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鹅》   作者:小红杏   简介:   高一期末,就连深度颜控班主任,也终于忍无可忍扬卷子痛骂:“余葵,你但凡把满分的脸蛋匀十分给脑子,也不至于才考出这点分数!”   余葵被同桌推醒,睡眼惺忪,深感愧疚:   “老师,这件事但凡有得商量,不用你说,我都想平均分。”   做了十六年垫底校花,余葵连出生都是整个产房哭声最微弱的差生。直到偷偷喜欢上时景那天起,她才信了爸爸从小到大骗她那句话——   我家余葵不是不够聪明,只是还没开窍。   月考结束,余葵沮丧地给她爸发信息。   “爸爸,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   “乖女,不管你考第几名,爸爸都永远爱你。”   见余葵半晌未应,余爸又问:“你讨厌哪种人?”   余葵沉痛:“聪明还上进的人。”   清华女寝夜谈,高中的暗恋中止在哪一刻。   余葵含泪参与讨论:   “为他上清华,结果他没来。   千里迢迢去告白,竟然目睹他跟女友接吻。   窥屏情敌微博,被他俩同居的恩爱日常秀到吐血。”   众室友:……姐妹实惨。   时景风评被害:不是的!我没有!别瞎说!   故事在他这儿,是余葵口中截然相反的版本。   ——   【假咸鱼·真上进·野心家余葵×人前白天鹅·人后真舔狗·学神时景】   本文又名《如何让暗恋的人向我表白》   1.主校园23,成长文。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葵,时景┃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如何让暗恋的人向我表白   立意:你改写我亏厌的人生,识破也攥紧我谦卑的灵魂 第1章 藏月亮   “早上好,Kerry。”   “Kerry,早!”   余葵迈入电梯时,轿厢里已经挤满同事。   替她留门的是两个女孩,注意到余葵右肩挂了通勤包、抬手够不到楼层,立刻又帮忙接过工作证贴近读磁区域。   滴声过后,24层按钮应声亮起。   余葵收回工牌致谢。   总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过于炽热兴奋,又实在记不起两张陌生面孔在哪儿见过,抬头撇了一眼她俩胸前的工作证才恍然,“我们部门的实习生?”   “对的对的!”   女孩显得受宠若惊,另一人也笑道,“Kerry您还是我校招的面试官,当时在所有考官里,您给我打了最高分。”   余葵上周去总部开会,错过了新人报到。   听完提醒,仍旧印象模糊,因为在去年秋招环节,首次作为考官出席的她评分宽松,给很多人都打了最高分。   啥也不记得,但她还是镇定自若点头鼓励新人,“工作加油!”   电梯稳步上行,余葵低头处理短信。   女孩们借着镜面反光,偷偷打量上司。   短发,白毛衣别进长裙、球鞋,右肩挂包,左手臂弯搭了件大衣,浑身没有任何装点。   清爽朴素,温和沉静。   工作一周,她们头回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公司最年轻的主美。   虽然知道Kerry年轻,但再见面,仍忍不住感慨她嫩得惊人。   电梯抵达24楼,余葵疾步进入会议室。   周一例会,下属已经聚齐。   她把通勤包随手扔在长桌一端,点击墙面会议触摸大屏,打开文件,直接进入主题。   “时间来不及了,就简单说几点,第一,大家都知道吧,运营那边上周给出反馈,不满意目前的技能玩法包装,例会结束后建模组长留下来,我们沟通一下修改方向。第二,雪神立绘大的方向已经敲定了,但角色特质还有待细化。第三,距离新模式更新只剩十五个小时,目前交上来的宣传图我是无论如何没办法接受的,游戏更新之前,我希望B组拿出能够打动玩家的作品。”   周一清早迎面暴击,余葵讲话语气平和,但内容锋锐,被点到的员工们只觉得头秃。   余葵自己也很头秃,会议结束又和市场部扯皮,等回到办公室,一上午已经过去了。   累到精疲力竭,她连午饭也懒得吃,门一关,就把大衣扔到桌面,肩膀下垂、背脊坍塌,气质从沉着干练到松弛懒散一秒钟无缝衔接,瘫进办公椅刷手机。   微博热榜十条里有六条在庆祝祖国航天事业蓬勃发展,运载火箭又一次发射圆满成功,   好消息。   就是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兴致缺缺百无聊赖往下滑,易冰的越洋电话就在这时候打来。   易冰是她高一同桌,在美读硕,两人都忙,已经好几周没空聊天了,才接通,对面着急忙慌问她:“余葵,看热搜没?”   “正看呢,我追更了两年的漫画阑尾了,工作室在评论区和读者打架哈哈哈……”   电话那边半信半疑确认:“你真的都不在意了吗?亏我还担心你,第一时间就给你打电话。”   余葵很感动:“冰冰,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对啊,我现在心情差得午饭都吃不下,工作烦也就算了,那个漫画工作室就离谱,我连pick的妹妹出道失败都没花钱打榜,省吃俭用起码从买房首付基金里挪用了起码三千块打赏他们,他们却用烂尾辜负我……”   易冰终于放下心。   “我以为你再看到时景的消息,多少会有点难受惆怅呢,你没事啊,那就好。”   谁的消息?   电光火石间,余葵大脑有一瞬宕机。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聊的内容从开始就不在一个频道。   打开免提把手机扔到一边,快速点开微博,从吃瓜小号切换上大号。   网络爆卡延迟了好久,界面才刷新出来。   右上角鲜红的未读消息数直接把她当场震住。   余葵偶尔在微博上传一些稿件和随手涂鸦,大学四年攒了四十多万粉,互关列表里除了同学就是朋友,几乎没有同行,入职后因为工作太忙,作品不大常更新,这种粉丝暴涨的阵仗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小泡泡泡:太太,男神身边站的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还有没有其他照片,球球了,交出来给大伙儿舔舔屏,好人一生平安!(1003赞)   Coco家的天真晴:破案了,小葵能跟这样的神仙兵哥出现在同一本招生宣传册上,应该也是学霸,不愧是我关注的大触。(998赞)   苏苏心糖麻花:纯城附中!痛枯,怪我当年差1分,没能跟传奇帅哥成为校友,是我不配拥有幸福。(865赞)   ……   是的。   二十五岁的时景,国防科大本硕,现役军人,因为读博期间跟随导师团队参与了卫星发射,在今天的晨间央视新闻里露脸几秒钟,时隔多年,颜值天菜的容貌不减半分,以至于网友们仅在直播的群采镜头中惊鸿一瞥,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的生平挖出来。   热搜词条置顶微博里,不知道是哪位早起的附中校友,贡献了自己Q.Q空间保存的男神陈年旧照,还顺手@了她,余葵信息栏里大多数未读显示,就是这群迷妹顺着@链接传送过来的。   这张照片是她和时景唯一的合影,当年为纯城附中招生宣传手册拍摄的内页。   那会刚升高三,因为原定女生去参加省里的竞赛了,才被她蹭到跟校草c位合照的机会。   哪怕脑洞大开如余葵,也没想到,一张她曾经以为只有自己记得的幸运合照,同时被别人珍藏着,时隔七年上传到互联网,还能引发网友热议。   “我忽然觉得,时景的人生简直是偶像剧级别的走向,那么多次同学聚会邀请他,他从不参加,直接让老同学在央视新闻里见。”   听着易冰叹气,余葵也想感慨人类参差。   她从未怀疑,像时景这样的人,是无法低调的。旁的不论,就说他当年刚转学来附中,迷妹们短短两周就成立了线上后援团。   在充斥着骂战和对立、用户群体复杂到可以用于研究人类多样性的微博,此刻词条里却清一色彩虹屁,安静和谐到余葵看了都叹为观止的地步,她险些要以为自己梦回2013年时景的个人贴吧。   指尖轻触照片。   校友发出来的照片是翻拍的印刷内页,早年手机像素有限,角度也有问题,稍一放大,女孩的脸蛋立刻畸变得不忍直视,缩小再瞧,整个人又冒着股羞腆的傻气。   眼前一黑。   余葵恨不能把当年问易冰借的新款索尼2430万像素拍那张正面高清电子版拿来替换流传,直待到图片右滑,看清隔壁那张脸,来势汹汹的羞恼才又憋屈地熄了火。   唉!   怪不了相机,还是人的问题,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二十五岁的余葵,还是无车无房的京漂社畜,疫情阴影笼罩下,游戏行业也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寒冬,她兢兢业业996,熬夜又脱发,只为给房子首付添砖加瓦。   和时景的超脱相比,她仍然被困于物质层面的追求中。   辛苦挣扎的终点,仅仅是他的起点。   助理从公司食堂回来,给赶工的团队带了盒饭。   余葵掰扯筷子随便扒拉两口,去茶水间泡咖啡,大家正趁吃饭的空闲放松笑闹,不知他们聊到什么八卦,组里的资深美术指导突然回头,“Kerry,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好想问你。”   “你说。”   余葵低头接热水,心不在焉。   “小宋总追你那么久,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余葵:“你也看到了,咱们公司的加班频率哪准人恋爱。”   “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工作再忙,挤挤总是有的呀,别的部门跟我打听你,我说你是母胎Solo,他们都不信。”   “啥?”有人咂舌。   “Kerry你这种大美女母单,开玩笑的吧?”   “上学时候,初中、高中,还有清华那么多男人,就没有过看得上的?”   余葵想了想,“还真有过一个暗恋几年的男生。”   “后来呢?”   “我为他考了清华,结果他去了别的学校。”   大伙来了精神,“你表白没?”   “没,他甚至不知道我喜欢过他。”   “为什么啊?”   众人不解叹气,捶胸顿足,活像他们自己错过了初恋。   游戏公司就这点好,团队年轻,把余葵都逗笑了,“因为那时候我成绩差、内向、自卑,一点也不讨喜。”   “那你现在完全配得上他,可以去扑他了呀。”   大家七嘴八舌给她建议。   余葵曾经是有过这想法的。   大学去找时景,北京到长沙,千里迢迢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   她那时候前所未有的自信,一度觉得时景应该也喜欢她。   只是后来很快证明,暗恋的人碰巧喜欢你,是人生最大的错觉。   对面高楼玻璃反射过来的日光发烫。   女人垂眸看手机,侧脸像素白的生宣,被午间明灭的金影描摹晕染,下属们看不清她眼睛,但莫名觉得这个平日在他们的领域光芒万丈的主美在发怔。   画面平静无波,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众人捕捉不到的视角,余葵浏览的微博评论停在这一行。   八千里路:@葵葵葵花油.女才郎貌,本后援会长宣布,承认你们为官方CP,两位现实要不要考虑下在一起呀(101赞)   小鱼海塘:实名反对!楼上不要随意拉郎配,贴吧铁粉现身说法,时景在高中时期有其他官配哦。(45赞)   时景、时景。   她只在心底无声默念,却像不慎解开了什么可怕的封禁。   那些曾经刻意遗落在时光罅隙中的兵荒马乱、窃喜狂欢如潮水般回涌。十七岁每个心跳与胆怯交织、希望和失落反复的瞬间飞快从眼前掠过。焦灼像一锅浓稠到搅不动的麦芽糖浆,不甘地冒泡翻腾着。   多少年过去,直到这个陌生的时刻降临,她才迟钝发觉,她仍然为旁人随口提到的这个名字心潮起伏。   青春别的记忆大都随着时间推移褪色,唯独关于他的一切。   那个夏天,球鞋、白卫衣,他曾仰头喝下的紫色葡萄味芬达,像在昨天发生一般,崭新得不能更崭新。 第2章 第一个愿望   2013年,秋。   余葵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被火车追赶,沿着铁道枕木夺命狂奔,忽然一脚踩空从高处下坠。   听外婆说,梦见踩空是身体在长个儿,正傻乐,下一秒,小腿抽筋了,尖锐的火车鸣笛把人拽回现实。   从扑面的热浪中醒来,沙丁鱼罐头般的绿皮车厢闷得不透一丝风,空气浑浊,汗意黏稠。   火车即将靠站,狭长的空间内嘈杂声渐涨,气氛躁动。列车员在走道间往返,扯着嗓子喊:“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成都北站,麻烦各位收拾好行李物品……”   她咬牙抻直小腿,摘下耳机,低头看表,慢车晚点了近五个钟头。   幸好,还来得及。   铁轨重重的刹车声中,一天一夜的车程结束,余葵顺着客流被挤下站台。   9月1号是开学的日子,但她揣着学费加存钱罐里的积蓄来成都,不是为了上学,而是为见她三年未谋面的老父亲。   上回见面,她才初二。   余母吝啬地给了父女俩十分钟会面,仅在机场匆匆一瞥,程建国就再次被派往东南亚援建水利工程。座机跨国漫游很贵,多年来,两人所有的交流,仅限于周末从外公那借到手机的一小会儿。   余葵想爸爸,尤其在一礼拜前,床底藏的漫画被发现,所有人冤枉她偷了继父皮夹里的五百块钱之后,就更想了。   乘出租抵达双流机场时候,她手都在抖,不知道是低血糖饿的,还是紧张的。   借了司机手机,删删减减,艰难编辑出一条短信:“爸爸,我是余葵,我来双流机场接你了。”   这趟旅程是她迄今十六岁人生中最大胆的豪赌,如果运气不好…余葵甩头,不愿多想,点击发送消息。   蹲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大屏上刷出航班落地信息。   人群熙攘,余葵生怕认不出她爸,聪明地雇了个接机服务。   壮汉礼宾员把两百块揣兜里,强势挤进接机口前排,浑圆的膀子高举简陋接机牌足比周边高半个身位,牌上是她歪歪扭扭手写的一行——   “热烈欢迎程建国归国!”   “老程,你瞧那块举最高的登机牌,跟你重名诶!”   程建国才出通道,便听同事手肘拐他调侃,他没接茬,盯着开机后收到的陌生短信皱眉。   再走近一些,那同事大惊。   “靠,底下还真贴着你年轻时候的照片!怎么回事,咱们单位有接机服务?”   电光火石的瞬间,程建国脑子一激灵。   掐了电话快步上前,“师傅,是谁雇你来接我的机?”   壮汉狐疑打量:“这你照片?”   “当然!”   壮汉有点不信,跟隔壁嘀咕,“那个妹儿不是讲她老汉儿是个美男子哦……”   东南亚的阳光太毒,人只是晒黑了。但此刻他顾不上解释,“谁雇你接的机,是个小姑娘吗?”   这回,礼宾员迟疑两秒,总算回头呼叫:“幺妹儿,来认下你爹。”   程建国完全怔住了,惊恐顺着他喊话的方向移动视线。   乌泱泱的人群外头,女孩抱着书包坐在墙根角的盆栽边上,身形纤细,胳膊伶仃,面容是大病初愈的苍白,她左手捏着纸擦汗,右手用本子扇风,精致的眉眼半垂,一副病恹恹、生无可恋快要不久于人世的模样,细若游丝的气息,像极了上岸后脱水的鱼。   四目相对。   “……余葵?”   余葵扇风的手定住了,哗地起身,书包滚掉地上,呆呆看男人丢开行李,绕过护栏朝她跑来。   见到父亲之前,余葵其实还有点儿未知的恐慌和害怕。怕他像其他大人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只想让她听话,但当“爸爸”这个词,不再是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而是真切地、生动地站在眼前,她脑子只剩一片空白,喉咙发紧。   声带动了动,半晌只干巴巴挤出一声:“爸爸,你好黑呀。”   千言万语都在听见女儿的声音时,咯噔顺着嗓子咽下肚。   程建国问:“等多久了?”   “发短信时候到的。”   那就是很久了。他略显生硬笨拙地站在原地:“长得真快啊,我的女儿。”   想摸摸她的头,却又因为动作过于生疏而半道缩回了手。   余葵主动把脑袋送到他掌心底下。   “爸爸手脏,刚搬过行李。”   余葵失落点头。   “你一个人怎么来的?”   这题余葵会,来的路上她就组织好语言了。   剪掉来龙去脉,她麻溜叙述了自己怎么从外公电话里偷听到他今天回成都述职,开学当天改道火车站,买票来成都的全过程。   程建国做梦也没料,自己多病细弱的女儿有那么大胆子,奈何人已经在跟前,心惊胆颤到最后,他也只得暂时收起忧虑,像所有父亲那样关心孩子饿不饿。   余葵当然饿了,她晕火车,早上到现在只咽了一个苹果。   程建国心疼又难受,拎起女儿书包,“走,爸爸带你去吃饭。”   孩子前脚迈出去,他跟在后头弯腰捡起她刚刚当扇子和坐垫的两本练习册。   丢三落四的傻孩子。   老父亲满腔爱意第一次给孩子整理书包,感慨她不知学习得多努力,包才能沉成这样。拉链一开,只见一沓整齐的《知音漫客》,一堆苹果,两本孤零零的暑假作业格外多余。   当晚,建院在旗下酒店为一行归国工程师安排接待。   余葵跟着蹭吃蹭喝。   来时为掩人耳目,她是穿着校服出门的,一路再热都没敢脱校服,就怕人看见衬衫上绣的校名猜出她逃学,火车上几度被闷到中暑。   吃饱洗了澡,大人领她在商场买了几套换洗衣物,穿上新买的荷叶边白裙,浑身热出的红疹才算有了消退的迹象。帆布鞋在火车站被人踩得全是大脚印子,也换了新的,旧的就直接扔掉。   见她盯着垃圾桶,程建国安慰:“别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余葵点头。   她才不心疼,那双鞋本来是她妈买给继女谭雅匀的,谭雅匀嫌土,才被拿来给她。   刚洗干净的发尾在夜风中飞扬,随手顺到耳后,偏头便见街边的橱窗映出少女的身形。   纯白裙摆服帖地垂到膝盖,短白袜包裹着细瘦的小腿,在五光十色的夜幕里,精致到有些陌生,触感柔软得像场梦。   余葵喜欢做梦,这夜却翻来覆去不敢合眼,天才亮,就挣扎着起床下楼,争分夺秒联络父女感情。毕竟程建国这次回国只是例行汇报工作,待两天还是要走的。   举手正要叩门,刚好听人在里面讲电话,偷听了两三分钟,少女挤出的笑容回落。   果然!   还是和她妈通电话了,程建国甚至订了她今天回昆明的机票。   最后的幻想破灭,焦虑绝望从她心底烧起一股四处冲撞的无名怒火。   初中班主任曾经评价她胸无大志,是她执教生涯见过最甘于平庸的学生。只有余葵自己明白,她并非真的对什么都不上心,只是失望惯了,觉得反正结局都不会太乐观,干脆装作无所谓,用放弃一切的态度来消解将要面对的困难。   孤注一掷跑到成都,已经让她的勇气告罄了。   九点,程建国推掉工作,送她去机场。   打上车起,余葵就一股子丧气,从头到脚写满抗拒。等柜台值机托运办完,天也塌了。世界没了颜色,她彻底变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   程建国问:“饿吗?”   她摇头。   “汉堡、鸡翅薯条…什么也不想吃?”   余葵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无精打采地耷下去。   程建国叹气:“小葵,你就这么不想回昆明?”   余葵盯着脚尖,没答话。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来,轻声劝,“但你还是个学生,总得回去上学吧。”   语气好像在跟她商量。   余葵不想听,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人飘去。   程建国的脸晒黑了,但丹凤眼很明亮,别人都说余葵一模一样继承了她爸爸年轻时候的美貌,昨天见面时候她有点怀疑,距离这么近去凝视地时候,她信了。   岁月给了他眼角一些褶皱,却还是迷人的。他上学时候是十里八乡第一个大学生,作为他的女儿,余葵上次期末考的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一。   她知道自己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到安检口时,还是不受控地抓住了男人衣角,用尽全部力气开口恳求:“爸爸,带我走吧!去你援建的国家,我到那儿上学也行的。”   程建国诧异:“那边很热,每天都像今天的成都一样热,还有沙包那么大的蚊子……”   “我不怕!”   怕女儿不能想象,他加深描述,“你会晒得像我一样黑,黑的跟煤球一样,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余葵斩钉截铁,“没关系!”   现实不像孩子想象中那样简单,但他看着余葵炽热的眼神,没再往下说。   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孩子受委屈了,天大的委屈。   广播提示登机,他从兜里掏出机票,“咱们先过安检。”   咱们?   余葵傻眼,“你买了两张票!”   “我当然要送你回去。”   希望没有完全被断绝,余葵长舒口气,冰冷沉重的躯体都开始回暖。虽然心里仍旧惴惴不安,但起码有力气拆汉堡盒子了。   夜里没睡好,吃饱喝足登机后,余葵努力撑着上眼皮,始终难抵困意侵袭,脑袋开始小鸡啄米。直到座位前排的安全出口有乘客落座,聊天声音传来,才打起精神瞥了一眼。   那是两个身量高大的北方少年,背影颀长挺拔,像两棵白杨,替空乘往头顶放行李都不必抬高胳膊,手轻轻一推就放稳了。说话也字正腔圆,口音是余葵外婆最喜欢的电视剧《大宅门》里那种标准的北京话。   “……姑父真霸道,他调任叫你也跟到任上,你都高二了,边陲省份什么师资、什么教育条件他不清楚?两个地方高考根本不是一个难度,成绩再好也禁不住这么糟蹋的,太不把你学习当回事儿了,要放我家,一人一票得把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唉,我就想不明白,他不是大钦差嘛,怎么工作凡事都要讲民主,家里还搞一言堂,姑姑就没拦他?”   “拦了,没用。”   回答的声线更低沉平缓,漫不经心,“无所谓了,纯城附中也还行,没你想的那么差。”   纯城附中!   余葵昏昏欲睡的脑袋瞬间清醒。   她万万没想到,这所自己压力大得都快混不下去、只差以头抢地的学校,在别人那儿,也不过换一句“还行”的评价。   “……合着您自己都没意见,就我一人给你抱不平,得,乐意上哪儿上哪儿,咱们擎小十几年一块上学的情分没啦,等这趟飞机落了地,把你送到地方,咱们就此别过。”   穿过座位缝隙,她瞧见靠窗那人摊开杂志翻了几页,偏头叹气,露出侧脸半截优越的下颌线,声音稍显无奈,“哥,你这不平都抱一路了,差不多消停点儿,就一两年时间,大学我还回北京。”   “别啊,在云南上两年,清华稳不稳还不一定,旁的不说,你转去的那所破学校,怎么跟四中比。”   破学校?   哪怕余葵对纯城附中没有什么归属感,这一刻都想捏紧拳头站起来反驳他:我们纯附去年清华北大上了二十来个呢。   遗憾的是,她不仅怂还社恐,最终只默默拿出MP4插线,塞上耳机,拒绝再听此人口出狂言。   下午两点。   飞机落地长水机场,地面小雨。   余葵睡眼惺忪被唤醒,迷迷瞪瞪跟着父亲下飞机出廊桥。   接机司机打来电话,程建国站在行李转盘处接听。车已经候在机场外边,只等他们取完行李就走。   远远瞧见传送带出现自己的黑色双肩包,余葵忙不迭抬手示意,程建国眼疾手快拎下来,又跟电话那端沟通两句,挂断后才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书包好像变轻了。”   “是吗?”余葵就着他的手掂了两下重量,“可能是因为苹果都让叔叔们吃了吧。”   她离家时从茶几上顺走了一堆苹果当干粮,昨晚一人一个被程建国的同事分完了。又顺手扯起托运标签扫了眼,都是一堆英文数字和条形码,挂着累赘,干脆撕下来扔进路边垃圾桶。   父女俩才上车,滂沱大雨便倾盆倒下来。   长水机场的选址因频发极端天气,运营一年多来饱受诟病,此刻暴雨更是砸得挡风玻璃都看不清,车队堵成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司机拍着方向盘烦躁直骂娘。   报给司机的目的地是塘子巷,余葵两天前刚刚逃离的地方。   樊笼近在咫尺,她的情绪不可避免重归低落。少女塞好耳机趴在窗边,用袖子擦拭干净车玻璃的雾气,看着眼前崭新气派的机场最后一次由模糊变得清晰。   雨中,有人打横拎着行李箱,撑伞疾步朝马路边迎面走近,身形似是在哪儿见过。   球鞋,黑色连帽卫衣,露出敞口处半截圆领衬衫,白颈修长,伞沿上移,下一秒——   余葵屏住了呼吸。   背后就是氤氲的雨幕,机场橘色的霓虹灯塔绵延晕染开,把模糊的天际拉成长线。   少年眉目深邃,惊心动魄,轮廓在柔和与立体间找到了完美平衡,带着独一无二的疏离感。   余葵不是个肤浅的人,但这一瞬间,人类DNA里对美的追求本能好像被唤醒了。脑瓜子嗡嗡轰鸣,细究却又是空白一片。   她下意识扯下耳机,重新与世界建立连结。   然而密闭的车厢隔绝了窗外磅礴的大雨,耳边只余电台温柔播报。   “今天是2013年9月2日,农历七月廿七,欢迎回到春城音乐之声。一首刚下映的小成本零差评影片《青春派》主题曲,《我的天空》送给大家,活力四射的摇滚,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过、也许还正在经历的,如风百态的青春时光……” 第3章 第一个愿望   十五岁前,余葵见过最帅的男人,是表姐街上租来的《公主小妹》碟片男主角南风瑾。   到城里上学后,她才晓得世上当红的偶像组合原来不止一个解散的飞轮海,还有大堆每天仅靠吃饭睡觉就能养活几本娱乐杂志出周刊的韩流明星。   可惜那些眼花缭乱的爱豆,没有一个人给过她刚刚那一瞬来势汹汹的惊艳和震慑感。少年是白天鹅,无需毫厘脂粉雕琢,已经拥有叫平凡人自惭形秽的气质。   她甚至都有点儿开始理解班上为什么有女生愿意一掷千金为偶像买周边了,那样的人要是肯出道,她都得省吃俭用买套写真贴床头。   余葵是去年才回到省城的。   父母离婚那会儿,她才上小学,稀里糊涂就被扔到乡下,直到中考结束,乡镇中学没有高中部,外公外婆年纪也大了,只能把她送回来跟亲妈一起生活。   刚到城里,余月如还算上心,张罗余葵进最好的高中,跟继女谭雅匀一块上学。   可惜,余葵第一次月考排名全班倒数第一。   在意识到亲生女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之后,她便没了管教的心情。   余月如奉行功利主义,当初程建国被外派东南亚,她跟着去了俩礼拜,便头也不回提着箱子离开了那片穷山恶水,回国邮寄离婚协议书,下半年火速改嫁现任丈夫谭石。   对上一任丈夫没耐性,对女儿……也差不多。   余葵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日渐尴尬多余的处境。   到了地方,是钟点工来给父女俩开的门。   客厅沙发上,余月如面色铁青,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余葵叫了妈,换来一声冷哼。   “你不用叫我,我知道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妈。真是翅膀硬了,早知道你敢带着学费逃学,我费什么劲接你来城里,就该让你随便上个县高中,以后考个三流本科大专,平庸一辈子。”   余葵沉默地垂下眼睫,没有多余辩驳。   她从裤兜里掏出十二张钞票,一千两百块整齐放到女人面前的茶几上。   “学费都在这儿了,我没花。”   “没花?你吃的穿的偷拿的,哪样不是我的,有本事都还给我?你知道吗余葵,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不争气的孩子,做什么都差劲,还不学好,只知道顶嘴,你为什么就不能像雅匀一样,哪怕学到她的一星半点儿……”   女人讥讽失望的目光让余葵觉得喉头发哽,耳鸣尖锐。   胸口就像是一团乱麻越绞越紧,一层层缚得她稚嫩的心脏无法喘息。   尽管已经被生下来十几年,但余葵仍然没能学会怎样好好跟妈妈相处。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满足她的期待,和谭雅匀相比,她鲁钝、颓靡且不知上进,是被她视为人生瑕疵的累赘。   她没有偷钱。   大人的偏见就像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屏障,事实解释无数遍,还是从他们耳边悉数绕开。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就是一座孤岛,只能无根无锚地颠沛漂流。   但这次不一样,爸爸在她身后,再累也得讲清楚。   余葵闭了闭眼再睁开,最后一次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拿,漫画是我攒下来的早饭钱买的。”   余母更怒:“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你来之前,这个家就没丢过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认错,还在狡辩……”   程建国眉头一直紧皱,听到这句时,终究没有忍住打断了女人的责问。   “孩子说她没拿。”   他抬手轻拍女儿僵硬紧绷的背脊,“小葵,你上楼去把行李收下来,我跟你妈谈点事。”   余葵不敢置信抬头。   收行李……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程建国:“刚下飞机时候收到单位批准休假的邮件了,爸爸想接你去住一阵子。”   愿望成真,余葵差点飙出泪光。她强压雀跃的内心却还是难掩脚步轻快,转过拐角便飞跑起来,直奔自己二楼最角落的房间,拿包塞东西。   说是在谭家住了一整年,但其实余葵的个人物品很少。除去洗漱工具,就是校服,五六套换洗的衣物,还有课本作业和一些文具。像是早已做好离开的准备,她只花了几分钟打包,便将所有家当塞进行李箱。   拍拍手上的灰尘,擦掉额头冒的汗珠子,喘息环顾四周,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也是这时,她终于听见楼下传来的争吵摔砸声。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余葵小心翼翼把耳朵贴上门板,想要听得更清楚些,谁料几个呼吸过后,伴随着越走越近的脚步,她爸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葵,要我进来帮你收拾吗?”   看来是谈妥了,余葵直起身,拧动门把手,让爸爸进来拿箱子,自己拎剩下的大包小包。   余月如冷眼看着父女俩下楼,环臂嘲讽。   “白眼狼,养你十几年抵不过你爸带你两天,我瞧你能在那边住半年还是一年,等着吧,搬那么多东西去,等他撒手一走,你还得搬回来。”   余葵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程建国的工作单位隶属央企,单位很早就分配了婚房,可惜外派这些年,空置的房子只能请隔壁托管。   邻居向仲学和程建国是大学同窗,毕业后又做了多年同事,连儿女都同年出生,现又都在纯附读书,四舍五入,两家孩子算得上青梅竹马。   人生同步到这个程度,关系不可谓不亲密了。   当晚,哥俩才见面就红着眼干了几杯。   程家的房子空置太久,来不及大扫除,搬进去也还需添置些家居用品,向阳妈干脆拾掇出自家客房和沙发,给父女俩将就一晚。   “向阳还在学校上晚自习,等他知道你搬回来这好消息,不知道多高兴呢。哦对小葵,枕头不够柜子里还有,嫌热的话,毯子我也放这儿了……”   向阳妈利落铺完床,便催促她休息。两天两夜没睡好觉,余葵确实很困,脑子里像熬了一锅搅不动的浓稠浆糊。   一头栽进床铺,把被窝拉到没过头顶,然后断了片儿。   床铺得很软,舒服又安逸,不知睡了多久,混沌间,余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忘了什么呢?   梦境中,大脑贴心地闪过几串关键词:晚自习、开学、高二、返校——   老天爷!   余葵垂死梦中惊坐起。   暑假作业还没写完!   一头冷汗的她彻底被这惊天噩耗吓醒。   按说余葵平时再疲懒,也不至于忘了写作业,偏偏暑假结束前一周,她赶进度那几天,碰上谭雅匀奶奶过寿。   余母操持在酒店订了桌,寿宴没开始,余葵就被谭雅匀堂妹的京巴犬咬破了小腿。   她从小怕狗,被狗一路追着跌进门口的喷泉池,谭家一群孩子在边上哈哈大笑,而她当晚就开始高烧不退。   这还不是最惨的,住院那两天,藏床底下的大批漫画,又被打扫卫生的钟点工翻了出来。   余月如怒不可遏,一联系前段时间老公皮夹里丢的五百块,当下断定是余葵偷了这笔钱。   病好才回家,她就三堂会审发难。   当晚,余月如一页一页撕毁了她珍藏多年的漫画,撕累了还逼着女儿亲手撕。   积攒多年的命根子一朝化为乌有,余葵的心态彻底崩塌了。当夜就筹谋着去成都找程建国,学校都打定主意不去了,作业自然也没心情赶,剩下两本没完成的练习册就这样被她顺手塞进了书包里。   按亮台灯,时间是十一点整。   客厅隐隐还能听见大人聊天说话声,现在开始抄参考答案的话,补到下半夜还来得及。   余葵拖着沉重的躯体翻爬起身,打开床头的双肩包。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包里竟没有一样属于她的东西!   发蒙咽了口唾沫,跪在床边手忙脚乱拎起包,哗啦啦往下抖,直到抖落出里面所有的物品。   可雪白的床单上,除了一台去年十月发售的苹果iPad4、一副耳机、几本天文和物理类的读物、几本封面抽象的外语杂志,一只印着中国航天工程研究院标识的水杯,再没其他。   作业呢?   她傻了眼,一整天的回忆在脑海中闪现。   这书包是党支部发给余葵外公的四十年党龄纪念品,背带上还绣着纪念章,余葵背它从没和人撞过款。现如今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在转盘取行李时没辨认姓名,拿错了别人的四十周年纪念包,甚至还手贱把人家的托运标签撕下来扔掉了!   余葵腿软地从床上滑坐到地板,台灯光晕照亮她乱糟糟的短发,灰败惶恐的脸蛋,脑门儿上只挂着三个字。   她完了。 第4章 第一个愿望   凌晨阵雨后,校园林荫道上还残存着潮湿的落叶和水洼,朝阳在东方泛起金芒,将纯白色教学楼东侧染亮。   高二年级走廊,余葵背着手,低眉垂眼听班主任老雷训话。   “前两天你生病耽误,开学班会也没参加到,分科的事情,你回去跟家人好好商量,等周四摸底考试结束,把志愿表交回我这里……另外,你的物理和生物作业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交?”   咯噔。   预料中的一刻终于来临,余葵本就忐忑的心狂跳起来。   放以前,她就直接承认自己没写完了,可是老程才回国第二天,要是因为这件事被请到学校…   余葵下意识害怕爸爸对自己失望。大人对孩子的偏爱有时并不是无条件的,就像余月如每回给她开完家长会,回家都要大发雷霆,看她像仇人一样。   但她连作业本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只得硬着头皮答。   “这两本暑假练习册被我弄丢了。”   老雷:……   “我以为我的学生不会用这么蹩脚的理由。”   余葵不擅长撒谎,指甲盖都快被抠掉了,咬牙强装镇定抬头,“老师,我的书包乘车时候跟人换错了,背到家才发现,但是书包里有失主的iPad,所以他肯定会联系我,等包一换回来我就交作业。”   她选择性讲了部分事实。   大不了书包换回来,当晚通宵写完。   老雷盯了她两三秒,似乎在判断,大概鉴于余葵没有撒谎的前科,大手一挥最终放过她。   “进去自习吧。”   回教室,九班的同学已经来齐了,坐得满当当。   因为摸底考试,讲台没有老师值守,时间留给学生自主复习。   余葵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拉开椅子落座,抽屉里胡乱堆放着这两天缺席发下来的主科新课本,随手翻了两下,看向隔壁。   “冰冰!”   易冰闻声条件反射般坐得板正,瞳孔聚焦在教室内外搜寻一圈,松懈下来捶她,“靠,你吓死老子了,老雷说你妈给你请病假,我还以为你在家补作业呢,你这两天哪儿去了?”   余葵把新课本摞到桌面,制造了个和隔壁如出一辙的书堆堡垒,又拿出文具摆放整齐,摊开英语必修词汇本,直到安全融入教室氛围,才低声开口:“我去找我爸了。”   “你爸不是外派好多年了?”易冰反应过来,“逃学啊。”   余葵食指抵唇,示意小点儿声,然后快速讲了一遍自己去成都的事。   易冰诧异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一把搂住她,“可以啊余葵,你长那么乖,胆子大起来跟我有得拼,总算支棱一回,你要是在谭雅匀跟前也拿出这气魄,怎么至于被她家的狗撵到跳水。”   她的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出头,长手长腿的,余葵被勒得干咳,双手扒拉下她的胳膊维护自己的尊严,“我是怕狗,又不是怕她。对了,你作业写完没?”   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弭。   余葵:“摸底考呢,有没有复习?”   易冰叹气。   余葵在她的肩头拍两下,“什么都别说了,难姐难妹。”   易冰家里搞工程出身,近些年转行住宿餐饮业,经营本地一家老牌挂星酒店,祖上八代也没出过大学生,易冰被她爸按头塞进附中,期待孩子光宗耀祖。   可惜在这所学霸云集、一本上线率高达96%超级中学,从末流中学交高额赞助费进来的易冰,和乡镇中学来的余葵水平差不多,初中地基就没打牢,再怎么努力跟老师进度,也云里雾里如听天书,久而久之,她们选择躺平,轮流霸占九班倒数第一。   首科语文考试结束,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清一色的白蓝校服从教学楼鱼贯而出,到楼下站队做课间操。   从高一升到高二,原本的班级站位也换了,余葵从考场出来,像只无头苍蝇,在操场上转了好一会儿,才在人群中搜索到自己班同学熟悉的身影。   广播体操音乐响起,她赶紧小跑过去缀在队伍末尾。   易冰正比划预备动作,见余葵来了,主动退到她后排,“你怎么跑高一那去了。”   余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操场太大没找着,这也太难找了。”   “我们收卷早,下来时候你们考场都还没开门,不然就等你了。”   附中大小考试都按成绩排考场,易冰上学期期末考比余葵多一分,卡着末位分到十九考场,跟余葵隔了一堵墙。   此时,学生会别着红袖章刚好检查到九班,两人都噤了声。   待人走远,易冰才继续:“我刚看到谭雅匀在升旗台上调试麦克风,今天又是她上台讲话。”   倒数第三排的女生耳尖,听到谭雅匀的名字也加入话题。   “也不知道她一天都怎么安排的,钢琴十级,又是学生会干部,又要查勤,又要演讲,什么竞赛什么活动都参与,注意力这么分散还能留在一班,真羡慕她脑子好使。”   余葵以往听到这些话根本没感觉,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告诉她们真相。   谭雅匀从初一起常年有着两位以上的家教给薄弱科目补课,她在学校宣称自己回家不学习,其实经常学到后半夜,尤其考前,有时余葵凌晨起床上厕所,都还看她房间亮着灯。   假期在空间相册发旅行风景照,其实全是从她表哥那转载的,因为她根本没空!   从六岁开始学钢琴,十级考了四次都没过,去年终于考上,考官是余月如音乐学院的同事。拿证以后,她再也没碰过客厅里的钢琴。   天资聪颖对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校园女神人设,是刻意营造的。真实的她对人对事都功利,一点也不真诚。   广播体操音乐结束,谭雅匀拿着稿子登上升旗台。   高马尾摇晃,蓝白校服在她身上修长妥帖。   余葵腹诽了一大堆,但远远注视着那张脸,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不想成为跟谭雅匀一样的人,但很难评价她这样是好是坏。毕竟比起自己这样内向笨拙,考班级倒数的废柴,大多数家长还是更想拥有谭雅匀那样优秀的孩子。   开学缺席了全班大扫除,放学后,劳动委员安排余葵值日。   附中学习竞争太大,余葵呆得很压抑,干劳动时候除外。等教学楼的学生都走光了,才收起漫画,戴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拖地,这是她的解压方式。   起码比扫起,她比这群城里学生扫得干净清爽!   拖完一层洗一次拖把,再回来楼道,正好撞见谭雅匀下楼。   她估计刚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心情不知怎地看起来很不妙,面无表情疾步与她擦肩而过,连个眼角也没捎过来,走到转角,还撞翻了水桶。   辛辛苦苦才拖干净,脏水又淌了一地,眼看人就要走远,她皱眉扯下耳机:“你干嘛,踹翻别人的的桶,弄脏别人拖的地,连句道歉都没有吗?”   谭雅匀闻声回神。   看清是余葵,张口便不客气:“平常不长眼色也就算了,今天还来触霉头。我还没让你道歉,因为你乱摆乱放,我裤脚被弄脏了。”   余葵觉得不可思议:“我拜托你做个人,讲点道理行不行?”   “滚远点,别烦我。”   谭雅匀抬腿要走。   余葵拦人:“道歉!”   谭雅匀:“我让你闪开——”   余葵这口气已经憋很多天了,此刻被她这幅不知悔改的模样刺激,直接道:“你爸那五百块是你偷的吧。”   谭雅匀立刻炸了。   “你疯了吗,逮谁咬谁?”   余葵冷静:“那天家里除了我,只有你,你偷钱做什么?你问家里要,他们不可能不给你。”   女孩的眼睛沉下来,“你最好别让我听到你在学校里胡说八道,你吃我家住我家,既然都搬出去了就安分点,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认识你这种小偷。”   “我爸每年付那么多抚养费,我不吃不住难道留给你用。谁是小偷谁知道,我才劝你安分点儿,你这个演员,现在我搬出来,以后可就没人给你背锅了!”   余葵说罢,朝前闷头拖地,脏水飞溅甩得谭雅匀连退几步,校裤又落了一串水迹。   “胆子见长嘛余葵。”   少女的声音开始发冷。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还先踹我的桶了呢。不想让我到处宣扬你偷钱的事,最好给我道歉。”   大概是被她今天豁出去的气势弄一愣,直到听见楼上传来脚步,谭雅匀环顾周边四下无人,才压低声,似笑非笑勾起唇角:“你大可以试试,看在这个学校里,有谁会信你。”   人背影一转过拐角,余葵便扶着拖把蹲下来。   第一次强撑气势和谭雅匀对峙,她颈后寒毛倒竖。小腿都紧张到有点发抖。   钱果然是她偷的!   倘如她真没拿,只会不屑冷哼。   在谭家人心里,余葵大概跟乡下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差不多,毕业以后只配去工厂流水线拧螺丝。学校里鲜少有同学知道两人是重组家庭,谭雅匀不准外传,可她刚刚竟然都气急败坏到把这件事拿出来威胁她了。   找到真凶,这么多天来,余葵总算甩掉了盘桓在胸口最大的包袱。   计划着怎么洗清冤屈,她换个干净拖把,戴上耳机干劲十足在地板划拉,跟着MP4小声哼哼起一部日漫里净化坏蛋时播放的BGM。   她还不知道楼上有人已经全程旁听了这场大戏,正激情澎湃讨论。   “真没瞧出来,谭雅匀平时装得那么温柔,私底下偷家里钱,甩锅还这么凶,心眼长成筛子了,还校园女神呢,你们男生是不是就吃这套?”   “哪有,我吃的明明是你这套。”   “哼,算你机灵,你录上没,录上赶紧传我。”   “就录了一半。”   女生训斥,“你怎么那么没用,画质还抖成这样!”   男孩委屈,“我听出来是谁,手机探出去时候就已经吵一半了好吗?这还算反应快的,能录个结尾就不错了……”   一直静默立在旁侧的第三方,此时终于耐性告罄,打断小情侣打情骂俏——   “聊完了吗?聊完松手,我要下楼了。”   少年的声线低沉克制,音调冷漠疏淡。   男生偏头,视线落在时景脸上,显然怔了一瞬。   下意识松开他袖子,让出一条道:“不好意思啊,大帅哥,耽误你下楼了。”   转学到附中第一天,时景刚办完转学手续,出门就撞上女生吵架。   路边这俩观众生怕他打断自己看戏,还硬拽着他一起,在楼梯口旁听了几分钟。   转过拐角,刚才争执的两方已相继离场,只剩楼梯间满地狼藉。   值日的女生提着脏水桶,往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去了。远远能瞧见背影,个子小小的,白色校服T恤,短发。   少年的白球鞋高冷地绕过横七竖八的洒扫工具,又听身后两人窸窣议论。   “咱们学校有这号人吗?这哥们儿长这样,我不可能没印象。”   “我也没见过,估计是转学生…唉,你怎么瞎拽人家胳膊,早知道不听了,为了听个八卦弄得我俩跟变.态似的!”   ……   放晚自习,余葵一溜烟跑校门口,向阳已经等好一会儿了。   他踢掉自行车脚踏,单手拎过她的包,跟自己校服一块儿挂在龙头上,“你睡觉可真沉,我今早敲了多少遍门,你是不是一遍也没听到。”   “没听见。”   余葵老实跳上自行车后座,“你妈说你六点十分就出门了,你们一班都起这么早的吗?不然咱们以后还是分开上学吧,反正我都踩点进教室。”   向阳没办法:“今早学生会执勤,以后我六点半叫你,六点五十到教室,这样你总能起得来了吧。”   余葵思索两秒,似乎这少睡的十几分钟是真能关乎她人生的大事,不太情愿地点头,“那我自己设个闹钟,等我爸爸买的自行车送到,就不用你每天费力载我了。”   “行了,你细胳膊细腿的,身上这几两肉能有什么重量。”   向阳嘀咕。   夏日的夜风从耳边掠过,他踩起踏板速度飞快,十几岁的少年身形颀长,袖子撸到肩膀,卷着校服裤腿散热,四肢被均匀的肌肉包裹,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余葵在后座摆弄向阳的联想手机,登录自己Q.Q号。   她得先把暑假作业拿回来。   早上没找到登机牌,不能给航空公司打电话,但是说不定失主着急用ipad,会通过账号查找她。换错的书包里有余葵的日记本,第一页就用小漫画写清楚了她的联系方式。   果然,这个决定非常机智。   余葵一上线,列表里静静躺着一条好友申请,时间在昨天深夜。   验证信息精短,直击主题——   “拿包。” 第5章 第一个愿望   深夜城市另一角,冷色台灯光晕下。   时景把擦头发的毛巾丢进脏衣收纳筐,抽空拿起手机,发现消息栏里已经多了个新好友。   小葵花生油:非常对不起,现在才看到您的好友申请!是我在转盘处认错了行李,我没想到会有人跟我背一模一样的包(流泪),我该怎么把书包还给你?   时景先给托运条拍照发过去。   标签左上角打印着失主的姓名全拼:CHENGJIANGUO.   返景入深林:是你的包吗?   小葵花生油:对对对,里面还有我的日记、漫画和两本暑假作业。我那天没仔细看就把您行李标签撕了,包里是ipad和杂志、水杯,对不对?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还在昆明的话,我们明天可以换回来。   返景入深林:是我的,但我最近都没空。   余葵猝不及防:???   这个人,把这么贵的平板放在她这里,竟然都不带担心的?   她指尖噼里啪啦敲击九键:“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包里都没什么值钱东西,但老师等着我交暑假作业,您方便的话,能不能抽个时间……”   时景很想问问这位名叫“成建国”的同龄人,你作业一半都没写完要怎么交。   昨夜发现背包换错,致电航司没得到有用的回复后,他花时间把包里的东西翻了一遍。   除去一堆花花绿绿的漫画杂志,就是两本暑假作业。高一生物和物理,答案写得牛头不对马嘴一团糟,往往题目底下画了“解”字后,就只剩大片荒芜得足以填满世界的空白。   盯着对方的《七龙珠》头像沉默半晌,他好歹说服自己,看在这人挺有才华的份上,做出让步。   返景入深林:这周日中午三点,西昌路弥勒寺公交站台,你可以吗?   那儿离他现在住的省委家属院很近,步行能到,再远的地方,时景还没去过,也不认识。   小葵花生油秒回:当然可以!我会准时到的,谢谢您!您真是大好人!   结束对话,少年的视线移到桌面。   那里摊开放着本16K大小的画册,本子稍厚,有些旧,由于过度使用,丰富的内容已经让纸张纤维凹凸膨胀,像只发酵的小面包。   本子主人的绘画天赋异禀,她用漫画的形式手绘日记,记录了在乡下学习生活的日常和趣闻,色彩清新,独树一帜,对首都城市长大的时景来说,那是他从未体验过视角。   日记开篇在2009年9月3号,这意味着迄今为止,女孩已经坚持画了四年。   漫画主人公是条沮丧的短发咸鱼,初中开学第一天,她塌着肩膀生无可恋走进教室,和一个叫四饼的麻将脸长发女孩成为同桌,交换了刚申请的企鹅号。   时景也就是靠着对话框里这行账号,聪明地先于航空公司,联系上了失主本人。   上学一天考了四科,暑假作业也交不上,愁得余葵当晚就做噩梦。   起床时还精神萎靡,头上翘着一撮呆毛,耷拉眼皮,边吃早饭边瞌睡。   程建国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她倒牛奶,总觉得孩子的脑袋下一秒就会栽进碗里.想想余葵平时清早上课可能就是以这个状态梦游,老父亲一时不知道该担忧还是该感慨。   “小葵,你睁开眼睛看看爸爸,你在吃的是你最爱吃的多宝鱼。”   啊?   余葵停下咀嚼,感受了一下味蕾鲜嫩的肉质,用力掀起眼皮,视线终于渐渐明晰。   东边的天还黑着。   过堂风吹过,窗外树叶沙沙响,客厅玻璃映出灯影轻晃,随着天花板垂下来的吊灯摆弧摇曳。   八十来平的老单元屋干净且空荡,但并不缺生气,静音风扇和洗衣机在背景中默默运行,刚炒完菜未清洗的锅和铲子放在厨房水槽,楼上传来板凳拖拽和走动的声响,楼道里有早起的大爷在清喉咳嗽。   一切与之前截然不同,她怔了怔,彻底清醒了。   楼下的自行车铃响过两遍,向阳大声喊她名字,程建国匆匆催促她多扒几口菜,提着书包送她到楼下。   “柠檬水留着考试喝,有点酸,爸爸少放了蜂蜜,困了就喝点,在学校好好学习啊。”   余葵跳上自行车后座,接过水杯和书包,多少有点不适应。   作为一个从未被精心照料过的人,就为那句好好学习,早上考物理时候,她强行撑着眼皮提醒自己不要瞌睡。   隔壁同排是个穿限量版球鞋的富二代,最后半个小时,男生环视考场一圈,约摸觉得余葵的座位号和精神面貌稍比别人靠谱些,一个劲给她使眼色,探头想抄她答案。   余葵本还困得不行,见状赶紧捂紧答题卡,生怕自己害了人家。   男生生气了,考试一结束,人流中逮住要去厕所的余葵。   “唉同学,你怎么回事儿啊?不就看一眼你答题卡,都没抄你怎么就捂起来啦?看看能少块肉吗,跟防间谍似的,都最后一个考场了,怎么还没点互帮互助的意识呢?”   余葵的个子只到人肩膀,出于安全考虑,她停下脚步注视对方眼睛,尴尬中带着诚恳,“我上学期期末物理只考了43分。”   富二代听得一怔,憋了两秒盯着她扑哧笑出来。   “对不起,谢谢您没借我抄。”   余葵点头表示谅解,继续朝前走。   男生又追上来,“我上次考了56,是我们班倒数第一,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是咱们年级物理最差的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余葵心里翻白眼,加快脚步。   可惜她几乎要跑起来了,少年却仍自来熟地跟在她身畔,“我是十五班的谢梦行,你几班的、哦,不重要,反正马上要分班了,你叫什么?”   “余葵。”   “考完试中午我请你吃食堂吧,你选文科还是理科,说不定咱们还能分到一个班呢。”   余葵有点无语了:“你钱很多吗,请不认识的人吃饭?”   谢梦行:“咱们在一个考场考试,而且都交换名字了,怎么还不算认识呢?”   余葵不擅长拒绝别人跟自己套近乎,冥思苦想编出一个拒绝理由,“我还要打扫卫生呢。”   中午,余葵的乌鸦嘴成真了。   她没能吃成饭,因为劳动委员真的又一次安排了她跟轮值的同学打扫卫生。   “怎么还是我?”   “你昨天打扫的楼道害我们班被扣分了。”   余葵解释:“怎么会,我拖了很久,地板很干净的。”   劳动委员皱眉,“分是学生会打的,又不我打的,本来规则就是被扣分继续打扫,找我说有什么用。”   跟劳动委员交好的两个女孩七嘴八舌帮腔。   易冰不在,余葵势单力薄,好汉不吃眼前亏,拿起打扫工具走出教室,百思不得其解,她昨天明明把地板拖得锃光瓦亮。   打定主意要找卫生部的同学问清楚,也不去食堂了,她扫完就坐在楼梯口,直等到午休预备铃响,才听见楼下传来脚步,以为是卫生部的同学,余葵咕噜起身,从楼梯缝里探头看去,未曾想是去而复返的劳动委员陈钦怡。   女孩走到二楼,从校服口袋掏饭卡,不经意间掉出一串瓜子壳。   扔完垃圾,她又踩着铃声转身,匆匆往楼下跑。   余葵抓紧楼梯,怒气值都快顶到天灵盖了。   她少有吵架的经验,嘴巴动了好几下,音节才后知后觉从喉咙涌出——   “你站住!”   意外的大声。   陈钦怡完全没料到这个时间点楼梯间会有学生,还是余葵本人,吓得肩膀一震,愣在原地不敢转身。脸上红绯蔓延到脖颈。   人就是这样,偷偷做坏事没人知道时候还心安理得,被抓现行才会懊恼,羞愧难当。   余葵心情复杂,深吸一口气放平语调,“我得罪你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钦怡这样的优等生,大抵很少有做坏事被抓包的经历,结结巴巴半天没解释出一句。   低头看向地面的瓜子壳,余葵的神情有点受伤,“就因为我成绩差,拉低了班级平均分,影响到其他同学?”   女生终于摆手,“不是的。”   她尴尬得手足无措,干脆闭眼低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那么讨厌你,是姜莱,她让我这么做的,我没办法,我不敢得罪她。”   说罢,两手胡乱把瓜子壳扒成一团,重新塞进口袋,逃也似地离开了作案现场。   留下余葵对着剩下的零星残屑无语。   她和生物课代表姜莱也无冤无仇,哪里又得罪人家了?   隔天周五,下早自习,老天爷很快就安排余葵知道了为什么。   “……分班以后,班长选理,余葵肯定学文,姜莱你就别杞人忧天了,到时候他俩连面都见不上。再说,余葵成绩都差成什么样了,能上个二本都算不错,他俩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发展可能。”   “这怎么讲得清楚,我哥说,不管多聪明的男人都肤浅,都喜欢长得漂亮的。就算那个土妞病秧秧的,回回考倒数第一,班长还不是自习课回头跟她讲小话、借她作业抄,替她打掩护…咱班里传成那样了,也没人出来澄清,说不定俩人背地里都好上了。”   传成哪样?   余葵有点好奇,她在厕所隔间,腿都蹲麻了,扶隔板起身,原地走动。   说话的两人就是昨天帮衬陈钦怡的女孩,都是姜莱的小团体。后者话音才落,就被姜莱一口否决。   “不可能,宋定初说过他中学不谈恋爱的,是余葵偏要缠着他讲话,烦死了,自己不学也不让别人学,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粥,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她就是喜欢班长,不要脸。”   我才不喜欢呢!   余葵心里疯狂反驳。   “…可能没你们想那么严重,我感觉他们就是正常的前后桌,余葵除了成绩差点,也没做错什么,上课就自己看漫画,没影响别人。”   姜莱惊诧:“钦怡,你吃错药了,替那个差生说话?她成绩那么烂还呆在咱们学校,本身就错得离谱……”   余葵也很惊诧,陈钦怡竟然帮她。   但她确实说对了一点,漫画看多了的余葵只喜欢纸片人。   附中地处西南高原,紫外线强烈,虽是省会,但常年混迹在篮球场的帅哥大多还是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包括向阳,比余葵整整健康了2.5个色号,五官端正的男孩有不少,可是比起纸片人,还是差得太远了!   隔间都快长出蘑菇了,终于等到厕所茶话会结束。   余葵洗完手,一口气跑出门,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才放慢脚步,正准备回教室,忽然发现今天年级走廊里的女生好像格外多一些。   又走两步,趴在走廊栏杆上的女生们突然开始兴奋低声叫喊,甚至能清晰听到人群中有喉咙溢出的吸气声和惊叹。   九班走廊外,易冰挤在前排,回头一看她来了,忙招手,把人拖到身边。   “快看帅哥!”   长什么模样能惹这群眼高于顶的优等生沸腾到这地步。   余葵礼貌性地探头凑凑热闹,只往下瞥了一眼,掌心便下意识扶上栏杆。   阳光穿透繁茂的白玉兰绿枝间隙,她在林荫道尽头,细碎影绰浮动的光斑里,西服革履的教务主任身后,看见了自己的漫画男主角。 第6章 第一个愿望   “…气质甩了小谢十条街啊,真就人比人得死,这下咱们校草榜要大换血了!”   “还排啥,他第一,咱们学校有谁敢称第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呢?”   “这榜可以直接撤了,就这样吧,大帅哥,帅死我算了!”   “关键是附中那么土的校服,他都能穿出Q.Q秀的感觉,个子又高…往哪一站,哪里就是电影画面,自带氛围特效,妈耶简直违规!”   ……   趴在栏杆上的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叹出余葵的心声。   在一众开始长粉刺、青春痘的中学男生间,少年的出现,简直是在割裂的现实中插入了一段偶像剧。   目不转睛送人进了教务处,众人才暂时从沉浸式欣赏中抽离,叽喳交流起情报。   “是转学生吧,高一军训都结束了,之前都没见过。”   “转到哪个班?”   有人抢答:“他刚上的是左边楼梯,挨近高二年级组教务处,我猜应该就是转咱们高二,还是熊主任亲自领进去的,老熊笑得跟朵花一样,说明他要么成绩很棒,要么背景硬核。”   熊主任就是纯附的教务主任,学生们票选的附中最严厉教师榜单Top1。   他老婆是余母音乐学院同事,去年招生季,余月如偶然从她那儿探听到教委临时强调优质高中应该向乡镇初中分配指标的问题,纯附招生工作原本都结束了,为响应号召,又临时增加了两个乡镇学生名额。学校盛名在外,地州学生少了六百分根本没人敢填报,家里让余葵大着胆子填志愿,她就这样捡漏进了纯附。   听着旁人反复回味那惊艳绝伦的一瞥,她明知看不见,但还是下意识又往教务楼的方向看一眼。   离开机场后,余葵根本没想过还能见这个男生第二次。   明明是微不足道的交集,但此时置身人群中,她又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因这份交集而跟别人区别开来。假如再晚几年,等余葵接触到饭圈文化,估计就能识别出这正是典型的追星女孩心态,比拼自己认识爱豆的时间比别的粉丝更长,跟爱豆的羁绊比别的粉丝深刻……但现在,她只是有点儿懵懂盲目地窃喜。   连下午分班,都没能影响这份雀跃。   ——高二理十五班,余葵,语文121,数学86,英语61,历史69,地理64,政治62,物理43,生物58,化学73。   易冰翻来覆去看余葵的摸底考成绩单。   “史地政起码还都及格了,去理科班你怎么想的余葵,你上学期不是还想学文吗?”   老师还在上面开班会,余葵赶紧嘘声示意她放小音量。   不好讲是不是因为昨天被人堵在厕所刺激了,她小声认错,“对不起,冰冰,我爸看了一下我成绩单,说我让我喜欢什么就选什么。”   “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不在一个班就做不成朋友了。”易冰勉强压下情绪,又道,“你真的喜欢理科吗?”   余葵茫然:“说不上来,要说喜欢的,那我当然喜欢看漫画不喜欢学习。”   程建国也是理工男,昨晚煞有介事地给她大小考试成绩列表分析一番,得出结论——   余葵不偏科,她的每门副科在年级的排位都差得均衡,选文选理区别不大。   谈了一晚,余葵听出来了,程建国对她的成绩很宽容。   这大概和她自小体弱多病有关,在医院呆的时间比学校还长,小学转回乡下后,外公外婆更是随她躲在家看小人书、动画片。   初中时代,余葵沉迷于校门口的租书摊,成绩不算好,每个科目都在及格线徘徊,但也没差到请家长的地步。中考前两周,大约意识到再不上进就没书读了,终于悬梁刺股冲刺了一把,低空擦过市一级完高的录取线,奇迹般被补录进纯附。   大抵也因此,程建国对她的人生有种不管现状再糟糕,未来女儿总能力挽狂澜的迷之自信。   班会结束,同学们互相道了别,分走的同学开始往返搬运个人物品。   余葵分到的理十五班在三楼,她想少搬两趟,装书的储物箱足有十几斤,咬牙抬到二楼,用力过猛差点缺氧,赶紧往地上一扔,扶着栏杆歇了三四秒,眼前的黑晕才缓过来。   “真行余葵,搬个箱子能要你半条命,你体育中考都怎么及格的。”   身后传来嘲笑声,她一掀眼皮瞥过去,果然是向阳。   “走吧,”男生把篮球扔给她,端起地上的储物箱,“你帮我把球放教室门口,我给你搬上去,剩下的还要几趟?”   “再收拾一趟应该就没了。”   余葵的肌肉传来一阵发力后的酸痛,跟上两步忽然反应过来道,“你们一班没换教室?”   向阳:“没,我们班就六七个人去了文科班,这会儿老班正开家长会呢,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精力,整天告状。”   这幢楼每层八间教室,理一在四楼,理十五在三楼,两个班都刚好紧挨左侧端头,共用上下行楼梯。   这意味着,以后和向阳在学校里碰到的频率大大增加了,跟谭雅匀也是。   余葵有点烦。   她擦掉额尖的汗,爬上四楼把球放到一班门口。   离开时,视线从班级里一扫而过。室内窗明几净,她妈妈余月如正端坐在前排,纯色套裙衬得她气质优雅,眉眼温柔。   每学期起码两三次家长会,她的妈妈可能缺席她的,却从未缺席过谭雅匀的。   余葵眼睛被刺得生疼,默不作声盯着看了两秒,转身朝楼下走。   向阳见她下来脸色不太好,问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余葵没说话,向阳估摸着她可能是心里不舒服,回头朝楼梯上看一眼,试探劝道:“谭雅匀她爸在体制里上班确实不好请假,你也别生你妈的气了,后妈不好当嘛,之前不也都样,她来给谭雅匀开家长会,你从前都不生气,怎么今天反应这么大?”   走到没人的楼梯口,余葵停下脚步。   “我问你,你是我的朋友,还是她的朋友。”   向阳:“我当然是你朋友,但她毕竟也是我同班同学……谭雅匀没有亲妈,其实也挺可怜的。”   “对啊,就她可怜。”   余葵快笑了,“我虽然有亲妈,但她从没给我开过家长会,同学们都觉得我是没爸没妈的孩子。你呢,你要不认识我,你也觉得她俩才是亲母女吧?”   他没法否认。   一班的同学甚至都不知道谭雅匀是重组家庭。   “小葵……”   向阳小声唤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讪讪拍了拍她肩膀示好:“你爸不是回来了吗,都会好的,别想那么多了,开心一点。”   他不提这还好,提了余葵又道,“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爸为什么回来。”   不等人说话,她平静阐述:“因为谭雅匀偷拿了她爸的五百块,让我背了锅,他们家觉得我是小偷,我妈把我漫画全撕了,我逃学去成都找我爸,求他把我也带去东南亚,他觉得孩子不读书不行,所以才请假带我回昆明。”   信息量太大,向阳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开学的病假是逃学去成都了?”   “我还有其他办法吗?”余葵反问。   “他们没一个人相信我,也从没认真听过我说一句话。我可以接受他们区别对待我跟谭雅匀,这怪我成绩差,可是我接受不了被刻上小偷的标签。一想到以后他们再丢东西,还能把责任推给我、冤枉我,我就在那个家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向阳尝试做和事佬,小心翼翼试探:“会不会中间有什么误会…”   余葵气涌到胸口差点没背过去,心情复杂看他一眼,长叹一声,彻底放弃解释,“算了,我能指望你什么呢,你愿意相信有误会,那就是有误会吧。”   向阳:“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怪谭雅匀敢放出那种威胁,连认识十几年的朋友都说这种话,别人又怎么会信,她一开始就不应该跟他讲这些的,白费力气。   余葵在肚子里骂了一万遍向阳这个重色轻友的混账东西。听着他一句比一句不顺耳的安抚,冷冷打断:“你清楚自己在拉偏架吧?但凡你还记得我们是朋友,请你往后别再跟我提这个人。”   说罢加快脚步,径自下到二楼,迎面正撞上一大帮理一班的学生。   个子高的那几个跟向阳打招呼,约他放学打球。   多事的还吹口哨打趣,“向阳,又给你小青梅搬课本呢?”   “一边去。”   向阳心情糟透了,正要追着余葵穿出人群,忽然被一道轻柔和煦的女声唤住。   “向阳——”   下楼的两人脚步都不自觉一滞。   余葵偏头望去,谭雅匀正好走到她左侧,和她就隔了几寸,身高足比她高半个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她在侧,女生继续道:“你在这儿啊,班主任到处找你,让你带男生们去领新教材。”   男生喉咙滑动,下意识看了余葵一眼,“我的课本还没搬完……”   谭雅匀:“没事儿,同学们也没搬完呢,等会儿领完教材再搬呗,再晚去教务都下班关门啦。”   说话间,放学铃声响起。   她眉头微皱,显得怪为难,“还是你有什么比领教材更重要的事情?实在走不开的话…也没关系,我替你跟班主任说一声。”   更重要的事?   向阳朋友多,好事的纷纷起哄揶揄,又朝余葵看过来,笑闹声渐涨。   此时放学铃声响过第二遍,学生和家长们从教室鱼贯涌出,停驻的学生拥堵住上下通道,不过顷刻间,楼梯变得狭窄,余葵不想再听,错开身下楼,才迈步,脚背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来不及反应,她一脚踩空台阶,整个人都被惯性带着踉跄朝下俯冲——   她的瞳孔惊恐放大,差点急出眼泪,心里狂骂,谭雅匀这个天底下最能装的塑料袋她又来阴的!   这么摔个大马趴,她轻则在全年级面前丢脸,重则鼻青脸肿,缺胳膊断腿。   她在示威,在为那天的争吵报复!   余葵几乎已经绝望闭眼,准备正面迎接地板的冲击。   千钧一发之际,隔壁忽然有人伸出手来——   那人长胳膊长腿,只不过随意横栏了一下,便彻底截断她下坠的冲势。   可惜余葵是个平衡能力为零的运动废,惊险扶到对方胳膊,又不争气地因反作用力屁股朝地后仰,眼看还得摔一跤…混乱间她囫囵一抓,不知拽到了谁的包带。   噗通!   布包落地面发出一声撞击的脆响,借到力的身形终于稍缓,她被正后方赶来的向阳稳稳接住。   一场楼梯间踩踏事故消弭于无形,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钟。   余葵惊魂未定站直,抬头扫一眼,后知后觉发现,眼前帮自己免于丢脸摔跤、救苦救难的大英雄,竟然是一群女生早自习课间趴在栏杆上刚刚欣赏过的男生!   那英俊的脸蛋近在咫尺,皮肤比她还白净!   她干了什么?   她刚刚抓到了漫画男主角的手和胳膊!   余葵咽了口水,心脏砰砰狂跳起来,眼神乱飞不敢再看,仓促低头道谢。   少年眼皮半掩,下巴浅淡一颔。   算是回应。   他个儿太高了,从余葵的角度,只能看到人收手,腕部很快地转了转,一言不发插回校服裤兜,冷淡地顺着人潮与她擦肩而过。   余葵肩膀沮丧地下垂,回神,望向地面。   谭雅匀的书本洒了一楼梯,那处传来碎裂脆响的台阶上,已经淌了一大滩米白色稀泥般质地的液体。   谁能想到,她竟然阴差阳错拽掉了始作俑者的帆布包,这算不算现世报了?   有人校裤被泥点飞溅到,还弯腰扒拉查看了瓶子碎片。   “我靠,是粉底液啊!”   “还迪奥的呢,高端品牌啊,我说怎么搓都搓不掉。”   到底摔坏了东西,余葵本来还下意识不安,闻言蓦地抬头。   “同学,你认识这种粉底,多少钱一瓶?”   男生以为她害怕赔钱,嘟囔挠头,“我也是看我妈用的,好像是五百来块吧。”   话音刚落,瞧着余葵身形发颤,好似被吓到了,又赶紧补充,“不过也可能我记得不太准……” 第7章 第一个愿望   余葵当然没有被吓到,事实上,她激动得都快哆嗦了。   中学生化妆这件事在谭家是被明令禁止的。去年,谭雅匀有段时间下晚自习在家练习汇演舞蹈节目,涂了继母梳台上的口红,被她爸下班回家撞见,立马勒令她去洗脸。   这么昂贵的化妆品,只能是她偷偷买的。   谭雅匀的零花钱从不会有结余,钱从哪儿来?   碎的不是粉底液,而是证明自己清白的铁证啊!   她得现在就去楼上找她妈下来看看,让她们以后还瞎冤枉人。   才转身,余葵的肩膀便猝不及防被撞开。反应过来,谭雅匀已经越过她,一声不吭捡拾台阶上被粉底染脏的笔记和课本。   她在学校知名度很高,余葵能隐约听见周边有人讲她闲话。   “你说谭雅匀现在脸上擦没擦粉底?她平时在学校是不是也带妆?”   “这么近距离看,脸好像是比脖子白一点。”   “哇塞,学校这么早上课还化妆,这得几点起,我听说带妆时间长很伤皮肤的。”   “我早怀疑了,上次英语比赛演讲时候,谭雅匀不是号称她每天一定要睡满八小时吗,还吹牛自己晚上十点就睡,她这个人偶像包袱真的好重,作息是假的,连皮肤白也是早起抹的……”   议论窸窸窣窣,谭雅匀置若罔闻。她的鬓发垂落下巴,唇形紧抿,神情格外清冷孤傲。   但用力发白的指节昭示着她此刻心情并不平静,这种狼狈场面对高高在上的校园女神来说,已经算是奇耻大辱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余葵都懒得评价她是活该,还是活该。   关键时刻,向阳英雄救美,“别看热闹了,有什么好看的,楼梯间都堵了。”   他扬声压下骚乱,催促故意放慢步子的学生们加速离场,几个和谭雅匀熟识的男同学也纷纷留下帮忙,还有人拿来了打扫工具清理地板。   各班下课,理一班的家长会也已经散会。   眼见楼梯间一片混乱,班主任姚老师在人群中随手揪了个学生,询问底下发生什么事,她还兼任年级组长,才开口问话,前头的学生主动让出一条逢,几个嘴快的竹筒倒豆子般七嘴八舌拼凑出事发经过。   “老师,主要是那个粉底液弄在地板上根本拖不干净,拖把肯定也废了,洗都洗不掉。”   “好倒霉,我裤脚也被溅到了,刚洗过的校裤。”   ……   在听清下面摔碎的贵重物品是谭雅匀的粉底时,姚老师眉头一皱。   陪在老师身边下楼的余月如闻言,忙解释:“姚老师实在抱歉,今天出门忘记带手包,就把粉底随手塞孩子的包里了,没想到还搞出这种事故。雅匀这孩子就是太老实,实话实说不就行了,她连面霜和防晒都分不清呢,哪里就会化妆了…这事儿怪我,我来给孩子们出干洗费。”   四下喧嚷嘈杂,恰巧这是一句不偏不倚涌进余葵的耳朵。   她在攒动的校裤缝隙间,见到了一双熟悉的香奈儿拼色高跟鞋。   视线上移,余月如温声笑语立在姚老师身侧,正不惜撒谎替自己乖巧的女儿描补形象。   楼梯间即将被打扫干净,余月如招手叫谭雅匀到她身边去,视线扫过楼下时,只在余葵身上短暂地停了一瞬,然后便仓促错开眼,亲热揽着女儿肩膀,与班主任说话道别。   余葵上一秒都还在想,要找妈妈来主持公道。   也许她在知道真相后会觉得亏欠,毕竟亲生女儿被冤枉得那么惨。   四目相接的瞬间,幻想破灭了。   那眼神里没有歉疚,没有悔意,只有闪避。她看得分明。和许多庸俗的大人一样,也许余月如并不认为父母需要为自己的错误道歉,女儿跟父亲离开是对她的背叛,她在用冷漠的姿态等待余葵再次低头服软。   “谭雅匀跟她妈妈长得好像,她俩都好自律好精致啊。”   不知谁在轻声嘀咕。   她早该习惯的,没有期待就不会有伤害。   余葵面无表情转身,疾步融入四散的蓝白色人海。   周五下午,是这座城市最拥堵的时段。   等红绿灯时,司机和后座的孩子搭话,“今天要不是你眼疾手快,那小姑娘怕是要摔惨了。小景,是不是你们喜欢打篮球的孩子都这么身手矫健……”   夸半晌没回音,踩油门前最后一秒,他抽空往后视镜瞥了一眼。   六点半的晚霞秾丽,余晖滚烫。   窗外街景飞驰,风灌进车窗,吹得少年额前黑发微扬。   “小景?”   时景总算回神抬眸看过来,“会有影响,打球锻炼四肢协调能力。”   “叔叔的话是不是有点多?”周成问完,自己哈哈一笑,“我家姑娘就整天嫌我话痨,不过,小景啊,下次再遇这种情况,帮忙前还得保障自己安全,刚才楼梯间人太多,你伸手一拦,把我都吓傻了。要是那姑娘不小心把你胳膊抻折,或者踩踏伤到哪儿,我跟领导都交不了差……”   时景应下,想了想又解释,“那女生是被人绊倒的,所以我才搭手。”   周成讶然:“有人故意绊她?”   时景:“是。”   他只是觉得前面人说话的声音很耳熟,抬头又正好看见高个儿女生伸腿。   周成:“我的天,现在的年轻孩子心眼真复杂,多大点儿岁数就给别人使绊子。叔叔今天回去得给你爸说,以后可不能讲你做人冷漠,没烟火气了,咱们小景只是长了一张不爱管闲事的脸,实际挺热心肠的,刚转学就见义勇为。”   时景低头看表,漫不经心。   “他从不关心这些小事。”   “关心啊,怎么不关心?你对你爸的误解有点儿深呐,你从北京坐飞机过来那天,因为天气迫降双流机场,他开会中途问了我好几回航班信息,后来改签到2号,从成都飞过来,他看天气预报说要下暴雨,下乡都搭别人的车,让我留在昆明接机……”   时景适时岔开话题:“这些天辛苦你了周叔叔。”   “嗨,这有什么,为领导分忧,让他专心工作,这就是我的职务范围嘛。”   车子顺利驶过岗哨,稳稳停入小楼车库。   周成率先下车,打开后备箱替少年拿包。   时景婉拒,“我自己来。”   周成笑,“你一个人拿重,两个人省力,我看你刚好像扭到手腕了。”   时景摇头,“没事,我爸看见又要说我娇生惯养。”   周成这才不再坚持,跟在后面送他上楼,又想起什么,开口叮咛。   “小景,附中的住校生不多的,你坚持要住宿舍,条件上可能要吃点苦头。周日晚上我来送你去学校,这两天好好跟你爸相处,别闹别扭,亲父子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水电建设家属院三楼,雨后爬山虎长得飞快,红褐的根须和嫩叶小心地探到卧室窗棂上。   书桌上,余葵正和眼前摊开的物理3-1面面相觑。   新班级的物理老师通知课代表,给学生们布置了预习题。   当然,预习是好听的说法,题册上不乏超纲内容,有条件的同学,暑假或找家教,或小班补课,选修内容早都学得差不多了,人家做题不叫预习,只能叫巩固。像余葵这种懒散又老实的学渣,歇了一个暑假回来只能对着题册发呆。   也不知道她爸会做几题,余葵咬着笔头想。   程建国这几天不知忙什么,每天做完饭就匆匆出门,都没时间多说几句话。   向阳肯定会,但余葵想起这根墙头草就来气。   小时候,向阳看《火力少年王》入戏太深,在院子里耍溜溜球,技艺不精给她后脑勺开了瓢。当时血汩汩往下淌,被大人团团包围的余葵愣是经住拷问,缝了两针到最后都没供出罪魁祸首。   那天,向阳哭惨了,说要跟余葵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如今,她后脑勺的针痕尤在,这家伙已经忘了自己的海誓山盟,在谭雅匀的迷惑和她的友谊之间摇摆不定。   当然,余葵也不想把原因全部归结到向阳身上。   阔别多年,两人之间的成绩差距那么大,共同话题那么少,当然是相似的人才能做朋友,道理她明白,但她仍然感觉很失落,就算两人的关系依然还算亲厚,但儿时的美好记忆终究不再是原来的滋味了。   磕磕绊绊对照着课本做了一半,余葵脑仁突突疼。   刚分的新班级,同学们互不认识,作业都没地方参考,她把笔头都快被咬烂了,最后索性撂笔,跑到客厅,扯着电脑桌上的摄像头,对着最难的几道拓展大题,咔嚓咔嚓拍照,上传说说,寻找场外援助。   小葵花生油:【物理真的太虐了太虐了!一点儿也不简单,朋友们救命流泪!】   遗憾的是,学渣的场外朋友,还是学渣。   好闺蜜四饼点赞秒回:【葵,冯绍峰演那个新剧《兰陵王》你看了没,好好看哦!对了,这是物理还是数学题,是我理解能力不行吗,字都认识怎么连一块儿就读不懂了呢,它的问啥呀?】   余葵用一指禅和厌世脸批阅。   小葵花生油:【没看呢饼,我最近连《飒漫画》都没时间看了,又考倒数。】   在县一中上学的初中学委也感慨:【厉害了小葵,你们附中的题都那么超纲吗?我们班这周也开始学必修三的电荷守恒和库仑定律了,但老师说麦克斯韦方程组是大学课程,想学懂麦克斯韦方程需要有微积分的知识储备,所以只教了课本上的内容,让我们打牢基础就行。纯附真的不一样,咱们的差距越拉越大了啊。】   小葵花生油:【我的基础打得歪七八扭,四舍五入相当于没有,比你差远了,我以为你了解我的,伤心了学委流泪】   她没有纠正,附中开学第一周忙着摸底考分班,压根没开始学,上来就把超纲题甩学生脸上。   ……   一暑假没发动态,小伙伴们兴致勃勃逮着到省城读书的老同学问东问西。   余葵打字回到眼眶都发涩,疲懒地打了个哈欠,逐渐在和困意的斗争中落入下风。题目边上张牙舞爪的铅笔拦路虎还没涂完,便一头栽倒在桌面。   半个小时后,余葵是被蚊子吵醒的。   窗外天都黑了,肚子有点饿,短裤下面的大腿还被咬出两个包,挠了两下还是痒,她干脆踩着拖鞋去冰箱找东西吃,擦了点皮炎平药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汽水。   再回到电脑跟前,空间刷新出一堆未读提示,其中一句尤为显眼。   返景入深林:很简单的推导题,你认真理解一下公式。   很简单?   胡说八道!   这是认真理解就能解出来的题吗?   只有努力过的人才知道天赋有多么重要,余葵气鼓鼓叉掉网页。   然而下一秒——   待她点开闪烁的聊天弹框,刚萌芽的挫败和羞恼全被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所替代。 第8章 第一个愿望   返景入深林直接给她发来了手写答案,简直新时代活雷锋!   对待萍水相逢需要帮助的陌生人,对方也能如此友善尽心教导,高冷的言语下有一颗善良的心,余葵真实被感动到了,   她的人缘严格说不能算差,但在学习上,除了跟易冰报团取暖,也就只有班长愿意抽空给俩人讲题。附中的学霸有学霸的傲气,他们很难心甘情愿为学渣单方面付出时间。无论出于善意也好,恶意也罢,在众人看来,余葵的确不属于这所学校,她基础落后太多,尽早转学离开对所有人都好。   白色A4稿纸上是清隽硬朗的钢笔字体,涉及的知识点都被列在旁侧。   解题过程没有涂改,条理简洁清晰。   余葵合理怀疑照抄很容易被老师识破不是她的水平。   但要她自己进行知识转化、步骤丰富,又实在理解不全,到最后也只能懵懂照搬完,诚惶诚恐编辑感谢信。   小葵花生油:太感谢了!大神受累,浪费您不少时间吧……   一指禅效率太慢,剩下的段落还未发送,对方已经率先回复。   返景入深林:花了十分钟。   余葵哽住,把打到一半的小作文哐哐删掉,想着大神背包里那几本天文物理类读物,绞尽脑汁往对话框输入新的马屁破冰。   小葵花生油:您是物理老师吗?这么难的题都能做出来,速度还那么快,比我们老师还厉害!   估计对方觉得她的赞美无聊且千篇一律,没再回复。   余葵盯着资料框的头像失落发怔,盯久了才发现,那人看上去乌漆嘛黑的头像,竟是一片瑰丽而巨大的盘状结构漩涡星云。她本只打算放大随便看看,谁料退出时不慎手滑,戳进了人Q.Q空间。   心里咯噔一下,余葵连拍自己不听话的右手。   都没钱买黄钻贵族,贸然进人空间留下访问记录多讨厌…不过网页都加载出来了,不看好像又有点不划算,而且——   她发现自己好像多虑了。   返景入深林的空间数据非常奇怪。日志、相册所有动态加起来不到二十几条,留言却多得惊人,访客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六位数。   以这个量级的访客数,管谁在背地里窥屏,主人压根不可能在意得过来。   这么荒芜的空间,连块菜地都没开垦,空间装饰还用着默认主题,那么多人每天到底都来看什么?来开荒吗?   好奇心勾上来,余葵也顾不得冒犯不冒犯了,移动鼠标下滑。   空间最后几条动态停在两三年前。   相册po图分别有北京市中学生航模大赛金牌、某全国数学联赛金牌、全国中学生机器人大赛获得的铂金奖杯,再往前……如出一辙高大上的比赛环境,明亮的聚光灯,大同小异的荣誉展示,只是缺少了主人公。   它像是某人的战绩陈列橱柜,没有情绪、冰冷地向人展示着这个孩子全能。   动态戛然而止在某一天,像是已经厌倦一般,他没有再发布过任何内容。能看到的留言里,全是好友在催更动态。   余葵被震住了,照片里的一切离她太远,是她这辈子从未触摸过的世界。   那人获得这些奖牌时候,她在干什么?大概还穿着拖鞋在村外的田埂上疯跑,抓蚱蜢捞泥鳅。镇上赶集时在地摊淘本漫画书,都能炼油渣一般入迷地反复看好几个星期,直到每一页都被翻皱打卷。   对方是同龄人吗?   她忍不住猜想,又或者,是个孩子和她差不多大的物理老师?   思绪纷飞半晌,再返回聊天页,她晕乎乎鼓起勇气和人搭讪。   小葵花生油:大神,我以后再遇到不会的题目还能找您帮忙吗?不是白嫖答案哈,就是…就是放假时候遇到很难的题,能不能问您一下。   解释了好像没解释。   余葵语无伦次,咬着指甲忐忑不安地再打补丁:“麻烦的话就算了。不瞒您说,其实我很笨的,经常考全班倒数第一,上课很少能听懂,同学们学习都很紧张,也没有余力帮助我,于是只能抄了一学年作业。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能把解题步骤写得那么清晰的人,真羡慕您有颗聪明的脑袋,能把物理学那么厉害……”   吸取前面的教训,这次她打完一句就发一句。   也许是素未谋面又隔着网线的缘故,余葵前所未有地胆大,几乎把人家的聊天框当做她碎碎念的树洞。   聊天框另一端,时景正在刷往年物竞复赛卷子。   手机震个不停,他皱眉放下笔,怕这姑娘后面还有一整篇小作文,干脆打断她。   返景入深林:我很忙,有题直接发。有空我教你,没回就是没空。   这就算答应了?   馅饼来得太突然,余葵蒙了一瞬。反应过来,指尖已经连点出去好几个兴奋道谢、献上膝盖的表情包。   返景入深林:可以了,差不多就行。   笑容僵在脸上。余葵正反思自己的连环信息是不是轰炸到了人家,信息框又一次弹来回复。   返景入深林:用不着羡慕任何人,所有人进入不擅长的领域一开始都很笨拙,想学会不擅长的东西,势必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但凡能把基础打牢,高中物理还远远不到比拼天赋的地步,不聪明也能学得好。   这是在开导她刚才那些抱怨吗?   不知道是不是盯着电脑看久了,余葵的眼睛有点酸。   她开智晚,小时候的事大多记不清了,但还记得三年级期末,班主任跟外公谈话。   “余葵这孩子可能不适合读书,她不来学校也就罢,来了坐教室里一堂课能听前五分钟都算认真,剩下的时间不是盯着人家辫子晃,就是在课本上涂小人,你说这怎么教……”   从那时起,她身上“绣花枕头”的标签就没摘下来过,大概都默认了是个笨姑娘,哪回考高分,才要被怀疑是不是偷抄人卷子。连老两口都悄悄嘀咕,会不会是余葵小时候总发高烧,针水输多了,对智商有伤害。   返景入深林是第一个这样告诉她的人。   余葵忽然不再觉得换错包是件糟糕的事了,丢了暑假作业和漫画书又怎样呢?像她这种敏感、自卑、又消极又脆弱的女生,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捡了人家的包,估计一辈子也没办法在任何人面前坦诚自己,哪怕隔着网线。   周日,为赴约交还书包,余葵午觉没睡完就起床洗澡。   出发前,捏着老程给的五十元美发基金在附近修剪童花头。   老街区物美价廉,才要八块,大爷收了钱还意犹未尽:“姑娘,你那头帘真不修吗?眼睛都挡上了,我给你剪掉半寸,再修修眉,保准你跟那个娜塔莉波特曼一样。”   “爷爷您还认识外国人呐,真厉害。”   余葵誓死捍卫自己的安全刘海,脚步悄悄往外挪,只等一找完钱就溜。   等老头拿到趁手的剃刀,再瞧,门口已经没了人影。   他摇头嘟囔,“现在的孩子什么审美,父母把模样生得那么好,非要拨片头发下来遮上。”   隔壁美娟水果店老板娘记忆力惊人,时隔多年,余葵一进门,就把她认出来。   余葵本来只打算用剩下的钱买袋苹果送网友,出来时,怀里又多了几颗免费的葡萄柚和一大把红枣。她抱着超负荷的塑料袋踏上公交车,满头大汗提前抵达西昌路公交车站等待。   这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   她起先还能淡定地躲在公交站牌的阴影里翻漫画书,然后下午的天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先脱书包、又脱校服,直到整个人都像一条烘干的咸鱼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猝不及防落地了。   学校七点晚自习,此时已经接近六点钟。   余葵上学从没磨蹭到这么晚,她有点慌,想先回学校,又怕网友到了白跑一趟,可再不上车,晚自习就要迟到了!   偏偏她还没手机,联系不上对方,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只能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手表转到六点二十分,眼见时间彻底来不及,她终于一咬牙,踏上了迎面驶来的公交车。   出门没带伞,害怕打湿了人家的书包,到站前,她干脆把书包抱在怀里护住,左手拎水果,使出吃奶的劲儿和跑八百米的速度,一口气淌过马路,终于在预备铃响起的瞬间飞奔进教学楼。   楼梯间已经没有学生了,刚剪的短发滴答往下落水,袜子也湿透,余葵现在活像只落汤鸡,她上气不接下气,用残存的意志力支撑着身体往楼上爬,心里拼命祈祷新班主任还没进教室。   差生本来就惹人嫌,总是迟到违纪会让老师同学们更瞧不顺眼。   人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路上跑得太急,水果店老板娘给套的塑料袋本就轻薄,承重一下午终于不堪重负,在换手时断开,来不及反应,余葵回头,水果和红枣已经咕噜噜洒落一地。   雨天楼道湿滑脏乱,都是学生踩过的脚印,苹果滚两圈就裹上污水。   闭眼两秒,呼出口气,她把书包背回身上,认命地往回走,蹲身将地上脏了的水果将就拾回破烂的塑料袋里。   水滴顺着眉骨滑进眼眶,不知是雨还是汗,蛰得她生疼,水果从指尖溜出去。   她仓促抬起胳膊肘,用校服胡乱蹭几下,眼前的地砖纹路总算清晰,那颗没抓稳的葡萄柚越滚越慢,最终停驻在对面的白色球鞋跟前。   球鞋的主人退了半步,球鞋移开,留下一粒被踩扁的红枣。   “抱歉。”   从余葵的角度看去,那人左手拎着滴水的校服外套,身上大片水迹,显然也被这座城市阴晴不定的天气害得不轻。她刚想说没关系,目光上移——   少年被大雨冲刷过的黑发和眉眼毫无征兆地撞进了视野。   转学生。   余葵的心脏几乎瞬间被挤到嗓子眼,脑子里只剩一团空白,低头找回自己声音。   “没事,怪我把东西洒得满地都是。”   男生没有直接离开,弯腰捡起鞋畔的葡萄柚递过来。   他的手太漂亮,细腻修长,肌底带着雨水浸洗过的冷白,如玉般润泽。   余葵这才察觉满地狼藉挡了人家的道,忙起身伸手去接,岂料就是这个动作,让怀里打结后勉强能用的袋子又一次破溃。   刚捡上来大半的果子重重砸在地板和脚背。   至此,原本饱满通红的苹果,有的已经彻底被磕到淤青变色。   那是买给返景入深林的礼物,是她精心在水果店里一颗一颗挑选的。   余葵在公交车站等待三个多小时,最后还是被了放鸽子,没有任何交代。她回来一路上忙着焦灼,此时心头终于后知后觉涌入一股无名的失望窝火,潜意识里却又隐约有种‘就应该如此啊’的卑微惯性,把负面情绪往下压。   不是已经习惯了吗?总是被忽视、总是被辜负,这一次又有什么好特别的。   塑料袋彻底不能用了,余葵的衣裳里外也都湿透,怕走光不敢脱外套,只好拉起校服下摆,把捡起来的水果放在衣摆制造的兜里。起码先把路清开,别挡到人上晚自习。   其实乡下人到山地田野里摘果子豆荚有时忘拿袋子,也这么干。   但这回不知哪里出了错,余葵一边装、这些滑溜溜的苹果一边漏,手越急掉得越快……有那么一刻,余葵甚至都想扔下这些该死的坏果子逃离楼梯间,可她移不动脚。   因为这堆东西花了她四十块。   广播里传来晚自习铃声,旋律在校园里回荡,宣判着两人已经迟到。   从衣摆砸下去的苹果裂开,红皮白瓤沾上污水,余葵耳朵嗡嗡作响,她能清晰听到脑子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砰”地断了,之前极力抑下的负面情绪在铃声反复的催化下疯狂卷土重来,汹涌淹没一切。   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全都在脱轨失控。   不要哭,余葵,不准你更丢脸了!   她鼻子酸涩,试图控制意念将泪意下咽,但还是有些不听话烦人的泪珠子从泪腺里涌出。   时景想着自己毕竟踩烂人家的东西,反正都迟到了,索性蹲身帮忙一起捡。   直到女生的眼泪没有预兆地砸中他虎口——   若不是还带着温度,他都险些要以为是对方发梢落的水。   她被雨淋透的短发静垂着,细小的下巴埋在胸口,怀里兜着一堆无处安放的苹果,捡东西的动作机械又笨拙。   看不清神情,时景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哭。   犹豫两秒,他拧干手里滴水的新校服,递过去。   “用这个装吧,第一节 自习课下,拿到四楼理一班还我。”   反正已经脏了。 第9章 第一个愿望   余葵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老师还没到教室。刚认识的同学们交头接耳说话,没有班委维持纪律。   但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教室第一排坐着姜莱。余葵抬头看了一眼班牌,还是高二理(15)班,问题只在于,以姜莱的成绩压根不该出现在这儿。   女生正忙着和新同学聊天,她从前就是九班小圈子的头领,很擅长搞好人际关系。察觉脚步进门才回头,眼睛斜过来短暂地停了一瞬,很快又背过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厕所偷听的后遗症,余葵现在一见她,就怀疑她又跟人说自己坏话。   果然,又走几步,上一秒还在跟姜莱笑盈盈说话的几个陌生同学齐刷刷看过来。   被那些目光审视着,她感觉身上像被X光扒干净了扫描似的,焦躁环视四周寻找空位,后排忽然有人抬手——   “嗨,这儿还有位置!”   是开学考试坐她隔壁的富二代,少年使劲挥胳膊,生怕余葵没看见。   他前桌正涂指甲油的卷发女孩嘲笑:“谢梦行你怎么回事啊,刚才还说自己要独坐一排,新同学一来就变了,双子座都没你变得快吧。”   “陶桃,你管得还挺宽,我就是双子座,怎么着,不服打我?”   男生顺手拉开身边的椅子,笑容洋溢的脸看起来有点欠扁。余葵不想跟太好动的人当同桌,奈何四周实在没空位,只得抱着苹果包裹落座。   谢梦行怼完人,回头好奇打量,“小葵花,你去哪儿把自己淋成这样?”   余葵疑:“小葵花是什么东西?”   他咧嘴一笑:“我给你取的名字呀,可爱不?”   余葵:“……我有名字的,我叫余葵。”   “哦,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叫你葵葵吧。”   “不要,我叫余葵。”   谢梦行觉得她多少有点不知足了:“葵葵多好听啊,还不满意我可取不出来了。不过,你打算穿湿衣服上几个小时晚自习吗?冷不冷,不然我把外套借你?”   他当下就要脱外套,余葵生无可恋摆手,彻底放弃了纠正他花里胡哨的叫法,把书包塞进抽屉。   “谢谢你的好意,我暂时不是很需要。”   扒开怀里男式校服袖摆,她用纸巾把苹果表面的污水擦干净,整齐摞在桌洞剩余的空间。校服翻过来整理时,她才发现胸口处还别着主人的团徽和学生铭牌,透明玻片里的校徽右侧,缀着两个方正的宋体。   “这谁校服啊,男款的…你男朋友?”谢梦行在旁问。   余葵掌心不着痕迹捂住名牌,含糊敷衍,“不认识的校友借我的,下自习就拿去还。”   “真不是男朋友?你眼睛那么红,造型跟依萍去要钱被打一顿赶出来出来似的,不会给人欺负哭了吧?”   余葵解释烦了,“我成绩那么差,还是用乡镇中学指标特招进来的,你觉得在这个学校我能跟谁谈恋爱?”   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多多少少会有点包袱,余葵不想背包袱,她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附中这个群类里的最低等级,这样除了她自己,就没人能攻击到她。   男生被她坦率直接的摆烂震住了,隔了几秒才小声安慰。   “你别这么说自己啊,我的成绩不是比你还差吗,况且,仔细看啊话,其实你长得还行,这也算优点吧…”   他说了许多,余葵没仔细听,悄悄松开攥在掌心的铭牌,指尖漏一丝缝,又看一眼。   时景。   她笨拙无声地把这两个字练习好几遍,才算找到正确的后鼻音,发声气流在舌尖萦绕,好像无端就生出了一点缱绻。   年轻的女班主任周龄在十几分钟后,终于风风火火赶进教室。   “抱歉啊同学们,教研组有事耽误了。这样吧,还剩半个小时,我大方点儿,英语课就不上了,剩下的时间留给大家自我介绍,既然组合成新班级,彼此都重新认识一下。”   教室里顿时爆发一阵欢呼。   可惜第一位同学才踏上讲台,谢梦行立即举手。   周老师掌心拄着多媒体,不停换角度无视这个刺头。刺头不放弃,不断换姿势高举胳膊。直到第一列轮完,周龄岁月静好的笑容终于维系不住,垮下脸。   “谢梦行,你又有什么意见?”   “老师,我的新同桌被雨淋了,打哆嗦呢,我觉得您要不让她去换个衣服?”   被窗口的风一吹,余葵上下牙原本还磕碰打颤,闻言立刻如坐针毡。   周龄这才注意到窗边的细瘦女生。   这孩子低着头时,完美地融入了教室中成为背景板,看她唇色发紫,病容惨白,周龄也为自己的失察感到抱歉,忙关切,“同学,都被淋成这样了,你怎么不早跟老师说呢,有没有衣服换?没有我让住校的同学借你一套。”   余葵在厕所换上借来的衣服。   这套备用校服偏正装,是春秋季的,她平时穿M,尺码大了一号,只好把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针织马甲垂到臀下,百褶裙也松松垮垮,但总归比穿湿衣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自习课下,她把时景的湿校服揣在怀里一口气跑上四楼一班门口,眼尖逮住一个认识的人喊道:“陈钦怡!”   女生不确定是不是在唤她,犹豫着走近,“余葵,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叫时景出来一下,”   “你们认识?”   余葵:“不认识,就是有点事找他,你能不能帮我……”   陈钦怡咬唇四下看一眼,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劝:“刚下自习人就出去了,余葵,不是我想不帮你,主要我也刚分到一班,跟他没交情。时景很冷淡的,我听我同桌讲,从他上周转来到现在,每天班门口都有组团来看他的女生,被他拒绝过搭讪的女生名单都被快被我们班好事的整理成花名册了,我怕你尴尬。”   余葵大窘,摆手刚想解释,背后少年的声音传来。   “等很久了吗?我刚回宿舍换衣服了。”   陈钦怡闻声看向她身后,嘴巴缓慢张成了o形。   不必回头,余葵已经明白是谁在说话。   北方人清晰又标准的咬字,在这所南方学校太有辨识度,尤其他的声线带一点天生的冷淡,每个音节都在不自知地拨撩心弦。   那个方向吹过来的风除了雨水的潮气,还有少年洗发露的香味。   余葵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克制这种来自心脏的震颤,镇定转身,男生的球鞋已经立在跟前。   “校服给我吧。”他开口道。   时景身上换的也是春秋季常服,白衬衫外搭深蓝色针织马甲,版型挺括的黑色长裤,在所有人还穿着夏季运动常服时,两人的正装像极了情侣装。   可惜人不那么登对就是了,她的身高只到男生肩膀。   余葵把揣怀里裹成一卷的校服递上。   “对不起,衣服上都是泥印,我本来想洗干净再还给你,但你说让我第一节 自习课下拿过来……”   重点是学生会在每周日巡查各班仪表风纪,学生没有佩戴铭牌和团徽会扣班级总分,她怕时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批评。   “给你之前就是脏的。”时景并不在意。   他接过校服就要往班里走,余光瞥见女生踌躇的脚尖,犹豫了一瞬,“还有什么事?”   “就是……”   余葵鼓起勇气,却又不知怎么开口,破罐子破摔从兜里掏出一个鲜红的苹果递过去,“吃苹果吗?其他的都磕坏了,这是唯一一个好的,我洗了好几遍,谢谢你刚才帮忙。”   “上一次也很感谢。”   也许时景早忘了,但她还是补充。   家庭特殊的背景使然,时景从来不收同学礼物,反正带回家都会被大人勒令退还。后来上了中学,异性们送东西目的性太强,他就更不可能收。   此刻,女孩的眼睛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但红皮苹果仍衬出她紧张泛白的指甲盖。   伶仃细白的胳膊悬在跟前,有些晃。   时景判断她大概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过了两秒。   破天荒地伸手接下了。   少年径直朝里走,擦肩而过的瞬间,压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不用谢,收了你的苹果,我们现在两清了。”   余葵心领神会。   他大概在划清界限,避免麻烦,告诉她交集就在这里打住。   对异性追逐习以为常的人,连将女生幻想机会扼杀在摇篮的步骤,也同样简单明快。   再回到座位,时景被淹没在了周边的起哄和打趣声里,一群男生趴在后门走廊窗边看热闹,早就心痒难耐了。   “时景你不对头,你有情况,校服怎么在人家妹子那,快从实招来!”   “上周高年级学姐们来送饼干奶茶我以为已经够夸张了,今天又来个送苹果的。不过时景,上周五那学姐不是长得更好看吗,你怎么还区别对待啊,收一个不收一个,是不是喜欢人家……”   “我只是喜欢苹果。”   时景截断他话头,“胳膊麻烦挪一下,压到我卷子了。”   时景对陌生人有意或无意的羡慕调侃习以为常。   少年的人生趣味很早就脱离了同龄男生的话题范畴,熟悉的人到最后甚至会觉得,对他当面开这类玩笑本身就是一种冒犯。可惜现在,他坐在一班教室里不过几天,在敬畏他和靠近他之间,新同学们选择了后者,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哦哦哦~喜欢苹果!”   “你俩是之前就认识吗,不过那妹子我感觉怎么长得有点眼熟?”   “……我知道,就那个,那个,向阳的小青梅!向阳不老去九班找她来着!”   终于有人想起来。   一群人四下搜寻,却见提到的男主人公此时正好跨进教室。   模样说不出的怔忪。   余葵刚上四楼不久,向阳就发现了。她几乎从不主动来一班,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他赶紧起身,门都出到一半了,身形愣在讲台边,亲眼瞧着余葵给新来的北京转学生塞了个大苹果。   顿了一下再追出去,人都已经走远了。   “小葵!”   他追到楼梯口把人唤住,“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怎么那么差。”   “公交车站过来淋了雨。”   少女穿着松垮的针织衫和百褶裙套装,更显细瘦。   她立在台阶上回头。   虽是答了他的问题,但两人遥相对望,磁场间莫名多了股无形的隔阂。   在为谭雅匀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争执过后,他们关系终究无可挽回地变远了。向阳当下概括不出这一点,他只知道气氛哪儿不对,说不出的难受。   本还想问问时景的事,但他最终没问,只像以往一样道,“我把我外套给你吧,别冻病了,回去又发烧……”   “不用。”   余葵头也不回地拒绝,“你那校服整天穿着去打球,臭烘烘的。”   自习铃声响过,哄闹的一班教室很快安静下来。   向阳前桌瞧他发呆,轻拍他肩膀安慰,“大兄弟你长点心吧,别再跟人家闹别扭了,再闹下去,你的妹都要被时景把到了。”   纠正解释过无数次,向阳这次格外不得劲儿。   “什么我的妹?我们就是发小,跟时景又有什么关系?谁闹别扭了,我们关系好着呢。”   男生挂着一副“别强撑、我都懂”的表情转回身去。   气得向阳踢了他凳子一脚。   两人动静弄得有点大,谭雅匀笔尖暂停,出声点名,维持纪律。   教室重归安静,她心不在焉在卷子旁侧解题,听着同桌小声咕哝为她抱不平。   “当帅哥也太幸福了,才转来一星期啥都没干呢,这群花痴就前仆后继。时景也真是,既有如此美貌,又何必有如此智慧,老师们一见他,心眼都偏到天上去了,要不是人家不想当班委,我看老姚都想跳过投票把班长的空位直接指派给他了,雅匀你给班里干了那么多免费活计,班主任都不念旧情的,也就是你心宽。”   谭雅匀的目光从远处男生紧致英挺的侧脸扫过,低头面无表情把反复的验证步骤划掉。   锋利的笔尖划破卷纸,声音却柔软漫不经心。   “当不当班长我无所谓,空出来时间正好做点别的事。” 第10章 第一个愿望   余葵下晚自习回家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就去按电脑开机键。她憋了一肚子话,上线后才惊觉,大神竟然在中午就给她发过消息——   “我这边出了点意外,抱歉,如果你着急取回作业,这周可以更改时间再约,地点你定。”   怒气如同一触即破的气球顷刻漏得干瘪。   能怪谁?人家倒是提前几小时通知,可惜那时余葵已经开开心心出门剪头了。   小葵花生油:意外严重吗?   指尖悬在键盘两分钟,没等到回复,她决定放飞自我,在对话框里喋喋道——   “虽然知道您肯定不是故意的,但我今天真的等了好久哦。我没有手机,怕您到了站台找不着人,我晚自习快迟到才上的公交,路上被暴雨浇透了,还在一个男同学面前丢了超级大的脸……”   返景入深林:我的pad密码19420108   小葵花生油:哈?发错了吗?   返景入深林:下次你可以用它直接和我联系。   小葵花生油:啊!我说我没有手机,不是为了要iPad密码,我就随便说说,下次别再放我鸽子就好了……   返景入深林:就当爽约补偿,书包换回来之前,你可以使用它。   想了想,他往键盘里又多敲两句:“中午我父亲突然晕倒了,陪他去做身体检查,下一次我会准时过来。”   最后的芥蒂也烟消云散,余葵反倒替人忧心。   “你爸爸他没事吧?”   返景入深林:他没事。   下晚自习前,周秘书就短信通知了他医院的检查结果,“……就是劳累过度,领导身体没问题的,养几天就好。”   从他爸晕倒的消息走漏,一整个下午,周秘书在医院走廊迎来送往不知多少茬探病的人。医生护士们紧张陪守在床侧,他这个儿子,反而成了病房里最无关紧要的存在。   时景至今不明白,他爸把他从北京带到这里的目的和意义,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地冷硬生疏。   在这所陌生的边陲城市,此时能和他说上话的,也仅剩下网络另一端萍水相逢、从未谋面的同龄女孩。   少年把手机屏幕倒扣,搁在窗边。   熄灯后的宿舍楼很安静,只剩行道上几盏照明路灯,树顶的飞虫在昏黄晦暗的光线里挣扎振翅。   叫他想起压在枕头底下那本漫画日记。   乡下蚊子很多,尤其在树林和田野,女主每次喷完致死量的花露水,就往跷着二郎腿田埂上一躺,天地为被席,享受星空月夜和蛙鸣伴奏。   飞舞的蚊子被她绘笔精致处理成一只只小仙鹤,在草丛中低空飞行。   那正是时景小时候翻沈复《浮生六记》,每每想象起来都要发笑的场面。   她大抵真是个有童趣、纯真又快乐的人吧,和他截然相反。   发烧去躺医院,要画一篇星际主题漫画,睡在病床上打吊瓶,被画作躺在能量舱里输入能量液。养了两天的螳螂死了,在花坛里用雪糕棒立个碑,题“爱虫小绿翅之墓”。抓到的泥鳅和小马鱼交给外婆做汤,下锅前不忍地给它们写了篇祷文,但不毫影响开饭后喝下两大碗。   窗沿的手机再次传来震动。   小葵花生油:没事就好!(普天同庆)   小葵花生油:我的暑假作业没关系啦,反正也没写几页。其实今天路过卖辅导资料书店的时候,我用处理价买了两本新的,参考答案都还在呢,嘿嘿!我们学校平时下自习太晚了,如果你工作日忙,咱们就还约在周末还书包吧~\(≧▽≦)~   时景:你打算抄答案?   网线另一端,余葵后背一凉,挠了挠头。   莫非这句挑衅到了大神为人师表的底线?   她小心翼翼打字:参考答案嘛,我就参考参考……   时景:别抄了。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指导你把这两本作业写完。   时景发完就后悔了。   他从不没事找事,今天大概是把人扔在公交车站淋了雨,心怀愧疚。   两本暑假作业加起来八十来页纸,自己写倒还快,想把一个学渣教会,用时就长了。要知道,他平日对自己的作息控制几乎是精准到刻钟的。   余葵也很上道:还是算了吧,多麻烦您呀。我基础真的很差很差,初中物理都没怎么学,特别不好意思说,其实您那天教的题,步骤都写那么清楚了,我到最后还一知半解,真是笨的没救了。   时景:哪个步骤一知半解?   时景:笔圈出来,我重新讲。   余葵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抱怨,激起了大神斗志,被迫听课到凌晨一点。   平常一下晚自习她就能回家躺平,现在却只能和附中其他的学生一样,抱着ipad,摊开作业听讲,答案写完还要拍照发给对方审阅。   用大神的话讲:“两本不多,你平均每天回家写两套卷子的量,十来天就能交上。”   “这里同轴意味着ωA=ωB,既然ω=2πT,TA=什么?”   “连公式也记不清楚吗?”   “我刚才不是给你讲过一个圆周里的速算技巧,在B点时候,公式你怎么带?”   ……   对面一次次发问,余葵喘气声越来越虚弱,连咬笔头的劲儿都没了。   她从未建立过自己的知识体系,当初中考擦边上线,靠的完全是考前两周疯狂刷题,还有几分触类旁通的小机灵。   短发被头发被抓得蓬乱,她在一次次提问中,疲于奔命疯狂地翻找着《物理直通车》小册子上总结的定义应对。   太难了太难了,自己找到课外辅导,拎着眼皮也要听完,天知道,她平时上课都没流过那么多汗!   周一早读。   余葵和她的新同桌几乎同时踩着点进教室,翻出英语课本滥竽充数。   跟着大环境哇啦哇啦背几声,谢梦行胳膊肘搭在椅背,开启聊天模式,“葵葵,你昨晚做贼去啦,眼圈都青了。”   余葵:“看不出来吗?我这是熬夜学的。”   “你还挺会开玩笑。”   谢梦行嘿嘿一乐,“要不是昨天刚跟你们九班的同学聊过,我差点都信了!”   “你们聊我什么?”   “大伙都夸你不是学习的料,适合当艺术家,上学期生物老师在多媒体上投影展示你的课本涂鸦,把他们都震惊到了,你以后是要考三大美院吗?”   余葵拄着下巴看窗外的鸟雀,“我从来没学过画画,都是瞎画着玩的。”   生物老师也并非为了夸奖她天赋,只是公开处刑一个不务正业的学生罢了。   “什么涂鸦,也借我看看呗?”   前排的卷发美女陶桃正往脸上拍散粉,加入闲聊。   “现在看不到了,生物老师通知家长把我领回去,我妈罚我把课本擦干净了才准回学校上课。”   “这些大人真没劲,应试教育净教笨蛋。”   美女皱鼻吐槽,熟练从化妆包里挑出笔,继续对着小镜子描眉,没扫几下,她盯住镜中余葵的脸,停下手上动作,“等等……我瞅你怎么有点面熟。”   谢梦行:“都在最后一个考场,你俩肯定见过。”   “不可能,我有朴素恐惧症,不爱打扮的女孩子,人家向来过眼即忘的。”陶桃一口否决,回头跟余葵道,“要不你再讲两句,我听听声儿?”   余葵摸不着头脑。   “讲什么?”   话音落下,陶桃一拍脑门——   “你认识谭雅匀吧!”   不是疑问句,是祈使句。   余葵不确定她怎么知道的,谨慎闭口不言,女生却精灵古怪地发送了一个Wink。   “我和谭雅匀都在音乐社,不过你别紧张,我保证不跟这么讨厌的人站一边。”   若说新班级和从前有什么区别,那一定是氛围。   大家讨论的话题变了,吃喝玩乐、旅游追星……余葵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来到了富人的世界。   班里六十几个学生,三分之二计划着出国留学,考雅思托福,剩下的也都瞄准了国内知名美院或影视院校。比如她的前桌陶桃,家里这学期开始已经请艺考老师,在课余时间对她进行表演辅导。   再有就是,余葵上学期连蒙带猜刚能听懂一些的英语课,现在又全然懵圈了。   周龄的语速比九班的英语老师快了起码1.5倍,几乎是全英文授课的状态下,老师所讲的内容在她脑子里直接化作一团乱码。 第三节 课,班主任拿出两个月前刚考完的全国1卷给大家做测验,随堂评讲。   谢梦行第一段完形填空拿了满分30,余葵仅有12分。   她愁容惨淡地盯着黑板上的参考答案,忽地被隔壁胳膊肘拐一下,“低头,老周要找人朗读翻译短文了!她就喜欢点你这种睁着大眼睛,有求知欲的学生。”   果然,台上的周龄下一秒便热情邀请,“……who can help me?”   这句她能听懂,余葵应声把脑袋埋到书堆后。   但有的人偏不想让她躲,众人清晰听到教室前排传来姜莱扬声推荐——   “余葵!”   死道友不死贫道,学生们最爱起哄,听人一喊,不管认不认识,都跟着喊起来。   周龄微笑,“余葵,Don’t be shy.”   被点到大名,这下不能再装死了。   余葵硬着头皮起身,看着投影屏幕,结结巴巴朗读出第一句:“I went to a group activity,"Sensitivity Sunday"which was to make us more……”   一开始还有同学硬憋,后面几乎都忍不住了,跟下水的鸭子一样扑哧扑哧笑起来。   余葵的发音跟她初中老师学了个十成十,在场的学生们估计从来没听过那么标准的中式英语,前边还有男生捂着肚子回头问谢梦行:“小谢,你哪儿找来那么活宝一同桌,太绝了!”   谢梦行口型吐出一个“滚”。   然后低头,拳头掩在唇畔,小声给余葵助攻她不会的单词。   五六分钟后,大家笑够了,总算没人笑了。   落座时,周龄还用一句英文谚语鼓励余葵以后多练习。   其实翻译到一半,余葵在态度上就已经完全躺平了。   说实话,比预设中好一些,她到附中后的英文水平,进步速度已经超乎她自己预料。   从前在乡镇中学,老师连单元标题都恨不得口动翻译一下,才能让所有学生听懂,初中三年毕业,有的人连100词都记不全,而她现在竟然都能不大流利地朗读翻译高考短文了!   回家讲给外公外婆听,估计都要自豪吧。   大家起点不一样,别人想让她丢脸,余葵偏偏开心得很。   她只是奇怪,姜莱自甘堕落来到年级吊车尾的班级,难道就是特意为了针对她?   好奇只持续到下午,陈钦怡说出内幕。   “她太想去一班,摸底考作弊了,本来要记警告处分,后来大概是家里使了关系,学校没有通报,改成作弊科目分数清零,就被发配来你们班了。”   理1和理15班最后一堂课都是体育。   休息时间,远处男生们在烈日下的球场上奔跑,女生们三三两两聚树荫下聊天。   陈钦怡和余葵并排坐在田径场尽头荒僻安静的水池顶。   女生低头编着手里的胶带球,说起整件事情的始末。   余葵不解:“这种事,她应该不会跟别人说吧,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因为就是我举报的。”   余葵嚯地睁大眼。   陈钦怡笑了一下,“别那么看着我,余葵,我也不想做个讨厌的人。”   “她们霸凌只需要借口,不需要理由。我也是地州上来的学生。又土又好欺负,刚入学时候,只因为她不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我差点就和你现在一样,被她的姐妹团针对。她们这些城里人根本不懂,我来学校只是想安安静静学习罢了。如果这次姜莱靠作弊分到一班,我恐怕还得继续活在她的阴影下,被迫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   “我想了好久,还是觉得之前针对你很羞愧,我想再认真跟你道一次歉。其实你挺可爱的,如果没有发生中间这些事,说不定我们能做朋友呢。”   余葵在水池上晃悠的小腿顿住,“朋友现在也能做吧,等下次轮到我值日,你来替我打扫一次卫生。”   陈钦怡愣了几秒才又笑起来。   “你果然很可爱啊余葵!行,本劳动委员保证不会让你被扣分。”   余葵这次没接话,抬手嘘了一声。   陈钦怡偏头,顺着她的目光朝下看去,呼吸也顷刻凝结。   水池底下台面的水龙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刚打完球过来的时景正在冲头发。   从高处下望,阳光晒得他玉版生宣一样的皮肤发烫,水流顺着背部纤薄均匀的肌肉纹理淌进松垮的球服。   两个女孩的喉咙不约而同动了动。   余葵把身形悄悄后挪。   就在她的小腿即将收回来之际,底下的人忽然抬头,视线顺着帆布鞋、白色短袜上移,最后落在她脸上。   “同学,你知道你刚才把水池上的砂石蹭下来了吧?”   余葵身形顿住,仔细看,时景的眼睛果然是进了东西。   眼周被他冲洗揉出一片绯红,左边瞳孔失焦涣散,沙子大抵还没弄出来。   “对……对不起,要纸擦吗?”   “我看不见,你拿下来。”   余葵摸完兜,声音陡地弱下去半截,“我说我没有纸的话,你不会生气吧……”   “你倒是去借啊。”   少年把垂散在额前的黑发后撩,眼睛晕红,无奈的样子,有种动人的破碎感。   借!   别说借纸,就是借钱,她都要省吃俭用借过来给时景用!   余葵就近问一旁的陈钦怡,可惜陈钦怡也没有,干脆一骨碌爬起身跳下水池,往女生堆里跑。她极力掩饰情绪,但仍控制不住快乐涌动,心尖饱涨。   她变了,她不再是过去的余葵,不能再对漫画里的纸片人心无旁骛。作为一个运动废柴,她甚至要开始喜欢体育课了! 第11章 第一个愿望   “余葵,干嘛去,跑那么快?”   从篮球场边跑过,向阳把球传给别人,叫住她。   “不关你事。”   去15班女生聚集的地方需要穿过整个操场,余葵哼哧哼哧跑,问了一圈好不容易借到一包没开封的面纸,体育老师却开始吹哨,集合队伍。   下课前还要报数!   余葵脚下踌躇,左右为难。   隔着重重人群,望了一眼操场尽头的时景,又瞧了瞧田径场中间的体育老师,最终收回迈出去的步子,垂头丧气往班级走。   几分钟后,总算等来下课铃。   一班的队伍刚解散,赶到时,时景已经被班里担忧的女生团团包围。   “……要不要紧啊,去医务室看看吧。”   “不怕,我这有帕子,干净的。”   “我也有可湿水面巾纸,用我的吧!”   ……   余葵个头小,踮脚也只能看到他们班女生的后脑勺。   这时候再往前凑,就是自讨没趣了。   受欢迎的帅哥,人生大概就这样吧。这阵仗,知道的是他眼睛进沙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时景快瞎了。   转身没走两步,余葵便听到身后人群正中央,时景跟同学抱歉说借过,那与生俱来的礼仪仿佛刻在他骨子里,偏偏声调又难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冷漠。   “……不用了,多谢。”   “我得过去,麻烦让一下。”   他拨开层层阻碍,穿越人群朝余葵走近,“你往哪儿去,我的纸呢?”   余葵根本没想过,时景径直走来,拒绝那么多人的帮助,竟然只是为了问她这个罪魁祸首讨债!   “没借到?”   半干翘起的发梢显得他有点耐性不足。   “借到了!对不起,刚刚老师吹集合哨。”   余葵快速拆包,把纸放进他掌心。   男生接过来就低头擦眼睛。   他的背脊像一株清正挺拔的白杨,个子足比她高一头。   从余葵的角度平视,正好能清晰看见他性感的喉结,   视线再悄悄抬高,连他被水光浸透翘开的睫毛也清晰可辨,那眼周皮肤薄透,鼻骨窄细挺拔,骨肉精细,面部线条平直而舒展,不愧是撕开漫画走出来的清冷美少年!   “时景,食堂吃饭!”   远处一群男生,为首那个抱着篮球呼喊。   时景应了一声,而后,没有征兆地突然伸手朝她探来。   这一秒变得极慢-——   扑面而来是少年运动后强烈的荷尔蒙味道,争先恐后涌进嘴巴鼻腔,余葵呼吸停滞,吓得怔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胳膊越过耳畔,拂过她发梢。   时景最后抽下篮球架上的校服外套,搭在自己肩头。   “谢谢你的纸,走了。”   离开前,他偏头,下颌克制地点了一下。   太阳晒得余葵的脸颊发烫。   她能清晰感受到对面女生们投来艳羡或探究的眼神。   “谁啊?还让时景专门追过去。”   “不认识,外班的。”   “长得也不是特别好看吧……”   ……   她强作镇定转身,每一步都几乎像踩在棉花上,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走进教学楼。   一次、两次、三次。   余葵也曾试图克制。   背靠卫生间门板,她使劲捂着胸口,仍然控制不住耳边喧嚣的心鼓噪鸣。   胸膛里像是有一粒从未颤动过的种子,终于和阳光雨露相逢,开始饱涨地破土、萌芽、蓬勃野蛮地生长。   拍了几下面颊,试图降温,反倒烧得更烫。   只能把脸凑到水龙头底下,冲到皮肤凉得没知觉才走出厕所。   余葵经历了自幼儿园起十三年学生生涯,最困的一周。   从前课间她很少出教室,下课专注补眠,现在铃一响,她都控制不住自己往外走的腿。   或上下楼梯、或在操场晃悠,处心积虑,哪怕远远看那个人后脑勺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视线,心底也能立刻被快乐塞满,幸福雀跃。   晚上回家也不能立刻躺下休息,还得补暑假作业到凌晨一点。   这当然不是余葵的初衷,天知道她最初的目的,只是想找个聪明的网友问一问作业答案而已!   发展到后面几天,每晚回家的路上,她都使劲给自己打气,今天就跟大神讲清楚!   既然志不在此,干嘛要拼命学习呢?   反正成绩也不会立刻提高,半个小时就能抄完的作业,为什么要牺牲宝贵的青少年睡眠?   成绩再往前几名,她的人生也不会变得更好,睡眠时长不够,没机会再长高倒是真的。   可惜每次一打开网友聊天框,看着人家闪闪发光的个人空间,余葵涌到嘴边的话又泄了气。   像他们那样璀璨骄傲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她这些没出息的想法,也看不起她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吧。说出实话,别人可能连网友都嫌弃到不想跟她做。   那…就再坚持几天?   等书包互换回来,等这两本暑假作业写完,一切就回到正轨了,到时候,她还是那个躺平的余葵!   做完心理建设,再往对话框里打字,她的心情平复许多。   小葵:这个单元好像特别简单,今天晚上有机会在十二点前睡觉诶!   返景入深林:我要是你就多写一个单元,早点交作业。   大神的自律真是没话说。   余葵把刚誊写完的解题过程拍照发送,撑着眼皮开启闲聊。   小葵花生油:景神,你每天这么晚睡,白天会不会困?   时景:你哪儿学来的称呼?   小葵花生油:你的空间里啊,我看那些人都这么叫你,你是他们的老师吗?   时景:我不是谁的老师。如果不辅导你写作业,我本来每天十二点睡。另外,你的答案从第五行起,概率总和就加错了。   余葵后颈一紧,低头又是一顿猛擦。   吹干净桌上的橡皮残屑,重新打完草稿,拍照发出去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五分钟。   等待对方批阅的空隙,又不禁好奇,“您每天等我写作业时候都在干嘛呢?”   “玩游戏。”   “真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学神,对学习之外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您都玩什么游戏呀?”   “什么都玩。”   “解题反应都这么快,你打游戏应该更厉害吧!”   余葵羡慕,“我只有一个剑三账号,还是我发小为了打团方便,强制让我注册奶妈辅助他才学会的。不过他最近做了一件让我特别寒心的事,我以后应该都不会再陪他打游戏了……”   时景适时打断,“如果你今晚把这本物理写完,明晚我带你玩。”   女孩子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烦恼,他只想赶紧解决自己脑门一热揽下的麻烦,结束这段加班加点当家庭教师的日子。   网线另一端,余葵也是大晚上精神一震。   直起腰杆,往后翻页,数了两遍,还剩十三页。   她行的吧?   也该让向阳看看,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个搭档。   离开他,她照样能找到更耐心、更厉害的队友一起做任务!   周五放学,余葵眼巴巴等着回家打游戏。   课堂最后两分钟,周龄却公布了新换的座位表。   余葵被调到前排,新座位跟姜莱一个大组。   谢梦行当即举手表示反对,“老师,我要跟余葵做同桌!”   周龄:“你想跟谁坐就跟谁坐啊,要不班主任你来当?”   “我还小,当不了。”   谢梦行使上撒娇大法,“老师,我这么孤僻的学生,好不容易跟同桌相处融洽,你舍得分开我们吗?”   全班哄堂大笑,周龄拿他没办法。   “你舍得离开你的最后一排?”   教室后方没了声响,刺头总算安静,周龄继续安排调整。   两分钟后,背景音里传来凳子呲啦拖地的刺耳巨响。   谢梦行一手倒拽自己椅子,一手抱着课本,走到二组过道边缘,跟余葵的新的同桌商量:“兄弟,要不你重新找个喜欢的座位,我替你搬东西呗。”   余葵被他吓一跳。   新同桌倒是没觉得冒犯,反道揶揄:“小谢,放弃了你扎根生长的地方,您这牺牲可够大的。”   “那没办法,我也想好好学习啊,周老师不理解我的心情。”   周龄感觉有人叫自己。   回头一看,当即火冒三丈:“谢梦行!”   奈何男生已经坐下来了,挺直腰板辩解:“老师,您上次不是还鼓励余葵好好学习英语吗?我觉得我跟余葵可以互补互助,她替我补语文,我教她英语题……”   任凭老师怎么黑脸,他打定了主意不起来,逼得周龄只能祭出杀手锏。   “以后每逢月考调一次座,想坐哪按成绩排名自己选。两个星期以后,我看你还怎么耍赖!”   老师宣布放学,抱着课本气冲冲出门。   余葵热得头晕脑胀,有气无力趴在桌子上劝:“你快搬回去吧,不然周老师还以为咱俩有什么非坐一起不可的理由呢。再说,咱俩一起坐前排走神瞌睡,目标多大,你不怕被请家长,我很怕的,我妈真会骂我。”   男生初时还吊儿郎开玩笑,见余葵生气了,才解释,“你别多想啊,我幼儿园那次,为了跟班里扎小红花头绳的女生一起坐,屁股还差点让我爷爷打烂了呢。放心吧,不会连累你,以后你睡觉时候,我尽量撑着给你放风……”   后半句怕人听见,他凑近,压低嗓子。   “放心吧,周老师是我二姨,我俩在家可好了。”   原来是个衙内!   余葵恍然大悟。   恰逢前排姜莱回头,视线落在两人凑近的身形上。   说不清那一眼夹杂什么,轻屑、嘲弄、嫌恶。   她是焚烧炉里待处理的垃圾吗?干嘛老看她?   余葵昨天补作业到半夜,此刻困热交加,恶向胆边生,抱着收拾好的书包掀起眼皮瞪回去,瞪完一溜烟就踩着老师后脚出门。 第12章 第一个愿望   余葵提前十五分钟登录游戏。   程建国刷完碗,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看女儿操纵苗装短腿小萝莉,在花花绿绿的地图上溜达。   “小葵啊,玩游戏呢…”   余葵鼠标顿住,余光偷瞥她爸的神情。   “我就玩一会儿,等下就写作业。”   “作业明天再写吧,记得喝点果汁,也别伤到眼睛,爸爸下去打会儿羽毛球。”   程建国叮嘱完,落寞转身,孤零零背着球拍出门。   余葵后知后觉,男人刚刚可能是想邀请她下楼进行亲子活动。   没来及愧疚,聊天窗口弹出好友申请,复杂的心理活动瞬间被抛之脑后——   “小葵花生油?我转完服了,你的日常是什么,先带你做日常。”   余葵渡过了进入这个游戏以来最快乐的夜晚。   大神带她跑商,中途蹦出一个五人队劫镖。小萝莉的血条猝不及防掉得只剩半管,剑客一个圆形技能落身上,生命值立马回稳。   密聊[返景入深林]:“自己按技能,哪个亮了按哪个。”   白衣剑客挡在战局前方输出,控制走位精准无缺,游刃有余。   余葵被安排躲在边上,时不时胡点两下,抬高自己的血线。   那眼花缭乱的操作看得她眼睛直冒星星,真正的一剑霜寒十四州也不过如此吧!   对面一伙人约摸觉得怪自己轻敌了,不信邪,被灭队后卷土重来。   他们足足截了三次镖,也足足在余葵面前倒了三次。   为首的明教恼羞成怒,终于忍不住在地图里狂喷。   地图[虾仁猪心]:【返景入深林】你还是个人吗,带个小号钓鱼,虐菜有意思??   地图[返景入深林]:没意思,你们别送就行,让我家孩子安静跑个商。   我家孩子。   屏幕前的余葵安全感爆棚,自信得连胸脯都挺直了一些。   地图[我头发呢]:接英雄救美单!扮演反派五人劫镖,被老板乱杀,保证演技逼真,保证老板在小白妹妹面前赚足面子!现在下单获得独家剧情!更有氛围!   围观的吃瓜群众复制了十几条刷屏。   虽然看不大懂,但余葵很喜欢这种热闹愉快的氛围,看得不亦乐乎,又收到密聊。   时景:刚才这队人不太会,还能打,但你装备不行,等下去竞技场,给你换装备。   余葵哪有异议,竞技场一开,剑客梅开二度。   密聊[返景入深林]:等下躲在柱子后面给自己加血,什么技能亮了按什么。   余葵兢兢业业执行。   果然,每次不等人碰她,“胜利”的字样就已经弹现,打斗中途,景神还时不时给她讲解一下操作要点,连胜十把,她俨然已经彻底忘却前尘的苦痛,开始飘飘然了。   游戏什么的,根本一点难度也没有嘛!   时间过了凌晨十二点。   装备打得差不多了,时景往键盘里打字:刚才那个明教找我打万金战,你自己玩儿会,我等下回来。   余葵:!!!什么叫万金战!危险不!我去奶你!   时景:1v1,不用,你想看可以过来。   游戏界面随即弹“[返景入深林]请求收你为亲传徒弟”的字样。   余葵想也不想点了同意,被召请到枫华谷山顶。   对面除了刚才劫镖的明教萝莉,还有一个很有江湖气的丐帮红发男。   四人两相对望。   近聊[虾仁猪心]:垃圾气纯,你不是嚣张得很嘛?我把我最厉害的兄弟找来给我报仇了!   近聊[虾仁不眨眼]:万金战,一把定胜负。   时景:来。   近聊[虾仁猪心]:大哥小心,他有镇山河!   近聊[虾仁不眨眼]:不要慌,区区橙武气纯,又不是剑纯,大哥帮你报仇。   余葵紧张了,连忙密聊:怎么办怎么办?这个人是不是很厉害?   时景淡定:小问题。   说话间,白衣剑客切换心法,换了身装备。   明教喵萝瞬间炸了。   近聊[虾仁猪心]:???你开挂吧?!怎么还有剑纯大橙武?!我两年都没见过一块玄晶你一个人就两把橙武!   被召唤来帮忙的丐帮男迅速倒戈。   近聊[虾仁不眨眼]:【虾仁猪心】你放肆!怎么跟大哥说话呢,识相点,劝你麻利地离开,别惹我大哥发火!   近聊[虾仁猪心]:你还是人?以后还想抄我作业???   近聊[虾仁不眨眼]:【返景入深林】哥,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经教育过他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哈哈哈哈,大哥入帮吗?我们有浩气号,你们两个连帮会都还没有,孩子走商难怪被劫镖。   游戏界面哐哐弹出来几条消息,余葵连忙请示大神:他们加我好友诶,要加吗?   时景:随你高兴。   列表里多了两个朋友,余葵压下兴奋,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很久的问题:“你俩头发怎么都是红的呀?”   近聊[虾仁猪心]:你说红发?四周年限量新出的外观,点开商城就能看见。   余葵马上去商城溜达了一圈,看完价钱又灰溜溜回来。   两个新朋友已经退了。   地图只剩他们俩,白衣剑客衣袂翻飞,与苗疆萝莉并肩伫立在山顶。   枫华谷红叶连天,在夕阳下泛着金芒。   相处太愉快,不知不觉就又到深夜。余葵揉着困涩的眼睛,迟迟舍不得退出游戏界面,打起精神聊天。   小葵:景神,你本来就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时景:你觉得呢?   他的视线落在桌边。   倒扣的手机社交列表里,无论往下划几页,都是满屏的未读信息。   认识或是不认识,以前又或现在…太多人想了解他的近况,关心他的日常。   时景并不会对谁都好,也并非每条消息都看。   大多时候,甚至连回应都疏懒。   他不也清楚自己为什么总在纵容这个冒失笨拙的网友,也许仅仅是羡慕她日记里,不必背负期待,不紧迫、不焦虑,自由自洽且简单的人生。   小葵:我觉得……我猜不出来。你有梦想吗? 前言不搭后语,是对方发困的典型症状。   教写了几天作业,他已然摸清规律,但思索后,时景还是认真作答:“我希望未来有机会从事物理前沿科学的研究。”   小葵:我的梦想就很接地气了,我想回镇上陪我外公外婆养老。接手初中校门口的书店卖书,书摊的爷爷跟我约好了,等我毕业,就把他的店低价转给我继承,我替他养门口的翠鸟,喂水池里的乌龟。   时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有志气的人。   他往键盘敲字:你不想做漫画家?   小葵:哈哈哈,如果我都能出漫画集,出版社会赔到吐血吧。   时景:我发现你总是把自己形容得过分糟糕。我看过你的漫画,你很有绘画天赋。学习也一样,你不笨,甚至有点儿聪明,只是没有概念,很多初中定义对你而言像新知识,一旦接受了,你理解运用的速度其实比很多普通人更快…   后半段没看完,余葵一头栽倒在桌面睡着了。   趴到凌晨,还是她自己觉得腰痛,梦游拔了电脑插座,躺回床上。   周六早餐,余葵睡醒已经接近十一点。   桌子上用纱罩盖着冷却的早餐,客厅座机有两通她妈余月如的未接来电。   犹豫两秒,她选择遵从内心,假装没看见,啃着苹果开电脑。   才登录游戏账号,她的苹果就吓得从手里滑掉。   手忙脚乱捡起来,再抬头,游戏里的萝莉角色还是顶着一头红发。   怎么回事!   这个限量皮肤她昨晚刚看过,商城里卖大几百呢!   刚交换的账号密码,大神简直壕无人性,转手就给她送礼物。   看着好友列表里的灰色ID,余葵感动得快哭了,切到Q.Q账号。   余葵:景神!是你给我买了头发吗!那么贵的头发,我该怎么还你!   对面不久发来回复:鼓励你下周把生物补完,不用还。   余葵:那怎么行呜呜呜,这些钱都能买件耐克了!明天还书包时候,我把攒的零花一起还给你哦。   时景:你是不是想拖延?就剩一本了,还想写几周?   余葵百口莫辩:不是的,我没有!   时景:我要吃饭了,你那点钱自己留着吧,有空把暑假作业多掏出来看看。   余葵盯了两分钟屏幕上的红发萝莉,默默掏出作业本摊开。   专注写了一下午作业,忍耐到晚上睡觉前,解锁电脑屏保,她才发现电脑右下角的企鹅弹窗闪烁不停。   小小的理15班级群,未读信息刷了三百多条!   这么能聊?   余葵翻开聊天记录,瞬间后悔自己看晚了——   班里竟然有人抄来了时景的Q.Q号!   游曾媛:同学们,新任校草时景本人的账号,不用谢,我是雷锋[图片]   宁舒:老天,你怎么搞到手的,你社交圈也太给力了吧小媛!   汤晓珺:抄了,现在就加!   卢雨霏:要能加上时景,注册Q.Q也算回本了花心花心   游曾媛:一班有我线人,保证真实!现在你们领先于年级起码百分之八十的女生,谁能跟天菜交上朋友,就各凭本事了,冒险者加油!   ……   几个男生不屑。   徐天皓:咱们15班女生是没见过帅哥吗,有点出息好不好!   柯文:就是,@谢梦行,小谢现身说法,帅哥是不会喜欢花痴的。   女生当即群起反驳。   -普通人这辈子能有多少见到现象级帅哥的机会,见一眼少一眼,让你现实偶遇颜巅的阿佳妮、莫妮卡贝鲁奇,你比我们还疯狂。   -酸了吧唧的,有种去时景个人贴吧,跟他的附中后援团对线。   ……   傍晚的空气发闷。   客厅还没开灯,也没开窗户。   余葵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她做贼一般,红着脸飞也似地存下账号截图。   指尖对照着Q.Q搜索栏,一一输入十位数字。   敲下回车的瞬间,心脏跳得快蹦出来。   倒不是想跟别人一样加好友,余葵没那么大胆子。而且她有种奇怪的直觉,少年既然那么注重与人的距离感,这样的性格,大概率不会通过陌生人的好友申请。   她只是想看看。   无论头像、还是资料简介…哪怕有蛛丝马迹能更了解他一点儿,甜头也足够她回味。   秋老虎热得人昏昏沉沉,脸颊烫手,握鼠标的手心直流汗。   连她都不清楚自己为何紧张,一切分明不会有人发现。   网络短暂的延迟结束,余葵盯着检索结果页,显示屏映出她呆滞的脸。 第13章 第一个愿望   页面并没有弹出新的用户头像。   只在搜索框下面蹦出一行:返景入深林(2220813633)已添加。   怎么回事?   不可能,绝对是她输错账号了!   余葵重新保存群里的图片,对照重新输入,如此几遍,大脑终于彻底宕机。   她在床上蹬腿、往返客厅踱步、一趟趟跑卫生间冲冷水脸,脑子晕乎乎在现实和幻想间穿梭。   理智告诉她不可能,她从未被幸运青睐、被命运眷顾过,绝对是同学抄来了错误的号码。   另一边,大脑偏又分泌多巴胺哄骗她,万一呢?   万一和她换错书包的人就是时景,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她第一次见他,确实是在长水机场。再往前推,成都到昆明的航行途中,前排那个声音容貌都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北京学生,兴许就是时景本人,他们的缘分可追溯时间也许比想象中还要早几个小时。   “小葵!你在吗?”   门板被敲得哐哐响,喊声打断余葵思绪,她顶着蓬乱的头发,一脸纠结去开门,说话也没好声,“干嘛!”   向阳穿着拖鞋背心裤衩,笑容咧到耳后根,“我妈让我来给你送瓜。”   余葵:“天都黑了……”吃什么瓜?   “好吧,是我自己要来的。”   他立即改口,抱着半个冰镇西瓜挤进门,拖长尾音抱怨:“都快两个星期了,还没消气呢?明明就住一个院子里,早晚偏要分开走,学校遇见也不理人,连昨晚打游戏都不叫我,我已经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吗小葵?”   “都没有信任基础了,还怎么做好朋友,没绝交都算我大度。”   她不着痕迹关掉电脑显示器,“还有啊,我在游戏里已经有新搭档了,以后不能跟你组队了。”   “什么?”   向阳怀里的瓜差点没抱稳,“我俩十几年交情,要做到这地步吗葵!”   “要是交情没那么深,指不定我还能跟你说点好听的。”余葵疲懒后仰,靠上沙发,“说真的,你喜欢谭雅匀哪里?”   她问得太直接,男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尴尬愣在原地,摸了两下鼻子。   “我也不知道。我们做了一年同学,我觉得她对小动物很有爱心,善良温柔,对人也很礼貌。其实我在想,会不会是家庭的关系,注定了你们对彼此有偏见和误会,换个身份,你俩兴许还能做朋友呢。”   “你是笨蛋吗?”   余葵被他的异想天开逗笑了,起身赶客,“真希望你永远保持你的天真,永远别发现现实和想象的落差。回去吧,我要睡了。”   “唉,你别推我走啊。”   向阳赶紧从卫衣口袋掏出对折的暑假练习册,“我真是来道歉的,你这段时间不是补生物作业吗,我帮你抄好了,够意思吧!”   余葵接过翻开,果然,练习册上每页都填得满满当当。   她狐疑:“哪抄的?你们班暑假作业跟我们九班又不一样。”   “宋定初,就之前你们班长,现在是我们一班班长了,他带我在校门口书店半价买的练习册,又从年级办公室里给我捎了两本别人的当参考。”   “偷啊?”   “嘿,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向阳纠正,“老师估计都没空检查,就一堆那么摞在那儿,要不是你死心眼,这作业其实不交都成,反正你现在也不在九班了。”   “班长人真好啊,你帮我谢谢他。”   余葵感慨。   向阳不服气:“我就不好吗?还是我一笔一划模仿你字迹抄的呢。”   低头翻完整本生物练习册,余葵一时没出声。   按说她糊弄了那么多年,早就不缺这一回,现成的抄好了,以后就不用连累大神熬夜,可以睡个心心念念的安稳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总觉得怅然若失、良心不安。   门关上前一秒,她想起什么,蓦地拉住向阳袖子:“喂,你们班有班级群吧,你加了没?”   “我当然加了。”   余葵的神情忽地不自在起来,别扭松手。   “那个…那个,你能不能把你手机借我看一眼,我确认一个事情。”   “确认什么?怎么跟我还神神秘秘的。”   “你就说借不借?”   “借!”   向阳当下就把手机掏出来,边解锁边偷瞥余葵,“咱们这就算和好了吧?”   “嗯,和好了。”   余葵敷衍应下,接了手机,忽略对面探究的目光,特地把屏幕偏朝他看不见的角度,飞快点开一班群成员列表下滑。   一秒、两秒、五秒……   她的指尖顿住,悬在那个广袤深邃的星云头像上方。   向阳在旁小心试探,“唉,那个小葵,就上周末晚自习,你来我们班那回,来找时景干嘛呀,你跟他很熟吗?”   余葵没答,递还锁屏的手机,“你跟他熟?”   “不算,不过这哥们儿挺牛的,他从北京转来之前,就已经拿了29届物竞省一,都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想的,转来我们这边,又不是竞赛强省强校,没那个氛围,四舍五入基本相当于放弃竞赛保送了。我倒挺想跟他搞好关系,可惜他那边,一下课都是女生在晃悠,哦,对了,宋定初跟他熟,他俩现在是同桌。”   “有这么受欢迎吗…”   余葵接茬。   余葵好不容易跟他多说几句,这可激起了向阳的倾诉欲。   “我还没讲更夸张的呢,我们班有一同学,拉个大群,跟别班女生倒卖他的实时动态,去食堂啊、回宿舍啊、去操场什么的,反正最后被班主任逮个正着,就一星期,缴获非法牟利五百块。更别提,天天早上有人给他送面包送牛奶……”   余葵:“还有人告白?”   向阳:“可不,人多着呢,不过时景说,他喜欢成绩比他好的,就一句,把所有人都给拒了,咱们学校有几个人能跟他比成绩,但凡有点希望的种子选手,都在本班吧。”   心里的小人咯噔倒地,世界黑屏了。埋藏深处的窃喜被打击破碎,脑海中谱写的宿命论刚冒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余葵有气无力摆摆手:“不听了,你走吧,好累啊,我真的要睡了。”   这一晚,她破天荒没再登录Q.Q,忐忑地辗转了大半夜才昏昏沉沉睡着,还做了个物理卷子只拿了9分的噩梦。   时景不知怎地也坐在她们班讲台下,众目睽睽,老师挨个念出学生分数,大家轮流上去领试卷,轮到余葵,老师直接把卷子扔到地上痛骂,“这卷子猪来考,都能考得比你好!”   早上起床,镜子照出余葵脸上一片憔悴。   她含着牙刷在马桶上坐下唉声叹气,离还包的时间节点越近,她就越慌张,心跳明显过促。   “葵啊,怎么大清早就叹气,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爸爸聊聊,别憋在心里。”   程建国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真是令人捉鸡。   余葵噤声,这下换成脚跟开始抖个不停。   爸爸能帮她什么呢?   能穿越回去把约好的见面时间、地点改掉吗?   