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情兽 作者:温昶   文案:   情兽一族,起于沇国开国皇帝,为皇家秘宠,可狐可人,姿色绝美,与人契后,终生为奴,以契主之情为食,生死随主。   沇国皇帝,代代饲养之。唯太子晏沉,甚恶。   失忆后的太子,捡到一只狐狸。   真香。   阅读小提示:   1、全文架空,汇杂中华五千年,勿考究。   3、微博名-温昶,日常可找。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主角:鄢枝晏沉 ┃ 配角:鄢黎鄢妩 ┃ 其它:温昶   一句话简介:把她藏起来。 ======= 第一章 绝处逢生   夜。巳时四刻。   地牢里。极静,有水声。   半晌,一声粗喘乍起,几声咳嗽紧随其后。   玄色屏风后隐约一个人影,其声沉沉:“下雪了。雪极妙。”声音在地牢里有回音。   刑架上喘息的人呼吸一顿,目眦欲裂:“你做了什么!”   “未做。”屏风后的人有一双极白净修长的手,他把玩一个雪狐玉雕,手与玉相得益彰,更衬得手润泽有光,他语调平平,“看你。”   一片寂静。   屏风两边,横列十余戴面具黑衣人,他们的呼吸声极微,仿佛死人。   一刻前因为酷刑昏死过去的男人,呼吸渐平,面目全非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也诡异地合上了,不过一炷香时间,刑架上的男人恢复如初,容貌昳丽,面上血迹,更衬得人艳夺一室。   男人绝色,勾魂夺魄,不分男女,悉数为之倾。他朝行刑的黑衣人看了一眼,十余黑衣人,呼吸如常。男人一顿。想什么呢,天诛暗部,个个死士,灭情绝爱,杀族人无数,怎会受他蛊惑。   地牢外,清脆的打更声响起。铜墙铁壁的地牢,密不透风,不分昼夜,时间静止。   屏风后的男人却在打更声响起的瞬间,开口道:“亥时。”   “瑶妃。”   屏风后的男人眼皮一动,“封城。”他握着玉雕,“壹一,通知谢瞳。”   几息后,地牢空无一人。   蓬莱宫。鹅毛大雪,寒风凛冽。   数十黑衣人静悄悄落在主殿外庭,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愣住。   “你——”   白光在风声里像雪,斑驳交杂着飞舞,惊悚的叫声尚未出口,无数人温热的最后一口气被寒风卷走。红梅铺地,妖冶诡秘。   一个轻巧的人影如鬼魅般飘进内殿。大床上,一个虚弱又绝美的女人睁大了眼睛:“你是谁,本宫的宫殿也敢擅闯?”身后,两个刚出生的婴儿睡得正熟。   谢瞳盯着她看了两秒,笑:“确实长得像。”   床上的女人睫毛一颤。   下一瞬,一身黑衣的谢瞳瞬间逼近,殷红的指甲顺着她的下颌滑过:“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不要!”女人肝胆欲裂,死死抓住她的手,“他们才刚出生!”   “三,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婴儿细弱的哭声响起,谢瞳尖尖的指甲覆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脖子上。   女人胆战心惊,绝望道:“她没有时间离开蓬莱宫。”   “搜。”   大门打开,一群人四方分散。门外,尸体无数。   “瑶妃”抖着手抱住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孩:“宝宝,我的宝宝……”几秒之后,她倒了下去。   蓬莱宫一个废弃偏殿。   江瑶把一黑一白两个毛茸茸的小团子翻来覆去,在白色团子左腿深处发现一个极细的小黑点,黑色团子却没找到。   江瑶找了第二遍。没有。   她不可置信,极其细致找了第三遍。没有。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情赋性章》:‘天生纹鄢,鄢字殊异,剜之立复,为情兽记。’”两个情兽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记号!   在等信号的时间里,她把黑团子一寸一寸揉了无数遍,黑色的小家伙被揉恼了,一口咬在女子手上,嫩嫩的兽牙又尖又细,咬得人怪疼的。江瑶缩回手,摸摸他脑袋:“乖,不摸了。”   怎么回事?   一刻后,规定时间里应该来的信号,没有来。   江瑶心里咯噔一下——功亏一篑,全面反杀。   她愣了一会儿,轻轻解下披风,将怀里两个睡着的团子裹在一起,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眼眶通红,颤声道:“虽死犹荣,你们是吾族小英雄。”下一秒,绝色美人变成一只似狐的动物,浑身雪白,犹如仙物。它蹭蹭它们,依依不舍。   忽然,她耳朵动了动。要来了。   白色的爪子在衣物间刨出一块金牌,下一瞬间,锋利的爪子伸出,雪影飞舞,金色的粉末簌簌而落,金牌上出现三个字——玄无鄢。她一口吞下,发出哀鸣。伸出的爪子没有收回,利爪如箭,肌肉鼓起,朝一黑一白而去。   电光火石间,一枚袖箭破窗而入,穿爪而过,将“白狐”击退数步。“白狐”一跃而起,尖牙毕露,朝“小狐狸”一口咬去。动作狠绝,必定一招毙命。   四箭齐发,□□紧随其后,四支箭狠辣果决,箭无虚发,射中“白狐”四肢,□□穿头而过,一下将跃起的“白狐”钉在墙上。   □□微颤,低鸣阵阵。   红血白毛,瞳孔圆睁。   一只细长鲜艳的手提起两只团子。白色的一只还在梦中,黑色的团子睁开眼,和谢瞳四目相对。   谢瞳将两只团子检查了一遍。她愣住,又将黑团子再检查了一遍。细细尖尖的牙一口咬上她手指,血珠冒出来。黑团子粉色的舌头伸出舔了舔,“啊呜”一声。   “真是漂亮的小东西。”谢瞳勾唇一笑。她将白色团子丢给旁边的人,黑色团子放在肩上,“复命。”   室内。   皇帝和太子正在下棋。龙涎香丝丝缭绕,宫女太监躬身垂目,安静列在两旁。   一炷香后。   “报——蓬莱宫起火!”   又一炷香后。   “报——谢首领求见!”   再一炷香后。   “吾儿棋艺大进,甚慰。”   “侥幸而已。”   宫女上前重摆棋盘。   年过半百的熹帝叹一声:“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呢?”大太监陈忠屏息凝神,给皇帝递茶的手微抖。   瑶妃两年前进宫,美人绝色,艳冠六宫。皇帝一朝沦陷,几乎夜夜宠幸。恩宠一时在后宫是常有的事,起初谁也不算很在意。哪曾想三个月、半年、一年……皇帝给她停了百子汤。   百子汤,听起来吉祥,实则是无子汤。熹帝三子,均已成人。太子大才,兄友弟恭,熹帝为避争位血灾,后十年一直用百子汤避孕。   瑶妃停用百子汤。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皇帝老当益壮,瑶妃胎腹争气,两月后,龙脉喜得。   按理说,按理说……陈忠冷汗涔涔。一个时辰前熹帝还为生产的瑶妃走来走去,派了三拨人前去问讯。老来得子,不管皇子公主,只要瑶妃平安生下来,他虽做不得皇宫里最尊贵的那个,但必定是最受宠的。   变故是在太子觐见后。   皇帝屏退众人,包括他在内。一炷香后,皇帝和太子开始下棋。   问讯的人只回来第一拨。   跪在殿外的,一个是禁军统领,一个是谢瞳。   皇帝对起火无动于衷,谢大人竟然出现……陈忠不敢想。   新的一盘棋下了一个时辰。   银丝炭红光明灭,室内温暖如春。皇帝赢了半子。   熹帝一笑,起身。跪在棋边的宫女温顺地收拾棋盘。   “秦慎。”   “臣在!”殿外秦大统领朗声道。   熹帝微微皱眉,“蓬莱宫大火,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微臣告退!”   几息后。   “进来。”   谢瞳从室外跪进室内。陈忠领着所有太监宫女退出去。出门的时候,门外连守卫也退出十丈远,神秘的黑衣人站在外面。   谢瞳俯身大拜,磕头道:“两子,一女一男,雄兽无鄢字。”   “在哪儿?”   “暗部。”   熹帝看向太子,问:“太子以为如何?”   “杀之。”   熹帝沉吟,道:“情兽必有鄢纹,此兽有异。”   “更应杀之。”   父子对视一眼。太子垂目,道:“先养着,摸清异处,再杀之。”   熹帝一笑:“可。”   “谁养?”   “放在你身边朕最放心。”   太子眉目不动,道:“谢瞳吧。”   谢瞳叩首:“遵命。”   熹帝喝了一口茶:“谢瞳乃贰府首领,与其打交道最多,可。”静了几秒,“退下吧。”   谢瞳陪太子出宫。路上。   “皇帝不杀,我能想通。您竟然同意,倒是意外。”   情兽一族,源于沇国开国皇帝晏煜,为皇家娈宠,可狐可人,姿色绝美,与人契后,终生为奴, 以契主之情为食。后发生那件事后,皇家密旨,令后代皇帝世世诛杀情兽一族。当今圣上,乃第四代。   虽代代追杀,但不知怎的,杀之不绝。每代皇帝,一边杀,一边养。瑶妃是隐藏的情兽,因为落在秘主手上,皇帝来不及保,香消玉殒。但是——谢瞳知道,皇帝身边还有另一只情兽,暗部的人都知道。太子……也知道。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皇帝保那只黑团子,一方面有说出来的原因在,另一方面……老糊涂了。   皇家历代极尊者,只有太子晏沉,是唯一一个没有饲养情兽的人,可以说,甚恶。   情兽一族,大概会灭在沇国下一任皇帝手上。   这也是谢瞳想不通的原因。   晏沉的面容在宫灯下明明暗暗,那是一张俊丽冷凝的脸,眉目看起来温和,眼神却寂静沉郁,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皇帝想养,就养着吧。”   谢瞳偷偷瞧他一眼,小声嘀咕道:“明明是给您的。”   晏沉眉头微蹙。   谢瞳赶紧道:“我帮您养。”   “不是帮我,皇帝已经下命给你。”   啧,我为了谁呀,答应得那么快。   “是,太子殿下。”   两个人在宫门处分开,谢瞳上马,一时胆大包天,说:“刚出生的团子还挺可爱,太子要去瞧瞧吗?”   一个极冷的眼神冻住了她。   谢瞳滑下马,跪地垂目,嘴边三分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子恕罪。”   马蹄声远去。   谢瞳一身冷汗。   第二日。蓬莱宫大火,天亮方熄。秦统领虽极力救火,奈何火势太大,力所不逮,蓬莱宫无一人生还。皇帝哀痛欲绝,罢朝三日,下令闭市三日,全城百姓着素服同哀,为刚出生就夭折的皇子皇女守灵。   三日后。天诛暗部。   “涉事官员十三人,民间据点五处,窝巢一处,已知名单三百零八只,已杀二百九,在逃十八。”   “继续追。”   “涉事官员……”   “杀。”   谢瞳垂眼:“是,秘主。”   天诛暗部,网罗四海奇才,听秘主一人命令,死忠皇家,行事独立于朝廷之外。暗部分三府,贰府由谢瞳掌管,专管情兽一族追杀事宜。天诛暗部行事隐秘,十年来悄无声息,几乎让人忘了存在。却不想一夜之间,贰府不避耳目,灭门十三,朝廷官员人人自危,不知为何。   “清点人数。”   “是,族长。”   一刻后,人红着眼睛道:“一百零三。有数十人在逃亡途中和我们失散,生死不知。”   “鄢黎和鄢常组织已有人员撤退,分两拨安顿,鄢枝断后,尽量找到失散的族人,聚集成第三拨人,安顿在弥城秘洞。”   鄢黎:“领命。”   鄢枝:“领命。”   鄢常:“我断后。”   族长鄢勿背对三人,语气沉沉:“领命。”   鄢常愤怒难抑:“族长,我想断后!”   “你是想断后,还是想同归于尽?”鄢勿回过身来,紧紧盯着他:“你不如鄢枝冷静,愤怒之下决策易误。带队撤离!”   鄢常目眦欲裂,恨恨垂下头:“领命!”   待鄢黎和鄢常退下后,鄢勿看着垂目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子,半晌道:“鄢森叛变。”   “猜到了。鄢森与人类女子明雪相恋,想必早也结契。”   “我族损失过半。”   二人相顾无言。   “去吧。”   “是。”   鄢枝出来,鄢妩等在一旁,见了人,问:“你断后?”   “是。”   “不要冲动。”   鄢枝一笑:“不会比鄢常冲动。”   鄢妩秋波盈盈,瞥她一眼,春色婉转,“但愿如此。”   鄢枝笑笑,捏捏她的脸,滑腻如膏,冰肌玉骨:“你好美。”   鄢妩无奈地看着她。情兽一族,人人绝色,体态多媚,她的美貌不过常态。鄢枝总夸赞她,却不知她暗地里多羡慕鄢枝清冷孤绝的长相。整个情兽族,只她一个人这样。   鄢枝说:“杀人杀出来的。”   两个人互相羡慕。   “等你回来。”   “好。”   看着鄢枝毫无情绪的背影,鄢妩心中隐隐不安,在鄢枝即将消失在树林深处时,她几息追上她,看着她眼睛道:“活着回来。”   “好。”   鄢妩稍稍放心,目送她离开,几息间重回族群,树林里留下快速掠过的残影。   一月后,失散情兽生二十五人,死十七人,生者俱已藏匿弥城秘洞。   族长鄢勿召三少主鄢枝归。未归。   三月后,暗探传回消息:少主闯暗部,三府倾巢,诛于绝崖,尸骨无存。   熹帝三十四年,宫中大火,皇子夭折,宠妃江氏殁,天诛暗部灭十三门官第,倾三府之力,追杀一神秘女子。岁末,太子病重,群医罔治,朝野震动。熹帝下诏,为太子病,广求四海名医,若有医者,封侯拜相,赐金万两。   弥城会泽县七仙镇。   初春的河水冰冷刺骨,南云河上连绵延雪山,春暖雪融,河水更是冷得人恐惧。七仙镇的教书先生是三月前被水冲到这儿的。此人俊俏秀气,学富五车,除了身体孱弱,真是找不到第二个缺点。哦,他没有过去的记忆。这算不得什么缺点。   今日考学,有一大半学生不合格。他们说给他采蘑菇吃。   蘑菇采回来了。还带回一只死狐狸。   狐狸毛色斑驳杂乱,血迹斑斑,整只狐狸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的毛黏在一起。已经咽了气。   领头的孩子说:“河里捡回来的。”   一个孩子说:“可红烧。”   另一个孩子说:“烩香蕈。”   狐狸被丢在院子角落里,旁边还有一篮子蘑菇。   教书先生晚饭吃得清淡,只打算煮一碗清汤蘑菇面。去院子里拿蘑菇的时候看到死气沉沉的狐狸,地上的血已经干涸了。   狐狸身上都是伤口,看样子该是被极厉害的陷阱困住,小东西拼死挣扎,逃得一线生机,可惜伤口又重又多,活不了。   一只拼死求生最终耗尽心力的狐狸。   教书先生心里动了动。罢,埋了吧。   晚饭后趁着天边还有一点儿薄光,教书先生在院子后面挖了一个小坑。他走回院子,将狐狸提起来,狐狸的爪子颤巍巍缩了缩。教书先生身形一顿。   狐狸发出微弱的叫声。随后,它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一只毛色不怎么样,眼睛却极漂亮的狐狸。它的眼睛清透澄亮,透着微微蓝色,像雪山上的云。   它用尽力气,只睁开眼睛两秒,随后阖上眼睛,又像死了一样。   教书先生将它轻轻放回地上,从柴房报了一捆稻草,简单做了一个窝,将狐狸提了进去。小窝旁边,放着水和一块肉。   半夜,教书先生被床脚稀稀疏疏的响声弄醒。   他点亮油灯。从门口到床边一路血迹,狐狸窝在床脚下,一动不动。   半晌,它似乎休息够了,颤巍巍直起身来,刨了刨床脚。不一会儿,它筋疲力尽,重重倒在地上。   过了几息,它缓缓收回爪子,将身体团了团,窝成一团,又不动了。   教书先生看着它血泥交杂的毛发一块一块结在一起,垂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炷香后,它再次直起身,试图往床上爬。这一次,它的前爪已经勾到床面被子,只需要轻轻一跃就能上去。但是它太虚弱了,只能从半空中掉下去,发出一声细细的哀吟。   最终,有人提起它,将它放在床角。   小狐狸钻进被窝里,用爪子捂住脸,枕着被子,不动了。   教书先生盯着床角微微鼓起的一团很久,最终,他吹掉灯,上床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前面是背景,有些复杂,没看懂没关系,有个印象就好了。   教书先生是男主角,狐狸是女主角,双失忆。 第二章 怀璧其罪   第二天一早,教书先生用温水给狐狸擦了擦毛。整整两桶水,狐狸稍稍干净。它的毛色依旧灰扑扑,身上的伤口很深,至少十几处。它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他出门的时候,狐狸窝在灶火旁边舔毛。   他回来的时候,灶房没有。院子里的那块肉不见了。   跟他一同回来的几个孩子问:“狐狸呢?”   “跑了。”   “不是死的吗?”   “没有。”   “这么冷的天跑出去,也活不了了。”   等孩子都走后,教书先生开始看书。他看了一下午,房间里的光线暗下来他才放下书。   一进灶房,灰扑扑的狐狸窝在原来的地方,睡得正香。   教书先生一进门,狐狸就睁开了眼睛。一人一狐对视了一阵。   教书先生想:真是漂亮的眼睛。今天比昨天还要漂亮。少了三分死气,多了两分灵气,看着你的样子,像能听懂人说话一样。   狐狸慢吞吞地爬起来,往边上挪了挪,开始舔伤口。   它之前窝的地方,是教书先生平时烧火要呆的地方。   哪里暖和呆哪里,可真是一只聪明的狐狸。   晚饭后,教书先生特意给灶房埋了碳,用量能撑到第二天早上。狐狸躺在灶房稻草堆上,已经睡着了。   他在旁边放了一碟肉。   半夜,床脚边响起稀稀疏疏的声音,没过一会儿,有什么重量压在被子上。   教书先生睁眼。   狐狸从床边钻进被子里,拱了拱,拱到里边儿,靠着最里边的床栏,趴成一团,没动静了。   小东西。   第二天一早,教书先生起来的时候狐狸竟然还在睡。他远远看了一眼,狐狸身上的伤口好像已经结痂了。   野生动物的自愈能力可真强。   今日休假,教书先生去镇上集市采购物资。他大部分的钱用来买了书。从书铺出来的时候路过告示栏,看到镇上乡绅高价收购珍稀山禽。   一等者黄金百两。   二等者黄金五十。   三等者黄金十两。   这是弥城的一个边陲小镇,百姓大多务农为生,以物易物和钱物交易并存,生活并不富沃,黄金一两几乎是一个家庭一辈子的收入。   小镇上有唯一一个酒馆,教书先生每次采购完都会去酒馆坐一坐。一壶最末等的清酒,一碟牛肉,他能细细喝上半个时辰。   今日酒馆里有人讨论那个告示。   “王乡士这次算下了血本了。”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王兄可有消息?”   “按祖上情分说,吾家祖父和王乡士祖父有表舅兄之亲。我为寒门,志在士林,平日里极少和商贾富绅之亲来往,奈何血浓于水,老父又在王家做事,少不得听些不想知道的事来。”   “是是是,预祝王兄今年高中了。”   “逸王的百兽园下月建成,王乡士之孙王守业乃逸王青庒别苑一管事,王守业想被提拔进王府做事,托人写信回来,力求寻一珍禽……”王秀才抿嘴笑笑,颇有些轻蔑。   其余几人懂了。   有人问:“送一畜生就能进王府做事?”   王秀才道:“诸位有所不知,我们这个逸王,心不在朝堂,就嗜爱鸟兽草木,若有人进献心头好,不仅这畜生飞黄腾达,十几人伺候,进献的人也跟着鸡犬升天。小道消息说,逸王尤爱鸟。”   “难怪今早集市多了那么多卖鸟的。”   “猎户广撒网,是鸟就捉,普通的拿来卖,珍贵的拿去王乡士那里排队,指不定运气好,就被王家瞧上了呢。”   教书先生回去的时候提了两只野雉,十文钱,很便宜。   狐狸在窗台上晒太阳,瞧见他,慢吞吞坐了起来。   教书先生丢了一只野雉过去,狐狸低头瞧了瞧,没有动作。   “给你补身体的。”   狐狸瞧了他一眼。   教书先生没有管它,径直生火做饭去了。   他来此三月余,只会极其简单的清煮,什么食材都是切薄片,沸水煮熟,放少许盐,略凉即食。   等他做完饭出来,窗台上已经没有狐狸的身影,地上的野雉也不知所踪。   真是戒心极强的狐狸。   狐狸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屋里烛光昏昏,教书先生正点着油灯看书。   今天他新买了许多书,不忍释卷。   狐狸坐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目不转睛瞧着他。   教书先生放下书,朝它试探着招了招手。   狐狸先偏了偏头,随后才轻轻走到他身边。   “我看看你的伤。”狐狸身上有两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光靠动物的自愈能力是很难好的,他今日也买了药。   狐狸盯着他看。   教书先生慢慢地伸出手去,眼睛和它对视着,“要敷药。”手摸到了狐狸的头。   狐狸低下身体,躲开了他的手。   教书先生跟着放低手,摸到它的毛,涩涩的。   狐狸身体僵硬,直直看着他。   教书先生摸了它两下,随即摸了摸伤口。狐狸呜两声,没有躲开。   教书先生拨开皮毛,略有诧异——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也迅速结了痂。   不过三天,竟然就恢复成这个样子。这只狐狸的求生欲多么顽强。   他轻轻摸摸它:“马上就好了。”   狐狸的鼻子动了动,偏头瞧了他一眼,在他脚边趴下了。   一人一狐相伴到深夜。   狐狸依旧怕人。   七仙镇的学生偶尔来教书先生的院子,没有一个人发现教书先生养了一只狐狸。这只狐狸在有人来院子的时候会躲起来。教书先生从来不知道它躲在哪儿,没有人能找到它,除非它自己愿意出现。   等院子里只有教书先生一个人的时候,狐狸就出现了。它在窗边晒太阳,它在灶房烤火,它坐在书桌上,细细地舔毛。   教书先生叫它:“小狐狸。”狐狸隔三息,然后慢慢地朝叫它的方向走,离人一丈,偏着头坐下。它从来不主动靠近他,总是在一丈处停下。但是教书先生靠近的时候,它也不躲,直直看着他走到跟前来。   一人一狐不咸不淡处了半月。狐狸身上的伤口渐渐好了。   某一日,狐狸主动靠近了他。它嘴里衔着一块东西,等到教书先生注意到,它将东西吐了出来。   一块碎金子。大概三两左右。   狐狸用爪子拨了拨,将金子拨向教书先生,偏头看着他。   “难怪书里都将狐狸称作狐仙。”衔金报恩,以吿离别。确实是极聪慧的动物。“谢谢。”教书先生将金子收起来,一人一狐对视。   狐狸的伤口已经痊愈,它淡蓝色的眼睛愈发灵动澄明,身上的毛虽然依旧是灰色,但已经掩盖不住它眼睛的仙气。这样一只狐狸,就凭这双眼睛,也是一只奇兽。   畜生是听不懂人话的,但不知怎的,教书先生还是说道:“外面不太平,你小心。”   狐狸舔了舔爪子,漫不经心的。   这一晚,狐狸没有钻被窝。   第二晚,亦如。   狐狸走了。   二月底,就在教书先生渐渐忘记这只漂亮狐狸的时候,狐狸回来了。   它躺在院子外,浑身是伤,鲜血淋漓,比上一次伤得还重。   它流了很多血,毛发已经变成血褐色。   教书先生瞳孔一缩。伤成这样,很难活。   教书先生立在门口,没有动。   半晌。地上的狐狸抽了抽后脚,新鲜的血液又洇湿了一块毛发。   教书先生走过去,将它抱进怀里。狐狸闭着眼,朝他轻呜一声。他的手上黏黏的,胸口也感觉到一阵冰冷的湿润。它的呼吸微弱至极。   教书先生回到房间,在菜篮子里垫了衣物,将狐狸放进去,用上次没来得及用的伤药抹了抹,又给它盖上新的衣物,出门。   七仙镇镇西有一位年迈兽医,走过去需要一刻钟。   经过村头的时候,一群猎户从他身边跑过。   “我射中它两箭,它还被捕兽夹夹伤,陷阱里那么多机关,不可能跑得掉!”   “别找了!受这么重的伤,找回来也没用!”   “我呸!得不到金子老子也要得两斤肉!他妈的倔狐狸,老子不信这个邪!”   教书先生眼神晦暗不明。   等猎户们呼啦啦散去,教书先生提着篮子返回院子,将院子附近的血迹掩去,又用衣服上的血往相反方向抹了抹,采了草药,回家。   衣服被撕成长条,新鲜草药捣碎盛碟,教书先生将狐狸抱进怀里,用水清理伤口,狐狸痛得抽搐,教书先生目光沉沉,敷草药,包扎伤口,打结,他的手很稳。   镇西的兽医和猎户们关系匪浅。教书先生是个谨慎的人。   “活不活,看你的命了。”   狐狸被裹成一只白色的玩偶,全身上下只露了一个鼻子。   它的眼睛周围也有细小的伤痕,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它的眼睛。   那么漂亮的眼睛。   狐狸在教书先生腿上待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它突然发起抖来,一阵一阵的,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疼。   教书先生伸手摸它。   它伤口太多了,没有地方下手。   教书先生只能轻轻地摸了摸它的鼻子,修长的手指顺着额头轻轻撸下来,点了点。   “再跑就不救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狐狸是挨着教书先生睡的,挨着他的手。   教书先生半夜才睡着。一睡醒,发现手边凉凉的。   死了吗?   过了几息,他感觉到胸口的重量。   狐狸趴在他身上。   有力气换位置,应该没死。   这确实是一只求生欲顽强的狐狸,身体机能也很强健。   教书先生给它换药的时候,发现细小的伤口都不再流血,大的伤口没有发炎。   趴在他胸口睡了一晚上,狐狸对教书先生信任了些许。换药的时候它不再盯着他看,甚至在被翻成肚皮朝上的姿势时,一动不动。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肚皮上纯白色的绒毛,很软。   狐狸偏了偏头,轻轻呜了一声。   狐狸太虚弱了,教书先生把鸡肉剁成肉酱,放到它嘴边。   狐狸鼻子动了动,脑袋移开些许。   教书先生跟着推了推碟子。   狐狸埋头,不吃。   教书先生盯着它看了看,狐狸一动不动。教书先生起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等他再次进去,狐狸旁边的碟子干干净净。   一只怪狐狸。   狐狸窝在被窝里睡了一天,教书先生看了一天的书。   边陲小镇的书,讲奇闻逸事的多,之乎者也的少。   他淘到一本讲鬼狐花妖的奇书,内容怪诞诡谲,奇幻多姿,虽不雅正,但婉曲达意,用狐妖之事,写世人如鬼,令人喟叹。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书,虽一眼瞧出作者的深层之意,但奈何文中大胆之处也实在露骨,罢卷之后,竟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绝色女子趴在他身上,两人甚近。女子美而不媚,直直瞧着他,盯着他看许久。   “你叫什么?”声音似林间清涧,冽而纯,泠泠如童。   教书先生垂下眼。美人的眼睛令人心悸,透亮澄澈,能看到人心里去。   “没有名字。”   “为什么?”   “忘了。”   美人一笑:“好巧,我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她从他身上下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总该有个称呼的。”她顿了顿,眉头皱起来,“可是我不知道该叫什么。”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她跟着重复了一遍,绽颜一笑,“胭脂,好听。那我就叫胭脂吧。”   “脂粉气太浓,择一字就好。”   “那你说叫什么?”   “梨胭。”梨花清清,美人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好,就叫梨胭。”她有些高兴,问他,“那你呢?”   “我没有名字。”   “给自己取一个。”   “不取。”   “为什么?”   “会想起来。”   “如果想不起来呢?”   “会想起来。”   “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梨胭喃喃自语,“救命恩人?”   梦境戛然而止。   教书先生平静睁眼,胸口处狐狸睡得正熟。   奇人奇书,写尽人心秘异。   教书先生开始每夜做梦。   梦境没有实景,周遭都是白朦缥缈的雾。   梦里只有两个人。   他每次入梦,梨胭都趴在他身上。   这次亦如。   美人明眸善睐,秋波盈盈,见他睁眼,眼尾润上三分笑:“你来啦!”极其自然从他身上起来,托腮看着他:“今天讲什么?”   “男女大防。”   “什么意思?”   “男女有别,非授不可亲。”   梨胭看着他:“意思是男子女子有区别,没有人的授意就不可以亲近,是吗?”   “是。”   “要谁的授意?为什么不可以亲近?”   “男女有别。”   “别在哪里?”梨胭偏偏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我们有什么区别?”   教书先生没回答。他是教书的,不是小黄文作者。   梨胭见他不回答,自己又认真想了想,问道:“那男女不可亲,平日里怎么相处呢?”   “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外言不入,内言不出。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   “我才刚开始学文言,太长了,不懂。”   “男女不能坐在一起,不能共用衣架、面巾、头梳,不能亲手互递礼物。外庭之言不入内门,内门之言不进外庭。男女无媒,不能告诉对方姓名,更不能结识亲近。”   “我问的是怎么相处,不是不相处。”梨胭撑腮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动了动,“为什么要设置男女大防?”   “禁淫。”   “淫是什么?”   “……”他今晚第二次回答不出。   他睇着她。   两个人都失去记忆。他是没记忆但认知全在,她是没记忆也没认知,像一张纯白的纸,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人类社会的公序良俗、伦理道德全然不知。   她问的每一个问题,看似天真,却直指核心。   核心之后是什么,他当然知道,答案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不能这样教她。   “这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他说,“在找到之前,先遵从我说的。”   “好。”   教书先生不知道这个梦要持续多久,又为何存在,好在他虽夜夜做梦,但精神未受影响,第二日起来,一切如常。   狐狸捱过前三日,终是捡回一条命来。它的胸口和背上有两处大伤,教书先生给它上药,每次都要摸过蜿蜒的伤口。   狐狸哀呜两声,转过头来,舔舔他的手腕。也不知道是在安抚他,还是觉得疼。   小可怜。   半个月后,狐狸伤好。   天气渐渐暖起来,院子里的野花悉数开放,鹅黄嫩绿,煞是好看。   狐狸在花丛里蹲着,眼睛从一种花转到另一种花,瞧得极为认真。   教书先生立在窗边,绘了一幅《春日花狐图》。   等狐狸跃进内室,欲一步跃上床时,一旁的教书先生捏住了它后颈。   “太脏了。”   一人一狐四目相对。   教书先生说:“伤好得差不多了,洗个澡吧。”   狐狸蹲在地上,偏头瞧了瞧他。油灯之下,狐狸淡蓝色的瞳孔美得惊心动魄。   狐狸乖乖被提进水里。   半个时辰后。   教书先生换了三桶水。   原来狐狸不是灰狐狸,它的毛发是白色的。   又半个时辰后。毛干了。   一只纯白的狐狸,毛色如雪般轻柔。它睁着雪山泉水一般清冽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教书先生的眉头第一次轻微蹙起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第三章 狐心玲珑   作者有话要说:  1、“男女授受不亲”中授是给予的意思,第二章 文中化用,转义为授意,是为了剧情需要。   2、第二章 里讲男女大防,删改了《礼记·曲礼》里的句子,为了精练。   教书先生摸了摸狐狸的脑袋。狐狸没有躲。   这半月来狐狸睡在他胸口,和他亲近许多。   第一次救它,是无心的。第二次救它,是有心的。   既然救了,就是他的狐狸了。   不管是小灰狐还是小白狐,也无论它廉价或者昂贵,总之,是他的狐狸。   教书先生把它抱起来,熄灯睡觉。   他如常进入梦里。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梨胭没有趴在他身上。   她隔了一尺,双手垂坐,是他昨日所教。   “是这样吗?”   “是。”   “难受。”她站起来,伸了伸腿,“你们人真奇怪,怎么坐要规定,怎么站要规定,怎么吃要规定,为什么要规定这些?”   “秩序井然。”   “然后呢?”   “国稳民顺。”   “不懂。”梨胭道,“人真奇怪。”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到“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你不是吗?”教书先生问。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梨胭顿了顿:“不知道。”又默了两息,“反正我不是人。”   她忘得彻底。   教书先生没有问下去。一个人失去记忆,忘记了自己是人,是很可怜的事。   这个梦虽然奇异,但他不信鬼神。   “今天学什么?”   “诗。”   “诗是什么?”   “言志抒情。”   “不能直接说吗?”   “可以。”   “那为什么要说诗?”   “学了就明白了。”   “好。”   教书先生念了一晚上诗,梨胭过耳不忘,知一反三,学得极快。   天快亮的时候,梨胭说:“我好像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说诗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这也要规定,那也要规定,这不许,那不许。既然行为都规定得死死的,话又怎么会让人随便说呢?既然不许直接说话,那就只能说诗了。”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来。   梨胭叹了一口气:“那些不会说诗的人,好可怜啊。”   孺子可教,稚子大才。   下一瞬间,一切虚无。   教书先生睁开眼,狐狸枕着他的手,蜷成一个圆。   狐狸的毛不再灰扑扑,在阳光下皎白无瑕。它的耳朵尖透着微微粉色,毛发蓬松柔软,整只狐狸变得精致可人。   不过洗个澡,狐狸变了一只狐狸。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   睡梦中的狐狸蹭了蹭他的手。   今日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教书先生给狐狸留了肉,出门。   他刚一打开篱笆门,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射到他肩上,稳稳趴了下来。   教书先生瞧了它一眼:“你留下来。”   狐狸“啊呜”一声,扒得更紧。   “听话。”   狐狸偏头看他。   教书先生捏了捏它粉白的耳朵,说:“你留下来,呆在屋里,不要乱跑。”   狐狸一跃,从他肩上跃到篱笆墙上,坐着瞧他。   教书先生笑了笑:“给你带鸡。”   教书先生去县城第一件事,是寄了一封信。   小酒馆他常去,和老板相熟。苏老板近日要去弥城进稀罕货,教书先生附资一两,请他捎一封信去弥城。   一两银子一封信,没人会拒绝这样的买卖。苏老板笑呵呵收下了。   “不知先生尊讳?”   “棠篱。”   棠篱离开后,一旁的老板娘悄声道:“这不是七仙镇的教书先生吗?”   苏老板拨着算盘,“是他。”   “李嫂说他无名无姓,是上一个教书先生救的,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怎么,你还不许别人取一个啊?”   棠篱寄完信后,如常买了几本书,又买了一只杀好的鸡,他没有再回小酒馆坐坐,直接打道回府。   他过了七仙镇的桥,又穿过一片竹林,渐渐远离村落,人烟渐少。   突然,一棵大树动了动,树叶簌簌作响,一道白光朝他飞扑而来。   棠篱还未看清,白色的一团已经落在他肩上,清亮地“啊呜”一声。   这里距教书先生的院子,还有半公里的路程。   教书先生打开背篓,“进去。”   狐狸偏头瞧了瞧他。   教书先生面色冷凝。   狐狸跳进背篓,仰头,盖子毫不留情盖下,挡住了它的眼睛。   “呜?”   “别出声。”   不过三息,旁边一户人家窜出三个孩子——   “我刚听到狐狸的叫声了!”   “我也是!”   “在后边儿!”   三个人看到棠篱,兴奋之色戛然而止。三个孩子拱手作揖:“先生好。”   棠篱点点头。   “先生慢走。”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山村僻野,淳朴是真,冥顽也是真。狐狸性狡,不为人喜。他救的这一只,白毛异瞳,更易被编为不祥。   他现在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能力有限,若白狐暴露,他要救它,如以卵击石。   狐狸在背篓里待了一路,直到进了院子,棠篱才把它放出来。   狐狸一出来就两下跃上横梁,背对着他,朝上嗷呜了两声。   气急败坏。   棠篱没有理它,坐下来看书。   狐狸气鼓鼓,朝着屋顶不停地嗷呜,声音又亮又长,仿佛又生气又委屈。   棠篱无动于衷。   “啊呜。”   “啊呜~”   “啊呜——”   狐狸也是倔脾气,一声比一声大。   一人一狐对峙了一刻钟。   狐狸跳下来,坐到书案上:“啊呜——啊呜——啊呜——”   教书先生忍不住一笑,看着它:“你是狐狸,不是狼,学什么狼叫?”   “啊呜——”狐狸的声音低下去,长长软软,有些伤心。   棠篱道:“不能出门。”   狐狸偏头看他。   棠篱哑然失笑。还真把它当成会听人话的狐仙了不成。   他摸摸它。   狐狸跳进他怀里。白白的一团,像一块毯子。   第二日,教书先生要去上课。   狐狸趴在他肩上,要一起出门。棠篱不许,狐狸一动不动。   看来昨日所讲,狐狸并没有明白。   棠篱带着狐狸回到内室,将它拨到床上,拿了一柄戒尺,立在床前。   狐狸偏头看他。   “我走了。”棠篱后退两步。   狐狸眨眨眼,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下一秒——   “啊呜——”狐狸一声哀吟,它的爪子快速收回去。棠篱面色平静。   “我走了。”他后退两步。   狐狸反射性又往前。   戒尺毫不犹豫打下去,打在它伸出来的左爪上,狐狸痛得一缩,呜一声。   棠篱垂着眼,“我走了。”   狐狸一跃,径直跃到他肩上,扒住他。   棠篱举起戒尺,朝肩上一拍,狐狸痛怕了,反射性一跳,戒尺“啪”一声打在肩上。   教书先生一抖。   狐狸盯着他。   棠篱面色不改,只是道:“我走了。”   狐狸的爪子动了动,没有伸出来。   棠篱后退两步。   狐狸偏头,没有动作。   棠篱又退了两步。   狐狸赶紧站起来,走了两步——   “啪!”   “啊呜——”   一人一狐来来回回多次,狐狸的爪子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教书先生心如磐石。   “我走了。”   狐狸趴在床边,耷拉着脑袋,爪子被它藏在胸前。   棠篱退了两步。   狐狸瞧他一眼。   又退两步。   狐狸瞧也不瞧。   他退到门边。   狐狸看着他。   他出了院子。   狐狸坐在窗台上,远远看着他。   棠篱关上院子门,走了一截,随后返回来,隔着篱笆墙看了看。   狐狸坐在窗边,没有出门。   他心稍稳,往学堂去了。   教了书,回答了学生一些请教,他步履匆匆,返家。   “小狐狸。”他叫道。   等了三息,没有狐狸出来。   他朝内室走去,“小狐狸。”   一眼望去,书案、矮几、炭盆、衣柜、床,没有狐狸。   棠篱一顿。   是了,它是一只聪慧的狐狸,气性大,被人打了半天,大概以为他要丢下它。   应该将它锁起来的。   多事之秋,不该侥幸。   他慢慢在书案旁坐下来,习惯性拿起书看。   不过片刻,他放下书,起身,拿了背篓,出门。   从下午到晚上,棠篱走遍了附近树林,销毁了三个捕兽陷阱,但是没有找到白狐。   夜色已深,油灯耗尽,棠篱回到院子。   他打开内室门,环顾一周,还是没有。   正当他关门时,一声“呜”响起。   棠篱抬头一看,狐狸从两根房梁的交界处偏出头来,横着脑袋看他。   一人一狐都面无表情。   狐狸舔了舔爪子。好像胜利的人在炫耀。   棠篱心下一松,叹口气:“下来。”   狐狸纵身一跃,落在他肩上,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   啧,一只小心眼的狐狸。   简单吃了饭,棠篱如常看书,狐狸窝在他大腿上,如常安静。   几声咳嗽响起。   狐狸的耳朵立起来,它仰头看他。   棠篱又咳嗽几声,感觉到胸口疼。   他将狐狸抱到桌上,拣了几副草药,烧火煮药汤。   他煎的是驱寒除湿的。   四五个月前上一任教书先生在南云河边捡到他,书生请了镇上的巫医瞧病。   老人帮他处理了皮外伤,又抓了祛风寒的药。   三天后,他醒过来。   巫医说他身体虚弱,寒气入骨,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平日要额外注意保暖,又给了他几味药材,让他一咳嗽就煎来吃。   起初一个月,他几乎每天咳嗽,咳得厉害的时候,双脚虚软,站不住,得靠着墙咳。更厉害的时候,他会咳晕过去,也不知道会在地上躺多久,然后缓慢转醒。   冬日天冷,他是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两月之后,他渐渐好转,在某一天,人突然就不咳了。   虽不咳,但他平日里极其注意,修身养性,宁热勿寒。   这次为了找小狐狸,一时情急,受了凉。   小狐狸跟着他坐到炉火旁边,把雪白的爪子搭在他膝盖上,淡蓝色的眼睛瞅着他,恹恹的,像是担心。   “无妨,老毛病而已——”话未说完,他剧烈咳嗽起来,小狐狸被吓得爪子一缩。   他咳完,有条不紊的滤药、去渣、盛碗、扑火,一柱香后,他一饮而尽。   棠篱抱起狐狸,上床睡觉。   狐狸枕着他的手臂,安安静静的。   这一晚,棠篱没有梦到梨胭。   第二日一早,教书先生被舔醒。   有温热潮湿的东西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手背。   棠篱反手一摸,摸到一个圆润柔软的脑袋。他睁眼。狐狸把脑袋凑到他手心里,不动了。过了半晌,又一下子直起身,跃下床,跑不见了。   棠篱起来,多添了一件衣物,又烧了火,出门采药。   一打开门,狐狸坐在门口,朝他呜一声。   它的身前,乱七八糟堆着草药。   棠篱微愣。这些草药,都是他昨日煎的那些。   一只小狐狸,竟然把草药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还采了回来。   奇哉。   他蹲下,摸了摸它,道:“世上若真有神魔鬼怪,你一定是最早修炼成人那只。”   狐狸舔了舔他的手。   棠篱把草药整理铺平,晒在窗下,匆匆吃了饭和药,上学堂去了。   狐狸在他走后,绕着屋子转了两圈,东看西看,每个地方都踩了两脚。   随后,它跃上窗台,欲跳出去。爪子伸到半空,又缩了缩。   狐狸在窗边坐了半晌,尾巴一甩,跳回床上,在枕上团了团,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的耳朵动了动,白狐一下子坐起来,脖子长伸,偏头直直看着屋外。   在屋外的人目光看过来的前一秒,它纵身一跃,跳上房梁,压低身体——一种备战姿势。   屋外两个男人,背着弓,别着刀,从院子外经过。   一个说:“就是在这附近不见的。”   另一个说:“他妈的你是走火入魔了吗,这都半个多月了,尸体都烂作一堆了!天天找找找!一只破狐狸,有什么好找的!”   前者说:“我敢肯定那天我看到它了!蓝眼睛的狐狸,不可能有第二只!”   后者说:“一会儿说是灰色毛,一会儿说是白色毛,我看你是想出幻觉了!”   前者说:“别管真的假的,万一呢!蓝眼睛的狐狸啊,捉到咱们就发大财了!”   后者说:“行行行,找找找!”   狐狸的眼睛放出凶光,它低低喘息,是兽类的威胁声。   两个猎户在院子周围找了一圈,重新经过院子的时候,个头高些的那个朝院子里看了看。   院子里野花野草葱郁,内门紧闭,什么都没有。   越是什么都没有,人越是疑心藏着什么。   个头高些的男人道:“这教书先生早出晚归,整日不在家,你说这狐狸受着伤,会不会偷偷藏在院子里养伤啊?”   话一出口,更是想到更多合理的理由:“它受着重伤,要是还在树林里乱窜,要不饿死,要不被其他野兽咬死,不可能活这么久!偷偷在人的院子里做窝,又安全,又能偷东西吃,养伤再好不过了!”   二人对视一眼,越想越觉得可能。   “进去瞧一眼?”   “可这教书先生——”   “我们速速进去,快速翻找一番,有就赶紧捕走,没有就当没来过。若是正好碰见他回来,就说有野猪跑出来!野猪要伤人,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得求着我们仔细看看?”   “妙极!”   两人四下张望一番。教书先生的院子偏僻幽静,后靠荒山,前有竹海,人烟近无。两人提气一跃,进了院子。   狐狸感觉到陌生气息进了院子,龇牙低吼,从房梁缺口处,看到曾经抓它的猎户。它死死盯着他们,爪子伸了出来。   猎户在外院翻找,从门口,一寸一寸逼进内室。