个带教学生给她下针,她自己就拔了。   血珠子汩汩往外冒。   富芸芸年纪大了,哪里跟得上琅华的脚步。才相约走了几步,就差点绊跌倒,琅华闻声,回头看她。   富芸芸要她不要管她,“你先去。”   琅华木了木,终究还是折回头来搀母亲了,与其她一个人,她更希望有人和她相约脚步。   她们母女俩到的时候,房里交错站了几行人。   琅华走过去,床上的父亲死死捏着施惠的手,也只得施惠那么近身地守着父亲。   孙开祥已经话不出任何字眼了,只拿浑浊幽弱的目光,记忆般地描摹着他挂碍的人。   他这辈子大概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妻女。   芸芸骄傲了一辈子,最后,她也不稀罕孙开祥为她更改任何遗嘱。   那天,陡然谈起来,二人还像年轻时那样。孙开祥逗她,我该留点什么给你呢?   富芸芸回他,你人都不给我了,我还要你的东西做什呢。   这是年轻时,闺房里的话。   孙开祥哄起妻子来就是,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你不能作主的。   琅华,他只盼着女儿好好的。不能安身立命,那就修个任性恣意也是好的。不然,对不起他当初执意要这个孩子的妄与图。   孱弱即将要熄灭的光,终究还是辗转到了施惠身上。   他拖琅华的手到施惠手背上,不消他开口了,施惠明白爷佚䅿爷的意思。   再次也郑重地答复爷爷,“放心。”   小时候,施惠刚来,满心满意要妈妈要阿姐,吃饭要么把饭含在嘴里,要么吧唧嘴。   孙开祥为此,特地拿那种戒尺打他的手心。   带他出去应酬见长辈,施惠一时失察且失礼,外人的面,他没有喊他爷爷。   孙开祥回来,冷落了他有一个月。   孙施惠那会儿最开心最放下心防的时刻,就是汪家爷爷来做客。带着他们家的小孙女。   每逢,爷爷都是开怀的。   家里饭桌上,也不冷落。   汪盐爱吃什么,爷爷甚至允许她站起来,走动着夹菜。   孙施惠那会儿恨死这个猫猫了。他觉得她在装可爱。   他骂过她,装可爱。   猫猫:我没有。   施惠:你就有。   猫猫牌复读机:我没有!!!   爷爷那会儿看这两个吵嘴,有趣极了,要猫猫就嫁给我们施惠吧。   十岁光景的猫猫当即反口,说不要。   又不知道从那里听来的歪风邪话,说结婚要生小孩的,从咯吱窝里掉出一个小孩来。   孙施惠骂她笨到没救了。只有猪才会相信这些。   ……   爷爷逐渐冰凉的手,万般牵挂着握着他的一双儿女,儿女的儿女,拼着最后流连的心迹,喃喃朝施惠,“第三……遗嘱……遗嘱……”   终究,执迷的人,悟也好不悟也好,他挣不过命运罢。释怀的一口气,喊汪盐过来,孙施惠牵住汪盐的手,再俯身到爷爷耳边,郑重也成全的口吻,“盐盐怀孕了。如果她和老师都不反对的话,孩子会和我一样,姓孙。”   床上的人听去了,久久没掀动目光。一味地看着施惠和猫猫。看到他们一齐地点头,才信去了他们的话。   终究,那一口气,停顿在凌晨过来些。   房里起起伏伏的哭声,孙施惠看腕表,零点过六分。   阿秋擦着泪地安抚施惠,到底爷爷是有福气的。老话里,白事停灵要三天。如果爷爷咽气在零点前,这一天就没了。好在撑到了零点后。这样的白事,就是板板正正的大三朝。   阿秋还在那里絮叨着,孙施惠徒然起身,径直往外头去。   汪盐不让任何人去追他。   直到半个小时后,她在前院的游廊下,看到有人孤身背影地坐在廊沿上。   那摇曳的六角灯笼下,孙施惠脚边七八个烟头。   汪盐挨着他身边,与他错面相坐。   悄然月明里,问他,“哭了吗?”   “嗯。”   “不要紧,月亮不亮,我们都不看不见。”   面朝月亮的人,还要再摸一根烟出来,汪盐不肯,把他烟盒子收了。“够了,你答应我戒烟的。”   “汪盐,恨一个人的一口气没了,原来也这么难受。”   “你不恨爷爷。孙施惠,你甚至还没闹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听她这么说,某人有点不服气,他什么时候都不准她数落她,偏头过来,“就像你闹不明白,什么是疼什么是舒服,对不对?”   “呸。”汪盐轻悄悄地骂了他一声。   对面人即刻来拥住她。“汪盐,爷爷真的走了吗?”   温柔的人,里子里无比坚韧。她伸手在他后背上抚了抚,与他一起接受现实,“是的。孙施惠,你只得再歇一刻钟,还有好几天的迎来送往等着你忙。”   “我说我累得不行,你会不会笑话我?”   怀里的人摇摇头。他不禁更拥紧她一些。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朝他低头,可是,汪盐,他握着我的手时,我头皮在发麻。”   “就像你说的,我不那么做,会后悔的。”   他在说,那个不存在的孩子。   “嗯,世上最不需要推敲的就是不后悔。”   孙施惠松开拥抱,来勾她的下巴,借着月色看清她,他心里才安静些。   他们在这宅子里认识二十年。   从爷爷起,到今晚,爷爷去了。   “汪盐、”   “嗯。”   “我不想你离开我。”   “好。”汪盐满口应答他。   随即,月下交错相拥的人影,耳鬓厮磨里,分不清谁的眼泪染到谁。   孙施惠再扶住怀里人的脸,补充道:   “从很久以前开始。”   从她来这里,说她路痴,认不得路开始。   汪盐那会儿怪这座宅子太大,她不分南北了都。   爷爷打趣地教猫猫,早上来,有太阳的是东边;下午来,有太阳的是西边。   猫猫顶真:那阴天、下雨和晚上呢?   孙施惠那会儿嘴硬且讥讽:你可以不来!   不来最省事,这样太阳在哪,管它是阴天、下雨还是晚上,都不比为路痴发愁了。   汪盐那一次气得好长时间没有来。   孙施惠也跟着生气了好久,怪江南的天气真乌糟。   他希望天天天晴。这样,就可以除去阴天、下雨和晚上。   “真的?”   “嗯?”   汪盐抬头问他,“你说的除去阴天、下雨和晚上。”   “当然。以我的名字起誓。”   暂时逃离人生大事,离群索居的两个人,坐在月明里,数着表盘上的时间倒计时。   施惠问,“还有多长时间要回去?”   猫猫答,“允许你再抽一支烟的工夫。”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一个小言故事,正文定在这里收梢,算是作者头铁吧。   但是,人生里,有相聚就会有别离,有爱情就会有惆怅,有得意就会有失意。   同样,有生机也有停笔的死亡。   而人生大事里,从来只有生老病死,却没有爱情的。   私心觉得,爱情修炼到最后,要么夭折,要么一起发展到进入人生大事阶段。   所以,这个故事连贯的正文线停在这里。   后续番外,算是休整好的补充也算是特别集。(番外歇几天再更新啊,请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