她现在处于一整个跟男神面基前的自厌自卑、自暴自弃、时而忐忑时而癫狂的状态。好后悔这些天,口没遮拦爆了那么多自己的料,后悔把交还书包的地点定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   艰难捱到下午三点。   换上干净校服,余葵找了只旧书包,把换错的包塞里头,乘公交提前抵达学校,埋伏在公交车站对面的奶茶店。   奶茶店的门面是整片落地窗,坐在窗边,视角便清晰地涵盖了整条马路。   法国梧桐繁茂交叉的枝叶遮天蔽日,炽热细碎的光影漏在柏油路上,车流从眼前驶过。   三三两两的附中学生结伴涌进校门,也有人驻足街边小商贩的摊子挑选商品。   约的时间是四点半。   分针转到4:25,一辆黑色小轿车在路边停靠。   车子在短暂的停驻后很快开走,公交车站的广告牌前,多了道颀长醒目的身影。   少年颈上挂着白色耳机,单肩背包,左手插校服裤兜,低头在按手机。   隔着车流,他就那样站着,和广告画报融为一体。   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偷偷看他,有的甚至走远了还频频回头。   余葵大脑里飓风过境,乱作一团。   她眼看男生收起手机,下一秒,怀里刚连上WiFi的平板亮屏,新消息提示响起——   返景入深林:我到了,在站牌前等你。   另一只脚落地了。   她心脏乱撞,颤着手被吓得想哭。   和她换错包的男网友是时景,在深夜听她吐槽心事,教她写作业,带她打游戏,还送她四周年限定红发皮肤的人竟然真的是时景,她暗恋的时景。   玻璃镜面依稀反射出她此刻的轮廓:灰扑扑的校服、勉强长到一米六二的个头,或许唯一值得称道的精致五官,此刻被刘海遮挡大半,耷拉着眼皮没有半点精神气。   余葵从未觉得这条人行道的距离有那么远,明明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条马路,却恍若天堑。   在乡镇小学初中那会儿,还有人小打小闹给她评过校花,但现在……   城里孩子营养充足,谈吐从容,穿搭精巧,就比如她前桌的美女陶桃,家里每周带她去两次美容院做护肤。她们身上哪怕是一根手链、校服裤脚露出的半截袜子,也有时尚品牌加持。而余葵,成绩倒数,衣着普通,精神面貌是扔进这群精细富养的附中学生中间,就很难再找出来的程度。   暗恋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吧。   无端都要低到尘埃里,更别提她暗恋的是时景,比海上月还要高不可攀的时景。   像她这般平庸的女孩,哪怕操场上隔着一米距离,只跟他讲句话,都差点被同学们不可思议的眼神把后背灼伤,哪来的勇气走到他跟前去呢?   把网友小葵和现实里的余葵对上号,时景还会继续教她写作业,和她聊天吗?   估计连网友的关系也再难维系。他大概会和还校服那天一样,说一句“我们现在两清了”,斩断他们交叉的人生所有交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余葵心中天人交战,悬在键盘的指尖打颤。   对话框里编辑的内容改了又删,删了又改。   再偏头,猝不及防发现马路对面的时景抬眸,朝奶茶店的方向看过来,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冷静!   明明知道奶茶店是单向玻璃,时景不可能看到她,余葵还是不可避免地慌了神,指尖噼里啪啦在键盘上输入——   “对不起景神,我突然有事来不了了,你的书包给我地址我发包裹还你。也麻烦你帮忙,把我的包寄回来,费用我出,还有头发……”   字还没打完,她发现余光中的时景,正沿着人行道,径直走过来。   人行道信号灯跳到红灯那一秒,他正好跨上台阶边缘。   她只来及匆匆忙把打完的字发出,又用Q.Q转账,把准备好的红发皮肤和快递包裹的钱一并转过去,做完一切快速将平板塞回书包,合上拉链,抓起杯壁上沁满水汽的的沙冰饮料,逃也似地往店门口冲。   叮铃。   店门口风铃摇晃。   夏末发烫的风携卷着少年身上干净的香气,与店内冷气交汇碰撞,温度带着实质触感般,迎面扑洒在余葵皮肤上,冰雪消融。   店里的人都朝门口看,少年习惯被注视,依旧漫不经心单手在手机屏幕打字。   眼睫轻垂,未曾给周边施舍余光。   门口窄,两人一高一矮身形微侧错身。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包里的ipad消息提示音突兀响了几声。   天灵盖一紧,余葵后颈的寒毛都竖了。   她能清晰感觉到少年偏头,目光从高处投递过来,轻飘飘落在身上——   她却每一根神经都张皇失措,每一个毛孔都无所遁形。 第14章 第一个愿望   余葵跑了。   拎着书包走出几步,背过身便开始夺命狂奔,作为一个大名鼎鼎的运动废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一口气跑一公里的潜力!   五分钟跑进教学楼,她扶着架空层的柱子,眼前晕得直冒星星。   四肢传来发力后的剧烈酸痛,擦掉脸上的汗,一步步艰难移步到教室走廊,终于没忍住把书包扔地上,对着墙柜蹲下来,脑袋哐哐撞柜门。   没出息。   跑什么啊!   不就是平板响了一声吗?时景根本都不认识她!   有心想打开书包看看平板上发来的消息,可惜教室没WiFi。她只能瘫坐在原地喘息,任由满腔情绪在胸口横冲直撞——   像她这样乏善可陈的人生,也终于有了秘密,一个说出来能让附中女生们尖叫的秘密。   晚自习前十五分钟,物理课代表跑上讲台宣布,“张老师等会儿来讲随堂练习,咱们班没做的抓紧时间补一下。”   班里哀鸿遍野。   “怎么现在才说。”   “什么时候布置的,完全没印象!”   “你写了没……借我抄一下。”   “全空着呢,十四班应该刚讲完吧,去十四班弄一本。”   ……   同桌一周,两个差生培养出了基本的默契。   谢梦行分工,“就十五分钟,你解决前面选择题,我从后边开始写,完了咱俩交换。”   余葵点头,收起她的涂鸦笔和日记本,从书堆抽出物理随堂练习。   题量不大,其实也就一页半,不知道是不是突击了一段时间电磁学的原因,她大致扫了一遍题目,竟然觉得也没有很难。   晚自习打铃,抄作业的学生慌张归位。   张老师在后门观察了一会儿,夹着讲义进门,气势汹汹。   “我看你们班这个风气急需整顿!上周也抄,这周也抄,都不把我这门物理当回事,全年级理科班就你们平均分最低,还好意思抄!有几个做完的,举手我看看!”   鹰眼巡视下,余葵从桌底悄悄把谢梦行的练习册归还。   台下鸦雀无声。   张飞把讲义往多媒体台上一扔。   “行,既然都没做,这课也没必要讲了,我一题一题点人上来做,我管你们抄了多少,写不出来的,这周晚自习都来办公室见我,我教你做。”   张飞本名叫张宁,只因长相粗犷,比体育老师更像教体育的,才被学生取了外号,平时还好,今天突然发起火来,相貌的威力挥发到百分百,着实吓人,在教室里放个气压阀,刻度估计能直接爆表。   接下来二十分钟,学生一茬茬被点上台,错漏百出。每轮评讲结束,张飞的脸色就更难看一些。   总算轮到最后一道大题,他拿起花名册挑选。   全班的脑袋都恨不得埋抽屉里。   余葵也随大流低头,心里中嘀咕前面都逃过一劫了,总不至于最后一题还这么倒霉……   “余葵!”   张老师无情地打破她幻想,她慢吞吞起身,腿软得可以捏面条了。   谢梦行眼疾手快,把自己的练习册从桌底塞过来。可惜没帮上忙,没走两步,张飞盯着她手里的练习册问,“刚才问不是没人举手吗,你做完了?”   姜莱抢答:“是抄来的吧!”   “把书扔那,直接上来。”   张飞视线前移,“姜莱?我记得开学摸底考,你的物理是92分,考得不错,你也上来。”   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占据黑板两端,被中间显示题目的电子白板隔开。   余葵悬着胳膊,眼睫半垂,心道流年不利。   这道压轴下面三个小问是谢梦行负责的,她压根没来及看。白板上的题目长达六行,还附带示意图的题目,读起来都困难,更别提解答计算。放一周前,想都不用想,只能硬着头皮给姜莱做对照组。运气好点,熬到评讲时间,被老师训斥一顿然后赶下讲台。   手心出汗,她换了只手拿粉笔,偏头看题,正好撞上姜莱眼睛。   对方扔来一个鄙夷的眼神,率先唰唰在黑板上开始书写。   压力给到这边。   余葵硬着头皮,静心把题目默读了一遍,读着读着,忽地觉着这题目好像有点儿印象,再睁大眼一看那示意图,心跳猛然加快——   这不是时景上周晚刚教过的题型吗!   她当时拿着参考答案都想不明白,还是时景拆开步骤,讲清楚了多数学生容易混淆的点。眼前这道压轴细节稍有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她大喜过望,理清头绪,当即开始动笔。   粉笔太脆,吱呀刚写一个“解”便断了。   下面就有人起哄:“余葵,解不出来就早点下来吧,在上面待着也没意思。”   “没得抄就解不出来了呗,还写个解字糊弄谁。”   说话两人是姜莱到十五班以后交的朋友,汤晓珺和卢雨霏,现在三人帮同仇敌忾、如胶似漆。   “我再说一遍,安静!”   张飞从不惯着学生,“这么活跃要不你替她上去?”   身后总算没了杂声。   余葵捏着剩余的半截粉笔头往下写,直到黑压压写满一片才结束。   张飞神情莫测,挥手让她站到一边。   “等我评讲。”   偷窥老师脸色,余葵怀疑自己哪个步骤写错了,回头检查才发现,姜莱还没做完,两人用的不是同一公式,姜莱的计算过程更长,字也越写越挤。   时间一长,讲台下又窸窸窣窣泛起声浪。   “她俩过程怎么不一样,哪个对啊?”   “姜莱喽,老张刚才还夸她摸底考92呢,班里应该就她分最高。”   “可是余葵先解完的,而且她过程写得好像蛮干净的。”   “说你笨你还真是,光靠干净能得分?没听说余葵地州捡漏招进来的嘛,中考分才五百多,咱班最后一名都比她强……”   终于,姜莱结束板书。   两人的答案从步骤到结果截然不同,她稳操胜券,昂扬着头退到旁侧。   看她那么自信,余葵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教室重归于静。   张飞从粉笔盒子里抽了支红粉笔,负手踱到黑板左边,然后——   使劲画了个叉。   顶着台下学生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这道题有难度,在这里,我要表扬余葵。全班那么多人,只有她认真对待写完了我布置的作业,吸收了我所教的知识,真正做到学有进益。”   余葵亏心地咽了口唾沫,然后便见张老师转头,“你来给大家讲讲这道题,告诉他们姜莱错在哪里。”   哈?   此生第一次以上进生的身份,被老师委派讲题任务,余葵常年半敛的眼皮都掀起来,有一瞬呆懵。   “应该是运动学加速度的部分开始错了。”   她小声道,“我们假设绳子的拉力大小为T,按照牛顿第二定律……因此进入磁场时初速度应为……之后根据动生电电动势E=BLv……再根据根据安培力F=BIL,线圈受力不变,保持匀速直线运动脱离磁场,所以穿过磁场的时间应为……”①   初时还稍结巴,后面便顺畅起来,毕竟时景整理的思路太清晰了。   语落,张老师第一个带头鼓掌。   “同学们,学如逆水行舟,我希望今晚的事能给大家一个教训。也提醒奉劝某些同学,不要骄傲自满,从前的成绩不代表现在和将来,最好能把给别人添堵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各位已经高二了,我不管你们将来要出国还是去哪儿,我不带差班,谁停止学习,谁就被淘汰。”   在全班注视下,劫后余生的学渣回到座位。   分班一周,余葵在十五班几乎属于隐身状态。   此刻在众人眼中,女孩挂着一张和平日别无二致的厌世脸,身量荏弱,却神情淡漠,奇异的反差碰撞出一种不显山漏水的大佬气质:像极了电影里别着双枪,从不回头看爆.炸的肃杀萝莉。   如果余葵能窥探别人的想法,估计要在人家的心理活动上狂刷弹幕:大雾!   总算憋到小组讨论,谢梦行熟稔把胳膊肘搭她椅子上,“可以啊葵葵,你之前说晚上熬夜学习,我以为你哄我玩儿呢!”   刚放完大招,余葵体虚疲软,张口就戳破自己光环:“太可怕了!我当时真哄你呢,就稍微补了一下上学期遗留的暑假作业,竟然走运碰到做过的题型,老天保佑。”   小组成员:……   谢梦行被噎了一下,重新找到切入点赞美,“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幸好刚才张飞没让你带书,我的答案也错了。”   陶桃擦完唇膏接话:“你是没看刚才姜莱下来那脸色,跟一个星期没上厕所似的。明眼人都能听出来老张内涵她……不过我是真没想到,这道题难到她都做不出来的地步,我听说她从前在九班不是稳定班级前十来着,是吧,小葵?”   余葵正趴书上乱画,慢半拍点头。   “不过你俩到底什么过节,她怎么老给你找不痛快,上回也是,要不是你突然奋起,今天就又要和她一块丢脸了。”   余葵:“可能她把我当成了假想敌吧。”   陶桃:“假想敌?她喜欢的男生是谁啊?那个男生喜欢你吗?”   谢梦行:“你脑子里怎么就只有情情爱爱。”   女孩耸肩,直言不讳,“余葵的成绩、家境都没什么值得嫉妒的,也就是长得还算可人,是吧小葵?”   余葵:……我谢谢你夸我。   “大致是这个意思,但她喜欢的男生和我只是前后桌,人家有暗恋的人了,不是我。”   谢梦行:“就为这?”   余葵努力回想:“可能还有别的?比如我成绩差、乡下来的……她看不惯之类的理由。话说回来,她可真难缠啊,我现在上课都不敢溜号了。”   “你的成绩在我们班根本不算差好吗,要是走艺考生的路子,说不定也能考进哪所知名美院。”   陶桃从抽屉里掏出一张扯破的成绩单。   拼起来一看,余葵有点意外。   班里五十八名同学,除去文科成绩,她这次摸底考排行二十九名。   她有那么厉害?   余葵恍惚,依稀记得刚进附中时候她还是倒数第一,没上过一天补习班,老师们讲的都是闻所未闻的概念,一知半解,稀里糊涂听下来,排名竟然不知不觉往前了?   教育资源的倾斜真可怕啊,这样下去按照附中往年的上线率,应该勉强能够到二本吧,她毕业的那所乡镇初中每届也就那么几个二本,外公外婆应该很欣慰啦!   余葵心满意足把成绩单往背面一翻,顿时笑不出来了。   附中把前一百名的优秀学生印发在各班成绩单背后表彰,而时景高居本次理科考试第一。   怎么回事?   这可是可是纯城附中诶!   余葵又想给桌面磕头了。竟然真让飞机上那个男生说中了,时景来这边确实是降维打击。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成绩比他好的,以两人三百多的分差,她在他一辈子不可能喜欢的区间里!   连续好几天缓不过神,余葵连Q.Q都减缓了登录频率。   她把向阳替她补好的生物作业放抽屉里没用,只在每晚上依旧坚持自己写。   知道网线对面的人是谁,她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放开自己,坦诚聊天,每次往聊天框里输入,都不住琢磨遣词,改了又改,手也慌,心也跳。   时景没收她的转账,只说等下次有时间,在附中门口直接把书包换回来。   余葵当时就急了,“为什么默认我是附中学生?万一我一直没时间呢?”   时景:“那就一直等到你有空,反正包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下意识反驳,“怎么没有?你的东西那么贵,万一被我弄丢弄坏怎么办?”   时景:“我并不觉得你的日记不珍贵。一件东西的价值该是由它对主人的意义来评断。你在生气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余葵幸福到眩晕。   她之前多么努力地没话找话,就是想跟大神做朋友。只是,等这个词真的如愿从对方口中蹦出,更巨大的自卑感也席卷而至。   不抱期待就不会失望,余葵从小就明白这道理。   正确的做法是:降低欲.望,就能避开竞争,躲过焦虑和麻烦。   脑袋稍微冷却后,她开始试图像往常,压抑自己的需求,刻意纠正往外跑的习惯,一下课就宅在教室睡觉涂鸦。有时连在校园里多偷看人几眼,都觉得这行为是在放纵自己做白日梦。   反正都得不到,干嘛要关心呢?   她是要回到乡下开书店养乌龟的。   周三,化学老师拖堂。   赶到食堂,大厅已经人山人海。   陶桃咬牙切齿,“化学老师是老天派来制裁我的吧,上辈子欠他的。”   余葵仰头看今日菜单,“没事,我去一号窗排干锅牛肉,你去三号窗排铁板土豆。”   “那还有玉米排骨汤怎么办?”   余葵眼前一亮,“有办法啦,钦怡!”   她扬声唤住前面的女生。   三人通力合作,总算打齐了菜单上的招牌菜落座,满头大汗享用胜利果实。   得知陈钦怡是一班学霸,社交达人陶桃充分发挥她的能动性,三两句话就和人亲如姐妹,听了不少风云人物的内部八卦。   陈钦怡也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求知欲。   “……还好吧,我们班原班长是谭雅匀,这学期姚老师直接任命宋定初。”   “姜莱暗恋那个宋定初?”   “这事儿连你都知道了…不过这不是重点,大家私下传姚老师偏心男生,但我听小道消息,好像是因为谭雅匀和上届的学长谈恋爱写信,被老姚发现了苗头,这才换班长的。”   余葵诧异:“她谈过恋爱?”   陶桃更关心别的,“和谁谈?”   陈钦怡努力回想,说了个名字。   陶桃:“嚯,这人我知道!家里搞百货连锁商场的,市中心有栋大楼就是他家的产业,交过可多女朋友了。看不出来,谭雅匀在恋爱方面的品味很庸俗嘛。”   陈钦怡好奇,“人帅吗?”   美女发条式摇头:“超一般的。”   陈钦怡点头,“我想也是,不然我怎么会没印象。不过这两人估计已经分手了。开学那周,我还觉得她挺白挺好看的,最近好像受了情伤,皮肤也很憔悴的样子。”   不。   也可能是因为迪奥粉底碎了。   余葵正心虚,忽地听陈钦怡招手喊人,“班长,这儿有空位!”   抬头看,是宋定初碰巧打完饭出来。   男生瘦高个儿,五官深邃,偏偏鼻梁上架的金边眼镜很好地中和了异域混血感,看上去就是斯文学霸的气质。   他身后半米的范围内,跟了一道熟悉的身形。   熟到仅凭半个后脑勺,余葵就能把人认出来的地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她心跳险些停滞,仓促压低声阻止——   “别别别,求你了钦怡,别喊!”   陶桃看热闹不嫌事大,嘟嘴撒娇,“为什么不,我也想和姜莱暗恋的帅哥一起吃饭。”   陈钦怡举起的手顿在半空,显然也才意识到自己的拼桌邀请还附带了什么惊喜。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宋定初回身与同行的男生沟通几句,然后那人便转头,从人群中径直看过来。   熙攘的食堂瞬间静音。   余葵能感觉到身边两个女生倏地绷直了背,顺刘海的顺刘海,捋鬓角的捋鬓角。她也好不到哪去,筷子机械插起个土豆块,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已经被吓傻了。   人越走越近。   连陶桃这种从没正形的人都拘谨起来,抓紧时间抖了个机灵:“哈哈,这么刺激的吗?托你俩的福,我这么快就和校草同桌吃上饭了。”   陈钦怡嗓音发紧。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他们俩怎么就在一块儿……离谱,从时景转到我们班,我就没敢找他说过话,要是让他的后援团知道,估计又有得编排了。”   日光灯下,余葵低头默不作声。   直到对面有暗影投下来,覆盖她的身形。 第15章 第一个愿望   宋定初放下餐盘,和她寒暄,“在理科班适应得还好吗,余葵?”   时景就坐她正对面。   余葵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按捺住微不可查颤抖的筷子,如常开口:“学习压力比从前在九班小多啦,同学们也很和善。”   宋定初笑起来,“就我们九班不和善是吧?”   “没有!”   她误吞了块小米辣,来不及喝水着急解释,“就是班级氛围不一样,十五班的同学们对成绩没有太强的胜负欲,大家每天聊一些学习之外的事情,呆在教室里比较轻松。”   少女的睫毛浓密黑沉,平常半敛眉目,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懒散和厌世感。   但今天不太一样,她错落的短发别在耳后,刘海因为出汗被带到一边,脸颊辣到白里透粉,连眼皮褶皱都被晕红,杏眼圆睁,亮晶晶在闪泪光,   看得出来她确实很喜欢十五班了。   宋定初收回目光,“你很擅长记忆理解,我还以为你会选文科呢,不过读理也挺好的,人应该在适合自己的环境里学习。”   余葵听傻了,“原来我擅长记忆理解吗?”   “不是吗?”   宋定初回忆,“高一时候学《兰亭集序》,班里就是你第一个背完的,我记得早自习你只读了十五分钟就背流利,去老师办公室了。”   “那是因为——”   余葵反驳到一半,余光瞥到对面,声音倏地低下来,加速带过,“因为早自习瞌睡被老雷逮到,我求生欲爆发才背完的,平常没那么快,不能算数。”   “唉,我们小葵净会谦虚。”   陶桃算可逮到自己能聊的话题,跟几人炫耀,“她前几天物理课,还做出了你们九班姜莱都不会的压轴题呢!”   关公面前耍大刀,余葵羞赧到快要无地自容了。   宋定初倒是认真听完才评价,“余葵现在这么厉害了啊,是把基础补上来了吗?我从前就一直觉得你蛮聪明的,就是不爱学,只要你用心,进步肯定很快。”   余葵恍惚,她觉得最近好像是第二次被夸聪明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不及细想,一抬头,就发现时景的视线落点在她手边。   她的餐盘一侧放着饭卡。   卡套表层夹了张附中校园风景速途,水性笔勾线,水粉上色,绿树白墙,隐约还夹了砖红色食堂的一角,色彩清新,是她的得意之作,怕对面觉得画风眼熟,她故作不经意用胳膊遮住饭卡,偷摸揣回口袋。   再然后——   一直安静进餐的时景,问出了他落座后的第一句话。   “你叫余葵?是哪两个字?”   余葵差点噎住,仓促嚼完嘴巴里的菜才答:“多余的余,向日葵的葵。”   嚯,校草竟然主动和余葵说话!   陶桃和陈钦怡隔空对看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尖叫,有情况!连宋定初都倍感意外,做了两周同桌,他很清楚时景的性格有多高傲冷淡,所以落座后才没给几人介绍。   然而时景的问题还不仅止于此,他继续道,“饭卡上的水粉彩绘很漂亮,是你画的?”   余葵摇头:“不是。”   表面淡定,心中警铃大作,她Q.Q名是小葵花生油,两个都带了“葵”字。   怎么办!?   他会认出来吗?   陶桃好奇搜寻,“什么画?在哪儿?我怎么没注意?”   余葵一咬牙:“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在校门口摊上的卡贴,如果你喜欢可以周日下午在校门口买。”   时景收回视线,低头,算是解释了一句,“画风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他继续用餐。失去交谈欲,少年便重新变回天上冷硬清消的月亮。   在他的半径磁场内,似乎永远找不出比他更瞩目的存在,这种触不可及的距离给周边一种强烈的等级压制,叫人忍不住时刻注意分寸感。   剩下的时间,余葵抑住砰砰狂跳的心,不敢偷看,闷头吃饭。   直到有个子高壮的男生端来两杯饮料,大咧咧在边上挤着坐下来,“靠,这食堂排队比我在篮球场都热,宋妹你可乐。景神啊,那个、刚才本来给你要芬达,阿姨按错汽水机装成雪碧了,要不你喝我的盐汽水吧?不行我叫里面人给你带一杯?”   “不用了,麻烦。”   时景致谢,端餐盘起身时,偏头朝余葵看过来,“喝雪碧吗?”   “我?”   她本来就紧绷的大脑宕机了。左右张望,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冲自己说。   男生干脆直接把饮料推到她跟前,低音清泠透彻。   “送你喝,别再噎到了,余葵。”   余葵觉得自己在做梦。   冰块碰撞发出脆响,透明杯盖下,插了吸管的白色碳酸饮料还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为什么光给她?   他一向都把别人名字叫那么好听吗?   大脑交通瘫痪,她僵着上身半晌没动,事故后只剩一个念头。   完蛋,功亏一篑了。   人一走,她就被左右无情地卡住了脖子。   陶桃:“说,你对时景做了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还送你汽水喝?你也太能憋了,这种大事你都能忍住不炫耀,跟姐妹也一个字都不透露,你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你们刚才聊天提了多少回我的名字,人家也是长耳朵的呀。”   余葵求饶,试图从时景的立场解释,“可能他觉得刚才问话把我给问噎住了,看我像个饿死鬼,自己不喝雪碧,我又正好坐他正对面,干脆送我省得浪费……”   陈钦怡:“哪有那么多巧合。我也很想问诶,小葵,之前你来一班给时景送校服、还有体育课那次,时景跟你说话,我们班女生都可好奇你是谁了。你俩是不是早就认识?”   “什么!”   陶桃抓狂,像只在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我到底错过了几集!你们别自己说自己的,倒是展开讲啊,带我一个,我也想听!”   余葵:“我说都是巧合你们信吗?”   两人都不出声盯着她。   她一时也不知道从哪开口,她又不想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干脆省略学校之外的部分,从楼梯间被绊倒那次的拔手相助开始,把两人所有交集如实讲一通:“……所以他就比较乐于助人吧,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   “你猜我们信吗?”   陶桃双手抓过来,“学校有那么多女生需要他帮助呢,他怎么不也帮帮别人。”   陈钦怡:“我作证!时景可没收过别人的苹果和纸巾,但凡礼物他都不接的,每天来上早自习第一件事就是清抽屉,我们班女生对这种公平都可满意了。”   “我真的都交待了。”   余葵把空餐盘放在回收处,往自己身上一指,“看我,我和他哪里像会有交集的人。如果你是画漫画的,你觉得我俩配出现在同一页纸上吗?画风都不一样。”   两人沉默了一下。   陈钦怡可能觉得事实残酷得有点过分,搂她肩膀,“也不止是你,咱们学校又有谁跟他画风一致呢,他适合自己出个单行本。”   激情冷却,陶桃也很懊恼,“诶呀想那么多干嘛,反正这种几十年难出一届的校草,能跟他混个眼熟、做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已经很好啦,兴许哪天他上街就被星探挖去娱乐圈了,到时候咱们都是跟大明星同桌吃过饭的同学!”   嘴上拒绝,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余葵双手捧着饮料到生物实验教室,把杯子放在窗台上,直到冰块化了也没舍得喝一口。   临上课。   几个男生满头大汗从球场跑过来,谢梦行扔下课本,就伸手来够杯子,被余葵啪回去。   “上课。”   班长喊起立。   夹在人群中起身,谢梦行还挺委屈,“干嘛,你又不喝,气都跑光了。”   “这不能动,你要喝,我下课去小卖部顺路给你带一杯。”   “下毒了吗?”   “反正不能喝。”   生物老师精准弹过来一截粉笔头,被谢梦行身手敏捷闪开,后面的倒霉蛋同学无辜捂着脑袋。   老师忍无可忍:“谢梦行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目无师长了,还没坐下来就讲小话。”   莫老师是一路重点保送北师大本硕的人才,年方二十七,课讲得很好,可惜生得一张娃娃脸,少了点威慑力。   谢梦行嬉皮笑脸,“老师,我借水喝,您看我这一头汗,得散热才能专心上课不是。”   “要喝水下课提前接,教室的饮水机是摆设吗?”他话到一半转移目标,“陶桃,把你化妆品收起来,再这样我没收了。”   女生啪地合起粉饼往桌洞里一塞,“老师饶了我吧,要做明星的脸蛋得好好保养啊。”   开始讲课,莫老师在台上做实验示范。   外面天有点阴,风偶尔灌掀起窗帘,给沉闷的空间带来一丝新鲜气流。周边有人唰唰写笔记,有人在瞌睡,余葵困乏,但又不想睡,干脆偏头去看窗台上的白色饮料杯,一想到时景中午在食堂和她说话,总有种隐秘难言的快乐。   不行,得把持住!   余葵试图抑制蠢蠢欲动的神思,她先是手拄下巴,然后又把小臂搅合在一起,强行按在桌面,憋了几分钟,最后手痒痒得实在忍不住,从课本底下抽出新买的日记本,又飞快从文具盒里挑了只好看的铅笔,借着前排同学的背脊掩护,开始勾线稿。   “你等会下课去小卖部干嘛,买橡皮擦?”谢梦行好奇问。   “今天不买橡皮擦,买笔。”   谢梦行:……   这就是所谓的差生文具多吧。余葵真题没写过几张,《三五》没翻过几页,但是橡皮擦和各式各样的彩色铅笔、马克笔、蜡笔整整齐齐码在盒子里,能塞小半个抽屉,   他胳膊搭到她椅子边缘,“跟你商量个事儿呗,葵葵。”   余葵忙着勾线,偶尔偷瞥两眼老师,头也没偏一下,“你说。”   “你送陶桃那个橡皮擦人像牌,能不能给我也画一个。你瞧我是不是挺帅的,做模特不比她差吧。”他顺手撩了一下额发。   余葵百忙中抽空看他一眼。   “……我没有合适的橡皮擦了。”   “怎么会没有!”谢梦行气鼓鼓指着她文具袋里那块最大的白色半透明橡皮,“这不就是吗?”   “这是小白,我不能拿它刻牌。”   小谢退而求其次,换了块小一号的绿橡皮,“这合适了吧?”   “这是小绿,得留着刻《七龙珠》里的比克大魔王,这个颜色我找了好久呢,和动画片里的浓度一模一样。”   小谢生气了。   一下课就发挥他的土豪特质,买了36块整盒最大号的回来,扔到桌面,“你随便刻吧。”   余葵震惊:“都给我用吗?”   谢梦行:“当然,废了也没关系,把我刻帅点!”   “剩下都是我的?”   “不给你,我留着擦到2023年吗?”   从古至今,从欧洲到东方,有几个画家能拒绝给金主爸爸画肖像呢?   毕竟被氪金是那么快乐!   余葵当即把赶工到一半的日记绘本搁置,课间花十五分钟照着人物特征给他画了一个,又画十分钟赶工刻完,但直憋到中秋假期结束,周日补课才掏出来。   半个巴掌大的橡皮上刻了半身人像,小谢皮相还是不错的,毕竟时景来之前,他是上一届校草候选人……当然,竞争者还有十来位就是了。   腕表、运动发带,重要元素一样没缺,翘起来的几缕刘海惟妙惟肖,   “你要好好珍惜啊,世上只有一块,刻得这么精致,要不是接了你的定制单,我都想自己收藏呢。”余葵一幅好生心痛的模样交给他。   谢梦行小心翼翼接到手里,由衷感慨,“真是艺术品啊葵葵,要不还是你收藏吧,给我浪费了。我再买盒橡皮,你帮我随便刻一块差不多的就行。”   余葵:……   她用马克笔涂一遍图章,然后印了一块儿在他本子上,“和你像吧?”   “像!”   余葵:“我是个女孩子呢,收藏你的画像被我爸爸发现了,像什么话。”   说罢,强行把橡皮塞回他手里。   说话间,她的桌子被走廊追逐的同学撞了一下,书哗啦啦倒一地。余葵挪开凳子弯腰,正准备低头捡,夹在课本中间,掉落地面后摊开的日记,已经被人率先拾起来。   是卢雨霏。   余葵摊手,“麻烦还给我。”   卢雨霏手躲到一边:“别啊,画那么好,也给我看看嘛。”   这日记才画了一天,是从在机场遇到时景的日期开始补的。   本子上少有文字,大多是图画,但她画得太好,没字也不影响旁人理解。十来页内容,大概就是校草和咸鱼女孩因缘际会成为网友,咸鱼在学校发现帅哥是校草后望而却步的剧情。   卢雨霏快速翻过,啧啧评论:“你这少女漫画得也太老掉牙了,人家韩剧都开始拍《欧若拉公主》了,你在还在这搞老掉牙的灰姑娘和王子戏码。”   这并不是虚构的戏码,但余葵此刻由衷庆幸对方没看过她画了四年的日记上半部,只把这解读成一本虚假的少女漫创作。   她再次伸手去拿,然而卢雨霏已经快一步,扔给了五组的汤晓珺欣赏,“诶,这个男主角怎么还有点眼熟,你用了咱们校草做原型吗?”   汤晓珺歪打正着说中了。   其实人物没有那么像,余葵是刻意模糊了特征画的。最多只称得上是一个借鉴了帅哥优越眉眼的纸片人,只是时景的长相叫人见之难忘,大家又都把他的五官刻在脑子里,瞎猜罢了。   余葵绕到前排。   再一次重复,“还给我。”   汤晓珺置若罔闻,接着翻了几页促狭道,“余葵,你每天在学校不学习,就干这个啊?”   她用手肘拐了拐姜莱,把本子推过去,“瞧,咱们‘小葵’幻想的少女漫!”   姜莱眼角都没捎一下,直接推回去,“懒得看。我说过了吧,她就这样,从前是我们班宋定初,现在谢梦行,昨天托宋定初的福,在食堂同桌吃了一顿饭,她又肖想时景。”   三人在她眼前旁若无人地聊天。   “既然是捡漏进来的,就应该低着头做人,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啊,人没有自知之明真可怕。”   “真以为稍微有两分姿色就可以为所欲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要是考那个成绩,我都要羞愧死了。”   ……   余葵是个平和且惰性极强的年轻人,大多时候,她懒得做无意义的争执,只觉得别人吵闹。但这一刻,也许对方确实戳中了她最卑微的地方,就连她开心了一整天的经历,都因为她蒙上了被窥探的阴影,余葵忽然不能平静了。   都说枪打出头鸟,可她从来到这所学校开始,已经尽量低调地把自己藏在人群中,成为班级里的边缘人物,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喜欢时景究竟犯了什么罪?她竭力克制自己,从未付诸行动,也从没想过得到他,凭什么要遭遇她们无端的揣测和羞辱?   她的眼睛渐渐黑沉,袖子下捏紧了拳头。爆发的前一秒——   谢梦行拎着卫衣帽子挪开她,咯吱一声拉开两个女生跟前的桌子。   姜莱还在写字,面前突然就空了,笔尖猝不及防在本子上划出长长一道尖刻的划痕,她抬头怒道,“谢梦行你属狗吗,这么会护主子,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刚才不是提我了,你也很清楚我是什么角色了吧,不坐实岂不是让你太失望。”他眉眼料峭往中间一站:“余葵说让你们把她的本子物归原主,喜欢装傻还是听不懂普通话?当聋子有意思吗?”   不同性别自尊心也有高低之分,年轻男女对骂,羞耻程度有时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汤晓珺的心理素质差一点,眼睛立刻红了,把本子扔回他怀里,“给你就给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男生来找女生麻烦,你丢不丢人。”   “你们欺负人都不嫌丢人,他丢什么人。”陶桃刚从厕所回来,才搞清楚什么情况,立刻加入战局。   谢梦行把本子还到余葵手中,“检查一下,弄脏弄破了我让她们好看。”   陶桃在边上瞥了两眼漫画内容,帮腔。   “漫画里的帅哥不都长这样吗,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哪里就能看出来像了?这种级别的作品,有人怕是把手练废也画不出来,只能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扣帽子,恶不恶心啊。我还说你们跳脚什么呢,搞半天是嫉妒人家和校草吃了顿饭,我也在现场呢,你们怎么不来找我麻烦。”   两人一套组合拳打完,谢梦行来结语,“我警告你们,以后要再敢欺负人——”   姜莱猛地站起身,凳子发出拖地的刺耳声响。   “谢梦行,你少装了,谁不知道你打架已经被记过两次,再差一次就要被退学,怎么样,你要打女女生吗?还有你,陶桃,跟宣传部长恋爱被叫家长,地下情还这么嚣张,你觉得再被发现一次,学校会劝退你,还是劝退他……”   “他们都不会有事。”   余葵扬声截断她的威胁,从两个朋友身后走出来,“因为我不会再忍耐你了。”   就像刚才谢梦行把自己拎开一样,她把两个朋友拽到边上,回归战场中央。   “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作弊也要来到十五班的原因,就是为了整我吗?”不管四下震惊诧异的目光和议论,她继续道:“一边假装不屑,一边又拼命在乎我,花那么多精力贬低我、拉圈子针对我。姜莱,原来我对你的威胁那么大啊。”   姜莱皮肤涨红破防。   “你在瞎说什么,谁作弊!”   余葵没有纠缠,掀起眼睫,直视她的脸。   “未来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刺激多了别人是会当真的。说不定你现在最引以为傲的成绩,有一天也会被我打败。”   余葵当天下午反常地没再涂鸦,上课也没瞌睡。他一言不发,偶尔盯着压在课本最下方那叠漫画和日记本发怔。   “你怎么了?”   谢梦行被吓一跳,“…你可别把那些破事放在心上,艺术家就应该毫无负担地进行艺术创作。谁说你不行,那是她们眼瞎。我就觉得你特别好,宽容平和,才华横溢,还特别有趣。”   余葵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又挪开视线。   下晚自习回家,向阳把车蹬得飞起来,都追不上她的速度,“你今天怎么了,要是不舒服你车别骑那么快啊,等我一下!”   嘶——   余葵猛地在转角处刹车一个漂移横停下来。   秋风扬起发梢,路灯下,她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杀气腾腾。   “你说我要是现在开始学习,高三重新挑优生班时候,有可能分进你们一班吗?”   余葵过去十几年,可一天都没为上进的问题烦恼过!   向阳被她的反常惊到了,“你不对,肯定受了刺激,是不是谁说你成绩差!”   “我成绩差还用谁说吗,我就问问,有没有这个可能。”   余葵烦躁,她根本不在乎被谁针对,真正使她难受的,是姜莱扯下了她蒙在头上的遮羞布。   在大众眼中,像她这样平庸的人,是连把‘喜欢时景’这件事宣之于口,都会被嘲笑不配的可怜虫。   她执着要一个答案。   向阳看她不像开玩笑,才摇头答:“我都没把握下次还留在一班,咱们这届强人太多,竞争很大的。”   余葵换个目标:“那你觉得我要是努力,明年能考到年级前三百不?”   去年附中的年级前三百,差不多也是厦大、同济、川大的水平。   向阳忧心忡忡:“小葵,现在才开始努力,是不是稍微有点晚,咱们别好高骛远,要不把战线再拉长点儿?” 第16章 第一个愿望   余葵回家就把自己埋进被窝里蹬腿,鬼哭神嚎。   怎么办?!   狠话都放出去了,她要是没超过姜莱,以后还有脸去上学吗?   她扒拉掉脸上沾湿的发茬,从书包底扒出上回从陶桃那顺来的成绩单拼凑在一处,借着台灯一看。   姜莱的摸底考成绩少计了作弊那科,即便化学按堪堪及格的60分算,加上这个分数后,也能立马跻身年级前三百。   累了。   毁灭吧。   成绩单一扔,余葵脸朝下直扑扑倒回床上,脸压枕头,眼神呆滞绝望。   “怎么回事!床塌了?”程建国正在做夜宵,闻讯拿着锅铲焦急赶来。   余葵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望,“爸爸,我成绩这么差,你会觉得丢脸吗?你是不是也很想生谭雅匀那种聪明的孩子。”   “胡说,你哪里不聪明。”   程建国一口咬定,“我有你那么大时候,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和二舅走散了都摸不着汽车站,你敢一个人跑到成都找我,没被拐子拐走,这不挺机灵的。再说,如果人人都想考第一,那谁来做最后一名呢。爸爸觉得啊,你就是还没开窍……”   程建国说得声情并茂,余葵不忍打断。   “爸,锅糊了。”   “哎呀!”   男人一拍脑袋着急忙慌赶回厨房。   余葵挨着后脚跟上,趴在厨房窗口,小心试探,“爸,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想去补习,家里的经济状况会有困扰吗?”   “补,肯定得补,只要你肯学。我这些年外派工作,不就是为了你有个好条件,咱家的经济状况还没到那种地步,你对爸爸也有点信心,挣钱是大人才该操心的事情。”   一碗热腾腾的番茄鸡蛋面摆在面前。   除了稍微糊一点,难吃了一点,一切都很完美。虽然余葵吃到一半就撑了,但还是解开裤扣,强行喝得汤水不剩,然后去水槽洗碗。   程建国:“放着我来!你上一天课也苦够了,消消食玩会儿就睡吧!”   被无情地赶出厨房后,余葵坐在电脑桌前继续思考人生。   客厅窗户敞着,绿化带里栽种的夜来香沁人心脾,拍死两只落在手臂栖息的蚊子,她按下开机键。   列表灰暗的头像显示时景并不在线。   上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讲生物题的页面,似乎感觉她的疏远,他这些天都没再发来消息。余葵深吸一口,鼓起勇气把这周加班加点赶完的生物一口气拍照上传,刻意放轻松语气。   小葵吃瓜子:景神,我的暑假作业写完啦!   哪料对方秒回。   返景入深林: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余葵鼠标一抖,“原来你在线啊!”   “隐身了,消息太烦。”   觉得别人的消息烦,但回复了她。余葵心头一跳,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绞动衣角主动道歉,“对不起啊,景神。我这段时间也有点心烦,就没上线,想把整本写完再给你检查。”   大致浏览一遍,时景用红圈勾出错题,发还图片。   返景入深林:可以改了。   停顿一秒,他继续往聊天框里输入,“你心烦什么?”   在烦为什么暗恋你,烦没有勇气出现在你眼前。   当然这两句只敢烂在肚子,余葵选择了倾诉别的苦恼,“我听到我爸讲电话,那边的同事催他回去工作。所以等再过几天休假结束,我大概就要被送到我妈那里去了。现在倒计时每少一天,我都觉得自己既幸运又焦虑。”   这是她早起上厕所偷听到的。   程建国当时正做早餐,就把开了扩音的手机搭在电磁炉边。电话那头传来的语气十分焦急:“…再有半年,半年就结束了,这边离不开你,你是副总工,这次竣工后,职称肯定要上调。”   “工程是做不完的。”   程建国调小灶火,叹气,“你也知道,我女儿才到我胸膛那么高的时候,我就扔下她去援建了,孩子受那么多委屈,职称再高、挣再多的钱能有什么用呢。”   “多少年都呆了,最后半年忍不下去?建国,九年啊,人生有多少个九年,你我一生能遇得上几次这种名载史册的工程,现在回来,之前的心血就全白费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余葵是情感表达困难户,但并不是什么都不在意。她是偷哭了一场才去上学的。   网线另一端的时景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和余葵不一样,她极力想把爸爸留在身边,而他恨不得离父亲远些。   所幸余葵很快自己想通,“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吧。我们家这么穷,爸爸为了挣钱把我养大,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再给他评职称的梦想拖后腿,跟妈住也没什么。”   人有时候应该自私一些。   时景这样想,但他没说出口,只往键盘里输入:“你不怕继姐继续欺负你?”   “反正去年都过来了,大不了,我再忍她两年。”余葵安慰自己,“换个角度,我妈虽然不公平,起码没让我挨饿受冻。我在乡下有个好朋友,每天放学还要帮家里的早点摊洗碗,初三没上完就被赶去念职中,还经常被打到一身伤。世上比我不幸的人那么多,可能我不该奢求太多。”   时景一秒猜中这位朋友的名字:“四饼?”   余葵的脸唰一下烫了,指尖抓狂地把键盘敲得飞起。   “啊啊啊!!!那本日记你到底看了多少,不会全看完了吧!”   “那倒没有,就看到你外婆进入佛教委员会当选庙长那篇。”   看不快的原因是他看得很仔细。   她真的太可爱了,他想。   漫画中,咸鱼小葵的外婆刚刚当选新一届村里寺庙的庙长。村子每逢初一、十五是斋日,家里没人开火,女孩就去寺庙,混在一群人均七十岁的奶奶中间抢斋饭。   她把整个寺庙的结构,庙会盛况都记载下来。寥寥几笔勾勒,神殿上的菩萨神目轻敛,唇角带笑却又悲天悯人,水粉色调使用淡雅出彩,饱含呼之欲出的生命力,起码时景没在任何画家那看过这样动人的笔触。   大家都许愿,外婆也让孙女把愿望填进黄纸做的祈愿表,给菩萨上折子。   作为新晋佛二代,她有着花不完的黄纸奏折,唾手可得直达天听的机会,生怕愿望不够醒目,还使用彩笔加粗填写——   菩萨,信女求您保佑《知音漫客》下期能在5号之前到店。   第一次许愿发现有用,小葵大喜过望,从此每月笔耕不缀给菩萨烧去问候。   送子观音娘娘,《XXX》能赶紧出第八话吗?主角已经难产几个月了。   地藏王菩萨大人,信女求您保佑《XXX》男主宠物千万要在第四册 里复活。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XXX》第十三卷 这月能到位不?   ……   折子上多了,菩萨约摸觉得烦,就不管了。   咸鱼哭倒在佛堂的拜垫上,“我错了佛祖,早该听外婆的话,别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消耗信仰值,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来烦神了,但您能答应我最后一个愿望吗?”   下一幕,经幡下。   十四岁的她咬着笔头,趴在供桌底边填边想,“…这次是不是应该许个大的,让爸爸回来看我一趟?困难的话,让《长歌行》单行本出到完结篇也行!”   回应她的是脑袋上敲来的木鱼槌。   外婆拎着后领衫帽把人赶出寺庙,“回去看你的小人书吧,以后除了饭点别再来了,整天浪费我黄纸,纸不要钱啊。”   ……   时景从摊开的日记上收回视线。   女孩把对亲人的期待放得很低,低到有一点点甜头就轻易满足。她有着大多数现代人缺乏的自洽和通透,不功利急躁,也不纠结拧巴,时景隐约意识到,在和她聊天时,哪怕她抱怨也好,分享也罢,他的唇角是始终上扬的,她的心思赤忱简单且直白,他也觉得心变得很柔软,忍不住哄她几句好听的。   “你以后好好学习吧,我会帮你。等你成绩好了,兴许你妈妈就不会再那么偏心眼儿。”   “你真好啊!其实,我也正在思考这问题。”余葵发了个小狗叹气的表情,“我今天对一个讨人厌的同学放了狠话,说以后考试一定超过她。但朋友们对我提升成绩这个事普遍持悲观态度。万一努力了没有进步,还浪费家里的钱补习,我可能会承受不了这个沉重的打击。”   “那就偷偷学,有一个动力强劲的阶段性目标,对进步会有很大帮助。”   时景坦白自己的经历:“我父亲也更看重我哥。他的光环几乎贯穿笼罩我过去的人生。为了证明比他强,我曾发誓要在他涉足的每个领域将他击溃。即便现在都无所谓了,但有一点很明确,追赶他的这些年,我的确因为这份好胜心受益匪浅。”   “还有这种事?”   余葵震惊,“大家叫你景神,你已经是学神了诶!你哥竟然还比你更厉害,那得逆天成什么样?你现在赶超他没?”   时景沉默很久。   “我不知道。”   两人自始至终不在同一时间赛道,人生维度也从未重合,又该拿什么做评判标准?   结束聊天下线,关灯,双手枕在后脑勺。   余葵感觉身体里充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动力,搅得她翻来覆去,热血沸腾,下了大半夜的雨也浇不灭雄心壮志。   她要学习!   躺平做了十六年垫底咸鱼,余葵从未感觉自己对向上的渴望如此强烈,她必须前进!起码,起码不能和时景再做年级排行榜上的南北极。   翌日。   程建国骑着给女儿买的粉色自行车,哼哧哼哧把人载到学校,跟班主任商量停上晚自习。附中高二的晚自习到十点钟,学校规定住校必须上,走读生可自由选择。听上去,走读好像轻松一些,实则不然,这些走读生,课外请了不止一位家教,上着不止一家辅导班…百忙之余,他们还得完成原本该在晚上写完课后作业。   余葵即将成为其中一员。   走访咨询一天,当晚,程建国又哼哧哼哧骑着女儿的粉色自行车,把她载到补习教室。   “我问过了,都是金牌补习教师,先补英语和数学这两门主科,他们会给你从六年级的课程开始查缺补漏,爸爸特意给你挑了两个看起来和颜悦色不会骂人的。”   余葵:…我谢谢您。   等大人和前台交涉时,余葵双手捧着纸杯抿了一口热水,在接待处的沙发上坐立不安,回头朝走廊深处望去,那里尽是排列的透明教室。落地玻璃隔音很好,每个隔间里,都坐着一到两位愁苦疲惫的学生,日光灯把教室照得形如白昼,氛围肃穆紧张,她忍不住起身走动。   “每月缴费一次,和老师沟通以后,这边就会发送本月排课表哦。”前台的美女姐姐笑眯眯双手把卡递还。   心惊肉跳看着账上一下划走九千多块,余葵后背渗汗,总算有了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真实感。   决定开始学习,要做的第一件事,首先忍痛揭下卧室花花绿绿的海报,连同所有的漫画小说杂志一起打包收箱,用胶卷封存,眼不见,说不定就不会惦记续集了。   余葵外婆很快从乡下寄来一大箱她从前用过的课本,初中时她还兴致勃勃包了牛皮纸,描上山水封面,这会儿拆了包装,崭新得像从没翻开过一样。   大清早。   向阳咬着沙琪玛下楼,被车棚里的黑影吓得后蹦,“窝草!”   定睛一看,他惊道:“小葵?你在那儿跟谁玩捉迷藏呢。”   她回头:“捉什么迷藏,会不会说话,我开车锁。”   “开锁你怎么搁那蹲半天?”   “…腿麻了,赶紧扶我一把。”   向阳把书包扔车筐,麻溜拽她起来,“是不是又低血糖?要不我面包给你,你别骑车了。”   余葵感受着脑袋的眩晕,振振有词:“我这是学习学的,刚蹲下开锁声控灯啪就熄了,我就想趁黑把刚看的单词都背一遍再走,你要再晚来一会儿,这就全背完了。正回忆呢别打断我,blow刮风,borrow借用,break打破……”   向阳想跟她聊会天都不好意思,快到校门口才逮着机会问,“你周末两天干嘛去了,到处找不着人影。”   余葵:“去补习班。”   “周末去补习班,六点起床背单词…葵啊,你来真的?”   “我一定要考进年级前三百!”   余葵握拳,回头想起叮嘱他,“你可别跟人说,万一我学半天,下次考试还倒退了,凭白被人笑。”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谭雅匀”。   向阳面上有点挂不住,“你能不能对我有点儿信任,我是那么八婆的人么?”   “不好说,你看看李自成吴三桂,陈圆圆一笑什么都忘了,你现在我这里有前科。”余葵撇下他,加快骑行速度冲进校园。   六点半的校门口,没有虎视眈眈的教导主任,没有拿着小本记迟到的学生会执勤,微风不急不缓,空气也清新,离上自习还早,她干脆顺路先摸到年级办公室。   “余葵?”   九班班主任老雷放下保温杯,招呼她,“今天到校这么早啊,有什么事吗?”   “我来交暑假作业。”   姗姗来迟的物理和生物练习册递到老师案头。老雷显然一愣,他诧异拿起来翻了几页,纸面上还有橡皮擦过的草稿痕迹,“写得挺认真的,都是自己写的吗?”   往常都是抄的,老师这么问也无可厚非。   余葵羞窘地轻点下脑袋。   “老师还以为你不会交了呢。”   雷老师翻完一遍,把作业扔到讲台桌角那几个班作业摞起来的小山堆上。那个地方,显然不会再有人翻开看第二次。   余葵没来得及失落,又听声音传来:“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写你们高一学年的素质评价手册,基于你诚实的表现,老师给你评个优。”   这就是好好写作业被奖励的感觉吗?   初尝甜头,学渣小葵脚步轻乎飘出办公室,走到门口,老雷忽然又唤住她,“余葵。”   她错愕回头。   “暑期开学前…我在老家街上遇到了高中最漂亮的同学,她和你长得还有点像,眼睛大大的。”   余葵不明白老师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当年立志毕业后要回镇上嫁个好人家。不能否认她的孩子很可爱,但我还是觉得特别可惜,她这辈子大半的时光都要围着灶台打转,也许再没机会去看看世界有多大…”他放缓了声:“余葵,高中是很好的年纪,附中是很好的学校,机会太难得了,不要选择简单模式走完这段日子。你早晚会明白,年轻时候幻想的未来,真正降临那一刻,人们不一定喜欢,去了十五班也要好好用功啊。”   他顿了顿,“还有,谢谢你今天来交作业,老师很欣慰。”   余葵回到教室,寥寥七八个早到的同学竟然都没在自己座位,叽叽喳喳围成一团,簇拥在学委座位边上抢手机。   “…借我看看!”   “不要小气啦,但凡他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绝对不烦你!”   学委无奈:“我没撒谎,时景空间都关闭了,你拿去也看不到什么,还要留下访问被挡记录。”   “看看你俩聊天记录、Q.Q签名,哪怕知道他用什么头像也好啊,我们就是好奇嘛……”   时景?   余葵课本翻到一半,耳朵敏锐捕捉到这名字,赶紧竖直了。听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学委邵崇因为在同一个竞赛教练底下训练的关系,加到了时景好友。   “我听他们班同学说,他刚转来那会儿空间还对所有好友可见呢,这两天谁都看不到了,估计大家点赞声吵到他了。”   唉?   余葵懵圈,不是吧?   时景昨晚跟她聊完天,明明还在空间发了一张从天文望远镜上拍的夜空图片呢。   配文:“记住要仰望星空,别低头看脚下”。   余葵百度后发现是霍金名句,还有后半段:“无论生活如何艰难,请保持一颗好奇心,你总会找到自己的路。”   觉得他可能在鼓励自己,她还兴奋点了个赞。在这条动态之前,时景确实许多年没发过内容了。从前他也引用过霍金的其他句子,不过那时候发的可全是英文原句!   不怪余葵自作多情,这要不是为她这个英语战五渣特意翻译的,很难合理解释吧?   她捂着发烫的耳朵,平静背起课本上的短文,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多巴胺疯狂分泌,心尖发痒,偏又不能挠,手动把嘴角下按,脸颊却有自己的想法,自顾自又扬起来。   她好开心!   原来时景的空间,全附中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 第17章 第一个愿望   十月国庆放假,月考取消,余葵过起了家到补习班两点一线的日子。   往返两处的路程需要十五分钟,沿公园环湖骑行很美,法国梧桐遮天蔽日,一些民国古建筑和名人旧居夹在道路两侧保留至今,既有历史文化底蕴,也不缺热闹烟火气。   她每分钟背一个单词,往返一趟就是三十个。   当天背完的单词和短句,会被默写贴在镜子上,早晚洗漱时再次进行巩固。这种机械运动时的记忆效率高得出奇。   午休时间,余葵通常会在辅导班附近的图书馆刷初中数学。   金牌数学补习王老师教了一周才发觉:这个新收的学生对许多数学定义毫无概念。一问才知道,她竟然仅凭中考前两周的刷题经验解决同类型问题,到了高中也还是这种模式,之前都被她糊弄过去了。   规划好一个月过完初中的教学大纲触礁搁浅,他挠着稀疏的脑袋发愁:“余葵,你这样都能考到普高分数线,真的要烧高香感谢父母给你生了个聪明脑瓜子。”   余葵震惊,“我聪明吗?”   “人家苦学三年,你划水三年,就努力两周上一样的学校,还不够聪明啊。”   余葵:“可我在附中上课,听得都稀里糊涂的。”   王老师:“你要能没障碍听懂,你那些同学都得被气哭。知道他们初中三年怎么过来的吗?奥赛、培优班、专业家教查缺补漏,有人甚至早都开始学大学知识…他们享受着省内最优质的教育资源,从数万考生里杀出重围进入附中,你以这个基础条件,能跟他们在同一间教室上课超过一年,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和她从小的认知有悖。   余葵觉得老师夸她聪明,很有可能是为了激励她学习,但该说不说,这激励蛮有用的,猛补两周后,初中数学在她眼中,确实前所未有地简单起来。   一对一辅导时,老师侧重给她讲解基本概念和方法,锻炼思维技能,这跟从前稀里糊涂吞咽知识的感觉相比,不要太舒服。   初尝甜头,余葵对这种不眠不休的用功上瘾了,仿佛每通关一题,就真的离时景的排名更近了一点。   国庆第五天中午,她照例跑省图自习室。   途中上洗手间,出门路过吸烟区时,手上的水还没甩干净,走到一半的身形忽然顿住。   怎么回事,她好像看见时景了。   难道是眼花?   不,这地方离他们第一次约见的西昌路公交车站不远,假如时景家住在附近,遇到也情有可原…   余葵的小白鞋定在原地,小腿竟然不争气地有点发颤。   深呼一口气,倒退确认,一步、两步、三步,步伐停住,余光往里偷瞥。   没错,是他!   余葵激动在心里给自己拉庆祝礼花。   练就一手在人海中捕捉时景的绝技,她真不知道该谢谢自己眼睛好使,还是感谢他总如此出类拔萃,轻易就和周边人隔出次元壁。   不远的地方,有个穿衬衫皮衣的男生正与他攀谈,年纪稍大,看上去已经工作了。   说话间,那人递过一支烟。   少年穿白T恤,低头漫不经心咬着,任人凑上前替他点燃。   火苗把他冷感的皮肤衬得忽明忽暗,松垮地往窗边一倚,面庞被弥散的烟雾缓慢笼罩,再然后、他似乎察觉视线,抬眸朝门口望过来——   身体快于反应之前,余葵闪身躲在墙后,捂着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时景竟然会抽烟!   这跟以往任何一次见他的形象都大有径庭,任在谁眼中,时景都是高高在上品学兼优的学神,怎么会抽烟呢?   她有种强烈的被颠覆感。   倒不是幻灭,换作别的优等生,比如宋定初、向阳…她绝对会不自觉皱眉头,可无奈那个人是时景,他实在太帅了,就连抽烟的姿势也那么优雅迷人,落拓散漫,整个人都蒙上一层迷雾。   窥破这一幕的瞬间,他的形象仿佛忽有了暗面。和完美无瑕的漫画男主相比,更真实,也更遥远。   余葵第一次如此渴望探究一个人身后的故事。   直到心跳稍缓,她才故作镇定穿越走廊,争分夺秒往里斜乜。   时景的烟已经燃到一半,递烟的男生还在说话。   窗外是公园外围层层叠叠繁茂的枝叶,他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低头,细白修长的指节夹着那根烟,在缸沿弹了两下。   再回桌前。   余葵盯着习题试图集中注意力,可惜不到两分钟便以失败告终。   回头在自习大厅张望,试图揣测哪个空位属于她的心上人。   巡视完一圈,又沮丧趴倒在习题册上。也许时景只是来看书,而且一楼的自习室又不止一间,这么找注定徒劳无功。   强忍出去晃悠的冲动,她凛然扣上卫衣帽子,拉紧系带打结。边写边咬牙提醒自己:成绩一天不上升,她就永远离他那么远,想也白想!   好不容易发回狠,新出炉的誓言过了十分钟就被击得粉碎!   主要桌对面备考公务员的小姐姐赶着回家吃饭,看见一个超级大帅哥弟弟进来找座儿,两眼放光,立马抬手招呼人来继承她的位置。事实上,大家赶着饭点离席,招呼时景继承座位的不止她一个,只是这桌在入口必经之路上,时景又瞥见扣着帽子,趴在本子上生无可恋画草稿的熟人,干脆抬腿径直过来。   等余葵察觉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少年颔首致谢落座,从自己的单肩包里依次掏出课本、耳机、pad、钢笔、橡皮擦,题目和水杯整齐排列,线与线缝间处处对齐,仿佛一个完美主义强迫患者。   “字儿写那么好看呢,弟弟,你今年多大呀?”让座的姐姐磨磨蹭蹭还没走。   时景垂眸换完一根笔芯,像是才听见声音抬头,诧异:“我需要回答吗?”   “咳,我随便问问,不想说也没事的。”小姐姐还想说点什么,被少年无情打断,“抱歉,我要开始了——”   他摊手,露出面前的练习卷,用潜台词冷淡而不失客气地请人离开。   头再摆正,就见余葵顿着笔尖看他。   时景塞上一边耳机,“不做你的题吗?”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他身上的烟味已经散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她险些都要怀疑刚才看到的画面是错觉。   他拒绝人真的有一手,姿态娴熟得像是已经练习过千百遍,哪怕人家刚给他让了座,拒绝交谈也分毫不留情面。偏偏旁人并不觉得被得罪,反而理所当然替他开脱,仿佛就该如此,他就该是这样可望不可及的人。   余葵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想着,胡乱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坐标轴。   写到x的取值范围,望向字迹,猛然想起什么,心下大惊,当即整个身体前倾,趴下遮住稿纸。   时景之前每晚批改作业,认识她的字!   她紧绷心弦,用余光偷瞥着对面的动向。   见时景没注意,才悄悄地、悄悄地把稿纸往下抽,翻了一页才重新放上桌面,再动笔时,便刻意改变笔画,模仿她朋友四饼的狗爬体。   写了几行,满意坐直欣赏,不偏不倚又撞上时景的视线,一秒缩回眸光。   看她干嘛?   都写成这样了,应该认不出来了吧?   时景:“你……”   你什么?   余葵跟着他的停顿心一提,再然后,交谈猝不及防被打断——   那个给时景发烟抽的坏朋友去而复返了。   他从后门进来,在时景跟前摆了瓶冰镇芬达,弯腰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小景,刚挨间儿找你,原来你跟朋友约好了坐这儿啊。我说呢,大学霸怎么还周末还来图书馆。”   说话间,皮衣男的目光朝余葵看来,眉毛不着痕迹提了一下。   “你是小景同学?还是个初中生啊…难得看他跟小姑娘往来,一会儿咱仨一块吃饭呗,我请客,就当赔罪,不好意思了妹妹,刚不知道你在,就买了一瓶儿。”   余葵猜他提眉那下,是在为时景的品味而惊诧。   她今天是来补习的,当然怎么方便怎么穿,上身是淡粉色宽大卫衣,白短裤,短发在后面扎了个小揪揪,刘海被发卡顺到一边,更显得人瘦小,尤其面前摆的还是初中课本。   余葵想解释她并没有跟时景约好,也不是初中生。   哪料时景并不在乎旁人对自己的误解,已率先开口拒绝,“我和她吃饭,加个大人算怎么回事,还有什么事现在就直接说就行。”   哈?   余葵大惊,他俩什么时候沟通过一起吃饭的事?   “就在这儿?”   皮衣男显然失去了方才的自如。他一个成年人,环视四下,弯腰为难恳求,“小景,要不咱们到门口聊?”   时景的笔在指尖旋转一圈,咔嚓塞回笔套,摊手,让他看清自己面前的卷子。   “季霖哥,我没有时间再听你讲半个小时了。”声音不轻不重,但不容辩驳。   正值饭点,自习大厅里稍微有点闹,桌子又靠近入口处,轻声说话并不显突兀。   皮衣男咬牙,在隔壁那位去厕所的男生位置上坐下来,降低分贝。   “我车都开出去两公里了,想想实在没脸回去,小景,要不你就跟周秘书打个招呼,让调查组晚两天来,剩下的事我们家自己解决。”   时景眼睛黑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注视着他缓慢开口,“咱们一个院儿住过几年,能帮的我可以帮你。但交情归交情,你也知道,我爸工作上的事,家里从来就没人能干涉得了。”   “你爸他肯定疼你啊,就你一个儿子。而且这点小事,怎么用得上惊动他老人家。你就往周秘书那稍微提一提,带个话儿,对你而言是举手之劳,不碍什么事儿的。小景,咱俩小时候那么好,我带你玩打仗游戏你还记得吗,还有那回,咱一块儿去游泳,是我捞你起来,不然你早跟你哥一样——”   声音到这儿戛然而止。   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失言,转而求情:“真的,求你了,小景,你帮了我,这份恩情我们家记一辈子。”   时景摇头。   “今天你别说是从大院门口追我到这,就算跟我十天半个月也没用,没有余地,我帮不了你季霖哥。”   余葵就算是个傻子,这会儿也能听出,时景在用和她吃饭做托辞拒绝人。情况和刚才不一样,这次是个交情不浅的熟人,在托他办一件令他极其为难的事。   刚摆整齐没一会儿的课本文具,说话间重新被他收回包里。   他挎上单肩包站起身,朝对面的余葵看过来,“走吗?”   留在这儿她说不准会被人痴缠。   “啊?哦!”   余葵从没觉得自己反应那么快,打开拉链,三两下把课本作业都装起来。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匆忙折返,把刚刚做题擦出来的满桌橡皮屑用胳膊聚拢作一堆,捏在手心,小跑上前,跟驻足等她的时景道:“走吧。”   这次皮衣男没有再追上来,而时景才出图书馆,就拍了拍卫衣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台阶下到末尾,主动对她对开口:“抱歉,连累你座位没了。”   “没事,你也帮了我很多次嘛。”   一回到这种单独相处的环境里,余葵就无法自控地口干舌燥,紧张心跳,她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着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而不是个花痴。   于是,从时景的角度看过去,她像是真的不大高兴。   他试着问,“你吃饭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   难不成时景真的要跟她单独吃饭!   余葵心脏都快蹦出胸膛了,脚下踩到地砖边缘一个踉跄,幸亏时景眼尖手快抓住了她的卫衣帽子,把她的重心拽正,没朝台阶下跌去。 第18章 第一个愿望   香樟树绿影起伏,光点散落少年眉眼间,他眉头稍凝显得意外。   “和我吃饭很吓人?”   “不是不是。”余葵连连摆手,差点被吓出颤音,“我在这边补习,一下课就吃过了。你不用管我,也不用觉得抱歉,我刚还想自习室有点吵,现在正好去公园树荫底下的小桌子学,那边挨着湖,凉快。”   她一口气说完,时景点头。   “那行,再见。”   他把耳机从颈间挂起来,颀长的身形越过她,三两步就走远了。偏偏余葵要走也是这条路,只能远远缀在他身后,脑海中的小人凝视着他背影,边流泪边唾弃自己——   余葵,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机会!   一辈子可能都遇不上一次!   吃过又怎么样呢?再吃一顿能撑死你吗!   另一个小人举着魔叉跟它打架。   吃了一顿又能怎样?他就会喜欢你吗?不会!   尝过甜头,你只会更想和他吃下一顿!   余葵这边沉浸在自己颅内的世界大战中不可自拔,忽地听哪儿传来一声声细嫩的猫叫。   四下环视没找着,抬头一看,才发现一只狸花小奶猫在树上,扒着一根摇摇欲坠的树枝,探出半个脑袋有气无力地嚎叫,嗓子嘶哑而惊恐。   “啊!小喵!”   余葵匆忙跑到树下,她试图摊开自己的双臂,想接它跳下来。   可惜公园附近的马路都是参天大树,这根枝杈最矮也足有四五米。别说小狸花没勇气,余葵对自己的身手也不是很自信。她在学校球类项目向来是垫底的,该接的排球接不着,不该接的篮球倒经常拿后脑勺怼上。   她试图向人求助,不过路过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环湖跑道上偶尔有六七八十的爷爷奶奶路过,总不能让老人家去爬树吧!   向路人搭讪对社恐余葵来说向来是道地狱级难题,但猫命关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到一个看起来敏捷的叔叔身后,她组织好语言,期期艾艾三十秒,人已经拦下出租,扬长远去。   时景就是这时候扒下耳机回头的。   粉衣女孩被汽车尾气喷得一脸懵,焦急退到行道树下张望,她抬头喋喋跟空气说上半刻,又跑回马路旁,跟在不同的行人屁股后手足无措。又一次搭讪失败,她垮着一张将哭未哭的焦急傻脸顿在原地。   距离那么远,时景不确定自己看到的这些细节,究竟是自己眼睛真实的捕捉,还是大脑自动为她补足。   脚步稍顿,他戴上耳机继续朝前走。   只是没走两步,又烦躁摘下耳机,折身大步往回走。   他不爱多管闲事,可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对一个人的帮助有时是会产生惯性的。   明明他最初只是被迫在楼梯间多听了几句女孩的境遇,接下来每一次的伸手,却都是他的自主选择。这并不符合他既往的行为规律,时景试图究其原因,但他能解开一道高阶实变函数,却很难解释自己现在为什么折返。最后也只能模糊归结为——   她和一个人很像。   无论外貌特征、行为动作,都无限地与他脑海中的形象契合。   少年越走越近,余葵一时都不知道先紧张还是先松口气。想半晌,才傻乎乎冒出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公交车站走反了。”   时景没多言,顺着她刚才视线方向抬头。   “我想找人帮忙来着,”余葵羞愧为自己辩解,“但是这条路上的人都走太快了。”   时景按捺唇角:“看得出来。”   他脱下耳机和单肩包,解掉手表,本要一股脑扔在路边,大抵是人行道上的积灰叫他产生疑虑,转头交给余葵。   “拿稳了。”   他退后几米活动四肢,目测树杈的高度。老城区的林木长了几十年,主干低处多余的枝丫早被修理得干干净净,至少四米的高度没有借力点,   “你会爬树吗?”   毕竟是个城里孩子,余葵一见他的架势更急,“不然、不然你帮我看着,我去找把梯子——”   说话间,他已经动起来。   修长的四肢舒展开,像一只爆发力极强的原始猫科动物,借着惯性迅捷且矫健地攀爬到差不多一层楼高的位置,左边臂膀斜探出去,轻松抓稳因惊恐而瞬间松爪的小猫。   余葵的“吧”字才吐出口,少年已经将猫放肩头,顺着大树主干利落滑下来。   一手交猫,一手还包。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余葵能清晰闻到他身上的洗衣液香味,松垮的卫衣领子在他倾身时露出半截清晰性感的锁骨。   杀伤力太大,且后劲绵长。她脑子里奔流汹涌,嗡嗡鸣啸,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眼神管理就要绷不住了,多亏小奶猫左一声又一声,把她喊回神。   它饿得瘦骨嶙峋,在掌心瑟瑟发抖,公园里本身有很多流浪大猫,游客会给它们投食,余葵本该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此离开,但猫紧紧依偎着她虎口,扒着大拇指呜呜喵喵。想起包里还有半根吃剩的火腿肠,她回头扒拉出来,小块小块掰碎。   时景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把火腿肠放到掌心喂猫。   已经走出公园范围。   少年回头,见她还抱着那只猫,诧异道,“你想把它带回家?”   余葵下意识摇头,顿了顿,又飞快地点了一下。   “它还那么小,饿了这么久,如果把它放回去,可能活不了。”   她显得为难,像是害怕家长责备的孩子,走了几步又小声解释,“我有一只猫,小时候被大人骂,我就抱着它躲起来,有一天它跑丢了,再也没找着…我只是觉得,它和我的猫很像。”   林荫道下,少年看着女孩眼睫低垂,半晌没说话。   “我也丢过一只猫。”   他若有所思,声线放得很缓很低。   余葵没敢接,她不确定他究竟是在对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但毫无疑问,这是她整个假期情绪起伏最大的一天,目送时景离开后,立刻虚脱瘫软在路边长椅上,全是紧张的!   缓过神,她擦去额头的汗,抚摸猫头,心有余悸回味。   少年的声音干净清透到像夏天的风在洗耳朵,他还擅长运动,四肢都被均匀的肌肉覆盖,跳起来充满蓬勃的力量感。高冷但善良,散漫却谦和。他有许多面,但仿佛每一面都烙在人心巴上。   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余葵都提心吊胆,但也心痒雀跃。   上课时间,余葵把猫暂时交给补习班前台的姐姐暂为照看。   傍晚回到小区门口,她才把小猫转移到书包,用好心学生提供的毛巾垫底,给它掏出一个呼吸口,推着单车,蹑手蹑脚偷渡回家。   桌上放着她爸留的饭菜,还是热的,人估计到院子里PK羽毛球去了。余葵今天可没空吃饭,小狸花一个劲儿抓书包,她迫不及待要回房间。   走到门口,身后的座机铃突然响了。   一遍一遍,似乎不打通不罢休。   余葵回头,望了一眼客厅挂历上画圈的日期。   她的脚步艰难地挪动,确认过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掌心攥了攥,擦掉汗迹,缓缓地,拿起座机话筒。   “余葵,收拾行李,我叫司机来接你。”   那边传来她妈简短冰冷的命令。   电话挂断,余葵静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楼道传来叮铃哐啷的找钥匙的声儿。   在这儿住了一个月,她已经可以敏锐从楼道的脚步声中判断出哪一个属于她爸。走起来略快的,他做事性子比较急;但是声儿又轻轻的,他不爱打扰人,给邻居添麻烦;落地稍微闷一些,因为他穿皮鞋的时候较多。   余葵使劲若无其事地眨眼。   环视她住了一个月的屋子,周四到处都是她的东西,墙上还有她爸裱起来显摆她画技的静物图…如果当初父母没有离婚,她一直在这间单位房住到长大,或许,家就该是眼前的样子。   愁绪在门开的一刻收拢。   程建国挂起羽毛球拍,换鞋时随意朝里瞅了一眼,“葵啊,你怎么不先吃饭?”   “我先洗手!”   从卫生间出来,余葵凝重从兜里掏出两百块:“爸爸,这是我这两个周剩下的零花钱,就要开学了,还给你一起交下个月补习费吧。”   程建国刚喝半口水差点没喷出来,放下茶缸:“我不是就给了你三百,怎么剩那么多?”   余葵掰着指头算,“在学校吃食堂,开学充的饭卡还有剩,补习班外面的盒饭一份十块,水是从家里带的……”   除了吃喝,她一分钱都没花。   程建国十分头疼,“你年纪小小的,怎么能学抠门儿呢!”   余葵委屈,“咱们家不是没钱吗,这不又刚交了补习费…”   她就要搬回去了,两百块当然要补贴给贫困潦倒的爸爸。   父女俩就家庭财富的问题进行讨论。   程建国试图掰正她,“…咱家虽然比不上你附中那些同学富裕,但爸爸好歹是个外派工程师,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未来房子付首付…都是没有问题的,你对家里怎么会有这么深误解?”   什么?   是这样吗?!   余葵觉得自己被骗了,外婆一直教导她,爸爸妈妈挣钱不容易,家里经济不宽裕,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以至于到城里后,余葵还经常为贪嘴买校门口两块一个的大包子心怀愧疚。   感情她小时候兜里没零花,一个月才能舔一根五毛冰棍、夜宵吃炒腊肉剩的油拌饭、一块钱的福满多喝得汤渣都不剩的苦日子……   都是白受了吗!!!   余葵不信!   她眼泪汪汪:“你别骗我,我知道你的工资一大半都给我妈了。”   程建国叹气,“傻孩子,我还有奖金啊,工地项目组的奖金比工资高。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奖金和年终奖都存银行了,以后给你买房,当嫁妆。所以你放开花,你这样的半大娃,爸爸还养得起。”   他指尖够了够盘子温度,“这炒腰花冷了腥味重,我再去给你热热,先吃饭,吃完爸爸跟你商量个事儿。”   商量回东南亚的事。   余葵心知肚明。   她味同嚼蜡,吃完又在卧室磨蹭半晌,把眼泪都擦干了才出来。   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预设,也下了好几天决心,这次,不等程建国说话,她闭眼,率先一口气抢在她爸之前大义凛然道——   “爸,你放心去吧!你走了我也会好好学习,绝不浪费你在补习班交的学费,以后我尽量不会离家出走了,除非她们再冤枉我一次,不过走之前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你在那边不用记挂我自己好好的就行!”   她好像在对病危的老父亲病床前含泪许诺。   程建国没来得及消化,余葵又从背后掏出来张金黄色奖状。   “临别礼物,这段日子,我很开心。”   余葵的童年孤独到有点儿自闭,现在大了,也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没障碍地扑进父母怀里撒娇,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赞美都要再三鼓励自己才能说出口,干脆给爸爸画了幅她小时候最渴望得到的奖状。   程建国同志:   在1997-2013的十六年期间,您起早贪黑、苦心挣钱、和蔼慈爱、厨艺精湛诸多方面齐头发展,被评为“余葵的好爸爸”。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2013年10月5日   乖巧的余葵   男人浑身僵住。   在他缺席的那些时光,孩子也一天不差、宽容大度地计入了她的好爸爸表彰范畴里。作为一个离家几十年,自父亲离世那会儿起就没哭过的大男人,程建国哭了。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尽管如此,孩子也悄悄温柔善良地长了大。   他卷起奖状,背过身飞快抹掉眼泪,但藏不住微红的眼眶。   转回身,他道,“余葵,爸爸今天想跟你商量的事情是,如果我不回东南亚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如果你同意,我想跟你妈妈商量移交抚养权的问题。当然,爸爸也许不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但会努力让你以后过得幸福一点。”   这是余葵没有预料到的发展了。   她怔了好久才想到,“妈妈会同意吗?”   “我会想办法让她同意。”   “那你的工作呢?”   “我前段时间就是在忙这件事,申请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今后就回到昆明局上班,你不用担心,大人都会解决好的。”   余葵兴奋得恨不得原地蹦起来。   大喜大悲也不过如此了,她几分钟前还沉浸在痛苦中,担忧回到谭家后怎么生活,自己考虑不周带回来的小猫该怎么安置,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峰回路转,以后的人生全然改变了。   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网络另一端的朋友。   小葵花生油:景神!你读过《麦琪的礼物》吗?   妻子为给丈夫买表链而卖掉了秀发,丈夫为给妻子买发饰,卖掉了珍爱的手表。两人不约而同做出了替对方着想的选择,就像今晚的余葵和她爸爸。   快乐是会传染的,时景发自内心翘起唇角,敲打键盘:“恭喜你啊,愿望成真了。”   打开台灯,光晕照亮床头柜上摊开的日记本。   花花绿绿的页面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贴着小葵初二上学期,在菩萨佛祖那里许愿无果后,找遍了整片田野才寻到的一小片四叶草标本。   这是四饼告诉她的偏方。   她用彩铅画了男人的剪影,然后在旁记录下一行小字——   唉,我不想告诉大家,漫画看够了其实也挺没意思的,如果爸爸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女孩其实每次许愿都给了菩萨选择题。   A让爸爸回来,B是任意内容,只是命运弄人,菩萨每次都选择后者。   所幸这一回,终于让她得偿。 第19章 第二个愿望   国庆结束,新的一天清晨。   余葵穿好校服路过镜子,走出两步又退回来。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又能看到时景,要不……做了三十秒心理建设,她心一横,从抽盒里挑了个白桃形状发卡,捋了两下把刘海顺到一边,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迈出第一步,后面就没那么难了,她甚至还扒拉出彩笔桶里去年冬天买的唇膏,也不知道过没过期,狐疑地拧出半截,胡乱抹两下,嘴巴就泛起果冻一样亮晶晶的光泽。   “小葵!吃早点!”   “哦!”   女儿学习时长增加后,程建国也不得不提前二十分钟起床,尽管余葵提议可以在外面解决早餐,不过“好爸爸”称号获得者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哪能随随便便答应。   余葵拉开书包,趴地上探头往床底看,黑漆漆的空间里和一双绿眼睛对上。   而后小奶猫便从床底窜出来,熟门熟路轻巧地跃进包里,给自己找了个舒服姿势。   怕她爸不让养宠物,余葵这两天只敢把猫养在自己房间,白天上课就托付给小区门卫室整天听广播的荣大爷,他很喜欢这个小猫崽。   又到周一,15班早自习的教室充满了令人困倦的昏沉磁场。   坐进门处的的柯文昨晚游戏打到十二点才开始补作业,六点就被家里送到学校,眼皮像压了块大石头,下巴从掌心滑落数次又支棱起来,迷蒙间,他察觉有人进门,身上携卷着秋天雨水的凉意。   他强打精神含混读了几句课文,抬头想看看是不是巡察老师,哪料眼皮一掀,睡意顷刻间没了。   眼睛发直盯着人过去,半晌,后知后觉吐出一句,“操!”   手肘拐同桌两下,“徐天浩死猪别睡了徐天浩。”   “干嘛!”高个男生偏头眼睛掀出条缝。   柯文凑近:“你瞧那是咱班余葵吧,她跟平时好不一样,你有没有发觉,她长得有点儿好看,不不,是真的好好看!”   “疯了吧,你就为这个吵醒我。”徐天浩从趴着的桌上立起身来,烦躁眯眼回头,“哪儿呢?”   话音落下,余葵放下书包落座。   她头稍稍歪了一点,掀起眼睫,瞳孔聚焦努力看课代表在黑板上布置的背诵任务,然后俯下身从书堆里寻找课本。   黑沉柔顺的短发整齐垂落在耳侧,鹅蛋脸窄小又饱满,从后脑勺到下巴的弧度浑然天成,流畅且自然优越,胶原蛋白赋予了她近乎无敌的少女元气,杏眼的双眼皮褶皱很薄,睫毛长长的,鼻尖窄而挺翘,唇红齿白,像极了他妹妹橱柜里精致幼美的洋娃娃。   惊鸿一瞥,徐天浩也有点怔神。   心脏噗通扑通跳,回头议论,“这不科学啊,余葵长这样,从前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呢,这么一看,她才是咱们年级最好看的妹子啊。”   柯文:“难怪小谢非要跟她坐一桌儿,这个心机狗,他肯定早就发现了!”   徐天浩:“真低调,我要长这样,这个高中起码要谈十次八次恋爱才够本,她就每天安安静静躲那儿坐着,都不知道干嘛。”   柯文:“滚你还代入上了!老子叫你起来不是听你说这个。”   “那你想听啥?”   “你说,我要是去追她……”   “起码得先和小谢打一架吧。”徐天浩秒接下半句,“唉,你也知道小谢在班里虽然表现得跟个二哈似的,校外还是有几个好哥哥的,你掂量掂量哈,老班想分开他们的座位都吃瘪呢。”   “那算了。”柯文轻咳两声,“我不是怕他,就是觉得余葵这么可爱,不忍心伤害人家,乖孩子多少得找个专情的才行。”   余葵能明显感觉到,这一天来跟她说话的人特别多,男女同学都有。平时课代表们到各组组长那催收作业,今天有两个特意绕到她这边问她做没做好,要不要交。   有时视线落在身上,又在她看过去时匆忙转开,走远了,还会听到身后有压低的议论声隐约传来,也许是在夸她长得漂亮,也许…余葵也不知道。   她的五官更像爸爸,又结合了余月如细白的皮肤和窄瘦的身量骨骼,总之除去身高,都是挑了优点长的,听说出生那晚,附一院妇产科的小护士都跑过来围观,和别的宝宝不一样,她那时的眉眼就已经能初窥“小美女”的雏形。   第一个标签打上去以后,大家越来越随意地给她标签,比如“单亲孩子”、“城里来的”、“病多可怜”、“课间操扣分源”、“倒数第一”、“孤僻不合群”……   人越受瞩目时,要承受的声音也更多,这是她早就明白的道理。   到了下午,班里几个同学甚至在体育课休息时,一起过来找她刻橡皮章。   “小谢那家伙天天炫耀,陶桃的也刻的好好看,小葵,要是我们一人买盒橡皮擦,能不能也给我们每人刻一个。”   “我们不用特别复杂的,好看就行!”   “拜托了我也想拥有专属橡皮章,盖在作业本封皮上。”   ……   万万想不到,影响她学习大业的,竟然是要给大家刻橡皮章。来附中一年多,余葵几乎没有这样被同学簇拥的时候,被女孩们摇得乱晃,左右胸脯亲昵挤着她胳膊,一时晕头转向,只能红着脸含泪答应。   “橡皮不用买一盒,一块就够了。但我一天只能刻一块儿,可能要等得有点久……”她弱弱做最后的挣扎。   其实二十多分钟就能搞定一幅,但架不住人多,还有两周就月考了,余葵还得留出时间学习,只能在课间抽空。   大家哪有不同意。   人群一散,余葵找了棵没人的小树跟脚坐下,偷看远处篮球场。他们班今天和一班集合的地方在操场东西两端,距离那么远,都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形了,但余葵还是能分辨出他是穿蓝白球衣那一个。   原因无他,每当女生们尖叫的声浪传来时,就是校草又进球了,别人她们才懒得喊。   余葵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小聪明多开心会,班里一个叫安冉的女生急匆匆找来,“江湖救急啊余葵,你带小面包没?”   “啊?”   “李婧秋在厕所忽然来大姨妈,让我问问你,她今早看见你书包揣了。”   余葵刚好也是经期,点点头,“我带了,但放教室没拿下来。”   “谢天谢地!”   安冉拍拍胸口,“问了一圈了,就你一个人带,要不你给她送一下吧,我不好翻你包,她就在离操场最近的一栋架空层楼上,右边厕所。”   余葵认识,那边有几间领体育用品保管室。在她印象里,李婧秋是个子高酷酷的女生,平时总冷着脸,很有大佬气场。大佬管她借卫生巾,虽然有点违和,但肯定要跑快点。   学校太大就这不好,从教室返回赶到一栋,时间已经过去八分钟,余葵气喘吁吁爬楼,在她们乡下,这个时间她可以环游初中一圈了,大佬一定腿都蹲麻了吧。   想着,她又小跑两步,“…李婧秋,李婧秋你在吗?”   走廊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   楼层的厕所门半掩着,兴许是没听见,余葵脚步靠近,又喊一声,推开门的同时——   一桶水猝不及防从天而降。   这边僻静,余葵心里本就一直绷着根弦,直到水桶从天上掉下来的瞬间,强烈的第六感叫她抬头,用尽了此生最快的反应速度连退几步,终于避开被浇个透心凉的下场。   尽管如此,还是有部分衣袖和鞋被水打湿了。   空桶在地面哐哐弹跳。   余葵沾湿的眼睫掀起,便看见不对付三人组朝她合围逼近——   为首姜恶霸、左右护法是面色不善的汤晓珺卢雨霏。   她被人骗了。   这里根本没人需要帮助。她们特意找了个安静厕所,想把她堵在里头要干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你们想什么!”余葵后退。   既往的经验告诉她,寡不敌众三十六计跑为上策,她那么瘦弱,当然得溜快点儿,可惜体育天赋限制,折身跑出几步,便被姜莱扯到头发往后拉。   只来得及吃痛闷哼一声,她便被扯回了卫生间。   砰一下,厕所门不知被谁甩上,空间顿时密闭了,洗手间的下水道反味夹杂着消毒水充斥鼻腔。姜莱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上次不是很硬气吗?你再嘴硬啊,你说,宋定初生日是不是邀请你了!”   从小到大,余葵骂挨了不少,跪也被罚过,就是没挨过打。   折身时,她眼里的光火已经燃起来。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她的脾气早在下定决心逃学那天,就已经触底反弹!从前一味退后忍让,并没有换来大家相安无事,反让排挤她的人变本加厉,所以,她选择同样伸手薅住姜莱的头发!   余葵直击要害,“我本来没空去,既然你那么在意,我偏要去!”   “你还敢还手!”   姜莱头发生疼发麻,咬牙切齿朝她胸腹招呼拳头,“你那么欠从前就没人教过你吗?想要当老鼠就在应该呆在阴沟里啊,打扮那么高调出来是给谁看,之前遮遮掩掩,实际你很享受被关注被议论吧。”   “我想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余葵使出吃奶的力气还击。   姜莱力气很大,又高半头,她竭力一顿战术输出,专往要害处乱咬乱掐,手肘膝盖并用重拐。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她爆发出超乎寻常的战斗力,脑子里只剩残留的理智,还知道不能打显眼的地方,不然爸爸来学校不好收场。   姜莱根本没预料到余葵看着跟个病秧子似的,打起架来竟然还有几分力气,着急朝旁边干吼,“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忙!”   卢雨霏犹豫了两秒,弱弱往前两步。   她以为三个人顶多就是把余葵堵在厕所恐吓一番,姜莱再录个勒索道歉视频顶天了,哪料余葵不服软,事情发展到斗殴的地步。她根本都没打过架,能怎么帮忙?   人往前凑,余葵只感觉后背一痛,百忙中腾出一只手,连卢雨霏的头发一块儿薅上。三人混战作一团。   横的怕不要命的。   本来就慌的汤晓珺,这下拿着拖把站边上彻底没了主意,不帮又怕事后被朋友指责不讲义气,帮又怕打不准。   一阵乒铃乓啷过后,厕所门被一脚踹开——   踹门的是李婧秋,陶桃带着哭腔喊了一嗓子冲上来:“小葵啊,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余葵闻声大喜。   大家来的可真是太及时了,这声喊得也太好了,陶桃真是她的大福星!   门口众人上来看到的就是这幕:俩高个女生,还有一个抬着拖把,三人合力将细胳膊细腿,身量细嫩荏弱的余葵按在角落单方面施暴,受害者的头发被挠成鸡窝,嘴角破了一小块,小臂都是抓痕。   “全部都给我分开!”   年级组长大吼一声,疾声痛斥,“敢在附中打人,你们几个影响实在太恶劣了,马上叫你们家长来学校!”   卢雨霏站起身还不服气:“老师,她也打我们了。”   姚老师火气更盛,“你自己看看,你的狡辩像话吗?”   三人非常憋屈,明明重拳输出老半天的余葵直到门开前一秒才刚被压倒,反倒是一直落入下风挨打的姜莱和卢雨霏,腰肚上遍体鳞伤看上去却仿佛毫发无损。最重要的,说出来有谁会信,余葵那个小矮子能把她们压着打呢?   事实证明,陶桃果然是余葵的福星,跟在老师身后去年级办公室的路上,她小声道出自己找来的经过,“……你走之前说要去送姨妈巾,结果我去水池洗脸就碰见李婧秋了,她说她根本没让你送,我一看她仨不在,就知道坏了,干脆拉着李婧秋一块儿来,又在楼底下碰见姚老师。”   下课铃响。   一行人在去往年级办公室的路上,和一班解散去食堂的同学“狭路相逢”。说是狭路倒也没那么贴切,这条校园行道起码八米宽。   时景单手抱着篮球,外套随意搭肩膀上,美貌和气质令他在一群男生中间闪闪发光。   至于与他错身而过、灰头土脸跟在年级主任后面的余葵,都恨不得把脸埋进兜里,当然恨不得路再宽一些,偏向阳这个笨蛋还大惊小怪追过来呼喊,“小葵,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   他说话的一瞬间,几个男生齐刷刷看来。   就你眼尖!   余葵心中暗骂。   向阳这一声不知提醒了什么,姚老师也回头看人群,出声呼人:“时景、宋定初,你俩等会儿再吃饭,先来我办公室一趟,有几个表格需要你们填,截止今天下午就交。”   余葵绝望了!   姜莱也面露菜色。 第20章 第二个愿望   中午休息,偌大的年级办公室只剩零星几个老师,姚玟从抽屉里拿出表格,先吩咐自己的得意门生,“你俩到那边桌子填,注意按格式,表上不能有错别字和描改,知道吗?”   宋定初担忧的目光从余葵身上移回来,点头应下,接过表格分发给时景。   一转身,姚老师的威压陡然落下来,“我打电话给你们班主任了,你们的家长也在来学校的路上,现在说说吧,怎么回事,为什么打人?”   这辈子不会有比现在更丢脸的时候了,余葵想,她宁愿再写十本暑假作业,也不愿意被时景看到她因挨打或斗殴身陷这样的窘境。   很显然,姜莱跟她的想法一样。在宋定初面前被年级组长拷问,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难堪,但仍昂首硬邦邦答,“她碍我眼了。”   “我看你这学是不想上了!”姚玟一拍桌子,目光移向她身边两个小跟班,“你们俩说,到底为什么?”   汤晓珺气弱,手都有点发颤,小声为自己辩解,“老师,我没有打人。”   卢雨霏也不服气,“老师,我和姜莱挨的打也不少,这顶多算斗殴。”   陶桃生气了,“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怎么能算斗殴?人是你们骗去厕所的,余葵在班里从来不惹是生非,你们利用她的善心也就罢了,三个人一起上,现在还倒打一耙,你看看给我们小葵伤的!你敢做倒是敢当呀!”   “我——”   卢雨霏气急,可教室里还有两个男生,还有其他男性老师,她又不能直接把衣服掀起来给大家观赏,只得一跺脚忍下这口闷气。   15班的班主任周yihua龄是扔下饭碗急匆匆赶来的,后头还跟了学生处主任。   一进门,姚玟就跟她道,“周老师,你们班这个风纪不整顿不行,学生太冥顽不灵了,我在这儿问着话,她们还跟我顶嘴,问为什么打人,也抵死不说。”   “是我没管好,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抓纪律。”   周龄陪着笑,回头压低声问,“怎么回事,上午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就一会儿你们就闹那么大乱子?李婧秋,你说。”   李婧秋耸肩。   “老师,不关我的事,她们用我的名义把余葵骗到厕所,背了这口锅,我还找不着出气的地方呢。”   周老师的目光又落到姜莱身上:“姜莱,你成绩很好,按道理不该分到我们15班,老师们都很看重你,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校园霸凌你知道吗,上一次的警告处分没有记成,是看在你初次犯错的份上,这次再不交代清楚,谁也没办法保你了。”   这番一半怀柔一半威胁的敲打,并没有让姜莱低头,她眼睛定定盯着一处,一言不发。   周龄决定从弱击破,朝她身后开火,“汤晓珺、卢雨霏,你俩跟着凑什么热闹,说不清今天就让家长把你们挨个领回去!”   汤晓珺当场被吓哭了,抽噎起来,“老师,我真的没有参与打人,我就是跟在边上凑数的,是姜莱说余葵抢了他喜欢的人,让我们给她出气,我不知道她们会打起来,我以为只是吓唬吓唬她,让她给姜莱道个歉……”   “汤晓珺!”   姜莱眼神就差冒刀子了。   汤晓珺往后躲,周龄怒道,“你也太无法无天了,你当这是哪儿,当着我的面都敢威胁人。”   学生家长陆续赶来。   附中的学生家长大多不平庸,姜莱父母也是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   只是人前脚进门,余葵就发现姜莱的身体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果然,看似气质沉稳儒雅的姜父上去先给了女儿一耳光,“好样的姜莱,让你好好学习,不到一个月,又给我惹麻烦。”   姜莱的脸被打得偏朝一边,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被这声脆响惊呆了,气氛为之一滞。   女生沉默低头,攥袖子的手背发白,低下头,肩膀微颤。   周老师忙劝架,“姜莱爸爸,以暴制暴解决不了问题,找你们来是一起商量怎么教育孩子,怎么处理这个事情,姜莱这次犯的错误性质非常恶劣,如果她还是这个态度,可能要面临退学。”   姜父转过身,“周老师,我的女儿我清楚,她绝不可能无故打人。”   “咳。”   周老师轻咳两声,“确实不是无缘无故,孩子们刚才已经供述了,姜莱认为余葵抢了她喜欢的男生,是不是事实有待商榷,但如果是真的,为了感情问题霸凌同学,事情就更严重了。”   卢雨霏的妈妈悄悄附耳,不知跟姜莱母亲说了什么,那养尊处优的女人接话,“周老师,是不是单方面殴打,要找校医鉴定过才知道,根据双方的伤情评定,您说是吧主任?”   她问的是一直站边上观望的学生处主任,男人摸摸鼻子,抱臂点头,“学生的伤情确实是重要参考。”   周老师皱眉,“姜妈妈,李主任,事情的经过已经很清楚了,余葵还手,那也顶多算是防卫,这怎么能定性斗殴?”   没等她话音落下,姜莱母亲直接把女儿校服掀到了胸下的肋骨,给众人看她前腹后背的青紫。   在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目瞪口呆。   要知道,办公室里有那么多异性,老的少的,她的动作几乎是把孩子的自尊和羞耻心扔到了地板上,只为了在辩证中得占上风,哪怕一会儿校医也可以替她证明。   “大家看见清楚了吧,我女儿被伤成这样,作为父母,我也想追究这位女同学的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能下这样的黑手,可见平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的成绩足以证明,这个孩子平时心思压根没有放在学习上,只知道谈情说爱,仗着自己漂亮挑拨男生,给人支绊子。我的女儿我了解,冲动莽撞没有心机,说不准还是着了她的道。”   太无语了!   余葵耳鸣尖锐,口型蠕动,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辩驳,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而周老师此时心中也只剩一个念头:有这样一双父母,也难怪会将姜莱教育成这样偏执的性格。   女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附中是名校,也正是因为信任这里的校纪校风,我才把孩子送来上学,可我刚才听说,这位余葵同学入学是走地州特招名额进来的,中考分数才五百出头,这种资质的学生,有什么资格跟我的孩子同堂上课?假如因为她影响了别人学习,又该由谁来负责——”   “老师!”   时景骤然开口打断。   办公室安静了片刻,目光朝他聚集,他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周遭令人窒息的氛围,径直走来。少年的疏离感与整间办公室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次元,带着目空一切的冷淡。   “刚才太吵,我写错字了,麻烦您重新给我拿一张,附表3。”   很显然,他并不在乎这话得罪了满屋子的大人。   姚老师也不生气,低头翻找后,轻声道,“附表3没了,时景,你坐那边等一下,我重新给你复印一份。”   节奏被打断,姜莱母亲嘴角不悦地下沉,稍作修整后组织语言,准备老调重弹。   眼见她重新开口,余葵掐紧指腹。再怎样她也只是个孩子,在强词夺理、咄咄逼人的成年人面前显得尤为弱小无助。她感激时景的及时打断,但想到这一幕还即将当着他的面继续上演,难堪瞬间又从七十放大到了两百分。   幸而此时,程建国终于赶来。   他人未进门先接话,“您这话说得没道理。给乡镇中学留出招生比例是教育局的规定,我家余葵是正常补录进附中,如果有异议,您大可往上投诉举报,几十岁的人了,这样在孩子面前耍威风,是欺负她没有父母吗?再者,学校按成绩排班,您怕自家孩子受影响,恐怕得给她单独申请一间隔离教室才能解决。”   男人风尘仆仆拎着公文包,皮夹克上还有块灰印,阔步走到余葵身边,先问她,“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疼?爸爸看看。”   余葵摇头,抿唇往他宽大的背影后面缩。   检查孩子身上的碰擦确实都不算严重,程建国才回头继续道,“男孩子眼睛要没瞎,喜欢我家小葵也正常。父母把她生得这么好看,初中时候情书就收了几抽屉,她要是有那根弦,要谈恋爱早谈了,哪里轮得到别的女同学跟她抢?”   “爸……”   虽然很感动,但余葵害怕爸爸的厚脸皮被人取笑。   果然这话一出,好几个同学差点不合时宜憋笑出声。   程建国理直气壮,一通铺垫结束扔出下半句,“这样吧,那位男同学是谁,咱们把他叫过来对峙,余葵究竟做没做错事,一问就知道了。如果事实不是对方家长臆测的那样,我要求她给我家孩子道歉,同时对施暴的同学做严肃处理。”   姜莱猛然抬头。   “我说过了,我没有什么喜欢的男生,我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   周老师看向汤晓珺。   这次不用威胁,软柿子自己就在父母的注视中,哭哭啼啼缓慢抬起手指,指向办公室另一个角落。   “…是宋定初,她们九班原来的班长。”   搞了半天,蓝颜祸水就在现场。   见牵扯到自己班学生,姚老师坐不住了,脸色不善传唤自己的学生,“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照实讲就行。”   爷爷奶奶是纯大教授,父母是最早一批从体制内辞职下海的民营企业主,作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宋定初有种同龄人缺乏的聪颖稳沉,他走过来,把填完的表格放在老师案头,平声静气开口。   “老师,这件事是我的错。”   “姜莱同学之前确实对我表达过好感,但我拒绝了。国庆放假那天放学,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校门口又跟我重新提起这件事,问我余葵哪里好、哪里比得上她,我回答‘起码她做人比你有同理心’。我很后悔让余葵遭遇了今天的无妄之灾,她非常无辜,我希望她不会因此留下心理阴影。”   进门后便一直硬气的姜莱,在宋定初走过来后,胆怯得都不敢抬头看他。   男生话音落下,她的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地板上。   强撑的气势垮塌,老师再问什么,她也都面无表情承认了。   事情明了,责任划分很明确了,校医鉴定也作罢,后续就是几家家长在办公室跟校领导沟通处罚。   由于程建国的据理力争,卢雨霏记严重警告一次,汤晓珺因为没有动手记警告处分,两人需要在明天清早,当着全班同学面念检讨,并向余葵道歉。   而姜莱…学生处主任不知道是她家哪门子亲戚,原本的留校察看,变成记大过一次,回家反省两周。看起来只比从犯略重一筹,但对一个成绩不错的学生来说,失去评选和保送的机会,也算是非常严峻的处罚。   下一次再见面就是月考,这顿架打得值。走出办公室,余葵神清气爽。   她真心感慨:“你真好啊,爸爸!”   感谢他毫无理由的偏袒维护,她妈就不会这样,她对外人宽容,却总有公允和道理训斥自己生的孩子。   程建国则懊恼,“我真后悔打了辆慢的士,那个师傅开车跟爬似的,搞得我差点跟他换驾驶座。要是再来早点就好了,你们班姜莱同学她妈,真像琼瑶剧里的九姨太,太毒太凶了,我早点赶到,也不至于让她把你吓得跟个小鹌鹑似的。”   “我才没有被吓到呢。”   余葵转移话题,伸手替他拍打衣服,“你身上怎么那么一大片灰啊。”   “下车时候被车门擦了一下,听你们老师说你受伤了,我以为很严重呢。”说到此处程建国又满意道,“真不愧是我女儿,矮是矮了点,战斗力也不容小觑嘛,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父女俩对望,不约而同笑了笑,在空中击了一掌。   走到架空层,余葵才发现宋定初还站在楼梯角,不远处长廊绿化带旁,是手插兜里在等朋友的时景。   见人下来,宋定初面带愧色。   “叔叔,我能跟余葵道个歉吗?”   程建国对这个害女儿挨打的臭小伙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自诩民主,不能干预孩子的交友,只能往前走一段路,假模假样看表,回头提醒,“余葵还没吃饭,等下还得赶去补习班,有什么尽量长话短说。”   看得出来,宋定初真的非常内疚了。   他把买的药水、棉签和创可贴一整袋递到余葵手里,诚恳道歉后,解释起放假那天的事情,“我……当时,当时她提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没过脑子,反应过来已经说出去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在那之前就吵过架。”   余葵宽容挥摆受伤的手臂,“我也不会误会的,你暗恋的人是高三学生会的学姐嘛,抄作业时候见过,你本子还里夹着她照片呢。而且,班长你也没说错啊,哪里错了?我也觉得我比她有同理心。”   宋定初怔了一瞬,笑起来。   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了回去,希冀道,“那周末我生日,你还来吗?”   见余葵犹豫,他补充,“我整理了过去几年用过的一些参考书,对你现阶段应该会有帮助…如果我家里人知道,他们肯定也支持我好好跟你补偿道歉。”   余葵本来想月考前好好冲刺一下的,老班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干脆点点头答应,反正就去一下午,她早点回家把进度赶完就行。   再往前走,她的肩膀不可控地微塌了一度,心里只剩沮丧和紧张,原因无他,去程建国那边,还要经过时景所在的长廊。   刚刚丢了大脸,身上又是战损造型,如果今天是端午,余葵愿意就此把自己包在粽子里,让爸爸拎出校园,但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三步、两步……她煎熬着越走越近,和时景错身而过的瞬间,少年主动叫住她,“余葵。你没事吧?”   啊啊啊他记得她的名字!   余葵心里砰砰狂跳,还要假装镇定摇头,举起两只小细胳膊给他看看,“我没事,她们就会扯头发挠人,就是一些碰擦,养两天就好了。”   “猫还好吗?”   啊啊啊,他还挂心她的小猫!   这就说来话长了,余葵偷看一眼不远处的老父亲,压低声,“我爸没养过小动物,我怕他不答应,现在白天都放在门卫室的大爷那儿,晚上才能接回家…”   说话间,他忽然递过一张纸来,她下意识接过,然后才见时景指了指她耳垂到脖颈这一块儿。   “脏了。”   指腹摸下来一把灰,大概是刚被人按在墙上擦的。   余葵后知后觉,脸蹭一下就热了,刚才就是一直以这个造型在时景面前说话吗?本来就有够狼狈了,现在还是脏的!   她恨不得立马就遁走,偏偏时景看她垂头丧气,含羞带愤,只以为她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神来。   略微思索,少年最后一次开口,用他并不擅长的技巧鼓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有一个朋友,曾经遭遇过和你今天相同的事情,那时她太小,没有勇气反击,只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哭。”   “后来呢?”   余葵忍不住追问。   “我希望……她现在像你一样勇敢。”   朋友?   是漂亮的女孩子吗?跟爸爸去吃饭的路上,余葵一直苦苦思索。   纯附食堂。   宋定初夹了一筷子苦瓜,状似无意提起,“你和余葵的关系看起来不错啊。”   “她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时景没有否认。   宋定初不着痕迹松口气,“就是你刚说和余葵有过相同经历的那个人?”   恰巧结束用餐,时景起身离席,没有再答。   他想起了女孩的日记本,她总是用轻松搞笑的笔触描绘苦难,但并不妨碍时景大致勾勒她曾经的处境。   从城市转学到小镇的姑娘,有着和本地不相契合的肤色、气质、口音。在思想僵化、观念固执、风气一成不变的小镇环境中,她的美丽、内向加上鲁钝是原罪。女孩经历过三姑六婆的议论,村里孩群编调子哄笑,同学的妒忌排挤……她收到过和善意几乎要均等的恶意与误解。   这其实是时景昨晚睡前才看到的地方。   学校有两个初三的混混为女孩打了一架,老师逼迫她去水龙头洗脸卸妆,洗掉脸上的粉底和口红。然而,皮肤和嘴巴的颜色是天生的,女孩甚至连斗殴双方的姓名都说不出所以然,却只能被迫用打湿的纸巾,屈辱地在老师和同学面前使劲擦脸自证清白。   她的日记里注入了太多饱满浓烈的情感,以至于哪怕隔着空间、时间,境遇和人生的壁垒,十六岁的时景还是与十四岁的女孩深深共情。   那瞬间,他恍惚觉得身处风暴漩涡正中的余葵,眼底闪烁的委屈不甘,与漫画主角隔着时空交叠。   他听不下去那位女同学母亲与小镇三姑六婆如出一辙、因果倒置且蛮狠无理的指责,所以落笔的瞬间,重重在表格姓名栏“景”字的部首中,添了多余的第二横。 第21章 第二个愿望   “这是我妈单位拿回来的疤痕药,听说去印子特别快,你早晚擦一擦就行。”   向阳当晚赖在她房间,越想越生气,“15班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你这风一吹就倒的模样都忍心动手,她们都叫什么名字,下次放学我给你报仇!”   余葵斜眼,不敢置信:“你怎么还打女生呀?”   向阳满脸写着狗咬吕洞宾,“你有点良心好吗余葵?这替你生气呢,我不打女生,就吓吓她们,谁让她们欺负你……”   “还是算了,反正她们也受罚了。”   余葵埋头执笔给作业结尾,“再说,我也是15班的人呐,今天也都多亏了班里的朋友帮忙,你以后别再班级歧视了,我们有个女同学,你知道她多酷吗,一脚把厕所的双层门踹开了诶,我要是能有她的力量,今天一拳一个不在话下!”   眼见她写着作业眼睛都越来越亮,向阳转头揉猫,心说自己这心是白操了。   半晌还回头愤愤道:“…你这心也够大的,我还担心你留下阴影,晚上偷偷哭呢。”   余葵笔尖顿了顿。   要说完全没留影响,倒也不太可能。   她回家就把发卡扔回抽屉,不想戴了,大抵会下意识觉得,就因为今天别了这枚过于漂亮醒目的发卡,才让陌生人看一眼,就把她划分到“心思没放在学习上”、“只知谈情说爱”、“仗着自己漂亮挑拨男生”的归类里。   余葵是个不太愿意把负面情绪留在心里的人,但偶尔做梦,还是会不可控地梦到曾因愚笨和长相,备受同学非议、师长批评的那段日子。无论以第三视角旁观自己,还是灵魂重历同样的处境,到最后都不免汗津津被惊醒。   今天和从前的区别,大概在于她反击了。在后续的过程中,朋友挺身而出,爸爸及时赶到保护,施暴者被处分,甚至还收到了男神安慰。   这一天虽然过得糟糕,但加起来又仿佛没那么糟。   月考只剩一周,宋定初的生日在周六,余葵出门时候才知道,向阳这位同班同学也在受邀之列。   正好,晚上两人一起坐公交车回家,程建国就不用担心了。   从前抄过人家不少作业,现在人过生日,余葵还是很上心的,头天抱着小猪储蓄罐倒腾洞口好久,掏出一百多块巨资买了副索尼耳机当生日礼物。   连向阳看了都流泪:“小葵,你这心偏到天上了,人家生日送索尼耳机,我过生日你就买支冰棍糊弄我!”   余葵不留情面,“彼此彼此,我过生日你还就送两包辣条呢。”   宋定初家有点远。   余葵一路背单词,跟向阳倒腾了两趟公交,好不容易进小区,又步行了老长一段路才找到他们家的门牌号。   虽然听易冰提过这里是有名的富人区,但在等门禁电话响铃时,余葵环顾四周,还是忍不住感慨。   这独栋真漂亮啊,大气又挺括,门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灌木,以后画画又有素材了……不行,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她是要专心学习的人,少去想画画的事!   宋定初亲自跑下来院子里接,见余葵后面还跟了向阳,迟疑问,“你俩怎么一起来了?”   “我们现在是邻居。”   余葵笑眯眯把贴了贺卡的生日礼物送上,“生日快乐啊班长,你家可真大!”   宋定初被她的直白逗得笑起来。   “你喜欢可以常过来玩,我家书房里收集了很多漂亮的画册,我奶奶也很喜欢作画。”   “唉,可惜咱们不是邻居!”余葵遗憾叹口气,“还是算了,你家实在太远了。”   “什么意思小葵?”向阳揪她外衫帽子,“你对我这个邻居有什么不满?”   “没有没有!”   余葵拍开他的手,“别把我帽子扯皱了,我是为没住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不满意,行了吧。”   因为是十六岁生日,家里给宋定初办得很隆重。他俩来得晚,大客厅已经很热闹了,男女生都有,一半是九班的熟面孔,剩下估计都是一班的。   有人在打游戏,看他们玩得是PS3,向阳立刻加入,“PS4下个月就在加拿大和美国首发,香港得等十二月份,内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玩上了,班长你什么时候拿到货,缺人记得摇我啊,兄弟我就算把单车轮子踩破,也会及时赶到的。”   众人都笑。   落地窗边,易冰大小姐拉着余葵倒苦水,“你都不知道文科班有多无聊,整天背背背,班里有什么体力活,男生跑得一个比一个快,体育课跟别班打球,从来就没赢过,早知道我也跟你去理科班了…哦对了,谭雅匀今天也来了你知道吗?”   “什么?”   余葵一惊,“她在哪儿?”   “跟几个女生在楼上影音室唱歌,估计等会儿切蛋糕才下来。班长干嘛请她…算了,怪他好像有点没道理,你俩的事,别人又不知道。”   易冰忽地想起来,“对,她上次偷钱让你背锅,你妈后来也没跟你道歉吗?”   余葵摇头。   “不知道,前段时间她主动打电话说接我回去,可能在她看来就是道歉吧。”   易冰为她鸣不平,“你妈真是脑子不清醒,又不是亲生的,她对谭雅匀那么好,老了难不成人家会孝敬她?这人可是没良心到连亲妈都不好意思认呢。”   谭雅匀的亲妈九十年代是昆明饭店的迎宾小姐,那一度曾是本省国际化程度最高的老牌饭店,接待过不少外宾政要。可惜到了新世纪,饭店式微,她妈也老了,下岗后在菜市场开了个档口卖凉菜。   上次余葵见到那个阿姨,她等在谭雅匀上学的路上,给她送自己做的肉菜和糕点,谭雅匀嫌味道大,怕被同学嘲笑,进校门前就随手塞进了垃圾桶。   快要切蛋糕时,最后一位客人姗姗来迟。   是时景!   少年甫一踏进门,水晶灯闪耀照亮他颀长的身形,整个客厅都仿佛被衬得更亮了几分。   余葵刚吞了颗葡萄,圆溜溜的果肉顺着食道滑下去,差点没噎死,易冰重重给她拍几下,低声喜道,“不枉我来这一场,能近距离看看校草也不错呀,班长还是很会来事的嘛。”   楼上,有人也正因为时景的到来,跟她们一样不淡定。   宋母问:“…你确定?”   宋父点头,“那天探病的大人物太多,我连病房边都没挨着,光被护士拦在走廊了。就周秘书出来的时候讲了几句,他说忙着送领导儿子回学校,那孩子跟他身后,虽然只是匆匆瞅了一眼,不过我印象挺深的,这么俊朗的孩子,在我们这里本身也少见,我不可能记错。”   宋母喜上眉梢,拍手道,“那应该没错了,我之前就听小初提起,说他新同桌是北京来的转学生。这真就是咱们家儿子的气运,别人想求也求不来呢,竟然阴差阴错跟人成了同桌。”   宋父点头,“回头你叮嘱他,可千万得跟这孩子把关系维护好,小事消磨情分,咱们不求人办事。哪怕有个面子情,就算替他未来累积人脉了。”   ……   天黑切蛋糕前,宋定初父母怕他们放不开玩,特意出门打牌去了,就连家里做饭的阿姨也牵着狗去找小姐妹散步,整栋别墅顿时成了一群中学生的天下。   切完蛋糕下一个环节就是奶油混战,余葵提前躲上二楼,揣出随身的小本背英语短文,背了十几分钟,隔壁房间突然传来惊喜的声音:“宋定初,你家竟然还有台球桌呢!”   “来来,咱们打斯诺克!”   ……   一楼大客厅一片狼藉,同学们闹够了,在洗手间清理后,又都纷纷涌上二楼,余葵周边顿时又不清净了,几个女生和谭雅匀坐在她不远处斜对面的沙发上嘀咕说笑,下飞行棋。   时景没参与任何活动,独自安静靠不远处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玩掌机。   大抵因为他在场的缘故,女生们多少都有点紧绷,有人环视二楼一圈后,终于找到话题:“小葵,来给人过生日还学习呢,平时不见你那么用工,这次英语打算考几分啊?”   余葵把小本往口袋里一塞,睁大无辜的眼睛否认:“我没学,就随便看看。”   “我看你在这儿呆得也挺无聊的,不如进去跟大家打台球呗。”   余葵正打算拒绝,只听谭雅匀那边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她边上一个女生也不怀好意笑起来,拿她取乐,“余葵,你们乡下有没有台球桌啊?”   余葵点点头,“有的。”   “信号锅盖收得到斯诺克锦标赛的频道吗?”   余葵:“收得到的。”   易冰皱眉压低声,“她一看就找事儿啊,你别理她。”   那女生却还不罢休,带着周边人笑得更大声了,“你看过斯诺克比赛、知道它在哪个台吗?就一口保证能收到。”   余葵也有点烦,她的短文还没背完,这帮人真吵,她皱眉告诉女生:“CCTV5,体育赛事不都在体育频道播吗?别的地方体育台只要买了版权,也能直播转播。乡下又不是非洲,村子里也有人看斯诺克比赛,打台球的。”   女生在男神跟前被拂了面子,有点不高兴了,“你就吹吧,我又不是没去过乡下,村子里到处鸡呀狗的,台球桌支哪儿,有人能懂点国标九球都算不错的,还看斯诺克…”   “真的有。”   余葵固执纠正:“我认识一个老大爷就打得很厉害。”   女生得意卖弄:“斯诺克赛事1999年登录中国,2000年改名公开赛,2005年比赛才走入正轨,你要撒谎,也不挑个年轻的。”   话才出口余葵就后悔了,偷瞥了一眼边上的时景,见他似乎没注意到这边,才压低音量耸肩。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女生挑眉,“要我相信也行,你听起来这么懂,不然你进去打几局?”   余葵摆烂:“我不是很会。”   “什么不是很会,是压根不会,连杆儿都不知道怎么拿吧?”那边几个人被女生逗得哈哈大笑。谭雅匀也矜持地伸手捂嘴,掩不住眼中笑意。   余葵心累叹口气,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吧。   正好向阳过来拿吃的,好奇问,“大家都笑什么呢?”   “我们让余葵去打台球,她说她不是很会。”   女生答着,转头又装作好意道:“怕什么呀余葵?里头那么多会的,随便逮个教教你,学两手对你以后社交也有帮助。”   易冰就快要按不住她的小爆脾气了,余葵赶紧拽住她衣袖,这是人家生日宴会,不好闹事。   向阳跟着起哄:“对啊小葵,差点把你忘了,别害羞快,露两手给这些人长长见识!”   余葵只来得及往窗边瞥一眼,便被他扯着往隔壁厅走。   众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过来。女生赶在前面喊了一嗓子,“你们谁水平最高,教余葵两手,她说她不怎么会。”   幸好时景不爱看热闹,没跟过来。   余葵心里松口气,放弃挣扎,开始挑杆,随口道,“不用了,来个人一起打就行。”   她细胳膊细腿,看起来就不像有攻击性的样子,几个男生眼神对了对,派了个水平一般的出战。   余葵不认识,估计也是一班的优等生,对方倒是很有风度摆好球,“你开还是我开呀?”   余葵足矮他半个头,非常佛系:“随便,你来吧。”   对方不知道是放水还是手生,开出了自由球。   这就轮到余葵了。   她拿起挑的杆淡定上前,指挥向阳把对面球袋里的白球捡过来。   大户人家的黑檀球杆,比起乡下四五十块的劣质花檀木公杆,果然入手就很舒服,密度高,弹性也很好,她试了试手感,活动一下四肢肌肉,也不废话,俯身趴下来。   “啪——”   第一杆就是一记漂亮的击球。   “嚯,姿势还挺标准的嘛。”   有人夸奖。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笑声都渐渐停了。   原因无它,余葵从第一杆开始,就打得很顺利,她对力度和细节的把控非常入微,一杆接着一杆,上手后再也没有给对手机会。   实际上,很久没碰杆了,余葵不可避免有点手生,好在她整体状态松弛,而且人家的装备实在顺手,力量足,尾速也很好,不像她在村口跟大爷玩打的公杆,头都发干发硬了,也从来不换。连桌面绿皮都磨成了绒面,哪里比得上面前这张一看就很贵的球桌丝滑,她都不用考虑其他,只要全神贯注看眼前就行。   “我天,看不出来,余葵真会啊……”   “还会加塞球!”   ……   余葵全然没注意听,她不停换着位置测算角度、距离,四分钟后,台面被她清空了。   众人都看直了眼。   “一杆清台!余葵,你这手都漂亮的呀,练多少年啦?”   余葵歪头。   “也没几年,村口大爷找不着人陪打,天天来指导我写作业,写完就去陪他玩儿。”   “牛啊,葵姐!教我两手呗!”   她连摆手,谦虚道:“这是我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体育项目,打着玩呢,哪里就够格教人了,你们自己玩吧!”   说罢直起身,也不看那挑事那帮人的表情,她把杆扔回向阳手里,活动了一下颈椎,踱步回去客厅背书。   大佬的背影深藏功与名。 第22章 第二个愿望   再回来时,时景的身影已然不在窗边,原地多了几个同学在尬聊……大概率是几人结伴过去找他说话,他觉得吵闹,找借口挪地儿了。   果然,余葵没猜错,才转过雕花隔断,便见那人倚立在吧台边喝水。   那里没开灯,他一半身形隐没黑暗中,只露出一半精雕细琢的轮廓线条,流畅性感的喉结,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百看不厌。   脚步不自觉放慢。   余葵放任眼睛沦陷在盛宴里几秒钟,他却偏在这时放下水杯,抬眸朝她看过来。   嗖——   余葵都能听到自己视线转移得堪比音速。   她低头。   眼观鼻鼻关心试图绕道回到自己离开前的座位,不过,余光没隔两秒就瞥见,那长腿白球鞋离她的座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站定、然后一气呵成地坐下来。   啊啊啊!   时景难道没发现那是她刚才坐过的位置吗?   余葵的大脑陷入短路状态,过载的电流险些烧到她的神经末梢,只差五六步了,还要不要过去?   虽然是个三人沙发,可他已经坐在那儿了呀!她怎么敢在离时景那么近的地方呼吸!会幸福过敏的!   脚步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她正打算往隔壁走,却听身后传来少年低浅的唤声,“余葵,玩游戏吗?”   余葵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事实上,不止是她,好多一直留意暗中观察时景的女生,说话声都变低缓或停下来,就那么一瞬,她已经感觉远处好几道视线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紧绷的脖颈往后扭,然后,就见时景灿烂冲她笑了一下。   时景是不常笑的,他对人总有种超龄的克制和疏离感,偷看他这么久,余葵这一秒才知道,原来一个男生笑起来,竟然可以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温柔深邃的眼睛,光洁整齐的牙齿,就连唇角的弧度也完美至极,看得人连心肝都颤了几颤。   她忽然理解他的账号ID为什么叫“返景入深林”了,光线穿透遮天蔽日的深林,落下林间万物生长需要的碎影。   余葵俨然已神志不清。   上下只剩本能克制着往回走的步伐尽量不要同手同脚,一屁股坐在三人沙发的另一端。   时景已经将联机线插入两台任天堂的掌机之间,调好双人模式,递了一台过来给她,调试时垂眸随口道,“线不长,看来你得坐近点儿。”   她听话,把屁股机械地右移了一些。   这次距离倒是能够到了,就是联机线在空中紧绷成一条直线。   时景无奈,干脆自己坐过来。   感受着身边的沙发塌陷,余葵半边身子都僵住,毛孔争先恐后地张开接收空气中他的荷尔蒙气息,鼻息呼出呼入,都是男生身上浅淡的沐浴露香味。   时景问她,“调好了吗?”   余葵:“我…”   见她没答出下半句,他偏头,干脆挪出左手,替她的机器调试。   余葵完全没在看屏幕。   不,应该说她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看不进去任何东西。   他的胳膊就横在她心脏前两寸的地方,这个距离,她完全能感受到男生体表的温度,比她稍烫一些,像篝火爆燃时飞散开了千百颗小火星,灼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烙印,有种叫人在剧烈的迷醉中窒息的刺激和雀跃感。   这款游戏是谍对谍的衍生版本,背景在极地,主角是黑白两个敌对间谍,格斗方式是打雪球,余葵没玩过,时景便给她讲解玩法,“…奔跑和回到冰屋可以恢复体温,找齐燃料罐、钥匙卡和陀螺仪,找到火箭发射井就可以离开极地。”   余葵心不在焉,加上不熟练,操作慢半拍,还需要时景时不时提醒:“体温快到底了余葵,你回冰屋。”   “注意闪避,我雪球过来了。”   “…集齐了就现在去找发射井。”   ……   明明他俩是敌对方,最后搞得时景不仅要注意自己的血条,还要帮助她不要输得太快,余葵有点愧疚,都想直接扔下手柄了,“要不…我找个人来替我打吧,跟我玩游戏,好像太没意思了。”   少年正敞着腿,身体前倾,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全神贯注看她的分屏,闻言掀起眼皮看过来,“是我教得不好吗?”   “没有!”   余葵心跳到嗓子眼,忙否认,“怪我太笨了,上手慢。”   “这只是第一局,余葵。”他想了想,轻启唇齿,“还是你不想跟我打游戏?”   “我没有。”   余葵想流泪了,时景每次叫她名字时候,她根本不可能拒绝他任何事。   她觉得好愧疚,人家只是想找个对手好好打局游戏,她却在这边心猿意马,像什么话!她一边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一边拼命克制游离的神绪,把视线集中在眼前的屏幕上。   余葵刚刚有了一点儿手感,向阳从台球室出来了,想起过来拍马屁。   “小葵,玩什么呢?”   他过来凑热闹,无比自然地趴在余葵身后的沙发靠背上,顺手往她嘴巴里塞个苹果片,“真厉害!”   时景抬眸看他一眼。   向阳没注意,他正埋头盯着余葵的掌机屏幕。不过即便他注意到了,估计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他和余葵小时候用过同一个包袱垫,穿过同一条开裆裤,这些都是小事了。   余葵的白间谍快死了,要开口惊呼没腾出嘴,才想起使劲咀嚼两下,把苹果咽下去。   今晚生日party的主角,宋定初正好忙完过来,男生在这条三人沙发的最后一个位置落座,羡慕地看着青梅竹马互动,开口问:“向阳,你们俩从小关系一直都那么好吗?”   “当然!”   “没有啊。”   向阳和余葵同时作答。   两人对视一眼,向阳蔫巴败下阵,“好吧,我们这学期开学才吵架,最近才冷战结束。”   余葵也解释,“班长你也知道的,我小学转学回乡下,中间好几年没见着人,再见面他都不挂鼻涕虫了,被向阿姨揍也不嚎得让满大院听见了,没小时候可爱。”   向阳回击,“我倒是觉得你现在比小时候机灵,你还记得你从前不想喝的汤药都端着上我家浇盆栽吗?我家那几年全是烂根兰草,你转走一学期,我从床头那个汤姆猫玩偶的鼻子线缝里倒出来几十颗阿莫西林,难怪你一发烧就不见好。”   “扑哧——”   几人都笑起来。   余葵又死一局,脸都涨红了。   重新再抬头才发觉,周边似乎雄性含量过高,左边宋定初、右边时景,身后还趴了个向阳!   整个厅视线都时不时落过来,她正打算找个借口把手柄交给班长,起身去找易冰喘口气,诉说一下方才惊险又紧张的经历,远处,谭雅匀身侧便有女生大声喊向阳名字。   “那个PS3开机后怎么调呀,雅匀想下楼玩PS3,帮我们弄一下嘛。”   向阳屁颠去了。   少了个调节氛围的人,余葵到嘴边的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正犹豫呢,班长心有灵犀赶在她之前道:“余葵,给你的课本和资料已经准备好了,你要不去挑挑看,有用的就带走。”   “那当然好,我们现在就去吧!”   余葵迫不及待站起来。   在时景身边,她真的会心跳过猝。   时景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魅力,要是他等会再对她点什么话、做点什么事,心脏停搏都有可能!   余葵大胆猜测,时景对她之所以不设防,能当普通同学处,甚至有几分面子情,大概就是因为仅有的几次短暂交集里,她的距离和分寸感一直拿捏得让人很满意,不会没话找话、不持恩挟报、没有花痴表现、安静不烦人。   据她网上线下观察,时景最讨厌的类型,刚好是这些品质的反面。   非常感激命运安排他们换错包,余葵沾沾自喜,她现在清楚男神所有的雷点,他或许会对网上的朋友小葵格外宽容,但对现实里这些陌生的同学,底线都是一视同仁的。   线下相处多了,要是她哪次没控制好自己,让人发现了这段暗恋,时景估计也会像疏远别的女生一样,疏远她吧。   记得初中时,班里有个微胖内向的男生喜欢学委。有天午休,学委偷偷对余葵倾诉,明知道男生没做错什么,但她现在不可控制地厌恶对方,看到他就烦,站队都想换位置离他远些。   少男少女的感情转变是根本没道理可循的,尤其现在两人之间有着云泥之别,成绩鸿沟恍若天堑。余葵不能冒险,她不想被喜欢的人讨厌,只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抛开那些患得患失,放平心态,好好学习。   人一走,时景便从掌机上移开视线。   偏头凝视两人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转角,才敛眸。   世上有那么多巧合吗?   都被叫做“小葵”;都在乡下上过学;村口篷子搭的台球店里,都有个缺人陪打的老大爷。   甚至在更早之前,食堂里一瞥而过、贴在她饭卡上画风相似的校园风景速涂,还有曾被他忽略的、冷饮店里的擦肩而过。   时景认为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   他唯一不能理解的是——   余葵明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相认?   交还书包那天,她甚至临阵逃脱,毁约提前离开校门口。   每次在他跟前不是沉默、就是冷脸,恨不得对他退避三舍,再多也只有一句谢谢。   她讨厌他吗?   也或者,她从始至终只把两人的关系定位在网友的层面,拒绝更多的现实延伸。   向阳正好调完PS3回二楼。   他从楼梯缝里听两人声音往走廊去了,奇怪问,“她们两个人单独干嘛去?”   时景没答。   “不会是谈恋爱吧!”   想到这个可能,向阳震惊,   之前姜莱不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来为难余葵吗?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屁股刚落座又弹起来,自言自语:“这可不行!”   宋定初在老师眼里是清华北大的料子,余葵这么没心眼,待人又真诚,和他谈恋爱,以后多半是要被重伤的。   旁边一个声音提醒:“你要过去看看吗?”   “这样不好吧?”   向阳迟疑,回头才发觉插话的竟然是时景。   少年意兴阑珊扔开掌机,从沙发上起身,散漫把手插回裤袋里,偏头,微微朝她们离去的方向轻点一下,“走不走?”   “我正好要回去了,找他说一声。”   少年的气质太过清冷灼人,疏离却又不算有失礼貌。   向阳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顺着自己的想法下意识点头,“走!”   余葵自然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   她正感慨有钱人家的书房真大呀,比她家的客厅都大,四周做的是落地深木色书柜,她跪坐在底层的抽屉前,翻找学习需要的书本。   学霸就是学霸,宋定初从中学时期开始,每份随堂练习、卷子、周测、月考…全部按照时间顺序整理钉本后贴条排放,课本上的笔记也整洁有序,一条条按大小写数字、字母排列分级,跟别提其他。   “班长!你以后不做图书馆长真是屈才了。”余葵由衷感慨,想想宋定初又不止这一个天赋点,忙改口:“不对,你光做图书馆馆长才是屈才了。”   宋定初也学她靠柜子旁边,敞开往地上一坐。   他笑道:“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时景,他的完美强迫症才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有物品都要按他看得顺眼的方向整齐排布,每颗纽扣、每双鞋、书本手机杯子都要对齐线缝。”   余葵也见识过,颇有同感地点点头,又好奇:“你们还住一间宿舍吗?那跟大家住一起,他这毛病怎么办呢。”   宋定初:“嗯,宿舍就住了我们两个人。人再多,他应该没办法忍受吧,不是所有人都能符合他的整齐美学。”   余葵感慨:“难怪你们能做朋友啊。”   她想想自己的狗窝,一阵自惭形秽。   余葵其实也不是不爱干净,她就是喜欢乱中有序的感觉,方便找东西,到处都太整齐了,看起来太孤独冷清,没有烟火气。   话到此处,宋定初紧张起来,移开话题。   轻轻唤她一声,“余葵。”   “嗯?”   余葵正低头翻找书目,头也没抬随意应声。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非常喜欢。”   他顿了顿,“所以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   “不用了吧。你生日,我来连吃带借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让你送我礼物呢。”   “其实分班的时候就想给你的,开学那两天你生病了,后来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宋定初说着,拉开另一个柜子,给她拿出一个音乐水晶球。   里头是大片的山脉和田野,还有个短发小女孩,音乐一响,灯光亮起来,她就在田野间旋转奔跑。   “哇!”   余葵看直了眼,“这个人竟然和我长得有点像呢。”   “是吧?”   宋定初也很喜欢,“我在橱窗里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应该买来送给你。”   余葵抱起水晶球,羞赧。   “这多不好意思呀班长,你人这么好,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做就包在我身上!”   宋定初目光注视着她,摇了一下头。   “跟我用不着那么客气的余葵,分班以后,我想了很久,今天邀请你,其实是想跟你说……”   他很想念高一上课,一回头,就能看见余葵偷看漫画的侧脸,想念她偶尔趴在桌面睡觉,睫毛静垂,鼻尖秀气的样子。   余葵睁大懵懂的眼睛,等着他的下半句。   然而,宋定初铺垫半晌,还没等组织好最后的语言,声音停下来,目光落在门口挤出来的半个脑袋上。   “向阳?”   余葵闻声也回头,“你在那儿干嘛呢?”   向阳还在奇怪自己怎么突然被挤到暴露身形,尴尬看着两人,突然灵光一闪,抄袭了时景的借口:“对不起啊班长,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俩说话!主要我妈刚才打电话催我回家,时景也说他要回去了,我们就想,上来跟你讲一声。”   说着,他把少年也从身后拉出来,一起挡枪。   “你要回去了吗?”   余葵赶紧起身,“那你等等,我把参考书装上,我也该回家了。”   宋定初一看时景也在,便信了他的借口,跟余葵道:“我让我爸爸送你俩吧。”   “没事,我们两家离学校不远,这个点还有公交!”   向阳连摆手,谢绝他的好意,“再说楼下那么多人,哪里能都麻烦叔叔送。”   争执间,一直在旁沉默的少年提议——   “搭我的车吧,就停在门口,顺路。” 第23章 第二个愿望   秋风微凉,夜晚的草木霜露夹着几缕桂花香气。一辆黑色小轿车安静隐没在院门外的夜色里,直到前灯亮起的瞬间,才显出存在感。   余葵跟易冰和班长挥手道别。   才爬上车,她就发觉这车后排是双人座,中间横着中控系统。   向阳本想跟她一块坐后面,奈何时景已经从另一侧打开门。少年黑沉的眼睛瞥过来,他刚要落下去的屁股墩怂怂往回缩,识趣道,“我坐前边吧。”   车子起步很稳。   时景开口叮嘱:“成叔叔,麻烦你先送他们回家,位置在——”   向阳赶紧报上地址,末了不忘顺口道谢。他想得很开,作为一个蹭车的客人,主动坐秘书座是礼貌,总不能让人家主人坐前排吧?他只不过担忧…留余葵一个人跟异性坐后面好吗?   向阳忍不住回头看。   相比时景靠在皮椅上的闲适松弛,余葵像个小学生一样,短发静垂,规规矩矩端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膝盖并拢,幼儿园小红花评选课,都没见她态度这么端正过。   四目在黑暗中相对。   余葵眼神斥责他凭什么随随便便替自己答应搭别人家车,向阳无辜耸肩表示那种情况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眼神交流结束,他彻底放下心。   扭头与跟司机搭讪畅谈,他本身性格大大咧咧,还是个自来熟、军事爱好者,一听这叔叔部队退役转业,那更有得聊了,车厢内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   可惜这样的轻松氛围,没有蔓延到余葵周边。   车开得太安静、太稳了,车厢密闭,呼吸都被时景的气息裹挟。   她生怕自己忍不住偷看,只敢把目光的落点放在左手窗边,反复默背今天份额的单词,以此排空杂念。   夜幕下景色飞驰,玻璃闪动的灯影偶尔能捕捉到少年的身形轮廓。   背完两遍,余葵又在空荡荡的脑子里搜寻还有什么其他可背的东西,稍一放空,神经又重新变得忐忑紧绷,一下一下,手指在膝盖上焦急不安地画着圈。   “喝水吗?”   少年突然打破沉默。   他从内饰板储物格取出两瓶水,一瓶扔前面,一瓶递过来。修长漂亮的手指捏着瓶子,像极了一件艺术品。   余葵也正急需喝水给自己色令智昏的脑袋降降温。不过,老天仿佛刻意要跟她作对——   瓶盖刚刚拧开,前方路口传来一阵发动机轰鸣,此时交警已经下班,路口又没监控,一群闯红灯的飙车党踩着油门疾驰而过,为确保安全,司机紧急将方向盘右打,刹车闪避,车子重重颠簸了一下。   整个过程发生在瞬息间。   余葵身体惯性前倾,手里的矿泉水也晃出去大半瓶,时景下意识伸手,挡住她往前座车载电视上撞的脑袋上,好巧不巧,大长腿接住了她泼出去的半瓶水。   呜呼!   余葵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原地跳车!   四肢僵硬傻怔在原处,隔了两秒,才按捺住声音中的颤抖,小声道歉:“对不起时景,我没拿好,真的,我……”   “没事。”   时景从中控台抽纸。   像是才反应过来,余葵拧紧瓶盖,赶紧颤着手帮忙,不停扯纸给他递过去。夜色太深,他穿的是深色休闲长裤,她看不清泼具体泼到了哪一片,只知道是膝盖往上的位置。   不舒服是肯定的,看他唇线抿直,她更觉瑟瑟发抖,仓惶一起上手帮忙,每次把抽纸盖上去胡乱擦两下,有浸透的就收回来,大团大团的卫生纸被沾湿捏在手心,直到时景移开她的手腕。   少年清冷低哑的声线告诉她。   “我自己来。”   被讨厌了吗?   所以连帮忙也不让?   余葵崩溃了,努力了一整晚,到最后却还是没能给喜欢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她现在就想回家跟她的枕头抱头痛哭。   “这群人真是无法无天,执法部门真应该好好管管!”