他们不仅粗暴地横扫花地,更用棍子四处敲敲打打,嘴里发出狐狸讨厌的嘘声。   过了一刻,院子被他们翻扫完,高个儿道:“算了算了,快走吧!”   “哎,他妈的!难道长翅膀飞走了不成?!”   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响动。   两人身形一顿。   二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立住了。   狐狸见他们不走,龇牙哈气,刨了一下桩子。   两个人听得真真切切。   屋里有东西。   矮个子转身就往里走,高个子抓住他,皱了皱眉,悄声道:“那是内室。”   矮个子压低声音不耐烦道:“都进来了,还分什么内室外室!”   “你觉得一只野生狐狸会躲在人睡觉的地方吗?”   “说不定是它看到了我们,情急之下躲进去了呢?别墨迹,进去看一眼而已,咱们不偷不抢,怕什么!”   两个人迅速走到内室门前,推了推,门锁着。   矮个子往旁边一看,窗户开着,示意一下,两个人移到窗边。   室内一览无余。   高个子随意扫了扫,道:“说不定是耗子呢!”   矮个子皱眉看了看,心情极差。原本以为会有进展,结果一无所获。晦气!   狐狸盯着窗边两颗讨厌的脑袋,目光冰冷,无声龇牙。   它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几息间就到了男人头顶上方。   狐狸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两个男人脖子上凸起的青筋。青筋跳动着,汩汩的鲜血在里面流动,它甚至能听到它们流动的声音。   只要它速度够快,左边一爪,右边一爪,再狠狠咬上两口,在他们拔出刀之前,它一定能咬死他们。   咬死他们!   狐狸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尾巴炸起,目光如剑,做了一个俯冲的姿势。   人在极度危险下有可怕的直觉,矮个子感觉到什么,脖子动了动,转向了狐狸所在。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一声厉喝:“你们干什么!”   两个男人一抖,快速朝门口看去。   白光一闪,狐狸不见了。 第四章 魔鬼训练   棠篱面色沉郁,直直盯着他们。   猎户双双抱拳,一个道:“冒犯!冒犯!”另一个解释道:“我二人原本在林中打猎,今日运气好,射中一头野猪仔,奈何野猪桀骜,中箭后拼死逃窜,我们一路追踪,追到这附近就不见了……”   “这附近就您一户人家,我们担心野猪冲到您家里去,如果我们就这样走了,等您回来,野猪发疯,横冲直撞,势必伤人!所以——”   故事倒是编得精彩。   棠篱朝他们做了一个揖,“劳二位费神了。”他看了窗户一眼,道:“外院二位既然已经搜寻过,想必是极安全了,这内室——”   “这内室先生若不介意,我二人也愿意帮忙。”真是急不可耐。   教书先生越过他们两个,挡在门口,道:“不用了。内室有锁,窗户太小,若有野兽逃进,窗棂必有血迹抓痕。”他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费心了。”   二人只得离开。   见人走后,教书先生没有进内室,他环顾一周,开始有条不紊收拾残局。   而另一头,两个猎户去而复返,蹲在篱笆墙外观察着。   棠篱正慢条斯理栽扶野花。   一刻钟后,大高个烦躁得骂娘。   矮个子观察了一会儿,说:“可能真是耗子。”   狐狸如果是悄悄逃进去的,现在早已溜走,他们等也无用。之所以等着,是教书先生刚惊怒的反应,曾让矮个子疑心内室藏了什么。   若真是教书先生救了狐狸,打发他们二人走后,常人必定会立马进屋确认狐狸好歹,教书先生却在整理外院。这个表现,不像是内室有东西。   大概,只是寻常的生气吧。猎户放下疑心,朝其他方向找去。   就在猎户离开后一柱香,狐狸从窗户窜出来,直直落到棠篱肩上,生气地“呜”“呜”“呜”了几声。像控诉。   棠篱将它抱进怀里。“好的,我知道。”   狐狸长长“啊呜”一声,生气极了。   “别叫。”棠篱合上它嘴巴,“他们耳朵尖着呢。”   狐狸龇了龇牙。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那两个人胆敢回来,它就咬断他们的脖子。   野兽生气的时候,不是憨态可人的。即便小白狐平日里仙气十足,龇起牙来,也是残忍凶狠的。   棠篱看着它若有所思。   晚饭过后,狐狸坐在床上悠闲地舔爪子,棠篱看了它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它推倒。   狐狸没有准备,栽了一个大跟头,肚皮朝上,四仰八叉,一脸懵圈。它偏头瞧着棠篱。   “呜?”   棠篱收回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狐狸开始躺着舔爪子。   半晌。   棠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它肚皮,狐狸手脚并用,以更快的速度抵住他的手。四只又肉又白的爪子像四个汤圆,圆圆的,毛茸茸的。   “呜?”   棠篱依旧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镇定地捏了捏它的爪子,收回了手。   狐狸盯着他瞧,耳朵不解地动了动,尾巴尖跟着疑惑地勾起来。   它看了一会儿,棠篱一切如常,狐狸咬了咬自己尾巴。   啊,奇怪的人类。   之后狐狸总是机警地盯着他看,连他翻书的手势都警惕起来。棠篱看着它一惊一乍的样子,勾唇。   但是之后他什么也没做,仿佛之前奇怪的行为也不是他做的一样。   这一晚,他依旧没有梦到梨胭。   第二日一大早,棠篱砍了两根竹子,一根将其剖成长条,一根截成等长的竹筒。竹筒光滑圆润,小狐狸好奇刨了刨,竹筒咕溜溜滚开。   它眼睛亮了亮,又刨了刨,竹筒咕溜溜滚更远。狐狸跳起来,对着竹筒一顿猛刨,竹滚狐追,满院子都是竹筒滚动的声音。   棠篱擦掉额上的汗,咳了咳,起身将小狐狸抱起来,又捡起一截竹筒,进内室。   “我走了。”   小狐狸枕着竹筒,对他不甚在意眨眨眼,翻身就抱着竹筒玩儿起来。   棠篱连着三日早起晚归,外院堆满了剖好的竹条和竹筒。   第四日学堂休课,棠篱依旧天不亮就起来,对着一堆竹子专心致志捣鼓。   小狐狸窝在他腿上,睡得打鼾。   等它第四觉睡醒,院子里多了一个大大的圆筒,又圆又奇怪,半人高,如石磨粗。   那东西的核心是一个圆柱体,圆心处连着把手,人握着把手旋转,圆柱体会跟着旋转。   棠篱试了试,圆筒顺畅地跑起来,小狐狸蹲在一边,盯着它左看右看。   棠篱将它抱起来,摸了摸它,道:“你的玩具。”   狐狸呜一声,似懂非懂。   棠篱一摸完就愣了愣,瞧了瞧自己的手,将狐狸放下地,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迹,又沾上水,擦了擦它的毛。   棠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几日不停歇地砍砍削削,手上早已遍是伤口。   今日忙着将工具做出来,竟一点儿没感觉疼。   狐狸盯着他伤痕累累的手看,呜一声,舔了舔棠篱的掌心。   他的手掌被竹子划伤,到处都是细细的血珠。   软软的舌头轻轻舔舐着,痒痒的,柔柔的。棠篱看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心里有东西化掉一块。   又过了三日,院子里多了许多玩意儿。   第四日,棠篱将小狐狸抱到滚筒上,小狐狸伸出爪子紧紧抱住,偏头看他。   “呜?”   棠篱二话不说转起来。   狐狸啪叽一下被甩到地上。   奇怪的行为又开始了。   聪明的狐狸一下子跳起来,飞奔进屋,留给他一个翘翘的屁股——不陪你玩儿啦!   一柱香后,狐狸趴到滚筒上。   棠篱的手握住把手。   狐狸坐起来,瞪着他。   奈何它一坐起来滚筒就开始滚动,狐狸只好跟着滚筒四脚并用,在滚筒上跑起来。   棠篱松开手,满意地看着它跑。孺子可教。   狐狸从一开始的懵逼,渐渐适应了滚筒的速度,品出一点儿妙来,竟觉得好玩儿。   它朝棠篱轻快地“呜”一声,四只爪子刨得更快了。   棠篱说:“每天刨一个时辰。”   小狐狸“呜”一声,高兴极了。   一刻钟后,狐狸发现这个滚筒是个妖怪。   怎么动起来后就停不下来呢?   小狐狸气喘吁吁,看准了旁边的窗台,后爪用力一蹬,在空中跃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到了——   棠篱怀里。   狐狸:?   算了。窗台可以,人的怀抱也可以。   狐狸在他怀里动了动,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阖眼欲睡。   两息后,它被放回了滚筒上。   “呜?”   棠篱转起了滚筒。   狐狸没有准备,啪叽一声,第二次摔到地上。   棠篱将它抱起来,放回滚筒,看样子是还要它跑。   狐狸自然是不干的,脚一沾着竹筒就跳下来,几下就跑上床,睡觉。   棠篱什么话都没说,进去将小狐狸提起来,再次放回滚筒。   狐狸再次跑开。   狐跑人抓,一来一回,一来一回……   狐狸生气地冲他龇牙。   棠篱无动于衷,手一捞,不知道第几次将它抱起,放回圆筒。   狐狸认命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伸长了脖子:“啊呜——啊呜——啊呜——”仿佛在说:“气煞我也!”   心如玄石的教书先生竟真让狐狸跑了一个时辰,狐狸累得舌头伸出来,宛如一只死狐狸。   棠篱将它抱起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乖。”   狐狸拱了拱,把屁股对着他。   哪曾想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从第二天起,狐狸不仅要跑滚筒,还要被石子儿打。   教书先生在外院墙边立了一排可以抛石子儿的竹弓,他踩一脚就会有十几个石子儿同时射出。狐狸躲得过三颗躲不过十颗。   石子儿噼里啪啦落下,把它砸成了狐狸饼。   教书先生立在一边,指顾从容,按开关的脚抖也没抖。   狐狸自然是要反抗的。   它知道内室已经不是自己的安乐窝,纵身一跃,先跳到窗台上,又伸爪一勾,顺着窗棂往上爬,再反身一跃,直直跳到屋顶上,在屋顶和棠篱对视一眼。   棠篱对它道:“下来。”   狐狸舔了舔爪子,悠闲得很。   “下来,小狐狸。”   狐狸无动于衷,在屋顶趴下了。阖眼之前,它还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棠篱走到正对屋顶的地方,身前有一排和之前石子弓相似的东西。   他对着某处踩了一脚,比之前更多的石子儿“嘣儿”“嘣儿”地射出去,方向全是对着屋顶的。   狐狸在屋顶上蹿下跳,被大颗石子儿砸得“呜呜”叫。   一发完毕,小狐狸气惨了,对着他一阵乱叫。   “下来。”   狐狸才不下来,生气地叫,叫,叫。   棠篱踩下第二脚。   狐狸一边叫一边躲,被打疼了,它看了屋后一眼。   棠篱看着它的动作,沉声道:“出了这个院子,就别回来了。”   小狐狸身形一顿。   它转过头来,冲他长长地“呜”了一声,身体跃上了最高的檐角。   棠篱看着它。   一颗石子儿打在它背上,两颗石子儿打在它背上……   狐狸立在檐角上,没有跃出去。   它生生挨了五六下。   第二发完毕。   棠篱沉默着走过去,站在檐下,伸手道:“小狐狸。”   狐狸动了动脚,挪了挪屁股,背对着他。   “今日没有了,下来罢。”   狐狸不动。   “我的错。”   狐狸耳朵动动,轻轻呜一声,可怜得很。   “变成一只厉害的狐狸,以后想去哪儿去哪儿。”   狐狸趴下了,还是屁股朝他。   屋里的药已经煎够时辰,棠篱转身进屋滤药。   他一坐下,狐狸就坐在门边看着他。   棠篱放下药,走过去。   狐狸没有躲。   他将它抱起来,狐狸脑袋搁在他肩上,委屈地呜呜。   棠篱摸了摸,“不生气。”   他重新坐下,滤了药,扑了火,一下一下摸着狐狸,顺毛。   一柱香后,狐狸舔了舔他的手。棠篱手上新伤叠旧伤,一用力就冒血。   棠篱一笑。   一只好哄的狐狸。   第三天,教书先生又加了一个奇怪的游戏。   在狐狸筋疲力尽跑完圆筒,又气急败坏躲完石子儿后,棠篱把手伸到它嘴里,“咬。”   狐狸有气没力咬了一下,连牙印儿也没有。   棠篱又把手腕露出来,说:“咬。”   狐狸看他一眼,没有动作。   棠篱伸过去挨着它牙齿,“咬。”   狐狸舔了舔。   棠篱把手腕伸进它嘴里,“咬。”   狐狸懵懵地咬了一下。   棠篱一笑:“乖。”   几个回合后,狐狸明白了他的意思。   奇怪的人类。   从这天开始,奇怪的训练开始了。   跑圆筒,躲石子儿,接沙包,走竹条,咬棠篱……每天都过得鸡飞狗跳。   狐狸最爱玩指哪儿咬哪儿,因为它亲近棠篱,这个游戏是以棠篱的身体为基础的。它每次咬住以后,也跟着舔他两下。棠篱随它去。   最开始教书先生只要求它明白大体的部位,手,手臂,手腕,脖子,下巴,肩膀,大腿……随着它动作越来越熟练,棠篱要求得越来越细,细到仅一个手腕,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力度,可以咬到十几个不同的穴位、肌肉、筋脉。   一个敢教,一个敢咬。   茶馆最会说书的先生都不敢这么写。   日子飞快,转眼四月。   狐狸聪明绝顶,进步神速。它现在不仅能在插满竹签的圆筒上快速跳跃一个时辰,还能在两边竹弓齐发的情况下躲过所有石子儿,更能一令一咬,精准咬到人身上三百个穴位、六百块肌肉及所有筋脉。   当它所有训练完成的时候,棠篱倒了下去。   狐狸前一刻还在屋顶洋洋得意地甩尾巴,下一刻就化作白衣女子冲了过去:“棠篱!”   教书先生吐出一口血来,彻底昏死过去。   女子二话不说将人扛回内室,急急喊道:“棠篱!棠篱!棠篱!”既忧心又带着孩子般茫然。   棠篱双眼紧阖,没有回应。   女子灵光一闪,窜出去几息间拿了药盅、汤碗、草药、炭火……   女子奔跑的速度异于常人,房间里留下重重残影,透着诡异。   半个时辰后,她将汤药给人喂了下去。   随即,她立马把头埋在他胸口上,听了听。   唔,还在跳。   女子偏头看他,盯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往后退了退。她瞧了瞧二人距离,又往后退了一点。   三尺之外,她又盯着人瞧了瞧。   瞬息间,她重新趴回他胸口上,耳朵贴着棠篱心脏的位置,足足听了一柱香时间。   忽然,她眉头一皱,呕出一口血来,化作狐狸,也晕死过去。   一人一狐晕了一个白天,月亮挂上窗棂。   狐狸先醒。   狐狸一醒来就舔棠篱的脸,一边舔一遍“呜呜”叫,用爪子刨了刨他。   棠篱还是没醒。   狐狸又用鼻子顶他下巴,脑袋在他脸旁拱来拱去,发出着急的叫声。   棠篱依旧昏睡。   狐狸不厌其烦,反反复复,一遍一遍试图叫醒他。   一刻钟后,棠篱眉头微皱,睁开眼。   狐狸长长“呜”一声,戚戚哀哀,闻者伤心。   棠篱没有伤心,反而轻轻勾起嘴角,轻轻摸摸狐狸脑袋。   狐狸趴在他脖子旁,舔了舔他的耳垂。   “我没事。”   “呜——”   棠篱坐起来,发现胸前血迹,难怪小狐狸吓坏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强撑精神训练狐狸,训练它最后一项时已经浑浑噩噩,什么时候昏迷的,棠篱不确定。所以他对自己从床上醒来没有多想。但是当他看到炉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渣时,身形一顿。   他这里绝无人来,来人更不会煎他平日里常吃的药,灶房好几个碗碟,也不会就那么凑巧刚好拿了他喝药的专碗。   棠篱坐到火炉边,狐狸跟在他身后。   是妖吗?   世上真的有妖吗?   狐狸跃进他怀里,耳朵动了动。   一人一狐互望。   忽然,狐狸一下子跃出去,棠篱肌肉绷紧,视线紧随而去。   只见狐狸一口咬住药盅柄,将其衔住,然后飞快地跑向灶房,灶房里传出响声。又不过几息,狐狸衔着两块碳飞快跑回,将碳砸进炉子里,对着棠篱呜了两声。   棠篱心下一松。   是了。他的狐狸聪慧过人,岂是寻常狐狸可比。   这半月又如此训练,他的狐狸比人还厉害三分。   妖又算什么。   棠篱将它抱进怀里,擦了擦它嘴边的碳灰:“这些事用不着你来。”   狐狸尾巴甩了甩。   历经半月余,苏老板终于从弥城进货回来。   未等棠篱去县城找他,苏老板第二日就带着回信和大大小小的礼物登门拜访了。   狐狸早在苏老板的马车驶进竹林时就察觉到陌生人气息,冲棠篱呜了一声。   “藏好,在人走之前不要出来。”   一柱香后,马车停到门外。   苏老板的声音传进来:“棠篱先生在否?”   棠篱出去,邀人进来:“贵人到访,有失远迎,失敬。”   “哪里的话。”苏老板做了一个揖,“不请自来,万望海涵。”   二人进了内室,棠篱沏了一壶茶。   苏老板将一份礼单双手敬上。   棠篱垂目,没有看,“不知苏老板所为何事?”   苏老板笑呵呵:“乡野村夫,见识短浅,竟不知贵人隐居在此,失敬失敬。”   棠篱不语。   苏老板暗暗打量他一眼,心里捞不准,又双手奉上一信,道:“此乃先生回信。”   棠篱接过,“有劳。” 第五章 福祸相倚   教书先生平日对人便不咸不淡,疏离克制,苏老板原本将其归结为文人的酸腐清高,如今多知道点儿什么,越看心下越惊,越看越觉得棠篱是深藏不露之人,颇有卧龙诸葛的感觉。   他笑了笑,越发恭敬:“先生高才,小人眼拙,平日里若有失礼之处,大人不记小人过,海涵海涵。”   棠篱之前的信是寄给王守业的,也就是王乡士之孙。会泽县戮杀野禽的风气由他而起,自然要从源头上解决。   王乡士在会泽县声望极高,子孙又争气,钱、权俱盛,可以说是这个地方一号人物。   他若想保小狐狸,藏是藏不住的,躲也没地方躲,抢更是抢不过。一不小心,还会被群起而攻之,既不受整个会泽县猎户们待见,也得罪王家,随时有丧命可能。   敌人若还没有成为敌人,那就永远别成为敌人。   不仅不要成为敌人,还要做敌人的座上宾。   王守业想要的,不过一份差事,这差事,不是非进献珍禽奇兽才可得。   王守业的回信如他所料。   桌子上的礼单,不是苏老板的,是王守业的。   棠篱打开礼单,圈了几个,也不清点,将礼单推给苏老板,道:“一路风尘,多劳苏老板上心,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苏老板打开一看,更觉得教书先生清风道骨,有世外高人之姿,高高兴兴恭恭敬敬收下礼单。   “日后若有跑腿冗杂之事,苏某愿意代劳。”   棠篱微微颔首。   二人又不痛不痒说了些其他事情,苏老板总想旁敲侧击问些什么,棠篱守口如瓶,一字不提。   苏老板问不出棠篱和王守业的关系,也瞧不出棠篱的身份,但是从二人你来我往间的谈话,暗暗觉得棠篱绝非等闲之物,回去的时候,从车上拿了两坛上等好酒,赠说:“弥城新贵,先生尝鲜。”   棠篱收下。   越小的地方,消息越是传得飞快。   沽名钓誉者,假清作高者,儒林众庸,魑魅魍魉,两日后皆寻了由头,殷殷拜访。   狐狸自然藏不住了。   棠篱也不打算再藏。   拜访者中属一个叫王文翰的秀才来得最是殷勤,就是当日在酒馆高谈阔论的“王兄”,老父在王家做事的。   知道棠篱以狐为宠,众人中唯他反应最激烈,一天连来两次,义正辞严:“棠篱兄文雅孤绝,明经擢秀,为何玩物丧志,令人痛惜!”   “古诗云:‘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荥泽当时遍磷火,可能骑鹤返仙乡?’”   誓有棠篱不改,其身不返之意。   棠篱听他滔滔不绝讲了半个时辰,放下书,看着他。   声音戛然而止。   “王兄认为养狐是丧邦之志?”   王文翰大惊失色:“小生只是借诗劝诫,绝无此意!”   “此诗讲卫懿公好鹤亡国之典故,棠篱一介布衣,资浅望轻,能力有限,担不住王兄以卫懿公相比。若说这饲禽之好,我国逸王……”   “不不不。”王文翰连连摇头,“小生更无此意!”   “那王兄以为,逸王建百兽园,养天下奇禽异兽,养得养不得?”   王文翰眉头一皱:“平民百姓,如何与亲王相比?”   “养兽若是大逆不道之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天下书生,言谏天下事,亲王失德,怎能因惧其身贵,书生默言?”   棠篱不等他辩解,又道:“王兄性情高洁,鸿鹄之志非我等俗人可仰瞻,棠篱乡野之人,乡野之癖,难登大堂,志亦卑鄙,此生如此,实难再造,王兄前程远大,登科在即,不必为我等宵小费神,慢走,不送。”   狐狸从横梁上冲下来,对着王秀才龇牙,王文翰骇走。   棠篱揉了揉眉心,出去将门关上,内室门也关上,闭门谢客。   狐狸蹲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挠着穗子。   房间里安静许久,棠篱突然道:“我们去弥城罢。”   小狐狸呜一声,一爪扑下穗子,眨眼看他。   “我想知道我是谁。”   小狐狸瞪着眼睛,淡蓝色的瞳孔璀璨晶莹,美丽不可方物。   他的身份,不一定和弥城有关,但他记忆里的那些东西——机关制作、兽类认知、人体图鉴,都不该是常人所知。   他起初因无心间回答出前一位教书先生的典故之语,又通过前教书先生诸多考学,以为自己是读书之人,也以为自己只会读书。   警觉之心是随着白狐而出现的。   小灰狐变成蓝瞳白狐之时,他脑中没有惊叹狐狸的美艳可人,而是瞬间蹦出数种珍稀狐狸的信息。   一个读书人,如何知道这些东西?   对狐的训练,对人体的详解,对死亡、疼痛、血液近乎麻木的熟悉……   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了其他猜想。   会泽县,不是他的答案。   至于离开……   第二日,棠篱等的人没来,意料之外的人倒是来了一拨。   四个官差,带着官府批文,对着棠篱道:“棠篱在否?”   “在。”   官差厉声问道:“家中可有白狐?”   未等棠篱回答,狐狸已经冲出来,站在棠篱肩上,冲不怀好意的四人龇牙低吼。   官差冷笑一声:“有人告你偷盗他人财物,现人赃俱获,拿下!”   两位官差正欲上前,狐狸“啊呜”一声,锋利的爪子勾起,凶神恶煞,压低身体死死盯着他们。   衙役身形一顿,竟被吼得颇为踌躇。   领头的喝道:“一只野狐狸有什么怕的,拔刀!”   两衙役得令拔刀,狐狸纵身一跃,以极快的速度窜过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动作的,众人都觉得手腕一麻,握刀的手一软,武器纷纷掉在地上。   狐狸稳稳落在棠篱肩上。   四人面面相觑,心下骇异。   狐狸朝他们又凶凶地龇牙。   棠篱摸摸它:“别凶。”   小狐狸立马温顺下来。   棠篱向众官差做了一个揖:“偷盗之事,绝无可能,想必有误会。”   领头的受人钱财,原本打算让棠篱吃些皮肉苦头,奈何狐狸凶恶,只能做罢,道:“误会不误会堂上说去,我们只是奉命拿人,你还是不要反抗得好。”他出示公文,等棠篱看了,道:“你一个读书的,律例想必都了解,反抗什么下场,不用我说吧?”   棠篱只能跟他们走一趟。   狐狸坐在他肩上,不需要衙役说,跟着一起了。   进了衙门,升了堂,不出所料,告他偷盗的人,正是前些日子闯进院子的那两个猎户。   二人一见他肩上狐狸,眼睛就死死盯住了,贪婪之色犹如魔鬼。   矮个子大呼一声,朝上扑通一下跪下:“朱大人,会泽县的青天老爷啊,您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   朱大人被他吼得一吓,惊堂木滑了滑,瞪道:“大堂威仪,岂容喧哗?”   高个子跟着跪下:“老爷说的是!我弟弟无礼,给老爷赔罪!”磕了个头。   矮个子眼疾手快,也磕了个头:“给老爷赔罪!”随即呜呜呜哭起来,“望老爷做主!”   朱大人咳了咳,惊堂木一拍,两边衙役齐声:“威——武——”   朱大人道:“堂下来者何人?所为何事?速速说来!”   矮个子声泪俱下:“我是七仙镇猎户孙老三,旁边这个是我哥哥孙老大,我二人十年打猎为生,极擅捕兽。月余前我兄弟二人于苋山脚下布下捕兽陷阱十余处,捉得一只白狐,本想敬献王乡士。”说到此处,他拜了拜,随后直起身,愤而颤声道,“奈何狐狸性狡,伤好后被它逃脱,我二人寻其月余,均不见踪迹,前日偶然听说此教书先生养了一只白狐,我二人诧异,心想白狐难得,七仙镇竟有两只,实属难见。哪曾想前去一看,此白狐即彼白狐,乃是我兄弟二人拼死捉住的那只啊!”   “老爷明鉴!为我们做主!”   鬼话连篇,破绽百出。   哪曾想朱大人惊堂木一拍,直冲棠篱而来,冷声道:“你可知罪?”不等棠篱回话,道,“本官着你三日之内,归还白狐与孙氏兄弟,如违此令,收监问斩!退——”   一旁的主簿朝朱大人打了一个眼色。原本欲喊“退堂”的朱大人生生憋回末字,悄声问道:“何事?”   “大人,签字画押。”   叫什么来着?朱大人咳了咳,问道:“堂下偷盗者,所谓何人?”   官场如戏,蝇营狗苟,尸位病民。棠篱垂下眼,面色疏淡:“棠篱。”   “你可知罪?”   “在下无罪。”   “大胆!”朱大人怒拍惊堂木,“来人,杖责——”   “大人不可!”主簿突然惊呼,也不管正在堂上,抓住朱大人的手,一脸惊疑不定,低声道,“大人三思!”   朱大人怒目而视:“大胆!”瞪他半天,凑过去悄声道,“有何不可?”   主簿赶紧附耳道:“王大人急信送回,要王家寻一棠篱先生,以上上之宾重礼款待。彼棠篱或非此棠篱?”   朱大人面色一变:“此事当真?”   “真!”主簿乃王家内侄,所言非虚,“信上嘱咐万千,说有大事相求,要王家上下切勿怠慢。”   朱大人乃王家门生,断不敢坏王大人大事,闻言缓缓坐下,眼睛在堂下几人身上转来转去。   他收了孙家兄弟十两银子,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教书先生,哪曾想遇到这种事。   朱大人惊堂木一拍,朗声道:“本官思来想去,觉得此案疑点甚多。本官既为会泽父母,理应诚惶诚恐,碌心劳力,绝不使一民蒙受不白之冤。”   孙氏兄弟对视一眼,心下一慌,齐齐叫道:“大人!”   “肃静!”   二人磕头:“大人青天大老爷,必定秉公执法!”   朱大人眼珠一转,道:“你二人说白狐是你们先捉住的,养伤后逃跑,是也不是?”   “是!”   “这畜生本是山野之物,你们捉了它,自然是你们的。”   “大人明鉴!”   “但这白狐性灵,逃跑后回归山野,便又是自由之身。你们捉得,别人也捉得。山野之狐,自然是谁捉到就是谁的,哪有偷盗一说?”   孙氏兄弟心下惊愕,抬起头来,叫道:“大人!”   朱大人瞪他们一眼:“七岁小儿都懂的道理你二人偏要闹上公堂,欺负一介书生,蛮不讲理!”   “大人,我们冤枉啊!”   “此事系乌龙一件,棠篱当堂无罪释放,孙氏兄弟扰乱公堂,罚款五两,退堂——”   朱大人走得飞快。   孙氏兄弟被迫签字画押,嚎道:“大人,没银子了!”   “真的没有了呀!”   棠篱走出衙门,王主簿带着一行人恭恭敬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笑眯眯上前:“棠篱先生是否?”   棠篱早把堂上一切看在眼里,知他身份必和王家有关,微微颔首:“是在下。”   “王乡士有请。”他看了一眼棠篱肩上白狐。   “有劳。”   王府。   王乡士年过七十,四世同堂,会泽县大部分产业都是他的,是名副其实的富贾豪绅。   王府雕梁画栋,玉树金花,一派奢华,很是配王乡士身份。棠篱目不斜视,对周遭环境视若无睹。   王主簿暗想:倒是有几分气性。   一行人还没走到大堂,王乡士已经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迎了出来。   “先生大德,恩同再造,受王某一拜。”   棠篱的手还没伸出去,旁边的人早已一窝蜂地扶起了他。   棠篱笑笑:“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旁边的人心下一惊。他们费尽精力都做不成的事,在棠篱嘴里倒简单得很。语狂然神色自若,反而显得人有真本事。   王乡士看了他肩上白狐一眼,饶是这几月收了无数珍稀,看到白狐的时候也忍不住心动。   纯白无一丝瑕色,已是绝品;双瞳绀青,更是闻所未闻。   若把这白狐献给逸王……   棠篱未等他开口,先道:“此乃在下驯养之白狐,狐已认主。”   “噢,先生深谙驯养之道?”   “略懂。”   王乡士贼心不死,再次看了白狐一眼,笑道:“不过畜生,谁饲养就认谁主人。”   棠篱道:“此狐心性极高,一生只认一主,夺之必死。”   “那倒是有趣。”   棠篱瞧了众人一眼,垂目漫不经心道:“大多珍物,皆只认一主。”   旁边有人轻笑道:“这倒是先生孤陋寡闻了。天下珍禽异兽,大半聚于逸王之园,那些畜生,生来活在百兽园的少,其他都是各地进献。进去之前,早已随了几任主人,若真如先生所说,逸王院子里,岂不都是庸物?”   “逸王的珍宝,自然是天下最珍贵的。”   “先生的话,倒是前后矛盾了。”   “逸王珍兽虽多,认主的不过一二。”   空气一静。   王乡士心里也是一跳。既是被这狂生口吐狂语吓得,也是隐隐有股激昂之情。   “这认主之狐,有何不同?”旁边的人眼含轻蔑,不甚在意伸出手去,“更温驯?”   此人乃王乡士外侄,生得五大三粗,天生力气大,因而在府中管护卫训练。   他伸出手去,原本是想把狐狸提起来,却不想狐狸牙一龇,以讯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狠狠咬他一口,一息一跃,眨眼便去到房顶。   众人哗然。   王护院尖叫一声,怒极:“来人!把这狐狸给我宰了!”   狐狸身形如梦似影,来去无踪,数十护卫围追堵截,摸不到其一根浮毛。   王护院面色阴鹜,恨得全身发抖,大声叫道:“人呢,死哪儿去了?!还不统统过来,打死这畜生!”   弓枪箭弩,齐齐上阵,动了真格。   王乡士虽对畜生伤人三分薄怒,但也时刻谨记孙之重托,若这狐狸真被王家人打死……   他正欲阻止,棠篱淡淡道:“无妨。”   王乡士一愣:“刀剑无眼。”   “生死由它。”   王护院冷笑一声:“先生大度。”手一挥,是真要将其置于死地。   但令众人惊骇的是,狐狸身形极为灵巧,如此多的人又砍又杀,没有一人近得了身。它更是在众人间跳跃穿梭,躲箭避弓,游刃有余,竟似把人当畜生耍。   一行人眼睛圆睁,俱是不可置信之色。唯王护院,脸胀成猪肝色。   棠篱见表演得差不多了,对狐狸道:“不玩儿了。”   更奇异的事随即发生,狐狸嗖嗖嗖窜出去,主动跳到人身上,也不知道它做了什么,就看到它有咬有踢有蹬,众护卫的手一松,武器纷纷跌落。   它冲众人一龇牙,一跃跳回棠篱肩上。   棠篱周围的人,俱向后退了半步。   狐狸舔了舔爪子,尾巴甩到胸前,温驯地趴下了。   温驯的样子,仿佛之前的狐狸是假的。   “小狐顽劣,让人见笑。”平静自若的样子,倒没有被笑的感觉。   王护院咬牙切齿——这就完了?没门!他正欲发作,被王乡士一个眼神盯在原处。   王乡士朝棠篱一笑:“小辈鲁莽,先生海涵。”   “哪里。”   狐狸伤人一事,轻轻揭过。   之后王乡士以极大热情款待了棠篱,得知棠篱住处简陋,再三邀其王府居住。棠篱拒绝了。   王乡士又欲赠其别院,与王府比邻,棠篱依旧婉拒。   离开之时,王乡士亲自送其到大门口,笑道:“信上之事……”   “受人所托,必工其事。”   王乡士放心了:“先生若有相劳之事,尽管开口。”   “有劳。”   马车骨碌碌远去,王护院憋了半天的火终于爆发:“姑老爷,不过一个养妖狐的巫士,这么尊敬干什么!”   王乡士瞧他一眼,被人扶着进去了。吾孙识人之才,非家中蠢物可比。幸哉,幸哉。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今天是表演卖艺的一天。 第六章 寻药青楼   狐狸第一次坐马车,新奇得很,盯着摇摇晃晃的穗子目不转睛。   他本不必去王府,奈何眼馋狐狸的人太多,他今天侥幸躲过孙氏兄弟,明天不知道又会有人有什么其他花样,不如直接展示出狐狸的本领,既绝宵小之辈,也可打消掉王家对狐狸的觊觎。   对王家而言,蓝瞳白狐固然稀珍,说到底不过畜生,所帮有限;但一个会驯兽会识兽的人就不一样了,他能帮王家说不尽的忙。   车轮滚过石板路,轱辘轱辘,轱辘轱辘……狐狸跟着马车左摇右摆。突然,它伸出爪子,直奔穗子而去,似想将其勾入掌中,奈何忘记狐在车中,身形不稳,整只狐狸啪叽掉下去。   变故发生在一息之间,棠篱无法解救,只能眼睁睁看它在马车里滚了几滚。白白一团,像只汤圆,好笑。   他嘴角才勾起来,一股熟悉的刺痛从胸腔处发散开来,棠篱喉咙一痒,一阵咳嗽紧随而出。   狐狸翻身跳起,蹲回他身边,紧张地:“呜?”   棠篱越咳越厉害,面色通红,眉尖蹙起,一脸痛苦之色。   狐狸的爪子搭上他手臂,目不转睛,后爪难耐地动来动去。   棠篱一边咳一边拍拍它,在咳嗽间隙粗声道:“无事。”   狐狸轻轻“呜”一声,在他身边乖乖蹲下。   棠篱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小狐狸难过地瞧着他。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的头,没说话。   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这次咳完竟觉得有腥气。小狐狸舔了舔他的手。   一人一狐回到家里,棠篱有些疲累,上榻午憩。眼一阖,一下子就坠入梦里。   熟悉的白雾,熟悉的梦境。   但是没有梨胭。   棠篱在白雾里走了一阵,四处空旷,皆是茫茫白雾,没有其他东西。   一柱香后,梨胭凭空出现。   棠篱一愣。   梨胭也是一愣。   随即,她展颜一笑,笑容极是纯粹动人,“你来啦!”   “你很久没来啦!”   “你终于想我啦!”   “你想我就会梦到我!”   噢,原来这个梦境,是由他控制的。   他最近忙着狐狸的事,确实无心其他。   梨胭皱着眉盯着他看。   “怎么了?”   梨胭用手在他胸口处比了比,“黑的。”   棠篱一惊。   梨胭又比了比,顺着胸口划了好几条筋络,“都是黑的。”   棠篱看着她:“你能看到里面?”   梨胭点点头:“之前看不到,现在能。”   是了。这个梦是他的。   他怀疑自己中了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梨胭蹙眉瞧他,有些茫然:“为什么是黑的?”   “中了毒。”   “什么毒?”   “不知道。”   “怎么救?”   “不知道。”   “你会……死吗?”美人绝色,目光哀戚,盈盈望着他。   棠篱别开目光,“人固有一死。”   “你死了我怎么办?”   棠篱一顿。   梨胭看着他,蹲到他身边,“我不要你死。”   棠篱的眼睛对上梨胭的眼睛。人世寥寥,茕茕一人,不知来去,他竟然幻想出一个人牵挂他。   真是孤寂至极。   “我要救你。”梨胭直直看着他。   “好。”棠篱漫不经心的,“我等你来救。”   午睡起来,棠篱开始绘制百兽图。他答应给王守业绘制百兽图,帮他是其次,帮自己才是主要。   他若要去弥城,山高路远,光靠王家的保护是不行的。   孙氏兄弟之流,蠢而坏,难缠如小鬼,指不定路上要遇到多少。   他身体虚弱,疲于应付,一招不慎,就可能悔之莫及。狐狸虽聪颖,然论狡猾奸诈,如何与人相比。   他必定要找一棵强大的遮风树,安安稳稳去到弥城。   画画是一件无聊的事,狐狸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看得久了,上眼皮粘下眼皮,瞌睡得很。   小狐狸打了一个呵欠,团在椅子上又睡过去。   棠篱直画到夜里三更,手僵头痛,实在无法继续,这才停下。   小狐狸睡在一旁,微微打鼾。   棠篱一笑,摸了摸它。   狐狸醒过来,蹭蹭他手,跳到他怀里,又蹭了蹭他手臂。   “睡吧。”   棠篱几乎沾床即睡。   狐狸在他胸口趴了一会儿,偏头瞧了瞧外面的月亮,轻轻一跃,跳出了房间。   白狐在月光下像一颗流星,在黑色的林间时隐时现。   它跑了半个时辰,渐渐看到会泽县的城墙。它欢快地“呜”一声,几息跃上最高的城楼,“嗖”地一下,落进县城里。   白狐一落地,就变成一亭亭玉立的女子,骨肉匀匀,意远淑真,乃千秋绝色,人言形容不出她的美来。   空旷的长街人烟寂无,她看了看周围,几息间消失不见,奔跑的速度非常人可比。   白色的光掠过无数无人的街道,终于,她听到零星人声。   人声是从河边人家传来,女子眼一亮,飞奔而去。   这是一条临水的长街,粉灯绿影,水波粼粼,细细的人声娇娇吟吟,能酥到人骨子里去。   河上懒懒散散漂着几艘小花船,绿桨红舟,雕梁画栋,极是精美。船舱外吊着彩灯,灯影烁烁,流光溢彩。   空气中有各种香味,都是她从未闻过的,粉粉腻腻,真是神奇。   她喜欢这里。   她开心地跑进去。   她来得太晚,早已过了人流如织的时候,每个馆子门口,都只有一两个守门的龟奴,懒洋洋或坐或倚,等着醉酒的大汉或吵架离家的男人。   但这一晚,男人没等来,等来一个女人。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   其洁若何,秋菊被霜。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美人如斯,天下无双。   见者无一不是心跳重重骤停,呆得忘了动作。似仙耶?是仙也!   女子毫无所觉,随意找一人道:“可有解毒药的解药?”   没有回音,龟奴目光直直,竟似呆滞。   她又问了一人:“可有解药?”   那人缓缓吞了一下口水。   女子蹙眉,跑到另一楼前,问:“可有解药?”   其人闭上眼睛,颤声道:“有。”连滚带爬跑回楼上,叫道:“妈妈!妈妈!”   老鸨不耐烦踢了踢,“在呢,慌什么!”   “楼下!楼下有……”他狠狠咽了一口气,“您快下去!”   “楼下有什么?”她边说边扭着屁股下去,“王夫人来捉奸啦?我们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三秒之后,她冲出去拉住女子的手,“姑娘有事请楼上详说!”连拖带拉,将女子拉进楼里,身后,龟奴“啪”地把门关上。   老鸨叫道:“锁了!”她不是怕美人儿跑,是怕其他老鸨过来抢人。   女子乖顺随她上楼。   老鸨一下误会了她的意思。主动来这里的,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儿。柔弱女子,孤苦无依,唯有贱卖皮囊,才能苟活于世。   老鸨慈祥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姑娘放心,妈妈绝不是贪图蝇蝇小利之人,也绝不会糟践你的身子。你是可怜人儿,各类苦楚妈妈都知道。你既跟了妈妈,就是妈妈的心肝儿女儿,世上绝没有妈妈坑女儿的道理。你暂且先住下,往后的事往后再细说,至于那些前尘之事,别再想,徒惹伤心,女儿的身子呀,最最重要。”   女子盯着她,对她的话似懂非懂。   老鸨对婢女使了一个眼色。   两个婢女低头上前来,拂了拂,“姐姐,我们沐浴去。”   女子后退一步,抓住了老鸨的手。   老鸨眼神一动,笑眯眯握住她的手,挥手让她们下去,轻车熟路地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好好好,姑娘有什么想说的,今晚细细说来,妈妈我洗耳恭听。哎,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子道:“我要解药。”   老鸨一愣。   “刚刚那个人说有的。”   老鸨打量她几眼,神色如常,依旧笑得和蔼:“我们这里确实有许多解药。”   女子眼神一亮:“我要解毒的。”   老鸨笑眯眯:“什么毒?”   “不知道。”   “哦~”老鸨问,“给谁的?”   “棠篱。”   “棠篱是谁?”   “救我的人。”   “他是大夫?”   “大夫是什么?”   老鸨一顿。   女子认真专注瞧着她。   老鸨笑了笑,看着她道:“姑娘从哪里来?”   “不知道。”   “不知道?”   “我记不得。”   哦,原来是失忆。   老鸨喜不自胜,已经看到无数银子堆积成山。老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啊!   “我们这里,有一种解药,只要他是男人,可解万毒。”   女子神采迸发,如春雪消融,“他是男人!”   老鸨笑眯眯:“姑娘运气真好,解药有了。”   “在哪里?”女子伸出手去,“给我。”   老鸨抓住她的手,冰肌玉骨,肤滑脂腻,不仅绝色,更有销魂之骨。连她一个女人都爱不释手。   “姑娘莫急。这药虽有,但药引难得。你若要救那人,得用你自己做药引。”   “药引是什么?”   “使药发挥作用的东西,若要解毒,非此不可。”   “以我做药引,要杀了我吗?”女子眉头皱起来,“我不想死。”   “不不不,不是要你的命,只是要你做些事。”   “好。做什么?”   女子爽快,倒令老鸨一愣。   “做什么?”她又问了一遍,“能不能现在给我?”   老鸨眼珠一转,笑道:“不急不急,药引非一朝一夕做得,需要长年累月才能……”   “要多久?”女子有些急躁。   “三个月。”   女子站起来,“不行,太久了。”她做了一福,“谢谢你,我去找其他解药。”   她的福奇奇怪怪,不似寻常,老鸨来不及深究,只来得及忙忙拦住她,道:“你若有天赋,一个月也能做成药引。”   女子还是摇摇头,“不行,太久。”转身欲走。   “站住!”   女子随窗一跃,飘飘然消失在夜色里。   拿着武器推门而入的龟奴们面面相觑:人呢?   老鸨瞪着窗户,不敢置信。   还会武功?   老鸨回过神来,悔得近乎昏厥——我的摇钱树啊!   女子飞出去,跑过会泽县大大小小所有街道,可惜,再没有遇到一人。   身体力量渐渐虚弱,她变回白狐,只能打道回府。   白狐跃进内室,内室暖融融。   棠篱畏寒,内室时刻烧着炭火。   狐狸在冷风中跑了半个时辰,狐狸毛都吹僵了,它一进入就舒服地抖了抖。   棠篱双眼安阖,气息平顺,对狐狸离开一无所知。   狐狸跳上床,用爪子刨了刨被子,脑袋先拱进去,随后是身体,最后是尾巴,她在被子里转了一个圈,尾巴盖住爪子,脑袋靠着棠篱,缓缓吐出一口气,蹭了蹭,安心睡去。   天一亮,棠篱睡醒。他习惯性摸了摸狐狸,狐狸热乎乎一团,睡得四仰八叉,瘫成一块狐狸皮。   棠篱不自觉嘴角含笑,伸手摸了摸它肚子。   狐狸不爱被摸肚子,每次一摸必醒,醒了还要四爪并用,一下一下推他,若他执意要摸,更是恼得直接上嘴咬。   预想中的小肉爪没有放上来,狐狸呼呼大睡,肚皮上的绒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棠篱诧异地瞧它一眼,伸手又揉了揉,狐狸懒洋洋抱住他的手,睡得可香。   棠篱哑然失笑。懒狐狸。   他轻轻抽出手,下了地。   他穿好衣物,净了面,戴好冠,一转身,狐狸趴在床边,睁着蓝蓝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棠篱在书案前坐下,朝它招手,“过来。”   狐狸在床上滚了滚,只是倒着脑袋看他。   行吧。   棠篱也不强求,点上香,镇纸碾过宣纸,狼毫蘸墨,又开始画画。   过了一会儿,棠篱掀眼瞧了瞧狐狸,狐狸脑袋吊在床边,又睡着了。   狐狸足足睡了一上午,棠篱做午饭的时候它才踩着软软的步子跟去了灶房。   棠篱切肉,它坐在台上,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   肉片就在它触爪可及的地方,狐狸只是坐着,看着棠篱不甚熟练的切菜。   棠篱出门抱了一堆柴火,随后生火焖饭。狐狸目光跟着他转来转去。   等棠篱做好了自己的饭,又把狐狸的放进单独的碟子里,一人一狐一桌吃饭。   棠篱午睡,狐狸跟着打了呵欠。棠篱摸了摸它,笑道:“今天怎么这么爱睡?”   狐狸呜一声。   一人一狐沉入梦乡。   棠篱再次进入有关梨胭的梦里。   他一进去梨胭就问他:“你什么时候死?”   棠篱被问得一噎。   梨胭又问:“你什么时候死?”   棠篱道:“该死的时候就死了。”   梨胭有些伤心:“那是什么时候呢?”她小心翼翼、充满希望、又充满胆怯地看他一眼,“我找到解药啦!”   棠篱一笑:“这么快?”   梨胭点点头,本是高兴的事,却皱起眉头,“可是制作药引至少要一个月。”   “我还是能活一个月的。”   “真的?”梨胭的眼睛亮起来。   “嗯。”   “可是——”梨胭盯着他胸口看,“更黑了。”   “没关系,我等你。”   “好。”美人一笑。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晕晕如娇靥。棠篱别开眼。   梨胭突然问道:“大夫是什么?”   “治病救命的人。”   “分男女吗?”   “医者仁心,不分男女。”   梨胭笑起来:“我遇到一个很厉害的女大夫。”   “女大夫难得。”   “她很厉害,说是能解所有的毒。”   “让你费心了。”   梨胭摇摇头,看着他,“你救了我,我也救你,我们互相救。”   “我没有救你。”   “那我也要救你。”   罢,不过梦而已。   老鸨怒了一天,楼里的姑娘们都戚戚哀哀,   一个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悲哉。”   一个才哭完,声音带颤:“既做了这等下贱之事,又哪儿期待像人对待呢?”   红颜薄命,贱如尘埃。   老鸨在楼下骂道:“贱蹄子们又酸唧唧说什么呢!一天天尽做白日梦,入了这一行,怎么,还想着有官大老爷抬你们回去作妾呐?还想着从良哟?早点儿歇了那些可笑心思!