飙车党离开后,司机重新打灯,回头跟两人道歉。   “不好意思了小景,今晚车速稍微有点快,同学们没吓着吧,我等会儿开稳点。”   向阳说没事,余葵也摇头。   只有时景默不作声,在擦拭结束后,降下车窗通风。   夜风灌进车厢,冷冰冰拍在脸上。   余葵体内像是生着一炉无所适从的炭火,背上都是汗,车内温度一降,便是外冷内热,她捏着一团浸透的废纸巾,颓散而绝望地龟缩在自己的座位。   许久才敢抬眸偷瞟。   果然,少年目不斜视看着窗外,侧脸冷峻。   他不笑时候,给人一种无法接近的距离感,余葵几乎要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回到起点了。   她数着每一秒煎熬。   车子终于抵达小区楼下,匆匆道了谢,余葵连滚带爬、迫不及待地逃下车去。   “余葵等等我!”   向阳不解,“你跑那么急干嘛,晚一秒你就能在路上睡着吗?”   然而走过单元楼转角,他便见女孩停下脚步,扒着墙,偷偷往小区栏杆外望。   光洁流畅的漆面勾勒出车型,那辆送他们回来的车在路灯下疾驰远去,眼睛只能捕捉到一阵拉长的光影。   “你也好奇吧?”   向阳以为余葵在想这个,化身柯南,拄着下巴推测:“虽然车是普通牌子,但是时景他爸竟然有部队转业的专职司机!而且刚听待遇,这个成叔叔转业前在部队的级别还不低…咱们学校门槛又不低,时景能在高二突然转来,即便成绩有一部分原因,家里的能量肯定更大吧,所以,我猜他爸是个当官儿的,还是个大官!”   余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根本不想这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一条脱水的海带干,攥着半瓶泼剩的矿泉水,游魂一般飘荡回家。   过完最后一个红绿灯就要驶上高架桥,黑色小轿车在人行道前降速停驻。   轿厢内。   时景面无表情解锁手机,打开了他从未用过的iPad查找功能。   在等待搜索条转圈的十几秒,他把目光移向窗外,也只有无意义点了几次重复命令的食指,昭示着他此刻的内心并不平静。   再回头,画面已经弹出清晰的城市卫星地图——   局部放大,“返景入深林的ipad”被圈在圆框里。位置是某水利建设局职工居民楼,白点定位甚至精确到了向阳刚上车报地址时,未曾提到的楼栋号数。   “呵。”   时景的嗓子发出短促的音节。   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声究竟是失望的叹息,还是生气的冷笑。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现在的心情真的非常不妙。尤其在经历了回程时余葵的客气和疏远后,就更糟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上赶着想跟人当朋友,真心竟会被忽视,仿佛他是什么蛇鼠虫蚁、洪水猛兽。   不知又过了多久,手机屏幕熄灭之前,传来一声震动。   一条来自“小葵花生油”的新消息弹出。   怒气原本已经没过头顶,时景正准备扔开手机,消息进来的第一时间,指尖又下意识一戳,切进聊天框。   小葵花生油:景神!   小葵花生油:你今天心情怎么样呀?开不开心哪!   还在装不认识。   返景入深林:不怎么样,可以说很糟。   果然!她的感觉没出错!   余葵脚软滑下座位,又艰难爬上来,用网友小葵的身份继续打探:为什么呢?有人惹你生气了吗?   时景:确实有那么一个人。   余葵缩了缩脖子。   应该不会是她吧?以她对时景的了解,不小心泼他瓶水,最多应该只到令他不爽、但不至于生气的地步,何况那瓶水还是他自己递过来的,不带这么迁怒的,所以,肯定还发生别的什么事了!   她噼里啪啦打字: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可以跟我说哟!从前总是你在听我唠叨,我还没机会开导你呢。   时景:咱们可以见面说。   “噗通——”   余葵彻底滑跪在电脑前。   “小葵,你今天怎么老摔,电脑椅坏了吗?”程建国正洗脚,奇怪从卫生间探出脑袋。   “我没事……”   她的手颤着搭上电脑桌,站起来,手足无措想了半晌借口,最后颤巍巍在聊天框里组织语言: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在网上说吧。   她闭眼发出去,又继续打字。   小葵花生油:其实现实里的我是个很内向的人,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聊过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你甚至看过我的日记,我总觉得自己在你面前一览无余,隔着网线还好,要是见了面,也许咱们就不能再维系这样的对话方式了,我会…会觉得很奇怪!   时景想了想,觉得可以勉强接受这个解释。   不接受又能怎么办呢?   他一开始就知道余葵是这样的性格。   少年长叹口气。   虽然还是失落,但生气的感觉已经平息了,起码他清楚了余葵逃跑,掩藏自己的网友身份,正是因为她同样认真地对待这段友情,不希望两人的关系出现变故。   返景入深林:我只是有点想家了。   对哦。   他从北京那样的国际大都市转学过来,家人和朋友都不在身边,今天又刚好参加完别人的生日宴会,热闹过后,一定很孤独吧。思及此,余葵有点愧疚,她都没好好关心过他的状态。   她忍不住问:你不喜欢这里吗?   时景:与其说喜不喜欢,不如说习不习惯,我还在适应。偶尔觉得在这里空耗时间没有意义,但又偶尔,会有让我觉得有意义的人和事情。   余葵:就是说,你现在的情绪像是一个天秤,今晚往没意义那边偏了,是吧?   她就说嘛,肯定不是她的原因。   时景:你说的对。   时景:还有一种可能,我突然发现我的好朋友,有比跟我关系更亲近的朋友,还不止一个。   宋定初么?   余葵小心提供解决方案:要不,你也再找几个?   时景:……你当朋友是大白菜?还可以随便批发。   这就头痛了。   余葵对待这方面可谓宽容至极,她的朋友们也都不止她一个朋友,这道题她解不了呀!   抓耳挠腮安慰半晌,感觉时景的情绪总算开始好转,她才精疲力竭仰倒在椅子上,长呼一口气。三次元发生什么没关系,只要网上的小葵和景神还是好朋友就行!   不过,哄男人可真难呐!   这漫长的一晚还没过去,余葵学习结束,临睡又接到一通电话。   是她乡下的好朋友四饼打来的。   四饼爸妈因为倒闭的早点摊打架,打完把她也给打了一顿。两个人去民政所离婚,分孩子时候都想要男丁,然后四饼妈妈就偷偷把弟弟领走了,她爸气急败坏,说让四饼自生自灭,以后的生活费也不给了。   职高读不下去,四饼干脆跟老师说了一声,这就算辍学了,现在拿着身份证来城里打工。   余葵大惊:“你现在在哪儿呢!”   四饼:“刚出西部客运站。”   余葵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踩着拖鞋就去拍她爸爸门板。   “爸!爸爸!”   把人接到家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   四饼离家时穿的T恤和牛仔裤脏得不成样。她俩身量差不多,余葵原本想把自己的找给她,四饼咧嘴笑:“没事儿,我都带了,是我听我奶说,出门在外穿脏点安全。”   程建国给她俩一人热了一杯牛奶,还有一碟烤饼干。   四饼洗完澡出来,吃得狼吞虎咽。   好朋友发生了那么大的人生变故,余葵看着眼睛酸,四饼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拍掉掌心的饼干碎屑捶她肩膀。   “你可别哭啊葵,那个家里我早不想呆了,之前是想着好歹把毕业证拿到手,现在既然读不了了,早点出来挣钱也挺好的。你看着吧,我肯定比我弟有出息,以后把他俩肠子都悔青。”   虽然家里是三室一厅,但没有多余的床,所以她俩只能睡一间,好在余葵的床不算大,但挤下一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   “我给你看个秘密。”   关上卧室门,余葵便神秘兮兮趴床底叫唤:“物理,出来!”   小狸花一溜烟窜进她怀里。   余葵抚摸两下,又递给四饼,“我捡的,可爱吧!”   “可爱。”四饼手用指头把猫毛撸顺,说道,“小葵,你爸对你可真好。”   余葵:“嘘!这事我爸还不知道呢,我瞒着他偷偷养的。”   四饼其实不是说这个。   她觉得余葵房间的摆设很温馨,有配套的衣柜和书桌,还有台灯,窗边插了鲜花,窗帘也洁白柔软,是她只有在都市剧里才会看见的女孩子的闺房。她在家里只能跟奶奶挤一间睡。   想到这,她深深感慨:“还好你爸他回来了。”   余葵深以为然。   “谁说不是呢,如果我爸不回来,你今晚可能就没地方住了,我妈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学习以外的任何要求。”   说到学习,四饼的目光艳羡地移到余葵书桌前密密麻麻贴满的公式和待背单词上。   “小葵,你的变化真的好大啊。原来从前在乡下,你不务正业都是被我们这帮人带的,现在周边环境一换,你也变得爱学起来了,我就说嘛,我一直就觉得,你不是属于我们那里的人。”   堕落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哪能怪在旁人头上。余葵连摆手:“才不是呢!我也是最近才开始努力的。”   四饼却坚信自己的理解:“你现在都有点学霸气质了,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名牌大学!苟富贵,勿相忘!”   名牌大学可能还有点远。   余葵心虚,不过话却是记心里了,关灯辗转躺在床上,她不禁为好朋友的未来担忧,“饼,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黑暗中,四饼安慰:“走一步是一步吧,你也不用为我操心,不是快月考了吗,你明天好好学习,我明天去找工作。我奶说,有手有脚,到哪里也不能饿死。”   城市另一端。   到家后的时景,和书房里出来的周秘书碰个正着,男人脸上带出笑意:“小景,生日会回来了啊,人多不多,玩得开心吗?”   时景不得不停住脚步,跟他寒暄两句。   “挺多的,还行。”   “看你跟同学们相处那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做秘书的就是心细如发,说着说着,他唉了一声,“你这裤子怎么回事,怎么淋湿那么大块?”   时景耳朵微红,书包往下挡了挡。   “成叔叔开车急刹,喝水洒的。”   “这个老成,平时开车不是挺稳的嘛,我得好好说说他……”   “我去洗澡了。”   怕周秘书再发现什么端倪,他随意找个借口,加快脚步朝里走。   也幸好今天穿的是深色裤子,否则可能不止周秘书,连余葵都会发现,密闭的车厢里,他竟然起了一些少年控制不了的生理反应。 第24章 第二个愿望   四饼只在家里呆了两天,就找到一份理发店学徒的工作,直接搬到了发廊在居民楼租的员工宿舍。   人一走,余葵不需要按时关灯,学起来更加废寝忘食。   她内心有一种恐惧,越往下学,越觉得自己缺漏的太多,越缺乏底气。尤其和附中的学生相比,她欠缺的还不止是课内知识,还有课外横向知识面的拓展延伸。   她渐渐明白差生为什么被歧视了。   学习真的很难,需要持之以恒的专注和耐力,需要不停地与外界诱惑做斗争,早上想赖床的时候、写作业想喝水、吃东西的时候,路过书摊移不动脚的时候,看着堆积如山的课本只想逃避的时候……   每每这时,她就打开Q.Q列表,看看时景的漩涡星云头像。   少年和她之间的距离,就像地表到宇宙那样远,她已经落后于大家的平均起跑线,再不肯努力,月亮就永远只能是天上触不可及的月亮。   考试前一晚,程建国起夜上厕所。   看见卧室门缝里透出光亮,惊诧地敲开她房门:“小葵,你怎么还没睡?”   余葵没抬头。   “生物还有两页知识点没背完,背完我马上就睡了。”   程建国严肃把本子从她面前抽开。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看表才发觉,时针已经转过了凌晨三点。   她有些讷讷,“我…我背起来就没注意。”   程建国看她的本子,是纯附整理的内部教参,印发时间在昨天。   他一页页从余葵背的地方往前翻,开口问:“前面你都背完了?”   余葵点头。   程建国讶然,“就两天,背了那么多?”   “我们老师说,生物难在背诵和理解,想拿高分首先得背,我就一边背,一边把课后练习做了。”   他还没从消化中回神:“一下子塞那么多东西,头不疼吗?”   余葵想了想,点头。   “有点。”   程建国叹口气,在床边坐下来。   语重心长劝她:“小葵,你这样学不行,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一天学一点,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人的弦绷太紧,是会断的。”   “可是,从前就怪我把弦放得太松了,今天才会落后大家那么多。”   程建国:“只是一次月考,你在着急什么呢?你还有那么多考试证明自己。”   余葵无言以对,失落塌下肩膀。   她很着急,着急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太远,她多想再靠他近一些,哪怕能多往前冲一两名也好;   她在焦虑不能辜负爸爸的信任和付出;   还有在全班面前对姜莱放的狠话,起码,她得用肉眼看得到的进步,才能证明自己没有在无的放矢。   “如果今天晚上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那你就背吧。”   程建国看她垂头丧气,把书还给她,“但是下次不能再这样了,你得学会把任务平均分配到白天琐碎的时间里,留出晚上休息。你这样熬夜,不仅记忆力会下降,个子也会长不高的!”   最后一句戳到了余葵的心窝子里。   “真的?”   “我还会骗你不成。”   余葵是一边灌牛奶磕钙片,一边背完最后两页的。四点躺上床之前,还不忘往眼睛上敷了两块黄瓜片,聊作心理慰藉。   早自习。   余葵头回考试前那么紧张,紧张到背书时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时隔两个礼拜,姜莱再到校上课,眼神中只剩漠然,不知在家经历了什么。   卢雨霏扔纸条,示意她欣赏余葵早自习睡觉的样子,她看完直接提笔回——   “以后跟她相关的事情都别再跟我提,咸鱼就是咸鱼,永远翻不了身。之前给她点颜色,让她真误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只配读三流大学的货色罢了,不在一个层次的人没有关注的必要,我只想把时间放在学习上。”   余葵睡得太香了,整个人舒展地在桌面铺开,古诗词本盖严脑袋。   班里几道视线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连谢梦行都感到这股压力,实在不忍叫醒她,只能口型威胁别人:“看什么看,没看过人睡觉?”   隔壁组小声议论。   “看来余葵已经忘记她那天放的话了。”   “还说要打败姜莱引以为傲的成绩,结果月考当天清早在这儿睡大觉!唉,还想着看她逆袭呢。”   “本来也就是不可能的事,姜莱要不是少计了一科,都不会来咱班,人家从纯附初中开始,就是实验班的尖子。”   “我估计她也知道难度,彻底放弃了,所以才躺得那么平吧。不过人各有所长,她脸长得那么精致,以后考影视学院,去娱乐圈吃那碗饭,我觉得行。”   “就凭她一米六?”   “你别小看人好不好。上次姜莱做错的物理题,是她解出来了呢,起码比你行一点。”   ……   余葵是不知道旁人背后议论的。   她心无旁骛睡到下早自习,收空抽屉,拿着考场号和文具,跟陶桃直奔小卖部买早点和咖啡。   显然,这个时间段,和她俩有一样想法的同学不少,食堂和超市的售卖柜都人山人海。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余葵闷头扎进去。   然而不到一分半钟就被挤出外围,白布鞋上还多了两个新鲜的大脚印子,只有陶桃一个人成功进去了。   生气!   个子矮又怎样,这个人堆她都不能挤进去,何谈征服今天的考试!   余葵豪迈把刘海往后一撩,攥紧饭卡,全身肌肉蓄力,昂首正要再往里冲——   这次是谢梦行拽着她后背的校服,把人拉出人群。   “你干嘛呀。”   余葵着急,“我就快买到了。”   “我看还差得远呢,怕你进去被人踩扁了。”谢梦行理理校服领子,“钱拿来,本帅哥替你代购。”   两分钟后,余葵感慨地摇头。   果然,平时被视作食堂大妈亲儿子的奶甜系帅哥,在早高峰的柜台前也只能被一视同仁啊,又等了三分钟,直到陶桃都出来了,才见小谢灰头土脸拿着三明治和两罐咖啡往回走。   “你怎么就买了一个?”   余葵奇怪,“你自己不吃呀?”   “卖完了。”   余葵想了想,把三明治递给他,“那我不要了,你吃吧。”   谢梦行不接,陶桃道:“小葵,他要谦让你就拿着吧,你吃饱了好好考试。”   “我爸今早给我煮过面条了,我本来就是买了等考试结束吃的。”余葵把三明治塞他怀里,正要再往前走,脚步忽然缓下来。   食堂门口。   谭雅匀正笑着和时景说话,同款校服,又都是学校知名人物,俊男美女看起来非常养眼登对。   不少人暗地频繁偷看,就连擦肩而过,余葵都能听到那边啃包子的两个男生议论。   “如果时景高中剩下的两年想在咱们学校谈恋爱找女朋友,估计也就谭雅匀还有一战之力。”   “那肯定啊,年级榜上就她万绿丛中一点红。”   ……   陶桃愤怒瞪着人远去的背影,“靠,榜上其他女学霸是被生吞了吗?这俩睁眼瞎,长得普通在他们那都不能算女生是吧…”   谢梦行:“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稀奇,你不是朴素恐惧症吗?”   陶桃:“我只恐惧朴素,又没开除人家的女籍。”   眼不见心不烦,余葵正打算加快脚步逃离食堂,后头突然传来清冷的唤声。   “余葵!”   只需看周边眼神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这个叫她名字的人是谁了。   余葵心一提,没出息地紧张起来。   他不是在和谭雅匀说话,怎么还能注意到她从旁路过?难不成还在记仇泼他裤子的事?   昨天刚熬了个大夜,黑眼圈不会很明显吧?眼角有没有分泌物?   陶桃以为她没听见,拐她两下。   “喂,校草叫你。”   余葵飞快揉了揉眼睛,一回头,便见时景径直朝她走来,他似乎在找借口,迫不及待要脱离后面女生的纠缠。   她忍不住想:这个人一定是习惯了成为人群焦点的,所以才能在方圆十米的目光注视下,步伐仍然保持从容淡定,自然舒展,永远有自己的节奏,想干什么干什么。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种超能力。   谢梦行有点呆,压低声问道,“你俩认识?他怎么把谭雅匀撂那就过来了?”   陶桃得意科普:“什么撂不撂的,不就同班同学嘛,校草上次还给我们小葵买雪碧了呢。”   一来一往,时景已经走到跟前。   陶桃很有眼色地拽着谢梦行落后几步。   少年的视线落在她手上,“三明治卖完了吗?还是你就只喝这个?”   余葵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还沉浸在上个夜晚车厢内,时景摆给她的臭脸中,两人怎么忽然又到了可以寒暄的程度了呢?   重点是,他还注意到她在哪个柜台买东西了。   她拇指不自然地反复摩挲着拉罐瓶边角,垂眸盯着男生的球鞋鞋尖移动,用最镇定的声音回答:“等会要考试,我不饿。”   “余葵,我发现,你说话的时候总不看我,为什么?”   时景的声音比平时略低,总觉得有点委屈的意思。   余葵蓦地抬起头来,然后便撞见一双漂亮黑沉的眼睛,就像他喜欢的星空一样,广袤且平和。   他像是真的不懂,所以才问她。   简直暴击!   余葵心肝都颤抖了,但还是倔强地告诉自己不能低下头去,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   “每个人性格都有差异,我的缺点就是说话时候不喜欢看人,谢谢你跟我提出来,我以后尽量改。”   时景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递过来一个三明治,“买多了,这个给你。”   他顿了顿,“就当为了周六晚上的事情道歉,当时我情绪不太好,感觉不太礼貌。”   余葵要哭了!   她喜欢的人也太美好了吧,竟然会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别人而道歉。   胸口涌动的饱涨感几乎要抵达峰值,她停下脚步,认真道:“这没什么值得道歉的,我都没看出来你生气了,你能让我们搭车回家,已经很感激了!”   小骗子,明明一回家就试探他。   时景心想着,但还是装作愧疚:“我在这没几个朋友,看你下车时候不太高兴,回家想了一下,可能我这个人看起来不够随和,吓到你了。”   时景这样的校园大明星,竟然还需要在意别人的感受?他也会有被孤立的烦恼吗?   摔!   明明只可能是他在主动孤立所有人啊!   难道宋定初有不止一个朋友这件事,真的打击到他了?   余葵大惊,手足无措安慰:“怎么会?大家都想跟你做朋友,只是不敢接近,怕惹烦了你,让你生气。”   时景:“也包括你吗?”   “啊?”   余葵大脑一片空白。   时景耐心重复:“想跟我做朋友的人,也包括你吗?”   “当然!”   这句根本不用过脑子。   “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小葵。”   他递过手来,笑起来的瞬间,仿佛山涧积雪消融,有种温柔纯粹又清朗的少年感。   这一声“小葵”咬字太缱绻,太好听,余葵几乎要窒息了,晕乎乎伸出手。   指尖在他漂亮干净的手指上,轻轻地、飞快地搭了一下。 第25章 第二个愿望   不知道是熬了大夜还是太紧张的缘故, 第一场语文考完,余葵有点低血糖。   午休回来后,等待数学考试打铃,她的魔爪不可控地伸向校服兜里揣的三明治——   啪!   左手抬起来拍了右手一下。   这是学神给的,瞻仰都来不及,怎么能吃!   可是肚子咕咕叫,就冲学神今天给她的手指开了光,必须考出好成绩才行…带着罪恶感,余葵不舍地颤着手撕开包装,嗷呜狠狠咬了一大口。   隔着两排座位,谢梦行看她复杂的心理活动,都快怀疑余葵是不是要准备作弊了,谁料最后就掏出一个三明治来。   他叹口气,颇觉得这孩子没出息。   监考老师肘夹着卷子,手拎不锈钢保温杯进门。   “大家把小抄、高科技玩具都收一收,桌子板凳都摆正,人坐到中间,在我眼皮子底下,不准交头接耳,不要想着照抄…吃面包的同学饱了没有?擦擦手,咱们差不多发卷子了哈。”   考场哄笑。   余葵匆匆将没咀嚼完的半口下咽,红着脸把包装袋胡乱塞回兜里,从文具袋里挑了只最顺眼的笔出来。   喝了罐咖啡,心跳有点快。   但她现在的状态是清醒的,大脑甚至有点运作超速。   校方出卷,和往常一样,即便只是针对这段时间所学的阶段性考试,卷子上仍有太多高难度题目。   比从前稍微好一些的地方在于:即便大题看上去还是很难,但努力想想,好像也能解出几个小步骤。这得益于她这段时间认真听课,白天跟老师学必修3,晚上跟补习班王老师学初中数学和必修1。   两个小时一闪而逝,收卷铃声打响。   监考老师从座位上起身。余葵最后一道题还没来得及誊上去,答题卡已经被前排同学抽走。   笔尖不知所措悬在半空,余葵只觉得心好痛。   她从小考试就没体验过时间不够用的感觉。尤其考数学后半小时,不是在草稿纸上涂鸦,就是拄着下巴睡觉发呆。   原因很简单,会的已经写上了,不会的就是没学过,看了也白看,此生第一次争分夺秒做题,答案竟然没誊完。   垂头丧气回到教室,同学大都忙着去食堂了。   班里前几名的同学在讲台附近对答案,眼见余葵捏着卷子回来,也想跟她对一对。   “哎——”   余葵赶紧把卷子藏身后,可惜还是被人捞过去。   柯文嚎道:“我靠惨了惨了,我这道题是A啊,余葵你为什么选B啊?”   余葵正打算说出自己的解题思路,卷纸又被一旁的徐天浩仗义地抢了扔回来。   “柯文你别逗人家了行吗?她的名次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葵做错了什么,快放她去吃饭吧。”   卷子本来就没誊完,这答案对得余葵心里更慌了。她戴上耳机,心事重重把卷子放回储物箱,下楼时又忍不住在掌心比划算了一遍。   楼道哄闹,几个男生推搡追逐着从身边过去。见人家活力充沛,她更觉无精打采,咬着牛奶盒吸管,心境凄凉地叹了一口气。   未曾想身后跟着群一班的学生。   她一叹,后头都笑起来。   女孩的短发因为考试被挠得毛茸蓬松,发旋翘起来一撮呆毛,细白的手肘生无可恋拄着栏杆,借力半步半步往下走,仿佛丧气已压垮她稚嫩的肩膀。   走到一楼没人处,才捏紧牛奶盒,低声愤愤诅咒,“考后对答案的人上学永远赶不上公交!吃八宝粥没小勺!”   余葵起初还没意识到人家在笑她,直到宋定初轻咳两声,从后面拍拍她肩膀。   “余葵,考试发挥的怎么样啊?”   嚯——   余葵猛地扯下耳机转回头。见那么多人跟她身后、尤其时景还站正中间,简直恨不得当场一个原地平摔,滚出大家的视线。   右掌藏起咬扁的牛奶盒吸管。   她强作淡定深沉地回答班长:“不重要了,有些事,我早已看淡。”   “那你刚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宋定初刨根问底,余葵一秒破大防。   “他们非要跟我对答案,结果刚对了第一题就说我是错的,烦死了!”   “哈哈哈…”   一群人笑得更大声了。   时景迈开长腿上前,右手顺手帮她捋了捋呆毛,随口问,“你第一题选什么?”   落后一步的宋定初见状,怔了怔。   就连余葵也没反应过来。   时景、刚才是摸她脑袋了吗?   慢半拍看过去,可惜少年的手已经放回了自己的裤兜,一切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余葵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脑子,猜测是不是她的头发太乱,叫大神的完美强迫症发作,眼睛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上手。   想通后,她内心疯狂庆幸,幸好今早洗了头!   强制拉回神绪,她抱怨答:“我选B,他们都选A,我真笨,最简单的一道就错了。”   “不是笨不笨的问题,这道题虽然简单,但有个干扰条件。最重要的是——”   时景微笑,“我也选B。”   余葵顿时来了精神:“真的?”   “当然。”   学神的答案八九不离十就是参考答案,余葵还记得上次在年级大榜上见他数学是150满分。   女孩耷拉的眉眼一秒飞扬。   她衷心感慨:“谢谢你时景,你让我明天又有了来上学的勇气!”   “小事儿。”   他颇为大方:“后面还对吗?还有哪题不确定,你可以一起问了。”   余葵:“难不成你把答案全记下来了?”   少年不以为意:“就一张卷子,刚考下来,还不到忘的时候。”   随机问了两道,果然,时景不仅记得题号答案,甚至连题目都能完整复述。学神果然有着她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可望不可及的超能力!   最可惜的是,余葵最后一道大题做对了,可惜没誊上答题卡,最多得3分步骤分,一下子少了9分。   两人都没注意,身后一行人一片寂静,直到距离越拉越远,才有人忍不住率先开口。   “我有没有看错,时景刚刚摸了她的头。”   “可能单纯就是顺呆毛,时景不是有强迫症来着,连打篮球队友号牌别拧了,他都要喊暂停的。”   这话一出口,立刻被人驳回来,“拜托,时景唉!你看他那张清贵高傲、冷淡自持的脸,他什么时候主动跟女生走一块儿过,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破案了!都还记得吧,上次他收的苹果也是这妹子给的。他当时解释说喜欢苹果,我听完就觉得有猫腻。看看,现在谈笑风生的,还摸人家脑袋,我猜景神可能就好这口,他喜欢笨蛋萌妹!”   有人抢答:“那个…我今早也在食堂见他给妹子送三明治来着。”   “没错了,从前都只有女生给他送早点的份,你们什么时候见景神上赶着呀。”   “所以他俩是在谈恋爱吗?”   “八九不离十!”   ……   三言两语,众人得出了一个和真相距离相悖甚远的结论。   有人叹,“唉,向阳可怜了,认识十几年的小青梅,被时景横刀夺爱。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宋定初原本和时景并行,只不过落后几步系鞋带,闻此暴言,实在没忍住给了男生脑袋一下。   男生抱头:“班长,出人命了!”   宋定初:“你脑袋里能不能想点正常人类的东西,人家就不能只是好朋友吗!”   大概是他清正稳重的形象平日太过深入人心,众人偃息旗鼓,不再打算和他共享刚刚讨论出的情报。   月考结束,年级成绩单统计出来当天,余葵上洗手间,听到隔板那边几个女生聊天。   “…听说没,校草有女朋友,是个清纯软妹!”   “有没有搞错?什么人能配得上他啊?哪个班、叫什么名字?”   “他们班男生传出来的,贴吧都讨论疯了,说是个笨蛋美女。”   “我现在就上贴吧,咱们学校这款还蛮少的唉,是高一那个长得像《终极三国》小乔的那个吗?”   “那个叫蔡宜臻的?”   ……   一开始听到校草,余葵还抱有幻想,也许他们谈论的是上任校草。   可是几人哭唧唧打破她幻想。   “我现在有一种追星,偶像偷偷找素人谈恋爱的感觉,好生气啊!”   “真没想到,时景这种白天鹅高冷型的也喜欢软妹,他俩在一起多久了?”   “宇宙的尽头是软妹啊…要不咱们告老师!举报拆散她俩!”   “不然咱下星期来上学也扎个双马尾?”   ……   一阵冲水声过后,余葵脚步沉重,怏怏回到教室。   连刚发下来198分的理综答题卡,都没能令她重展笑颜。   谢梦行按着计算器:“葵葵,你对这个分数好像不是很满意,光理综你就整整进步了——”   “24分!”   余葵浑身乏力,像是生病了,有出气没进气趴在理综卷子上。   “我想静静。”   “那这样,我改名叫静静得了。”   谢梦行嬉皮笑脸逗她开心,“本来学习就不是能‘一那啥蹴’的事,你已经非常厉害了,等名次表下来你就知道,我们十五班,吃不了学习的苦,从来没出过你这样的黑马。”   “是一蹴而就。”   余葵有气无力纠正,把头翻动到安静的另一边。   再往后,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了。   她脑海反复回旋着在厕所里听到的那句话:时景有女朋友。   他有女朋友。   余葵此生第一次品尝到心如刀绞的滋味。   这大概是一种类似成瘾戒断的心脏窒息反应,这段暗恋的日子,大脑犒赏了她太多的多巴胺,支撑着她学习前进,一个多月间,就连想到这个名字,她都能瞬间感觉到雀跃快乐。   余葵多想一直拥有这样极致的愉悦感。   可是,她暗恋的月亮,忽然就成了别人的男朋友。   尽管她从未见过对方,却忍不住想象,到底该有多优秀多漂亮的人,才能够拥有全部的时景呢?   他们谈恋爱会像漫画里一样甜蜜吗?   时景也会教她做物理题,给她买游戏皮肤,在深夜听她畅谈心事吗?   他们会光明正大,在校园外的街道上牵手吗?   她忽然有一点点能理解姜莱为什么讨厌她了,贪欲和妒忌是人类情绪中最可怕的存在,隔着皮肤一点一点钝钝啃噬人的心脏,命运却叫你永远求而不得。   放学前,班主任周龄带着成绩单走进教室。她用教案拍拍多媒体,示意全班安静下来,简短开了个班会。   “这次考试,我们班英语是年级第五。”   底下还没来得及欢呼,她话锋一转,“不过,综合还是年级吊车尾,但是在这里,我仍然有要特别表扬的同学。”   “姜莱!”   “虽然这两个星期没有到校上课,但这次考试,仍然是我们班唯一冲进年级前三百的学生,全班第一名,大家掌声鼓励。”   姜莱并不意外。   她面无表情上台领完笔记本,听老师继续表彰她后面的两名同学,冷嗤一声。   第二名、第三名,连前五百都没进。   前三名的表彰结束,周龄手里还剩一个笔记本。   关键时刻,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约摸收到重要信息,周龄低头翻了一下群聊,便匆匆出门打电话去了。   望着多媒体讲台面仅剩的笔记本,台下议论纷纷。   “那是给第四名吗?”   “估计是进步奖…”   听见“进步奖”这几个字,余葵总算打起一些精神,从抽屉掏出试卷,加了一下自己这次的总分。   语文119,比上次摸底考还少了两分。   英语71,补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早出晚归,可以说在英语这个科目上付出了最多的精力,背了一千多个新单词,每天练听力,背短文…进步了10分。   数学102,物理45,生物79,化学74,总计490分,加起来进步了48分。   哪怕知道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在许多人看来已经不可思议,但余葵心里仍不可控地失望塌陷了一小块。   她根本没有希望超过姜莱。   是啊,抱着这次考试能一蹴而就的想法,本身就是异想天开。姜莱是年级前三百,就算她数学丢的9分拿到了,也不可能做到。   余葵唇色苍白,失魂落魄靠在椅背上。   周龄再回来,看着乱哄哄的教室无奈。   “书包先别收,我奖还没颁完呢,你们急什么?”   下头起哄,“老师,第一名都颁了,还有比这更重磅的吗?”   “谁说没有。”   周龄瞪人一眼,“好了,让我们欢迎本次考试进步最大的余葵同学,请到上讲台来。”   掌声稀稀拉拉。   余葵下意识害怕被关注,此刻全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有点窘迫。   周龄递过笔记本,微笑恭喜:“余葵,你知道自己进步了多少名吗?”   余葵没概念,摇摇头。   周龄得意宣布:“从全班第三十名,进步到我班第六名。一个月时间,非常励志,这证明你来到十五班之后,每天都是在认真学习的,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从全年级理科九百七十名进步到九百零四名。   余葵抱着本子,努力笑了一下。   周龄在她这儿没能得到积极反馈,只好把目标转移,面对全班同学提问。   “大家猜猜看,今天让我决定把奖颁给余葵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什么?”   虽然台下有面孔惊愕于余葵是怎么涨的五十分,但更多的学渣等着回家,都不是很想配合。   周龄轻咳两声,宣布结果。   “余葵,是咱们班此次生物单科成绩第一名,让我们把掌声送给她!”   生物79单科第一?   这让生物课代表姜莱的脸往哪里搁?   这记重磅炸弹一扔,教室嗡地热闹起来。有这样的热闹看,大家赶着放学的心思都淡了几分,许多道视线明目张胆去瞧姜莱的表情。   还有好事者直接就问:“姜莱,单科的打败算不算数啊?”   被卢雨霏骂回去:“周颂你烦不烦,总分差那么多,有什么可比的,再说了,某些人是不是作弊还不知道呢。”   “你在开玩笑吗?余葵在的考场,抄谁能考单科第一。”   余葵捏着笔记本,稀里糊涂走下讲台。   陶桃当即从垃圾桶刨出考前给余葵准备的礼花筒拉开。结果“砰——”一声响过后,彩色亮片悉数落在她自己身上。   “不好意思,方向失误了。但是我的恭喜送到了啊!对了小葵,快把你的手伸出来,我今晚准备在游戏里氪金,欧皇体质借我蹭蹭。这次能考这么好,那天早上学神传递给你的考运光环,肯定脱不了干系……”   余葵这么伤心,都忍不住被她逗笑了,想起那触碰瞬间的怦然心动,她藏起来,换了一只手。   “蹭这个。”   值日生在后面暴怒。   “陶桃,你还有人性吗?座位周边自己扫!”   “我来就我来,凶什么凶。”陶桃从后排拿来打扫工具,她大概没怎么做过家务,胡乱划拉了两下,亮片飘得更远了,余葵看不过去,伸手接过扫帚帮忙。   陶桃趴回椅子上,小心打量她表情:“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学得太辛苦,生病了?”   余葵摇头,“没有啊。”   “那你是错过了姜莱刚才超级精彩的表情吗?”   “没错过。”   陶桃不解:“既然已经完成立下的flag了,成绩也进步了,为什么我觉得你没有特别开心的样子呢?你…是不是失恋了啊小葵?” 第26章 第二个愿望   余葵把车推进车棚,刚买菜回家的向阳妈就告诉她:“小葵,你外公外婆来了!”   “在我家?”   “对啊,你们等会要不都来我家吃饭……”   余葵话没听完,车来不及锁,拎着书包一口气爬上四楼,拄了拄膝盖,喘息推门。   玄关处堆着乡下提来的大包小包,厨房门口摆着大筐新鲜蔬菜和土鸡蛋。   三个人挤在厨房做饭,程建国最先看见她。   “小葵放学了,你瞧谁来啦,赶紧洗洗手来帮忙…”   到昆明一年多,除去过年时候,余葵再也没能跟外公外婆见上面。   老家到省城车程远,老两口年纪大了,在城里不认路,加上晕车厉害,已经很多年没来过省城了,这趟,连亲女儿那边都没去,肯定就是来看孙女的。   余葵好几次做梦梦见他们,现在人在跟前,觉得感动又心酸。嘴巴讷讷说不出什么,只能抢着给外婆打下手,切豆腐丝和黄瓜拌凉菜。   “在村里喝个水都要我递到手边,来城里倒是变勤快了嘛。”   外婆使唤她剥个蒜,“我看你爸爸手机,学校发来的短信,说你这次月考进步了好多哟。”   “嗯。”   余葵骄傲点头,“补习了一个多月,进步了五十分,老师今天还奖了我一个笔记本呢!”   她现在突然觉得,上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起码可以让老人欣慰啊!   听到余葵亲口承认,老两口果然都很高兴。   余葵的外公从前是大队会计,老党员,退休前在乡政府当过一段时间干部,他最尊重读书人,吃饭时庆幸道:“就该来城里读书,纯附是咱们省最好的学校,阿葵你好好努力,高考不说考个211,就是考个普通一本。毕业再考个编制,不管乡里县里的,但凡能端上铁饭碗,我和你外婆就是躺棺材里都能合眼了。”   外婆不能更赞同,“继续跟着我俩在乡下,县里那个教学环境,能考啥子大学…上村有个小姑娘,高中去上了两年,被学校里的二流子把肚子搞大喽,她奶奶哭得可惨,她比你大一届嘛,你还记得她不?”   余葵回忆:“是春节去老姨家做客,跟我们坐一桌那个吗?”   “就是她噻。”   外婆很满意,听八卦时候,余葵永远是她忠实的捧哏,“你这个记性不错,遗传我。”   余葵当然记得。   那女孩初中时跟一帮坏男生玩,还曾坐在那帮人摩托车后座,一起堵在她晚自习放学路上起过哄。后来是四饼去搬救兵,她奶奶放着摊子跑来,才驱散了人群。   明明余葵才离开那里一年多,一切听起来都很遥远了。   席间,程建国还为此次月考,奖励了她一支崭新的华为手机。   “向阳都有手机,我就想着给你买一个,下次联系我,就不用跟别人借了。”   余葵将信将疑,Ascend p6的包装盒拆开,沉甸甸拿到手里摩挲,才敢相信她真的有了向阳同款。   程建国叮嘱:“学习的时候可别带到教室,记得放柜子里,不过爸爸相信你的自制力。”   “知道啦!”   余葵哪有不答应,她一直以为,起码得等到高中毕业才配拥有这种高科技电子产品。   当晚,老两口留宿,外婆跟余葵睡一间,趁老人看电视时候,余葵偷偷把小狸花揣兜里转移给向阳江湖救急。   “物理很乖的,不会乱叫!你就让它在你床底下呆一晚。”   向阳倒是不介意,把它的水和猫粮布置好,才爬起来坐在床边。   他随口劝:“反正你爸早晚会发现,他对你有求必应的,顶多挨顿骂罢了,你怕什么?”   余葵摇头。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家那只猫吗?后来走丢了,我爸就说不再养小动物了,他这人一般不说这种话,说了就肯定不会养。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不听话。”   一切是有前车之鉴的,她当初刚来城里时,她妈脸还没那么臭,直到她身上的缺点越暴露越多,母女俩也越来越像仇人。   好不容易得到的父爱,余葵难免有点患得患失。   两人聊了会儿天。   余葵不着痕迹把话题带到时景身上,“…听说校草有女朋友了?”   边问,眸光还一边偷瞥他的神情。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向阳就来气,“他的绯闻女友不就是你吗?”   “我?”余葵差点没把大牙惊掉,慌张从书桌上滑掉下来。   “关我什么事!”   向阳看她表情,稍微放心了一点。   附和道,“就是啊,我要不是正好住你家对门,那天又正好跟你俩一块从宋定初家出来,我都信了!这群人造谣传谣都不看对象的,你俩从头到脚,哪像一对?”   余葵:……   虽然是大实话,但听着怎么那么不顺耳。   总之,在知道了时景没谈恋爱后,心痛了半天的余葵总算被渡下一口生命泉水,满血复活,兴致勃勃试用她的新手机,下载APP登录校园贴吧。   那个传谣的帖子果然还飘在首页。   几天前,高二理1的同学亲自下场,用两人姓名首字母编写了几段关于“送苹果”、“三明治”、“摸头杀”、“同学生日护送回家”的系列小故事,底下几十楼全是女生们在哀嚎。   中途甚至还一度歪楼讨论起绯闻女主角。   76楼:【时景身高最起码185+吧,YK有160吗?他怎么会找那么矮的女朋友,有没有男生理讨一下,个子小的女生真的更有保护欲吗?】   胡说八道!   余葵握拳,她明明162!   79楼:【都不说身高,成绩也是南北两端,YK在高二理15,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是什么班了吧。】   82楼马上有疑似15班的人反驳:【楼上,理15挖你家祖坟了吗?再差也是学校招的,你哪来的优越感。】   …   83楼:【看楼上骂来骂去,没人骂她脸的时候,我就有点好奇了,今早课间操遇到,特地盯着研究了一下,确实长得蛮好看,就是刘海太长挡脸了。】   84楼:【时景这么完美的人,哪里都好,就是品味低了一点。他从北京来,我以为他在咱们这儿根本不可能有看得上的对象,就算要谈,起码也得是谭雅匀那个level吧,竟然找个十五班的笨蛋。】   86楼:【只有一种可能,YK家祖上烧高香了。跟顶级帅哥谈一次恋爱,这牛够吹一辈子。】   ……   一贴没翻完,玻璃心破碎的余葵,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卸载了这款邪恶的APP。   老人家睡得早,余葵晚上才学到十一点,就早早关灯上了床,作息突然改回来,黑暗中,她轻手轻脚翻身,默背了一遍短语,还是有点睡不着。   不料外婆也没睡,静静躺了很久,她忽然按亮床头那盏小灯,开口问余葵。   “阿葵,你爸爸突然回来,是不是因为你妈对你不好?”   这叫余葵怎么回答呢?   老两口与前女婿的关系尽管一直非常和谐,但余月如毕竟是亲女儿,他们内心肯定希望余葵跟妈妈的关系更好一些,余葵不忍告诉她事实,但是又实在憋不住委屈,最后只能挑了三两件小事讲。   外婆生气痛斥:“三岁看到老,你妈她这个人,从小分糖就要抢那块最大的;读书也是,无利不起早;什么都只看眼前,猴子掰苞谷,掰一包扔一包……”   余葵沉默地听她骂完。   又听她伤心地叹:“不过她是我生的,我知道,她没有坏心眼,就是性格太糟糕。阿葵,你要怪就怪外婆吧,不要和她记仇,她生你的时候不容易,吐得吃不下饭,揣了九个月难产,人差点没了,可能那时候受多了罪,心里总归有点不平衡。”   ……   这些话,父母离婚后,余葵听过很多遍。老辈人对孩子都寡言,少有直白的情感互动,谈心时只能一遍遍追忆往事。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念着念着,余葵终于来了点睡意,脸蛋垫在手背上,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周六清早,又要去上补习班。   像往常一样,外婆从床头顺手找到梳子,要给她扎个马尾。   白天版本的外婆又恢复战斗力,被余葵无情拒绝后骂骂咧咧,“你这么披头散发去上课,怎么专心得了?你实在不想扎也行,过来,我给你那个头帘上来两剪子。”   余葵跟她围着餐桌,来了一段秦王绕柱走,最后早点没吃完,抄起桌上的鸡蛋灌饼跑路。   有了新手机,唯一不大方便的点,大概在于:   朋友们给她发消息,不能再装作没看见,有空用电脑时才统一回复了。   中午下课,余葵在图书馆门口的餐厅吃饭,易冰和四饼同时给她发消息,约她下午出去玩。   余葵复制粘贴,回复两人:补习班四点半才下课!   易冰:没事,我家酒店周年庆,今天蒸桑拿六折,我带你进去蹭一晚,可好玩了。   四饼:平时都上到十点半,正好,我今天也五点下班,到时候过来请你喝奶茶。   唉,太受欢迎的人也有烦恼。   余葵夹起餐盒里最后一瓣卤鸡蛋,刚塞进嘴巴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形径直朝她过来。   时景!   他家果然住在图书馆附近吗?   只来得及匆匆咀嚼两下,鸡蛋刚刚卡进嗓子眼,时景已经带着餐盘和美貌,还在餐厅众人的注视,在她对面落座。 第27章 第二个愿望   “你是笨蛋吗?”   少年皱眉坐下来第一句话便道。   余葵被骂一脸懵,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电光火石间——   少年钳着隔壁男人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从餐桌底下扭到桌上来,重重扣进滚烫的鸡汤碗里。   “啊啊啊……你松手,疼疼,我什么都没拍!……我手机!”   余葵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变态,男人二十来岁,戴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根本不像这种人。   迟疑了几秒,她后知后觉,捡起男人泡了一半在汤碗中的手机。   还没浸液,屏幕显示正在照相机拍摄页面。   她颤着手点击左下角往前翻,果然是偷拍,画面糊了许多张,有两张拍到了她的腿,小腿肚被白色短棉袜包裹。   余葵今天穿的是蓝白海魂衫,灰白运动及膝短裤,都是再保守常见不过的学生款式,只是坐下来吃饭时,裤子高度会往上提一些,不知道怎么就招了他的眼。   她头皮发麻,只觉得有种恶心的东西在胸口挥之不去,来不及细想,时景冷静的声音很快传来——   “你站远些,先报警。”   一听到报警两个字,男人剧烈挣扎起来。   他起初还试图伸手抢夺余葵在查看的手机,失败后又想夺路而逃,可惜时景年纪虽小,身量却已如成年人那样高大劲拔,他蹙眉用力拧着人胳膊往后一翻,胳膊上肌肉绷紧,便死死把人按脑袋在地面。   干净利落给再他两拳,男人挣扎的动作弧度顿时小了一半。   桌椅板凳打斗间被推攘到一边,此时,四周有见义勇为的食客也终于涌上前帮忙。   余葵此生第一次拨打报警电话。   颤着声刚讲了个开头,那边男人已经被制住,时景面无表情走来,从她手中接过电话,三两句简单讲清楚事由,并告诉了警方事发位置。   余葵下意识想把对方手机上的照片删除,却被时景提醒,“先留着,等会警察过来才有证据拘留。”   她又惊又惧,心脏砰砰狂跳,捧着这个肮脏的手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孩的踌躇嫌恶全写脸上,时景干脆把手机抽过来,单独放在了一个透明文件袋里塞进口袋。   扫了她一眼,叮嘱:“不知道干嘛就跟着我。”   少年的黑发垂落额前,瞳孔漆黑看不出情绪。   余葵看他有条不紊和餐厅工作人员商量调监。那经理原本借口老板不在,要等警方到才肯松口,不知听时景说了些什么,闪身让他进了机房。   机房狭小的空间内燥热不堪,只剩嗡嗡的机箱运行低鸣。   时景专注盯着电脑屏幕,余葵站在边上,看着看着,忍不住把视线移到少年漂亮锋锐的侧脸轮廓。   大抵因为刚活动过肢体,热的,日光灯下,就连修长脖颈的喉结表面,都凝结出一层浅薄的水光。   他太完美了,带着和人与生俱来的距离。   和他接触得越多,余葵越能体会这种完美极具攻击性,就如刚刚那场打斗,对方来不及反抗已匆匆结束。他利索熟练的动作更让她明白,现实里的时景喜怒不定,根本算不上一个好脾气的高中生。   和在网上极富耐性、会卸下防备安慰她的网友‘返景入深林’相比,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他们之间,或许也只有内心深处的善良和正义感有着共性。   余葵感受着胸口怦怦乱撞的心脏,却十分清楚,她此时的狂乱,与几分钟前的缘由已截然不同。   餐厅地段在公园边上,接到电话的片警不到十分钟便抵达现场。   警车载着两个高中生和一个变态回派出所。   本来还要打电话通知两位未成年的监护人,只不过刚拨完时景家的电话,还没来得及给余葵她爸打,负责联系的巡警便接到上峰来电,还一连接了好几个。   余葵只听他严肃恭敬地应着“对对对,是是是”,电话没接完,车已经开进了派出所的院子。   一排车位中间,停了辆眼熟的黑色的小轿车。余葵盯着车牌左看右看,才发现正是她搭过那一辆。   玻璃门口站着位白衬衫,斯文和善的清瘦中年男人,余葵还正想时景的爸爸怎么那么年轻,便听时景颔首喊了一声:“周叔叔。”   男人笑起来如沐春风。   “你爸正好在华山西路加班开会,手机在我这儿,一接电话我就赶过来了。”   “他知道了么?”   “我没跟他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景,见义勇为,你爸知道了,也只有夸你的份。”男人抬手拍拍他肩膀,上下打量,“有没有哪里伤着?”   时景摇头,“我没事,不用惊动他。”   这位周叔叔的目光此时才朝余葵看过来,瞧清她模样,眉尾诧异地一挑。   “是同学啊,你俩今天约好了去图书馆吗?”   余葵赶紧摇头。   “就是在图书馆门口的饭厅遇上的,您认识我?”   周成微笑,“有点面熟,可能是在学校见过吧。”   他记得没错的话,时景刚转学那周,他去学校接人,时景那天顺手帮的,也是眼前这个叫余葵的女孩儿。   周成压根不相信有校外遇这种巧合,但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人,少男少女的事儿,他了然没再往下问。   接下来的发展就很顺利了。   余葵几乎什么心都没操,只是在警察姐姐的温柔安慰中做完笔录,变态便被严肃作拘留处理。完了知道余葵要回补习班上课,巡警还顺路把他俩送回图书馆附近。   回程又是单独跟时景坐后排。   余葵道完谢,便紧张呆坐着,手不停地抚平着运动短裤边缘的皱褶,不知该再说点什么。   幸好此时手机振动,易冰发来消息,余葵赶紧啪啪回了一通。   一听校草现在正坐她隔壁,对方直接把电话拨过来——   “余葵啊,吓到没?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太倒霉还是太幸运了,贴吧那个贴子,现在想想倒也不完全算空穴来风,虽然谈恋爱是假的,但你和校草在偶遇方面,真的有种莫名其妙的缘分……”   余葵生怕被隔壁听见,慌张把话筒声调小,直到需要耳朵紧紧贴在屏幕上,才放心开口。   “冰冰,我下午可能来不了了,我乡下的朋友四……张爱花今天五点以后休息,想请我喝奶茶。”   四饼这绰号在时景那是备过案的,她紧急改成说大名,闭眼在心里跟四饼道歉。   “没事,你就带小花一起过来呗,或者等会我和司机过来接你俩,哦对了,把你的救命恩人也捎上,桑拿中心厅里全是自助海鲜和水果,都不要钱……”   这?!   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余葵到这时才猛然想起来:时景刚才为了帮她,连口饭都没吃上,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窗外灌进来的风吹得少年衬衫鼓动,黑发后扬。   他正低头,漫不经心摆弄手机。   余葵咽了咽口水,才壮着胆子唤,“时景。”   少年侧目。   他原以为,以余葵跟猫儿一样大的胆量,下车前是决计不可能再主动找他说话了。   “你饿吗?”   余葵乌漆嘛黑的大眼睛写满小心翼翼,她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愧疚极了。   少女尖下巴上还有一些未褪的婴儿肥,眼睛却是极其漂亮的杏眼,浓重的睫毛掀起来时,才叫人发现她的瞳仁很大,像她的内心世界的窗口,剔透清澈,有一种叫人不忍辜负的率真烂漫。   时景别开眼,睫毛掩去眸光。   反问,“你觉得呢?”   电话那头的易冰隔着话筒疯狂发声,“…葵啊不要怂,实在不行电话给他,电话给他,我替你请!”   余葵心一横,把手机递过去。   “对不起啊,害得你午饭都没吃上,我朋友说为了感谢你今天帮忙,想请你吃桑拿自助。”她说完又急匆匆补充:“如果你有空的话。”   时景没接。   余葵捏手机的指尖收紧,心跳悬停,就在她的手都快开始发颤时,他总算大发慈悲心不在焉开口。   “你呢?”   呃?   余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时景是在问她去不去。   “我得等补习班上完课才能过去。”   时景这才低头看了眼腕表。   “几点?”   “两节课,到四点半。”   余葵像小学生抢答,答完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迫不及待,缓下声劝道:“虽然很快就能上完,但等到那时候你不是更饿吗?”   “我在图书馆,结束了给我打电话。”   时景顺理成章点开拨号页面,松垮的背挺直了一些,微斜脑袋看过来,“你的号码是多少?”   两人视线在空中触接。   又来了,又是这种绝命的心动瞬间。   正午阳光照在他偏过来的三分之二侧脸上,连空气中的蜉蝣都清晰可见,更显得他皮肤无暇干净,纤尘不染。少年漆黑瞳孔有种剔透摄人心魄的魔力,几乎能将人溺毙。   余葵脑子都没办法思考,浑浑噩噩吐出一串她刚背熟的号码。   下一秒——   华为自带的手机铃声在车厢内响起。   她指尖没来得及在屏幕滑动,便听他道。   “时景的号码,存起来。”   他念自己名字时,缓慢低沉中带着一点儿愉悦,像是在勾引人。   “喂!”前排的年轻男警官实在没忍住回头打断:“我说,你们两个小孩可别当着我的面谈恋爱,警察叔叔也是会抓早恋的!”   余葵的耳朵唰一下红了。   立刻移开眼睛,屁股往前移半截,和他拉开距离,身体前倾,扶着副驾驶椅背提醒警官:“前面左转,下个路口就到了。”   语落又忍不住补充,“您误会了,警察叔叔,我们没有谈恋爱。”   真乖啊。   时景握拳拄着下巴,舌尖抵紧上颚,才忍住没有将笑意溢出唇角。   余葵回到补习班还惊魂未定。   她反复盯着手机上那串数字,直到熟练得都能背下来,才点开新建联系人,在备注里输入了一个月亮的表情符号。   这样,时景就躺在她的通讯列表最后一位了。   就像这段暗恋,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余葵先发短信告诉爸爸,会和四饼在同学家的桑拿中心吃晚饭,并且九点半才能回家的事,程建国问清同学的姓名,还有酒店地址便答应了,只告诉余葵,外公外婆已经回老家了,晚上骑车回家要注意安全。   余葵怔了怔。   王老师踩着点进门上课,她将手机调至静音,熄屏后挥到一边。   盯着黑板,闭上眼睛努力几秒,才把那个面孔从脑海中挥除,摒弃杂念。   时间一晃就到四点半。   余葵骑车到图书馆门口,掏出手机,刚要打电话,忽然意识到时景没有交通工具。   那么问题来了,她还得到四饼工作的店里去接她,本来两个人刚刚好,现在多了时景,她要怎么过去,总不能她骑车载他吧?   余葵根本没办法想象校草坐在她自行车后座的画风。   一阵头脑风暴兼艰难的取舍后,她撸起袖子,决定把自行车锁在图书馆的车棚藏起来,等明天再偷偷过来骑。   怕别人磕到她的漆,余葵特意将自己的宝贝粉色自行车推到车棚边角。   把海魂衫下摆掖短裤里,俯身,伸长脖子,短发小脑袋凑到前车轮咔嚓上锁时,突然听背后传来一声——   “余葵,你在锁车吗?”   少年的声音不轻不重,懒洋洋地拖长,却如平地惊雷,吓得余葵脚下一软。 第28章 第二个愿望   不知道事情怎么发生的,等余葵稀里糊涂回神,时景已经坐在她单车后座了。   四饼一听余葵想打车过去接她,忙说不用,坐公交找得着路。   从图书馆骑车到酒店就十几分钟,现下既然不用接人,藏车又被发现了,再去路上打出租车…按时景的话讲,多少有点不环保。   开锁前一秒,她颤巍巍捏着钥匙回头确认,“时景,我载你么?”   “不然我载你?”   少年肩胛上斜挎单肩包,手插裤兜里,漆黑的眼眸居高临下看过来。   余葵立马低头开锁。   “好的。”   让身高185+的校草骑她的粉色女士单车,画风实在太幻灭了,余葵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时景一个外地人,都不认得识路,何况他还没吃早饭,让一个没吃早饭的人载她,有失人道。   四点半的太阳煎得皮肤发粉滚烫,余葵戴上帽子,重心前倾、心无旁骛蹬自行车。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她身后坐的是纯附建校七十多年来的颜值巅峰,千万不能让人家在自己车上出交通事故,哪怕磕破一点皮,留下疤痕,她就是历史的罪人!   公园附近环湖地段好骑一些,几分钟后,城市行道开始上坡,余葵细瘦的小短腿哼哧哼哧蹬脚踏板,可惜踩得满头大汗,车轮还是移动缓慢,举步维艰。   眼看身边的电动车、小三轮风驰电掣掠过她朝前,余葵有点急了,咬着后槽牙使出吃奶的劲儿,谁料小腿一抽筋,啪——   自行车一下倒退好几米。   最后还是靠时景身手敏捷跳车,又力挽狂澜从旁拽住她的车头和车架,急速滚动的轮胎才在半坡险险停稳。   她心有余悸下来推车,忍着抽筋的小腿,和大神商量:“要不,咱们就走几百米?过了这段就都是下坡路了…”   话音没落,少年叹口气接过车头,长腿跨过驾驶座支在地面。   “上车。”   林荫道的绿枝繁茂,阳光穿透罅隙,光斑在柏油路面晃动,凉风从耳边荡漾开,少年的衬衫猎猎鼓动,飞扬的衣摆偶尔触摸余葵的脸颊。   这一幕实在像了青春电影。   余葵心脏快得要跳出嗓子眼,几乎要着掐自己手臂,才能确认身处此境的真实性。   坐在暗恋对象的自行车后座,她平时晚上做梦,都不敢这么大胆想象。   车轮碾过井盖,车身颠簸了一下。她紧急抓稳座位底下的栏杆,维持身形,然后便听时景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我得跟你承认一件事,余葵。”   余葵还沉浸在梦境中,条件反射问:“什么?”   时景:“我没怎么骑过自行车,上一次骑,还是十年前。”   余葵:“哈?不会吧,我看你骑得有模有样……”   时景:“因为只学了上坡。”   来不及惊愕,下坡路段已经到了。   惯性袭来,她慌不择路抓住前面的单肩包,仓皇提问,“时景,你知道可以用刹车减速吧?”   “你别怕,其实我平衡能力还行,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腿刹车。”   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和淡定。   接下来的时间,余葵反复在骇惧中闭眼又睁眼,她感觉自己正坐在一辆没有车头的过山车上颠簸,没有安全带的那种!她极力克制自己喊叫的冲动,但偶尔还是忍不住惊恐地提醒。   “时景,你刹车哦,快刹车——”   “好。”   “腿腿、腿放下来了吗?”   “我知道。”   “拜托别撞别撞,往左唉——不行有个奶奶!”   “你抓稳就行。”   ……   待重新回到平稳地带,她惊魂未定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在了少年的腰肢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瘦削又硬挺,并不柔软,但充满了温热的力量感。   她像做了错事,惊慌松手背到身后。   时景垂眸看一眼。   随口问,“快到了吗?”   “这条路尽头就是了。”   见他没发现,余葵长舒一口气,“我以为你会骑车。怎么会有人学车只学一半呢?”   “上一年级时候我爸教的,教了半个小时,见我还没学完,他赶着回去工作,说让别人来教我,我不高兴,就没有再学。”   时景声音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   余葵奇怪:“你爸很忙吗?小孩学车学一整晚不是很正常?”   时景沉默了两秒。   “他不知道别人学多久,但我哥二十分钟就会了。”   这是余葵第二次听时景提他哥。   上一次提起,是在网友‘小葵花生油’的面前。   国家实行独生子女政策,父亲在公职队伍,时景百分百是独生子,但听他的语气,这位令他耿耿于怀的完美哥哥,仿佛又不像只是堂兄、表兄那么简单。   她本想再问一问,又怕自己脑子笨,说漏什么不该现实‘余葵’知道的信息,只能乖巧闭上嘴巴。   作为经营多年的本地老牌挂星酒店,易冰家的周年庆典非常有排面。   24小时桑拿券即便六折,算下来还是得近三百块一人,13楼洗浴大厅人来人往,都趁着这难得的打折机会阖家前来享受。   余葵在酒店门口等到四饼,哦不,她扬声喊:“爱花,我在这儿!”   四饼本来就晕车,闻言怒气冲冲回头。   视线落在余葵身边的时景身上,神志立刻被震飞了,根本顾不得再计较什么称谓。   三人同行。   四饼跟在余葵身边,大气不敢出。   余葵给两人互相介绍:“这是我的初中同学,张爱花,这是我在学校的同级,时景,他早上替我见义勇为没吃上饭,我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时景矜持颔首。   “你好。”   四饼顿时更紧张了,她连笑容都忘了挤出来,慌张支吾地回点了一下头,“你、你好。”   然后步伐就开始了机械地顺拐。   每当这时,余葵就感觉非常安慰,起码,在所有见过时景的人里,自己的表现应该不算最没出息的。   出了电梯,三个人在前台等易冰。   服务人员给他们拿来拖鞋,四饼轻手轻脚把她拉到隔壁沙发换,附耳小声问:“小葵,这个帅哥是不是在校上课的明星?以后要考影视学院的那种?”   余葵遗憾摇头。   “他不是,他在我们年级最好的班,还是年级第一,以后上清华北大的那种。”   四饼嘴巴的O字半晌没合拢,又偷瞥少年一眼,飞快地移回来。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现实里真的有人会长这样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他怎么能完美得像个假人一样?”   余葵也想不通,“他是北京来的,可能大城市的人就这样吧,漂亮的基因比较多。”   四饼估计被说服了,总算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俩怎么认识的?”   不等余葵答又道,“他在学校肯定特别受欢迎吧,你现在真厉害啊葵,连这种男明星都能请出来玩,我觉得你现在的光环特别像《流星花园》里的女主角杉菜!”   她说着就真伸手,仿佛要摸摸她头顶的光环。   余葵生怕被时景发现自己在嘀咕他,一爪拍回去,低压答:“哪有这种事!我就是因为高一班长的关系,跟他接触了几次,才稍微熟起来一点。”   四饼:“那你喜欢他吗?”   不愧是四饼,余葵被击中要害,一阵爆咳。   谢天谢地,易冰这时小跑出来了,分给她们每人一枚手牌。   “不好意思啊,作业没写,刚被我妈逮住说了两句,她叫我好好招待朋友,里面有自助餐厅,等下小花你就随便吃随便喝,不用客气!”   手牌递到时景那边,她声音就稍微拘谨了一些。   “景神,让您受饿了,不如我让人先带您去男宾区冲个澡?我保证,出来就能吃饭!”   四饼从没来过这样的酒店。   路过明亮的落地玻璃,浴室和恒温泳池,她四处张望,感觉眼睛都开始不够用,惊讶问易冰:“这都是你们家的吗?”   易冰答:“嗯…算是吧,不过我爸的两个弟弟也是股东,就是持股少了点儿,小花你注意脚下,这边深水区地有点滑,别摔池子里去了。”   大帅哥不在,四饼总算想起修改自己的称呼。   “你叫我四饼就好,大家都这么叫我。”   易冰一听就指着她笑起来,“原来你就是四饼啊!我跟余葵之前坐一桌,她经常跟我提你,你是四饼,我是一饼,我俩可以凑麻将牌哈哈哈。”   四饼原本觉得余葵的同学们非富即贵,大概会瞧不起她,直到此时,才放松自在了一些,笑起来解释。   “我妈怀孕发动时候正在打麻将,摸了一只牌还没打就被送到医院了,接生完医生让取名,她松手一看,是只汗津津的四饼,所以就叫我四饼,张爱花是我爸取的大名,除了学校老师,一般没人这么叫我。”   两个人泡在池子里开始聊天。   不知道是不是水温太热,余葵有点头痛。   正绞尽脑汁想怎么说服她的好朋友,再叫一晚张爱花这名字,另一边男宾区,从浴室擦着头发出来时景解锁手机,开始给他的网友小葵发消息。   返景入深林:月考成绩出来了吗?考得怎么样?   事实上,余葵的努力注定是无谓的,因为时景一打眼就把人认出来了。   躺在休息区的沙发椅上,他甚至从书包翻出日记本,开始温习。   余葵这位乡下朋友,跟她日记里记录的一模一样。头发微黄卷鬃,鼻子稍圆,扎个马尾辫子,眼神倔强,精力充沛。   这大概就是天赋吧,没有学过一天画画的余葵,却能精准捕捉每个人的神态,活灵活现表现在纸页上。   如果她拿回日记本,又会把他画成什么样呢?   时景很好奇。 第29章 第二个愿望   蒸完桑拿又吃了自助餐,中间易冰妈妈还来巡视了一趟。   见到时景,在得知附中高二年级第一,竟然就是眼前的英俊少年后,根本顾不上评估易冰有没有早恋风险,直接大手一挥,给她们划了间vip休息室。   房间里四个沙发椅,吃不完的冰淇淋水果点心、还有电脑电视,让他们尽情地…写作业。   易冰自然不会乖乖听话,四饼也没有作业可写,最后的结果就是她俩开着电视机,在旁玩扫雷游戏。时景和余葵放下各自沙发椅上的小桌板,一起铺开了周末作业。   虽说同在高二,但1班和15班,作业内容少有重合,原因无他,水平差距太大了。   他们之间的椅子只隔了四五寸,余葵写着写着,忍不住偷看时景的进度。   是熟悉的字迹。   少年刚被水洗过的黑发垂落额前,大概因为不在学校的缘故,颈上戴了块细黑绳子穿起来的小牌子。松散的浴衣露出部分性感的肩胛和锁骨。   左手肘抵在小桌板上,头微偏,两根手指支撑额角,长睫低垂,右手专注输出答案。   他仿佛生来就是打击人的。   余葵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这么做题,她一道选择要在草稿纸上划半天,但时景几乎是保持均匀又快捷的速度往下推进,整个过程仿佛一台高端精准、运行无阻的机器。   好厉害啊。   怎么会有人,可以连写作业的样子,都精准戳中她的审美取向呢?   余葵心神恍惚,写几行又忍不住看他一眼,少年却直到电视机开始播放本地新闻才蓦地抬头。   那边四饼以为打扰到她们了,取了遥控器就要关电视。   被时景制止,“谢谢,不用关。”   栏目在播的是一起治理夜间飙车党的新闻。   “……针对近期主城区部分路段夜间出现的机动车飙车,我市公安交警决定以人民为中心,加强情指联动、警种协作,在接下来为期两月的专项整治中,对各类非法改装、噪声扰民、飙车等违法行为重拳出击整治……”①   “那个成叔叔的嘴巴真是开过光唉。”   余葵激动偏头,“你还记得吗?上周日,我和向阳蹭你们家车回去那晚,他才刚说执法部门该好好管管,这周就真管了。”   “我记得。”   时景瞧她挺开心的样子,唇角也跟着勾了一下。   其实,在那晚周秘书问他怎么泼了一裤子水,而他回答“成叔叔急刹”时,就曾料到后续连锁反应。周秘书事无遗漏,后续问起这事来,司机肯定不会遮瞒缘由。他爸刚正严直,赴任三把火还没烧完,正是什么毛病都看不惯的时候。   写完数学,余葵从包里抽英语作业。   包底的手机不知怎地亮着屏,划进Q.Q一看,返景入深林竟然在一个多小时前就给她发过消息!   余葵提心吊胆戳开,结果两眼汪汪看完。   太感动了吧,时景连来桑拿房享受,都不忘关心网友小葵的成绩!   虽然正主就坐在她旁边,可就冲对方这份关心,已读不回未免太不礼貌。   余葵魂不守舍把手机调到静音。磨磨蹭蹭又写了几行作文,查单词时往旁边偷瞥了一眼,才借着书包的遮挡,往框里打字。   “进步了一点点,虽然整体还是九百多名,不过生物考了我们班单科第一,我外公外婆超级开心握拳,看来景神你教我写完那本暑假作业,真的有用!”   嗡——   时景收到消息,兜里的手机震动。   余葵秒速扔开手机,心虚地擦掉错误拼写。   眸光偷瞥见他旁若无人掏出手机打字,输入很久,不知道回复些什么。   抓心挠肝想把手机掏出来看看,又怕动作过于明显,只能忍住好奇心,加快速度往下写作文。   一旁扫雷的易冰和四饼其实也不专心,暗地观察他俩。毕竟跟时景这样的男神共处一空间,有几个人能真的没心没肺投入玩游戏呢?   眼见时景中断做题看手机,心情也还不错的样子,易冰终于出声,盛情邀请:“你俩累不累,要不也来玩会儿吧?冰淇淋快化了。”   “马上来!我把作文写完。”   余葵应着,身侧那人忽然探过身来,修长的指尖在她拼写的单词上点了两下。   “错啦,不是symphony,是sympathy。”   这是两个易混词,余葵把“支持”写成了“交响乐”。   他的睫毛和呼吸都近在咫尺。   余葵几乎要窒息了,脑子里疯狂回想单词的拼写顺序,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分毫。   时景直接替她拼道:“s-y-m-p-a-t-h-y.”   余葵机械地划掉错词,接着便听他接着念出了自己写的整个句子:“Thank you for your sympathy.It's so awesome to have a friend like you.”   少年的英文吐音充满磁性,连着胸腔的共鸣,有一种优雅的力量感,口音像余葵前两天骑行时听的那段演讲发音,但念起她的小学生作文,懒洋洋拖长的尾音,又像极了一种无奈的纵容。   谢谢你的支持,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时景念完,余葵才意识到,他顺口替她改了两处细节,更换了一个不容易拿分的简单词汇,顺便将复数改作单数,“你们”就变作了单指“你”。   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这样的巧合叫余葵怎么平静得了?   即便这份快乐只有她一个人暗戳戳明了,整颗心都仍像泡在了蜂蜜罐子里,甜蜜得就要飞扬起来。   从易冰的角度看过去,余葵的脑袋只比时景的肩膀略高一些,他的左手拄着她背后的椅子,两人凑近说话时,就仿佛靠了在一起。   高大强健的校草,怀里依偎着细白荏弱的女孩。她被不着痕迹圈在他臂膀的范围内,身形更显得细羸幼美,不堪一折,画面形成一种强大的视觉冲击。   张力拉得太涨太满。   有那么一刻,易冰生出种错觉——   清冷自持的少年好像真的被拉下了神坛。   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补流鼻血,强迫自己眼睛移开,心里疯狂吐槽起学校贴吧那栋楼。   那些人根本都没看过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吧,否则怎么能轻易说出不般配的话呢?   他们是有差异,但这种奇妙的差异促成了更强烈的化学反应。在这种磁场下,即便他们不亲密、不靠近,周边还有无数电灯泡在场,只要眼神触碰的瞬间,他们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恋情是假的,但磕到的糖是真的。   作文写完,余葵总算吃上了快融化的柠檬冰淇淋。   她心不在焉靠在茶几上休息,正想着要怎么趁人不备去扒书包看手机,忽然听聊天的四饼和易冰,说起她初中时候的事。   四饼爆料:“现在可能看不太出来,余葵小学初中都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呢,在镇上出名到她不想去上课,我们那边人普遍黑一点,她就显得可白了,老师总怀疑她擦粉底……”   余葵大惊!   是她漫画里写过的内容,她恨不得飞扑上去捂死党的嘴。   幸好易冰闻言侧目打量,顺口提醒她:“小葵,柠檬味这么难吃?你东西都喂到鼻子上了。”   “有吗?”余葵赶紧用袖子胡乱摸两下,“擦干净没?”   她问的不是时景,少年却转过脸来,注视着她的面庞认真看了几秒,“干净了。”   余葵的耳朵再盯就几乎要烧红了。   易冰在一旁及时发问,“景神,我看你手机好像低电量提醒了,怎么还开着屏,要不我叫工作人员给你拿个充电器?”   “没事,我自己去拿。”   时景应了一句,然后就放下喝水的杯子往外走。   易冰又好奇:“是在等谁消息么?”   “嗯。”   时景低沉的声音笑起来,“等一个小笨蛋的消息。”   人一走,易冰肃穆摇头。   “余葵,你完了,他跟那个小笨蛋肯定有戏,亏我刚才还想你俩般配度还行,在这幻想偶像剧呢,搞半天人家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小笨蛋,没劲!”   余葵捏着手机,一口气憋到嗓子眼,偏又不能说实话。她总不能告诉易冰,自己就是那个努力半天考九百多名的小笨蛋吧?   此“小笨蛋”的含义就是字面意思,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爱称。   戳开聊天框,返景入深林十五分钟前给她分享了一张图片。   像是今晚拍的,从酒店餐厅13楼俯瞰霓虹灯闪烁的城市,高楼鳞次栉比,车流奔流不息。   余葵很少从这个角度观察城市,她只觉好美啊。   沉浸欣赏了一会儿,再往下翻,就是他字打了很久那段话。   “换错包那天,我第一次踏足这座城市。   市中心下着暴雨,道路积水堵车、人声杂乱无序,我以为自己被迫来到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地方,但事情似乎不是这样。昆明的秋天很美,仍然葱茏,静谧悠长,不冷不热,连窗户里灌进来的微风也叫人舒展惬意。   这一切都要感谢你,小葵。   我把今晚的城市分享给你,连同我的快乐一起。我想告诉你,哪怕只进步一丁点儿,你也在往好的方向走去。   也许你今天没空,那么晚安。   希望明天有足够多的幸运随你翻山越岭。”   手机熄屏。   余葵只感觉到一股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震颤,那是他最质朴平和的文字,所带来的情感共鸣,她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脏在胸腔狂乱不堪地四处冲撞,再然后,化成了一滩水。   只在一瞬间,暗恋抵达了顶点。   世上怎么会有人那么温柔,那么讨人喜欢呢?   如果这段对话在现实里发生,余葵多想用手指描摹他的轮廓、眉眼。   但她不能。 第30章 第二个愿望   临回家前,四饼去洗手间,余葵只能和时景单独走,先到电梯口等她。   出了休息室,走廊左边就是近千平米的公共休息大厅,右边是成排的VIP休息室。时间刚过九点,躺满客人的厅内稍稍安静了一些,走廊熄了几盏灯,路过的服务人员也放轻手脚。   余葵刚戴上耳机,身后就驶来一辆酒店清洁车。   保洁阿姨蹲下擦地脚线,推车大概没停稳,地面瓷砖刚用洗涤剂清洁过,湿滑未干,地轮便顺着水迹朝前滚。   时景不防偏头,余光忽然瞥见,有什么东西径直冲过来——   顷刻间来不及思考,他的胳膊已下意识拦腰将人捞到边上。   余葵完全没防备,眼前天旋地转。   她太轻了,还穿着酒店发的防滑拖鞋,一动脚丫子从鞋里滑脱,踉跄寻找新的重心,整个身形悬空一头栽进少年宽阔的胸膛里,硬邦邦的质感撞得她头晕眼花。   倏地,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重重划着背包擦过去了。   她惊魂未定朝前一看,才发觉是推车边缘挂的一排清洁刷,保洁阿姨吓得边追车,边给她俩道歉。   “撞到哪儿没?”   时景收回视线,将人放到地面。   “擦到了书包,我没事。”   她答完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踩的…是他的脚!   她掉下来的拖鞋刚才卡在推车底部被带走了。   时景竟将她放在了自己的鞋面上!   天哪。   这个姿势过于暧昧,余葵的头脑瞬间清空了,属于男性的呼吸和浓郁的荷尔蒙近在咫尺,拼命拨撩冲撞她的感官。   她从没异性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彻底慌了神,更可怕的是,当她想退开几步时才发现,自己的短发和耳机,都被绞在了他的外套拉链上。   一退头皮便钻心发麻地痛。   她抬手试图将头发扯下来,却因为眼睛看不到被绞的地方,只能胡乱用蛮力,使劲扯掉了许多头发,时景忙把她手拿开,清冽低沉的声音劝她。   “我来。”   女孩的馨香充斥呼吸,柔软到叫人不可避免地有几分意乱。他低头垂眸,手微颤了一下将混乱缠绕的发丝拨开,解出耳机线。   “好了吗?”   余葵感觉自己的声音几乎在发抖。   “快了。”   时景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概为了避免拉痛头发,也或许为了避免更多的肢体接触,少女踮着脚尖,摇摇欲坠地立在他脚面上。   轻飘飘地、心痒难抓地,轻扯着他衣袖维.稳身形,像一叶舟,脆而易折。   气息厮磨,太痒了。   脚背肌肤相接处,明明只有立锥般大小,微凉的温度却顺着血液冲涌,酥麻带电地直抵年轻男人的大脑深层绽开。   心头一下、一下地震颤。   灯光昏暗,走廊朦胧。   仿佛在刻意在纵容人心里的恶`兽出笼。   他替余葵把耳机戴回去时,指腹不自觉出神地在她耳垂停顿片刻。   温香软玉,直到皮肤弹性的触感传来,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放纵地摩挲了一下。   时景这辈子从没做过这样出格的事。   如梦初醒,闪电般缩回手,耳朵绯红,呼吸急促,方觉自己可怕。   余葵也瞬间一怔。   极力平复呼吸,理智仓惶反复地告诫自己:不准胡思乱想,男神完全是不经意的触碰,他仅仅在替自己解开耳机,正确的做法是该立刻回神、谨慎退后,清醒地跟人道谢。   可惜理智想得再好,她软成面条的腿到底没立稳,脚跟落地退后便身形一晃,又快速被时景单手扶住。   “我去给你拿鞋。”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拔腿走出半步,便被少女推门、一把拽进了右侧无人的VIP休息室里。   瞬息间,四周变得密闭安静。   “怎么…”   他话音没落,余葵的食指落在了他唇畔。   “嘘,别说话!”   黑暗中,余葵用气音悄无声息地答,声音带颤,“我看见我妈了。”   世界上还有那么倒霉的事吗?   就在时景说要去给她拿鞋的那一秒,谭雅匀和余母谭父同时出现在走廊拐角,聊着天往这个方向过来。周年庆六折,桑拿中心来的客人大多是情侣或一家几口,但她没料到她们竟然也会有时间过来。   整个公共休息大厅连通走廊,视野是一览无余的。三人从里面出来,身上穿着浴衣,显然已经泡完澡,不知道在厅里休息了多久,余葵甚至都不能确定,她和时景刚才在走廊的动作,有没有被人尽收眼底。   呼吸扑洒在食指上。   她看不清时景的脸,触电般收手。   VIP休息室和走廊中间的墙,只用了半磨砂玻璃隔开,幸而房间没亮灯,外面看不到里边,他们却能把外界看得清清楚楚。   那保洁阿姨捡起拖鞋,回头自言自语,“奇怪,鞋都还在,人呢?”   余母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抬手挽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谭雅匀的表情像是有些困惑,落后两步回头张望,又匆忙追上父母的步伐。   人再次消失在转角。   余葵这下也没胆子再逗留,趁她们没调头回来之前,一路小跑到前台交还手牌,换回自己的帆布鞋,把四饼送上公交,匆匆忙骑车回家。   连时景提出送她,也被拒绝。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脑海里闪过谭雅匀张望那瞬间的表情,回想越清晰,感觉越强烈。   九点半,她准时到家。   洗漱后,把补习班留的题目在桌面摊开,内心深处总算长舒一口气。   程建国拿着牙刷,满口泡泡在门口劝她,“小葵,累了一天,你要不然歇一晚,明天周末再写吧。”   余葵拒绝。   “今日事,今日毕,今天规划的任务没做完,今天就不算有进步。”   程建国看着她的样子,不知怎么,记起了自己年轻时候。   他颇有几分怀念地回想:“我当年读高中,也是你这个劲头,每周背着干粮走三十多公里去学校,边走边看书,有一次把鞋都走丢在路上了,到学校才知道,又折回去六七公里才找到。幸好一只破鞋没人捡,不然你爸就没鞋穿了。”   余葵捏笔看着他说完。   再回头,努力眨了一下眼睛,更觉心中充满了热血。   王老师一共留了二十道题目,余葵花一个小时写到第十三题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不多时,人声变得有些吵闹。   老小区的楼间距不算宽,两侧车位还停满了私家车,剩下的长巷就狭窄起来,大抵是出了碰擦事故。   余葵探身关窗户。   楼下白色现代车大灯照亮被磕掉砖的花台边角,她觉得那车仿佛有些眼熟,走出两步又觉不对劲折返。   果然,是谭雅匀她爸的车。   男人正扶着车头,皱眉跟保险公司打电话报损,下一秒,她听见玄关处的防盗门传来一阵重而凌乱的拍门声。   “程建国,你给我开门!”   余月如气势汹汹杀进客厅,把手机扔到男人怀里,眼神怒不可遏。   “你自己看看,你管的什么女儿!余葵,你给我滚出来!”   余葵才走到卧室门口,劈头盖脸一顿质问就落身上。   “我问你,你今天和男生在酒店桑拿中心干什么?你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   余葵定定看着她暴怒的脸,摇头。   “我没有谈恋爱。”   女人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谭雅匀,少女脸上一副无措为难、悲天悯人的模样,不着痕迹上挑的眉角却暴露了她的内心,这是她看好戏时候的典型表情,过去一年多时间,余月如每次发作她,谭雅匀就是这样站壁上观望的。   余月如看她还敢狡辩,又把手机从程建国那劈手夺回来,举到她眼前,“你自己看,这什么?我这次没冤枉你吧?”   屏幕上是张抓拍照片。   看动作,是一个多小时前,时景怕她被酒店清洁推车撞到,紧急把人揽到一边时,被偷拍到的,高糊的像素看不清人脸轮廓,一男一女的身形却没得辩驳。   “我确实去了桑拿酒店,那是我高一同学家里开的酒店,今天周年庆叫我过去玩,除了这个男生,还有其他两个女生,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空中响起。   余葵的脸被力道打朝一边。   程建国心下大震,忙上前抓紧女人手腕,急切阻止道,“你冷静点,事情都没问清楚,你干什么打孩子,这事她跟我报备过的,她确实是跟好朋友一起去的。”   余葵没说朋友里有男生,但怕她再打女儿,程建国下意识掩过不提。   “既然跟同学一起去的,照片里为什么只有他俩,其他人呢?照片把动作拍那么清楚,你们父女俩还想合起伙儿来糊弄我?程城建你给我闪开!”   余月如面皮涨紫,指着她怒骂。   “丢人现眼的东西,我原以为你只是不争气,没想到你能不自爱到这个地步,好啊,跟男生上酒店,早知你这么丢人现眼,我管你干嘛!我还不如就让你在县城里读书,一辈子没出息也好过干出这种丑事!”   余葵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处,顶着掌痕的半张脸终于偏回来。   含着泪痕的眼睛只剩失望的冷光。   “你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声音里带着克制到不可查的哭腔,神情却冷然倔强。   “既然不相信我,把我想得那么坏,又来问我干嘛呢?你以为我想到这里读书?你以为我想做你女儿?这些是我选择的吗?我能选择得了吗?”   打程建国回国,就没见余葵在他面前哭过。   被冤枉受了委屈一个人去成都找他的时候没哭;被同学霸凌挠得浑身是血痕印子没哭;知道他收假要回东南亚的时候没哭;可是现在她哭了,眼泪无声顺着她苍白的脸,滴在地板上。   男人终于生气了,指着门口道:“月如,这是我的家,有什么请你好好跟余葵说,如果不能就请你出去,我相信我的孩子不会撒谎。”   “要你来这唱红脸,你才养了她几天?”   余月冷嗤:“不心虚的话,她在酒店时候躲我干嘛,要不是回家路上,雅匀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要被她蒙在鼓里多久,死不承认是吧?行!雅匀,把你们学校贴吧那个贴子翻出来,给她爸看看,我一个人能冤枉她,学校成百上千号人,难不成眼睛都瞎了,个个都非要冤枉她谈恋爱不成?”   手机递到程建国手里,余月如继续数落。   “父母让你去学校读书,你去学校混吃等死睡觉谈恋爱,雅匀考六七百,你考三百多,这书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个分数毕业你打算干嘛?端盘子还是洗碗?”   “我再说一遍,孩子说没谈,就是没谈。你上次也冤枉孩子偷钱,结果呢?”   程建国没有再看,直接把手机递还给谭雅匀,“余葵跟我住一起,她周一到周五早上六点钟从家里出发去上学,下午五点到补习班,晚上十一点才回家,还要学到凌晨,哪来的时间谈恋爱?还有,她的分数不是三百多,开学一个多月进步了五十分,现在是四百九十分,如果你不了解孩子,就不要对她妄下断论、横加指责。”   余月如冷笑。   “附中的学生有谁不是这么过来的?雅匀就不学到凌晨吗?铁证如山你还这样包庇她,我跟你无话可说,孩子的抚养权你想都别想,我养她那么多年,有本事找律师打官司来跟我抢。你这么纵容溺爱她,余葵再跟着你就废了!余葵,给你三十分钟收拾东西,今晚就跟我走!”   “你对好孩子和坏孩子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程建国拦住往外走的女人,无奈而愤怒,闭眼再睁开,才极力平静下来开口:“余葵心地善良、对人真诚、画画有天赋,哪里就废了?仅仅因为没听你的话,没往你期待的方向发展,没走你划出来的道,成绩不如你的意是吗?”   “是!”   余月如一口应下。   “你自己就是从村子里考出来的,读书有多重要不用我告诉你了吧?别人为了学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还有空跟男生谈情说爱……”   “我看孩子继续跟着你,她的心理状态才是完了。”程建国的眸光彻底变冷了,“你从来没好好了解过她心里想什么,她需要什么,你只会一味苛责她。”   那天,他跟着余葵第一次跨进谭家,心情就跌到了谷底,他这辈子都过得很粗糙,唯独那时细心了一回。   玄关鞋柜底座塞满女孩子的名牌鞋,不过都比余葵的尺码大两号。客厅摆了架黑漆三角钢琴,墙上挂满各种奖状、家庭合影,富足关怀快乐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属于另一个女孩。而余葵的所有行李,集中摆在二楼边角那间小卧室。那个家庭富丽堂皇,他们没有在物质上苛刻余葵,但疏怠却无处不在。他们或许从未想过,在这个家庭里几乎被边缘化的孩子,也是另一位父亲的掌中明珠。   “孩子被我父母带大的时候,你死哪去了?现在来教训我?”   余月如闻言浑身乱战,就在她怒火彻底爆发之前,余葵突然插言——   “是不是只要我考到谭雅匀的分数,你就不再跟我爸抢抚养权?”   “就凭你?”   余月如似是被她的不自量力激到了,“别说七百分,你哪怕考到附中的年级前三百,能上个末流985,我都不会再管你,不会再骂你一句。”   “这是你说的,你记清楚了。”   余葵的声音有一种极端的冷静,   余月如不怒反笑,“我都不知道上辈子造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一个小冤家,行啊,你跟着你爸好好学,高三之前,只要你的分数能冲进理科班前三百,我就承认从前是我教的不好,是我教错了。在那之前,校内校外,但凡你再跟那男生有任何接触被我发现,被雅匀发现,我就直接去找他父母,让他们管教自己的儿子。”   “我言尽于此,你要还听不进去,到那时候,我只能给你转学。”   房门被冷冷甩上。   余葵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抬头,“爸爸,我的物理也得补课,又得麻烦你替我交钱了。”   她黑沉的眼睛里,只剩执拗的冷漠。 第31章 第二个愿望   时景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在学校偶遇余葵。   她并非没来上课,因为向阳偶尔会拿着零食下楼,有时空手回来,有时换了盒牛奶。   这证明余葵只是减少了出教室的频次,而他恰好错开了所有能见到她的机会。   少年坐在窗边。   执笔垂眸,定格般许久没动。   在周边人眼里,这简直是唯美的校园电影镜头——   窗棂切割天空与繁茂的绿枝,更衬得桌前沉思的男生芝兰玉树,清冷无双。   课间休息,班里最调皮的男生推攘打闹,路过他的磁场范围都忍不住安静三分。   “时景,这道题你能帮我看看么?”   平时和异性轻松打成一片的风纪委员,几次鼓足勇气才上前,一张口,原本的萝莉音拔高了一个调,僵直的嗓子发颤,她羞答答递上课本。   “问了一圈大家都不会,要是做出来了,我请你吃糖。”   女孩的眼神紧张中充满期待。   时景没抬头。   “圆锥曲线第二定义,课本上是没有,但老师提过。”   “啊?提过吗?”   女生慌了神,“可我……”   少年像是已经厌倦般扶住额角,声音疲散而冷淡,“糖你请班长吃吧,这种程度,他能给你写出几种解法。”   “没事,你拿过来我看看。”   宋定初在旁边打圆场。   直到把人送走,他才略古怪地打量时景一眼,这位大神平时拒绝人也冷淡,但不会让别人觉得特别难堪,不像刚才,林诗雨都快哭出来了。   铃声响,到课间操时间,宋定初终于得出结论。   “你这几天,好像有点烦躁。”   大概吧。   时景想扔了笔站起来,把手插校服裤袋里,颀长的背影冷淡而寂寥。   怎么能不烦呢?   那天从酒店回来之后,余葵的Q.Q就再没上线过,一旦网络上最后的联系方式被单方面中断,他好像就再没什么特别的借口再去找她说话了。   她生气了吗?   时景不能确定,也许因为那天在酒店,他越过那条线冒犯到她了,所以要和他保持距离?   也或者,她已经有喜欢的人,需要修剪人际关系上多余的枝叶?   他们现实里没有那么多交集,尽管如此,时景也很清楚,余葵并不缺朋友,该说,宽容善良的人到哪里都不缺朋友。   比如向阳,到15班门口一招手,光明正大就能把人喊出来;还有陈钦怡,一放学就揣着饭卡等在楼梯口;就连宋定初,每隔几天都能从家里带几本自己用过的笔记,替换她看完的部分。   他们能做的,时景却不行。   他仅仅只是走到15班门口,就会有人好奇地围上来,问他来找谁?要干嘛?离开后,势必又会一堆人背后议论揣测两人间的关系。   他只是想和她相处、和她说话,不想给她带来多余的烦扰。比如像她上次平白为宋定初所遭受的那些。   隔着屏幕,他们是可以亲密交谈内心的挚友,然而到了现实里,他就是余葵最普通的同级生,路上遇到她都不会特别打招呼那种。   这个认知令时景心烦意乱。   胸腔就像真空袋子被堵了气口,缓慢抽干,是种憋屈的、煎熬的、极不舒服的烦闷感。   课间操结束。   少年往操场最远的另一端眺望,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他没有找到那道身影。   也许余葵压根没下来做操。就像前两周,她连续缺席了体育课。   “找谁呢景神?”   有巴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来人勾上他肩膀,时景失望抽回视线。   几个男生往回班级的方向走。   有人边走边叹,“跟你做哥们儿走路上挺有负担的,回头率简直百分百啊。你说这些人怎么就那么肤浅,迎面走来非要看到脖子扭不动了才肯转回去。”   附和声立刻起来,“快别说了,上周在篮球场,我跟景神隔得天远,女生还在喊给传球给十号,给十号传球儿,这距离科比来传也得丢球啊。只要不给他传,就骂我会不会打球,可怜我附中小飞侠,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在球场上被人丢矿泉水瓶竟然是因为队友美色!”   “我也好想体验一下现象级校草的人生,女生根本不用追,找人家说两句话,就能自然而然往下发展……”   时景面无表情反驳。   “这是胡说八道。”   他根本不止一次主动找余葵说过话。   那哥们诧异:“不可能吧,哪句胡说,难道还有你一照面秒杀不了的女生?”   时景在心里冷嗤,余葵就是,她甚至不愿意在现实里和他相认。   对时景而言,他家境优越、成绩不错。长相太盛,多数时候只给他带来多余的烦恼。   言谈举止都被人群捕捉放大,他不能像普通同龄人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她们议论他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情绪,挖掘他每一句话未尽的深意。他少有隐私,和他有关的事情一发生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填在学校信息表里的座机时常接到匿名电话,烦扰到连好脾气的周秘书也时常哭笑不得。   许多对他人生品性思想一无所知的人,第一次站到他面前就是倾吐爱意。不理睬是目中无人,拒绝太硬说他脾气坏,拒绝委婉些便死缠烂打。   像余葵这样喜欢把自己藏在人群中的社恐女孩,对他大概真的是唯恐避之不及吧。只要不和他同行,不和他说话,她原本不需要被那些多余的视线评判和打量。   时景的胡思乱想有部分猜到了真相,余葵确实躲着他。   但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太喜欢。   和时景有关的一切,稍有风吹草动便传得学校人尽皆知,哪怕只是和他在路上偶遇,像所有普通同学那样,一道走了一段路。   她害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悸动,害怕抑制不住脸上害羞又雀跃的神情被人看出端倪,害怕又开始期待下一次见他。   她不敢冒险。   余月如对待别人和对待自己一样狠,说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再让谭雅匀告一次状,学校贴吧再多一栋楼,她妈真的会找到时景家长。   届时无论她跟对方说什么,这行为都足以令余葵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她从小就脸皮薄,勇气也有限,既不想破坏留在时景心里的印象,也不想转学,就这样远远、远远地注视着他,想念时,能在人群中见到他的身影,已经很好了。   “葵啊,你要不歇会儿,爸爸看你这样,有点愁得慌。”程建国把牛奶端到她书桌前。   “你放吧爸,我今晚肯定在十二点睡。”   台灯下,女孩下巴尖细,连婴儿肥都清减了几分,显得更苍白。   余葵前两周夜里发起烧,诱发轻度肺炎,白天去学校上课,晚自习边读书边打吊瓶,跟补习班老师隔着视频补课。   医院一起打针的大爷奶奶见了,就没有一个不夸的,纷纷要给这个附中的大学霸拍照,用她做学习榜样,教育家里的孙子孙女。   程建国掩上门,在黑暗中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孩子太听话乖巧,也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他努力到今天,就是想让高考不再成为孩子唯一的出路。程建国回来之前,一直隐约想着,既然孩子这么有绘画天赋,给她报几个班,在艺考前去参加美术集训。   但一切还没发生,余葵已经在她妈妈面前,自己断绝了这个选择。   不管孩子多聪明,考纯附的年级前三百,从普通二本水平一年之内冲到985,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这段时间,他甚至想,还是刚回来那会儿,余葵每天快快乐乐的状态更让人放心些,虽然只能考四百分出头,但起码她有正常孩子的休闲娱乐,不像现在,高压到连五分钟吃饭时间,都把公式贴在餐桌上默背。   程建国有天凌晨四点起床去卫生间,发现余葵做题累到抱着浴缸就睡着了。   房间里从前到处贴着她的漫画海报,现在全是密密麻麻的知识点整理,熟悉一张,就覆盖上新的一张。   日程表上每天待完成任务,多到程建国这个成年人看了都咂舌。   她没有在表格上给自己留出哪怕一分钟的放空,学习时长超过十五个小时,在过去两周,哪怕反复发烧,不停咳嗽,吃了助眠的感冒药,她还是那么坚持下来了。   余葵最新的一次月考成绩,在全班第三名。   年级排行第六百三十二,进步了二十分。   老师在讲台上宣布成绩的瞬间,整个班的学渣都炸开了锅。   这一次,余葵领的不再是进步奖,而是属于前三名的优秀笔记本,她的生物再一次保持了全班单科第一。   “太快了吧,跟坐火箭似的,她分班时候分数还比我低几十呢……”   “靠,到底怎么做到的?”   “补习班呗,你也不看她一上多少个,我要有她那么拼,我考得比她还牛。”   “就吹吧,你恋爱不谈了?游戏不打了?”   “对啊,所以我就是不想而已,出路那么多,没那个必要。”   ……   余葵在全班的注视中,平淡走下讲台。   迎面不防与姜莱的眼神对上,这一次,女生的眼神里不再是轻屑嘲弄,而是一种复杂的、类似质疑和焦灼,也或许还有微不可查的慌乱戒惧。   陶桃兴奋回头拍桌子。   “太棒了吧小葵!这个月你肯定能拿到学校的进步之星奖学金,我不管,请我吃饭!”   余葵笑了笑,“嗯,我把饭卡给你,你自己挑。”   “什么嘛?你又不跟我一块儿吃啊?”   余葵喝了瓶止咳合剂,把瓶子放抽屉里,“反正去太早了排队,也是浪费时间,午休前卡点去是一样的,中午摘抄一下错题集。”   “那时候还有什么好吃的嘛。”漂亮的女孩努嘴,快能挂油壶了。   谢梦行接水回来,递给余葵,后敞往椅子上一靠,“葵葵,我觉得你现在跟刚来我们班时候,一点都不同了,连画儿都不画了,什么改变了你?不才高二吗?都病成这样,也不休息,好像有什么人拿着鞭子在后面赶你一样。”   余葵不知道该怎么答,沉默垂眸看手里的碳素笔。   怎么说呢?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感觉人生没有退路。   这段时间,她半夜常常忍不住被焦虑和腿部的抽筋惊醒。   黑暗中,她盯着天花板,静静感受身体骨骼传来生长疼痛,想着明天要做哪些事情。   前面就是沟壑,越过去,她还能跟爸爸一起生活,继续偷偷喜欢时景,要是失败了,就只能再次回到那个令人压抑的环境中,跟栽赃她偷钱的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忍受妈妈的偏见和不公平对待。   成绩第一次真正能够左右她的情绪和命运。 第32章 第二个愿望   周五放学,余葵带着成绩单回家。   吃完晚饭,却被程建国无情告知,她的书包被没收了!   余葵先是一脸懵,而后丧心病狂地连洗衣机和电冰箱里都翻找了一遍,回头抓狂道:“爸?你把我书包藏哪里去了!快交出来,不要阻挠我上进!”   “你去找四饼玩吧,不管玩什么,出去玩一下午。”   程建国只觉得自己这个老父亲为孩子的身心健康操碎了心,从衬衫前兜里掏钱:“呐零花给你,出去别让四饼花钱,知道吗?”   揣着两百块巨款,余葵无助地被赶出家门,到门卫室荣大爷那撸了一会儿物理的猫毛,才闷闷不乐骑车去找四饼吐槽。   四饼还不到点下班。   理发店里不算很忙,见好朋友吧嗒说个不停,干脆给她衣领上垫块毛巾,把人按到沙发椅上洗头按摩。   “手法怎么样?水温合适吗?”   余葵起初还抗拒,温水一冲进发旋,她活像被梳毛的猫,不知不觉就躺平了,“你好厉害四饼,现在都干得有模有样了,真舒服!”   “这比你们读书简单,就是熟练活,对了,你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啊?”   “考了六百多名。”   余葵不是很满意,“英语好难啊,我花最多的时间,3500词都背完了,分就是上不去。”   “你基础跟大家不一样嘛。”   四饼冲水给她上护发素,“你信不信?积累到明年这个时候,你肯定能上一百二十分!”   “真的吗?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余葵期待:“饼,你奶奶过几天去庙里时候,你让她顺带抽根签帮我问问文殊菩萨,我什么时候能上一百二,我让我外婆给她烧几箱金元宝!”   四饼一口应了,又衷心羡慕道:“不过小葵,我是真的相信你能行。初三时候,我俩成绩排名差不多,你最后冲刺了两周,就过了市里的普高线,平均到每科也就十来分,但这个鸿沟,是我怎么努力都跨不过去的,你真的很聪明,像现在一样努力下去,我觉得你能考清华北大!”   余葵被夸得心花怒放,忙谦虚摆手,“清华北大夸张了一点,考个重庆大学就差不多了。”   四饼:“那你的帅哥呢?你们都不在一个地方上学,怎么谈恋爱?”   对哦!   余葵想起这个问题,当即掏出手机,搜索北京分数最低的985大学,网页即将弹出来之前,她忽地又觉得没有意义,按下熄屏键叹气。   “北京那么大,我就算考到那边去,也不在一个学校,一个学期都见不上几次面。到时候他肯定更受欢迎了,大学里的漂亮女生都排着队想做他女朋友,我算哪块小饼干呢,走一步算一步,还是先到年级前三百吧。”   四饼:“我很欣赏你这个务实的态度,但人有时候应该树立远大的理想,你比方说我,虽然我现在在给你洗头,虽然我在职中的计算机专业就读了一年,但我的理想就是以后开家网吧,坐在门口玩电脑收钱。”   “真是远大的理想呢!”   余葵佩服地感慨,畅想了一番,决定邀请未来的老板娘,提前到对面时空电竞网吧考察体验。   她爸说不玩到八点进不了家门,余葵这几天有点累,觉得躺在网吧的沙发椅上,应该比逛街舒服。   于是,城市另一端,时景久违地发现余葵游戏上线了。   少年的呼吸迟钝了几秒,接着立刻发送邀请,把小葵花生油拉进团队。   他怕慢一秒人又下线了。   几个男生正组排准备打云湖战场,突然发现队伍突然多了个苗疆萝莉,还是时景拉进来的,屏幕上安静了几秒,刷过一排我艹。   团队[拔你鸽毛]:妹子?   团队[剑气同笼]:想得美,也不看谁拉来的,我压五十,百分百景神新学校同班同学,兄弟你玩女号多没意思?切大号来打呗。   团队[我超开心哒]:下注,我跟六十块。   团队[陆游器]:在下兜里没钱,压点券行吗?   团队[返景入深林]:打钱。小葵,你等会跟我。   团队[陆游器]:???小葵?   团队[我超开心哒]:?艹真是妹子?什么时候的事?   团队[剑气同笼]:????半个学期不到你竟然在那边有了妹子?小葵妹妹,快上YY,方便指挥。   ……   团队[小葵花生油]:好。   时隔一个月,时景再次对她说话,哪怕隔着网线,见不了面,余葵的心潮还是忍不住泛起涟漪,唇角无法自控地上扬,复制队友的YY房间号登录。   几道年轻的男声出现在频道里,听他们聊天模式熟稔,都是北方口音,像时景转学之前的朋友。   [剑气同笼]:“小葵妹妹,开麦开麦!让我听听景神拉来的妹子是不是超可爱!”   [返景入深林]:“你们安静点,别胡乱认妹妹。”   时景的声调疏冷清透,吐字气流清晰。   一出现在耳机里,余葵顿时像吸了口仙气,耳朵都酥麻了。   几人真的安静了一会儿。   [拔你鸽毛]后知后觉愤愤道:“我们难道是带妹工具人吗,我们也是有尊严的好不好,小葵咱们等会结束加个微信私聊……”   [返景入深林]:“小葵不方便,直接进战场。”   ……   十五分钟一局,等结束游戏,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又是余葵像朵壁花儿,坐着看大家赢麻了的一下午。   时景一个人已经够厉害了,当所有人都下意识听他指挥调配时,齐心合力的团队又多了种坚不可摧的神奇魔力。   唯一困扰的大概就是,时景这群北京朋友对她太好奇了,先问他们认识多久,又问他们怎么认识的…余葵下意识不愿和别人分享两人之间的事情,这是她和时景的秘密,但不说话又不太礼貌,好在时景大概也是同感,每次都及时截住话头。   一群人退出YY前,她隐约听见谁的麦还没关,远远传来说话声。   “哎,天高地远的,景神这下有了妹子,大小姐知道怕是要发疯喽。”   “说不定立马闹着转学去昆明。”   “她家里也不可能让她转,她那成绩去一学期回来还怎么考试——”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等余葵戳进YY,频道和战场云湖,都只剩她和时景两个人。   冰天雪地的游戏画面里,白衣剑客和苗疆萝莉衣袂翩飞,BGM音乐一遍遍循环。   时景的呼吸声从耳麦里传来,近在咫尺般,拍打着她耳廓,余葵心跳有点不畅,下意识手动将耳麦移开些。   她直觉时景大概要跟她说点什么。   果然,很久之后,少年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低沉干净的,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怨怼。   “小葵,我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上线。” 第33章 第二个愿望   余葵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灵魂像是从躯壳里抽脱,晃荡在网吧嗡嗡的杂音里,屏幕照亮她呆怔的脸。   她听不清隔壁团战激烈的叫骂,听不见三号机位反复呼叫网管送泡面…但却能清晰感觉,心脏被人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像羽毛拂过般,这些日子的焦虑不安、疲累紧张,都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他每天都想她上线。   像时景这样高高在上的少年,也会对一个人说,想她上线。   “发什么呆,不吃吗?”   四饼从隔壁给她递来3+2饼干,余葵恍惚回神,抽了块咬在嘴里,努力重新组织语言,在键盘输入回复。   “对不起景神,我应该先跟你打声招呼的,这段时间学习有点儿忙,今天考完试才被爸爸赶出来玩,你这段日子都在忙什么呢?”   “每天上学,没什么好忙的。”   像对她的解释不满,少年语调带着一种称不上高兴的疲懒。   相处这么久,余葵立刻觉察出了他的情绪转变。   她可清楚极了这句“没什么可忙的”背后,究竟忙了多少事。上月底时景随省队去大连市参加第30届物理竞赛决赛。   月初喜讯传来,夺得金牌,荣获全国一等奖的条幅现在都还挂在附中大门口。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却禁不住班里的女生一直八卦。时景现在的情况,明年排名再往前点儿就能进国家集训队,届时清华北大保送随便挑,但凡他对清北没执念,现在就可以不用来上课,有一大堆Top学校抢着要。   直到现在,余葵还会偶尔怀疑——   像时景这样耀眼完美到只能在漫画里遇见的少年,真的是她的网友吗?   认识越久,她越能体会到真实的他冷漠外表下的七情六欲,他会给她分享自己的生活、也会因她的突然消失发小脾气,这份待遇,几乎要让她生出一种,自己是特殊的错觉。   想了想,余葵继续打字。   “你别生气哦,真的,我这段时间谁也没联系,每天都在学习。我妈和我爸打赌,假如高三之前我能进年级前三百,她就让我跟着我爸生活,不再争抚养权。你也知道,以我的基础,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怕分心,干脆就把网断了。”   时景:“所以我和别人一样,也是你学习的干扰项?”   “当然不一样!”   敲击键盘的回弹大得让余葵的指尖都快抽搐了——   “没有的事!我当然想找你说话,可是每次学习结束都三更半夜了,只能克制一下表达欲……”   时景松一口气。   只要不是因为他那天晚上的逾矩就好,没再等余葵往下说,他出声纠正。   “不用克制,下次你想找我说什么,那就说,不要克制,我不觉得打扰,什么时候都一样。”   时景对“小葵”纵容得出奇。   意识到这一点,余葵几乎咬紧了唇,极力忍耐才克制住这份天大的诱惑。   时景之所为对她这位网友特殊,大抵是被漫画“小葵”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吸引。也或者,是因为他们交换了太多彼此在现实里永远对人难言的秘密,比大多数现实朋友,更多了一份宿命般的牵绊。   假如她们在现实里相识,假如他知道自己的暗恋…一切或许都将荡然无存。   余葵从小就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有时就像一个心理锚点,它分明在人不可能够得着的地方,然而在想象得到它的过程里,人不断给自己编织美梦。待被现实打回原型,成倍的落差只会给心灵带来更巨大的遗憾与愁苦。   就像她小时候跟大人逛百货商店中心展览区,隔着玻璃橱窗注视射灯下的天价玩具。看起来似乎触手可及,却是普通女孩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非卖奢侈品。   她不想在一种不平等的位置里苦苦幻想、在患得患失中挣扎,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突破了当前的困境,也许还有机会离他更近些。   再远的…想也没用。   余葵几经犹豫,终于艰难地打出一行字——   “景神,我发誓今年必须好好努力学习,所以今天,是我考进前三百名前最后一次上线游戏。”   “我们…把书包换回来好吗?周日我把书包放附中校门口的报刊亭那儿,你直接去拿…”至于日记,你还想看的话,就留给你做礼物。   后半段还没打完,沉浸在悲痛中的余葵一抬头,突然发现时景从频道里消失了。   掉线了?   什么时候的事?   这些话他看到第几句?   啊啊啊,余葵崩溃地伸手揉脸,她好不容易才痛下决心斩断牵挂,结果他竟然没看见!   屏幕另一端,少年烦乱地揉乱黑发,靠墙倚坐地面,抓着机箱电源插头心有余悸。   就差一点。   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现实里善良无害,隔着网络心肠就硬起来了,她竟然打算就此斩断两人的联系。   日记本通过报刊亭还回去,现实里的她是不打算和他相认了?   但逃避终归不是时景的风格,他正打算隐身上线Q.Q,想想怎么叫她改变主意,刚拿起手机,信息栏便疯狂地涌进归属地北京的未接来电。   “时景!小葵哪儿人呐?长得漂亮不?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开免提免提…”   “哥几个都好奇着呢,赶紧从实招来!”   ……   七嘴八舌扰得时景更烦了。   说话少见地带上了情绪:“别添乱,没好上。”   “少来,你什么时候主动跟女孩玩过?哥们儿多少年了,还不了解你吗,你平时在游戏里根本不屑出今天这种风头……”   听着对方一条条细数他的反常,时景意外地沉默了很久。   从地毯上再坐回书桌前,他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饱涨地跳跃涌动,膨胀开,但一想到上线,余葵或许又要和他说那些把包换回来的话,情绪又在一瞬间兴致索然。   “我没必要骗你。”   时景冷静下来,沉声开口,“小葵她不想再跟我联系了。”   “卧槽!”   电话那头炸开了锅。   “这妹妹太TM牛了……”   “你可是时景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时景呢?”   “长成这样,只要人站在那儿,让女生扑过来就好,您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然让她宁愿放弃跟你这种天菜谈恋爱的机会,也要拒绝联系?!”   时景吐槽:“她不喜欢高调的。”   “……”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突然噗嗤一声接一声爆发笑意。   “对不起,我们没想笑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原罪吧,你想改也改不了。”   “太佩服这妹妹了,清醒、独立、不跟随潮流,非常有深度……景神你节哀哈,我现在就去加她联系方式。”   “他还没上线?”   四饼倚在桌子边缘嚼饼干,替她分析:“会不会是片区停电?你俩书包还换不换啊?”   “不知道。”   余葵趴在电脑前,抱着鼠标虚弱答道:“反正那些话我也没勇气给他发第二次,要是没看见,那就算了。”   四饼拍拍手,爱怜地摸她脑袋,“在这儿干等着还挺费钱的,要不咱们回去吧。” 第34章 第二个愿望   又等了最后三分钟,余葵终于在失望中下机。   椅子后滑就要起身——   她面前突然被放了瓶可乐。   一个戴银链的灰发男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桌边,笑容流里流气,“妹妹怎么称呼,交个朋友呗?”   “对不起,我爸妈不让我随便交朋友。”余葵初中时就见多了阵仗,乡镇街上不少辍学的街溜子都爱干这种事。   她垂下眼皮退后,打算绕开从旁走。   男生却不肯罢休,跟着往左两步堵她,“别害羞嘛,就加个Q.Q,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像洋娃娃。”   余葵往右。   他便也往右,身后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一窝蜂起哄,把她出去的路堵了个严实。   “干嘛呢!”   关键时刻,四饼挡在她面前大吼一声,拉着她强闯出人群,“你们闪开,哪有强迫人家当朋友的,没看人不愿意吗!”   一片混乱中,余葵的手腕被人拽住。   四饼很快发现回头,一掌重重将人劈开,“别没事找事!我朋友是纯附的学生,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你们谈恋爱的小女孩!”   说罢,她迅速将岔路口挡道的人踹朝一边,趁人还没反应过来,拽着余葵一口气从后门逃出网吧,连剩下的几块押金都不敢再去前台退。   余葵骑车载她回宿舍。   一边蹬脚踏板一边后怕:“饼,这群人要是发现你在对面发廊上班,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四饼:“就一群城中村的二流子,我天天在这儿瞧见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再说,我都不知道还能在发廊上几天班呢……”   “为什么?”余葵大惊。   “我那个室友天天带男朋友回宿舍,不正经。”四饼提起这个就一脸郁闷,再说多的又怕脏了余葵耳朵,只简单提了两句。   “他男朋友就是附近城中村的,这几晚上不回家,在我们宿舍的空床留宿。这人毛手毛脚的,他一在,我都不敢闭眼。”   理发店给学徒租的宿舍在普通居民小区,余葵之前去过一次,一个房间放两张高低床,根本没法男女混住。   余葵皱眉:“你跟她商量没?不能告诉老板吗?”   四饼:“商量过,她男朋友可凶,还跟我吵了一架。老板去广州学习,得去两三个月,现在店里是店长管事,跟她好得穿一条裤子,去告状就是自讨没趣。”   余葵忧心忡忡:“那怎么办?要不还是去我家住吧?”   “没事,不麻烦。”   车已经骑到小区门口,四饼从车后座跳下来,挥手道别:“放心吧,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也包吃包住,再捱几天,到月底领了工资我就走。”   余葵这才缓下心,“那你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周一升旗结束。   不少学生返回班级前,在宣传栏前驻足,橱窗里张贴了最新一次月考表彰光荣榜。   第一名众望所归,仍然是时景,足甩开第二名15分。   “四中真牛,第一梯队跟我们这边果然有次元壁,时景来这儿就是降维碾压。”   “校草真乃神人啊,缺课两周去拿金牌,成绩竟然一点没落下!”   有人咬牙切齿,“这家伙到底怎么做的时间管理?我超想抄他作息表。”   “别想了,这根本都不能算时间管理的差距,问题出在大脑结构上吧。”   …………   人群中只剩仰望的感慨和不平的愤恨,还有部分人跟余葵一样,目不转睛盯着校草的证件照,心里冒粉红泡泡。   少年刚剪了寸头,优越的头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荷尔蒙爆棚。   果然寸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啊!   余葵美滋滋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努力把视线移回自己的照片,作为本月高二年级的进步之星,她和时景在同一个宣传栏,虽然中间隔了串排版的麦穗,但四舍五入也算同框了!   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历史性时刻!   余葵打定了主意,放学后要趁大家去食堂打饭,偷偷多拍几张留念,未曾料,有人和她想一块儿去了。   下午,放学铃声响过十来分钟,等她鬼鬼祟祟绕路摸到宣传栏边就发现——   橱窗的玻璃锁不知怎地被撬坏,时景名字上方贴的寸头照片已经不翼而飞。重点是,别人的照片一点事儿都没有,就丢了这一张!指向性也太明显了吧!   哪个王八蛋干的!   小学课本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格言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余葵沙包大的拳头都攥紧了。   在食堂和陈钦怡吃完饭,去车棚的路上,背着短语还愤愤不平,可惜倒霉的事儿不算完,她沉浸得太深,经过篮球场,一颗高速运转的篮球从天外飞来。   “闪开——”   球鞋与地面摩擦出声响,球体弧线下坠,正正砸中余葵后脑勺。   场内紧跟着有男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儿吧?”   余葵张嘴没发出声音。   大脑因震荡罢工,她颅内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视线范围模模糊糊,觉得呼吸也凉凉的,下意识抬手摸了下鼻子,才发现指尖血红一片。   流鼻血了。   果然,一路过篮球场就没好事。   她有点站立不稳,踉跄着朝后退了两三步,眼看仰倒着就要坐地上——   千钧一发的瞬间,总算被后来人接住。   落入人怀里的第一秒,余葵只觉得,这个牌子洗发水的味道清新得……有点熟悉。   时景本来已经结束下半场,洗了头坐在场边喝水,余葵出现在球场附近的第一时间,他便眼尖地发现了。   这是他时隔一个月,第一次在校园里见着她。   像是长高了一点儿,宽大的冬季校服愈发显得女孩细瘦,白袜子包裹住伶仃的小腿和脚踝,她急匆匆的步伐像是赶着去和人决斗,看得出来最近学习真的很努力了。   球场到校门口这段林荫道长达四百米。   从时景的视角一览无余。   他黑沉的眼眸安静注视着,看她从1栋走到6栋,还没想好要以什么理由出现,场边那队人拼抢的篮球,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篮板上弹飞往行道那边去。   等他反应起身,急速奔跑到跟前,伸手便只接到余葵下坠的身形。   “时景?”   恍惚看清恩人那张昳丽俊美的脸,余葵心口猛地一跳,心率直线飙升,忙不迭把人推开,踉跄着坐倒在场外的地砖上,生怕再出什么传闻。   看在时景眼里,就是她晕成那样,还不忘再往旁挪了几厘米,与他拉开距离。   “谢谢你。”   她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就是不敢与之对视。   时景蹙眉,正要开口说话,那边的8班男生不知死活地喊他帮忙,“喂,那边兄弟,把球扔过来呗。”   他弯腰捡球,折身。   对方都已经摆出接球的姿势。   然而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时景掌心向下一翻,球体瞬间带着巨大的力道径直砸向橘绿色的PVC运动地板,而后重重回弹,轨迹冲向了与之南辕北辙的方向。   少年不紧不慢拍掉掌心的灰尘,动作带着说不出的挑衅,目光冰冷,轻启唇齿。   “你会打球吗?眼瘸了还是手瘸了?” 第35章 第二个愿望   “找事儿呢!没听见我道歉了吗?”   男生火气蹭就上来了,骂骂咧咧要过来动手。   但时景场上的队友也不是吃素的,没等人到跟前,几名校队人高马大的学长冲过来。   双方身高体型差异巨大,推搡对抗间,男生被劝架的朋友拽了回去。   有个戴眼镜的展臂拦开两方,喊道:“别冲动别冲动,不好意思啊哥们儿,怪我们班这同学球技烂还脾气暴,代他给各位学长道个歉,别跟他一般计较!”   校队一群男生七嘴八舌。   “跟我们道歉有什么用,砸的谁跟谁鞠躬去呀。”   “他那是道歉的态度吗,没看人家女生还晕在场边?”   “有没有点打球的素质!”   ……   操场上活动的学生还挺多。   大家的视线本集中在两伙学生引发的哄闹骚乱上,这话一出,目光都朝余葵移过来。   女孩此时黑色发梢纷乱贴脸,正坐在行道的台阶上,用向阳倒过来的矿泉水冲脸。她鼻翼下的血迹还没洗干净,一脸茫然、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大家眼中那个差点引发群架、令校草冲冠一怒的“红颜祸水”。   向阳本来也正在边上打球,冲过来的动作稍微比时景慢了一步,就落在了后面。   他边倒水,边给余葵拍后颈,手忙脚乱试图为她止住鼻血,嘴巴还不忘耍贫:“小葵,你这后脑勺接球的技能,那么多年威力仍在啊!”   “少说风凉话。”   余葵冷得直打哆嗦,有气无力挥开他的手,没抬头把矿泉水瓶胡乱怼他脸上,“别拍了,好想吐。”   向阳懵道:“那怎么办,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不行,我还要去上补习班。”   余葵拒绝,扶着树干起身要走。   那砸到人的男生刚好跑到跟前道歉,他话音没落,女孩刚立直的身子一歪,头重脚轻,在一片惊吓的喊声中,再次被惊险扶稳。   向阳被这阵仗吓一跳。   “还上什么课啊,上来我背你!”   这座城市的十一月不算冷,球场上方堆着山峦般的灰云。   时景站在远处,球衣轻薄,皮肤表层刚刚运动过散发的热量,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蒸腾,在湿冷的空气中消散。   他伫立没动,眼眸仿佛一汪不见底的寒潭,遥远地注视着。   女孩虚弱爬上男生的背脊,向阳低声抱怨着什么,两人背影消失在落满枯叶的林荫道尽头。   一行一举,是十几年相识时光造就的亲密无间与熟稔。   时景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年轻人。   他此时的神情分明像是无动于衷,或许唯有熟识的人或许能隐约窥见,在这看似平静的磁场之下,酝酿着比几分钟前更深更冷的情绪。   余葵到校医室吐过一回,就没那么晕了。   校医给她递了一支口服液,“这段时间要静养啊,别做过度运动,不要过度用脑,别太累,还不舒服的话,就多躺会儿。”   嘱咐完,人帘子一掀出去了,向阳进来。   “现在好点没?还晕不晕?”   他递上从班里饮水机接的热水。   余葵生无可恋拉被子没过头顶,脸颊发麻,不想说话。   她一想到自己在时景面前,被砸到流鼻血,就觉得十分丢脸,而且今天的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又传进谭雅匀耳朵里,她真的好惨呐。   “小葵你冷吗?”   向阳扒开被子一缝,弯腰凑上脸,探出一只手摸她额头,“幸好没烧。”   他像个老妈子一样喋喋道,“词典上命运多舛这个词简直就是你的真实写照,肺炎刚好又被篮球爆头…对了,你还剩哪些作业,趁我现在有空替你写了吧。”   “不用,我自己会写。”   余葵瓮声瓮气拒绝。   “医生说让你少用脑子,我还不是怕你留下什么后遗症,你还不领情。”向阳说着,打开书包拉链,找她各科作业。   笔记本一翻开,向阳怔了怔。   入目是工工整整的字迹,正确率很高,还常有老师批改时夸奖的评语,他颇有些诧异地翻过来看了封皮一眼,见确实写着余葵名字,才开口道:“小葵,我都没问过你,你现在在你们班第几名啊?”   “第三。”   “上一本线了吧?”   “差不多。”   余葵的反应称得上平淡。   向阳却更觉震撼,两个月以来,他虽然知道余葵每晚去上补习班,也确实见她努力,但从未指望过这么短的时间,能把一个基础薄弱的人分数提到多高。   毕竟在他过去的印象里,余葵某些科目常识甚至比不上一些城市小学生,几乎没有铺垫地,突然就跳跃到了现在的水平。   “一本线诶!”   要不是余葵头晕,向阳都想兴奋地摇她两下,“小葵,你高考打算报哪所学校?咱俩去一个城市呗,到时候我继续罩着你。”   余葵嫌弃:“算了吧,我辛辛苦苦读书,可不是为了跟你一所学校。”   “那是为什么?”   向阳问出好奇已久的问题,“从前不管我怎么催你学习,你就一心看漫画,要回镇上,怎么突然之间就下定决心了,就因为姜莱?”   虽说是青梅竹马,但他俩的脑回路,还真是迥然不同。   “才不是呢,我管她想什么。”   余葵无奈扑开脸上的被子:“你还不如说因为谭雅匀,要不是因为她告状,我怎么会跟我妈立下军令状。”   “告状?她告你什么状?”   向阳满头雾水。   “易冰家酒店周年庆,她拍到了我跟时景在桑拿中心的照片,还把学校贴吧那栋楼也拿给我妈看了,我妈以为我谈恋爱,来家里闹了一通,说要收回抚养权,还想给我办转学。我许诺明年考进年级前三百,她才暂时放过我,现在派谭雅匀在学校盯我的梢。”   “你跟时景还去过桑拿中心?”   向阳惊奇,“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你能不能找找重点。”   余葵无奈:“我到底有没有跟时景谈恋爱,你们一班人不是最清楚了,她这不是刻意构陷么?搞得我现在在学校跟做贼似的,遇到时景只能绕着走。”   向阳皱眉:“可能她也误会了吧。不然你跟着你爸生活,按理她该高兴才对,告状对她又没好处,她干嘛做这事。”   余葵也想问呢,世上怎么就有人,专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但她懒得再理人,一言不发翻过身。   医务室门外。   时景准备叩门的手悬在半空,停顿良久,又放下来。   他手上缠绕着MP4的白色耳机线,那是刚刚余葵摔倒时从校服里跌出来的。要不是来还耳机,他恐怕永远不会从她嘴里窥知事情的全貌。   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不理他了。 第36章 第二个愿望   等余葵发现自己丢了耳机线,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随手塞在了哪儿,直到把书包和抽屉彻底翻过几遍,才确定真丢了,不得已从小猪里掏钱换了副新的。   “小葵!快看贴吧!”   陶桃回头兴奋拍桌子,“首页有谭雅匀帖子。”   物理随堂练习刚发下来,余葵的大题错了两道,她用红笔订正在边上,头也没抬随口应,“这不是经常的事儿吗?”   “这次不一样!是爆贴,段明和的正牌女朋友亲自发的,截了她男朋友跟谭雅匀的聊天记录,说让谭雅匀以后晚上不要再给她男友发照片、打语音,让人请她喝奶茶,否则就继续传图曝光她。”   “哪个段明和?”   余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跟钦怡聊的时候你不也在嘛,就风传跟谭雅匀谈过恋爱,那个连锁百货商场家的公子哥啊!长得很一般,已经毕业了的那学长。楼底下学弟学妹们都表示很幻灭,本来把谭雅匀当榜样,结果她在有钱人面前那么主动,人家都有正牌女友了,还粘连不休。”   “女神在学校自此估计得人气大跌喽,”   陶桃吃完瓜感慨,“大家不就爱她的清高劲儿,结果都是假象。”   余葵认真抬头:“陶桃,你以后半夜少看点小说。”   “啊?”   话题跳跃得太快,陶桃茫然,“为什么?”   余葵:“千万保护好你的眼睛。”   真是好难得的一双慧眼!要不是她曾跟谭雅匀住一个屋檐下,处处被针对,连她都不一定发现谭雅匀的本性,而陶桃却总能一语道破。   不管怎样,是个大快人心的事,不过余葵忙着学习,直到晚上睡前,才想起看手机。   浏览器打开学校贴吧,谭雅匀的八卦贴还飘在首页,只是关于时景谈恋爱那栋楼,却无论如何搜不到了,就连周一在球场发生的事情,也意外地没人提。   一切像她祈祷的那样风平浪静。   时景自那天游戏掉线后,就再没给她发过消息。   余葵每次上线他都不在,指尖触摸灰暗的头像,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怅然,但很快,心神又被第二天繁重的学习任务覆盖。   两人的世界本来就是两条平行线,短暂地相交过后,又得渐行渐远。   每天早上课间操,偶尔看着时景被众星拱月从远处走过,已经是她在学校最开心的时刻。   周五放学,余葵照例从班主任的收纳框里取回手机。   由于被篮球砸了脑袋,她这周都乘公交车上下学。随着蓝白色人海走到校门口,她按下开机键,忽然发现提示栏里多了两通五分钟前的未接来电。   都是四饼打来的。   四饼明天就领工资了,今天没排班在休息,她没事一般不会轻易给她打电话。   余葵赶紧回拨,谁料接连几次都没打通,想起上周五告别前,四饼跟她说宿舍里住着的那对定时炸弹,心下有点着急。   发廊宿舍离纯附十几分钟车程。   余葵平时骑自行车还好,眼下校门口接学生的私家车挤得水泄不通,公交车被堵得过不来,她只得拉紧书包系带固定,穿过人群顺着马路朝前跑。   黑色小轿车在路口等红绿灯。   时景一抬头,就瞧见余葵急匆匆从眼前跑过,风扬起她短发尾梢。她跑得太急了,过斑马线时,还差点被一辆右转抢道的轿车擦到身形。   喇叭声响起,女孩紧急退后两步。   成司机这才注意到那身影眼熟。   “唉,她不是上次搭车那小姑娘嘛,过马路怎么慌里慌张的?”   时景搭在车门上的手紧了一瞬,指尖松开后,状似无意道:“跟上去吧,问问她去哪儿,着急的话捎她一程。”   “好嘞。”   车子打着右转向灯,缓缓在余葵前方停下来,中年男人降下车窗,笑容灿烂。   “小同学,去哪儿呢?载你一段儿。”   四饼的电话一直不通,此时已经离学校一整条街,余葵思前想后,还是颤着心拉开车门,“谢谢叔叔,把我捎到前面第三个路口就行。”   车子重新启动。   窗外风景飞快掠过,时景的侧脸映在窗边,人俊景美,就是气场稍微冷了一些。   余葵攥紧衣角,并拢腿极力掩饰紧张,鼓起勇气小声开口,“谢谢你啊,时景。”   “不用谢我,是成叔叔想帮忙。”   少年说话时没抬头,仍盯着手机。   有这回事儿?   司机茫然抬眼,但他明智地没有出声反驳。往后视镜里瞥一眼。   穿着校服的年轻男女,距离泾渭分明坐在两端,活像闹了别扭的小情侣。   干咳两声,男人打破氛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叔叔,我叫余葵。”   “哦!小余葵,下次过马路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我看你刚刚太危险了,忙着赶回家吗?”   不问还好,一提余葵的神色又焦急两分,握紧拨号状态的手机,身体下意识前倾答回道:“我有一个朋友电话打不通,我担心她出事儿了,赶过去确认一下。”   “出什么事?你一个小女孩过去能解决吗?”   余葵三言两句讲了个大概,这位热心肠的成叔叔当过兵,听完描述,直接开到小区外的车位上熄了火,“这样吧,叔叔帮你上去看一趟,没事儿我再下来。”   他刚想叮嘱时景在车上稍等一会儿,一回头,少年已经下车了。   领导的孩子主意大,他没把握把人劝回去,只得吩咐两个小的跟紧自己。   余葵来过一次,熟门熟路把人带进单元楼,这小区里大多是回迁房,楼梯间逼仄狭窄,门口还有人家堆放垃圾,人员混杂。   乘电梯上六楼,一出轿厢就听见了隔着门板,员工宿舍里传来的摔砸骂声、还有女孩的哭喊。   余葵赶紧上前敲门:“四饼!四饼是你吗?”   时景把她拉朝后,换了司机上前,男人膀大腰圆,肌肉精壮,不过踹了两下门,防盗门板看起来就陷下去了一些,第三脚还没出去,门吱呀开了。   眼前站着个黄毛小子,皮肤腻黄,散长了几颗痘,裤脚高一只低一只,张口便骂,“你谁啊?敢踹老子的门?”   “小家伙,嘴巴放干净点儿,你是谁老子?”   成叔叔拧了拧脖颈,活动五指关节,发出清脆整齐的鸣响,单手把人攘朝一边。   余葵赶紧从身后探出来叫人,“饼!你在里面吗?”   “小葵!”   四饼这才开锁,从卫生间奔出来,她的马尾被剪得只剩半截,脸上多了几个红掌印,才看见好友便哭了。   这本来会是她在这儿住的最后一天,谁料午休时,她的室友又把男朋友带回宿舍。   四饼睡在上铺,迷迷糊糊中被人摸了几把,惊醒过来跟黄毛吵架,黄毛不承认,两人推攘间撞到桌子,摔碎了他女朋友的化妆品。   那正好是余葵未接来电的时间点。   他女朋友从卫生间洗澡出来后,反咬四饼一口,要她赔钱,四饼哪来的钱赔给她,辩不过他们俩,就被黄毛按地上,女生操刀剪了头发,还扇了她几个大巴掌印。四饼趁人不备才逃进卫生间锁门,手机却落在外面,被女生砸了个粉碎。   社会太险恶了,四饼抱着她哭,余葵的眼泪也都快落下来了。   在成叔叔的铁拳威慑下,黄毛情侣缩成鹌鹑,大气不敢出躲在边上。   余葵则帮四饼收拾好行李,低声安排,“今晚你就先去我家住,明天发工资,过来领了咱们就辞职。”   “嗯。”   四饼原本就是同龄人里较为坚韧的那拨,从惊慌中缓过来后,擦干净眼泪,十几分钟收拾好东西,拖着行李跟几人跟着出门。   余葵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出来后几次向成叔叔道谢。   少年颀长的身形落在后方,手插裤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直到电梯下沉,望着镜面中倒映出女孩的模样,没有征兆地,他突然开口。   “余葵,你刚才叫你的朋友什么?哪个‘四’?哪个‘饼’?” 第37章 第二个愿望   余葵背后的汗唰一下就渗出来了,脸上的微笑扩大成僵硬的纹路,她无措在校服衣角蹭掉,大脑飞速运转,干涩的喉咙发声:“我……她……”   “叮——”   电梯到了。   四饼反应过来,抢答:“是柿子的柿子,饼子的饼。就是超市卖的那种柿饼,因为我家院子里有棵柿子树,大人就给我取了这名字。小葵上小学有段时间,天天蹲我家树底下,等着天上掉柿子哈哈哈哈。”   柿子树的事她倒没撒谎,就是名字来源有点偏差。   时景眉头微蹙起来。   余葵脚步仓促凌乱不堪,心慌到差点当场晕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怀疑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幸而十几秒钟后,清冷少年的声音如天籁般传来。   他认真纠正:“是shì子,不是sì子。”   四饼努力捋平舌头跟读:“…sì子。”   余葵松了一口气。   她是知道时景完美强迫症有多严重的,偷瞥见少年的眉心不着痕迹跳动两下,他再次出口纠正:“是柿子。这两个音声母不同,一个平舌,一个翘舌音,一个往前抵,一个往后收。”   “哦!是这样啊,我们那边普通话都不太标准,讲惯了哈,我重来!”   四饼活动了一下口腔,张大嘴巴摆出正确的口型,然后吐音——   “四子!”   这次连成叔叔脚下都一个趔趄。   这世上有的朽木实在难雕,时景终于放弃了和自己过不去,默默收声。   而余葵这边,好姐妹为她如此牺牲,内心只剩感激涕零,都恨不得趴在她膝盖上喊亲姐了。   几人在公交车站挥别。   车影远去,余葵的背脊立刻垮塌下来,擦掉手心的凉汗,捂着半晌没恢复的心跳,怔怔道,“就差一点儿,今天多亏你了,饼。”   “别这么说,我今天才是多亏你了呢。”   四饼松开行李,搂她肩膀:“你不知道我刚刚躲卫生间里有多绝望,要不是你带人及时赶来,我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公交车挤得像插筷子,两人一路颠簸到家,余葵却忘了带家门钥匙。   于是程建国下班时,就只见两个小萝卜头蹲坐在家门口的地垫上,一个念中文,一个听写单词。   孩子太乖了,做老父亲的心里柔成一滩水,饭没做好,他便给两人点了肯德基宅急送,又买了大瓶的橘子汽水,让孩子们自己聊天。   跟余葵一起更换床单被褥时候,四饼突然伸手比划一下,“小葵,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余葵:“有吗?我晚上睡觉倒确实经常抽筋,体重没变,我就以为没长。”   四饼:“你从前高度到我眼睛,现在都和我眉峰齐平了,三厘米应该有了吧。”   余葵眼睛瞬间亮起小星星。   “应该不会长那么快吧…不过你一说,我的校裤最近确实短了一截,看来喝牛奶磕钙片真的有用。”   夏秋一直穿短裤还没发觉,她一连换几条长裤,比了比裤脚,果然是短了。美滋滋翻箱倒柜找来皮尺,让四饼给她量一下,果然已经长到165.3cm,再努努力,说不定以后能长得跟谭雅匀一样高。   余葵乐得嘴角都按不下去了,在床上蹦跶两下才坐下道:“真是甜蜜的负担啊,又要花我爸爸的钱买新裤子。”   房间的日光灯很亮,照得余葵皮肤都在发光,她眉眼精致,黑发静垂,歪头修理牛仔裤上的纽扣,样子可爱极了。   四饼忍不住伸手摸摸她优越的鼻梁。   “小葵,你是怎么长得呀,咱们一起玩到大的,怎么不知不觉你就变好看那么多呢。”   余葵也伸手摸摸脸,奇怪道:“我从前不就长这样吗?”   “比在镇上时候皮肤白了,眉眼有种少女的感觉了,不过你干嘛老用刘海挡着眼睛,就像现在这样,用发卡别起来多好看,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人了。”   余葵:“最好看的不是时景?”   四饼不假思索道:“他不算,他属于另一个世界,跟我在电视里看那些大明星的感觉差不多,因为你的关系才见过两次,哪能算认识。我指的认识……就比方小时候,大家为了接近你,给我送辣条、卡牌…初中时候,为了看你,一伙一伙儿来我家早点摊吃早点。这种待遇是漂亮女孩独有的,小葵,跟你做朋友,我享了不少福呀。”   “有吗?”   余葵被她逗笑了,双手枕在脑后,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陷入回忆。   四饼提起的这些事,许多在她脑海中已搜寻不到了,事实上,余葵上初中后,还曾经还在日记本上许过愿望,希望自己长相和其他所有条件都配套。   假如长相、性格、成绩和家庭都一样平凡,上课大抵就不会在被老师盯着提问,成绩差也只会批评她“不够努力”,而不是“你是来谈恋爱的还是来学习的”,“别以为漂亮能当饭吃”……也不会有人在背后学她走路说话的姿势,连穿件颜色亮眼的衣服都罪大恶极。   四饼吃完炸鸡,擦擦手,也挨着她躺下来,“小葵,你家附近有理发店吧?”   “有啊,就在小区门口,等会儿让大爷给你修修发尾。”余葵想起来又愤愤骂道,“这两人心太坏了,怎么能剪女生的头发呢。”   四饼:“咱们一起去剪。”   意识到四饼的目的,余葵捂着刘海不干了,“我陪你下去,但我不剪。”   “我不理解,你不是喜欢大帅哥吗?”   四饼作为世上最了解她的朋友,说话一针见血:“因为成绩,你不敢跟他做朋友,因为你妈,路上遇到人还得离他远远的,现在连个保护头帘都没勇气剪掉……你拿什么吸引人家,这辈子还有希望跟他在一起吗?”   “可是……”   余葵还想说什么,被四饼打断。“小葵,你知道吗?老师说你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但事实上,我觉得你对什么都很紧张。”   “你一直在改变自己融入环境,融入群体,想找到安全感和归依感,但群体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大多数人都很笨。就像从前在镇上排挤你的人,他们无非是羡慕你、妒忌你,不合群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他们想让你被同化,成为像他们一样平庸的家伙。”   “幸好你来了城里上学,看到你在附中重新开始,认真学习,也不再封闭自己了,我真的很替你开心,这才是属于你的人生。既然一切都改变了,为什么不能打破你的固有心态,把恐惧和自卑也消灭掉呢?你学一下人家时景,在乎自己就好了,管别人说什么,如果把自己藏得太深,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   余葵陷入沉默。   晚饭后,她中途打开Q.Q列表,看着返景入深林晦暗的星空头像,翻了一会儿聊天记录,又重新熄屏,埋头写生物作业。   她考虑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四饼都快以为自己白费口舌时,完成所有周末作业的余葵终于从卧室出来,她坐在玄关换拖鞋,随口叫上四饼,“咱们去理发店吧。”   又一次洗完头,坐在升降椅上。   大爷替四饼剪完,过来给她罩上围布,神情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麻木,“怎么剪?还是刘海不动,长短修一下?”   余葵摇头,“像您上次说的,把刘海往上修半寸。”   大爷眼睛一亮。   “这回舍得了?”   余葵点头,“嗯。”   与其说舍得,不如说释怀。   在过去许多日子,刘海是余葵的安全感来源,是她隔绝外界伤害的屏障,是她与世界之间的一扇门、一堵墙。她害怕在人群中成为焦点,因为那些指指点点,总会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脸上有脏东西,抑或穿错了袜子、衣服的色彩是不是过于鲜艳……   碎发一点点落在脸颊、鼻翼。   微痒、刺刺的,就像她的茧一点点被剪刀剖开。   剪发的过程实在漫长了一点,大爷修得很仔细,余葵中途睡着了,醒来后只感觉脑门凉凉地,抬手想摸一摸,被大爷一掌拍掉。   老头退后两步,满意地端详自己的作品。   “这就对了嘛,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欢。”   老人身形退到一边,余葵大惊失色,“不是半寸吗?短了那么多,都到眉上了。”   “好的理发师哪能剪千篇一律的头型,这是根据你长相剪的,你的眉眼最精致,得露出来啊,不好看吗?”大爷皱眉,满脸写着看来你的审美水平不行。   余葵小声:“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儿……太个性了。”   就像赛博朋克电影里的女主那样,充满了简洁前卫的科幻感,精致又扎眼,加上她纤瘦的身材,和仿生人的感觉更接近了,是人群中能一眼发现的那种程度。   四饼赶紧掏钱买单,顺口安抚大爷。   “您别理她,这么好看一颗头,简直是艺术品,才收八块钱,您简直是艺术大师!以后我坐公交都得来您这剪。”   走出理发店,路上人来人往。   有认识的街坊还远远招呼一声:“哟,小葵,新发型真好看。”   她挽着四饼迈出步子,越走越快,身上的视线也渐渐失去重量。   勇敢也许是一yihua瞬间的事儿,击溃过去的自己,世界没有在一瞬间变得明亮,但…也远没有想象中可怕。   不论未来还会有多少个姜莱,既然她第一次没有畏惧,以后也不应该再畏惧,如果长相和其他条件有差距,那么,就让她的成绩、性格配得上长相好了。   就如同时景曾隔着网线,对她说过的那样:强者永远都是踩着非议艰难成长的。   她想离他更近一点。   四饼在余葵家只借住了两天,周日下午就再次张罗着搬去新店的员工宿舍。   她的新工作是在一家美容美甲店做学徒,工资比之前低一些,但老板娘肯手把手教她学东西。   余葵想让四饼在家里多住几天,劝不住,只能闷闷不乐跟在屁股后头帮她搬行李。   新宿舍跟之前的宿舍环境也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住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稍微干净一些。   瞧余葵穿着附中的校服,美甲店里的新同事都忍不住站边上问东问西,好奇两人怎么认识的。虽然位置没隔几条街,但纯附那些优等生的生活,离她们实在太远了。   进门不到十分钟,四饼开口赶人。   “你快去补习班吧,别等会儿迟到了。”   离上课还有三个多小时,余葵终于没忍住,“饼,你是不是在我家住得不自在?”   四饼看着好友眉眼间的委屈,从盆里挑了个苹果递给她,揽着肩把人送下楼。   “我跟你讲个好消息。”   余葵:“什么?”   四饼:“昨早上我去店里领工资,店长把我骂了一通,说我离职不打招呼,扣二十天的工资,只发了四百……”   余葵大惊:“这么大的事,你昨天怎么没跟我说?”   四饼道:“你听我说完转折嘛,今天中午老板忽然给我打电话,态度客气极了,说要把那二十天工资给我结双倍,让我大人有大量,他们小本经营,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就一天时间,态度全变了。刚刚我去店里拿剩下的工资,打听了一下,好像是市里工商部门整顿劳务市场,把我们这片划成了示范区,还开通了劳动仲裁热线,我入职的时候没跟店里签劳动合同,可能他们怕我举报吧,是不是超级幸运!”   余葵也很替她开心。   就是脑子里隐约有根弦,不知怎地跟另一件事搭到了一块儿,那天晚上搭时景家的车路遇飙车党,电视上好像也很快就出了严打整治的新闻。   是巧合吗?   余葵背着书包走出两步,才意识话题被转移了,猛地折身跑回楼梯口。   “饼!”   女孩站在楼梯上回头。   余葵揪着衣角,神色不是很开心,“是我的错觉吗……我感觉你在疏远我。”   四饼的笑容变凝重了一些,思索了几秒,她放缓声。   “小葵,不是我不愿意住你家,你家很好,你爸爸也很和善。只是这两天晚上咱们挤一张床,我知道你没睡好,晚上睡不好觉,白天怎么学习呢?我愿意当你一辈子的好朋友,但咱们的征程已经不一样了,你有你为之努力的人和事情,既然开始了,就一定要心无旁骛地努力,加油啊。”   当晚,补习班放学,余葵收拾东西,张老师叫住她排课表。   她趴在桌沿,看张老师往笔记本表格里打字:“老师,这周还是十二个课时吗?”   老师想了想,开口道:“余葵,你现在的数学已经稳固在125分以上了,如果想再往上冲一冲的话,我给你推荐一位新老师,从前在你们纯附任教,过去这几年来,她手底下每年都有高考满分学生,课时费是比我贵了一些,但我觉得你是个有天赋也肯努力的学生,这钱花得有价值。”   这一天,像是每个人都在跟她告别。   余葵走出补习班大门,还来不及惆怅,感觉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时隔近两周,返景入深林竟然上线了,还给她发来消息!   幽暗的车棚里,针落可闻,荧荧的手机桌面照亮她的脸。   余葵口焦舌燥,心跳如擂鼓。   时景会找她说什panpan么呢?   解释那天掉线的事,顺便交换书包吗?   她跺脚惊醒声控灯,几乎花了近一分钟做心理准备,才鼓足勇气,颤着手打开聊天框。   这是一段足足长达60秒钟的语音,戳下去,少年的声音便从听筒里传来。   “小葵,我考虑了一段时间,该把日记本还给你,还是据为己有,直到给你发这条语音前,仍然没有得出结论,不过这段没有意义的纠结,起码令我确定了一件事情。   日记只是媒介,我用它读完了你的过去,搭建出你的轮廓,想象你的一言一行,仿佛我们已经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但显然,一直以来只有我单方面这样认为,你仍对我们的关系充满害怕与疑虑。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你跨出下一步。   过了今晚十二点,嫦娥三号探测器就会搭乘火箭飞往地月转移轨道。   一切顺利的话,它会在十二月中旬于月表虹湾区着陆,工作一段时间,然后随着月球自转进入暗面,陷入月夜休眠模式。不知道第几个恒星月、它第几次被唤醒时,你才能考进年级前三百,但希望那天早一点到来。   在那之前,你好好努力,我会安静等待。”   少年的声音像阵风吹过耳畔,低沉、温柔,仿佛带着重力和磁性将人向下拖拽。   声控灯暗下来。   余葵快要哭了,千头万绪在心头酸涩饱涨地涌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指尖忍不住下戳,将语音又播放了一遍,少年的声音便又开始循环。   “余葵?你还没走呢?”   身后传来唤声。   说话的人是余葵这段时间补习时认识的附中校友,女生越走越近,余葵匆匆把手机塞进口袋,蹲下来给自行车开锁。   女生推出自己的单车和她并行,“你刚在听什么,什么月球的…有声小说吗?那个少年音,跟我们班时景说话好像哦,都好好听,声优叫什么名字?我也想回去下载来助眠。”   余葵沮丧地随口应付过去。   “就是随便点了一下,我也没注意。”   附中宿舍。   时景将手机开扩音倒扣在阳台,倚靠在寒风中,静静听着姑妈数落。   “……你不是想早点儿回北京吗,都已经坚持到现在了,进国家集训队就差一步,明年顺利的话,十一月以后你就能拿到保送资格,为什么要放弃物竞?在我看来,你不是受到挫折就放弃的孩子啊,更何况国家一等奖,只不过没进前五十,这算什么挫折?”   女人又急又气,“我真不知道你和你爸怎么想的,一个两个都不拿自己的前途当回事。”   冬季的校园已经开始萧索,但也远比北方的冬天温暖葱郁,从这个角度,能远远瞧见4栋的高二理(15)班亮着灯,晚归的学生还未离开,余葵每天就在那间教室里读书、上课。   少年声音平静。   “姑姑,你知道的,不需要保送,我也可以靠高考回到北京。”   “我知道你聪明,知道你成绩好,你妈都没干涉你,我不该多说的…可是小景,谁知道未来会出什么人力不可控的意外,上道双保险不好吗?姑姑就想知道,你不是也很喜欢物理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做出这种决定?”   大概因为,这座城市开始有他为之眷恋的灵魂。   一个傻乎乎的小笨蛋。   周五那天,在他原本可以拆穿两人。   但电梯镜面中,女孩脸上的紧张、仓惶被他尽收眼底,时景忽然觉得不忍心,只好假装相信了。   这份纵容和耐性,令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十六岁的时景,在他还未明白喜欢为何物的时候,心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的情绪跳动,见不得她难过,见不得她委屈。 第38章 第三个愿望   “好,C位的男生别太严肃了,长这么帅,笑一笑嘛,来一二三准备——”   “茄子!”   照片在2014年9月的附中校园定格,阳光灿烂,天空淡碧,教学楼的轮廓像是镀了一层金边,光线均匀柔和地洒在年轻学子们身上。   余葵站在时景身边,大气都不敢喘,热得满脑门汗,在快门声响起的前一秒紧张地眨了下眼睛,又匆忙睁开。   完了!   拍出来的照片,眼睛不会是半闭状态吧?   她心里正嘀咕,摄影师很快查看完屏幕,满意和负责的老师商量,“这几张都拍得非常好,我看素材够了,让学生们都回教室吧。”   纯附今年升级招生宣传手册,为拍摄素材,学校请了专业摄影师,又选了一批长相不错,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入镜参与拍摄。   余葵上学期期末刚跻身年级理科第275名,本来是不够格的,但原定c位女生去参加竞赛了,于是今早开学,手册的主编老师临时把她从后排拎到前面来,站在时景右手边。   光线、站位、动作都是摄影师精心设计,一一指导的,拍到最后,余葵都能感受到女生们羡慕的眼神都快把她的后背洞穿了。   被选中C位拍摄不稀奇,稀奇的是能和时景并肩合影,属于附中独一份。   半小时前喝水上厕所休息时,余葵还不小心听见别人议论,说她撞大运,紫微星。事实上,余葵能冲进年级前三百,这个假期没少听同学们议论,听多了以后,她干脆把这当成别人对自己努力的认可。   老师挥手将队伍解散,让大家各回各班,只留下时景说话。   人群一散,余葵走在前面,听到身后学弟学妹们的议论传来。   “全校老师真的都好喜欢找时景说话啊,不管教没教到他,逮着了机会都要跟他说两句,校草忒惨……”   “哈哈哈,你猜他们班上课,时景会不会天天被点名回答问题?”   “极有可能,毕竟我要是老师,我站讲台上往底下一看,也只看得到他坐那儿。”   ……   她揉了揉腮帮肉。   拍摄持续两个多小时,大家也都笑两个多小时,脸都快笑僵了,不过能跟时景合影留念,就算假笑出肌肉痉挛这样的工伤,余葵也愿意。   开学第一天,偌大的纯附校园到处乱哄哄的。   校门口是堵了半条街的私家车,宿舍区是忙里忙外给孩子搬被褥的家长,一帮新进高一生领了校服回教室分发,人群从她眼前鱼贯而过,她只得暂停脚步等待。   这一届新进高一校服换成了朱红色,款式跟漫画里那些国际高中的样式非常接近了。   余葵这正眼馋,面前突然有个女生脚底打滑。   她忙出手扶一把,对方是站稳了,就是胳膊上拎的大袋盒装新校服洒了一地。   余葵四肢不勤,也经常出这种脚底打滑的状况,干脆蹲下帮人一块儿捡。   “谢谢学姐!”   女生捡校服期间,不住地抬头偷看了她好几次。   余葵奇怪摸了摸脸,“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没有!”   女生忙摆手,面色微红,结结巴巴半刻,紧张道:“其实我认识你,而且关注你好久了学姐,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   见余葵面带疑色,她忙解释,“哦,我是从附中初中部上来的,初三时候,我们班女生都特别喜欢你,路上遇到了,都管你叫十五班小泽。”   “小泽?”   她不是叫小葵吗……名字传错了吧。   “就是日版《恶作剧之吻》里那个最漂亮的A班学姐,艺名叫小泽珍珠,当然,我们没有把你当反派的意思哦,就是觉得你如果留长发,是跟她同等级可以持靓行凶的美貌。”   东西捡完,女生小心翼翼开口:“小泽学姐,我能加你的微信号吗?平时在学校遇见你,你都戴着耳机,我们都不敢上前搭话,今天真的好幸运,竟然能跟你说上话,我保证会安安静静躺在列表里,没事儿绝对不烦你!”   女生竖起两根手指发誓。   “啊?哦,好。”余葵在愣神中给她报了一串数字。   女生兴奋得握拳。   “Yes!我们班同学知道我加了你好友,肯定都羡慕死了。”   余葵还是第一次有被女生要联系方式的经历,转过身都还没反应过来。   过去这一年,她在班里课间操和体育课的队列位置,从中段越来越后靠,这得益于她睡前坚持不懈地磕钙片,还有每天两百下摸高跳。   长得太快,腿上细看都能找到零星淡白色的纵向生长纹,而她也正式跨入了168cm俱乐部,在全班女生中身高排第五,成为了别人口中说得出姓名的学姐。   总之,和从前淹没在人海中的海拔相比,确实是大变样了。暑假期间,程建国带她回了一次老家,村里的叔叔伯伯们都快不敢认了,七大姑八大姨一窝挤在外公家门口来看她。   走到楼梯转角,她还听见学妹远远在后头喊——   “学姐,我在教务楼大厅的心愿墙上看到你的愿望是想进一班,明天摸底考一定要加油呀!”   余葵脚下一个踉跄,惊险抓紧楼梯。   看得出这位学妹没撒谎,确实是关注她很久了,她在那边心愿墙上贴的便利贴根本没署名,这都被她发现了。   之所以不敢署名,是因为,这的确是个难以启口的愿望。   余葵上一次考试成绩是620分,从年级垫底冲进前三百,至多被老师们当成差生一朝醒悟,逆风翻盘鼓励学生们上进的范本,但想从附中年级三百名左右,冲到年级前六十,基本等同于奇迹出现。   这个阶段,不再单纯考察学生的努力程度,同时也是家庭环境和学生天赋的比拼。   要知道,每年高考全省文理科前五十名,纯城附中垄断式地占据半壁江山。   家长们中间常流传一种说法,只要高三能选入实验班,清北复交港大总能上一个,但凡掉出全国Top10,都属于闭着眼睛考试级别的失常发挥。   余葵这个假期,除了回老家那趟,一天没休息,全耗在一对一补习上,有段时间,几乎都在给她补习数学的洪老师家吃住了,程建国过意不去,恨不得再给人家洪老师交笔住宿费和伙食费。   成效是有一些的。   开学前一周,余葵做了几套洪老师出的卷子,分数稳定刷到了140左右,但要说进一班,余葵心里还是没底,这意味着,她起码需要比高二最后一次期末考,多考60分以上才行。   回到教室。   周龄笑眯眯招手把她唤过去,“余葵,学校这周有优秀黑板报大赛,这次你来负责怎么样?”   “啊?”   余葵下意识想拒绝,她还打算好好准备摸底考呢,但班主任的慈爱溢于言表,余葵攥着校服袖角又有点说不出口。   周龄拍板:“那就这样定了,需要哪些人帮忙你自己挑,老师相信你能帮咱们15班拿到流动红旗!”   教书五六年,余葵属于她职业生涯遇到过最令人惊喜的学生。   高二分班,第一次在教室后排,看到淋得跟落汤鸡一样瑟瑟发抖的瘦小女孩时,她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短短一年,这孩子会以黑马的姿态,势不可挡超越因少计一科才分配到15班的优等生姜莱,成为15班总分第一。   板报周三就得出完,周四就是评选时间。   班主任走后,余葵叫了班上两个写字儿漂亮的女生,“安冉,晏春,你们可以跟我一块儿出板报吗?”   高二她被姜莱在厕所围堵那次,是安冉把她骗过去的,学校公布三人的处分后,安冉私底下曾跟她道过歉,说自己是因为被卢雨霏威胁,才迫不得已给她们帮忙。   余葵不是个记仇的人,接受了道歉后,也便没再把这事放心上。   这会儿,听到余葵问她意见,安冉立刻积极应下。   一听昔日的小跟班倒戈,卢雨霏立刻阴阳怪气起来,“有的人,就是谁成绩好跟谁玩儿呗,长得好一双势利眼,从前巴巴跟姜莱后边,现在巴巴跟别人后边,贱不贱呐。”   就差指名道姓了。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安冉的脸涨得通红,望向余葵的眼神也变得闪躲,迟疑道:“要不,你换……”   “就出个板报而已,你管她怎么说呢。”   余葵打断她,“我要是如她的愿,现在还在倒数徘徊。”   见安冉还在犹豫,余葵望向卢雨霏,“这是我们15班的黑板报,你不让别人出,不然你来?”   卢雨霏翻个白眼。   “老师指定的是你,我凭什么要给你帮忙,凭你走运考了次班级第一么?别忘了,去年这个时候,你的分数还不如我呢,才好了几天呐,就尾巴翘上天,找不着东南西北,都来指派人了,你算老几?”   谢梦行本来在值日,闻言立刻不干了,摔了手里的黑板擦,回头。   “你说什么?别以为是女生就有挑事儿豁免权,再说一遍试试?”   气氛僵持在半空,大战一触即发。   余葵怕闹出事情大家挨处分,忙拉住他。   声音平静对卢雨霏开口:“你要是不服气,你也可以走大运考次班级第一,只要你能考到,你也可以指挥我出黑板报。”   女生一口气憋在胸口,立刻没声了,眼神恨恨,转移火力目标,“谢梦行,你这个备胎当得也太死心塌地了,人家钓鱼呢,她喜欢你吗,你就舔成这样。”   “无所谓啊。”   谢梦行耸肩,偏要气她,“钓鱼怎么了,要是每一天都钓着我,那跟爱我又有什么区别?”   说罢,他还故意回头问问余葵,“葵葵,你长大以后跟人接吻,能用我送的口红吗?这样让我也有点参与感。”   全班哄堂大笑。   窘得饶是余葵知道他在耍贫嘴,都忍不住弯腰刚捡起黑板擦,朝他扔过去,“擦你的黑板吧。” 第39章 第三个愿望   余葵画画动作很快。   课间在草稿本上打了底稿,最后一堂班会课开工,从颜料调色到勾线上色,只花了不到四十分钟就搞定了。   功成身退,剩余的板块只需要两位女生往里填充文字。   在洗手间把胳膊上的颜料都冲干净,离放学还有四五分钟。   这个时间,再专门回教室好像又没必要,她干脆活动几下僵硬的肩颈,在长廊放慢步子,感受凉风从发梢和脸颊掠过,等待放学铃声响起。   就站了那么一会儿,楼上有一串略微仓促的脚步传来。   紧接着,余葵听见楼梯间响起陌生女孩稍显紧绷的喊声。   “……时景!”   “你稍等,我、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乍听见这名字,余葵顿住了。   她下意识往后退后两步,躲进楼梯间的视线盲区。   倚在立柱上,余葵的心脏忐忑地怦怦狂跳起来,她很清楚,礼貌的做法自己应该现在立刻走开,但脚下像灌了铅,重得根本挪不动步子。   她太好奇了。   女生的声音落下几秒,男生的回答才姗姗传来。   “我要去球场,你想问什么?”   他的声音很淡,万事不经心般随意散漫。   女生顿了顿,像是在蓄积勇气,余葵细听,才闻见她小声开口问。   “我可以喜欢你吗?”   “我对你没有兴趣。”   少年的回答一针见血且利落干脆。   他说罢继续沿台阶下行。   女生瞬间带上了哭腔,泪流满面,却还是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知道!”   “时景,我知道你可能从来没有注意过隔壁班有我这么一个人,但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你一年多了,我从来没奢望过能当你女朋友,只是想把这份心意告诉你。明天就摸底考了,我准备了很久,就是为了考进一班,你能为我加油吗?”   那样真挚纯粹的告白,连余葵听了都忍不住动容,然而少年的脚步未曾停留,声音依旧平静毫无波澜。   “与我无关。”   女生站在原地啜泣。   哭声隔着一层楼板隐隐约约传来。   余葵也顺着立柱滑蹲在地面,掌心冰冷,内心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怅然。   她跟这女生,何尝不是一类人呢?   区别大概只在于,女生本就在离他很近的4楼,而自己在吊车尾的15班,女生有勇气向他讨要一句加油,而自己甚至连将喜欢宣之于口的勇气都没有。   也幸而,她早就习惯了生命里的求而不得,几次呼吸过后,调整好心情起身,余葵从墙后走出来。   一步、两步。   她沮丧盯着地面朝前走,视线猝不及防多了双白球鞋。   身形猛然顿住。   余葵大脑怔怔空白一片,不敢抬头。   呼吸停滞几秒,视线缓缓顺着颀长的校服裤管上移——   少年抄手插兜,平静漆黑的眼睛与她对上。   这瞬间,余葵只恨不能化身大魔法师,挥舞魔杖凭空消失在空气里!   偷听喜欢的人墙根角被逮了个正着,谁能告诉她,一个早该去球场的人,为什么竟然还留在原地啊!   操场那边的彤云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一轮金色圆日往地平线移动,风吹得余葵短发哗啦作响,她下意识退两步,想转身走开,少年却抓住她的校服针织马甲。   口型动了动,他声线低沉,音量放得极轻。   “跑什么?”   楼上的女生还在哭,余葵反应过来,时景并不想让对方知道他还留在这儿。   她立刻摆手,跟着压低声,眼神真挚愧疚否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听见。”   时景挑眉,显然不信。   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女生的哭声停了。   四周安静下来,她擤了下鼻涕,开始下台阶。   楼板上传来拖沓闷重的脚步,昭示着主人此刻的心情沮丧而沉重。   撞见人家那么难堪的场面,余葵下意识想再闪身躲起来。偏偏这次动作晚了一步,她刚藏身的那根柱子已经被时景霸占了,立柱的宽度仅够挡住一个人的身形。   “你!”   余葵气得六神无主。   正打算要不直接出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女生擦肩而过,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掐住,一把带了回去。   她重重撞进时景硬挺的怀里,鼻梁差点断在他胸肋上。   强行将痛呼咽进肚子,余葵仰头,泪光盈在睫毛上,睁大眼睛控诉。   少年举手,食指抵在唇瓣嘘了一声,而后,垂下天鹅般冷白的脖颈,俊朗的眉目微敛,随手替她揉了揉鼻子。   那动作自然极了,像是在哄自家的小狗。   然而余葵内心只剩一个念头——   那是他刚刚还抵在唇瓣上的手指!   男生干净的荷尔蒙气息直冲脑门,带着电流,余葵不知所措,整个心尖都在发麻震颤,手脚瘫软。   这…四舍五入算接吻吗?   一下一下,他骨节清晰的手指冰凉,指腹触感不算柔软,带着一点儿常打球磨起的薄茧,打圈揉她的鼻尖时,像羽毛划过般带着舒服的痒意。   手下的力道不轻不重,她却仿佛被什么压到一般,整个身形往后掉。   告白的女生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怕余葵露出身形,时景收紧臂弯,揽着腰肢将人带回几寸,肌肤相贴的瞬间,他整个人的阴影将女孩笼罩,影子在夕阳下揉合成一团。   世上就是有人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像行星的重力一样无法更改。   远离时景那么久,余葵原以为自己能修炼出一点儿自控力,但只是这么鼻息相扑的一瞬间,她便被本能重新俘获,五感里只剩他的存在。   过去大半年,两人在学校说话的次数,扳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同学关系,连中午拍合照那会儿,两人也鲜有互动。   但这一刻,时景的动作,却令她重新生出,他们的关系较别人更亲密的错觉。   人渐行渐远。   余葵赶紧退后两步,远离他的怀抱,像刚从水里上岸的鱼,不着痕迹使劲吸了几口空气,才问,“你干嘛抢我位置?”   “还说没偷听。”   少年唇角微翘,凌冽的眉眼倾露笑意。   余葵讪讪,小声道:“我就是路过,怕你们尴尬。”   时景坦然。   “那我更应该躲起来,或者你想看她满脸鼻涕眼泪,下来撞见我,再尴尬一次?”   余葵瞬间熄火。   “好吧,你怎么说都有道理。”   放学的铃声响起。   危机远去,和时景相处的紧张感也重新漫上心头。   学生们陆续从教室里出来,怕人多眼杂,余葵提前往下走。   看时景还是和她并肩,没有要分道扬镳的样子,她努力平复呼吸,试着开口,“你刚留在这儿听她哭,是怕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吗?”   “不啊。”   少年耸肩,“我就想看看,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出来。”   余葵大惊,“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她叫我等一下那会儿。”   时景指了指楼梯间墙壁上的倒影,风拂过时,将她迎风飘起的短发拓印得分明。   竟然从一开始就被发现了!   余葵肩膀一塌。   表面勉力维持镇定,心底的小人差点没投湖自尽。   她以为自己挺机灵,结果在别人眼里跟个二傻子似的。   到架空层,后头下来的学生越来越多。   余葵加快脚步,离开前,时景站定,扬声唤住她。   “余葵。”   时景上次念她名字是什么时候?   再次听到男生动听而低沉的嗓音字正腔圆吐出这两个字,余葵只觉得整颗心都迷瞪瞪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失神转头。   夕阳给少年披上一层柔和的金芒。   他校服敞开,身形挺拔漂亮,沉静的目光仿佛宇宙里令人沉溺的黑洞,在拖拽着她往下跳。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四面八方的视线投来。   学生们或许听不清两人交谈内容,但像时景这样的风云人物,会在校园行道上,主动叫住女生,跟她说话,无需任何亲密举动,便足以诱发旁人想象。   有学妹甚至放慢脚步,偷偷驻足,余光朝这边瞥来。   他想听她说什么?   不是都道过歉了吗?余葵不解。   从448分到620分,每一个挑灯夜读、掐点做题,快要撑不下去的日子里,余葵都曾想象,假如有一天,她能光明正大与时景并肩同行,她该说点什么。   只是现在,远不到那时候。   时景几分钟前冷漠拒绝旁人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余葵不敢赌,也赌不起。   她垂眸,又掀起眼皮。   歪头轻松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想进你们一班,就是分数差蛮多的。”   “差多少?”   时景没有嘲笑她的梦想,偏头沉吟片刻,仿佛真的在思考她能考进一班的可能性,然后道。   “如果你今晚有空看,我可以把纯附历年高三的实验班选拔套题借你。”   “你们一班还有这种东西?”   余葵惊喜得差点没控制好音量。   少女唇瓣绯红,细白的脸颊在阳光下闪耀着光彩。   去年穿还稍大的百褶裙,如今已短过膝盖。   她长高了,腿长且细白,校服衬衫外面套着针织马甲,勾勒出纤细的腰围。   她亭亭立在那儿,像是一株从未受过风吹雨打的鲜嫩玫瑰,万事从未真正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具有令人想要占有的坚韧稚拙,本真烂漫。   时景费很大劲才错过目光,平静道:“老师发的,我用不上。” 第40章 第三个愿望   四楼一班。   余葵背对教室门,帆布鞋脚尖尴尬地碾着地面瓷砖,等待时景进去给她找历年卷子。   这个过程,班里不断有人朝门口望过来。   少女的背影婷婷袅袅,腿细长而笔直。看不见脸,但仅瞧背影就知道是个漂亮女生。   大抵又以为是哪位来找时景的大胆女孩,众人打量几眼,开始挤眉弄眼。   远离前门的地方,有小组干脆讨论起来。   “瞧,又来一个送快递的。”   “才开学第一天,这些普通班的女生也太勇了,长得吃香就是大胆豪放……”   后排那长了几颗痘的男生转着笔尖,闻言头也不抬,轻屑插言。   “都高三了心思还不放在学习上,不知死活,景神怎么可能喜欢她们这类人,真要谈恋爱,也得找雅匀吧,成绩又好,个子又高,长得也漂亮,谈恋爱还能一起进步。”   说罢回头看一眼,“雅匀,咱们学校,也就只有你还能配得上他了。”   “魏垅,你别瞎说。”   女生张口否认,又温柔劝道,“毕业之前我不谈恋爱的,明天就分班考试了,大家都好好复习,别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扰。”   名额只有六十个,只要名次变动,掉下去的人就会被踢出实验班。   在这种优胜劣汰的高压环境下,不少人开学前失眠焦虑胸闷痛哭,但一回到学校,立刻又各自武装好情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博弈较劲儿,比如现在,别的班都去食堂了,一班教室里愣是鲜少有人先走的。   男声点头,转回身,“知道啦,你怎么可能谈恋爱,我就是打个比方。真想不通贴吧那群人,像你这么好的女生,都忍心杜撰编排你。”   提到贴吧,谭雅匀完美无缺的微笑滞了一瞬。   好在话题马上就被转开,有女生撺掇她:“雅匀,我听物理老师说,景神上学期好像整理了笔记,老师都想借来复印做二轮复习的教参,他物理那么牛,你能不能找他借借看,让我们也观摩观摩国一的学习笔记。”   谭雅匀:“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不敢嘛,一到他面前说话我就发慌,万一他不借,那我多丢脸,你和他接触比较多,又是美女学委,他肯定会卖你面子,为了咱们小组能全员上岸,你就稍微牺牲一下美色啦……”   女生挽着她的胳膊央求,大家也纷纷附和。   谭雅匀没说话。   抬眸朝教室门口看了一眼,约摸隔了半分钟才放下笔起身,到讲台整理待发的资料。   她整理了鬓发弧度,余光掐着点,在时景经过讲台时,伸手轻轻拽住他袖子。   时景回头。   她的笑意甜美而温和,“大家都很焦虑明天的考试,你看起来完全不紧张啊,学神大人。”   女孩专注盯着他的眼睛,歪头时像在撒娇:“我能不能拜托你帮个忙?”   “其实就是很小的一件事情,我们小组都特别想学习你的物理笔记,能不能借……”   “不能。”   时景平静打断,“我已经答应给别人了。”   “啊,是这样啊,没关系。”   谭雅匀勉力维持笑意,“借给谁呢?等他看完,我们再复印也可以的。”   “不是借,是给。”   时景纠正,“笔记就是帮她做的,还有事吗?”   少年垂眸,视线落在被她抓到的袖角上。   女生像才意识到一般松开。   时景继续朝外走。   到一组时候停住脚步,叫了个男生:“徐方正,把你复印的英语套卷借我一份。”   男生诧异抬头,“靠,景神你还需要这种东西?你的英语不都闭着眼睛上145吗?”   “我有用。”   少年修长有力的白皙指节在他桌面叩了叩,淡声催促,“快点儿。”   “这不得翻嘛,压最底下的文件夹里了…不过我刚都见你去食堂了,怎么绕一圈儿又回来了?”   徐方低头翻找,总算抽对了文件夹,解扣给他每样取一份,“先说好啊,这可是内部资料,难度挺大的,对平行班不一定有效果。”   时景接过卷子在桌面理齐。   徐方正一张张瞧了个分明,好奇道,“你这堆数学、理综卷子都是刚刚借的?”   “不然呢?”   徐反正啧啧,“真稀奇啊,老师之前把U盘拿来教室给大家拷贝时候,你看都懒得看,是替别班朋友借吗?男的女的?”   “别废话了。”   时景把自己饭卡扔给他,“卷子我拿了,请你吃饭。”   徐方正举手,“能打四个肉菜不?”   “随你。”   “谢谢景哥,你就是我亲哥!”   余葵总算等到人出来了。   还顺便带出了走廊窗沿上一排好奇的男生脑袋。   她当然不知道这是时景七拼八凑几分钟内给她借齐的,只以为人家真的用不上,接过卷子,才发觉底下还夹了一本物理笔记。   余葵奇怪:“这是……”   时景懒散随口道,“我的笔记,用不上了,送你。”   物理刚好是她理综里的弱项,余葵翻了几页,两眼就开始放光。   这正是她需要的笔记啊!   每个单元都归纳得清清楚楚,从解题方法到公式推导过程,一目了然,重点标记了难点和易错点,尾章还有知识延伸和时景自己的思考总结。   不愧是学神,也只有把一门课学到精通,才能这样深入浅出地写出一本堪比教辅的课堂笔记吧。   余葵有点晕乎乎的,但还记得这是人家辛苦的劳动成果,羞腆道:“这不好吧,不然我复印完再还给你?”   少年昳丽的眉眼间写满不在乎。   “本来就是上课无聊写着玩的,对我而言都是些基础的东西,你不要,那就印完扔废纸篓里。”   余葵哪里舍得扔。   美滋滋一股脑抱怀里,“谢谢你啊,景神,你人真好!”   男生神情怔了一瞬。   勾起唇角,“你才第一天知道?”   他说罢,从兜里掏出支笔。   “物理套卷给我一下。”   一手接过卷子,时景把笔盖放在她掌心。   少年就在走廊看台上,低颈垂眸,替她圈起重点,“这么多卷子,你今晚也看不完,就重点优先看我划过圈的。今年还是居老师出题,按他的出题习惯,肯定还会再出这类题型……”   余葵攥着笔盖,听了个开头就开始走神。   夕阳映在男生冷白英俊的侧脸上,他眉骨和山根的折角起伏,像极了动漫电影里完美的角色建模。   在这样的美色面前,她实在把持不住,艰难移开脸,把视线集中在他的指骨上。   但这也无济于事。   就算不看他,脑子里也全是他的脸。   胸膛像是被轰隆运作起来的巨大蒸汽机带动,轮毂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以荡平一切的气势将她所有的挣扎与杂念碾碎在铁轨上。   她着魔了一般怔忡开口。   “时景,你对别的女生也会这么好吗?”   时景沉默了几秒,掀起眼皮,黑沉的眼眸看她,漂亮的唇形轻启。   “你觉得呢?”   被那眼眸一看,余葵恍惚回神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做错事般仓惶低头,惴惴道,“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问你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连我妈都不相信我能考进一班。”   黑色的短发静垂在她面颊两侧,少女的眼神稚嫩迷惘。   时景本能想抬手摸一摸,开口前,还是又将冲动抑制下去。   他回答的嗓音低沉真挚,“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一贯的有趣,恒性的坚韧,保持着对世界天真好奇,但又能确守不被改变,只做自己。”   余葵还是第一次听人把那么多美好的词放在自己身上。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和他现实相处的过往中,是不是真的暴露出了那么多优点。   没等她想透彻,时景已经把画完重点的卷子交回来。   男生从她掌心捡起笔盖,旋转拧紧,慢条斯理开口,“行了,你回去看题吧,考进了一班,记得请我吃饭。”   人一走,走廊窗户边趴的几人喔喔起哄。   徐方正最来劲,从桌上跳下来,“景神啊景神,搞半天是为妹子借的啊,讲实话,你们暗度陈仓到哪一步?那拉丝的眼神没有三五个月的关系,我不信。”   “真是女大十八变,高一时候一直没瞧清向阳的小青梅长什么样,高三竟然突然长好看了,完全在我审美点上,堪称我在附中六年见过最好看的妹子。”   徐方正:“再好看也不是你的,人家就是天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吧景哥?”   “确实没关系。”   时景一直没理他们几个,直到这句才颇有同感地点头,“少起哄,多做事,你们忙吧,我去吃饭了。”   学神高冷淡然地走开,留下一众男生在身后悲惨狼嚎。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就说他俩有戏吧,那帖子被删了以后,我伤心了好久呢。”   “难不成自己成绩好到极致的人,根本不care对方考几分了?”   余葵载着一沓卷子,骑行回家的路上,感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她分明从没喝过酒,却又莫名感受到了醉意,晚风吹来,脚底轻飘,有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喜悦而快乐。   时景拒绝为另一位女生加油,却把自己亲手写的笔记送给她了,还借了她一班的内部资料。   这样明目张胆的区别待遇,叫她怎么淡定得起来?   晚上,向阳下自习,也敲门给她送来了几份英语卷子。   余葵转回椅子,抿紧唇角,努力克制着外泄的快乐,“你给晚了,全套我都已经都看得差不多了。”   “这资料只有我们班有啊,谁给你的?”   目光落在她桌面摊开的笔记本上,向阳神色猛地惊讶起来,“时景的字?他还给你了他的课堂笔记?”   “嗯——”   余葵淡定应着。   “我们班人问他借,他说送人了。窝草,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向阳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脸上空白了几秒,然后很快,又自顾自否定自己的猜测,“不对啊,你们俩一点都不搭,性格相差那么大,他可能就觉得你挺可爱的,想跟你做朋友……”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余葵还是有点生气。   “跟我不搭,跟谁搭,你的女神谭雅匀吗?你希望他俩在一起?”   余葵把卷子扔回他怀里,把人推出门。   “哪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向阳站在门外,直到他妈出来倒垃圾,才奇怪喊他,“你这孩子,黑漆漆地在这儿发什么愣呢?”   夏夜的蝉鸣扰人,蛙鸣不断。   向阳被风一吹,竟有一瞬恍惚觉得,比起余葵,谭雅匀跟别人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41章 第三个愿望   附中的分班考试规格堪比期末考,监考老师手持金属检测器在门口严阵以待,教室内清得只剩桌椅板凳,地板光可鉴人,考生们需按上一次成绩排名到对应的考场入座。   临近九点。   雨声淅沥,城市远方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时景路过楼梯口几趟,仍然没在五班考场门口看见余葵的身影。   倒是有学生发现校草频繁上下楼,偷偷朝他投来目光,悄声议论。   时景不知怎地有点儿烦躁。   再回到四楼,他叫住向阳,“喂!”   “你知不知道,余葵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   “她没来?”   向阳诧异了一瞬,“不可能啊,我早上去叫她时候,叔叔说她已经出门了。”   时景皱眉追问,“她今天骑车是来上学吗?”   “没有,在停车棚里呢,再说今早下雨,她肯定坐公交啊。”   八点四十五分。   校园的林木在狂风中哗啦作响,大雨倾盆倒下来。   考生开始进场,而向阳终于拨通余葵的电话。   她的背景音里充斥着喧嚣嘈杂的雨声,说话慌乱,“……我坐的公交车爆胎冲绿化带里了,司机叫了后面那趟车载着我们来医院,我刚在急诊门口半天没打着出租,我爸在赶来的路上,这边的路完全堵死了。”   向阳一听就急了,“你也受伤了?哪儿伤到了?”   “我没事,就左边胳膊被碎玻璃划到,缝了两针。怎么办,考试要迟到了……”   余葵听起来快哭了。   怎么能不哭呢?   准备了一整个暑假的分班考试,她昨晚还看题到凌晨一点,最后在紧张不安中合眼。   谁能预料大清早还没开考就出这样的事故?第一科考语文,两个半小时,余葵向来都是掐着表写作文的,少几分钟对她的发挥都有影响,更遑论现在的堵车情况,她起码迟到半个小时以上。   倘若真是技不如人,没能考进实验班也就罢,但现在,却连考场都没上,就得被迫提前接受这个结果。   向阳深吸一口,大脑使劲运转:“你先别着急……”   话还没说完,时景从他手里接过手机,平静开口朝对面道:“余葵,我是时景。”   “告诉我你的具体位置,你在哪家医院急诊门口?”   路上喇叭声和雨声不断,积水横流,盈沟充壑,浸透了她的白鞋和校服裤脚,世界变成了一片吵闹而湿意黏稠的沼泽,少年的声音就是穿透这一切,清晰地送抵她耳畔。   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会接到向阳的电话,余葵慌乱擦干净脸上的水迹,颤着手环视四周,“我在第一附属医院,急诊左转,走出来半条街。”   她换了只手撑伞,解释时努力却仍然控制不住急促的呼吸。   “我刚在医院听说整个片区都堵了,血站的血浆调不过来,就想先往学校的方向走走看,能不能打着车……”   时景迅速在脑海中回忆看过的区域治安防控布点,告诉她:“你先别再往前走了,保持电话畅通,到马路对面,顺着商业城那条小巷子穿过去,立交桥的起点处会有个警察执勤点,到了以后,你只管把电话递给他们,剩下的交给我。”   “可是我听说立交桥上也在堵车——”   “相信我小葵。”   他将她打断,“你考试不会迟到。”   少年冷静的声线隔着话筒传来,坚定稳沉,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后,更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骑警的速度很快,而且不受堵车影响,找他们帮忙,九点前你一定能进校,我保证,大家拿到考卷时,你也能拿到。”   八点四十八分。   余葵套上雨衣,跨上骑警后座。   此生第一次坐这重达两百公斤的重骑,又酷又帅,骑车的还是漂亮姐姐,放在平时,她肯定兴奋坏了,但此时离考试就剩十分钟,余葵脑子混乱一片,不停看表。   女巡警从后视镜里观察到,安抚她,“没事儿的妹妹,我护送过不少学生赶考试,等会儿跟门卫说一声,直接把你送到教学楼底下,你别慌,抓紧我就行,咱们现在加速了。”   余葵依言收紧胳膊。   又听姐姐问:“对了,刚刚和我们队长讲电话的,是你小男朋友吗?他还挺聪明冷静的,声音也好听,人帅不帅呀?”   注意力被转移,余葵脑袋带着笨重的头盔点了点,与荣有焉。   “帅,超级帅。”   对着往后不会再有交集的陌生人,余葵敞开心扉说了实话,“但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我喜欢的人。”   “啊~还没开始啊!”   骑警姐姐鼓励她,“没关系,姐姐看好你,你这么可爱,谁会不喜欢呢?现在先好好学习,等高考结束再谈恋爱。”   考试铃声响到最后一遍,骑警果然依言把她送到教学楼下。   余葵匆匆道了谢,捏着文具袋三步并两步往楼里赶。   向阳竟然还等在楼梯口,第一时间拉着她的手腕往上跑,边跑边问,“手疼吗?会不会影响写字儿?2B铅笔和橡皮擦都带了没?”   “都带了。”   直到此时,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弛,“谢谢你,向阳。”   “跟我还说什么谢,我又没帮上什么忙。”向阳的声音有点怪,闷闷的。   看不见他的表情,余葵也没多想。   两人在三楼分别,她站教室门口喊了声报告,五班监考老师刚好开始发卷,瞥她一眼,招手示意她赶紧入座。   隔着楼板,时景一直待到三楼女孩说话声和脚步越走越近,才转身上行。   两个男生在楼梯间相逢。   向阳瞧着他背影,忍不住发问,“时景,你跟小葵的关系什么时候突然变好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看起来很关心她嘛。”   时景脚步一缓,回头瞥他一眼,把手抄兜里,反问:“和你有关系?”   楼道间暗流涌动。   向阳察觉到敌意,也较劲般加快步伐与他并行,“我跟她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穿过一条开裆裤,随便问问不过分吧。”   “一起长大?”   时景玩味地品着这四个字,唇角还翘着,但眼睛已经黑沉下来,“既然她都没告诉你,我似乎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余葵穿着沾血的校服和湿透的鞋子考完语文。   好在考试结束,一出考场,程建国已经带着干净衣服来了。   才见到她人,就长叹了一口气。   “你吓死爸爸了。”   他本想查看一下伤口,奈何余葵左边手肘出已经缠上了纱布,只得作罢。   余葵安慰,“没事的爸,就缝了两针,医生说五天就能拆线,医药费是公交公司付的,已经不怎么疼了。还好没伤在右边手上,不然我今天写字的速度肯定要受影响了。”   “两针还不够?好好的胳膊留个疤,这些司机都不知道怎么开车的。”程建国心疼,“你等会儿换衣服时候小心点儿,别擦到伤口感染了。”   余葵在厕所换完,把潮湿的校服和鞋塞回袋子里递给程建国。   回教室的路上,程建国劝她,“小葵,爸爸当初给你报补习班时候,想着只要你能考个普通一本,这钱就不算白花,你现在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预设,爸爸不强求你再考多高的分数,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今晚的补习班不能上了,咱们再去做个全身体检,车损那么厉害,谁知道撞到哪儿了……”   廊外的雨还没停。   她们班一个女生匆匆跑来,迎面目光落在程建国身上顿了一瞬,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兴奋,“余葵,你快去看看,时景、时景他在咱班门口找你!”   嗡!   余葵脑袋一炸,耳朵瞬间红了。   她心中又喜又怕,开心的是时景找她,不知道要干嘛,怕的是以程建国的记性,大概率还记得这个曾经从前妻口听到过的名字。   余光偷偷往侧瞥,和她爸投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果然——   “葵啊,上次就想问你,时景是谁?”   余葵心里怦怦跳,还要强作镇定,让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他是我们高三的年级第一,跟向阳一班,这次考试还借了我很多参考资料,估计是来要笔记吧。”   纯附的年级第一,妥妥的清华北大苗子,程建国一听,果然放心许多,在楼梯口和她分别,“那爸爸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不舒服,你立马跟老师说,我来接你去医院。”   “嗯!”   一转过身,余葵的脚步雀跃起来。   女生羡慕:“小葵,校草还借你笔记!你俩关系这么的好吗?高二那会儿贴吧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呀?你俩真谈过恋爱吗?”   “假的。”   事关校草的名誉,余葵赶紧摆手否认,“没谈!就是认识的关系。”   女生显然不信,“前段时间校草的个人贴吧里还有楼讨论,说他很有爱豆修养,从不跟女生传花边绯闻。要真没关系,以校草的性格,怎么会借你笔记、还来班门口找你嘛,我们十五班和一班又没什么交集…你其实不用瞒我的,我又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   余葵刚想解释清楚,没说两句,就到了班级门口。   少年颀长英挺的背影转过来,目光落在身上,她说话顿时没声儿了,眼睛里只剩这个人。   时景先对她身畔的女生道谢。   “麻烦你了。”   女生受宠若惊摆手。   “小事儿,不用谢的,下次还有什么事儿我能帮忙的,尽管找我就行。”   见他目光迟迟没移动,女生才意识到什么,退后两步,“哦,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了。”   人走远了,时景才重新看她。   “伤在哪儿了?我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比既往轻许多。   余葵掀起校服给他展示手肘的纱布,挠了挠短发,“其实没事儿的,就是裹得有点多,今天谢谢你呀时景,要不是你想出办法,我就赶不上考试了——”   她话没说完,尾音惊骇地在空中拐了一道弯。   啊啊啊!   时景竟然直接伸手,指尖触上了她的纱布!   男生不笑的时候,总让人感觉无法接近,他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眸注视她,“还疼吗?”   余葵大脑只余一片空白,喉咙动了动,把口水咽下去,“不疼。”   时景:“真的?”   余葵不好意思,“麻药劲儿过了,其实有点儿。”   淅沥的雨水从走廊斜飘进来。   少年收手敛目,不着痕迹往侧方挡了一些,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余葵,我理解的朋友,遇到事情不用说谢谢,也不讲客套话,你下次直接说最后一句就成。”   他从兜里掏出一板药片递到她手里,“上次打球受伤,找校医开的,下午考数学,要还疼就吃一颗,别吃多了。”   “就这样,你进去吧。” 第42章 第三个愿望   余葵是早产儿,大约小时候烧多了,身体免疫力一直跟不上。   胳膊上缝了两针,加上又受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开始持续低烧,吃过退烧药,她抱着热水瓶,贴着退热贴进考场,带病考完理综,然后就把笔一扔,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巡考的教导主任进门便神情不悦,从讲台上下来敲敲桌子。   “同学,你几班的?这是摸底考,就算做完了,剩余时间也还够再检查两遍。”   纯附鲜少有学生会在考试时睡觉,校规虽没有明文规定,但被巡考老师逮到,基本就是千字以上检查,情节严重的有时还遣回家反省。   见人还没醒,主任皱眉,亲自查看桌上的姓名条:“十五班?余葵,你这个学习态度很有问题啊,必须给我写检查!”   见人还是不动,他用手轻轻推了一下。   没料就是这一推,女孩突然连着椅子倒地。   考场里传来哗啦那么大声响,周边学生都投来视线,吓得主任险些要以为她在碰瓷,直到把人扶起来才发觉她脸红得不对劲。   余葵悠悠转醒。   她虚弱地撕下头上的狗皮退烧贴,求生欲爆发发誓,“老师,我不是故意睡着的,就是昨天出车祸,受了点外伤,一不小心……”   “老师知道,老师知道。”   教导主任哪里还敢说什么,“王老师,你来把她送到校医室,量量体温,不行直接送医院急诊……”   余葵脸红扑扑发汗:“那检讨书……”   主任擦汗,“不用写不用写,病要紧,你先赶紧去看看吧。”   其实余葵就是免疫系统稍微工作了一下,打完一波怪,抗生素见效,当晚就退烧了,第二天起床,她还帮住校的几个同学带了校门口卖的豆花米线当早点。   一进班级,就听大家在传:昨天三楼考场上有个牛人,出了车祸还愣是身残志坚爬到学校,坚持考试,最后考一半晕过去了,120开到教学楼下直接拉走的,这倒霉家伙为了分班考简直命都不要……   车祸和晕倒?   两个元素聚一起,应该没那么巧…该不会是在说她吧?她眼观鼻鼻观心悄声路过,默默把装着早点的纸饭盒垒放在她们桌上。   “谢了啊小葵。”   “我就想吃这口好久了,爱你,班里有走读生真好!”   ……   几人把现金凑齐递过来,余葵顺手塞文具袋里,摊开英语课本,又听她们开始聊天。   时间还早,班里学生不算多,纸盒盖一打开,香喷喷的肉帽子味道弥漫整间教室,勾得剩下的人饥肠辘辘。   “话说,今早就出摸底考成绩了,你们觉得姜莱这次能考去一班吗?”   “我逛她空间,看她这个假期好像挺努力的,太牛了,每天从早学到晚,比在学校的日程排得还满,可能上学期期末真的被小葵刺激到了吧。”   “小葵,你呢?”   有人突然转过投来,“你这次还有把握能考到你理想的分数不?能进前三百吗?”   提起来余葵就忐忑。   “这次卷面难度还蛮高的,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话没说完,同学们大咧咧安慰,“嗨,没事儿,大家这次考得都一般,而且你毕竟胳膊负伤,情有可原嘛。楼上那人才惨,考理综时候直接被120拉走,成绩应该是完全崩了吧,下次就十五考场见了哈哈。”   余葵小声纠正。   “其实没那么夸张啦,晕了一下就醒来了,120也没来,就是坐老师车去的医院。”   女生咀嚼完抬头问,“小葵,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莫非你俩在一个考场?”   余葵怪不好意思的,弱弱举手。   “……我好像就是那个当事人。”   教室静默了一瞬,大家看向她的目光突然都充满同情。   这一年,十五班的吃瓜群众们亲眼围观余葵从对姜莱放狠话、到奋起直追,成为年级组势不可挡的黑马…努力这么久,好不容易打败姜莱,就争气了一次,过完暑假回来,老天爷就开始阻挠她赢下一场。   余葵能读懂大家目光里的潜台词,她没戏了。   确实,吃完退烧药考试,脑袋又困又昏沉,浑身酸痛不舒服,她喝了咖啡才把剩下两场坚持下来。   好在学神考前给她圈的题确实押中了几道,同一位老师出题型有惯性,理综考试,单物理这科,余葵起码超水平多拿了十来分,至于其他科目,她没对答案,心里也就完全没谱。   早自习铃响。   周龄拎包进教室,抽出一叠英语答题卡,逐个念分数往下发。   英语一向是十五班的强势科目,周龄在念到第十一名时,抬起头来,“余葵,124。”   周龄一向不吝啬夸学生,微笑着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比高二期末进步了24分,看得出假期很努力,尤其你这次还是带伤坚持考试,非常棒!”   余葵之前还能勉强保持淡定,老师一开始发卷子,心脏就怦怦疯狂跳动起来。   掌心发凉直冒汗,紧张绝望中又有一丝期盼,直到听见分数,她才松了口气,说不上是欣慰还是高兴,这是她的英语第一次迎来如此大跨度的进步。   在这之前,余葵拼命努力,在往返学校的路段上背了无数单词短语,有时恨不得连做梦都在写作文,做阅读理解,上半年成绩却始终在85到100分段徘徊,漫长的瓶颈期过后,终于迎来了希望的曙光。   余葵在裤子上蹭掉凉汗,几乎颤着手接过答题卡。   周龄拍拍她的肩膀鼓励。   “继续努力。”   一下台,陶桃立刻转回身,“班里有人开盘了,赌这次是你考班级第一,还是姜莱重夺宝座,目前姓姜的英语136,领先你12分,数学你肯定比她高,理综嘛……小葵,你跟我透个底,你这次有把握吗?”   余葵:“你押了多少?”   陶桃舔了舔唇,“不多,就五十,你要是有把握,我把我准备买眼影的两百块都压上。”   余葵从文具袋翻出四十,又摸遍裤兜找了十块凑个整,环视四下,附耳悄摸跟她道,“帮我也下一注。”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押了!”   陶桃当即信心倍增,像余葵这种买个两块钱的大肉包都得权衡一下的实心眼孩子,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可能掏钱的。   余葵没把握的是考进一班,如果仅超越上次的年级排名,她还是有点儿信心的,想了想,又凑到前排商量:“陶桃,咱们压那么多,是不是就算赢了,也挣不到多少?”   陶桃眯眼,摇摆食指。   “大意了吧,目前胜率是3:1,她三,你一,你说能不能挣?总之,你的信心让我非常满意,姐现在就下注,我陶桃今天就把大家兜里的零花钱一网打尽!” 第三节 课,最后一科理综成绩也已经出来。   陶桃笑成朵花儿,一一把到手揉皱的零钱理顺,俨然一副赢麻了的姿态。   所有人都没料到,仅仅一个暑假,余葵竟然能跟十五班众人拉出那么大的分差。   陶桃用计算器加完分数时,周围一圈人都惊掉了下巴。数学141,语文125,理综284,总分超过670,这是历界吊车尾班级,听都没听说过的好成绩。   有男生直接探头过来看计算器;“陶桃,你是不是按错了?”   重点中学,大家都有基本的概念,从余葵上次期末的620分再往上,每一分都艰难至极。   女生反唇相讥:“怎么可能,单科分数摆这儿呢,就这么几个数字,你口算算不出来吗?”   “我怎么觉得那么梦幻,余葵你要是一直奋斗到高考,这经历直接拿去拍电影都算励志了吧,从二本到复交浙科南,真牛啊!”   有人哀嚎,“我的奶茶钱…早知道余葵这么争气,我就押她了!”   “唉小葵,你的补习班叫什么来着。”   “对啊,科任老师都叫什么名字?有号码吗?我妈上次开家长会就让我问,我当时给忘了。”   ……   姜莱回头。   远远就能看余葵被簇拥在众人中间,春风得意。   她咬着下唇,死死握紧笔。   她这次的分数是623分,不分昼夜学了一整个暑假,总分进步十来分。   放在平时,家里肯定已经十分满意,但和余葵坐火箭般的涨幅一比,突然变得不值一提。她甚至能想象这学期开完家长会后,父母回家会用怎样的口吻斥责她假用功,假努力…被嘲笑过的学渣踩在脚底下还不知廉耻,丢尽了父母的颜面。   课间,隔壁班的生物课代表找来。   男生趴在门口唤:“哪位是余葵?生物老师让你和你们班课代表去他办公室一趟。”   余葵的生物这次仍然保持着单科第一。   老师叫她过去的用意,当然是鼓励一下,顺便给课代表派发任务。   余葵进门,初时还带着笑。   只是,当她在老师笔记本屏幕上,瞥见自己最新年级排名的那刻,便有点笑不出来了。   六十一名。   命运像在故意捉弄人,她是全年级第六十一名,只差一点,实验班明明已经触手可及,却正好被卡在最后一个名额外。   女孩的肩膀像是失去了支撑,没精打采地塌下去,老师后面再表扬什么,她也嗡嗡没听清楚。   直到上课预备铃响,老师大手一挥,放她俩回教室,余葵才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廊外的云彩被勾勒出金边,上午的日照落在池塘,折射出粼粼的波光使人炫目。分明是美极了的一天,余葵却突然感觉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最开始努力学习,仅仅是为了进前三百而已,但人总是贪心不足,当这个愿望达成,尝到甜头,就想要再进一步,整个假期,余葵都抱着进一班的信念,摒弃所有娱乐,扛过了低落、懈怠,不知疲倦地骑车往返于补习班和家之间。   她太想跟时景在同一间教室里,呼吸、上课。   渴望到脑子里但凡生出画面,便能立马克服人类基因里的惰性,头悬梁、锥刺股,自虐般垂死梦中惊坐起地摊开教辅资料。   她并非不能接受失败,从小到大,余葵独自消化了太多的失败。但这一次,也许正因梦想近在咫尺,却与希望擦肩而过,落差才叫人如此难以释怀。   “你很得意吧?”   身后传来姜莱的声音。   余葵不想说话,便没理她,但女生并没就此打住,反而加快脚步质问她,“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凭什么?你舒舒服服从小躺平到大,每天睡觉、看漫画、和男生谈恋爱,只是稍微努力一阵日子,就让我十几年来的努力变成了笑话,你现在心里很得意吧?”   余葵面无表情转头。   “你看我脸上写‘得意’这两个字了?你自己的情绪无法消解为什么要拿我出气,我的心情也很糟糕,请你离我远一些,不然我怕忍不住再跟你打一架。”   “装什么?考了年级六十一,你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姜莱冷嘲。   余葵无语,终于站定脚步。   “我不理解,在你眼里,成绩就是一切吗?”   她回头:“从前我考倒数,在你眼里是垃圾,现在超过你了,所以有资格跟你对话、承受你的质疑、让你发泄负面情绪了?姜莱,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我对人生喜怒的标准和你完全不在一套系统,不要拿你的标准来衡量所有人。”   “是,成绩就是我的一切!”   姜莱握紧拳头,用愤怒掩饰哭腔,“也是我父母的一切。从小学开始,我为上纯附、上名校付出了所有时间精力,甚至没有过过一个完整的周末,我就是不甘心,我讨厌你轻松一学就有回报,讨厌你用你的运气和天赋嘲笑我,讨厌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从来都在消解父母的情绪,以至于她的情绪也只能向别人发泄,她的人生完全陷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中,哪怕知道自己现在输不起的样子徒惹人嘲笑,冲昏脑门的不甘心却还是让她无法停下来。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余葵突然觉得她可怜了。   “没有人嘲笑你,也许世上有人可以轻松成功,但那些人不包括我。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为考这个分数我付出了多少,你迟早会明白,人生有太多付出努力却得不到回报的事情了,不止成绩。”   吵完一架,再回教室,余葵终于感觉心情平静许多。   她能快乐地长大到至今,得益于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敢于接受事实,认清现状,面对失败。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既然有人比她还不开心,那考到六十一名,也算是个不错的成绩。即便地理位置还是和他隔了两层楼,起码大榜成绩排行上,他们开始无限地接近了。 第43章 第三个愿望   “……我一睁眼,就看到教导主任放大的脸,半边身子都吓麻了!还好没被罚写检讨。而且我明明自己走到老师车上,年级竟然传我是被120拉走的,谣言简直离谱,最可恶的是大家还信了!不都说纯附聪明人才能进的吗?”   美甲店里,余葵诉说自己一周的倒霉历经,易冰和四饼笑得捂肚子。   “别别,你别抽出去,底胶还没干,紫外线灯要烤三十秒。”   四饼按下她指尖,见易冰还在笑出开水壶声,又提醒,“一饼,敷面膜时候脸上表情不要太丰富,会长皱纹。”   易冰一秒肃容,“真的假的?”   四饼:“我现在有美容师证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职业素养。”   ……   两人说话间,余葵带着新出炉的透明美甲,又写了一道物理大题。   易冰余光瞥见,“余葵你真是丧心病狂,唉,现在回想高一的你,天天跟我一块头埋书后边睡觉吃辣条,简直恍如隔世,对了,你有多久没看漫画了?火影快完结了你知道吗?”   “啥?”   余葵惊讶过后,挠头回想半晌,放弃道,“我也记不清多久没看了,反正从前我最大的开销是买漫画,现在攒下来的零钱差点把小猪罐塞爆,没想到我余葵这辈子竟然先靠学习发家致富了。”   易冰也深有同感。   “当时我还不看好你读理科,现在想想,在文科班,只要肯努力提分倒是快,但分数的上限没有积累很难突破,哪里会有现在的效果震撼。理科班简直就像打开了你的王者封印…所以,你从前都是在装傻充愣吗,小葵?”   这问题答起来多少有点遭人恨。   余葵举起两根手指:“小时候大家说我笨,我信得太深,就没怎么用过脑子,不过我发誓,我也是受害者,我也被骗了!”   “嗯。”   易冰信任地点头:“让我今天给你的小猪存钱罐减减负,等会你买单。”   “不不不,说好了你俩今天给我做模特练手,怎么能收钱。”四饼拒绝。   面膜敷完,擦了水乳,易冰终于能从窄床上爬起来舒展筋骨,边活动边道:“其实要我说,还好你没进一班,你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压抑多恐怖吗?”   “每届都有人申请调回平行班,有人甚至直接休学回家看病,调养心理状态。普通人进去落差太大了,他们的教学资料跟平行班用的完全不是一套内容,但凡哪周节奏没跟上,进度就落下了,还不如在十五班当凤头。”   “事到如今,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余葵写完最后一道题,合上物理练习册,又拿出英语练习本,让四饼给她听写。   “噢…又来。”   四饼头都大了,“小葵,我只是想专心给你画个图案。”   余葵:“随便画一下就行,弄太明显,老师让卸了就可惜啦。”   四饼有自己的艺术坚持,“透明底、淡粉色图案,我已经尽量弄低调了,你不是说你们班主任挺宽容的嘛,班里艺术生化妆卷发都不管,不会管你这个小指甲的。”   四饼确实学到了真手艺,第二天,余葵带着白皙发光的皮肤,刚修剪过的刘海、粉嫩亮泽的指甲走进教室时,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精致过。   人状态一好,效率也特别高,整个早自习,她背了好几篇短文。   就在快打铃时,班主任周龄忽然出现在门口,招呼她出去。老师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余葵有点忐忑。   刚在走廊站定,便听她说:“余葵,一班有位学生休学了,你是第六十一名,所以…现在收收东西吧,一趟拿不下的话,叫两个男生帮忙,替你搬上去。”   峰回路转。   余葵缓慢地张开嘴巴,“现在?”   “你今天起就得跟着他们的课程进度来啊,尽量在上第一节 课前搬完,去吧,别耽误了。”   总算知道周老师为什么开心不起来了,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学生,就要去实验班了,换谁能高兴得起来呢?   余葵的脑袋恍恍惚惚,完全被这个意外的惊喜冲没。   回教室落座后,回过神来,替那位可怜的同学心理健康祈祷了一分钟,才欢欢喜喜收拾起东西。   “小葵,去了一班也多回来玩啊。”   “我们都会想你的。”   “要是在一班呆得不开心,你就申请调回来。”   ……   离别总是充满愁绪,同学们围过来七嘴八舌说话。   余葵想了想,从储物箱里,把自己画的班级人物插图拿出来,用直尺按着边缘整齐撕下,送给相应的同学。   这是她刚来十五班时,花了大功夫画的册子,本来想留作高中纪念的。   每张都是水彩马克笔上色,勾线精美,神态细致,涂色也清新漂亮。   果然,手绘作品一拿出来,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   陶桃感动地赞叹:“这是我吗?那么漂亮?感觉都能直接做杂志封面了。”   余葵认真道:“在我眼里,你比这还好看。”   女孩的眼睛浸湿了,张臂倾身拥抱她,“你真好余葵!”   “你也很好!”余葵拍拍她的背,“放心,我会常来看你的。”   来十五班这段日子,堪称她在附中呆得最快乐的一段时间,班级氛围活泼,同学们也各有个性,要不是时景太好太帅,她真舍不得这些同学。   组员十八相送,把余葵送到门口。   早自习还没下,谢梦行负责替她搬书上四楼。   小谢现在跟他小姨一样,表情肉眼可见地不开心。   余葵小心观察,“你是不是生气了?”   “葵葵,你我对你不好吗?你这次有点过分了!”   余葵傻眼:“我做什么了?”   少年打开话匣子控诉:“之前橡皮印章也是,我以为全班就我和陶桃有,结果你给别人刻了十几二十个,插图也是,我以为你就画了我的一张,拿回家还裱起来挂墙上了,跟我妈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友情象征,结果你现在每个人都送!我难道不是你在十五班最好的朋友吗!”   他扔下书箱。   “告别拥抱,快点,我也要来一个!”   余葵头上掉下一排黑线。   “你跟陶桃性别都不一样,这怎么能行,我可不想明天被全校通报批评早恋。”   “唉!”   他扯下发带,重新抱起箱子长吁短叹,“你走以后,我又没有同桌了。”   余葵小声鼓励:“其实只要你想,随时能有新同桌。”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这么有意思,听你说话我能多吃两碗饭,换了没意思的人,他们挪下椅子我都觉得吵闹。”   “哦。”余葵明白了,“原来我的作用是让你多吃两碗饭。”   四楼到了。   她从少年手里接过箱子,从箱底抽出一整套十二张的绘画卡牌递上。   男生冷哼没接。   余葵笑起来,掏出彩铅在封面纸壳上写下一行字,塞他手里,“你信我,这套真的画了好久,别人没有。”   谢梦行抬手不情愿地瞥一眼,见精美的封壳上写着——   送给我十五班最好的朋友谢梦行独一无二的礼物。   脸上总算重新有了笑意,偷瞟她一眼,轻咳两声,又把唇角弧度强抿下去,“行吧,我暂时原谅你了,但你以后可别让我炫耀完又发现别人那里有同款,这样我很丢脸的你知不知道!”   “行行行……”   把人送下楼,余葵抱起箱子,转身。   站在教室外,隔着一堵墙,听里面朗朗的读书声传来,她身上颤栗,心间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澎湃和感动,千百种复杂的情绪里,有紧张,有期待。   她终于来到了时景的世界。   她曾一度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触摸到的地方,   值得感激的是,无论往上攀爬、触顶的过程怎样艰难,她坚持下来了。   余葵深吸一口气。   朝前跨一步,身形便暴露在教室门口。   女孩抱着箱子进门时,整间教室读书声微不可差地低了两个分贝,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朝她望过来,带着打量、审视和好奇。   从高一到现在,一班成员每年都有细微调整,但大体格局没变,最轰动的一次,恐怕就是高二,时景从北京转来那会儿,所有人的名次都往后推了一名。   这一回,来到他们班的是余葵。   一个曾经在十五班都垫底的女孩,靠着走运补上前一名休学的空缺,卡线垫底进入了一班。无论怎么看,她都对任何人没有威胁,要不是模样长得实在出色,恐怕都不会有人多注意她两眼。   人从眼前过去,议论声偷偷蔓延开。   “今天过后,咱们班两大颜值担当,就是时景和这个插班生了吧。”   “从前就觉得挺好看的,近看更惊艳,眼睛真好看,腿也长,突然感觉咱们班平均颜值又往上蹭了一大截,”   “谭雅匀不也蛮好看的。”   “拜托,你认真的?”几人同时看他。   “谭雅匀是气质挂,真比较五官的话,两个人根本没得打啊。路上同时遇到她们两个,你会看谭雅匀吗?”   “呃……话是这么说,成绩也挺重要的,她长那么漂亮,来咱们班垫底,很容易心态失衡的,你觉得她能坚持多久写转班申请?”   “确实,我赌一个月,下次月考的时候,她可能就崩溃了。”   “太真实了,我这么有韧性的人,当初转班申请都填了好几次,她要真转走了,还挺可惜的,好不容易考进来个那么养眼的小姐姐。”   “希望她能撑到运动会时候,我真的很想看她给咱班举牌。”   ……   来到纯附实验班,是一趟重塑筋骨的历程。   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从小作为学霸被同学追捧崇拜,老师关照青睐,享受学校的资源倾斜……但只要来到这里,他们就必须收起目空一切的优越感,接受总有人比自己更优秀、一懈怠就有可能掉队的事实。   一班的教室里有种高压磁场,阵仗比高二分班时候可怕太多了,每个人身上都仿佛拧着一股劲儿。   但时景是不同的。   余葵一进门就看见他了,带着天生的光环。   他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懒洋洋靠着椅背,朝阳穿过香樟树的绿叶间隙洒下来,落在桌面一角,也落在他完美无缺的侧脸上。   注意到余葵进门时,男生偏过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一瞬。   少年的唇角微漾起一个弧度。   这笑容是送给她的,意识到这点,余葵的心便立刻喧嚣鼓噪起来,血液发烫,身上每个细胞都欢欣鼓舞。   多巴胺的奖赏机制是如此令人心醉沉迷,难以戒断。   只是,想到这些注视她的人里,还有谭雅匀……余葵的脑子里回荡着《火影忍者》鸣人战斗高光状态的bgm,努力放平肩膀,收回视线,淡然而平静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放下纸箱。   向阳拎着把新椅子从后门刚进来,见余葵要坐下,赶紧叫住她,“那椅子螺丝滑丝了,响声太大,我刚去给你领了把新的。” 第44章 第三个愿望   呆在实验班第一天,余葵深刻地体会到了易冰那番话有多真实。   现实远比想象可怕。   一班老师授课的内容里,时常提到某些概念和定理远远超纲,高中从未涉及,一班的学生却早已习以为常,往往老师一道题三言两语讲解结束,问大家“懂没懂”,“有没有掌握”。   台下除了她,清一色的“懂了”、“会了”。   余葵进退两难。   这种情况,要是举手说不会,轻则拖慢大家进程,重则引起公愤,不举手,她又确实还没理解到位。   课堂节奏比起十五班,快了起码两到三倍。   她久违地重新陷入了当初刚进附中,那种脑袋瓜捉襟见肘,似懂非懂,反应弧慢半拍的窘况中。   班主任姚老师是年级组长,一个面容严肃、说话办事雷厉风行的中年女人。   下午语文课讨论,她路过余葵桌边,看到她写字的指甲,眉头一皱,当即把她叫到走廊。   上回余葵被骗到厕所,姚老师第一个赶到的,也因此,她对余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漂亮。   和宋定初有恋爱嫌疑,总之,对老师而言,不能算省心的学生。   长得漂亮,意味着容易受到外界诱惑,很难静心专注,尤其高中女生,一谈恋爱,受情绪支配,成绩跟坐了过山车似地忽上忽下;黑马意味着根基不稳,像余葵这样一年内直线升上来的,聪明有余,如果后劲不足,随时还有掉回去的可能。   开口时,她着重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高中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额外打扮只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余葵,你从十五班刚来,所以这一次老师就不追究了,但再往以后,心思一定得放在学习上才行。”   余葵背着手,小鸡啄米点头,恨不能钻地缝里。   直到老师挥手,才逃也似地回到教室,要不是光疗甲太牢固,她都想直接刮掉。   下课后用小刀蹭了几下,险些刮破手,才作罢留到晚上处理。   下了一整天雨,周五放学铃总算响起。   对面高二教学楼传来欢呼,老师一出门,宋定初来到她桌边,提醒余葵通过加入班级群的邀请。   她正收拾书包,闻言吓得差点当场从椅子上滑下来,“已经邀请我了吗?”   宋定初疑惑点头,“怎么了?”   完蛋?!   她和景神可是加过Q.Q好友的,偷窥了他那么久的空间,假装不认识和他交换了那么多心事,一进群不就全暴露了!   “没,没事。”   余葵咽了口唾沫,使劲掰扯了个借口,“就是、那账号我把密码给忘了,要不,等回家我用新号加你?你到时候再把我拉进群就行!”   “不能申诉找回吗?”   “呃…好像找不回来了呢。”她心虚眨眼。   拔萝卜带出泥,这倒提醒了余葵,再继续使用现在的Q.Q号,万一以后和时景加到共友,岂不很容易露馅儿?   惊出一身冷汗,她打定了主意,等会儿回家路上就申请小号。可以的话,用小号加上向阳和宋定初,就把他俩从列表删除。   看着微笑的班长,余葵心里默念了声对不起,男生却迟迟没走,而是从包里掏出根棒棒糖放在桌上,推给她。   他的目光真挚而温柔。   “还没恭喜你,小葵。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到一班,咱们又在一个班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哈哈,还要多谢你借给我那些学习资料…”   余葵话还没落,向阳从隔壁伸手。   他把糖拆了放嘴里,张口道歉:“不好意思啊班长,小葵胳膊上受伤还没拆线,发烧感冒也好得不利索,叔叔这两天让我盯着她,别乱吃东西,我替她代劳了吧。”   宋定初一听,又担心起余葵的伤势。   陈钦怡闻言,赶紧把她校服袖子撸起来,果然看见包的严严实实的纱布,还印了点儿干涸的血迹,羞愧道,“小葵,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今天挽着你胳膊都没感觉出来。”   余葵忙解释:“其实明天就拆线了。”   ……   班级另一角。   徐方正特意绕道时景边上打趣:“妹子人缘很不错哦,才来第一天桌子就被围满了,连班长这么稳沉的人都坐不住,你咋这么淡定,长得帅有恃无恐吗?”   少年眉骨略抬,掀起睫毛,漆黑的眼眸看不出喜怒。   “你是不是很闲,还上不上天梯?”   “好好好,我不说,景神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周末游戏里再带我冲一波!”   “晚了。”   时景收完书包,椅子后退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顿时将对面笼罩,“这周末我有事,再说吧。”   他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饮水机的方向。   半个教室的人不自觉朝那边投去视线。   “靠,他该不会也要去找余葵吧?”   谭雅匀的同桌忍不住惊呼出声,“等等,我想起来了,该不会周一那天,来咱班门口找时景的女生就是她吧?   “向阳这人怎么回事,之前还围着你转,朝三暮四,有没有点节操。这些男生,是不是只要有更漂亮的出现,就能追着别人跑?”   谭雅匀深吸一口气,压下眸中的厌烦,终于抬头。   “用不着一惊一乍,余葵这种人,不靠着跟男生勾三搭四打好关系,她怎么借到内部资料?怎么进一班?”   女生怔了怔。   同桌那么久,这还是她一次听她如此直白地对别人口出恶言。   谭雅匀平时脸上一贯带笑,此刻却眼神冰冷。   她忍不住道:“你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意识到自己失言,谭雅匀低头整理文件夹,把脸上的内容抽离干净,冷静放低声音,“不认识,就是觉得,他们这么干,对分数和余葵差不多,却没考进我们班的人而言,根本不公平。”   陈钦怡一回头,发现时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身后,膝盖一软,她下意识退开两步,给这尊大神让出空位。   余葵正弯腰从抽屉里抽课本,忽地听到钦怡小声喊她提醒,“小葵!”   一抬头,就见时景斜背单肩包,立在她眼前。   余葵膝盖一软,手脚发颤,差点没再从板凳上滑下去。   这就是同班同学的待遇吗?一抬头随时都有机会看他出现在眼前。   也太梦幻了吧!   清冷英俊的少年朝门那边挑了挑下巴。   “走吧。”   “啊?”   如此美色当前,余葵大脑混沌,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年偏头皱眉,目光变得不悦起来。   “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哦…啊!”   余葵使劲敲了下自己的脑袋,“请客!我当然没忘,就是不知道您想哪天吃。”   她三两下把自己的作业塞进包里,跟陈钦怡和几人道别后,在他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小跑着追上时景的步伐。   “你喜欢吃什么呢?”   她跟着他下台阶。   余葵兴奋坏了,一整天的崩溃郁闷,都在这瞬间被一扫而光,雀跃紧张地迈着小碎步,在他身后盘点:“嗯……太贵的我可能请不起,但是三百块以下,你可以随便点哦,我跟我爸爸报备过会请帮忙的同学吃饭,他资助了我两百……”   男生脚步一停,余葵没来得及反应,一头撞他背上。   硬邦邦撞得她脑袋眩晕,头发落在鼻尖,鼻腔发酸。   时景转身,下意识扶了她胳膊一把,见人站稳才松手。   从他的角度居高临下看去,女孩黑色的短发凌乱贴着脸颊,杏眼氤氲水雾,校服遮过大腿根,重重的书包险些把她瘦弱不堪的肩膀压垮。   “余葵,你的人缘看起来很不错。”   以为大神在夸奖她,余葵顿时也顾不得鼻子酸痛,忙答,“还好,咱们班除了向阳,跟我一起长大,班长和钦怡都是我从前九班的同学。”   真是个榆木脑袋。   时景扫她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又咽回肚子里,但总算放缓脚步,和她并肩下楼,目光又偏到她身后,“怎么背那么多课本回家,不重吗?”   “没办法,笨鸟先飞嘛。”   总算不用追了,余葵用手背垫着书包肩带,包勒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唉,你们上课太快了,我好多问题没听懂,周末还得去补习班问老师…”   话没说完,她突然感觉肩上一轻。   “现在轻点了没?”   时景慢条斯理问。   仰头,余葵一愣。   少年冷白.精致的下颌近在眼前,再往上,就撞入他漆黑漂亮眼眸中,对视不超过一秒,她就开始心跳飙升,红晕爬满耳垂,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慌乱移开视线。   上一次,帮余葵提书包的人,还是她爸。   小学一年级,老师发了一大堆新课本,回家路上,程建国看她人豆芽菜大一点,不堪重负,还偏要自己背书包,悄悄从后面替她减负。   她极力稳固呼吸,往楼梯栏杆边靠了靠,挣脱他拎在书包上的手。   “没事我自己来!一点都不重,轻着呢。”   她挺直了肩背,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像书包这样就真的变轻了一般。   时景根本不清楚他对她的刺激强度有多大。   哪怕一点点普通朋友的亲密动作,都极有可能令她失去理智,暴露自己的感情,只能一遍遍自己在内心提醒自己,恪守同学朋友的本分。 第45章 第三个愿望   走廊檐下,雨淅沥下不停。   时景低头发了一条信息,再抬起头,余葵已经撑开伞,诧异地仰头看他,“景神,你没带伞吗?”   “出宿舍时候没下雨。”   男生把手机塞回兜,手朝她递来,“给我吧,我来撑。”   什么情况!   时景要跟她打一把伞?   余葵这一天受到的刺激太多,近距离接触每次都突如其来,已经快把她的心率玩坏了。   她颤巍巍把伞递上:“这伞…好像有点小,会不会挤到您,要不我再上去借一把?”   时景挑眉颔首,“也行,不过雨还没停,你问谁借?”   余葵被噎了一下,假装难受地叹气,“唉……也是。”   实则心里已经激动得快原地360度托马斯旋转了,她现在处于一个极度矛盾的状态,像在悬崖上走钢丝,理智上知道想藏好暗恋就得拉开距离,却又下意识屈服于当前的快乐中。   一年前,第一次在机场见到他的那个暴雨天,余葵怎么能想到会有今日呢?   想想看,大帅哥在替她撑伞唉!   两人近在咫尺。   时景个子高,撑伞时,胳膊便落在她脑袋后边,像是虚虚揽着她。   而余葵像极了被爱豆宠幸的粉丝,脚踩在地面,像踩在棉花糖里,身体都是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一个激灵睁开眼,就能发现卧室天花板上挂着的粉色捕梦网,一切只是一个梦。   她背地里伸手,重重拧了自己的腰一把。   皮肤传来刺痛,咬唇忍住闷哼,嘴角却不住上翘,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   人只要有信念,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呢!   时景好香啊。   空气中弥散的雨水和泥土青草的气味,也掩不住他皮肤上传来的清爽香气。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几百米,余葵心猿意马,脑海中的少女漫分秒不停地演了几十话,再抬眸,看到少年清冷英俊恍若天人的脸,立刻心虚仓惶地移开眼,狠狠唾弃自己。   唉。   人家心无旁骛把她当朋友,她却在脑子里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不应该!   她身形悄悄往伞边缘移了一点儿,试图让那股令人面红耳赤的男生味道离鼻息远一些。   雨花溅在她裤脚和帆布鞋表面,时景发现了,便尽量带着她避开水洼。见女孩时不时就要往伞边躲,固执地和他保持一分米的距离,少年无奈叹口气。   “余葵,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啊?为什么?”   声音一出口,连余葵自己都被吓一跳,差点捂嘴。   也太软了吧!   这是能从她声道里发出的甜妹嗓音吗?!   时景慢条斯理解释:“你老往边上走,伞要是往你那边斜着撑,我就得淋雨,要是不偏不倚,这又是你的伞,我于心不忍。”   余葵抬头一看,少年的校服左边肩膀,颜色果然已经变深了一大片。   她内疚得不行,连连点头,“好好好,那我离近点儿,伞本来就小,你不用往我这边偏的。”   雨幕将一切隔绝在伞外,世界仿佛只剩她们两人。   距离太近,行走间,两人便不可避免地发生肢体触碰,校服布料摩擦,每一下都在拨动她的心弦,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余葵的唾沫不停吞咽,连自己的心脏跳动了几下都清晰可闻。   总算,公交站台到了。   一前一后登上公交车,余葵刷完自己的学生卡,又使劲掏兜,从书包侧边找出纸币,往箱子里投了时景的那份儿。   车厢里瞬间涌进一大堆纯附学生,将本就不多的座位占满。   余葵动作慢了一拍,回头便只能看着满车黑压压的脑袋叹气,她今天的书包起码有五六公斤,好想有座位休息来着。   “同学们,上车往后挤挤,下一站还要上人哈。”   司机师傅扯着嗓门吆喝。   时景听不太懂本地方言,但大概能猜出是意思。   “跟我来。”   少年宽阔的臂膀在前开道,余葵紧跟其后。头一次在周五拥挤的公交车上,不费吹灰之力、不沾任何人衣袖如此轻松地来到后门,她心里只剩感慨。   能不轻松吗?   美色迷人眼啊!   附中的学生一看见时景,往边上挤的挤,缩的缩,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愣是清出一条宽缝,让他像个大明星一样,不紧不慢地抵达车尾。   车载电视广告后方,甚至有个女孩站起身来给他让座,“学长,你坐这儿吧!”   时景一手拎着余葵的伞,一手抓着上方悬挂扶手的栏杆,闻言偏头看过去。   “谢谢,不用了。”   女孩被拒绝,显得更紧张了,却还是结结巴巴鼓起勇气:“其实我是您后援贴吧的小吧主,我下一站就到,就剩两三百米,你拿着伞也太累了,没关系的,您就坐吧!”   她让到一边,摆了个请的姿势。   余葵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明明极小极短促,嘈杂混乱的车厢内,却还是被时景敏感捕捉到了,他回头,下巴微低凑近,压低声问她:“你笑什么?”   呼吸气流仿佛就在她耳边,吹得她耳根痒痒。   余葵也学着他降低音量,促狭道:“学长,拿伞也太累了,您就坐吧。”   时景直起身。   拉远眸距,深深看她一眼。   再回头,他懒洋洋把胳膊肘搭余葵肩膀上,跟对方道:“我在帮这位同学拿伞,跟您商量个事儿,位置可不可以让给她?这样我也不会累了。”   女孩没反应过来,盯着余葵几秒后才愣道,“可是可以…我能不能问问,学姐是您女朋友吗?”   “你觉得呢?”   时景饶有兴致反问。   女孩的表情瞬间变得伤心欲绝起来。   “我、我我知道了。”   公交车到站,后门启开。   她伞也来不及打,匆匆忙忙逃下车去。   余葵抱着书包和伞,在凳子上落座,时景抓着她面前的垂直栏杆,姿势正好把她护在里侧。   感受着车厢内的目光集来,她有点坐立不安。   想跟时景说点什么,但他太高了,两人不在一个海拔,放大音量又怕被别人听见,正打算作罢,时景的目光从线路站点表移下来,正好见她张口欲言的样子。   “怎么了,这位子坐得不舒服?”   “不是…”   她声太小,男生弯腰也听不见,干脆屈膝蹲下,把耳朵凑到她面前,这样两人的高度就差不多齐平了。   这姿势叫余葵更惶恐了,仿佛他们真是校园情侣一般。   一眼扫过去,她能逮到好几个偷瞥的,有学生一脸吃到瓜的表情,见被她发现了,干脆光明正大地看。   她赶紧小声耳语,“你刚才干嘛要跟那女孩那么说呀,这样她们会误会的!”   时景歪头:“误会什么?”   余葵闭眼一狠心:“误会我和你的关系呀。”   “什么关系?”   少年似是真的不懂。   余葵咬唇。   盯着时景白皙性感的耳垂,心怦怦跳,这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呢,只能快速含混带过道,“就是,就是女……朋友的关系。”   那声“女”字如细如蚊呐。   他好似没听清,反问,“难道不是?你就是我的朋友呀。”   哎呀,跟你掰扯不清。   跟喜欢的人那么近距离,余葵心惊肉颤,只恨不得他赶紧起身。   好在时景也不逗她了,注视着她认真道:“其实我都习惯了,清者自清。别人开口这种问题,真要解释,多半越描越黑。再者,我又凭什么要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公布我的感情生活。我只是个学生,又不是偶像。”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   “不过你要是介意跟我传绯闻的话,我可以公开澄清一下。”   少年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余葵立刻就理解他了。   生得这样一幅长相,时景虽不是明星,却跟明星般在周边人过度的关注中长大,一举一动都被揣测深意,他恐怕早已经厌烦了解释,所以才养成这样高冷的个性,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吧。   从他转学到纯附,除了作为年级第一领奖发言,几乎从未以任何方式在公开场合高调露面说话,哪能让他真为了这点小事破例呢。   想明白后,她赶紧道:“你说得对,清者自清,我其实也不介意。”   刚才特意提出来,也只是怕传开了,对时景风评有影响而已。   话题告一段落,时景却仍没起身,继续随口问起,“我记得这趟公交就是你上下学的路线,周一那天,你就是乘这路车出事故的吗?”   余葵点头,“你怎么知道!”   她为这份关注深深窃喜,补充道,“不下雨的时候,我就骑自行车,不过这个月天气预报都是阴天。”   表面还能平静说话,实则心里都放起了小礼花。   时景竟然还记得她家住在哪里!   还知道她乘哪路公交!   时景解释:“我回家也乘这趟,到你们家后面一站才转车。”   哦。   原来是因为他也乘这趟。   车辆再一次到站,有人从前门上来。   少年语毕便起身,重新抓稳栏杆。   窃喜一秒抽离,余葵陷入低迷。   她疲倦地扶上前座椅背,把头倚在胳膊上,盯着沾满雾气和氤氲雨水的玻璃,在颅内伤春悲秋。   暗恋真苦啊,喜怒都只是别人一句话的功夫……   第一句还没想完,忽地又听少年开口:“对了,我这个月开始走读,以后上下学有空一道走吧,我刚学骑车,还骑得不太好。”   余葵浑身突然又充满了能量,挺直腰背嗯嗯点头,“好,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说!”   时景没指定吃什么,余葵干脆带他去一家烤肉餐厅。上学期期末,第一次考进年级前三百,程建国就是奖励她到这儿吃饭的。   周五的中心广场,哪怕下大雨,还是热闹非凡。   餐厅满座,服务员取来小票,告诉她们大约还得等半个小时。   “那么久啊?”   余葵有点失落,擦干脸上的雨水,转头问,“景神,你饿吗?等太久的话,要不咱们去别的地方…”   她话还没落,便听身后传来声音,唤时景的名字。   转头看过去。   靠窗的VIP座上,有对情侣在招手。年纪和他俩差不多大,打扮却稍成熟些,男生模样一般,气质玩世不恭,女孩却挺漂亮,妆容十分精致。   才打量一眼,男生直接热情迎过来。   “小景啊,果然是你!我说呢,长这么帅,看背影都不可能认错。”   男生叫他“小景”,显然年纪比时景大,态度却异常客气恭敬。   时景淡淡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男生道:“你也来这儿吃饭啊,没座儿了吗?要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拼一桌吧,反正那桌子也宽,省得你们花时间等。”   时景本不想答应,男生的话题又落到余葵身上。   “哟,女朋友真漂亮,你俩真是好般配的一对儿,都能拍电影海报了,赶明儿我家商场换模特,就请你们去,淋坏了吧,快来先坐吧,我让服务员先给妹妹上杯热茶。”   时景瞧了眼外面的大雨,目光瞥了眼女孩打湿的裤腿,终于点头,礼貌致谢。   “行吧,谢谢您,明和哥。”   余葵本要说什么,瞧时景没有解释的意思,又想想他刚在车上那番话,最后还是作罢。只是在跟着人往座位方向走时,忍不住落后两步,小声问时景。   “你们认识啊?”   时景若有若无点了下头。   “周秘书家的亲戚,见过两次,叫段明和,附中的学长,你也应该听说过的。”   “是吗?”   余葵觉得这名字好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时景提示。   “传闻是咱们班谭雅匀的前男友。”   竟然是他!   太劲爆了吧!   余葵精神一震,眸光亮晶晶盯着座位上的漂亮女孩。   莫非……   那位就是在贴吧写帖子,曝光谭雅匀的富二代现任女友吗! 第46章 第三个愿望   高一时,余葵就曾听说过这位富二代学长威名,身为学生会副主席,在校三年,每逢纯附大小活动,回回都能从家里拉来大笔赞助。去年考上某北方985高校,人不在纯附,纯附却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让余葵诧异的是,连谭雅匀都不惜放下身段讨好的对象,对时景竟十分客气。他漂亮的女朋友名叫黄雅,是他的大学校友。   女孩情商极高,店里服务员忙不过来,她便娴熟地照顾着所有人的碗碟茶杯,不停给余葵加饮料、夹烤肉。   余葵被照顾得都有点紧张了,又笨嘴拙舌,不好意思拒绝人好意,直到时景主动伸手,替她盖住碗口,才算是解了围。   少年的声音清冷低沉,礼貌地婉拒:“谢谢,我看她吃不下了。”   黄雅定定看他一眼,笑着收手。   “哦~高中生好甜呐。”   说着,她把果盘推过来:“……妹妹你饱了早说嘛,来,吃块水果解解腻。”   余葵赶紧道谢。   戳了块最小的西瓜,刚放进嘴巴,对面便倾身,托着下巴跟她聊天,睫毛一眨一眨,好奇问道:“你跟小景都在一班的话,跟谭雅匀也是同学喽?”   余葵隐约有种马上就要听到一手瓜的预感,嗯嗯兴奋点头。   黄雅:“你跟她关系怎么样?”   余葵如实摇头:“不怎么样。”   这个回答可以是“挺好的”、“还行”、“一般”…但余葵答的偏偏是“不怎么样”。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女生立刻将她引为知己,像井冈山会师一般真诚与余葵握手。   交谈间,跟她提了几件没在帖子上爆出的聊天细节,那欲拒还迎,极致推拉的操作,听得余葵直捂嘴,惊呼厉害。   “……说起来,我能撞破谭雅匀这个事情,还有你们家时景阴差阳错的功劳。”   余葵的重点,落在了‘你们家’这三个字上,脸红心跳偷瞥身侧的少年一眼,生怕被他听到。   见人若无所觉,才敷衍地追问一句,“什么功劳?”   “去年年底,周秘书有次把他捎过来,跟我们几个同龄人在KTV玩,段明和平时手机根本不离身的,那天小景突然喊他过去,才让我逮着机会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果然有问题。”   黄雅轻屑,“我没全扔出来,权当给谭雅匀留点遮羞布,她要是识趣,以后就应该夹着尾巴做人。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删我帖子,要我高中就在你们学校上学,哪轮得到她有机会蹦跶。”   说到这,她盯着余葵的脸。   “唉妹妹,我特别想不通,你俩都在一个班,成绩又差不多,评校花怎么能轮到她呢?我看过照片,她跟你没法比啊。”   她投过来的目光有点怒其不争。   余葵羞愧。   “也不能算差不多,还是差挺多的,她大概高我二十来分,稳定在年前第十名左右。”   “高三一整年,你还有机会。”   气打到这,黄雅又给她传授经验,“跟这种绿茶女孩在一个班,你可千万注意别被她撬墙角,她要是知道时景什么来历,估计比扑段明和这个花心大萝卜时候更没脸没皮。男生在这方面脑子直得跟钢筋似的,被拨撩了还傻乎乎以为是自己先动的心……”   啊?   成年人谈恋爱怎么跟搞宫心计似的,余葵听得目瞪口呆。   正好时景递餐巾纸过来,她顺手接过,胡乱擦了把脸,继续消化内容。   黄雅见她疲懒懵懂,傻乎乎的样子,似乎被逗笑起来,钻光闪烁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她脑门,“真可爱。”   女孩笑完,看着余葵的目光难掩羡慕,干脆低下头去,切着盘子里的肉,声音里多了几分缥缈低落。   “其实,我说这些话也只是提个醒,一个真正坚定喜欢你的男生,甭管别人拨撩的技巧多么高明,大抵也很难被诱惑吧。”   用餐结束。   余葵去结账时,才发现单早被学长买了。   余葵哪经历过这种阵仗,说好请客却吃白食的羞愧感写满了她的脸,收银台的小姐姐就是不肯收她钱,她只得给时景发送眼神求救信号。   少年落后一步跟来,收到余葵的眼神,不紧不慢在手机上将餐费转过去。   段明和不肯收。   “哪有让弟弟妹妹请吃饭的道理,何况刚是我把你们俩拉过来的…”   话音刚落,时景微笑着平和道,“明和哥,小葵好不容易请我吃顿饭。她害羞成什么样,您都看到了吧,这次要不收,我俩以后恐怕都不好意思再跟你吃饭了。”   少年永远有自己的节奏,他年纪不大,气质却矜贵平和,说话克制礼貌,却不容人辩驳。   婉拒了段明和送他们回家的提议,双方在餐馆门口告别。   时景仍旧撑着余葵的旧伞,和她一起抵达公交车站。   两人穿校服并肩坐在站台的长椅上。   间隔不远不近的两分米,耳机里听着同一首《七里香》。   确切地说,是时景拿走了她耳机的另一半。   雨水噼啪落在站台棚顶。   雨幕连成面将外面隔绝,世界仿佛只剩这方寸大小。   耳机里在唱——   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   初恋的香味就这样被我们寻回。   雨下整夜,我的爱就像溢出雨水。   快乐像浪潮,一遍遍冲击着余葵的心灵堤坝。   这一个下午的甜头加起来,抵得上她过去一年吃的所有苦,连空气中讨人厌的阴晦湿气,也全变成了棉花糖味,软绵香甜。   公交车抵达之前,她想起什么,重新从口袋掏出现金递过去。   “差点儿忘了!说说好今天我请你吃饭的。”   时景漫不经心摇头。   “今天吃饭的有四个人,你要是买了单,就是请了所有人一块儿吃,不算。”   余葵急了:“那怎么才算呢?”   车越来越近。   少年瞥她一眼,起身等车,“你把钱留着吧,等下次再请我吃。”   “哦,那好吧。”   余葵假装失落收起钱,实则心里已经乐开花,内心都快要开始鄙夷自己的虚伪!   84路停靠。   余葵站起来才犯难,公交停得离站台太远,大概隔了近两米,中间这段柏油路洼地积水,起码有七八厘米深,踩一下鞋就浸透了。   她运动细胞不行,试了几下,实在不敢跳过去。   后边还堵了一排车,公交司机不耐地催促起来。   “上不上啊,不上我关门了啊。”   时景刚想问她要不要等下一趟,就见女孩硬着头皮迈开步子,眼看就要落入污水中。   身体快于反应之前,他赶紧将人就要落下去的身形整个抱起来,扛在肩头,淌过脏水上车。   余葵眼前天旋地转。   落地踩在车厢,还心有余悸,没搞明白状况。   时景往箱子里投币,她就这么呆呆看着他浸透的球鞋发怔,待人转过身才追上他小声道:“你干嘛抱我上来,这样你的鞋不就脏了吗?”   时景:“我总不能让一个病号自己踩下去吧。”   余葵懵懂:“没有啊,我没想上车,就是往前走两步,想大点声告诉司机我们上不来。”   该怪他反应太快了?   时景突然哭笑不得。   隔了几秒,又才见余葵眼眶微红问他,“你现在很难受吧,球鞋踩了脏水会报废吗?”   “没事。”   时景笑起来摇头,抬眸盯着她:“你把我想得很娇气啊,余葵,我是男生,天天跟朋友在露天场打球,有时下雨也要继续打的,这才哪到哪儿。”   公交车上暖气蒸腾,余葵红着耳朵收回视线。   天像是被捅了个大窟窿,不停漏,余葵到站时,雨仍在下。   阴天傍晚,天色黑得早,她干脆把伞借给时景。   这次,少年直把她送到单元门口,才撑伞离开。   跺脚点亮楼梯间的声控灯,余葵转过身,猝不及防就见余月如穿着白色套装站在原地,神色冷峻。   “我的妈呀!”   她吓一跳,脚底一软后退,扶着楼梯才稳住身形。   “妈?你怎么来了。”   “我不常来盯着你,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上进,有没有跟男生谈恋爱。”   余月如冷声说完,顿了顿,“你爸说你出车祸,伤在哪里了。”   “胳膊上缝了两针。”   余葵低头上楼,她悬着心在包里摸钥匙。   余月如:“拍片了吧,还有没有其他地方有影响?”   余葵:“我爸在,肯定都带我检查过了,明天就拆线,我没事。”   “刚才那个男生就是时景?你们俩现在又开始谈恋爱了?”   余葵手微颤,钥匙差点没抓稳。   果然看见了。   该来的问题还是来了。   她极力控制情绪,缓缓抬头,“我没有谈,下雨了,他只是送我回家。”   “好,没谈,这个点才到家,你们学校五点放学,现在七点半,中间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总不能是上补习班吧?余葵,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女孩要自爱——”   “你果然从来不相信我。”   余葵打断,看她的眼神突然溢出零星可悲,“在你想象中,我会跟他去哪儿呢?KTV、校门口的小旅社、还是快捷酒店?”   余月如皱眉,“你这什么态度,我在好好问你话。”   “可你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因为我在村子里长大,不是你带大的,所以你不相信我有基本的价值观,你觉得我做事没规矩,品行有瑕,懒惰成性,没有廉耻心,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你之前说考进纯附前三百,就不再管我,现在又算什么?”   余月如闭眼,深吸一口气。   “余葵,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不是我生的,我不会说你一个字。之所以骂你,罚你,对你所有的管教,都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我费尽心思把你送进纯附,是希望你能成才,不想你破罐子破摔考一个糟糕的学校,你没必要把我当仇人。你这个阶段,再努努力,明明还能往上冲,考个中游985,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把时间浪费在谈恋爱上。”   余葵彻底平静下来。   再开口,声音已经不剩波澜:“谭雅匀还没告诉你吧,我进一班了。”   余月如唇口微张,神情瞬间变得诧异。   “什么一班?什么时候的事?”   “妈妈,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却从不肯花时间关心我,你的管教,永远只有不问青红皂白的粗暴指责。幸好我都已经习惯了,现在,我的努力不需要你认可,我究竟有没有浪费时间,我自己清楚。”   错身而过的瞬间,她面无表情抛出一句。   “你只管好你另一个女儿就行。”   小时候跟外婆看电视,剧情里的主角们只要坚持努力,永不放弃,排除万难,总会实现人生追求,在最后一集迎来大团圆结局。   可越长大,余葵越明白,她或许可以持之以恒地努力,却做不到让那些有先入为主偏见的人脱掉有色眼镜,喜欢她,跟她和解。   她能做的,惟有释怀而已。   余葵第一次觉得,妈妈的想法,没那么重要了。 第47章 第三个愿望   程建国出差还没到家,防盗门口脚垫上堆着几只袋子,大概是余月如刚才拎来的,里头有两套新衣服,还有一块女士手表和支钢笔。   静静看了几秒,余葵将包装袋随手搁在玄关柜子里,径直往里走。   家里没人,打开灯,客厅干净空荡。她用保鲜膜把胳膊包起来,艰难地冲了个澡。   热水拍打面颊,蒸腾的热气充斥浴室,   顶着满头泡沫,余葵回想起和校草度过的一天,又开始心潮起伏。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幸运的人吗?   和男神共撑一把伞,听了同一首歌,一起坐公交回家……而且时景那么爱干净的人,竟然扛着她踩了脏水洼诶!   在时景面前还得强装淡定,现在无人时回味起来,余葵的少女心都开始批量生产粉红泡泡,只想土拨鼠尖叫。   每个瞬间都是值得一帧一帧载入日记的程度。只是考虑到漫画涂起来太浪费时间,她几番努力,才强行压制下去右手的痒意,遗憾地叹口气。   开始写作业前,余葵还记得答应班长的事。   电脑开机,建了个小号,加上宋定初和向阳好友,顺利打入一班班级群,又切换大号,将这两人删除,一次性解决后顾之忧。   久违地登录Q.Q,列表里飘了十几条新消息。   有村里同学发来的寒暄,有九班的同学向她讨教进步经验,但最多的,还是今天下午,大家问她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   余葵摸不着头脑,手指头忙得飞起,大致回复清理完一圈,才发现列表最上方,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的15班群聊,竟在讨论有关她的消息。   游曾媛:同学们,告诉我,余葵这个帖子,还有谁没看!!!链接   -靠,真假的?   -大惊.jdp!!   -嗷嗷嗷!!   接下来就是十几条刷屏的震惊表情包。   宁舒:他俩什么时候开始谈的?保密工作搞得也太牛了吧,刚上四楼就官宣!   游曾媛:小葵这下附中公敌了,好担心她家的玻璃窗被砸。   纪慈:校草好甜,还给她撑伞…啊啊啊呜呜呜实名羡慕了。   ……   眼看大家的谈论越演越烈,余葵无奈诈尸。   “……同学们,我还没退群。”   她叹口气,敲击键盘继续发送,“假的,没谈,校草今天没带伞。”   群里瞬间炸了,余葵顾不上看新消息,把聊天记录滑到话题开始的那条链接,戳进去,果然,贴吧又盖起了高楼,有关校草的风吹草动,永远逃不过迷妹们的眼睛。   有人抓拍到了下午放学时,两人并肩撑伞出校门的照片。   竟然还是连拍拼起来的实时Live,雨水飞溅起在时景的校服裤脚,踩过水洼的瞬间,他的伞往余葵那边偏移了一些。偷拍的人太偏心,只拍到了余葵半边肩膀,剩下的就是时景大图。   余葵放大,反手就是一个保存。   往下翻,楼里开始还在问那目测身高一米七的短发脑袋是谁,大概七八层后,便有人把她的姓名班级挂上去,甚至还有好事者分享了余葵在教务系统里的证件照。   35楼:咱们学校的教务系统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狗屎,求求校领导上点心吧,我五分钟都不到就把管理员权限拿下来了。看证件照是个美女,可惜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不多说,给大家贴点福利。   万众期待中,吃瓜群众又刷了十几楼。   原以为技术流层主会发什么了不得的料,万万没想,他竟把余葵自高一入校到高三每次月考的成绩一列列拼图贴上来,并在图下附言。   ——“哈哈,被钓鱼了吧!   说实话,看到小姐姐入校踩着普高线进来的分数时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好在退出之前手滑往下翻了一页,现在心里只剩卧槽,卧槽,卧槽,太TM励志了!”   直观看上去,高一时期,余葵在附中一直属于垫底躺平,毫无斗志的废物学生,像是从某天开始,她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开始奋发图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扶摇直上,打败无数优等生,进入顶尖强者们所在的实验班。   57楼:我以为进来是吃狗粮的,没想到被鸡汤烫了一脸。   59楼:感情前十几年都在玩呢,懂的都懂,进步速度快成这样,脑子该有多好使。   60楼:是我等可望不可及的智商和毅力了,真的很好奇学姐是因为什么突然醒悟,层主是这届新进高一,每天都被周边人太过优秀的压力折磨得睡不着觉,被焦虑驱动反复练习反复刷题,每天都枯燥乏味,好迷茫。   71楼:能让校草撑伞的女人,果然有两把刷子,心里突然好受多了,垃圾班黑马小可爱X清北班清冷校草,扶我起来,这CP我还能磕。   77楼:我想起来了!去年校草上一次传绯闻,也是跟这个女生吧!可惜那贴删了,呜呜呜,我没有看错,校草不仅人长得帅,还是个从一而终的好男人。   80楼:他俩绝对真谈了!无图,但人在现场,今天跟校草屁股后边上的公交,他还小心护着学姐不让人挤到,唯一的座位给学姐坐,怕学姐听不到,还蹲着跟她小声讲话,可温柔了。层主胆小,怕被发现就没敢拍。   ……   余葵翻了几页,心里只剩唏嘘。   发誓努力学习果然是她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纯附的学生慕强,成绩好坏连谈恋爱的待遇都有所不同。还记得去年第一次在贴吧被人提起,她在楼里的风评可与现在截然不同。 第48章 第三个愿望   中秋国庆过后,天气很快转凉,第三次月考结束后,冬季运动会和艺术节如期而至。   开始练习队列前,姚老师在台上开了个简短的班会。   她大概讲了一些运动会和艺术节的时间安排,待注意事项,余葵没听进去,对着刚发下来的成绩单发怔。   为了保证良好的通风,即便已经是十一月底,教室也到处开着窗户。   四楼风声凌冽,吹得人透心凉。   进实验班两个月,余葵两次考试均是垫底。   这次考了五十九名,却是因为班里有同学病假缺席理综考试。   成绩单捏在手里,饶是余葵心态再好,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明明是一样的学习方法,为什么从前有成效,现在却寸步难进了呢?   实验班晚上常有老师来讲课,晚自习基本没有学生走读,怕跟不上大家进度,余葵也不好再搞特殊,把补课都挪到周末,做一对一加强冲刺。   然而排名停滞不前,失去努力的红利后,她彻底陷入了瓶颈期,越焦虑越迷茫,像一只努力朝天上飞的鸟儿,加速冲刺却狠狠撞在天花板上,每天晚自习后半段,坐在教室,看着快被她翻烂的教辅和课本思考人生。   成绩单才放进文件夹,隔壁女生戳她一下,“余葵,重头戏来了,你发什么怔呢?”   她茫然抬头。   女生小声提醒,“姚老师刚提到运动会开幕入场,在商定举班牌的人选。”   班级吵得跟花果山似的,前排的徐方正举手,“老师,大家说的有道理啊,往年都是同一个人,今年也该换个新面孔了!”   谭雅匀的铁杆立刻反驳。   “班牌代表我们班形象,哪能说话就换。”   “为什么不能换,举班牌又不是谁的专属,真在乎形象,更应该谁形象好换谁。”   两方人马争执不下,事态升级前,姚老师按下骚动,“都安静,我也不偏袒谁,既然大家有分歧,那就不记名投票吧。”   余葵原想着自己来班里不过两个月,这事儿应该跟她没关系,万万没想到,开始唱票时,宋定初展开第一张纸条,就朝她看过来。   “余葵,一票。”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谭雅匀获得了二十七票,文艺委员得了五票,而余葵,偏偏也得了二十七票。   唱票完毕,看着黑板上的正字统计,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连姚老师都难得地沉吟了几秒钟。   终于有人想起来——   “还差一票呢,时景被仪仗队叫去升旗彩排了,要不……”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没落,少年穿着仪仗队白色的制服归来,站在教室门口喊了声报告。   “彩排结束了吗?”   姚老师招手让时景进来。   “还没有,带队老师让我们先回来休息,等下节自习音响调试好了再去操场。”时景说罢,摘下军装檐帽,往教室里走,耀眼得像一颗明亮的恒星。   毫不夸张地讲,这一秒,余葵直接听到了周边咽口水的声音。   时景高二刚转来,就因出色的外表,被校领导强制征入仪仗队。往常升旗,队伍离升旗台太远,大家知道他帅,但实验班六十个人起码五十个近视眼,看不真切,这下近距离看着他穿军装进门,简直被颜值暴击一脸。   白色本是极挑人的颜色,少年的外形气质却完全压制住了那通体纯白的面料,军装更衬出他完美挺拔的仪态,肩宽腰窄腿长,肌肉紧致,没有一笔多余。   “来得正好,班里在投票选谁举班牌,时景你……”   姚老师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假如时景此刻参与投票,等结果一出,不记名也就没了意义,顿了顿才改口往下道,“你要弃权吗?”   学生面皮薄,这种情况得罪人,多半会选择弃权。   时景人本来已经跨下讲台,闻言,站定脚步,回头看黑板。   谭雅匀和余葵的名字在正中并列,下面各列有五个‘正’字多两画。   在这决定结果的关键时刻,全班都屏住了呼吸——   少年却拒绝了姚老师递来的票纸。   他缓缓折身,低声问记票的同学要了粉笔头,不紧不慢地,在余葵姓名最下方残缺的‘正’字,划上了第三横。   刚才一瞬的宁静仿佛是错觉,教室里重归喧嚷哄闹。   即便早有预料,但时景真那么做出来时,底下还是议论纷纷。   姚老师重重拍了好几下桌子,才控制住局面,“好,既然举班牌的人选定了,我们开始下一项。”   不少人偷瞟谭雅匀的神情。   太难堪了,连旁人都替她难堪。作为一班门面,附中最受追捧的校园女神,谭雅匀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她就这么被拂了面子。   都不说弃权,时景甚至连投票纸都没填,直接坚定选择了刚来班里两个月的余葵。   连她的同桌都不知该怎么安慰,“雅匀,你……”   “没事儿,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又不爱出这风头,班牌从小举到大,我都举够了。”   谭雅匀脸上没有失落,握紧笔,她挺直背抬头,微笑谦和地对上所有人的注视。   那模样更叫支持她的人觉得不忍。   教室后方。   余葵原本还因成绩单低落,直到时景进门投票,情绪终于转晴。她咬着唇,把卷子一张一张抚平放进文件夹内页保存,极力按捺上扬的唇角。   开心倒不是因为被选中举牌,余葵压根在不在意这些,她开心的是——   从妈妈再婚那天开始,她不停地被迫和谭雅匀做对照组,从未被偏爱,从未被选择。   时景像极了上天为她的漫画量身定制的主角,撕开纸页走到三次元,给她平平无奇的人生注入色彩,填满她所有的幻想与期待,尽管……尽管她只是他的朋友。   班会结束。   姚老师离开教室让学生自习。   余葵刚摊开笔记本,就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压住笑意回头。   “你干嘛?”   “借修正带。”   男生懒洋洋拄着下巴看她,“老师刚讲了什么?笔记也借我看看。”   上周班里调座位,他的位置正好挪到了余葵斜后方,时景喜欢靠窗,跟她身后的男生一商量换了座,两人就成了前后桌。   这段日子朝夕相处,余葵的演技得到大幅度提升,起码不会因为对方不经意的触碰而心率过促,能把暗恋藏得更深一些了,但定力再强,也耐不住校草偶尔突然强行开大,散发魅力。   比如现在——   时景用不惯修整带,三两下没贴上去,便没了耐性,又用他清冷低沉的、天籁般的嗓音,呼唤余葵回头,替他擦掉本子上的错行。   “你学一下嘛,这又没什么难度,角度往下按,手上稍微用点力就……”   余葵涂到一半,手疑惑地顿住:“咦,你这公式没带错,计算也没错,为什么要改?”   时景没料她竟然做过这道题,嘴角的弧度停滞了0.1秒,便面不改色解释。   “根号写歪了,难看。”   见余葵还没反应,男生直接握住她手背,用力道带着轻轻往后压,修正带滋啦声响过,原本的字迹被平整的修正带覆盖。   “这就对了,我贴出来的歪歪扭扭,谢谢你,葵儿。”   北方男生咬字的儿化音,在他低沉的嗓音懒洋洋吐出来,总感觉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亲昵,像麦芽糖拉了丝,烫耳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余葵差点没顶住,匆匆忙转回身,半晌心脏还在怦怦跳。   感觉被他掌心触碰的地方皮肤在发烫,另一只手使劲摩挲几下,半晌才又恼羞成怒转回头,“你这完美强迫症,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气哼哼转过去,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像只猫儿在心上挠痒痒。   少年眼里漾满笑意,随意扯开领口两粒扣子,松散舒畅地后仰了一些,歪头观察她纤细的脖颈,还有在风中晃动的头发尾梢。   因为区里的领导会莅临看台观礼,学校大手一挥,给高一到高三,所有举班牌的女生都统一制服,清一色的白卫衣和网球裙。   即便地处昆明,大冬天的,穿短裙确实还是有点冷,但架不住拍照好看啊。   开幕式九点开始,举牌还得化妆,余葵把校服外套和羽绒服叠穿,裹在裙子外边儿,冷得瑟瑟发抖,下楼去找陶桃帮忙。   十五班刚排练完队列,陶桃便拎着化妆箱,把余葵带到艺术生们常用的活动教室。   大明星的工具就是齐全,箱子一打开,连化妆刷都有二十来支,余葵哇了一声,目光灼灼地打量起她那些五颜六色的眼影盘和口红。   该说不说,学美术的多多少少有点儿化妆天赋,陶桃修完眉,一边给她上妆,一边讲解步骤,待到底妆打完,给她描了半边眉毛后,余葵便兴冲冲自告奋勇,接过笔,自己描另外一边。   纸上都能画成大美女,脸上容错更高,寥寥十来笔后,1:1复刻的精致眉形出炉。   “小葵,你这天赋异禀呀。”   连陶桃都对她刮目相看,“你该好好学学的,以后当了大明星,我就聘请你做我御用化妆师,哦对,要不明晚艺术节汇演,你来给我帮忙吧,正好化妆的人手不够。”   “啊?那怎么行!”   余葵赶紧摆手,“我什么也不会。”   “舞台妆,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画画技术这么强,根本不用学,记住步骤就能上手。”   二十来分钟,陶桃搞定妆容。   她退后两步,把镜子架远一些,让余葵看看满不满意,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   余葵上一次化妆,还是小学三年级,脸蛋抹得红扑扑,被老师在额心用口红点了一颗美人痣。   她从未想过,有效的妆容对气质竟有那么大改变。   原本的模样,还能看出纯朴稚拙的学生气,上妆后,那种感觉完全消失了,眉眼精致到像电脑渲染出来的动画,更完美,也更温柔。   “我手艺真棒!”   陶桃越看越满意,夸完自己又夸姐妹,“出去吧,今天这么美,记得多拍点儿照片,这往操场上一站,还不把学弟们迷得七荤八素!”   余葵没想迷倒谁,化完妆后,她头一次对自己的颜值信心倍增,美滋滋只想抓紧时间到时景面前晃悠刷脸。   可惜事与愿违,直到开幕式开始,她也没在操场上找到人。   扶着班牌站在队伍最前方,还没人挡风。   余葵的小腿袜去年买的,个子长到一米六八后,便只包裹到腿肚,裸露在外的皮肤冷得她直哆嗦。   直到国歌奏响时,才像所有人一样,在人群中注视着时景,作为仪仗队出场。   他身姿挺拔,拉着国旗从她眼前,目不斜视地齐步走过。   走到哪个班,哪个班就荡起他的小迷妹们低声惊呼的浪潮,各班班主任频频回头管控纪律,才把声音勉强压下去。   余葵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些骄傲,又有点儿酸溜溜的,明明时景并不是她的所有物,再往深处挖掘,也许心底还有一些莫名的空虚与失落。   每每在她觉得自己看似离他更近一步的时候,就总会周边被提醒——   哦,他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第49章 第三个愿望   开幕式结束,下午就是田径比赛。   时景参加了接力赛和长跑两项,迷妹们操场主席台两头跑,一整个下午,播音员净给他念加油稿了。   “时景学长,寒风吹不灭凌云壮志,你能克学业之苦,也必能冲跑道之锋,奖牌将在你脚下铸就,我们8栋315寝室全体女生为你加油!”   “高三(1)班时景同学,你跑过的赛道,是最亮丽的风景,输赢不重要,我们在终点拥抱你。”   “恭喜时景勇夺高三男子组1500米冠军,焦红色跑道上,你是人群之中唯一的焦点!”   ……   校草已经冲过终点。   一班的后援团拿着毛巾矿泉水巧克力,却迟迟被欢呼呐喊的学妹挤在跑道最外围。   “我就不信了!”   几人不甘心又往隔壁挪了几米,试图从人少处挤进去,奈何这边人虽少,战斗力却更加强悍,长|枪短炮架在最佳机位上,哪能容人加塞。   余葵被人膀子甩到,顺着力道踉跄着退了几步,才被隔壁险险扶稳。   劳动委员叹口气。   “校草的人气太可怕了,他以后不进娱乐圈真的可惜,那么多人抢着给他送水,我看他肯定不用我们管了,要不先去找班长吧,他在沙坑那急行跳远呢。”   余葵倒是想留下,却又没有理由。   生无可恋抱着几瓶脉动,回头遥看了人群好几眼,才依依不舍跟上大部队。   没走两步,只听时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葵,我水呢?”   那嗓音听上去清冷微暗沉,气息也不似往常平稳。   余葵一回眸,便感觉四下的目光灼灼落自己身上,也顾不得多想,赶紧小跑到他跟前,递上脉动。   时景才跑完,就沿着跑道朝前走,学生太多,一眼看过去黑压压都是攒动的人头。   他心知肚明,余葵在这种需要肢体拼抢的环境中,是绝无能摸着前排的。视线干脆从最外围开始眺望搜寻,也幸亏他眼亮,及时逮着了即将跟随班级离开的女孩。   真是小没良心!   时景心里气得仰倒,还得努力平复呼吸拨开人群,朝她走过去。   以少年所经之处为中心,辐射半径范围内分贝都降了几度。   直到远离人群后,他才拧开瓶子,仰头喝了几口,气息平复问她。   “我刚才要是没叫住你,你打算去哪儿?不是来看我比赛的吗?”   男生一身白蓝色运动衣裤,黑发垂落额前,薄亮的汗水渗在白皙的肌理表层,顺着瘦削精致的下巴往下滴,肌肉均匀紧致。   少年的英俊中已初具成年人的性感。   非礼勿视…   余葵心里使劲念咒,迫使视线从他喉结上移开。   小声答道:“刚挤不进去,大家就说先去支援跳远的同学,反正也有那么多女生给你送水。”   “跳远的同学,宋定初?”   他脚步顿住,外套甩了搭在肩上,挑眉,无奈问道:“余葵,他们一说,你就跟着去了?”   少年盯着她看,看得余葵心里发毛。   她不知怎地,升起一股红杏出墙被逮个正着的心虚感,赶紧打哈哈:“大家都走了,留我一个人更挤不进去了嘛,下次我……”   她话音没落,突然感觉脑门一痛。   双手捂上去,才意识到时景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她诧异缓慢睁大眼,不可置信问道:“你敲我头干嘛?”   时景不想说话,拔腿朝前走。   女孩小碎步跟在身后,边揉脑袋边叹气,“我本来就不聪明,你不知道我为了保持不掉出前六十磕了多少核桃,弹一次我得死多少脑细胞——”   时景丝毫没有反省自己,“跳个沙坑而已,需要你在边上搀扶还是递水?”   余葵却敏感地察觉到什么。   “你不是生气了吧……”   话音才落,男生猝不及防停下脚步。   眼前一黑。   她再次结结实实撞在时景背脊上,脑门冒金星,来不及喊痛,就见他白T恤上完整盖了个自己化妆后的脸印子,连口红都完完整整。   完蛋!   余葵大惊,伸手想试着轻轻擦掉,还没触上,他已经转回身。   她心虚至极,噌地一声收回手,背在身后,努力用无辜的眼神对上他视线。   幸好时景并未发现,他擦掉额间的汗,沉下声。   “余葵,我当然生气。那些给我递水的人,我都不认识,谁知道随便喝了会不会出问题,你拿着水走了,我怎么办?下次这种情况,不要随便乱跑,就站在原地别动,等我过来找你,知道了吗?”   余葵小鸡啄米点头。   时景还要再说什么,她举手保证,“我知道了,我真的听进去了。恭喜你呀,跑了年级组第一!”   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少年心里总算舒坦些。   两人又说了几句,其间,余葵心不在焉,余光不停偷窥他背后的布料,手底下比划,正紧张不知该找什么机会下手,忽然听主席台播报自己的名字。   “高三(1)班余葵同学,听到广播,请迅速到高三女子组1500米起点处检录。”   广播重复了三次,余葵如闻晴空霹雳。   时景皱眉。   “我记得你没报名。”   余葵也慌了:“对啊,我体育那么差,怎么可能报长跑。”   两人抵达检录点,裁判老师一看人来了,叫人塞给她两块布料。   “余葵,快点儿,就差你了,脱了外套,衣服前后别上号牌,热热身,下一组准备。”   时景立刻挤到起点处,跟负责老师交涉。   “赵老师,余葵她没报这个项目,会不会是名单搞错了?”   四下哄闹,男老师置身人群中烦不胜烦,正忙着往记录表上填数据,抬头一看,才生出两分耐性,挤出笑容。   “是时景啊,刚跑完怎么不去休息?这个不可能出错,名单是各班提交上来的,体育部今早反复核对后才打印交到裁判员手上。”   另一边,余葵被稀里糊涂别上了号牌。   忽地在人群中瞥到(1)班人的身影,其中一人正是体委,她忙转身把人喊住,“张逸洋!”   余葵问:“我根本没报1500米,名单上为什么会有我名字呢?”   “我写的。”   张逸洋坦然承认,“腿那么长,跑1500米有什么难的。”   她傻眼。   “不是,你给我报名,起码应该问过我意见吧?我都没有同意,怎么能把我名字写上去。”   “问了你就会答应?”   张逸洋冷嗤,“每班三个名额,凑不满要扣分的。班里就那么几个女生,不能因为你刚插班,就连这点班级荣誉也没有吧,平时成绩拖班级平均分后腿也就算了,连这点小事都还推三阻四。”   班里有不少男生暗恋谭雅匀,体委正是其一,话说到这里,余葵哪里还不明白,因为那晚上更换举班牌人选的事,她被针对了。   此时跟张逸洋一道走的,也都是他一个宿舍的朋友,虽觉得他这样不太好,但也都只是暗地拍他肩膀,扯扯他袖子,劝他别说了。   众目睽睽下,余葵深吸一口气。   “1500米我可以跑,但你必须向我道歉。”   “道歉?不就是凑个数嘛,又没人指望你拿名次,你这人怎么这么较真,我也跑了男子1500米,我是不是该叫全班人给我道歉呐。”   余葵还要再说什么,手腕被人带住。   回头一看,正是时景。   她本来没那么脆弱,不知怎么回事,这瞬间看见他来,眼眶忽然有点儿涨。   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还没开口,便听他低声问,“余葵,要弃权吗?不行我去跟老师说,没关系的。”   张逸洋耳朵尖,听见了,不爽道:“怎么没关系?有人缺赛扣三分,时景你即便拿三个冠军,也才刚抵平而已。”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烦请你把嘴巴闭上。”   少年冷飕飕看向他:“如果不是你擅做主张,这些问题都不会出现,余葵既往有呼吸道系统病史,放心,出了问题会第一个追责你。”   见几人都被唬愣住了,余葵心里总算出了口恶气。   事情闹大之前,她反手抓住他手腕,把人拽到一边。   偷瞥那边一眼,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之前患过肺炎?”   时景咳两声。   “向阳说的。”   事实是余葵去年,那天放学被篮球砸进医务室,他跟校医费心询问来的情报。   那时候他俩都还不算熟。   “向阳这个大嘴巴…”   余葵吐槽完又解释,“其实没他说的那么严重,是轻症的,当时医生还说让我痊愈后多运动才好,这个1500米我可以跑,顶多累点儿,就是觉得这么去跑了憋屈。”   “那就跑吧。”   时景问检录处体育部的学妹借了根皮筋,站在余葵身后,替她把头发一缕一缕抓起来,扎了个小揪,缓声安抚,“你只管比赛,其他的交给我。”   余葵是个运动废,顾着跑步紧张,没注意到,这一幕有多暧昧。   看在旁人眼中,少女低头在调整衣服上的号牌别针,而那位向来清冷不可一世的校草,竟然极尽温柔地替她扎起头发,两个人简直是恋爱实锤了,操场上那么多人都不避嫌。   不远处,一班某女生眼睛一亮。   忙推搡身边的宣传部长一下,指着两人道,“看,我没骗你吧?”   “校草不爱高调,你要真想找他,顶明晚晚会主持的缺儿,谁劝都没用,还不如找余葵帮忙,说不定能劝动他。”   男生诧异:“她俩真在谈?”   “这谁知道呢,说像吧,没那么像,谈恋爱毕竟要受处分的。不过我听说,余葵跟他家在一条公交路线上,平时一块儿上学放学,很能培养感情,现在又坐前后桌,两个人就更熟了,我们都默认余葵是全校跟他关系最好的女生。”   女生顿了顿,“其实时景从北京那种国际大都市转来,人挺傲的,跟别人都隔着点儿什么,对余葵是真的很特别,可能他在这边,没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也挺孤单的吧。唉,这么一说,还有点儿好磕……” 第50章 第三个愿望   从初中开始,每逢体育课,余葵只要一听要长跑,就不自觉紧张心跳,手脚发软。形成惯性之后,哪怕她现在每天骑车上下学,体力跟过去已经不能同日而语,还是下意识恐慌。   枪声一响,她起步的动作就比周边慢了半拍。   这下心更慌了,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大步闷头追上去——   风从耳边掠过。   跑过半圈之后,余葵恍然发现,靠着腿长,她竟然超越了大半组的人,来到了小组中游。   咦?   大家都这么不能跑的吗?   余葵没兴奋几秒,便因为前期冲得过猛,呼吸开始急促,脚下力气减弱,逐渐不听使唤,第一圈跑完到来时景跟前时,班里一群人大声鼓励她——   “小葵你别慌,就剩两圈半了。”   还剩两圈半!   余葵膝盖一软,差点没跪倒在地,幸好时景及时伸手搀了一把。   裁判老师赶紧提醒,“别碰运动员啊,咱们不兴搀着跑。”   余葵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有气无力问:“帮、帮我看、看前面、还有、几个人?”   “还剩四个。”   时景不放心,下意识追出两步。   犹豫两秒,怕她再崴一回,干脆追上去,跟在内圈线外陪跑,“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小葵,但你得匀速呼吸,均衡节奏,保持现在的名次跑完就已经很棒了。”   余葵本来也想着能跑第五名也挺好的,余光撇到心上人陪跑的身形,她突然觉得这样放任自己不行!   时景都在男生里跑了第一,她怎么能跑第五呢!   一生要强的女人绝不认输!   于是,她咬着后槽牙,又加速往前跑了一段。   第三圈时,前面只剩下一个同学。   此时,她浑身已经虚得使不上劲儿了,连摆臂都费力,胸腔里像是在拉破风箱,呼啦呼啦烧得嗓子和耳朵痛,只剩意志力在强撑着躯体机械往前。   “还剩最后一百米。”   少年一直如影随形。   余葵闻言,突然笑起来。   这么累的时刻,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扬起唇角,喘息告诉他:“这、这是我从小,第、第一、次跑、倒数、以外的、名次。”   少年眉头微皱。   “别说话,说话会岔气。”   “我不。”   余葵上气不接下气地拒绝道,“得、说。我、我跑第一,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事儿?”   时景被她逗笑了,无奈答应,“行,你先试试看,别强求。”   跑第二也答应你。   话音落下。   余葵用尽所有的意念驱动,向五米开外的第一名发起冲刺。   事实上,她浑身已经榨不出一丁点儿余力,但在过去这一年里,就是这股不服输的劲头,撑着她忍受漫长的痛苦,在成山成海的题册中,度过无数个枯燥疲惫的夜晚。   每往前迈一步,她就告诉自己,离喜欢的人更近了一点。   7分19秒。   她抢先半个身位撞过终点线。   跑道两旁猛然爆发一班同学的欢呼声。   余葵偏头看了一眼满脸惊诧的第二名,唇角的笑容扩大,淡定地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再然后——   身子一歪,屁股不受控地瘫软坐倒在绿茵坪上。   欢呼变惊呼。   时景赶紧伸手扶她,“刚跑完不能坐,你快起来。”   余葵整个人都往后仰,她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没有一处不痛,只能耍赖,艰难喘息:“我人、都快、没了,还管它、能不能坐。”   女孩的小揪散了一些碎发下来,沾了汗水贴在细白的颈上,细小的绒毛在夕阳下缀着金光,随呼吸一起一伏,妆也花了,眼睛弯弯,眼线晕了一些在眼角,像小熊猫。   但时景就是觉得她现在特别可爱。   站着偏头笑够了,才在她对面蹲下,“说吧,你刚才想让我答应的事儿,是什么?”   余葵颤巍巍抱着瓶子喝水的手顿住。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先说来看看。”   余葵张口欲言,但还是忍住,“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喔。”   朝夕相处了这段时间,她对校草的了解与日俱增,知道他多少是有点儿洁癖和偶像包袱在身上的。每天上学,自行车架都要擦得一尘不染,打完篮球会立刻洗头洗澡,要让他知道,自己T血衫背后有个人脸粉底印子,还穿着满操场跑……   少年指骨抵住下巴,遮挡笑意,清了清嗓子肃正脸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只管说。”   组织了几秒钟语言。   余葵眼睛一闭,双手护住额头,蔫巴道:“对不起,我刚才就应该告诉你的,你T恤背后现在有个我的脸印儿,听说是防水粉底,洗衣粉可能搓不干净,我错了错得很离谱,下次走路会记得带眼睛,你别生气,我愿意付干洗费!”   她一口气说完,对面半晌没声。   她悄悄从指缝中睁开一只眼睛。   校草确实抬起了手,但脑瓜崩不知道怎地,迟迟没落下来。   她大着胆子放下手。   “你不生气吧?”   时景是不常笑也不爱笑的,但跟余葵呆在一块儿,那个阀门总是容易失控,此刻,他终于不再掩饰笑意,探过手,替她理顺毛绒绒的乱发。   “你呀你。”   他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氤氲弥散。   男生的笑容带着温柔又清朗的少年感,如沐春风,低沉上扬的尾音,很容易叫人听出几分没有边界的纵容。就连冬天校园灰扑扑的背景,都因他而带上了青春电影的滤镜,鲜活盎然,叫人心动。   他漆黑的眼眸清晰地倒影出她的影子。   余葵的血液流速又开始不受控了。   这瞬间,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隐隐触碰到什么,但若要再往前,潜意识却又胆怯止步。   “……你说,校草是不是喜欢你?”   当晚,陶桃隔着电话猝不及防问起这问题。   余葵心头狂跳。   她喉咙干涸,扯着电话线,半天才吐出回复,“他说我跟他一个朋友很像,大概是因为这个有亲切感吧。”   陶桃:“那你喜欢他吗?”   余葵又哑了,想了想,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们现在只是朋友。”   陶桃情场经验丰富,立刻意会。   “你就问他呗,到底喜不喜欢你,用开玩笑的方式,不喜欢就算了,你俩继续当普通朋友。”   这操作听起来简单,陶桃轻描淡写,可惜余葵根本没勇气。   想想看,大城市来的天之骄子时景,有多大的概率会喜欢小镇长大的姑娘?   少年的人生从容开阔,一路上被荣耀和光环加持,从未尝过因无知而怯懦,因清贫而瑟缩的滋味。   而余葵,在巴掌般的村子里长大,小镇街头跑到街尾只需要两分钟。同学们聊欧洲旅行,聊竞赛加分,聊托福雅思、美本预科…她半个字插不上话,别的女孩从小学跳舞、弹钢琴,被艺术熏陶,她小时候只懂怎么在田埂上抓蚂蚱。   学校把他们置身同一环境里,校服无限掩藏了人与人表面的不同,但实则,余葵太清楚,他们彼此的人生有着多远的差距。   她处心积虑铺垫那么久,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好不容易来到一班、好不容易离他近在咫尺……   人越在乎,便越畏惧。   因为无法笃定结果,所以她也无法承担坦诚吐露心声,捅破那层薄膜后失败、功亏一篑的代价。   相比起来,在当前的局面里,能跟喜欢的人没有隔阂地朝夕相处,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也已经令她心满意足。   “算了。”   余葵心烦意燥把这问题抛开不想,“陶桃,你刚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哦,是我男朋友的事儿。”   陶桃总算想起正事,“明晚的艺术晚会男主持,家里有丧事突然回去奔丧了,我男朋友管这个,就想请时景帮忙救救场。之前找文艺部的负责老师去说,校草没答应。小葵,你能不能再帮我们问问,劝劝他。时景普通话那么标准,拿着卡片上去念念串词,就冲那张脸,上台气氛就能把屋顶掀翻。”   余葵犹豫,“我试试吧。”   “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成不成的,等我问完给你回电话。”   