老娘给你们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使,你们长点良心,好好孝顺我吧!你——”   “妈妈!”   老鸨瞪他一眼,气道:“叫魂呢!”   龟奴喜上眉梢:“来了!她又来了!”   老鸨火冒三丈,“呸”了他一口唾沫,“来就来了!谁来还要我去接不成?”对楼上的姑娘喊道,“贱蹄子下楼接客!”又骂道,“谁哭丧着脸我给谁好看,平时对你们太好,你们怕是忘了老娘的手段!”   老鸨扭着屁股走出房间,看到大堂里的人狠狠抽了一口气。   我的天老爷!摇钱树自己回来了!   女子直直走向老鸨,道:“大夫,我愿意做药引。”   老鸨一愣,随即连忙点头,笑得眼睛都不见了,“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妈妈不会亏待你的。”   “要怎么做?”   “先换身衣裳。”   女子皱眉:“我只有这一身衣裳。”   老鸨笑眯眯:“没事没事,妈妈多着呢。”   “为什么要换衣裳?”   “你去换了我再详细与你说。”先把人骗去沐浴再说,她可要好好想想怎么编药引的事。   “好。”   青楼里沐浴的地方都不是寻常沐浴的地方。   老鸨坐在隔壁房间,穿过一幅画,看到绝美景色,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婢女推门进来,福了福:“妈妈,点好了。”   老鸨高兴地眯起眼。有武功怕什么,半柱蚀骨香能迷倒十个镖局大汉呢。 第七章 情毒药引   一柱香后,该昏迷的人不仅没昏迷,她穿好衣物,穿得规规整整,直接拐到旁边房间,推开门,对老鸨道:“你的衣物不对,没人是这样穿的。”   老鸨心下一惊,既惶惑迷药失灵,也心虚她的话。老鸨故作镇定:“怎么了?”   梨胭将衣物还给她:“我不穿。”德言容功,女子之礼。她学过。   老鸨暂时捞不准女子的深浅,闻言只好顺着道:“不穿这个也可以,还有许多其他衣物,选一件你喜欢的。”   这样的长相,穿什么都一样,露不露也一样。青楼之地,越是清纯高冷,行价越高。   梨胭随意选了一件端庄典雅的,问:“怎么做药引?”   老鸨早已想好托词,道:“你恩人所中之毒,乃情毒。”   “情毒?”   “情毒乃男女阴阳之毒,必一阴一阳相配,女饮解药,以身渡之,方可解毒。”   梨胭全神贯注,不懂就问:“怎么以身渡之?”   老鸨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梨胭眉头蹙起。   “不过这做药引的女子不能是一般的女子。”   梨胭眼神闪了闪,“要如何?”   “既是情毒,这药引之人,必为风情万种之绝色女子。绝色你已占了,至于这风情万种,还差些火候。”   “要如何?”   “采百男精血,方成。”   “如何采?”   老鸨心下长叹一声:天地怜我,竟送如此犹物!   老鸨从袖中拿出一册子,放在她手上,道:“你看了就懂了。”   梨胭打开,看了第一页,恍然大悟:“原来是□□!”   老鸨大惊失色:“风月之事,怎能说得如此粗俗?”   梨胭面色一凝,合上册子,盯着她道:“你骗我!”   老鸨心下一抖,正欲反驳,梨胭欺身上前,冷声道:“□□乃夫妻秘事,非夫妻不可赤身以对,采百男精血,意思是要我和一百个男人结为夫妻?女子为妻,终生只能委身一人,如何能和一百个男人结为夫妻?你骗我!”   哈?   老鸨心下一松,眼珠一转,故作疑惑之色,神色诚恳:“可方子上就是这样写的啊?”对一旁婢女道,“去,把方子拿来给姑娘看!”   婢女也是一个机灵的,连忙跑出去,现写一张,吹干了恭敬递上。   梨胭见二人神情自然,恭顺有加,不似作假,疑惑道:“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鸨假意看方子,沉吟道:“难道这百男精血,还有其他意思?”   梨胭紧紧盯着她。   老鸨脑中飞快想着法子,对女子又多了一些把握。   此女子不谙世事是真,聪慧大胆也是真。有人以防万一,早已对其规训男女之事。   她原本想把人留下来,打长久赚钱的主意,但现在看来,只能先赚上一拨,随机应变。   强行穿凿男女之事是不能了,到嘴的鸭子势必飞走,此女子武功深不可测,强留不得,只能诱之。   “难道百男精血,重要的不是精,而是血?”老鸨喃喃自语,“精血同源,疗效应该差不多。”又作势沉吟一会儿,老鸨郑重道:“老身能力有限,参不透这方子,待我问问师父,明日回你,可好?”   “好。”   “今日天色已晚,姑娘奔波劳累,不如暂且住下,明日我问了师父,你也好即刻知道解毒方法。”   梨胭眼神一动,却又瞬间敛了色彩,似有犹豫。   老鸨趁热打铁,又道:“姑娘若是心急,我现在就派人去请师父来。医者解毒,需对中毒者越了解越好,姑娘不妨和老身仔细说说那人中毒症状,对症下药,毒便解得彻底。”   梨胭瞧了外面一眼,“好。”   她便把棠篱的所有症状都说了。咳嗽、体虚、畏寒、筋脉俱黑,每日加剧。   老鸨一个青楼女子,对医药知识一窍不通,闻言只是摸摸女子的手,叹道:“天妒英才。”心想:如此严重,早已药石妄效,那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后,一个老太婆被请了进来。她眼睛像毒蛇一样扫过梨胭全身,随后垂下眼,声音嘶哑:“每日咳嗽,体虚畏寒,胸腔黑气,伤及筋脉,是也不是?”   梨胭一惊。这话她只对女大夫说过,女大夫一直呆在房间,此人如何知晓?   “是!”   “此乃情毒。”   “真是情毒?”   “我一个半截身体快入土的老太婆,骗你一个女娃娃干什么!”老太婆脾气不好,脸色臭臭的,“信我便医,不信便走!”   老鸨心下一紧,连忙瞧了女子一眼,生怕她拔腿就走。我的钱妈妈也,这么大颗摇钱树您看不着吗!   女子倒是对她的语气不以为忤,只是道:“如何医?”   老太婆冷笑一声,“方子早已给你。”   梨胭蹙眉:“这和别人教我的不一样。”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是要救人,此人又中非常之毒,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老太婆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必非救他不可。”   梨胭脱口而出:“不行!”随即眉头紧锁,道,“那我先回去问问他。”   老鸨脸色一变,这可使不得!一问可不就露陷儿了吗!   老太婆不慌不忙,说:“我还有一法子。”   “什么?”   “要药引风情万种,不止百男精血一条路。”   “当如何?”   “要一千个男人喜欢你。”   梨胭眉头一皱。   老太婆笑声呵呵,又哑又沉:“这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站在台上,连站十日,此事必成。”   “好。”   等女子走后,老鸨缓缓吐出一口气,瘫坐下来,“钱妈妈,你可要吓死我!”   钱老太婆冷哼一声:“屁大点儿事就来找我,眼大手小,做事磨磨蹭蹭,两年妈妈白当了!”   老鸨笑嘻嘻摇过去,给钱老太婆奉茶,“妈妈教训得是! 还望妈妈多提点。”   钱老太婆喝了口茶,说道:“此女涉世未深,心智不全,憨傻如稚童,必不可能被□□成红倌,她又有武功,各种迷药无用,你敢送她去谁床上?”   老鸨连连点头,“是是是。”   “她长一副绝好皮囊,用好这个就行了。男人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得不到的女人才会让男人趋之若鹜,一面千金,多是傻子给你送钱来。”   老鸨笑眯眯:“是是是,是是是。”   第二日,风流客间互相传了一个消息。   凝香楼收了新的清倌,姿色绝美,质清气洁。此女心气极高,才貌双全,常人难入其眼,难耐身世坎坷,时不由己。   又有小道消息说,此女不愿以色侍人,只求寻一痴情人,梳拢从良,成就一段佳话。   坊间还悄悄流传一诗,相传是此女所写:   欲歌春望词,谁是知音者?   门口木兰舟,常系垂杨下。   才女沦落风尘,执觅知音,文人墨客,风流多情,自然蠢蠢欲动。   老鸨打发走今天第三拨来打听清倌消息的,觉得势也造得差不多了,在第四拨人来时,笑道:“王相公怀瑾握瑜,学富五车,必有封侯拜相之福。”   王文翰做了一个揖,谦虚恭谨:“得妈妈看重,小生有礼了。”   老鸨亲亲热热挨着,又道:“我本是俗辣之人,眼珠子里只有金珠子银珠子,奈何接了一位祖宗,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不爱那富家子弟,只爱潘谢之流……我既承她一句‘妈妈’,便是背了儿女债,不得不顺她心意,替她好好挑拣,寻一知心人,算是全了母女一场的情分。”   王文翰心下一喜,目光灼灼,“妈妈说的……”   老鸨叹一口气,“便是我新收的女儿了。”   “不知小姐芳名?”   “兰君。”   “幽兰异众芳,无人也自香。矫矫不群,遗世独立,兰君奇女子也。”王文翰朝老鸨一拜,“劳妈妈引见。”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二两银子来,面色微赫,“囊中羞涩,妈妈莫怪,今晚再奉上。”   老鸨麻利收入怀中,道:“财不财是其次,今晚兰君宴客,欲与各位知心人品茗醉乐,兰君心高气傲,不服管教,若有失礼之处,老身先赔礼了。”   “妈妈言重了。”   王文翰前脚刚走,王护院带着一群王家子弟也来打听清倌之事。   老鸨笑嘻嘻,对王护院使了一个眼色,悄声道:“是清倌是红倌不过王老爷一句话的事?老身穷苦人家出身,吃够了穷的苦,如今养些女儿,一是为了讨饭,二是实怜娇滴滴的姑娘们,不愿她们吃苦。若是谁祖上积德,得一老爷怜惜,老身我也对得起她们叫一声‘妈妈’了。”   王护院二话不说封了百两银子。   老鸨笑眯眯接过,道:“新来的倌儿叫兰君,姿色无双,老爷肯定喜欢。只是兰君性傲,老爷若想成为入幕之宾,还得费些心思。”   王护院爽朗一笑:“投怀送抱的多没意思,老爷我就要这样的!”   老鸨道:“今晚兰君凝香楼宴客,老身给老爷留个好座儿。”   “行。”   这晚,兰君一夜成名。   文人墨客、富贾殷商,悉数为之狂。   美人绝色,一面千金。   老鸨数钱数得手抽筋。   狐狸在夜色中穿梭,当它如往常一样跃进院子时,棠篱披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书。他翻过一页,问:“去哪儿了?”   狐狸蹲在窗台上,偏头瞧着他。   棠篱看过去,狐狸正哈咻哈咻喘气,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去玩儿了?”   狐狸呜一下,跳下窗台,走到他身边,蹲下。   棠篱摸摸它,“半夜有什么好玩的。”关不住的狐狸。   狐狸跳进他怀里,蹭了蹭。   棠篱一顿。   他将狐狸抱起来,嗅了嗅,目光深深:“去哪儿了?”   狐狸长长呜一声,舔了舔他的手。   一副心虚又讨好的样子。   棠篱又好气又好笑,揉了揉它的耳朵,“成精了吗,听得懂人话?”   狐狸把脑袋靠着他,乖顺极了。   算了,还指望它回答不成?   训练它,就是为了不拘着它。棠篱不反对它出去,但半夜偷偷溜出去,确实令他不悦。   小狐狸身上还有一层脂粉香。这是奇怪的。   小狐狸不近人,怎么会有脂粉香?   棠篱摸着它,陷入沉思。   这样一只漂亮的狐狸,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会泽县?它曾经有主人吗?和这脂粉香有关吗?   这附近是没有脂粉香的,小狐狸跑了多远?   半夜的脂粉香……   棠篱抱起它又嗅了嗅,什么香味都没有。   闻错了?   次日,狐狸依旧半夜跑出去了。   棠篱睁眼,院子空旷,狐狸跑得很急。   回来的时候,狐狸身上有脂粉味。   三日后,百兽图成,王家前来拿图,请他过府一聚。   一进城,他听到处处都在讨论什么,神情荡漾,令人不适。   “兰君”字眼,频频钻入耳朵。   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引他们进去的是王护院。   王护院绝不是宽宏大度之人,上次结仇,此次相见,按王护院性情,必有龃龉。   不曾料王护院一言不发领他们进去,神思不属,倒像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棠篱在王府又听到模模糊糊的“兰君”字眼。   他留了心。   从王府出来,棠篱不着急回去,带着小狐狸坐进酒馆。   苏老板见他来,热情相迎,不消棠篱开口,端上两样上等下酒菜,热了一盅好酒,笑道:“先生慢吃。”   棠篱颔首:“多谢。”   他倒了酒,拿在手中把玩,听到隔壁桌有人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呐!”   另一个道:“可不是!王文翰为其休妻典宅,科考尽废,现在凝香楼旁租了一室,整日吟诗作对,状若癫狂,可悲可叹!”   再一个道:“呵,不过好色之辈,有何可叹!”   又听另一桌有人道:“兰君之姿,天下无双,非会泽一县城可拘。此女子日后必扬名天下。”   另一个道:“虽沦落风尘,但傲气不减,千金一掷,不屑一顾,难得。”   再一个道:“她露面三日,不答一问,不择一人,我等庸俗之人,实难入其仙眼,哎。”   棠篱喝了一口酒,放下酒钱,带着小狐狸离开了。   原来不过青楼女子。   老鸨看着桌上黄金,眼里的星星像是要掉出来。   钱妈妈倒是比她镇定得多,看着金子面色沉郁。   王家送黄金千两,要赎兰君。   手笔如此之大,不是天天殷切来此的王护院,而是王家大老爷。   老鸨从未见过如此多黄金,抱着箱子忍不住傻笑“发了,发了,发大财了……”   钱妈妈拐杖一跺,“发什么发,这金子你收不了!”   老鸨一愣,“此话怎讲?”   “兰君不是凝香楼的人,卖身契不在此处,你拿什么给王老爷?王老爷要的是一个可以用的倌儿,那女子来去自如,这几天我们给她下了多少药,全部没有作用,怎么送给王老爷?那女子行为不似常人,没有尊卑之心,若一怒之下杀了王老爷,我们难道逃脱得了干系?”   老鸨看看金子,又看看钱老太婆,嚎道:“妈妈,这可是千两黄金啊!”   钱老太婆也是嗜钱如命的,闻言也不好受,烦躁地挥挥手:“你等我想想。”   梨胭坐在台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周遭的目光如痴如迷。   她有些不悦,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虫子爬着。   有人念诗:   “千古幽贞是兰花,   不求闻达只烟霞。   采樵或恐通来路,   更取高山一片遮。”   梨胭目不斜视,听而不闻。   那声音契而不舍,又道:   “兰生幽谷无人识,   客种东轩遗我香。   知有清芬能解秽,   更怜细叶巧凌霜。”   啊,好烦。   她眼神飘忽,耳朵动了动,屏蔽掉恼人的声音,细细听去——   楼上各房间又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女子吟哦,媚从骨生。   有女子说:“你这个死相,不是找小翠去了吗?又来奴这里干什么呢?”声音哀切,如嗔如怪。   有女子说:“是奴好还是您家里的好?奴愿意一辈子伺候您……”娇声软语,能柔人情。   有女子说:“奴蒲柳之姿,幸得君怜爱,菟丝萍草,得以安靠,祈愿君心,永为我好。”如泣如诉,惹人爱怜。   可这些话,她们昨日又对其他男人说过。   有男子的声音——   “小翠,想死爷了!”   “闻香,想死爷了!”   “娇奴,想死爷了!”   唔,男子倒是一变不变。   “幽兰花,在空山,美人爱之不可见,裂素写之明窗间——”书生竟挤到最前,仰头痴痴凝睇着她,伸出手去,“我欲纫之充佩韦——”声音又长又亮,恼人。   梨胭微微垂首,睇着他,冷声道:“写得不好,别念了。”   王文翰呆若木鸡。   时辰已到,梨胭转身离开,留下一堂开始念诗的人。   小狐狸跑回院子,瞧了瞧熟睡的人,开心地抖了抖毛,轻车熟路钻进被窝,扒住人胳膊,阖眼睡觉。   又是脂粉香。   难道是只好色的狐狸?   嗯……他倒是不知小狐狸是雄是雌。   心念一动,棠篱也不装睡了,反手捞起狐狸,对着月光一扳,眯眼一瞧。   噢,母狐狸。   刚阖上眼正欲睡觉的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变态。 第八章 神秘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是上一章还是这一章,文中打酱油众人吟的诗都是引用的,有个别字词为适应剧情,有一点改动,以告。   棠篱第一次被小狐狸挠。手臂上三条红彤彤的血印。   小狐狸气得哇哇叫,跳在案上,“啊呜——啊呜——啊呜——”   棠篱觉得有趣。   狐狸瞧瞧他,更气:“啊呜!啊呜!啊呜!”啊,气急败坏。   棠篱过去将狐狸提起来,狐狸四爪乱蹬,要气死了。   棠篱摸摸它,“好了好了,有什么好气的。”   小狐狸弓身仰头:“啊——呜——”   棠篱足足哄了半个时辰。   狐狸睡着了。棠篱摸着它毛,闭上眼。   原来是母狐狸。   一柱香后,他进入梦境。   梨胭见了他,笑眯眯:“哟,来啦?”   棠篱一顿。   梨胭跪坐一旁,低眉颔首:“奴有一问。”   棠篱皱眉。   “书上说,女子止有一夫,德言容功,举止端庄,可实际上没人这么做。”她学着这几日看到的妖娆一躺,以手托腮,眼波如水,“他们还说端庄雅正的女人是冷冰冰的木头,不好。”   棠篱眉头皱得更紧。   她的袖子滑下,露出一截润白如玉的手臂,细腻嫩软,清肌冰骨,好不扎人眼。   “为什么你们写一套做一套?”梨胭玩着带子,“喜欢妩媚就喜欢妩媚,又不丢人。”   “坐好。”棠篱忍无可忍。   梨胭还是侧身躺着,另一只手竟开始玩起头发来,青丝如黛,玉手如葱,她的手指,绕啊绕,绕啊绕……“行卧坐立,明明也不需要规定。”   棠篱别开眼。   梨胭瞧着他,微微嘟唇,“明明都没有规定,你干嘛骗我呀?”   棠篱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是因为今天打听到一个青楼女子的消息吗?   男人性色,难逃劣根?   他还没想明白,手已经伸出去将她的袖子扯好,目光平静,又隐隐压迫,声音冷而静:“坐好。”   梨胭默默坐起来,坐好。偷偷瞟他一眼,低声嘟囔:“你还没回答奴呢。”   “‘奴’是娼籍女子自称。”   “娼籍是什么籍?籍又是什么?娼籍是不是很好?”   “不好,末等贱称,以后不要这样称呼自己。”   于是这一晚,棠篱教她三教九流,告诉她人分三六九等,娼乃最末。   梨胭的问题依旧很多。   “为什么要分等级?”   “为什么要有一个皇帝?”   “为什么只有一个皇帝?”   “为什么卖身为生的人就是末等?”   “为什么买她们的人无罪?”   棠篱一一解释后,梨胭依旧眉头微皱,说:“如果卖身的人知道身体重要,他就不会卖,如果买身的人知道身体重要,他就不会买。明明大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买卖?如果身体之礼对整个族群都很重要,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男女之间大防不亲,官老爷是管理秩序的人,那他们就要阻止乱来的人。卖身体的和买身体的都要抓起来,不许他们那样。”   “对。”   梨胭看着他:“可是官老爷没有阻止他们。”她的眼睛清亮如水,也像十五的月亮。“朱老爷、王老爷、李老爷……该阻止他们的人每天都在买身体。”她问:“为什么?”没有怒气,没有讽刺,没有伤心,只是陈述事实后,她想的和她看到的不一样,她求知,她问为什么,她想解除认知困惑。   棠篱能教她一切既定的知识,一切已经存在千百年的制度,但是他教不了人心,也教不了人欲。   如果他回她“官有好坏”,她一定会问:“为什么要让坏官做事?”那真是直面整个国家的崩盘。   梨胭自己想了一会儿,笑道:“你们人真是有趣的族群。”   “你们中的一些人,制定了规矩,禁止许多事,理由一堆一堆,然后把执行的权利交给了一些人,但是这些人呢,他们往往手上有什么权力,就会禁止别人,允许自己。天赋皇权都是假的,权力不是天给的,是他们自己给自己的,等级也不是天给的,等级就是权力,某个人手上越多禁止别人做的事,他的权力就越大,等级就越高,他就越可以做别人不能做的事。”   “能做别人不能做的事,就是权力。”她笑着,“然后这些人说:‘娼是贱籍’。”   天资神惠,不点则通,然,大逆不道。   但他喜欢。   棠篱眼中带笑,很浅,浅到梨胭看不出,梨胭只看到他微微颔首,说:“有末等才有一等,一等者之权,夺之末等。末等愚从,痴昧罔知。”   “我以为先生又要说‘有失偏颇,还可再造’。”   “然,有失偏颇,还可再造。”   梨胭一笑,“再有一问。”   “问。”   “可以用身体救人吗?”   “不能。”   “救命恩人也不救吗?”   “不救。”   “救你呢?”   棠篱目光一深:“谁也不救。”   梨胭看着他,“为什么呀?我愿意呀。”   “不救。”   “为什么?”   “不救。”   梨胭不满意,“不救就死了。”   “让他死。”   梨胭戳了戳他的胸口:“那你死吧。”   梦境戛然而止。   胸口处滚烫。   棠篱睁眼,窗外天边微白,虫鸣瑟瑟。温热的触感如铁烙之。   突然,他胸口处有什么动了动,棠篱一愣,狐狸坐起来,爪子踩着他胸口,偏头看他。   淡蓝的眼睛,如苍如海,一片纯净。   棠篱坐起来:“我烧火。”步履匆匆,有失常态。   狐狸:“呜?”   夜晚。   梨胭两下跃起,又轻轻一点,翩翩而下,落在凝香楼院子里。   钱老太婆和老鸨正笑眯眯看着她。   “何事?”   “十日过半,药引将成,姑娘该准备解药之事了。”   “需要什么?”   “情毒解药,千金难求,每一味药都是稀世珍宝,老身小小一个大夫,没有解药。”   “哪儿有?”   老鸨笑眯眯:“王府。”   梨胭粲然一笑:“要我做什么?”   “王大老爷欲聘你为妾,十里红灯,接你入门,姑娘不妨……”   “好。”   钱老太婆和老鸨俱是一愣。这么快?编的话还没说呢!   梨胭也不管她们,径直去台上坐下。   昨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虽是毫不客气的批评,但至少说明她注意到了念诗的人。   今日念诗的,一下子多如牛毛。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自写自吟,期许美人灵犀相通;胸无点墨的,找人代笔,摘录前人,以望佳人另眼相看。   世人痴狂,只为美人金口。   梨胭坐在台上,过耳不闻。   诗之贵,贵于温柔敦厚,蕴籍含隐。底下酒囊饭袋者,诗气浊人,如虫蠹竹;酸腐书生者,之乎者也,文气僵板。   无聊至极,不喜欢。   还不如听楼上的有意思。   但是迷之入狂的吟诗声,一声长过一声,一句接着一句,烦不胜烦,令人不堪其扰。   梨胭目光一扫。人群倏尔安静。   有激奋难抑者,颤声吟道:“芳、芳友……幽……栖——”   梨胭抬手。   声音顿止。   “诗性庄严,莫小道媚人,诸君可止。”   底下鸦雀无声。   梨胭满意垂眼,安静了。   哪曾想一人痴痴站出,朗声道:“兰君才比易安,傲质独绝,既不喜以诗媚人,小生不才,作词一首,以表慕卿之情。”   梨胭:“……”   底下的人,蜂拥而起,作词声此起彼伏。   哎。   时辰一到,梨胭眨眼离开,刚闪过院墙,有一蒙面女子倚墙而立,盈盈看着她。   梨胭无视,正欲跃走,女子眨眼奔至面前。梨胭一惊,飞速后退,转身跃上墙头,速度快得让人找不见。   哪曾想那女子竟紧随其后,两息间便和她并排而跑,笑盈盈道:“身手不错。”   梨胭目光一冷,收势停下,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蒙面女子歪头,声色柔媚:“不干什么,就是听说会泽一小小县城,竟来了一个绝世大美女,好奇,瞧瞧。”笑嘻嘻挨近她,“你可真美。”   梨胭不喜人近,直接一掌拍去,将人击退数尺,起身极速奔开。   蒙面女子一惊,似没料到她会动手,揉了揉肩膀,极速追去,“怎么打人呀!”几息间重新追上人。   梨胭面无表情,心里多了几分惊虑——此女子速度在她之上,她跑不掉。   跑不掉索性就不跑了,梨胭停下来,再次冷声道:“跟着我干什么?”   女子也停下来,风吹起她面纱一角,露出小半张妩媚至极的脸,她似在笑,眼尾微弯:“都说了来瞧瞧你呀。”   “瞧够了吗?”   “没有。”   “要瞧多久?”   女子盯着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笑道:“美人如此,瞧不够呢。”   “我要回家。”   女子讶然:“结契了?”   梨胭蹙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这么好看,便宜死他了。”女子拉起她的手,“走,我瞧瞧去。”   梨胭目光极冷,退开三尺,敌意瞬间迸出:“你要干什么?”   女子眨眨眼,“不干什么呀,看看你男人去。”   梨胭龇牙威胁。   样子又好笑又诡异。   女子笑出声:“你可真可爱。”她偏了偏头,“可是,你如果已经结契了,怎么还在青楼?”   梨胭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被缠得心烦,又跑不掉,眼神一厉,变掌为爪,两手并用,朝她抓去。   透明的指甲在伸出之时,瞬间变成锋利的尖爪,尖爪如勾,月色下泛着冷光,速速一抓。   女子目光一惊,灵活一闪,朝左连跳两下,堪堪躲过此击。   她眉目一冷:“你干什么!”   梨胭也是一愣,她怎么会长出尖爪?收回手,尖爪已经消失,梨胭疑惑地盯着手看。   女子瞧了瞧她比自己还震惊的眼色,终于觉出不对来,开口道:“万物复始,得曰情字。本族之始,得曰情字……”   对方毫无反应。   女子几步跃至她面前:“你怎么了?”   梨胭看着自己的手,茫然道:“我不知道。”   女子知她意思,忙道:“有爪子是正常的,这是吾族特性,作战之时人人皆有,你不必惊慌。”只是她经历了什么,竟然连自己的种族特性都忘得一干二净?   “吾族?”   “就是……”女子一顿,谨慎之下,双手快如闪电,在梨胭身上点了多处穴道,梨胭瞬间动弹不得。   女子扛起她,“得罪。”   女子身娇体弱,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然力大无穷,肩上扛着人仿佛轻若无物,奔跑的速度丝毫不减。   二人来到人烟寂无之地,女子扛着梨胭爬上一颗巨大无比的树,以各处树枝为支撑,将梨胭立住,随即上手一扒,将衣服褪得干干净净。   “!!!”梨胭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睛,似要杀人。   女子瞧她一眼,“瞪什么瞪,一会儿就给你穿上。”   她将人从上到下瞧了一遍,不敢置信:“没有?!”   梨胭眼刀如风,冷气逼人。   女子视若无睹,竟连摸带拽,又看了一遍。   还是没找到她想看到的东西。   “弄错了?”   女子狐疑地把衣服给梨胭穿上,解了穴,道:“你……”   利爪如刀,转瞬挠出,女子一蹬,飞出树间,然还是慢了一秒,脖子上浅浅一道爪印,微辣。   梨胭紧扑而去,瞳孔色变,白耳立出,手中利爪,又长了一寸。   女子见她变化,心下又惊又疑——这些明明都是吾族标识呀,怎么会没有?   梨胭的速度快得可怕,利刃破空,响声铮铮,树林中只看得见一白一粉两道残影。   女子被生气的梨胭逼得节节败退,一抓一挠,皆有杀心,她没有办法,目光一凝,瞳孔色变,白耳立出,手上也长出和梨胭相似的利爪,女子的速度也快起来。   “冷静,冷静。”   “我只是在检查你身上的标志而已。”   “我们同为女子,你有的我都有,我的胸还比你大……”   “别气啦,气大伤身。”   梨胭突然无力,整个人从空中垂直而落。   女子一惊,反身回抓,匆匆抓到半截衣袖,她借树一蹬,快其一秒落地,双手一伸,堪堪接住梨胭。   呼,好险。   不过一秒,手里的女子化成一只白狐,双目紧阖,昏死过去。   女子眉头一蹙,抱着狐狸跃进夜色里。   天亮,狐狸没有回来。棠篱面色沉郁。   他坐了半个时辰,太阳升起,天光大亮。狐狸没有回来。   按狐狸如今的身手,此处绝无一人可困住它。它虽连着五夜出门,但天亮必回。   今日有异。   棠篱锁上门,雇了一辆马车,往会泽县去。   晌午,梨胭醒。   她瞧了一眼天光,心下一跳,起身欲走。   未曾想昨日的女子就在一旁,见她动作,几下一点,梨胭又动弹不得。   梨胭瞪她。   女子叹气,道:“我先道歉。昨夜我不知你失忆,言语失当,得罪。”又道,“又擅自扒了你的衣服,抱歉。”   “道歉就道歉,点穴什么意思?”   “你要跑嘛,不点穴听不进我话的。”女子偏了偏头,“这是白天,可别像昨天那样露出爪子,会被当作妖怪的。”   “可以解开了吗?”   女子摇头,“我有话问你。”   “问。”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不知道。”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不记得。”   “你去青楼干什么?”   “找解药。”   “救谁?”   “救我之人。”   “他知不知道你的奇异之处?”   “……不知道。”梨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如何说?   “他在哪儿救的你?”   “七仙镇。”   女子叹气一声,盯着她道:“问什么都回答,我若是杀你之人,你可怎么办?”   梨胭瞧她一眼,“要杀早杀了,你能力远在我之上。”   女子眯眼:“那我若是宿敌,故意不杀,摸你底细呢?”   “我什么都记不得,有什么好摸的。”   “那你对我凶什么凶?我昨晚还救你呢!”   “生气。”   “我道歉了呀!”   “再生会儿气。”   女子噗哧一笑:“你可真有趣。”   梨胭再次看了日光一眼,皱眉,“我要回去了。”   女子给她解开穴道,道:“你身体有异,怪处甚多,今……”   “今夜凝香楼。”梨胭化作白狐,跃出房间,瞬间不见。   梨胭一跃出房间就嗅到棠篱的味道,似有似无,虚无缥缈。   它鼻子动了动,朝左一转,飞速奔跑,檐角间闪过一道一道白光。   棠篱驾着马车,方向朝着凝香楼而去。   狐狸半夜跑出,身上有脂粉味,会泽县出现绝色清倌,棠篱脑中第一反应,便是去此处找。   马车使到一半,一道白光直冲而来,棠篱还未看清身形,心里就是一松。   待熟悉的白团子“呜”了一声,直直撞进他怀里,棠篱的心缓缓落下。   是它。   狐狸在他怀里滚了几滚,又“呜呜呜”叫了几声,扬起白白圆圆的脑袋,睁大眼睛看他。   棠篱唇一抿,将其提起来,冷声道:“撒娇没有用。”   狐狸偏了偏头,舔了他手腕一下。   “回去再说。”   狐狸又在他怀里滚了几滚,随后抱着他手腕,没心没肺睡着了。   马车慢悠悠往回驶,一路上只有马蹄声。   狐狸趴成一团,淡粉耳尖短短的,它的白肚皮有规律地起起伏伏。   棠篱看着它,目光平静,神色疏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一路上看着它。 第九章 情兽一族   一回到院子,棠篱下车,声音冷淡:“过来。”   狐狸跳上他的肩膀,瞅瞅他,乖觉坐好。   许久没用的竹筒已经落了灰,棠篱道:“上去。”   狐狸瞧他一眼,听话的跃上去,也不需要他说,自觉跑起来。   跑滚筒、躲石子儿、走竹条、咬穴位……   狐狸被全方位操练了一遍。   累成死狐狸。   棠篱把它抱起,烧了热水,给它洗了澡。嗯,一切合格,勿过虑。   狐狸精疲力尽,瘫在棠篱腿上四仰八叉。   《百兽图·上》已经被王府送去弥城,按脚程,距离有人来找他不过几日。棠篱需要完成剩下的部分。   他把狐狸放下,欲铺纸作画。哪曾想狐狸一放下就醒,直直跳进他怀里,不满地“呜”了一声。他只好将其重新放回腿上,抱着狐狸作画。   睡了一白天的狐狸,新月初挂时候终于醒来。它神清气爽抖了抖,白色的毛抖得蓬松饱满,大大的狐狸尾巴翘起,像一朵蘑菇。它冲棠篱呜一声,中气十足,精神抖擞,淡蓝眼睛亮晶晶,像晴空倒映静湖。   棠篱动了动腿,摸摸它,小狐狸的脑袋在他手里拱来拱去,看来恢复很好。   狐狸跳上窗台,看了他一眼,似在等什么。   棠篱道:“等会儿做饭。”   “呜?”   “把画作完。”   过了足足一刻钟,棠篱才搁下笔,慢慢站起来,“走罢。”   深夜。   狐狸阖上的眼睛轻轻睁开,棠篱呼吸平稳,节奏舒缓。它轻轻一跃,悄无声息落上窗台,足尖轻点,两下就射出院子。   棠篱睁眼。   梨胭来到凝香楼,钱老太婆拿出一张纸来,对梨胭道:“这是你讨解药的凭证,需在上面摁一个手印,这凭证会存在王府,你四日后去了,王府的人会比对你的手印,确认无误后便会把解药给你。”   梨胭看了一眼便摁了。   钱老太婆桀桀一笑。原本以为这女子有几分心思,未曾想如此好骗,倒是她多心了。   卖身契到手,钱货两清,以后不管这女子惹出多少事来,也和凝香楼没关系了。   钱老太婆前脚走,神秘女子后脚就落到她身边,“你知道刚摁的是什么吗?”   “卖身契。”   女子讶然:“你知道还摁?”   “会写字吗?”   “会。”   梨胭一笑:“有劳。”   梨胭第六日上台,听了一刻钟杂七杂八的诗词歌赋,目光一转,落到王文翰身上,“大人高姓?”声音泠泠,如清露溅甘泉。   王文翰状若痴呆,颤声道:“小、小生姓王名文翰,字士林,会泽人士,祖三代……”   “在下赵洪文!祖籍山东,寓居于此,尚未婚配……”   “不才吴泽之,丧偶未娶……”   梨胭虽只问了一人,台下诸人却没有一个坐得住,纷纷自报家门,恐落人后。   梨胭耳朵动了动,听到楼上某房间里传出女子笑声:“□□熏心,臭气熏天,臭不可闻!”   “郑……睿锗,‘锗’怎么写来着?”   “算了算了,下一个。”   “吴泽之……”   老鸨不知梨胭何意,在一旁不断使眼色,梨胭撇开眼,不看她。   底下念诗的念诗,说名字的说名字,送画的送画,一时间好不热闹。   轻纱薄缦,一帘之隔,外面人声吵杂,里面美人发呆。   门口处,一人一身青衫,俊逸深致,正刚刚进入大堂。他目光四处游扫,似在找寻什么。   门口处两女子跟其身边,跨进门后,一左一右将人拦住。两个女子衣衫轻薄,隐隐露出傲人玉峰。   左边的柔若无骨,止不住往男子肩上靠,声音娇嫩如蕊:“公子尊姓?奴名青儿,年芳十八……”   右边的弱柳扶风,一不小心就倒在男子怀里,气若芳兰,如烟如云:“唤奴雅君……”   男子后退一步,目不斜视,抿唇道:“失礼。”   左边的娇笑道:“公子也为兰君而来?”   右边的道:“可惜兰君眼高于顶,恃才傲物,六日未邀一位入幕,公子面部有瑕,恐或更难入其青眼。”   男子面上带着面具,遮住大半面容。女子有此猜想,再正常不过。   男子不反驳,只是作了一揖,往旁边去了。   左边的扑哧一笑:“还朝我们作揖呢!迂腐书生,真是傻得可爱。”   右边的嗔她一眼:“平日里自怜,总说要一个敬你重你的知心人儿,遇上一个敬你的,又笑人家迂傻,啧,贱蹄子!”   “嘻嘻,自怜的话都是醉话,醉话哪里信得?”   龟奴跟在男子身后,笑道:“若青儿、雅君不入爷眼,小的再给您叫两个来。”   男子递上十两银子,“二楼雅坐。”   龟奴快速收下银子,笑而为难,“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兰君近日挑入幕之宾,雅坐早已爆满,十两银子……”   男子又递上一锭。   龟奴眼一睁,咽了一下口水,伸手接过黄灿灿的金子,笑眯眯道:“小的帮您去看看。”   不过一会儿,龟奴就领着男子去了靠边雅座,道:“这可是个绝世好座儿,本被王老爷包下了,奈何王老爷今日有事,委实来不了,这才空出。”   “这座儿,斜对高台,一眼瞧出去,看起来和别座儿没啥两样,但是呀,等会儿兰君离开,转身下来,这儿是唯一一处能瞧着一眼的,公子有眼福了!”   男子的目光扫过楼下四角,又扫过大堂正厅,对龟奴的话不甚在意。   梨胭原本在发呆,突然,她鼻子动了动,青眉蹙起。   她蓦地站起身来,底下杂声顿消。   她的秀眉越蹙越紧,觉得是自己闻错了。然二人朝夕相处,每夜钻同一个被窝,怎么可能闻错?   她心中忐忑,顺着气味几乎确定了人的方向。梨胭微微侧身,背对了男子所在雅座。   神秘女子做完事出来,对着空气低声道:“写完了。”   梨胭心下一松,转过身,跃步下台,忘了要背着的事。   好巧不巧,二楼雅座的男子,目光一瞥,正好扫过下台的女子。   隔栏一遇,好梦惊回,纱窗几度春光暮。   棠篱握酒的手一抖。   梨胭一进房间,没头没脑恼道:“完了呀!”   神秘女子看向她。梨胭皱眉:“蠢货!”   “骂谁?”   “我。”   女子一笑:“不蠢,有点儿傻。”   梨胭点头:“也傻。”   女子哈哈大笑。   神秘女子将写好的东西给她,道:“好了,我们说说你身份的事。”   梨胭叹一口气,暂时把棠篱出现的事放到一边,“你说。”   二人化作白狐,如流星划过天际,转瞬消失了。   神秘女子带着她跑进无人的深山,直跑到山顶才停下。   月华如水,照得山顶黑黝黝的树反光。四周寂静,虫叫也无。   二人俱是狐形,皮毛皆是纯白,唯一不同之处乃两双眼睛的颜色,一蓝一银,各有神采。   银瞳白狐率先靠近蓝瞳狐狸,它嗅了嗅,然后化作人形,“你是。”   蓝瞳狐狸也化作人形,问:“是什么?”   “我情兽一族。”   “情兽?”梨胭眉头微蹙,“是妖吗?”   神秘女子摇头:“似妖非妖,似人非人。”   梨胭瞳孔一缩。   “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鄢月。”然后转过身去,毫无征兆脱掉了衣服,动了动蝴蝶骨,“我蝴蝶骨下面有一个‘鄢’字。”她穿上衣服,“这是情兽一族最主要也最致命的标志,也是我们的姓,每一只情兽身上都有一个鄢字纹,无法祛除。”   梨胭想到她昨夜举动,盯着她道:“我没有。”   鄢月一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但是你还是情兽。人寻找我们以此为最终标志,但我们同族之间,挨一挨,碰一碰就知道了。”   “为什么似妖非妖,似人非人?情兽是什么?”   鄢月以奇异的姿势往后一抻,抓住树枝一跃,坐到了悬崖边的树枝上。她松松地坐在上面,看着黑黢黢的悬崖,说:“这要从一百年前说起……”   情兽一族,始于沇国开国皇帝晏煜。   二十岁的天才皇帝,四年打下沇国江山,心思诡谲,性格阴鹜,敏而多疑,偏偏又寂寞,想要一完全顺意的娈宠,搜遍天下,无一人合其心意。   后一得道高人受晏煜命令,制了一种神丹,满足了晏煜的要求。   那神丹人婴服下,连喂七日血,人婴便改髓换骨,能幻人兽二形,四十九日便完全长大成人。   服了神丹的兽,不食五谷,不饮汤水,以人之情感为食,芳华永驻,被称之为情兽。   晏煜当时得到三枚神丹,改化了三只情兽。三只情兽,晏煜身边止一只,晏煜一母同胞的妹妹有两只,一男一女。   这两只情兽日久生情,珠胎暗结,生下了最初的、完全意义上的情兽。   情兽一族,由此繁衍开来。   但也因此,情兽一族为沇国皇室所不容。晏煜下秘旨,要求代代皇帝必追杀情兽一族,灭族方休。所以情兽一族,至今只能东躲西藏,隐姓为生。   梨胭听完,眉头紧蹙,没想到自己是这种身份。   鄢月知她什么都记不得,又道:“来历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我接下来的话,你每字每句都要牢牢记住,这既关系到吾族存亡,也关系到你身家性命。”   “你说。”   “我情兽一族,终寿二十。”   梨胭一惊。   鄢月笑道:“我们四十九天成人,活青春永驻的二十年,什么都是美的,既不会有牙牙学语时,也不会有老疾病痛,肆意天下,浮游天地,不好吗?”   梨胭没有说话。   “当然,和人比起来,我们的命是短了些,但是,别把什么都拿去和人比较,人是人,我们是我们,干嘛要把人作为标准?就像蝴蝶活一个半夏,乌龟能苟八百年,这不过是我一族的特性罢了。”   她顿了顿,又笑道:“当然,你若贪念这世界,也有续命的法子。你若爱上一个人,就和他结契,连饮其七日血,你和他便绑在一起了,他死你死。”   鄢月看着她,目光中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很深,很沉:“但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还有呢?”   “什么?”   “要记住的东西。”梨胭看了一眼天边,天要亮了,今日若她又回去晚了……   不想蹬滚筒。   “哦哦。”鄢月想了想:“要嘱咐的《情赋》里都有,我就说一些里面没有的罢。”   《情赋》是什么?   未等梨胭问,鄢月神色一敛,变得严肃,她道:“情兽之密,少有人知,寻常人等,绝无可能了解。皇家的天诛暗部,乃专门暗杀情兽一族的组织,此部诡秘,遇之速逃,否则性命难保。除此之外,皇家贵族,三品以上大臣,以防万一,切勿亲近。”   “好。”   “让我再想想……”   “明日再说罢。”梨胭瞧了瞧天色,“我要回去了。”   鄢月点头,“行吧,你一无所知,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我明日再找你。”   梨胭化作狐狸,正欲下山,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她身形一闪,转身衔住,是一小小卷轴。   鄢月道:“《情赋三章》,我族族民人手一份,唯情兽可见其字。”   狐狸衔着卷轴飞快下山了。   小狐狸跃进院子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它手脚极轻,先跳上窗台,趴在窗边瞧了瞧。   棠篱安静睡着,呼吸平稳,节奏舒缓,没醒。   小狐狸这才跳进内室,一跃上床,趴上棠篱胸口,对着他下巴舔了舔。   棠篱眉目微动。   小狐狸按住尾巴,团成一个圆,在他胸口睡了。   棠篱呼吸略重,眼珠也狠狠动了一下,嘴唇微不可见抿了抿。   狐狸毫无所觉,一柱香时间就进入熟睡,手脚摊开,变成一张狐狸皮盖在棠篱胸口。   棠篱睁眼,望着木屋黑黢黢的房梁,心思沉静,难以捉摸。一会儿后,他阖上眼睛,睡去。   一睡着,他进入熟悉的梦境里。   梨胭打着呵欠,懒洋洋的:“你来啦?”   “女子贞节,视如其命,若非成婚,必不能破。”   梨胭一愣。   “女子择婿,君子为上,以下三者,必不可媒。”   梨胭:?   “嗜赌如命者,钱财耗之,难丰家宅,不嫁。”   “醉酒如痴者,身伤神恍,难睦亲里,不嫁。”   “秦楼楚馆者,风流成性,难惜妻子,不嫁。”   梨胭:??   棠篱看着她,“懂了吗?”   “哦。”   “今日,我们讲男女大防。”   梨胭道:“已经讲过了。”   “再讲一遍。”   “哦。”   棠篱再次把男女相处之则讲了一遍,事无巨细,句句解释,句句问:“懂了吗?”   梨胭呵欠连天:“懂了。”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碰到一起,又“唰”地分开,好不痛苦。   一个时辰后,男女大防终于讲完,梨胭以手作枕,眼睛似睁非睁,雾蒙蒙瞧着他:“你什么时候走?”   唇微不可闻一勾。棠篱神色疏淡:“等你记住。”   梨胭眼睛溜圆:“记什么?”这一晚她要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棠篱盯着她:“刚刚讲的没听?”   梨胭摇头,“记着呢。”   “背一遍。”   梨胭:“……”   棠篱不再逗她,眸色突深,看着她道:“我已找到解药。”   梨胭瞌睡瞬无,眼睛亮晶晶:“在哪儿?”   “弥城逸王府。”   “我们什么时候去拿?”   “就这几日。”   “是真的解药吗?”别像她一样上当受骗才好。   “嗯。”   梨胭心中大石落地,笑容灿起。   华若桃李,芙蓉翩翩,能勾人魂。   棠篱心跳一窒,别开眼去。   梦境倏忽而止。   棠篱起床做饭。狐狸跟着一起。   它守他一会儿,跑去院子玩一会儿,又进去守他一会儿,又跑出来玩一会儿。   一进一出里,狐狸叼出卷轴,一跃跃上房顶,咬开卷轴,歪头看了看。   《情赋·始章》:   万物复始,得曰情字。本族之始,得曰情字。   无情之人,虚妄有情。无情之人,何得有情?   红渊之后,天下五分,四国一岛,遂得安定。   沇国宪帝,神道机缘,情丹三枚,吾祖诞之。   一曰鄢婴,二曰鄢勿,三者鄢姝。   鄢婴者,宪帝之娈;鄢勿者,长公主之宠;鄢姝者,稚子命危,求之得焉,转生为兽。   婴死勿亡姝无迹,族于千危万险中艰成。   《情赋·性章》:   以情为食,故曰情兽,人兽二形,随心可幻。   兽形似狐,雌白雄玄,人貌主塑,交之无孕。   三月春期,兽形孕子,四九诞之,再又成人。   饮血七日,与主契之,同生共死,否则止廿。   情兽契者,众情难食,只契主耳,不可脱也。   情兽之精,可解万毒,五觉甚敏,体能近妖。   天生纹鄢,鄢字殊异,剜之立复,为情兽记。   《情赋·训章》:   吾族若生,宁死勿契。契者乃奴,苟生何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托之于人,如梦浮萍!   人心善变,晏姓极甚,灭我族心,百年不死!   日月山海,天地万阔,争其一方,立我万民!   狐狸看着字一行一行现出,密密麻麻,清楚极了。   可是,它不认识情兽一族文字。 第十章 离开县城   这一晚,狐狸如常等棠篱就寝。等啊等,月上柳梢,棠篱还在作画。   狐狸跳到书案上,对着他轻轻“呜”了一声。棠篱目不斜视,“赶着要,你先睡。”   狐狸懵住。   过了半晌,狐狸再次跳到案上,爪子试探着放到棠篱手臂上,偏头瞧瞧他。   棠篱看它一眼。   爪子“唰”地收回。   