陶桃兴奋应下。   “好嘞!爱你小葵。”   时间已过十一点四十。   程建国在卧室里专心画图纸,余葵偷瞥一眼,悄悄裹上外套,拿着手机走出家门,在漆黑的楼道里,拨通了时景的电话。   那边儿才响四五声便接了。   “葵儿,干嘛。”   时景的声音和往常不大一样,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点湿漉漉的回声。   余葵小心翼翼试探,“你不会在洗澡吧?”   对面沉默了几秒。   余葵都险些以为电话已经挂断,拿下来看一眼,才重新听话筒间传来回音——   “刚洗完,手机在洗手台上,看见了顺手接了。”   事实是,时景刚洗到一半。   他强装淡定,擦净脸上的水,把手机夹在下巴和肩膀间,边系浴袍,边问她,“你平时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今晚怎么了?”   声筒清晰地记录了那边布料摩擦的轻微响动,男孩的声音带着潮意,慵懒而性感。   画面感扑面而来。   像余葵这种漫画小天才,脸唰一下就红了,羞意烧到耳后跟。   黑暗中,她可以肆无忌惮放任脸上出现任何表情。   带着满面春色,她在拐角最后一级台阶坐定,用膝盖紧抵心脏,定了定神,把陶桃的请托说了一遍,“……要实在不行,就算了,我等下找她——”   “他们挺聪明,还知道来找你说情。”   他突然笑起来打断,荡漾的尾音仿佛藤上生长出枝蔓,将人的心尖包裹缠绕着往下拖拽。   余葵耳朵过电,连拖鞋里的脚指头都蜷起来,最后一丝理智拉扯着她的神经,勉强记得解释,“一班人里,陶桃就只认识我嘛。”   “行吧,我答应了。”   他懒洋洋拖长调子,“谁让他们找你了呢,不过——”   “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余葵点头。   又意识到他并不能看见,强压笑意问,“什么?”   “在纯附你所有的朋友当中,我们现在是关系最亲近的了吧?”   难以想象,以高岭之花形象闻名附中的清冷校草,还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余葵哪怕是傻瓜,这时候也知道该怎么答,“当然!”   “和易冰比呢?”   “人家是女孩诶……”   “那换个男的,向阳?”   余葵回头看了一眼向阳家大门,心虚道:“好吧,跟你最好。”   “宋定初呢,要我们一块儿跑1500,你给谁送水?”   她眼睛一闭,完全不要羞耻心了。   “给你送,给你送!”   两人的对话像极了小孩子们过家家的玩笑,时景却仿佛真的被取悦了,话筒那边传来他低沉清浅的笑声,勾人耳朵。   笑声停了,他才一字一句开口。   “我真开心,葵儿。”   就这么一句,余葵被酥得头皮发麻。   她的感官和灵魂都瞬间迷失了,察觉不到冷,雀跃膨胀成汪洋,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浸透了全身,她生怕发出声响,只能抿住嘴巴,身形却开心到颤起来,手指紧紧抓着楼梯间冰凉的栏杆摇晃。   城市另一端,部委家属院。   时景擦干头发后,便注视着铺在床上的T恤脸印儿出神。   想起余葵从指缝里偷瞥他有没有生气的样子,又不自觉笑出声,伸出五指覆上去比对,脸还不到他巴掌大。   真可爱。   想了想,他把衣服折叠,脸印儿那面朝上,从柜底抽出密封袋,扔了袋干燥剂进去,抽空保存。   然后打开手机,查看班级群里今天上传的所有照片。   女孩穿着白羽绒服,一颦一笑都有令人轻松舒展的魔力。   但凡有余葵出镜,他每张都放大欣赏半晌,又逐一保存进本地相册。   整个过程丝滑流畅,令人着迷。   直到照片都存完了,他突然后知后觉,自己现在的举动简直像个痴汉,比变|态好不到哪里去。   暗恋怎么会让人变得这么肉麻可怕?   少年面壁反省,匆匆把手机扔进抽屉,捏着鼻梁思考起这个注定无解的哲学问题。   只是不到片刻,那手机又响了。   不到两秒,他敏捷灵活地翻身拉开抽屉,直接划下接通键。   只是这次打来电话的,并非余葵,而是他北京的哥们儿陆游岐——   “景神,给你提个醒儿,大小姐离家出走喽,今天下午人不见了,我估摸着肯定来找你了。”   “找我干嘛?”   时景深深皱眉。   “你说能干嘛?她都快把你视作她的私有物了,你们纯附贴吧、你个人有什么动向,她肯定了如指掌。要我说,她能把气忍到现在才跑,修身养性的功夫已经算是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当然……”   对面沉吟片刻。   时景不耐烦他卖关子,“当然什么、说完。”   “也有可能是在憋大招,总之你多小心点。”   陆游歧顿了顿,没忍住八卦,“不过,你们学校贴吧传的那是真的吗?你跟那叫小葵的妹子真好上了?进展到哪一步?你俩下次打游戏也拉我呗,求你了,我都快好奇死了。”   “她现在要学习,没空打游戏。”   少年头痛,干脆抄兜立起身,在窗边眺望城市远处的灯火。   陆游岐叹气。   “唉,没空打游戏,那也没空谈恋爱喽,你怎么想的?都放弃竞赛了,到现在都还没进展,你做事情不是一向很有效率的嘛。”   “不知道。”   时景的声线冷下来,难得带了点烦躁,“我也觉得我现在优柔寡断,不像我自己。高考完再说吧,这个关口,我不想她留遗憾。”   陆游岐:“你怎么也跟电影里学爱是克制那套,要我,我管它那么多,年轻就该谈恋爱。”   “为了一己私欲毁掉她,改变她的人生。我办不到,等你真正喜欢一个人,你会懂的。” 第51章 第三个愿望   翌日,早自习。   余葵才到班里,便觉气氛凝重,好几个人不在座位上,一直到下早自习都不见人影,班主任也破天荒地没来巡察。   等到操场集合,向阳才告诉她一个大八卦。   “听说没,昨晚张逸洋他们宿舍,藏酒喝被宿管发现了,今天一早就叫了家长,估计最轻也得人手一个警告处分,我今早去办公室交笔记,见老姚脸都绿了。”   余葵正咬着吸管喝豆浆,闻言愣了愣。   不知怎地,她猛然想起了昨天开跑前,时景对她说:“你只管比赛,其他的交给我。”   是巧合吗?   那几人昨天正好都在操场上目睹了她被张逸洋冷嘲。   她远眺操场。   很快便在篮球场上找见少年奔跑弹跳的身影,他的外套搭篮球架上,跟校队的几个男生正激烈拼抢。   应该……不是时景干的吧。   临近午饭时间,几个喝酒的学生总算垂头丧气从办公室出来,宣传栏贴上了他们崭新的违纪通报公告。   一回到操场,张逸洋四下张望。   在找到班里一个平日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生后,他怒气冲冲过去,连推带搡质问:“杨楷,是不是你告的?”   男生踉跄着后退几步。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还装傻!”   张逸洋踹翻他面前的椅子,“我们那层楼宿管从不起夜,怎么可能凌晨一点突然来我们宿舍敲门,买酒的事儿就只有你撞见。不是你告的黑状还TM有鬼了?不就结账时问你借了两百块,你还怀恨在心了。以为都像你这么穷,谁稀罕你那两百!”   他从包里掏出纸币,羞辱般直接扔在男生脸上。   杨楷是地级市上来的学生,平日沉默寡言,此刻唇色气得发紫,嗫嚅着愣是说不出话。   闹声引来了班里人注意,却没人敢上前劝架,毕竟体委高大健硕,还正在气头上。   连余葵在一旁戴着耳机听听力,都闻见动静。她摘下耳机转回身,望着眼前的一幕,刚皱起眉,便见时景正好从PVC球场那边回来。   少年仿佛压根没注意到班级营地吓人的氛围,他左手抱着球,慢条斯理路过战场正中,顶着张逸洋快要吃人的眼睛,缓缓停下脚步,弯腰扶正椅子。   旁人以为他要劝架,谁料时景开口便笑着问他。   “你找别人闹什么,酒不是你在学校喝的么?”   张逸洋还要说话,时景的胳膊顺手搭他肩膀,不紧不慢地拍了两下。   “见好就收吧体委,现在是警告处分,等会儿加上欺凌同学这条,不记大过可解决不了。”   声音听似松散随性,细品却带着几分叫人害怕的威势。   张逸洋忌惮偏头看他。   然而少年淡漠漆黑的瞳孔近在咫尺,他没在里面找到任何东西。   已经是高三生,纯附的处分很难撤销,事惹大了,记在档案里对升学或多或少有影响,已经背着个警告处分在身上,哪怕张逸洋横惯了,此时也只得夹着尾巴借坡下驴,深吸口气。   “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就不跟他计较。”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别人夸时景路见不平,正直仗义,余葵心里却隐隐觉得哪不对。   换作从前,她肯定不会多想。   在纯附多数人眼中,校草高冷自持,与普通人有着天生的距离感,他像一个遥远的、梦幻的,叫人不敢相信真实存在的偶像。   大家对他有敬仰、崇拜、迷恋、妒忌…惟独欠缺了解。   若不是因缘巧合,余葵幸运地隔着网络跟他成为网友,现实里比别人多接触了几回,恐怕她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   只能肤浅地暗恋着他的皮囊,和一个幻想构建出来的优等生模板。   直到进入一班之后,跟他近距离朝夕相处这段日子,时景整个形象缺的最后几块拼图,才算在她心中彻底填补完整。少年在她面前展示的一言一行、嬉笑怒骂……丰满了余葵曾幻想不到的细枝末节。   喜欢的人从仰望的云端走下来,真正变成一个复杂立体、近在咫尺的人。   别人看他高冷,只是因为他不屑把时间花在无用的社交上,倘若对方有他欣赏之处,他同样能跟人打成一片,亲如兄弟,比如球场上那群校队的朋友。   他双商很高,内心强大,洞察入微,低调谨慎,条理清晰且善于反省自己。   做事力求完美,老师布置的小组任务,但凡在他能力范围内,从不假他人之手,倘若真的需要团队,他也能很好地协调所有人。   换句话说,他有着超龄的成熟,也有着超龄的城府。   午饭时,她实在没忍住,校园里找了一圈,在超市外的遮阳伞桌椅那边,看见了正在吃泡面的杨楷。   杨楷平时在班里存在感不高,因为瘦弱常受男生排挤。   此刻,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突然在他对面坐下来,叉子一颤脱手滑进汤里,他惊诧中带了点慌乱,“余、余葵?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不知怎么开口,沉吟片刻组织语言。   “杨楷,我就是想问问你,那个、举报他们喝酒的事儿,是你做的吗?你别误会,我没其他意思,张逸洋之前也没经我同意,就把我名字填在了长跑报名表上……”   “是我举报的。”   听到她问的是这件事,男生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直言,“他们太欺负人了。”   余葵松口气。   她暗怪自己多心,向杨楷保证,“谢谢你告诉我实话,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起身没走两步,她又听男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余葵,你跟时景关系好,替我给他道声谢吧。如果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要继续忍气吞声多久,也谢谢他刚才帮忙解围。”   噢!   余葵叹口气,抬手扶额。   第二声谢,是谢时景解围。   那么第一声谢,他还能谢什么?   她再不济,也是语文考一百二十分的人,那句“如果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要继续忍气吞声多久”就很有灵性。   艺术节汇报演出七点开始。   大礼堂后台,六点钟就忙得热火朝天。   余葵跟着陶桃在后台帮人化舞台妆,一开始只叫她打底,后来流程熟练了,见余葵动作挺快的,陶桃干脆把眉笔和眼影盘也交给她。   在通道里一口气化了二十来张脸,余葵擦掉掌心的汗,扭扭手腕子,正想进化妆室休息会儿,才进门,便见文艺部的女部长,拿着刚拆出来的修眉刀,苦口婆心劝前台刚彩排下来的主持人。   “景神,我们都觉得你很帅,你不化妆也很帅,但舞台光太强了,淡妆肯定更上镜嘛……”   “你打算在我脸上动刀子?”   时景拧眉心情欠佳,“我爸告诉我男人不能涂脂抹粉,我真接受不了把脸交给别人描来描去,不然你们还是换个主持吧。”   “这哪行!咱们学校还有谁能代替你。”女部长一脸为难,拿着修眉刀快急得跺脚了。   余葵赶紧上前打圆场。   “景神!”   她从镜子后探出脑袋跟他打招呼,笑嘻嘻道:“要不我给你随便化两下?陶桃那有卸妆油和洗面奶,等晚会一结束,我带你去洗掉,保证是淡妆,保证服务周到。”   说话间,她绕过桌子,来到人跟前。   时景不情不愿地被她掰正脸。   余葵伸手要修眉刀,女部长怔了一下,“你学化妆多久了?”   她实话实话,“刚学的呀。”   “啊?刚学的你给时景修眉?”女部长的手吓得往后缩了缩,“他那么完美一张脸,万一给你修出BUG了怎么办呐?”   余葵叹口气。   “我总不能把他脸刮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见正主都垂眸闭着眼睛无动无衷。   她也只能交出修眉刀,“那好吧,不用大修,就刮一下多余那几根就行。”   余葵也是这么想的。   时景的眉眼天生就长得很漂亮,小说里写的“剑眉星目”,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刮完,她用餐巾纸替他把脸擦干净,给那白皙光泽的皮肤上了层水乳。   时景大概觉得痒,睫毛颤了几下,掀起来看她。   呼吸扑在脸上,漆黑的眼眸近在咫尺。   余葵连心肝都颤了几下。   无论再适应多久,她可能还是没办法近距离面对这张脸的暴击,拿着海绵蛋仓促退开两步,“你老实一点嘛,你这样我怎么化。”   “痒,你刚刚给我涂什么东西,黏糊糊的。”   “妆前乳。”   余葵拿起瓶子来看一眼,“我看陶桃刚才就是这个步骤,你适应一下就习惯了。”   “那我能睁着眼睛吗?”   平常冷漠的少年此刻乖巧问她。   “不能。”   余葵假公济私。   他只要一睁眼,她心就扑通跳,还怎么往下。   时景果然又把眼睛阖上。   从眉眼到额骨,从鼻梁到下巴,余葵一寸一寸地精准丈量了它的长宽比例,连眼尾睫毛丛里一颗棕褐色的小痣,都原模原样地刻画在她心里。   开始用唇笔给嘴巴上色时,余葵的手臂肌肉都不受控地紧张起来。   那漂亮的唇瓣就在她手底下。   软度叫人心魂都荡漾起来。   多完美的一张脸啊,多巴胺如浪潮冲击着她的神智,灵魂在欲念带来的痛苦和快乐中煎熬。   人一辈子,能遇到多少次这样被幸运垂青的机会?   她无耻地享受着这一刻。   时景问:“你是不是累了?怎么在颤?”   “刚才手抬太久了。”   余葵哑着声,应下了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时景皱眉:“别人的事儿,你干嘛那么累。”   “陶桃也帮过我很多忙啊。”   说到这儿,余葵心念一动。   她低声缓慢开口:“时景,张逸洋他们宿舍被记警告处分,你是不是推波助澜了?”   她能感觉到手底下的眼皮弹了一下。   少年静了几秒,坦然承认。   “他既然不肯跟你道歉,总要让他知道欺负人要付出代价。不管欺负的是你,还是别人。我只不过跟杨楷聊了几句。”   余葵明白他的意思,决定是杨楷自己做的,所以不能算插手,他只是操纵人心罢了。   她半晌没说话,时景睁开眼睛冷静凝视她。   “你会不会觉得我可怕?”   “闭上。”   余葵沾了散粉的粉扑举起来,给他的眼睛定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才一字一句轻声道,“哪里可怕,我觉得你很好。”   少年紧绷的肌肉总算松弛,唇角翘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余葵是个简单的人,她从来都本能排斥复杂的东西。但很奇怪,在知道时景这么做以后,却半点没有影响她喜欢他。大概因为她总能笃定,时景内心善良,和谭雅匀有本质的不同,他做事的方式有底线,出发点起码是正义的。   和所有人预料的差不多。   请到时景做主持,晚会便已经成功了一般,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演出,每次校草一上台念串词,迷妹们的尖叫就像过山车,一次次冲破云霄。   学校电视台的摄像头怼着他脸拍。   大礼堂底下座位席,同学们的闪光灯亮个不停。   闭幕前,四个主持人一起上台念结束词。   听着场下尖叫一浪高过一浪,扒在幕布后偷看的陶桃用手拐拐她。   “喂小葵,采访一下,你兴奋不?跟大明星做朋友是什么体验?”   余葵点头。   笑意又定在唇角,“体验就是,他的荣光,你心里与有荣焉,但又清晰明白,实际上跟你无关。”   晚会结束已经十一点。   余葵履诺,拿着卸妆油和洗面奶,到礼堂二楼的洗手间,给时景做卸妆SPA。   一楼太挤,二楼通往洗手间的路上,除了一盏昏暗的廊灯,不见几个人上来,学生们大概也都怕黑。   胆战心惊一口气跑到卫生间,时景果然在等了。   换下来的礼服折叠好放在洗手台上,他斜挎单肩包,开着水龙头,正跟睫毛上的膏体死磕。   “别揉,那睫毛膏防水,冷水洗不掉。”   余葵觉得校草怪可爱的,忍笑赶紧倒出卸妆液,踮脚给他贴眼睛上,“在脸上敷十秒钟就好。”   所有的脂粉冲洗干净,水龙头底下重新露出一张清爽无暇的俊脸,就是额间还翘着几簇被水打湿的呆毛,余葵用手捋顺,从包里给他抽了张面巾擦脸。   男生全程乖乖地让她摆弄。   十来分钟后,余葵抱要归还的礼服,跟他并肩走出洗手间。   楼道里还是那么黑,但跟来时不同,余葵不再害怕了,少年高大的身形走在身侧,充满扎实的安全感。   他们默契地没有开口。   空气中流动着静谧和温馨,有种松弛自然的快乐在心底发酵。   下楼梯那一段,经过二楼露台。   走到中途,余葵余光瞥过,忽地在那光线昏暗处扫到两道模糊的人影,一男一女在相拥接吻。   心头一跳。   她赶紧拉着时景加快脚步。   他奇怪,回头看去:“怎么了?”   余葵心乱如麻,又拽着他走出一段路,直到汇入人群,才慌乱压低声:“那男生是陶桃的男朋友,但女生不是陶桃。”   这一晚还没结束。   余葵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跟陶桃说这事儿,两人骑车到校门口,一前一后刚过保安亭,便听时景被一道女声唤住——   “时景,我都到这儿了,你还没看见我吗?”   那像撒娇又像抱怨的声音很好听,吐字儿还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余葵回头看过去。   路灯下。   她的呼吸屏了一瞬。   说话的女生个子足有一米七几,穿着巴宝莉风衣,是个让人没法移开眼睛的大美女,脸型流畅,五官夺目,头发是海藻般浓密的波浪卷,耳朵上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   最重要的,她脸上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神采。   那是金钱和权势绝对饱足的家庭才能培养出的千金小姐,眉宇间是往外溢的高贵淡定和颐指气使。   只一眼,余葵便确定了,她是和时景一个世界的人。   女生始至终没扔给余葵一个眼神。   她嘟着嘴抱怨,径直朝时景走去,“我穿着高跟鞋从机场到这儿,等了你几个小时,门卫就是不肯放我进去,这破地方真烦,还好,我终于等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第52章 第三个愿望   女孩又说了什么。   后两句距离稍远,音量不大,余葵没听清。   她只看到女生的手臂亲昵地挽上了时景的胳膊,也不管人还在车上,脑袋就要往他肩膀上靠。   少年皱眉,肩膀微偏,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   “裴姝,你今年几岁,矜持点儿。”   “好啦好啦,不给碰就不给碰嘛,你别生气,我从小就是这样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姝终于站直了身。   她好奇围绕他自行车打量一圈,“我还没见过你骑自行车呢,真帅!我要坐你后座。”   她说完果真坐上去,像是电影里体验生活的大小姐,兴奋扬起声。   “咱们出发吧。”   时景的腿支地上没动,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想去哪儿?”   裴姝:“我就是来找你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女孩的肢体和言行,无不向人透露着他们的熟稔。   扭头看了太久,余葵脖颈酸痛,缓缓转回来,整个人有点发懵,突然感觉自己在这儿有点多余。   她猛地想起去年,在线上跟时景的朋友们打游戏时,大家曾提到过的‘大小姐’。   在见到这个女孩之前,她未曾想过,那个头衔,竟然能如此贴切精准地安在一个人身上,以至于仅仅一个照面,她便立刻从脑海中挖掘出了那段记忆。   刹车握长了,松开时,指尖连着小臂肌肉细微发颤,余葵放弃了打声招呼再走的想法,正要往前蹬脚踏板,便听时景扬声叫住她——   “小葵,帮我个忙。”   余葵认识的高端酒店不多,只能把人带到补习班附近的一家五星宾馆。   大堂的水晶灯和明亮的地坪辉映,光洁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然而进门没走两步,大小姐便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打量着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什么味儿?这地方也太俗太旧了。”   余葵一时不知怎么应,脚步一顿,便落后在大堂的感应门外,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操场跑了一天脏掉的帆布鞋,她没跟进去,只告诉时景,车没锁,在门口喷泉那等他。   感应玻璃门缓缓阖上,夜幕和少女都被关在门外。   少年再回头,眼神冷漠警告。   “裴姝,这里不是北京,没人会惯你毛病。你不住可以,自己找地方。”   “你看你,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又凶我!”裴姝跺脚。   前台办理入住时,她终于忍不住委屈啜泣,“我一个人在这边,怎么敢住嘛,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就是想多看看你……”   人长得漂亮,连哭都能让客人和前台多瞧几眼,然而时景只是面无表情低头看表。   “收声,哭对我没用。”   他掏卡付了房费,“现在十一点半,明天早上八点你准时下楼,会有人来送你去机场,回家以后老实呆着,别再来了。裴姝,这次是因为你妈给我打电话,下一次,我不会再管你。”   “时景!”   她果然不哭了,仰头愠怒看他,“我又是转车又坐飞机,折腾一整天就为了来找你,你一见面就想把我送回去不说,连让她在外面等几分钟都不高兴,冲我发脾气。”   时景的耐性已经掉到临界点,脸色彻底沉下来。   裴姝明知他不高兴,却气不过,偏要硬支着脑袋往下说。   “之前看你们学校贴吧,我还不信,你时景怎么可能跟这种小城市的姑娘扯上关系,现在看来是真的,你眼睛真的瞎了。她是少数民族会什么苗疆蛊术吗?到底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她穿拼错英文的鞋诶,我看一眼都觉得穷酸不舒服,你竟然跟这种底层人做朋友,让我输给她,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时景眉头紧蹙打断。   “我从前只觉得你蛮横任性,现在看来,连教养都很有问题。你评价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生来有你的环境,抛开家庭给你的光环,你还有什么比她值得称道的地方。”   少年说罢,头也不回转身朝外走。   女孩心中绞痛,眼泪又流出来,这次是真心的。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然而看着少年那张冷漠昳丽的脸,她还是没出息地小跑追上去,声音里带着哭腔,偏执地拉他手腕,“可我们明明就是一种人,你不是也傲气得很吗?时景,承认吧,你就是在维护她,为喜欢上她找理由,你现在就是脑子一热被蒙蔽了,早晚会后悔的!”   时景用力甩开。   他冷冷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止一次,我的人生怎么样,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裴姝,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请你下次别再做这种一拍脑门给别人惹麻烦的事,世界并不围着你转。”   时景出了酒店,环视一圈才发现余葵正坐在喷泉台阶上。   她形单影只,低头看地板,柔顺的黑色短发下缘,露出细白的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喷泉斑驳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宽大的校服更衬得她细瘦荏弱。   仅仅是这样看着。   便觉得心里轻轻跟着抽了一下。   年幼识字时,在词典上看到“怜爱”,时景怎么也无法理解那究竟是种什么样感情。自小养大的猫被父亲送人那天,他懂得了这个词的前半部分,会有保护欲,会有责任感,会置身处地想象对方的处境。   直到刚刚,裴姝说她不好的时候,他恍然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那是一种直抵人大脑深层的情感,看到她跟不好的一切沾边,大脑的疼痛网络便被激活,神经元无暇分辨这是她的痛苦还是他的痛苦。只剩没由来的心疼,没由来的纵容,只想对她更温柔一点儿,就像他一直以来下意识做的那样。   幸好那些话她没听见。   时景走近,才见她脚边地砖上有群路过搬食物的蚂蚁,余葵正用小树枝在为它们清理小石子路障。   她的日记就常常画到这些小动物的琐事,现在人都高三了,还是没变,可见人童真有趣起来,是不以环境为转移的,他只觉得心都融化成了水,撑着膝盖弯下腰。   “你要看它们搬完吗?”   余葵正入神,闻声赶紧丢开树枝,背着手假装什么也没干,“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那么快就好了呀。”   “只是办个入住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时景起身推车,偏头看她,“小葵,你刚怎么不进来?”   余葵不自然地挠了挠短发。   “我的车没锁,我还得看车嘛。”   骑行回家的路上,时景提起来。   “裴姝她是我妈妈朋友的孩子,昨天下午离家出走,家里人找她一天了,我没想到她任性到这种程度,还连累你跟着晚回家。”   余葵忙道,“没事的,能帮上忙就好。其实我也离家出走过。”   时景的轻嗤从风里传来。   “她和你怎么能一样。”   余葵在骑车,没法回头,无从辨认他的神情,也判断不出他话里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重意思。   她忍不住问,“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算是吧。”   自行车拐过右转道,便抵达余葵家所在的家属小区。   时景脚支着地面,目送着她推车过了保安亭,跟她挥手道别,才动身离开。   转过身,余葵的笑容便像融化的雪糕,彻底垮下来。   其实她中途进过大堂。   酒店保安指挥泊车,顺带让余葵把自行车往边上挪一挪,车停好后,她看两个人像是起了争执,便拜托保安小哥帮忙看一会儿车,鼓起勇气踏过自动感应门。   人还没走到跟前,她便远远模糊听裴姝说出“她穿拼错英文的鞋”这几个字。   余葵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在形容自己,本能躲到柱子后,逃也似地又跑出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耳朵听错了,毕竟没头没尾,只是听到了那一句,也或者,其实是她的自卑心在作祟,老脑补别人在议论她。   余葵唯一能确定的,是她鼻子真的很酸,羞窘、难受快把她淹没了。   时景说得没错,她们确实不一样。   和那个叫裴姝的女孩比起来,她青涩得像颗没发育的果子。   女孩不屑一顾的宾馆,最便宜的标间价格一晚上千,余葵之前补课每天都路过那,却从不会踏足,因为那是不属于她的世界,住一晚的价格够她吃喝两个月。   脚上的帆布鞋,她知道正确的拼写,但外婆不知道。   这双鞋是暑假回老家那趟,为奖励她考进前三百,外婆拉着她上街赶集买的,平时买五毛钱的小菜都嫌贵的乡下老人,见孙女穿得好看,砍价十来分钟,最后数了一百六十块给摊主。   余葵开门,进玄关。   脱了鞋,泄愤般把它使劲塞进鞋柜里,但蛮力非但没塞进去,反而让整格的旧鞋哗啦啦掉出来。   程建国在卧室画图纸,闻声出来,“小葵,饿不饿?桌上还有番茄炒鸡蛋,要不我给你下个面条吃?”   余葵背对他,无声悄悄擦掉眼泪。   定了定声,“我不饿,不吃了爸爸。”   “你们学校今晚的表演怎么样,有意思吗?”   “嗯,很有意思。”   程建国又道:“这么开心的日子,老师应该没布置作业吧,今晚可以早点睡觉了哦。”   余葵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了,但还是强忍着酸涨的眼眶,机械把鞋一双双理好,整齐放回去。   “嗯,我把鞋洗了就睡。”   她接了盆水,借着昏暗的阳台光线,一边打肥皂,一边流泪,使劲搓了满盆的泡泡,把整双鞋刷得干干净净,直至精疲力尽。   雪白的鞋晾在阳台,夜风吹进来。   她突然发现,她讨厌的并非这双鞋,也并不羡慕大小姐的物质生活,她只是妒忌她足以跟时景般配而已。   真正的、并非大家的玩笑起哄,无须任何一方将就,任谁看了都觉得两人天造地设的那种般配。 第53章 第三个愿望   清早起床,镜子照出余葵眼皮微肿。   生怕被人看出哭过的痕迹,出门时,她特意从餐桌上顺了个鸡蛋,边走边滚,推车走到保安亭,熟门熟路敲两下玻璃窗。   荣大爷推开窗,暖气立刻从里头溢出来。   余葵探身,就看见小狸花猫正慵懒地趴在小太阳边上烤火,沙发上还播着DVD小电视,《抗日奇侠2之终极任务》,主角战斗正酣,猫瞳竖直盯紧屏幕,仿佛它真能看懂般目不转睛。   她心情好了一些,笑起来道:“多谢你啊大爷,我昨天太晚,到小区时候你已经换班了,又麻烦你把物理抱回去。”   她递上贿赂大爷的豆浆和包子,又低头在书包里翻找一阵,把猫罐头一块塞进去。   “今天给物理加个餐。”   荣大爷推拒了两声才接下。   “谢啥子,我一天坐这儿无聊得很,也就是逗逗猫打发时间…哦对了,小葵,明天周五我要回老家一趟,孙子结婚,我今天等到你下晚自习,把物理还你,你领它两天。”   余葵没多想,点头答应。   这一年多来,物理从可以揣兜里的小奶猫长成肥胖的青年猫,颈上三层肉,还没被程建国发现,荣大爷功不可没,老头每天照顾它逗它玩,巡视小区时带它出去溜圈,而余葵每天要上学,只能用结余的零花钱给它买买猫粮猫罐头,可以说是非常不尽职的铲屎官了。   心里挂着这事儿,余葵在操场刷了一天的物理题。   晚自习班里放电影,片子是《白日梦想家》。   内向自卑的社畜男主人公为了寻找一张缺失的底片,踏上寻找摄影师的冒险之旅。余葵看到他在格陵兰岛登上醉鬼驾驶的直升飞机,跳进大海和鲨鱼游泳竞赛,在被咬穿的前一秒,被人险险救上小船。   漆黑的教室里,前门忽然热闹起来。座位在门畔的生活委员兴奋地回头喊了一嗓子。   “余葵,有人找!”   余葵诧异,起身出门。   借着走廊的灯光她才看清楚,是群不认识的男生。   在周边起哄声中,中间那个皮肤白的,从身后掏出一束花,向日葵中间还搭了几朵香槟玫瑰,包装得极漂亮,一把塞到余葵怀里。   他肢体写满紧张,却还是大着胆子开口,“余葵你好,我是高三(4)班的李峻介,我喜欢你很久了,花其实是今早就买的,本来想白天来操场找你,但你一直在做题,就没好意思上去打扰。”   一班的同学都堵在教室门口看热闹。   余葵环视一圈,又是紧张又是窘迫,刚要开口,男生仿佛看穿她的意图,赶紧接着道:“我知道,你学习很努力,可能没空谈恋爱,我一点都没有想让你难堪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先认识我,咱们先从朋友做起,可以吗?”   他的态度十分诚恳,但余葵忍了忍,还是压低声拒绝。   “谢谢你的喜欢,我…我…”   男生小声接过话头。   “你有男朋友了吗?还是喜欢的人?是谁,我认识吗?”   “这——”   余葵的脑袋支棱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动。   假如她承认有喜欢的人,却坚持不肯说出名字,班里人很难不往时景身上猜,这是她最不愿见的结果。   想了想,她缓慢摇头,“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喜欢的人。”   男生还没来得及扬起唇角。   她垂眸:“但同学,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现阶段我不想为任何学习以外的事情分心。”   男生失落极了,周边的起哄声分贝也降下来,   “其实来之前我预料过结果,但真的听见你亲口拒绝,还是很伤心。”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我理解你,我可以等高考结束,你想考哪所学校呢?我会努力离你近一点。”   这次,不等余葵开口,她听见后面有清冷疏淡的男声传来——   “小葵,徐方正的水杯洒你桌上了。”   回头一看,刚才堵得严严实实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清出一条道,时景独自抄兜,立在那儿通知她。   她心头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时景淡定重复:“有水杯洒在你桌上了,一整桌。”   余葵大惊失色,她桌上还放着今天没写完的物理卷子呢!   少年身后,徐方正慌张从门缝里探头,哭嚎:“余葵!我对不起你,刚刚乌漆嘛黑的,我接水回来不知道被哪个龟孙儿绊了一脚,刚好泼你桌上,把你卷子搞湿了,我有罪,我的那张还没写,不然我把我的赔给你!”   余葵匆忙转身进教室。   跟时景擦身而过的瞬间,被他顺手抽走了怀里的向日葵花束。   那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她跑出两步,才意识到怀里一空,仓促回头,诧异看了时景一眼。   来不及多言,她满心惦记着自己被水打湿的卷子,抄起多媒体柜上的抹布,摸黑继续往台下跑。   桌子上果然都是水迹,但卷子被人及时拎起来了,她对着幕布光源把卷子举起来检查,字是晕染了一些,但晾干补补还能交。   余葵松口气。   开始补救,先抽几张餐巾纸吸了一下水,又用文具袋压着,把卷子晾在窗台风口。徐方正打着手机电筒,将附近瓷砖上的积水拖干。   再回头,时景已经回到座位上,神情辨不出喜怒。   余葵没忍住问:“花儿呢?”   “你想收?”   时景在黑暗中拧眉,顿了几秒,他漫不经心道:“恐怕不行,我让他带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刚走楼梯间,后悔的话,你也可以追上去。”   这一刻,少年的声音冷淡平静。   听上去,跟平常和普通同学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不同。   余葵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又听他这么冷淡对她说话,心里就是堵得慌,她几乎称得上仓惶地转回身,抿紧唇,使劲盯着电影幕布,不敢眨眼。   她告诉自己要忍住,早上眼睛才刚消肿。   电影又没有泪点,要是哭了,同学们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看在时景眼里,余葵扭头一言不发,显然是为他自作主张处理掉她的礼物生气了。   少年执拗地盯着那颗漆黑的脑袋,等她什么时候转回来。   五秒、十秒……   余葵始终没回头。   整整五分钟过去,直到旁边有脚步声传来,他才把视线往上移了几度,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已经焦躁又恼怒。   即便是排队,也得讲究先来后到吧?   倘若随便一个人都想插队就插队,那靠他一个人遵守规则,又有什么意义?   时景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大多数事情很难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但刚才那瞬间,看余葵抱着陌生人送的花,垂眸低声跟对方说话,他很难劝服自己冷静,一股无名的妒火迅速蔓延,灼痛了他的神经。   余葵的态度,更把他的怒气拔高一层。   如果他没出去叫人,她还要跟那男生继续聊多久?   发展到最后,她是不是还得无可奈何地交出社交账号?   最让时景无可奈何的是,他很清楚,自己压根没有立场管她。   无论余葵跟谁在一起,考上什么样的学校,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从网络到现实世界,她从未向他承诺过任何事情,她刚刚亲口向对方承认,她没有喜欢的人。   整场电影,余葵看得心不在焉,快到结局时,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进来,轻轻叩了几下她桌子,示意余葵跟她出去谈一谈。   上一次被单独约谈,还是因为刚来一班时涂了指甲油。   余葵第一反应,就是刚才的表白被老师知道了。   姚老师的执教风格非常严厉,她不安地攥着手,浅一脚深一脚跟在老师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只剩惶恐。   到了楼梯间,姚老师抱臂开门见山。   “余葵,到一班也两个月了,你觉得自己目前的学习状态怎么样?”   余葵不知道老师想听什么答案。   她紧张攥紧校服衣摆,顿了几秒,低头诚实回答:“不太好,上课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一班的教学节奏和竞争压力跟十五班差别挺大的,同学们都很厉害,我跟他们还有很大差距,还在适应中。”   姚老师点头,“确实,从普通班突然转到重点班,需要有强大的心理耐挫能力。我在想,如果你还是没办法适应的话,或许可以试试申请离开重点班,去一个节奏相对慢一些的班级。”   余葵嚯地抬起头,注视老师眼睛。   “这并不丢人,你可以回去跟家长商量一下,好好考虑考虑。”   姚老师解释,“我看了你从高二到现在的月考成绩,一直在进步,突然停下来了,一定是有原因的。已经高三了,如果把时间都花在适应上,导致你迟迟不能进入学习状态,学进去的东西都潦草不扎实,那么进入一班,对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平行班的老师也很优秀,如果你想调班,无论去哪个班,我都可以替你申请。”   姚老师并不想她留在一班。   这个认知让余葵心尖一绞,自成绩进入急速上升期,她已经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自尊心掉地上的感觉了。   她沉默了很久,试探开口问,“老师,您劝我申请调班,还有其他原因吗?”   女人没想到她这么敏感,但也不屑撒谎,直言:“主要原因是为你的成绩考虑,但也确实有另外的一些参考项。余葵,你挺聪明的,也很努力,但你现在的状态有些浮躁,你很急,这会导致你静不下心来。再者,你是个漂亮的女生,会受到比别人更多的干扰,在一个不恰当的环境里学习,这种浮躁焦虑会被放大,也会影响的周边的人。”   余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无助,“影响到周边的?您是指——”   “男孩子喜欢你,为你争风吃醋,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当然,老师并不是在指责你交友,你没错,但在你们这个年纪,老师三言两语显然不可能把每个人骂醒。如果你想排除这些干扰项,就要学会取舍。老师不是在逼你,如果你愿意留在一班,我也尊重你的决定,但会给你调座位……”   谈话持续了近二十分钟才结束。   余葵脑子嗡嗡的。   她隐约明白班主任的意思了。   大概因为她和男生总有花边传闻,老师觉得影响了风气。   她每天跟时景一起上下学,绯闻在贴吧盖楼;从前跟姜莱因为宋定初打过架,这事还是姚老师参与解决的;向阳又是她的青梅竹马……种种原因综合,班主任认为,这些关系对她的成绩或多或少产生了干扰。   在经历了举班牌的人选表决,还有今晚的告白事件后……姚老师更坚定了找她谈话的决心。   其实余葵明白,当老师的,或多或少会讨厌扰乱班级秩序的学生,尤其像她这样,成绩没有好到足以让老师为她改变偏见,   姚老师说完许久。   她松开紧咬的唇,极力平静开口:“谢谢老师,我会好好考虑的。”   当晚,她和时景还是一同骑行回家。   非机动车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的车影在路灯下拉长。   余葵一直沉默着使劲蹬车,沉浸在老师的话里,默不作声。   时景以为她还在生气,几次张口欲言,直到到了家属院小区门口,才在道别时叫住她——   “余葵!”   她回头。   少年长腿支地,英俊的轮廓被昏黄的路灯照亮,他无措地抓了把头发,黑发外缘被镀上金色光晕,在夜风中熠熠生辉。   “你要实在不高兴,那花儿我送你一把,别生我的气了,成吗?” 第54章 第三个愿望   周五就是运动会闭幕式。   余葵出门上学前,趴卧室床底,准备好水和猫粮,又用大胶带把房间的猫毛都清理了一遍,撸着物理的猫头叮嘱它,“你要乖一点哦,千万别乱叫被发现,知道吗?撑到我放学回家,就带你去放风。”   余葵昨晚没怎么睡好。   老师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子里,昏昏沉沉考虑了大半夜转班的事,最后才在疲惫中阖眼。   冬天夜长,天亮得晚。   她摸黑到车棚,蹲身给自行车开锁时,隐约听见车棚栅栏外有人在说话,还提到了她爸的名字,声控灯暗下来,余葵的钥匙还没捅进锁芯,动作便顿住。   “……要我说,王晓蕊跟他挺般配的,建国是工程师,人家是中级会计,都是技术人才,又都在一个单位,好事儿!”   “是啊,建国年纪又不大,从前援建时候没地儿找,既然回来了,有个女人帮衬着,日子肯定比现在舒心,起码不用又当爹又当妈,加班回来还要给小葵煮饭吃。唉,我听说王晓蕊那边也是个女儿?”   “比小葵小两岁,上回单位搞运动会我见过,性格挺乖的。唉,今天下班你家老陆请客,把他俩叫着再吃顿饭,成了必须让建国给你家老陆这个媒人发大红包。”   ……   余葵听声就把人认出来了,两个阿姨提到的老陆,是她爸单位管人事的主任。   默默等两人走远了,她才开锁起身。   出车棚时,不知踩到谁扔在伸缩门地面滑轨上的瓜皮,重重绊了一跤,饶是她衣服穿得厚,膝盖还是淤青了一块。   余葵放下裤腿,没再管伤口。   她觉得累极了,推着车往前走时,肩膀下塌,有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无力感,说不出的灰心丧气。   无论再刷多少张卷子,她仍然和暗恋的人隔着难以逾越的落差。   无论她再怎么挣扎,父母离婚是既定事实,她爸才四十岁出头,早晚会和余月如一样重组家庭。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想向老师证明,旁人十几年的知识储备根本不可能靠她连轴转,在一朝一夕间补足,她依旧无法撼动老师心中已有的成见。   所有的问题堆积到一块儿,哪怕她日思夜想、大声哭嚎,世界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孩子的内心崩塌而有所改变,她微渺得像只弱小的蚊虫,束手无策看着人生滑向命运的既定轨道。   下午闭幕式结束,男生们从大本营往班级里搬桌子。   搬到余葵那桌,突然有件包装精美的礼物从抽屉滑出来,盒子落在地面的瞬间,发出一声玻璃碎裂的闷响。   两个男生面面相觑,尴尬跟刚刚回到营地的余葵道歉,“我们都没想到里头会装东西,对不起啊余葵。”   余葵纳闷,蹲身晃了晃盒子。   “这也不是我的呀。”   男生道:“既然塞你抽屉里了,说不准哪个男生送你的呗,昨晚不还有人给你送花儿吗?”   余葵迟疑着拉开礼物丝带,包装一层层剥开,里面是个看起来就精致昂贵的大盒子。   打开的瞬间,她呼吸一滞。   宝蓝色天鹅绒布间,是一丛鲜活美丽的永生花,香槟玫瑰和向日葵被小圆叶尤加利和雪叶菊簇拥包裹,原本的玻璃罩碎成小片,星星点点缀在花草的枝叶里。   主花差不多的搭配,但又比昨天那束精巧了十倍不止。   回想昨晚路灯下告别时那番话,她大概已经明白这是谁的礼物。   她今天去十五班的营地跟陶桃和小谢玩儿了一整天的游戏机和斗地主,估计时景到处没找着她,干脆把东西直接塞在她抽屉里。   余葵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暗恋的人第一次送她礼物,竟然阴差阳错被摔碎了。   五点半。   直到班主任开完班会,宣布放学,被仪仗队叫走的时景还是没回教室。   临走前,余葵站在储物箱前发怔。   犹豫片刻,她最终没拿课本。   不止没拿,还把科任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和卷子一股脑塞进去,砰——地合上柜门。   背包里只剩印着转班申请的A4纸,和满盒玻璃碴子的永生花,一年多来,她肩膀上的重量头一次如此轻盈,像小鸟一样轻快地飞出校园。   路过学校街口的报刊亭,她大手一挥,斥三十元巨款,抢下了刚完结的《火影忍者》第71卷 。   没抢到的学生不满,对摊主发脾气:“我先来的,凭什么给她?”   “同学,买东西当然是以付款时间为准,谁先给钱,书就是谁的,天经地义嘛。”   摊主笑眯眯解释完,回头问余葵:“小同学,好久不见你来了哦,72卷大结局你要吗?明年2月份出,你要的话我多订一本。”   “行!”   余葵想了想,爽快从兜里掏出十块订金。   她在林荫道下铆足劲儿骑行,打定了主意,到家就把杂物间里封箱的漫画全拆出来,她这个周末要废寝忘食,把这一年没看的漫画全补上!   学习那么难,既然已经摸到天花板,考个普通985也挺好的,想想从前的快乐日子,与其每天在实力配不上野心的痛苦中焦虑,还不如舒服躺平做一条咸鱼,胸无大志的人生多轻松啊。   余葵轻快的脚步,在回到自家楼下时戛然而止。   单元楼门口,有三两个大爷大妈,仰头指着楼上的阳台外壁正说什么,她跟着头一抬,视线落定在自家四楼时,吓得魂飞魄散。   出门时关得好好的卧室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   物理从飘窗里跳出来,此刻正缩在窗户外壁凸出的装饰墙面上,一动不敢动。   那排空心砖砌出来的窗户台面大约只有两分米宽,猫既没有其他缓冲点往下跳,也没地方借力再跃回房间。   她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开锁。   卧室的门敞开着,程建国大约中午回了趟家,顺手给她卧室门窗通风,没料却把猫给放出去了。   书包一扔,余葵努力平复呼吸。   趴在窗边,几次想办法尝试把猫弄上来,然而不论往笼子里放罐头还是放猫粮,物理统统不为所动。   它被吓坏了,任凭余葵千呼万唤,还是不敢往里钻。   楼下的大爷大妈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有人让用杆子把它赶进笼里,有人让用绳子活扣套头拎上来……所有的办法都尝试了个遍,小猫甚至还往后退了退,后腿没蹬稳,差点从台面边缘滑下去。   险险爬上来,楼下人都捏了把汗。   直到余葵弯腰把手够出去时,它才大着胆子,往她手的方向走了两步。但人的胳膊长度始终有限,她扒着窗,根本不可能把猫捞上来。   想了想,余葵一咬牙,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从杂物间里找来程建国单位消防演练时发的安全绳锁,把一端卡在飘窗栏杆上,另一端绑自己身上。   确认都绑结实以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爬出窗户。   踩着台面的边缘,一步、两步。   她轻声细语,一遍遍把物理唤过来,瞅准时机,眼疾手快一把逮到怀里,从窗口扔回卧室。   扶着窗户边缘,她正要翻回去,不防往下瞥一眼,却猝不及防在单元楼门口的人群中,瞅见了程建国的身形。   怎么会回来那么早!   他不是要跟再婚对象和陆主任他们吃饭吗?   余葵大惊,脚下不自觉发飘,深吸口气,便听她爸沉声大喊——   “余葵,你扒紧窗户不准动,别乱爬,小心脚滑,我现在就上来!”   仅一分钟半不到,男人从一楼跑上四楼。   开门进屋。   他探身从窗户里环紧女儿的腰,咬牙使劲把人抱进来,直到确认孩子落地安全了,浑身没受伤,男人才脱力般滑坐在地板上。   一把挥掉满头的汗,他整个手掌都在发颤。   余葵做错了事般,低头嗫嚅道歉。   “对不起爸爸。”   程建国平日脾气好得不得了,此时却一言不发,颓散地在地上坐了很久,才费力爬起来。他环视一圈卧室,看着地上的宠物笼子和藏在窗帘后的猫罐头,有气无力问:“这猫哪儿来的?”   她背着手,指甲怯怯攥紧掌心。   “我捡的。”   “我说怎么晚上老听见小猫叫,捡来多久了?”   “一年多。”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从前说,家里不让养猫。”   程建国被气得原地打转。   “我说不让养,所以你就不说。余葵,你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三长两短,爸爸要怎么活?”   “在楼下看到你站在外面抓猫那瞬间,爸爸脑子一片空白,差点连站都站不起来,我还不敢出声,生怕吓到你脚打滑,就为了一只猫,你打算连命都豁出去吗?”   这是记忆中,程建国第一次这么严厉地批评她。   余葵咬唇,低头小声解释。   “爸爸,我绑了安全绳。”   “这都多少年前的绳子了,你确认它不会断?外面的装饰台面,你确认过它能承受你身体的重量不会中途裂开?小葵,爸爸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这次太让我失望了。”   余葵闻言,缓缓抬起头。   她极力忍住眼中的泪光:“对不起,我捡它的时候,它已经快饿死了,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想它能活下来。之前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对我失望,觉得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程建国心中不忍,火气消了下去,但为了让她长记性,还是沉着脸。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瞒着我偷偷养?我该说你什么好,你对爸爸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这一年多时间,无论你哪天告诉我,今天的危险都不会发生。还是你觉得告诉我之后,我会不顾你的意愿,把这猫扔到大街上?”   父母离婚太早,程建国在外援建多年,余葵对父母的认知,大都是从她妈那得来的。因为知道不会被满足,所以她不敢对大人提过分的要求,也从没有过高的期待。程建国确实是个好爸爸,也正因为他很好,她才更害怕自己过界,失去这种纵容。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确实对父母缺乏信任。   杂乱的情绪在胸口冲撞,理不清、剪不断。   偏偏余葵又说不明白,只能边擦眼泪,边啜泣着吐出了她最在意的事:“你不也有事瞒着我吗?你对我也没有信任。”   程建国被她反咬一口逗笑了,“你说说看,我瞒着你什么?”   “你想再婚,却从来没跟我商量过。”   程建国顿了顿。   “谁跟你说我想再婚?”   余葵:“我还知道你今天下午跟同事介绍的对象吃饭去了。”   程建国无奈:“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消息还挺灵通啊,从哪儿听来的?”   余葵低头没吭声。   程建国深吸口气:“那顿饭我没吃,开席之前也跟大家说明白了,我没有想再婚的意思。你是爸爸最亲的人,即便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可能瞒着你。”   男人又静坐了很久才起身。   走到门口,他没忍住深深叹口气。   “余葵,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失败,身为一个父亲,没有在孩子心中建立起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情感联结。其实,你心里有什么疑虑,可以直接跟爸爸沟通的。”   余葵羞愧得要死。   看着程建国的背影进了客厅,她才鼓起勇气追到门口。   “爸,我可以回趟老家吗?”   填完的调班申请,只剩家长签字一栏。   吃过饭,趁程建国洗碗时,余葵把它压在她爸卧室书桌的台灯底下。   刚刚吵完架,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爸爸相处。   收拾好买给外公外婆买的礼物,她站在门口别扭地道了声别,倒两趟公交车,抵达客运站,独自坐上了回乡的大巴。   从昆明到镇上的客车开了两个半小时,她望着窗外延绵的山脉在夜色中逐渐暗下来,放下窗帘,晕头晕脑往座位上一靠。   做出决定以后,一直紧迫的弦放松了。   很奇怪,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失落怅然,好在离村子越近,这种情绪渐渐被回家的喜悦填满。   现在,她打算回去看看她未来要继承的漫画店!   九点,大客车在熟悉的小镇街道停稳。   摸黑下车,余葵定了定神,突然发现镇上似乎正在搞拆迁。   她沿着路灯朝前走,一路商铺卷帘门上都画满了鲜红的拆字,等走到街尾中学门口,停下脚步时,她发现自己的漫画店已经被拆了。   校门附近的烧烤摊主还记得她,招呼余葵吃烤串,“……镇街道扩建嘛,响应国家号召,以后这条街就有十米宽了,是不是很宽敞?”   余葵吃不下,摆手拒绝了摊主递来的小肉串。   “那些不愿意拆的人怎么办?”   摊主艳羡,“哪家会不愿意哦,赔那么大一笔拆迁款。”   仰头看着夜色中空荡荡的钢架结构和满地瓦砾,余葵只觉得嗓子和拳头都硬了。   不是说好给她继承的吗?老头怎么拿了拆迁款就不守信用呢?   她越想越气,胸口拱着一团火不知道往哪里发,就像在外拼搏的ADC,回来发现被端了老家。余葵这辈子没被信任的人这么欺骗过,她受不了这种委屈,怒气冲冲往教师苑走,去找漫画店老板家找人。   她在心里和那个背信弃义的老头对峙,想象着见了面要怎么谴责他,想着想着,手中的大包小包不重了,她健步如飞跑起来。   她冲上楼。   敲了门。   她气沉丹田,在开门的瞬间先声夺人:“老伯,你也太——”   话音没落,白眉毛老头一见她,抬手指了指旁边鞋柜上成扎捆起来,堆积如山的漫画。   “送你了。”   余葵愣了三秒。   “这……不太好吧?”   “我拿了拆迁款,先富带动后富嘛,既然都答应你了,没做到,这些漫画书就当赔礼,反正以后也没地方卖了。”   余葵美滋滋拨号给村里的二表哥,通知他骑三轮车来街上替自己搬书。   老头抽着六块一包的白云烟,蹲在水泥坎上,问起她的学习情况,“现在能考多少分哦?”   “六百七十分左右。”   她低头翻着书,随口答。   老头一怔:“真嘞?没吹牛?这怕不是能上个人大、交大的哟。”   余葵生气,抬头道:“您怎么还看不起人呀,士别三日,我早就不是吴下阿蒙了好吗。”   “我信你,不过咱们县中学一年能上六百分的,一年也出不了几个。”老头弹弹烟灰,面带钦佩:“好好学,你外公外婆就靠你光宗耀祖了。”   回到乡下,余葵久违的自信回来了!   她突然不再觉得考一班倒数第一是什么丢人的事。因为所有人一听她能考六百七,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就连跟她关系最好的二表哥,也觉得这事儿是天方夜谭。   他晚饭喝了半杯高粱酒,车头老往阴沟那边蹬,嘴里还嚷嚷,“高考时候不说六百七,小葵你哪怕上六百分,我们全村就敲锣打鼓送你去上大学,对了,升学宴我给你宰头羊!”   “表哥,下次你喝醉就别酒驾了。”   余葵打着电筒,在后面胆颤心惊,边提醒他往回打方向,边用手机录音留证据,“羊就算了,我不爱吃羊,还是猪吧,表哥你看行吗?”   “成!”   外公外婆睡得早,二表哥蹬着三轮把她和书送到家时,老两口听见门响又披着衣服从床上爬起来,张罗着要给余葵热晚饭。   在全家的热烈欢迎下,余葵分发了礼物,干了一大碗汤圆。   虽然曾经的梦想破灭了,但她可是年纪轻轻拥有几百本漫画藏书的年轻人,临睡前,她拿起圆珠笔,力透纸背在每本漫画扉页签下自己的大名,宣告主权。   签到手腕酸痛才仰倒下闭眼休息,却听桌边的手机震动几下。   翻身摸到手机,随意滑开屏幕,下一秒——   机身差点没砸余葵脸上。   时隔一年没怎么联系,只在游戏里偶尔给她送装备,替她挂号的网友时景,竟点赞了她在漫画店废墟上拍照发的动态,还发来了消息! 第55章 第三个愿望   大爷送的漫画单行本加上期刊合计有三百本出头,有新的,也有陈年滞销库存,刚清点完数量那会儿,余葵心情实在激荡,动手发了说说。   【确认是起起伏伏峰回路转的一天无疑了,成为漫画店老板的梦想因拆迁队彻底破灭,但意外继承了上任店主经营多年的漫画库存。感谢家乡父老的抬爱,以后请叫我葵大户!】   时景登录账号,特别关心的小窗立刻弹出来。   点开动态,   小葵花生油的照片里,书店的残垣断壁远处,是起伏的白色校舍和一望无际的田坝密林,小镇深蓝色的夜空稀疏地点缀着几颗星,月亮皎洁朦胧,清辉洒在大地,安然温柔。   不像在城里,林立的高楼和霓虹灯抢走了月亮的颜色,嘈杂的汽车鸣笛和人声掩盖了蛙声与虫吟。   原来这就是她长大的地方。   他偏头,凝视照片半晌,仿佛透过时空窥视到了她世界的一角。   在那里,她每天背着书包上下学,偶尔在路边摘一把黑莓或狗尾巴草;遇到做糖人的老头,就蹲在人摊边目不转睛看人家画半小时;遗失了取奶卡,惶惶在院外墙根角打转,害怕回家被外婆责骂。   少年的唇角不知不觉翘起来。   指尖悬在键盘上,克制了半晌,终究没忍住开始打字。   返景入深林:真漂亮,别的地方万物凋零,你的冬天却还是绿色。   就这么一句。   像往池塘里扔了粒小石子,轻而易举在她心房里荡起快乐的涟漪。   余葵咬唇,屏住呼吸,故作轻松和他寒暄。   “景神,最近好吗?你还没睡呀?”   返景入深林:不太好,你断网这么久,一条消息也没发来,我在想,究竟是因为还没考进年级前三百,还是早就忘了跟我约定的事情。   这次手机真砸脸上了。   网络世界里口无遮拦打直球的时景可真让人吃不消!   余葵揉着吃痛的鼻子,擦掉浸出的泪花,无措把熄屏的手机捂在怦怦跳动的胸口,感受着呼吸起伏,静静享受这一刻的悸动雀跃。   整个暑假,她其实犹豫过许多次要不要告诉时景这好消息,只是转到一班以后,这念头便被彻底掐死腹中。   理由很简单。   从时景的角度,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过分,无论网上还是现实里,别人毫无保留,她却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有所隐瞒地用双重身份与他相处。   她本就不是思维缜密心细如发的人,万一哪天玩脱了说漏嘴被发现,很难想象时景届时会是什么心情,反正事情还没发生,她就先充满了负罪感。   “小葵,几点了,还不睡!”   外婆撩起窗帘,从隔壁房间喊了一嗓子。   余葵抬手关了灯,坐在床上。   漆黑的卧室里,手机屏幕是唯一的光源,照亮她的脸。   小葵花生油:其实我考到理想的名次了,但是又出现了一些新的问题。   时景:什么?   小葵花生油:不管我怎样努力,成绩就像卡进了一段漫长又狭窄的瓶颈里。就算把每天所有时间都排满用来学习,也看不到突破的迹象。我现在每次坐在书桌前,就开始低落烦躁。如果没有登上过更高的地方,就不会有实力无法匹配野心的痛苦,唉,景神,像你们天生聪明的人,应该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吧。   时景指尖顿了顿。   他问:“你觉得自己不是天生聪明的人?”   余葵挠头:我从前觉得自己很笨,成绩开始进步之后,我很少再那么认为,直到进步停下来,我想,如果每个人的天赋有上限的话,这大概就是我的上限吧。   时景很久没回复,再发来消息时,抛出一张去年两人的聊天截图。   余葵那天在书店胡乱淘的数学习题册尾章,发现一道超级难的题目,拍照发给他看,时景当时在忙,用语音大致讲了解题思路,匆匆讲完问她懂了吗,余葵答懂了。   二十分钟后,她把解出的答案拍照给他看,他回了一张竖大拇指的表情包。   余葵疑惑看着截图,反复思考他的用意,对面终于发来文字。   返景入深林:你知道我那天在语音里讲了什么吗?   不等她回复,他继续打字——   “是菲赫金哥尔茨《微积分学教程》的内容。   其实讲完我没抱任何期待,但出乎意料,在当时你数学成绩从没上过百分的情况下,仅听别人寥寥数语讲了一遍概念,你解出了这道题。   我要重申一遍,你比大多数同龄人聪明得多,高中生学的东西,绝不是你的上限。   你只是被自己想象的困难吓住了而已。”   一股豪气在余葵胸口冲撞,不知道为什么,时景总能把话说到她心坎里,她被鼓励到了,吸了吸鼻子,干脆将困扰自己好几天的烦恼一口气倒出来。   小葵:可是连老师也不看好我,我在现在的班级里吊车尾,她认为我太浮躁了。   时景:你认可她的话吗?   小葵:有点吧,我现在确实有种不知道该往哪里努力的感觉,也许是现在的环境,让我有了焦虑和紧迫感,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些。   时景直言:“人在迷茫的时候,很容易把任何人的评价当做金科玉律,换个环境,你就确定不会遇到眼前的瓶颈?   成绩进步不像打游戏,努力立刻就能得到经验值+1的反馈。   现实里,没人知道自己解锁下个等级还需多少经验,究竟得付出多少时间精力才能填满头顶不知深浅的经验条,大多数人沉浸在努力却没有收获的无望和痛苦中,放弃了从量变到质变的累积。   他们不会明白,再坚持一下,升级其实只剩一步之遥。”   余葵看着这段话,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才问:“你为什么放弃了物理竞赛呢?”   时景隔着屏幕挑眉。   “你怎么知道我放弃了竞赛?”   余葵脑瓜一瓮。   完了!   她果然是个笨蛋!   这明明就是现实余葵才该知道的事情!   电光火石间,她急中生智答道:“我在你空间留言板上看见的,有人觉得很遗憾。”   这倒确有其事,连时景都佩服她脑子转得快。想象着她在对面惊魂未定的表情,他唇角翘起来。   “和你不一样,我学习没有特别强大的核心驱动,小时候努力是为了让大家承认,我比我哥更厉害,现在保持排名,只是惯性使然。我对竞赛没有执念,坚持或放弃,对我的人生不会发生任何影响。”   “所以你现在赶超他了吗?”   问出口,她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提过相同的问题。   但这一次,时景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在他去世后,这目标就变成了一个假命题,我不可能超越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什么?   时景的哥哥去世了?   今晚的冲击真是一波接着一波来,余葵心中震荡,她不知该如何安慰手机对面的人,只能无措问:“他是你亲哥哥吗?”   时景陷入沉默。   “他是我父亲战友的孩子,烈士遗孤,收养他之后,我父母对他视若己出,商量好了不生孩子。我是意外来到这世上的。我爸在第一个儿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到我出生后,他的工作越来越忙,我妈是外科医生,一样没空管我,大多时候都把我扔给姑姑。”   余葵惊讶地张开嘴。   这就是现实中的时景,总跟人有着距离感的原因吗?   因为连跟自己的父母都做不到亲密无间,所以对任何人也都无法敞开心扉。难以想象,别人眼中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时景,竟和她一样,是父母缺失的童年的孩子,她已经完全将自己的烦恼抛之脑后,眼里只剩心疼。   “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去世了呢?”   “我哥比我大十岁,我上初中时,他已经从军校毕业被授衔,执行任务途中,为了救几个落水的孩子,被江水冲走了,遗体打捞了三天,找到时候,我父母都很难辨认他的模样了。”   余葵有点想哭了。   “你那时候一定很伤心吧。”   “我当时刚参加完一个竞赛,上台领奖前听到消息,脑子懵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灯光打在我身上时候,感觉眼前的一切好像突然失去意义了。”   他的语言轻描淡写,但奇怪地,余葵立刻透过文字领悟到了他对哥哥矛盾又复杂的深厚感情。倘若时景真的讨厌一个人,必不会耿耿于怀,把那人当作追赶的目标,持之以恒努力。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突然离他近了很多,时景身上许多在旁人看来神秘且超乎年龄成熟之处,在她这里,忽然都有了解释。   他们已是掌握彼此生命脉络的朋友。   余葵清早起床,从漫画里挑了两三本塞进书包,吃了一大碗米汤泡饭,坐上了返城的大客车。   外婆把她送到客运站,连着瓜果蔬菜一起搬上车,嘀咕道,“没良心的小东西,跟你妈差不多,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屁股都没焐热呢,住一晚上就走。”   “外婆,我下次再回来看你,我昨天跟我爸吵了架,还没跟他道歉呢。”   老太太瞪眼:“要道歉,回来之前你咋个不道嘛,睡一晚上就想通了哦,浪费车票钱。”   余葵煞有介事点头:“对啊,我昨晚听一个朋友说了他爸爸的事,突然觉得我爸爸挺好的,宁愿放弃晋升也要回来照顾我上高中。”   “知道就好,你爸爸现在供你吃供你喝,你少惹他生气。”   大客车启动,余葵趴在车后窗上,看着外婆的身影在汽车站前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才转身坐稳,系好安全带,打了个哈欠。   昨晚跟时景聊天到很晚,最后实在顶不住困意,她才抱着手机睡着了。   回到家乡这一夜,她睡得很踏实。   程建国现在还没打电话来,大概率还没注意到她压在台灯底下的转班申请,压时候她折了两折,位置不太显眼。   时景提醒的挺对的,班主任说她浮躁,可她并没有因为浮躁耽误努力,成绩虽然没有进步,但也没有退步吧?即便适应得慢了些,但老师讲课时,听不懂的内容越来越少了,这不就是她可以在压力下成长的最好证明?   和一班的同学比起来,余葵确实欠缺了太多,但她也清楚自己薄弱的地方在哪儿。   有句话说,学霸考满分,是因为卷面只有满分。   她第一次听见时羞愧至极,现在换个角度想,在应试教育的框架下,这不正是她的优势吗?   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理科。   高考只剩七个月,她大可不必拥有远超过满分的实力和宽广的知识领域,只需要尽可能地掌握高考体系内的技巧,持之以恒努力刷高卷面分数就好。   至于姚老师的想法,管她呢。她从小经历了那么的偏见,不也一样在非议中不偏不倚地长大了吗?   昨晚时景拍照给她看,她自己日记里画过的漫画。   年代太久,她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那是幼儿园毕业考试,她考了五十分,余葵不懂这个分值的含义,还傻乎乎开心挥舞着卷子,路过田坝跑回家,对每个问候她分数的大人,自豪报出:“考了五十分!”   出卷子的老师是对门的姐姐,吃了余葵外婆塞的两枚土鸡蛋,为保她顺利升上一年级,特地提前一晚辅导她写过一张一模一样的卷子,可惜余葵太小不争气,只记得小黄虫和蚂蚱几条腿,写过的卷子完全没在她脑海中留下痕迹。   村口的叔伯阿姨笑得直不起腰来,直言余葵长大,唯一出人头地的途径,大概只能嫁个有钱人做老婆。   回想起来,倘若她真是容易被别人的评价激怒的人,十多年前就该好好学习的。   现在,她要回家,趁程建国还没发现,撕了那张转班申请。   她凭本事进的一班,凭什么要转走。   漫画里的主人公绝不认输! 第56章 第三个愿望   余葵从出租车后备箱费力抱出瓜果蔬菜,正犯愁怎么拎到家,就碰见向阳打球回来。   “你忽然回老家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向阳随手把球搁在门卫室,替她提着大包小包上楼。走在前面,余葵看不到的地方,他神情有点怅然,“小葵,你现在人在一班,我反而觉得跟你相处的时间更少了。”   余葵反驳:“我前几天晚上不是还跟你一起做卷子吗?”   “那怎么能一样,我们从前一块上下学,现在连荣大爷都眼熟时景了,你跟他一块儿玩之后,都不搭理我了。”向阳闷闷不乐。   “你又不是小学生,干嘛还纠结朋友跟谁多玩一会儿,跟谁少玩一会儿。”   余葵开门,在玄关换鞋。   叫了两声,发现程建国不在家,她喜出望外,直冲主卧,顺利把那张转班申请从台灯下抽出来塞兜里。   办完这事,她心里总算松口气,到处找叫了物理一圈,甚至都趴到床底下找了,却始终没见猫的踪影。   该不会被抱走送人了吧?   她心里空落落的,沮丧塌下肩膀,步伐沉重从卧室走出来。   直到路过电脑桌,脚步一顿——   客厅角落有个崭新的猫砂盆和喂粮碗。   包装盒都还堆在那儿没扔,看小票是昨晚买的,选的还是粉红色。   阳台上晾晒着她前两天换下的脏衣服。她最喜欢的那件白棉衣,上周胸口的小恐龙图案不知在哪被刮出一道缝,棉絮露头,此时也被程建国用颜色相近的蓝棉线精细缝补起来。   余葵想笑但眼睛又有点酸,哪怕昨天刚吵完架,哪怕被她的质疑伤透了心,男人仍然默默做了这些事情。   近十二点,程建国抱着猫到家。   余葵歪头从厨房探出脑袋,“爸爸,你去哪儿了?”   程建国见她回来那么早,明显诧异了一瞬,把龇牙咧嘴的物理放回地面。   “我问了社区办事处的小肖,他说养猫得打疫苗,我带它去戳了一针,这小崽子还挺记仇,出门还好好的,回来就把我恨上了。”   他见余葵在煮东西,忙进来洗手,自然地系上围裙,接过锅铲。   “你去玩吧,这里我来。”   揭开锅盖一看,他奇怪,“唉,哪来的饺子?”   余葵:“外婆今早包的饺子,让我带回来别冻,直接煮了吃。”   程建国动作一顿。   “你外婆真好,你以后要好好孝顺她。”   本地人没有特意包饺子的习惯,程建国年少丧父,远离故土,这饺子是包给他这个前女婿的。饺子还没浮起来,他干脆趁这会儿炒两个菜,动作麻利切好了瓜丝,却见余葵磨蹭半晌还在厨房。   “怎么了?”他问。   余葵嗫嚅半晌,鼓气勇气。   “对不起爸爸,我错了。”   男人什么也没说。   把火调小,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管夹心糖递给她,“回来时候在超市里买的,我看你常吃的是草莓味。”   余葵心更愧疚了,她接过糖发誓:“以后再遇到同样的事,我一定不会再瞒着你了。”   “爸爸相信你,事情都过去了,不过小葵,你这辈子可千万不能再做这么莽撞危险的行为了,生命很珍贵,大家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失去它,有的事情是来不及后悔的。”   “嗯!”   余葵点点头,蹲在墙角给爸爸扒蒜。   长久以来的第一次矛盾,在平淡温馨的日常中无声无息化解。   余葵意识到,越长大,她越敏感地拒绝与大人进行深层次交流,但程建国对孩子的好,却直白简单到,只需一个好爸爸的褒奖,便能让他感动落泪,他对她的人生没提过任何要求,只希望她健康平安。   是她想错了。   世上总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宽容无私又深切厚重的。   周日,余葵大清早起床开始眼皮跳。   离校时候豪气冲天,现在想起柜子里那一大沓卷子就心神不宁。   像所有赶着抄作业的学渣一样,她吃过早饭就赶到学校,拉开柜门,卷子和教辅资料稀里哗啦掉出来落在地上。   戴上耳机,铺平卷子。   她用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三小时写完一套理综卷和一套数学卷子,剩下的两个小时,又把教辅书上零散勾出来的题都写了,抄完错题笔记,写了两篇英语作文。   把记录本上的代办事项一条条划完,已经是六点半,她一路小跑到二楼,站在十五班门口叫人。   陶桃正在教室后面,插座那儿用卷发棒帮别人卷头发。   余葵把她拉到走廊尽头的阳台,“陶桃,我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该告诉你。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太伤心……”   陶桃被她的严肃逗笑了,“到底什么事儿啊?整得神神秘秘。”   余葵深吸一口气。   “你男朋友,他是个花心大萝卜,文艺表演那天晚上,他和文艺部的女部长接吻了。”   “你确定是他?”   “我确定,那是表演结束的时候,在大礼堂二楼,我和时景正好路过。”   看着陶桃的笑意在脸上龟裂,神情从惊诧变得脆弱。   余葵的内心也开始惶惶。   刚上初中那会儿,班里有个女孩对她特别好,每次抬头都冲她笑,请她喝过汽水,排队打饭不忘给余葵带一份。   女孩是优等生,男朋友却是年级有名的混混。余葵偶然发现那混混,在四饼家摊子附近和别人调情,上早读第一时间告诉了她,女孩却不相信,觉得她在挑拨离间。   即便后来他俩确实因为男方劈腿分手,两人的友情却再也不复从前,女孩大概觉得没法面对她,毕竟余葵见证了她不愿示人的羞窘和难堪。   人心是世上最难揣摩的功课。   她是冒着失去朋友的风险,才鼓起勇气将一切和盘托出的。   陶桃仰着头开始流眼泪了。   “对不起。”   余葵手足无措递上纸巾,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在15班这一年,她亲眼看见了陶桃有多喜欢她男朋友,自己揽下早恋的责任,冒着再被发现一次就退学的风险,偷偷继续和他交往,多少个没有老师值守的晚自习,她面上带笑跟余葵诉说自己恋爱里的琐事。   发生这样的事,连余葵都觉得颠覆,更别提她了。   女孩边擦眼泪边擤鼻涕,还一边生气:“又不关你的事,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余葵忙附和点头,“对,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你别伤心就好,你打算怎么办,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不然咱们去把他自行车胎捅了吧!”   陶桃哭得更大声了。   她第一张纸巾完全哭湿了,余葵又递上新的纸巾。   等到陶桃哭累了,眼睛肿成个大桃子,才想起来问,“那个部长成绩很好吗?”   余葵回忆了一下,“我之前在年级大榜上见过她一次,好像是年级九十多名吧。”   陶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脱力坐下来,“我就知道,他就是嫌我笨,觉得我才考四百多分,配不上他。”   “谁说你笨!”   余葵赶紧跟着蹲下,给她拍背,“你是艺考生,只是花了比较多的时间维护美貌,你要是把这个时间花在学习上,说不定比他考的分还高,比他还厉害。”   “像你一样么?”   陶桃泪眼朦胧看她。   余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朋友眼里,已经跻身“厉害”的行列,但此时她来不及多想,看着女孩投来的目光坚定点头,“和我一样。”   陶桃静默了几秒,又逃避地把头埋进膝盖里,“我觉得我不行,今年好多院校都要提分,A类考我不是最漂亮的,B类考我不是文化分最高的,我也想上一本线让家里人开心,可我没有你们那么聪明,甚至还做不到你们那么自律。”   “你试过吗?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看着她仍在哭,余葵叹口气,“我也曾经每天抄作业,把答案3B,抄成38,被数学老师罚到教室角落站了一整天,24小时其中16个小时用来看小说漫画,期末大家都在复习我第一次翻开课本,乡镇中学全年级三百多人,我考二百三十名,老师都在劝我去念职中算了。”   她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之前说,你喜欢那个男生,是喜欢他身上有你缺失的品质,你觉得他自律又聪明。我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下定决心努力学习,也是因为有了暗恋的男生,我想变成他那样的人,离他近一点,近到有一天,我的暗恋被人发现的时候,不会再被嘲笑自不量力,异想天开。”   陶桃抽噎着不自觉抬头,“竟然不是因为姜莱吗?”   “她最多算催化剂吧,刚开始时候,我没想那么远,只想考到前三百而已,一晃神就到今天了。陶桃,你只是被想象中的困难吓住了。人生虽然复杂,但只要你下定决心改变,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力挽狂澜。”   小时候看了太多的童话,以至于余葵一度真的以为自己是世界主角,这种错觉在她开始接触漫画后抵达了巅峰,她坚信自己像漫画主角一样,一定生来带着神圣的使命。   父母离婚把她送到乡下,被同学们嘲笑,身体病弱、考试倒数…一切磨难一定都是因为她和《火影忍者》里的主角鸣人一样,身上被封印了“九尾狐妖”,总有一天,她能凭借自信勇气,打败困难和反派,拯救世界,变成大明星救世主。   直到,班主任为中考分流,叫来了余葵的家长。   她扒在办公室门口,看见外公坚定摇头,“不可能,我不能让这孩子去上职高,老师,她父母都是大学生,哪怕她再笨,考个普通的民办大学,我也认了……”   其实随着岁月渐长,15岁的余葵内心已经隐约认清现实,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   失去小时候的信念之后,她真的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普通的人,不敢对事情抱有期待,因为怕太志得意满而无法接受最后平庸的结局,用最多的时间幻想而不是实践,因为害怕失败以后无法接受自己。   那天,等待家长会结束的下午,余葵趴在校园草坪上,找了很久的四叶草,眼睛都看麻了,总算刨出一朵,欣喜若狂贴进日记里。   许下愿望——   她想第一次行使做主角的权利。   毕竟救世主都会在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刻力挽狂澜。   结局嘛,中考的成绩称不上力挽狂澜,运气倒确实蛮好的,她侥幸进了纯附,再次开始浑浑噩噩的垫底生涯。   幸好遇见了时景。   枕着三百多本漫画入睡那一夜,她终于想明白了,普通人和漫画主角的区别,只在于执着与否。   无论在火影的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那种像傻子一样倔强付出所有也绝不退步、让人流泪的偏执,才是主角们能力挽狂澜拯救世界的根本。   2015年3月,余葵终于等来订购四个月才到货的《火影忍者》72卷结局篇,当天,一模统考的成绩也刚好发到手上。   “英语133,数学142,语文123,理综289…”向阳按完计算器,呆滞了一会儿。   余葵迟迟没等到总分,偏头凑过去看。   “687。”   男生报出分数,“小葵,你这次考得比我还高五分。”   余葵无所谓耸肩,“和我进咱们班时候,不就多了十来分嘛。”   “卷子难度不一样啊。”   向阳抓狂,“一模的难度是最接近高考的难度诶,按往届来说,一模的名次跟高考的名次悬殊不会很大。当时一模出来,我看咱们班好多人脸色都很差,不信你瞧,等排名统计出来,你这次肯定进步很大。”   预备铃响,余葵收起答题卡回座位。   “麻烦让一下。”   谭雅匀没动,她又重复了一遍,见她还在戴着耳机装没听见,余葵只能跟后排商量,对方熟练把桌子往后挪了一下,她借道挤了进去。   不是冤家不聚头。   上学期撕掉转班申请后,姚老师给她换了座位,新同桌就是谭雅匀这个讨厌鬼。   谭雅匀在班里从不跟人交恶,余葵算是第一个让她把讨厌写在脸上的人,做了几个月同桌,两人中间的界限还是泾渭分明,几乎从没有互动交流。   她俩不对付现在可以算人尽皆知了。   余葵本来还不爽,在余光敏锐瞥见,谭雅匀案头草稿纸上,几个三位数加出来的总分,竟然和她一模一样时,瞬间兴奋起来。   刚才向阳说时候,她还不信,谭雅匀向来保持年级十几名左右的水准诶!   于是当天还没放学,体育课上,余葵便沮丧地开始给她爸编辑信息。   “爸爸,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   程建国正在开会,瞧见短信眉头瞬间皱起来,抿唇看了一眼周边,把手机挪到桌底下回复:“乖女,不管你考第几名,爸爸都永远爱你。”   见余葵半晌未应,他又问:“你最讨厌哪种人。”   余葵沉痛答:“聪明还上进的人。我这次分数竟然考得和谭雅匀一模一样,也太讨厌啦!”   “噗…”   程建国实在没忍住。   “程工,你笑什么?我刚才讲的哪个数据不对吗?”发言那人拨开话筒小声问。   程建国抱歉摆手,“都对都对,我没笑,就是没忍住咳了一声。”   大榜在晚自习更新,余葵这次和谭雅匀排行理科年级第十五名。   放学时,时景放了只盒子在余葵自行车筐里。   “奖励。”   她打开盒盖,借路灯一看,竟然是十几块形色各异的漂亮橡皮。   收集橡皮擦是余葵不为人知的小爱好。   余葵的嘴角扬了一整晚,此时没忍住又翘上去几分,“时景,你这么周到显得我很没礼貌唉,你每次考第一次,我是不是也该送你点儿什么?”   “你不是送了吗?”   时景骑车率先通过保安岗。   三月草长莺飞的风掠过脸庞。   余葵死活想不起这事儿,使劲蹬脚踏板上坡,“什么时候?我送了你什么?”   送了他一个奇迹。   换错包致电航司那天,时景从包里翻出那本日记,第一次从中间摊开,就看到了她想成为救世主的愿望。   他那时只觉得这个孩子傻的可爱。   谁能想到呢,从乡镇垫底的孩子到超级中学的清北苗子,她确实一步一步,简单稚拙地、在漫画之外的世界,成为了不折不扣的热血主角。 第57章 第四个愿望   周末。   余月如打来电话,叫余葵去吃饭。   “你就当去吃个自助。”   程建国把给她准备的礼物装好,好声劝道,“毕竟是你妈妈四十岁生日,想找你聚聚,我也不能拦着她,就吃顿饭,去就去呗。你要在那边不开心,几点吃完提前给我发消息,我过去接你。”   “行吧。”   余葵垂头丧气应下。   临出门,直男程建国突然发现,“唉,你就穿这身呀?”   余葵低头打量一眼,棒球外套,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怎么了?”   “这样不好,你妈妈客人请挺多的,还在一个高级餐厅。”程建国操碎了心,拿上钥匙,“你等等,我俩打车,先去那餐厅附近的商场买身贵的。”   余葵不愿意,“一顿饭就回来,费这钱干嘛。”   程建国振振有词:“其他孩子都穿得特别正式,就你一个人穿朴素的旧衣服,吃饭时候你多不自在,是吧?”   余葵大概明白了。   ‘别的孩子’大概是指谭雅匀,自从程建国去过谭家后,就多了个心结,愧疚自己没能给女儿锦衣玉食的生活,小时候不在身边,也没让她学过什么才艺,老担心她在谭雅匀面前自卑,被那边的亲戚看不起。   逛了一个半小时商场。   余葵从头到脚焕然一新,针织红白外套,菱格A字裙,同色系的及膝白袜子,衬上她静垂的短发,精致又洋气,极具视觉冲击力。   店长对自己的搭配满意得不行。用自己的权限打折当报酬,诱惑余葵站在橱窗灯光底下,让她拍几张模特图用公众号发广告。   边拍还边拍程建国马屁,“难得见到你女儿这么周正的姑娘,试哪件都跟穿模特身上似的…上高三了啊,我儿子也上高三,她是学表演还是学舞蹈啊?”   程建国乐呵呵背手站边上。   “都没学,她文化分还不错。”   店长惋惜得不行:“那太可惜了,花点钱培训,她这条件走艺考上个北影中戏比普通一本有前途多了,一模考多少分呀?”   程建国故作平淡:“勉强考了六百八|九,高考能上个复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店员明显噎住,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咽了下去,小声跟程建国打听:“这分数,全省大概得排多少啊?”   “听孩子说好像是一百三十多名。”   “我家儿子排名六千多。”   中国家长对学霸的好感都如出一辙,店长望向余葵的眼神顷刻充满敬畏,再跟这位未来的复旦大学生对话,声音都轻了两分,“来咱们加个微信吧,衣服有什么问题质保期随时能过来退换,您慢走啊,再来!”   老父亲从商场出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通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大包小包的新衣服挂胳膊里,开席前把女儿送到餐厅,才打车离开。   上月,余月如的教授职称刚敲定,借着四十岁生日,她请了一些学院同事,还有谭家的亲朋好友庆祝,夫妻俩正站在厅门口迎宾。   见余葵来了,女人抽空压低声问她:“怎么现在才来?”   “这不还开始吃嘛。”   “你怎么就知道吃,站我后边,等会儿这些叔叔阿姨来了,跟着雅匀叫,好好打招呼,知道吗?”   “哦。”   余葵兴致缺缺。   “听进去没有啊?怎么你爸的话你都听,我的话你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余葵的目光瞥向左边的谭雅匀。   程建国很有先见之明,谭雅匀穿搭果然很隆重,及膝套裙,半编的公主头垂在肩后,化了淡妆,跟她过生日似的。   看夫妻俩在厅门口跟人寒暄,余葵站得脚酸,正打算从迎客的点心桌上拿块小蛋糕,客人猝不及防上前握住她的手,“哎,这就是雅匀吧,我早听说孩子说你在附中很出名,又漂亮又聪明,今天一见你,果然……”   余葵微笑。   “阿姨,我是余葵。”   女人尴尬了一瞬,目光在谭雅匀和她之间反复移动两次,强行救场,“哦~是余葵呀,你妈妈真有福气,那么优秀的两个女儿,一个大美女,一个大学霸,半夜睡觉都要笑醒啦。”   余月如挽着女人的胳膊把她送进厅,“模样漂亮有什么用呀,我就希望她好好学习,幸好她这一年多来也算开窍知道努力了,诶黄教授,你家小捷也上高一吧……”   此刻宾主尽欢,除了谭雅匀。   尽管她面上仍努力带笑,但一米之隔,余葵仍然察觉出她面具下的情绪起伏。   到了餐点,年轻人被安排坐一桌,除去谭雅匀的堂弟堂妹,剩下的就是余月如同事朋友家的孩子。   席间,有个初三的活泼的妹妹一直拉着余葵讲话。   先问她有没有微博,又想加她Q.Q号,还追问了许多她在纯城附中的学习日常,满眼钦羡:“……我今年也想考纯附,就怕分数不够。”   谭雅匀堂妹轻屑。   “你问她这个学渣有什么用,她压根不是靠实力考进附中的,纯靠捡漏,三门主科加起来还没我姐理综高,想学她,你恐怕得先去村里读几年书,先把乡镇学籍拿到手才行。”   “你管我,我就爱跟漂亮姐姐说话。”   妹妹回头看余葵,“姐姐,你三门主科多少分?”   余葵的鱼肉嚼到一半,想了想,“三百多。”   小女孩诧异歪头,“理综总分不就三百吗——”   谭雅匀堂妹在边上不住白眼,话音没落便打岔,“听她吹吧,我见过她高一的成绩条,阿姨觉得丢人,连家长会都不想去给她开,天天上课看漫画,她要有本事考三百多,我把面前这盘子吞下去。”   余葵就想安安静静吃个饭,这人还蹬鼻子上脸,冷淡掀起眼皮:“这么懂我的成绩单,你要不问问你姐?这盘子你打算怎么吃,生吞呢还是给你来点儿蘸酱。”   谭雅蓉拍桌。   “成绩差还撒谎,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叫我姐,让你知道什么是自取其辱!”   整桌少男少女都一副坐等吃瓜的表情,兴奋中暗含激动,有人磕上了瓜子,有人趁乱倒了杯可乐。   谭雅匀她爸做医药生意的,这会儿她正跟着两口子逐桌敬酒寒暄,刚好敬到隔壁桌,不明就里被堂妹拉过来,“蓉蓉怎么了?”   女孩得意,“姐,余葵刚吹牛,说她三门主科加起来有三百多……”   才听见她提成绩,谭雅匀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压低声道,“你吃饭就吃饭,聊这些干嘛。”   女孩却没领会她的意思,摇着她的手,“姐,你做人就是太软和了,她都这么没脸没皮了,你还给她留什么面子。”   余葵低头喝完勺里最后一口汤。   “和捡漏进纯附的人考一个分数,她确实不好意思说啊。”   这下连谭雅匀堂弟都开口怼了,“余葵,做梦都没你敢吹,就不怕把牛皮吹破了,我姐从来没掉过年级前二十,别说一年了,让你再学十年你也赶不上,你别仗着她心软就在这儿大放厥词。”   谭雅匀恨不得伸手捂这对姐弟的嘴了。   余葵扯掉垫在膝盖的餐巾,意味深长地看了谭雅匀一眼。   少女攥紧掌心避开她的目光,看样子并不打算承认这事,若无其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玻璃壶,问席间还有谁要果汁。   余葵轻翘唇角,结束用餐。   把目光落在这对喋喋不休的姐弟身上,“我以为你家的狗乱咬人,害我打狂犬疫苗已经够烦人了,没想到你俩比那条京巴还烦,吃饱了,走了。”   她刚起身,席间有个女孩举起手机。   “哇,小葵姐和谭姐真是同一个分数诶,我打开纯附官网,首页表彰快讯里有高三一模的优秀学生名单!”   注意力顷刻间从谭雅匀身上移走,大家纷纷扎堆凑过去传阅。   “这主科哪里能算三百多,明明差两分就上四百了。”   “小葵姐这照片拍得好好看。”   ……   “小葵姐,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吧!”   余葵被初三妹妹拽住手腕,闻言,下巴朝谭雅匀堂妹努了努,“跟她说得差不多喽,我从前懒得学,天天上课看漫画,还真以为考高分有多难呢,学了一下试试看,也不过如此嘛。”   即便背地里写了摞起来有冰箱高的卷子,但这桌人不知道啊,一个个都被她装到了,纯附金字塔顶尖的优等生还是很有震慑力的。看着少男少女们崇拜的眼神,余葵总算知道谭雅匀在外为什么总爱炫耀自己不学习了,是真的很爽。   刚刚趾高气昂的谭家姐弟涨红了脸,谭雅蓉还不服气,低声跟身边的小男生嘀咕,“谁知道她耍了什么小聪明考的。”   男生懂行,疑惑道:“纯附都自己出卷子的,学生哪怕拿着选择题的参考答案也很难考到年级前二十吧。”   ……   可惜她跑路不太顺利,途中便被举着红酒杯的余月如发现,唤住,“你去哪儿?”   “回家。”   “席都还没散,回什么家。”   “不是要我好好学习吗?我早点回去学习还不好。”   余月如拧着眉不太高兴,但自从余葵成绩上升,她的脾气收敛许多,“等会切蛋糕了,叔叔阿姨们都想认识你,你再等等,我让谭叔叔送你回去。”   余葵耐着性子像朵壁花儿一样裱在边上,听着叔叔阿姨们左一个问她在哪家补习班,右一个问科任老师电话,她疲惫地应着,兜里手机突然震了几下。   她低头。   是时景发来的短信,他刚好和人在附近打完球,正要路过餐厅门口,问她要不要吃冰淇淋。   余葵这下彻底站不住了。   心都飞到窗外去了,偏偏聚会氛围火热朝天,余月如紧拉着不让走。   她眼神焦急,时不时瞥向窗边。   又过去十分钟,餐厅落地玻璃窗外的行道上,终于出现那道颀长熟悉的身形。   城市的夜景五彩斑斓,树荫下的行道上,她喜欢的少年被橱窗昏黄的灯光照亮,一身蓝白运动装束,背后还背着网球拍,一左一右拿着两个冰淇淋。   那脸清贵俊朗,和场景的光影融为一体,像幅极具质感的油画。路过每个行人都忍不住朝他投去目光,而少年对此习以为常,见余葵看过来,还微笑着朝她挑了下巴。   余葵悄悄打手势,示意他大概还要几分钟。   时景大概没明白她的意思,朝落地窗走近几步,余葵心虚,正要再比划一次,大概她朝窗外看的频率有点高,同桌的几个大人注意到动静,顺着她的目光瞧去。   其中就有主座那位,谭父一直敬酒递茶巴结的中年男人,目光定在时景身上几秒,神情微变,匆忙起身朝门外走,谭父在隔壁酒敬到一半,搁下杯子小跑追上去问,“怎么了院长?”   “看到一个熟人家的小孩,去打声招呼。”   什么样的熟人家小孩,需要他一个长辈上去打招呼?   谭父愣了愣,“要不叫他进来一块儿吃吧?”   “他们年轻人肯定不乐意,你别管了,我跟孩子聊几句就回来。”男人没说的是,满厅都是生人,时景怎么可能给他这种面子。 第58章 第四个愿望   两人不知在外说了些什么。   很快,余葵目瞪口呆看那被称作院长的中年男人,领着时景进厅来。   “给小景拿副碗筷。”   院长招呼着谭父,一边让出自己的座位,却被时景礼貌打断,“叔叔们不用客气,我就是看见同班同学了,进来找她说两句话,你们随意吧,不用管我。”   “好好好。”   院长连点头,“唉小景,你同班同学是——”   “呐,就在您边儿上呢。”   时景下巴一挑,跟余葵打招呼,“小葵,你这顿饭吃得可够久的,这周的物理模拟卷写完了吗?”   四下的目光移来。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不远处,刚才那桌小孩们爆发惊呼,不知谁咋呼喊一句,“快看,小葵姐的男朋友好帅好帅!”   脸被灼烫,余葵有点心虚。   视线偷瞥她妈看不出表情的脸,“我刚就说回去写卷子,我妈让我切了蛋糕再走。”   谭父笑着打圆场,“时间也不早了,我看就现在就切吧,小孩儿们都不爱跟大人凑热闹。”   服务员推着点燃蜡烛的三层蛋糕进门,厅内暗下来。   大家唱起生日快乐歌。   人群外围,余葵趴在复式台阶的栏杆上,时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侧,手肘撑在栏杆上,摸黑把冰淇淋纸杯递过来,“草莓味儿的,快化了。”   少年的指尖刮过她的指腹。   冰淇淋还没尝到,余葵的心已经被甜化了,皮肤表面残留的触感暧昧作祟,鼻息全被男生散发的荷尔蒙味道充斥。   她忍不住偏头,在黑暗中模糊描摹他俊美的轮廓。   真好啊。   这个少年离她这么近,肩并肩,近到她一伸手就能触摸。   吹灭蜡烛的欢呼声响起,灯蓦地亮起来,余葵猝不及防撞上时景偏过来的眼睛,瞳孔漆黑炙热,世界黯然失色。   她呼吸一窒。   别慌!   不能躲闪,那样刻意,会显得她心虚。   余葵在心里默数。   1、2、3……   她终究溃败仓促地垂下眼帘,装作若无其事低头,吃了一口冰淇淋。   明明只有短暂的三秒凝视,但那三秒,两个人的灵魂仿佛经历从彼此触碰到交融的全过程。   她脸颊泛粉,冒着热气,头一次体验到人生竟有这么简单却又那么快乐的状态。心脏过电后,像是被温暖的羊水包裹,柔浪轻拂过脸颊,浑身毛孔都松弛地张开了,她也化作了云巅的一滩水。   时景……   他会有同样的感受吗?   蛋糕快分到跟前,色令智昏的余葵总算稍微清醒,记起在她妈眼皮子底下,要跟时景拉开一些距离。   时景不解,“你躲那么远干嘛?”   余葵小声解释,“我妈不让早恋,万一她怀疑我俩有点啥,以后禁止我们往来可怎么办。”   时景伸长胳膊,接过她手里的冰淇淋空杯,和自己的叠在一起,从容塞进他身后路过的餐车垃圾桶,背过身倚在栏杆上看她,“我敢打赌,你妈妈这次不会再拦着你跟我玩儿了。”   “为什么?”   余葵问出口,才心惊肉跳睁大眼,看着他,“这次……你还知道上次?”   时景微歪了下头,耸肩。   他没有否认。   “什么时候?”   余葵脑子一片混乱发懵,顷刻间,无数念头和片段飞速掠过,她首先想到,她从未在网上透露过和这事有关的只言片语,而知道这事的人,除了她父母只有谭雅匀和向阳,所以时景究竟是从哪里……   不等她思索出答案,时景坦然回答,“你被篮球砸到那天,我去医务室看你,在门外听到了。”   他脸上并不十分惊讶。   这让余葵心里震荡,她不敢揣测时景究竟知道了她秘密的多少部分,只能一步步小心试探,“所以这才是我考进一班之前,路上遇见了,你也不再跟我打招呼的原因吗?”   时景眉头一挑,“这就是你倒打一耙了小葵,你不也躲着我走,从来没跟我打过招呼。”   余葵张口讶然,本还想再问什么,但她潜意识拒绝再往那个方向探寻,只下意识问道,“你怎么能笃定我妈妈的想法?”   少年下巴朝宴厅中间努了努,“你瞧,他们在说话。”   余葵看过去,之前那位院长揽着他继父的肩膀轻拍,不知在说什么。在时景来之前,他的态度可没那么随和。   “那位叔叔跟我父亲见过两次,我看他今晚坐主宾首席,所以才答应进来的,有他背书,你妈妈即便不赞成咱俩深交,应该也不至于再勒令你同我断绝往来,何况你已经凭成绩考进一班。我猜,等会儿我提个话头,大人应该会同意你跟我出去玩儿。”   余葵不知道该惊讶还是感慨。   无论是一年多来,时景明知真相却隐忍不发的城府,还是他仅凭一个座位便能将人心揣摩透彻的天赋…都涉及到了她这个年纪从未踏足的领域。   果然,甚至都不用时景提,蛋糕吃得差不多,谭叔叔叫来谭雅匀和余葵,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俩。   “小葵啊,好不容易周末,我看也别回去写什么卷子了,高三这么累,正好你们仨儿小孩同班,就借今天这个机会出去放松放松,不管看电影啊、逛商场啊,今天所有的消费叔叔买单。”   余月如也点头补充,“去安全的地方玩,跟时景好好相处,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谭雅匀表情诧异。   余葵也惊到了。   谭家的家教很严,谭父和余月如的教育理念简直一拍即合,今天这种话,能从他俩的嘴巴里说出,简直叫人不敢置信。   于是出餐厅时,两人背后多了个拖油瓶。   虽然有点膈应,但余葵更开心自己终于解放了,压低声问时景:“你是会读唇语吗?怎么能把人猜那么准呢。”   少年漫不经心答:“成年人很没意思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靠利益交换联结,但凡有能取巧的捷径,他们愿意付出尊严精力代价,人脉掮客因此成为了一个暴利的职业。你觉得他们的世界神秘,其实一个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在他的言谈举止间,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脚步微滞,眼神示意余葵,她身后的继姐怎么办。   余葵想了想,折身往回走几步。   开门见山跟谭雅匀商量,“反正我们关系不好,用不着听大人的绑在一起活动,我妈不在,你也用不着装姐妹情深,爱去哪儿玩就去哪儿,我们就在这儿分开走。”   谭雅匀掀起眼皮。   越过余葵,朝她身后看了一眼,这个距离,时景听不见她俩对话。   乖巧一整晚,她终于摘下面具,“凭什么?”   余葵:“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我不想跟你一块儿玩,就是这么简单,你要当牛皮糖吗?”   “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样。”   谭雅匀举起卡,“每一笔消费记录都会发到我爸手机上,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是我爸给我的任务,他让我出来买单,不是为了玩。”   她眼神凛冽反问,“难不成你觉得时景是你的私有物?还是要我回家告诉我爸:你俩在谈恋爱,不希望第三者插足?”   余葵确认,她真能干出这事儿。   她铩羽而归,火气蹭地起来了,愤愤攥着拳头回到时景身边,小声嘟囔,“她真讨厌,她好讨厌,烦死了。”   “消消火。”   时景拧开矿泉水瓶盖给她喂水喝,余葵下意识吞咽,喝了两口才惊恐地扶住瓶子,意识到这水是时景递到她嘴边的。   拧上瓶盖,余葵微垂的头发恰到好处掩住绯红的耳朵。   “咱们现在去哪儿?”   放在平时,俩人周末见面,一般带着书包去图书馆或书店自习,但眼下谭雅匀也在,再去这种安静的地方,只会更不自在。   时景想了想,“我来时候,前面那条街人挺多的,我们走到那儿把她甩掉。”   余葵气忽然捋顺了。   时景真的好腹黑啊,像她就只会直来直去。到那条街的路程走快点儿少说需要十来分钟,谭雅匀还穿着坡跟小皮鞋,半道说不准就在哪儿把脚磨破了。   走着走着,谭雅匀的步子果然迟疑慢下来。   斑马线绿灯亮起。   余葵暗喜,正要一鼓作气把人甩掉,忽地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两声雅匀。   回头一看。   只见谭雅匀神情躲闪,借着夜色掩护往马路行道树后挪了几步。   视线后移。   余葵在菜市场门口,看见了那个出声的阿姨。   女人身上穿围裙,拉着小平板车,车上堆积着大包小包塑料袋。面容写满惊喜,生怕谭雅匀没听见,又接连喊了她的背影几声,最后干脆扔下平板车,一瘸一拐地追上来。   环视四周,余葵总算想起来,她好像确实听人说过,谭雅匀亲妈卖凉菜的档口就在这个菜市场,这会儿估计刚收摊,她的脚不知怎么了,脚腕附近用绷带缠了一大包。   一见时景和余葵都在偏头看她,谭雅匀慌了。   仿佛怕沾染什么垃圾,她对身后的声音置若罔闻,加快步伐横穿斑马线。   走得越快,后面的女人追得越急,终于一个踉跄绊倒在盲道的地砖上,头还朝地磕了一下。   绿灯开始倒计时。   余葵深吸一口气。   她最不忍心看这种画面,犹豫后,折返,搀扶女人起身。   一个人扶不动,好在有时景搭手,少年力气大,轻松把人扶起来,坐在路边花坛上。   望着谭雅匀头也不回远去的背影,阿姨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叹口气,什么也没说,粗糙的手在余葵手背轻拍了两下。   “谢谢你们啊,小同学。”   过程在意料之外,但结局也算顺利和谭雅匀分道扬镳了。   即便回忆起她离开前最后的眼神,余葵有点儿心神不宁,但这可是难得没有试卷和作业,能单纯和时景相处的校外时间诶!   两人到游戏厅,投币把所有的项目尝试了一遍,赛车、抓娃娃、打地鼠……出来又逛公园,直到八点钟,才一起坐公交回家。   中途,时景怕她穿短裙冷,还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穿。   时景个子高,那外套余葵一披上,直接遮到大腿,像一件密不透风的斗篷,将整个人轻松温暖地包裹起来,充满安全感。   身上不冷了,余葵又推开公交车窗。   这个点,车上零星坐着几个人,疲惫晚归的上班族,还有头发花白的老人,车厢内很安静,风灌进来,吹乱她的短发。   “时景,我问你个事儿?”   少年靠在椅背上,长腿敞在过道,用鼻音慵懒松弛地应了一声,“你说。”   她终于鼓足勇气,轻声偏头。   “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仔细回忆了那天在医务室说过的每一句话,无论是“考进前三百”、还是“抚养权”的事儿,全都跟网络上小葵给出的时间、借口重合,但时景对此只字未问。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时景早就知道她是“小葵花生油”的事儿了。 第59章 第四个愿望   街景华彩如织,灯光斑驳错落映在时景眉眼上,他似是怔了一瞬。   余葵重复得更具体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和你的网友是同一个人的?”   少年默然,歪头。   “你要听实话吗?很早。”   “当然。”   余葵猛闭上眼睛准备接受现实,“你就告诉我吧,很早是多早。”   时景:“高二宋定初过生日,我是那晚确定的。”   竟然那么早!   余葵猛地想起来,她那天在宋定初家的台球室打了球!果然,自己当时的侥幸像个笑话,他竟然从那时候就和漫画对上号了!   所以,会找她打双人掌机游戏,是因为知道了她是小葵花生油?   仔细想,时景对她态度似乎确实是从那天开始改变的,从视若无睹的路人,到开始主动找她说话,发展交集。   余葵掩面。   一想到,中间自己为隐瞒马甲做出的种种努力,就觉得好笨好傻,恨不得公交车原地出现条大裂缝钻进去,窘得都快流泪了,还是硬着头皮问到底,当个明白鬼。   “那晚确定的…意思是更早之前还怀疑过?我到底哪儿露出破绽了啊?”   “很难想象,像你这样的性格,会在临近还包时间的前几分钟,敷衍地仅用‘有事’拒绝我,除非还有其他无法见面的理由。第一次在食堂同桌吃饭,我问过你的校卡,画风很像。都叫小葵,都有叫四饼的朋友,都从乡下到城里念书……最重要的,也许你自己察觉不到,你在人群中非常有辨识度,无论哪个方面。”   夸她?   余葵没来得及深入理解这句赞美,便听他笑起来补充,“第一次在年级办公室看见你挨骂,真的好像漫画重演,每个细节都生动,活灵活现。”   余葵崩溃转头,把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不想说话了。   车辆靠站。   时景起身送她到车门口,余葵解开外套拉链,勉强从羞窘中回神,仰头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我不提这件事,你是不是会一直装作不知道?”   时景思索片刻。   “也许吧。你从前跟我解释过,你在网络和现实两个界面,很难对人保持同样的开放度,如果两个身份融合让你感觉不自在,我不会去做那个撕破薄膜的人。”   余葵叹气。   她总感觉自己在时景面前无所遁形,这个心细如发,八百个心眼子男生,他这么聪明,怀疑过她喜欢他吗?   后门开了。   她匆匆把外套塞到他怀里,正要跳下公交,被他抓了下手腕。   “小葵,我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想把包换回来。还有,不要蔫头耷脑,开心点儿——”   司机催促,他松开手。   等余葵站定回头,后门已经缓缓阖上。   少年隔着玻璃窗冲她笑了笑,他口型动了动,说出下半句。   你今天很漂亮,笑起来眼波像春天。   余葵没听清。   她回忆着那口型,不太确定,时景又夸她?   城市春日,暗香在夜色中浮动。   路灯下,林荫道里触眼皆是繁盛的嫩绿与粉白,樱花瓣纷纷扬扬打卷下落,缀了一朵在发间,余葵转身看广告牌的倒影才发现。   灯箱映亮她的脸,刘海被车窗揉得纷乱,眼睛发亮,双腮绯红。   没了外套保温,余葵抱着胳膊哆嗦小跑回家,快进保安亭时,小区外墙阴影中走出一个人。   她吓一跳。   “你来这儿干嘛?”   谭雅匀还穿着分别时的小礼服裙,不知道已经在这等了多久,她像是察觉不到冷,堵在她必经的道上,冷声质问,“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要回家了,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余葵莫名其妙,绕开人往里走,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谭雅匀钳得很紧,挣脱不开,余葵手腕发疼发红,推了她一把,没推动,生气道:“有病吃药,你给我撒手。”   “你故意把时景带到那条街,你故意让他看见那些,故意回去扶那个人,用我的虚伪卑劣衬托你天真善良,你们在背后怎么说我的?你就想让全校的人都知道,你妈是音乐教授我妈摆摊卖凉菜,是不是?”   她步步逼问,余葵细瘦,被她推搡着后退。   使出吃奶的力才把人甩开,揉着红肿的手腕,皱眉,“你虚伪卑劣还用谁衬托吗,多少有点被害妄想症了吧。我能控制你妈卡点出现,还是能控制你扔下自己亲妈逃跑?谁管你怎么想,我干嘛花时间议论你,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谭雅匀冷嗤,凝视她。   “余葵,我从前真小瞧你了。”   那眼神中的狠劲儿,让人心中升起寒意。   余葵也学她冷哼,“跟你不一样,我到现在也小瞧你。”   谭雅匀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宽容大度,实则锱铢必报。   两人半公开敌对状态后,有次在食堂吃饭,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在余葵对面落座,钦佩她的勇气。   这人是谭雅匀初中同学,她说,谭雅匀上初中那会儿,还没有现在会隐藏天性,班里但凡对她不感冒的人,或多或少受到了排挤,其中一个还因为偷了她保管的班费,事发后被迫转学了。   细思恐极。   放完狠话后,余葵又不能直接跟老师提调座位,班主任本就觉得她多事。她只得把压力化作刺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埋头题海,跟隔壁竞赛学习。   第二次全市联考,余葵在大榜排行第十三名。   非常凑巧的是,尽管科目之间各有悬殊,但她这次竟然还是跟谭雅匀总分一模一样。   连科任老师都特意调侃了这件事。   排榜出来后,在众人眼中,她俩火药味更浓了,即便位置是同桌,一整天下来,两人也一句话都不会讲,拼命较劲比谁更沉闷刻苦。   坐在她俩后排的同学怨声载道,座位都不爱回了,一走近就是负压氛围,气都喘不过来。   偶尔上课,余葵困得不行,一看到隔壁还在唰唰写笔记,想到今天复习的知识点,谭雅匀会比她记得更牢固,她立刻挺直脊背,比喝一罐咖啡都有效果。   老师讲卷子,对完答案,余葵哪怕比隔壁多对一道选择题,立刻便觉得今天的努力有了收获。   黑板旁倒数的日历一页页消失,离高考不到六十天。   余葵第一次,将光荣榜的征程目标一栏,从随意填上的一所985,更正成了和时景一样的清华大学。   这次,不会再有人嘲笑她。   因为她看起来,离那目标,确实有点儿接近了。   偶尔下操,从光荣榜前路过,余葵偏头,注视着宣传栏里,自己微笑的照片,和时景仅剩一行之隔,快乐爆棚,心里总能无限地生出斗志和成就感。   高三最后这段时光,经历过的人,大概都永生难忘。   教室逼仄挤着几十个人,过道被装书和卷子的储物箱占满,变得愈发狭窄,电风扇不知疲倦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大家穿着咸湿的校服短袖,沉默坐在充斥粉笔灰和汗水味的教室里奋笔疾书。   人像机械打转的陀螺。   刷题、写卷子、对答案、积累错题集、一遍遍复习知识点。因为没有参加过任何竞赛和自主招生考生,余葵没有加分,必须确保自己比一班任何人都更努力。   脑子里那根弦,实在被弹压绷到极限的时候,她就戴着耳机,去操场上听听力,沿着塑胶跑道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汗排出来,腿因肌肉酸痛抬不动了,再回教室,接着翻开试卷集。   因为学校周六也补课,课外补习已经停了。   积累的难点没地方问,余葵只能在晚自习跟人换座位,坐到时景旁边,他一次性集中给她讲完。   班主任来后门晃悠过几次,见他俩确实在讲题,再之后,便也对两人换座的行为睁只眼闭一只眼。   高三很苦,但跟时景接触、说话、笑闹的时光,是她在这样日复一日枯燥烦闷重复的生活中,最大的嘉奖和甜头。   余葵能感觉到自己的实力在迅速提升,欠缺的边角一点点嵌入她的知识板块中,刷卷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对某些题型甚至已经有了条件反射和肌肉记忆。   第三次联考前。   周六放学,回家吃完饭,傍晚,时景发消息约她出门。   余葵做了一整天题,脑子都有点短路,穿着白T短裤就下楼,走到单元门口,才想起自己没换衣服,正要折身上楼,被门口的人影吓一大跳。   左右张望,她诧异低呼,“时景?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年就倚在她家单元门边上。   晃了晃网球拍,“约不着人,我看你今天萎靡不振,咱们去打球吧。”   余葵犯愁:“可我不会网球,所有的球类运动除了桌球,其他全都跟我有仇。”   时景自信。   “网球跟台球差不多大,名师出高徒,我教你,你肯定能学会。”   余葵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小鹿乱撞,又有点心虚,小区里住的全是认识的人,她爸还在附近打羽毛球呢,害怕被大人发现,也顾不得回去换衣服了,带着时景,做贼般走位躲闪,直至出了保安亭,一口气跑出街区。   余葵确实是个体力废柴。   时景付费了三个小时的露天场,学了不到一个半小时,她便气喘吁吁、四仰八叉瘫倒在蓝色的硬地网球场上,毫无形象可言。   时景好笑,在她脑袋边蹲下来。   毛巾替她擦了擦汗,把矿泉水也拧开放在她手边,看着她,“你运动的时候,就不像学习那么卖力。”   “确实啊,最近有点特殊,我每天早上看见谭雅匀的黑眼圈,就觉得我还能更努力。”   时景学着余葵,跟她并肩平躺。   视线穿透球场的炽白的大灯,望向远处深蓝色的夜空,忽然开口道,“小葵,等你考上清华,想要什么礼物?”   余葵畅想了一会儿,“漫画吧,我要白天黑夜,看很多很多的漫画,对了,等我有钱,就把《银魂》全集买完收藏!”   她偏头,反问:“你呢,你想要什么礼物?”   时景沉思了一会儿,唇角上扬。   “顶峰相见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第60章 第四个愿望   联考进行到第二天,英语早自习。   余葵咬着咸饵块进教室时,课代表正在分发昨天刚考完的数学答题卡。   台下闹哄哄的,没几个人认真背书,都在交换分数。   “心态崩了,数学发下来,我今早都没心情考理综了。”   “学校这阅卷速度也太拼吧!”   “唉徐方正,你不是说没发挥好嘛,136分,醉了,信了你的邪……”   高考只剩二十来天。   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联考,余葵的心情也不由紧张起来,揭晓成绩的时刻即将来临,她深吸一口气。   还没走到座位,魏垅路过座位。   他余光随意扫过,震惊举起谭雅匀桌面的答题卡,惊呼:“太牛了,这次数学难成这样,我家雅匀竟然能考满分,咱班还有其他满分吗?”   此话一出,谭雅匀几个拥趸者凑过去看。   “好像就她一个。”   “连时景这次都才149,大题被阅卷老师扣了个步骤分。”   “快让我看看满分卷长什么样!”   魏垅却把答题卡一藏,“我还没看清楚呢,等我观摩完再传给你们。”   “魏垅,你故意吊人胃口呢。”   “赶紧的,等会儿英语老师来了。”   ……   混乱中,谭雅匀走进教室,才进门便被人告知了她数学满分的好消息,卷子被抢得皱巴巴传到她手上,女孩的笑容才漾开便僵在脸上。   而这边,余葵座位被堵,费力挤着椅子后排的夹缝进去,上下找一遍,连抽屉都翻了,愣是没发现自己的答题卡。趴下身,好不容易才在隔壁凳子底下看见被人踩得全是大脚印的卷子,忍不住抬头皱眉。   “同学,你踩着我卷子了。”   男生让开脚,余葵总算顺利捡起纸片。   才132分。   她没来得及惊讶自己的发挥失常,往下一看,卷面却并非她的字迹。   左手拇指移开。   密封线外的姓名栏写得明明白白,答题卡是谭雅匀的。   心情大起又大落,余葵心跳猛然加快,那刚刚大家从谭雅匀桌上抢走的满分卷是——   抬头。   人群中央,谭雅匀强忍不悦,把卷子扔还给魏垅,深吸口气,“你在逗我吗?能不能别闹了。”   刚才还在欢欣鼓舞的几人摸不着头脑,后知后觉细看答题卡姓名,气氛静默了两秒。   有人低声嘀咕。   “满分是余葵啊。”   “就她也能考满分……”   有人责怪魏垅,“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确认就乱喊。雅匀的字迹你都不认识。”   “不是。”   魏垅急了,“那得怪发答题卡的人,放她桌上了,我一高兴就没顾上看。”   他追着道歉,“对不起雅匀,我错了。”   人群辟开一条道。   谭雅匀落座,把书包塞进抽屉,大约意识到刚刚失态,再抬头,她已经收拾好表情,缓声道,“没关系魏垅,你也是好意,怪我让大家失望了,大家都回座位吧,今早还要考理综,都好好加油。”   魏垅垂头丧气要走开,余葵叫住他。   “同学,你打算把我答题卡拿哪儿去。”   魏垅看她一眼,不情不愿把卡扔回她桌上。   “不就考一次满分,得意什么。”   余葵这才把捡到的答题卡拍在隔壁桌上。   若有所思点头,“哦,原来考满分不能得意吗?我看你刚才挺替人得意的。”   魏垅被噎到了。   “你!”   有人好奇凑过来一看,望见谭雅匀卷面上鲜红的132,又默不作声转回头去,用口型通知其他人分数。   四周嗡嗡议论起来。   一个是老牌女神,一个是黑马新人,接连两次拿到同样的分数,不止同学看好戏,连老师们都十分关注她们下一次的排名高低。   以往余葵的数学在140分出头,两人虽然有分差,但从未拉开过那么大差距,这一回,如果余葵的英语成绩不掉链子,那么超过谭雅匀,显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整个早自习,谭雅匀虽然故作镇定,但连翻书的动作却比平时焦躁许多。   她最看不起最讨厌的人,即将超越她引以为傲的成绩,压顶的危机感,显然已经使她无暇管理自己的情绪,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十一点半,理综考试结束。   一班的同学们被临时通知,校电视台要录半个小时的采访节目。   大家成群结队赶往礼堂。   “本来复习时间就不够,校电视台还来添什么乱呐……”路上有人抱怨,转头问余葵,“诶小葵,你看我刘海别起来上镜好看,还是就这样?”   余葵放慢脚步,打量一番,伸手替她扒拉几下。   “这样就行。”   大礼堂在学校正门,和去往停车场的路是同一条,见远处有车驶来,大家顿足,在路口的防撞墩边等待。   余葵替人拨撩完头发,一转头,发觉谭雅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正前方,皱眉正准备绕开,前面不知是不是绊到路沿的台阶,她的身形突然踉跄了一下,朝斑马线的方向摔去。   小面包车已经近到跟前。   余葵离谭雅匀最近,率先被吓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拉她一把,可惜对方不领情,反手狠狠甩开,人摇晃了一下,更快地朝柏油路面倒去。   她不要命了!   余葵不知道她的目的,但仍被那股疯劲儿惊得目瞪口呆。   此时,周边说话的同学也被动静引来目光。   只见余葵的手悬在半空,而谭雅匀的身形往车头倒去,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电光火石间,哪怕私家车轮胎在地面划出一声刺耳的刹车锐鸣,谭雅匀还是被车惯性撞出去半米,像风筝落地般躺倒在减速带上。   车主是学校食堂送货的,吓得腿软,都没熄火,匆匆下车来扶人,“同学你怎么样?哪里受伤没?”   同学们也纷纷惊叫着围上去。   谭雅匀疼得哼起来。   夏季校服是短袖,她手臂擦伤了一大片,撑着坐起来掀起裤腿,“我腿疼。”   车主问了班主任电话,边拨边急得冒汗,“同学们,可不关我的事啊,我这车速开得最多十五码,你怎么突然飞扑出来呢……”   “对啊。”   魏垅接话,“好端端的,怎么会扑出去被车撞呢?雅匀,是不是有人推到你了?”   这话意有所指,只有余葵一个人正好站谭雅匀身后。   四下的目光落在身上。   余葵觉得荒谬极了,她竟然要为此解释,无语道,“我没推她,她绊倒了,我想拉她来着。”   “你都伸手了,怎么不见把人拉回来。”   魏垅冷嗤,回头问,“雅匀,你刚才是自己绊倒的吗?”   见谭雅匀疼得说不出话,他又回头问众人,“事情怎么发生的,有没有谁看见?”   大家都茫然对视。   “没注意啊,事情发生那么突然,我们刚在聊天来着。”   “你看到了吗?”   “我也没注意。”   ……   被人群簇拥的谭雅匀,此时终于虚弱抬起头,额头渗出一片冷汗,“我也没看见,但刚才确实有人推了我一下。”   余葵闻言心就凉了半截。   环视四周,到处都不见摄像头的痕迹,这下,她彻底明白对方的目的了。   联考只剩英语一科,如果谭雅匀无法接受她的排名超过自己,办法只剩两种,要么余葵缺考,要么她缺考。   也或许,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寻找合适的机会酝酿报复。   余葵倒退两步,这个人真的太疯狂了,高考在即,竟然宁愿冒着无法参加考试、缺胳膊断腿的风险,也要这么整她。   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假如没有目击证人,谭雅匀又一口咬定,她似乎真的百口莫辩。   广播站的老师一路跟时景交代着采访重点,半晌不见后面人跟过来,看了眼表,抱怨,“时间本来就紧张,动作怎么都那么慢。”   时景干脆沿路折返回去找人。   还没近到跟前,便见学生围作一团,班主任和校领导都在现场,而余葵眼神漠然站在一边。   他拨开人群。   “发生了什么?”   见是时景,有人三言两语叙述了事情经过,“…120快到了,谭雅匀疼成这样,老师也不敢贸然动她,余葵这次闯大祸了。”   午间热浪袭来,人群喧嚷,蝉鸣不断。   余葵被老师和领导反复盘问过几次,仿佛她已经成了一个罪犯,从好好解释到漠然否认……整个过程,她脸上没露怯色,却仍难忍内心惶惶,掌心不停渗汗,指尖全是凉意。   直到被人从后面握住手。   干燥温热的掌心抓紧她,像是要把勇气传导过来。   余葵鼻酸回头。   少年的低沉的声音如羽毛般落在耳边,“没事的,你说没推,就是没推。”   午休时间。   医院里,谭父、余月如、程建国三位家长齐聚一堂。   姚老师才头回搞清楚俩学生背后复杂的家庭关系,在校领导面前焦头烂额。   “重组家庭,这么重要的事,开家长会怎么从来没人跟我沟通过……”早知道,她根本不会安排两人同桌。   谭父平声静气打断:“老师,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我女儿在高考前在校园里被车撞到小腿骨裂,高考当天她极有可能打着石膏上考场,都不说身体的损伤,就说中间耽误的这些复习时间,极有可能影响她一辈子,这事儿学校得给孩子一个交代。”   校领导点头。   “这方面您放心,学校肯定会承担相应责任,保险公司会赔付所有医疗费用,除此之外,车主也愿意补偿护理营养费……谭雅匀同学上次考试在年级排行第十三名,学校非常关注她的成绩,她因伤落下的课时,我们会协调老师,在课后给她补上,生活不方便的地方,同学们都会尽力帮忙。”   谭父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些,雅匀被人推到行车道上,我希望学校能好好调查,做错事的同学总得反省自己,承认错误,向孩子道歉。”   余葵握拳,眼睛泛红望向他。   “叔叔,我说过了,我没有推谭雅匀,我看到她摔倒的时候,甚至还拉了她一把,是她把我的手甩开了!”   “你的意思是,雅匀为了陷害你,连高考都不顾,故意把自己摔成残疾?”   男人转回身来,“小葵,叔叔这些年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吧?只要你现在真心向雅匀道歉,我可以不追究这件事,否则,我这次不能再罔顾雅匀的委屈,轻飘地揭过去了,这次不悔过,你以后到了社会上还会犯大错。”   余葵视线越过人群后移。   病床上,谭雅匀脸色苍白,掀起眼睫和她对视,在场那么多人,只有她捕捉到了那眸间暗含的得意。   她大概觉得,办法虽然老套,好用就行。   视线再移动,这次落到余月如脸上,余葵强忍泪意。   “妈,我没有推她,你上次冤枉我,这次还是不信我吗?”   余月如为难地看了谭父一眼,隐忍摇头示意,“余葵,既然大家都说你站在她后边,不管是不是无意碰到、撞到,你给雅匀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余葵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法律判人有罪都还需要证据,是不是只要没人看见,她就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没推就是没推啊,我为什么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道歉?”   程建国一直沉默着,此时终于站出来,把女儿揽到身后,“我也建议学校把事情调查清楚,我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她再讨厌一个人,也不可能做这种事。”   病房外,门板隔绝了所有谈话声。   向阳把耳朵贴在上面半晌,皱眉,“小葵好像哭了。她根本不可能是会推人的人啊,老师们都怎么想的。”   时景抄兜倚墙,没搭腔。   只是不到片刻,他便独自走到阳台风口,扒出烟盒,心浮气躁点了一根烟,转身时,余光撇过医院楼下的花园,身形顿了顿。   停车场经往住院部三号楼路上,出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司机成叔手里抱着堆什么,和周秘书一起匆匆走过。 第61章 第四个愿望   周秘书在病房外接到时景电话。   心里一惊,抬了抬手,示意周边都静下来,才放轻声音接通:“喂小景,在午休吧,早上的考试顺不顺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时景仰头望了一眼眼前的独栋干部住院楼。   就在司机和周秘书上去不久,一群主任带队的中年医生神情严肃、行色匆匆挤进电梯,按下和刚刚同样的楼层。   他在院部大厅,找到电梯停留的楼层,对应的楼层索引——   特保病区。   “算顺利吧。”   时景垂眸,冷静答完又问,“叔叔,你和我爸这会儿在单位吗?”   周秘书努力笑起来,让语气显得轻松。   “有别的工作,下乡视察两天,后天就回市里。”   “去哪儿视察?我刚看新闻没搜到,我爸在您旁边吗?”   少年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周秘书疲于应对,擦了把汗,“在的,你要不和你爸说两句?我把电话递给他。”   “算了。”   时景垂眸,唇形僵持片刻,“你让我爸别太累,早点休息。”   他挂了电话,本欲直接上楼,却被电梯口守卡的保安拦下来,“小同学,有没有来访预约?没有不能上去哦…你要探访哪间病房?我这边得打电话上去确认一下,方便登记。”   天边闪电划过,闷雷声由远及近。   酝酿了一整个午后,混沌灰沉的积雨云啪塔啪塔往下砸雨点。   时景没带伞,他在檐下静默着又点了一根烟,却没抽几口,多半在望着雨幕发呆,他将刚才那通电话每句话、每次停顿在脑子里一遍遍推敲,直到烟燃尽,发白的指节将烟头碾碎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   转身,他大步尾随前面路过的医务人员,趁安保人员不备,强行挤进即将关门的电梯。   门缝合拢,电梯上行。   光洁的金属镜面将匆匆跑来的保安格挡在外。   对讲机的呼叫隐约从下方传来,他置若罔闻,面容冷肃,凝重拨通姑姑的号码。   从医院出来,雨势小了一些。   程建国在超市买了两把伞,领向阳和余葵,到附近的海鲜餐厅吃了一顿。   席间,程建国把剥好的虾蘸了酱油放她碗里。   余葵往常最喜欢这么吃,现在却食不知味,低头机械地咀嚼下咽。   “……别想那么多小葵,校领导和老师也不敢说就是你推了人,他们也怕冤枉你。谭雅匀有爸爸,你也有爸爸,总之我绝对不会让步,让你凭白背上处分,你只管放宽心,好好考试。”程建国的语气斩钉截铁。   向阳见她情绪低落,也劝了她半晌。   用餐快结束时,才想起来随口抱怨,“唉时景这人真是,跟我一块儿出来的,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算回学校也告诉我一声啊。”   余葵闻言总算抬头,无精打采问,“他几点走的?”   向阳:“十二点半吧,本来我俩都在病房门口等着呢,我一回头,他忽然不见了。”   程建国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不太对,问余葵,“小葵,你有你这同学的号码吗?不然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余葵的手机锁在学校柜子里。   只是她早把时景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接过程建国的电话,还假装思忖了一下,才开始拨号,连打两遍,那边都显示正在通话中。   离英语开考不到一个小时,向阳劝:“兴许他已经回学校考试了呢。”   余葵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既然出来了,他肯定会等我一起回去的,除非被其他的事耽搁了。”   可惜直到下午英语考试结束,他也没再回学校,和谭雅匀一样,时景缺席了联考最后一科。   余葵用尽全部意念克制,才排空杂乱的思绪把英语作文写完,考试结束,搬课本回教室,便听见班里有人抱怨。   “咱班怎么一连两个人缺考,就英语一科,班级平均分起码落下来4分。”   有人冷眼回应,“能怪谁,还不都怪余葵。”   ……   她顿了顿,步子没停,平静从议论她的人前走过。费力把厚厚一沓课本放到桌面,余光瞥见宋定初在前门,赶紧追上去叫住他,“班长!”   她气喘吁吁跑到男生跟前。   “你知道时景为什么缺考吗?他请假了?”   “他也没告诉你?”   宋定初惊诧极了,“姚老师跟我说,好像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时景要回北京了。刚刚考试时候,他父亲的秘书过来,把他东西全收走了。我刚才还想来问你呢,怎么会这么突然。”   余葵怔了很久。   密布的乌云被电光切开,跟来的炸雷惊得她一哆嗦。   雨被风吹着从廊外斜飘过来,含着水汽的湿润空气,她每呼吸一口,都感觉肺部在迅速生出青绿的霉菌。   有学生打闹经过,楼道喧嚷嘈杂。   见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宋定初探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下,把她拉到一旁,将人流隔离在背后。   男生低声劝。   “其实时景高二期末回京会考的时候,我就想着高三他应该不会再来了,他学籍都在那边,全国卷换北京卷,题型需要时间适应,备考的时间越长越好,早晚都是要走的,他能留到现在,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很意外了,小葵,你真的别太难过。”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他也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吧……”余葵不张口还好,一说话眼圈涨红,语无伦次。   宋定初沉吟。   “这确实有点奇怪,你确认手机没,他没有给你留言吗?”   “没有。”   她委屈得音腔微颤,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电话打不通,发消息也没人回。”   时景离开纯附这天,乌云在校园上空滚涌,雷电交加,没完没了的大雨往下倾倒,窗外枝叶无处可依地摇摆着,雨水蜿蜒横溢,在下水道的沟壑里汇聚成河。   空气中无尽的湿意令人烦闷。   余葵就是从这时开始讨厌夏天的雷雨。   周六补课,谭雅匀打着石膏返校。   学校对家长公布了处理结果。   老师们的态度非常谨慎,由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余葵推人,加之她没有前科,又是清北苗子,这件事校方不会处分任何人。   副校长晨会上跟老师同学们三令五申强调,要重抓校园安全,又大手一挥,批了笔经费,将学校十几个死角全装上摄像头。   不过官方的态度丝毫不影响同学们八卦揣测。   在谭雅匀和余葵是异父异母的姐妹这消息传开后,班里有关这件事的传闻足足编了五六个版本。余葵有时是《灰姑娘》故事里,后妈带来的可恶姐姐,有时是韩剧《天国的阶梯》里,天使脸蛋、魔鬼心肠的继女韩友莉……   早自习下,姚老师安排余葵跟一组前排的某位男生调换座位。新同桌张逸洋用手机大声外放《天国的阶梯》韩友莉受到惩罚那集欢迎她。   直到宋定初皱眉制止,他才不情不愿收起手机,阴阳怪气,“某些人啊,心那么坏,长成金泰熙有什么用。”   不过余葵对此毫不在意。   无论是体育课桌子被泼墨水、清早储物箱柜门被砸凹,水杯里漂浮着粉笔灰……所有的事情堆叠累加,给她带来的波澜,抵不过时景离开的千分之一。   “不好吃吗?这道炒河虾我跟人学的,你怎么还没物理吃得多,别光顾着看书啊,身体也不能掉链子。”   电视里放着新闻,程建国捏着锅铲,担忧注视女儿。   从联考结束那天回来,余葵就陷入了持续的低落中,起码在程建国看来是这样,除了吃饭上学,她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自虐般苦学。   他话音才落。   本来要离开的余葵又折身坐下,给自己添了一碗饭。   “爸爸也不是这个意思,不用强迫自己,你想吃就吃……”   程建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总觉得女儿现在的状态不对,可谭雅匀那件事已经结束了,余葵为此沮丧低落,好像又不至于。   他想了想道,“小葵,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你了?”   余葵埋头扒完最后一口饭,“爸,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我一定要考清华。”   漆黑的眼睛凝视他,像是在宣告,又像在发誓。   只有把时间的每个角落填满,她才不至于被纷至沓来的记忆淹没。   周一大榜刷新,余葵首次跻身全校前十。   万众瞩目,荣耀加身的时刻,校长亲自给前十名颁奖、合影。   结束后,大家纷纷下台,只剩余葵留在国旗下演讲。   她脚下这级台阶,曾经是她无数次站在操场人群中仰望的、时景的位置,她也终于来到了这里,可惜下面已经没有了她喜欢的人。   太阳从城市的东方地平线那边推过来,光线刺眼,大风刮过,国旗被拍打得噼啪作响。   余葵握紧沉甸甸的话筒,望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想象着时景的影子也曾在这个地方与她隔着时空交叠,哑然了几秒,终于抬头,平静注视台下,开口背演讲稿。   “大家好,我来自高三一班,我是余葵。”   时景当初才转学到附中,立刻引起了全校轰动,离开时却悄无声息,直到高三排名大榜被工人整张撕下替换,每个人都往前移了一名,贴吧的迷妹们才后知后觉开始哭天抢地。   连续两周,校园里总有陌生女孩鼓气勇气冲上来问她时景的下落,可惜余葵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告诉别人?   他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一般,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余葵被迫在痛苦中强行纠正自己高三大半年来养成的习惯。   比如每天上学,出了小区便下意识张望等待,总觉得林荫道尽头少年还会骑行过来。   每天无意识把难点积攒在本子上,等晚自习回头,看到那张空置落了尘灰的位置时,才恍惚想起她已经没人可问。   五月尾声,一班进入高三第四轮复习冲刺。   午间,校园广播在放南征北战《我的天空》。   她第一次遇到时景那天,在电台广播里听到的曲子。   余葵从头翻阅卷子和笔记,一页又一页,看着时景在空白处用红蓝两色笔工整批注的字迹,她终于没忍住,趁同学走光后,躲在教室的窗帘后大哭一场,直到校服衣摆被眼泪浸透沾湿。   现在,她必须从那种失去重要东西的沮丧和伤感中抽身了。   是的,时景从来不属于她。   但这个少年真的并非她青春里的一场幻觉,他还是留下痕迹了,所有课本和卷子上留存的字迹作证——   即便这颗彗星只是路过,却仍在她的天幕上挂了一整个夏天。   他的笑容像春天会温柔抚摸人脸颊的风,皮肤干净柔和得像是打上了大荧幕里的滤镜,挺拔的身躯与覆盖均匀肌肉的四肢如同某种朝阳肆意生长的植物。喜欢上他那天起,小镇少女余葵拥有了超能力,超级努力,超有勇气,是暗恋的执着使她人生疾驰,拐弯奔上了所有人从未敢设想的方向。   在朦胧的青春尾巴端上,她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羡慕的,闪闪发光的女孩。   当晚写作业时,她安慰自己。   时景不告而别,一定是因为他生活出现了某些变故。   她之前不也一声不吭在网上消失过吗?时景那时候还发了长语音告诉她,他会安静等待。   酝酿了几天,余葵鼓起勇气,临睡前用小葵花生油的账号,在卫生间里反复录了好几遍,给他发去语音。   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他能坚强安然渡过。   她想象着未来某一天,和时景在清华园里骑车相遇,会心一笑,并肩推着单车行走在林荫道上,听他诉说这段独自一人承担的日子。   这种想象按捺着她,继续在高三最后的时光苦熬。   周六补课,放学时,余葵和陈钦怡结伴路过保安室,突然在拿包裹的小黑板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思绪万千,脚步呆呆顿住,竟然有几分胆怯。   陈钦怡奇怪:“去拿呀,怎么了余葵?”   “我没有在网上买东西,不知道谁寄来的。”   陈钦怡大着胆子猜测。   “不会是时景吧?”   她忙替余葵进门查看,保安在储物柜翻找半天,嘀咕:“同学,这文件袋上上周就送到这儿了,怎么今天才来拿。”   “上上周?!”   陈钦怡打量着手中的手写寄件单,转头大喊:“小葵快来,寄件时间是时景走的那天,地址…怎么会,是首都国际机场寄来的?不管,反正是他的字迹!”   看着余葵拆包裹,陈钦怡艳羡,“你俩关系真的好好啊,小葵,他连班长都没理,只给你一个人留了东西。”   听她这么说,余葵非但没有开心,只觉得鼻酸。   努力控制着手不要发颤,撕开封口,这个时景离开当晚就从北京寄来的包裹里,除了一支U盘,只剩一块时景不在学校时常戴颈上的小玉牌,用细黑而牢固的绳子穿着,她这次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枚平安牌。   没了?   余葵悬着心,深呼吸,使劲倒了一下文件袋,总算,最后倒出一张对折的纸片。   展开,上面仓促潦草写了两行字。   