又过了半晌,狐狸两只爪子放到棠篱手臂上,尾巴甩了甩。   棠篱笔画一顿。   狐狸飞快瞧他一眼,飞快拱进他怀里,扒着他的手,呜了两声。   棠篱放下笔。   狐狸高兴地“呜呜呜”,尾巴甩啊甩,身子也在怀里拱了又拱,爪子把人扒得紧紧的。快睡觉。快睡觉。   棠篱摸摸它,“好了,睡觉,我再画一会儿。”   狐狸眼睛瞪得溜圆。   又过了一刻钟,狐狸看着人岿然不动,此时早已过了棠篱睡觉的点。   愁。   狐狸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棠篱心无旁骛。   “啪嗒。”架子上书掉了。   “咚。”盒子翻了。   “嘶啦——”衣服坏了。   狐狸瞧瞧他。棠篱视若无睹。   它呜一声,跳过去,坐在画儿上,仰起脖子:“啊——呜——”好像在喊:“睡——觉——啦——”   棠篱揪着它脖子,干净利落提开,眉目严肃:“别闹。”   狐狸气急败坏,一边“啊呜”“啊呜”“啊呜”,一边跳上窗台,气得要离家出走。   爪子才刚刚沾上窗台,身后声音传来:“呆着。”   狐狸身形一顿,瘫下去,瘫成一张狐狸皮。月光洒在它白绒绒的背毛上,毛毛随风轻动,有一点点萧瑟。   时间一点一点逝去。棠篱丝毫没有睡觉的意思。   狐狸趴在他身后的柜子上,睡着了。   棠篱瞧了一眼,摸摸它,继续画画。   一柱香后,他再次回头,柜子上空无一狐。   狡诈的小狐狸。   狐狸跑到凝香楼的时候,整个凝香楼乱成一团。老鸨在大堂手忙脚乱,钱老太婆在后院声色俱厉:“一群废物东西!”   她上台的时候,正好听到王老爷骂老鸨:“你今天若不把人给我抬来,老子就拆了这凝香楼!”   她一上去,人群寂静。   随后,刚刚一个两个叫嚷着退钱的人瞬间斯文下来,吟诗颂词,摇头晃脑,一派君子之风。   梨胭嗅了嗅,没有闻到鄢月的味道。   她发起呆来。   所以她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她会重伤如此?是遇到鄢月口中的天诛暗部了吗?她有亲朋好友吗?他们又在哪里呢?会不会……也生死不明?她要去哪里找他们……   梨胭眨了一下眼睛。对,手头事了,要去找认识她的人。   忘记自己是谁,是一件不安的事。从何而来,将往何去,记忆断层,人如浮萍,难以落靠。   每一个人的过去,都使他成为自己。她忘记一切,陡然长成这样,没有过去,无知未来,她不知道自己。   她要找到自己,而不仅仅是一副躯壳。   不过,在找人之前,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做。   棠篱胸口的黑线已经蔓延到手臂,速度之快,令人不安。   先找解药。   梨胭突然想起凝香楼出现的棠篱气味,之前被鄢月打断,她一下子忘记,此刻又想起来了。   会是棠篱吗?他为什么到这里来?   梨胭眉头一蹙,是,是,是……她大吃一惊,原来他也会那样啊!   嗯……她眼珠动了动,有些怪异地想,身体已经那么虚弱了,还,还……可以吗?   据她所听,那事该是极费力的,棠篱……她摇摇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我来啦。”   梨胭耳朵动了动,听到二楼某房间里鄢月的声音。她以手遮面,悄声道:“帮我把卖身契送出去。”   “好叻。”   另一边,虚惊一场的老鸨和钱老太婆坐在一起。   钱老太婆道:“这女人来无影去无踪,又轻易近不得身,若这几日突然反悔,一声不响走了,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老鸨笑道:“还劳钱妈妈想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直接告诉她王老爷已经制出了解药,按她的性子,一定马上去取。”   “那王老爷那边……”   “人拿着卖身契过去,人是他的了,若人要跑,也是从他府上跑走,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待梨胭下台,老鸨笑眯眯告诉她“好消息”,果不其然,梨胭转身就走。   梨胭一走,老鸨打开箱子,摸着冷浸浸的金子,笑得手抖脚抖:“发财了,发财了……”   钱老太婆也咬了一下,金子磕金牙,黄灿灿一嘴,她的棺材可以镶个金边了。   一刻钟后,王文翰激奋难抑,敲了敲老鸨的门。   老鸨心情极好,开门见是他,笑容柔和,蔼声问:“王相公可是要姑娘作陪?”   王文翰作一大揖:“春宵苦短,小生爱慕之心难抑,望妈妈早些送人来。”   老鸨笑眯眯:“那是那是,是老身疏忽了。桂香——”   王文翰眼睛一睁,连忙摆手:“非也非也!”从怀中取出一纸,“妈妈就别捉弄小生了……”   老鸨一看,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王文翰又大大作了一个揖:“多谢妈妈成全!妈妈之恩,恩同再造,文翰铭感五内,必衔环以报!”   老鸨看到卖身契上钱老太婆和自己的姓名章,又看到十两银子把兰君卖给王文翰的字样,差点儿晕厥过去!这卖身契哪儿来的!   她惊慌怒极,出口讥讽道:“一个穷酸秀才,十两银子娶兰君,做什么癞□□美梦呢!”   王文翰一惊,大声道:“白纸黑字,盖章为据,妈妈是要反悔?”   王文翰不是唯一一个想找老鸨的,袖子里有卖身契的人,俱是蠢蠢欲动,众人听见喧哗,怕今夜有所变故,坏了自己好事,忙围了过来,欲做劝解。   哪曾想一围过来,众人一眼发现老鸨手中卖身契,大吃一惊,纷纷掏出相同的卖身契,呆住。   普通人有就罢了,朱大人、王护院、王主簿、李大人,等等,手中亦有。   朱大人当场怒发冲冠,道:“好你个凝香楼,要钱不要命,竟然做出如此无耻荒唐之事!滥写字契,两面三刀,若后人效仿,岂不买卖乱套,信用全无?!如此娼妇,恶劣至极,必杀鸡儆猴!”   老鸨腿一软,跪地哭嚎:“贱奴冤枉啊,大人!”   朱大人看了一眼钱老太婆,横眉竖目:“狼狈为奸,二人同罪!”   钱老太婆厥了过去。   这一边乱作一团,梨胭一无所知,她坐在轿子里,被稳稳当当送到王老爷后院后门。   管家借着月光查看卖身契,梨胭浅笑嫣然,宛如嫦娥下凡。   管家挥挥手:“进去吧。”下一瞬间,他倒了下去。身后的龟奴,直挺挺立住。   同一时间,梨胭心跳一窒,全身汗毛竖起,一种可怕的直觉使她立刻飞跃出去。   几乎是她跃起的瞬间,一枚闪着诡异蓝光的箭射中她之前站立的地方。随后,六箭齐发,直直朝梨胭射去。   梨胭来不及看是谁,或者是哪些人,箭的速度又快又狠,和她平日的训练完全不可比,只要她顿了一息,必死于非命。   她极速逃开,空中无数残影。身后,诡秘的人穷追不舍。   她暴露了吗?   梨胭惊疑不已。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啊,怎么暴露的?   前后的距离越来越近,梨胭一边躲一边逃,不知道如何甩开他们。难道一直跑下去?   突然,空中传来鄢月的声音:“往山上逃,山上树多,绕开他们!”   梨胭朝最近的山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后,梨胭和鄢月在凝香楼某一房间碰头。   一见面,鄢月便道:“你的样子一定暴露了,今后若无必要,还是狐形示人罢。”她眉头一蹙,“会泽乃边陲小城,据国都千里之遥,怎么会有这么多天诛暗部的人?”   梨胭道:“我绝无在人前变幻,他们如何发现我的?”   鄢月也觉得不解:“是啊,这太奇怪了。”   两人俱是沉吟。   半晌,鄢月看着她道:“天诛暗部多人来此,事必有异,你身无鄢纹,又记忆全无,诡异蹊跷,这些人很可能是冲你而来,你……”她顿住了。   “如何?”   “情兽一族有一秘林,族人大都隐居于此,我十五年未曾回去,对族中近事不甚了解,你可以回去,那里或许有你的答案。”   “在哪儿?”   “沇国国都南出五十里,有一荒山,荒山绝壁之中,有一仅一人可通过的洞口,绕半里,随水而出,即是秘林。”   “为什么十五年没回去?”   鄢月一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她不欲多说,另道,“你没有鄢字是最大的保命符,化作狐狸,找一可庇护你的人,暂时隐藏下来,别轻举妄动。”   “你呢?”   “放心,我没有暴露。我回弥城继续当我的青楼老板娘。”   梨胭瞪大眼睛看着她。   鄢月嘻嘻一笑:“我就是因为这个来看你的呀。”她挑了挑梨胭的小下巴,“出来太久,再不回去贱蹄子们要翻天了。”   “弥城醉生楼,有事找我。”   梨胭本欲问她卷轴之事,然鄢月眨眼不见,只能做罢。   狐狸回到院子,悄悄跃上房梁,正欲重回之前睡觉的地方,棠篱笔画不停,道:“回来了?”   狐狸从房梁上掉下去。   它赶紧刨两下墙,借力一蹬,射到棠篱肩上,轻轻呜一声。   棠篱眉目和静,不理。   狐狸蹲坐肩上,爪子踩了踩,又收着指甲,伸出毛乎乎的爪,对他的脸似摸似戳。   棠篱微微一偏,躲开爪子。   狐狸跳进怀里,拱了拱,又站起来,翘起尾巴,大大的尾巴洁白蓬松,在棠篱脸前扫来扫去。   棠篱一笑:“别调皮。”   狐狸歪头瞧他,眨眨眼,突然转过身,仰起头,舔了他一下。   棠篱“嚯”地起身,连退数步,瞪着它。   狐狸被他的反应吓一跳,蹲在案上,睁着蓝眼睛瞧他。   棠篱抿了抿唇,欲言未言,眉头微蹙,耳朵微红。他愣了半天,才稍稍用力拍了拍狐狸头,色厉内荏:“下次不许。”   狐狸甩了甩尾巴,跳进他怀里,又拱又蹭,完全没听懂的样子。   一只耍赖的狐狸。   第二日,七仙镇各处传出消息。   听说王乡士痛失爱子,夜半三更家中无端丧命七人。   又听说会泽凝香楼,闭楼封查,钱老太婆、老鸨等利益相关者,全都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也死了。   事情传得恐怖惊悚,回镇的人讲得精彩纷呈,整个镇都在谈论。   棠篱的院子远离村落,也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他心中一跳,借故去镇上走了一回,回来时,面有郁色。   狐狸躺在床上玩儿笔筒。   棠篱调了一桶墨汁,捉过狐狸,二话不说将其扔进去,原来白灿灿的狐狸瞬间变得灰扑扑。   狐狸一下子跳出来,抖了抖毛,冲他凶凶地“啊呜”。棠篱视而不见,灭了整日不断的炭火,把画卷起,放进画筒,拿出考箱,装了笔墨纸砚,又装了一套换洗衣服,最后包了银两,对狐狸招招手,“过来。”   狐狸跳到他肩上。   棠篱无奈:“进去。”   狐狸跳进去,考箱略小,它跳了出来。   一人一狐对视。   狐狸呜了一声。   “不行,进去。”   狐狸跳到窗台上,舔了舔爪子。   “听话。”   狐狸不动。   一人一狐正在对峙间,狐狸突然射向他,对着外面长长“啊呜”了一声。   棠篱面色一敛,“藏起来。”   狐狸跃上房梁。   一柱香后,一架素雅內敛的马车缓缓在院子门前停下。   驾马一人,两仆从,两护卫。   四人低眉颔首,正对院子,微微躬身。   领头的仆从拜道:“棠篱先生在否?”   棠篱心下一松,走出去,交手欲拜,那人连忙上前:“先生不必,折煞了。”心中暗惊:竟是如此年轻俊逸之人。不等棠篱询问,递上一书,“先生阅之则了。”   棠篱已猜出对方身份,信的内容也知道,但他还是打开看了看,合上信,道:“一路有劳了。”   “先生客气,此乃奴本分。”他顿了顿,“先生可需几日……”   “不用。”棠篱道,“东西已收拾好,现在走罢。”   领头仆从心下又是一惊,这倒像他知道王爷要来接他似的。   “小狐狸。”他对着空中叫了一声,其他人不知所云,一只灰扑扑的狐狸霎时冲出来,精准落到肩上,欢快呜一声。   领头仆从心中一凝,好听话的狐狸,好漂亮的眼睛!   王爷只说此人绘兽如真,乃丹青奇才,未曾说过还会驯兽啊。   两仆从安置好棠篱行李,一人一狐坐上车,车夫扬鞭,一行人离开七仙镇。   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他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院中的野花儿还烈烈开着,灶房墙上还挂着肉,内室的炉火刚熄,炉壁还热着。这个院子,生活气息浓郁,虽已无人,但仿佛主人只是有事外出,不日便要回来。   马车驶出一会儿,狐狸趴在窗边,盯着院子看。   棠篱摸摸它脑袋,道:“不用伤心,我们会有新的院子。”   狐狸呜一声,还是趴着看。   棠篱又道:“有时间界限的东西才是美的。永恒的东西没有意义。”   狐狸似懂非懂。   马车经过会泽县,领头仆从东山道:“先生可要在会泽休息一阵?”   棠篱闭着眼,“不用。”   “那小的去补些干粮。”   “不用,下一座城再补罢。”   “是。”   马车驶出会泽,棠篱的心稍稍放下。   一里后,马车突然停下。   睡着的狐狸倏尔睁眼,眼里射出警戒的光,它一只爪子放在坐垫边,似打算随时跃出。   棠篱将它抱起,狐狸全身肌肉绷紧。他顿了顿,摸摸它,“别怕。”   一行蒙面人立在马车前,无声出示腰牌,东山一惊,也连忙出示腰牌,恭敬道:“我们乃逸王家仆,今受逸王指令,前来接一丹青布衣先生,请大人检查。”   黑衣人一把撩开帘子,棠篱与其相对。黑衣人眼睛一扫,灰狐狸躺在棠篱腿上,睡得正熟。   他伸手一抓,将狐狸抓出,狐狸弱弱哀吟一声。   棠篱道:“此狐近日眼睛发炎,虽已医治,但神思靡顿,望大人手下留情。”   黑衣人以极快的手速将灰狐转了一圈,然后扔给棠篱,棠篱抱住,手微颤。黑衣人对身后人微微颔首,一行人果断飞走。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   狐狸紧紧挨着他,细细叫了两声。棠篱心一紧,胸腔刺痛,口中发干,“没事了。”手不自觉将狐狸细细摸了两遍。狐狸蹭了蹭。   东山安抚道:“先生莫怕。暗部大人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虽看起来凶恶,但绝不轻易伤人。”   棠篱垂下眼,道:“不知这暗部隶属何部,是干什么的?”   “天诛暗部直接听命皇上,不属朝廷。其行事神秘,任务绝密,具体干什么小的不知道,先生也莫问,知道多了恐有杀身之祸。”   “多谢。”   棠篱摸着小狐狸涩涩的毛,心中微乱。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第十一章 棠篱病危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一行人在新的县城落脚。车夫拴马,护卫补给,东山二仆人伺候棠篱安顿。   待人都出去后,棠篱抱起狐狸,挠了挠它的爪子,道:“抓一爪。”   狐狸看着他,不明所以。   棠篱握住爪子指了指脸颊,狐狸飞快缩回手,像是肉垫也能伤人一样。   “三爪,深一厘三毫,见血。”棠篱闭上眼。   狐狸身体一缩,从他怀里跑出,趴去床上。棠篱将狐狸重新抱回来,道:“你的样子不能见人,我的样子也不能见人。若一见面便戴面具,引人遐虑,反倒受人瞩目,中途受伤,最是合理。”他若不是普通人,重伤流落至七仙镇,身上必有仇杀,以本来面目出山,风险极高。   棠篱摸摸它爪子,“所以,还劳烦你抓一爪,伤口既能骇人,一月后又可痊愈。”   狐狸偏头看他。   棠篱笑:“抓吧。”   狐狸纵身一跃,从窗户逃了。干脆利落的样子仿佛在告诉他:说得挺有道理,但本狐不干。   棠篱微微叹气。越发不听话。   一刻钟后众人皆下楼吃饭。   棠篱一桌,仆从一桌。跑了一会儿的狐狸跑回来,一跃坐到棠篱对面,瞧见鸡腿,爪子一伸,刨来便吃。   棠篱面色沉郁:“下去。”   狐狸转个背,吃得老香。   筷子毫不犹豫打过去,狐狸“啊呜”一声,又痛又急。   旁边一桌的仆从护卫,俱悄悄看过去。   虽相处不过两日,但众人都把这一人一狐的互动看在眼里,棠篱是真的疼爱狐狸,狐狸是真的乖巧聪颖。东山暗地里咋舌多次,均喟叹此人驯兽之奇异,灰狐如人,一令一止。府中诸多奇兽,比之黯然失色。   不过今日狐狸躁动非常,棠篱也面色有异,不知一人一狐发生了什么。   狐狸被打,气急败坏,鸡腿一扔,对着棠篱不停“啊呜”“啊呜”“啊呜”,似从未受过如此委屈,气性级大。   棠篱神色沉沉,嘴唇紧抿,一副风雨欲来的表情。   东山恭声道:“畜生顽劣,先生可要小的代劳?”棠篱一看便是斯文人,宠狐太过,绝无雷霆教训,逸王府的仆人,或多或少与畜生打交道,手中都有些手段。   “不用。”棠篱敛了神色,几息间神色平和,“它今日闹脾气,闹过便好。”狐狸气鼓鼓啊呜一声。   东山重回饭桌,棠篱微微起身,抱过狐狸。   电光火石间,气性未消的狐狸反手便是一爪,扭身一挣,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棠篱“嘶”一声。   变故徒起,众人俱是一惊,忙搁筷起身。护卫下意识蹲身捉狐,东山赶紧查看棠篱伤口。   小仆怒道:“没心肝儿的畜生,看老子不打死你!”   狐狸似是知道自己闯了祸,然不逃不匿,竟直直朝棠篱射去,撞进棠篱胸怀,扒着衣服,哀哀呜一声。   护卫伸手欲捉。   棠篱拦住他,脸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他面色如常,“无事。”   小仆道:“先生,畜生毕竟是畜生,兽心难定,做错了事若不教训,以后怕是更难管教。”   东山道:“先找大夫看伤要紧。”   狐狸紧紧扒着棠篱,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全不见了,温驯如常。   小仆跑去找大夫,东山给棠篱简单处理伤口。他洗帕子的时候,听见身后一人一狐对话。   棠篱道:“现在知错了?”   狐狸低声呜一声,似在说错了。   “还贪不贪玩?”   狐狸可怜巴巴呜一声,似在说不玩了。   “过来。”   一声轻快的呜声,狐狸跳到他怀里。   “淘气。”一声无奈又宠溺的喟叹。   东山心道:一爪破相,竟只轻飘飘问话,可真是爱狐如痴。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棠篱带着面具。书生白面,原本俊逸昳丽,现如今透着诡异。   可惜了。   棠篱的病是突然爆发的。   行程过半,还有三日可达弥城,天气甚至很好。东山道:“先生可要休息?”   棠篱闭着眼,虽疲惫,闻言却道:“不用,再走一截罢。”狐狸趴在他手边。   他咳起来。   这一路他偶尔会咳,咳一会儿就好。狐狸只习惯性看了他一眼。   几声咳后,原本也不当一回事的棠篱眉头蹙起,狠狠咽了一下。   几息后,他喷出一大口血,随即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吐,大口大口的血触目惊心。   狐狸全身毛炸起,冲外面又深又长“啊呜——”,透着浓浓恐惧。   东山感其不妙,向里问道:“先生?”   无人回答,狐狸又长长叫了一声。东山掀帘一看,急忙钻进去,一把扶住棠篱,“怎么了?!”   “无……无事。”他欲捂住嘴口,但事不如愿,喉头腥痒,胸中刺痛,只能更大口的吐出血来。他微微侧身,将狐狸挡在身后,努力镇定道:“此病无医,不必挂心,我休息片刻就好。”   东山见他吐血吐成这样,若继续吐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血竭而亡了。   逸王叫他亲自接人,足见对此人的重视程度,若中途夭折……   “先生撑住,前面便是昌城,小的给您叫大夫!”   棠篱忍住一口,微微颔首,挥手让他出去。   等东山出马车,吩咐马车全力赶路后,棠篱背对狐狸,深深喘了几口气,眸色深沉,断续道:“若,若我不测,你……速速离开……逸王爱兽,然地处极尊,必不能一心待你;下人懒顿,常揣摩上心行事,你或受苦,故逸王并非良主……”   胸腔处疼痛难忍,棠篱闭眼忍耐,他反手抓住狐狸正欲跳过来的身体,不让它过来,又道:“你天资聪慧,性灵心淳,是可塑之才;然涉世未深,易被奸诈小人哄骗,我去后,宜先择深山,磨练技法,修其心性,而后下山……择主之前,必先隐其长处,生死考验之,切记。”   他忍耐至此,早已强弩之末,嘱咐语一说完,一大口血又喷滾而出,棠篱手一松,晕死过去。   狐狸跳到他身旁,呜呜哀鸣。他身上全是呕出的鲜血,一大块一大块,殷红扎眼。狐狸的脚放在他胸口,灰扑扑的肉爪也染上红色。   它伸出头去,细细舔舐棠篱脸上的血迹,一边舔一边小声哀鸣,悲戚如诉,哀断人肠。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进昌城,护卫将棠篱扛出,小仆飞奔去找大夫。东山吩咐完掌柜,进房间一看,房间里只有昏睡的棠篱,狐狸消失不见。   他眉头皱起,对护卫道:“可曾看到狐狸?”   护卫摇头:“没注意。”   畜生果然是畜生。他心中一嗤。人是痴情人,兽却不是忠心兽。   小仆找来昌城最好的郎中,郎中把脉半晌,又沉吟半晌,道:“此人神思过度,忧虑甚多,长此以往,神衰脑竭,必百害无一利,原本又冰寒入骨,体虚身弱,近日又奔波疲劳,数症并发,故现咳血之兆。”他顿了顿,叹气道,“此病可养不可治,老夫只能开些驱寒养肺的药,慢慢滋养。”   “有劳。”   大夫给了药方,东山付了资费,小仆送他出去。   护卫道:“普通风寒可会咳如此多血?”   东山道:“寒气入骨,确实难治。”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语,然心中都有思量。大夫医术有限,只能如此医治。棠篱之症,严重奇怪,怕是有大病。   如今只求他能撑到弥城,众人可对逸王交差。再者,逸王府神医妙手甚多,说不定能救其一命。   山林间,一道灰影蹬足狂奔,风中有咻咻声。它已马不停蹄奔了足足两个时辰,腿重身乏,全凭一股气在坚持。   山间有农夫采药,灰狐忙着赶路,直直从其身前越过,转瞬间便到百丈之外。   农夫眨眨眼,以为出现幻觉。他朝四周看了看,深山老林,寂静无声,草儿突然无风自动,透着诡异。   老农打了一个寒噤,忙背着背篓下山了。   又两个时辰后,灰狐步履不停,鼻子动了动,飞快朝某个方向飞去。   鄢月正在午睡,突然,一道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她倏尔睁眼,掷过一粒干枣,从床上跃起。   来人微微侧身,躲过干枣,破窗而入,直直射到她床上。   鄢月鼻子动了动,心下一松,笑道:“哟,来……”话却在看到它时顿住。   鄢月神色一敛,连忙将它抱起来。灰狐身上血迹斑斑,既有大块的血晕,又有细细的擦伤划伤,它浑身脏兮兮,神色疲惫,仿佛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   “怎么了!”   狐狸化作人形,衣衫不整,到处都是血迹伤口,她重重喘一口气:“救他!”话一说完就变成狐狸,晕在床上。   救谁?   鄢月将狐狸捞起,瞧了瞧她的伤口,还好,大处的血迹都不是它的,狐狸只有细小的刮伤。   那这血是谁的?   梨胭要救的那个人吗?   “你都来不及说人在哪里,我怎么救呀?”她摸了摸狐狸的脉搏,眉头微蹙,情兽一族体能甚好,日行千里绝无问题,她 也从未遇到有族人体累晕倒的情况,但梨胭动不动就力竭晕死,原形毕露,真是奇怪。   那人……鄢月看着狐狸身上的血迹叹气,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梨胭醒过来。   小仆煎好汤药,极其艰难地给人喂下去,他瞧了瞧昏迷不醒的人,低声对东山道:“已经晕了一天了,喂药也不如中午顺畅,怕是……”   东山眉头微蹙,道:“无论如何,先全力救治,我已送信王爷,情况俱表,我们先暂时安顿于此。”   “是。”   醉生楼。   鄢茂一进入醉生楼就闻到梨胭的气味,他走向鄢月,掐了掐小蛮腰,笑道:“藏好东西了?”   鄢月白他一眼:“没有,她不是楼里姑娘,别惦记。”   鄢茂叹口气,“月妈妈,楼里的姑娘早看腻了,您什么时候再买两个?”   “买的姑娘你看得上?”鄢月睥着他,“回族里骗两个去,别来我这儿扭捏暗示,老娘没人。”   “那我去瞧瞧。”   鄢月拦住他:“滾。”   鄢茂耸耸肩,扇子“啪”地打开,作势扇了扇风,“狠心的月妈妈。”   一刻钟后,梨胭醒来,一睁眼便感觉有人破窗而入。令她惊讶的是,来人身上一丝气味也无,形如鬼魅,不知为何。   来人抬手欲刺,梨胭倏尔睁眼,作势一滾,化作狐形,顺窗一跃,消失在人群中。   鄢月转瞬即到,喝道:“什么人!”但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她嗅了嗅,眉头皱起——没有味道?   她赶紧朝床上看去,梨胭已经逃走。天诛暗部已经追到这儿了吗?好快的速度。   鄢月担心梨胭出事,也跟了出去。   然而街上气味浓郁,各种味道驳杂,梨胭的气味似有似无,极难分辨,鄢月追了一截只能停下。   也罢,梨胭脱离险境一定会回来找她,她还是等着更好。   梨胭甩掉黑衣人,正欲重回醉生楼,转念一想,醉生楼已经暴露,黑衣人说不定已有埋伏,此时回去,风险极高。棠篱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此刻绝不能陷入险境,找解药救棠篱要紧。   她站在山顶,望着繁华硕大的弥城,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儿。   时间每流逝一分,她心里的焦躁感就强烈一寸。该死的黑衣人!她目光一厉,她虽为情兽,然未曾做一件坏事,未曾怀一点坏心,但就因为她是情兽,就要时刻隐匿,时刻面对暗部追杀,凭什么?   棠篱危在旦夕,她却被逼只能困在山上。若棠篱有所不测……她心一抖。   半晌,她目光沉沉,嘴唇紧抿,眼中射出骇人凶光。若他不测,她一定让暗部所有人陪葬!   梨胭身形一闪,朝山下奔去。   即将入城之时,梨胭脑中一闪,忆起棠篱说过有解药在逸王府。   他们之所以要去王府,不就是为了解药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梨胭一咬牙,朝王府掠去。   解药乃宝物,必定在守卫较严,房间较好的地方——   膳房?不看。   柴房?不看。   花园?不看。   …………   她一路隐藏,一路排查,终于,她找到一间精致宽大,陈列诸多宝物,一看就像有解药的房间。   殿外多人保卫,侍女陈列两行。   嗯,是这儿了。   她化作狐狸,潜伏一角,耐心等待时机。   一柱香后,狐狸抓住某几息空隙,身形一闪,灰影掠过,转瞬进入屋内,又转瞬跳上房梁。   半个时辰后,屋里的侍女列次退出,灯暗烛熄,屋外,侍卫依旧林立。   狐狸在横梁上等了一柱香时间,屋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它悄然落地,化作人形,以极轻极快的手速翻找。   房间里落针可闻。   片刻后,它翻找完一架藏有无数玉做的奇珍异兽的架子,飘到另一边,打开一个盒子——   春骨丹?   强健骨骼的吗?她对着月光瞧了瞧,丹药匀润光滑,颜色碧绿,泛有异香。   有香味的丹药一定不是毒药,若强健骨骼,棠篱身虚体弱,进补再好不过。她倒了十粒。   艳髓丹?   骨和髓不是一个意思吗?她眉头微蹙,倒出一粒。丹药粉红,如海棠初绽,也泛着异香。唔,大概是不同的强健体质的丹药罢。她亦倒了十粒。   娇体丹?云露丹?鱼欢丹?   …………   既然都有香味,那就都倒十粒罢。梨胭快手如电,将盒子里所有的丹药都倒了十粒。沉甸甸一把,藏在袖子里分量十足。   解药在哪儿?   她打开一个个盒子,翻过一个个抽屉,时间渐渐流逝,架子越来越少……   一帘之隔,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梨胭顿了顿,最终身形如魅,闪进内室。   内室精致清雅,陈列甚少,唯床正对着有一小小抽屉,散发着解药的光芒。   梨胭脚步轻和,无声飘去,素手如云,打开抽屉。   一檀香扁盒,精美异常,散发着解药的光芒。梨胭心跳一停,轻轻取出,又轻轻打开,十二枚金色的丹药静静陈列其中,散发着解药的光芒。   她对月细看,金色丹药上有极细小字——回魂丹。   是了!   一定是它!   藏得如此之深,看守如此之牢,外间如此多的奇珍异宝,唯此单独藏匿,一定是解药!   梨胭眼眶一红——棠篱有救了!她微微颤手,取出一粒,珍而重之放入怀中,悄无声息将檀香盒放回,转身欲走。   下一瞬,其身形却是一停。棠篱病重,病气入骨,如果一粒解不完毒呢?   她微微咬唇,重新打开盒子,犹豫着,又取了两粒。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棠篱说三乃大数,应该够了吧?   要不,全部拿走?   她看了盒子一眼,最终将它轻轻合上了。   解药珍贵,若她全部拿走,无形中是害了别人性命。   她珍棠篱,世人如缕,别人亦有其珍。   梨胭第二次关上抽屉。就在关上抽屉的瞬间,身后男声响起:“你是谁?”   梨胭一惊,撩帘即走,月光下,白色的身影如仙似魅,转瞬消失了。   惊鸿一瞥,晏蔺还是看到了。   悦目佳人,千秋绝色。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有香味的也不一定是好药,作者叹气。 第十二章 生死离别   梨胭拼命赶回,第二日旭阳初生,棠篱形容枯槁,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小仆和东山在旁边房间。   小仆道:“汤药已经喝不下去了。”   东山道:“……哎。”   此病来势汹汹,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要……要守着吗?”   “守着吧。”孑身一人,死在客中,可怜可叹。   二人收拾好,跨进棠篱房间。   一进房间,发现消失一天一夜的狐狸正蹲在床边,一下一下舔着棠篱的手。   东山瞧它一眼。狐狸也瞧他一眼。东山想,能送最后一程,也好。   二人一狐静静守在床边,直守到日上三竿,太阳热烈,整个房间明晃晃亮眼。   小仆心里纳闷,偷眼瞧了一下,越发纳闷——怎么感觉……气色好了呢?   东山时刻注意着棠篱,自然也发现了变化。将死之人,起死回生,不能不令人诧异。   狐狸乖顺趴在他手边,隔一会儿就哀哀呜两声,似在叫他醒来。   东山盯着狐狸看。棠篱面色,早上已显死气,药石罔医,狐狸消失一天一夜,突然回来,棠篱奇迹般好了起来……二者之间,很难不让人多想。   但狐狸毕竟只是狐狸,应该没那么神奇吧?   申时一刻。棠篱的手指动了动。狐狸偏头一盯,直直看着他的手指。   棠篱的手指又动了动。   狐狸一跃而起,急切呜呜,趴去胸口,开始舔他的脸。它一边舔一边呜叫,肉肉的爪子挠着他下巴。   小仆皱眉,正欲上前,被东山一个眼神制止了。两个人悄声出去。   棠篱眼珠子动了动,眉头微蹙,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正舔着他下巴。小狐狸的呜呜声传进耳朵。   他眼未睁,手抬起来,重重放到它脑袋上,喘了两口粗气,轻声道:“不许舔。”   狐狸偏头,开心地舔了舔他的手腕。   棠篱手指颤了颤。   狐狸轻呜一声,蹭了蹭,前爪一扒,踩在他下巴上,棠篱预感到它要做什么,眼睛一下睁开,“不许。”   一个吻落在他嘴唇上。   棠篱失语。   肉爪子在他下巴上踩了踩,狐狸眼睛清透明亮,蓝似宝石,它极近注视着他,瞳孔里倒映着他的样子。   棠篱也静静看着它。   下一秒,狐狸偏头躺下,毛茸茸的脑袋和他的脑袋紧紧挨着,软乎乎的毛扫着脖子,暖暖的,滑滑的。   小小一只狐狸,只有他一臂长短,此刻正全心全意靠着他,为他的苏醒轻轻哀呜,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   棠篱摸摸它,柔声道:“谢谢你。”   狐狸靠着他,鼻子里喷出气,“呜——”吓死我了。   “没事了。”   狐狸闭上眼,嘴巴微张:“呜——”吓死我了。   棠篱一下一下摸着它,狐狸的脑袋更紧地往他脑袋边靠去,开始不停地呜呜呜。   呜了一柱香时间,狐狸的呜声渐渐低下去,棠篱摸它的手一顿。   狐狸睡着了。   棠篱轻轻吐出一口气,皱了皱眉,而后舒展,他阖上眼,靠着狐狸,也再次睡去。   一个累极,一个虚弱,两个靠在一起,睡得极沉。   傍晚一人一狐相继醒来,棠篱道:“你用什么救的我?”   狐狸欢快呜一声,跳下床,从床下衔出一个小布包,邀功似的衔到他面前。   棠篱一打开,花花绿绿一堆药丸映入眼帘——粉的绿的,黑的红的,大的小的,数十种之多,仿佛洗劫了一个药铺。   狐狸用爪子刨了刨,刨出两粒金光闪闪的药丸,朝他那边拨了拨,偏头瞧他。   棠篱拿起一粒,转了转,药丸上有极细三字——回魂丹。   他又拿起一粒粉色药丸,药丸光滑细腻,异香扑鼻,然上面没有字。棠篱又看了其他几种,除了金色药丸,其余的都没有字。   棠篱医药知识有限,闻不出来这些药丸是治什么的,只叹小狐狸运气好,喂他的是看起来最像解药的药丸。   他心情微妙,不知道是否该从此刻起多看几本医药之书,自己学,也教教小狐狸。   瞎猫碰到死耗子,棠篱捡回一命。   正当他思绪散漫时,狐狸按住金色药丸,朝他呜了呜。棠篱垂眼看过来,小狐狸又把药丸拨了拨。   这是叫他吃药的意思。   名字叫回魂丹,他吃了后一日便转危为安,不知道小狐狸去哪儿偷来的,这药丸怕是千金难求的救命神丹。   既如此珍贵,断没有一日吃两粒的道理。   “我已经好了。”棠篱道,“药丸留着,以后需要时再吃。”他将两颗金色药丸单独收起来。   狐狸眨眨眼,看了看剩下的药丸,用爪子拨了两粒粉色的,望着他。   棠篱一顿,将剩下的药丸包起来,道:“留着以后吃。”   狐狸开心地呜一声,感觉再也不怕棠篱发病了。   一行人在昌城逗留了几日,棠篱身体渐渐转好,瞧气色似比未发病前还要好一些,众人心中大石落地。   棠篱决定第二日重新上路,告知东山后,东山拿出一信,道:“先生突然病危,小的急信回弥,危情俱告,王爷回信刚到,您请查看。”   东山去的信,回信上却写的“棠篱先生亲启”,这逸王,有点儿意思。   信内容如下:   涠洲神丹,有起死回生之效,赠先生一粒,万望平安。   信中有一极精巧细小盒子,如人尾指大小,扣开,內是一枚金色药丸。   棠篱看到药丸,身形一顿。   东山看到药丸,也是一讶。他不禁说道:“王爷对先生是真的重视。这回魂丹沇国只有两盒,一盒在太子府,一盒在逸王府。王爷珍藏多年,未曾赐过一人。”就只是见了半部《百兽图》,王爷竟如此对待,令人咋舌。   棠篱收下丹药,道:“多谢王爷赐药。”态度不咸不淡,神色不卑不亢,淡定自若,难见其真实心思。   东山一躬身:“小的多嘴了。”   待东山退下,棠篱拿出药丸,重新看了看。   一样的金色,一样的极细三字,小狐狸偷的,正是这神丹。   涠洲距此,山远路遥,还要渡海,断不可能一日来回。   太子府远在楚都,重重亲卫把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盗出,难如登天。   唯有逸王府,近在弥城,虽对常人来说亦是长途之遥,但小狐狸……   小狐狸竟然偷了逸王府的神丹。逸王府,还能去吗……   晚上。棠篱进入梦境。   梨胭再次趴在他身上,见他醒来,皱眉道:“不是吃了解药吗?为什么还有?”   棠篱坐起来,看了看自己胸口,道:“毒素未清,多吃两粒便好了。”   梨胭盯着他胸口,不甚开心:“感觉没什么变化。”   棠篱闻言,心念一转,对自己中毒一事又多了一些了解。   既无变化,他又恢复如常,说明回魂丹只能暂时压制住毒素,解不了毒。   如此神丹,毒依旧不可解,可见他中的毒绝非一般。这下毒之人,必定倾尽全力欲置他死地。   好绝。   棠篱道:“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棠篱原本想知道自己是谁,但此刻解毒无望,他反而淡了心思,不是那么迫切的想知道自己和谁有如此不死不休的仇恨。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如此憎恨一个人,说不定,他过去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比起知道过去的身份,此刻,他更想稳妥地安排好小狐狸。他若活着,它自然跟着他;他若暴毙,绝不能让它孤苦无依。   梨胭瞧瞧他,不明白他突然问起这个。她想了想,道:“有的。”   “哪儿?”   “楚都。”沇国国都。梨胭蹲在他身边,头靠在手臂处,“楚都南出五十里,有一荒山,荒山绝壁之中,有一仅一人可通过的洞口,绕半里,随水而出,有一秘林——我想去那儿。”   棠篱何等心思,听完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好,送她回家,同类相护,不必受人类轻贱。   “听起来是一个极妙的地方。”棠篱神色温和,“绝壁之上,还有水,水过有林,像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梨胭一笑:“我还没去过,不知道美不美。”   “那我们就去看看。”   梨胭瞳孔一睁,问:“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棠篱看着她:“我可以去吗?”   梨胭心中一窒,心跳先是一停,而后快速跳动,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什么原因又飞快瞥开,心里慌慌的,也有点甜晕晕的,她嘴角不自觉上扬,回道:“可以啊。”她绽出大大的笑容,“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去。”   梨胭坐近了一点,声音亮亮的:“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住一阵吗?”   “可以。”   “我想建一个院子,篱笆墙,四四方方的,左右两边有很多漂亮的花,后面是睡觉的地方,床要放在窗边,窗子要很大,可以晒太阳……另一边要有一面书柜,书柜下放书案,屋子中间要有炭火,房间必须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梨胭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从来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她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彩,本就绝色,此刻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棠篱看着她,红唇贝齿,明眸善睐,眼中水光潋滟,灿若星辰。   他们都是没有记忆的人,也就是没有根的人。不知过去,不知未来,孑然一身,天地茫茫。   她求一份归属感,一份来自人世的眷恋羁绊,让她明白自己是谁,让她与这个世间紧密相连。   雏鸟情结也罢,救命之恩也罢,眼界未开也罢,她此刻的归属感,来自他。   她想建的院子,就是七仙镇的院子,细致到连笔筒里放几只笔都规定了。   棠篱静静听着,嘴角含笑。   “……可以吗?”她问。   “可以。”   梨胭满足了,闭眼回味了一下,侧头看他“今日学什么?”   “生死告别。”   “死亡吗?”   “嗯。”   梨胭眉头皱起:“为什么讲这个?”   “因为你我都要遇到。”   “哦。”梨胭想,说不定我比你死得早呢。   “死亡是每个人必然会走向的终点,所以不管谁死了,都是自然规律。”   “我知道。”梨胭一脸天真,“你会死,我会死,大家都会死,我认识的人百年后都是枯骨一堆。”   棠篱笑:“嗯。”   “然后呢?”梨胭问他。   “活着的人会有一段时间痛不欲生,熬过去,继续活着,慢慢就会好了。”   “嗯嗯,知道啦。”梨胭漫不经心的,觉得今天的内容有点无聊。   “如果我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刚刚还漫不经心的人,神色一敛,语气虽淡但十足认真。   “每个人都会死。”   “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梦境戛然而止。   棠篱睁眼,天边微亮。他瞧了一眼狐狸,狐狸不知何时醒来,坐在他胸口,睁着蓝眼睛认真看着他。   棠篱摸了一下它,狐狸转身一跃,从窗户跑出去了。   狐狸没有跑远,绕了两圈后它重回客栈,坐在最高的屋脊上放眼眺望。   梦境一结束她就觉出不对来。棠篱是……知道她的身份了吗?   他之前似乎没把梦境当真,但昨夜的语气,“我们一起去”……他问的问题奇怪,说的话奇怪……梨胭形容不出她的感觉,就是觉得棠篱已经知道了。   知道,并且似乎毫不介意。   她没想过要一直瞒着他,平时也不谨慎。没有说,不过是因为她对自己知之甚少,身上又似乎带着危险,告诉他,只能将其置于险地。   现在要说吗?   狐狸从房顶跳下。说吧,今晚就说。他们可是要一起去秘林呢。   天一亮,东山整顿好车马行装,一行人重新启程。   狐狸看腻了沿途风景,闹着棠篱玩。棠篱便和它玩儿咬穴游戏。   一人一狐玩儿得不亦乐乎,狐狸眯眼似笑,整只狐狸软呼呼的。   日光和熙,树木葱茏,林间只有马车滚动的声音。此时,一行十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缀在车后。   一柱香后,十个人分作三组,一组缀后,另两组轻步如飞,从两旁散开去。   三组黑衣人,渐渐逼近。   距马车十丈近的时候,玩得不亦乐乎的狐狸才徒然跃起,浑身灰毛炸开,胸腔里发出骇人的凶吼声。   棠篱眉目一敛,嘴唇紧抿。小狐狸的状态表明来者不善。   不过两息,狐狸射出去,黑衣人近在咫尺。   骏马嘶鸣,马车陡然停下,棠篱只听到几声闷哼,外面已无人声。   他呼吸一顿,面色一白,猜到外面发生什么。   狐狸的低吼变得诡异,风中打斗声入耳惊心。“咔嚓。”   “咔嚓!”   “咔嚓——”   一爪比一爪锋利,山林间树倒竹破,甚至有尖利爪子抓破风声的“咻咻”声。   然,他没有听到一声身体落地的声音。   来人能躲过狐狸的攻击,能力在狐狸之上。人影晃动,又绝非一人。   一人一狐,孤立无援,难逃此劫。   欲置死地者,唯他一人,狐狸无辜。他目光一厉,掀帘而立,正欲出声,一道白影极速掠过,捞他即走,风声掠过,连树影都看不清。   “速逃!”棠篱不欲废话。   “我不会逃。”声音泠泠,清静空灵。她瞳孔湛蓝,眼尾妖冶,白耳立出,异于常人。她以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回旋一抓,肉声噗嗤,将离她最近的一人拦腰剖成两截,足尖一点,飞速蹿出百丈远。   然黑衣人紧追不舍,速度与其不相上下,脚程快得诡异。   黑衣人紧紧缀在身后,片刻后,无数箭矢破空而来,梨胭捞着人左躲右闪,往山上奔去。   她能掩藏呼吸,棠篱不能。对方九人,速度奇快,藏匿无用,必被发现,为今之计,只有应战。你死我亡,只能活一方。   她眼神一厉,蓝眼竖瞳,冰冷如雪,利爪一勾,爪子又长去一寸,堪堪抓住左边人脑袋——   “噗!”人首分离。   剩下八人,对视一眼,目光一沉,聚拢一处,杀招毕现。   鲜血飞溅,肉声噗嗤,温热的血溅到棠篱脸上,分不清是黑衣人的还是梨胭的。   棠篱嘴唇微颤,半晌道:“求你,快逃。”   有什么东西插进肉里,又不知道是谁的血洇红白衣,梨胭动作未停,招招狠辣,她喘一口气,冷声:“我不!”   又是一声箭声,极近的中箭声响在耳边,梨胭一声闷哼,抓他的手一紧。棠篱一抖。   二人闪身上山,梨胭引着黑衣人在茂密的树林中绕来绕去,突然,她极速骤停,翻身一抓,又向右一闪,反手又一爪,身后,黑衣人面无表情,在她将手上的黑衣人扔出时,一剑劈下。   梨胭向前一扑,身后长长一剑,伤口深可见骨。   她提气一奔,转眼又是百丈之外。血流到棠篱手上,烫得人打颤。   梨胭中了三箭,背后一剑劈骨,继续跑,已撑不了几时。身后仍有四人。她闭了闭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速奔跑三里,将棠篱一把抛上山顶,随后决绝转身,正面迎去,以身肉搏,三剑入身,三个黑衣人被她撕成两半。   最后一个黑衣人直直朝棠篱刺去,后门大开,已不在意是否会被梨胭一爪挠穿。这是同归于尽的姿势。   然梨胭身中数箭,已是强弩之末,转身未及,无力回天。   她眼睁睁看着那剑离棠篱越来越近,直逼胸口,怒目一睁,转瞬化作狐狸,直直射去,转瞬撞向黑衣人,二人直冲悬崖,从棠篱面前掠过。   棠篱看着,狐狸浑身是血,冲他轻轻呜一声,与黑衣人同时掉入悬崖。   他告诉她:生死离别,人世常有,是自然法则。   他告诉她:要看开。   他以为先去者必定是他。   却没料到,离开的是小狐狸。   他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第十三章 暂居王府   棠篱“哇”地呕出一大口血,胸口刺痛,脑袋一晕,昏死过去。   此刻悬崖之下,三位黑衣人极速掠过,巨大石头上,某黑衣人摔得血肉模糊,不辨真容,十丈之外,一白衣女子摔成四段,面容模糊。   一男声沉沉道:“烧了。”   “是。”   三人扛尸首而去。   棠篱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圆圆的月亮散发着惨白的光,照得周围的树光怪陆离,绿影凄惶。他躺在地上,衣服已经被露水打湿,双手红红,沾着梨胭的血。   万丈悬崖,深不见底,若是常人,尸骨无存。可是狐狸异于常人,没有死。   不仅没死,还入了棠篱的梦。   “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棠篱笑起来,起初是无声的笑,后来笑声荡荡,山间似有回声。   笑声似喜似悲,又恨又怒,哀戚仓皇,悲断人肠。   