像时景这样把工整美学刻在DNA里的人,余葵隔着纸面都能感受到他当日的心绪混乱。   “小葵,我回北京了。   没法陪你高考,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加油。”   没有落款,没有写突然离开的理由,究竟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才能叫他回到北京后,才想起给她留下这么仓促的两行字?   余葵把纸上二十三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攥紧信纸,惶惑茫然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第62章 第四个愿望   高考放假前最后一天。   一向严格的化学老师显得松弛许多,边带着大家过知识点框架,边时不时给大家讲讲大佬高考失分的段子,单手撑在多媒体上,小腿晃荡打秋千。   楼道里一阵闷重的脚步声过后,二班的同学从门口探出脑袋:“老师打扰一下,快轮到你们一班拍毕业照了,老师让同学们准备准备,下去操场集合。”   “好了,就讲到这儿。”   化学老师微笑着缓慢地收起讲义,“要注意的点其实都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老师就一个要求,千万千万别把答题卡涂串行。在座都是明日栋梁,能带大家走一程,是我的荣幸,我祝诸位同学,高考顺利,前程似锦。”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同学。   “最后临别前,送大家一句话吧,奋斗、流汗,得失笑依然!”   老师离开班级,大家眼圈都红了,来不及伤感几秒钟,底下有人掏出镜子,整理衣冠,女生们匆忙传着梳子重新扎头发。   毕竟是人生只有一次的高中毕业照。   附中校服最好看的就一套,春秋的白衬衫百褶裙,外搭蓝色针织马甲,要拍毕业照,女生们不约而同清一色穿了这身。   早上太热,余葵脱了外搭的马甲,此时埋头在书桌里找,却怎么也翻不着。   张逸洋推着谭雅匀的轮椅出门,她脚上的石膏还没拆,在学校的日常活动全靠班里同学帮助。   虽是受了伤,不过她这段时间,人气可谓重回巅峰,人缘比余葵来一班之前还要好些,毕竟人总偏向于同情受害者。   经过余葵的桌前时,谭雅匀微微闭眼,偏过头去。   男生敏锐察觉到她的动作。   看着余葵裙摆下细白匀称的长腿,又看了眼女孩儿快打到膝盖的石膏,哪里不明白,她这是触景伤情了,心里被刺了一下,离开时,他刻意狠狠撞击了余葵的桌子。   张逸洋是体委,本就人高马大,力道袭来,余葵没提防,差点摔倒在地,险险扶着后面的桌子,才稳住身形。   宋定初听见桌子在瓷砖地面划过的尖锐声响,回头皱眉,身形挡他的去路,“张逸洋,你别太过分,给人道歉,欺负女生算什么男人。”   张逸洋吊儿郎当。   “班长,这就是你没意思了,你是男人,从前时景在时候,怎么不见你跳出来竞争?现在时景走了,轮到你上赶着做护花使者,你这么积极,人家喜欢你吗?备胎当成你这样,也够可悲的。诶,我就想不通你干嘛维护这种女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蛇蝎心肠……”   宋定初冷下脸。   “余葵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她做了两年同学,比谁都清楚,校方已经出了调查结果,连谭雅匀自己都没看见谁推的她,你别再血口喷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没证据,事实是什么,大家都很清楚。她一个念头,把别人三年的努力都毁了,雅匀现在得打着石膏上考场,她自己倒是没一点心理负担,靠厚脸皮逃脱罪责逍遥法外,我只不过撞她桌子一下,还没把她腿给撞断呢!”   全班同学都被争执引来视线,议论声四起。   余葵终于起身。与他遥相对峙。   轻飘飘问,“只是撞了桌子一下吗?”   少女身形颀长荏弱,眉眼精致优越,漆黑的瞳孔却漠然平静。她的气质,俨然成了另一个时景,那个矛盾的、神秘的、高高在上,让人无法忽视的发光体。   她冷漠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砸我储物柜门,给我水杯里加粉笔灰、在我课桌上泼墨水,自行车轮胎放气,就在刚刚还藏起了我要穿的校服…你们确定只做了一样?”   张逸洋气势弱了一瞬,但还是抢道,“哼,比起你对雅匀做的,这才哪儿到哪儿!”   余葵看着他摇头。   “真可怜。”   男生火了,“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思考能力的人真可怜,一点拙劣的演技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她的目光移向轮椅上的谭雅匀,“你自己说,我真的推你了吗?”   女生神情苍白柔弱,唇瓣微启,正欲开口,余葵提醒,“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还不说实话,我真的会公布你对我做过的所有事情。”   魏垅打岔。   开口声援,“当着同学们的面你就敢威胁人,在家里,你和你妈还不知道怎么欺负雅匀呢,摊上你这样的家人,雅匀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即便雅匀没看见,她背后只有你在,不是你推的,还能是鬼推的,为了考进年级前十,你可真是不择手段……”   “可笑,你确定她不住院,就能考得过我?”   余葵猛地回头看他,黑沉的眼眸里烧着一团火,冷然道,“我进校分数五百分出头,高二开始从年级九百七十名一路爬到今天,但凡有人挡在我前面我就要除掉,那么多人我推得过来吗?到底是谁因为害怕不择手段!”   轮椅上的女孩终于痛心地开口。   “余葵,我本来以为忍耐能换得消停,但你真的从来不反省自己,别再执迷不悟了,你不跟我道歉没关系,请你尊重每一位同学,一班不是家里,每个人都让着你。”   余葵看着她,点头,忽然笑起来。   “好啊,我本来想忍耐到高考后再解决,但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把你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你自己,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那就自己承担后果吧。”   谭雅匀听着这话,不知怎地,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下一秒——   余葵径直回到座位,从书包夹层里找出U盘,拍在张逸洋面前的桌子上,“你要的证据,她受伤当天的监控,行车录像拍得很清晰,事实是什么,让大家也清楚清楚。”   全班哗然。   张逸洋皱眉,“哪来的行车记录?那小货车根本没有行车记录仪。”   一旁的陈钦怡激动握拳,终于轮到她的发言时间,“时景找来的呗,你猜怎么着,谭雅匀坐上120那会儿,时景在教务楼那片树荫底下看到印刷厂拉卷子的车,车头整好对着事发地点,可惜当时司机不在,他只能写纸条留个号码,不过人家下午就把内存拷贝发过来了。”   她声情并茂叙述经过,“我家余葵敞亮,以德报怨,不愿意影响她高考,再大的气也往肚子里吞,就想看你们时候能消停,可惜谭雅匀也是,你们也是,真的都太欺负人了。”   虽然事实是两人前几天才发现时景留的包裹,但并不影响她言语稍作加工。   张逸洋的自信怔在脸上。   看着谭雅匀慌乱的神情,他迟疑松开轮椅,拿起U盘正要往外走,陈钦怡叫住他,“哪儿看?直接用多媒体公放呗,现成的电脑不是在这儿摆着嘛,你们有种冤枉余葵,还没胆子看证据呀。”   他喉咙动了动,抬脚换了方向,被脸色苍白的谭雅匀一把拽住手腕。   她唇口微启,无声地摇了摇头。   男生深吸一口气,把她的手指拿开,“没关系雅匀,我相信你,我也想知道真相。”   视频余葵和陈钦怡早就看过了。   像素不高,但确实动作确实非常清晰。   谭雅匀走到台阶边,第一次试着踩漏脚前倾时,余葵的手甚至还在帮女同学拨撩刘海,直到第二次,她彻底下去倒了下去,余葵转头看见,慌忙伸手碰了她一下,可惜一接触便被甩开。   证据确凿,谭雅匀甚至连自己不是故意的都没法强辩,因为她试了两次,第一次因为害怕和时机不恰当,她慌忙稳住了身形,第二次时间太紧,车已经近到跟前。   从某种意义上讲,会撞断腿,大概也在她的判断之外。   大家都是正处青春期的孩子,即便大多家境优越,心智早熟,但在父母的庇佑下,鲜有人直面过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尤其当平日温和善良的同龄女神同学,被拆穿竟然是个栽赃熟手,心术不正且城府极深,一个个都大受震撼。   “真是阴险啊!”   “要不是时景找来证据,余葵这次真的白白背锅了,这事儿再早点爆出来,她根本不好意思来上学了吧。”   “之前就奇怪,如果她真的在家里受欺负,怎么浑身都是名牌就余葵穿大路货。”   “我现在细思极恐,头皮发麻,我从前跟她说了那么多秘密……”   没等播放结束,张逸洋拔掉了多媒体插头。   他彻底没了刚才的精神气,从无法置信到失魂落魄,他站台上朝她望去,“雅匀,你真的是这种人吗?你从前都是在骗我的吗?”   魏垅也忙问,“你就是一时糊涂,对不对?”   谭雅匀的眼泪流出来,使劲摇头辩解,“不,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的感觉被推了,我又没说是余葵,都是你们看见的呀……”   哪怕是个傻子,这会儿也彻底寒了心。   张逸洋没再看她。   一言不发低着头到教室后排的抽屉,掏出针织马甲,放回余葵桌上,错身而过时,声音极低地跟她说了声对不起,而后便径直下楼去。   剩下的人也心绪复杂,有人出门前,把空白还没填两行的同学录还给了谭雅匀,有他带头,剩下的人也有样学样,班里很快不剩几个人。   早上刚发出去的同学录,这会儿又雪花般回到了她手里。   谭雅匀这一辈子,大概都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她眼泪决堤,哭得连肩膀都在颤。   可惜没有同学上前安慰她。   余葵不知道那眼泪里,有没有一丝后悔,毕竟造成这样的结果,完全怪她咎由自取。   套上针织马甲,她看了眼教室后方,向阳从刚刚起便怔在那里,心知肚明他大概要留下来要当老好人了,也不说话,挽着陈钦怡的臂弯出了前门。   和余葵料想的差不多。   向阳的性格和教养,让他做不到把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独自留在教室里,一言不发将谭雅匀的轮椅,搬到操场平地才松手。   周边没了其他人,谭雅匀总算抹干净眼泪,剥掉伪装,自己扶着轮胎往前滑,“用不着你假好心,这件事从一开始你就没信过我,我知道,你就是想故意留下来看我笑话。”   向阳没答。   垂眸望着前面太阳的阴影,跟着往前走,忽然失落开口,“我很后悔。从前小葵总因为你跟我吵架,我那时候总觉得人不会有那么坏。我真的不理解,她从来没招惹过你,你干嘛要针对她呢?”   “没有招惹?”   谭雅匀崩溃回头,“她插|进了我的家还不算招惹?”   她红着眼愤怒道:“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我家,我就讨厌她,我讨厌她每天可以睡到六点四十,胸无大志却可以开心得像个傻子,我讨厌她可以不听大人的话,无视所有人的期待自私地躺平,我讨厌她拥有你们的友情,讨厌你现在为她说话!我努力了十几年,她却只努力了十来个月,是她让我信仰的、坚持的一切变成了笑话,是她的出现,分走了我本该独享的资源和关注。你说,我凭什么不能讨厌她?”   谭雅匀的对外貌的焦虑,是伴随着余葵的到来出现的。   她撞见自己亲戚在背后嘀咕,“余葵这孩子真漂亮,不知道遗传她爸还是她妈,五官生得比雅匀精致多了,就是老低着头,不爱说话。”   高一,她作息紊乱,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好不容易考进年级前三十,却在颁奖后台听见人议论,“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宝藏,你们认识九班那女生不?特别小的一个,长得特好看,之前怎么会没注意呢……”   为得到大家认可她牺牲了睡眠和娱乐,而余葵,她不学无术,仅凭一张脸就能得到大家喜爱。   她不忿,甚至为此第一次偷钱,朝鞋柜上爸爸的钱包伸手,飞也似地奔到百货商场,买下了柜姐给她试过的粉底液,遮掉常年熬夜留下的粉刺痘印。   然而这瓶粉底,最终被余葵当着所有人的面摔碎了,连着她的保护色一起。   远处拍照的看台,有人在挥手招呼向阳名字。   少年喟叹一声,退后两步。   “学委,你其实可以早点把这些想法告诉我的,这样我就能及早知道咱们不是一路人,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   “你明明也分走了她的一切。”   放假第二天,陶桃才在学校论坛看见了好姐妹的背锅始末。   “可恶!”   她打电话给余葵,“出了这种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手上还有她的黑历史呢!”   余葵摸不着头脑,“什么黑历史?你们熟吗?”   “唉,就高二分班前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你,不小心在楼梯间录到了一些东西……”陶桃傻乐,说完半天才意识到,“完蛋,还在我那个混账前男友的百度网盘里存着呢。”   余葵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好好复习!千万别折腾了!没必要为她浪费时间。”   “不行,要考试了我紧张,一想到你被欺负这几个星期,就觉得堵得慌,这口气要出了心情才能舒畅!”   陶桃说罢,挂了电话就开始搜寻仅存的记忆,在纸上排列八位数密码,前前后后列出百十来种组合拼接,圈出几个最像的,逐一输入。   晚上十二点,她兴奋拨通余葵的电话。   “可以上论坛啦。”   余葵睡眼惺忪醒来,叹为观止:“你真把前男友的网盘账号回忆起来了?小桃,有这记性用来学习,你起码能多考五十分!”   “我本来就多考五十分了呀,多亏你带我一起学。”大小姐说到这儿撇嘴,“以后你受到什么委屈,不准再悄悄憋着,要跟我说,知道吗?”   朋友的关怀有时真叫人泪目。   余葵嗯嗯应下,强撑眼皮,穿着睡衣昏昏沉沉坐起来,边打哈欠,边点开贴吧。   陶桃上传录音的帖子里,前十几楼都是群众们一边抱怨‘还让不让人高考了’,一边上蹿下跳吃瓜。   再往后翻,谭雅匀初中同学的一些爆料贴,也被热度重新顶到学校首页,和余葵曾听过的版本大差不差。   高考前的假期,大家精神都紧绷得很,出现了这种有视频有真相的大八卦,一传十、十传百,现象级的热度,甚至让市里一中二中其他学校的贴吧都过来搬运。   曾经铁打的女神形象,在众人合力推动下轰然倒塌。   尽管不是期待的方式,但谭雅匀彻底如自己曾经所愿,声名远扬了。   余葵当然不清楚后续。   她只看了不到两分钟,便又重新倒进枕头,困倦地阖上眼睛。   毕业生中总流传着一条高考必下雨定律,不出意外地,6月7号又下雨了。   余葵分到的考场在八中。   校门口,淅淅沥沥飘到伞下,她在程建国絮絮叨叨的叮嘱中,最后一次检查了准考证、身份证和文具,最后才接过伞柄,在所有家长的注视中,小跑着汇入花花绿绿的人潮伞海。   这一刻终于到来,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没想到出乎意外地平静。   考场肃静,广播播放考场纪律守则。   “……自觉服从监考员等考试工作人员管理,不得以任何理由妨碍监考员等考试工作人员履行职责……”   北京雷雨。   在同样的背景音里,时景最后一个通过安检,踏进门的一瞬间,考生们都体感空间内气温迅速降了两度。   顶着所有学生的注目礼,他冷然径直走向座位。   少年身型颀长,黑发剃得极短,白衬衫,黑色长裤,身上携卷着雨水的湿气,萧瑟冰凉得似乎与楼外的雨幕融成一体。   他皮肤冷白,那眉眼昳丽分明俊美得惊人,气质却如同高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神秘,难以接近。   视线再往下。   当人们看见他左臂上三寸宽的黑布时,一切仿佛又都有了解释。   好奇心和对美的追求是人类本能,大家不住地回头,直到监考老师再次提醒,“不准四处张望,再犯以违反考场纪律处理,现在开始发卷。”   两天宛如一场大梦。   待众人回神时,一辈子一次的高中,就这样在期待或惶然中结束了。 第63章 第四个愿望   2021年。   北京三月,春冬交割。   白天还艳阳高照,晚上便一秒入冬,余葵挤四号线回家,才出地铁站便裹紧了羊毛大衣。   这是她这周下班最早的一天。   路灯刚亮起来,寒风卷着地面的残叶呼啸而过,早上出门忘带围巾,此时冷得直打哆嗦。   她想着回家洗个热水澡,一路小跑进单元楼,按完电梯听大堂的保安唤住她。   “余小姐,有您信件!”   是封结婚邀请函。   她的高中同学谢梦行下周婚礼。   室友吴茜边喝蔬菜汁,边对着灯光欣赏她的请帖,“邀请函够精致的,有钱人的世界啧啧…咦,他老婆叫余夏,名字听起来真像你亲姐妹。”   “新娘也这么说,还邀请我当她伴娘呢。”   余葵洗完澡出来,喝了口水,又马不停蹄开台灯、开电脑,吹干头发就坐在数位板前,开始摸前段时间答应粉丝的人设图。   吴茜奇怪:“她没有好朋友吗,怎么叫男方同学请假给她当伴娘?”   余葵想了想。   “伴娘要请四位,估计人不够,拉我凑数吧。”   谢梦行高中毕业去了美国留学,目前留在北京创业,新娘余夏是他南加大的同学,听说家里是北京本地富二代。   余葵上周在微信收到她邀请的时候也同样惊讶。   两人不算熟,就之前几个留北京工作的高中同学聚餐,在王府井那边吃饭,谢梦行把人带来见过一面,但对方提都提了,她便答应下来。   埋头铺色。   她随口解释,“其实还好,不用请假,下周没有要赶的项目,周末应该能抽出时间。就在国贸酒店,过去也方便,周六试礼服、彩排,周日再来一天,就结束了。”   喝完蔬菜汁,吴茜洗了杯子,实在没忍住,趴在沙发背上问起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小葵,今天早上,那微博航天热搜里的帅哥……”   余葵崩溃地把笔一扔,后仰捂脸哀嚎。   “姐姐快饶了我吧,这事我都被朋友问候一天了!”   吴茜是公司为数不到知道她在微博有个大V账号的人。   两人是清华校友,吴茜念新闻系,大她两届,毕业前两人只有过一面之缘,直到进入同一家大厂供职,一来二去才熟起来,去年余葵跟房东的租约到期,便应邀搬过来跟她合租。   “你知道吧,新闻从业者最重要的素质之一,就是永远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我能忍到现在才问你,已经很不容易了,认识那么帅的人,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快从实招来,他什么来历?你俩有什么故事?好过没?”   余葵好奇回头。   “你怎么会觉得我和他有故事?就不能是普通校友?”   “评论区有人说啊。”   吴茜塞了块薯片进嘴吧,咔嚓嚼了两下,下滑至评论区:“下班前看你评论区那么热闹,就稍微围观了一小会儿,顺着链接去你们高中贴吧,我还摸到了一栋你俩的陈年CP楼!”   说着,她把手机递过来——   小鱼海塘:实名反对!楼上不要随意拉郎配,贴吧铁粉现身说法,时景在高中时期有其他官配哦。(63赞)   中午余葵浏览时还光秃秃的一条评论底下,此时得到了不少校友新回复。   我暂时没有猫猫:楼上是不是…记忆不大好?我跟大帅哥同届,记得官配就是博主啊,真没想到一天之内,吃瓜吃到了两位杰出校友的最新动态,一位航天领域的科研新秀,一位画手界的宝藏太太,又是自闭的一天呢。   oo喝汽水啦:纯附2017届闻讯赶来!楼上是当年一起磕过cp的姐妹了!好想知道两个人现在的感情动态。博主给个痛快,就直说吧!你俩分手了还是结婚了!   小鱼海塘:啊啊啊啊啊啊!博主竟然就是那个学姐吗!对不起大家,怪图片像素太低我没认出来!错了错了,给博主表演个磕头吧!   再一次被往事扰乱心绪,余葵也没了心情画画,保存进度,疲倦靠在椅子上答,“其实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复杂,我俩压根没谈过。他性格很高冷的,不爱交朋友,我俩成了同班同学以后,就常常一起上下学,关系比普通朋友稍好一些。”   “你们怎么熟悉起来的?”   吴茜不愧新闻系,干记者出身,不停往外抛问题,余葵开始还挤牙膏,两个小时下来,她生无可恋地看着顶灯,竹筒倒豆子似地,把这段心酸的暗恋吐得一干二净。   吴茜听故事的姿态从一开始穿睡衣翘二郎腿吃薯片,到跟在余葵屁股后边问东问西,直到听见时景在高考前销声匿迹,才一屁股陷入沙发,恍惚搅拌着冷掉的咖啡,深深感慨。   “难怪你大学不谈恋爱,果然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这绝对是我现实里听过最最最励志的暗恋故事了,高考结束后呢?你们没再联系过了吗?”   “也联系过,他联系过我,就在清华开学当天。”   “他说了什么?为什么玩消失呢?”   “跟我道歉,他爸病了,他离开那天下午,他爸从昆明转回北京301医院,一直呆在ICU,最后还是没抢救过来,高考前一天去世的。”   少年丧父,对时景这样的天之骄子而言,高考前最后那段时光,大抵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回忆的人生低谷。   吴茜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惊愕道,“父亲前一天去世,还照常发挥考上国防科大?我去,他不仅人长得帅,心理素质也很强大啊。”   “那是他哥的毕业院校,其实以时景的高考分数,报咱们学校,能挑的专业比我多。”   吴茜急死了,“那后来呢?你们到底为什么彻底不联系了?”   余葵不太愿意提及那段日子,她在清华算不上顶好的学生,天才牛人辈出,她那点微薄的天赋在这一片浩瀚闪耀的星系里微若萤火,尤其大一上学期,那是她读书生涯最崩溃最迷茫的一段时光,比高考前更甚。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努力,期末还是挂了一科。   专业师姐告诉她,本系上一届的劝退率是百分之十,整个准备补考期间,她晚上常常都是一个人坐在图书馆角落,一边擦眼泪一边看书做题。   每当这时,她无法自控地想起时景。   假如是他,会挂科吗?   他肯定不会,他轻易就可以在所有领域做的很好,却这么轻松地就放弃了她们共同的梦想,此后很多年,余葵都觉得,这大概就是他们裂纹的第一环。   这个骗子把她骗到北京,自己却去了长沙。   在这段关系里,仿佛她永远都是不对等追逐的一方。   军校管理在大一尤其严格,作为一名军校学员,时景的账号常年不在线,每个人的手机都是周六晚上发,周日晚上收,这一天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做。   哪怕是这样,经历了一次断联的余葵,抱着失而复得的心态,大一上学期乐此不疲地给他发消息,讲述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日常,逛了哪个胡同、去看了故宫、爬到八达岭好汉坡,又一次在肯德基做题刷夜,跟舍友的相处日常……   时景对她也很纵容。   每次拿回手机第一件事,就是一次性回复完余葵的消息。   告诉她哪家饭店好吃、哪个公园风景漂亮、他是八岁时候跟爸爸一起去的好汉坡,劝她不要熬夜…甚至手把手教她洞察人心的技巧,余葵从而远离了班里一个心术不正的本地土著。   那时候,她几乎一度以为时景是喜欢她的。   毕竟这么骄傲冷漠的一个男生,能用训练之外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细无巨细地关心她的一切,还不足以证明吗?   大一上学期末,军校拉练,手机上交,时景一连失联几个礼拜。   好不容易联系上,得知他们放寒假,余葵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到长沙,想在回昆明过年前见他一面,顺道给他个惊喜。   搜索他餐前发来的期末聚餐照片,按着图片里地标建筑的信息,她出了火车站打车直奔那边。   长沙的夜晚很热闹。   整条街的大排档灯火通明,火锅店的生意好到店铺里头坐不下,挤到外头摊上来,甚至还有火气旺的学生们裹着羽绒服在等位。   余葵拖着行李箱,放缓脚步一家一家店走过,直到眼前的景色终于与图片重合——   定住脚步。   她抬头瞧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十几个男生拼桌围坐的长桌上,唯一的卷发女孩坐在时景身边,大家不知聊到什么好笑的,女孩背影凑身上去吻了他。   开始,少年的身形还往后躲了一下。   可惜脸颊还是被亲了个正着,女孩不依不饶还要亲,整桌男生都起哄笑起来,有的干脆把头偏朝一边,拍着桌子笑弯了腰,显然在场每个人都相互认识,气氛活跃融洽。   时景也在笑,直到女孩再次把脸送过来时,他伸手挡住对方嘴巴,亲昵地按着肩膀将人压回身旁的座位。   余葵第一次发现,时景能在别的女孩面前也能笑得那么开心。   长沙那晚的温度是3度,远不如北京冷,她拖着箱子孤独站在远处窥视,明明穿得厚实极了,手却无法自控地在寒风中发颤,心若刀割。   如果可以,她希望从未来过这一趟。   筹谋许久的告白旅行化作泡影,千里迢迢踏入这座陌生的城市,好像就只是为了认清现实、打破幻想。   余葵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也许七八分钟,也许一刻钟。   她犹豫过,要不要上前质问、或者打声招呼,可前者她没立场,后者,她同样没有勇气,她怕自己维持不住笑容,会当场失态。   在这段暗恋里,她始终都是那个胆怯自卑的小镇姑娘。   她嫉妒时景身边的女孩,一如嫉妒之前的裴姝一样,仅仅看见两人亲昵的一幕,就已经心魔纵生,她一秒钟都没办法再在这个地方逗留,逃也似地跑到路口,拦了辆出租回火车站。   那晚的出租车电台播着新闻。   “经过36天的持续救援,22时49分许,山东省平邑县石膏矿坍塌事故中被困的4名矿工从220米深的井底成功升井。截至目前,被困的29名矿工已有15人获救,1人遇难……”   余葵坐在后排,妆容糊成一团。   无数次在聊天框里打出问号,发出去前,又一遍遍删除。   最后抬头,在出租车的后视镜里看见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自己,对着窗户无声抹泪。   司机师傅和她爸差不多年纪,从后视镜里瞥见她哭了,无措调小电台音量:“是不是这个新闻让你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哟,我不放了。”   “不是为这个。”   余葵夹着浓重的鼻音否认。   师傅开口安慰,“我看你还在上学吧,姑娘啊,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别哭,长这么好看的妹坨,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余葵彻底崩溃,头埋膝盖里放声哭起来。   她不敢回昆明,怕状态不对被程建国看出端倪,干脆买票回北京,在学校过年。   接下来一周,她仿佛失去神志般,除了准备补考,就是躲在高低床的帘子里,疯狂地通过时景Q.Q空间访客记录,点进每一位访客的空间做着无意义的搜寻,试图找到他有女朋友的证据。   浏览过上千女孩的空间后,她终于醒悟:男神是大家的,他也许有一天会属于更优秀的女生,但永远轮不上像她这样的普通人。   就在她彻底放弃寻找那天,一个账号关注了她的微博。   余葵那时候还不怎么往网上传作品,发生活日常的时候比较多,粉丝也大多是认识的人,点进对方账号一看,她整颗心掉进了马里亚纳海沟,摔得稀巴烂,但又隐隐有种石头落地‘果然如此’的怅然。   那个账号上记录的全是跟时景谈恋爱的日常。   女孩似乎是长沙一所本地985大学的学生,面容精致姣好,家境优越,余葵甚至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关注自己、怎么找到自己Q.Q号的,把几百条恋爱动态看完后,她彻底心若死灰。   女孩描述的时景,在恋爱中对她纵容宠爱,毫无底线,甚至偷藏手机,没有上交,只为了晚上和她准时说晚安……   余葵从未见时景的那一面。   暗恋的人,正好也在暗恋你,果然是人生最大的错觉。   她最后一次翻完了和时景的所有聊天记录。   两人上次对话还停留在他那晚吃饭时发来的照片,余葵想给他惊喜,便没有再回。   再上一次,是时景告诉她学校集训,大概几周不能联系,余葵不高兴地“啊?又拉练!”他无奈地道了声歉,发了个摸头的表情包。   既然他现在已经有了正牌女朋友,她是不是也该识趣点?   或许时景早就觉得负担,不想回她消息了,否则为什么宁愿藏匿手机也要和别人说晚安,却只集中在周日回复她所有的信息?   余葵反思自己。   从一开始,她在时景面前就太卑微了,她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吴茜疑惑,“那个女生的账号有照片之类的证据吗?”   “有的。”   余葵叹气,“都是时景在学校里的一些生活照,许多连我都没见过,她偶尔还发聊天记录,头像昵称都对得上。”   吴茜失落:“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持续近三年的暗恋,以余葵悄无声息删除了时景的Q.Q账号落幕,她弃甲曳兵,输得一败涂地。   “没过多久,我有天晚上东操跑步,书包丢了,连着身份证校园卡手机,异地手机号在北京不好补办,我干脆换了学校发的校园卡,Q.Q号也没申诉回来,索性,和他就这么彻底失去联系了。”   余葵说得轻描淡写,但吴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灯下清冷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憋闷,“太可惜了,你们真的太可惜了。他怎么就突然谈女朋友了呢!”   余葵遥望小区庭院深处。   “人生有太多意想不到的转折了,我妈妈当年也毫无预兆就拿出离婚协议书,让我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人总是变得很快,我们那时也才十八九岁,我只是站在我的视角叙述了我的想法,事实上,他有他的人生,他从来没有向谁承诺过任何事情,也不需要对我的暗恋负责。” 第64章 第四个愿望   周六。   余葵早起先去了一趟公司,跟主策和几位领导层开了个短会。   回到24楼,加班的组员纷纷探出脑袋,朝她打了声招呼:“Kerry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又来公司加班?”   “回来开个会,一会儿就走。”   余葵顺带给自己办公室的绿萝浇了点水。   手机在大衣口袋震动。   余夏:小葵姐大概什么时候到酒店这边?要不我让小谢过来接你,就剩你挑伴娘服了。   余葵没料她们这么早。   看了看表,先道歉,又回复对方大概还要四十分钟。   拎包刚要走,同事为难举手叫住她。   “Kerry,有点儿问题,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幅画。”   说是看看,其实也就是改改。   余葵接替位置,打量了一下设计结构,在板子上动笔,一边改一边点出问题:“金属材质可以再提高精度,缺了一点镜头感,这问题多想多练就好……”   三下五除二,她唰唰把大改的方向示范一遍,细节重新交给他完善,男生佩服接过笔,“Kerry你上学时候一定很刻苦吧,到底得练多少才能练到你这种改几笔就逆转乾坤的程度。”   “夸张了。”   余葵环臂歪头看着他修改几笔,点头,“不过我大学有段时间确实为了逃避学习,疯狂练习来着,行了,就是这个感觉,多强化。”   耽误十来分钟,她最后卡着时间险险抵达酒店。   三位伴娘都已经到了,都是新娘闺蜜,还有四位伴郎,一桌人在小厅那边聚着聊天。余葵才走近,伴娘团三道视线齐齐落在自己身上。   几个养尊处优的小女孩,挤出一模一样的微笑弧度。   余夏热情:“小葵姐速度还挺快,快来喝茶吧,你车停在哪儿了?周末太挤,我们几个刚才都找了半天车位。”   “我打车过来的。”   余葵和在场人打了声招呼落座。   另一位伴娘接话,“我听小谢说,姐姐你很厉害的呀,清华毕业,还是大厂主美,年薪买辆车应该没负担吧?”   余葵微笑,抿了口水,“别听他瞎吹,没有那么夸张,我们公司很多项目,我只分管其中一个项目,买车不是我的刚需,以后有了存款再考虑吧。”   “那姐姐你现在还在租房住喽?”   伴娘2捧着下巴问。   “对啊,跟校友合租,北京房租确实挺贵的。”   余葵没什么好遮掩的,但她好歹是个职场人,再没听出话里的机锋,这几年算白干了。   几轮不太友善的关心过后。   她放下茶杯,也亲切问候:“说起来,还没问过大家都是哪年的,我觉得咱们应该都差不多大,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叫小葵也行。”   谢梦行是九六年生,新娘跟他同届,年份应该相差不大。   果然真报一圈,余葵九七年十二月份竟然还是在场最小的。   刚刚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的人,一时有点下不来台。   余葵假装没发现她们的窘态,正好工作人员把剩下同色系的伴娘服送到了,谢梦行也在展厅那边喊她帮忙,她顺势起身过去。   “主婚纱就是这套?”   余葵看着灯下钻光闪闪的长摆礼服,瞳孔缓缓放大,“很贵吧?”   谢梦行扯掉领结,随口报价,“二十六万。”   余葵惊叹,“小谢,我第一次这么深切地觉得,原来你真是个有钱人,跟我们凡人有壁垒。”   “我也劝过余夏,就上台那会儿穿一次,她非要。”   谢梦行打趣,“不过你要是肯松口,跟你们宋班长结婚,你也是个有钱人,他办婚礼肯定比这隆重。”   “不都说创业忙得很嘛,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都哪儿听来的……”   余葵笑着骂了他两句,忽然感觉仿佛有人在看自己,一偏头,便见不远处一对新婚夫妻自|拍,撞见她的视线,新郎移开手机,冲她龇牙咧嘴一笑。   长沙一连阴了好几日,天灰蒙蒙攒着暗云。   校园里,午起号响过。   “时景,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   分管院领导皱眉打量着假条,“我记得你从本科到现在几乎没请过假,周末出行的指标你从来都优先让别人去,这回一口气跟我要七天事假?这个节骨眼,你走了,你带的项目攻关小组怎么办?童教授肯放你走?”   时景立正,行了个军礼。   “报告队长,童教授已经批准了,我想回家一趟。”   男人摇头,“疫情防控、坚守战位,年都在学院里边过了,还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不能批给你。”   时景面无表情,只是执拗重复。   “队长,我爱的人要结婚了,我想回去。”   “这种情况你回去了又能干嘛,又不是你结婚,你难道还想抢婚不成?”见他没答,领导的笑意有点儿僵,“我不批给你,你是不是还想赖这儿不走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领导语重心长劝:“时景,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被这点儿女情长绊倒,你还年轻,长得又拔尖儿,错过你是人家姑娘的损失……”   他废了一通口舌,讲完端起茶缸抿了口茶沫子解渴,原以为这回应该是劝住了,谁料时景听完,唇线紧抿,抬头凝视他。   “队长,我就去婚礼看看。”   说到此处,他喉咙似是僵住了,瓮了一下,才又敛眸补上下半句,“我想知道她幸不幸福。”   这对时景而言,几乎算得上恳求了。   领导纳罕地停了声,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像时景这种年年评骨干、科研训练两手抓,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优秀学员,众人见他意气风发见得多了,从来没人见过他这幅样子。   像是好几天没睡了,疲倦、焦灼被深深按捺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乍一眼没觉得什么,熟系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太对劲。   领导长叹一口气拍拍他肩膀。   “当了兵就是这样,没时间花前月下,也不好谈对象。你知道,院里是重点培养你的,各级领导们都很关心你,我看你现在状态确实不对,不行及早去心理咨询室疏导疏导。”   他终于让步:“这样吧,这次批给你,这趟回去,务必好好调整心态,到北京见着你姑父,替我跟老首长问声好。”   时景只收了三两件衣服,更新了核酸信息,带着证件抵达高铁站。   他昨夜替手下一群研究生测试数据,一夜没睡觉。   回京全程五个半小时。   时景眼神疲倦,却始终没办法阖上,高铁外的风景飞速掠过,他大多数时候望窗外发呆,偶尔,低头注视微信里的照片。   放大、又退出。   然后又万箭攒心地移开眼。   许多年没见她了。   确切地说,是两年一个月零两天。   上一次见她,是导师给了十天寒假,回京过年前,时景放纵自己回了昆明一趟。   老小区门外,他隔着人流远远跟着。   余葵挽着她爸的手,沿着旧街道,步行到附近沃尔玛买年货。   超市里,他越过货架缝隙注视她。   就像小时候数糖果盒里最爱的巧克力,每一眼都珍贵,每一眼都意犹未尽。   放大的照片里,酒店温柔的灯光下,余葵站在人群中,回头露了一个纤薄的侧身,沉静笑起来,指她挑中的礼服给男人看。   那男生他记得,余葵在十五班的同桌,转班之前,他常在路上见到两人一块儿走。如今,她要嫁给当年的同桌了。   明明时间一晃已经过了许多年,她的笑容依旧不见半点职场丽人的样子,还像学生时候的样子,干净纯粹,清澈澄明。   目光仿佛隔着屏幕和他对视,温柔又冷情。   照片是他哥们儿陆游岐发来的。   陆游岐周末举行婚礼,今早他陪女友在国贸试完婚纱,签字的空儿,突然觉得后头那位,在展厅选礼服的新娘子莫名眼熟。   未婚妻发现他盯着别人看,当即吃醋要挠人,压力紧急刺激下,陆游岐总算想起那张脸。   他前段日子去时景家拜年,跟长辈聊天时,趁哥们在部队过年,好奇地翻完了他珍藏的几大本高中初恋相册,虽说没见过余葵本人,但脸盘子的模样是实打实刻心里了。   把人认出来,他当下心头一凉。   颤着手拍照发给时景确认。   陆游器:我偷看了前台的接待记录,这新娘姓余,后面那字没瞧清,新郎官叫谢梦行,是你初恋那姑娘不?   时景进教研室前,把手机存放柜子里,等看见消息,已经是中午了。   怔了两秒,放大图片。   只是看清楚人脸的一瞬,他像被天上掉下来的卫星击中了,希望被砸得七零八碎,哪怕内心早就设想过,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中,头脑仍是清醒的,但他对身边的一切都忽然失去了兴致,什么都不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心乱如麻地写完假条,又是怎么紧张地掐着秒数在导师午休起床时间给他去电恳求。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回去,他得回去,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他必须立刻回北京去看她。   也许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能明白自己这些年为什么失眠痛苦难受。   疫情当前,假期审核本来就更严格,更遑论时景请的不是三两天,而是一礼拜。远在千里之外基地年近七旬的导师,为此不得不替他这不肖学生,往分管院领导处打了好几通电话说情,加快层层审批进度,这才让时景两点前出了军校大门。   抵达北京西站,天已经黑了。   夜幕下,陆游岐的牧马人一脚刹车停在他面前,降下车窗,“上车吧,景神。”   车门一关,陆游岐顿时感觉周边空气凉了几度。   在时景的磁场里,空气实在闷得令人窒息,他忍不住把空调往上拧了两度,随口找话,“你要没意见,那咱们现在就往国贸开了。”   时景身体素质向来奇好,许多年没生过病,今天回来一路上,却头晕脑胀,神经突突跳疼,他用指腹压紧太阳穴,才沙哑开口,说出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她还在那吗?”   陆游岐反应了一瞬这个“她”。   连点头:“在呢,上午挑礼服,六点婚礼彩排,现在一桌帮忙的老同学在餐厅吃饭喝酒,我让我媳妇儿盯着呢,车开快点儿过去不到半钟头,还能制造场偶遇。”   他说着,打灯加塞进入主干道,余光瞥时景,“你要不点根烟吧,我看你挺累的。”   “算了,头疼。”   “头疼?吃药吗?要不我搁哪个药店停会儿,下去给你买两盒。”   时景瞅着东长安街上亮成长龙的车流,在煎熬中摇头。   “疼着清醒点。”   陆游岐看他这样,只能努力活跃气氛,“你别说,那天我在微博上看见你吓一跳,哥们儿你进部队这几年,又帅了一大截儿,军旅剧那些男主角,比这你这种级别的去找,还愁收视率不爆么……”   时景没出声。   陆游岐又偷看他表情一眼,“今早发消息时候,我想着即便托人帮忙,最早也得明天才拿得着假了,没想到你今晚就能回北京,真行啊,时景,她就那么好?”   时景又一次沉默不语。   他平时也话少,但从未像今天一样,艰难得像多说几个字都费力,就在陆游岐以为他不会再答时,男人打开车窗,疲倦地撑着额角,看天边的满月。   “好不好的,月亮只有一个,你叫我怎么衡量。”   余葵出现的时间点、陪他经历的人生,让他没法拿捏分寸付出的时间和感情,是独一无二的,青春不会有第二次,她也不会有第二个。   这一刻,时景的身形孤冷寂寥。   低音像夜间冰凉的溪水,随着寒风倒灌进来。 第65章 第四个愿望   车子转进金桐东路。   想到一会儿的重逢,陆游岐忍不住替哥们儿兴奋,“见了面你要怎么办,想好了吗?”   “没想好。”   “别说,我还是第一回 干这么刺激的事,”陆游岐自顾自想象:“到时候,你就哐地从天而降,在走廊往她和她男朋友跟前一站,跟她说真巧啊,好久不见,咱们聊聊——”   恍惚意识到刚刚听漏了什么,陆游岐震惊偏头。   他的兄弟时景,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的时景,见惯了他胜券在握的样子,猛然听到这种迷惘沮丧的字眼从他嘴巴里吐出来,简直叫人觉得不敢置信。   他张口欲言,几番犹豫后,小心放低声试探:“时景,你别可告诉我,你辛辛苦苦请假跑回来,什么计划也没做,就为了祝她新婚快乐。”   “我不知道。”   离酒店越近,时景用手挡住晃眼的光线,掩上在错乱中挣扎的眼眸。   陆游岐气得皱眉。   “这时候还一问三不知,那你知道什么?”   “如果她快乐,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打扰她。”   陆游岐深吸一口气。   “记得吗?七年前高三那晚打电话,你就是这么说的,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句!我现在都娶媳妇儿了,还是理解不了,凭什么爱就得克制,老子就是要自私,老子就是不克制!”   夜色中的车流喧嚣,车内沉默。   就像时景去了军校这些年,无论外界的人怎么翻天覆地变化,他的光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和封闭的保密项目中无声流逝。   红灯又来了。   陆游岐憋着一股劲儿,踩着刹车烦躁使劲按了下喇叭。   他偏过头道,“时景,打小我就羡慕你,脸俊、脑子好使,随便翻翻书就能拿奖牌考第一,我妈天天拎我耳朵让我跟你学,我那时候特不甘心,老天爷究竟给你关了哪扇窗户。现在我知道了,他就是要让你有苦难言!”   他数落:“从你爸走了之后,你就变得越来越像他,部队有什么好,连个媳妇都不敢找,你为什么就不能学我自私点,喜欢就去抢啊!像你这样的人,你穷追猛打,有谁会拒绝你?有谁舍得拒绝你?”   时景反驳。   “她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是决定了一件事,无论中间怎么困难,都坚定不移去执行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能动摇她。她决定放弃一个人,失望累积到顶点后,就也不会再回头。”   一如当年考清华。   一如她对母亲失望后,从此不再对她报任何期待,一如2016年寒假,她一言不发换了手机号、一声不响永久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   车子终于抵达酒店。   电梯轿厢门才开,陆游岐未婚妻定定看了时景两秒,目光落回他身上。   反复两次,她抓狂地捶他一下,压低声:“陆游岐,你发小这么帅,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呢,我是不是你老婆!”   “是老婆才更不能提啊!”   陆游岐轻咳提醒,“你眼睛收敛点啊,让你盯的人呢,哪儿去了?”   想起正事,女孩一脸八卦赶紧拽他出来,“咱们换专用电梯,80楼,快。”   陆游岐:“顶楼?不是酒吧吗,怎么上那去了。”   她答,“我亲眼看着他们一大群人进电梯的,估计去开单身party吧,不是为等你来,我早跟上去了。”   陆游岐瞥好友一眼。   “哟,今晚还挺热闹,这是喝第二场了。”   周六的酒吧人满为患。   时间已经临近九点,大厅灯光幽暗。   驻唱乐队首场演出开始,极具穿透力的蓝调慵懒低吟。   时景的身形在黑暗中走动,视线环视四周半晌,终于在窗户附近的大桌找到人。   隔了许多年,女孩背对他坐着,露了个脑袋。   黑色短发柔软静垂着,贴着细白的颈。她大抵在和人说话,不知聊到什么开心的,旁边人又举水晶杯,和她碰了一下。   时景目不转睛定在原地。   就那么一会儿,无数记忆碎片猝不及防涌上心头,耳边喧嚣鼓躁,他几乎喘不过气。   直到服务生鼓起勇气上前提醒。   “先生,您的朋友在点单,他让我问下您有什么想喝的吗?或者您要不现在入座?”   陆游岐聪明地把卡座选在窗边。   离谢梦行那桌不远,往下能俯瞰国贸灯火通明的夜幕,回头就能看见让时景魂牵梦萦的女孩背影。   只是景观位有两三千块的低消,看时景也没什么心情吃东西,他干脆点了一堆五颜六色的酒。   陆游岐未婚妻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故意去那边儿溜达晃了一圈回来。   扒着男朋友胳膊感慨,“真是个美女,长得太灵了,没化妆也好看,细皮嫩肉的南方妹妹,话又说回来,他俩当初为什么分手呀?中间为什么不联系,非等人家都要结婚了才慌神?”   趁时景不在,陆游岐赶紧送上一杯起泡酒,堵住她的嘴。   虽然刚为这事才骂了时景一顿,但此时他还是维护:“你别戳人心窝子,时景有他的苦衷,他在军校,那地儿规章严得跟坐牢似的,换你,你愿意跟守寡似地白等十来年啊,姑娘的青春多宝贵。而且毕业还不知道往哪个基层单位分,天南地北的,真谈恋爱,那不是对人家姑娘不负责任嘛。”   “诶,不对啊。”   女孩扳指头算了一会儿,“你们2015级上的大一,时景怎么那么快就念到博士研究生了?”   “还不是为了赶紧毕业,他呆的军校前些年本硕博连读教改,被纳入新人才培养模式的连读生,只要实力够强,通过教授组资格考核就能转入下一阶段。所以才说他是个狠人,把自己卷得跟跟卷心菜似的,硕士期间还跟他导师去什么保密单位,一去大半年,再回来就拿到硕士学位了……”   时景在洗手间,对着镜子洗了把冷水脸。   找出行李里的刮刀,就着泡沫把胡茬一点一点修干净,冷漠颓丧的气质随着动作被逐渐显露出的白皙皮肤和昳丽的五官冲淡。   他对镜子笑了一下。   “小葵,这几年过得好吗?”   无论嘴角怎么上翘,瞳孔深邃难解,语气也不够自然熟络,他又尝试几次,但均以失败告终。   他溃败地扒出烟盒,点燃一支烟,倚墙蹲下来,烟雾缭绕中,模糊想起那年寒假,连轴忙完指导员的任务,给余葵发消息。   话框冰冷地提示——   “该好友已不是你的好友。”   当晚回北京的飞机上,飞机的引擎轰鸣震耳,他也像今天,亮着屏幕,眼睛酸胀疲惫,把两人过去所有的聊天记录翻了一遍,像重新温习了他们交叉的生命中所有的点滴。   宋定初在清华园的宿舍楼下拦住他问,“时景,你觉得她为什么会删掉你?”   “哪怕当朋友,维持一段关系也是需要平衡和双向付出的。你现在来招惹她之后,你能给她什么?你要走科研的路子读博读硕,从现在开始,未来九年十年,你每年能陪在她身边五天还是十天?她挂科的时候你在哪儿?需要男朋友的时候你在哪儿?下次像今晚一样生病的时候你还能不能出现?都让她像今天一样眼泪泡饭吗?”   “你什么都没办法保证,但我可以。”   他说的每一句字,时景都无言以对。   他很清楚,余葵不是那种容易被金钱、荣誉、光环打动的肤浅女孩,比起来,一段恋爱里,她更注重真心和陪伴,可是,从在父亲临终病床前,答应报考国防科大那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从预设的既定轨道偏移。   遗传自父亲,时景对每件事、每个目标的规划都要精确到极致才能安心,对人也一样,开始一段恋爱之前,他必须得确定自己能对这个人负责任到底。   让他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余葵。   他享受着她的关怀、她的陪伴,回应给她的却只有“要集合了”、“要熄灯了”、“下个月拉练会上交手机”,她删了他也是活该。   部队里有太多铁打的规则既定不变。   那年他才大一,八人间的宿舍,五个人谈恋爱,新生三个月军训后分了三个,还有一个女孩在闹自杀。   如宋定初所说,但凡他为了私欲,继续固执己见,和她发展联系,未来很多年,余葵人生的大小时刻,喜怒哀乐……他全都只能缺席。   有多少山高海长的情分经得起时间与地域的消磨?   哪怕这些都坚持熬过来了,毕业之后呢?   假如他被分配到基层单位、地方机关…无论是哪儿,只要不是北京,对方就得继续忍受无休止的异地恋。也或者还有一个选项,满足条件后申请家属随军。   可他舍得吗?余葵打败千军万马好不容易考上的顶尖高校,不能留在大城市发光发热,却让她随他分配到地方受苦?   姑父也是军人,这个职业伟大,但军属背后的辛酸,他从小在姑姑那儿见得太多。   一个人大着肚子去医院,一个人照顾家里所有鸡毛蒜皮的琐事,忍受大半生丈夫缺岗的孤独……哪怕是姑姑那么要强的人,夜里也总有无穷无尽的眼泪。   女孩的光阴那么宝贵,还不如就在他对余葵没有那么重要的时候松手。   让她像别的女大学生一样享受年轻人的恋爱。   时景心智早熟,他的爱和别人青春期的懵懂悸动不一样,他从来都把余葵的感受,放在自己之上。   就像更早之前,他父亲白血病复发,大出血抢救到去世的那段日子,妈妈也病倒了,他每天往返学校和301医院的病房,下了晚自习,就在病床前的书桌上写卷子。   忙完一天所有的事情,灯熄了,走廊和护士站都静下来,他才能躺在床上,把手机放在耳边,一遍遍听余葵发来的消息,在她的鼓励和加油声里入眠。   那是时景一天之中,唯一能短暂从压抑和自责中抽身的时光。   他不敢回复。   专机将父亲送抵北京抢救那天,他的手机掉进了廊桥的夹缝里摔得粉碎。   最慌乱无措的日子挺过去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想说的话越来越难以开口,他不忍心把负面情绪倾倒给辛苦备考的高三生,也不知道能和她聊什么轻松的,除了痛苦歉疚,他那段时间再没有其他话可对人言。   直到父亲的悼念会结束、骨灰下葬、处理完后事,紧接着科大开学……军训上交手机前一晚,再次接通余葵的电话,听着她的声音从话筒里清晰抵达耳廓——   “时景,我是小葵。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今天开学了,我没有在官网的入学名单上找到你,你去哪儿了?没考好吗?还是报了其他大学?”   见他没说话。   余葵小声安慰,“你肯定有苦衷,没关系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空旷的宿舍里,熄灯号久久回荡。   黑暗中,余葵好像真的站在了他的对面。   时景压抑糟糕了一整天的负面情绪,终于一扫而空,他听着咫尺之遥,她浅淡的呼吸声传来,像是在一条温柔的河水里顺流漂浮,连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   余葵之于他,就是这样治愈心灵的存在。   2016年寒假结束。   签字加入学校人才培养计划的时候,时景给了自己一个期限。   八年。   把本硕博连读尽量控制在八年结束,毕业尽量争取分配回北京,所有事情顺利的话,他就不再约束自己联系余葵。   反正几乎没有假期,过去的六年,他干脆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训练和科研。   哪怕他在别人看来冷心冷肺,爱一个人的时候,同样是小心翼翼的,他深沉谨慎,他笨拙胆怯,他把这份奢念放在心里,像一个不会愈合的创口,长久地溃烂疼痛着。   他怀揣着希望麻醉自己,只要余葵不结婚,只要她未来分手了,一切就还有机会。   可是现在,他还没有毕业。   她就要结婚了。 第66章 第四个愿望   调酒师的鸡尾酒精致得像件艺术品,每杯口感都不一样,酸酸甜甜,冰冰凉凉,余葵不知不觉喝得有点上头,不过神志还是清醒的。   十九岁大学期末聚餐,她第一次尝试喝酒,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每次进入微醺但又不至于醉到神志不清的区间里,大脑就会迸发奇妙的灵感,给卡在瓶颈的作品带来新活力。   年后连赶了一个多月项目,在这种特别飘飘然的状态中,她难得完全把工作扔到脑后,四肢舒展地躺在卡座里,思维天马行空发散,放松地享受这一刻松弛。   身旁坐的伴郎小哥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人幽默说话好听还会拉琴,不知道他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段子,跟听现场脱口秀似的,他一直说,余葵负责笑个不停。   说完一段,男生又跟她碰了一次杯,“小葵,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余葵:“有吗?”   “当然有,刚才路过的人、还有服务生都看你,她们大概也觉得你很可爱吧,看见你那么开怀,就觉得心情舒畅,由内而外的那种,怎么做到的,你教教我呗。”   余葵假装听不出来这人想泡她。   拄着下巴不接招,故意叹气,“唉,其实我也有不少烦恼,但无论世界用怎样的规则约束你,你别被套牢就好,保持童真和好奇心,获取快乐的成本就低很多。”   事实的真相是,她至今把自己想象成漫画主角,无论是吹毛求疵朝令夕改的上级、还是无理的客户、甩锅的同事……全都是她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每每忍不下去,她就使用阿Q式精神胜利法,《火影忍者》画了72卷,《银魂》77卷,她的人生全部内容加起来估计才够画十卷出头呢,这才哪到哪。   十一点。   派对散场,小谢在大堂给所有帮忙的朋友都开了房间,以便明天早起接亲和化妆,余葵拒绝了他的好意,“没事儿,我回去挺快的,我得躺我床上睡。”   谢梦行不放心皱眉。   “葵葵,我让人送你吧,你喝了那么多酒……”   “别人不也喝了嘛,你找谁送我?”   余葵拍拍他,“放心吧,我遗传我外公海量,已经打了网约车,司机一会儿就到。”   说话间,隔壁戴着耳麦的前台小姐从旁探身,微笑询问:“请问是谢梦行先生吧?”   谢梦行点头:“是我,怎么了。”   “这里刚刚有位客人留了份贺礼给余小姐,我们这边电脑里没有登记余小姐的信息,可能需要麻烦您代为转交一下。”   余夏接过来,嘟囔着拆包装。   “谁留的?我的新婚贺礼吗?”   余葵系着围巾正要道别,余光瞥见女孩撕开包装,露出熟悉的封皮一角,只一眼,她脸上的笑容定住。   余夏奇怪翻开本子打量。   “嘿,是本漫画,还是手绘的,这礼物还挺新奇。”   翻着翻着,她兴奋递过给一旁的闺蜜分享,伴娘道:“这谁送的,这么有创意,快看看里边有没有夹贺卡署名……”   余葵盯着她手里的本子,只觉得耳边的喧嚣逐渐不真切起来。   所有的人都被从场景里瞬时抽离,她眼睛里只剩那本日记,梦游般一步、一步艰难径直走到人跟前,口腔发涩,唇瓣又木又干,“能把它借我看看吗?”   余夏见她表情不太对劲,赶紧从朋友手中抽了递过来。   果然是她的日记!   淡黄色封壳,16K画册,阔别多年,看得出来主人保存得很好,内页没有泛黄,没有卷边,封皮甚至比她当初丢失时候还要干净平整。   余葵咬唇,忍住就要扑簌掉下来的眼泪。   抬头看着女孩开口:“抱歉,这好像是高中同学归还给我的日记。”   “啊?是你画的呀?”   余夏惊讶,“诶呀你那同学也真是,还东西怎么都不讲清楚一点儿……害得我以为是我的礼物就直接拆了,不好意思了小葵。”   “没事。”   东西都送到这儿了,证明时景人一定就在附近。   他甚至都看见她了,最后却没有上前来,为什么?   因为她删除了他的账号,断绝了跟他的联系方式,所以他记仇到现在,觉得旧友寒暄尴尬么?   为什么要随身携带她的日记?   当年他明明说过不想换的,时隔那么多年,为什么又还给她?   余葵脑子里掠过千百个纷尘杂乱的念头,手心冰冷,下意识机械翻动日记,在她漫画结束后,剩下的寥寥十几张空白纸页上,每一页,都用透明宽胶带贴着一朵四叶草。   经过特殊处理,多年来,鲜绿依旧。   翻到最后一页,总算掉出一张雪白的信笺,她蹲身缓慢拾起来。   时景的字迹依稀能辨出年少时的模样,但远比当年更深沉稳健,横风疾雨般力透纸背。   他写——   小葵:   来得仓促,不知道能送你什么。   过去这些年,我在科大的操场上找到了很多四叶草,就留给你许愿吧。   那年和你换错包,我一生都感觉很幸运。   如果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那么,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时景向大堂前台,借来信笺留言的时候,已经把清台剩下的威士忌全灌进了肚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意,他一遍遍回想,余葵坐在人群中大笑的样子。   她那么开心,尽管他痛苦,也觉得欣慰。   这封信笺,他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缓慢。   不能把心意全然写上去,给一位就要结婚的新娘倾诉那些汹涌澎湃的言语,不厚道,他只能克制地、谨慎地,将数年的暗恋浓缩成简短的四行。   结尾时,无论如何努力,也写不出“新婚快乐”这几字,最后只得放弃。   余葵读完,只觉得手在发颤。   心里凄楚地发胀,胀到快要把胸腔撕破了,她下意识转身追问前台:“小姐,请问,礼物是什么时候送到前台的?他长什么模样,人走了多久?”   前台看表,“大概五分钟前吧,是个大帅哥,很帅,从正门出去的。”   果然!   他离她那么近。   余葵惶惑攥紧信纸,不顾身后的唤声,转身仓促追出厅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有声音下意识驱使着,不管不顾地叫嚣,去见他、去见他、她想见他。   她脚上穿的明明是球鞋,走起路却不稳晃荡,巨大的吊顶照射下,她越过人流,在人群中四处搜寻,她几乎跑起来,风声从耳边掠过,穿过前厅、玻璃门、酒店喷泉和停车场……   直到气喘吁吁时,她凝望着马路尽头,脚步缓慢停下来。   她看见时景了。   三月的狂风大作,他头发剃得极短,孑然一身蹲在路边,低着头,身上是单薄的帽衫,背影落拓颓,像只走失喝醉的小狗。   直到有男人抱着矿泉水小跑过来,大概是他朋友,边拍他的背,边递过水给他漱口,“还难受吗?”   一遍遍重复安抚,“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好的。”   城市森林的霓虹灯闪烁,愈衬得天边几粒孤星黯淡,萧条的行道上,落叶瑟瑟地响。   “……时景?时景,你看谁来了。”   陆游岐惊慌失措地不停唤他名字,时景使劲掀开眼皮,在眼前这块地砖的格线末端,瞧见了一双球鞋定在眼前。   视线缓慢往上。   浅色针织长裤,菱格白毛衣,她羊毛外套挂在手上,颈上围了块儿奶杏色的围巾,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街沿的车子的大灯照得她脸雪白,唯有颊边泛着酒后的红晕,眼睛却愠怒地死瞪着他。   时景呆呆地望着,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他有点怀疑自己醉到深处,出现幻觉,因为眼前的一幕,实在像极了梦里,心里实在震荡,他甚至不敢伸手确认。   因为如果是梦的话,碰一下就溃散了。   余葵压下喘息,镇定自若冷声道,“日记还我了,我是不是得还你ipad,你这么走了几个意思?让我欠着你吗?”   时景似是没听懂,疑惑歪头,白皙泛红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裤脚。   这个醉鬼!   余葵生气把他手踢开,一旁的男人忙护着,“唉——小姐姐,你别跟他一般计较,时景他今晚喝了不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您原谅着点儿。”   “好像谁没喝多似的,我也喝大了,凭什么让着他。”   余葵觉得眼前这人莫名眼熟,转而跟他沟通:“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喝成这样给我送贺卡是几个意思?我要是没追出来,他是不是就一声不响走了?”   陆游岐舔了舔唇,不知道怎么替他答,正好兜里手机响,他忙接起来,“唉唉唉,马上马上,我好了,媳妇儿,你忍着点儿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挂了电话,陆游岐神色为难。   “余小姐,其实我明天也在这酒店办婚礼。您还记得吧,今儿试婚纱时候,我还跟你打招呼了。是这样,我媳妇儿她刚喝了几杯胃特疼,在车上急等我送她去医院,明天就结婚了,忽然出这档子事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看,你跟时景也算老熟人,能不能替我送他一程?送哪儿都行,只要有个地方睡,别躺大街上,明天让人把腰子剌了就行。”   余葵没来得及说话,人就扔着时景一溜烟跑了。   偏她网约车的司机也这时候来电。   余葵追了两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得退回来,用腿挡住时景就要倒下去的身体,头晕脑胀划下接听:“我穿白毛衣,等在酒店正门,您到了打双闪就行。”   挂断电话,她蹲身。   男人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了,只是紧紧攥着她衣摆一角,抽了几次都没能甩脱。   “这是毛衣不能熨,揪坏了你赔我!”   她趁着他神志不清,抬手戳他眉心,还一戳好几下,直到那冷白光洁的皮肤上留下指印,才不解恨地收手。   静静打量着他。   无论再看多少次,这还是视觉冲击力极强的一张脸,哪怕他眼下泛着疲惫的暗色,仍旧充满了张扬颓靡的帅气,眉骨和山根的折角比不少号称神颜的男星都更优越,鼻骨细窄高挺,轮廓锐利,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感。   比记忆中更深邃,多了一股硬朗刚直的英气,但永远精准地长在她贪欲的罅隙里。   余葵呼吸起伏,融化的湿气浸到围巾,她感觉思绪混沌漂浮,不知身处何处,眼泪落下来,但心里向来空荡缺失地地方却又不争气地饱胀,爱意撑到了嗓子眼。   她似悲似喜地别开头。   “真糟糕,你回来干嘛。” 第67章 第四个愿望   陆游岐回到车上。   打火后,扶着方向盘迟迟没动,跟媳妇嘀咕:“完了,明天时景不会揍我吧,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让新娘子送他,万一出了什么事……”   他没说完就烦躁地捶脑袋。   “陆游岐,你老婆等着回家呢,开车!”   女人很有魄力地指挥完,才随口安慰,“你这也不算撒谎,如果余小姐她已经放下了,送老朋友一趟怎么了?你哥们儿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如果她没放下,这出顶多算制造个机会帮她想清楚,你就别叭叭了,揍一顿不会少块肉。”   马路边。   余葵皱眉指挥时景上车,他喝了酒倒是安静,像个精致的傀儡人偶,让干嘛就干嘛,偶尔睁眼,就是抓着人衣服不松手。   车厢里暖气夹着酒精浓度太高,酒意蒸腾,连她也头晕目眩,干脆降下车窗,揉着太阳穴,在寒风中混乱地思考着该把他送去哪儿。   住处肯定不行,还有合租室友,得考虑人家的感受,直接送他回家?   余葵偏头看他的脸。   “你家在哪儿?”   男人软绵绵靠在她肩膀,眼皮很薄,浓密的睫毛搭在眼睑,听到唤声才努力掀开。   黑色的发丝无意识蹭到她的颈窝,近在咫尺的呼吸扑洒在她皮肤上,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格外敏感,余葵颈后发痒,被挠得浑身毛孔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想到这个人是时景,一时又无法克制地心跳如擂鼓,头皮发麻。   她用手把他的脸颊托起来。   甩头让神志清明,又问一遍:“时景,我要修改终点地址,你家住在哪儿?车直接送你回家!”   这次,似是冷风把他吹清醒了些,迷离的瞳孔在触碰到她的眼神时,努力聚焦,但却没有回答问题,反而苦涩地轻声问她:“他怎么不送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无意识的蛊惑,酥麻得像在咬人手心。   余葵触电般缩回手。   时景半阖着眼睛,无处安放的英俊脑袋晃了一下,额头又重新落下来,抵在她肩头。   余葵忍着不争气的心跳,把神绪抽离出来,反应他刚刚出口的话。   他干嘛这么问?   谁要送她?   交换一个呼吸后,想着他大概知道了谢梦行要结婚的事,她镇定冷声答,“他们明天要准备接亲,今晚睡酒店,没空送我。你不说,我就自己想办法了。”   回应她的是轻轻一声“嗯”。   余葵想的办法是把他身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放在平时,她大概率不会干这么出格的事,但谁让她喝酒了呢,胆子和行动力都比平时惊人。   男人看着清瘦,但在军校训练多年,身上的肌肉都是硬硬的,哪怕隔着一层布料,还是触摸感受到那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余葵屏住呼吸,排除杂念,心无旁骛地把手机从他裤兜里抽出来。   面对开锁界面,她咬唇,犹豫一刻,输入19420108。   下一秒,解锁成功弹出桌面。   “你对霍金还真是爱得深沉啊,什么都变了,密码没变。”余葵把风吹乱到眉间的头发往后拨撩,深吸口气,点开微信。   她原本应该第一时间,点进打车程序看地址。   可惜好奇心在和理智的混战中大获全胜,加上酒精煽风点火,没等神志反应过来,指尖已经趁手机主人闭着眼睛,不道德地、自顾自地把列表划完一遍。   除去备注的亲属,几乎清一色的男生头像,好几个边角还带着国旗专属头像的边框,ID一看就是当兵的。   临近列表末端时,总算看到一个稍微年轻女性化的名字。   点开,聊天记录最近一次还在去年中秋,内容为他寄给小姨一家的中秋礼物已经到快递站了,让表妹抽空取一趟。   哪怕余葵极力克制,一簇小火苗,还是砰地不受控窜起来。   微信孤寡成这样……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   现在应该是没谈了吧?   为了验证猜想,她继续心虚地挨个点开通讯录、短信,把为数不多的几个软件都瞅了一眼,最后发现这手机所有的内容加起来,竟然连十分之一的内存都没占满。   相册里仅有的十几张照片,尽是迷彩服的军绿色,还有部队模样的篮球场,球员在拼抢。   2021大家常用的生活软件,某团、某宝、视频APP,他一个没有,简直让余葵怀疑他这些年去坐牢了。   账单最后一次消费记录,是在刚刚的酒吧,一次性刷了四千多块。   堪称时景过去这一年最大额的消费。   看到他过得如此惨淡,连女朋友都没交一个,余葵心里也就平衡了。   长舒一口恶气,她点开微信打车程序,查看他的最近订单和默认地址,打算把人送回家,可惜他最近一次打车,还是几个月前,路线是从机场回学校。   没有地址信息,喝醉的人嘴巴里又问不出东西,眼看车子离家越来越近,余葵只得把地址改成家附近的酒店。   用她的身份证办理入住。   前台的小姐视线不停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时景身上,男人太俊了,脸颊绯红,看起来醉得不轻,又乖又安静。   在听见余葵说只开一间时,女人没忍住又确认一遍,“就开一间?”   “小姐,如果您两位都要入住的话,需要登记入住人的证件哦。”   余葵头大,她哪知道时景的证件在哪儿。   回头,又把他上下的口袋搜一遍,翻出一本军校证件,打开确认了一眼,上边有他穿着军绿制服的证件照。   照片里,他寸头利落,眼神幽深,比过去多了一种剑锋藏鞘的深沉内敛气质。   前台接过证件,再次询问,“请问你们确定是认识的吧?”   余葵火气蹭地从脑后上来了。   哪怕时景长得再像块儿唐僧肉,她看起来是会捡尸的人吗?   压着怒意冷冰冰把他叫醒,“时景,认识我吧?我是你什么人?”   男人掀起重若千钧的眼皮,有一瞬不知所以,呆呆凝望着她,眸子里悲伤和脆弱感混杂成一种余葵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沉默地对峙了两三秒。   就在她以为又白问一场,生气转过身时,男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小葵,是我的小葵。”   很轻,低沉沙哑又含混。   余葵没忍住腿一软,仓促扶稳柜台。   把这句话每个字眼都在脑子里过一遍,只觉得又怒又恨,眼泪挂在睫毛上差点掉下来,强忍着憋回去,跟前台道:“证明完了,房间可以开了吧?”   指挥他到摄像头那拍了照。   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余葵带着他这个巨型尾巴,在酒店门口的药店买了纳洛酮片解酒,自己吃完,又扣两粒捏着他光洁的下颌,灌了半瓶水,把药塞进去。   时景喝呛了,矿泉水倒得太急,顺着喉结流进锁骨深处,打湿他的帽衫,余葵像妈妈一样,顺手替他揩了一把。   耐着性子做完这些,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厚道。   电梯速度很快,加重了人的眩晕。   不知道是不是酒后多话的缘故,她明明想保持缄默,嘴巴却没忍住絮叨地交待,“你那朋友可真不靠谱,喝成这样,就把你扔给我了……我就是看在咱俩过去关系还不错的份上,管你一下,不然我就把你扔大马路上睡觉了,明天你就冻死了,知道吗?”   电梯叮一声开了。   时景下意识动了下脑袋。   这一路吹了凉风又喝了水,他脸上的潮红褪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葵总觉得他身子也比刚才站得直了。   倒是她,今晚喝的鸡尾酒里,不少是威士忌和白兰地打底,后劲儿很足。余葵心里有数,平时这个时间差,早就回家洗漱完毕,在梦里醉一夜,明早起来又是清醒的一天,现在却被耽误在这儿。   电梯抵达十七楼。   出轿厢时,余葵扶了一下门框才稳住身形。   开门、插房卡、开灯、把人扔到床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她擦了擦汗,坐在床沿休息片刻,直到呼吸喘匀了,晕晕沉沉爬起来时,才发现她的衣摆还攥着他手里。   枕头间,他黑沉漂亮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睁着,像是清醒了,细看瞳孔却又是涣散的,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无论余葵怎么使劲儿拍他、抠他指尖,他骨节用力得都发白了,手上被她的指甲划出血皮都不肯松开。   “耍赖是吧?”   她哼一声,“你当我这样就馍办伐了吗?”   “莫、没办法——”   酒后吐字老咬到口腔的软肉,余葵松了松腮帮两侧的肌肉,试着重新发出这几个音,听起来还是有点笨拙,但总算不大舌头了。   把书和大衣扔到一边,她干脆利落地将胳膊和脑袋从白毛衣里滑出来,脱了这件毛衣,再把里头垂落的雪白色打底吊带,那根细细的带子扶回肩膀上挂着,才得意勾起唇角插腰,很有骨气地挑衅,“毛衣,你喜欢就送你吧!”   她说罢抱起大衣,拔腿要走,却听身后又很轻地唤了她一声。   清清冷冷的,叫人说不出地不忍。   余葵的心像是被架在烤火架上,两面煎得难受,怀疑他是不是酒醒了,回头看了一眼,时景扶着床头柜坐起来,怀里抱着毛衣,他不舒服地蹙眉,像是又想吐了。   “别!”   余葵匆忙跑回来,“地毯很贵的,还得赔酒店干洗费!我带你去卫生间!”   怕他真没忍住,她捞起垃圾桶送到他手里抱着,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人没吐出来,细伶伶的手腕子又被他攥到了手里。   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悬殊太大。   余葵这会儿是真有点头疼了,踉跄坐回床边,手肘拄在膝盖上捂着脑袋,偏头怀疑道:“你是不是在故意折磨我?”   “你是不是成心不想让我回家睡觉?” 第68章 第四个愿望   床头柜顶的壁灯是暖色。   他俊美的脸映在光晕里,歪头,眼神迟疑地反应了片刻,身形缓慢从床上挪下来,坐在地毯上,把床让给她。   “你睡。”   “你想得美,我要肥家睡!”   余葵说完又用扯一下自己不争气的腮帮子,努力纠正发音,“回、回家。”   胳膊仍被扣得死死的,她又晕乎乎没个轻重,精疲力尽挣了半天,抬腕一看,时景的手背指甲已经被她抓得到处青紫,血痕斑斑。   这都不肯放!   502胶水都不带沾这么牢的!   把人挠成这样,余葵多少有点内疚心虚,于是先发制人,给他大脑里植入记忆:“我本人对你没有意见,是这个刚剪的指甲它有自己的想法,喊你松手你不松,它才动手的,不关我余葵的事,知道了吗?”   又得到男人瓮的一声“嗯”,她松口气。   被拽着手腕,坐在高处累极了,余葵干脆学他,一屁股滑坐在地毯上,背靠床沿,坐着坐着,脑袋疲惫地后仰陷入被子里。   这一陷不得了,后脑勺像是被什么轻软蓬松的羽毛承托着,整个身体舒服伸展地漂浮到半空,眼皮粘黏,光晕里的酒店天花板逐渐糊成一团。   一下、两下……她忘记了身处何处,彻底阖上眼睛。   整个房间只剩下香甜浅淡的呼吸声,还有空调运作的细微轰鸣。   时景趴在她半米之隔的床畔,侧脸倚在臂弯,面对她的方向睁着眼睛。   涣散的瞳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聚焦,不变的是,他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注视余葵,像是已经成了一座雕塑。   她的脸颊挤在被子里,腮肉堆作一个可爱的形状,睫毛安静乖巧地在眼睑洒下阴影,瘦削的肩在灯下泛着乳白的光泽,毫不设防,好似他们这些年从未有过隔阂嫌隙。   来之前,他本来觉得自己混沌难受得要命,可此刻静谧无声圈着她的手腕,感受着真实的脉搏和体温传来,又觉得胸膛拥挤得很,连心跳也放缓了。   所有的焦灼、惶然…都被这一刻的温暖驱散。   心尖生长出一种剧烈的欢愉和痛楚。   两天没合眼,但时景毫无睡意。   他只一想到,这最后的独处时光将随着天亮消失,就觉得心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攥住,无论如何不舍得阖眼,无数荒谬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疯长,没有边际的浪潮又都在她均匀的呼吸里,一次次被强行按抚,归于平静。   他对世界什么要求也没有了,只希望这一夜能漫长点、再长一点。   让他永生铭记,回忆起来时不至于空荡。   凌晨一点,余葵口渴了。   喝酒后身上散热快,水分蒸发过多,她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只觉口干舌燥,耷拉着眼皮爬起来,摸黑按照合租房的路线,去开冰箱拿水喝。   可惜她忘了手腕还握在别人手里。   刚起身就重心不稳,被时景的长腿绊了一个大趔趄——   “小心!”   时景本就敏捷,又当了那么多年兵,保持训练的身体反应速度一流。   眼看余葵就要一头栽倒,撞在床尾凳边角,他忙伸展胳膊,掌心护住她额角,身形却一时没接稳人下坠的冲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人肉垫子。   余葵的下颌撞在他脑门上,痛得眼冒金星,捂着骨头反应半天神经才缓过来。   再睁眼,视线在泪光中聚焦。   余葵脑子里有一瞬空白。   天啊,她干了什么!   她为什么趴在时景身上,这么做梦是合法的吗?   哪怕在梦里,她都无法克制自己身躯软绵,方寸大乱。   两个人的肌肤隔着布料贴得密不透风,时景迟迟没放下手,她也呆滞睁着眼没动,呼吸交缠。   他们漆黑的眼眸倒映出彼此的轮廓,视线失控地触碰交融,像是在彼此脸上落了根,缠绵得拉扯出千丝万缕的渴求与温情。   如果眼前这一幕是外国青春电影,这绝对是下一秒就要接吻的氛围。   果然在做梦。   余葵想着,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时景翻身,她成了躺在地毯上的那一方,沉甸甸的重量覆下,她的胸腔的喘息声不自觉重起来,看着男人修长白皙的颈俯下,沙哑的声音轻问他——   “小葵,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温热的气拍打在皮肤上,像是砂砾在摩挲耳廓,惹人颤栗。   男人的眼神几乎炙热得将人烧起来。   余葵喉咙干渴地动了动,不敢直视,故意偏过头不答,“这是我梦,你爱是谁是谁。”   下一秒,她的脸颊被他的掌心摆正。   他的眼神似是带着隐秘难言的挣扎,却还是哄她:“你好好看,你不能认错我,我求你了。” 第69章 第四个愿望   时景的声音和呼吸像小虫子钻进耳道,属于成年男性的荷尔蒙气味灌满鼻腔,冲击力如潮水一样铺天盖涌来,余葵闷得透不过气,不知道是被压的,还是大脑被抽空后的窒息。   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心跳失控,怔怔看着他的面孔。   这张向来孤冷高洁的脸,此时不知为何迷幻恍惚,漆黑的瞳孔悲哀隐忍而无声地与她对视,像极了卑微的信徒祈求神明垂怜。   他为什么这样?   因为她吗?   余葵几乎被他巨大的情绪裹挟着淹没,下意识不忍,扭过头答他。   “你是时景。”   像是被蚂蚁啃噬了一下心脏,刺痛又痒得叫人快乐,生怕她把人认错,他再次把她的脸扶正,看着她雾蒙蒙的眼睛,反复恳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你刚才叫我什么?”   贝齿松开咬着的唇肉,她又发声。   “时景。”   “真好听。”   他像是下一秒就要落泪了,指腹轻触抚摸着她的脸,哀声道,“你再叫叫我吧,小葵,我喜欢听。”   脸上被触碰得发痒,余葵受不了他这样,自暴自弃一遍遍放纵自己唤他。   “时景。”   “时景。”   “时景……够了吗?”   她话音没落,眼睛猝不及防被他的手覆盖住。   睫毛眨动,眼前一片漆黑,她只能从他手掌的指节缝隙间瞧见一片模糊的淡红,那是皮肤纤薄处被灯光穿透的颜色。   失去光明,感官便被无限放大。   房间里静谧无声,她感受着他急促的喘息,骤然攀升的体温,突然,不知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触感像天鹅绒一般润滑柔软。   她仿佛触了电,浑身酥麻地哆嗦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冲动扒开他的手,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润泽漂亮的唇瓣,震惊发问,“你吻我?”   时景不是故意的,他没法答。   他本就已经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但人的贪欲仿佛一根绷紧的弦,无限拉扯下总有断裂的一刻,在余葵一声声轻唤里,他像将要渴死的人双手接过毒苹果,明知咬一口就会天翻地覆,却还是无法控制灵魂和感官深处涌上来的极致妄想。   她全身的血液往上冲,呼吸急促,抬手却松软乏力,气愤地抚摸般拍打了一下他的脸颊。   质问道,“你有女朋友吗?你就敢吻我?”   “我没有!”   时景在她的手滑落前,箍住了她的胳膊。   于是,余葵的指腹便抵在了他的唇瓣上,感受着他喷洒出的温热呼吸,气流震动,他再一次解释:“我起誓,我只喜欢你,我没有女朋友。”   她无数次幻想的告白,竟然在六年后重逢,最意外的一刻猝不及防降临了。   余葵的酒意顷刻间醒了大半。   她喉咙干渴,瞠目结舌望他,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大骗子!”   又拍了一下他的脸,看着时景脸颊的皮肤组织被她指尖戳下去了一个凹陷的软窝。   反馈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甚至能清晰地数到他有几根睫毛,鬼使神差地摸到他心脏的位置,触感硬而紧实,没有节律的心跳鸣声传来,她小声询问。   “你说你喜欢我?”   时景笃定。   “我喜欢你。”   她完全不知身处何处地沉浸在头脑失重的眩晕里,下意识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时景在挣扎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坦白。   “从很久很久之前。”   感受到眼角冰凉,泪液缓缓顺着皮肤滑进耳窝。   余葵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你才没有。”   手不能动,她就用腿踢他,“你走开!”   她愤怒控诉。   “你凭什么说爱我,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跟我玩笑,我不信!”   时景吃痛蹙眉,却执拗地压着她,不肯改口。   “如果可以,我也想把心刨出来给你看看,把爱意像件衣服一样穿在外面,只要你别再躲我、不再删我好友,别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像是有着无限的委屈。   “我每天都在想你,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厌倦我,即便你喜欢上其他人,起码还能跟我做朋友,可无论我加你的账号多少次,你一回也不通过,给你的手机发节假祝福,你一点希望也不给我。我曾经也想像别的男生一样死缠烂打、没脸没皮求你原谅,可我不敢,我每学期能出校门的次数扳着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我怕你到时候再删我一次,我出不来,我受不了。”   混蛋!   他怎么倒打一耙呢!   余葵这会儿浑身都被控住动不了,偏偏又口齿不清不知从何处开始辩驳,愤怒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使劲仰头,一口咬在他下巴尖儿上。   时景身体明显颤栗了一下。   眉宇间尽是痴态、矛盾的脆弱与神经质,他开始用一种她读不懂的眼神,疯狂望着她。   余葵后背渗出冷汗,慌张无措松口。   下一秒。   男人深吻下来——   高挺秀气的鼻梁紧抵着她的脸颊,唇齿笨拙,粗暴地碰撞。   余葵吃痛报复,不甘示弱地使劲啃啮他的嘴巴,时景却放纵地鼓励她,他的心像埋在灰堆里的碳火,风一吹又熊熊燃烧起希望,滚热赤红,火星四溅。   他甚至松开桎梏着她的手掌,捧起她的后脑勺,好让这份痛感更刻骨、更深入。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各自借着酒意,蒙蔽理智,放肆地任凭本能笨拙往深处探索。   吻到最后,余葵差点晕过去,气喘吁吁推开她的脸,埋在他肩窝里,让被抽到真空的大脑短暂休息。   时景的脖颈,终于感受到她发隙间的眼泪。   见她还在哭,他只以为她不愿意,又或是为背德感折磨,只觉心痛如绞。   几次深呼吸后,他终于颓然松开手,正要放过她起身——   电光火石间,余葵拽住他手腕。   一个滚身,跪坐到他身上。   夺回主动权,把人卡在下面,她胸膛起伏,喘着没还完全平复的呼吸,毫不客气扇了他一巴掌。   躺在地毯的时景红唇上还泛着水泽,脸颊绯红,他感受着这火辣辣的一耳光,心里只感到无以名状的真实和满足,爱意攀升顶点,他温柔地回握她的指尖,轻吻它,缱绻开口。   “小葵,骂我吧,怎么打我,我都心甘情愿。”   昏黄暗淡的酒店光线中,全是暧昧拉扯的空气在漂浮、游离。   余葵的手指被那性感饱满的唇,一下下、极尽温柔地摩挲、轻吻着,再看他俊美的脸庞,温顺又多情的样子,只感觉头皮发麻,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是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啊。   她想收回手,却又动不了。   周身毛孔蜷缩,一种陌生而躁动的渴望叫嚣着就要刺破她的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下决心,把指尖从他手中抽出来,乏力而疲倦地靠在床尾,神情呆滞,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时景看她这样,只觉得愧疚极了。   他咎无可辞,看不起自己,他觉得自己卑鄙龌龊,但是内心深处又无法避免地窃喜,与此同时,他还无法控制对另外一个男人的妒忌蔓延疯长。   人类所有的劣根性,都在此刻的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时景撑着地面起身,虚伪地蹲在她面前。   声音沙哑沉痛,跟她忏悔、恳求、认错——   “对不起小葵。”   “你别难受,如果你心里过不去,就都怪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罪孽深重,如果你的婚礼没办法如期举行,我愿意为此承担任何后果。”   余葵终于掀起眼睫。   诧异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婚礼?”   时景脑子嗡嗡怔住,迟疑轻声问,“不是吗?”   余葵恨不得再踹他一脚,重申,“我做伴娘,跟谁结婚!你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的消息!”   时景反应过来,唇角无法克制地上扬。   千钧重担从心里挪走,他脱力般坐倒在地毯上,敞开长腿。   笑着笑着,捂住眼睛,掌间湿润,无声地溢出了眼泪。   余葵不能理解他此刻的癫狂,跪坐在地毯上,俯身打量他半晌,试探问道,“你酒醒了吧?我不结婚,你难受得都哭了吗?”   “醒了。”   时景的手从眼睛移下来,紧紧把她拥入怀里,感受着她纤薄细瘦的身躯和肩膀,每个细胞都微微颤抖着,像是要把人嵌成自己身上的一块儿骨头。   “刚才没醒,现在醒了。”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胜过世间所有的快事,从绝望到重生,他真想大声喊出来,千言万语却都又潜藏在这一声带着颤音的回答里。   时景从前在书里瞧过一句话,“思想感情一旦丰富而深刻,就不容许疯狂的冲动。”   那就让他当一个贫瘠而肤浅的灵魂吧,他甘愿让自己的感情像汹涌澎湃的河流一路奔腾到海,倾尽所有的热忱感谢神明庇佑。   余葵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尽管垫着地毯,地面也磕得她膝盖疼,把人推开,“我觉得你在胡说,喝醉的人都不承认自己醉了。”   他终于松手,看她眼睛。   那眼睛深邃漆黑,毫无掩饰地直抵她的内心,余葵只觉得慌乱,无地自容,她一头回想起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画面频繁从眼前闪过。   她倏地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抄起床上的大衣,慌慌张张、逃也似地开门,一口气跑出了房间。   不顾时景追到走廊喊她,颤着手使劲按电梯的关门键。   直到坐上酒店路边的出租,报了回家的地名,她才开始往大洋彼岸拨号,也不管易冰在干嘛,电话一接通,她捂着发汗的额头,絮絮叨叨哭嚎,“完了冰冰,我好想离开地球,要是有宇宙飞船就好了,我想离开这里去外太空!”   易冰:“你别着急啊,慢慢说,大半夜的,你怎么了?”   “我和时景接吻了!我打了他!还咬他了!”   易冰沉默半晌,放下水杯,小心翼翼试探道:“小葵,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第70章 第四个愿望   余葵凌晨两点到家,室内一片漆黑。   她轻手轻脚进浴室洗完澡,掌心抹掉水汽,镜面里便朦胧映出女人乌黑迷幻的瞳孔,发烫的脸颊,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她现在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心脏急促地跳着,喝多少水都无法填补喉咙干渴。   谁能想象呢?   一个她暗恋多年、几乎已经完全放弃幻想的人,忽然回来了,还告诉她,他暗恋她很久了……余葵这些年,尽管从事靠创造力挣钱的行业,却连做梦都没开过这么大脑洞。   震惊级别简直好比:有人通知她买彩票中了五百万。   虚幻到让人怀疑这是一通诈骗电话。   不准再想了!   余葵贴了张面膜,躺在床上一遍遍提醒自己,明天还要早起当伴娘,熬夜容易暗沉长皱纹。   然而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又是蹬腿打滚,又是枕头封心,被窝拉过头顶数羊……尝试入睡的办法一一失败后,心浮气躁捶了几下床垫,她终究又忍不住伸手,摸黑够到床头的手机。   黑暗中,屏幕亮起来。   自那年在清华园东操遗失手机后,余葵第一次打开Q.Q安全中心的申诉页面。   可惜由于账号丢失时间过长,她不记得密码,绑定的手机号也早没在用了,哪怕巨细无遗地填入密保消息和身份内容,还是申诉失败了。余葵不死心地又把表填了一遍提交,颓然把手机扔到床脚,有气无力缩回被子里。   凌晨四点。   小区里传来早起的鸟鸣,折腾大半宿,她终于在迷迷糊糊中闭眼。   闹铃七点准时响起。   余葵闭着眼睛洗漱完,打车前往朝阳区新娘家化妆。   在接亲、堵门、发红包、喝甜汤……等一系列繁复的礼节结束后,车队在中午卡着吉时抵达国贸酒店。   忙碌一早,就喝了半碗甜汤。   余葵此时饿得前胸天后背,远远还没到宴厅门口,她2.0的视力猛地瞧清了走廊那头在和侍应生说话的人。   是时景!   她站在人群中,兀地一慌。   怀揣遗憾和不甘断联多年,再重逢,生疏跟紧张都是难免的。   在时景面前,她似乎永远都无法保持真正的从容,至多装出一点淡定模样,已经是了不得的演技。尤其现在酒醒了,无论做出任何失控的表情、反应,都没办法再用酒精上头当借口。   男人身形本就颀长挺拔,肩宽腰窄,穿上线型流畅挺括的正装,白衬衫里系着深色领带,整个人更添了一种端方禁欲的派头。大约听见响动,他结束交谈,从走廊深处侧转过身。   面容清冷矜贵,瞳孔深邃平和。   男人看过来的一瞬间,似乎连那昏暗的长廊都瞬间明亮了几分。   余葵马上听到哪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国骂,前面的伴娘看直了眼,手肘拐了拐身边两位伙伴,低声提醒,“正前方,抓紧时间看,人间极品!”   她身边的女孩定睛,一声同款卧槽脱口而出,“他看过来了、看过来了…认识你那么多年,咱俩的审美第一次统一!”   “还好今天戴了隐形眼镜。太绝了,就这么远远一看,他和那几个靠颜值爆火的网红帅哥气质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行走的荷尔蒙机器。”   ……   不到十米的路程,几个伴娘争分夺秒地讨论了个够,又都在临近时景时,不约而同地扩肩收腹,矜持优雅地从他面前经过。   一秒、两秒……   大帅哥忽然伸手,在人群中拦下余葵。   他目光灼灼,温润的男低音轻声和她商量,“小葵,别躲我了,咱们谈谈吗,行吗?”   前面离她最近的那位伴娘闻声,高跟鞋踩在地毯上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出去,余葵眼疾手快,伸长胳膊扶人,“没事吧?”   “谢谢。”   女孩尴尬地撩了撩头发,“原来你们认识啊——”   话音没落,便被后边跟来的新郎谢梦行惊讶打断。   “时景?!”   他惊讶喊了一声,“我说远远看着就像,还真是你啊!”   时景是纯附的风云人物,两人当年在球场上也打过几回球,算是认识,两位校友久违地握了手,三言两语结束寒暄,谢梦行还顺便邀请他参加的自己的婚礼。   时景矜持颔首,礼貌答应下来。   “好哥们!”   谢梦行搭他背感慨,“真没想到,毕业那么多年,你跟葵葵还有联系……不说了今天我大喜的日子,时间紧凑,我们先进去,等会儿吃饭时候,你也坐主桌吧,今天来了好多高中同学,我让他们把你位置安排在葵葵旁边,咱们再好好聊聊!”   时景松手,目送她穿着浅色抹胸礼服裙,跟伴娘团一块进了化妆间。   转过身,才擦掉左手心渗出的凉汗,从宴厅前的迎宾桌上取了杯香槟。   他已经等了一上午,也不差这一会儿。这一夜,纷至沓来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激荡翻涌,涨潮又落潮,直到天快亮时才理清楚思绪。   他本想抿口酒缓解紧绷的喉咙,动作顿了顿,又将笛形杯搁回去,换成了无酒精苏打水。   造型间拥挤忙碌,补完装的伴娘扒在门口偷看。   趁着余葵不备,女孩放大摄像头,偷拍了一张男人捏着水晶杯喝水的侧影。   越欣赏、越眼熟。   递给几位闺蜜分享,有人一拍脑袋,猛地想起来。   “上周微博发射卫星的热搜!你们还记得吗?他长得好像那个央视镜头里读博的大帅哥啊!我记得他没毕业就是个上尉。”   这么一提,吃瓜女孩纷纷打开手机,善用搜索。两张脸一经对比,几人面面相对。   还真像。   这么独一无二的优越眉眼,认错的概率微乎其微,尤其他身上那股子清冷从容劲儿,想找同款难上加难,明星里都少有代餐。   其中一位伴娘拎着裙子,不计前嫌,来到余葵座位旁边求证:“小葵,那个帅哥跟你是什么关系呀,我们都觉得他挺眼熟的,他是前段时间上热搜的那个人吗?”   余葵诧异抬眸。   其实相处一两天,她能察觉得出来,伴娘团其他几人表面客气,内里对她都不怎么感冒。包括新娘子余夏,她表现得非常热情,但芥蒂又时不时显露端倪,她似乎不留余力地想在余葵面前展示自己家庭富足,婚姻幸福。   不过,年轻女孩的小显摆小挤兑,在余葵这甚至都称不上恶意,她衷心希望谢梦行家庭幸福,所以完全没有被针对到,从头到尾也没放心上。   此刻见人主动破冰,她想了想,开口答:“我俩是高中同桌,他前段时间确实上过一次热搜,就不知道是不是你指的那个人。”   “OMG!”   女孩才闻声便兴奋回头,“姐妹们,真的是他!”   造型师在给新娘改发型,化妆镜里见她们这么热闹,余夏也跟着问了一句,“你们在聊什么?”   “我们在说小葵的高中同学,同班同桌的那种,太传奇了,前段时间发射卫星时候还上了热搜。”伴娘说着,把微博递给她看,回头继续跟余葵八卦,“那你俩岂不是认识很多年?”   余葵点头,“是这样。”   几乎是人生快要四分之一的时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做他女朋友肯定特有面子吧。”   “他说没有。”   余夏在镜子面前浏览了半天微博,直到妆造结束,一行人从化妆间鱼贯而出,她才走到余葵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啊,小葵。”   余葵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干嘛跟我说对不起?”   “就是觉得这两天有点麻烦你了。”   她也不管头上还戴着王冠头纱,歪头费力地在余葵肩膀上靠了一下,以示亲昵,“你有这么帅的同桌,难怪高中时候,都不正眼看小谢呢。”   余葵诧异,“他这么跟你说的?我从前不正眼看他?”   “他倒没那么说,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新娘含混,“我从前还以为你俩有过一段,这两天一看,完全没可能嘛!”   大雾!   余葵后知后觉明白了这两天不对劲儿的原因,大家竟然觉得她跟新郎高中时候谈过恋爱!   时景的回归,竟然还有这么意外的效果,新娘的警报轻易解除了。   她只觉得好笑又无奈,拍拍余夏。   “我跟你摊底吧,小谢高中时候没谈过恋爱,我俩就同桌过一年,他那时候性格跟小学生似的,还很幼稚呢。听班里同学说他去美国留学后,受那边风气影响开始改走浪子人设,估计十八岁还没初恋的浪子比较少见,杜撰一段深情的往事有助于人设保护。还好你聪明,识破了他。”   见余葵大大方方,说清楚原委,余夏心里那股别扭劲儿总算消散不少。   她觉得不好意思,甚至想给她介绍个条件不错的伴郎补偿,直到婚礼仪式结束下台,开始敬酒,她目光到了遥远的主桌那儿,看着形单影只落座的时景,犹豫了一下,凑过头小声问谢梦行。   “老公,余葵跟那个…她俩是不是好过?”   谢梦行敬完酒,回头,“这我不清楚,我高中毕业后就不在国内了,不过高三那年,他俩确实走挺近的,后来时景就回北京高考了,你问这个干嘛?”   “时景也是北京人?”   意识到关注错了重点,她忙插回来,“我这不是想给余葵介绍个对象嘛,结果,我每次回头,发现时景的眼睛都刚好在看她,这要是没点旧情都很难解释。唉对了,时景是北京哪个区的?家里做什么你知道不?我给她介绍的朋友,家里做房地产生意的,条件绝对不差……”   “算了,你别操这份心了。”   谢梦行接过她手里的酒杯,下巴一努,“他长成那样,你觉得他家庭条件会差到哪儿去?别再给人记你一笔。”   女孩撇嘴,偏又没法反驳。   小声嘀咕,“就你聪明,那么多年,要成早成了,也没见他们在一起啊。”   余葵跟在一大群人背后端着酒盘子,高跟鞋磨脚,礼服挺括的抹胸咯得她皮肤疼得慌,背脊也被盯得发烫,直到路过主桌,她终于逮着机会发牌警告。   “别再盯着我看了!你朋友不是今天在隔壁结婚,你一个人呆这儿合适嘛。”   “我猜他们没有意见。”   时景起身,不着痕迹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喜盘,把柳橙汁递过来,“我已经克制过了,但眼睛它有自己的想法,你别生气,喝口水。”   余葵莫名觉得这句式耳熟。   她饿了一上午,张嘴稀里糊涂闷了一口饮料,意外被带拐话题,“怎么是鲜榨的?”   她确实喜欢橘类汽水和果汁,可是今天的谢梦行的喜宴套餐里,分明没有这个,“你不是一直坐这吗,果汁哪来的?”   好歹还关注了他一直坐这儿。   时景总算笑起来,眼角眉梢带上春风般的温柔,像极了在刻意蛊惑人心,“隔壁新人送来的,他们说谢谢你昨晚帮忙照顾我。”   这个男妖精!   余葵心跳险些停滞一瞬,才听清他提到昨晚,又没办法淡定了,幸而她今天打了粉底,脸红也看不出来。   恼羞成怒把杯子放定在桌面,抢回自己的喜盘,“你别以为我昨晚喝醉了,就能老拿昨天的事要挟我,我们都那么多年没联系了,还没熟到可以随便说话的地步。”   时景向来清冷孤高的面孔流露出一点违和的丧气,“你就那么想我?”   下一秒,男人松了松领带。   他长长叹口气,冷静下来:“你知道的,小葵,我要挟谁都不可能要挟你。我诚心跟你道歉,昨晚确实是我莽撞了。”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   “但我每个字都是认真的。你要是觉得咱俩不熟,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一次,行吗?”   他抿唇等待答案时,脸部线条锐利,整个人显得尤其认真冷肃。   余葵恍惚意识到,断联多年,他似乎确实变了,军校生活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从前的芝兰玉树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稳沉坚毅的成年男性,就如她昨晚在证件上看到的军装照一样。   清醒的,才是真实的他。   她一时间实在不知怎么答,转身逃也似地跟上新郎的敬酒队伍。 第71章 第四个愿望   敬酒结束,换回常服,余葵被安排坐到时景身边落座。   座位之间挨得很挤,她本想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一挪,和他稍拉开些距离,奈何后面那桌小孩不安分,在椅子间追逐跑来跑去,怕挡住过道把孩子绊倒,她只得又将椅子移回原位。   这样一来,鼻腔间便无孔不入都是他的气息。   浅淡的雪松香气,后调清冽悠长,像是直接从他皮肤上传导过来。   眼角随意一撇,就能瞧见男人白皙修长的漂亮指节。   那么近。   近得能瞧见皮肤上的薄茧与纹理。   余葵本来就紧张,这会儿更慌,她只觉得胳膊都僵得不是自己的,却还在强作镇定,摆着筷子机械进食。龙虾鲍鱼,山珍海味在面前,却全然没在舌尖留下滋味。   从那晚哭着离开长沙起,她便强迫自己,一点一点把他从生命里重要的位置剥离、戒断。有一些成果,她确实了放弃了幻想,她那是说服劝慰自己,每个人年少时,都是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的。   但他又回来了。   像当年转学到附中一样,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在她世界。   一桌人十来个人,大半对时景的职业充满好奇。   有人问他的军校生活,有人打听他读博期间参与了什么课题项目…可惜十个问题里,起码九次,他的回答都只是含笑,用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把话题带过,将保密守则贯彻到底。   哪怕初始还有不爽他独出风头的男士,故意聊起自己的留学生涯和华尔街年薪,试图不着痕迹把人比下去,时景也全然不在乎,交谈间依旧风度翩翩,不卑不亢。   一顿饭下来,他分明似乎什么也没透露,但在场每一个和他聊过天的人,却又都倍感亲切,极度舒适。在这样繁杂的信息处理中,他甚至还能细微地观察到余葵每一次需求,及时为她续水、加汤、递上纸巾……   由此,余葵又发现了一处他与从前的不同。   少年时景,身上是无惧一切的孤高冷傲,现在的他,呈现的是一种收敛锋芒后的合群,没人会不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少了年少时那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平易近人、温润谦和的青年才俊。   陌生到令人惊讶。   席宴进入尾声,瞧着满桌的人都要过来加时景微信,余葵的紧张都化作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杯盏交错间,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瞧见他指尖在屏幕界面一划,切换账号,然后起身,亲切自如地,把这些刚刚还对他推心置腹的兄弟,加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号列表里生尘。   她捏着汤匙出神,一种莫名又复杂的情绪在胸口发酵,闷得快要从胸膛里破土而出。   她高中那会儿便觉得,时景活得通透,成长环境使他深谙人性的缺陷和弱点,他能轻易与人打好关系,大多时候,却不屑那些繁复社交守则,只和欣赏的人往来。   但现在,他似乎将洞察人心的天赋技能,真正运用到得心应手,短暂的际会,也能轻易走进每个人心中的安全区与舒适区里,却唯独将自我情绪掌控得滴水不漏。   他像是戴上了面具,将深处的自我伪装起来,只给人们展示他愿意展示的部分。   比起高中那会儿,现在的他,也许才真正冷酷得可怕。   临别前,还有附中九班的校友过来,要敬他酒,时景不着痕迹挡了回去,微笑回应,“我开车来的,还得送女士回家。”   他瞧着腕表时间,三言两语将那喝得晕头晕脑的哥们儿送回原桌,谢绝了新郎第二趴的邀请,代替余葵和众人道别。   三点整。   他将外套搁在臂弯里,两人走出宴厅。   热闹声远去,长廊安静下来。   时景试图和她说话,但余葵走得太快,连脚步都静谧无声,一队侍应生推着餐车路过,两人避到边上让行。直至进入门厅等待电梯时,他才无奈开口,“小葵,你跟我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我只剩六天假了。”   “你请假回来的?”   余葵猛然回头,“所以假期结束,还要回长沙?”   “是这样,我也想申请更长的假期,但导师只肯给七天。”   时景的唇角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但还是尽量把氛围控制在一个松弛的区间里,“我的导师今年和北京研究所有一个合作项目,我会尽量向他申请,下月初跟他到北京来交流。”   “你会呆多长时间?”   “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有小半年。”   余葵的手躲在大衣口袋里,无措地抓紧,直到听见这句,指尖才稍微舒展一些,但很快,她又鄙夷起自己,她在时景面前,自控力好像永远不能生效,总是轻易被他牵动心弦。   电梯下行。   镜面里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形。   余葵今天穿了高跟鞋,白风衣,个子大概快一米七六了,却还是娇小得只到他耳畔。   她看了好久,总算没厘头地开口问起:“你是不是长高了?”   电梯轿厢门开,有人进来。   时景侧身,把她护到一边,下巴轻颔:“本科时候训练量大,大家都长了几厘米。”   余葵努力从那性感的喉结上错开眼。   “你变了很多。”   这一次,时景沉默了几秒。   再开口前,他先笑起来,眼眸里不知夹了什么,水光亮晶晶的,却又复杂得很。里头也许有叹惋、欣慰,也许有没奈何。   “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他叹完,腹中千言万语汇聚到唇畔,不知想到什么,却又都一语带过,“当兵确实挺能磨砺人的。”   那样一张脸,垂眸失神的样子,几乎能轻易激发,所有刻在雌性生物灵魂深处的母性本能。   余葵抿唇,下意识想追问,但理智又强行上线将冲动按压了下去。   在电梯下到停车场之前,她跟着前人快步走出轿厢,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站定,回头。   “时景。”   她轻声道,“别开车了,咱们坐地铁吧。”   她说了咱们。   男人怔了一下,把钥匙塞回口袋,“就听你的。”   三月下旬,北京城逐渐苏醒。   余葵裹好围巾,出酒店就被灌得满身风,微冷,但是风拍在脸颊上,触感真实。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像所有久别重逢的朋友,她用这个问题开头。   时景认真思索后,“说不上来,和我十八岁时想象的人生大有差别,有得有失,有好有坏,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起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呢,小葵?”   国贸的周末仍旧行人如织,车流浩荡。   这座城市比起昆明,节奏太快,橱窗明亮,物欲横流,路过的行人大多妆容精致,巧笑嫣然,也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上一次两人这样并肩行走,还是在昆明香樟树的林荫大道下,阳光温暖,光影斑驳。   几乎叫人情难自禁生出一种时空转换的恍惚感。   他看过来前,余葵仓促收回视线。   抛给他一个气人的答案,“前半部分跟你差不多,和我十八岁时想象的人生大有差别。毕竟我从没想过会考上清华,会留在北京,很累,但比想象中有成就感。”   时景却半点不生气,眉眼清朗地笑起来。   他这样,余葵有点不自在了,“你笑什么?”   “我有时做梦,梦到咱们像现在这样一块儿走,平静地说着话,真好,今天没有起床号吵醒我了。”   明明十分朴实无华的一句,余葵反应过来,只觉得心尖撕扯了一下,一柄赤红的小刀滋滋冒烟插|进来,但很快,生出的痛感变成了怨怼,她攥紧掌心,停下脚步,极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理解,你明明交过女朋友,为什么要说一直喜欢我呢?”   时景的神情从片刻的呆怔到疑惑,最后只剩迟疑定在脸上,眉梢拧起来,“我…什么时候谈过恋爱?我都不知道这回事。”   余葵因他的反应错愕了一瞬。   在她的认知里,时景根本不屑撒谎,但偏偏那天,她在火锅店远处亲眼所见,而且女孩的几百条恋爱微博,也是真实存在的,大一痛彻心扉的失恋期里,她逐字逐句刷完,托记忆力太好的福,有的段落她至今还能背诵出来。   “橘子洲、天心阁、岳麓山、雷锋纪念馆,你都是和谁一起去的?”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心虚的痕迹。   可惜没有。   时景虽然疑惑,瞳孔澄明只有坦然,“我只去过橘子洲和岳麓山,大四那年,一个人。”   令他更不解的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谁跟你说了什么?”   不对!   一切和她看到的都对不上号!   余葵有点着魔了,低头自顾自翻找手机,几乎要极力控制,才能稳住指尖不要哆嗦。   行人从身边走过,险些撞到她,时景只得揽着她肩膀,将人掠到一旁的绿化带,余葵全程眼皮也不抬,继续在微博搜索框里输入内容。   她还记得那个微博ID,但对方大抵是改名了,她没找到。   又改换记忆中的博文内容搜索,尝试到第三次,点开头像,终于看到那熟悉的资料页。微博停更在三年前,但从前的博文大多还在。   无论多少次点看,看到这些内容,余葵仍忍不住心中震颤。   深吸一口气,她将手机递到时景面前——   “大概五六年前,这个账号关注了我的微博,我点开她主页,想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就发现了这些。”   时景接过手机,指尖下滑屏幕。   他起先瞠目结舌,随着时间推移,周身的磁场越来越晦暗,面容带上了余葵从未见过的冷漠嫌恶,眼眸被酝酿的阴云笼罩。   他把自己的手机抽出来。   下载微博,搜索了一模一样的ID账号,将主页分享给列表里的一位好友,再之后,手动清空了余葵这边所有的搜索痕迹,还了她一个干净手机。   “这个人我有印象,她是我本科室友的前女友,好像是毕业分配时分手了,我跟她只见过两次面,看起来精神正常,没想到有妄想的毛病,我真是……”时景说到这儿,似乎是哑然无语了,他一辈子没遇到过这么疯狂的事。   如果这个人安安静静沉浸自己的世界倒也罢,谁也不打扰倒也罢,可她偏偏还跑到余葵跟前,让她看到了。   饶是时景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也懊恨得牙根发痒,烦闷之下原地踱步,似是想到什么,他疑惧地扶了下额角,偏头朝余葵看过来。   “小葵,这些年,你就为这个不理我?” 第72章 第四个愿望   “我才不是!”   余葵下意识否认,她在怔忪中加快脚步。   头脑嗡嗡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因为一个得了妄想症的女人,把时景从自己列表里删除了。中间那么多年,哪怕、哪怕她鼓起勇气求证一次,也不至于到今天才得知真相!   还有让她介怀多年的那个亲吻,那晚在长沙亲吻她的卷发女孩,难道也是误会?   可她不能问。   这个问题一旦求证,暗恋就再也藏不住了。   她该怎么解释——   她为什么去长沙?   又是为什么在瞧见两人接吻后,一声不响狼狈逃窜回北京?   原生家庭破碎给余葵带来最早的影响,就是她从没学过对人表达爱意,在乡下跟随外公外婆长大,老辈人的情感表达更是委婉含蓄。   直到高一到城里读书,军训放学,余葵看到同班同学的父母来给她送营养餐,互说我爱你,她那天才知道,除去影视剧外的真实世界,竟然也有人会使用如此直白的情感表达方式。   随着年龄渐长,她知道自己的性格短板在哪儿,尝试刻意纠正,培养自己勇敢表达的能力,她甚至鼓起勇气,想把告白作为人生成长的分水岭。   可惜收到了致命一击。   她那天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自卑,为什么胆怯,在感情的领域,她似乎从来没能从童年父母离异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宣布爱一个人,就像把匕首交到了对方手上,对方从此拥有了能在任意时刻伤害她的武器。   在被重创后,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就是她最后的盔甲,只要她不承认,就没有人知道她受过伤害,尤其时景!   她悲哀地意识到——   即便昨晚时景说了喜欢她,即便她快乐、悸动、甚至生出一种年少时夙愿得偿想要喜极而泣的冲动…可是内心深处的安全感,并没有随之增加分毫。   这份喜欢,像是一块随时能被人收回的甜美蛋糕。   她害怕极了自己咬一口之后,又被通知蛋糕发错人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属于她。   届时,她中途流露过出的所有欢欣、感激,都会变成尴尬的笑话,若是她还因此发表获奖感言,倾诉自己这些年来,为得到这块蛋糕付出怎样的努力,那就更愚蠢了。   直到途经十字路口,她才被时景一把抓紧手腕带回来。   “红灯了。”   着急起步的私家车从她半米之遥的地方擦着过去。   余葵踩着斑马线踉跄退回人行道台阶上,肩胛撞到他胸口,慌乱中抬头看时景一眼,轻轻往旁挪了半步,才极轻极低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正当时景以为她是在为撞到自己而道歉时,余葵继续开口。   “那时候我挂科了,觉得全世界都面目可憎,想到我们本来会一起上清华,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奋战,觉得生气,你也可以理解为幼稚的逃避,把你删掉那段时间,我自己也觉得难受矛盾。”   “再后来,书包在操场上丢了。想到高二那年,你和我就是因为换错包认识的,我突然觉得那大概是天意吧,就没有再补办手机卡,Q.Q号也找不回来了,你发给我的好友申请、节假祝福,我通通都没收到。”   时景哪怕反省一万遍,也绝对没料到,他们失去联系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   余葵只是挂了科、只是没有看到。   错愕和恍惚在那英俊的面孔上阴晴不定地交错。   余葵喉咙发硬,酸涩饱胀的情绪在心尖涌动,下意识又把手藏在大衣里攥紧,才鼓起勇气继续往下:“是我错了,所有的事情,当初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只是都被我搞砸了,我——”   哽咽之前,她戛然而止。   她只是太胆怯了。   害怕失去,所以在对方通知她有女朋友之前,自己先行离开。这样,即便受伤了,但起码姿态是骄傲的。   狂风刮乱她的短发。   发梢胡乱搭在眼睛上,余葵把未尽的这句咽下去,猛吸了下鼻子,侧头看向他,努力笑起来。   “无论怎么样,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可是,六年够发生好多事情。够初一的学生念到高三,够种下的果苗长成大树,够4G网升级到5G普及…六年没见,什么都变了,你又怎么还能确定,你喜欢现在的我?”   她在他身后追了太久,好不容易才把内心缝缝补补武装起来,再也经不起任何不确定。   斑马线尽头信号灯变换,滴滴声响起,人群应声大步朝前走,只留他们两个在原地。   谁都没动。   时景定定注视她,他太白了,眼睛和鼻尖都被冷得泛红,昳丽的面孔带上了一种陌生的、复杂的破碎感,连含泪的眼睛都煎熬又悲哀。   此刻的他,和刚刚在宴厅那个洒脱自如的男人似乎换了一个人。   却和2013年夏天如出一辙的,再次重重叩响她的心房。   她仓惶慌张地低下头,掩饰着挂到睫毛上的眼泪,踢了一脚卡在地砖棱格里的小石子,故意让声音显得洒脱,“你和我说点什么吧,你别让我自言自语,显得我很傻——”   她话音没落,时景背对她蹲下来。   “上来。”   余葵错愕,“什么?”   “不是要坐地铁吗,我背你,去买鞋。”   她被提醒,低头才发觉,一路走得太急太快,脚背早已被高跟鞋磨出血泡,绒面的边缘染上了淡红色被组织液混合的血水。   “上来吧,又不是没背过。”   她咬唇,犹豫几秒,终于伏在他背上。   男人的肩膀宽阔挺拔,把风全然挡住了,他步伐很稳,行走间,风衣外套和他的西服面料发出摩擦的细响,遮挡住了她无法抑制的急促心跳。   高跟鞋搭在她脚尖晃荡不稳,时景干脆取下来,拎在手上。   路上的行人都不住地回头看他,男人并不在乎,旁若无人背着她朝前走。   余葵起先还浑身紧绷,随着时间推移,闻着熟悉的气息,肌肉不自觉地放松,胳膊松松搭在他颈间,偶尔被他的黑尾扫到脸颊。   被刺激得痒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下一秒——   时景的脚步停在斑马线前。   他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喟叹,“你没错,小葵,是我错了。”   胸腔说话的共鸣,沿着她搭在那儿的手传抵过来,震得她脑袋眩晕。   他说,“是我自诩聪明,是我自以为是做了决定。六年真长啊,我做什么才能填满它。”   他们现在的关系,就像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   被时间分隔在两端。   余葵已经朝前走了,而他贪恋地留在了十七岁,从未真正走出来。 第73章 第四个愿望   碘伏擦在伤口,泛起细密的刺痛。   她坐在鞋店沙发上,看时景单膝抵着地板,头微低,白皙修长的指节捏着她的脚,仔细擦上药膏,贴上创口胶布。   余葵移开眼。   触感却仍在,指腹所经过的,她脚背的每一寸皮肤,被带起酥麻的颤栗,甚至比创口的痛感更叫人无法忽视。眼看时景还要亲手给她套上袜子,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脚丫下意识闪避,伸手接过来鞋袜,“我自己来吧。”   “是不是弄疼你了?”   时景蹙眉,他已经尽量放轻力道,“在学校呆久了,平时处理训练伤口,下手没轻重。”   “没有。”   余葵摇头,又不能说是这样的举动太亲密,突破了她的羞耻度,只得转移话题,“你们都读博了,还得训练啊?累不累?”   “比本科时候训练量小了很多,不过该有的还都有。”时景笑了一下,“不累,都已经习惯了。”   鞋店的店员躲在柜台后私语。   直到时景结账时,填单的女孩才小声跟余葵感慨夸奖,“小姐姐,你男朋友真是又帅又体贴,你俩好般配的一对儿啊,太养眼了!”   走出店里好远,余葵又回头看一眼。   她似乎,还是第一次听人赞美她和时景般配,哪怕只是店员的恭维话术。   穿上平底鞋,走路舒服了,就是站在时景身边,又娇小了一截儿。   地铁在隧道中呼啸,玻璃窗映出两人的身高差。   余葵在心里勾线起稿,想着要用什么样的颜色填充,可等坐到电脑前,数位笔真的拿在手上时,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复刻出那个画面,用什么颜色,都感觉氛围太浅或太浓了一些。   “他说喜欢你,就这么把你送到楼下,然后就走了?”   吴茜咬了一口苹果不可思议,“小葵,你刚刚应该通知我一声的呀,让我看看,到底是多帅一个人,让你除却巫山不是云。”   余葵捏着笔心不在焉调色,“他把我所有的社交账号留了一遍,然后问明天下班能不能来接我吃饭。”   “hoo~~~”   吴茜爆发一声欢呼,“我现在怎么有一种在追更偶像剧的刺激感,你答应没?”   余葵松开手,哀嚎着痛苦捂眼,“我没忍住,我拒绝不了他,我答应了。”   吴茜不解,“这不是很好吗?你喜欢的人跟你表白了,你们这是双向暗恋呀,错过那么多年,不抓紧时间答应他,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当然很高兴,可是…”   余葵五指陷进发间,烦闷地挠头,“说给任何人听,都可能会觉得我矫情,我也是真的很伤心,我的喜欢那么多,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他的喜欢却只有一点儿,不然那么多年,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找我。”   她是因为误会。   他呢?   吴茜打个响指。   “我懂了,你现在的犹豫,都只是在确定他对你这份喜欢的重量。”   她分析,“确实,跟这种大众情人做朋友很风光,谈恋爱,烦恼是少不了的,哪怕他一无所有,都有女孩子为那张脸前仆后继往上扑,更别提他还条件出众了。如果他爱得不够深,你又没安全感,两个人恋爱后异地的坎坷、鸡毛碎皮的磨难是很难挺过去的,说不准一次小误会,就像当年一样,又把你俩分开了。”   “你很清醒嘛,小葵,我赞成你好好考察他,让他也尝尝为你流眼泪的滋味!”   余葵总算笑起来,朝她扔了个抱枕。   “我才没那么想,我希望他喜欢我就行,别流眼泪!”   “我该怎么说你,都没好呢,就护上了。”吴茜皱着鼻子直摇头,“你这样狠不下心,果然没有做坏女人的天赋。”   从余葵认识时景那天起,他就是天之骄子,宠辱不惊,还拥有很强的抗压能力,流眼泪放在他身上,总觉得违和,认识那么多年,她也只在昨夜酒后,见他眼睛湿过一次。   画面在脑海里闪过。   她盯着台灯发怔,隐忧又一次浮上心头。   她昨晚便隐约有感觉,今天相处过后,这种直觉更强烈了,她不知道时景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却隐约觉得,他身上像背着一座山,心里藏了很多事情,整个人都活得很累。   她提了两次,第一次说他变了,第二次问他过得好不好。   时景都简单揭过了。   少年时景尽管高冷,却也时常在余葵面前显露他意气风发、肆无忌惮的一面,而现在,他明明看上去变平易近人了,却不再随心所欲,他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收敛自己。   他好像,活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这些改变,到底都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周一。   余葵难得在闹铃响起之前睁眼醒来。   放在往常,她的穿衣风格就是球鞋毛衣外套,怎么宽松舒服怎么来,更冷的时候,再加件羽绒服,日复一日。衣到用时方恨少,她找了一圈,才发现大多毛衣袖子都起球了。   一咬牙,她取下衣柜里最贵一件单品。   还是去年跟易冰在三里屯逛街,被大小姐按头买的,设计品牌很有质感的小黑裙,及膝长靴,外搭雪白的羊毛开衫大衣。   为了搭配这条精美的裙子,余葵甚至坐到镜子面前化了妆。   不是那种打工人敷衍版的,她仔细夹翘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又涂上水蜜桃色唇釉。   出门前,对全身镜拨了下头发,眨了一眨眼睛,整个眼妆和耳环的宝石呼应,闪得波光粼粼,是气场十足的惊人美貌。   美术人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走到电梯口,她又隐隐后悔起来。   会不会太隆重、太夸张了?   显得她很春心荡漾,很迫不及待?   全妆上班,余葵明显感觉回头率和关注度都比平时高不少。   买咖啡时,收银小姐还夸了她的眼妆漂亮,女人的自信心,大抵都是这么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渐渐地,她肩膀扩开,衣摆也带风了。   才进办公楼层,同事便送上赞美。   “Kerry,你今天好漂亮,下班有约会吗?”   其他人闻言,纷纷把脑袋探出工位,夸完一圈八卦起哄:“是小宋总吧!”   余葵制止了议论。   一进办公室,桌上向日葵和黄玫瑰混搭的鲜美花束映入眼帘。   助理笑起来解释,“是小宋总送过来的,还说等你到公司,让我跟他打声招呼,他有点事儿下来找你说。”   “你就跟他说,不用麻烦了,等会儿我上去开会时候,找他一趟就行。”余葵开电脑,把大衣搭在椅子上,回头,“对了,花拿去插在茶水间那瓶子里吧,我这儿没地方放,浪费了。”   小助理抱着花出了办公室。   大家交换眼神,唉,襄王有心,神女无心啊。   实习生嘀咕,“Kerry怎么想的呀,小宋总这种级别的钻石青年,人绅士,长得帅,又有钱,对她又一片痴心…难不成她自己也是个低调富二代,所以才不为所动?”   “有Kerry那么隐形的富二代嘛。”   带她的原画师随口调侃,“乘地铁租房住,身上的衣服均价不过千,比你们这批新进来的好几个实习生都朴素。”   “确实,我们这期好几个北京土著,培训期还有人开保时捷来的,”女孩说完又调转话头,“像Kerry这个级别,年薪奖金应该不低呀,她怎么……”   “有的人物欲低,够用就行,这点我还挺佩服她的。不过年薪嘛……上任主美离职前听说拿到百万级了,身体出了大问题到国外治病才走的,Kerry临危受命接替他的位置,虽然上面开会承认过,大家也服她,但集团的任命始终没下来,就是说,她现在干的是主美的活,拿的是副主美级别的年薪,倒是奖金还有点盼头,去年项目效益这么好,肯定是不少的。”   余葵不知道外头有人正揣测着自己的年收入。   她晨间的工作忙完,打开微信,才发现时景给她发消息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星空头像,只是昵称从句号变成了字母A,一上午,他把她半年内所有对人可见的朋友圈都点赞了一遍,每条都评论留言。   余葵拍月亮,他就夸那月亮真大真圆。   余葵画小甲壳虫,他就夸那作品细腻可爱。   余葵过年回家,抱怨跟村里七大姑八大姨打麻将输了五百,他就给她直接给她转了五百。   余葵看着对话框里的转账信息,哭笑不得,噼里啪啦回他:你干嘛,好不容易请假回家一趟,你没事做的吗,一直给我评论点赞。   A:我只是想参与进消失在你世界的这六年。   A:让你讨厌了吗?   余葵的泪花一时差点又渗出来了。   明明心酸,嘴角却在不住地往上翘,心里也似软绵绵地塞了块果冻,他一戳就陷下去一块儿,一戳又陷一块儿,只得板起脸来切换话题。   小葵:你怎么换昵称了,像我朋友圈的导购。   A:像就像吧,我想在你列表第一位,你翻开就能找着。   又是一记时速超过120的Ace直球!   余葵攥着手指,已经快忍不住要头砸屏幕了!   他干嘛!   他不知道长得这么帅,老说这种话会给一个正在上班的人带去多大的困扰吗!   她偏要打击他。   小葵: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备注换昵称吗?   A:那你备注的时候,不要删掉我的前缀。   A:求你了。   余葵一秒上划关了微信。   按下熄屏键,把手机扔到桌角,操纵鼠标使劲点击工作邮件,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半晌,左掌心才贴上滚烫的脸颊。   她发现自从前天晚上在酒店,她不肯叫他名字,时景说了“求你”发现管用之后,他好像就记住了这招了。攻击强度无异于:高冷御姐跟直男程序员聊天,用萌哒哒的表情包结尾似的,是会心一击的效果。   午饭前,在她抽出时间去楼上之前,宋定初主动下楼来叩门。   余葵出声请人进门。   宋定初一迈进来,顺手将门带上,顺便上了锁。   “小葵,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我得跟你先提个醒。” 第74章 第四个愿望   “何总已经确定要走了。”   宋定初说话时神情严肃。   余葵一怔:“怎么会这么突然?”   “上面的关系盘根错节,简单几句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点,新来的研发部老大曾盛,我听说他会带一位嫡系过来,那个人,之前的职位也是主美……”   他背对大厅,三言两语低声把自己晨间得到的消息和她分享一遍。宋定初的哥哥在总部担任高层,他自己如今也在市场部任副总监,他的消息,自然比大多数人都灵通可靠。   简单来说,余葵有麻烦了。   现在的研发部老大何总用人就一条守则,谁有能力谁上,余葵当初就是他力排众议一手提拔起来的,即便她最终靠自己的实力和成绩坐稳位置,但也不可避免被贴上何总嫡系的标签。   研发部一个萝卜一个坑,曾总的得力干将过来安置在哪儿?   现在研发部众多项目里,她手底下的项目是发展空间最大、最有前途的。   论经验、论资历,她这个主美也是皮最脆的,更何况总部一直没有正式任命,她的位置简直就是块儿大肥肉,何总一走,对方完全可以直接把人安插到她头上。   果然,临下班前,何总很快找她谈话。   久经沙场的中年老将,说话就更一针见血,他并不避讳地点明,那位主美是个关系户,就是盯准过来摘她桃子的。   从余葵加入到执掌项目,这款游戏的画风真正从探索中的单一风格走向年轻化的多元画风,整个过程由她一手把控,现在好不容易完成核心迭代,口碑爆棚,玩家们接受度良好,项目进入发展快车道,挤开她好处良多,却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   谈话结束前,何总抛出橄榄枝。   他邀请余葵一起到深圳那边的分部开疆拓土,年薪也会给她上浮30%,这算是一位老板对技术型人才的最大肯定。   余葵思虑良久。   指尖藏在袖子里,抠着指甲盖,抬起头来:“何总,您能给我点儿时间考虑吗?”   “调令周一下来,供我安排的时间不多,你尽快做决定吧。”   倒霉的事情到这儿还没结束。   余葵走到公司一楼大厅,又接到房东太太打来电话。   “小余呀,有个事,我这个房子得收回来,我女儿带着孩子回国没地方落脚,实在不好意思,不能跟你们续约了,你们尽快找新房了吧,我刚跟小吴沟通过,月末搬出去的话,多给你们退半个月房租。”   余葵扶额,据理力争。   “时间太紧张了,就剩一礼拜,我工作日还得上班,找房子搬家一时半会儿怎么弄得完。”   房东:“诶唷,这不是没有办法嘛,咱们合同本来也快到期了,我也不是毁约租给别人,就是收回来自己住……”   好像连老天都不想让她在北京待下去。   余葵无奈挂断电话,出了闸机后,指尖勾着工牌,停脚回复微信消息,和吴茜抱头吐槽了两句,却正好碰见宋定初下班。   “和老何聊得怎么样?”   “他说带我去深圳,给我涨薪。”   宋定初眉心一跳,“你怎么想的?”   余葵叹口气:“我当然不想走,我为这个项目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它就像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哪有妈妈愿意把孩子送人的。”   “那就留下来。”   宋定初安慰,“有实力做事的人,无论在哪儿都不会被埋没,咱们现在也只是往最坏的方向考虑……”   余葵听着他说话,有点出神。   两人从高中起就是同学,清华又做了四年校友,现在又是同事,宋定初虽然从未真正挑明,只在身边默默陪她、帮她,但其实余葵婉言拒绝、劝他找女朋友,不止一次。   他好像永远那么温柔,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多谢你替我操心了,班长。”   余葵扶了一下肩上的包带,偏头问道,“对了,时景回来了,现在刚好在园区路口,你俩要打个招呼吗?”   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宋定初的脸色显然错愕了一瞬。   “好啊。”   他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他哪天回北京的,也不是寒暑假,怎么突然有时间了?”   余葵把工牌带子缠绕扔回包里。   “请假回来的,就前两天。”   他又试探:“你俩怎么忽然又联系上了?”   余葵顿一下,噗嗤笑起来。   “不知道谁传的假消息,他以为我要结婚了,回来给我送新婚贺礼。”   他看着余葵上翘的唇角,心一寸寸颓然凉下来。   从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只要时景在,她是从来看不见他的。   转过路口之前,余葵有点紧张。   她下意识对大楼玻璃外墙,整理了下头发。   宋定初顿下脚步等她,“小葵,已经很好看了。”   余葵讪讪收回手。   走了两步又心虚解释,“女生路过镜子,这都是正常反应。”   不是为了谁。   “我理解。”   宋定初无奈笑了笑,“那精致女孩的唇釉也要一起补补吗?”   蹭掉了?   余葵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又埋头从包里翻出唇釉,直到嘴巴在镜面中泛起光泽,“咱们走吧。”   从高中那会儿起,余葵就听校友们发明了一个名词,叫时景效应。   大意就是,时景无论出现在哪儿,总有一种能把普通风景变成电影镜头的神奇能力,他的美貌带着天生的震慑力,轻易和周边建立起次元壁。   就像现在,他的沃尔沃停在园区门口一众普普通通的停车位上,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白毛衣和飞行夹克,站在一群普普通通排队等大巴的下班族当中,却瞬间把描绘大厂打工日常的电影《畜景生情》更名《怦然心动》。   他本来站在车尾,瞧见余葵出现在转角的第一瞬间,便翘起唇角,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寸头更显他眉目深邃,鼻梁挺拔,皮肤冷白且脖颈修长。   糟糕!   余葵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应该让他把车开远点儿,万一被认识的人看见了,明天上班让她介绍认识,她可怎么推辞。   瞧清她身后的人,时景头微偏了一下,脚步缓下来。   “小葵,过来。”   见余葵没动,他快步上前,不着痕迹挤进两人中间,把吃的递到她怀里,“一会儿吃饭的地方有点远,先垫垫肚子。”   回过头,他与宋定初对视,深深握手。   “班长,好久不见。”   “时景,好久不见,五六年了吧。”   漆黑的眼神交汇,彼此都隐藏着无尽的深意。   余葵打开纸袋,发现是米浆糕,她高中时候在附中食堂窗口最喜欢的点心之一,“你在哪儿买的?我从到北京之后,就没遇到过人卖这个。”   “我问了在姑姑家做饭的阿姨,她也是南方人,什么冷门点心都找得着买。”   余葵咬了一口。   视线往左瞥一眼,她觉得这妆好像是白补了,从刚刚到现在,时景的注意力就一直不在她身上,他从前有那么关注宋定初吗?   把余葵送上副驾驶,时景回头,拍拍他肩膀,“好兄弟,今天跟小葵好不容易单独吃饭,就不叫你一块儿了,下次有空再聚。”   就在宋定初转身离开前,时景叫住他——   “班长。”   男人回头,时景轻声开口,“谢谢你这些年照顾他。”   宋定初低头看了一眼鞋尖,再抬起头来时,望向远处。   “轮不着你谢,我为小葵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我开心,不是为你,我还是当年那些话,你记得就成。”   看不见口型,隔着车窗玻璃,余葵也听不清两人说什么,要不是还得顾忌形象,她好奇得恨不能把耳朵贴在窗户上。   直到时景转过身来,她倏地摆正头,坐直了。   手不停地抚平大衣和裙子下摆。   她暗自在心里腹诽自己没出息,颜控这毛病真误人啊,二十四岁也没学得人家情场上进退自如,还跟个怀春少女似的。   肤浅!   时景打开驾驶座车门上来,扶着方向盘看她。   余葵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和耳环,“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奇怪东西吗?”   是睫毛膏糊了,还是唇釉涂越界了?   “小葵,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他俯过身来。   那张脸忽然放大,美颜暴击,又一次,她看见了他眼尾睫毛丛里那颗棕褐色的小痣。   余葵下意识后靠,背脊紧贴座位,手都抬起来,每根手指都往回缩。她心如擂鼓,荷尔蒙和淡沐浴露的味道往鼻腔里钻,小腿都开始发软,还得强装淡定。   “怎么?”   替她拉出安全带扣上,“我知道我车开得很好,但还是得系安全带。”   男人纤长的睫毛掀起来的瞬间,目光触摸到她的脸颊,余葵喉咙干渴,心肝都颤了两颤。 第75章 第四个愿望   用餐的地方是时景跟堂哥打听的一家地道北京餐厅。   正是下班时间,门口等号的人还挺多,也幸好他早订过位,服务员引着两人穿过长廊。   室内暖气开得有点大,菜都热气腾腾的,时景一直照顾她,给她夹菜。   不过余葵始终坚持淑女的优雅作派,喝汤小口啜引,需要剔骨头的菜咬两口,发现姿势跟精致美女的人设不符后,干脆就不碰了。   时景大概觉得她嫌麻烦才不吃,干脆戴上手套给她剥海虾贝壳。   男人低头逆着光,动作慢条斯理,指节白皙修长。   余葵忽然觉得“秀色可餐”这词,发明得太有道理了,从另一个角度理解,看着帅哥吃饭确实能不知不觉咽两大碗,非常下饭。   头上热得渗汗。   她后知后觉发现碗底的肉怎么也吃不完,裙子腰围也有越收越紧的迹象,终于想起来盖住碗,摆手服输:“不行,我吃不下了。”   他停手。   “饱了?”   麻烦他扒那么半天壳,余葵心虚点头。   “有点撑了。”   时景脱掉手套,一言不发接过她碗。   余葵还没看明白他想干嘛,他已经拎起筷子进食,看似不紧不慢,实则动作利落迅捷,喉结吞咽几次,碗底很快清空放下来。   她看得傻眼,心怦怦跳。   放高中那会儿,别说想象时景会吃别人碗底的剩菜了,就说他那挑食的毛病,这只碗里,她起码能数出三四种他看见就皱眉的配菜和肉类。   不说余葵诧异,连时景背后那隔壁桌年轻人都瞧得目瞪口呆,你戳戳我、我戳戳你,让朋友都回头瞧瞧这里有个帅小伙吃女朋友剩菜。   余葵嫩脸一红,忙把空碗抢回来。   心情复杂地压低声,“部队真神奇啊,能把你改造成这样。”   叹完,她又实在忍不住好奇,趴在对面,问出一连串问题:“所以你现在榴莲、毛豆、芥菜全都不忌口了吗?集体生活有没有纠正你不喝雪碧的毛病?还有……”   时景看她嘴巴一张一合,只觉得她雪白的发旋也觉可爱,短发贴在飞粉的脸颊上也可爱,明亮的眼睛像立在墙头上歪头打量行人的波斯猫,嘴巴也红红地发亮。   他只觉得心被装得很胀,很满。   从再重逢起,他就提心吊胆地提防着她不喜欢,直到此刻,才蓦地松弛下来。时间的界限稍稍模糊了,像彼此从未有过芥蒂和分离,她熟悉他,起码还记得他的饮食习惯。   “能吃,雪碧也能喝,但还是不喜欢。”   他的手机在这时突然震动。   教研室打来电话,时景跟她抱歉,压低声,折身到室外僻静的长廊处接听。   这通电话打得很长。   余葵先招手叫来服务生买了单,又从包里掏出笔,拔开笔盖,拄着下巴,隔着玻璃窗看他,灯光下,他说话的热气化成氤氲的白雾。   一点一点,图像在餐巾上勾勒成型。人再回来时,余葵送了他一幅手绘速途。   24岁的大厂主美余葵,跟17岁从未受过科班训练的余葵,基本功可谓翻天覆地,哪怕只是简陋的餐巾纸随手一画,光影变换、层次渐变,也被她处理得极为完美。   “给我的?”   时景讶异放下手机。   他身上还携着室外带进来的冷感,却显得非常开心,眉眼都飞扬起来,接过来看了老半天,对比般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线条,“我接电话时候,看起来那么冷漠啊。”   余葵点头赞同。   “不过比你高中时候还是好很多,我觉得你现在好像特别在意自己的社会属性,很喜欢把自己变成平易近人的样子。”   时景心尖被拉扯触碰了一下。   他眼睛里似是有什么在闪烁,半晌又压下去,纤薄的眼皮半掩,睫毛垂下来。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我爸认为我孤傲不群,我行我素,从小就是这样,他希望我像我哥那样,做真诚热忱,待人处事游刃有余的人。到现在为止,我都执行得不是很好。”   余葵奇怪:“你高中时候不是从来不在意这些吗?”   他的笑容少了一些。   没抬眸,白皙的手指冷得隐约发红,从抽了几张餐巾纸,把她的大作护在中间,裹起来放夹克口袋,微哑的低音继续回答她,“他临终前,我答应他的。”   他的眼神瞧着平静,余葵却能感受那里藏了太多事。   余葵不想老提让他伤心的,干脆转换话题,“你给我打麻将的转账我收了,刚刚买单啦,谢谢你今晚请我吃饭!”   时景果然一秒回神。   惊得都挑眉起身,“那都不够饭钱。”   见余葵无动于衷,他重申。   “小葵,约会得男士买单。”   余葵无辜耸肩,从膝盖上捞起滑下去的大衣,“所以呢,你都还没毕业,我哪能让学生付全款请我约会,你别跟人家学大男子主义,再说…我高中时候也没少蹭你饭嘛。”   时景人高马大,皮肤却薄透,热气从胸口烧到耳朵根,余葵逆光看过去,难得见那昳丽的眉眼上蕴着零星愠怒和羞恼,耳垂都泛红了。   他极力压低声,“小葵,读博也有补贴的,是我自己挣的钱。”   “我当然相信你!”   余葵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动的表情,眼睛有点挪不动,当即明白他破防了,忙左右看一眼,把他拽回座位,“那你每个月补贴多少嘛?”   时景声音顿时又低了一度。   “三千五,学校发两千,导师一千五。”   余葵忍笑。   心里的小人已经在插腰拍案,舌尖紧贴上颚才控制住上扬的面部肌肉,“那你很不错哦,我听我们学校的师姐师兄说,读博期间都靠家里养活,比你差远啦。”   时景的俊脸由粉转黑。   再次解释:“军校制度是这样,大家的津贴都能维持生活,我的花销少些,加上奖金,所以攒了点积蓄。”   想到他从前养尊处优,现在却形单影只在长沙上了六年学,明明身处新一线城市却没地方花钱,每月靠3500元的津贴维持生活,攒下积蓄…余葵的目光不自禁充满怜悯,显得格外慈爱。   “读博太辛苦了,都会好起来的。”   他扶了下额,气息在胸口起伏两次,又平复下去,松手跟她商量:“小葵,你不能这样,很像哄小孩。”   余葵今天本来不算顺利,但就这么心情松快地跟喜欢的人说一晚上话,注意力转移,忧虑好像都远去了,莫非,这就是古人说的“有情饮水饱”?   两人出餐厅前,时景拎包立在原地等候,余葵从洗手间回来,没来及喊冷,他便从后面把外套披上来。   余葵偏头。   掀起睫毛的瞬间,感觉不远处有灯光闪了一下,   当即也顾不得心砰砰跳,就着他的动作把手塞进外套袖子,“你等我一下。”   她折身往回走。   脚步停驻在刚坐时景正后方,围观他吃女朋友剩菜那桌吃瓜男士面前。   有两人假装喝醉了用手挡着脸,余葵可不惯着,冲其中一人开口:“先生,请问您刚刚的闪光灯是在拍我们吗?”   年轻男人仍旧挡着眼睛,怪腔怪调:“你误会了小姐,我自拍呢。”   “可是闪光灯对着我的朋友呢,他不能随便被人拍照,可以麻烦你把手机图库借我确认一下吗?没有的话,我立马向你道歉……”   她话音没落,时景在身后诧异喊了一声:“哥?吕开?”   “你们在这儿干嘛!”   年轻男人肩膀一抖。   无奈放下手来,“唉,没意思,小景,就差躲桌底下还是让你俩发现了。”   “难得干一回坏事,被逮个正着。”   另一个人直接举双手投降,“我先申明小景,这事儿是你哥怂恿我们的啊。”   “不好意思了妹妹,我们不是故意给你留下坏印象,就是、就是……实在太好奇了太好奇了,好奇得要死了,我说小景这家伙百分百交女朋友了,才会成天不着家,哥几个谁都不信。”   “谁不信了,我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仙女,能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休假跑回来……”   四个人七嘴八舌争论,余葵听得耳花缭乱。   她目光在时景和那拍照的年轻男人眉眼上来回对比,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时景的五官更惊艳细致,更深邃立体,男人偏阳刚英气一些。   见余葵看他,他唇一挑,递出手:“见笑了,我是时景堂哥,时辰,你跟他一样叫我就行。”   猝不及防地见了家长,想到刚才的开场,余葵大脑一片空白,身上寒毛直竖,极力保持面部镇定,拿出她找上司汇报工作时练就的标准微笑,微欠身回握。   “堂……呃,时辰哥您好,我是余葵,时景的高中同学。”   时景揽着她肩膀,把浑身僵硬的余葵往后挪了一点,挡住大伙灼人的视线,开门见山问他哥,“你刚把照片发给谁了?”   时辰微笑露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先说说看。”   时辰:“我妈。”   时景头上就差掉排黑线了,“现在撤回来,赶紧的。”   “来不及了。”   时辰无奈摊手,“我妈邀请小葵同学到家里吃顿便饭。”   他说罢脖子往时景左侧一探,看她,“可以吗?小葵?”   余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看着时景脸色,婉言回应:“我工作日可能比较忙……”   “那就周六呗,我都立下军令状了,时景的假期截止周六晚上,咱们上午吃顿饭,一家人一起把他送到高铁站。”   提到他假期结束,余葵的心律失常跳了两下。   须臾,时景回过头低声征询她意见,“小葵,你愿意吗?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姑姑很好说话,你就当到朋友家里玩儿一趟。”   她咬唇。   瞧着他希冀的眼神,鬼使神差轻轻颔首。   “太好了!”   当即有人鼓掌,“时辰哥,周六可以去你家蹭饭吗?”   “都说了家里人吃便饭,你来合适么。”   时辰说着,又把手机掏出来,露出熟悉的八颗牙微笑:“既然都发现了,也省的我偷偷摸摸,来小葵,你俩来个正面照吧,靠近点……诶近点儿,让我妈也欣赏欣赏小景和他的同学。” 第76章 第四个愿望   余葵的室友吴茜,这晚如愿见到了传闻中的时景。   她当时正穿着法兰绒睡衣,头发蓬松,到楼下扔垃圾,咬着牛奶吸管,空盒被吸得叭叭响,分完类一回头——   路灯下,正好见余葵从一辆黑色沃尔沃上来,八卦之魂顿时熊熊烧起。   来不及多想,她抬手一招:“小葵!”   下一秒,吴茜就后悔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脚上的海豚毛拖鞋,刚吃完外卖泛油光的素颜,额心熬夜后冒头的粉刺……对驾驶座下来的帅哥没有起码的尊重。   早知道,应该洗个澡再出来扔垃圾的。   苍天可鉴,吴茜对余葵的暗恋对象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但人俊到一定地步,就像一面镜子,很容易叫人一照面就自惭形秽,反省自己浑身哪里不够体面。   余葵介绍两人认识,吴茜不着痕迹地把刚拎外卖的掌心在睡衣表面擦了两下,才递手:“你好时景,要上去坐会儿吗?”   时景眼睛亮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   他唇角微扬,笑意如春风拂面,眼神却递向余葵,“方便吗?”   吴茜被帅哥放电迷得七荤八素,胡乱答:“方便方便!乱是乱了点儿,主要我俩这几天正准备搬走,你都把小葵送到楼下了,就随便坐坐,喝杯茶。”   进了明亮的电梯间,没了黑夜的朦胧滤镜,他却愈发闪耀。   吴茜真真觉得,余葵当时跟她形容这人时候,用的描述还是太浅薄太贫瘠了,换她青春里有这样的校园男神,她能说出一篇《洛神赋》似的千把字的小作文。   这边余葵却努力回忆着,早上出门有没有把水槽清空,还有昨天吃剩的土豆片和鱿鱼干不知道还在不在茶几上,地板…地板应该还算干净吧?   门一开,余葵急促走在前面,拿拖鞋时借着身形遮挡,把玄关横七竖八的球鞋都踢到柜子底下。   就在时景换拖鞋的空儿,两个女人展现出惊人的速度和默契,分别整理了乱糟糟的沙发和茶几,以一个勉强算是整洁的状态,迎接了她们租这套两居室以来的第一个异性。   邀人家上来喝茶,不过人坐在客厅里,她们才后知后觉想起家里没有茶叶,90后的大厂社畜,家里只有麦片、牛奶和咖啡。   总不好拿盒装冰牛奶招待人家,于是——   “时景,你喝咖啡吗?”   余葵从厨房那边探头问他。   他正在欣赏她装裱后挂在客厅墙上的美术作品,闻言颔了颔下巴。“嗯。”   “糖和奶要不要?”   他再次点头:“按你平时的习惯放就行。”   喝什么不重要,第一次到余葵住的地方,时景现在还沉浸在微有点儿兴奋的情绪里,吴茜让他不必拘束,随便逛逛,他果真起身。   和他截然相反,余葵所在的地方充满生活气息。   阳台一圈摆满绿植,枝叶繁茂,墙角的凳子不堪重负堆着半人高的画集、小说和漫画,真正该放书的书架上,反而摆满了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动漫模型和游戏角色周边。   他路过两次,忍了两次,终究没忍住,轻手轻脚将错行的花盆对齐,又不着痕迹,替她把墙角堆得横七竖八的绘本,都抽出来,书脊朝外放好。   整个客厅收拾得最整齐的地方,是她的工作台。   亚克力收纳盒里堆码着几百支马克笔,每种颜色都有极细的分类,台前依次摆放着手绘屏,电脑和数位板、大屏显示器。   余葵平时一开始画画,工作时间就特别长,喝咖啡也研究出了最佳奶糖配比,挑了粒单价最贵的胶囊放进咖啡机,她认为自己诚意十足,从餐边柜那边给他端过来,还讲究地配了个白瓷碟。   “好喝吗?”   看他抿了一口,她大眼睛漾着粼粼的波光。   时景的喉结忍了忍,就着她的目光,一口气喝完了,空杯子放回碟子里。   “很好喝。”   余葵对他的品味非常满意。   “要不再给你来一杯?”   时景忙抓住她手腕,“不要客气小葵,都到家了,你休息会儿吧。”   见吴茜殷勤地还想给他洗个苹果,他婉拒后赶紧切换话题,“你们打算搬到哪儿去?这儿的房子到期了吗?”   提到这个,两个女孩都蹙眉愁脸。   吴茜:“房东打算把房子收回去,临时才通知我们,最迟这周末就得搬,不然下周工作日哪有时间收拾。我男朋友今天让我搬过去跟他住,小葵就惨了,她东西多,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合适的房子。”   “其实……”   时景顿了顿,“隔这儿大概两站路,我家有一套正在闲置的空房,小葵你明天下班要是有空,我可以接你过去看看。”   闲置的、空房!   在北京!   吴茜心里倒吸一口气,人长得帅、北京土著、三环内、家里还极有可能不止一套房,看着犹豫的余葵,她都恨铁不成钢,偏头掀起眼皮瞪她:犹豫就会败北!你还不冲!   余葵领会到了。   她不是不想冲,就是怕占时景便宜。   她咬唇考虑了一下。   “你这房子租吗?”   看得出她很纠结了,雪白的牙齿咬紧唇肉,绷紧成一种充血的殷红。   时景搭在膝头的指腹动了一下,恨不得上手替她抚平。他错开眼,鞋尖往后挪了一点儿,“当然,你明天看完喜欢的话,房东还可以帮你搬家,反正我在休假,没有别的事要做。”   “那……行吧,我先看看。”   在吴茜逼人的瞪视里,余葵终于点头,“租金我按市价给你哦。”   时景欲言又止,开口换成:“那我明天还到路口接你?”   “这不行!”   余葵赶紧摆手,“太招摇了,你还是再往前开一段儿,找个能停的地方,我过来找你就成。”   一阵宾主尽欢的交谈后,把人送进电梯,吴茜转过身就是一个大喘气:“小葵,我现在特别敬佩你,真的,就冲你在他面前这节操,说话这儿流利劲儿,自制力绝了!”   “我刚认识他时候,也说不利索,当了好长时间同桌,才产生抵抗力的。”余葵关门进屋,两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客厅发生了一丢丢改变。   大学实习时的同事送她一套锡兵,余葵原本随手放书架上,现在跟集合训练似地站得整整齐齐,桌面几支散乱扔着的马克笔也按序号归位了。   不用说也知道谁干的。   作为一个完美强迫症患者,时景高中那会儿,就经常这么顺手替她整理课本和桌面。   “令人发指,我就进去削个苹果,他还把魔方也给顺手还原了!”吴茜指着果盘底下色块排列整齐的魔方试探,“当兵都这样吗?”   余葵实在没忍住捂脸笑起来。   “他不当兵时候也这样。”   余葵诚意十足的招待,让时景失眠了。   从本科起,六点起床、十点半熄灯,学校的体能训练太多,他周边人少有喝咖啡的习惯,他也一样,一杯下去凌晨一点还无比清醒地睁着眼。   做完俯卧撑又换卷腹,直到浑身大汗淋漓,洗完澡出来,他重新坐回书桌前,剥开保护的纸巾,欣赏余葵给他画的画,越看,心便渐渐涨起来,像被风吹鼓的帆,装满柔情。   塞进集册前,他用手机拍了一张,随机选中五位好友群发。   ——画的真牛掰,多少钱买的?   ——什么…女孩子送你的?滚,你大爷!   ——时景,你他妈病的不轻啊,知不知道现在是半夜,要秀铱誮你别私聊,直接发朋友圈好吗。   对啊,还能发朋友圈。   于是,一分钟之后,时景空旷寂寥的朋友圈,有了第一条动态,他配文——   “回到北京每天都像在做梦。   美梦。”   余葵是第二天到了公司,等待电梯上行时瞧见的。   她紧盯朋友圈,又把图片放大瞧了一遍。电梯太挤,陌生员工不小心撞到她,廓形外套上被泼到咖啡渍,直到对方紧张道歉她才发觉。   随意摆手,“没事。”   不谦虚地讲,她的画现在市价确实不算便宜,每次送人作品,对方发条朋友圈,是惯有的待遇。   所以余葵抿唇按捺喜悦,矜持地只点了一个赞。   收起手机,脑子里另一个小人蹦出来怂恿:可是,那是时景建微信号以来第一条朋友圈啊!所以中午约吴茜在附近吃饭,顺便买件漂亮衣服去约会不过分吧!   从乡下到昆明,又到北京,余葵的消费习惯其实没怎么变过,她每月开销很低,除去房租、吃喝和爱好,上一次买衣服还是半年前。   从大三起,网上接稿的零散收入加余葵现在的工资和年终奖,卡里存了六十多万,这是个循环,钱存得越多,她就越有成就感,越不舍得花,但现在……   男大学生家里还按月发恋爱资金呢,她给自己拨点儿约会专项款,也算情有可原。   思及此,一整天的工作她都充满干劲,效率惊人。   五点下班,余葵一分钟没拖延,保存、关机、拎包、打卡、出闸机、沿着车位一路小跑,直到远远看见那辆沃尔沃,才理理头发,放慢脚步。   就在附近吃了饭,这次时景没等她抢单,利索先把钱付了。   想到他这月3500的补贴两顿饭已经少了一半,余葵的怜爱又添一层,可惜很快,这个想法彻底从她脑海里删除到无影无踪。   站在他140平米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余葵在窗口吹进来的风里凌乱,她怀疑自己是否没把话讲清楚,“时景,我只需要一居室,两居是我能承受的极限。”   小区出门就是地铁站,上班确实很方便,可是…客厅从南走到北,她转悠两圈,又叹口气,“这么好的装修,都没住过人,你确定要租?多浪费!”   “住过的。”   时景纠正,“我住过,之前寒暑假回来,我偶尔住这儿,房子确实空好几年了,你住进来,它就不浪费了。” 第77章 第四个愿望   见她似乎打定了主意,时景只好换个方法切入,“其实,我想让你住过来,还有别的原因。”   余葵歪头。   “什么?”   他漆黑的眼神特别真诚。   “想让你帮个忙,我在楼下还有一些房子,之前都麻烦朋友托管,房东要做的事儿还挺多,收租退租、缴物业杂费、报修……他今年特别忙,如果你愿意接管,就不用付租金了,想住多久都行。”   “多大点事儿,这值两三万房租?”   余葵怀疑,“你在蒙我吧?”   “不至于。”   他拉开玄关的落地柜门,露出一面悬挂的整墙钥匙,低声介绍,“主要工作就是在合同到期前询问房客的续租意向,租期结束通知中介登记,和下任租客签订合同……事情简单,但比较琐碎,假如你愿意帮忙,我会少很多麻烦。”   余葵的提包啪一声落地。   眼睛挪不动了,嘴巴也久久合不上。   “时景,你不是还没毕业吗?怎么会有那么多房?!”   巨大的妒忌冲昏了她的头脑,余葵感觉自己灵魂都受到了震荡,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会仇富的!   男人云淡风轻弯腰,替她捡起包拍灰。   “我外公是90年代的归国华侨,早年在美国科学院工作,靠专利挣了一些美金,回国后托朋友帮忙置业,当时谁也没想到北京发展那么快,拆的拆,赔的赔,攒了一沓房本,他老人家前年去世时候留了遗嘱,专利和动产捐赠,不动产均分给孙辈。”   余葵觉得自己需要重新理解时景口中的“一些”,一堆话涌到嘴边儿,开口还是不由羡慕问道:“他老人家还缺孙女不?”   时景立刻笑了,眉眼飞扬。   “小葵,他不缺孙女,可能缺个外孙媳妇儿。”   余葵转身,局促擦手。   努力适应起自己的新岗位,“你刚才说要干些什么?我没经验,你要不给我列个单子吧。”   时景接了通电话。   不多时,上任管理员把文件传过来,她打开表格,每个门牌号对应的租客信息、租期和价格都罗列得清清楚楚,剩下只管往后填。   他顺便给余葵交代了家里的煤气卡、水电户号、备用金,“……门锁密码你知道,和iPad一样,霍金生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记,可以改个新的。”   余葵后知后觉,两人现在的相处模式有点儿不对劲,跟人家小夫妻商量似的。一直按捺到他语落,才小声嘀咕:“感觉工作量全靠打电话,要不……我多少给你点儿房租吧。”   时景徒劳劝半天。   他无奈敞开长腿,在台阶上坐下来歇口气,手懒散撑着下颌,仰头看她:“反正我每次回来还得打扫,小葵,你就权当帮忙,选个喜欢的卧室,我把它清出来,咱们当合租室友,这主意成吗?”   一室一厅,五六千块钱,这和她付出的劳动值差不多匹配了,余葵心里天人交战,几分钟后,终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败北,伸手跟他碰了下掌心。   “那…成交?”   她应完立刻想起打补丁:“先说好哦,我能保持房子在有点儿干净不至于落灰的状态,但离你的标准可能还差得有点儿远。”   “我没什么标准。”   天色彻底暗了,时景起身开灯,明亮一瞬间将空荡的屋子装满,少了两分冷清,房间像是暖和了一点。   他就在这时候回头,颀长的身形分明寂寥,注视她的眸光却温和得出奇,他道:“你怎么装扮你租的房子,就怎么装扮这儿,我喜欢那样。”   余葵试探:“站不齐的锡兵和横七竖八的书堆都喜欢?”   时景又笑了。   “我保证,我喜欢。那样有鲜活可爱的人气,我下次会尽量克制别碰——”   他顿了顿了,“要是我实在没忍住,你可以再摆回去。”   余葵还是第一次听人把‘乱中有序’形容成‘有人气’,但这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好像又很有说服力。   时景身上可不就缺乏了一点“人气儿”?   她若有所思偏头:“你还记得有一回我们参加宋定初的生日会吗?”   他眼神微沉。   “高二,怎么?”   余葵道:“班长跟我说,学校六人间的宿舍只住了你俩,别人都不符合你的整齐美学,而你现在竟然都能忍受我,甚至希望让我来改造你——”   他截断话头。   “改变不好么?”   “好是好…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余葵纠结措辞,“我明白,随着年龄增长,每个人都会发生变化,或多或少。可你现在的架势,好像完全摒弃否认了从前的你自己,试图变成另外一个完美的人,但人生的过去和现在是无法割裂的,如果这些年,你一直在以让渡真实的自我感受为代价,伪装自己去满足你爸爸的遗愿,那得多累啊!我相信这绝不是任何一个父母的初衷,他说不定只是希望你发自内心地享受人生而已。”   她觉得自己讲得有点绕,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再抬头,只见时景坐在台阶边,睫毛半敛,伸手在夹克口袋里扒烟盒,动作仓促。   多年的军校生涯让时景肩背开阔挺直,但就在刚过去的一瞬间,他的背脊似乎垮了一点。   他的肩绷得很紧,冷白修长的指节肌束跳了好几下,才顺利把烟从盒里倒出来,把烟蒂捏在手上,指腹碾来碾去,始终没点火,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也许你说得对。”   “我大约并不是为了满足谁的遗愿,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叫心里安宁,哪怕从来没有成功过。”   直到那股突如其来的劲儿彻底压下去,他终于抬头,声音低哑——   “小葵,我爸是被我害死的。”   余葵像被一道雷劈傻了,惊诧看着他摇头,“才不是,你跟我说过,你爸是病发去世的,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我妈到今天也没有原谅我。”   他冷冷望着窗外的某处,游离没有落点。   “我冷漠自私,对他的生命流逝一无所觉。去昆明赴任那年,他曾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把我带在身边,一股脑教会我他的处世智慧和人生经验,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在他抢救前两个小时,还因为择校问题和他争执,他气急了,打了我一巴掌。”   “很快,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我至今不知道,他躺在ICU那段时间,有没有清醒地听见我的承诺、我的道歉。”   “如果当年活着的人是我哥,一切可能都会不一样,他是个听话的儿子,总是细致照料身边每一个人。”   他叙述的声音低沉平静,目光凄惘茫然。   余葵只觉得心被揪痛了,翻转着绞痛,闷气一阵阵涌上来,轻声劝他:“你不要假设,为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命运不归人类安排,谁能活下来这种事情,根本没得选择。”   时景隐忍地闭眼。   忍下急促沉重的呼吸,再睁开,“问题就在这儿。”   “我离开那天,从北京寄给你那块儿平安牌,它原本是我哥哥的东西,那年我跟大院的孩子下河游泳,差点溺水,他脱下来替我戴上,再然后你知道,他救别的孩子溺水走了。”   余葵摇头,“这是巧合。”   “我曾经也这样安慰自己,可我爸走之后,我偶尔会觉得,这些不幸大概是我带来的。”   “才不是!”   余葵使劲摇头:“这些话你跟任何人说过么?”   时景看她。   “我对任何人都难以启口。”   余葵此时终于明白他身上快要化作实质的沉重感从哪儿来了,任何人背上了这样沉重的枷锁,人生怎么能轻松得起来,他几乎是自我放逐般地选择那所南方院校惩罚自己。   失约是他最无奈的选择。   余葵多想拥抱他,却又无所适从,他太高,身上也太冷了,她攥紧手,险些带出哭腔,“你当时怎么不跟我说呢,我还在心里怪你,我以为、我以为……”   时景的父亲是高考前去世的。   算起来,她删掉他那会儿,大概正是他自责内耗最可怕的时段吧,父亲去世,连妈妈都没办法面对他,只身远赴陌生的城市和学校苦熬。   他对她的分享和抱怨全盘接受,却对自己的痛苦只字未提,只在夜深人静一个人消化。   难怪。   难怪这些年他始终克制地守在那座城市,没找过她。   也许她当初的拉黑删除就是压垮他与人交际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究竟花了多么长的时间才将自己打碎重建、变成了她今天所看到的时景。 第78章 第四个愿望   当晚,余葵在小区附近超市买了十几只大号收纳箱,待组装的纸板又厚又硬,堆了半米多高,老板用绳子捆起来,她拖动都难,时景掂量两下,轻松扛到肩头。   他的皮肤冷白,用力时,细细的青色筋脉便随着绷紧的均匀肌肉浮上小臂皮肤表层。   排队结账。   余葵过意不去:“我俩一起拿吧,这样你轻点儿。”   时景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两盒草莓牛奶递给她,“你拿这个。”   见她欲言又止,他觉得好笑:“小葵,我不是纸糊的,学校拉练经常负重几十斤,走几十公里路,这点东西轻得很,累不到我。”   出了超市,两侧都是绿化带,干枯的枝条缀着新萌的嫩芽。   风静静的,两人沿着返程的小路并行,都没说话。她偶尔偏头,就能看到他清瘦清俊的轮廓,在昏暗朦胧的路灯下,显得静谧又美好。   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在时景愿意敞开心扉,剖白自己后,那层隐约笼罩在余葵心里的迷雾散了,她试图努力回想之前的种种不甘和怨气,但奇怪的,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她只感觉遗憾。   那么多年过去,他们仍像当初一样,是彼此唯一能倾诉最隐晦秘密的对象。小路漫长,氛围像是重回高三晚自习,十七岁放学回家路上,他们推着自行车,在林荫道的路灯下并行。   仿佛时间从未被偷走,他们的心重新挨近了。   到家开灯。   吴茜在外约会,还没回来。   两人干脆合力,用宽胶带把十几只箱子都组装粘好,先开始收拾东西。在著名体育强校就读四年,余葵一毕业,就把能跑一千五的强健的体魄还给了母校,装了两箱杂物,就觉腰酸背痛,看着满地纸箱,瘫倒在沙发上捶腰休息。   “不行了,要不你先回家,我还是明天晚上再收拾吧。”   看时间还早,时景干脆接手,替她整理。   余葵东西多是有原因的,她比较恋旧,什么都舍不得丢,小到清华时期的课本和答题卡,每每他回头问她,哪样东西还要不要,她都只有一个答案,“留着吧。”   “但这只是一个纸折的兔子。”   “室友送给我的……要不留着做个纪念?”   如此往来几次,时景终于叹口气,“小葵,别人写给你的情书也留着么?”   情书?   余葵茫然了一瞬,瞧见他手里展开那张薄薄的粉色信纸,回忆猛地涌回脑海。   大二时候,她期末连续几天在学校图书馆同一片区域占座复习,某天中午从洗手间回来,就在桌上看见了这封信。   对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最后也没出现,只是写了这么一封文字细腻优美的情书匿名表白,余葵当时留下这封信的原因,纯粹是觉得对方文笔惊为天人,字里行间都展露着作者海量的文学储备,出于对文科大佬的崇拜,才收藏起来。   见时景往下读,她慌了,脸噌地涨红,从沙发上连滚带爬扑过去,蒙住他的眼睛把信抽出来,“就这一封,扔就扔嘛,你别看了。”   时景扒拉开她指尖,从缝隙里瞧她,睫毛扫过她的掌心,痒得酥麻,“你喜欢过他么?”   “没有!我都不知道人家是谁!”   余葵跪坐在沙发的边枕上,比时景略高出一截,见他瞧过来,触电般缩回手,心虚错开眼:“就是图书馆里收到的,觉得他文笔挺好,留着当范文看看也不错。”   他继续低头整理,假装若无其事问起,“你大学时候很受欢迎吧?”   “才没有!”   余葵反咬一口,“论受欢迎程度,你才是招蜂引蝶的天花板吧,几个月出不了一次校门,都能引得人家幻想做你女朋友,编了几百条恋爱日常,她对你那么了解,连我都信了。”   “对不起。”   他的动作顿住几秒,侧脸敛目,喉结滚了滚,“我希望永远别再遇见那么离谱的事,如果还有,请你给我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他偏过头来,正视她。   “你也许不介意,但我很介意,我介意你怎么看待我。”   余葵被那眼眸看着,膝盖一软。   她有点儿慌,攥紧信纸,呼吸也急促了两分,干脆鼓起勇气趁势问道:“那你有没有和人接过吻?”   时景很坦诚。   “有。”   余葵的眼皮跳了一下。   冷气和妒忌混着在心口乱撞,不问她难受,问了更难受。   她唇口微动,正考虑要不要再往下刨根究底,打开这潘多拉的魔盒,他突然伸手捏住她细腕,从掌心扣出那张粉色信纸,慢条斯理铺展平整,夹在原先的课本缝隙里。   他整个过程都低垂着头。   直到封箱结束才开口,“我已经够克制了,小葵,别再那么看着我。”   克制什么?   余葵没多想,她脑海中的天人交战终于有了结果,咬唇,含混地加快语速,“那你告诉我,你是和谁——”   毫无征兆地,男人探身吻上来。   室温是适宜的24度,灯光是暧昧的暖色,她的发梢柔顺黑亮,眼睛水光潋滟,唇色殷红发亮,一张一合,似是一种无形的邀请。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渴望越压越反弹,忍耐的弦越绷越紧,终于在抵达临界后骤然断开。   而余葵对此没有任何防备。   盯着视野里放大的脸,她瞳孔骤缩,颅内轰地一声哀鸣,停止了转动,只剩最直观的感官功能运作。   他的唇触感柔软,呼吸滚烫,热气一下下拍打着她、灼热蔓延到脸颊每一寸皮肤,快要把她烧至干涸、融化。   她忘记了怎么呼吸,只能感受他的唇齿在她唇肉上啃啮、捻摩。   一下、一下。   他稚拙,但赤忱、狂热地将她包裹、覆盖,一起往欲望深处沉沦、拖拽。   又不知过了多久,余葵的肺部的氧气被彻底抽空,就在她几近要窒息时,相接的唇瓣终于分开,她脱力般跪坐不住,浑身瘫软地从沙发边枕往下滑。   而他顺理成章把人接进怀里,任由女孩无力地攥他胳膊,鼻尖温存地抵着她鼻尖,呼吸缠绵。   “不就是和你接过吻吗。”   他说,“即便那晚喝了酒,你真不该这么快就忘了。”   余葵好不容易生出点儿力气,闻言又一次滑坐到他怀里,被他的味道绑缚。   慌乱间,她手脚并用逃窜,好不容才从欲望陷井里爬出来,爬到沙发另一端,大声指控,“你犯规,说就行了,干嘛还亲呢!”   时景冷白性感的喉结滚了滚。   “我提醒过了,让你别那么看着我。”   余葵喘匀呼吸,后知后觉,她刚刚的问题,并没有设定前置条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吻不吻的问题,叫人家听起来,可不就像调情、挑逗般的邀请么?   她想问的明明是:除她之外,还有没有吻过别人!   门口传来吴茜的敲门声。   机会稍纵即逝,又没法问下去了,她恨恨擦了一下唇角,趿着拖鞋去给人开门。   “哇,你这东西都收一大半了,速度这么快!”   吴茜绕过满地箱子进门,显然有点儿诧异,“小葵,你明天就搬过去么?”   还不是时景催的!   他半个小时的工作量,抵她一整晚。   余葵含糊答:“应该就是明后天吧。”   室友到家,便不好打扰人休息了,满地的收纳箱堆到墙角归类,余葵把时景送出门,走进电梯间,才想起,从钥匙扣上取了一支钥匙给他。   “我上班时候,卧室你就不用管了,我今晚先把卧室的东西装箱……”余葵絮叨说着,视线落在他颈间,想起什么,“你等一下。”   她匆匆折返,回到屋里,埋头翻半晌,把衣柜压箱底的平安牌找出来。   2015年,高考结束那个暑假,她坚信会在清华园和时景重逢,于是,收拾离家的行李时,她把玉牌挂到了脖子上,一戴大半年。   重要的人赋予了它重要的意义,每每心情烦躁低落,她想象着心口这枚平安牌,也曾感受过时景的体温,陪伴他走过漫长的岁月,心里便又有了勇气。   直到从长沙回北京。   当夜,她趴在寝室的帘子里哭到凌晨一点,想起脖子上还挂着他送的信物,猛然起身,想使劲把它拽下来,然而细黑绳太牢固了,差点没把她脖子勒断。脱下来后,她起先把它扔在枕边,而后又丢到床尾,最后扔进垃圾桶,然而没躺两分钟,她终究还是心情复杂地下床,弯腰从垃圾桶里刨出它洗干净,塞进衣柜最底处保存。   她想着有一天再见面,一定要姿态高傲地扔还给时景,谁要他的破东西。她无论如何没想到,时间一晃,再见面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而她想物归原主的理由,也彻底变了。   “你哥哥留给你的东西,还是你留着吧,它对你那么重要,高中时候,我看你一直戴着它。”   时景猝不及防接过。   目光触及掌心的平安牌时,他的眼眸渐渐深沉恍惚,借着灯光,似是怀念地看了半晌,将它攥紧又松开,而后亲手戴回她颈间。   “送给你了,它就是你的。”   余葵想让他起码有个念想,还要再劝,时景却道,“在学校,佩戴任何饰品都违反军容风纪,会被纠察责令整改,而且——”   电梯门迟迟合不上,滴滴催促起来。   他抬手,指尖替她顺了顺脑后的短发,那双眸蓬勃明亮,爱意浓稠,开口时却都悉数收敛,化作最朴素平常的言语。   “这是我的祝福,我希望你一生都顺遂平安。” 第79章 第四个愿望   周三,余葵开会中途,转着笔,时不时就摁亮手机瞥两眼,总不见消息进来。   她有点魂不守舍。   昨晚还问东问西,怎么今天他一个人收拾,反倒不问了?他会不会把她和吴茜的东西弄混?会不会把她的藏品当废品扔掉?   没等余葵抽空发个消息问问情况,高中微信群先热闹起来,起因是一班当年一块考了北大的两位同学,爱情长跑多年修成正果,给大家发来请柬,婚礼定在下月。新娘还在读研,婚礼从简,年前在老家招待过一场,这次就邀请同学一块聚聚。   徐方正:大家就当同学聚会,过来吃顿饭聊聊天。   恭喜道贺刷了好几页,新郎把还没看到的同学挨个点名。   徐方正:@向阳,刚下夜班也得来,记得刮胡子,我给你介绍年轻小师妹。   徐方正:@余葵,不准拿份子钱!   ……   向阳当年报考北大医学部,八年制,如今还在北医三院实习,每天都勇夺朋友圈微信步数第一,忙得脚不沾地,还时不时轮值大夜班。   见余葵在群里应声,他私聊发来消息:小葵,到那天我接你,咱俩一起去呗?   余葵:还是算了,徐方正不说给你介绍小师妹吗,咱俩一块儿进门算怎么回事,挡你姻缘。   向阳:规培研究生谈恋爱那不是坑人嘛,结亲不成先结仇了。   余葵一时没应。   翻了翻下月日历,心不在焉想着,也不知道那时候,时景能不能回北京。   聊到找对象这事儿,群里当即刷屏,单身狗们纷纷吵着徐方正不准厚此薄彼,重压之下,他总算答应文艺委员,替她介绍个德语专业的帅弟弟。   朝雅:有多帅?和时景比怎么样?   徐方正:……   徐方正:姑奶奶,一般帅得了,我去哪儿给你找个时景这样的。   朝雅:你请时景了没?   徐方正:我倒是想请,根本联系不上。   潘雪央:人在部队,干的又是保密工程,估计也是身不由己。   范瑜:前段时间他帅上热搜,好多校友来问我要他账号,不过时景那Q.Q几百年没见登过了。唉,咱班现在还有人跟他有联系吗?   张逸洋: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消息了。   陈钦怡:同楼上。   ……   朝雅唉声叹气发了条语音。   “果然,我就知道,咱们这些老同学,在他心里一点分量也没有,能和他谈恋爱结婚的女孩,上辈子肯定是拯救了银河系吧。”   余葵抄送一封工作邮件再回来,大家的天就聊到这儿了,此时再回复她跟时景有联系,好像多少有点儿臭显摆。   心虚犹豫了一瞬,她决定假装没看见,只私聊陈钦怡,约她吃乔迁火锅。   陈钦怡毕业后在五百强外企工作,虽然都在北京城,但俩人离得太远,上回一块儿吃饭还是年前了。   陈钦怡:你搬家了呀?   余葵:之前的房子不租了,临时找的。   陈钦怡:房租多少?环境还行吗?   余葵:地铁站旁边,绿化挺好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时景的房子。   陈钦怡:!   陈钦怡:!!!!!!!   大约觉得感叹号不足以抒发她狂乱的情绪,对面直接一个电话摁过来,才接通,余葵就被她的吼声惊得手一颤,险险捧稳手机。   “余葵,你怎么回事!你住进了时景的房子里竟然不通知我!”   “还没搬!”   余葵赶紧澄清,“这不是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嘛,我现在的房东突然要收房子,不肯租了,他看我没地方住,收留一下可怜的北漂青年。”   “呸,你哪里可怜,咱班除掉那批深造的,你现在年薪起码能排前五!”   吐槽完,她又火急火燎:“你俩怎么联系上的?现在什么情况,你倒是快跟我讲啊!我心痒毛抓等着听呢,他大学交女朋友没?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没交。”   余葵顿了顿,“他说他们学校女生非常少,而且他有喜欢的人了,所以——”   陈钦怡炮语连珠:“谁?北京人吗?长得漂亮不?”   “呃……”   余葵正组织着措辞,陈钦怡突然没声儿了,“……他喜欢的该不会是你吧?”   “你也觉得不像话吧!”   余葵终于找到认同,感慨:“那么多年不联系,他突然说喜欢我,弄得我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翻来覆去想,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高中社恐又内向,整天穿校服……”   “不像话,你尤其不像话!”   陈钦怡怒答:“小葵,你现在的发言,是附中女生听完,人人都想点踩一下的地步,你答应他在一起没?”   余葵小声:“还没呢。”   陈钦怡心情激荡:“为什么?!”   余葵:“五六年没见了,我变化也挺大的,我多少不得矜持点儿,给他留个表白冷静期。”   “浪费了五六年,你多少不得抓紧在一起,三年抱俩,生他几个高智商高颜值的孩子!”陈钦怡长吁短叹:“小葵,论拉仇恨,我谁都不服,就服你!”   余葵:“你就说这火锅还来不来吃。”   “来!投毒都得来。”   陈钦怡斩钉截铁:“从现在开始,我是你俩CP粉粉头了,我命令你们原地结婚,带着结婚证一起出席同学聚会,把全班人的下巴惊掉!”   下午一忙,给时景发消息的事儿就拖到了下班。   小葵:收拾得怎么样了,你在哪儿?请你吃饭吧。   A:你家。   余葵准备上出租,刚给司机报了她和吴茜的合租房地址,瞧见他发来的几张图片,惊得差点没把车门砸脚上。   匆忙扒着驾驶座跟司机商量:“师傅,我换个目的地。”   此家非彼家。   就一个白天的功夫,他竟然把东西一件不少全搬过去了,照片里,她所有的绿植,书、手办、咖啡机一件不少地放在厨房和客厅该摆的位置上。   小葵:全搬完了?你一整天都没问我,不怕把我俩东西混错?   他很快发来语音。   “我怕打扰你上班,不确定的昨晚都问过了,剩下的个人特征非常明显,你要是不放心,回家再检查一下,有拿错的,吃完饭我送回去。”   师傅车开得有点快,余葵戴上Air pods pro。   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音色清冷又温和,有一种玉石掷地的动人,震动拍打着耳廓,酥麻直顶天灵盖,她心跳猛烈,被撩到完全没听清内容,不得不又重复点开听了好几遍。   半晌没收到回复,时景又发来一张图。   这次拍的是卧室。   余葵不肯住主卧,他干脆把最敞亮那间给了她。   箱子堆在衣帽间里没拆,床笠被罩倒是铺好了,她从毕业后再也没叠过的被子,被他折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儿堆放在床头。   余葵:……我信你,你办事真有效率。   时景的回复又发语音。   这次,她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点开。   成年男性的笑声性感低沉,抵达内耳,传递中枢,一下、一下,拍打着她脆弱的心脏,余葵呼吸急促,脸颊绯红,感觉身体飘飘然,脚也软绵起来。   笑停了,他才道:“我在做饭了,小葵,等你回来。”   余葵鼻腔都酸了,想哭,又想笑。   她大一在宿舍里绝望痛哭的时候,哪里能料到有今天呢,住时景的房子,他给她搬家,给她铺床,还能吃到他做的饭。   小区还很陌生,余葵下车后,沿着导航路线,在门口买了点儿提子芒果。   时景半晌没等来人,估计怕她找不着路,到楼下门口等她。   物业的管家小姐没站工位上,特地跑到大堂门口来跟业主聊天,她穿着物业制服,腰细腿长,仰着头跟时景说话,两手局促绞在背后,眼角眉梢都写着荡漾的春心。   时景穿着深色英伦呢子大衣,更显得背影颀长,他不知回了句什么,女孩扑哧笑起来,面若桃花,   余葵回来一路上,就反复听微信里那两句语音,一会儿像蜜蜂躺在蜂蜜罐子里,甜到窒息,一会儿又想到以后会和时景住一个屋檐底下,晕头晕脑地预先紧张,直到看见这幕——   哗,蜂蜜罐子翻了。   她拎着水果袋儿歪头,胸口发闷,瞅着两人哪儿都不顺眼。   时景若有所感,侧脸回头。   掀起眼皮才见她,便拔腿朝她过来,自然接过余葵手里的袋子和提包,“你买水果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出来接你。”   “你不是跟人聊挺开心的么。”   男人很高,肩膀平阔,余葵仰头偷瞥他一眼,放平音调:“这点东西我拿得动。”   话一出口,她后悔得恨不得捂上嘴巴。   余葵!   你在干嘛!   这样说话显得人很小肚鸡肠,她平时根本不这样!   好在时景似乎并没有听出她别的深意,唇微掀,“我在的时候,你就尽管使唤我,咱们家有重量的东西都放着我来,你的手留着画画儿。”   咱们家。   余葵心猛然一跳,脸涨得通红,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轰然一声都化作纷纷扬扬的粉尘,她一时觉得时景是口误,一时又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眼瞧一对金童玉女朝自己走来,管家小姐大受打击,唇角的笑意差点挂不稳,眼神难掩失落地注视着两人从面前经过,实在没忍住开口。   “时先生,两位是朋友吗?”   时景脚步一顿,抬起空闲的胳膊,在余葵肩膀上搭了一下:“是我女朋友,以后她住这边儿,你就留她的微信吧,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她说。”   女朋友……   再朝前走,余葵跟踩在云里雾里似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眼前的情况,好像又回到了高三刚进一班那会儿,近距离接触,成年时景就像男版美杜莎,荷尔蒙爆表,有着天然的引诱力,一举一动都摇摆着她,对心脏负荷太大了。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支棱起来,现在她才是甲方!   一进电梯,余葵抱起手发难。   “我还没答应做你女朋友呢。”   时景敛眸,搭在她肩膀手的手也收回去了。   他按下电梯开门键,冷白昳丽的脸多了两分说不上来的黯然,“对不起,那不然,我现在回去跟她解释?”   那更不行!   轿厢开到一半,余葵又随手把关门键按上,“算了吧,这样多刻意。”   看着轿厢镜面反射出她一脸淡然,余葵自己都觉得自己装模作样,她现在可谓把恋爱中女人的喜怒不定展现得淋漓尽致。   电梯上行,时景低声解释。   “她问我要微信号,我不确定她是否公私分明,所以想等你回来加她。我想着,告诉她你是我女朋友,也许能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哦。”   她极力按捺唇角,眼尾却还是掩饰不住地翘起来。 第80章 第四个愿望   摊开的菜谱还放在橱柜边上,时景几乎不怎么下厨,首次尝试做她的家乡菜,味道竟然比她做的好,连配菜的土豆丝都宽窄一致,根根分明。   这令人妒忌的该死的天赋!   在痛心中吃完大餐,余葵接到了她爸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葵啊,单位今天组织去果园玩,给你摘了两箱枇杷樱桃,你发个地址,爸爸寄生鲜冷链过来,快递站的人说,明晚就能吃上。”   “爸,你少寄点儿,樱桃两天就坏了,多了浪费。”   “你不是有室友吗,也给人家尝尝。”   程建国还不知道她换了个男室友。   余葵眼瞅向客厅,多少有点儿心虚。厨房洗碗机发出运作的轻响,时景正拿着工具笔修理她之前用坏的数位板,茶几太矮,他个子太高,只能屈居坐在她的小黑猫三角矮凳上。   田螺美男挽着袖子,敞开长腿,低头垂眸,侧脸专注认真。桌面的零件分门别类,像士兵一般整齐地排列在桌面,等待它组装。   怕他出声,惹得程建国问东问西,余葵躲进卧室接完下半通电话,再出门,数位板已经修好了。   他把两个板子上的完好零件凑到一块儿,给她拼凑出一个新的,余葵不敢置信地插线、开机调试,坏了一年多的板子,竟然真能用了!   她眼眸亮晶晶充满对大佬的崇拜。   “你还修过数位板啊!”   “没有。”   时景云淡风轻收起工具箱,“从前帮室友修过手机,我看了一下网上的原理图,感觉应该不难。”   “谢了哈,我爸请你吃樱桃。”   余葵本来就试试笔,谁料触感太好,一画就沉浸了好几分钟,忽然想起正事,回头,“唉,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咱们班徐方正和梁爽一起去了北大。他俩下月初结婚,上午在班级群里给大家发请柬呢。”   时景点头。   “说过的。”   “今天大家都在群里聊你,说高中毕业以后,就少有你的消息了,Q.Q账号也不怎么登录,徐方正想给你发请柬都联系不上。”   余葵叹气,“你为什么都不理同学们呢?”   “我那账号被挂到很多地方,列表常收到陌生人的临时会话,从前我会定期花时间清理账号,把好友的消息挑出来回复,后来——”   时景浇花的动作顿住,声音倏地低下去,“就没再清理过了,没空,也怕。”   余葵没听清,“什么?”   放下喷壶,他从阳台那转回身来,“新生时期能拿到手机的机会本身不多,再者,我怕从认识的人那儿听见你的消息。”   余葵完全怔住了。   她没料原因竟然跟自己还有关系,脑子嗡嗡地,“后来,是指我删了你之后么?你为什么会害怕听见我的消息?”   “无论听见你过得好,还是不好,恋爱还是没有恋爱,那些羁绊和不甘会让我没办法安心呆在学校。”   大脑想要避免痛苦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回避和她们共同认识的人社交。连余葵都不理他了,他就更不想理其他人。他使劲地把想念往下压、再往下压,才能让自己维持在一个心理稍微平衡的状态。   余葵心像被大卡车碾碎了。   她曾大胆猜测过,时景说不定喜欢她,但从来不敢妄想,这份喜欢竟比想象中深沉得多。   她懊悔地喃喃低语。   “…我都不知道,你那会儿要是来找我就好了。”   找过。   还不止一次。   但时景已经克制了那么久,状态最坏的时候都扛过来了,现如今,他更不愿让余葵知晓自己病态的爱意,任何拯救式的爱情都会叫人觉得窒息沉重,他只想尽量让她轻松、快乐点儿。   他敛目,掩下情绪。   只淡平叙述:“我不知道你包丢了,刚被删掉那段时间,心里还怀抱希望,是因为集训拉练失踪太久,你一时生气,后来时间越长,发送过去的好友申请和短信通通石沉大海,我才意识到,你或许讨厌我了。”   “我有时候打开聊天记录,会觉得难受,大一半年,我竟然说了47次要集合来结束对话,你生气是应该的,作为朋友,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只单方面从你那儿汲取情绪。”   “我——”   余葵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有一瞬间,她险些拆穿自己的谎言,安慰时景删他不是为这个,只是因为喝了一壶绝望的飞醋。她烦躁挠头,扔开数位笔朝他走去,努力安慰,“我没有讨厌你,从来没有,和你聊天我很开心,哎呀,反正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   时景纠正,“不,是我的错。”   余葵据理力争,“怪我,是我先不打招呼把你删了。”   时景分辩:“是我情绪不稳定,瞻前顾后,缺乏勇气。”   余葵仰着头气鼓鼓反驳:“不准再争了,就是我的错!”   四目相接,此时两人鞋尖距离只剩不到五寸。   她颈根儿都仰得有点酸,但还是倔强地不肯率先挪眼让步,男人却忽然伸手——   在余葵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托着腰把她整个人从地面抱起来,唇边溢出一声愉悦的喟叹,无奈地纵容承认,“好吧,你的错。”   余葵眼前一晃,重心失衡,稀里糊涂夹紧他腰,胳膊搂着他脖颈把自己悬挂稳,肌肤隔着薄薄的居家服紧密相贴,成年男性的气息和体温争先恐后触抵她的感官。   她脑袋彻底宕机,无暇思考,呆滞问:“怎么,做错事的人还要接受惩罚吗?”   “小葵,你在想什么。”   时景忍俊,强压着话里的笑意,“你的拖鞋踩到营养土堆,我带你去洗手间把鞋底冲洗干净。”   她的脸蛋哗地憋红了。   “洗就洗,你跟我说一声,我又不是没有脚,自己会走嘛。”   时景义正严词。   “下午刚拖的地,抱起来走比较省力。”   余葵执意要自己洗,时景便抱手倚在门框上看她。   花洒里温热的水流涌出,狭小的空气中漫起弥散的水汽,玻璃窗被氤氲的雾气笼罩,他的眼眸也变得悠远温柔,似有水光流动。   无论过程如何,此刻时景只剩庆幸。   庆幸当年,没有在低谷期把最糟糕的一面向她展示,溺水的人假如想把感情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会导致一段关系失衡;庆幸两人过去积累的情谊,没有被时间和距离磨灭殆尽;庆幸他在一个不算晚的时间回了北京。   所有的幸运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他不敢奢望却又如此真切的奇迹。   周四,还是时景做饭。   余葵下班耽搁了一会儿,到家时,陈钦怡已经提前到了,时景在厨房备菜,她就跟个小学生似地,规规矩矩把手放在膝盖,机械坐沙发上看科教频道。   一见余葵进门,陈钦怡猛松一口气,小跑上来替余葵挂衣服,压低声嘀咕,“我好紧张,跟大神独处,果然不是凡人能干的事。”   “他又不是妖魔鬼怪,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你怕他干嘛。”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现在都把人从天上拉下来给你做饭了,才来装淡定了,当年你在操场水池上把沙蹬人家眼睛里时候,比我还紧张呢。”   余葵被一提醒,也觉心虚,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往事不必再提,待会儿多吃点儿。”   说罢挽袖子,雄赳赳进了厨房帮忙。   好友在家,陈钦怡总算壮着胆子起身,四处打量,小区环境很棒,从阳台望下去,大片的草坪和绿植、水池。室内装修是简约的现代美式风格,餐厅又宽敞又明亮,隔壁还有间琴房,放着气派的三角钢琴,从南到北没有一件不和谐的家具搭配,不奢华,却极有品味,瞧着就知道是有底蕴的家庭。   做婚房够够的。   掩上门,她的视线落在余葵工作台,这才注意到她电脑背后,平常乱麻麻一片的数据电源线,这会儿每根都被收束带理齐、标号,书架上每本书都按首字母索引排序。   陈钦怡一边啧啧一边点头,偷偷掏出手机拍了两张当到此一游的纪念留存:如此整洁,不愧是时景,一个对自己要求完美到头发丝的男人。   “钦怡!吃饭。”   余葵探头喊,说是帮忙,其实她也就把他切好的菜转个身端上餐台,剩下的时间,跟个花瓶似的跟在他屁股后打转,怕火锅油烟太大,熏坏他的房子,她提议干脆就在厨房的中岛台上用餐。   色泽亮丽的辣油汤底咕噜冒泡。   陈钦怡有点儿不好意思,“景神你能吃辣吗?其实不用特意照顾我俩的,骨汤锅也很好,我们有蘸料碟就行。”   “能吃,没事。”   时景把料碟分到两人手边,“钦怡,招待简单,你别拘束。”   陈钦怡头皮发麻,辣意险些呛进气管。   高中两年没混熟,这会儿直接跟着家属喊钦怡了,学神突如其来的亲切简直叫人难以招架,她匆匆端起饮料猛喝一口压下呛意,慌张解释,“已经很丰盛了,我不拘束!”   时景望向她手边。   陈钦怡这才发现自己拿错了余葵的杯子,悄摸推回去。好在余葵心大,并不介意,嘴巴辣得通红,端起杯子喝见底,时景又顺手给她续上。   一顿饭吃得陈钦怡神魂飘荡、七上八下、恍恍惚惚。   终于结束乔迁宴,两人把她送到电梯口。   陈钦怡一边挥手告诉时景不必再送,一边暗地逮着余葵进电梯。   “大神的家宴无福消受啊,今晚回去估计得消化不良。”   她叹完不忘煽风点火,“小葵,看学神这么高傲的人现在成了家庭煮夫,真心觉得太爽了。不过抢手的饽饽,必须得速战速决、省得夜长梦多。”   余葵哼,“你怎么都不担心我,人家也是抢手的白菜。”   陈钦怡瞅着她,神情勉强地点点头,跳过这一题,“他四月不是回北京吗?徐方正结婚时候,你可记得把他带来,吓唬吓唬大家,不能让我一个人消化不良。”   “再说吧。”   余葵手插兜想了想,“他假期结束应该会很忙,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第81章 第四个愿望   余葵洗过澡,穿着睡衣盘腿在沙发上捣鼓时景的老古董iPad4,压在她箱底好多年,原以为电池应该坏了,没料插上电源不多时,竟然开机了!   军校生通常使用国产手机,自从时景弃用苹果系产品后,iCloud就再没更新过,相册里存的还是高二时,余葵和他交流作业时拍的大题和草稿。   零零散散几百张照片,一张张翻阅,有的拍到了她暑假作业本上的饼干屑,有时还有台灯边缘的橘子汽水入镜,最过分的是,她有次解题写到字母O,竟然脑洞发散描了朵喇叭花,这还意犹未尽,钢笔牵出一根细藤,大大小小又给它补了十几朵兄弟姐妹。   而时景回复的照片,拍摄的永远是台灯下同一视角,草稿条理清晰,字迹端正。   改完错题,还偶尔批复——   “晚上吃太多饼干容易胃胀。”   “两道题写了45分钟,困了吗?”   “涂鸦很好,下次别往练习册上画了。”   记忆的闸门一发不可收拾,余葵瞧着少女时代的自己和时景互动,一会儿小鹿乱撞,一会儿觉得丢脸,一会儿拄着脸又不免怀念。   再抬头,厨房已经打扫干净了,烘干机里的衣服也都取出来叠作一摞放在阳台案头……看时景像勤劳的工蜂一样忙碌整晚,余葵屁股挪动两下。   羞愧涌上心头,抬手招呼,“时景,你在忙什么,要不歇会儿?剩下的我来做吧。”   他果真放下手边的事,端着洗好的樱桃过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清理了一下冰箱和杂物间,我不在的时候,你方便找东西。”   见她抱着他的旧iPad,他倾身凑过来。   “在看什么?”   洗发水清冽的柠檬味儿钻进鼻腔。   余光瞥到他冷白的下巴和锁骨,余葵又觉口干舌燥,心跳阵线失守,不自觉把懒洋洋的背挺直了一些,脚丫悄悄滑下去,溜进拖鞋里,坐得更板正些。   “就是咱俩还是网友那会,你教我做题拍的照片,我找平安牌给你时候,不小心把iPad翻出来了,这电池寿命可真长。”   时景接过来,翻了好一阵,也觉得好笑。   看着看着,他忽然开口,“小葵,跟我讲讲你大学的事儿吧,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挂科,刚刚听钦怡提起,你那时状态不大好。”   “啊?”   余葵不情不愿:“你听什么不好,想听挂科的事。”   “我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发生了什么。”   时景坐在矮凳上,他原本手肘撑在沙发浏览iPad,这会儿熄屏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睛认真看着她,“我想了解你所有的事。”   余葵有点鼻酸,挠头掩饰。   “每个人刚进那所学校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尝到过挫败的感觉吧,尤其像我这样靠高三最后一年逆袭的黑马。别人都是高考状元、拿奥赛金牌,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考不到班里的平均分,尤其第一次挂科之后,一想到挂科就毕不了业,我辛辛苦苦考上清华,最后却可能拿个专科生的证书,每天都很焦虑。没有谁给我压力,但压力自然而然地就落在头上了。”   余葵的高考分数是702,她高中三年发挥最好的一次,裸分一举冲进了省排名前三十,是连班主任都大吃一惊的程度。   那段时间,程建国每天接不完的高校抢人电话,乐得两脚生风,嘴巴合不拢。一栋楼里连出两位清华北大高材生,大家纷纷夸房子风水好,小区房价都水涨船高,好多人来问程家和向家房子肯不肯卖。   最后填报志愿,还是按余葵自己的想法填了清华,至于专业,听取了程建国老上司的建议,那位总工是老牌的清华土木生,给她选了信院自动化系。   确实是个有前景的专业。   但现在想来,余葵那时对自己的未来是完全没规划的,她以为高中结束,大学就天高任鸟阔,未曾想迈出第一步就受尽挫折。   那时候从未向人诉说的委屈,这会儿都化作絮絮叨叨抱怨,她后仰往沙发上一靠。   “……我们专业涵盖太广了,用前辈的话讲,杂而不精,哪个方向都学,什么运筹、软件、硬件、控制和系统,数学…我和其他人比,哪门基础都缺失,本来就不算顶聪明,一焦虑,更慌了,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找不好方法,成绩出来之前,其实我也早有预感,最后果然挂了,就是心里那根弦啪——地绷断了。”   时景的眼神已经开始不忍。   “后来呢?”   “没法补考,就重修呗,第二学年,跟学弟学妹们一起上课,我生怕这门课再挂一回,真的用尽了全部努力,那门课的卷子现在给我,我说不定都还能考80分。”余葵回想这一段经历,眼神都黯然下来。   “虽然从小都是学渣,但小时候我起码能安慰自己,成绩不好只是因为我胸无大志,不肯努力。到了园子里,所有的挫折似乎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告诉我,人和人的天赋确实有着天壤之别。”   再往下问,就到了余葵修美院双学位的节点。   “刚挂科那学期,我都没回家过年,每天学几个小时就开始自我厌弃,剩下的时间就疯狂画画发泄压力,传到微博上,意料之外的,开始有粉丝关注我。”   余葵唇角总算翘起来一点,“逃避在网络世界里,大家的夸奖让我感觉自己没那么糟糕,起码并非一无是处,室友见我天天画,就提醒我双学位的报名快截止了,我这才想到还能修个美双。”   “本来以为双学位会占用很多精力,但学自己喜欢的东西,比想象中轻松,虽然彻底没周末了吧,但在信院没有的自信在美院找回来了,平衡一下,焦虑一下子好了许多,平静之后,大一时候学不进去的东西,也能渐渐找到方法门道了。”   余葵其实还省略了很多艰难时刻没说,比如实习期,美院的师姐帮忙内推,她进了国内一家顶级游戏工作室,每天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画画,项目美术负责人是圈内巨有名的大触,脾气不大好,她画画之余还得负责协调杂务、统筹进度。   幸运的是,熬过来之后,所有的艰辛都成为履历里珍贵的一笔。离开工作室前,对方替她好好写了一封推荐信,这令她直接获得了如今就职公司,上任主美的赏识和提拔,成为他的继任者。   “心态真的很重要,我也真的很幸运。”   她说到这里感慨,“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找到了正确的排解方式。”   时景接话:“这其实就是你最厉害的天赋,谁都难以比拟。”   余葵歪头不解。   他静静凝视她,认真解释:“生命力,看似孱弱,但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你是想说我看上去躺平,其实比谁都卷吗?”   “要这么理解的话,也行。”   时景顺手往她嘴里塞了粒樱桃。   余葵咽下去才想起来哀嚎,“我刷牙了,你干嘛又喂我吃东西。”   时景无辜:“叔叔写在包裹里的纸条,今晚不吃,明天会坏。”   余葵气愤握拳。   “因为会坏你才让我吃呀!”   他认真眨眼,“不是,因为我想让你心里甜一点儿。”   提起过去的事,虽然心疼,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相互安慰,越强大的人,越曾经历至暗时刻,从那段陡然滑落的曲线再爬回原点时,自信和勇气也已经回到了身体里,此时除了陪伴聆听,安慰已然不再必要。   时景从没提过自己的家庭背景,附中校友们背后曾经有诸多猜测,但那些说法从未得到验证,余葵也没问过,直到她乘着时景堂哥的吉普进入森严封闭、且有警卫营岗哨值守的部队大院时,才发现事态有点脱离控制了。   她坐在后排,压低声几乎用口型问时景,“不是说吃个便饭吗?怎么还查身份证呢?”   时辰大概背后长眼睛了,笑眯眯开口,“小葵你见谅哈,这边进出确实麻烦,所以我们都不爱住院儿里,主要小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嘛,我妈也想着,在家里接待显得隆重些。”   “阿姨太客气了!”   接下来的时间,余葵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生怕再被发现她和时景讲小话。   车开了好长一段。   时景姑姑家,有点像余葵小时候看军旅剧,那种年代稍久的方正小院儿,门口花园里还搭小棚子种了两排蔫头蔫脑的菜苗。   时辰看一眼便嫌弃,“我妈真是人菜瘾大,种一茬死一茬,还非不让人家能种活的帮忙。”   “她高兴就行,多动动身体好。”   时景落后半步,把买好的礼物交到余葵手里,压低声,“别紧张,一会儿你就跟着我叫人。”   时景的妈据说是某军区医院主任,工作很忙,他小时候大半时间被扔给姑姑带。   一进门,余葵信了。   小楼很宽敞,中式古典风格的内饰,博物架上的相框里,家庭合照每张都有时景的身影。   她甚至发现了一张08年时景在鸟巢开幕式现场的照片,看台上,小学生时景头戴红白色纪念棒球帽,被西装革履,神情白净板正的中年男人搭着肩膀,他不情不愿蹙起眉。   “这是你爸爸吗?”   余葵指了指她发现的照片。   时景偏头深深看了好一会儿,下颌微颔。   “嗯。”   余葵觉得男人有点面熟,看了几眼,眼神还是又落回小孩的眉眼上,深深感慨,“你营养真好,六年级就长那么高,帅哥果然从小就跟别人有次元壁呀,你是不是长得像妈妈?”   她像个小鹌鹑一路紧张到门口,进门一看照片,话题却忽然往没厘头的方向拐去了,时景都被她逗笑了,但忍俊认真答,“我姑说,眼睛鼻子像妈,脸型嘴巴像我爸。” 第82章 第四个愿望   在沙发上端坐不到半分钟,余葵听到楼梯间有脚步匆匆下来,边走边喊厨房阿姨,“快帮我看看这裙子怎么样,有没有显得我特别和蔼可亲?”   时辰正喝水,差点没喷出来,放下杯子咳嗽提醒,“妈,小葵已经到了。”   被点到名的余葵噌地站起来,跟着时景叫人。   时景的姑姑很年轻,年轻到令人大吃一惊。   气质很像她们美院从前的一位教授,珍珠耳环,高跟鞋,丝毫看不出生过时辰那么大的儿子,性格也亲切得过分,跟小姐妹似地,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   余葵有点懵。   一边咀嚼姑姑剥好塞到嘴边的橘子,一边回答姑姑的天马行空的提问。   “……我高中以后跟爸爸住,老家还有外公外婆。”   “种红薯的技巧嗯,我外婆说,在天气转暖的月份下苗,雨水多虫害少,最近应该刚好合适吧……”   “本科是清华,信院自动化专业,硬件软件都学了一些。”   “哦,工作目前在一家互联网企业做游戏美术……我觉得还挺好玩的,玩家们给的评分不错。”她一边帮姑姑的手机下载游戏APP,一边承诺,“有空的时候我上线带您一起做做任务。”   时景初时还帮着抢答,后来见两人连上客厅WiFi,原地开起了团,气氛一派和睦,才稍微松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担忧什么。   余葵这么讨人喜欢的姑娘,对人有着天生的赤忱和善意。越通透的人其实越明白这品质有多么难能可贵,谁会舍得讨厌她呢?   九点。   时辰有事出门,叫上时景一道,顺带接姑父回来吃饭。   人是叫出门了,却心不在焉,车辆打火后,还不时往后视镜看,知道堂弟不放心,时辰大咧咧劝,“你只管放心,我妈又不是老虎,你瞧她表现得多亲切。”   时景怀疑:“姑姑今天怎么……”   “你是想问她今天怎么特别能演吧?”   时辰一语道破。   他挂挡起步,“其实你可以轻松点,小景,不用活那么累,从前,长辈们确实对你的未来抱有很多期待,想想看,整个家族里数你最帅,聪明努力,那时候别说裴姝,玉皇大帝的亲闺女下凡,他们都觉得配不上你。”   “到你爸走了之后,大家忽然想明白了,一直以来,也许就是大人的期待压垮了你,奶奶说,以后不能再强求你任何事,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就好,管人家普通家庭还是偏远山区,只要能让你高兴,我们也就高兴。”   “说实话,你高中赖在昆明不肯回来那点小秘密,我妈早跟周秘书打听清楚了。这姑娘有能耐啊,时隔六七年,还能让你这么冷静的人急戳戳回北京,我妈好好待人家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对她有意见。”   时景怔了半晌,低头叹气。   “让大家操心了。”   “一家人说这些干嘛,我让他们操心得更多,是不是还得给长辈们叩头谢罪。”   时辰到说这儿想起什么,声音变得愤愤起来,“你是没看见,今年过年我领女朋友回家,我妈那架子端的,我左边挨一巴掌、右边挨一巴掌,里外不是人。我妈这双标狂魔……”   余葵带着姑姑连胜几局。   又给她介绍了商城里自己画的热门皮肤,还有升任主美版本更新后,带领团队出的几个新角色,瞧得姑姑眼睛发亮。   “小葵你自动化专业的,画画也那么精致漂亮啊?”   余葵羞赧挠头。   “我还修了个美院双学位。”   姑姑戴上老花镜,越端详越满意,放大看一会儿,又缩小看一会儿,不知不觉就手滑买了好几个。   女人爱买衣服是天性,哪怕只是游戏里的虚拟数据,她买完,叫来阿姨带余葵到处转转,随便参观,自己则迫不及待穿着新皮肤扎进游戏,又开一局,小试身手。   余葵院里院外,楼上楼下晃悠一圈后,溜达到时景的卧室。   “小景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所以平时除了打扫灰尘,我都不怎么进来。”   眉目清秀的阿姨在围裙上擦擦手,踮脚把书架上的几本相册捧下来给她,“不过管他喜不喜欢,我们太太每次都拿他的相册招呼客人。”   余葵心领神会。   她要是有这么帅个儿子,逮着机会也得抓紧给别人显摆显摆。   挨着床边坐下来,她盘腿翻开相册集。   看得出,时景从婴儿时期起就非常标致可爱,俘获了一众叔叔阿姨的关心,连幼儿园老师也把他搂在凳子上弹钢琴。   余葵没忍住,从兜里掏出手机,偷摸拍两张。再往后翻,动作便渐渐放缓了,一页页往后,她忽然回忆起高二那年,猝不及防打开时景空间感觉了。   傻眼,震撼。   即便随着年岁渐长,余葵觉得自己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但时景小时候的经历仍然比她想象中开阔得多。   刚进门那张奥运开幕式合影只能算冰山一角,他跟随长辈去过的重要场合数不胜数,和爷爷到卫星发射看台、肩上挂好几颗星星的叔叔伯伯抱着合影,坐库房里的装甲车坦克,戴勤务兵的军帽……大多时候,余葵只能隔着新闻联播窥见的世界,却是他真实的人生。   他甚至从未将此当作谈资吹嘘、或提起过。   想到新闻联播,余葵脑子里冥冥中有一根线似乎搭上了。   她下意识把相册往前翻,找到时景和父亲合照那几页,又看了一遍,打开搜索引擎。   记忆中,高考结束那个暑假,报纸是似乎确实刊登过一整版面的讣告,但那时,她从未把时景的父亲,和新闻里的政要联系起来。   半晌——   余葵受到冲击般按下手机熄屏键。   仅仅是看着讣告,她已经能想象时景当时的心情,对十八岁的他而言,一切叛逆争执,都只是建立在他想获得父亲认可的基础上。   男人离开那天起,支撑时景世界的大树轰然坍塌了。   阿姨从楼下端了果汁和点心进来,见余葵瞧着照片发怔,也跟着叹气,“时书记刚走那段时间,追悼会结束,小景门一关,就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两三个月,开始连水米都不肯进,直到他爷爷奶奶来,又哭又劝,总算肯开门吃东西了。”   她轻拭掉眼里的泪光,“小景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外表高冷,其实心善,他就是自责啊,和自己较劲儿,到收拾行李去长沙报道那天,整个人瘦了十来斤,整个人飞扬的精神气都沉下来了,人也成熟了一大截。”   余葵不敢再听,匆匆合上相册。   阿姨大概也觉自己把话题弄得过于沉重,匆匆放下托盘,“饭就快好了,小葵你慢慢看。”   走到门口,她似是又想起什么,“对了!”   搬个小凳子回来,垫着踩上去,“小景还有个隐藏相册,平常不敢让他发现,我们都是背着他偷偷欣赏的,不过……给你看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她特意提醒:“小景从鹅绒枕头里抽了根小羽毛做标记,小葵你看完塞回去时候,记得把它夹到第一页。”   哈?   什么隐藏相册还弄得神神秘秘,光屁股的满月照吗?   余葵期待地翻开,惊愕地瞪大眼——   第一页,就是她被摄像头抓拍的大脸。   穿着附中冬季校服,余葵傻乎乎夹在人群中龇牙咧嘴拔河,重点在于,这张照片是她在高二十五班时候拍的,她自己都没见过,他哪里偷来的照片!   十来分钟后。   等余葵把相册整本翻完,头脑发懵,感觉世界都不真切起来。   她一直肯定,自己的喜欢比时景多得多,可如果时景从那时候就开始关注、保存她照片,是不是说明,他俩算双向暗恋?   余葵努力回想,高二时期,她个子不算高,刘海也长长的,灰扑扑像个沉默的背景板,时景喜欢她什么?写作业吃得满本子饼干屑、游戏里抱着他大腿喊求带吗?   再想远一点,如果她学习不是特别努力,没上清华,只是去了任意一所普通大学,他们还会不会有今天的后续发展?   ……   严格地讲,思考这些其实没有意义,但余葵却能清晰感觉到,她少女时代遗憾的最后一角,正逐渐被缺失已久的拼图严丝合缝填满。   她曾以为只有自己哭笑忐忑、卑微羞怯的时光,并非独角戏,他也曾将喜欢掩藏在平静自若的外表下,不留余力朝她奔赴。   饭点,那位据说非常忙碌严肃的姑父总算回来了,男人军装挺拔,走路带起一阵风。   第一次跟这么大的官儿同桌吃饭,余葵刚刚放松的神经又支棱起来,全神贯注回答对方的提问。   未曾想姑父也平易近人,听说余葵信院毕业,还提起她们学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问她认不认识。   余葵猛点头。   “我大三修过他的课,现在使用的本科教材也是老师编撰的。”   “跟你和小景一样,我跟他还是高中同学,老朋友,好几年没碰面了。”姑父举杯,跟她这个小辈干了一口椰汁,转头又问起时景在学校的情况。   从生活到学业,他问得十分细致,交代他一些治学做人的道理,一顿饭就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了。   余葵进门前以为自己会紧张拘谨,却没想这顿饭,吃得比她回亲妈余月如那里还轻松。   饭毕,一家人要送时景去高铁站,好说歹说被他拒绝。   姑姑伤心地拥抱时景,“臭孩子,也不知道想家,下次再见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时景个儿太高,俯身安慰地轻拍她两下,“姑姑,刚刚吃饭时候您看手机没仔细听,我下个月跟导师到北京交流……”   姑姑的爱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那你差不多就去赶高铁吧,别耽搁了。”   拎着来时的行李,时景走时,也还是简单轻便的几件衣服。   余葵把人送到安检口。   道了别,时景走几步,又回头瞧瞧她还在不在原地,他的白衬衫被风吹得很鼓,逆着光,寸头利落,下颌线条紧绷,眼睛漆黑,几次想说什么,却都被往来的人流隔断视野。   余葵每见他瞧过来,就挥挥手。   车站比婚礼见证过更多的不舍。   明知道时景也许隔一两周还能回到北京,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还是难掩失落,掐着指腹使劲抑制这种没由头的酸涩感。   在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形即将汇入人海的前一秒——   她实在没忍住,朝前走了两步,只是想离他近点儿,再多看会儿。   没料本已经排到安检的时景,恰巧在这时回头。   只瞧见她动作,男人拎起行李,折身大步流星穿越汹涌的人潮,朝她走回来。 第83章 第四个愿望   距离高铁停止检票时间仅剩十五分钟。   余葵明知此时应当催促他过安检,但不知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注视他,眼球一动不动,似乎试图用意念把他的模样拓印下来。与他赤忱的眼神交汇,她只觉灵魂里有翻腾的爱意在燥热地涌动,情绪夹在疯长的满足和不舍间来回飘忽。   他终于在眼前站定。   丢开行李,隔着软隔离带,俯身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唇边溢出一声叹,不舍地轻唤她的名字。   “小葵。”   “嗯。”   “小葵。”   “我听到了。”   时景力道很大,余葵感觉自己的骨节快要咯吱作响,但她丝毫察觉不到痛感,闭眼听着他胸腔处传来略重的呼吸声,轻轻搭上他的腰。   微不可查的回应。   但她明显能感觉到,她触碰到的那块肌肉隔着衬衫细微跳动了一瞬,他领着她的手移到颈部环紧。   下一秒——   时景托着她腰,毫不费力把她从隔离带对面抱过来。   余葵现在明明也是近一米七的个头,在他怀里却依旧娇小细瘦得像个小女孩。   他没立刻撒手把人放回地面,单手抱着她,鼻梁抵在她细白的颈窝,右手指尖一下下抚摸、摩挲她的后脑的头发,声音低沉晦涩,“真想把你带走。”   他说罢,偏头,在她雪腮轻吻。   又改口,“我真不想回学校。”   余葵措手不及,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缠上他腰肢稳固重心。   脸颊的触感余温尚未消失,她紧紧搂着他,感受着彼此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合,无力地任凭男性的气息、他的言语和心跳将她淹没。   路过的旅客都朝两人看来。   余葵明明是个害羞极了的人,但此时,她无暇顾及任何人的眼光和看法,迷失在这样的剧烈的快乐里,享受被他情绪中巨大而急切的占有欲包裹吞噬。   看不到他的眼睛,她终于问出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这些年,我交男朋友了,甚至如果,那天结婚的人真的是我,你酒醒后要怎么办,祝我幸福吗?”   仅仅听她假设,时景有种瞬间被拉回那时刻的窒息感,心脏条件反射泛起细密的绞痛。   “我不会。”   他没有任何犹豫,压低声重复:“我不会祝你新婚快乐。我没有那么高尚,甚至卑劣自私。我不想在你最幸福的时刻打搅,但我祈祷你婚姻不幸,又不至于太受伤,这样我才能顺理成章出现,让你知道,他们当中任何人,都不会比我更爱你。”   “余葵,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对我的意义吧。”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抵她耳朵,“我不是个乐观的人,亲缘淡薄,孤僻、冷漠,相处很多年的朋友,偶尔还会指责我跟块石头没有区别。”   余葵不想听他这么形容自己,欲言又止。   时景却坚持继续往下,“可是,在你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并不孤独,很有趣,很幼稚,很真切。”   他把埋藏在17岁少年心尖的告白一股脑吐露干净。   “我想跟你一起上学,就每天早上假装路过你家路口很多次;2014年附中拍招生手册,我和参加竞赛的女生商量,拜托她给我跟你合照的机会;你在光荣榜橱窗里的证件照,是我偷偷撕走的。我无法自控地注意你,看你每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关注你换的新发型,在你打过饭的窗口点同样的菜,每次在超市门口假装等人,其实都在等你。”   “去军校这些年,我每天都想你,越难过的时候越想。”   “我反复问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遇到一个让我心甘情愿做这些傻事、让我觉得快乐、觉得自己不再像块石头的人,回北京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不会再有了。”   “如果可以,我想永永远远地把你和我绑在一起,填满我生命的空缺。”   时景从不对人剖析自己,鲜少说煽情话,讲到此处,似是觉得真实的自我实在无所遁形,狼狈羞窘地偏过头。   “总之,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比你想象的更重要。”   余葵震撼地从他身上滑下来。   呆滞无措地仰头,凝视他,感受着那深沉漆黑的双眸里,汹涌澎湃的爱意袭来。头一次,在公共场合,她开心满足到想要捂脸大哭。   她觉得自己一生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幸运。   距结束检票不到十分钟。   不愿让时景瞧见她哭得那么凶,余葵吞咽眼泪,强压下酸涩的鼻尖,推着他往安检口走,“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在你包里,你先快点上车,上车再看。”   高铁呼啸进站。   时景走进车厢,哪怕戴着口罩,所经之处,走廊两侧旅客还是不由自主抬眼,朝他投去视线。   他尽力喘匀呼吸,目不斜视径直找到自己靠窗的座位,落座前打开行李,只见折叠好的衣物上方,不知何时放了一个陌生的笔记本。   很厚。   那是余葵漫画日记的下册。   从初一到高二,她的上册画了四年,时景睡前无数次翻阅,熟知每个手工标注的页码上所记录的内容和故事,但他从未想过,日记竟还有后续。   从高二到清华,下册画了六年。   时景在上册中反复认识的余葵,是童稚烂漫,懵懂可爱的,从来不识愁滋味,她会跟校门口书店老板,那个圆墩墩、打蒲扇穿汗衫的老头,蹲在檐下逗翠鸟,喂乌龟,一起商议未来继承他摊子的伟业。   而下册里,只因十六岁那年机场的惊鸿一瞥,少女更改原本的人生志向,走上截然不同的轨迹。   她会在男主角看不见的地方面红耳赤,欢欣雀跃。   她不厌其烦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背影,乐此不疲地路过楼梯口,制造与他擦肩而过的偶遇,背诵一班的课程表,了解他的生活轨迹、爱好作息。   整个高中,她送给过很多同学速途和人像刻章,却从未送过一幅给时景,不是没画,恰恰是画得太多。   她不吝笔墨地把他描进日记本里。   图书馆里垂头吸烟的剪影,课桌前专注看题的侧颜,篮球场上跳投伸展的肢体……从机场到公交站台,从楼梯间到塑胶跑道,还有他离开昆明前最后几小时,握紧她的,温暖干燥的掌心。   从年级九百七十名到第五名,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走出象牙塔,   余葵一遍遍陷入迷茫和低谷,又一遍遍用拼凑出的雀跃和甜蜜,坚定不移将自己点亮。   北京至长沙的高铁五个小时,他就这么目不转睛看了五个小时。   脊背僵硬,脖颈酸痛。   25岁的时景已经足够冷静,在成年人的世界穿行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却仍然无法避免被少女写在日记里笑亦带泪的起伏牵动。   是他喜欢的女孩啊。   无数个瞬间与镌刻在他脑海中的记忆重叠,故事截然不同的版本在这一刻交织融合,逐渐壮大形成一团深刻具体、热烈灼人的东西。   它在胸口盘踞,起先横冲直撞,又都随着离京的里程渐远,无声发酵沉淀,沉甸甸占有他全部的情感。   漫画临近尾声,余葵找了个半个空页,将从上册剪下来的四叶草贴稳,旁侧用水彩勾勒了一幅时景夹着烟,低落失神的脸,许下她的第四个愿望——   “各路救苦救难的佛祖、菩萨大人:   (这是时景在学校操场上找到的四叶草,所以愿望送给他。)   信女收回这些年对他的全部抱怨。   希望时景宽恕、怜悯自己,步履轻盈地重新上路,不焦虑过去、不压抑自我,未来每天都坚定快乐。”   高铁提示进站的语音响起。   时景心脏的一角脆弱得险些融化,若非肩上已经扛了军人肩章,他真想不顾一切坐上回程的火车。   竭力按捺住如野草般蔓延疯长的念头,他挤在喧嚣的人流里下车,一刻不停拨通余葵的手机号。   那边隔了很久才接起来,她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背景真吵,进站了么?”   时景点头。   后知后觉她看不见,又低低“嗯”一声。   “日记也看完了吧。”   “看完了。”   余葵从枕头上起身,四顾环视空荡的客厅,吸了吸鼻子,“这样,就是填满的了吧?你现在知道了,你在或不在,都从来没有缺席过我人生的任何重要时刻。”   时景恍然意识到:   这是一句隔着时空的回复。   余葵回应的,是回京第二天,他背着她走过斑马路口时的茫然自问。   她羞怯含蓄,却仍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告诉他——   无论分开的六年是长是短,他在她心里,因而从未缺席。   长沙又落了场春雨,今年雨量似乎格外丰沛,恰到好处的汽车鸣笛,恰如其分的熙来攘往,球鞋避开水洼,再抬头时,恰好透过薄纱般的雾幕,入眼满街鲜嫩醉人的绿。   肃杀的冬天结束了。   他握紧手机贴近耳朵,“小葵。”   “嗯?”   他说,“你真好,抵得我见过所有的春天。”   情话入耳,余葵擦干挂在腮边的眼泪。   洗手间的镜子映出她忍耐上翘的唇角,她终于想起来,“那你告诉我,2016年寒假,那个在火锅店门外亲你的女孩是谁?不准说你忘了!我日记里应该画的还算清楚吧。”   “死刑犯人都有抗辩的权利,这个问题,你当年就该直接问我的。”   时景气极又好笑,“那是我室友。期末话剧表演,队里没有女生,他被选中反串唯一的女角,被教导员批评欠缺女人味,晚上刚好出来买衣服和假发,第二天就表演,他说提前穿上适应,改改走路外八的毛病。”   什么?   余葵的脸丢光了。   她使劲回忆脑海中那个令自己耿耿于怀多年的大波浪卷发背影,敲打自己脑袋,不敢相信,她竟然连男人女人都没分清。   不甘心地弱声追问到底,“可他为什么逮着亲你……”   时景头疼地扶额,尽量避免记起那段可怕的回忆,“教导员命令我演男主角,在军校,服从命令是学员天职。”   余葵彻底没声了。   让时景这么冷淡自持的人上台和反串女角表演,确实挺为难他的,片刻后实在忍不住好奇,“你们排的什么话剧?”   “《告别娜塔莎》。”   余葵忍俊噗嗤一下,意识到自己笑出声了,赶紧憋住捂嘴,她全然忘了自己曾为这一幕怎样撕心裂肺,不太有诚意地安慰,“我不是笑你跟男生接吻哦,为艺术献身不丢人。”   时景执着纠正。   “不是接吻,是告别的时候亲下脸颊,我只跟你接过吻。”   余葵挠了挠额角,用掌心镇住发烫的脸颊。   “好吧,你说什么都对。” 第84章 第五个愿望   余葵恋爱了。   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是摸到床头柜的手机,查看时景早晨发来的消息。   项目没有熬夜需求的时候,他的作息精确规律到极致,六点准时起床,洗漱完毕跟她说早安,然后开始工作,每天时间误差前后控制在三分钟内。   小葵:我怀疑你的早安设置了定时发送!   时景的语音很快回复。   “给女朋友发消息为什么要定时发送?”   “想到天亮能跟你说早安,我每天都期待醒来。”   余葵正在洗手台前刷牙,点开连听好几遍,他大概已经进教研室了,有零星的背景音,他把音量压得很低,咬字便有些含混了,听起来懒洋洋带着磁性,尾音拉长,像在撒娇。   都是母胎solo,他都哪学来的好听话?大清早就把人撩得心魂荡漾。   声音在浴室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听得余葵浑身绵软,耳廓麻麻的,心脏像不知疲倦的粉色泡泡制造机,拖鞋都飘得想打滑。   临出门,照旧瞥了眼镜子。   全身镜照出她眉眼弯弯、满脸春色的模样,吓余葵一跳,指尖赶紧扒着上扬的苹果肌使劲压下来。   庄重!   今天可不是什么适合兴奋的日子。   时景走时候把车钥匙交给了她,方便用车,不过余葵照旧选择地铁出行,毕竟早高峰开车上班并不是明智之举。   进公司时八点半。   集团内网公告宣布了公司最新任命,何总调走,十点将为新来的研发部老大曾总举行简短的就任仪式。   脱下大衣挂在椅背,余葵微信聊天列表,难得发了会儿怔。   思虑再三后,她还是拒绝了何总好意,就在做出决定的前一天,她在纸上把顾虑、迷茫和希冀都列出来。   深圳对她而言是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再者,她确实放不下自己一手带大的项目。   公司的主美权责较广,这个职位比起单纯画画,有太多的利益权衡和人际往来,她才二十五岁,大可不必这么早让自己掉进欲望的怪圈,一味焦虑。潜意识里,她更享受画画的过程,把角色从0到1创造完善,获得玩家认可的成就感,是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   说余葵天真也好,理想也罢,游戏美术从业者的能力高低,是肉眼可辨的,本事在身上,就不存在怀才不遇这回事,即便她以后在这儿呆不下去,换个地方照样吃饭。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组里员工却是毫无准备的。   就任仪式中途,曾总在台上当众宣布,给余葵的项目组加增一位新主美,由他的得力干将纪一帆空降时,台下众人内心一片哗然。   双主美的情况很少,一般只有在原任能力无法把控项目时才出现。   两位主美,他们的工作向谁汇报?   余葵是年轻了一些,实力却绝对堪称界内顶流,刚接任那会儿,项目里也有些不服气的老人,但时间一长,声音就熄了。95后的领导简单直接,不搞职场勾心斗角那套,一是一,二是二,对每位组员都不吝帮助,团队氛围整体是蓬勃向上的。眼前局面被打破,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日子恐怕要不太平了。   就任仪式结束,26楼。   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曾胜打量对面这位年轻女孩儿。   比他女儿还小一岁,短发半扎在脑后,面容柔美精致,眼神明澈缺乏攻击力,嫩得就像没出校门的大学生。   就任之前,他仔细看过履历资料,认为自己的决定并不突兀,不满25岁的余葵能升任S级项目主美,称得上捡大漏,若非前任主美因病突然离职,按流程,她绝无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即便是现在,人在眼前,他还是很难瞧出,眼前的小女孩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管理协调好偌大的美术组。   按他原计划,是打算慢慢过渡,在新旧主美进行好缓和期的交接后,再把余葵的职位裁撤,作为技术型人才调回美术中台,需要时支援新项目。但宣布任命时,台下面面相觑的反应,让他产生了一丝疑虑。余葵对项目的影响力、下属对她的认可度,显然比他意料中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只是到曾胜这个级别,应对意外已经成为日常。   只是个小女孩而已,他不动声色将原先准备的敲打和恫吓换成另一番安抚人心官方的辞令:增设主美是高层为表对项目的重视,所以将资源和技术整合,要她务必和纪一帆相互辅助,默契配合。   余葵轻点下颌。   “曾总,我当然服从您的安排,但您知道,我们项目更新频繁,任务重、节奏快,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向上级请示,出现决策困难的时候,我和纪总,谁来做最终决策?”   单刀直入。   直到此刻,她乖顺的外表下,才算露出锋芒的一角。   曾胜笑眯眯道,“你的实力有目共睹,专业方面的分歧,当然以你为主,但管理风格嘛,就松散了一些,团队协调沟通这块,就由纪一帆负责吧,他来帮忙,你肩上的担子也轻点,你也整好能趁这机会稳扎稳打,跟小纪多学学,早晚能独当一面。”   余葵心里只剩大白眼。   她确实喜欢画画多过跟人打交道,但并不代表别人能轻易否认她对项目的贡献,一年多来,项目最关键的时刻都是她独挡的,现在美术风格敲定,运营走入正轨了,突然架空打压,劝她还得再学学。   走进电梯,余葵的笑容便不见了。   掏出手机,给时景回了几条消息,才打起精神刷工作证,回到24楼。   随着她走近,大厅内氛围一滞。   有几个圆滑的老同事,正帮着新来的主美纪一帆Feynman搬运,在保洁组的收整下,对面的办公室很快布置一新。   “Kerry,你下来了?”   纪一帆是个笑面虎,90年生人,就冲迎面这亲切客气劲儿,城府就不是她能比的,“我从前在集团时候,就听过你,说史上最年轻主美,今天一见,还是个大美女,真是了不起!”   明明就大六岁,职场画风明显跟她差了一个次代。   余葵试着模仿两句,话到嘴边,油得她头皮发麻,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抿唇推谦。   云里雾里拉扯几句,纪一帆提起,“和曾总聊得怎么样?”   余葵不想让人看热闹,笑意不达眼底,敷衍地讲了两句套话,“挺好的,曾总夸Feynman你是他的干将。大家都以后就是同事了,有什么做不到位的地方多包涵,咱们好好配合。”   一下午,余葵就看着对面办公室,挨个约谈各个岗位的同事。   看着大家表情各异从办公室里出来,她百思不得其解,纪一帆才刚来,人都不认识,有那么多要说的话么?   这方面就是时景专长的领域了,他站在教研室走廊尽头,隔着手机循循教导。   “他刚才来,想把权利从你手里抽走,最好的办法就是软着陆,怀柔拉拢,逐个瓦解,警告大家任何事项向他汇报,没他的参与和批准,文件不能发、会议不能开…但凡有人违反,让他拿住实据,杀鸡儆猴一次,其他人也就老老实实了。”   余葵,“那我怎么办呢?”   时景提供了很多办法,余葵都只觉无趣。   她瘫在沙发上,下巴搁在枕头边缘,将手机开扩音放在耳边,直到听他讲完,才长长叹口气,闷闷不乐。   “拉帮结派好累啊,我讨厌这种精神消耗。”   时景了然。   余葵最可爱的地方,就在于她心思纯粹,倘若硬要她把精力放在操控人心上,和那些职场老油条针锋相对,刀不见血斗得有来有回,那实属是在为难她。   隔着手机,他似乎都能瞧见她垂眉耷眼的模样。   真想摸摸她脑袋。   想了想,他又安慰:“是会很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斗争在哪里都无可避免,你实力很强,所以可以选择不参与,但一定要了解对手的思维模式,提防他踩着你肩膀,把你的耕耘变成他的收获。”   余葵这一天精神消耗太大,听着听着,有点困了。   努力睁大眼睛,换了个姿势爬起来,随手点开信息栏,戳进去一看。   下一秒,她眼睛瞪圆了。   “时景!”   “嗯?”   他不明所以。   “微博后台,有个知名漫画出版公司的策划找我,她说想把我的日记出版诶。”   送走时景前,她抽时间将日记上下册都扫描整理成电子版,毕竟画了许多年,她怕万一以后日记本丢了,没个纪念。   扫描完后,余葵自己又读一遍,觉得怪有意思的,干脆截了些片段,凑成九宫格发到微博。   这些年,她接过不少稿件,有的出周边、贴纸、胶带,有的印刷做插画,广告、封面…但还是头一次,有人提出要给她出漫画册。   尤其漫画的开端,她自己回头看,都觉得初一的笔触稚拙,编辑反倒盛赞质朴可爱。聊了半个小时,对方听闻她也在北京,便给出报价,约她见面详谈。   余葵盯着那报价公式,咬唇反复计算几遍,确实数额后,哗——地站起身。   妈耶!   首印竟然抵得上她劳碌一整年的年薪!   刚刚在职场触礁的余葵暗戳戳心动,要不改行算了。   当然,她只是想想。   发出电子版原件后第三天,那位策划再次约她见面,“我们老大对这个项目非常感兴趣,我昨天文件递上去,他看到今早才看完,觉得内容非常丰富。如果你晚上有空,咱们可以一起吃个饭,边吃边聊,顺道再谈一谈作品的影视版权。   余葵有点懵,“你们老大……”   女策划微笑,“中年男人,四十岁,他也喜欢少女漫。” 第85章 第五个愿望   余葵每每觉得自己不够幸运的时候,就总是有些天上掉馅饼的事出现,告诉她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   清明假期最后一晚。   她透过同行侧面稍微打听了一下行情,约上在外企做法务的陈钦怡,雄赳赳奔赴约定的餐厅,畅谈关于怎么改编她漫画的事。   余葵认为自己确实是有点儿主角气运在身上。   平常公司购买影视版权,从挑选到审核、开会评估…层层关卡,她的日记,却因为恰好被一位资深策划发现、恰好得了老板青眼、而她恰好也在北京。   因此,双方进展神速地坐到了谈判桌前。   策划则认为自己独具慧眼。   漫画上下册历时十年,几乎将一个女孩青春里所有稀奇古怪可爱的故事浓缩,汇聚成册,有坎坷挫折,有亲情友情,也有女孩青涩的暗恋,温馨感动,至真至纯。   最重要的,它一点儿也不缺乏起伏和趣味性,想想看,从乡镇中学的垫底校花到清华学霸,真人真事改编,还有什么比这更励志,更有噱头?   尤其在见到余葵真人的瞬间,她促成合作的意向抵达顶点。   真是个漂亮妹妹啊!   但凡肯出镜配合宣传,她绝对有把握能把漫画卖爆。   余葵听到要求面露难色。   配合出镜宣传当然是不现实的,她性格内向安静,很难想象把自己放入公共视野中。而且当初入职时,她注意过公司相关条例,稍有不慎,容易引出纠纷,再者,她可不愿意自己的日记被老板和同事们传阅。   这顿饭吃了两三个小时。   对面大胡子少女心的老板也十分豪迈爽快,经过几轮拉扯,确定权责后,陈钦怡替她争取到一个不错的价格,合同会在拟好后发到她的邮箱。   下一次再见面,就是正式签约了。   四月柳絮纷飞。   走出餐厅,晚风拂来,两人喝过红酒的脸颊都微醺。   “恭喜你啊,大漫画家,等这笔巨款到账,你最想干嘛?”   余葵灵魂飘荡,脚底像踩在棉花上,摆手傻笑。   “陈律师同喜,等钱打到了,先给你付法务抽成。剩下的嘛,给我外公外婆修整一下他们的小院子,再给爸爸买个代步车……”   设想挺好的,可惜钱还没到账。   怕中间变故,她暂时只跟时景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回家路上,车窗里漏进来的春风亲吻额角。   余葵心情愉悦打开朋友圈,觉得全世界都面目可爱,挨个给亲戚朋友们点赞,评论夸奖。   当晚连睡梦中,嘴角都不住地上翘。   她只觉得真奇妙啊!   时景果然是她生命的灯塔,八年前,他隔着网络,鼓励她以后可以当漫画家时,她只当作天方夜谭,无论如何想不到,未来有一天竟真能如愿。   周三,是徐方正和梁爽的婚宴。   余葵下班便急匆匆转乘地铁,宾客里有不少昔日的老同学,出于尊重,她在西苑地铁站和陈钦怡会合后,借她的化妆工具急匆匆化了个妆。   陈钦怡看得啧啧称奇。   “绝了,你手真稳呐,挤成这样,这眼线愣是一点儿没歪!”   “毕竟吃这口饭嘛。”   余葵把眼线笔递回去,又掀开眼影盒盖,大刀阔斧给眼周上色。   车厢四周不少人观摩她的操作,把余葵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动作都拘谨了两度。   陈钦怡准备着递睫毛夹。   又问,“班长不是也去嘛,你怎么不搭他车?”   “公司消息传得快,见我搭他车走,明天新闻就满天飞了,那新来的主美Feynman巴不得大家给我多传几段桃色故事呢,再说了,老麻烦人家班长,多不好意思。”   “你不麻烦他,他才伤心吧。”   陈钦怡说起这个,“班长真挺痴情啊,高中毕业追着你去清华,毕业又追着你进同一家公司,到头来还是没机会,你做了别人的女朋友。”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余葵手里的刷子一顿,“班长这样的人,是不会把前途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吧。他念清华,是因为清华很好,进公司,也是因为他哥哥也在公司总部任职啊。”   陈钦怡的神情有点复杂难辨,“你觉得他是哪类人?”   “目标精准明确,坚定自律的人。”   “这么概括,倒也没问题。”   陈钦怡微偏头看她,“就是因为他目标精准地定在你身上了,所以这么多年才你到哪儿,他追到哪儿。我觉得你一直对他有误解,像高中时候,他喜欢的人明明是你,借你笔记、卷子,对你的特别,全班人都看得出来,就你觉得他喜欢高年级的学姐。”   余葵:“我那时候问过他,他并没有否认。”   “但也肯定没有承认。”   陈钦怡笃定,“你瞧,这就是你对他的另一重误解,他不善情感表达,内敛深沉,但不说不代表没做。高一咱仨还在九班时候,我记得有一次,老雷让我们在表格里写大学志向,他填的是斯坦福。我那时一直觉得,不说读博吧,以班长对自己的人生要求,起码会读完硕士才出来工作,他家里又没有任何生计压力,结果念完本科就跟你一块儿投入职场了……”   陈钦怡一桩桩举例。   余葵的记忆缓慢复苏。   在时景转学来之前,班长是挺受欢迎的,当年姜莱讨厌她,不正就是为这个?   思及此,她叹气,“钦怡,假设事情是你分析的这样,我更得离他远一点,以免辜负耽误他。你知道的,我跟时景在一起了。”   陈钦怡也叹气。   “算了,不聊这个了,也只有对待不喜欢的人,才能保持冷静吧。”   地铁巨大的呼啸声里,陈钦怡失神的侧脸似曾相识。   踏出地铁站口那瞬间,余葵终于想明白,那分明就是她从前暗恋时景时候裹足不前、患得患失的模样!   难怪两人能做朋友,在喜欢谁打死不说这一点上,她们实在太像了。   宴厅门口立着两口子的结婚海报。徐方正比记忆中略微发福了一点点,新娘梁爽却更漂亮了。   夫妻俩不让拿份子钱,不过余葵还是买了份等价的新婚礼物。   进门后,她直接被向阳拉到了老同学那桌,特别大的圆桌子,宋定初还没到,其他在北京的人倒是聚齐了。   徐方正所言非虚,他果真把婚宴当同学聚会办了。   向阳顺手给她拆着碗筷,“叔叔上回寄来的樱桃真好吃,我们科室主任特别喜欢。”   “我爸也给你寄了?”   “我不就是他半个儿子嘛,给你寄一份儿,当然也给我寄一份。”   他说到这这儿,想起什么,“小葵,我跟你说个事儿,那晚我跟你爸视频时候,他的嘴巴看起来紫嘟嘟的,我听他说这段时间有点胸闷…我提了一下,他当时没在意,你劝劝叔叔,让他有空去做个体检。”   “胸闷?”   余葵立刻着急起来,“他没跟我说呀,严重吗?”   “别紧张,什么事儿也没有,反正你就当我这段时间在心血管内科轮转,瞧多了心脏病人,看谁都疑似,做个体检防患于未然,你也放心。”   余葵点头,当即打开手机给她爸发微信。   北京太大,虽然都在同一座城市读书工作,但多数同学好些年没见了,和记忆中的模样差别挺大,有的同学还在读研,交流内容就是导师和课题,出来工作的,聊的就是各自的公司,起哄旁敲侧击打听职位和年薪。   高中时候竞逐成绩,现在攀比社会地位,人类的好胜心永无止境啊。   余葵也没能幸免被cue到了。   “咱们那么多人,就小葵变得少,还和高中一样脸嫩,唉小葵,听说你现在在大厂做主美,我怎么记得你当年,报的是清华自动化系啊,怎么跑去搞美术了?”   整桌目光瞬时都集中到余葵这里来。   作为一匹高考黑马,她当年的成绩,让一班很多学霸意难平。   时景一声不响转学后,她被曝是学委异父异母的姐妹,大家瞧着她被谭雅匀的拥趸针对,情绪低落消沉,高考结束后,更是从没在班级群发过言,猜想应该考得一般。   没料张榜那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高考竟然是她排名最高的一次。   网上现在都还能搜到喜报,学霸的执念通常比普通人深远,一个原本班级垫底的花瓶,最后分数比他们都高,越是发挥不如意的同学,就越对这事耿耿于怀,眼下见她身上简单朴素,都不免打趣几句。   “兴趣所致嘛。”   余葵淡定推谦,“画画比搞开发简单。”   “唉,可惜了,你应该褚梦麟学长吧?也是咱纯附毕业,是他们那届的高考年级第一。”   余葵,“认识,我们专业的嘛,我入学那年他大四。”   这个人还追过她。   “他现在在华为,研究机器学习方向,年薪过百万了。”   男生拿起手机,滑动列表展示人脉,“唉,要不我把学长微信推给你呗,他对你印象挺好的,前几年聊天,还说你特别可爱,学个数据结构都挂科。反正这种青年才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俩谈谈看嘛。”   挂科的话一出,话题楼瞬时歪了,一群人都兴奋起来。   “诶,余葵,你在清华还挂过科啊,所以改行去干美术吗?”   “信院的课程那么难啊,你们系挂科率高吗?我听说在清华挂科很恐怖。”   ……   岔开拉郎配的话题,余葵松口气,微笑着逐一回答。   “确实挂过,我是个学渣,不过成绩差跟我从事美术行业没关系。”   “课程难度因人而异吧,在清华挂科代价确实很大,没法补考,只能重修,重修后那门课不管几分,一律按挂科前的0,加重修后的1.0共同计入GPA,挂超12分拿专科学位证,挂满20分劝退处理。我们班百分之十的人没拿到毕业证。”   ……   虽早有耳闻,但见她说得那么可怕,还是纷纷倒吸口凉气,甚至都有人嘀咕怀疑起余葵是不是没拿着本科学位证。   宋定初就在这时候被伴郎领进来。   他把大衣挂在椅背上,笑道,“小葵,你快别唬人家了,不就挂过一科,第二年95分稳过,你这修双学位的自称学渣,别人算什么。”   “班长?!”   “人还是这么帅。”   宋定初的人缘很不错,众人都起身欢迎,挨个跟他寒暄握手,又听他现在和余葵在同一家大厂就职,纷纷感慨两人缘分深。   朝雅提议,“你俩要不干脆处处看好了,高中同学、大学校友、又是同事,多难得啊——”   “等下,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余葵赶紧出声打断,偷瞥手边的钦怡。   她脸上淡淡的笑,更像麻木,没什么特别的起伏。   朝雅被打断也不恼,端着杯子,挪了个椅子挤开向阳,在她身边坐下来。   “这有什么,还是你更欣赏刚才那位百万年薪华为学长,白给你长张漂亮脸蛋,人还是那么内向,大方点儿处处试试,说不定同学们明年就来参加你婚宴了呢。”   啊。   余葵头上掉线,摆手,“我暂时还不……”   她话音没落,朝雅想起什么,自己也叹口气,“当然,比着时景找呢,那是找不着了。话说,你俩当年关系这么好,他有没有联系过你呀?”   余葵欲言又止。   正琢磨着怎么组织语言,结束迎宾的新郎,在门口高喊一声——   “同学们大家看,谁来了!”   人们回头朝厅口行注目礼,整桌人忽然都安静了。   大概十来米距离,新郎陪着时景进门,不过所有人眼中都只倒映出时景的样子。他唇边衔着浅淡的笑意,温润从容,闲庭漫步。   宴厅的灯光,越发衬得他下颌线条流畅精致,喉结性感。明明穿着随意,别人的婚礼地毯,却仿佛走成了他的T台。   余葵口渴抿口水,瞥见身边呆滞的朝雅,赶紧跟着回头看,慢了半拍,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了。   余葵心跳一紧,放下杯子。   “昨晚不是说赶进度,来不了吗?”   时景手搭在她椅背上,“我提前把实验室的事完结了,跟导师一块来的,正好买中午的车票,遇上堵车,还是晚了。” 第86章 第五个愿望   桌面的安静持续了近十秒。   还是陈钦怡率先起身,叫服务生在余葵身侧加把椅子,自己则又往左侧挪了一位。   大家终于陆续从震惊中回神,先后或热情、或拘谨地与他打招呼问候。就连餐厅交响乐队也在这时就位,应景地奏起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   “时景!未来大科学家!还是这么帅!”   “真没想到,这辈子大伙儿还有机会再碰面。”   “前段时间在央视看到你的新闻,我们都呆了,我跟哥们儿说,这人我同学,以前常跟我打球,他们都不信。”   “说话,时景你怎么去军校了……”   比起高中时期生人勿进的男神,成年时景风姿更添了几分坚毅挺拔,言谈却随和许多,一一回应大家的寒暄,席间攀比之风戛然而止,气氛陡然温柔和谐起来。   多少人青春时遥不可及的梦啊。   女生们尤其不想在这样风光霁月的时景面前,谈论世俗,着急把自己变得蠢不可耐。   朝雅捋了捋头发,犹豫几次才鼓气勇气,打算和时景说话。   头一抬,却正好撞见桌底下,时景把手机递给余葵。   他偏头,轻声温和地与她说着什么,余葵闻言点头,接过来便熟稔地输入密码,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朝雅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   这显然不是好朋友范畴能解释的亲密了。   她知道两人上学时就关系好,但也绝没到这个地步,回想人来之前,余葵的欲言又止,此时再重新理解,似乎又有了别的含义。   她咬唇,片刻后直接发问——   “同学们刚才还说给小葵介绍男朋友,现在这情况…时景,你俩是在一起了吗?”   时景挑眉,“小葵刚才没说?”   他含笑看她,颇有点幽怨地叹一声,“哦,原来我见不得人呐…”   余葵听着像撒娇,耳朵立刻就麻了,赶紧摆手,“误会误会!我这不是刚要拒绝嘛,你就来了。”   两人的互动仿佛一道惊雷,把整桌人炸得目瞪口呆,向阳更是差点起身,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被身边的宋定初一扯,极力找回理智,按着自己坐下去。   众人看向余葵的眼神中只剩钦佩。   “可以啊,咱班人生赢家就数你了余葵,不声不响拿下咱们附中校草!”   “当年贴吧磕你俩CP那群人,火眼精睛没磕错啊,我今晚回去就把那贴顶起来,告慰大家。”   有人小声驳斥,“贴吧那么多时景的迷妹,告慰还是重创,这可说不一定。”   “你俩在一起时候没通知,喝喜酒的时候可不准再忘了!”   ……   余葵心跳加速,耳朵滚烫,快被周边拉满的关注度灼到头上冒烟了,时景却仍然淡定自若,貌似还因周边一声声祝福眉眼舒展,心情愉悦。   有人八卦,“诶,我特别好奇,你俩到底谁追谁呀?”   “不明显吗?”   时景偏过头凝视余葵,他眼尾染着笑意,眼眸明亮灼人,声音却特别平和地、给出大家想听的劲爆答案,“我追的。”   “小葵脸皮薄,我要不厚着脸皮,现在还躺在她黑名单里。”   此话一出,气氛又被推到新一轮高潮。   几乎没人能想象时景厚脸皮死缠烂打的模样,缠着要余葵详细展开讲讲,她面红耳赤正为难,时景又一次不动声色帮她把话茬揽过去。   起哄声中,余葵收到了向阳发来的短信——   向阳:你俩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小葵:你干嘛,质问我。   向阳:不是,你上大学那会儿为他哭得有多惨,边吐边发烧送进急诊,住了一星期院,眼睛还肿得像大桃子的事,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啦?   小葵:都是误会,怪我没问清楚,关时景什么事嘛。   向阳: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如果今天我不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   小葵:sorry…但我都25了,可以自由恋爱吧,告诉你,你肯定给我泼冷水。   向阳:我现在也想给你泼冷水,你冷静冷静吧,跟他在一块儿,你整天担心那些女的往他身上扑,日子得多累,再遇到什么事,都像以前一样哭吗?   余葵的指尖飞速输入,回复还没打完,抬头便见时景看过来,心虚按熄自己屏幕,继续用他的手机给姑姑回复。   她前两天送了姑姑一套最新上线的限量联名皮肤,姑姑今天刚上游戏,得知她现在坐时景旁边,立刻勒令时景把手机交给她,要跟她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   说实话,握着时景的手机,余葵感觉呼吸急促,感觉心像在咕嘟咕嘟熬一锅麦芽糖,甜稠得发胀。   整个席间,时景左手边的位置是大热门,陈钦怡一走,不停地换着同学过来聊天敬酒,手机再有消息进来,他只分神看一眼,便全都放任余葵处理。   这就是正牌女友的待遇吗?   时景几乎已经完全对她开放了自己世界的权限!   余葵胸口只剩兴奋激荡,这是他俩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不再隔着电话,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块儿,她抬手就能摸到他冷白细致的皮肤,高挺细窄的鼻梁。   一片欢声笑语里,余葵悄悄拧了下腿肉——   剧烈无比的真实感传来。   她都想叹出声了,不是做梦,少女时代的男神,是真的和她有了更深的情感联结,再遇到当年同样的误会,她可以不必崩溃逃窜,躲起来哭哭啼啼,女朋友有立场、有资格光明正大地上前质疑问询。   向阳这个笨蛋。   他懂什么呢?   他甚至不知道时景也辛苦地暗恋了她七八年! 第87章 第五个愿望   八点半。   余葵从洗手间出来,正好遇上新娘梁爽,在水池前洗手,她们顺口聊了几句高中往事。   梁爽穿着深红色敬酒旗袍,面若桃花,喝得微醺,烘手时突然笑起来,“说起来,我应该是咱们学校最早知道时景暗恋你的人吧。”   “啊?”   余葵错愕。   梁爽:“你还记不记得,附中拍招生手册那回?老师原定我跟他合拍,从办公室出来,时景突然把我叫住了,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呢,结果是求我帮忙。他那天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余葵,“他说什么?”   “他说,错过这次,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能名正言顺跟你合影的机会,所以,他愿意退出省三好学生的竞选来跟我交换。”   梁爽偏头看她。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是谁。我就想,他这个人可真残忍啊,他怎么笃定,在我心里,省三好一定比跟他拍宣传手册重要?不过,我还是成全他了,毕竟看他这么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人,也会远远观望、隐忍暗恋,感觉挺奇妙的。”   余葵高二期末才考进年级前三百,那会儿,压根没人能预料她会踩线进重点班,包括她自己。   十六岁的时景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人前与她保持距离,人后费尽心机只为跟她合照,又是怎样小心地拿捏尺度,温水煮青蛙般,跟她在班级里顺理成章地成为朋友。   从过去到现在,他的爱,始终含蓄内敛、深沉隐忍,却从来不比别人少半分。   她心情复杂地平复了呼吸。   “谢谢你,梁爽。”   “小事儿。”   梁爽已经满不在乎,抿了抿重描的口红,“他跟喜欢的人合照,我评到了三好学生,谁也没吃亏。”   临近九点,婚宴结束。   客人们在餐厅门口排队打车,喝了酒后,晚风一吹,都有点上头。   时景怕余葵头疼,干脆把外套脱下来给她裹上,护着人坐上网约车后排。   降下车窗,一对璧人挥手跟众人道别,闪烁的霓虹灯里,他眉目依旧惊艳秀致,一如初见。   汽车尾灯汇入车流渐远,有人借着酒意酸涩开口,“余葵这什么运气,人生的每个节点,她好像都刚好被幸运眷顾了,高考也是,时景也是。”   向阳虽然一万个不赞成余葵跟时景在一块儿,此时还是没忍住回击,“我和小葵一起长大,真要论运气,她可排不上号,无非是聪明努力上进、情绪稳定了一点儿,配时景简直绰绰有余好吗。”   余葵永远能自己把情绪调节好,给身边人舒服愉快的感受,这也是她从小到大,关键考试永远不会掉链子的原因,心态稳,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具有高情绪价值的人,和她相处很难感受压力。   向阳说得认真,大家却都被他的竹马滤镜逗笑了。   有人终于想起问,“我刚忘了打听,小葵在什么游戏做主美来着?”   “《无字碑》。”   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大家循声回头,才发现是宋定初在回答,他这一晚来者不拒,喝了很多杯,出门前已经醉得不轻,此时听他吐字,又仿佛格外清醒。   “《无字碑》?!”   有男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去年大热到现在,iOS畅销榜前十的那个《无字碑》?”   他问完又觉自己犯傻,余葵就职的大厂,可不就是《无字碑》的出品方。   “这游戏我室友打好久了,真没想到,主美竟然是我高中同学,小葵真他么低调,这么大的事儿从来没听她提过,改天再见,高低得让她给我签个名。”   有人不解,“这游戏很火吗?”   “当然!”   旁边人接话,“这游戏常上热搜来着,我也下载了,年初公交车站到处都是宣传广告,起码是个S级项目吧?小葵这双学位修得可太牛了,刚毕业就单扛这种大型项目,咱都没毕业几年,她怎么做到的啊……”   人群中,大家的笑声渐停,表情复杂各异。   交谈结束后,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妒忌也好,羡慕驱使也罢,有人悄摸点开微信群,申请加余葵好友。   余葵来时穿得舒适朴素,话也少,听说她现在做主美,众人都只以为是什么抽卡、恋爱类的小游戏,漂亮女孩总是容易被当花瓶,万万没料,当年垫底进一班的同学,如今已然悄然功成名就,谁不想自己朋友圈里多个大佬。   沉默一整晚的张逸洋忽然问起,“咱们班……这些年有人跟谭雅匀联系过么?”   余葵在车上,只听手机嗡嗡弹出同学们的好友申请。   她头晕乎乎地,靠在时景身上,一个一个备注姓名,添加进列表,嘴里嘟囔,“你们一班这些学霸,胜负欲真的很强,吃顿饭也比来比去。”   时景伸手,替她把垂到额前的发梢撩开,顺在耳后,“你不也是一班的。”   “错!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去一班。”   醉意上来,她说话便懒得过脑子,瓮声瓮气撒娇,“你转走以后,他们都帮着谭雅匀欺负我,可凶了,要不是最后几天发现了你寄给我的包裹,他们到现在还觉得,我是坏人呢。”   她秀气的鼻尖微红,眼睛里也有水光闪烁,皮肤的温度蒸腾炙烤着他的心。   他只觉气闷,胳膊使劲把人揽进怀里,贴着胸口,轻声温柔开口,“你告诉我,他们都怎么欺负你的?”   “水杯里加粉笔灰啊,往我桌子上泼墨水……”   余葵说着说着,瞧他漆黑的眼睛凶起来,话头一转,“其实也还好,我都没放在心上。”   时景问,“谁干的?”   余葵扳着指头数了两三个名字,便记不起来了,懊恼地捶了自己脑袋一下,“哎呀,我这记性,怎么这都能忘。”   这就是她保持快乐的诀窍了,从不把仇恨搁在心里,时景却恰相反,他一连念出好几个名字,让余葵确认。   让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余葵有时点头,有时摇头,到最后含混道,“……有吧,不过最后好几个人都跟我道歉了。”   时景冷然。   “伤害可不是道歉能抵消的。”   她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抱紧他的腰,脑袋扎他怀里,鼻腔灌满男人清新冷冽的香气。   “其实他们之中从没人能真的伤害到我,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反正他们最后谁也没考过我,高考分数出来以后,我妈都差点以为我和谭雅匀的录取通知书寄错了。她当年要是没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正常发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念个交大吧,对她而言,这大概已经是非常残酷的惩罚了。”   时景垂下眼睛盯着她的发旋,似是难受极了,低低唤她,“小葵。”   余葵满足地被他体温包裹,听着他的心跳,“嗯”了一声。   “我错了。”   那段日子余葵从未在日记里提及,她甚至懒得花笔墨记录这件事,这只能证明,伤害她最深的,不是别人的针对,而是他一声不响的道别。   余葵仰头掀起眼皮看他,“什么错了?”   “我那时候……只顾着自己。”   他艰涩开口,余葵皱眉,“你别再道歉了,我知道你那时很辛苦,现在想想,假如我经历你的人生,只会比你应对得更糟糕。”   她说完咬唇,大着胆子立规矩,“但有一点,你以后再遇到事情,不可以一个人藏在心里,我也许没法帮你解决问题,但可以陪你一起渡过。”   话音才落,她感觉眼皮上落了一个吻。   轻柔得像羽毛。   心仿佛成了昆虫翅膀般的薄膜,因这细微的刺激发抖震颤。   她想吻回去,又怕前排的司机关注到两人过分的亲昵,抱着他腰肢的手环得更紧,压低声,“你别光亲啊,答不答应嘛。”   时景又吻了她的额头。   没辙地妥协,“你这样躺在我怀里,不管提什么要求,我都没办法拒绝你。”   “真的?”   余葵脸颊贴在他毛衣上磨蹭,跟猫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车提速了,车程过半,她的意识稍微开始放飞,“怎么办,我有点热,是不是喝多了?”   “难受吗,家里有——”   他话音没落,声僵在空气里。   余葵张口咬了他滑动的喉结。   酥麻发痒、带着潮湿的刺痛感。   她得意炫耀,“你瞧,醉得不轻吧,完全失智了,你一说话,它就动,我就忍不住了。”   时景的瞳色蓦地变深了。   提醒的声音纵容又无奈,“小葵,还在车上。”   “我知道啊。”   车窗打开一条缝,他盯着驾驶座的方向,几番克制,才把她乱动的手钳在掌心,摸摸头,像安抚小孩一样哄她,“别闹啦,等下就到家了。”   其实余葵倒也不完全像她说的,醉到失了智,她只是喜欢看时景,因自己的作弄和挑逗,失去一贯的从容镇定,眼尾被情动染红,慌乱的模样而已。   这样会有真实感。   时景爱她,属于她的真实感。   他不再是完美的圣人,和她一样,有爱有恨,会癫狂,会沉沦。   门砰一声合上。   黑暗中,谁也没开灯。   余葵搭着他脖颈,脊背贴在冰凉的墙面,踮脚和他接吻,大衣和外套、鞋兵荒马乱落了一地,她却半点儿不觉得冷。   脸颊、耳根,指腹全是烫的,每碰到一处,便点燃一簇火苗,颅内像是一团激荡的赤火,要把人的热情燃烧殆尽。   察觉她踮脚累了,人往下落,时景便把她捞起来放到餐桌上。   余葵的唇发麻,颈窝和背脊也都是湿意,她居高临下描摹他染着薄汗的眉眼,摩挲过他漆黑的短发,听着他压抑的重喘的胸口,只觉得自己也被一张细密的蛛网捕住。   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和痒意。 第88章 第五个愿望   长期保持训练使他肌肉年轻坚实,充满鲜活的生机。   余葵无意碰着哪儿都觉得难为情。   幸好漆黑的室内,谁也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羞怯迷乱。   作为母胎solo,她生平第一次体验被浑身软成一摊泥的感觉,大脑陷入了一种陌生玄妙的窒息状态,神志抽空,不知置身何处。   只能凭本能虚虚揽着他的颈,拽紧衬衫领子,最后确保自己不要从桌上跌落。   室内没开暖气,不知又过了几分钟,冷空气触到皮肤末梢,她一激灵,危机感沿着脊椎骨陡然升到后脑勺,一把攥住时景的指节。   “不行不行…今天不行,咱们没那——”   时景呼吸一错。   反应两秒,后知后觉意识到余葵指的是安全措施。   他从未有过经验,又是临时起意,压根就没想到这层,此时箭在弦上,饶是像时景这般从来准备万全,冷静自持的人,都实在没忍住低低骂了个单字。   颈部的青色脉络紧绷。   他的身形僵在原地,闭眼忍耐了一瞬。   须臾。   男人按下焦躁,抬手胡乱抹了把发茬,把她从桌上抱下来,单手扣着衬衫扣子,摸到搭在餐桌上的外套,“小葵,你先洗澡,我现在下楼买。”   人才走,余葵在沙发上滚了两下,感受着身上未散尽的潮热和痒意,实在没忍住低低笑出声。   她想象着时景衣衫不整进楼下便利店,顶着店员的关注和审视,目光焦灼凌乱地在货架上扫视挑选……   那场面,属实有违他高贵冷艳的科大校草人设。   身上还是乏力发软。   只是想到时景很快会回来,她心便跳得很快,又是紧张又似期待、不安地在胸口左右乱撞着,只能用手使劲捂着胸口按下去,取下柜里的睡裙匆匆跑进浴室。   镜面被氤氲的水雾层叠笼罩,水流从发间流到地板。   水声中,余葵隐约听见门响,身体下意识打颤,这下更手足无措,洗完头又上护发素,她下意识拖延磨蹭,一遍遍挤出泡泡往脖颈擦。   不知过了多久,到处都洗完了,皮肤表面的水汽擦干净,余葵穿好乳白色的少女睡裙,又打开吹风机,热风吹着耳廓,她低头打量,陷入纠结,天马行空乱想。   会不会稍微平了点?   这种程度对异性有吸引力么?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大的?   指腹嫌弃地拎起蕾丝裙摆,她又惊呼自己失策,搬进来住了这么久,怎么就从来没想过买身成年人的性感睡衣呢?!   时景会不会觉得,她穿得像个小女孩儿啊?   头发干了,她还是没听到屋外有什么动静,时景没催她,也没唤她名字。   余葵紧张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想听听他在外面做什么,可惜门外静得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她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余葵心虚地拿起手机一撇,大惊!   一个小时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等等!   他该不会等得睡着了吧!   她吓一跳,赶紧直起身开门,吱呀——一声,眼睛来不及适应眼前的光线,她被人扣着腰整个抱起来,重心失衡,天旋地转。   时景饱满完美的颅顶埋在她怀间,拉长的尾音低低抱怨。   “小葵,你不能这么折磨我。”   余葵捧着他的下颌扬起来。   他刚洗过澡,短发漆黑,湿漉的水迹未干,卧室昏暗的台灯光线里,他盯着他,一眨不眨,那张天生带着疏离感的昳丽面孔,被渲染上情动的底色。   渴望、脆弱又狂热。   余葵俯首。   在他额头吻了一下,象征性安抚,“我一紧张就磨蹭,下一次你可以敲门,我尽量快点——”   她没说完,他便仰头,贴上她的唇。   男人的胳膊紧致有力,皮肤滚烫而鲜活,快要把她完全融化。   卧室很静,静得只能听见细碎的动作声响,还有彼此潮热急切的喘息。   室内空气升温,感官被无限放大,余葵被放平在松软的床上,头发凌乱贴在脸颊,被她手足无措徒劳地抚下去。   很快,他俯身欺上前。   高大的身体阴影笼罩她,凑在她耳边说话,声线紧绷,音调也沙哑。   “我洗干净了。”   他言语征询,“……可以么,小葵?”   余葵当然愿意,愿意极了,可被那专注灼人的视线盯着,要嗯地应一声,又觉得羞耻,干脆揽着他修长的脖颈压下来,头埋进他颈窝里,小声问,“能不能关灯啊?”   时景的手肘撑在她脸侧,拉开距离,按下眼底汹涌。   “可我想看着你。”   余葵感觉耳根都红透了,使劲磨他,“可我、我之前没经验,好奇怪啊,咱们关灯会不会好点儿?”   时景没说话。   她的手腕被他攥得发潮,心一横,不管不顾地闭眼别开头,“那行吧!”   耳边突然传来低低的轻笑,他指腹捏着她下颌,把脸摆正,“你好像在准备英勇就义。”   “小葵,给我点信心,我只会比你更紧张,所以,你得看着我——”   含混的低音如同浪潮涌来,像虫子在咬耳廓,一遍遍瓦解她的防线,余葵被蛊惑般,稀里糊涂睁了眼。   “我看着你,你就不紧张了么?”   他把衬衫扔一边,皮肤很白,线条精壮,肌肉紧致,完美得像件艺术品。   他怎么指挥,她便怎么做。   他几乎将她吻遍。   余葵一会儿痒得发笑,一会儿呼吸起伏,眼中泪光闪烁地讨饶,“别再下去了,求你。”   她脖颈雅致,骨骼纤细,玲珑柔软,黑色秀发在枕头散开,裹着雪白的蕾丝睡裙,躺在灯光下,像是正午的玻璃花房一支娇嫩艳丽的玫瑰。   时景这时便展现出他性格中生冷且攻击性极强的一面,无论她怎么恳求,他仍旧不为所动,余葵只能自己努力一寸寸往后缩。   直到背部贴着床头,借力爬坐起来,剧烈喘息,脊椎都在颤栗。   双手颤着手捧起他脸颊,瞧着他唇畔泛着光泽的水迹,流泪吻上去,咬着他的唇,声音夹着哭腔,“时景,你这样都不像你了。”   他抚摸她的头发,摩挲她后颈,“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子?”   “反正不是这样。”   余葵颤着声,额角都是汗。   呼吸交错,气味相融。   时景又笑起来。   把她扶起来,坐在自己身上,拥抱的力道收紧了。指尖在她后脑的秀发间穿行,纠正:“不对,我从来就是这样,我爱你,所以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这瞬间叫人又哭又笑,余葵生平第一次体验。   她忽然明白了人类为什么总对此满腔热忱,哪怕自律如时景,也在摸索中越试越勇,对证明自己有着无限的热情。   小区里的灯光都灭了。   她身上没力气,想到客厅喘口气,喝口水,又被时景哄着骗着求回卧室去。   余葵信了他的邪。   主动权轮转,他又变回心狠的模样。想唤他名字,抬手却不防把他耳朵划出丝血痕,鲜嫩的血珠渗出来,像白玉微瑕。   现在这会儿,她连咬唇抑制闷哼的力气也没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两声,可怜得几乎要把人心脏拉扯成几瓣。   时景敛眸,终于温柔下来。   把她揽在怀里,任由余葵趴在他肩头娇气地哭,哭得他心软,一声声哄,一下下梳理她被汗浸透的头发。   余葵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泛红。   脑子混混沌沌的,心跳沉重迟迟缓不过来,见他这样没诚意,更生气了,捶他,“这比我跑了一千五还累,你这个骗子,我说停,你偏要继续,只顾着自己高兴,我喘不过来气,差点没命了。”   时景特别擅长认错——   吻她额发,下巴轻蹭她,“对不起,我试着克制了的,没忍住。”   也特别擅长提要求——   “我帮你洗澡,明天再来再来可以吗?”   余葵狼狈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都蹭在他冷白的颈窝里,陷入贤者模式,勉为其难地考虑了两秒,不大情愿地回答:“看我明天有没有力气吧。”   经此一战,坦诚相待后,余葵的羞耻心短暂离家出走了,哪怕是时景把她放浴缸里,替她清理,惰性也大过害羞,破罐子破摔地任他摆弄,只想着,算了,毁灭吧!   她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倦怠地闭眼躺在缸沿,洗着洗着就往下滑。   时景赶紧把人捞起来,热水冲干净后用宽大的浴巾把她裹紧,上床前吹干头发水汽。忙碌到半夜,他甚至还有闲心给余葵换了个干净的新床单。   余葵枕着他胳膊,垂眉耷眼,有气无力掀起眼睫,“你不累吗?”   时景想了想。   “也累,但我心里高兴,就睡不着。”   想到余葵的作息,他又侧躺下来,揽着她,轻拍她的背,低声道,“你困就睡吧,不要管我。”   “我第一次跟男生一起睡觉。”   余葵揉眼,“真奇怪,虽然很困,就是不想闭眼睛。”   她打起精神跟他聊天,下巴搭在他颈间,问题东一个西一个,跳脱又没逻辑,声音也含混,听起来软软缠缠的。   “我的床是不是很软?”   “比我的软。”   “你会永远像今天一样属于我一个人么?”   “只要你爱我。”   ……   “那要是有比我好看、比我厉害、胸比我大的女人喜欢你,你会变心吗?”   时景把唇线抿得平直,极力才按捺笑意,平复起伏,没发出响动把她吵醒。   连这都问出口,看来是真的困糊涂了。   黑暗中,他爱怜地摸摸她耳朵,又戳了戳脸颊,只觉得没有一处不喜欢,认真摇头,“我喜欢小葵这样的。”   从很多年前起。 第89章 第五个愿望   六点钟,时景准时起床了。   余葵睡得浅,被身侧窸窣的响动唤醒。   她没敢掀开眼皮,一想起自己昨晚酒后的放浪形骸,一路从玄关撒到门口的衣服、垃圾桶里用空的盒子,就羞恼得想连夜搬离地球。   也不管脸上发烫,努力均匀呼吸,继续闭眼装睡,直到感觉他从枕下抽走胳膊,替她把被子掖好,脚步出了卧室,才翻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抓狂地揉乱短发。   啊!   她今天都没脸走出这道门!   想着,她立刻爬起来,光脚下地,连滚带爬给卧室门上了锁。   时景听到锁芯转动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他轻叩两下门板,无奈倚着门框,“小葵,你是要跟我玩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的游戏么?”   余葵扭捏地钻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喊。   “你别管我,我自己冷静冷静。”   时景颇有种被女朋友睡完翻脸不认人的失落感。   他深呼一口气走开,在厨房里做完早餐,想明白了才回来,指节重叩两声,手肘拄着门板,思路清晰地与她沟通。   “小葵,我还是觉得,谈恋爱不应该一个人冷静,太冷就凉了,你要不门打开吃个早餐,顺道跟我讲讲,我昨晚哪里没做好,下次改进。”   不。   你哪里都做的很好,是我脸皮薄!   余葵:“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时景挑眉,胳膊抱起来。   “也行,困的话你再睡会儿,我把泡的衣服洗了,等你醒来一块儿吃。”   转身时,他抄兜,懒洋洋低声报备,“我没洗过真丝面料的衣服,要是搓坏了,你别生气。”   话音未落,下一秒。   余葵面红耳赤开锁,大喊一声——   “放着我来!”   她所有的衣服里,只有内衣是真丝面料,时景这个心机鬼,他就是故意的。   果然,等她气势汹汹杀到阳台,才发现所有的衣服连同袜子已经洗干净挂在晾衣架上,在朝阳下和煦的微风中飘摇。   被摆一道,人既然出来,卧室也回不去了。   余葵按下羞耻,顶着他的目光,挨到餐桌边坐下,讪讪小声道,“下次还是我自己洗吧,我长这么大,我爸妈都没替我代劳过这个事情。”   时景不置可否地偏了偏脑袋。   她疑惑,“这是答应了吧?”   他应了一声。   又叹口气,“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替别人代劳这些。你不习惯,也只能算了。”   语落,照常低头进餐。   男人半敛的眉眼,却无故叫人读出几分失意。   余葵心一紧,头皮都麻了。   她对时景的脆弱永远没有丁点儿抵抗力。   怎么办!   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好不容易放下骄傲对女朋友示好,她不夸两句也就算了,竟然还不领情,余葵自己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此刻,她浑然忘记了“底线”两字怎么写,只想慌忙熨平他微蹙的眉头。   挠了挠短发,她支吾地描补:“哎,也不是不习惯,就是有点儿丢人……还是别算了,你想怎么做怎么做,以后我保证一句话都不说了。”   时景总算抬头。   他按捺笑容,把唇角的弧度控制在合适的范围,随手替她抹了片巧克力酱的吐司。   开口,低冷的声线认真剖白。   “我博士还没毕业,离开北京的时间太长,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太少,所以,别人的男朋友能做的,我都想试着替你做好。”   “小葵,未来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朝夕万里,难以确定。我只是想你依赖我,给我更重的筹码。”   他递过来,起身前顺手捏了下她脸颊。   “快吃吧。”   余葵咬了一口,双手捧着吐司片,瞧着他洗盘子的背影发怔。   这种感觉太自然、也太亲昵了。   她从来没跟世上任何人,产生过这样深入的情感联结和肢体交流,两人之间像是一点儿空隙也没有,他撤掉界限,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了自己人生的所有区间,把灵魂的触角交到她手上,给与她生杀予夺的权利。   她固然不可能伤害时景,但这种信任,叫人觉得胸口被安全感塞得鼓胀,再容纳不下其他东西。   她试探,“这算溺爱吗?”   时景背对她否认,“怎么会?溺爱没有节制、没有底线,我认为这算偏爱,是我心甘情愿的关怀和包容。”   她觉得他现在就很没节制。   余葵的心完全融化了。   她暂时遗忘了早上羞得快要钻地缝的别扭,像小蜜蜂一样勤劳积极地起身收拾餐桌,把餐具一件件递到他手边。   中岛台横在厨房正中,走动间难免肢体碰擦,时景被她扰得静不下心,没辙道:“小葵,你凌晨不是说累吗?去歇会儿吧。”   余葵攥紧拳头。   把果盘砰往桌上一放,“禁止再提夜里的事,再提我不跟你玩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小学生才这么威胁人。   男人睫毛一颤,眼皮掀起来,灼灼盯着她,“好啊,我不提,那你今晚继续跟我玩么?”   余葵被他懒洋洋拉长的尾音缠得耳朵酥麻,身体条件的反射还留在记忆里,心都荡了几下,回神又恨不得敲自己脑袋警醒。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哪儿去了!”   她脸涨红,被自己脑子里闪过的画面臊得说不出话来,退到门口虚张声势:“反正你今天离我远一点儿,我嘴巴到现在还痛呢。”   “这可怎么办呢,葵儿。”   时景无辜叹气,“我的朋友们都想认识你。手机上没拦住,他们等会儿来家里温居,今天一整天,我恐怕都得跟你挨近点儿。”   “你不早说!”   余葵大骇,“几点来?”   “中午吧。”   难得的休息日,余葵画画也静不下心,扔下数位板到镜子面前,琢磨着该怎么用遮瑕掩盖脖颈上昨晚留下的痕迹。   梳妆台上全是轻薄的粉霜,没有一支能打的遮瑕,她盖来盖去折腾半天,下巴都仰累了,还是没能遮干净,气得她又用卸妆油一口气全擦了,洗干净,在柜子里找了块儿雪白的丝巾系上。   时景抱臂倚在门框上,眉眼含笑看她折腾。   他颈上好几条血印子,人皮肤薄又冷白,血痕就特别明显。   余葵觉得心疼,看着他满不在乎,气又不打一处来,“不准笑,你也得穿高领毛衣,不然他们都笑我挠人怎么办?”   “我在这儿,没人敢笑你。”   时景的发小们,追溯起来,余葵也不算完全不认识,高中那会儿,她曾和大家一起组团打过剑三。   这群人客气得很,人手进门一件礼物。   有人送水彩套盒,有人送画集,甚至还有她出品的全套游戏皮肤周边……件件送在余葵心坎上,这哪是温居,温的是她心呐!   余葵实在没忍住,压低声跟时景嘀咕:“礼物该不会是你勒索来吧?他们哪知道我喜欢什么?”   陆游岐耳尖抢话。   “怎么会,小嫂子,链接虽然是他发来的,但哥几个绝对都是自愿付钱!”   余葵红脸:……   她就知道。   她是个厚道人,拿人手短,忙前忙后招待,给大家削水果,摆点心,倒水喝。   本来还想在家招待大家吃顿饭,时景没同意,拿出手机上早就订好的餐厅给她看,“他们一大帮人,外头吃就行,你哪忙得过来,累完又该走不动道儿了。”   席间。   坐在余葵隔壁的[拔你鸽毛],后知后觉把余葵和当年游戏里的妹子小葵花生油对上号。   他不敢置信地拍腿。   “银心铃这东西竟然真有效,军校五六年都没把你俩拆散,靠,我当年就应该认真做任务,和我初恋也搞一个戴戴!”   银心铃?   余葵当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下载剑三,这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她好多年不玩儿这个游戏了,白占内存,也耗费精力。   巨大的文件包,哪怕她网速快,游戏也足足下载了三个多小时。   直到睡前才结束安装。   登录界面的古风音乐响起,记忆浪潮一股脑涌回心头。   余葵上一次登录剑三,还是立志必须考进年级前三百那会儿,而银心铃是2014年的七夕任务奖励。   就是说,时景在学校和她高冷地保持距离那段日子,一声不响开着两个号,做完了所有的系列任务,领到了银心铃挂坠。   电脑界面出现蹦跶的苗疆毒萝。   她操纵鼠标,行走间,红色绳结的银心铃便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两个铃铛是一对,刻着恋人彼此的名字——   返景入深林。   道具说明栏备注。   “这是一串银心铃,只给唯一的你。”   余葵在电脑面前静坐了好久。   她早该发现的,那么多年,哪怕她只登陆一次,时景的爱都不至于悄无声息湮没在被人遗忘的剑三世界里。   关掉显示器,她猛然起身,大步走到长廊尽头,推开洗手间门,也不管时景是不是还在刷牙,从后面紧紧拥住他。   “怎么了?”   时景察觉她不对劲,指腹探过来扳她脸,想看看她是不是哭了。   “他们谁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余葵固执不肯给他看,用力把头埋他背脊间,“时景,我觉得今晚还能再跑个一千五百米。” 第90章 第五个愿望   从立志不肯再做咸鱼那天起,余葵就没怎么再经历过放纵荒唐的假期了。   连续几周,一到周末,她便不理邮件、不接稿、不工作,躺平了窝在家里享受快乐,打游戏、吃吃喝喝,卿卿我我。   