他爬起来,沿着悬崖节节摸索,顺着石头艰难下行,他的手、膝盖、脚,一下一下磕在石壁上,撞出无数伤口,青青紫紫,血肉模糊。   棠篱恍若不觉,神色沉静,只毫不犹豫继续往崖下爬。   一夜过去,浑身是血的人终于下到崖底。   崖下怪石嶙峋,寂无人烟。一眼望去,深山荒林,鬼气森森。   他一寸一寸,不放过一块石头,不忽略一棵花草,誓要摸遍方圆一里。   三日后,一无所获。   他力竭而倒,不知道第几次昏死过去。   他又进入熟悉的梦境里。   梦里只他一人,梨胭声音响起:“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棠篱嘴唇微颤,声线发抖:“你在哪里?在哪里养伤?我来找你。”   梨胭声音响起:“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你疼不疼?”他喉咙发干,似有万箭穿心,“你在哪儿?怎么不出来来见我?伤很重,是不是?”   梨胭声音响起:“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无论他问什么,怎么问,梦境里空无一人,梨胭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   天亮了。   日光热烈,石头滚烫,棠篱睁眼,浑身无一处不疼痛。   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他脑中一片白茫茫,只机械地盘旋着梨胭的声音。   最终,他慢慢爬起来,朝远方走去。   半月后。弥城。   蒙面男子面色苍白,坐在马车之中。车外人声鼎沸,吆喝四起。街道两旁,既有雅致的小酒馆,也有繁华的大酒楼,既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支摊架锅的小店,各种食物的味道争先恐后,钻进各类人鼻中……这是一个繁华的大城,一进城,就感觉到生命的鲜活热闹,每个人都热烈的活着,每个人都有噗通噗通的心跳。   车中的男子目光沉静如水,对车外的热闹毫无所感。   马车驶过热闹的街道,转进人烟稀少的小道,前面再过两条长街,就是沇国逸王的府邸。   前面走出一个人来。   他目光呆滞,身形僵硬,伸着左手,口中胡乱喃喃。   人与马车对上,赶车的东山眉头一蹙,叫道:“逸王府车驾,回避!”   来人充耳不闻,直直朝马车而来。   近了,东山才发觉此人举止怪异,宛如痴儿,他只好吁住马儿,等其经过。   未曾想来人走到他身边停下,眼睛望着远方,眼神散漫,“有米菜糕吗?”   东山语气不耐,挥挥手,“没有!”   米菜糕是平民小食,极其廉价,多为妇人自制,少有人卖。   来人呆呆走了两步,在马车窗口处停下,转向车里的男子,声音木然:“有米菜糕吗?”   “没有。”   马车咕噜噜驶开,风中飘过一声呢喃:“有米菜糕吗?”   这座热闹的城池,自然不止大街上的繁华热闹,蜿蜿蜒蜒的小道上,有数不清的悲泣和死寂。   马车在逸王府停下,东山扶着男子下来。西山守在大门外,见二人,躬身行礼:“王爷已经在菊叶轩等着了。”   三人一路无话,西山领着人径直往菊叶轩而去。   逸王晏蔺姿态慵散,随意靠在椅子上,正有一口没一口啜茶。   男子跨进室内时,晏蔺恍了一下神——这身形……但当二人目光对上,他立马松了弦。   此人文弱温润,虽不卑不亢,傲气天生,然神静质静,身上无一丝杀气,与他所想之人天壤之别。   三人拜见,东山西山二人跪下去磕头,唯蒙面男子,仅拱手拜了一拜。   东山一顿,磕头道:“幸不辱命!”   逸王对男子的行为不甚在意,虚扶起东山,“一路艰险,辛苦。”   东山、西山、南山、北山四人,乃逸王幕僚,各有其长处。东山此人,武艺高强,黑衣人射箭,一箭致命,东山体质稍异,心脏较常人右偏一寸,因而躲过一劫。   东山当时虽拣回一命,然一箭穿心,伤势甚重,若无棠篱,依旧是丧命荒野的结局。棠篱把回魂丹给了他。   此时站在菊叶轩的男子,正是半月前死里逃生的棠篱。   晏蔺对其道:“先生之仇,便是晏某之仇,先生欲报此血恨,晏某愿意代劳。”知道他有仇,然不问一句,只表其态,若他要报,便表明成为逸王府的人。自称极谦,非用权势压人,以情感之,难怪坊间俱赞其“风流潇洒,谦恭下士,平民王爷也”。   棠篱垂眼,回道:“棠篱私事,不敢劳烦王爷,死里逃生,心境大异,只求一隅,书画为生,远离纷嚣。”   晏蔺颔首,知他不欲多言,道:“舟车劳顿,先请休息,菊叶轩为先生所留,安心住下。晏某改日再来与先生切磋画艺。”   “多谢。”   回雪殿。   晏蔺立在书案前,东山躬身垂目,立其身后。   “他为何带着面具?”   “原驯养一小狐,小狐顽劣,抓伤了他,面上不雅,故而藏面。”   “你可亲见?”   “回途之事,众人亲见。”   “狐呢?”   东山一顿,轻声道:“死了。”   “因何死?”   “小的不知。”东山眉目不变,“当日杀手突现,一招取命,小的虽侥幸不死,然之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等小的醒来,其身边已无小狐,此人一身血迹,黑衣人俱无所踪。”   晏蔺看着妖冶绝伦的百兽图,半晌道:“有意思。”   一个画技冠绝天下的文弱书生,身中奇毒,先假借一管事之手传一训兽之法,引人注意,后进献百兽图,声名大噪,引他前去请其出山。出山途中,又有绝顶高手取其性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在高手包围下安然无恙……晏蔺嘴角含笑,真是精彩。   “你跟着他。”   “是。”   东山回菊叶轩。   未进门,棠篱的咳嗽声一声高过一声。他连忙进去,倒上一杯热茶,递过去,低声道:“先生保重身体。”   棠篱闭眼,狠狠忍过一阵刺痛,接过茶水,饮了半盏,粗粗喘气。   东山道:“已按先生说的说了。”他顿了顿,“逸王叫我跟着您。”   “嗯。”他神色淡淡,似在意料之中。   “先生可有吩咐?”   “逸王府中,绝顶高手有几人?”   “四山以外,还有十人。”   “百濮高手俱在逸王府?”百濮郡乃逸王封地,弥城乃省城。   “非也,止三分之一。”   “我要另三分之二的资料。”   “是。”   东山退下,棠篱看着从七仙镇带来的考箱,慢慢将里面的东西取出。   三支笔,一块砚台,一卷宣纸,四本书,两幅画。   一幅,是未完成的《百兽图·下》。   一幅,是《春日花狐图》。   春光和熙,百花盛绽,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蹲在野花丛中,瞪着眼睛闻一朵黄嫩嫩的小花儿。它瞳孔湛蓝,明亮纯净,纯真如稚童。   棠篱盯着画看了半晌,哇地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又半晌,他将画挂起来,正对床幔,缓缓擦掉血迹。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他只需要知道将来他能是谁。   三日后,东山将高手名单送棠篱手中。排名第一者,空。   东山道:“排名第一者,名乌锋,一月前神秘失踪,可能已经不在弥城。”   “嗯。”棠篱起笔,将“乌锋”二字填了进去。   东山瞧瞧他,嘴唇动了动。   “说。”   东山垂下头,低声道:“天下高手,大多被天诛暗部网罗,武艺高强,数目成迷……先生所想,其道艰难……”他隐隐猜到棠篱想做什么,胆大包天,逆天而行,令人胆战心惊。   “天诛暗部者,皆无姓名,代号为生,且代号必刺其背……”东山顿了顿,“那日杀手,没有代号。”   “嗯。”   “先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棠篱背对着花狐图,一边看资料,一边圈名字,“暗部为皇家秘部,为皇家做事。其中高手,一部分是自小培养,一部分来自民间。愿进去的人,求权,求财,求命,皆为亡命之徒。”   “先生所言有理。”   “然暗部训练严苛,以死士待之。天下高手,有血海深仇者,甚少;爱慕钱权甚于性命者,甚少;不要命只想杀人者,甚少。”他又圈了一个名字,“若有一个地方,不问其过去,不拘其将来,一事换一事,既解其忧,又保其命,比之暗部,何如?”   东山一惊,明白了棠篱的意思。皇家极尊,以上待下,暗部诸人,是为奴;棠篱想做的,是以下待上,来往高手,皆为买卖,一事一清,无主无奴。   但是……   此事想来简单,做起来却极为艰险复杂,棠篱他,能成吗?   东山合手一拜,正声道:“属下愿誓死追随!”   “第一件事,找到乌锋。”   “是!”   第二日,棠篱画好《百兽图·下》,差人给逸王送去。   晏蔺看了一眼卷轴,未打开,叫人带上《百兽图·上》,去了菊叶轩。   棠篱坐在下位,沏了茶,摆了两个茶杯,默默品茶。   晏蔺看了茶杯一眼,心道:好巧的心思。他于上位坐下,笑:“先生久等。”   “王爷久等。”   两人对视一眼,俱喝了一口茶。   “不知先生想要什么?”   “钱。”   晏蔺一愣。他想过无数东西,权、名、绝世珍宝、百兽之一,等等等等,但就是没想过银子。   不是说棠篱不缺,而是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乃至他画的画,没有丝毫爱财之心。   结果,他竟然要钱。   晏蔺一笑。爱财也好,他逸王府,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百兽图成,晏某愿与先生共同欣赏。”   等《百兽图·下》打开,晏蔺惊艳得失语半晌。他缓缓放下茶杯,低声道:“此图无价,先生真愿意卖?”《百兽图·上》,画的是世间尚有的珍禽异兽,栩栩如生,妖艳诡秘,见之失神。而《百兽图·下》画的是传说中的神兽仙禽,大气华丽,活气四溢,仿佛伸手即触,令人心窒。   棠篱摇摇头,“不卖。”   逸王一顿。   “《百兽图》送您。”棠篱见他惊讶之色难掩,垂目道,“王爷于棠篱,知遇有恩,赐丹救命,又收留此孤身,棠篱无以为报,送此略表心意。”   “先生之礼,远大于晏某所做,实愧不敢当。”   “王爷不必推辞。”棠篱放下茶杯,看着他道,“棠篱之过去,实不愿再提,王爷便当他死了;今日之棠篱,一介书生,命不久已,只愿尽其所能,做能做之事,有个善终。”   晏蔺懂他言外之意,意思是让自己不必过虑,棠篱于自己,没有什么大秘密,也没有什么大威胁。他不愿意做逸王府的人,但是他可以为逸王做事。   晏蔺一笑,风流俊美,放肆洒脱,“先生多虑。晏某一生,没非做不可之事,也没非得到不可之人。风花雪月,鸟兽草木,沧海一粟,浮游一生,只愿意快乐。”   棠篱面色不变,“若能如此,又有何求。”   晏蔺叹一声,“既然如此,我有何求?”   两人又谈了一些诗词歌赋,棠篱之才深,令人喟叹,晏蔺与之交流,如伯牙遇子期,相见恨晚。   晏蔺离开之前,棠篱道:“十万一事,棠篱可许三事。”   晏蔺笑道:“为何只有三事?”   棠篱道:“三事之后,王爷就会问其他的了。”   晏蔺随意抽出一打银票,漫不经心笑道:“那好,第一事,百兽园新来一只白狐,桀骜不驯,无人能近其身,听闻先生曾养……”   “在哪儿?”他声音似有异。   晏蔺一诧,挑眉道:“百兽园。”   棠篱飞奔而去。   东山守在门口,对晏蔺道:“棠篱先生曾养一小狐。”   “你说过。”   “一人一狐情意甚笃。”   “不是甚笃。”晏蔺看着棠篱跑开的方向,“是爱痴。”他的心又放下一部分。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无欲无求,是可怕的事。   还好,棠篱不是。钱是假的,狐是真的,如此,甚好。   “去,保护好他,百兽园野兽甚多,他一介书生,哪儿来的胆子独闯。”   “是。”   棠篱径直冲进百兽园,颤声叫道:“小狐狸?!”   百兽四起,隔着笼子,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虎视眈眈,不同的低吼声此起彼伏,令人胆寒。   百兽园的人一抖,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兽园!”   东山紧随其后,见其欲动手,赶紧上前拦下,亮了腰牌,对方堆笑而拜:“大人请进。”   东山道:“王爷近日新得一白狐,托棠篱先生驯之,白狐在哪儿?”   仆从瞧了棠篱一眼,就他?   东山沉声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棠篱回过神来,按住颤抖的手,面色一敛,神情如常,随人进去。   一进去,一白狐关在玄铁笼中,对所有靠近的人龇牙低吼,它目光凶狠,背毛炸起,极其焦躁。   这是一只很美的白狐。   但棠篱见它第一眼,眼神就暗了下去。   全身洁白,身材匀称,柔软又充满力量,面容精致,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看到一片山野。   然,棠篱只看了一眼。   不是他的小狐狸。   东山看着他的眼睛亮起来,又看着他的眼睛暗下去,心中也跟着失落了一下。   小狐狸不可能还活着,先生他,还期待着什么吗?   棠篱目光沉沉,抬步欲靠近,东山及仆从皆制止了他。   “此狐野性甚大,小心为妙。”   棠篱看着它,狐狸面向棠篱,凶狠龇牙。他瞥开眼,“明日再驯罢。”   二人离开百兽园,归路王府。棠篱一路无话。   就在二人即将到达王府时,他们又遇到了那个要米菜糕的傻子。   大街上,推搡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避之不及者有之,他见人就问:“有米菜糕吗?”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   那人又问到棠篱跟前:“有米菜糕吗?”   棠篱静静看了他半晌,男子一动不动,任他打量。   “有。”   男子的眼睛看着他。   棠篱道:“明天此时,你在这里等我,我给你带米菜糕。”   男子走了。   东山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一头雾水。   棠篱却难得一笑,“回吧。” 第十四章 悬月初创   “不行,她这样太虚弱了,又无食物,只能半死不活吊着。”   床上的人肌肤胜雪,玉颜苍苍,透着病态。她身上有四五个大窟窿,虽未流血,但也未愈合。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种诡异的绝色。   鄢月沉吟半晌,把鄢茂赶出去,给梨胭换了一身衣服。   鄢茂掐着点儿重新进来,瞧了一眼梨胭的新衣服,啧道:“月妈妈,人家已经伤成这样,你竟然让她接客?好狠的心呐。”   鄢月没有心情和他废话,叫人将梨胭绑在轮椅上,在醉生楼台子上扯了诸多轻薄的纱曼,层层叠叠,若隐若现,然后叫上醉生楼的舞女,推着梨胭上去。   柔软飞扬的纱曼中,舞女身姿曼妙,神秘女子时隐时现,容姿倾城。   底下众人,望之神迷,如痴如醉。   一刻钟后,被绑在椅子上的梨胭眉头微皱,缓缓睁开眼睛。   “好腻。”她气若游丝,眉头越皱越紧,一副恶心的表情。   鄢月耳朵动了动,身形一飘,滑入台中,接过轮椅,带着梨胭舞动起来。   底下又是一片吸气声。   “你现在重伤难愈,要想早点儿去找你的救命恩人,最好不要拒绝这些食物。”情兽一族,入口的食物都是不必要的,解馋而已,真正的能量来源,是人的七情六欲。   梨胭看了自己身体一眼,各处疼痛难忍,连站起来都没力气。   无数男女之欲的气味飘过来,萦绕在她身边。有些像腐烂的大蒜味道,有些像炖了各种肉的腥臭味道,有些像一坨猪油,梨胭忍着恶心,将其全部吸食。   她身上的细小伤口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消失不见,面容也稍微有了些许红润,不再苍白病态。   鄢月摸摸她小脸蛋,“乖,难吃是难吃,但是大补呀。”   梨胭一边麻木地大补,一边问她:“你救了我?”   “当日你从醉生楼逃出,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回来,怕你有什么意外,就以弥城为中心,跑了附近方圆十里的地方找你。然还是没你的踪影,就扩大了范围。”   寻到昌城外五公里,刚好就碰上梨胭坠崖那一刻。她在半空中杀掉黑衣人,掳走梨胭,回程时看到黑衣人尸体,感觉有异,就扒了一具女尸,换了梨胭的衣物,抛下悬崖。   鄢月想到黑衣人的身份,表情不轻松,道:“等你恢复了再说。”隔墙有耳,人越多,越不容易分辨人群中有谁。   梨胭在台上飘了一个时辰,生理忍耐已经到达极限,鄢月见她死撑着还要继续,二话不说抱着下台。   鄢茂在台下等着,欲伸手接过,鄢月回身一转,躲过那双修长如玉的手,瞪了他一眼。   鄢茂转瞬移到梨胭脸颊边,笑容如花,令人目眩神迷:“美人儿,还有一个方法伤好得更快,要不要试试?”   “什么?”   “做、爱。”他言辞露骨,一双眼睛风流多情,“我教你如何取悦男人,你就去挑喜欢的男人合欢,一夜七次,包你明天早上又是一只神神气气的小狐狸。如何?”   “别听他胡说,他就是馋你身子。”   “男女之欲,自然是在床上时最盛,对情兽也最补,我胡说什么了?”   鄢月“啪”地关上门,将梨胭放回床上,警告道:“小孩子家家,可别乱学!”   梨胭一笑:“我知道。”看了门外一眼,“他也是情兽?”容貌昳丽,倾国倾城,她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男子。   “鄢茂。”鄢月道,“四处玩乐的一只情兽,浪荡多情,游戏人间。你少和他接触。”   “好。”   “月妈妈,您别在美人儿前说我坏话,我听着呢。”   “就是说给你听的,少来惹她。”   梨胭心中一直有最想问的,然隔墙有耳,憋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问,好不容易回了房间,眼波盈盈,一直楚楚可怜望着鄢月。   鄢月一边和鄢茂插科打诨,一边无声地摇摇头,梨胭面色一白。   鄢月在她手心写道:“我忙着救你,没注意其他人。”   梨胭会读会看然没有写过字,在鄢月手心里写得磕磕绊绊的,说写也不准确,说画要好点儿:“他叫棠篱,要从昌城来弥城,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他的消息?”   鄢月点点头。   梨胭拼命地补了半个月能量,身上窟窿愈合,勉强可以奔跑。   鄢月见她跃跃欲试,一刻也等不得,让其化作狐形,她带着狐狸跑去山上。   一粉一白立在山尖。   鄢月道:“上次追杀你的是情兽。”   “我知道。”梨胭面色平静,恍惚间有棠篱之色,“普通人不可能有那么快的速度。”   “情兽之间,不可互相残杀。”   梨胭看她一眼:“不是我要杀他们,是他们要杀我。”   鄢月皱着眉头,“他们可有异常?”   “没有味道。”   “什么?”   “他们没有味道,凑近了也没有。”梨胭回想着当时情况,“好像也不能变幻作战形态。”   鄢月眉头越皱越紧,盯着梨胭看了半晌,突然长长叹一口气,捏了捏她,“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呀!暗部派出绝顶高手追杀你,情兽中也有置你于死地的,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梨胭摇头。   “据我所知,情兽没有其他部落,也没有什么专门的杀手组织,所有情兽都聚集在秘林。按这种情况来看,要杀你的说不定就是秘林里的人。”她顿了顿,“所以,你暂时也不要去秘林,你去了,说不定还没找到族长,就被埋伏的人掳走了。”   “知道了。”   “你现在就要去找他?”看梨胭心不在焉的样子,鄢月隐隐有些担忧——这不是爱上了吧?   “他现在生死未卜。生,最好;死,我就去报仇。”   “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拼死报了一命。两不相欠,不必非找不可。”鄢月道,“人是人,我们是我们,你是情兽,终归要回到秘林去,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自己都不愿意回秘林,怎就让我一定要回去?”   鄢月一噎,瞪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你什么都不知道,巴心巴肝跟着,到时候他知道你的身份,说不定会吓得屁滚尿流,骂你是‘妖怪’。”   梨胭面色平静,偏头看她:“我本来就是妖怪,他说我是妖怪,怎么算是骂呢?”   鄢月又被一噎,气道:“怕你都是正常的,更有可能因怕生恨,害你性命!”   “要害我性命的那么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若他要害我性命,我就逃跑,不就行了?”   听到这话,鄢月反而放下心来——还好,没有男女之情。心中有男女之情的,说不出来这种话。   “随你的便,要找去找,我一个弱女子,帮不了你什么忙,能救我就救你,救不了你就死外面吧!”   “好的。”梨胭笑了笑。   鄢月一呆。   梨胭突然凑过来,对着她脸颊蹭了蹭。鄢月吓一大跳,急忙后退,瞪着她道:“干什么你?”   梨胭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道:“难道女女也授受不亲?”   鄢月满头黑线,无奈道:“无论男女,都不要乱亲。”   看起来是一个冰山大美人,高岭之花,不可亵玩焉,怎么做起事来傻乎乎的?   “好。”她化作狐狸,“我走了。”   “注意安全。”   鄢月看着它几步跃出,白狐正要消失在眼前时,飞跃的狐影一僵,极速掉下去。   鄢月一个闪身上前,捞住晕掉的狐狸,哭笑不得——跑跑跑,你有本事跑远一点呀!   菊叶轩。   一份平凡简单的米菜糕放在桌上,微微冒着热气。   棠篱搁下笔,尝了一口。口感软糯,微微发涩,回味略有甜味,是极清淡的糕点,多吃不腻,适合饱腹。   东山用油纸将其包起来,棠篱放入袖中,出门。   百兽园的狐狸依旧不要人亲近,把玄铁笼撞得哐哐作响。   棠篱叫人把玄铁笼提到一个密室,拿了钥匙,让所有人出去。   东山立在他身后,没有动。   “你也出去。”   东山一惊,忙道:“此狐非彼狐啊!”   “我知道,出去。”   东山无法,退到门外,耳警心戒,打算一有不对就破门进去。   然一柱香时间过去,里面悄无声息。东山立在门外,胆战心惊。   稍远处的奴仆,目光交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纳闷又好奇,心思各异。   一刻钟后,门打开了。   一人一狐从门里出来。   众仆见狐狸没有丝毫捆束,俱是骇得后退一大步,脚僵手硬,随时准备奔命。   狐狸也被众人的反应吓一跳,退后一步,欲跃进棠篱怀里。   棠篱向左移了一步,看着它:“不可以。”   狐狸冲他呜一声。   棠篱面色不变,对东山道:“抱起来。”   东山身形一顿,俯下身去,将狐狸提起。狐狸稍挣了挣,跃到东山肩膀上,立住了。   众奴仆讶然之色难掩,就、就驯住了?   狐狸在东山肩上动了动,见棠篱就在旁边,跃跃欲试,依旧想跳过去。   棠篱毫不犹豫打了它爪子一下,冷声道:“不可以。”   狐狸低吼一声,冲他龇牙。   众奴仆又后退了一步。危险,危险,完全没驯好!   棠篱视若无睹,看着狐狸嚎。   狐狸嚎了一会儿,见没人理它,深感无趣,渐渐闭上嘴巴,趴在东山肩上。   棠篱道:“给它准备一个房间,不用玄铁笼关着,我明日再来驯。”   众奴仆躬身:“是。”   东山随棠篱回府,经过昨日痴傻男子问米菜糕的地方,棠篱停下来。   一柱香后,男子如约而来,愣愣地:“有米菜糕吗?”   棠篱将米菜糕放入他手中。   男子似一愣,缓缓低头看了一眼。他把油纸扯开,青白色的米菜糕静静躺在他手中。   一眨眼,男子消失在街道上。   东山一惊:“这轻功!”   棠篱道:“回吧。”顿了顿,“可以把消息放出去了。”   次日,棠篱依旧叫厨房做了米菜糕,驯完狐后回府,在固定地方等了一会儿。   然第二日,男子没有来。   棠篱没有奇怪,每日都叫厨房做米菜糕,每日都带着,男子隔三差五会出现,拿了米菜糕就走,送糕的和拿糕的,都奇怪得很。   时隔半月,狐狸已被驯养得温顺可人,逸王大悦,为这只稀有白狐办了一场赏狐会。狐狸全程温驯地窝在晏蔺怀里,晏蔺喂它吃东西,它不紧不慢吃掉,一点儿也无普通狐狸吃东西时的狼吞虎咽;晏蔺不欲它吃带血的肉,手伸到它嘴边,狐狸将食物松开,任人把食物拿走。   众人无不惊叹,将其奉为神狐。   晏蔺也喜欢得紧,对狐狸百般宠爱,去哪儿都带着。   棠篱身虚,没有参加赏狐会,特例呆在菊叶轩,一边咳,一边写东西。   突然,有飞镖破空而来,直直射在书案旁边的柱子上,东山上前取下。   “戎五的纸条,说给他一万两白银,可允一事。”   戎五,弥城第五高手。   “给他送去。”   “是。”   东山转身欲走,一人形如鬼魅,悄无声息落在棠篱身后。东山身形一顿,反手射出飞镖,“叮——”,射到墙上。   来人嗤笑一声,“这儿就是悬月门?”   “何事。”棠篱无视他语气中的轻蔑,抬眼看他。   男子快如闪电,抓了抓棠篱的手,又移到东山身后,桀桀一笑,“一个将死书生,一个不过上品,你们能做什么?”   棠篱面色不改,“那要看你做什么。”   “我要杀人。”   “可以,帮你杀一个人,你也要杀一个人。”   男子大笑:“样子倒是做得足!”他掐住棠篱下巴,“你若杀不了呢?”   “随你处置。”   他丢下一个纸条,“我等着。”人消失不见。   东山道:“排名第二,祖天。”   棠篱道:“院子买好了吗?”   “城外一里。”   “雇人去做事吧。”   “是。”   生意来得如此之快,超出东山预料。来的人,都是棠篱当日勾画的人。棠篱心思之诡,令人胆寒。   然,祖天都杀不了的人,还有谁杀得了?   第二日,虽已无驯狐之事,但是棠篱还是带了米菜糕,去往某处等人。   一柱香后,奇怪的男子出现在街上,他伸手拿米菜糕的时候,棠篱道:“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男子声音呆滞:“我只会杀人。”   棠篱把纸条给他。   男子道:“二十个米菜糕。”   “好。”   男子飞走。   东山憋了一肚子疑惑,此刻更是憋得不能再憋,忍不住叫道:“先生?”   “你注意到他伸手要米菜糕的手了吗?”   “什么?”   “左手。”   “所以?”   “你从此刻起,伸手如他,我们回王府。”   东山一头雾水,然还是听话乖乖举起,一路顶着旁人怪异的目光回到菊叶轩。   棠篱倒了一杯茶,放在东山手上。东山手微抖,稳稳拿住了茶杯。   棠篱看着他,“你看,一个学武之人,伸手两柱香时间,手都会不稳,他若只是一个痴傻之人,不可能一整天都如此。”   “那和左手有什么有关系?”   “乌锋使左手剑。”   东山一惊:“那是乌锋?!”   “猜的。”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不知。”   东山皱着眉,“您猜猜?”   棠篱一笑:“我是人,不是神。”   东山低下头去,心想,仅凭一个姿势就猜出别人身份,还不神?   三日后,祖天跃进城外一院子,在一白纸上按了一个手印,对着黑黢黢的柜门桀桀一笑:“我祖天说到做到,以白纸契为凭,有事找我。”   柜门后传出声音:“大侠留步。”   “干嘛?”   “事已备。”   “拿来。”   一封信从缝隙里传出。   祖天撕信一看,张扬的眉高高挑起,“找狐狸?”   此刻收到一万两白银的戎五,打开信封,里面是同样的内容。   夜半。   棠篱坐在案前,正在画院子机关图。   东山一觉睡醒,瞧了瞧微蓝的夜空,又瞧了瞧某处还亮着的灯,心里一声哀叹。如此下去,他的身体还能撑几时?   撕心裂肺的咳嗽从屋里穿出,一声一声,闻者惊心。东山飞跃门前,隔着门道:“还望先生保重。”   “进来。”   东山进去。一只苍白、瘦骨的手将一卷轴递到他面前,“可以动工了。”   东山接过,“是悬月门机关图吗?”   “嗯。”   三日,仅三日。此人就设计好可守不可攻、铜墙铁壁般的机关,如此心智,如此消耗,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他目光一瞥,机关图边缘,隐隐有血迹。   “下去吧。”   棠篱没有起来,蘸了墨,又开始做下一件事。   悬月门初立,规矩、人手、选址、机关、运行,棠篱一个人,几乎做了所有事,日夜不分,马不停蹄,仿佛头上悬着一把剑,只要他一停下来剑就会无情劈下。   心思之缜密,令人恐惧;行事之果决,令人惊叹;处世之稳妥,令人敬畏。然,没有人会料到,其人做众事,竟只为了一只狐狸。   东山退下,棠篱把带血的帕子扔进抽屉,神色如常,继续做事了。 第十五章 奇异小孩   一月后,悬月门异军突起,在江湖上悄悄形成势力,等众人注意到的时候,西南高手,一半已入其麾下。其门主,身份神秘,无人见其真容。   菊叶轩。   棠篱殚精竭虑,终于彻底病倒。昏迷三日,汤药不进。   逸王三日前别庄宴饮,三日后归来,闻此讯,勃然大怒,派府上神医,全力救治。   逸王招东山问话,东山拿出一卷轴,说:“棠篱先生说,王爷若问第二事,其事已备。”   晏蔺笑了一下,“他知道我要问他什么?”   “小的不知,他只是叫小的这么说。”   晏蔺拿过卷轴,打开。一幅李广射虎图。   熹帝三子,大皇子晏沉,当今太子;二皇子晏蔺,逍遥逸王;三皇子晏风,太子胞弟,天才将军。   晏风十六岁镇守边关,四年间得胜无数,奇战如缕。下月十七,乃其二十生辰。熹帝特典召回,承欢膝下。   皇弟生辰,他这个做哥哥的,虽无旨回不去,但心意还是要送到。   送什么礼,他想了三日,未果。今年特殊,着实令人头疼。   晏蔺确实准备问棠篱,既是求教,也是试探。哪曾想棠篱突然倒下,令人猝不及防。然,人虽倒下,事情却早已做好。   太子病重半年,朝中人心涌动。皇帝此时召回晏风,不言而喻。   他虽远在弥城,然身份特殊,一举一动亦受人关注。   晏蔺送晏风的礼,没人在意,逸王送晏将军的礼,无数双眼睛盯着。   晏风有无争储之心,风向成迷;晏蔺有无争储之心,风向成迷。   这寿礼,既要和睦隆重,表达真诚祝愿,又要克制谨慎,不能有所偏颇。   然,多事之秋,不管送什么,有心人都能做文章,如何在此微妙中平衡各路有心人,极难。   李广射虎图。   妙极。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李广射虎图》,一类有心人,看射“虎”;一类有心人,看“李广”。怎么猜都可以。   却正因为什么都能猜,所以不好猜,也不敢猜。   晏蔺盯着图看,半晌一笑。能揣摩人心,已是难得之才,揣摩之精,行事之准,更是难得中难得,除此之外,又先行一招,步步人前。   此心可叹。   “孙神医怎么说?”   “身中奇毒,无药可解。”   慧极必伤,天妒英才。可惜。“回魂丹无用吗?”   “能缓一时。”   “来人,把回魂丹送去。”   醉生楼。   鄢月看了一眼房间。空无一人。桌上一信——我走了,勿虑。   她叹一口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按梨胭对棠篱的了解,若他没死,只会去两个地方。一是逸王府,二是秘林。   她就在弥城,自然决定先去逸王府寻人。然,她才从醉生楼出来,所奔不过半里,熟悉的黑衣人包围了她。   她叹一口气。就只想好好找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呢?下一瞬间,梨胭眼神一厉,射出飞镖,镖镖朝黑衣人心脏而去,中者十之五六。   啧,飞镖好难。   五人倒下,包围露出缺口,梨胭飞奔而出,来不及看方向,径直逃开。   她一直跑,一直跑,也顾不得看身后的人,只想赶紧拉开距离。   狂奔一个时辰后,她往后一看,唔,黑衣人不见了。她又凝耳细听,周遭寂无人声,看来是真的甩掉了。   梨胭几步跃到小溪旁,捧水喝了几口,心情甚好。她以后一定天天跑竹筒,再也不偷懒。   梨胭去到最近一个城,江州。一看地图,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百濮郡,进入永津郡。此刻再跑两座城,她就能到达楚都。   往回,黑衣人追杀;往前,暗部人数增多。   棠篱从昌城出发,最有可能会先去逸王府。然距离那日刺杀,已经月余,说不定他已经启程上路,往楚都而去。   回弥城,去楚都,二选一,是个问题。梨胭蹲在江州城外,一边在泥里打滚,一边头痛地想,怎么办?   决定没想好,但泥巴已经滾得差不多,她滚上岸,又在草地上滚了滚,晒了半天太阳,好不容易把衣服晒干,她再次滚进泥里,又混了一些味道浓郁的草叶,来来回回三次,她终于满意,看了看河水中倒映的小乞丐,进城去也。   样子隐藏了,气味隐藏了,既不用怕暗部,也不用担心黑衣杀手。梨胭对自己的样子很满意。   然,有一点不是很满意。   她又脏又臭,即便包里有银子,卖食物的人一看到她过去,都嫌恶地挥挥手,将她撵开。   她想吃。   梨胭看着卖桂花糕的小贩、扛冰糖葫芦的大爷、推蜜饯果脯的小二一个一个远去,抹了一把脸,算了,找棠篱要紧。   “要吃桂花糕吗?”身后,清亮的童声响起。   梨胭扭头一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长得珠圆玉润、粉嫩可爱,他背着小包袱,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锦长衣,粉粉白白的手上,拿着一个桂花糕。他红嘟嘟的小嘴软软咬了一口,方方正正的桂花糕便缺了月芽儿似的一小块。   他连着咬了两口,才恋恋不舍将桂花糕递给梨胭:“吃吧,很甜。”   梨胭没有接。吃过的,怎么吃呀?   小男孩见她不接,从怀里掏出一袋金丝蜜枣,拿了一颗,咬一口,递过去,“这个也很甜。”   梨胭:?   见她还不接,小男孩眉头皱起,小声嘀咕:“你一个乞丐还挑食啊?”   梨胭听到,哭笑不得,正欲反驳,小男孩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鸡腿,左边咬了一口,右边咬了一口,递给她:“这是肉呢。”   是肉呢,左边一个月芽,右边一个月芽,咬的位置一模一样。梨胭气道:“你们大人没有教你吃过的东西不能给别人吃吗?这是没礼貌的行为。”   小男孩摇摇头,闻言有些惊讶,“在我们家,我吃过的东西给别人吃是恩赐呢!”   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大少爷?梨胭转身欲走,小男孩拉住她脏兮兮的衣袖,想了想,把一袋金丝蜜枣给她,“吃吧,我去给你买桂花糕。”一颠一颠跑走了。   嗯……一个善良的大少爷。   最终,梨胭吃到了所有她想吃的东西,小男孩站在她身边,也吃得津津有味。   他问:“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这么惨呀?你的父母呢?家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的。”   梨胭眼睛都不眨:“父母双亡,没有家,不用了。”   他又问:“你穿这么薄晚上不冷吗?你睡哪儿啊?是不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梨胭面不改色:“不冷,有睡觉的地方,不饿。”   小男孩看着她啃了三个鸡腿,心想:明明很饿呀。   吃完了所有东西,梨胭放了一锭金子在他手里,“谢谢你,好人有好报。”棠篱说,不知道怎么报答别人的时候就给一锭金子,是人都会喜欢的。   她身上十锭金子,好多呢。   小男孩将金子放进荷包,跟在梨胭后面,道:“你不用怕麻烦我,我今天出门就是为了帮助别人的。”   “我不用你帮。”   “我想帮嘛!”   “谢谢,不用。”   “你遇到什么难题啦?告诉宝宝嘛,宝宝帮你。”   “宝宝是谁?”   “我的名字。”   梨胭停下来,一字一顿:“宝宝,谢谢你,但是我不用。”   她看了周围一眼,鼻子动了动,很好,没有追杀的人,她两步跃上房顶,欲用人类轻功的速度甩开小公子。   未曾想她刚一落地,一个小小的身影也跟着轻飘飘落在身旁,小男孩眼睛一亮:“你是不是乞丐大侠呀?故意穿成这样,游戏人间,遇到不平之事就惩恶扬善?”   梨胭瞪着他:“你会武功?”   宝宝点点头,笑容明亮:“会呀会呀,我武功可厉害了。”他再次抓住梨胭衣袖,“大侠,你带上我吧,我和你一起闯荡江湖。”   梨胭神色严肃,问:“江湖是哪儿?”   宝宝见她神秘深沉,心中一转,这是在考验他呢!他想了想,也严肃回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梨胭摇摇头,怎么是个傻子?   宝宝见她摇头,心中焦急,以为答得不够好,忙道:“邪恶之处,魍魉人间;正义所到,才是江湖。”   梨胭找不到棠篱,亦不知从何开始,心中正烦呢,小孩缠她太久,耐心渐渐耗尽,拨开他的手,二话不说飞走了。   小男孩这次没有追上。   梨胭找来纸笔,蹲在护城河边,学棠篱的样子,画棠篱。   然,想得很美,画得一般。梨胭看来看去,觉得自己肯定能认出,旁人不一定,还是该画更像一点。于是撕了重画。   这一画,直从日上三竿画到日薄西山,画纸耗尽,终于有了一张满意的。   棠篱曾说他的样子不能见人,所以戴上面具。梨胭时刻谨记,画的也是带着面具的样子。   想了一天的问题也有了答案——鄢月在弥城,去信一封,让她帮忙继续打听棠篱的消息;自己先去秘林,有就最好,没有就再出来找。   她充满希望,一个晚上跑完江州城,没有闻到棠篱的味道,随后她飞上江州城,在城门上大大咧咧贴上棠篱的画像,画像下写了一个暗号——院子。   棠篱若在她之后到达江州,看了画像一定明白。   然她前脚刚走,后脚巡逻的侍卫就发现了城墙上的画像,领队气急败坏:“胆大包天,目中无人!城墙之下,可允人随意张贴?!来人,给我撕下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东西!”   等侍卫把画像拿下,领队的眯眼一看,气得七窍生烟——乱七八糟,这画的是人是鬼?!难道有人故意挑衅官府?真是好大的胆子!   梨胭一无所知。   趁着夜色,梨胭快速掠过江州城,欲往下一座城去,一出城,就隐约听到有一熟悉的声音。   “我们去哪儿啊,师父?”   “为师带你闯荡江湖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耶!”   梨胭身形一飘,转瞬到了二人身后。一个,是她白天遇到的宝宝;一个,是身穿青色麻衣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弓,打猎用的那种。   梨胭秀眉一颦,冷声道:“你谁?”   男子吓一跳,夜色森森,梨胭披头散发,面容脏污,犹如女鬼,他颤声道:“你……你谁?”   宝宝见是她,眼睛一亮:“姐姐,他是我师父,百步穿杨,神弓天赐,我们正要去闯荡江湖呢!”   梨胭盯着男子看了一会儿,伸手一抓,把他腰间金丝银线缝制的荷包扯下,然后一把提起宝宝,转身飞走,没有一句废话。   她将人带回江州城,直接将其丢在官府门口,转身欲走。   一双小肉手抱住了她。   梨胭瞪着他:“男女授受不亲。”   宝宝瞪着她:“我还是孩子。”   “一样的,不分男女老少。”   宝宝松开她,紧紧拽住她的腰带,笑嘻嘻:“那就这样吧。”   两个人对视半晌。   梨胭道:“我要找人。”   “找谁?”宝宝大眼睛扑闪扑闪,“我们一起找呀。”   “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他神色徒然兴奋,眼睛更是亮得不行,“真的吗?这么刺激的吗?”   梨胭:“……”   说时迟那时快,宝宝突然飞檐走壁起来,轻功诡谲,身形灵巧,他飞了一圈,随后一掌劈向路边石狮,石狮瞬间爆炸开来,声响吓人。   他收掌蹲到梨胭身边,乖巧可人,“我武功超厉害的,姐姐你带上我吧,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确实很厉害,这样的武功,只要不遇上情兽一族,寻常武林高手,奈何不了他。   武功高,人傻,容易被人骗去做坏事,还不如她带着。她去楚都,五六日即可来回,既让他体会了江湖,也保了他性命。   “带上你也可以。”梨胭道,“你得听我的,不许乱来。”   “好!”   “风餐露宿,要吃苦耐劳。”   “好!”他立马在地上滚了一圈,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又抹了抹脸,笑容发亮,“像这样吗,姐姐?”   梨胭犹豫着点点头。   宝宝看着她,兴奋极了:“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桂城。”   “现在就上路吗?”   “是。”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跃上房檐,轻功如烟,一会儿就消失在江州城里。   风中有小孩兴奋的声音:“哇,晚上赶路是这种感觉啊!”   棠篱从鬼门关又走了一遭。他醒来,孙神医摸着他的脉搏,眉头紧紧蹙着,白色的胡须也似乎皱成一团,他道:“你所中之毒,闻所未闻,老夫生平第一次见。”   棠篱不语。   “此毒霸道,中此毒者一日之内黑血便冲破奇经八脉,毒入肺腑,无力回天。然因你本身内力雄厚,此毒冲不破内力周天,被压制在体内,二者抗衡,黑血被截堵,内力难以运转,形成微妙平衡。”   棠篱心下一惊。他有武功?   “虽侥幸未毒发身亡,然气血不通,淤滞五脏六腑,依旧没有有效的法子。你只能慢慢耗下去,耗到油尽灯枯;要不就是有一天黑血冲破十二经脉,你将立刻爆体而亡……”孙神医叹气一声,“此毒狠辣,老夫无能,救不了你。”   棠篱咳了一声,“医者仁心,您已尽力做了该做的,神医不必挂怀。此乃在下命数,怨不得别人。”   “少思虑,少忧疾,还可活三月矣。”   “在下谨记。”   喝完药,施完针,孙神医一走,棠篱便坐起来,打开信盒,片刻不停开始看信。   这些信都是各处寻找小狐狸的人送回的,他每打开一封,心就提起来一下,期待忧惶,既想得到消息,又怕消息是坏的。他一连看了五六封信,信上都是同一消息——无。   他胸口刺痛,如锥刺骨。棠篱闭上眼,小憩一会儿,随即又打开一封——无。   他看这个字已经麻木,“无”或许是最好的消息,只要他没亲眼见到小狐狸的尸体,他就能继续找下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可能平白无故从崖底消失。   棠篱病好,逸王前来探望。二人对坐喝茶。   晏蔺一进入菊叶轩,就看到墙上的《春日花狐图》。他盯着图看了许久,道:“先生的狐狸,眼睛甚美。”   棠篱面色苍白,闻言只是略微颔首:“山野小狐,运气而已。”   “听闻极其聪慧。”   棠篱目光落在晏蔺怀里的白狐身上,白狐冲他亲昵一叫,“和王爷的比起来,愚钝不堪。”   晏蔺想到狐狸毁他面容一事,目光落在他的面具上,略有探究,“然先生依旧宠爱有加。”   “万物有灵,各有脾气,它既是狐,便是狐,不必同我等,效仿做人。这既是为难它,也是为难自己。”   “先生此论虽有悖常理,然奇异神通,令人为之一振。”   “王爷说笑。”   晏蔺摸着白狐光滑顺亮的毛,轻笑:“先生既如此爱狐,此狐又为先生所驯,不如就给了先生。”   棠篱一顿。   两个人四目相对。   晏蔺继续道:“我虽爱狐,终归庸俗,此狐难得,落在晏某手中甚是可惜。先生既痛失爱狐,晏某投桃报李,送先生一只,何如?”   棠篱垂下眼:“王爷忍痛割爱,在下惶恐。”   狐狸被放到棠篱怀中,晏蔺一笑:“只要先生喜欢。”   “多谢王爷。”   晏蔺心满意足,离开了菊叶轩。   “东山。”   “属下在。”   棠篱面色疏淡:“抱下去。” 第十六章 创七仙院   梨胭、宝宝二人连夜赶路桂城。   梨胭一路上停下五六次问宝宝要不要休息,宝宝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不要!快走!”体力惊人。   梨胭没养过小孩,也不了解人类的小孩,见他确实什么问题也没有,也就不欲时刻关注着,对他道:“你若有什么,直接对我说,不要憋着。”   宝宝点点头,乖得很:“好。”   二人一夜未睡,也片刻未停,天色微亮时,二人逼近桂城城门。   梨胭躺在草地上,又滚了一圈泥巴,微微喘气——累死了累死了。   宝宝蹲在她身边,即便小脸蛋花兮兮的,那双大眼睛明亮纯净,也依旧引人怜爱。他神采奕奕,精神抖擞,道:“该吃饭啦,姐姐吃什么呀?宝宝去买。”就着河水,细细把脸上和手上的泥污洗干净,静静等着梨胭回答。   梨胭摸出一锭金子,“买你喜欢吃的。”宝宝爱吃的,正好也是她爱吃的。   宝宝没有接过,从兜里拿出一锭金子,笑眯眯:“有呢。”   梨胭塞进他兜里,“我们两个吃,不够。”   宝宝眨眼瞧她,“姐姐,你平时是不是很少自己买东西呀?”   “怎么了?”   “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十两白银等于十贯铜钱,十贯铜钱是一万文,桂花糕五文一个,冰糖葫芦两文一个,一只烧鸡十文,这一锭金子我们可以吃一年呢。”   梨胭:“……”哦,原来金子这么值钱。   两个人对视。   梨胭:“你买不买?”   “买啊。”   “那你还站着?”   “我去啦!”   棠篱都教的什么呀,之乎者也、男女大防……为什么不教她金子值钱?   两个人在城外狠狠吃了一顿。   进城后,梨胭叫宝宝帮忙买了笔墨纸砚,找了一个阴凉处,开始画画。   宝宝看她画了半个时辰,起先以为梨胭是在画藏宝路线图,后来路线图里突然冒出两只眼睛,宝宝围着图左看右看,终于不确定地确定她是在画人,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人像越来越扭曲,眼睛也快分辨不出了,宝宝道:“姐姐,你在画什么呀?”   “人。”   哦~~~果真是在画人。“我们要找的人吗?”   “嗯。”   “他是怪物吗?”   “不是,一个俊美的人。”   宝宝看着图,小小的眉毛纠结在一起——俊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梨胭又废了一打纸,瞧了瞧画,满意地抿抿嘴,比昨天好太多了!   她学宝宝一样,背上一个包袱,装上笔墨纸砚,   “好了,我们开始找人吧!”   “怎么找?”   “一条街一条街的找。”梨胭把热腾腾的画拿给宝宝,“我认识他,你不认识,所以你照着画像找。找到了不要打草惊蛇,赶紧来找我。明白了吗?”   宝宝盯着画像,脆生生问:“世上真的有长成这个样子的人吗?”   梨胭笑眯眯点头:“是呀。长得好看,性格好,特别聪明——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宝宝犹豫地点点头:“行吧。”   二人兵分两路,开始找人。   白天气味混杂,不如晚上好找,梨胭一边嗅一边看,快被鸡屎牛粪马桶等等味道熏晕过去。   而另一边,宝宝一会儿就跑完一条街,一会儿就跑完一条街,他蹦蹦跳跳,来来回回,眼睛扫过无数摊子小店,心里想:这个人长得这么奇怪,不管他出现在哪儿都一定会引起围观的。姐姐至今没找到他,是不是他已经被官府当妖怪抓走了呀?   心里这样一想,宝宝立马调转方向,直奔官府牢房而去。   一刻钟后,宝宝兴高采烈,直直飞到梨胭跟前,大叫道:“姐姐,我找到了!”   梨胭心跳一停,瞳孔差点儿一下子变了颜色,她吐出一口气,盯着宝宝,“在哪儿?”   “牢房。”宝宝瞪大眼睛,“他受了好重的伤,快死了!”   梨胭心中一痛,“牢房在哪儿,快带我去!”   宝宝带着梨胭飞速去桂城牢房。   二人轻巧利落,悄悄潜进牢房,宝宝带着梨胭转了四五个弯,指着刑架上伤痕累累,烙铁斑斑的重刑犯,悄声问道:“是不是他?”   梨胭凑过去一看,此人面目全非,血痕交错,一双眼睛充血肿胀,极为骇人,连梨胭冷不丁瞧了都后退一步。   宝宝伸出肉乎乎的手,认真指了指他的眼睛,又指了指画像上的眼睛,“眼睛一样大,外面一样黑黢黢的。”   他镇定自若,摸了摸重刑犯腐烂的脸,又指了指画像,“同一张脸。”   梨胭皱眉,拉过他的手,擦掉他手指上的血迹,“不是他,我们走。”   二人飞出牢房,宝宝的声音飘在空中:“真的不是他吗?长得好像啊!”   梨胭在某一檐顶停下来,坐在房檐上,拿出画像,盯了一会儿,哪儿像了?   宝宝和她排排坐,紧紧挨着,问:“姐姐,这到底是谁呀?你为什么要找他?我们可以把他的名字写出来,再写上我们的名字,告诉别人我们在找他,发动许多人一起找呀!我们还可以圈定一个地方,高价收购消息,让知道的消息的人过来找我们呀。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呀?”   “他说不能让人知道他。”梨胭皱眉,“我也不能让人知道。”   “不能暴露身份也可以呀。你可以想一个只有你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公开半截,然后广发告示,散布消息,重金悬赏解密之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管他在哪里,只要听到这个消息,就明白你在找他,也能顺着消息找到你,岂不比你单方面找人快多了?”   梨胭听完,眉头纠结地皱起。   她好蠢。   宝宝看着她一脸为难的样子,忐忑问:“是不是有问题?”   “有。”   “什么?”   “我只有八锭金子。”   宝宝灿烂一笑:“我有啊。”   “你只有一锭金子,九两银子。”   宝宝一把将包袱取下,铺开,一寸厚的银票裹成小卷轴,安安静静呆在包袱里。他扯出一张,“一张银票一万两,我有一百多张呢。”   两个人找了一个没人的小巷子,开始计划。   宝宝道:“先买一座庄子,雇些人,要有会写字的,会算账的,会武功的……写字的写告示,算账的核定悬赏,会武功的看家护院,再来一些打杂的伺候我们饮食起居,再来一些跑腿的消息传递,除了人,还要买武器,买马匹,买信鸽……哦,对了,一定要买鸡窝和鸡,鸡生蛋,蛋生鸡,鸡鸡无穷……”   梨胭刚开始还不住点头,听到后面,买鸡?   宝宝兴高采烈,小嘴巴快速翻飞:“我们刚开始做消息悬赏,一定有人质疑我们,不相信我们,所以我们不要一开始就把最难的悬赏放出去,没人做到,生意就会不好,开头就会很难……我们先做几个难度一般的悬赏,手快有,手慢无,接悬赏的人轻轻松松就能做到,往后来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时候我们再以极高的悬赏把我们的消息放出去,大家就会踊跃参加,全国各地的人都会为了这个悬赏奔波忙碌,并且因为做的人多,竞争大,大家都想成为最后的赢家,所以每个人都会拼尽全力,消息传播的速度就会更快,我们也就能更快找到姐姐要找的人……”   梨胭看着宝宝三下五除二写下所有计划,又有条不紊地写好了采购单,甚至连前期应该悬赏的消息都一一列出,她不禁想,棠篱为什么要夸她聪明?   宝宝各事备毕,眼睛亮晶晶看着她:“我们的门派叫什么名字?包打听?百晓生?”   梨胭将繁杂思绪抛去,笑着看他,怎么就变成成立门派了?   “姐姐你当掌门吧,我就当右护法,等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他就当左护法,我们三个红尘做伴,笑傲江湖,岂不美哉?”   原来梨胭和宝宝之间,只差一本江湖小说。   “叫七仙院吧。”   “这个名字好娘啊。”宝宝纠结地写下“七仙院”三字,“哪儿来的七仙呀?”   “以后呀。”梨胭笑道,“一个掌门,七个护法。你当掌门,我去找七个仙女做你的护法,气势非凡,一出场别人就知道是七仙院的掌门来了,岂不美哉?”   宝宝眯眼笑:“可以可以,好威风啊!”   名字就这样被愉快地定下来。   二人俱是行动派,速度又快,体能又强,还不差钱,分工合作,左右开弓,一天之内就买好庄子,雇好闲杂人等,宝宝跑去牌匾商铺,买了一块无字匾,内力凝聚指尖,左右上下一挥舞——“七仙院”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刻木三分。梨胭将匾挂上——七仙院迅速成立。   二人又趁热打铁,买回无数小木牌,教人写上需要悬赏的消息及悬赏金额,一排一排挂在庄子里。某个人要是知道某个消息,就把牌子取下来,凭牌子进入内门,写下消息,领取悬赏。   是夜。   梨胭跃上房顶,小木牌在风中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没过一会儿,宝宝打着哈欠,也跟着跃上来。   “你怎么啦,姐姐?”   “如果他死了怎么办呢?”梨胭看着月亮,心里空茫茫一片。   菊叶轩。   晏蔺和棠篱下棋。白狐睡在棠篱手边,乖巧可人。   下了一会儿,狐狸醒了。   东山退出去,端回一盘食物,放到桌上。狐狸看了看,一跃而起,跳到桌上。它凑近随意闻了闻,随即叼住肉,津津有味吃起来。   晏蔺笑着看了一会儿狐狸。   狐狸吃完肉,舔舔嘴巴,又舔舔毛,头一伸,就着棠篱的茶杯,喝了两口水。那自然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喝。   晏蔺最近常听下人说起棠篱对白狐的纵容宠爱,百闻不如一见,没有一个人是像棠篱这样养狐狸的。   这狐狸,送对了。   等晏蔺走后,东山收拾好盘子,扔掉茶杯,抱走狐狸。房间里剩下棠篱一人。   没过一会儿,一男子悄悄从房檐飘下。   他声音板滞,“米菜糕。”   棠篱从袖中拿出一包,“十个。”   男子拆开油纸包,面无表情吃起来。   此人正是乌锋,杀掉了弥城排名第二高手祖天的死对头,交换的东西是二十个米菜糕。   而这次,他又以一件事交换了十个米菜糕——教棠篱内功心法。   东山坚决反对他犹如自杀式的练武,每门每派,内功心法都有其独特的修炼方式,每个人的身体只能承受一种内力,也只能适应一种内力游走的速度、强度、节奏。   棠篱本来就身中剧毒,毒素的压制全靠他原来的内力,此刻突然强行另增功法,势必会打破原来的平衡。生死,不过眨眼。   然棠篱有自己的想法。东山不愿意教,他就找一个能教的。   毒素既然能压制,那就能排出,只是需要运功之人的控制能力达到极致,否则,失之毫厘,便是爆体而亡。   比起等死,棋行险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更符合棠篱的性格。   乌锋教棠篱内功心法,是暗地里教的,连东山都不知道。   乌锋每天来此一个时辰,先吃十个米菜糕,然后二人床上打坐。   每次开始前,乌锋都会盯着他道:“你走火入魔,我救不了你。”   棠篱闭上眼,“有劳。”他绝不先死。   鄢月收到梨胭的信,和楼里的姑娘再次打了招呼,暗地里向醉生楼的恩客打听棠篱消息。   好巧不巧,三日后百兽园的管事去醉生楼作乐,醉酒后无意说了棠篱。   鄢月得到消息——棠篱先生,逸王身边新晋红人,驯狐手段一绝,还养了一只狐狸。   鄢月眉头一皱——这么快就新养了一只?!   她虽不喜,然这是梨胭之事,她不欲干涉。得到消息当晚,她立刻修书一封,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楚都。二人约定,鄢月如果有消息了就送信到楚都城外两里——都城山最高的树上。   写完信后,鄢月又暗地里打听了一下棠篱近况——死里逃生,神医养护,精神甚好,每天和逸王下棋喝茶,逸王对其有求必应,还把爱不释手的白狐赐予,棠篱亦宠爱有加,与之形影不离。   鄢月气得七窍生烟。人果真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梨胭为其差点儿命丧黄泉,养伤月余,伤一好马不停蹄寻人,这人倒好,跑去逸王府锦衣玉食,招蜂引蝶!梨胭还没死呢,这就马上新养了狐狸,忘旧寻新,狼心狗肺!   鄢月因此对棠篱极其不喜,只给梨胭去了信,其他一概不理。   三日后,棠篱收到祖天消息——昌城南出三十里,山下人家捡有一只蓝瞳灰狐。   棠篱擦血的帕子掉到地上。   他气血翻涌,心跳骤停,一阵刺痛袭上心间,剧烈咳嗽起来。   终于!   终于!!   他的小狐狸!   他疾声叫道:“东山!”他眼睛通红,充血似魔,嘴角忍不住勾起。   东山赶紧进来,见棠篱模样,心中一咯噔,忙道:“怎么了?”又骇又惊,生怕他此刻是回光之兆。   “准备马车,回昌城!”   “是!”   “不。”他扣住书案,默了一瞬,沉声道,“我去太慢了,你去,你骑马去,昌城南出三十里,山下人家,把小狐狸带回来。”   “小狐狸”三字令东山一惊,他不敢置信,失声道:“真的?”   棠篱静了半晌,目光沉沉,“我不知道。”   东山一顿,也跟着静了半晌。随后,他递上茶,恭顺道:“先生勿忧,属下跑这一趟,若果真是小狐狸,属下定将其带回菊叶轩。”   东山走了一日,隔日祖天消息又到——狐甚谨,不亲人,身形灵活,不愿随之。   棠篱一笑,把十四字反反复复品了又品,愈发肯定是小狐狸。又想到按它的性子,即便是认识的东山去,也不一定会随他回来。沉吟片刻,叫人备了马车,欲走。   晏蔺得到消息,不懂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走,连忙前来拦探。   棠篱道:“在下得一消息,昌城山下有一珍稀灵狐,百年难见,棠篱爱狐之心难耐,欲往之驯回,望王爷恩准。”   晏蔺捞不准是真是假,怕他一去不回,笑道:“先生果真爱狐成痴,晏某自叹弗如。先生要去,晏某不敢拦。只是一路艰险,先生又有前世恩怨,委实令人担忧,不如带些王府手下,必要时刻聊胜于无,您觉得呢?”   “多谢王爷。”   晏蔺是真怕他死在路上,拨给棠篱的都是逸王府私下养的武功高手。   棠篱也瞧出了晏蔺的几分真心,路途未知,万一真的又遇上黑衣人……棠篱把此人情记下。   他又传讯乌锋,让其将东山追回。小狐狸机警,受此大难,必草木皆兵,若接二连三有人前去欲带它走,小狐狸很有可能换地方藏起来,得不偿失。   一日后,棠篱与东山于半路汇合。   东山重见棠篱,忍不住一愣。   翩翩周生,风姿特秀,君子如匪,温润如玉。他从没见过气色如此好的棠篱。   棠篱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声色如常:“怎么了?”   “没什么。”   只盼这狐狸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日,如常休息,不更。   如果顺利,下周一(3月2号)入V。   今年我会写一些观点表达的文章放在晋江《人间深情》这个随笔里,微博也会贴。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后和我讨论。观点碰撞,互相精彩。   以下内容,有关盗文,是第一篇文章。不是写给正版读者看的,而是写给通过其他途径看到了这里的读者们。   如果你是一个很爱喝奶茶的人,每天都要喝奶茶,奶茶有便宜的有贵的,我想,你不会因为价格选择奶茶,只要好喝,你都会选择试试。   有一天,全国各地都出现了许多店,他们热情洋溢,也是奶茶爱好者,对你说:“我也好爱喝奶茶!我爱喝XX牌,也爱喝OO牌!还有ABCD等等等等,啊,奶茶是我的命啊!”作为一个奶茶爱好者,你肯定很开心,是呀是呀,我也好爱这些呢!   对方还说:“既然我们都如此爱奶茶,奶茶天天买太贵了,我这里有免费的,你想喝什么都有,欢迎随时来喝啊。”   可以天天喝奶茶,品种任挑,还免费。谁不愿意天天去喝呢?   有些人,一开始就知道奶茶需要钱买,所以心甘情愿掏钱,没钱也愿意攒钱去喝。   有些人,一开始就遇到了免费奶茶店,什么样的奶茶都能喝到饱,当他出门遇到一家需要收费的奶茶店时,惊讶的张大嘴巴:“我的天,你也卖得太贵了吧!我不用钱就能喝到,为什么要出来买?”   有些人,半路遇到免费奶茶店,“天呐,竟然还有免费的!”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免费喝奶茶,喝到饱,诱惑太大了。   免费奶茶店门口人满为患,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同好聚集在一起,分享着喝奶茶的感受——   “我好喜欢XX牌啊!”   “一辈子喝都不会腻!”   “他家新出的我觉得一般!”   “我好喜欢也!”   咦,你们难道从来没想过免费的奶茶从哪里来的吗?这么好喝的奶茶,怎么就又免费又源源不断的供给免费奶茶店呢?   免费奶茶店的门口,写着“为爱发电,奶茶免费”,它的后门,是无数大卡车,装着无数杯奶茶,它们空空的开走,满满的开回来。   它们开去哪儿了?   它们开去需要收费的奶茶店了。   做奶茶的人马不停蹄,一杯接一杯,做好了马在店铺门口,明码标价——   珍珠奶茶,十元一杯   波霸奶绿,十三一杯   ……   那些开车的人啊,趁做奶茶的人不注意,一排一排扫下摆得整整齐齐的奶茶,一口袋一口袋扛进车里,一个店一个店的——偷,再一车一车地偷回免费奶茶店,他们开心,他们雀跃,他们好有成就:“今天也让更多爱喝奶茶的人免费喝到奶茶了呢!”   无数的奶茶爱好者欢呼雀跃:“谢谢店长,好人一生平安!”   需要收费的奶茶店,马不停蹄地做着,马不停蹄做着,马不停蹄做着……   买奶茶的人寥寥无几。   我做得不好喝吗?   为什么没人买呀?   喜欢喝我的奶茶的人这么少吗?   今天的材料钱又不够了……   “店长!你家奶茶好好喝啊!我好喜欢啊!你一定要继续做下去啊!”   “是吗!”店长开心地笑起来,“好啊好啊,下次再来啊!”   “加油啊!”转身,给小姐妹发消息:“我刚刚看到XX店出新品了,我们快去免费奶茶店等着!”   有些店,熬过了门庭冷清的日子,爱喝奶茶的小富婆们包养了它们,偷奶茶的人依旧来,爱喝奶茶的人也来,人流如织,奶茶店好歹活了下来。   有些店,熬不过门庭冷清的日子。它们的奶茶味道,独特小众,只为特别口味的人而生,它们随时处在倒闭的边缘,店长们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奶茶爱好者的反馈:   这个味道有人会喜欢吗?   买的人为什么越来越少?   是我没做好吗?   “是!你家奶茶难喝死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奶茶!”   “我喝吐了!”   有许多小小的奶茶店,它们都有过开全国连锁店的梦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悄悄消失了。   无数的小店悄悄消失,无数的小店热情洋溢开张。   免费奶茶店门口,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我好爱喝的那家奶茶店关门了,好可惜啊,以后都喝不到那种奶茶了!”   “新开的那家味道很不错,你等会儿试试!”   “哇,真的好喝耶!”   你爱喝奶茶吗?   喝奶茶是要付钱的。   不管奶茶好不好喝,不管做奶茶的人有多讨厌,喝奶茶就是要付钱的呀。   商品标了价格,就是要付钱的呀。   如果你希望这个世界公平公正一点,会为微博热搜上每一件不公正的事生气,会激情转发、评论,为受委屈的人委屈、落泪,那么,请你不要伸手要免费奶茶。因为无形之中,你就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隔着重重免费奶茶店,隔着重重卡车,隔着人山人海,你们没有听到做奶茶的人的哭声。   有的人会跳脚大骂:   你为什么不守好自己的奶茶店,怎么随随便便就被人偷走了呢?(你怎么不守好自己的贞操,怎么随随便便就被人□□了呢?)   偷东西的是免费奶茶店,又不是我,你找他们去啊!   既然不能免费喝,就请国家立法,制定相关规定,合理解决供需矛盾,凭什么要求我们一定自觉遵守?   世界上那么多喝免费奶茶的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没闲钱,有钱的人会去付钱的,不是吗?   你问我吗?你要问一个开奶茶店的人的想法吗?   我的想法就是这一篇文章。   我不喜欢你,我不愿意认识你。   穷得理直气壮不愿意为别人的劳动付钱,明知自己有问题却把问题推卸给其他方,不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愿意遵守规则,以恶小为之、以善小不为……   你或许在其他方面是可爱的,总体来说也或许是个不错的人。人无完人,世无圣人。你有资格有权利如常一样活着。   但如果,你看到了这篇文章。它刺痛了你,让你不开心,那么,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之一。   我不是报复你,而是说了一个你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你伤害过奶茶店,这不能当作没发生。你做过错事,你不能认为自己对。   “店长,有XX牌新出的焦糖奶茶吗?没钱,想喝。”   “你等着。”我去给你偷。   感谢那些付钱买奶茶的人们,奶茶店还开着,是因为你们。 第十七章 万险重逢   那边, 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去昌城。这边,七仙院因其悬赏丰厚, 半月时间便吸引各路人士接任务。   宝宝有钱, 两个人又武功高强,闹事的暂时没有。两个人把七仙院当作玩具, 一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写小牌子挂任务,梨胭因此知道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   冰糖葫芦的配方。   如何孵小鸡。   楚都最好吃的酒楼叫引仙楼,秘制烧鸡一绝, 其厨乃御厨后代。   《快意恩仇录》的结局。   古代四大美女的排名之争。   …………   除此之外,她也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回魂丹乃起死回生之神丹,是琉尾洲来使赠送沇国的国礼,世上只有两盒,一盒在逸王府, 一盒在楚都太子府。   太子病重, 皇帝把人留在皇宫疗养, 太子府虚空。   太子府的回魂丹在藏宝阁一楼。   梨胭蠢蠢欲动,忍不住想:棠篱毒未解,三粒回魂丹还是少了些, 桂城离楚都不过三百里,一夜来回, 棠篱又多些保障。刚好也顺便看看鄢月有没有送信来。   这样一想, 梨胭立马去找宝宝,告诉他自己要去楚都的事。宝宝自然想要跟去。   梨胭道:“我一晚上就回来,我是去……”她顿住, 偷东西不是光彩的事,还是不要教给小孩子。   “去干嘛?”   “我去太子府玩儿。”   宝宝一抖,目光中有种梨胭看不懂的敬畏,他“哦”了一声,“我没你跑得快,你带上我一夜来回不了,我就不去了,你快去快回。”乖巧懂事,倒是让梨胭刮目相看。   她摸摸他小脸蛋,笑道:“乖宝宝。”   宝宝冲她一笑。   梨胭走之前,把最高悬赏的消息挂了上去——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安否?   宝宝问:“什么样的消息算是对的呢?”   梨胭道:“这句诗出现的地点以及两个人名。全天下知道我名字的人只有几人,知道我名字又知道他名字的更少。而这句诗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普天之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梨胭衣衫褴褛,面目脏污,连夜奔至楚都。楚都之豪华,非寻常城池可比,戒卫之森严,也令人吃惊。   等她悄悄摸至太子府,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巡逻护卫,傻眼。   不是说太子府虚空吗?哪儿虚了?   她才靠近太子府百丈,欲先瞧瞧再做打算,巡逻的侍卫就看见她,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此乃太子府,闲杂人等速速走开!”   梨胭只好装作误闯,赶紧掉头离开。   她转进小巷子,纵身一跃,以极快的速度飞至城中最高的檐顶,朝太子府望去。   除外部巡逻外,太子府里面甚是安静,然侍卫依旧很多,一柱香时间便重复巡逻,而且每处地方巡逻人员交叉,不给想闯太子府的人一点儿机会。   太子又不在太子府,守卫为什么还这么多?梨胭蹙眉,决定回去之后就追回给假消息的人的悬赏。   梨胭不知道的是,此刻太子府的守卫和太子在时,完全是两个概念。如今太子府的守卫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寻常侍卫,人虽多,但高手若要进去,相对来说有机会。而曾经太子在的时候,太子府虽侍卫寥寥,门庭大开,然每一个侍卫都是绝顶高手,听声辨位,武艺高强。除此之外,还有无数黑衣人藏匿暗中,闯太子府的人,常在门口处就被诛杀,连太子府的墙都摸不着。   她蹲在屋顶瞧了一个时辰,终于摸清太子府的巡防,难虽难,但只要她速度够快,还是能闯一闯的。   梨胭深呼一口气,消失在屋顶。   此刻天诛暗部。   “一群酒囊饭袋!找情兽,情兽找不到;找太子,太子找不到;现在叫你们找一个小孩,连小孩也找不到!老子养你们是为了耍酷吗?!”   “嘭”地一声,暗部的一座石雕应声而碎,谢瞳坐在主位,面色难看如修罗。   底下十二黑衣人,俱安静如死尸。   “报!”   “放屁!”   来人一愣。   谢瞳面色死黑,咬牙切齿:“老子叫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桂城有一七仙院,重金悬赏各路消息。”   “他们都打听了什么消息?”   “回魂丹,太子府,皇宫。”   谢瞳沉吟片刻,挥手,让他下去。和情兽无关,和皇家有关,那是叁府的事。她这儿既然收到消息,叁府也早该收到。   “报!”   “说。”   “有人闯太子府。”   “叁府的人去了吗?”   “已出动,然此人身形快如鬼魅,叁府的人怀疑……”   “贰二,贰三,贰四,去捉回来。”一眨眼,大殿里少了三个黑衣人。   看来撤掉太子府的黑衣人是错误决定。半年前有人闯暗部,半年后有人闯太子府,情兽一族,胆子越来越大了啊,挑衅老娘?   梨胭一拿到回魂丹,就感觉外面突然多了好多人。她心下一凝,毫不犹豫闪身离开,朝都城山而去。   叁府的人虽来得及时,然梨胭速度奇快,绝顶高手都在贰府,针对情兽一族的武器也全在贰府,等贰二、贰三、贰四到达,刚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朝都城山而去。   贰二冷声道:“封山。”   梨胭跑到都城山顶,一跃跃上山顶唯一的大树,没有看到信件。   唔,看来弥城没有消息。   她正欲走,身形一顿,重新看了看树顶。她盯着某一枝桠,眉头蹙起。   这都城山树木葱茏,野物藏匿,越靠近山顶,路越难走,山顶半里,几乎完全被树木藤蔓封得密不透风,所以人迹罕至。   此树树顶,有一两寸粗的枝干,上有人为留下的伤痕,然其余枝桠,皆完好无损。此树周围,也完全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若说有野物破坏,那也应该有其他破坏痕迹,然,俱无痕。   靠此处传递消息只有她和鄢月知道。她未曾告诉任何人,鄢月……   她身形一颤,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   鄢月身边有要杀她的人!   她第一次去醉生楼,那人就认出了她,欲在醉生楼动手,她侥幸逃脱。   后再次重伤躲在醉生楼,鄢月和她形影不离,那人找不到机会,一直潜伏在醉生楼附近,只等她一出便围诛。   此处乃她和鄢月的秘密约定,鄢月绝不会告诉他人。此处有伤,说明有人来过。人不会无缘无故来,一定是鄢月有了消息,送了消息过来。这伤痕或许是送信人弄的,或许是偷信人弄的。   弥城有消息,最大的可能就是棠篱在弥城。欲杀她的黑衣人也在弥城,若他们要杀她,把她引回弥城岂不最好,然他们却毁掉了这个消息,为什么?   一只箭破空而来,梨胭耳朵动了动,翻身一转,蓝光箭从她身形下射过。   空中有人影快速穿过的风声。   两拨人同时到达。   梨胭闪身逃开,她一边跑一边思绪翻转——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必将她引回弥城,桂城也有他们的人,叫人守株待兔就好。   上次追杀,黑衣人虽主要是冲她而来,然最后一个黑衣人,没有打算放过棠篱。   那么这一次,他们阻止她回弥城,便是想兵分两路,一路在桂城截杀她,一路在弥城杀掉棠篱。   棠篱危险!   她身心俱震,恨不得马上飞回弥城!然此刻她自身难保,身后暗部、情兽两拨人欲置她死地,她能不能活着下山都是一个问题!   四只蓝光箭左右上下凌厉破空,梨胭贴地一俯,躲过四箭。   随后,左边传来一声闷哼。   梨胭瞥去一眼,看到离她最近的黑衣人掉下去。随后,中箭的黑衣人虽仍能行动,然速度慢下去,无法再近距离跟上她。   她心念一动,绕树一转,引着黑衣人朝山下而去。   贰二、贰三、贰四看着多出来的三只情兽,目光冰冷如常,抬手三箭俱出,一瞬三箭,一瞬三箭……梨胭寻着缝隙,从远处飞奔下山。   山下早已被暗部包围,梨胭虽侥幸逃出,然肩上中了一箭,速度徒然变慢。   身后,一行人紧追不舍。   梨胭连夜奔回桂城,在桂城外一山上绕了绕,暂时拖住暗部杀手,随即径直朝七仙院而去。   宝宝天未亮便坐在屋顶等她。他远远瞧见一团黑影,咧嘴一笑,手才刚抬起来,梨胭已近在咫尺。   蓝光箭的麻药一晚上已消耗得差不多,但是梨胭凭着一股意志奔了一夜,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   她浑身汗湿,额上大汗淋漓,汗水混合脸上原本的泥污,看起来像刚从墓穴里跑出的女鬼,身上还带着尸臭。   梨胭气未喘匀,粗声道:“去弥城醉生楼,找一鄢月女子,告诉她恩人有难,速速援救!”她耳朵动了动,骂了一声“该死”,飞速道:“我现在被人追杀,无法同你一起,你先去弥城,我甩掉这群人立马追你。”说完就飞速离开,眨眼消失在空中。   宝宝耳朵动了动,也瞬间没了人影。   麻药消失,梨胭用最快的速度奔了一截,甩掉暗部的人,找了一个隐蔽的村子,跳下河洗了一个澡,随后躺在岸边树上,小憩。   她太累了,一阖上眼就昏睡过去。   三个时辰后,她被一阵阵刺鼻的烟味儿刺激醒。一睁眼,底下乌泱泱一群村民,他们跪在地上,虔诚叩拜,嘴里喊着:“仙女在上,受贱民一拜。”   树底下,是一个大大的香炉鼎,里面插着无数香烛——味道就是从这里来的。   梨胭无意中吸食了村民的敬爱之情,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她抬头瞧了一眼日头,心中暗叫糟糕,起身一跃,消失在树上。   村民们磕头时还瞥见她在树上,抬起头来,也就一瞬间,树上哪儿还有人?   村长颤巍巍磕了一个响头,朗声道:“仙女显灵,佑我肖家村——”   一群村民跟着磕头:“仙女显灵,佑我肖家村——”   隔日,无数夸张的故事、传说从肖家村传播开来,村长上报县里,要求把肖家村改名为仙女村。   此乃后话。   另一边,宝宝知事态紧急,一刻耽误不得,飞速赶路,三个时辰后到达弥城,又一气未喘,马不停蹄寻到醉生楼。他像颗炮仗似的砸进醉生楼,慌里慌张叫道:“鄢月姐姐,不好啦不好啦!”   懒洋洋才睡醒的醉生楼众女子衣衫不整,香肩微露,一个打着呵欠笑道:“哪儿来的乳臭未干小子,寻欢作乐,过几年再来。”   一个倚在楼上栏杆处,眼波盈盈,身娇体软,笑眯眯看着他:“找什么鄢月姐姐,柳儿姐姐也可以。”   楼上众女子俱莺莺轻笑。   宝宝如风,蹿过各个走廊,一边蹿,一边叫:“鄢月姐姐,你快出来呀!梨胭姐姐要死啦!”风带起姑娘们薄薄的衣纱,风情万种,千娇百媚。   在众女子娇俏的叫声中,三楼一房间“嘭”地打开,鄢月横眉冷竖,“在哪儿?”   宝宝一个急刹车,跃至鄢月面前:“鄢月姐姐?”   鄢月后退三步,眉毛皱起,“哪儿来的小乞丐!”   宝宝急道:“梨胭姐姐恩人有难,速救!”   鄢月冷哼一声:“他在逸王府呆得好好的,救什么救!”   “梨胭姐姐被人从楚都追杀到桂城,暂时脱不了身,叫我送信给你,快快去救她恩人,她脱了身会立马赶回来!”宝宝带着哭腔抱住她,“求求你,救救姐姐的恩人吧。”   鄢月拉开他,警告道:“离我远点儿!”好臭。   “柳儿,去打听一下棠篱在哪儿。”   一刻钟后,柳儿回来,附耳道:“两日前有人说昌城外五十里有一百年难遇之狐狸,棠篱已动身去昌城。”   鄢月眉头一皱,“什么狐狸?”   “听说是蓝眼。”   鄢月一惊,马上觉出不对。沇国多山多水,气候湿热,非蓝狐之栖地,蓝眼狐狸,唯梨胭一只。   这明显是假消息!   谁故意放假消息引他前去?目的是什么?   又转念想到梨胭。梨胭远在桂城,弥城的消息是她传过去的,梨胭如何知道棠篱有难?   宝宝见她一动不动,心急如焚,忍不住又伸手抱住她大腿,急声道:“鄢月姐姐,我们快出发吧,救人要紧!”   鄢月大惊失色,赶紧拉开他脏兮兮的小手,叫道:“离我远点儿!”一边擦裙子一边对柳儿说道:“我出去一天,醉生楼你暂管,别我一走就关门睡觉,也别让她们打架,打架不打脸,知道吗?”   “知道了。”   鄢月跃门而出,往昌城而去。   她刚奔出城外,发现身后跟着脏兮兮一团,刹车,揪住黑团子,“你不许去,醉生楼呆着。”   “多个人多个帮手呀!”宝宝睁着黑亮亮的大眼睛,焦急之色一点儿没有,全是难抑的激奋。   鄢月将他往后一丢,“你速度太慢,跟不上。”   宝宝后脚一蹬,转瞬弹回来,笑道:“我跟得上。”   鄢月懒得跟他纠缠,径直飞走。救人要紧,小屁孩武功不错,跟丢了应该能自己回去。   一粉一黑残影阵阵,空中飘散着莫名的香味和臭味……   棠篱车马不停,昼夜不息,一日后终于赶到祖天所说山下。   山下果有一户山村人家,背靠青山,门前栈道,左边还有一大片竹林。   棠篱见了这景色,嘴角含笑——念旧的小狐狸,疗伤都要找一处和七仙镇院子相似的。   他咳了咳,帕子上血星点点。他一顿,从怀里摸出一颗回魂丹咽下,等了一会儿,撩帘下车。   他走到栈道前,隔着一条小河,轻声唤道:“小狐狸。”   里面传出一声轻呜。   因有小河流水声,声音听得不甚真切,然棠篱听到了狐狸的叫声,他心神一荡,几步跨过栈道,推开门,叫道:“小狐狸!”   屋子里横躺着祖天的尸体,一只杂色狐狸被关在笼子里。   就在棠篱打开木门的一瞬间,三个黑衣人直冲而来,手里刀光泠泠。   幸好,棠篱身后高手俱在,闻此变故,舍身将其围住,利刃出鞘,纷纷挡了一刀。   东山眼疾手快,一把提起棠篱,后退十丈,转身将其丢给乌锋,厉声喝道:“带先生走!”   棠篱闭眼,做了一个陌生的运功手势,五指合拢,作掌凝气——   乌锋马肚一夹,握住棠篱右手手腕,声音呆而冷:“不可,会死。”   棠篱左手伸出,对着马脖处一指,马儿应令而扑,转瞬没了气息。二人足尖一点,落在竹子尖上,风吹竹叶动。   “会死。”   “死有何惧?”棠篱凝气于指,削下一片竹叶,隔空一弹,竹叶如刀,破空而去,快如箭矢,轻而利,准而狠,穿黑衣人头颅而过,黑衣人睁目而倒。   这不是乌锋教他的内功,乌锋的内功虽然霸道,然也没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死无惧,只是可惜。他不过想找回他的小狐狸。   棠篱面色沉静,目光深沉如海,身形未动,空中又多了几片竹叶,竹叶凝于空中,排做一排,他气沉丹田,运气至掌,沉沉一推,竹叶快如闪电,朝黑衣人而去。   两个黑衣人提气闪过,目光一厉,看了这边一眼,随即杀招毕露,欲取东山性命。   匕首见血封喉,逼至东山脖子一寸,一枚竹叶飞速刺来,从他耳边刺过,狠狠扎进黑衣人喉咙,鲜血喷溅,黑衣人握着匕首倒下。   最后一个黑衣人身形如魅,不与东山纠缠,眨眼飞至棠篱面前,目光冰冷如刀,抬手便刺。   棠篱身形一闪,瞬间立于黑衣人身后,右掌轻拍,只听无数细微咔嚓声,黑衣人闷哼几声,浑身犹如没有骨头,软软从空中坠落。   他“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三息后,爆体而亡。   鲜血溅在东山脸上,东山眼睛一抖,屏气凝神,躬身对着棠篱方向。   魔……吗?   棠篱闭上眼,内力运转,周天内视,一股诡异的凸起从他的胸口处显现,随即像被人推着,缓慢而妖冶地滑动,它经过胸腔,锁骨、肩膀、手臂,缓缓凝于指尖。   山下寂静无声,竹叶沙沙作响,地上一片死尸,乌锋立在竹尖,东山站在竹林边,二人俱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也轻若无。   棠篱额上冒出细汗,嘴唇苍白,眼皮一抖,指尖凸起破肤而出——黑色的血汩汩而流,犹如墨汁,黑得诡异。   黑血溅到地上,土蚀草腐,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好烈的毒!   棠篱额上的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指尖的黑血像流不尽似的,依旧汩汩而出。   乌锋眉头一皱。   棠篱睁眼,对东山道:“我若死,东山为悬月门门主,乌锋佐之。你二人齐力寻一蓝瞳白狐,以悬月门圣物待之,不必拘其自由,然必派高手暗护之。伤圣物者,全门追杀,不死不休!”   “东山得令!”   “得令。”   棠篱眉头一皱,再次逼出一阵黑血——突然,他喉头一动,“哇”地呕出一口浓血,身形一软,从竹尖掉落。   乌锋一动,旋至他身边,捞住人落地。乌锋扣住棠篱脉搏,呆声道:“毒素未清,剩余毒素已蔓延至五脏六腑,活不过一柱香。”   话音刚落,一大一小不明飞行物掠过其面,空中传来女声:“小屁孩,守在外面,不要让人进来。”   乌锋手中,棠篱已不见。   二人瞳孔俱震,拔刀而出,朝木屋掠去。   木屋外站着一小叫花子,又臭又脏,然眼睛清亮黑黝,像沾水的黑葡萄。   他“嘿”一声,扎了一个马步,冲二人叫道:“别过来,姐姐在救人!”   东山半惊半疑,狠狠盯着他。   宝宝无所畏惧,也狠狠瞪着他:“你们若不听劝,打扰了救人,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棠篱毒入肺腑,已是将死之人,来人武功在二人之上,强抢也占不了上风。   罢了,信他们一次。   鄢月扣住棠篱手腕,眉头紧皱。几息后,她咬牙道:“梨胭托我救你,既已经找到你,断没有拖个死尸回去的道理。”   她目光一狠,瞳孔圆睁,下一瞬,瞳孔色变,双耳立出。鄢月变手为爪,一指尖锋利如针,指勾长达三寸,她对准自己胸口,一指刺入——   几息后,一颗闪光的血滴从胸口冒出,莹莹如红宝石,漂浮空中。   鄢月面色一白,伸手捉住血滴,将其放入棠篱口中。她复又扣住棠篱手腕,默默等着。   半刻后,棠篱心跳渐渐如常。   鄢月心中吐出一口气。还行。下一瞬间,她变成一只白狐,浑身纯白,瞳孔银色。   她虚弱地呜了一声。   宝宝听见呜声,立马转身进屋。一人一狐对视一眼,宝宝用床单将狐狸包起来,拴在背上,然后坐到床边,听了听棠篱的心跳,开心对外面道:“他没事啦!”   东山和乌锋闪身进屋。乌锋把了把脉,朝东山点头。   东山狠狠舒出一口气,朝四周望了一圈,朗声道:“神医妙手,起死回生,女侠不如一现,受东山一拜!”   屋子里没人回答。小乞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东山又等了几息,屋子里还是没有人回答,他看向黑团子,“你姐姐呢?”就这样把小孩丢下了?   宝宝一笑:“她赶着去救另一个人,早走啦!”他拉拉东山衣袖,“我们也走吧。”   “你去哪儿?”   “弥城。”   正好顺路。   东山背上棠篱,给马车换了马,四人往弥城而去。   小乞丐抱着包袱,温柔又笨重地摸啊摸,嘴里念念有词:“不痛,不痛,痛痛飞走。”   鄢月在包袱里闭着眼,快要被宝宝身上的臭味熏晕过去。   老娘不痛,麻烦你把我扔远点儿!   东山见他举止怪异,和寻常小孩不同,心中不由猜想女神医不告而别或许不是故意。   罢了,神医救棠篱一命,便是悬月门恩人,此人乃神医之弟,精神有疾,理应照顾。悬月门养他一个闲人,绰绰有余。   赶路半日,原本精神气色渐渐如常的棠篱,面色又莫名其妙灰败下去,其心跳,也迅速衰弱,似有似无,令人心惊。   众人都是一惊,不懂为什么突然这样。   宝宝看着他,对着包袱急叫:“姐姐!姐姐!人又要死了!”   鄢月躺在里面,身体虚弱,不打算回话。情兽之精血,可解天下万毒。所以情兽一族,没有中毒一说,什么毒药吃进去,就跟吃菜一样,不会有毒。   唯一对他们身体有影响的药物,全部管控在暗部,那些药物,只能影响情兽一时,杀不死他们,所以是暗部追踪诛杀情兽一族的辅物。   这人吃了她一粒精血,好了半日,随即复发,说明情兽的血解不了他的毒。   连情兽的血都解不了的毒,这人只有死。   唉,白白浪费她一滴精血。   东山大骇,摸了摸棠篱的脉搏,似虚似实,沉沉浮浮,是将死之数。   宝宝摇着包袱,手足无措:“姐姐怎么办呀姐姐,他要死了!”   车子里没人回答,只有一个疯疯的小孩反复摇着包袱。   终究,活不了吗?   “谁死了?”一声惊怒交加的女声从车外响起。   下一瞬间,一个蓬头污面的女人跳进车中,她气喘吁吁,浑身发臭,目光落在棠篱身上,眼眶一红,手脚微颤。   “棠篱!”   一直人事不省的人手指一动,抓住了梨胭衣服。他面色苍白如纸,眉头微蹙,他缓缓动了动嘴唇,正欲说话,嘴一张,却是一口鲜血喷出,落在梨胭衣服上。   随即,他张开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   梨胭眼泪落下来,万箭穿心。怎么这样了?为什么突然这样了?她抖着手掏出回魂丹,捧成一捧,颤声道:“……吃。”天真可怜,茫然无措。   棠篱目光温和,看着她道:“怎么弄成这样子?”他的小狐狸,在外吃了好多苦。   梨胭说不出话,回魂丹抖在地上,她手握成拳头,放在他身边,回魂丹碎成粉末。   他艰难抬起手,慢吞吞捡掉她头上的草,轻轻擦过她的脸,目光沉沉,温柔如水:“悬月门为我所创,现有高手三十人,总部在弥城,院内机关繁密,即便是暗部,也去一个死一个。逸王府菊叶轩的《春日花狐图》后有关于悬月门未来的策划,机关、运行、高手均可再优一层,你按着上面做,悬月可成护身符……”   梨胭摇头,不想听这些。   上一次,他在昌城毒发之时,也说了这么多话。   人们管死前的嘱咐叫遗言。   遗言说完,人就要死了。   她不要他死。   “去把脸洗干净,好好送我一程。”   梨胭抓住他的手,惊恐叫道:“不要!”   棠篱看着她。   梨胭瞬间消失在车上。同时消失的,还有宝宝和他的包袱。   梨胭奔至水边,狠狠搓了两下脸,冰冷的水扑在脸上,眼泪也是冷的。   宝宝追到她身边,眼泪汪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白狐从包袱里出来,脚步虚浮,走到她身边,碰了碰她。   梨胭看到鄢月,一下抓住她,抖声道:“救他!救救他!你有办法,对不对?!”   白狐呜了一声。   “变成人形说话!”   “鄢月姐姐为了救哥哥,才变成了狐狸。”   梨胭一愣,转瞬变作狐狸,和银瞳白狐相贴。   鄢月道:“情兽的精血可以解万毒,我已经喂他吃了一颗,他好了半日,毒素复发,救不了了。”   “什么是情兽的精血?怎么得到?”   鄢月讶然:“我不是给你《情赋三章》了吗?”   “我不识字!”   鄢月:“……”难怪。   梨胭焦急万分,再次问道:“什么是情兽的精血?怎么得到?”   “我已经喂了,没有用,解不了毒。”   “一颗不行就两颗,两颗不行就三颗,我把我的血全部放给他喝,总会有毒清那天!”   鄢月又惊又怒:“你说什么傻话!一只情兽只有三滴心头血,喂给别人的极限是两颗,若三颗都没了,你就死了!”   梨胭如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银瞳白狐冲宝宝急急一叫,宝宝一把抱起她,追梨胭而去。   心尖血。顾名思义,就是心脏里的血吧?   远远地看到马车,梨胭站在树林里,背一躬,面色一狠,瞳孔色变,双耳立出,变手为爪,用力朝胸口刺去!   她身形一抖,痛入骨髓。然,梨胭不知道需要刺多深才能得到心头血,她咬牙,推着指甲又往里行了一寸。   几息后,一粒圆润光亮的血珠从胸口冒出,缓缓浮在空中。   梨胭咧嘴一笑,爪子没有取出。一粒不行,那就两粒,两粒不行……   她缓缓朝里推——   白狐一跃而起,撞开她的手,凶狠地低吼。   梨胭握住心尖血,眉头微蹙,欲转身逃开,白狐紧追不舍,坚决不要她做傻事。   心间血取一已是伤筋动骨之重伤,从来没有人一次性取过两滴,无知者无畏,这个傻子!   梨胭没有撑到取第二滴血,白狐追她半里路后,梨胭身形一顿,被迫变回狐形,掉到地上。   银瞳白狐松了一口气,跌在地上。   随后,宝宝抱着两只狐狸跃回车上,一只银瞳,一只蓝瞳,俱是纯白无暇的的皮毛,面容精致,不似凡物。   一小孩两狐狸无暇顾及东山乌锋二人,也不解释。蓝瞳狐狸趴到棠篱胸口,轻声呜呜。   棠篱缓缓睁开眼,梨胭蓝色的瞳孔如天如海,纯净得像世外桃源。她的脑袋挨着他的,亲昵地蹭蹭,一行泪水流下来。   棠篱抱住它,微微挨了挨它的脑袋,哑声道:“不要哭,胭胭。”   狐狸眼泪流得更凶。   半晌,它抬起头,和他对视着。   棠篱嘴一抿,欲说什么,然,终究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看着它。   狐狸凑过去,精致的狐吻碰上他嘴唇,棠篱眼皮一抖。   下一瞬间,一颗血顺着嘴唇缝隙,滑入棠篱口中。   腥而甜。   棠篱睁眼,道:“是什么?”   狐狸只趴在他身上,紧紧贴着,不停哀呜。   他的小狐狸,又吓坏了。   棠篱握着它爪子,心中浓浓不舍——死前他想,见一面也好,让他知道它还活着就好,就一面,死而无憾。   现在苍天有眼,他在死前见着了,温热的心跳声就在他胸口上方一寸,软软的,白白的,紧紧贴着他——他的小狐狸。   悬月门初立,百废待兴;暗部杀手,全国追杀;未知黑衣人,时刻伺伏……世道艰险,它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如何战得过?   再活三月,让他再活三月……棠篱的手,紧紧握着狐狸的爪子,沉沉昏过去。   两日后,马车没有驶回逸王府,而是低调无声地驶进悬月门。   说来奇怪,明明都是心间血,鄢月的食之无效,梨胭的喂了以后,棠篱的面色渐渐红润,过了半日,衰败气象未显。众人提心吊胆又等了一日,棠篱虽未醒,然心跳正常,脉搏有力,毒素亦清,彻底从鬼门关回来了。   一到弥城,银瞳白狐欲走,蓝瞳白狐拦住她,道:“醉生楼有奸细,你暂时不要回去。”   二狐对坐,鄢月道:“怎么回事?”   梨胭便把自己的猜测和一路遭遇说了。   鄢月默了半晌,很久才道:“是……鄢茂吗?”   梨胭不语。她的猜测,就是鄢茂。   鄢月看着她,“如果是鄢茂,那老娘更要逮住他。他既然要杀你,说明知道你是谁。我们只要捉住他,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梨胭看了看二人的爪子,郁闷道:“我们这样要多久?”   鄢月摇头,“取心间血乃情兽一族大事,相当于半命换一命,没那么快恢复。”她顿了顿,“昌城刺杀失败,鄢茂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弥城是他地盘,你又是其主要追杀对象,呆在弥城,对你对他都不安全。如果鄢茂又得知你此刻只能为狐形……”   始终藏着不是办法,还是要尽快恢复,与其一搏。棠篱此刻也是死里逃生,不知何时可以痊愈,两个人呆在一处,伤兵败将,目标太大。   