坦白说,余葵并不是失去了进取心,只是工作环境变化之后,她忽然有点儿疲惫了。   新任主美Feynman是个职场高手。   向上截断跟领导的汇报权,向下时不时约员工谈心,提拔了几位她之前不太重用的老员工,给与余葵往来较多的下属重新分配岗位工作内容,大刀阔斧将她的团队肢解重组。   余葵很清楚,他在刻意弱化她的领导位置,降低她话语权。   仔细想想,从他来到美术组后,余葵很少能畅通无阻地推行自己的想法,总要在她主导的内容里,加一些碍眼的元素和内容来做平衡,两者风格碰撞,最后呈现的效果,也许老板满意,但在余葵眼中,只能算差强人意。   曾总显然忘记了当初让她主导技术的承诺,上司态度不明,总监便成了端水大师,每次到了开会扯皮敲定方案时候,结局都是她和Feynman各退一步。   每每从楼上归来,余葵都感觉身心俱疲,像打了场大仗。   其实从前也累,但那种累有奔头,她知道自己还能把内容做得更尽善尽美,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现在的累,却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逃避争斗一次,话语权就被削弱一分,她的精力全被细枝末节的琐碎事情压榨,都没空好好画画。   周五晚间。   两人洗完澡,又闹了一阵。   沙发上,余葵精疲力尽躺下来,枕着时景的腿,找了本漫画,挡着刺眼的光源盖脸休息。   躺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把书拿下来,“时景,你说,是不是我心态有问题?”   “怎么说?”   她眼神迷茫。   “从学校里出来以后,一切都太顺利了,遇到了很好的老师、很好的上司,以至于我以为世界就是这么理想,还在用学生的方式思考问题,稍微的争斗摩擦就觉得累,可换家企业,也许还有别的Feynman等着我,假如避免不了同样的困境,我是不是该调整自己?”   时景想了想,“如果是别人,我会建议他们迎难而上。”   “换成我就不一样了吗?”   余葵好奇。   “他们工作就只是工作,你工作却是在完成梦想,如果这个过程让你觉得束手束脚不开心,创作驱动萎靡,干嘛还要往不擅长的方向勉强自己,调整规划,把你热爱且擅长的事做到极致就好。”   “喜欢你的人,只是希望你开心而已。”   余葵表面平静,内心却大定。   果然,无论人生什么阶段,时景都能成为她路上的导师和灯塔。   对北漂而言,北京这座喧嚣冷漠的大都市,总叫人难以避免生出迷茫焦虑,但此时此刻,躺在男朋友腿上,那些感觉都离余葵远去了,她有种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从什么样的崖壁上掉下来,都有人能接住的笃定感。   他在灯下看文献。   她在人肉枕垫上翻过身,侧头专心欣赏他的眉眼,哪怕从这么死亡的角度,男人的脸线条也仍然锋利流畅,光洁俊美。   她没忍住伸手,越过文献,指腹顺着他的下颌描摹,滑到喉结,再动,被时景抬手攥住,他挫败地叹口气,顺手把文献搁到一边台灯柜上。   “书翻开一整晚,五页都没看完。”   “怪我!”   余葵也觉得这样不好,缩回指尖,撑着他膝盖爬起来,“我现在就走,你看书吧,我去打游戏——”   话音没落。   手腕被时景束住,稍一用力,便把她扯回来跨坐他腿上。   男人的T恤领子松垮,冷白的颈间浮起青色脉络,倾身时,低沉慵懒的咬字吐音,气流几乎撞在她耳朵上,扰得人晕晕沉沉。   他说,“怪我,色令智昏,耽溺享乐。”   热恋中的情侣,不需要过多言语,眼神一交汇就拉扯,暧昧的气氛再次升温,正吻得难舍难分,门铃突然响了。   余葵一激灵。   嘴唇红肿把人推开,“我没点外卖啊,是你点的吗?”   时景蹙眉,显然没有。   余葵突然慌起来,“这个点…会不会是你妈妈过来?”   “不会。”   时景开口,“她从没来这边找过我。”   余葵伸手够到外套,正打算去门口看看猫眼,手机响起来。   是她爸程建国打来的。   “小葵啊,我跟单位请假,来北京一趟,现在到你租的房门口了,你下班没,在里家吗?”   平地一声惊雷!   余葵脚上一踉跄,差点没站稳。   “我在,我在家…在洗手间,洗澡来着!”   趿着拖鞋往离门口最远的房间跑,边跑边压低声,“爸!你怎么忽然来了,早点给我打电话,我去机场接你啊。”   “你工作忙嘛,我怕打扰到你,下了飞机,我就说自己坐地铁过来,你别说,北京城真大,地铁线都修了那么多条,还挺复杂。”   程建国把给余葵带来的东西都摆地上,“你别着急,慢慢弄,我在门口站会没事儿。”   大学四年,程建国来北京看过她两回,余葵怎么也没料,上回寄樱桃时候留了个新住址,她爸竟然就一声不响地找来了。   洗衣机里都是她和时景混在一处洗的衣服,杯子是成套的情侣色…这个家里处处是男人生活的痕迹,被老父亲堵在门口,即将抓包同居,余葵头都大了,小地方的风气开放程度跟大城市比差远了,程建国再怎么开明,也是个传统父亲。   她慌乱无措,环视四周反应几秒,才想到让时景一块儿收拾,把摆在外面有着明显异性特征的物品都藏起来,鞋子一股脑堆到鞋柜最顶层,文献电脑也都塞柜子里。   时景也有点蒙,“我也要藏么?”   余葵心一横。   “委屈你了,我爸还不知道我交男朋友的事情,一来就发现我跟男人同居,他肯定接受不了,我们父女俩之间的信任度就完蛋了。”   “行吧,我呆卧室。”   时景点头,“你去冲澡,我来收尾。”   等余葵头发沾水,裹着浴帽出来,时景甚至连垃圾桶里的烟盒都清理过了。   看着紧锁的卧室门,余葵只觉得心虚,时景这朗月清风一样的人物,什么时候有过偷偷摸摸的经历,人家正儿八经的房东,现在被弄得像做贼。   来不及多想,她拧开门。   瞧清楼梯间,惊诧道,“爸?你怎么拿那么多,寄快递就好了,搬过来多累啊。”   程建国把地上的东西都搬进门。   他两鬓有点白了,笑眯眯开口,“有的是给向阳捎的,还有些是我的行李,前段时间你不是叫我体检嘛,查出来有点小毛病,我就干脆来北京做个手术,顺带过来看看你。”   余葵急了,“身体怎么了?什么手术?”   “医生说是要给心脏装几个支架。”程建国换了拖鞋,瞧余葵脸都白了,叹口气,“你瞧吧,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问过向阳了,小手术,问题不大。” 第91章 第五个愿望   程建国环视屋子一周,“这房子真宽敞,月租有负担吗?”   余葵还在手机上查装心脏支架的事儿,跟在身后支吾,“分摊下来也还好。”   “多少钱?”   余葵胡乱说了个数字,“…五六千?”   男人若有所感,“北京的房租贵是贵了点儿,不过这么漂亮舒服的房子,花钱也值当。”   他想起什么,小声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跟校友合租,我这么晚在客厅说话,会不会打扰到人家休息?”   “他不会介意!”   余葵不敢提室友已经换人的事,含混答一句。   程建国这才放心,背着手参观完屋子,神情十分欣慰,“小葵,你长这么大,屋子就数现在收拾得最整齐最干净,真是长大了,看你生活状态不错,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爸爸也就放心了。”   大雾!   这哪是她收拾的。   余葵耳朵关注着卧室的动静,眸光乱飘心虚转移话题,“爸你饿不饿,要不我给你煮点东西吃?正好明天是周六,咱俩先去医院看看。”   “飞机上吃过了。”   程建国摆手,“明天你忙你的,不用着急,我也知道北京挂号多难,向阳不是在北医三院嘛,他帮我问问科室老师,弄个加号,等办好住院,需要手术签字时候,你再过来就成。”   程建国特别不愿麻烦孩子,就怕耽误余葵正事儿,来之前,连住处都在附近酒店订好了。   余葵嘀咕:“爸,我最近没那么忙,上边又派了个主美过来,把事儿都揽走了,我现在清闲着呢,只管使唤我。”   程建国从一无所有的乡下小子干到总工,人生大半的时间都跟着项目走,什么人都打过交道,余葵这么一说,他就听出不对来了,追着问了几分钟工作上的事,余葵轻描淡写,但他还是立刻摸透了女儿的处境。   “你从小就温和,要你争来争去的,确实难为你。钱嘛,挣多挣少都是那么回事儿,这里干得不开心,你就换个环境。我不是那些攀比的父母,要求孩子得有多大的成就,你自己日子过得舒心最重要,爸爸不用你操心,我有养老金、退休金。”   余葵泪目了一秒。   谁料下一句,程建国便道——   “不过有个事情,爸爸想跟你聊聊。今年院子里你那些叔叔阿姨遇见我,个个都爱问你谈恋爱的事儿,想给你介绍对象,我看了一圈照片,他们介绍那些孩子,模样还不如向阳呢,小葵,你觉得向阳怎么样?要不跟他处处试试?”   时景还在屋里听着呢!   余葵惊得一口水咽下去,差点没喷出来,压低声,“爸,我俩是发小,要成早成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发小怎么了,知根知底多好,我觉得向阳挺喜欢你的,门卫室给你养猫的荣大爷,可支持你俩在一起了,哦,用现在时髦的词儿说,他是你俩的西皮粉。”   余葵震惊。   “CP粉吧?”   程建国点头,试着学了两次余葵的发音,“我们上学那会儿,英文老师,就教念字母西,改不过来了。”   “你肯定搞错了爸,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余葵把声音压得更低,“向阳高中时候喜欢谭雅匀来着,那类型跟我差老远了。”   “他眼光不能那么差吧。”   程建国半信半疑,“前几天劳动节,那个小谭还把对象带回昆明了,你妈在朋友圈里发过,说是什么红圈所的高级合伙人。”   “她还在上海工作吗?”   “是啊,和他对象在同一家律所。”   余葵没刷到这条朋友圈,只能唏嘘:“她还真够厉害的。”   “厉害什么呀,你可别学她。”   程建国脸有点黑,再三叮嘱,“小葵,找对象千万得看人,咱们不能找年纪悬殊太大,住一起之前得先领证,还有,千万不能做未婚妈妈。”   想到卧室里藏着一个大活人,余葵头快要钻地缝里了,回过味来又诧异:“谭雅匀怀孕了?”   “对啊。”   “爸你怎么会知道?”   程建国叹气,“你外婆住院那几天,你妈送小谭来医院建档,她现在休假在昆明养胎呢。”   信息量太大,余葵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外婆怎么了?怎么会住院?这事儿都没人告诉我。”   程建国眼神微闪。   “外婆不让跟你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找上门,住了一周院,她就吵着回老家。没事儿,等端午假期,你回去好好陪陪她,要是能把向阳领回去就更好了,她看见了,准开心得不得了。”   又提一回!   余葵闭眼,她都不敢想象时景在里头听着,脸上什么表情。   正打算硬着头皮铺垫一下,引出她已经有男朋友的事,程建国聊罢起身,看了眼表道别。   “时候不早了,我差不多回酒店了,小葵你也早点睡。”   临走前,程建国上了趟卫生间。   余葵没来得及松口气,看着玻璃门合上那瞬间,她的心猛然又提到嗓子眼。   完蛋!   时景的剃须刀她收柜子里了,但剃须泡沫和男士洗发水这些瓶瓶罐罐,都还放在摆台上……该不会被发现吧?   几分钟后,程建国洗完手出门来。   见他神色平常,余葵赶紧殷勤上前。   取了门口的大衣,准备送她爸到酒店,程建国摆手说不用送,换完鞋出门前,男人顿了顿,还是侧过身来问道,“小葵,跟你合租的校友,我之前一直没确认,它……是小姑娘吧?”   轰!   余葵五雷轰顶,在衣摆擦掉手心的冷汗,脑子空白了一秒。她作出抉择,“爸,我有个事一直忘了跟你说,之前那房子上月突然被房东收回去了,临时搬了家,所以我现在的合租对象不是校友,换成我高中同学了。”   程建国一怔,“谁啊?”   “您也认识的。”   她头皮发麻,在老父亲惊疑的眼神中,吐出名字:“时景。”   程建国蒙了好几秒,缓过来才道,“高中时候跟你在贴吧传过一段,被你妈逼着断交的那个时景?”   余葵头都抬不起来。   “嗯。”   “他人呢?”   “我刚才怕你误会……就把他推到房间里藏起来了。”   程建国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自家水灵的小白菜,冷静下来,“你把他叫出来吧,我跟他谈谈,我又不是老虎。”   余葵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门应声打开。   时景身上的T恤休闲长裤不知所踪,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正装,衬衫西裤衬得他仪容清俊,风度翩翩。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跟程建国道歉,“叔叔您好,我是小葵的高中同学时景,不怪小葵,是我欠缺考虑,刚才应该早点出来跟您打招呼的。”   即便是这么尴尬的时刻,他的礼貌也维持得极好。   三两句把程建国请回客厅。言谈举止一瞧就知道高知家庭养出来的孩子,满身正气,眼神坚定纯良,余葵简直拜服,换作她应对,估计说话都结巴。   可惜眼前的情况,哪怕他再优秀出色,程建国也很难压下情绪,“我说这房子怎么那么整齐,都是你的功劳吧?小葵可没这本事。”   “怎么会,我呆在北京的时间少,不在的时候,都是小葵帮忙收拾的。”   交代清楚余葵搬进来的原委,替他看房的必要性、以及自己还在长沙读博,回北京只是学术交流这件事,程建国脸色总算回转一些,但还是继续道。   “谢谢你帮忙,是小葵没把握好朋友相处的分寸,为了省那么点儿房租,打扰你这些日子,正好我明天有空,替她到处看看房子,重新租个地方,趁我在北京,替她把东西都搬过去。” 第92章 第五个愿望   余葵一听就急了。   刚要开口说话,时景及时递来眼神安抚。   他认真解释。   “叔叔,是我请小葵来帮忙,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绝不是打扰。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搬出去,这算是我的私心,我喜欢小葵,想让她有个稳定舒适的环境休息和工作。”   他在她爸面前承认喜欢她!   余葵的心一跳,眼神偷瞥她爸。   程建国顿了顿,神情却还是不赞同,“这是你的房子,仗着你喜欢她,让你搬出去怎么像话。”   话音落下便朝她看来。   “小葵,你觉得呢?”   这算是她爸递给她的台阶,让她自己同意搬走,余葵心知肚明。   说实话,在跟时景重逢以前,她也很难想象自己会以这么快速度跟任何异性同居,当爹的生气、忧虑,她完全能理解,但她就是舍不得。   时景还在读博,要不是这次跟导师来北京交流,她们一年到头能相处的时间还要大幅缩减。她试图轻声商量,“爸,搬过来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也喜欢时景,所以……”   程建国眉头蹙起来。   “所以,你们不是合租,是以恋爱对象的身份在同居?”   时景赶紧起身灭火:“叔叔,您别生气,小葵可能还没来得及跟您报备,我们确实恋爱了。”   “很抱歉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跟您对话。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时景,北京人,妈妈是医生,我的爸爸……可能您认识,他叫时希文,前些年被调到昆明工作,任期因病去世了。”   余葵诧异猛地抬眸。   认识那么多年,这是她第一回 见时景主动表露自己的家庭成分。   程建国也瞳孔地震,他怀疑自己没听清。撇眼去瞧余葵的表情,得出答案之后,嘴巴都颤了两下。   这绝对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家里的旧报纸、旧材料到现在都还能翻出无数报道。   时景仿佛没注意两人受到惊吓,声音诚恳,继续往下。   “我高二转学到纯附,认识小葵,高三跟她成为同班同学,本科在国防科大,专业是航空航天工程类,保送硕博连读,目前是个中尉,毕业时会被授少校军衔,工作上,需要服从国家调配,大概率会在某科研所。”   他顿了顿,看向余葵的眼神明亮真挚。   “叔叔,小葵正直、善良、坚定,是我见过最纯粹可爱的女孩,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开心、很幸福。当年入伍后,考虑到种种现实因素,害怕耽误她,我一直怯懦,没有表明心迹。”   “我花很长时间沉淀这份感情,来认清确定,我喜欢小葵,她对我而言无可替代。”   他深吸一口气。   “因为职业限制,我不敢百分百向您保证,未来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但我能发誓,我对她是认真的,我把她规划进我的人生里,我想竭力给她最好的照顾,关心爱护她,做她的依靠。”   好像婚礼誓词啊。   余葵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程建国及时瞪她一眼,轻咳两声接话。“我就叫你时景吧。”   “时景,谢谢你喜欢我家小葵,只是我有个问题,你的家人知道你恋爱的事情吗?长辈们赞同你的恋情吗?”   “虽然在我这个当爸爸的心里,女儿足够跟任何人相匹配,但确实,我们家就是普通的工薪市民,门庭差异巨大,未来遇到现实阻碍,受伤的还是我女儿。既然你俩现在已经恋爱了,可以试着相处、接触看看,但年轻的男女,在有婚约之前,就是不能住在一个屋檐底下。”   时景想要解释什么,被程建国打断——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庄重道,“你可能会觉得我古板保守,但小葵是我的珍宝,我不想她因为年少轻率,未来受任何委屈。”   他说罢,指挥女儿。   “今天时候也晚了,小葵,你就跟我去酒店休息吧,明天再来收拾东西,那么久没见面了,正好爸爸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余葵只来得及拿上大衣和提包,便垂头丧气被老父亲提溜着出门。   程建国婉言拒绝了时景的十八相送,“就到这儿吧,酒店不远,我跟小葵走几步就到。”   夜晚的风微寒,丝丝凉意渗入心头。   余葵回头看一眼。   时景身上只穿着单衣,立在单元门口,漆黑的短发和瞳孔,高大颀长的身形显得格外落寞。   “快把眼睛收回来,你个不争气的孩子。”   程建国背着手走在前面,走出几步,还是没忍住气道,“小葵,你是不是把爸爸当西王母了,是来拆散你这个七仙女和董永的?”   “我绝对没这个意思!”   余葵蹭地回头保证,小碎步跟到他身边,“对不起爸,我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但时景,他真的是一个品性磊落,无可挑剔的男生。你别看他长这样,其实男女关系很干净的,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从来没仗着自己长得帅,随便跟人谈恋爱。”   “他不谈,别人就不会往他身上扑吗?”   程建国哼一声,“如果不会,你高中、大学那几回,都是为谁哭的?”   余葵讶异。   “爸?”   “你真当我不知道啊,我认识他,不就是你们纯附年级第一嘛,家长会、学校光荣榜,有哪个家长会不关注。高三时候,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你,你偷偷跟他跑出去玩儿,我都看见了,青春少艾,爸爸也是过来人。”   程建国叹口气。   “小葵,这些话本来是妈妈跟你讲。但是你妈妈把小谭管成那样,也只能我来讲。”   “你喜欢的太满了,这种满会让你每次受伤都痛不欲生。别的不说,你考虑过同居的后果吗?万一怀孕了,做好结婚的准备了吗?对方家长因此看轻你怎么办呢?”   余葵一愣。   程建国继续道,“他人长那么俊,家庭背景又那么高不可攀,跟他在一起,未来你们会经历很多考验,我这点关卡,只能算微不足道的抽查。”   “好在他今晚的表现,算是有诚意,所以我不反对你跟时景接触,但再深的,小谭就是前车之鉴。她现在住医院养胎,没领证、也没结婚,男朋友工作又忙,一个月飞过来看她一两趟,平时都靠家里人照顾。小葵,哪怕对方家庭再显赫、我也不能让你变成她那样,身位父亲,我必须把任何让你受伤的可能,扼杀在萌芽阶段。”   程建国的话让余葵无可辩驳。   她这些日子只顾着开心了,多年的夙愿成真,她就像拿着一张巨额彩票,迫不及待兑付,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压根没往深远了想过。   在程建国隔壁开了房间。   这一晚,她躺在床上,举着手机,界面停在跟时景的对话框上,辗转难眠。   酒店的夜晚很静,走廊的地毯偶尔传来一两声轻闷的脚步。   习惯了时景躺在身边,她现在觉得耳畔空落落的。想问问他的想法,输入好几次,又都一一删除,她们俩都还这么年轻,把程建国的意思一转述,总觉得有逼婚的嫌疑。   屏幕熄灭了,黑暗中,她心事重重叹口气。   时景的电话就在这时突然打过来——   余葵指尖一激灵,机身差点没砸脸上,连滚带爬下床,怕隔壁听见动静,还小心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月色和马路的车声一秒流泻进屋内。   风扬起余葵头发,她伸手扒拉到耳后,压低声闷闷道:“时景,你睡了吗?”   “我睡不着。”   时景顿了顿,“小葵,我刚刚在给奶奶打电话,叔叔说得对,我们——”   结婚吧。   后边余葵还没听见,有通话插拨进来,余葵拿下手机一看,竟然是程建国的号码!   又被抓包凌晨打电话。   余葵赶紧接通,电话对面传来她爸急促的喘息,声音有气无力,“小葵,你给爸爸叫个网约车,心脏好像有点儿不舒服,咱们去医院一趟。” 第93章 第五个愿望   余葵已经不记得,她上一次慌得浑身冷汗是什么时候了。   她从小纤瘦荏弱,此时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扶着面色发绀的程建国下到酒店大厅,叫来值班的前台帮忙,把人抬上车。   司机见这阵仗差点不敢载,想让余葵打别的车,她赶紧许诺多给几百块报酬,师傅神色为难,最终没收,只叫她上车。   油门一踩,余葵终于有空。   颤着手给时景拨了一通电话。   向阳在的北医三院,路程比301医院远许多,她只能在就近的急诊挂号,快下车时,爸爸已经手心厥冷,他虚弱地捂着胸口,呼吸都艰难。   余葵只能把车窗开到最大,让风都吹进来,空气流通,喊师傅的声音都快带上哭腔了。程建国勉强笑了一下,只抬手拍拍她,满头汗道,“没事儿,你别着急,别催人家师傅。”   夜晚的急诊大厅灯火通明。   车才开到门口,出示完健康码,余葵一转身,被门口那年轻女医生招手唤住,“你好,您是余葵吧?”   余葵错愕点了下头。   “我是黎老师的学生,她有一台紧急开胸手术还在收尾,让我过来看看,给你帮帮忙。”   她说着,招呼护士把平板床推近,扶程建国躺上去,几位急诊医生拥上来,把人推入绿色通道,进入胸痛的紧急救治流程。   “大致情况电话里,时景已经跟我说过了,你爸爸之前的体检报告带了没……”说是帮帮忙,这位医生几乎有条不紊替余葵处理了所有的情况,还顺带领她就近做了个核酸。   余葵大脑是懵的,心也惶惶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黎老师大概是时景的妈妈。   交完费,隔着帘子,忙进忙出的医生给程建国打了针,建立静脉通道,上了监护心电……余葵在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停在搜索引擎里寻找病情分析和病例,既焦急,又心痛自责。   程建国的心脏孱弱成这样,自己早该注意到的,要不是向阳提醒、要不是程建国来了北京、他今晚又一定要带她回酒店,救治的时间恐怕还要延误。   余葵一下一下,无意识抠着手指。   时不时又站起来,到病床旁边张望,忙碌的医生进去后,毫不留情拉上帘子,将她的视线阻隔在外,盯着净色的帘子,脑子里忽然忍不住想起许多过去事情。   那年逃学,她乘火车到成都去找程建国,回昆明登机前,他给她买了可乐和鸡翅汉堡;   被学校请家长,他下车摔得一身灰也顾不上拍,像座山一样将她护在身后不顾斯文怒斥对方家长;   高考结束,美滋滋打电话将她的成绩告知每一位远房亲戚,送她到北京上大学。   ……   画面一帧帧闪过,她恍然意识到,随着人生重心的偏移,她在程建国的生命里,似乎逐渐变成了一只渐远的风筝。   她给爸爸的关怀实在太少。   护士从眼前经过,走廊狭窄,余葵退后一步让道。   或许是之前使了大劲儿的缘故,她脚跟没踩实,小腿脱力般一软,往后踉跄两步,就要摔倒的前一秒,终于被肌肉均匀有力的胳膊接住,揽入怀中。   时景身上永远有着清冽冷淡的香气,区别于急诊强烈的药物和消毒水味,叫人镇定。   扶她到走廊边仅剩的座位安顿下来,瞧她脚上还套着拖鞋,音腔溢出一声叹,“怎么都不穿鞋就来了?”   余葵没答,只抱紧他的腰,把脑袋埋进他大衣里。   时景也没再说话。   立在原地,一下一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急诊的日光灯彻夜不眠,走廊家属们脸上的神情或惨败或灰白,躲在时景的怀里,似乎终于可以暂时把此起彼伏的制氧机冒泡声和呼吸机的滴答声隔绝在外。   “会没事的,小葵。”   他说,“你还有我。”   时景完全能理解余葵的恐慌。   他们几乎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区别在于,25岁的余葵,险险把程建国从生死边缘拉回人间,而17岁的时景,父亲再也不会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总算掀帘子出来,把两人叫到诊室。   底下医生打印完检查结果和单据。   心内的肖主任接手,拿过来一看,面屏下的眼睛便笑盈盈道,“小景,好多年不见,人真是越来越帅了,我一转头,远远就看见你,和黎主任长得真像!”   时景礼貌应两句,又问起程建国的病情。   主任的神情还算轻松,拿着刚出来的检查报告解释给两人听。程建国属于急性心梗,虽然暂时缓过来了,但未来一周会是血管破裂高发期,他说了两个方案,先溶栓看效果,或者直接安排手术。   主治医生和余葵沟通期间。   他环臂在旁,八卦问起时景,“未来岳父啊?你妈几分钟前刚出手术室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看一眼,我寻思,你妈这人从来不托人帮忙,过来一看你这紧张劲儿,没跑了。”   时景颔首。   远远瞧余葵一眼,再次诚挚跟他道谢。   男人抬手够到他肩膀,使劲拍两下,“从小看着你长大,这点事还跟叔叔说什么谢,以后有空常来家里玩儿就成。你让女朋友尽快拿主意吧,确定了,我好尽早安排加台。”   程建国的疼痛总算缓过来了,虽然浑身都是监控仪器,但平躺在床上,好歹能正常跟她说话。   余葵总算感觉自己能喘息了,跟他商量了做心脏支架的事。   程建国点头:“我听说就是个小手术,能尽早做了当然好,不过这边医院能排到吗?我听说大医院都可紧张了,要不去向阳他们那边北医三院做……”   他就信任向阳。   余葵赶紧把温水吸管递到他嘴边:“爸爸,怕是不行。”   “为什么?”   余葵压低声:“你才刚缓过来,哪能随便挪来挪去,再说,时景他妈妈正好在这家医院工作,都给你安排好了,刚才来给你看片的就是心内主任。”   啥?   程建国傻眼,眼皮眨了眨,“人家帮这么大忙,第一次见面就躺着,会不会太不礼貌,我用不用跟她正式打个招呼?”   “您都病成这样了,就躺着吧。”   余葵叹口气把人按回去,“我都会解决的,你不用操心了。”   领她进门的女大夫提出把值班宿舍借给余葵休息,可惜她睡不着,婉拒了对方好意,就跟时景一起等在医院长廊。   凌晨四点。   余葵已经困了,但还是不敢阖眼,套着他的大衣挡风,脑袋沉沉枕在时景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着话。   “时景,你妈妈的手术应该结束了吧?”   “结束很久了,她大概已经回家了。”   “她知道你在急诊吗?”   “知道。”   她都帮了忙,面对许久未见的儿子,为什么连见也不见一面,直接回去了呢?   余葵不解,掀起眼皮看去。   凌晨晦暗的光线从窗户的罅隙透进来,时景的头轻倚在墙壁上,英俊的眉目半笼在阴影中,平静的面孔下,像是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四点半,终于有护士过来喊她。   检查显示血管内的血栓大概通开了百分之三十,药物有效,程建国的状态好了许多,还有一些手术文件要余葵签字,只是她这会儿说话嗓子发哑,像是有点儿感冒。   时景管护士借了根温度计,把热水瓶给她,叫余葵裹着毯子坐到一边,自己去替她办住院和其他手续。   人一走,气氛便活络起来。   护士站值夜的小护士难得有空休息会儿,有人瞧余葵冷得瑟缩,拿了自己的毯子递给她,顺嘴问道,“小姐姐,你男朋友,是咱们医院黎主任的儿子吧?”   余葵这一夜好几次听人提起这个称呼,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你们也认识时景啊?”   “当然……不认识!”   值夜后,几位护士小姐姐的容光略有憔悴,不过大抵是凌晨精神反扑,她们目光灼灼对视一眼,继续道,“我们是听梁医生说的,就是带你去做核酸那位。”   “不过他和黎主任长得真的好像啊,母子俩都是那种清冷美人挂!”   “人又帅,又体贴,陪着你在走廊坐一整夜,一点架子都没有,姐妹,您真的太幸福了。” 第94章 第五个愿望   所幸,温度计显示余葵没发烧,灌了两袋冲剂下去,勉强打起精神。   听说程建国手术,向阳特地请假赶来。   可惜手术时间太短,他刚到不久,人便从手术室推出来了。   余葵怕病毒传染给她爸,戴紧口罩不敢凑上前,倒是向阳跟亲儿子似的,一路嘘寒问暖,跟着小护士把程建国送进CCU。   门合起来,向阳才抽空撇时景一眼。   “就说让你俩悠着点儿吧,我要是叔叔,一来北京见我天真可爱的女儿跟男人同居了,我也得心梗发作。”   “向阳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给我添堵的。”   接话太急,余葵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景及时给她拍了两下背,又递上拧开盖儿的热水。   向阳胳膊伸到一半,不着痕迹收回来。   他懒得看两人恩爱,别开眼,“病了就回去躺着吧,反正疫情也不准家属陪护。”   “我爸让招待你吃午饭。”   余葵浏览手机上的餐厅,“你想吃什么?完成了任务咱们赶紧各回各家。”   “缺你这顿吗?”   向阳磨着后槽牙:“时间还早,我回医院有事儿。等会你爸问,我就说你请过了。”   余葵果然收起手机。   “行,那等你下回有空再说。”   电梯抵达一楼,外面在下小雨,余葵干脆让时景开车送他回北三院,自己留下买医院让准备的物品清单。   向阳不乐意:“我到门口自己打个车就行。”   时景已经把车钥匙掏出来了,掀起眼皮看他。   “走吧,不麻烦。”   2013年,时景刚转到纯附那会儿,向阳算是班里最早和他熟悉起来的一批人,篮球场上组队次数多了,两人关系还算不错,转折就是从余葵考进一班开始的。   余葵跟时景越走越近,与之相对的是,向阳与他一天天疏远。唯一的默契大概只有:他们在余葵面前,不约而同维持着和平的假象。   车子驶入主干道,车流走走停停,时景主动打破平静致谢。   向阳扭头看窗外。   “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让你谢我才过来的。”   时景并不在意他话里带刺,平静道:“余葵慌了一夜,你安慰两句,她看起来好多了。”   他的态度叫向阳浑身不自在。   “我是医学生,比不上你妈妈能立马安排手术,也只能安慰两句了。”   想了想,他又道,“小葵是扁桃体发炎吧?她明天嗓子该哑到讲不出话了,你回家路上给她买点儿川贝和枇杷煮水喝,她从小都喝这个,管用。”   “我会的。”   时景用余光瞥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还在喜欢她么?”   “喜欢什么?”   反应过来,向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地,寒毛都炸起来,“你说的该不会是小葵吧?”   时景耸肩。   “哦,原来你不喜欢。”   “怎么可能!我们一块儿长大,跟兄弟姐妹似的,从她穿开裆裤起,什么狼狈的样子我没见过,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她,你会跟自己的妹妹谈恋爱吗?多畸形、多离谱……”   时景安静等待他一大通话讲完,才点头。   “很好,我们达成共识了。”   向阳像被扼住了喉咙,意识到时景只是在故意引他否认,沉默了两三分钟,才重新开口。   “时景,我发现你小子挺阴的,这点倒是跟从前一样,高三看电影那晚上,有人到教室门口找余葵表白,是你把徐方正绊倒,让水撒她卷子上的吧?”   “彼此彼此,把那男生撵回教室的老师,不就是你引来的。”   红绿灯前,时景指节漫不经心敲打方向盘,“事实上,即便你喜欢,我也不可能代你转告,而且,我希望你永远守口如瓶,捅破这层窗户纸,对你俩而言都不是好事。”   越过友情的界限,这段关系会从此变得无比尴尬。一起长大的情谊就再也回不去了。   向阳心知肚明,却仍觉得心脏被攥紧,狭窄的空间里,他几乎快喘不过气,降下车窗,让和着细雨的风使劲呼进来,吹得衬衫鼓荡。   他终于回头,望向时景。   “你没必要这样,我比你更清楚风险和代价,那么多年,哪怕家长再撮合,我都从来没想越过那条线,当朋友也挺好的,只要小葵好好的,我心里就舒服。”   只是偶尔不甘心罢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青梅竹马很难在一起,太熟悉了,熟得跟亲人没两样。他们知道彼此所有的秘密,和那些下饭的偶像剧不同,现实里的青梅竹马,青春期双方大概率都会因为新鲜感而喜欢上其他人。   他和余葵也不例外,区别在于,他喜欢的完美女孩儿是虚假的幻象,而余葵暗恋的男神,真实存在。   未来所有的可能,都在时景主动朝余葵伸手时,被打破了。   除非她未来某一天,和时景一刀两断,对时景彻底失去幻想,否则,他永远不可能冒着失去朋友的风险,主动触碰高压线,让这段友谊付诸东流。   余葵买完东西,在超市排队结账,队伍前缘突然卡住了。   大概因为信号不良,最前端的顾客,手机迟迟没能刷新付款码,见收银台上只摆了只三明治,余葵干脆朝前两步,主动给收银员递上手机。   “刷我的吧。”   女人诧异回头,“谢谢。”   她指了指门外,声音冷淡中带着点儿温柔,“那边信号会好些,我在店门口等你结完账,把钱还你,可以吗?”   余葵起先说不用了,见女人坚持才点头答应。   前面还有两三位顾客,她怕人等急了,捏着手机有点焦急,隔着玻璃,三番五次看向女人背影。   高瘦而纤细,保养得极好。   回忆刚才的惊鸿一瞥,她只瞧眉目都晓得是个大美女,身上有种高不可攀的矜贵气,对余葵而言,这气质异常熟悉。   又瞧一眼。   这回,余葵在她长大衣外套下,发现了浅绿色的裤腿,看着像是医生的手术服。   顷刻间,有念头从她脑子里浮上来。   长得那么好看的人,终究少见,这里又离外科那么近……   不会真那么巧吧?   收银员把结完账的袋子递过来,余葵手心有点儿汗湿,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踌躇着朝外走。   脚步声接近,女人回头。   她这次礼貌把口罩摘下来,“谢谢你,支付宝方便吗?还是微信?”   瞧清全脸,余葵脑袋一懵,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下明白急诊那些小护士,为什么说时景和黎主任长得像了,哪怕五官某些地方有细微的差别,但这如出一辙令人感慨为什么没多生两双眼睛的容貌,简直像亲姐弟。唯一的疑虑在于,她看起来太年轻了,只是三十来岁的模样。   余葵的视线无法克制地落在她脸上,晕乎乎赞美:“您真漂亮。”   “谢谢。”   女人眉眼半敛,手机往前递了递。   码扫到一半,余葵从神游中回神,手猛地回缩,也顾不得冒不冒犯,心一横。   “我能不能问您个问题?”   “你说。”   “您有没有生过一个,个子187左右,脸长得很帅,脑袋也聪明,在军校读博的儿子?” 第95章 第五个愿望   黎雁回顿了两秒,认真朝她看来。   “你是余葵?”   余葵手忙脚乱把手机塞兜里,极力表现得乖巧端庄,欠身和长辈握手,“阿姨您好,我是时景的女朋友,我叫余葵,第一次见面,刚才差点儿没把您认出来。”   女人轻触了下她的指尖,便矜持收回手。   “你爸手术还顺利吗?”   余葵忙点头,“很顺利,我爸让我一定好好谢谢您,他现在刚转进CCU,我下来买清单需要的东西。”   她有点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第一次和男朋友妈妈见面,熬夜后只在卫生间简单洗漱,头也没洗,身上还穿着昨晚发皱的休闲服,简直形象低谷。   感觉她的眼神似乎往自己身后扫了一眼,余葵立刻补充:“哦,时景送朋友去单位了,他一会就回来——”   话音没落,走廊那段,有声音远远传来。   “主任,您在这儿啊!”   女大夫小跑走近,“哎呀,您午饭就吃个三明治吗?那怎么能行,梁老师中午请客,订了大餐,就等您开席啦。”   “他请学生吃饭,找我干嘛?”   “嘿嘿。”   女大夫一笑,“我们都有问题想向您请教,昨天那台手术实在太牛了,今早一到科室,大家都在观摩视频,真是享受。那么高难度的手术,竟然只花了四十分钟,术中出血不到一百毫升,老师,我现在努力的目标,就是想给您当一回二助!”   黎雁回把三明治放回大衣口袋,回头瞥余葵一眼,“吃饭了吗?”   余葵一愣,诚实摇头。   “一起吃吧。”   随着黎雁回邀请,女大夫的视线终于落在余葵身上,女孩穿着白裙子,浅色针织开衫,黑发柔顺静垂在肩头,眉眼秀气精致,气质干净温和。   没听说过黎主任有女儿,她好奇问:“这是您……”   “我儿子对象。”   她言简意赅承认。   余葵刚买的东西,被女大夫托人送到CCU。   她落后半步,忐忑跟在大佬身后,听着两人讨论外行不太懂的医学名词,悄悄掏出手机,手速极快地给时景发了条消息。   小葵:你得一个人吃饭了。   小葵: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妈邀请我去内部食堂参加他们的同事聚餐。   时景大抵在开车,隔了五六分钟才回复。   A:?   小葵:说来话长,超市偶遇的,我也满头问号,现在就是大写的紧张。怎么办!!时景,你妈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她会不会不喜欢我?   A:别担心,她连我也不喜欢。   A:放轻松吃饭就行,我到了过来接你。   食堂餐桌上垒着大袋小袋的外卖盒,果然还没开席。   不过人都聚齐了,黎雁回进去时,大家齐刷刷站起来打招呼,主任背后多了只小尾巴,听说是儿媳妇,年轻医生们很有眼力见地,按长桌的位置次序往后挪,移出个空位。   黎主任大抵有洁癖,落座前,先掏出医用酒精棉片把面前的桌椅擦拭了一遍,又朝她看来,余葵的屁股还没沾到椅子,眼见主任的眼神飞来,弹跳般起身,“我也擦。”   她兜里揣着早上擦脸买的香氛湿面巾,刚掏出来,黎主任不忍直视地又撕了一片,直接上手擦拭,“你那个没有消毒作用。”   余葵大惊,忙接手,“我来,我来!”   她把自己面前仔仔细细消了遍毒,心中腹诽,总算知道时景的强迫症遗传谁了,这不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嘛。   整顿饭过程中,黎主任都在解答后辈们的问题,她讲话不徐不疾,清清冷冷的,却是个全才,手术方案、药剂减量……无论哪方面的疑问都信手拈来。   外卖还挺好吃,余葵记下包装上的logo,努力做朵安静的壁花,听一群医生热火朝天地讨论,就在她庆幸于这顿饭即将安然结束时,时景妈终于抽出空闲,抿了口水,回头问她。   “我听时景奶奶说,你们两个决定结婚了?”   余葵一筷子辣椒炒肉呛到气管,脸涨得通红,扭头湿巾捂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说这谁造的谣,还没影儿的事儿,谁料黎主任美人蹙眉,叫人递了杯水过来。   “你这炎症挺严重的,别再吃辣椒了。”   余葵猛灌一大口,红着眼睛正要点头受教,谁料黎主任打开手机后置电筒,“张嘴。”   “啊?”   “看看你的扁桃体。”   余葵含泪缓缓张大嘴巴。   万万没料,人生第一次见男朋友妈妈,竟然就是这般坦诚相对,女人能清晰观察到她的牙齿、口腔、充血的扁桃体……   她让她“啊——”,余葵就“啊”。   度秒如年的十几秒过去,黎主任总算慢条斯理抽回充当舌压板的新筷子。   她关闭手电筒,问了余葵今早吃了哪些药,叮嘱她停了其中几样,又说了两个新药名,接着道,“实在不舒服,可以用雾化辅助,减轻水肿和炎症,门口药店就能到买家用雾化器……”   她说着,怀疑:“我刚说的药名,你都记住了吗?”   余葵跟被老师抽查似的,紧张扳着手指一一把那长串的陌生药名复述出来,主任满意点头。   餐桌上的医生已经陆续离席去忙工作,走之前,黎雁回似是想说什么,想了良久才开口,“我结婚时候,时景的奶奶给了我一些东西,等你们婚期定下来通知我吧,我把东西交给你。”   她要走了。   余葵话到嘴边想解释,又觉得多余,鼓起勇气道,“时景到停车场了,您要和他聊两句吗?”   话一出,余葵敏感地察觉对方的情绪有了细微起伏。   她抬脚似乎想往外走,却又被余葵灼灼的眼神盯着,定下来,勉强解释,“不了,我还有工作。”   她快速转身朝外走。   盘在脑后的碎发垂落几缕,那瞬间,女人工作中坚不可摧的强大面具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纹,游刃有余消失了,无措和局促从裂隙间透出一角。   “您不想见他吗?”   见没应答,余葵本能焦急地追上去两步,“您是不是还在怪他?”   黎雁回脚步一滞,总算回头。   她漆黑的眼神静得看不出情绪,“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余葵声音弱下来。   “时景一直有很强的负罪感,大学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这些年,他过得很苦、很不好。可从我的角度,他那时才十七岁,孩子即便无心做错了什么,惩罚也应该有个期限。你们把时景教得正直善良,他这么好,不应该背负这么沉重的包袱过完一辈子,我们俩昨晚呆在医院走廊,他一直没闭眼,我猜,他应该也很想见见你。”   余葵混乱地一股脑说完,紧张抠着指甲缝,她觉得自己多事,但短暂地和黎主任相处过后,又觉得她实在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完全对儿子漠不关心。   女人在她的注视中,突然仓促别开眼。   日光灯下,她似是头晕目眩,脚跟后移,身形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余葵赶紧上前扶她,“您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摇摇头,轻声道,“你什么也没说错,我到今天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想的。我真是世上最糟糕的母亲,我……我不是不想见他,是不敢。”   她话音落下,余葵猝不及防在走廊转角处,瞥见了缩回去的裤腿和白色球鞋一角。   余葵昨晚在那腿上躺了一夜,怎能不认识来人是谁。   她精神大震!这么好的机会,解开心结的机会在此一举,此时不引着未来婆婆往下说,更待何时!   “为什么不敢?他是您的儿子。”   黎雁回沉默了两分钟,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神色苍白,让余葵把手机拿出来,记了一组手机号,“这是我的号码,你爸爸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余葵瞧着她的背影走出几步,马上就要离开餐厅,心里暗暗着急,时景终于从走廊转角处现身,面对面,颀长的身形安静立在她们眼前。   “妈。”   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唤完这声,掀起眼皮,深深朝余葵看过来,“小葵,咱们回去了。”   余葵捏拳。   简直是复制粘贴版的两个漂亮锯嘴葫芦,中看不中用,她都要急死了,灵机一动开始假装咳嗽。   这一咳,牵着五脏六腑,真就停不下来了,余葵忍着喉咙撕裂般的灼痛,撇眼偷看两人表情,扶上时景胳膊,上气不接下气道,“阿姨刚才给我开药呢,说了几个药名,诶呀,我又忘了,不如咱们坐下来再聊一遍吧!” 第96章 第五个愿望   安静无人的医院角落大厅。   撮合两母子心平静和坐下来之后,余葵借口上洗手间,功成身退。   在转角走廊等待的一个小时里,她翘腿在长椅上,跟CCU的程建国通了视频电话;   回复了邮箱和微博后台的几桩约稿信息;   顺便跟漫画公司那位策划敲定了签版权合同的时间。   一墙之隔,她偶尔回头观察聊天进展。   母子俩的肢体语言从一开始的尴尬拘谨,到后边,黎雁回红着眼睛低头擦眼泪,时景也沉默,隔着一排座位,把纸巾递给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   和解迟来多年,那是属于亲人间独有的温情时刻。   余葵悬着的心总算着陆,收回视线,她也觉得心里发烫,胀胀的,像是做完了一件重要的事,抚平裙角,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真好。   时景的妈妈清冷寡言,但她对孩子的爱,到底不像余月如那样,爱得有条件、有保留。像时景这般能轻易洞察人心的聪明人,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更追求高纯度的感情,母亲的爱意和原谅,是他抚平创伤最渴望的安慰剂。   檐外小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隔着氤氲的玻璃窗,绿化带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茂盛的深绿。   中午一点。   从医院返家路上,时景研究所的项目数据出了一些问题,被导师的电话紧急召唤。   车子即将驶上四环,车流挪动缓慢,余葵本想自己跳下去打辆出租,被他扣住手腕,“别,不缺这一会儿,我先把你送到家休息,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这样不会耽误你吗?”   “导师给了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送你,剩下半小时赶过去,来得及。”   “其实我不困,虽然身体有点累,不过脑子现在特别亢奋。”   余葵把安全带扣回原位,好奇问:“刚才吃饭,你妈妈说,咱俩订婚期时候通知她,时景,你跟奶奶说了些什么,她是不是理解错了?”   “没。”   时景短促应了一声,盯着眼前的车流,淡淡答道:“我跟奶奶要户口本,方便打结婚报告。”   余葵起初还没反应过来。   意识到时景在说什么,差点从座位弹起身,蓦地转头盯着他,心脏像个乒乓球在胸口乱撞。   “打结婚报告?”   她结结巴巴,“你……认真的吗?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呢!”   他扶着方向盘,含笑挑眉,“导师告诉我,求婚之前先准备好,作战指导思想第一则,将才不打无准备之仗。”   余葵故意促狭:“万一我不同意怎么办?”   时景沉吟,“这次不同意,我就再问一次,下次不同意,就再问下下次…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轻易言弃的人。”   他说到这儿,声线微沉下来,说话也轻了一些。   “小葵,比起过去六年毫无希望的等待,现在的日子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幸运。所以,我可以接受除分开之外的任何答案,无论被拒绝的理由是再等等、太快了、没想好,只要回头想想过去两千多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我就有了用不完的耐心和勇气。”   男人的头发很短,开车侧颜认真俊朗,眼眸黑沉透亮。   像极了他17岁那年单车上的侧脸。   余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泪滚烫快掉下来了,只觉得感动又心揪,扭头飞快擦掉,不等他话音落下,倾身凑上前,吻在他脸颊上。   时景一怔。   抬手,指腹触摸了被亲吻的地方。   “我现在相信你离不开我了。”   余葵的唇角已经翘得没边了,仰头让眼泪倒回去,“戒指呢?准备了没?”   时景原本计划周全的求婚,忽然变成了半自助。   他无奈:“你打开手套箱看看。”   余葵心痒毛抓,极力控制因兴奋轻颤的指尖,把手套箱里所有东西一股脑翻出来。   绒面戒指盒。   文件袋里头依次放着时景的银行卡、证件和两寸半身照,还有准备递交上级的,只剩时间未填的一沓结婚申请报告和表格。   她先把戒指戴到自己手上,试了试尺寸,对着车窗外正午的光影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拔下来塞回去,打开笔盖,低头在膝盖上写字。   时景并不如表面这般从容淡定。   余葵突如其来的发问,打乱了他的节奏,顺序全乱套了,偏偏他开着车,瞧不见她反应,悬着心偷撇了副驾驶一眼。   见她忙碌,不大确定开口,“小葵,你在做什么?”   余葵得意举给他看。   “给你的申请表填日期,怎么样,我这字儿写的还算工整吧?”   时景失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顾虑和紧张实在多余。   四环的桥梁上,庞大的车流拥堵汇聚。   车载广播正在收听FM103.9,北京交通电台,主持人播报完拥堵状况后,一阵信号不稳的电流声闪过,音乐流淌出来,将密闭空间内的每个角落充斥,歌词唱——   “…还好遇见你,   那些不可能的事都变成了奇迹,如此的神奇。   因为遇见你,   才会相信原来我也能够飞过人山人海的,世界找到你。”   余葵收起文件,歪头细听了一会儿,“这首歌好熟悉,咱们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没过多思索,时景给出正确答案:“2015年纯附冬季运动会,你跑一千五百米的时候,主席台放过这首歌。”   “天哪,你的记性简直丧心病狂,这种细枝末节都能记得住!”   余葵惊诧望向他。   时景淡声解释:“这首歌是2015年7月7号发行,那天田径场陪你跑完,回教室的路上,我在搜索引擎里检索过它的歌词,喏,就是这一句——”   “平凡的世界闪过奇妙的光芒。”   等待音响里歌手的高潮演唱结束,他才接着往下:“我觉得这句歌词很贴切,确实奇妙,高二刚转学那会儿,我去竞赛教室,偶尔路过你们班门口,每次都见你戴着耳机,收紧卫衣帽衫的系带,把脑袋藏起来,仰躺在靠窗的椅子上。像沙滩上晒太阳的小鱼干,有种躺平的可爱。”   “你看,即便命运没有因缘巧合,我们没有换错书包,没有认识彼此,你还是会在我的记忆中留有一角。”   “这算夸奖吗?”   余葵别扭,苦口婆心跟他商量,“要不你还是把这段儿从内存条里删掉吧,记点好的。”   “驳回申请。”   时景果断拒绝,无间隙丝滑地切转其他话题,“其实我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世上最想感谢的人就是你了,小葵。”   余葵摸不着头脑:“谢我什么?”   时景:“因为跟你的约定,我在南方留下来,尽管那时姑姑和老师都认为我放弃竞赛保送的决定草率任性,但现在想来,正因如此,阴差阴错又多陪了我父亲一整年。”   哪怕父子间拉锯不断,偶尔冷战争执,被训斥管教,但成年之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庆幸当初的决定,没有给自己留下更深的遗憾,他继续往下,“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无论那时还是现在。”   “在昨晚叔叔入院之前,我有大半年时间,没跟我妈通过电话了。”   从医院出来,时景一直没提母亲,余葵也没敢主动问,直至此刻,才听他敞开心扉,说起两人的沟通内容。   讲述时,他的话里总算少了一些落寞,多了几分释怀。   时景父亲患的是白血病。   去昆明赴任那年,正属于临床治愈后的观察期,黎雁回曾犹豫,要不要放下手上的研究和工作,跟随丈夫到昆明,照料儿子,替他分担琐事。   当时的体检报告一切都好,丈夫身边也有专职的医护人员和秘书照料,她最终选择了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哪怕有着顶尖的医疗资源,丈夫从旧病复发到去世,过程还是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黎雁回的心态彻底坍塌了,作为妻子,她认为自己缺席失责,没有体察到丈夫的身体透支劳累,作为母亲,她更是从来没能平衡好家庭和工作,在双选题前,永远自私地选择了实现自我价值。   等她发现隔阂成型时,壁垒已经牢不可破。   少了丈夫缓冲,时景不爱跟她说话,相处疏离,越在冷漠中对峙,她的负罪感便越深沉,只能麻痹自己做更多的工作,把时间挤满排解孤独。   时景渴望着她的谅解,她何尝不是一样,渴望被儿子原谅。   亲情有时就这么简单,化解矛盾的唯一办法,是沟通尊重,坦诚相待。   回到小区。   余葵撑伞下车,离开前,捏着戒指盒子,趴在降下来的车窗上,想起通知他两个好消息——   “时景,我明天下午就去签日记的版权合同,谢谢你今天给漫画一个圆满的大结局,最后一章,我会尽量把你画得更帅。”   不等他说恭喜,余葵眼尾弯弯笑起来。   “另外,我打算裸辞了。”   念头从萌芽到落地,余葵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今早处理工作邮箱,才下定决心。   诚然,这份工作给她带来了许多荣誉和历练,但那都是过去式了,她绝不要被动地呆在同一个职位上,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压榨夺走自己的发展空间。 第97章 第五个愿望   周一。   余葵早起化了全妆,只为让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看上去更有气势一些,还特意挑高了眼线。   时景上班比她更早,出发前,她特意对镜,给他拍了张照片。   黑色短发,长耳坠,红唇,over size西装加细腰带,搭配细高跟,板着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有点儿高冷御姐的架势了。   小葵:今日穿搭,怎么样?   A:特别好,可以穿去跟老板吵架了。   A:加油!   余葵会心一笑,将手机熄屏。   让她下定决心辞职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是周六助理抄送给她的那封邮件。   Feynman瞒着余葵,给A组发去了新的需求表,推翻了上周五,她下班前最后敲定的版本。新增的改动,和市面上另一款大受欢迎的游戏角色,在概念和细节上有细微的相似。   原作能大火,自然有其优胜之处,而Feynman的跟风借鉴,很巧妙地拿捏在一个玩家们会花钱、同行有争议、但又不至于引来版权纠纷的程度。   在余葵看来,她前期辛勤努力,无数次推翻重来,优中择优,好不容易将游戏的风格和品质定调,Feynman却不断试图往内部塞进乱七八糟的元素。   他或许是个成熟的商人,但余葵无法在留有污点的作品下方冠名。   今天的公司似乎格外明亮整洁,大楼入口摆放着错落有致的鲜花,保洁工人不知几点上班,已经在做最后的收尾,大厅里,还有师傅在准备拉扯条幅。   余葵疾步走进轿厢。   认识的策划部经理替她刷了工牌,赞美了她的穿搭后,两人并肩走进24楼,他顺口打听:“今天市里领导来参观考察,听说除了展厅,也路过咱们24楼,Kerry,美术组应该是你负责讲解接待吧。”   “曾总可能有其他委派。”   “怎么会?”   他故作诧异,“Feynman空降过来,论能力,论对项目的贡献,这差事哪能轮得到他呀?”   余葵没接话。   细高跟踩上厚重的地毯,细密无声,她唇角轻挑,微笑点头跟人分别。   人就是这么复杂的生物,余葵当初升任公司最年轻的主美时,这群年纪比她大的管理层,没少在后头不平妒忌使绊子,现在瞧她拳脚施展不开,被压一头,幸灾乐祸中又含了点儿同情。   余葵深吸口气,推开会议室玻璃门——   室内一静。   眼前是被Feynman召集的几位下属,一行人正在开早会,会议已经临近尾声,众人大概都没料她今天来得出奇的早,气氛短暂凝滞了两秒。   这通会议没有人告知余葵。   在座的老员工估计两头不想得罪,干脆两头讨好,这下被逮个正着,尴尬得面面相觑。Feynman倒是老油条,他面上丝毫瞧不出,把投屏下调至结束页面,热情招呼余葵加入讨论。   然而嘴巴这么说,他稳坐主座,丝毫没有起身让位的样子。   余葵态度平静。   将一分钟前打印出来的文件放到桌面,两根手指推至他跟前,“Feynman,给我一个解释。你是打算越过我,将这个拼凑缝合的四不像角色上线吗?”   这话踩到了他的尾巴,Feynman的笑色淡了,“Kerry。”   “我明白你的艺术坚持,但说白了,你这套方案没有兼顾商业性,我并没有完全否决你的推出的版本,只是让大家在产品内容里加入一些商业考量,追求流行趋势,既能讨好玩家,也能让游戏挣钱,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提议,能加为什么不加?我有理由怀疑你对我个人的意见,影响了对决策的判断。”   “你认为什么是商业性,你考虑过这款游戏的生存周期吗?”   余葵面无表情注视他,音调强度逐句递增:“说得好听追求流行,说白了不就是抄?”   “假如您所谓的商业考量,就是靠一堆赶工出来、态度敷衍、打磨不足、全是锚点的网红风皮肤圈钱,那恕我不能苟同,因为它们明明完全有机会变成更完美的作品,给玩家更有深度的内容和角色体验——”   “是你,让它变成了一堆质感廉价的垃圾。”   余葵鲜少有这么锋芒毕露的时刻,二十五岁的女孩,目光沉得惊人,强大的气势覆盖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令人瞩目。   两大主美开撕,员工们恨不得装聋,想留下来看戏又怕被波及,只得纷纷找借口远遁。   Feynman下不来台,耸肩。   他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动作:“行,你年纪小,礼貌的问题我不跟你计较。大艺术家,既然你一步不肯退,我也不肯退,老规矩,咱们去找曾总裁决。”   市委领导的专车已经出发,只剩十来分钟抵达公司。   秘书为曾盛调整领带,他正最后一遍整理腹稿,准备下楼迎接,被两人绊住,眉头一皱,“纪一帆,你怎么回事?同样的问题,我已经为你们解决过不止一次了,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我看你的位置趁早换个人来坐。”   他看似公正地批评完Feynman,才转过头拿余葵开刀。   “余葵,你年轻、率性,有情怀,但你得知道,情怀不能当饭吃,我把技术交给你把控,你觉得他加入的内容粗制滥造,你可以补充、可以优化,纪一帆拓展美术创意和风格边界的尝试,本身值得鼓励,项目就是要集思广益,不是你的一言堂,假如不符合你的美学,就必须毙掉,每轮制作周期你打算拖延多长?市面上每天死多少游戏,玩家们谁耐性等你磨洋工?”   余葵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   曾总是个商人,他手底下大大小小待开发的项目几十个,有利可图就追投,没有盈利就搁置,作为开发部老总,他不是不懂尊重开发者思路,只是他打心底认为,经验丰富的Feynman胜算更大,而25岁的余葵天真稚嫩罢了。   她仍旧上楼来的原因,只是不想走得憋屈。   她不再低头,抬眸反驳:“我以为游戏行业,情怀确实能当饭吃。”   “曾总,从我入职公司那天起,就在负责这个项目,它的潜力有多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精心雕琢,全力以赴对待每一次更新,兢兢业业保护它的口碑。绝对不粗制滥造,是我身位主美的原则和底线,优秀的商业游戏和优秀的艺术是否能共存,这一点,我想游戏目前的成绩已经足够证明。”   “我客观公正地评价:如果Feynman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动辄唱反调,每天九小时的工作时长花两三个小时找员工谈话,没有给不服他的员工穿小鞋、调岗,没有朝令夕改、给所有人增加工作量,这次更新在上周就已经提交了,不至于拖延到现在。”   她刚直得惊人,直接把曾总怼得一愣。   Feynman内心差点笑出声,到底还是年轻啊,他太了解曾胜的脾气了,被和她女儿一般大的下属指着鼻子骂,余葵捅大篓子了!   果然,曾胜的脸彻底沉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美术组没你就不转了?项目不是非你不可,既然你在24楼呆得不顺心,现在就写申请,我调你去美术中台,也或者你想随便去哪个新项目开荒,你要是有能力,证明给别人看!”   “抱歉曾总。”   余葵微微欠身后,不亢不卑挺直腰脊,一字一句回答:“我想我的能力有目共睹,不需要反复证明,我不会去美术中台,比起留下来亲眼见证我的作品怎样一步步被毁掉,我选择离开公司。”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大惊。   曾总脑子转得很快,立刻问道:“你接受了哪家猎头挖角?别忘了,你签过竞业协议。”   余葵把辞职报告拍在桌面,   “协议我会遵守,前程就不劳曾总操心了。”   Feynman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在他眼中,以余葵的年纪,离开游戏行业,去了任何公司,都很难再拿到同等级别的年薪和待遇。   消化半晌,出了门,他假意劝:“Kerry,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不要争一时之气,我跟你争执的初衷,只是为了项目能做得更大更好。”   “我很清醒,也考虑了很久。”   余葵翘了翘唇角,“Feynman,我会持续关注游戏评分,衷心祝贺你如愿。”   看她阴阳怪气,眼含威胁,Feynman总算羞恼,“当然会,谢谢。”   嘴上答完,纪一帆心底却闪过的一丝慌乱。   虽然平时处处看余葵不顺眼,但她确实是个好用的工具人,组里起码七成以上的核心角色,要么由余葵绘制,要么由她层层环节参与把控、修改。他的初衷只是要抽走余葵的管理权,接手掌控项目而已,没料余葵这小城市来的孩子,竟也有这么大心气,能豁得出去,直接放弃了这份金光闪闪的工作。   她走以后,短时间内能靠库存支撑,再远……   他暂时不去想。   他唇畔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回击:“竞业协议签了两年,希望那时你的实力还没有退步。Kerry,我也祝你好运,毕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遇到因病离职的主美捡现成。”   他伸出手来,余葵没有回握。   “捡现成的是你,不是我。”   余葵穿上高跟鞋后,个子便比男人高出一截,她居高临下,悲悯地望着他:“你能到现在还没能认清这一点,我很遗憾。” 第98章 第五个愿望   大步流星回到24楼,余葵一边跟助理进行工作交接,一边收拾办公室的个人物品。   她的助理伤心挽留,“Kerry,您就不能留下来吗?”   她像条小尾巴,跟她屁股后头小声劝解:“曾总没当场应下你的辞呈,不就说明他其实内心也认可你对项目的贡献?更新品质孰优孰劣,时间一长,玩家们自然会有评断,你这一走,就永远没机会拨乱反正了,这是你的心血,您怎么忍心扔下不管,再说,你都没找好下份工作,离了职的空窗期,你打算——”   “我打算成立个工作室。”   余葵把小盆栽放进纸箱,回头拍拍她的肩。   “其实我做出离职的决定后,最担心的,就是我走了Feynman会针对你,好在我跟总监的关系还算不错,昨晚跟他打了声招呼。你好好想想,公司在运营的其他项目中,你最想去哪个组,离职流程走完之前,尽量先把你安排好。”   “Kerry……”   助理泪目了,她吸吸鼻子,“也对,以您的履历名气,成立工作室接外包,甲方们肯定抢着跟您合作,也不算违背竞业协议的内容,肯定比您目前在公司挣得更多。”   以余葵的品质和精度,一幅原画市价起码五位数起,从这个角度衡量,她目前拿的年薪价值其实远低于她的工作内容。   谁料余葵却摇头。   “再说吧,除了外包,我想先试试转行创作漫画。”   签完日记的动画和影视版权合同后,余葵的卡上进账了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大金额的存款。西南边陲乡下长大的小孩,穷了二十几年,钱在她面前,突然膨胀成了一堆数字,简直叫人失去概念。   她睡不着觉,举着手机翻来覆去,把小数点前的数位,数了一遍又一遍。   在实现财务自由之前,余葵最大的愿望是在北京买房落脚,昨晚躺到凌晨,她实在没能按捺住兴奋,起床到隔壁,把睡梦中的时景摇醒。   “你说我是付个首付慢慢还呢,还是一次性买个小的?”   时景的作息太规律了。他黑发凌乱,疲懒半掀起眼皮,伸长胳膊,把她揽到怀里躺下,“你都有了,还买它干嘛?”   余葵:“那套在昆明嘛,怎么能一样?”   他半梦半醒,嗓音也含混低沉,“我的房就是你的房,小葵,别犯傻,把钱花在你真正想用的地方。”   上午十点。   清理完工作电脑里的信息,余葵最后看了一眼24楼的风景,告别她工作两年的地方,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几位同事不舍上来送她,都被她赶了回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情谊既在,没必要为两声道别得罪新领导。   转头出了大厅,没走几步,她便听闻前方传来人声响动。   远远看去,一行白衬衫、黑皮带,市政领导模样的官员从电梯内出来,公司几位高层在旁小心作陪,其中就有刚刚被她拍桌子的曾总和Feynman。媒体小跑跟上,簇拥在旁侧,收音拍照,灯光闪烁。   24楼是美术组主场。   Feynman被委派讲解重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刻,此时跟领导随便一张合影,都是莫大的荣耀,足够装裱在办公室,吹到孙子辈。   他走在队伍最前方,恭谦地微侧着身,边讲边比划,C位大领导静静倾听,偶尔点头。   路口堵了,那边都是媒体,余葵本要绕道去搭乘电梯,却被开路的公司安保拦住往后劝:“余主美,那边在拍照,不然您走楼梯下去……”   余葵不想为难他,只得妥协。   “我箱子很沉,走楼梯绕太远了,我退远点儿,等他们走了再过去,这样行吧?”   胳膊酸痛,她疲惫抱着纸箱,正静待一行人从眼前鱼贯而过时,人群中,猝不及防听人喊了她名字。   “小葵?”   她以为是同事出声,回头环视后方工位,却又听前面唤了她一下,“小葵,这呢!”   一位蓝衬衫,拿笔记本儿的年轻人溜出人群,穿过媒体筑起的人墙,笑吟吟凑到她旁边。   余葵定睛,竟是时景的哥们儿吕开,上回来家里温居,还给她送了本画集。   他面皮白净,亲切压低声:“之前听时景说你在这边工作,我上周核对工作日程,还想会不会那么巧呢,真遇上你了。”   前两次见面吕开都穿牛仔,瞧着还挺潮,今天西裤皮带别衬衫,打扮厅里厅气的,余葵刚才一眼没认出来,赶紧放下箱子跟他打招呼,也含笑学着他压低声,“原来你是公务员呀。”   “可不,干秘书的……”他话说到一半,见领导目光四处巡视,话没说完又赶忙跟上去归位。   不远处,领导轻声问了吕开一句什么。   他干脆附耳轻声作答:“……是小景媳妇儿,叫余葵,我听时景说,人家是24楼最年轻的主美呢。”   Feynman距离最近,属于刚好勉强能听见两人耳语的范畴,辨清口型,笑意顷刻微僵在脸上。   余葵不是未婚吗?   脑子转了几转,他忽然隐约意识到,余葵清早拍桌子辞职的底气从哪儿来了。她竟然嫁了个来头不小的老公!连跟这种大人物,都能搭上匪浅的关系。   不容他多想,领导听完,回头看了一眼,便招手,叫余葵到身边来。   余葵拨头发的手一顿。   左右看了一眼,有点懵,还是边上的吕开提醒她,“愣着干嘛,快过来啊,领导想问你一些问题。”   曾盛忙拦,“年轻员工就是这样,呆头呆脑的,性子也愣,纪一帆,还是你来给领导答一下,美术组接到企划……”   Feynman暗暗叫苦。   果然,领导不赞同地摇头,“她不是24楼最年轻的主美吗?我们在工作中,不能光听好听话,光让会说话的人出风头,也要多吸取那些虽不善言辞、但有真才实料优秀员工的想法经验,人人都需要表现的机会。”   余葵上一次这么紧张,还是在上次。哦不,是时景姑姑家,跟他姑父同桌吃饭的时候。   大领导提了几个工作中的问题。   她屏住呼吸,大脑飞速梳理作答要点、语言顺序。   余葵第一次当着那么多媒体的面说话,闪光灯不停,众目睽睽,她第一次知道,人紧张到了极致之后,连声音都不敢打绊,一丝不紊地一顿生猛输出,包括但不仅限于她在公司工作两年,对福利安排和加班文化的看法,管理制度的缺漏和压缩制作周期的弊端……   曾盛在旁心悬一线,面色差点黑青仰倒。   好在余葵点到即止,留了点余地,最后总结:“……我今天就从公司离职了,不过还是非常感激诸位领导,还有在公司和团队一起,为了梦想共同奋斗的时光,非常宝贵,也使我得到了巨大的成长。”   领导点了几下头,异常有耐性地继续往下问,“你辞职的原因是什么?能说说吗?”   OMG!   Feynman腿一软,差点退后撞到拍照的记者。   这次余葵没有立刻作答,她先往Feynman的方向定定望了一眼。   这一秒的时间,度日如年。   在场的所有公司高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怕极了余葵不知死活在媒体面前暴雷惹祸,尤其曾盛,他刚刚接管公司两个月,这么重要的时刻,出了任何舆论上的岔子,总部董事会随时可以发起票选,将他卸任。   好在她并没有说什么,扫视一圈后收回视线,“是个人原因,我考虑到自己的发展暂时陷入瓶颈,想调整职业规划,走出舒适区,看能不能重新获得更高速的成长。”   呼——   所有人都瞬间松了一口气,包括Feynman,他手摊脚软,直到此刻脸上的血色才回转,用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你叫余葵是吧?”   领导点头肯定,“非常有想法的年轻人,敬业奉献,也勤恳踏实,好好努力,未来大有可为。”   人离开不久。   余葵的手机震动两下。   低头,是吕开发来的短信,他们一行人上次来家里做客,都互留了手机号。   开头就是一个笑脸表情——   “小葵,领导夸你呢,敢说敢讲,让你下次有空,叫上时景到家里吃饭,叔母最近挺想他的。”   啥?   余葵这才反应过来。   她差点真以为领导是随机拉个人提问,居然又是时景叔叔辈的关系!不过也算出了口恶气。   也不管时景在研究所忙不忙,反正他工作时段通常会静音。   大获全胜的余葵心情正妙,掏出手机,噼里啪啦连给他连发十来条信息,活灵活现把事情分享一遍,又添了两个快乐托马斯旋转的表情包才作罢。   一顿折腾就中午了,员工账户上还有百八十块钱,余葵懒得退账,打算去食堂消费一空。   高跟鞋穿了一整早,脚尖磨出些许痛感,走路便慢了些,进食堂之前,被刚得知她辞职消息的宋定初追上来。   他气喘吁吁,长声将她唤住——   “小葵!” 第99章 第五个愿望   “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定初脸上一贯温文尔雅的微笑不见了。   他的眼睛乌沉疲惫,失落开口,“小葵,那么多年,到头来你离开公司,我竟然还需要从别人那里获知二手的消息——”   话音没落,一群结束用餐的市场部同事迎面走来,擦肩而过前,一一和他打招呼。   “小宋总!”   “宋总好。”   ……   宋定初全然没有心情出声搭理,眉心下意识蹙紧,从来礼貌迎人的他,只敷衍地颔首算是回应。   认识多年,余葵从来没见过班长这样情绪外漏,可见心情是真的很糟糕。   她自知理亏,也笑脸迎人,“班长,你来得正好,我员工账户上还剩好多钱,离开公司前,还能请你吃顿大餐。”   说罢主动退回两步,和他并肩走,温声解释,“你也知道,我爸爸做心脏手术住院了嘛,辞职是我这周末才匆匆做的决定,没来得及跟你说,是我的错,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正打算给你发消息呢。”   宋定初最终没让她请客。   两人就在长廊椅子上坐下来,饭厅的落地窗能俯瞰城市景观。   远远望出去,入眼是林立的高楼,规整的园区,同时呈现着错落杂乱、规整秩序,以及城市每一位北漂的忙碌和孤寂。   地上摆的两杯热美式,从冒着热气放到冷却。   他们对落地窗静坐,聊了很久。   从余葵离职的起因,矛盾的累积,到今早爽爆的回击,其间相互补充着,回忆了他们俩从高中起同班,到考入清华、入职公司,许多共同经历过的时光。   说到最后,余葵笑声渐落下来,“……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说一次谢谢,这些年,真的很幸运,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宋定初松了松领带。   他将地上的杯子捡起一饮而尽,捏着空纸杯的骨节泛白,像是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偏过头来,英俊的面孔定定望着她。   “小葵,你在这个项目做得不开心,我来想办法,我去找我哥,无论是调走纪一帆,还是换个规模更大的工作室、项目组,我都可以替你办到。留下来,别走、好吗?”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了。   余葵顿了顿,摇头。   “班长,你没有责任、也没有必要为我付出,辞职是我自己的决定,工作这两年,我一直超负荷在输出,现在也许可以暂时缓下来,照顾家里人,也创造些更有意思、更有价值的内容。”   宋定初只感觉到一种似心脏被钝刀剌过的痛感。   他试图按捺,放轻声循循诱导:“你不是喜欢这份工作吗?刚进公司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过你热爱你的职业,小葵,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样的帮助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不算付出,它本就该是你的,我只是想替你拿回来。”   余葵低头片刻,再次拒绝。   “假如未来有一天,我重新回到游戏行业,再坐到同样的位置,没人能动摇我的决定,希望那不是因为任何人的帮忙,而是我的能力已经真正无可置喙。”   “离职后,你打算做什么?”   余葵沉吟:“太远的还没想好,我先把从前的账号经营起来,学点儿东西,画画漫画儿,起码时间安排上应该比现在自由……”   她说话时,顺手把垂到脸颊的鬓发掠到耳后。   刺眼的银光闪得瞳孔短暂失明。   宋定初突然别过眼。   他几乎颓然地倾身,掌心扶额角,手肘借力撑抵着膝盖,低头问,“你答应时景的求婚了?”   余葵后知后觉抬起右手。   小心点头,“嗯。”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工作,现在就得回去处理,不能跟你继续聊下了,咱们下次再见吧。”他不敢看她,几乎手足无措,落荒而逃般起身朝外走。   “电梯在右边儿——”   余葵提醒他。   男人如梦初醒掉头,大步换了个方向,步伐无序,自始至终不敢跟她对视。   “宋定初!”   余葵唤住他。   男人的背影定在原地。   余葵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因此,终于能没有负担地轻声道歉,“对不起。找个喜欢你的人做女朋友吧,”   不要再喜欢她了。   也就是这一句话音落下,宋定初猝不及防转身。   他眼圈泛红,大步流星回到她面前,深深将她揽进怀里。   带着力道的拥抱袭来,余葵完全怔住了,她几乎喘不过气,将人推开之前,他总算开口说话,“原来你不是不知道。”   话声清晰传递耳畔。   他嗓音哽咽,像是在流泪,却又极力平静抑制着发颤的呼吸,呼唤她的名字。   “余葵。”   “我这辈子后悔的事有很多,但最后悔的,是高二过生日,我那时候就应该告诉你,我喜欢你。哪怕被拒绝、被疏远,即便你眼睛永远在看别人,永远看不到我……起码、起码我有了克制自己的理由,我的自尊心或许就会告诫我,安分守己在你的人生做个普通观众。”   “对不起…”   余葵脑袋空白一片,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再次道歉,掌心无措地轻拍他背脊安慰,“你这么好,值得遇见更好的人。”   他终于松开胳膊,“真丢脸。”   男人别开脸,若无其事拭掉脸颊的眼泪。   脸再摆正,他深呼吸后,发红的眼睛深深凝视她眼眸,鼓起最后的勇气,近乎卑微地问她:“就一次,哪怕就一次。小葵,如果时景没有回来,你会回头看我吗?”   余葵不忍垂下眼皮。   “对不起。”   “真果断啊。”   宋定初退后两步,呼吸终于彻底平稳,“被爱的人不需要道歉,对不起,小葵。”   “我可能,没办法再和你做朋友了。”   余葵心头难受一紧,点头。   “我理解,怎么样能让你好受些,你就怎么做好。不联系我也好、讨厌我也好,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和时景重要的朋友。”   他努力挤出最后的笑容道别,“以后好好的,小葵。”   余葵心酸将视线下移落在他唇畔,轻点几下头。   正午的阳光穿透大厦投射进来,带着温度的金芒落在他背影上,光影交错。   人走远了,她才挥手道别。   一上午经历了太多事情。   转过身,她疲累地往椅子上一躺,高跟鞋磨得人生痛,弯腰捶了一下小腿,从兜里掏出震动的手机。   时景的午饭时间到了,大约这会儿才看见消息,给她打来电话,“辞职顺利吗?”   “嗯,本来还有一个月交接期,我刚吵完架下楼,曾总直接让秘书把签字的辞职报告送过来,他一发话,我干脆就在内网预约今天离职,现在审批走完了,等会儿吃口饭,我就去找HR办手续。”   时景弯腰,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芬达汽水,停顿两秒,“你声音听上去怎么有点闷,被欺负哭了?”   余葵永远跪服大神敏锐的洞察力。   心虚含混扯开话题,“我在饭厅,可能是空间传声介质的问题。再说,我是那么容易哭的人吗?他们今天才是被我吓得想哭吧,那么多媒体,Feynman真应该好好谢谢我心慈手软。”   听着她嗓音总算得意轻快起来,时景含笑开启拉环,抿了一口,“宋定初没来送送你吗?那么要好的老同学。”   余葵肩膀一垮,把掉落的高跟鞋踢开。   “好吧好吧,他来送我了,看见我戴着订婚戒指,说以后不能再跟我做朋友了……诶奇了怪了,我记得昨晚上看完明明塞回抽屉里了,说实话时景,这是你早上起来悄悄套我手指头上的吧?” 第100章 第五个愿望   市政领导的大巴车刚走。   见园区的安保撤了,余葵卡着点,在人力资源部结束午休后,去B1栋办手续。   预约的HR还没见到,倒是先在部门楼层入口处的阳台处,遇着了跟人力总监喝茶的Feynman。   才见她出电梯,Feynman立刻放下二郎腿,起身笑脸迎上来,“Kerry啊,这么急着过来办手续,吃过饭了吗?”   这可奇了,余葵饶有兴致挑眉。   “您有事儿吗?”   他搓搓手,邀请余葵坐下来。   余葵瞥了一眼位置,没动。   他便也只能继续站着道,“我正到处找你呢,你瞧你,一桩小事就提离职,年轻人到底火气旺,性子也着急,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曾总今早太忙,你一顶撞,他也是脾气上来了,其实曾总心底是非常看好你的,美术组少了你,确实痛失一员干将啊!今天正好郑总监也在,你们两位要不好好聊聊,Kerry你对目前的岗位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薪资?还是位置?都可以提,。”   “我究竟为什么离职,Feynman你不是最清楚?”   余葵勾起唇角,“您这撕裂脾气也真是收放自如,叫我们年轻人佩服。”   “别这么说Kerry,其实我个人对你是非常欣赏的,专业强、个性刚直有态度。工作中难免有冲突,大家都是为了项目更好嘛,千万别把情绪带到生活中来,为赌一口气辞职,得不偿失啊。今天中午,曾总一得空就批评了我,可能之前我负责的游戏,在定位和运营上,跟现在的项目确实少有重合之处,观念没能及时调整过来,走了不少弯路,现在想想,你提出的问题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一点我反思。”   这话真稀罕。   从空降到现在,这位笑面虎主美向来只有表面客气,实则能叫余葵舒心的事,他一件都不干,热衷争斗,从没退过步、服过软。   余葵盯着他眼睛,试图从他那热情的面孔上找到一点不甘,可惜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急于达成目的的市侩和急切。   她抱臂捉弄。   “哪怕我提涨薪30%,以后组内以我的意见为主,曾总也答应?”   费劲心力才拿到手的蛋糕转眼就要拱手让人,只是想到余葵深不可测的背景,他笑容僵硬了一瞬,还是咬着后槽牙继续笑道,“曾总诚心挽留人才,既然你提出来了,一切都可以沟通,今后咱们和睦相处……”   刚刚在媒体面前答了一通大实话,公司不仅没在离职程序上刁难,反而为挽留她退让到这个地步,余葵用脚趾头想,也能猜着原因了。   “我开玩笑,不必了。”   她虚晃一招,叹气捋了捋头发,婚戒在人眼前闪过,笑容嘲弄,“涨薪再多,我对工作环境有要求,在职的时候都和睦不了,走的时候,劝您还是省省吧。”   甩下这句,也不管他脸色如何,余葵径直走进部门大厅。   她神清气爽,彻底释然了。   不用想,Feynman肯定是曾总派来的,她明白曾总的想法,不管她跟市政领导的关系有没有打听清楚,先把火降下来再说,哪怕没成功把她留下,也不能让她带着怨气离开公司。Feynman这样的人能在曾总面前如鱼得水,也正因为他有令必行,缺乏下限,能屈能伸。   跟这种人计较,属实没有必要。   办完手续,注销账号,交还门卡,余葵离开前,在园区最后拍了一张照片。   塔尖、天空和绿树的构景。   她点击编辑,上传微博——   小葵花生油:离职了,是时候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她的微博账号因为三月份那次热搜,时景在央视出镜,意外涌来一波流量,从四十四万涨到了四十七万粉,这群新粉丝活跃度还挺高,微博才发出,下拉一刷新,已经多了十几条回复。   画笙:救命!我的宝藏小葵太太终于发博了,离得好,以后专心做全职博主,专心画画吧!为太太所有的作品疯狂打call!   粉毛小野:唉,这建筑的尖角好眼熟,太太是在我每天路过的那家互联网大厂工作吗!说不定还曾经和太太在地铁站擦肩而过呢(做梦)   ……   余葵的微博没有和三次元工作绑定,她只是感慨一声,发完微博,便直接退出了APP。   北京难得有这么澄澈的天空,要不是程建国还在住院,她都打算请朋友们吃顿火锅庆祝庆祝。   程建国昨晚刚刚转入普通病房。   余葵怕老父亲太激动,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把从公司离职和收到版权费这一悲一喜的两件大事中和一下,传达给他。   和她想象的有点儿不同,程建国对离职这事儿的反应,竟然还没有发现她跟男人同居来得大。   问了几句她离职的经过,转头,趁余葵出门上个洗手间,程建国立马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老朋友们打电话:“老向啊,哦哦恢复的不错,谢谢你记挂啦,我女儿照顾着呢……唉,婚姻这问题,我哪能管得了她呀,人现在是漫画家了,收了几百万版权费,她爹这辈子都没挣过那么多钱,说话都不硬气了……”   转头挂了,又打一个。   “老夏!手术顺利着呢,在301医院做的哈哈……女儿啊…版权费……”   站在走廊的余葵仰头望天花板。   出门绕医院兜了一大圈,估摸着他交情不错的朋友都通知完了,才回到病房,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跌宕起伏的一天结束,为避免像昨天一样兴奋得睡不着,当晚睡前,她特意喝了半杯红酒助眠,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余葵忽然发现,事态脱离控制了。   睡眠模式一关,手机里涌进不少新信息,就连沉寂多年的附中同学群都被消息顶上来,老同学们纷纷诈尸,问候她和时景谈恋爱的消息。   正主大清早就去研究所搬砖了,她十点钟才起,早饭也没吃,顶着满头乱发,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叭叭操作屏幕,十几分钟后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   时景昨天跟随老师在怀柔区,参加了一场航天类学术研讨会,多位院士出席交流,影响力极大,词条很快被媒体送上热搜,论坛禁止媒体入场,如果事情就到这儿也还好,关键午餐场外休息时,模样英俊的时景夹在人群中间,再次被媒体逮着拍了照。   其实照片里不止他一个人,但谁让时景个子高、长得俊呢,背景被虚化了,观众们就瞧得见他。   修身正装更衬得他身型挺拔,气质出尘俊逸,时景胸前挂着入场证,右手握手机,头微歪着在通话,左手骨节捏着开罐的芬达。   我小星河:妈耶,高冷崽崽喜欢喝芬达,反差萌好可爱哦。   慈母手中键:大帅哥不戒糖都这么帅,在人群中简直闪闪发光,不要客气,把我的眼睛也带走得了!   盒宝蛋:你们拍我老公干嘛!   论坛的活动宗旨第一句,就是培养服务航天大国的新域新质人才,也因此,各路媒体们引用照片时,会场的外景放完,跟着就是这张象征年轻人蓬勃风气的帅哥写真。   初见倾心,二见钟情,就在这群被美貌糊住眼睛的迷妹合力,准备把他推举为新一任顶流老公的路上,出了点小小的岔子。   请擦亮眼睛啊:帅哥好像不是单身,眉眼舒展、唇角带笑,目测接的是女朋友电话。   奶茶三分辣:什么样的美女配得上他,楼上表情断案真六,谁耐烦看你福尔摩斯角色扮演?离了大谱!   我给大家表演个切:+1,帅哥属于全人类。   ……   几百楼后,总算有个带点实干精神的粉丝,从时景高中时期的个人贴吧,扒来了截图证据——   参加同学婚礼,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校草,第一眼还是没出息地被帅哭了。   当年跟他传过恋爱绯闻的女同学居然现在是他女朋友,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松口气吧,起码青春没有错付,少女时代暗恋过的男孩子,真的是个优秀且长情的人,完美的结局。   喝了好几杯,回家的路上吹了一路冷风一直在吐,现在坐在卫生间里,惆怅也有、遗憾也有,但也算放下执念了,祝他幸福。   主楼最后,她附上了一张隔壁桌视角的偷拍。   死亡顶灯打光,放大后的模糊像素仍然藏不住他侧脸线条优越,鼻梁挺拔,他隔壁的余葵同样入镜,微微低着头在玩手机。   万恶的互联网!   就这么一张侧面照,大批网友再次顺藤摸瓜涌进余葵的微博,也不管脸记没记住,事情确没确认,上来先喊嫂子,试图教唆余葵多发几张哥哥的高清盛世美颜。   一看她昨天刚离职,又就着那图片里的塔尖,扒起了余葵所在的互联网公司和职位,甚至艾特了好几位和余葵算前同事的大V、高层过来解答。   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的壁纸岌岌可危!   余葵心咯噔一跳,赶紧将这条离职微博删除,几万点赞和评论同时清空后,才算暂时长舒了口气。也幸好时间早,事情发酵还不算广,还没人点破她的名字。   从家到医院,噼里啪啦回复了一上午老同学们突如其来的关心,她的迁怒抵达顶峰,怨怼地给时景发截图和消息。   小葵:[图片][图片][图片]   小葵:你甚至都没告诉我,你昨天没有搬砖,而是去参加了探讨会。   小葵:时景,你的名字叫不省心。 第101章 第五个愿望   A:反对。   A:我戴了订婚戒指,只能怪记者朋友相机还不够高清。   余葵半信半疑将图片放大,果真在他拿汽水的左手中指上,瞧见了一道模糊的银光,只可惜芬达易拉罐顶部远远看去也是一道窄细的银色,二者完美在照片中糊成一团,压根没人发现。   余葵成功地被带歪楼,美滋滋放大图片,欣赏起他性感白皙的手,修长漂亮的指骨……直到指尖再次下滑至评论区,瞧见颜粉暴言“小葵姐,我不是来破坏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她才猛地一头回神,想起自己的身份已不是男神迷妹,而是他的女朋友了,立场一变,舔屏的幸福感立刻化作了自己东西被觊觎的危机感,她颇有些忧愁地叹口气。   小葵:我是不是该发个匿名贴求助,男朋友长得太招蜂引蝶,压力太大怎么办?   A:放宽心,小葵。   A:你的未婚夫先天条件不足,还有后天定力弥补。   简直暴击!   余葵把手机屏幕贴胸口,后仰躺在沙发枕上翻滚,笑容洋溢,一整个上午的怨气烟消云散,胸口只剩饱胀不安分乱撞的粉红泡泡,爱意抵达顶点。他说话怎么就能永远戳到她心坎儿里呢?就仿佛他知道她的不安、她的恐惧脆弱,却全数接纳,给出温柔的反馈。   六月份上旬。   身体恢复后的程建国在北京城再也待不下去了。室外气温连日走高,飙升至三十几度,他想念极了昆明凉爽的夏天和新鲜的空气。   最重要的,他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未婚且天真烂漫的傻女儿跟男人同居,还被那个一表人才但心机深沉小伙子哄得团团转,整天心花怒放,你侬我侬。   观念守旧的七零后,见多了这场面,心脏容易犯老毛病。   要是生病之前,他还能拿出父亲的威严强行将小情侣进行居所隔离,偏偏他住院期间,从手术医生到床位安排,大小琐事都仰赖时景和他的主任母亲忙前忙后,于是出院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再三告诫叮嘱“未婚男女不能住同一个屋檐下”那番话,早被女儿当屁放了。   时效一过,这会儿再教育孩子,显然已无济于事。   余葵为了让他宽心,还特意展示了自己的订婚戒指,眼睛发亮道,“你瞧,他跟我求婚了爸爸,所以我们现在算是有婚约的人。”   可以住一起了吧…   岳丈的内心世界总是复杂的。   总的来说,他希望女婿优秀,但不能优秀到让女儿掌控不了,孩子以后吃亏;   可以聪明圆滑,但不能比女儿聪明太多太多,免得以后变了心,孩子还帮他数钱;   他希望对方家庭不错,但门阀不能高到能轻易让孩子受委屈。   想到这些,程建国恨不得戳戳她的脑门心,提醒她长个心眼,可到了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劝诫:“早点把婚期定下来吧,有空也把人带回家给你外婆外公看看。两个人相处,遇事要多包容、多换位思考,不过也别一退再退,咱们家门户虽小,但还用不着孩子委曲求全……”   原本在他心目中,向阳是女婿最合适的人选,条件都完美,余葵却不喜欢,自己找了个光环闪耀的金龟婿。   他只能安慰自己,自家姑娘也很优秀,清华毕业,前大厂主美、现任漫画家……唉算了,这也许就是傻人有傻福吧,余葵对人对事的真挚鲁钝,也许恰恰是她触动对方和对方家庭的关键。   哪怕人家心思重、城府深,但只要他对余葵真心,保护她一辈子无忧无虑,那又何妨呢?   时间一晃入了秋。   余葵从公司离职后的空窗期,用空白简历和刚毕业那会儿的作品集,到她最喜欢的国内著名漫画工作室应聘助手,跟别的漫画新人一样,认真学了几个月经验,结果因为绘图速度和能力太强,太有社畜自觉,离职前被老板深情款款、再三加薪挽留,还给她颁了个季度优秀员工奖。   工作室正在连载的作品,是余葵近些年最喜欢的漫画之一,能参与创作,她也感觉到非常荣幸,面对挽留,中途几度动心,只是想到自己的存了多年的脑洞快生锈了,到最后,还是婉拒了老板的盛情。   她在家附近的写字楼,租了一阁平方不大,但宽敞明亮的办公厅做工作室,请了位刚毕业的美院学生做助手,风风火火开始了她新题材的漫画创作。   平凡的高中生小橘,在奶奶去世后,突然拥有了能看到别人生命进度条的能力,生活的宁静从此被打破,一段段陌生人的感人故事,从此被引出……余葵想创作一部关于成长和孤独,幸福纯善的作品,为了画面的治愈与柔和,她几乎放弃了大部分炫技的画法,努力使笔触细腻温柔,明亮美好,直抵人心。   刚开始的进度很慢,余葵也不着急,反正她账户里的余额,还够支撑她认真打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每天上班就泡一壶花茶,坐在宽大明亮的工作台前,抬眼望去,落地窗远处是朝阳灿烂,绿树成荫公园,接着在白板上整理一下今日任务,把边角的工作分配给助理,然后慢条斯理开机,启动绘板,继续昨天的征程,勾勒自己喜欢的世界。   小时候的余葵,是无论如何没有想过,长大后的自己,能过上这种舒坦日子的。   正午阳光明媚。   休息间隙,她仰靠在椅子上,让眼睛离屏幕稍远些,打量构图,抬手去摸杯子,悠悠抿了口金盏花茶,忽地见正摸鱼在互联网冲浪的助手抬起头来,颤声试探问——   “小葵姐,或许…你从前是《无字碑》的主美kerry吗?!”   余葵好几个月没听到人这么称呼自己了,刚刚离职的那家工作室老板和同事都叫她小余,多亲切。   她是不大愿意自己的真实信息被挂到网上去的,皱眉疑道,“你在哪个网页看到的?我记得我之前搜过关键词,网上没我的个人信息啊?”   “啊啊啊!”   “竟然是真的!!你就是Kerry!”   小姑娘激动得拳头都捏紧了,原地尖叫,蹦跶闪现到余葵桌前,“小葵姐,你是我的偶像!我每天午休都在打《无字碑》,你都看见了,居然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游戏是你画的!呜呜我好幸运,我竟然跟偶像一起单独相处了那么多天!”   “也不算我画的吧,是团队共同的作品。”   余葵纠正一下,又问,“你是在网上见着我大名了吗?在哪儿见的?官网、论坛还是贴吧?我现在就联系人删帖。”   “怕是来不及了,现在传得到处都是。”   她弱弱把自己电脑屏幕拨过来,给她看,“你也知道嘛,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有玩家吐槽新出的几款角色立绘和皮肤画风割裂,尤其上周更新以后,丑到大家团结起来开始联名抵制了。”   她说到这忍不住骂起来,“那个Feynman不知道干什么吃的,他的风格是宁烂勿缺吧,好好一款游戏,被他上了一大堆垃圾东西圈钱,收破烂都没人要……”   余葵放弃了跟一名愤怒玩家的无效沟通,接过鼠标自己看,源头查找半天,就在贴吧飘得最高的爆贴里,有疑似公司内部人士最先爆出了她部分的个人信息。   10楼:搞不懂大家为什么都骂现任主美,从东野黎明到基因商店,Feynman的能力起码是经过认证的,业内公认的强,上任主美有什么?她才25岁,连本科都是学自动化的,画龄几年?有任何大项目的美术工作经验吗?长眼睛都明白,当初方委病了,她副手上位,本来就是名媛空降捡漏,大小姐命好离职得早,现在又有Feynman替她背锅罢了。   12楼:25岁做到主美确实有点扯,Kerry长得好看吗?家里有矿还是睡上去的?   楼下还真开始有人被带了节奏,骂了几十楼后,终于有热心前同事跳出来实名反对。   41楼:利益相关,前某大厂策划。工位在《无字碑》美术组楼下,10楼你可以黑Kerry从方委那接手《无字碑》,成为公司最年轻主美有幸运因素,但说一半藏一半我就不明白了,她本科拿的是清华双学位,除了工学还有艺术学,人家两门兼修,正儿八经的学霸,光明正大进的公司,怎么就成了名媛空降?从前工作接触过一两次,很谦逊很有实力的小姐姐,带节奏生儿子没屁眼,造谣小心被提告。   43楼:别管画龄几年,美就是美,丑就是丑,玩家的眼睛没瞎。从Kerry离职到现在,角色质量滑铁卢翻车是事实,美术风格割裂、建模丑陋是事实,游戏评分持续下跌是事实,上周更新一出,直接从4.5跌到了4.1,前任主美在时候,就没掉过4.7,作为一名从内测之初就对游戏寄予厚望到处安利的玩家,现在脸都被打肿了,心痛。   44楼:连唯一好评的周年限量皮肤,都是上任Kerry的遗产,靠遗产撑了几个月,现在库存没了现原形,还来给人家泼脏水,丢不丢人。   46楼:什么?周年限量是Kerry的遗产?我去,亏我之前还发帖夸它是Feynman接任以来最惊艳的作品,欺骗感情,现在就回去怒删!   ……   骂着骂着,有人歪楼扒起了余葵的个人信息。   78楼:就我一个人好奇吗?25岁,清华双学位,听描述大概率长得不错,25岁就做过《无字碑》主美,有没有知情者能提供点儿更详细的情报,比如照片什么的,有偿。   事情就是从这儿起走上了无可挽回的道路。   余葵入职公司的内网头像证件照、姓名、团建合照……都被深扒出来上传至贴吧,围观群众见她有几分姿色,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搬运至各大论坛和微博,甚至连国内知名的问答网站,都出现了问题:如何评价《无字碑》前任主美余葵颜值?   下拉第一个答案,就是她在清华的学生证大头照,顺便艾特了她在微博的五十万粉马甲。   ……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难怪昨天,在国外治病的《无字碑》第一任主美方委突然找她扯闲篇儿,话里话外问她想不想回公司力挽狂澜,估计就是曾总派来打探的。余葵也理解他带病做说客,真正为这个游戏倾注过心血的人,谁也不愿看它就这么毁于一旦。   但余葵已经有了现阶段更想实现的抱负。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看着玩家们群情激奋,爽是很爽,就是不该以暴露她的个人隐私为代价,余葵的无情铁手在问题下方点了举报,又一一联系版主删帖,劳累一中午,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余葵猝不及防接到了漫画编辑打来的电话。   “小葵,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趁当下的热度,赶紧把你的日记《惠风少女》上市吧!” 第102章 第五个愿望   十月一号,国庆开始。   余葵给助手放了假,趁这机会回了趟昆明探亲访友,休养生息。   云南的天湛蓝如洗,云朵像半悬在低空的棉花糖,大团大团的,中午又烫了金边,霞光穿透云隙掩映着高楼。   城市林荫道上,梧桐和香樟的枝丫,被金秋的叶片压矮。   在步行街跟约好逛街的四饼见面时,她震惊地盯着余葵瞧了好几秒,上下左右拉着她打量后叹道:“小葵啊!你现在完全是个大城市女孩了!”   余葵当即便被她逗笑了,“大城市女孩儿什么样?你现在也是时髦漂亮的都市丽人呀饼!”   四饼前几年在广州学纹眉做美甲,攒了笔钱,回昆明开了家店。因为口碑不错,生意没怎么受疫情影响,去年年底又开了第二家分店,事业小有所成,还在昆明买了房,有辆奥迪A4,虽然没能实现小时候开网吧的愿望,不过她嫁了店隔壁开网吧的老公,强强联手,也算是曲线救国达成梦想。   此刻她卷着精致的头发,穿着质感舒服的丝绸裙子,笑容舒展,容光焕发。   要是有时光机,余葵都想把她现在的样子拍下来,送回去给16岁因被弃养辍学,在理发店打工,每天洗几十颗头的四饼瞧一瞧,告诉她,未来的她有多厉害。   “不一样,我的打扮在表面,你的改变是内在。”   四饼绞尽脑汁找词儿,“虽然你现在就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和卫衣,但是气质和过去不一样了,这可能就是舒展随性、有底气的文化人的感觉吧……哦,和时景很接近!”   她总算想到一个最贴切的形容,“我刚乍一眼见到你的感觉,就像我十六岁时候见到时景一样,气质就很让人仰望。这么一说,你们俩现在真的太像了,难不成人一起生活久了会被同化?对了,时景呢,他怎么没跟你回来?”   余葵答,“他有工作,上个月跟导师去西安做技术支持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她说到这儿,叹口气,有点想他了。   那天凌晨,时景被一通电话唤走,余葵起初以为他去趟洗手间,没料第二天早上睁眼,人已经跟随攻关小组到了西安。时景是军人,干的又是国防类别底下的研究,工作上的事,巨细无遗都有保密条例,有时余葵想了解他的科研内容,只能在网上搜一搜,看看报道出来的只言片语。   骄傲是挺骄傲,就是分别的日子太难熬。   两人挽着手,边走边聊天。   路过书城,余葵在橱窗里瞧见了《惠风少女》的巨幅海报,贴满一整面墙,非常气派,看来宣发下血本了。   她顿下脚步,想了想,带着四饼往店里拐。   “要逛书店吗?”   四饼好奇打量书城布局,“现在的书店可真奇怪,卖文具店卖咖啡,就是不卖书……”   “我送你个礼物吧,四饼。”   余葵垫脚从垒成书塔的建筑最上方,取下一整套漫画,排队在收银台等待付款。   “我都好多年没买过实体书了,你突然送我一套漫画儿,我又想起来咱俩初中时候,在校门口租书看……”四饼怀缅地回忆起两人当年偷偷把书藏课本底下看少女漫,被老师发现罚站了一整个晚自习的时光。   队伍总算排到尽头,付了钱,她笑着动手拆开塑封。   只是翻开瞧了一两页,四饼的动作定住了。   漫画开头,沮丧的短发咸鱼主人公,在开学第一天,塌着肩膀生无可恋走近教室,和麻将脸的长发女孩儿成为同桌,交换了刚申请的企鹅号。   女孩儿的名字叫四饼。   一生当中,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平凡无奇的人生写进书里,甚至出版成漫画发行。四饼的眼睛被泪光糊满了,半晌才吸了吸鼻子,使劲拍了余葵的肩膀一下。   “你干嘛不早点告诉我,你现在居然都成真正的大漫画家了余葵!”   “才不刚刚上市嘛,我也想给你一个惊喜。”   “这就是你从前读书那会儿,画的那本日记吧?当时还打死不让我偷看,你这究竟画了多少年呀,这么厚一套……”   “也就画到大学毕业吧。”   四饼一边抹泪,一边佩服,“有你这样的毅力,你不成功谁成功,余葵,我宣布你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朋友!”   余葵揽着她肩膀,温声坚定道:“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陪最好的朋友吃饭逛街看电影一条龙服务还没结束,余葵举着冰糖葫芦,接到了余月如打来的电话。   才瞧见来电显示,她眉头便不由一蹙。   四饼凑过来看一眼,小心安慰,“你妈妈也真是,女儿都那么厉害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不琢磨好好跟你改善关系,我要是有你这样懂事聪明的女儿,我都高兴死了。”   余葵无奈叹气。   “打上个月她知道我辞职的事儿以后,隔三差五就催我找份正经工作,估计觉得我现在无业游民的身份给她丢人了吧。”   四饼纳闷,“她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跟你爸商量好了,瞒着她的吗?”   “谭雅匀估计在网上看见,告诉她了。”   “八婆,这么多年她怎么一点没变。”   四饼同仇敌忾,“从前告你早恋,现在告你辞职,跟她做异父异母姐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小葵,快点把你出漫画的事昭告天下,看他们还敢不敢编排你。”   “算了吧,我可不想让他们欣赏我的作品。”余葵滑动指尖,在铃声熄灭的最后几秒,接起电话。   余月如的声音隔着声筒传来:“余葵,你在哪儿呢?怎么周围闹哄哄的?”   “跟朋友逛街。”   “5号就是考研报名时间,你现在怎么还有心思出去玩儿?余葵,你辞职出来,难道就打算这么游手好闲混下去?现在的社会竞争这么激烈,等再过几年,你年纪上去了,青春不在了,精力也跟不上,履历还是空白一片,你打算怎么办,要么工作、要么考研……”   过了刚开始大发雷霆的阶段,余月如鞭长莫及,也只能隔三差五打个电话念念叨叨。   余葵把话筒挪远些,直到她数落得差不多了,才移回来,刚要找借口挂断,又听她道,“……今天是雅匀孩子的满月酒,你换身像样的衣服,等一下过来金鹰广场酒店吃饭。”   谭雅匀孩子的满月酒,她去凑哪门子的热闹?   只是没来得及等她说话,对面通知一声便挂了电话,余葵暴走,捏着手机疯狂晃了好几下,才给程建国打电话。   程建国倒是想得开:“去就去呗,四饼跟你一块儿,把她也叫上,好好吃一顿。你现在一年到头在北京,也见不着你妈几面,给她外孙女封个红包,说不定她怨气散了,就不逮着你念叨了。”   余葵不指望靠一个红包改变什么,她内心深处已经明白,有的孩子生来就和父母缘浅,当小时候的眷恋和依赖都落空后,长大后的她,早就不是母亲能掌控的风筝。血缘的纽带拉扯不断,她不会逃避女儿的抚养责任,但也仅此而已,更多精神上的抚慰和温暖,她从没有得到过的,也无力给予。   酒店位置离她不远。   余葵想通之后,瞬间心平气和了,干脆就跟四饼一路闲逛过去,在酒店对面小超市买了个红包,写上大名随礼。未曾想她如此不计前嫌有诚意,还是被余母摆了一道,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被安排了一场相亲。   男方据说是某211高校教师,29岁,有海外留学经历,家里两套房、两辆车……当然,所有的信息,是余月如亲切挽着介绍人胳膊,两人在花厅里,你一句我一句,合伙演戏在余葵面前吐露的。   她和饭桌对面相貌周正腼腆的男人面面相觑。   深深觉得自己脸上好像写着三个字——“大傻子”。   起身借口上洗手间,进了厕所,余葵靠在隔间门板上,掏出手机委屈给时景发消息,本来有一堆话想抱怨,噼里啪啦敲了半晌键盘,叹口气,又删得只剩一行。   小葵:你在西安的工作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想回北京,想你了。   她发完便熄屏,也没指望时景能立刻回复,他在基地有纪律,手机禁止挟带进入工作区域,每天也只能在休息时间,集中给她回消息和打电话。   冲水出门。   余母抱着手守在边上等待,见她出来,难得放轻声哄:“余葵,你可别摆架子,人家这么优质的小伙子,父母都是机关领导,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介绍的资源,雅匀现在是把孩子生了,就你八字没一撇……”   余葵平静垂眸,对着镜子洗手。   “是啊,她要是没生,也轮不着给我介绍。”   余月如拿出化妆包,往她跟前一摆,“你阴阳怪气什么,把妆补上,你要是有她的本事,能带个红圈所合伙人、上海女婿回来,我用得着替你操心吗?”   大了九岁、孩子满月还没领证,在因婚前协议拉扯的夫妻,也值得成为鞭策她的范本。   想起谭雅匀刚挽着老公路过,听介绍人说出那男孩条件时,唇角轻蔑优越的迷之胜利者微笑,余葵只觉得无趣,她有时实在不懂这对半路母女,对幸福充满功利的定义和注解,仿佛只要物质和地位得到满足,旁的一切感受都可以牺牲和忽略。   “确实用不着。”   余葵今天出门急,洗了澡忘记戴戒指,否则直接把手往她跟前一亮,直接省了废话。   她开门见山拒绝:“妆我不会补,吃完这顿饭我就走,这是看在外公外婆的面子上。至于你请来的人,自己跟他们解释吧。我有男朋友,他比任何人都好,他就是我未来要结婚的对象。”   余月如怔了两秒。   “朋友圈没有,你爸也没提过,你突然哪儿蹦出来的男朋友?他在哪儿?人都没领回来过,你该不会为了推拒相亲在蒙我呢吧……”   余葵关掉龙头,慢条斯理抽纸擦手,已经心如止水,“你瞧,无论我跟你说什么,你的第一反应永远都在质疑和否定。哪怕你根本都没尝试了解过我,明明对我的工作和交友一无所知,却仍要简单粗暴自顾自地替我安排规划。比起相信我自己能过得很好,你更在意能否掌控我。”   她一针见血点明扼要,把垃圾扔进纸篓,总算抬头,凝视她。   “妈,我感谢你在我小时候,对我的成长不闻不问,让我能渡过舒心快乐的童年,现在也像那时候一样做就好了,你不需要替我操心任何事,无论工作还是婚姻,我有能力过上比你安排更好的人生。”   “关于这一点,我想在你上一次质疑的时候,我已经证明过了。”   受她重视偏爱的谭雅匀去了交大,而脱离她管教的余葵,从年级垫底考进清华。未尽的反驳悉数被堵在嗓子眼里,余月如这辈子很少尝过权威被挑战的滋味,她明明怒不可遏,但被那双眼睛看着,忽然失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洗手间暖色的顶灯下,余葵足比她高出半个头,精巧秀致的五官,像极了程建国年轻时候的翻版,看似温和,实则坚定、大胆、充满主见。   那眼眸明亮坦荡,但没有了小时候的孺慕和畏惧,也没了中学时代的不甘与倔强,没有爱也没有恨,只剩风轻云淡。   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   余月如恍然意识到——   余葵没有在嘴硬,她是真的,不再渴求从她这里得到任何东西,无论物质、母爱还是关心。   哪怕两人有着世上最深的血缘关系,可母女间的裂痕,却像一道巨大的鸿沟盘踞在彼此的人生里,在经历漫长岁月的侵蚀后,早已无处下手修补。余葵确实没有说错一句话,她对她的了解,甚至比不上外面席间那个叫四饼的陌生人。 第103章 第五个愿望   再回到花厅,服务生已经快把菜上齐了,四饼刚吃了两口,见她回来,悄悄擦嘴,“咱走吗?”   余葵压低声。   “吃饱再走,我爸让我封了两千块红包。”   “那么多…”   四饼眉心一凛,恶狠狠夹了一口波龙塞嘴巴里,“叔叔真是厚道人,我必须捡着贵的替你吃回本!”   她倒不是馋这几口吃的,就是为好友不值当。   谭雅匀的生日、升学宴、孩子满月宴…从小到大,余月如这继母替她操持得妥妥当当,一样没落下,轮到亲女儿余葵,什么都没享受过,就连考上清华,换在别家光宗耀祖的事,在她们家,只因为谭雅匀发挥失常,怕伤到她的玻璃心,最后都悄无声息地揭过了。   隔壁啃肘子的小男生被她的吃相镇住,跟她搭讪,“姐姐,你能替我盛碗甲鱼汤吗?我胳膊短够不着。”   四饼欣然答应。   盛完又听小男孩问:“你隔壁那位就是余葵姐姐吗?我听我妈说她是山坝子里长大的,怎么一点也不像?她好漂亮呀,比雅匀姐好看……”   这小崽子,四饼眼缝一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谭雅声。”   “谭雅匀是你堂姐?”   “对啊。”   “那你可得听好了,余葵姐不仅长得好看,还考了清华大学,成绩也比她厉害,最重要的是,男朋友还比你雅匀姐的老公帅!厉害吧!”   小男生藏不住表情,听见清华这俩两字,他嘴巴张睁圆了,蹭站起来回头,冲隔壁桌扯着嗓子问——   “妈!余葵姐姐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吗?”   “我不要雅匀姐给我辅导功课了,我要余葵姐姐!我也要考清华!”   谭雅匀本来在摇篮那边逗孩子,男孩的话音一响,闹哄哄的花厅突然静了一瞬,全场焦点移过来。   孩子妈尴尬揪他耳朵,想把人拎到外面去教训,未曾想男孩痛得颤声还捂着耳朵喊,“我不要雅匀姐,一写错题雅匀姐就掐我,让她去掐自己的孩子吧……”   但凡稍微熟悉这个重组家庭结构的人,此时视线都不着痕迹在谭雅匀和余葵身上来回徘徊。   谭家的妯娌暗地里嘀咕。   “真是女大十八变,高一那会儿看着余葵瘦瘦怯怯的,谁能想到,长开了这么漂亮有气质,跟她爸爸去了几年,清华也考上了。月如真是,当年我就跟她说,让她对自己的孩子有点耐性,别把抚养权让出去。两孩子要是都养在跟前,现在一个清华一个交大,一对学霸姐妹花,多讨人喜欢。”   “还不是雅匀性子霸道,都结婚的人了,让她辅导几道奥数题都没耐性,还掐孩子,两姊妹当年住一个屋檐下,余葵估计没少被她欺负……”   “唉,她婚礼之前说是疫情耽搁了,现在孩子都满月,到底还办不办?”   “谁知道?说年纪大的老公疼人,我瞧这位拽得够呛,眼睛都长天上去了,敬杯酒还要雅匀这个才出月子的媳妇给叔伯陪笑脸。”   “毕竟人家是上海土著,又是红圈所高级合伙人,也算阶层跃迁了,姑爷傲气点难免的。雅匀也是心气强,她憋着一口气,非要在哪方面压人一头。”   “有钱又怎么样?日子过得太憋屈了,我可不会让我女儿受这种罪。”   “你家小奇不是六月份就毕业找工作了,我听说余葵之前在那什么互联网巨头企业当领导,你让他去加个微信,难得碰面,余葵这么优秀的孩子,哪怕问问经验也好。”   “多亏你提醒我!小奇,快过来——”   ……   饭没吃完,余葵发现自己被过来加微信讨经验的谭家孩子包围了。   他们叽喳一说话,中间人就插不上嘴了,男嘉宾被晾在边上,显得有点无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接过孩子们的话茬,顺势问起余葵的微信。   余葵的眼神看向余月如。   见她一幅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模样,到底没继续当众落她颜面,只是假装从包里找手机,翻翻左口袋,又摸摸右口袋,同时不着痕迹给四饼使了个眼色。   以她俩的默契,四饼一秒接收信号,手藏桌底下偷按拨号键,余葵的手机应声震动。   她装模作样掏出来,走开两步。   滑动接通,捏着嗓子,声音切换到嗲里嗲气模式:“宝贝,你工作结束了没有呀……我?我妈外孙女满月宴,还在这边吃饭呢……不行,我不喜欢,你现在就回来陪我嘛,我好想你啊……”   余葵对着空气乱撒了一通娇,估摸着在座该听的人都听清楚了,正打算挂断电话功成身退,原本应该安静如鸡的话筒那端,突然溢出一声轻笑。   “宝贝?”   男人重述一遍,同样的词语,从他喉咙里吐出来,便性感低沉,带上天然的磁性。   他音调懒洋洋的,饶有兴致道:“葵宝儿,你知道吗,从我幼儿园毕业,家里就再也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轰!   余葵的脑袋空白了两三秒,脸颊瞬间爆红。一回头,只见四饼捏着自己手机,疯狂朝她眨眼示意那不是自己打的。   晚了……   谁能想到,时景今天竟然有时间,在这个点给她回电话。   余葵一想到从她嘴巴里不要钱往外蹦,那堆劝退人的肉麻话,全被正主听见了,就只想把头埋在故乡的红土里,交代父老乡亲每年来给自己上坟。   偏偏桌上的人这会儿都盯着她看,她只得镇定自若继续演,“好了好了,不说啦,我吃完饭就回家了……”   时景不接茬。   “想我都是骗人的吗,才听两句就挂。”   “那你要怎么样嘛?”   余葵急了,脸颊绯红,耳朵滚烫,又觉得不好意思,捂着话筒压低声,“刚才是接错了,人有点多,我现在有点忙,晚上回去再打给你。”   阔别昆明多年,时景又一次领教这座城市的交通状况,看前面堵得水泄不通,他干脆提前结束订单,下车才迈出两步,便听余葵敷衍地说要挂断。   小白眼狼。   时景信了她想他的鬼话,千里迢迢才落地,饭也赶不及吃一口便打车过来,此时只感觉太阳穴突突跳,磨着后槽牙,“不准挂,你原本打算接谁的电话?”   余葵的求生欲总算上来了。   老实答:“四饼。”   “那些甜言蜜语你原本打算说给谁听?”   男人太敏锐,有时不见得是好事。余葵往席间瞥了一眼相亲对象,心虚地咽了口唾沫,“我妈。”   时景的声音这才放缓了,像跟小孩说话一样哄她,“吃饱了没?”   “嗯,就要走了。”   “真的想要我回来陪你?”   “想。”   “好吧,既然你如此要求。”   时景翘起唇角,“再等几分钟,我过来接你。”   余葵顺嘴一说,闻言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来接我?你从哪儿来接我?你们国庆不是没有假期吗?你在西安的工作结束了?”   “嗯,本来该回长沙,但我请了婚假,就转机来昆明了。”   背景中传来车流的鸣笛,他的声音顿了顿,气流轻了一些,听上去便更显得认真,“小葵,我也想你了。”   余葵脚底发飘挂断电话。   回头迎上满桌人好奇、怀疑的目光,介绍人试探,“小葵,是男朋友?”   “嗯。他来接我,我得走了。”   余葵面上还礼貌带笑,拿包穿外套的动作明显急促起来,她不知道时景走到哪了儿,生怕相亲的事儿被他撞破,忙不迭要赶到酒店门口和他相遇。   偏偏有人还趁机生事,“余葵,男朋友来了就叫上来呗,是什么样的青年才俊,也让你妈妈帮你看看。” 第104章 第五个愿望   余葵回头。   说话的人是谭雅匀堂妹。   余葵记得她在省内一所师范大学读书,今年大四,锋芒比从前收敛不少,脸上笑吟吟的,但内里的攻击性是一点没变,还是她堂姐的忠心铁杆兼马前卒。   她懒得搭理,漫不经心退席起身,“他今天挺忙,我也挺忙的,再说吧。”   余葵才不乐意时景成为她出风头的工具。尤其是在一群没必要的人面前。谭家的多数亲戚,她甚至都已经对不上他们的称呼和面庞,只有青春期一些不大舒服的感受还在脑海中模糊留存。   瞧余葵一幅推拒不情愿的模样,谭雅蓉以己度人,立刻觉得抓住了她软肋,估摸着余葵的男朋友和堂姐夫相比,多半上不了台面,故意扬声道,“反正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大伙儿都正要去雅匀姐家玩,一起送你走嘛,也看看余葵姐姐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弟弟妹妹们也很好奇吧?”   小孩子们还没察觉到机锋,一股脑凑热闹响应。   谭雅匀看了自己老公一眼,也温婉笑起来:“妈,你帮我抱一下孩子,咱们一起下楼,你应该也还没见过余葵的男朋友吧,让我爸留着签单就好了。”   余月如的脸色快要挂不住了。   安排的相亲被搞砸了,刚刚还在卫生间里被亲生女儿冷淡通知,以后的人生不用她管。   余月如这辈子没受到过这样的挫折和打击,她气到发抖偏又无话反驳。整顿饭勉强在人前维持着仪态,内里早已思绪纷繁、心乱如麻,偏偏雅匀还唯恐天下不乱,当着介绍人和男生的面就开始煽风点火。   就不能消停一次吗?   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平日疼爱的继女,仿佛从没真正在意过她的感受,胜负欲和小心眼都实在令人讨人厌。   谭雅匀见她没动,便让自己老公去停车场取车,强行把孩子的襁褓递过来,自己推起婴儿车,柔声道:“妈妈,咱们到酒店门口等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电梯下楼。   余葵蹙着眉不大高兴,四饼却兴奋极了。   想想她十几岁第一次见时景的呆劲儿,都已经能预料等会儿的名场面了,就让时景的美貌震掉这群凡人的下巴!   红圈所有什么了不起?   上海女婿有什么了不起?   在绝对的颜值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她走两步还磨蹭几步,看看后面一群人有没有及时跟上。   谭雅匀想的却是,那年高考查到成绩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联系同学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如果没有余葵,一切意外都不会发生,她会顺顺利利考上TOP2大学,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幸好,幸好哪怕跌入低谷,她还是爬起来了。   她骄傲昂起头颅。   上了清华怎样,大厂主美又怎样,自己老公一年的收入几十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三四百万,在上海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还坐拥千万房产,余葵哪怕辛苦挣一辈子,也很难过上她今天的优越生活。   在场几人心思各异,个个等待着下一秒扬眉吐气的时刻到来,除了余葵——   分别大半月,她心里只剩想念。   越临近酒店门口,余葵心跳得越快,明明从前一个人呆在北京,六七年都过来了,谈恋爱后短短几个月,她的心理状态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忽然对人有了依赖。   强烈的依赖戒断反应令她无所适从。   东西找不到了,哪怕只是件忘记放哪儿的衬衫,也要第一时间发消息问他;上网冲浪瞧见好笑的事情,每每回头分享,却只瞧见空荡的房间;做了厉害的事、哪怕只是画完一幅满意的作品,比成就感更深的念头是,假如时景在就好了。   这大概就是时景的阴谋吧。   无微不至渗透进她的生活里,让她甘愿被这张温柔细密的捕网笼罩。   离酒店大堂只剩几步,余葵一眼瞧见了在那儿等待的背影,黑色风衣更衬得他身形颀长高大,清俊挺拔。   城市的白昼即将落幕,几盏霓虹灯初起,背景的干道车来车往,光线交融,他就是这时,在檐下若有感应般回头。   天地失色,烧红的晚霞更衬得他皮肤冷白,灯光错落将他昳丽的眉眼点亮。   “小葵。”   他眸光灼人,胳膊敞开,唇畔的笑容漾出来。   那笑意攥得余葵心里一紧,随后情绪饱涨地翻涌,鼻腔酸涩,她越走越快,几乎跑起来,像小鸟一样,一头扎进他怀里。   清新冷冽的薄荷香气充斥鼻腔。   她抱紧他的腰肢,总算有了真实感,低低抱怨,“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怕说了又来不成,叫你失望。政审函调慢了一点儿,还好放假前审批下来了,我拿到原文件就离校,赶着上飞机,没来得及给你发消息。”   后来的人在几步之外定住。   尤其是几个年级小的中学生,目不转睛盯着时景的脸,窃窃私语,神情或兴奋或激动,连几个大人都被震住了。   四饼暗爽。   附中校草的魅力不减当年!   毫不夸张地讲,在西南边陲省城,人们的长相或多或少带了一些地域特征,加上强烈的紫外线和气候饮食影响,像时景这样突破次元壁的大帅哥,见一次少一次。他优越俊美的骨相,清贵冷峻的气质,仿佛凝聚了天地间的灵气,独得造物主宠爱。   最震惊的要数谭雅匀。   她这辈子,绝无可能忘记这号人物,她压根没想过,余葵的男朋友竟然是时景!他高考前不是转学回北京了吗?为什么又和余葵联系上了?两人怎么在一起的?   一分钟前她还沉浸在沾沾自喜中,此刻,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萦绕,强烈的嫉妒几乎灭顶将她淹没。   为什么?   余葵这样的乡下人,她差点只能上个专科三本,到底哪里的幸运,轻易就能得到她费劲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从前是,现在也是。她就像她人生的克星,每当她满足于现状,就蹦跶出来将她的骄傲和优越感打破碾碎。   余葵把余月如介绍给时景。   “我妈。”   又回头对余月如道,“时景,我男朋友,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上高三,你庆祝生日那回见过的。”   余月如当然不可能忘了。   余葵高中几次和他传出恋爱绯闻,她起初是不悦的,直到生日那天,男孩被丈夫巴结的院长毕恭毕敬迎进来,未曾想,兜兜转转,这两个孩子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余葵虽然不听话,找男朋友倒还有几分眼光。   她一时把刚才的愤恼都忘了,权势和面子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将怀里的婴儿还给继女,如春风般笑起来,和时景握了握手,“假期还长,等你们有空,叫小葵带你过来家里坐坐。”   那笑容将谭雅匀的眼睛刺得极痛,眼见时景跟准岳母的寒暄结束,就要带着余葵离开,她不知哪儿来的恶气,在旁插言:“余葵,你不和刘老师交换个微信吗?”   “相亲不成,还能做朋友吧。你又不说你有男朋友,还枉费妈妈替你操劳一场。”   此话一出,被cue到的刘老师在旁站立难安,脸都涨红了。连余葵都诧异于谭雅匀这么会伪装的人,竟然蠢到选择在这时候撕破面具,给她添堵。   还是余月如眉头一凛,将她往后拉了一把,“雅匀,你怎么胡乱揣测,人家刘老师是我的客人,大家同桌吃顿饭怎么就成相亲了。”   她还要再说什么,余月如怕金龟婿真被她挑唆跑了,顾不得斯文,三两句跟时景道别后,接过哭闹的孩子,使劲钳着继女的手,将人往停车场的方向带。   出租车后座。   余葵靠在时景怀里,笑了半晌才缓过气,把玩他风衣的扣子,疑道,“我俩在一起,真有那么刺激到她吗?你说她怎么想的,这么大人了,干这么蠢的事情。”   四饼接话:“也许在她看来,世上所有情侣之间的信任,都像她跟她老公之间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吧。”   时景这会儿约摸猜透余葵假接电话撒娇的原因了,胳膊懒洋洋搭她肩膀上,指尖挠她下巴,故意道,“葵宝儿,我就这么见不得人,还得瞒着你妈妈。”   见他又提这称呼,还当着司机和四饼的面,二十五岁的葵宝老脸一红,“哪有,她一打电话来老是说我这不对那不对,也从没问我谈恋爱的事儿,所以我才没特意提过。”   “不过你妈今晚,总算也干了一回要你好的事。”四饼感慨,“也让她看看,她那个不省心不靠谱的继女,心肠有多黑。”   余葵不想那么多,她满心已经被身边的男朋友占据。   仰头,看看他下颌也精致,鼻子也英挺,眉眼像灿烂的星辰。   窗外的夜景飞逝,他的侧颜少了平日与生俱来的冷峻和傲气,只剩安静平和,美好得仿佛能熨平世上一切不开心。   车子开过熟悉的十字路口,颠簸了一下,她一下子想起高二那年,宋定初过生日,时景晚上送她回家,也是在同样的路口,被她的矿泉水泼了满身。   “……你应该早忘了吧?”   提到这事,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记得,未曾想,男人漆黑的眼眸复杂望向她,“哪能呢,小葵,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被女孩占便宜。”   “怎么占你便宜了?”   余葵据理力争,“我就是怕你生气,给你擦水,你不知道,你十七八岁那时候,冷着脸的样子有多吓人。”   “那不是冷脸。”   时景纠正,“我不敢看你,那叫红着脸。” 第105章 第五个愿望   出租车把四饼送到家后,余葵直接带时景回家属院。   听到准女婿还没吃饭,程建国亲自下厨,给他做了碗面条。   早上剩的红烧牛肉汤打底,余葵眼睁睁看着她爸又舀了一大勺西红柿鸡蛋做浇头,刚要出声制止,汤面已经被红红黄黄的帽子覆盖。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难言起来,又不好直说,从程建国手里接过碗筷,转身放在时景面前,压低叮嘱:“吃不下就算了,别撑着。”   “叔叔的手艺很棒,没事儿,闻起来挺香的。”   时景满怀信心。   他对程建国的厨艺已有耳闻,但在军校集训拉练时候,众人连压缩饼干和硬馒头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想着这辈子第一回 踏进准丈人的家门,吃碗面条的诚意,怎么都得奉上。   男人仪态优雅,先浅尝一口,随着咀嚼的次数增加,时景的从容消失了,笑容刻在脸上,吞咽的动作缓下来。   程建国从厨房出来,边摘围裙边期待问:“味道够吗?缺盐还是缺醋,我去给你拿。”   “很好吃,什么都不缺,叔叔您不用忙了。”   时景的礼仪无可挑剔,干呕的冲动一涌上来,立刻条件反射般垂眸掩饰,神情仅用零点几秒从食道抽搐圆滑切换至失落模式。   程建国面带怀疑。   “不好吃吗?”   时景怀缅地答:“好吃,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给我煮过西红柿鸡蛋面。”   真诚的赞美叫程建国成就感倍增,他父性大发,背着手在客厅来回溜达,不时看看时景的汤碗下降刻度,琢磨着要不要给他再来一碗。   时景终究没能拗过准丈人好意,两碗面条下肚,他有种中毒的错觉,头晕眼花,胸口翻腾。   余葵十分同情地给他倒了杯水,戳开瓶藿香正气口服液双手送上,小声安慰:“其实我爸的厨艺属于正常发挥勉强能吃,越用力就越接近暗黑料理的状态。他喜欢把所有好吃的东西加在同一口锅里,一努力就咸咸甜甜酸酸麻麻……从这个角度看,他其实蛮喜欢你的。”   这样的喜欢,属实有点负担。   时景面容潮红,有气无力把水喝完。   余葵觉得有点不对,伸手摸摸他的头,突然起身站门口探头,“爸,你刚才在面条里加的什么野生菌?是不是没炒熟?时景看着怎么一幅中毒的样子?”   “不可能吧!”   程建国忙颠儿过来,又是观察他瞳孔,又是给他量体温,见时景体格这么强悍的年轻人肉眼可见地不舒服,才懊恼道:“不会是扫把菌炒肉丝中毒了吧,我刚才扒了一点调味…可我今早也吃,没事儿啊。”   “可能他吃到的没熟均匀。”   余葵叹口气,给时景烧温开水催吐,出门又再三叮嘱,吓唬程建国,“爸,你以后千万可别再买带毒性的野生菌回家自己炒,万一出点儿问题,我就没爸爸啦!”   程建国有点讪讪的,刚进门时候的岳丈谱儿也不摆了,烧水买药忙前忙后,所幸时景的症状并不严重,就是刚咽下去的两大碗面条,又扶着马桶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余葵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因祸得福。   时景洗漱完,头重脚轻飘飘然往洗手间外走。   然而他人高马大,才迈开腿,额头在门框上哐当撞了一下。   梅开二度,这一声实在清脆。   这房子使用了十几年,从来没有一位客人因为个子过高而被门框误伤,时景的气质跟老式单位楼格格不入,面积不大的房子,让他这长手长腿的孩子住起来实在憋屈。   瞧时景英俊的面庞上额头微肿,眼周因催吐泛红,白璧微瑕,程建国难得良心发现,主动请缨给他铺床。   家里三室一厅,剩下的卧室本来是杂物间,上次余葵外婆住院,被程建国收拾出来,添了张新床进去,这会儿杂物堆在一边,他麻利换上新床单被罩,叫女儿搀着时景进来。   不知道是跟这地方风水不合,还是今日运势持续走低,时景才进门,又给满地的书堆绊了一下。眼见他就要倒地,程建国心说今天绝对不能再让这孩子第三次挂彩,眼疾手快冲上去给他当人肉垫。   时景趴倒未来岳丈背脊上,脑袋嗡嗡的。   过了两秒才想到要爬起来给他道歉,“对不起叔叔,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我懂,我有你这么大,刚来昆明参加工作时候,吃牛肝菌也中过毒。”   程建国揉腰,咬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是叔叔对不起你,等你明天好了,我重新给你做顿好吃的。”   眼看着时景喉咙的生理性反应又快上来了,余葵赶紧把老父亲赶出去,“爸,我们明天就回老家,在外公外婆那住几天,领证前总得通知他们一声,让时景认认人,是吧?”   程建国听她说得有道理,本想跟着一起去,奈何项目国庆没有停工,还得往工地跑,思来想去只得叮嘱:“你记得帮我把买给你外公的降压药和新鲜松茸都带回去,还有你外婆电子播放器的经文,我给她又下载了一些新的,保证她是庙里版本最齐全的……”   “知道啦!爸爸晚安!”   余葵把人送到门口,正要关门,程建国感觉不太对,“你怎么在里面,不出来么?”   是哦。   余葵被他问得愣了两秒,急中生智把地上溜达的橘猫抱起来:“物理想认识认识它小时候的救命恩人,我等会儿就带它回房间睡觉!”   程建国勉强信了她的解释,走两步又回头的脑袋又仿佛在说,我会盯着你俩。   余葵深呼一口气。   把门掩上,回头就见时景翻起刚刚差点绊倒他那沓漫画。   她起先并不在意,直到凑近一看,才奇怪道:“《银魂》?”   她扔开猫让它自由活动,蹲身往床底下瞧。   竟然又扒拉扯出来两袋,除了国内出的第1至66卷,甚至还有日文版的67-77卷,一堆加起来近十几公斤重的《银魂》全集,余葵盘点完震惊了,往地上一坐,开始拆塑封,“我家里怎么有这个东西?我根本都没买过!老家漫画店送我那几本都是旧的散的……”   “你当然没买过。”   靠在床头养病的时景幽幽道,“因为这是我买的,庆祝你考入清华的礼物。”   余葵怔住。   她猛地想起高考前似乎确实有个周末,时景约她打网球。   那晚,两人精疲力尽并肩躺在露天球场上,仰望头顶白炽灯穿透深蓝色的夜空,畅想未来时,时景问她考进清华想要什么礼物,她说想挣钱买《银魂》全集。   长大后的余葵早就把这愿望抛之脑后。   而这段被她遗忘在记忆间隙中再琐碎末微不过的对话,时景不仅记得,竟然还兑现了!   她愧疚难耐,掏空脑袋,实在想不起:“……你什么时候寄来的?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时景倒是记得很清楚。   “2015年,我从北京出发,去长沙报道之前。”   “那时候我应该刚到北京吧,竟然错过了!”   余葵不死心爬起来,哐哐去敲程建国卧室门,“爸,床底下那十公斤《银魂》,时景寄来的时候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程建国还在贴膏药,被她敲门的动静吓一跳,放下衣摆去开门,“时景寄东西来了?他什么时候寄来的?”   瞧见那五颜六色一堆书,他疑道,“啊?这不是你买的啊……”   “包袱寄到的时候,寄存在门卫室那儿,下雨把牛皮纸泡了,签单看不清楚,荣大爷说是你的,我一想这花花绿绿的漫画书,除了你都没人会买,当时学校不是还给你发了高考奖金嘛。我下晚班就直接把它扛回家了,怕打扰你休息,转头第二天忘了跟你说……”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77卷的《银魂》全集呆在了杂物间里吃了六七年灰,直到他俩准备回昆明领证,险些把他绊倒,才被送出礼物的时景本人,从书堆里翻出来重见天日。   冥冥中,这也许就是另一种奇妙的缘分。   到昆明的头天晚上,时景受了不少罪,不过第二天,两人还是风雨无阻踏上回老家的大巴车。   在余葵的漫画里看了无数次,时景第一回 真正踏足这片土地。   秋风起。   绵延起伏的山脉护在小镇东西两端,近处有密林,田野开阔,屋舍俨然,田埂上垒满了金黄色的草垛子,连空气中都充满稻草的香气。   得知余葵拐了个北京女婿回来,整村子无所事事的中老年妇女,都扔下麻将扑克牌,从老年活动中心涌来参观,堂屋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连村里青壮下地干活路过,都忍不住探头进来瞥两眼。   余葵总算知道古代美男子卫玠是怎么被颜控看没的了。   哪怕是她考上清华那年,村委会在村口扯横幅,杀鸡宰牛,她都没收到过父老乡亲这般隆重的待遇。   七大姑八大姨趁余葵一个不注意,你戳一下,我摸两下,纷纷上手,以验证这英俊得像大明星的小伙子确实是有体温的真人。   外婆担忧极了,背地把余葵拉到一边,“小葵,你谈恋爱也就算了,结婚咱怕是不能光看脸哟,长这么俊,结了婚以后,你要有多操心……”   余葵佯装受伤。   “外婆,我长得丑嘛?怎么就不能是他操心我?”   外婆戴上老花镜,看看她,又看看时景。   半晌无言以对,叹口气,再瞧堂屋里一屋子的老姐妹,越看越不顺眼,干脆把供桌上的音频播放器打开,扩音放起《大通方广悔过灭罪庄严成佛经》,驱赶这群上了年纪的女妖精。   乡下的时间过得很慢。   或者说,是和余葵呆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变得很慢。   时景走过余葵小时候上学必经的田埂,摘满整束小黄花插在她床头的案几上,也认识了纵容她许愿的菩萨娘娘,两人一起不着调地天马行空许愿,烧了折子上书。   早晨跟外公去水库钓鱼,午间躺过她曾翘着二郎腿睡觉的糖心苹果树,醒来渴了,就扒下枝杈,脱衣服装满一整兜,在夕阳的余晖里,牵着吃饱的水牛回家。   再回昆明,已是国庆假期结束。   谢天谢地,总算等到民政局营业了!   晨间一场小雨过后,余葵对着镜子仔细描摹了玫瑰色口红。   她在白色蓬纱短裙外头,加了件米色长风衣保暖,刚刚蓄到肩膀的头发柔顺垂下来,戴上素净简单的头纱,便跟时景出发去领证了。   一切都很顺利。   照片已经提前拍好了,民政局里甚至没什么人排队,取号、领证、宣誓一气呵成。   直到步行回家的路上,余葵捏着小红本子反复看,忽然有了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伸手拧了时景一把,“痛不痛?咱们这就算结婚了?”   “怎么不算呢。”   时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把她的小本接过来放在外套兜里,“好好保存,别在马路上看丢了。”   “不是,这流程也太简单了吧?”   “一点儿也不简单。”   时景握紧她的手,十指交扣,声音在风里显得又低又轻,却仍清晰传递她耳畔。   “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绿灯亮起。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纯附门外,穿过斑马线,便能隔着整齐的栅栏看清校园全貌。   鸣噪了一整个夏季的蝉,抓住夏天最后的尾巴疯狂鸣叫,红白色校舍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远处塑胶场上冒着蒸腾的热浪,体育生在绿茵坪里奔跑。   “年轻真好,可惜我们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高中了。”   她走累了,便在路边的长椅坐下休息,凳子上还有水迹,时景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垫着坐。   余葵见他俯身,突然想到:“时景,你昨天给菩萨烧的折子里许了什么愿呀?”   “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你还知道我全部的愿望呢!”   余葵不服气,“我现在是你老婆了,互通愿望,符合咱们村庙许愿的基本法。”   “这法是你立的吧?”   时景实在没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纱,心突然变得很软,敞开长腿,往椅背上一靠,答道:“我没写别的,只希望她维持现状。”   余葵追悔莫及:“我昨天捐了双倍功德,你这样躺平,折子不是白烧了?”   时景想了想。   “也不算吧,更早之前,其实我已经许过愿了。”   就在国科大操场上替余葵寻四叶草的时候,贴满最后一页那天,是他本科毕业授衔的日子,时景用尽毕生的虔诚,祈祷他们能重逢。   “我许愿,你能爱我。”   而现在,这唯一的愿望,他的妻子已经替他实现了。   余葵坐在原地,呆呆凝视他。   胸口饱涨地涌动,鼻尖酸涩,差点泪目,在他话声落下的瞬间,迫不及待倾身,仰头吻上他的唇角。   呼吸交缠,捧花落地,雪白的头纱被微风拂起。   阳光穿透繁茂的香樟树绿枝间隙,细碎的光点斑斓,一切就像青春电影的结尾,寻常而又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