且鄢月为救棠篱取了心头血,此刻也需要找地方恢复,她一人上路,梨胭无法放心。   才刚刚重遇又要分开,梨胭气得狠狠踩了踩脚——气死了气死了!   鄢月瞧她气呼呼的样子,偏头笑了笑——呐,还是小姑娘呢。   二人约定戌时四刻南城外碰头,鄢月跑走了。   梨胭回到棠篱身边,先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随即低下头去,亲昵地舔舔他的手指,一边舔一边呜,想让他醒来。   然过了一柱香时间,棠篱昏睡如昨,没有丝毫要醒的意思。   梨胭放弃,趴去他胸膛,瘫成一张狐狸皮,软软长长轻呜一声,有些忧伤。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梨胭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棠篱昏睡三日,三日都在白茫茫的梦境里,他在梦里一直叫梨胭的名字,没有回复。   怎么可能!   不可能!   小狐狸片刻前还趴在他胸口上撒娇,他摸了它,有温度,有触感,不可能是假的!   马车上还有另一只狐狸,还有小乞丐、东山、乌锋……他看着小狐狸闭眼才安心沉入梦中,为什么没有人?   怎么能没有人!   然白茫茫的梦境里,到处都雾蒙蒙一片,一丈之外,鬼神难辨。   棠篱在梦里过了三天,这三天不知昼夜,一刻比一刻难熬,到了后来,他开始怀疑之前的记忆的真假。是他思之若狂幻想出来的吗?   梨胭一睡着,瞬间出现在梦境里,和棠篱额头贴额头,鼻子对鼻子,双手抱着他。   棠篱一愣。   梨胭和他对视,弯唇一笑,眼睛波光潋滟,灿若星辰。她的嘴唇滑过他的嘴角,轻如飘絮,如梦似幻。   棠篱的目光,一寸一寸滑过她的眼睛、鼻子、脸蛋,落在她唇上。   不点而朱,粉嫩如樱,像桃花做的桃花糕,香气如缕,勾人断肠。   他喉头动了动,瞥开眼,极其缓慢犹豫地后退一步,哑声道:“站好。”   梨胭“哦”一声,放开他,手背在背后搓了搓手指——好像还有棠篱腰间的温度。   她的心跳有些失常,时快时慢,令人心慌。好可惜呀,为什么不让抱?   她看向棠篱,正欲诘问,发现棠篱偏头,露出了有些粉的耳朵,他的眼睫毛,奇怪地抖了又抖,一副怪异神色。   梨胭伸出手去,捏了捏他耳朵,轻声道:“是红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的更新开始,六点会手动更新防盗章节,八点更正文内容。正文内容肯定会比防盗章字数多,不会让你们多花钱。如果晋江网页延迟,可清除缓存再看,或者从前一章进入,后一章就会刷新了。   盗文巨多,希望大家理解。 第十八章 狐仙娘娘   棠篱的耳朵从粉红变成深红, 烫烫的。   和他的人一样软。   不知道是不是兽性作怪,她想舔。或者……咬一咬也可以。   棠篱再往后退了一步, 抿唇, 目光沉沉,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男女大防。”   “男女有别,非授不可亲。”梨胭不是很开心,“我不是女人, 我是兽。”她控诉道,“我们明明什么都做了呀!”   她说的是兽形的时候,棠篱任亲任摸任抱,他们还一个被窝睡觉。只有人才男女有别吗?歧视兽?   若是平时,棠篱一定会纠正她, 关于女人和兽, 关于什么都做了, 然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奈道:“别胡闹。”   梨胭轻哼一声,“今天学什么?”   “不学。”棠篱看着她, “说说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   梨胭坐下来,双手托腮, 一副很放松又认真的样子:“先认识了鄢月, 知道了自己的种族……”她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棠篱也坐下来,“会泽凝香楼。”   “原来那日真的是你。”两个人的反应都平淡, 一个不觉得自己是怪物,一个不觉得对方是怪物,这要放在普通人身上,不知道要引出多少庸俗的批判来。梨胭也没把鄢月的警告放在心上,在她潜意识里,棠篱是最亲近那个,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是情兽。此一族的人都可以变幻人狐二形,听、看、闻等感官都较常人灵敏,速度、力量、体能也异于常人……最开始是被你们沇国皇帝造出来当宠物的,后来觉得不妙,就成立暗部追杀我们……”她把有关自身的一切都说了。   棠篱眉头皱起来,“二十而终?”人狐二形、身体天赋、以情为食,等等等等都不重要,唯有这“二十而终”落在耳里,扎耳极了。   “鄢月是这样说的。”   “你如今几岁?”   梨胭摇头,“不知道。”情兽一族四十九天成人,她没有过去记忆,不知道自己现在几岁。   “没有延长寿命的办法?”   “有。”   “什么?”   “与人结契,从此和那人生死同命。”   “有无风险?”   “据说只能以那人的情感为食,若那人不爱了,就会饿死。”   “人呢?”   “也会死。”   棠篱没有说话。   梨胭见他问题问完了,继续开始说往后的日子:“那日刺杀后,鄢月救了我,因身体虚弱,不得不呆在醉生楼养伤。”   棠篱唇一抿。醉生楼,弥城最大的风月场所。然梨胭已和他说了身份,知道她能量来自人的七情六欲,呆在醉生楼,确实是最优选择。   “伤一好我就偷跑出来,欲找你,但是一出醉生楼就有情兽族的人围来——那日刺杀我们的也是情兽族人。”   “醉生楼有其他情□□取你性命,他知你身份,和鄢月相熟。”棠篱听她一讲,立刻抓住重点,“你们知道了?”   梨胭点点头,“刚知道的。”   “谁?”   “鄢茂。”梨胭不得不感叹棠篱心思之细,忙道,“先别问我们怎么办,我还没说完呢!”   棠篱笑:“你说。”   梨胭兴致勃勃:“后来我就被迫逃去江州城,一边猜你是在弥城逸王府,还是去了楚都秘林,为了躲开两边追杀,就故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掩盖住自己的气味……”   她眉头突然皱起来,“太臭了,没人愿意把东西卖给我……”   小可怜。   “后来就遇到宝宝,他不知道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偷偷跑出来,刚好就碰上我,又一定要跟着闯荡江湖,没有办法,就让他一路了……”她渐渐觉出不对来,瞪着棠篱,“他一个人类小孩,怎么可能跟上鄢月的速度?天呐,他也是情兽……”   棠篱也猜到了。马车上那小孩镇定自然的样子,绝非寻常小孩第一次碰到情兽族的反应。他的身份……   “后来我就给鄢月写信,让她关注弥城情况,我就先去楚都找,宝宝说我这样不好,就拿钱建了七仙院,悬赏各路消息,寻找知情人士。只要网撒得更开,你知道我在找你的机率就越大……”   原来七仙院是他们两个建的。   “我得知太子府有回魂丹,就去……”她面色一赫。   嗯,回魂丹在车上被捏成粉末了。   “结果暗部的人发现了我,我又去都城山收鄢月的信,信被人拿走,我觉出不对,算到你在弥城,鄢茂欲杀你,就赶紧回来了……”   这一路、追杀、逃窜、伪装、突围……她说的轻描淡写,他听得胆战心惊。   梨胭脸上还带着笑:“都城山上,两拨人碰到了一起,本逃不出来,后来发现暗部的蓝光箭可减缓情兽速度,我就把追杀我的情兽引到暗部跟前,让他们狗咬狗……”梨胭笑眯眯,“我可真聪明。”   棠篱也笑:“嗯。”声音是颤的。   “后来的你就知道啦!”梨胭只要一想到这段时间的寻找有了好结果,她和棠篱又呆在一起,就觉得这一路是有趣的,“你呢?你干什么啦?”   “找你。”   “遇到什么有趣的人和事了吗?东山?乌锋?逸王爷?”   棠篱摇头,“没什么有趣的。”   “他们都是无趣的人吗?”   “嗯。”   梨胭失望地垂下眼,“可惜。”   “想到怎么解决鄢茂了吗?”棠篱问道。   梨胭这才想起正事来,抿唇道:“情兽失了心间血需要吸收很多能量才能恢复,我们若要与鄢茂一战,得找地方恢复。”   “要走?”   梨胭点头:“……鄢月带我去。”   “去哪儿?”   “不知道。”   棠篱一顿,“不准。”   “我们去一会会就回来。”   “不准。”   她看着他,有些可怜兮兮的,“不然我就永远都是兽形了。”   “不准。”   二人四目相对。   棠篱叹一口气,“还有些时间,我们复习一遍男女大防。”   梨胭不知道是哪窍开了,又或者是在外耍野了,胆子练大了,道:“可若是对方求亲呢?他求了亲,是不是就没有男女大防了?”   “他求没有用,要你答应。”   “我若是答应了呢?”   “你敢。”   二人再次四目相对。   梨胭一笑,盈盈看着他,“那你亲亲我。”   棠篱瞳孔巨震。   “你平时也亲我。”   没有。是小狐狸无意的。   “不管,要你亲。”   棠篱弹了一下她额头,严肃着脸,“姑娘家家,不能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呀?”梨胭情绪沉下去,“我就是想让你亲我呀。”   棠篱心一窒,袖子里的手无意识抖了一下。他沉声问:“为什么想让我亲你?”   “不知道。”她蹭到他身边,隔着衣物轻轻挨着他,神情中三分迷恋,三分依赖,懒洋洋的,很软,“舒服。”会很快乐,像吃了一个很久很久都想吃的鸡腿,无边美味,回味无穷。   棠篱垂下眼,“光舒服是不够的。”   “嗯?”梨胭不懂。她耳朵动了动,“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当你心跳也这么快的时候,我就亲你。”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从梦里醒来。   一人一狐四目相对,狐狸眨了眨眼睛,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狐狸低下脑袋,一人捂住嘴巴,狐狸的吻落在棠篱手上。   狐狸气乎乎呜一声,棠篱一笑。   小狐狸从床上跳下,看了看天色——该走了。   棠篱在她脖子上拴了一颗东西,摸了摸她脑袋,道:“里面有悬月门的信号弹,若遇危险,朝空发之,我会全力赶来。咳咳……”他九死一生,身体虚弱,还需调养一阵。   狐狸呜一声表示知道,用脑袋撞撞他,让他回床上休息。   等棠篱躺下,狐狸一跃而起,本该朝门口方向的狐狸却蓦地转身,朝床上而去——   棠篱体虚,速度不及她快,只眨眼工夫小狐狸就趴到他胸口,毛茸茸的嘴巴杵到棠篱脸上,欢快地呜了一声。   随后它转身就跑,四个爪子开心地动了动。   棠篱嘴角含笑——耍野了。   等小狐狸走后,棠篱唤来东山,道:“把戎五叫回来,不必再搜集七仙院的信息。”   东山一愣,从怀中取出一信,“戎五的,昨日已到。”   棠篱拆开看了,纸上写的是七仙院最高的悬赏内容——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安否?他将纸烧掉,“让他回来。”   本来都准备动手了,怎么又叫回来?   “是。”棠篱的心思,他还是不猜为好。   梨胭、宝宝和鄢月在南门外汇合,几人去到一个偏远山庙中。   此庙又破又旧,然没有蜘蛛网,没有灰尘,连断了的烛台都被人擦得蹭亮。真是奇怪。   梨胭看了一圈,没有再管环境,而是一把抓过宝宝,问:“你是什么?”   宝宝嘻嘻一笑,纵身一变,变成一只全黑的小狐狸,睁着溜溜圆的蓝眼睛看着她。   鄢月走到他对面,瞧瞧他的样子,又瞧瞧梨胭的样子,笑道:“你失忆前是不是生了孩子?”   梨胭的蓝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宝宝——不会吧,她已经当娘了?   鄢月问宝宝:“你怎么是小孩样子?谁养的你?你怎么在外面?为什么没有和族人在一起?”   宝宝趴在地上,四肢胖乎乎的,一看就过得很好,他轻松自在,道:“不知道呀!养我的人家说是在山上捡的我,原本以为是只小狐狸,养着养着有一天我突然就变成人了。她没有孩子,就把我当孩子养了,也不在意我奇不奇怪,她很有钱,是楚都最有钱的人。”   他滚了一个圈,四爪朝上,把黑啾啾的肚皮露出来,“但是有钱人的生活太无聊啦,除了吃就是睡,娘又不准我出去,怕我被坏人拐跑,唉,度日如年……”   鄢月盯着他,情兽四十九日成年,只会有四十九日的幼孤期,幼孤时期不可幻人,四十九日后,方能变幻人狐二形,且一开始就是成人模样——能改变情兽样子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情兽与人结契。   情兽与人契,容貌主塑,一个月便会慢慢长成契主最喜欢的样子……   “你和你娘结契了?”   “什么是结契?”   “她喝过你七日血?”   宝宝一动不动,露出茫然思索的眼神,半晌才不确定道:“没、没有吧……只是小时候我很皮,经常去和大公鸡决斗,娘又生气又心疼,会吮我伤口,一边吮一边说‘不痛不痛,吹吹不痛’……”黑团子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   这么巧?!   宝宝以为鄢月问这么多是怕他遇到坏人,没心没肺道:“你们放心,我娘是好人,对我有求必应。”   宝宝举动信任放松,神情也一片天真,两个人信了七八分。加上认识以来宝宝也没做坏事,若要杀她们,多得是机会。结了契的情兽,只会无条件服从契主一人,只要他的契主是好人……   “你娘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一点儿不在意,“我娘姓谢,来府上的人都叫她谢老太太。”   是了,楚都谢府,谢从君老太太,开国女将军,陪着晏煜南征北战,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却也正因如此,伤了身体,终生不孕,膝下无儿无女。   也唯有这上了战场、杀过无数人的勇毅老太太,才有可能面不改色接受黑团子异于常人的变化。   倒是都能说通了。   鄢月又多信了两分。   这边正说完,三双狐狸耳朵都动了动——有人来了!   三只狐狸朝三个方向跃起,藏到房梁上。   一柱香后,一个驼背老人拎着水桶和帕子,颤巍巍进了庙里。   除了鄢月,另两个人都好奇盯着他。   老人朝主位上抱着狐狸的菩萨拜了拜,轻声道:“狐仙娘娘,小老儿又来啦。”   拜完后他立刻拧了帕子,小心翼翼擦了擦石像上的灰,念念叨叨,“两天没来,灰就这么多了……狐仙娘娘,您别怪小老儿不听话,这庙破旧些还好,要是脏了,那就不像话啦……您年年保佑我们,若是我们连灰都不擦,那也太不像话啦……”   驼背老人一边擦一边小声絮叨,从狐仙娘娘第一年现身,到帮助十里八村各种人,再到制定奇奇怪怪的规矩,如数家珍,事事详尽。   一个小破庙,老人足足擦到天色微亮才堪堪擦好,他气喘吁吁,哎哟两声,喘气道:“等会儿上香的人就来啦,小老儿怕有人告诉村长,走啦……”走前又对着石像跪下,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老人一走,鄢月便对梨胭道:“等会儿有人来上香,你就用腹腔呜一声,若能发出环绕音,最好。他们知道灵狐下凡,就会磕着头说出愿望,若你能帮,你就呜一声,懂?”   梨胭点头。   三只狐狸藏在各处,不出片刻,就有五个妇女结伴而来。   鄢月轻车熟路,待她们一跨进庙里,就威严飘渺地呜了一声——那呜声似远似近,环绕整个小庙,梨胭不知道她怎么发出的。   底下五人,一听呜声,欣喜若狂,忙放下篮子,不住磕头——   “狐仙娘娘在上,民妇李氏,给狐仙娘娘送水果了。”   “狐仙娘娘显灵,民妇吴氏,给狐仙娘娘送糕点了!”   “狐仙娘娘大恩,民妇王氏,给狐仙娘娘烧钱了!”   …………   一阵惊喜的磕头后,李氏道——   “我家那男人上个月摔断了腿,家里没人收麦子,今日有雨,民妇怕麦子烂在地里……这是一家五口人一年的收获啊,求狐仙娘娘显灵,救救我们吧!”   梨胭听了,想:自己不会治病呀,腿摔断了怎么治?给她找个大夫吗?   她还在想解决办法,不明处的鄢月已经果断呜了一声,算作应允。   李氏欣喜若狂,又磕了十几个头:“谢谢狐仙娘娘,谢谢狐仙娘娘!”   五人乖乖巧巧排做一排,李氏的事鄢月已应允,她笑容灿烂,烧了纸钱,忙道:“你们快拜,我去通知村里的人!”忙不迭下山了。   吴氏磕了三个头,哭道:“我小儿两日前随他老汉去山里砍柴,他老汉粗心大意,只顾砍柴,小儿又无定性,自己去耍,他老汉要下山的时候才发现小儿不见了,求狐仙娘娘显灵,让我小儿平安回来!”她砰砰磕头,“求狐仙娘娘显灵,保佑小儿平安回来!”   梨胭欢快地呜了一声——这个好办,只要嗅嗅她小儿衣服的味道,她去山里寻,片刻就能找到。   吴氏感激涕零,“谢谢狐仙娘娘,贱妇来世做牛做马,报您恩情!”   等吴氏离开,下一个人忙不迭跪下,“狐仙娘娘,民妇刚生一对双胞胎,家中还有一刚满岁小儿,牙牙学语两女儿,家里十二口人等着吃饭,汉子不争气,所挣钱财只够四人饱腹,民妇没有办法,求求狐仙娘娘显灵,救救民妇一家十二口人吧!”   梨胭起先没有呜,她想着她和鄢月一人一呜,应该轮流来,所以等着鄢月呜。结果等了几息,鄢月一点儿声音也无。   那妇人没听到呜声,不住磕头,声泪俱下,几乎要嚎晕过去。   梨胭瞧她可怜,呜了一声。这个很好办呀,给她一粒金子便是。   那妇人听到呜声,磕头大拜,整个身体恨不得贴到地上。磕完头,她没有送上祭品,烧了一小沓纸钱,又哭又笑,挥舞着手走了……   早先来的人通知了山下的人,随着时间流逝,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队伍甚至排到山腰。   有求子的,有求姻缘的,有求功名的,有芝麻大的事儿,有杀人命案,各种各样,千奇百怪,梨胭打了一个哈欠,感觉再听下去,之前记得事儿都要忘光了。   突然,鄢月长长呜了一声,空山回响,庄严神圣,底下的人听到这一声,俱是叹了一口气,呼儿携女,陆续下山。   “明早再来。”   “明日早些……”   三只狐狸藏了一天,身心俱疲,等人都走光了,瘫在一起,梨胭动动白生生的爪子,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叹气:做人好苦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忘了设置防盗,明天设吧。 第十九章 人各有异   三只狐狸休息了一会儿, 说了这一晚上各自要解决的事情,就飞快下山, 当狐仙娘娘去了。   梨胭心里最记挂的是山上失踪两天的小孩, 一下山就直奔那家人。   吴氏还没睡觉,跪在老屋大堂, 案上摆着狐仙像,嘴里喃喃:“狐仙娘娘保佑,狐仙娘娘保佑……”   梨胭悄悄跃进去, 在各个屋子都嗅了嗅,随后白光一闪,消失不见。屋里一家三口,俱没有察觉一点儿异常。   她在柴山上转了一圈,在一块大石头下找到一个睡着的孩子。   然这个孩子不是她要找的那个。   一个女孩, 三四岁模样, 面有泪痕, 衣衫破旧,是男孩衣物。她鼻子动了动,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   她想了半刻, 才想起这是家有十二口人的王氏家的味道。   她家孩子也走丢了吗?   梨胭毫不犹豫叼起,飞快下山, 将孩子刁到了王氏家门口。   王氏和丈夫躺在床上。   梨胭听到王氏笑, 悄悄和丈夫咬耳朵:“狐仙娘娘答应给我们送钱啦!我们发啦!去年何家收到三锭金子呢!三锭!他家现在都起新房了!”   梨胭没有细听,闪身即走。毕竟要找的孩子还没找到。   她复又上山,竟又在山另一面的石头底下又发现一个女孩, 竟还是王家的!   梨胭这才觉出其他意思——这哪儿是走丢的孩子,分明是故意遗弃的!   她叼起孩子,再次飞快下山,把孩子放在王家门口。   王家还没发现孩子被送回,两个女孩睡在地上,俱是可怜模样。   梨胭不忍,想:既然已经来了,那就把这家的愿结了罢。   她在两个女孩的胸口各自放了一锭金子。父母穷苦,走投无路,该不是真心想弃,如今有了钱,孩子也送回来,就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梨胭第三次上山,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吴家子,她叼起他,一柱香后便出现在吴家门口。   源源不断的能量从吴家传出,吴氏还在为小儿祷念。   梨胭之所以像那样处理王家一事,多是受了吴家影响。父母爱子,犹如天性,她感受到吴氏给予她的纯净能量,便认为王氏也是如此。虽她在王氏处并未感受到此等能量,然二人许的愿不同,自然反馈给她的能量不同。   明日王氏看到爱女回归,梨胭便能收到两份如此强的能量,想想便开心。   她将小孩放到门口,考虑到小孩身体虚弱,故意在门口弄出响声,待里面的人问“什么人”时,梨胭才纵身而起,躲去暗处。   吴氏一开门,发现孩子,大嚎一声,扑过去将孩子抱住:“我的儿啊!呜呜呜我的儿!”   梨胭蹲在草垛后,心满意足,闭着眼不住地吸食,美味,真是美味。   若是每个许愿的人都有如此纯的能量,不过几天,她就能回去找棠篱。   这样一想,梨胭瞬间充满干劲儿,白光一跃,消失在村庄里。   然当她忙活到天亮,再次经过王家时,感受到的却不是至纯的能量。   王氏关起门来,在家里打骂回家的两个女孩,“你俩可真是小姐命,扔那么远都能被狐仙娘娘捡回来!你们不该死,我该!我造了什么孽要被你们拖累!好不容易有口饭吃,又多两口讨饭的,哎哟,我痛得哟……”   情兽以情为食,广泛来说,只要是人的情绪,它们都能吸收,但是情绪分正向和负向,负向情绪就像人吃过期变质食物,能吃是能吃,不过对身体有害,没有情兽故意去吸收负向能量。   正向能量中,各人有各人的偏好,就像人各有口味一样。有的情兽喜欢男女之欲,有的情兽喜欢亲子之情,有的情兽痴迷众生好感……梨胭喜欢至纯至善之情,她在吴氏那便饱餐了一顿。   然,王氏回馈给她的,不仅没有正向能量,负向能量像黑气一样,源源不断飘到她面前,恶臭熏天。   梨胭皱眉,不欲再听,径直回庙里去了。   鄢月和宝宝早已回来,见她不是很开心,宝宝“biu”地一下摔到她面前,用又黑又圆的爪子挨着她:“怎么啦,姐姐?”   鄢月早有预料,道:“那吴氏妇人性格、品德皆乃下等,所求之事乃自己种的恶果。救急不救穷,然他家已穷到底儿,王氏夫妇又好吃懒做,不管你给了多少钱,他们来年还是会哭穷的。”   梨胭摇摇头,道:“她丢掉了两个女孩。”   鄢月冷笑:“黑心肠,烂心肝,呸!”   梨胭原本以为给了别人帮助就会得到感激,没想过人心各异,善恶并存,有些人给了帮助不仅不感激,还负能量相向。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梨胭有些沮丧。   鄢月劝道:“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今日白天可要好好看人。”   三人躺在一起,互相说了一会儿结愿过程中遇到的趣事罕事,渐渐睡着。   半刻钟后,梨胭睁眼,眨眼消失在原地。   鄢月眼未睁,挠了挠自己耳朵。哎,倒是有些兽性。   梨胭重回王家,王氏已经早早出门预备上山哭穷了。   她窜进屋里,在各屋飞快闪现,片刻后,她衔着两块金子飞出吴家,往王家、李家、刘家等等而去。   救善不救恶。凭什么帮助别人的要受被帮的鸟气!   等把金子分碎了撒去各家,梨胭重新跑回王家,将两个小女孩弄晕,先后衔去另一座山山腰处郑家。   这郑家几年前就听闻了此边狐仙娘娘的故事,特意在庙下盖了一简陋茅屋,每年都向狐仙娘娘求女。   夫妻二人年过半百,已是不孕之人。再者,即便能孕,她们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定人腹中男女,故,几年来鄢月都没作声。   二人年纪越来越大,决定此年为最后许愿的一年,若狐仙娘娘不应,便回自己原来的家去,不再妄想。   既然吴氏不要,那就给想要的人。   郑氏刚在屋里哭了一场,收拾好面容,欲出门做饭。一打开门,就看到两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孩依偎着倒在门口。   郑氏惊讶不已,往四处看了看,此乃山腰,哪儿有人烟?这两个小女孩昏迷状态,怎么就到了此处?   她心中某个念头一闪,眼眶一红,又噗噗落泪哭起来:“谢谢狐仙娘娘,谢谢狐仙娘娘……”   郑氏赶紧唤来老伴,二人一人抱一个,欢天喜地进屋去了。   梨胭看他们释放出的都是正向能量,心里放了心,走前在窗下留了一锭金子,快快乐乐飞走了。   梨胭赶回庙里,正听到一个妇人哭道:“今年大旱,颗粒无收,贱妇一家老小,三日未进一粒米,走投无路,特来请狐仙娘娘显灵,救救贱妇一家!”   梨胭轻哼一声,若是大旱,李家为何有麦子急收,这边却一粒没有?她看着底下妇人飘出的正负向纠缠的能量,更加确定此人没有说实话,她舔了舔爪子,一点儿声音没发出。   另一个方向的鄢月,也是缄口不言。   往后前来许愿的众人,真的虽多,假的也不少。敢在狐仙娘娘面前说假话,自然有梨胭一心软应了王氏的原因。   好在梨胭及时悔悟,把冒出来的苗头掐掉了,往后众人说假话的都没得到好处,又听闻王家的金子被狐仙娘娘收走,众人敬畏之心重起,渐渐乖顺回来。   三人安心在此呆了半月,能量一天比一天充足,梨胭某次心血来潮,心中一念,竟重回人形,高兴得恨不得立马回去。   鄢月也试了试,亦恢复如初。   然宝宝却突然虚弱下来,软软一团,昏睡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天都有些昏昏沉沉,早上量体温37°C,以为是昨晚熬了夜,精神不济,结果下午量体温,一下子变成38.3°C,感觉不妙,撑着写了一点儿,决定先去医院看看。   我每天宅家,出门取外卖口罩手套都戴,还酒精消毒,应该……不会吧   今天抱歉了,烧退了补上。 第二十章 重回弥城   鄢月叹一口气:“得把他送回楚都。”结了契的情兽, 能量来源是契主的感情,宝宝撑到现在, 已经是强弩之末。   梨胭和鄢月都已经恢复, 也是时候回弥城了。梨胭抱着宝宝,二人消失在庙中。   到了弥城, 鄢月回醉生楼,梨胭回悬月门。   她原本是想简单粗暴地直接飞进去,结果脚才刚刚落到房檐上, 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她一惊,赶紧后退,这才想起悬月机关众多,她如果硬闯, 就要把棠篱设置的机关全闯一遍。   棠篱做事滴水不漏, 机关设计更是在她幼小时候就留下阴影。她几下跃到门口, 决定乖乖走正门。   梨胭抱着黑团子理直气壮往后院走,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这是梨胭第一次人形出现,悬月众人皆不认识她。   但她实在美得出尘, 悬月众人一时间呆住,竟忘记叫住她。而且梨胭的表情又实在太理所应当, 仿佛她是悬月门主人, 倒搞得一些消息不灵通的属下在心里疑问自己,这是悬月门的谁?我的消息落后了吗?   眼看她就要大咧咧进到后院,执行完任务的乌锋恰巧回来, 见此景,眉头一皱,纵身跃到梨胭跟前,冷声道:“什么人!”乌锋只见过她乞丐样子,之后便是狐狸形态,自然认不出。   梨胭却认得乌锋,她没回他,只是问:“棠篱在何处?”   乌锋眼中杀气一闪。棠篱是悬月门门主的事乃绝密,只有他和东山二人知晓,此女为何来悬月找棠篱?   他二话不说抽刀便刺,动作干净利落,众人抽了一口气——如此美人,竟这么快就要亡于疯人刀下?   乌锋快,梨胭更快,快中带着漫不经心,仿佛乌锋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小虾米,不值得多警戒。   乌锋手握上剑的那一瞬间梨胭就可以闪身躲开,但她“反应迟钝”,等剑劈到她肩处才飘渺一闪,瞬间后退十丈。   她不生气,只是问道:“棠篱在哪儿?”梨胭已经嗅过,没有闻到棠篱的味道,棠篱好像不在这里。   乌锋心下一惊,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速度这么快的人,而且此女子明显未尽全力。   他打不过,这里就没人打得过她。乌锋收了剑,冷冰冰道:“一事换一事,姑娘若要做生意,前台取号。这里是后院,恕不接客。”   梨胭道:“我不做生意,我找棠篱。”   这话在乌锋耳里,就是“我不做生意,我是来找茬的”。   乌锋的剑又拔了出来。   梨胭眉头蹙起,也不悦起来,“乌锋,我今日不想和你打架。”   众人惊悚万分抽了口气——什么?!乌锋?!门主身边疯子一样的人物是乌锋?那个百濮郡最顶尖的高手?!   众人又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若疯子是乌锋,这天仙又是谁?武功也太变态了吧?   乌锋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一愣,问:“你是谁?”   原来搞半天他没认出人啊。梨胭恍然大悟,正欲开口,又顿住——是了,他确实不该认识自己,现在也不宜说出身份。她想了想,道:“我们是一对。”   乌锋看了她一眼:“有何信物?”   梨胭讶然:“还要有信物啊?”她凝思细想一阵,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号弹,“这个可以吗?”   乌锋一看,此乃悬月门最高级别的信号弹,目前只做了三枚,只有棠篱有。乌锋信了她的身份,身上的杀气渐渐淡化,“逸王府菊叶轩。”   “哦。”梨胭抱着宝宝往逸王府而去。   棠篱身体稍好就重回了逸王府。   晏蔺派去保护他的高手都命丧山下,他亦还欠晏蔺一事,暂时不宜离开王府。最重要的是,他的画还在菊叶轩。   梨胭曾经进逸王府偷过回魂丹,且被人发现,人形不适合出现在王府里,她中途拐了个弯,去醉生楼把宝宝放下,幻作狐形,射进逸王府。   此时菊叶轩。逸王和棠篱在下棋。   白狐倒在地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玩儿着棠篱腰间垂下的玉佩。它玩上劲儿了,爪子一伸,勾住绳子,将玉佩扯了下来。   玉佩摔到地上,碎了一块边角。   侍女们一惊,赶紧上前,一人抱狐狸,一人捡玉佩。王爷下棋,最讨厌周围有声响。   晏蔺眉一皱,正欲发作,远处一白光突然射过来,众侍卫惊怒抽刀:“有刺客!”   刀才拔出,那团白光又是一跃,依次经过每一个侍卫,“唰唰唰——”,刀又被按回去了。   小狐狸跳进棠篱怀里,开心地、长长地:“呜——”   棠篱目光一软,训道:“又淘气。”   晏蔺一顿。   众人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刺客,竟是一只纯白狐狸,面容精致,瞳色罕见,不似凡物。它亲昵地躺在棠篱怀里,依恋地蹭来蹭去,招人疼爱。   晏蔺挥手让侍卫退下,打量着狐狸,笑道:“先生不是说狐狸没捉到吗?”   棠篱颔首:“此狐非彼狐。此乃在下最先训的那只。”   “不是灰色的吗?”   “没洗干净。”   晏蔺一愣。   棠篱面不改色:“在下惭愧。”   梨胭睁着蓝蓝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晏蔺——原来他是王爷。   此时另一只白狐躲在桌下,战战兢兢,尿了一地。   负责白狐饮食起居的奴仆好不容易将白狐拖出来,白狐一见到梨胭,瑟瑟发抖,又失禁一滩。   梨胭见了它,好奇地偏偏头,盯着它看。白狐抖如筛糠,挣扎着要逃。   晏蔺不悦皱眉。丢人现眼。奴仆一见晏蔺皱眉,赶紧把白狐抱了下去。   梨胭悠哉悠哉舔了舔爪子。   二人俱看着她舔爪子,一个不自觉微笑,一个兴致颇浓。   梨胭舔完自己爪子,还顺便舔了舔棠篱的手,以示想念。棠篱摸摸它,算作安抚。   它突然立起来,前爪搭在他肩上,欲亲。棠篱早一步捉住它的身体,往后移了移,无奈又宠溺:“不可以。”   狐狸委屈巴巴呜一声,眨着眼睛看他。   “不可以。”棠篱又强调了一遍。   狐狸趴下,尾巴生气地甩来甩去。   晏蔺看着这一人一狐,默契非凡,信任十足,颇有些羡慕,他赞道:“此狐甚灵。”灵得仿佛听得懂人话。   棠篱道:“王爷谬赞,不过乡野之狐,稍微有几分聪颖。”   下棋继续。   梨胭呆在棠篱腿窝里,乖巧温顺,静静看着两个人放玉子儿。一黑一白,你放完了我放,我放完了你放……无聊至极。梨胭看睡着了。   棠篱放棋子的手一轻。   晏蔺心中讶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宠爱此狐,又忆起他之前对白狐的种种,反倒觉得棠篱之前的作为很像逢场作戏。晏蔺落子的声音跟着一轻。   棠篱面色不变,又落下一子。   半个时辰后,晏蔺险胜一子。   晏蔺一笑:“承让。”   “王爷棋艺大精,棠篱甘拜下风。”   “今日已晚,晏某明日再来。”   “恭候王爷。”   待逸王离开,棠篱如常挥退众人。门被小心关上。   他一转身,白色的狐狸化作梨胭,盈盈看着他。   棠篱抿唇。   除开凝香楼的惊鸿一瞥,除开人鬼莫辨的乞丐造型,这应该是二人正式的见面。在现实里,非梦中,有温度的,人。   比梦中还要美,周身散发着光,天外飞仙,倾城绝色。   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会觉得自身俗不可耐,不如尘埃。   梨胭等了一会儿,见棠篱还是只盯着她看,便主动开口:“怎么了?”   棠篱错开目光,不愿意承认自己看到走神,镇定道:“无事。”   “哦。”   “伤好了?”   梨胭点点头,“好全了。”又念着他的伤,“你的呢?”   棠篱神色如常:“没有那么快,但已经好了大半。”人类的恢复速度自然比不上情兽一族。   梨胭问:“回魂丹大补,可以调养你的身体,你吃了吗?”   棠篱笑:“说什么傻话,回魂丹是救命的药,没有这种吃法。”   “哦。”梨胭漫不经心,“反正有就吃嘛。”   “好。”   两个人目光对上。   半晌。   棠篱移开眼睛,下一秒,梨胭也移开眼睛。   两个人看向不同的方向,一个盯着花瓶,一个盯着流苏。   屋子里气氛怪怪的。   梨胭觉得自己也怪怪的。为什么不敢和他对视?没有做亏心事呀。   片刻后,棠篱先恢复正常,她什么都不懂,自然只能由他把控局面。   他问道:“这半月去了哪里?”   “很偏远的一座山上的庙。那里的人信奉狐仙娘娘,我去当狐仙了。”梨胭也恢复过来,冲他一笑,“帮人们解决问题,可好玩儿了!”   棠篱略一沉吟,道:“若是如此,以后不必跑这么远了。”   “为什么?”   “悬月门应该有一圣物。”   梨胭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她变成悬月门的圣物,每日受众人膜拜,能量就会源源不断的产出,以后不管受多重的伤,也会很快好起来。   一劳永逸,倒是个好法子。   梨胭笑:“好!”   两个人目光又对上,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   梨胭感觉自己的心变得软软的,酥酥的,整个人都有些软绵绵的,像想睡觉,又像刚睡了醒来。   棠篱的味道好好吃啊。   她狠狠吸了几口,这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味道独特,只有棠篱有。   棠篱见她秀气的鼻子动得可爱,一时失控,伸手刮了刮,柔声道:“嗅什么?”   “嗅你。”梨胭原本清冷的声线染上一丝暖色,好像春天的水流到夏天,是暖的。   “嗅我什么?”话一出口,棠篱一愣。嗅什么,自然是嗅食物。情兽以人情为食,他对梨胭的感情,她能感觉得到。一直都感觉得到。   棠篱喉咙有些干,“好吃吗?”   “嗯,好吃。”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样子像冰山雪莲染上粉色,又冷又娇,“你最好吃。”   棠篱也闭了一下眼,将手缩进袖子里,哑声道:“好吃就好。”   其余再也不问。   即便她知道,她也不懂。   棠篱的性格,看似温和平顺,淡泊从容,实则孤傲冷凝,颇有些万物皆不入眼的感觉。或许也是万物皆不入眼,所以温和平顺,懒与蠢物相争,也耻于同浊物友列。   所以在感情上,他同样孤傲。他能付出,能舍命,能做一切,只要他喜欢,所做皆为所愿。   对方知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他决不会主动说。   他给,是心甘情愿给的,是自己主动给的。   那么对方,也必须是心甘情愿明白,主动明白。像他的喜欢一样。   如果连喜欢一个人也要别人点醒,那真是蠢钝不堪,得不得到这个喜欢有什么要紧。   但……鉴于对方是个特别的生物,棠篱愿意耐心一点。   他的小狐狸天资过人,一定能很快明白。   两个人傻傻对坐了半晌,说了些没营养的话,天色暗下来,梨胭才想起正事,道:“宝宝生病了,我和鄢月打算今晚送他回楚都,可能要去两天。”   棠篱目光一深:“两天?”   梨胭莫名有些心慌,瞥开眼,“就两天……啦。”为什么感觉自己是一只无情无义,抛家弃子的狐狸?   错觉……吧?   天色彻底暗下来后,梨胭飞到醉生楼。她一落地,鄢月就扔来一封信,道:“不用送了。”   梨胭打开一看,是宝宝的亲笔信——   姐姐:   我的家人找到我啦,不得不回去了。   等我哦,宝宝身体一恢复就立刻溜出来找你们。   既然是宝宝主动离开,和家人一路,此事便作罢。   梨胭飞回逸王府,正欲往菊叶轩而去,看到远处某殿,身形一顿。棠篱身体尚未痊愈,还是应该再补两颗。   她方向一转,飞去逸王寝殿。   第二次来,梨胭轻车熟路,直接摸进内室——檀香盒依旧在原处,床帘垂着,里面是晏蔺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她悄声拉开盒子,十二颗回魂丹还有七颗。她取出三粒,慢慢将盒子和上——   “为什么不全拿?”   梨胭一惊,快速扣上盒子欲破窗逃走——   “啊……”她重重撞到早已换成玄铁的窗子上,眼冒金星。   外面的侍卫听到响声,瞬间把整座殿围得水泄不通,刀唰唰出鞘,四面都是人。   原来是陷阱!   “姑娘莫慌!”晏蔺见她撞到窗子,竟比她本人还心疼,“我绝无任何害姑娘之心!姑娘若想走,我叫他们撤了便是。”   梨胭缓了一下,从疼痛中缓过神,背对他,冷声道:“区区侍卫,困不住我。”   “姑娘偷我丹药……”   梨胭面色一赧,有些心虚:“……我会还你。”找其他等价物品还。   身后声音带笑:“不必,送你了。”   “我会还你。”棠篱说,世上没有不还的东西,现在不还,以后会用更大的代价还。   她正欲跃走,晏蔺紧跟着道:“你若不想欠我,我倒是有想要的东西,姑娘可愿一听?”   梨胭身形一顿。她拿他六粒回魂丹,原本是偷,是做贼;若帮他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交换,是做生意……   “说。”梨胭依旧背对他,不愿被他瞧见。然她不知晏蔺为了此刻做了万全的准备,内室四面八方,俱放了铜镜,藏在不起眼的地方。不管人朝哪个方向躲,晏蔺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铜镜里美得不可方物的人,柔声道:“姑娘武艺高强,智勇兼备,乃不可多得之女侠,晏某虽贵为皇亲国戚,然——”   “说重点。”   晏蔺一顿,随即失笑,直接道:“我们能做朋友吗?”   “不能。”   “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不做。”   “为什么?”   “我不缺朋友。”话音一落,梨胭残影幢幢,竟打开门直接从大门跃走了。速度之快,侍卫连箭都没拉上人已经消失了。   众侍卫目光惊恐——这什么轻功?!   梨胭一逃出逸王寝殿便化作狐狸形态,飞快朝菊叶轩而去。   她最近能量充足,额上的伤口在她落地菊叶轩时便恢复如初,然她忘记了伤口有血,之前流的血粘在纯白的毛发上,额外扎眼。   她一进入房间,棠篱看过来的目光就是一沉。梨胭跳到他身上,邀功似的把含着的丹药吐给他,欢快呜了两声。   棠篱目光深深,“逸王府的人弄的?”   梨胭呜了一声。   “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他声音严厉,面色严肃,一看就是生气样子。   梨胭知道他生气了,也猜到是为偷盗的事,她低下头去,小声呜呜,像在认错。   棠篱一语不发将它抱起来放肩上,起身打湿了帕子,坐到床边,把狐狸放到腿上,给它擦血。   梨胭看到红殷殷的帕子,这才知道自己漏馅儿了。   她亲昵地蹭蹭他的手,撒娇搬滚来滚去,又睁着大蓝眼睛看着他。   棠篱面色一缓,叹道:“要乖。”   梨胭轻呜一声,要多乖有多乖。   一人一狐其乐融融,正互相玩儿爪子,突然,腿上的狐狸一下子变成人,梨胭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这是两个人经常玩儿的咬人游戏,狐狸时候的她咬过无数回,哪儿哪儿都咬过。身为人,这是第一次。   她像狐狸时候一样,咬完舔了舔。   棠篱身体一抖。   她笑:“我赢了。”   棠篱呼吸一滞,急忙抽回手,沉声道:“下去。”   梨胭抱住他,打了一个哈欠:“不要,睡觉了。”   棠篱的心跳又快又重,梨胭数着他的心跳声,无比开心:“我们又能一起睡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第二一章 亲的代价   她不知道棠篱是怎么做到的, 好像才感觉到他把她提起来,下一瞬间人就移到桌边。梨胭目瞪口呆。   这速度……   她眼睛一亮, 飞速朝他扑去, 棠篱身形一闪,已到书案边。梨胭扑了个空。   她勾唇一笑, 眼中发出兽类捕捉猎物的光,不再隐藏速度,眨眼移到书案旁。   棠篱后退两步, 对着她肩膀轻轻一拍,梨胭感觉到一股强大温厚的力量包住她,她无法控制地被推开数步,待她站稳,力量倏尔消失。   这是……棠篱的力量吗?   梨胭目光灼灼, 兽性被彻底激起, 棠篱见她眼中燃起的战斗欲, 无奈道:“不打架。”   话音才落,梨胭已近在眼前,她在他耳旁笑道:“不打架。”一个软软嫩嫩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亲你。”眼中亮光灼灼。   下一秒,棠篱已闪身八丈远。像樱花落下, 也像炭火燃烧, 面颊连带耳尖,烫得灼人。他抬起手,将正欲飞奔过来的人定住。   梨胭挣了挣, 雄厚的内力无处不在,她被生生定在原处,无法前进一寸。她气鼓鼓:“这是犯规,你不能这样!”   棠篱又气又好笑——谁同意玩儿这个游戏了?然下一瞬间,他却收回压制,一点儿原则也无。   几乎是他放松钳制的同时,梨胭直冲而来,将他扑倒在床上,她笑容灿烂而得意:“抓到了!”   棠篱立马翻身压制,身体一顿,往后一弹,又快速退了两尺。   梨胭翻身而起,紧随而后,伸手,拽住棠篱手臂,以其所学,对着某处一按,棠篱手臂一松,凝起的内力泄掉。   梨胭心中一喜,踮脚一凑,直直朝他亲去。   棠篱形如鬼魅,侧身一闪,闪至梨胭身后,沉沉声音在耳后响起:“别闹了。”   梨胭耳朵一麻,反手一抓,“我不。”   下一瞬间,雄厚力量再次控制住她全身,棠篱推着人贴上墙壁,半丈外的窗帘忽然哧哧而破,棠篱一手掌控她,一手伸出,布条如有感应,蜿蜒而来,缠上梨胭身体。   梨胭一惊,欲逃。   然棠篱牢牢将她控制,她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缠成一个蚕蛹,傻了。   随后,剩余布条被抛上房梁,棠篱一拉,梨胭一升,她被悬空挂在梁上。   二人隔空对望,梨胭瞪着他:“棠篱!”   棠篱擦了擦额上的汗,温和一笑:“今晚就这样罢。”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的小狐狸,最近确实胆大包天。   棠篱上床睡觉,手指凝气一指,油灯随其一灭,屋里瞬间暗下来。   梨胭以为他只是吓她,却没想到,棠篱来真的。   她心中一慌,忙道:“我错了!”   棠篱没回她。   “我闹着玩呢!”梨胭可怜巴巴,“我不是故意的……”   棠篱依旧没有回复。   “我就是想亲你。”她想不明白,委屈中又很理直气壮,“就亲一下而已呀……”   下一瞬间,布条突然被截断,梨胭一惊,往下栽去,她张嘴欲叫,唇微开,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   一个真实的、热烈的、克制万分、又暗潮涌动的吻。   布条被人拉住,梨胭戛然而停。   “唔……”   黑暗中只有失常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梨胭闭着眼,睫毛微颤,玉色月光透过轻纱柔柔碎碎照在她面上一处,美人冰肌,肤胜霜雪,一抹桃红,胭脂醉酒。   她的心跳没有这么快过。奇异的、陌生的、令人颤栗的感觉席卷全身。   半晌。   棠篱退出来,两个人呼吸相闻。   男人的心跳咚咚咚,震得她头晕。   棠篱又哑又暗的声音响起:“亲一下而已?”   “嗯?”梨胭晕乎乎的。   “亲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她抿了抿唇,“这个吗?”梨胭眼睛亮晶晶,软绵绵,似有桃花飘落水里,“我还要。”   棠篱呼吸一滞。   他无奈叹气一声——他对她毫无办法,连动怒的原因都没办法说。   他有妄念,她没有,他能怪她不设防的亲近吗?一边喜欢,一边又恼,说要耐心,又冲动如此……   “对不起。”棠篱看着她,“我唐突了。”   梨胭感觉到他心情不佳,摇摇头,“我愿意呀。”   棠篱伸手一动,梨胭身上的布条瞬间爆开,她稳稳落到地上。   脚一落地,梨胭化作狐狸,朝棠篱扑去。棠篱伸手接住她。   小狐狸柔柔呜了两声,在他胸口蹭蹭,仿佛在安慰。   棠篱一笑,摸了摸她粉白耳朵,“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   小狐狸把脑袋搁在他手上,乖巧可人。   “睡罢。”   第二日,梨胭去醉生楼呆了一天,原本是为了引鄢茂过来,结果直等到太阳西下,人没有来。   这也在二人预料之中。   距离那日毕竟已经半月,棠篱未死,她消失在桂城,鄢月也莫名失踪半月,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鄢茂未来,说明他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   梨胭问:“鄢茂到底是什么人?”   鄢月蹙眉,道:“他比我还要早到弥城。我四年前游荡到此,一时兴起开了个醉生楼。一开张他便前来光顾,一掷千金。情兽与情兽之间,身份难瞒,我们两个便熟知起来。”   “他说他不喜欢部落生活,天天被困在秘林没意思,宁愿死也不想像囚犯一样活着,所以就跑出来,有一天活一天,逍遥自在,谁也管不着。”鄢月一笑,“正好,老娘我也是这样想的。一来二去,他就渐渐变成醉生楼第二个老板。”鄢月一顿,“他没讲过他的过去,我也没问,现在想来,我对我的伙伴真是知之甚少。”   情兽一族,本来就族人稀少,只有一个秘林聚集地,族内信息公开,没什么秘密。情兽族人大部分愿意群居而治,跟随族长在秘林过宁静生活。   而那些不愿意的,如鄢茂,如鄢月,则会默默隐于人群,装作普通人生活。他们不抱团,不聚集,多数独居,若一旦被暗部发现,为保族群,会主动自我了结,绝不给暗部获取信息的机会,百年来,隐于人世的情兽完全如此,没有一个例外。   所以暗部很少找到情兽。且皇家为避百姓恐慌,暗部一直秘密行事,这无形中也增加了寻找难度。   追杀梨胭,这是鄢月第一次看到暗部如此大张旗鼓找人,令她隐隐不安。   情兽一族竟然开始自相残杀,这令她更不安。   天,要变了吗?   茫茫人海,要找一只已经警戒的情兽,难如登天。敌在暗,我在明;敌多,我寡。   二人对视一眼,俱明白前路多艰。   可鄢茂是唯一可能知道梨胭身份的人,即便艰难,也不能放弃这条线索。   “我回去和棠篱商量一下。”   鄢月一顿,“他接受你了吗?”   “嗯?”   “他对你是情兽的事,怎么看?”   梨胭觉得这问题奇怪得很,是情兽就是情兽,还能怎么看?她皱眉想怎么回答,最终想到昨晚的事,不甚确定道:“他不要我亲他。”   鄢月一愣。   “也不许我抱。”她看着鄢月,渐渐有些忐忑,“我是人形的时候,他不愿意亲近我。”   鄢月眉目一冷,冷声道:“人间有情郎,不过如此!”她之前还为他舍命寻狐感动,认为棠篱是不可多得的有情人,不曾想身份一出,竟然是这样一种情况。   异类,果然为人不容。   鄢月突然生气,让梨胭手足无措,听这话是贬低的意思,口比脑快,为他辩解道:“但昨晚我们还是一起睡的。”   鄢月皱眉,骂道:“你有没有骨气!他不要你摸不要你抱不要你亲,摆明了不想和你亲热,你干嘛还要和他睡觉?世间俊俏男儿那么多,我情兽一族又天姿绝色,迷哪个男儿迷不到,干嘛一棵树上捡烂果子吃?!”   梨胭被凶得一缩,没见过这么吓人的鄢月,弱弱道:“别生气,别生气,你好好说,让我听明白,好不好?”   鄢月深吸一口气,在桌边坐下,实在见不得梨胭被狡猾人类骗,这傻东西,本来就失忆,可不能让她在失忆的时候又傻乎乎失身失心。   “我问你。”鄢月道,“他知道你是情兽的时候什么表情?用你能想到的所有词语,细致描述一遍。”   “我不知道呀。”梨胭道,“凝香楼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么早?!”   梨胭点头。   那么早就知道,没丢弃没报官没伺机杀之,丢了之后反而在找,看来不是她想的那种情况。   鄢月皱眉,“那你说的不让你亲摸抱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不让呀。亲了还生气呢。”梨胭也搞不懂。   “难道他对你不是男女之情?”鄢月想来想去,只想到这种可能。   “男女之情是什么情?”   “就是你在醉生楼跳舞的日子,底下那些男人们对你的感情。”   梨胭眉头一皱,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情兽以情为食,相似的感情味道相似,鄢月听她否认,深信不疑,又问:“那他是什么味道?”   “说不出来。”梨胭一笑,“至纯至真,吸一口就能让人活过来。”   “不让亲,不让抱,那你们俩呆在一起,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是狐狸的时候,他训练我跑竹筒、躲石子儿、辨认人体穴位……”梨胭回答得认真极了,“是人的时候,就教我读书写字,之乎者也,男女大防——”   “等等,男女大防?”鄢月不确定反问,“他教你这个?”   “是啊,男女授受不亲,非有行媒,不相知名。”梨胭背了一句,吐槽道,“每天都要强调……”   男人本色,不可能教心爱的女子这些,不然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是喜欢,怎么忍得住不亲近?棠篱倒好,不仅不亲近,还要教她不许和其他男人亲近,这是什么?   鄢月哈哈大笑——这是把梨胭当女儿养啊!   她先遇到一个把情兽当儿子养的,现在又遇到一个把情兽当女儿养!前者一个老太太便罢了,棠篱一个正当年轻的男子,竟然把一绝色当女儿养,奇哉,奇哉!   梨胭见她突然大笑,吓了一跳。片刻前不还怒气冲冲吗?怎么又一下子笑起来?   鄢月转念一想,竟想通了。   棠篱中毒甚深,身虚体弱,可能已伤根本,难以欢爱。一开始梨胭是狐狸,他便只当养只小宠作伴,后狐狸成人,自己身体又不行,便只能把梨胭当做女儿养……   当做女儿也好。鄢月反而松了一口气,亲子之情牢于男女之情,只要他没有孩子,梨胭就能永远受宠。   鄢月挥手:“快回去吧,别让你老父亲等急了。”   梨胭满头问号,道:“我还没明白。”   鄢月道:“他不让你亲那你就别亲,凡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以后对棠篱尊重一点,他养你不容易。”   “哦。”   “快回吧。”   梨胭飞回菊叶轩,一落地就发现院子里有只白狐,正是她昨日见的那只。   她飞快跑过去,冲它呜了一声。   哪曾想原本还放松自在的白狐一看到她,马上匍匐在地上,发出虚弱的哀鸣,两股颤颤,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梨胭没见过真正的狐狸,所以对它额外好奇,见它害怕成这样,不解,她跟着趴下去,友好地用爪子拍拍它,似要与它做朋友。   白狐凄厉地尖叫,身体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养兽的奴仆闻讯赶来,见两只狐狸对峙着,一只意气风发,一只狼狈不堪,俱犹豫不敢前。   他们怕的不是之前的白狐,之前的白狐已经被棠篱驯服,温顺乖巧不伤人,什么时候都能抱走。   然新来的白狐,昨日一来便展示了非凡的速度、力量,满面神气,眼神机警,一看就像会伤人的狐狸。   此刻又是兽斗现场。畜生相斗,兽性大增,更难保冷静。   故众人便都看着,没人阻止。   于是一干人等,就看着梨胭以各样的角度、姿势、动作,将白狐玩儿来玩儿去,一边玩儿一边呜,像胜利者侮辱失败者一样。   梨胭观察完白狐,觉得自己和它没什么两样,心里疑惑道:为什么情兽的兽形是狐狸而不是别的动物呢?   她又冲它轻呜一声。别怕了,不玩儿你啦。   她纵身一跃,跳进房间里。早上走的时候棠篱是坐在书案前,现在她回来,棠篱还坐着。   她跃上桌子,瞧了瞧他画的东西,复杂繁密,弯弯绕绕,它疑惑地呜一声,化作人形。   棠篱道:“这是悬月门新的机关图。”   梨胭指了指某处,问:“这是什么?”   “阴阳机关。”   “什么意思?”   “就是关了第一层机关,会安全度过第二层机关,但从第三层机关开始,就会触动最高级别的机关。”   “那这个呢?”   “机关三叠。触一启三,环环相扣,无处可逃。”   梨胭盯着看了半晌,问:“哪里是解除的呢?”   “这里。”棠篱指了三处,位置之偏僻险峻,常人绝对到达不了。   “那岂不是只有我能解除?”   棠篱一笑:“悬月门是你的,当然只有你能解除。”平白增一圣物,要让众人心诚叩拜,圣物自然要展现它的能力,也要有它独一无二的价值。机关全部掌握在梨胭手里,棠篱放心。   “鄢茂之事,解决如何?”   梨胭叹一口气,道:“他大概已得知身份暴露,没有再回醉生楼。”   “我已让悬月门寻他消息,若还在弥城,好找,若离开弥城,时日便久。”悬月的势力暂时盘聚在百濮,虽已尽力在往其他地域扩张,但毕竟需要时间。   两个人没有讨论梨胭将来打算怎么办,然二人所想,几乎一模一样——找鄢茂,确定梨胭身份,弄明白两方追杀缘由,各个击破,随后安隐于市,平安一生。   棠篱所想,又在此基础上多了一层——若他遭遇不幸,也要让她在这世上有安身之处。他在悬月门上倾注如此多心血,只是为此。   “我给七仙院去信一封,让他们也打探消息。”   “好。”   梨胭写完信,问他:“七仙院和悬月门会不会敌对?”她感觉两个门派任务重合,模式相同,一不小心,可能要打起来。   梨胭不知道的是,若她当时晚一步表明七仙院是她的,悬月门早就找茬去了。此刻两方人马说不定已经水火不容。   好在,及时。   棠篱神色如常:“不会。”他顿了顿道,“即便有,也是好事。一件事,若只给一个门派做,也只能此门派做,好赖随它,这门派迟早全是混吃等死的蛀虫,若有竞争者,群众便能看出谁好谁坏,不想好的便让它自己烂地里去,想好的自然会全心办事,这边不敢怠慢,那边不敢松懈,做的事自然会越来越好。”   梨胭点点头,“有道理。”   两个人又就着机关图讨论了好久机关制作的问题,梨胭不懂,然她好学,棠篱又耐心,两个人不知不觉说到月上中天。   棠篱不自觉咳了咳。   梨胭瞬间警觉,趴去他胸口,听了听心跳,仰头连忙问:“怎么样?胸口疼吗?”   棠篱摇头,“无事,尚未好全。”   “回魂丹吃了吗?”   她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胸口、腰带、袖子……   棠篱捉住她的手,又到了每日最难熬的时刻,他无奈道:“吃了。人的身体受不住回魂丹的大补,不可频繁多吃。”   “哦。”梨胭拉上他,“那睡觉,不聊了。”   两个人站到床边,面面相觑。   梨胭失望地轻哼一声,化作狐狸,跳到床上,蓝眼睛看他。   棠篱上床躺下,狐狸钻进被窝,趴去他胸口,爪子放在他脸边。   夏日清风,徐徐拂月,一人一狐,俱安心沉入梦里。 第二二章 庄周梦蝶   第二日一人一狐如在七仙镇院子一般, 如常起来,如常饮食, 如常一人读书写字一狐伴之身边。   半日闲散, 时光仿佛静止。   午饭后,一人一狐在庭院中晒太阳, 小狐狸晒得浑身懒洋洋,脑袋吊在半空,渐渐往地上滑。   棠篱也晒得迷瞪, 只松松握着它的爪子,没有在意。   正当小狐狸“呲溜”一下要栽地上时,一只手将它接住了。   小狐狸一愣。   棠篱也一愣。   晏蔺抱着狐狸,摸了两把,笑道:“你们两个, 倒是自在。”   小狐狸蹿回棠篱怀里, 脑袋埋上, 拱了拱。棠篱站起来,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狐狸,“让王爷见笑。”   仆人上前撤掉躺椅, 换上桌凳,又上了点心茶饮, 退至一丈外, 静静列作一排背景。   二人喝茶聊天。   “先生的画,三弟十分喜欢,被其挂在书房, 日日品鉴。楚都个中高手,见画亦惊为天人,纷纷欲求先生墨宝藏之,连中书省张大人也不禁问了先生名字。”   “乡野之人,作画不拘形式,粗鄙原始,乍一看唬人,却禁不得推敲。大人们瞧个稀奇罢了,在下当不得盛赞。”   “先生莫要谦虚。”   棠篱垂眼,“王爷今日前来,可是要问第三事?”   晏蔺一笑,喝了一口茶,“先生要猜猜吗?”   棠篱摸着狐狸,声音平淡:“是大着胆子猜,还是随意猜猜?”   “请先生大着胆子猜。”   棠篱用手指沾了茶,“棠篱得罪。”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有些苍白。手指划动,写出的字也骨节分明,筋骨铮铮,和他苍白柔弱的手不甚相配。   桌子上显出一个字——天。   不过几秒,茶水干涸,天字消失。   二人四目相对,晏蔺面无表情。他道:“棠篱,你好大的胆子。”   “在下一介莽夫,不知分寸,请王爷恕罪。”   “本王醉心山野,无意朝堂纷争,外界亦知本王性格淡泊散逸,不喜拘束,先生何以如此看本王?”   “人之常情。”   晏蔺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谋朝篡位怎么算人之常情?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竟是常情?   “王爷身份尊贵,胸有乾坤,本可大展抱负,名垂青史,却因嫡庶之别,囿于一隅。布衣才子,尚有龙门一跃,王爷一身傲才,却注定以风流王爷之名百世流传,试问天下何人不为之叹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此,何难不是人之常情?”   晏蔺心中一叹——这口才,这心思,这胆子!他本没有谋逆之心,被他如此一讲,也生出些蠢动的心思来。他道:“先生可知当朝太子?”   棠篱面色不变:“知之甚少。”他从七仙镇醒来,靠着酒馆各色人士的闲聊获得各路消息,他只知道太子半年前身染怪疾,难以离床,皇帝遍寻天下名医,然至今无医可药。   晏蔺道:“皇兄乃难得的帝王之才。”即便他和晏沉只寥寥数面,但晏沉为太子时的所作所为,也令晏蔺叹服,晏蔺心甘情愿叫他“皇兄”。   “棠篱大可能猜。”   “如何?”   “太子怪疾半年,皇上不废储,群臣无上谏,国之根本,君臣俱默,足以见太子之能。”   “是。”晏蔺叹气,“太子之能,我和晏风望尘莫及。”   “然——”棠篱顿了顿,“储君事关沇国未来,不可儿戏,半年已是极限。太子不醒,废储近在眼前。”   “你觉得他会醒吗?”晏沉若醒,他不想争;若不醒,晏风为帝,还不如他去当。   “这是王爷问我的第三件事吗?”   晏蔺失笑,“非也,和先生讨论耳。”   棠篱却不再说,而是道:“然此问棠篱却不能告知王爷。”   老狐狸。晏蔺面上笑容不变。   棠篱看着他道:“王爷若问此问,十万太少。”   奸商。晏蔺笑意盈盈:“先生能知未来?”   “未来都是现在的一切创造的。知道现在,就知道未来。”   “那现在是什么?”   “皇帝欲立三皇子为储,然三皇子性格刚正不阿,宁折不屈,虽勇直但一身戾气,手段狠辣,脾气火爆,缺少迂回,不懂朝堂,文武百官,俱怵之。”他看向晏蔺,“王爷心中,不服。”   晏蔺哈哈大笑。   等他笑够,他闲闲散散,眼睛望着远处圆荷,“可惜,皇兄什么时候醒来,本王没那么想知道。”   出乎意料。   棠篱目光未变,依旧看着他。这是棠篱没想到的。第三问,他已经确定晏蔺会问有关太子的事。   若说晏蔺没有极尊之心,棠篱不信;若说他野心勃勃,他平时的所作所为又差了一点儿。   太子若真乃百年难遇之帝才,晏蔺争不过,当个闲散王爷,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太子势弱,人心浮动,乃他最好上位时机,这个时候他不问朝堂之事,那问什么?   晏蔺见他惊讶,颇有些意得,“世上是有先生猜不到的事的。晏某原本确实想问皇兄之事,然走到中途,另一事魂牵梦绕,已成晏某心病,虽知可能先生也毫无办法,然本王鬼使神差,还是愿来一试。”   “王爷请讲。”   晏蔺对远处叫道:“北山!”   北山躬身上前,双腿跪下,双手递上一画轴。   晏蔺拿起,只打开两寸,复又合上,恼道:“晏某画技粗陋,俗不可耐,本不该以浊笔污其仙姿,然世间唯晏某一人有幸窥见神颜,百般无奈,只能如此。”   棠篱摸狐狸的手一顿。   狐狸四仰八叉躺在他腿上,正被揉得昏昏欲睡,棠篱动作突然停下,她茫然睁眼,和棠篱沉沉目光对上,一抖,缩了缩爪子,有些莫名——怎么生气啦?   棠篱捏了捏她耳朵。梨胭动了动,不要他捏。   晏蔺把画递过来,嘱咐道:“先生小心。晏某只此一幅。”他从未如此。   棠篱握住画轴,缓缓打开——   小狐狸睁大眼睛,瞌睡全无——   白衣仙子,翩翩随风,惊鸿回眸,月上绝色——画上美人,正是梨胭。   晏蔺见棠篱神色平淡,既无惊艳之色,也无赞叹之意,心中羞赫,道:“晏某浊笔,画不出此女子出尘之姿半分。先生莫以晏某之笔度其仙姿。”   棠篱将画合上,送还给晏蔺,“王爷的意思是?”   “找到她。”   “找到之后呢?”   晏蔺一顿,“敬为贵宾。”   “之后呢?”   “……以礼待之。”   “之后呢?”   晏蔺顿住,“若她愿意……”   “棠篱一介读书人,懂诗书,修字画,四书五经,父子君臣,王爷皆可问,至于男女之情,王爷还是另请高明。”   晏蔺苦恼道:“她来无影去无踪,身份神秘,我已派人寻了两月,俱无所获。我知此事是难为先生,然晏某实无办法,先生心巧,或许从其行为与穿着能瞧出一二?”   狐狸直勾勾看着晏蔺,好奇之色明显。   棠篱将她脑袋转过,揉了揉,又捏住她爪子,以示警告。他眼睛落在狐狸身上,道:“不知王爷可知庄周梦蝶?”   “知。”晏蔺问,“先生可有深意?”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棠篱道,“生死物化,虚实莫幻,找得到,她便存在,找不到,她便不存在。”   “若我一定要找着她呢?”   “你执,她就永远存在。”   晏蔺愣了半晌,复又笑道:“先生清心寡欲,对男女之事也看得开。”   “红粉骷髅,何必执于一人。”   “古往今来多少可歌可泣的话本,皆来源于执一人。”晏蔺和狐狸的眼睛对上,“红尘繁华而寂寞,位列九尊如何,家财万贯如何,扬名立万又如何,孑然一身,身前身后都是寂寞。”   棠篱捂住了狐狸的眼睛。   “先生的狐狸,眼睛有灵。”   “王爷谬赞。”   晏蔺摩着画儿,半晌起身,嘴角自带三分笑,“先生还欠我一事。”   “自然。”   “来日再论。”   “王爷慢走。”   晏蔺走后,棠篱坐在原处,细细喝了一杯茶,不知在想什么。   梨胭对画儿好奇,一直拱着棠篱进房间去。棠篱没有办法,便从了她。   一进房间,梨胭问道:“他画我干嘛?庄周梦蝶又是什么故事?他在找我吗?我都说了不和他做朋友,怎么还找呀!”   棠篱看着她。   梨胭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看,疑惑道:“怎么了?”   “我给你画一幅画罢。”   梨胭眼睛一亮:“好!”   两个时辰后,画成。   棠篱盯着画儿看,心道:是了,这才是她。   梨胭过去一看,也甚是满意,“比晏蔺画得好看。”她把它卷起来,放在画筒中,“以后我们的院子建成了,这幅画要挂在书案前面,随时随地都能看到。”   “好。”   梨胭转念一想,她有画儿,棠篱却没有,不甚公平,她应该给棠篱也画一幅才对。   墨汁尚未干,宣纸亦未收起,梨胭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坐好,我也帮你画一幅。”   棠篱一讶:“你会作画?”作画精细,梦中难教,他没有教过她。   “日日见你画,虽未学,还是能画。”   棠篱便坐下,“好。”   梨胭边画边讲:“在江州城,为了寻你,我画过,在桂城也是。那时只能靠印象作画,画得不好,此刻你坐着,应该能好上许多。”   棠篱拿了一卷书,翻过一页,嘴角含笑,“你慢慢画,我不急。”   一人看书,一人作画,房间里便静下来。   翻书缝隙,他瞥去一眼,梨胭眉目专注,一脸肃色,看样子是极认真在画。然,她不会握笔,手指僵硬,手腕也木着,一动笔,身体跟着动,像是全身都在用力,认真之外,笨拙可爱倒多些。   棠篱一笑,收回目光,心中暖意融融。   一个时辰后。   棠篱原本就未报希望,见了画,哭笑不得,没想过会如此惨不忍睹。   然梨胭却满意点头:“比上次好。”   棠篱无法想象上次是什么样子。   她把画卷起来,也放进画筒中,“这个也留着。”   棠篱由她去了。   偏梨胭画上瘾,觉得不够,把花瓶摆上桌:“我再画一个这个。”   棠篱见她画得津津有味,画作却难以言表,袖子上亦全是墨汁,终于无奈叹道:“我教你。”   “不要。”梨胭拒绝得干脆利落,“我画什么是什么,这是梨胭画的。别人一瞧你的画便知这是棠篱所画,自然我也要别人一瞧我的画便知这是梨胭画的。”   棠篱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便站在她身边,看她画画。   但刚刚才拒绝了的人转眼问道:“这花纹如何画?”   “这颜色怎么调?”   “这线怎么拉?”   她若问,棠篱便答;她不问,棠篱就看着变成“梨胭风格”。   最后成品出来,倒是有一种朴拙另类之美。   梨胭空前满意,将画儿收起,满足叹了口气。   然她袖口、胸前、裙边、面上、手上都沾上墨汁,深浅不一,浓淡不均,颇有些狼狈。   棠篱给她擦了一小处手,搓出红印,顿了顿,放弃,“我叫人打水进来洗一洗。”   “不用,我自己去洗。”   “去哪儿洗?”   “逸王府有一处温泉,平日无人进,我去那儿洗。”   棠篱垂下眼。逸王府的温泉,是给逸王及其妃子用的。“温泉水脏,还是叫人打水罢。”   “哦。”梨胭不做它想,化作狐狸,乖乖呆去棠篱怀里。   棠篱叫人准备好沐浴用品,挥退所有下人,关上门。   梨胭化回人形,正欲脱衣服,棠篱赶紧按住她的手,“去后面脱。”   “你不帮我洗吗?”   棠篱额上青筋跳了又跳,敲了她脑门一下,“男女大防,男女大防,今晚背三遍。”   “之前不都是你洗的吗?”梨胭失落得很——啊,原来化作人形,连澡也不给洗。   棠篱一句话不说,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洗完穿好衣服出来。”顿了顿,“衣服在屏风边。”   “知道啦。”   梨胭褪掉衣物,对着镜子打量,实在不知道男女大防防的到底是什么。棠篱教的那些,都在保护她的这具身体,仿佛这皮肤被人摸了碰了就会留下可怕印记,她摸了摸自己的手,什么都不会留下呀——墨汁那么黑,沾上了依旧能洗掉,被摸了亲了又会怎样呢?   “还不下水?”棠篱的声音在外响起。天气虽热,但此刻已是晚上,站久了依旧会着凉。   里面传来人下水的声音,还有一声舒服的喟叹。   棠篱垂眼,开始练字帖。   梨胭坐在桶里,花香阵阵,水汽氤氲,隔着帘子,隐隐能看到棠篱坐在书案前。   她趴在桶边,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写字。”   “写什么?”   “无字碑帖。”   梨胭笑,声音带着热气,软绵绵的,“既然是无字碑,哪里有字写?”   “无字碑名无字碑,实际上有字。”   “那为什么要叫无字碑?”   棠篱笔画一滑,又写坏一个字,他声音平静,“手中有字,心中无字,万物归于虚无,一切无字,故曰‘无字碑’。”   梨胭钻进水里,棠篱的声音变得叽叽咕咕奇奇怪怪,她一笑,蓦地从水里钻出,喘一口气,好玩儿。   “为什么要做到‘手中有字,心中无字’,字有了便是有了,干嘛不要它?”一问完她就钻进水里。   叽叽咕咕,咕噜咕噜……棠篱的声音又变异了。   “哗啦!”她破水而出,笑容亮如星辰。   “无聊的人类。创造了字,又不要它,要追求无字,无字真的存在吗?”   叽叽咕咕,咕噜咕噜……   棠篱听着里面哗啦、哗啦、哗啦的水声,心跟着一上一下,仿佛自己被人按着窒息一阵,呼吸一阵,手下的字,早已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他坐在案前,窗外月明星稀,有奇异的花香飘过来,勾人心弦。   无字存在与否不重要,他承认字的存在,亦不追求无字,他手中心中都有字,他要她不仅懂字,还要懂爱。   不,是要她先懂爱,再懂字。   哗啦声没有传来,棠篱眉头一皱,叫道:“不能憋太久。”   静。   棠篱眉头皱紧。   “哗啦——”梨胭再次破水而出,还伴随着咯咯笑声,像一个小孩找到一个新奇的玩具。   棠篱心落了回去。   里面声音传来,带着疑惑,“墨水还有。”   “用香胰搓一搓。”   一刻钟后,梨胭拉开帘子出来,长发如瀑,出水芙蓉,即便她穿得严严实实,眼角眉梢,俱是水做的风情。   湿漉漉的头发滴在地上,随着她湿漉漉的脚印一路蜿蜒进棠篱心里,一地滚烫。   她欢快地跑上床,倒进被窝,背对着他,“棠篱,擦毛毛!”像想到什么,半抻起身体看他,“不会连毛毛也不准擦吧?”   毛毛。棠篱一笑,“这不叫毛毛,是头发。”他拿起帕子,走过去将她的头发包起来。   梨胭原本打算他若连毛也不给擦,就化作狐狸咬他。好在棠篱没有拒绝,默默挤干水份,握住她的头发。   梨胭舒服的闭眼。只要棠篱挨着她,她就舒服。   雄厚的内力凝于掌心,以指为梳,他缓慢而轻柔地穿过她的发丝,温度宜人。一下,两下,三下……   梳的人缠绵缱绻,满目温情,被梳的人一脸享受,乐在其中……   片刻后,梨胭呼吸平稳,竟悄悄睡着了。   棠篱看着她,轻轻摩挲过她脸颊……胭胭……   作者有话要说:  棠篱:知不知道庄周梦蝶?   晏蔺:知道。什么意思?   棠篱:你做梦。 第二三章 情窦初开   梨胭已经睡着, 棠篱不欲叫醒她,被子盖上, 他在桌子上趴了一晚。   第二日梨胭醒来, 蹲在桌前瞧他。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没带面具的样子了。从在昌城故意抓伤他以后,棠篱便一直带着面具, 独处时也不摘下。   梨胭伸出手去,轻轻摘了下来。   温眉润眼,皎朗清举, 真是翩翩美男子。她托腮,目光痴迷,越看越好看。   棠篱是最好看的人。   棠篱一睁眼,就看到梨胭托腮瞧他。恍惚以为入了梦境,周遭的环境又让他瞬间清醒。   她目光里满满的爱慕, 令人心跳失常, 棠篱一大早醒来就觉得嗓子发干, 轻声道:“怎么了?”   梨胭摇摇头,依旧瞧着他,“你好看。”   棠篱瞥见她手上的面具, 无奈摇摇头,拿过来戴上。   早饭后, 东山、乌锋二人前来送消息, 乌锋瞧了棠篱一眼,冷声道:“内力霸道,三月之内勿用。”   他中的毒, 神医说毒性狠辣,说不定世上本没有解药。此次阴差阳错,让棠篱捡回一条命。   毒已解,棠篱现在表面上看确实与常人无异,但实际上外强内虚,必须好好调理休息一年整才能恢复如初。   棠篱自身的内力强劲霸道,他身体虚弱,经不住那么霸道的内力运行,用一次,身体便再虚弱一分,用得多了,经脉受损,内力外爆,只有自废武功才能保住一命。   棠篱颔首:“好。”他自己也感受到了。   棠篱把悬月门近日消息看完,暂时没有鄢茂的消息。   梨胭呆在逸王府,暂时可躲情兽一族的追杀。   至于暗部那边,因梨胭最后一次被暗部发现在桂城,暗部派出更多人在桂城搜寻。弥城虽有暗部的人,但应该不多。   且梨胭每次被暗部追杀,都是人形,想来她的人形是暴露的主要原因,现在她都以狐形示人,暗部那边,暂时不用担心。   只是前路被阻,去楚都秘林的事,暂且得搁一搁。   棠篱和东山商量悬月要务,梨胭不爱听,跑出和白狐玩儿。   白狐一副可怜巴巴样儿,又让她觉得没意思。她飞身一跃,决定去其他院子玩儿。   棠篱嘱咐过她人前速度切莫过快,所以梨胭是“慢吞吞”跑出去的。   王府侍卫瞧见她,知道是棠篱的狐狸,没有管。   棠篱在逸王府被奉为上宾,王爷三天两头往菊叶轩跑,众侍卫自然知道棠篱地位特殊,不敢得罪。且逸王嗜好奇禽异兽,畜生的地位通常比人高,府中常常有不伤人的珍稀动物跑上跑下,他们也见怪不怪了。   梨胭穿过逸王寝殿,往后跑了一阵,去到颇为雅致的一处。宽阔的荷塘荷香阵阵,莲蓬与荷花挨挨挤挤,水池中央,一精致小亭里娇笑声阵阵,粉衣白裙,青衫黄影,一眼看去似有五六个女子。   这五六个女子俱生得婀娜多姿,千娇百媚,比醉生楼的姑娘们还好看。她们手中,有的拿着盛放的白莲,有的拿着含苞的红莲,有的拿着青翠的莲蓬,人比花娇,花似人艳,相得益彰,煞是好看。   梨胭好奇,便跃上长廊,慢吞吞朝亭子走去。   她还没走到,拿莲蓬的青衣女子便瞧见了它,对周围的女子们道:“你们瞧,那有只白色的狐狸。”   众人看过来,有胆小的往后躲了躲,胆大的直直盯着她,奇道:“竟是蓝瞳。”   梨胭怕吓着她们,距离她们一丈左右便停下来,蹲在地上也好奇地瞧她们。   青衣女子最是大胆,见她停下,竟朝她走来,又见她不躲,蹲下将其抱起,梨胭嗅了嗅她身上好闻的味道,没有反抗。   青衣女子笑道:“真是一只温顺的狐狸。”   有怕的仍旧躲着,好奇的上手摸了摸,过了一阵,众人见这狐狸着实温驯,也渐渐都放下害怕,各自抱了抱。   这群女子乃逸王宠妾,身份都不算高,今聚集在一起,是聚资买了一画本,正打算一起研赏。   梨胭来得正是时候。   年长些的黄衣女子道:“姐妹们都知道王爷生性风流,府中美人无数。我们地位低下,无依无靠,要想在这美女如云的逸王府有一席之地,还得靠姐妹们相互扶持。”   “姐姐说的是。”   “一人的宠爱不过云烟弹指,总会有更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得王府,所以我们更要相亲相爱,互通有无,把王爷的心狠狠抓住一片。”   “妹妹说得有理。”   “今日选在这湖心亭,借水池荷叶作挡,既隐又显,心情奇妙,还望妹妹们畅所欲言,我们共同进步。”   众女子面上飞霞,都小声答是。   梨胭觉得奇奇怪怪,听不懂她们说什么,正欲离开,黄衣女子拿出一画本,道:“这便是兰陵笑笑生绝版的画本了。”   狐狸跳进青衣女子怀里,好奇看了看。   那画本着实精美,人物栩栩如生,仿佛能动,里面的女子更是千姿百态,摇曳生姿,好像能蛊惑人心。   湖心亭一时没有声音,众女子都津津有味品着,眼波盈盈,面色含羞,各有各的心跳如鼓。   梨胭之前瞧见过相似的,在凝香楼,然那画本着实粗糙,不忍直视,远没有今天这个精致华美,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画册缓缓翻完,众女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一些绞手帕,一些咬嘴唇,一些低眉颔首,满面通红。   梨胭睁着大眼睛发呆——棠篱说的男女大防,实则是防这个罢?   原来人没有发情期,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发情□□呀。   噗哧一声,青衣女子的笑声把众人的深思都拉了回来。众人望过来。   青衣女子指了指梨胭,笑道:“你们瞧,连狐狸也看呆了呢。”   众女子跟着笑起来。   黄衣女子咳了咳,红着脸道:“这画上姿势,即便有舞蹈功底,若要全部做到,也各有困难……”   两个女子默默点头,一个女子欲言又止。   青衣女子瞧了,拉住她的手,亲密道:“妹妹有话不妨直说。”   那粉衣女子瞧了众人一眼,小声道:“春骨丹可改造女子身体,十二时辰內柔弱无骨,姐姐们若想尝试画儿上……春骨丹或可一用……”   青衣道:“然春骨丹千金难得,妹妹从何处曾得?”   粉衣女子绞着手帕,声音细若蚊蝇:“……王,王爷有……”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一时间各女子心情复杂。   逸王放荡不羁,尤爱床笫之乐,于欢爱一事,甚是大胆开放,粉衣女子乃逸王近日新欢,想来十分合其心意。   众女子忍下心中酸意,恳求粉衣女子分享床笫之私,粉衣女子扭捏半晌,终究拗不过一干人等各种催促,女子们围得更紧,语声细细,直说得夕阳西下。   梨胭对他人秘事本不感兴趣,奈何青衣女子抱她抱得实紧,众人又围得严严实实,梨胭被迫听了一下午男女□□。   人果真是复杂动物,不过□□,竟也弄出这么多花样,真是令狐大开眼界。   分享会结束,青衣女子抱着狐狸若有所思。狐也若有所思。   她起身,抱着狐狸往某座宫殿而去。好巧不巧,晏蔺结束正事,正好从里面出来。   楚都传来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三皇子晏风的寿宴一月前已风光大办,熹帝以父子久未团圆之故,留其又呆了一个月。   原本呆得好好的晏风近日突然半夜请辞,熹帝苦留再三,我们的晏大将军竟然说:“臣乃带兵武将,身份敏感,不适合久留帝都,且边境不安,外族常犯,臣忧心重重,寝食难安,还请陛下恩准。”   这话,是熹帝身边人传出来的,一字不差。   熹帝无法,赐金千两,让他回去了。晏风连夜出城,三日后就到达XX地界。   更奇怪的是,原本废储的风声渐渐消了,朝堂也莫名安静下来。   是太子要醒了吗?   然太子那边的线人传回的消息依旧是太子病重,仍在静养,无一人可探望。   太医院那边也仍旧为太子之病焦头烂额,没有思绪。   这可真奇了。   晏蔺思虑间一抬头,就见某宠妾盈盈看着他。   青衣女子一笑,赶紧迎上去。   晏蔺瞧见她怀中狐狸,眉头一皱。青衣女子忙道:“奴婢正是为此狐而来。”   “它为何在你那里?”   “今日游园,此狐突然出现,甚是乖巧可人,奴婢着实喜欢,便斗胆抱它一起,于是一人一狐相伴了一日。奴婢猜想此狐必是王爷爱宠,怕王爷着急,便送过来。”   晏蔺满意点点头,伸手欲接过,“有心了。”   青衣女子心中暗喜,亦温柔抱出。   然狐狸却不给二人面子,腿一蹬,从晏蔺手上一射,懒洋洋朝菊叶轩而去。   青衣女子一愣,晏蔺愣后一笑,挥手让她下去,也朝菊叶轩而去。   晏蔺用上轻功,几步追上狐狸,狐狸一瞥,纵身一跃,又快速跳了几步,把晏蔺甩在身后。   晏蔺目露奇异,不敢相信自己被一只狐狸嫌弃。他又用轻功追上,在狐狸欲逃跑前,眼疾手快,提着狐狸脖子将它提起,一人一狐对视,晏蔺眼神玩味,笑道:“你讨厌我?”   梨胭不答,只瞥他一眼,也不挣扎。梨胭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因欠了他六粒回魂丹,心中有愧,不愿亲近,只想还了两不相欠。   这眼神都欠奉的小样子令晏蔺更觉奇异,这小狐狸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灵得很。   “越不让我抱,我越想抱。”晏蔺手指一弹,轻轻弹了它一下,“看我们谁倔过谁。”   就在梨胭打算动武时,东山突然出现,躬身一拜:“王爷。”   梨胭翻身一扭,从他手中挣脱,几步跃上围墙,飞进菊叶轩了。   晏蔺心中可惜,道:“何事?”   东山摇头,“无事,只是棠篱先生吩咐我出来寻狐狸。”   晏蔺一笑,看着狐狸远去的方向,“确实是一只容易被人惦记的狐狸。”   东山没有答话。   晏蔺没有进菊叶轩,反身回走了。   狐狸跳进内室,棠篱正在写信,见了它,摸了摸它的脑袋,“跑哪儿去了?一天不见人影。”   狐狸轻呜一声,蹭了蹭他,随即跳下桌子,鼻子动了动,钻进床下拖出一个小包袱。   棠篱搁下笔,走到它跟前,问道:“怎么了?”   狐狸化作人形,瞧他一眼,笑眯眯:“没事。”随即把包袱打开,把绿色药丸全部捡出,放进袖子里,对棠篱道:“我再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随后快如一道光,眨眼就不见了。   梨胭下午见她们扭扭捏捏,又想尝试又没有药,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多偷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药丸,其中一种不正是她们口中的春骨丹吗?   知道春骨丹是什么东西后,梨胭想着自己无用,既然王府的人想要,那就送还给王府的人,反正最后享受的人是逸王,也算物归原主。   梨胭飞去后院,每个房间都放了两颗,随即回到菊叶轩,把剩下的药全扔了。   棠篱见了,也不问为什么,随她去了。   两个人关起门来一起用晚饭。梨胭吃着鸡腿,心不在焉。   棠篱问:“去哪儿了?”   梨胭回:“湖心亭。”   “见到谁了?”   “不认识的一群美女子。”   “有何收获?”   梨胭张口欲言,随即一顿,瞧了棠篱一眼,用下午才学的语气道:“我们女儿家的事,怎好随意向你们男儿讲?羞不羞?”   棠篱一笑,“你若知羞便好了。”   梨胭今天下午听了太多事,闻言知道不是好话,瞪着他道:“我怎么不知羞了?”   棠篱反而不知道怎么说。   梨胭睥他一眼,又道:“你们男人啊,既想我们女子冰清玉洁,又想我们妩媚风情,恨不得把全天下各类女子都珍藏,一颗心能分成千万瓣,每瓣儿上都是一个卿卿。可怜我们女子,学不会男人三心二意那一套,给了就给了,整整一颗心,哎,可怜可叹……”   棠篱见她似真的有些失落,道:“世上三心二意的男人是多,一心一意的也不在少数。不可一概而论。”   梨胭看着他,问:“那你呢?你是三心二意的,还是一心一意的?”   棠篱一顿,耳朵尖有些红:“一心一意的。”   “那你一心一意谁?”话一出口,梨胭心里泛起奇怪的感觉,就是当时众女子瞧粉衣女子时那种感觉。她想了想,竟头一次认真思考起棠篱身边的女子来。然她左想右想,实在没有有关女子的记忆。   棠篱洁身自好,绝不与女子相亲,好像身边没有女子……   棠篱垂下眼睛,给她盛了一碗汤,道:“喝罢。已经温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梨胭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多,不禁怀疑她离开的日子,棠篱是不是认识了某个女子,她不屈不挠,“那你一心一意谁?”   棠篱笑叹:“今天下午听什么了?这么快就懂男女之情了?”   梨胭点头:“我可懂了。”   棠篱便问:“那男女之情是什么?”   “互相喜欢,男欢女爱。”   “喜欢是什么?”   梨胭顿住。   棠篱一笑,这小姑娘。   梨胭不高兴他此时笑,像是被嘲笑,也像是被否定,她心中有答案呼之欲出,但她说不清是什么,只好气道:“喜欢就是喜欢,哪有是什么,人天生的情感,说不清的。”   棠篱点头,这倒也算回答。   梨胭问:“那你一心一意谁?”她对这问题非一般执着。   棠篱道:“你会知道的。”   梨胭一愣。手里的鸡腿突然就不香了。她抿了抿唇,心里闷闷的。   棠篱的意思是,他已经有了一心一意的女子了吗?   已经有了?   她脑中浮现出下午看的画本内容,精致的画面里棠篱和一模糊女子翻云覆雨……她眉头越皱越紧,越皱越紧,觉得自己此刻奇怪极了。   又生气,又难过,又心酸,又哀愁……她有点儿喘不过气。   是中毒了吗?   她看了一眼油腻恶心的鸡腿,对棠篱道:“鸡腿有毒。”   棠篱一惊,赶紧扣住她的脉搏,眉目肃然,凝神细脉——   十几息后,棠篱突然回神,梨胭不是常人,百毒不侵,怎么可能中毒?   他瞧她一眼。梨胭瞪着鸡腿,面色不好。棠篱用银针试了一下,无毒。   他瞧着她:“哪里不舒服?”   梨胭垂眼:“哪里都不舒服。”   “什么感觉?”   “胸闷气短,喘不过气,胸口痛。”   棠篱扣着她的脉,嘴唇紧抿,脉象正常,没有中毒啊。他一时间心提起来,已经想了各种各样严重情况。   梨胭抽回手,道:“无事,我们情兽百毒不侵,过一会儿就好了。”   能让情兽身体不适的毒会是小毒?是暗部已经找到逸王府了吗?还是鄢茂在暗中下毒?棠篱面色一沉,风雨欲来。   梨胭见他动怒,难受的情绪瞬间飞走,赶紧道:“可能是我下午点心吃多噎着了,现在好像什么感觉都没了。”她喝了一口汤,“哇,好好喝。”   棠篱一直扣着她手腕,再三确定她无事,又把桌上各菜都试了毒,无奈道:“你不要吓我。”   梨胭笑了笑,蹭了蹭他肩膀,心里暖洋洋。然下一秒,棠篱站起来,躲开了她的撒娇。   梨胭目光一沉,眨眼便到棠篱身后,手一伸,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棠篱身僵如石。   “不要闹。”   梨胭轻哼一声,“有什么抱不得,我偏要抱。”   棠篱内力运转,欲弹开她。   梨胭抱得更紧,气道:“你弹你弹,有本事你弹死我!就不放,就不放!” 第二四章 你是我的   梨胭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恨不得找人打一架。   棠篱越躲,梨胭越气。   她双手绞在一起, 把人死死抱住, 若不是棠篱正在病中,说不定她连脚也盘上了。   棠篱察觉她情绪有异, 只当小狐狸被拒绝太多次,心有不甘,在闹脾气。   这个时候硬来没用, 只能怀柔。他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好,你抱。”   梨胭反倒一愣。随即鼻子一酸,竟然想哭。她颤声道:“你讨厌!你过分!”   “是,我的错。”   “我救了你, 你的命是我的, 我想抱就抱!”   “好, 是你的。”   “哼!”   棠篱忍不住一笑。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你是不是在笑?”   棠篱面色一敛,“没有。”   梨胭圈着他一点一点挪到前面,抬头看着他, 青眉冷立,满脸不高兴:“我都感觉到了!”   棠篱双手后背, 神情淡定, “没有笑。”   梨胭气鼓鼓:“最好没有!”她挂在他身上,还是不满,“你为什么不抱我?”   棠篱见她情绪稍稳, 没之前的脾气了,背着手道:“我们来讲道理。”   “你说。”   “你抱我,是你想做的,我同意了,你便可以做,对不对?”   “对。”   “我抱你,是我的行为,你不能命令我,对不对?”   “我同意了,你可以抱我。”   “嗯,你同意了,但我也可以不抱,是不是?”   梨胭伤心地看着他,“原来你不想抱我。”泫然欲泣,泪湿于睫,好像寒峰顶上一朵雪莲花沾了凉凉的水。   棠篱心中一紧,无法想象她竟然会难过至此,双手比脑快,轻轻抱住她,冲口而出:“没有。”   美人破涕而笑,靠在他怀里依恋般蹭蹭,她小声道:“为什么要一心一意呀,三心二意也很好呀……”   棠篱怀疑自己听错了,“嗯?”   “这样她也不伤心,我也不伤心,每个喜欢你的人都可以得到你的宠爱,多好啊……”   棠篱嘴角的笑淡下去。   “你不介意我多养一只狐狸吗?”   “不介意呀。”梨胭抱着他,闭着眼,深深吸食着,“你不是已经养了两只吗?”   棠篱神色莫辨,“再养一只情兽呢?”   “也可以啊。”她甚至开心起来,“这样就多一个人训练啦。”   棠篱笑了笑,“很好。”   第二日梨胭睡醒,棠篱已不再房里。她隔着窗户看,看到棠篱坐在树下,正在赏花儿。   她开心地跃出去,想也没想便欲跃到他怀里。然最终她身形一顿,落到了他肩上,她偏头看了看他怀里的白狐,疑惑地呜一声。   白狐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脑袋埋在棠篱手中,正害怕地哀鸣。   梨胭呜一声,不懂它为什么总怕成这样,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呀。   棠篱摸着白狐的脑袋,对梨胭道:“我们一起赏花儿,它怕你,你坐我旁边。”   梨胭便愣愣地跃到旁边椅子上,仰着脑袋瞧他。   棠篱空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乖。”   梨胭轻快地呜一声,在椅子上趴下了。   一人一狐盯着花儿看,还有一狐始终瑟瑟发抖。   看了一会儿,梨胭觉得没有意思,她坐起来,不自主地看向棠篱,又看了看瑟瑟发抖的白狐,爪子动了动,她想过去。   棠篱毫无所觉。   她冲他“啊呜”一声,偏头看着。   棠篱没有听见,手一下一下摸着白狐。   梨胭不开心,“啊呜”“啊呜”“啊呜”,连叫三声,尾巴开始甩来甩去。这是有些生气了。   棠篱把白狐抱给仆人,掸了掸衣服,向她张开怀抱。   梨胭一跃而上,在他腿上踩了踩,又转了两圈,闻到一大股狐媚子味儿,她撅着屁股缓缓坐下去——最终,她一下弹开,瞥他一眼,气鼓鼓跑开了。   棠篱神色如常,拿了书看,“别跑远了。”   梨胭逛了一圈王府回来,棠篱已进书房做事,庭院里白狐正在树下玩耍。   她跃过去,故意从后面突然跃到白狐面前,白狐吓得尖叫一声,趴在地上哀鸣不已,不一会儿,它身下一小块地方变得湿漉漉——可怜的白狐被吓尿了。   “梨胭。”里面传来棠篱沉沉的警告声。   梨胭朝白狐龇牙,无声低吼。   白狐凄惨地“啊呜——啊呜——”,无助极了。   棠篱站在门口,正好把一切尽收眼里。   一人一狐视线对上。   梨胭偏头,朝他啊呜一声。   棠篱道:“来人。”   一仆从上前,“先生有何吩咐?”   “把白狐带下去清理干净。”   “是。”   棠篱看也不看她,转身进屋。   梨胭蹲在树下,爪子动了动,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梨胭已经忘了早上的事。仆从把食物摆好,她欢快地跳上书案,提醒棠篱吃饭。   棠篱似乎也忘了早上的事,摸摸她脑袋,将她抱起,一人一狐如常用饭。   白狐被关在笼子里,放在棠篱座位旁边。   梨胭瞧了瞧笼子里的白狐,又瞧了瞧呆在棠篱怀里的自己,开心地刨了一个鸡腿,津津有味啃起来。   棠篱拿了一个鸡腿,放进笼子里。   梨胭瞧了瞧,没说什么,又刨了一个鸡腿啃。   一顿饭相安无事吃完,梨胭跳上床,期待地看着棠篱。   棠篱蹲在桌边,正在喂白狐鸡腿吃。他笑了一下,摸了摸白狐的脑袋。   梨胭长长“啊呜”一声,在被子上踩来踩去。   终于,在梨胭要气得暴走之时,仆人进来收拾干净桌子,又抱走白狐,房间里剩下棠篱和梨胭两个人。   梨胭转身一变,化作人形,气鼓鼓瞪着棠篱。   棠篱立在书案前,正在写字,不等梨胭质问,先道:“你是我养的,它也是我养的,自然要一视同仁,都该好好宠爱,是不是?”   梨胭一听,皱眉细思,觉得他说的有理,泄了气,“应该这样。”   “所以我抱它的时候就不能放下它一定来抱你,是不是?”这是在说早上的事。   “是……”梨胭没精打采。   棠篱瞧她一眼,“还生气吗?”   梨胭摇头。   从此以后,白狐开始无时不在。   她想跑棠篱怀里撒娇的时候白狐已经在棠篱怀里,她想和棠篱玩儿游戏的时候游戏变成三个人的游戏,她每天都呆在棠篱身边,白狐也是。   棠篱依旧宠爱她,然同样的爱,也一分不差的给了白狐。   梨胭一天比一天伤心,好多次莫名其妙朝棠篱发脾气,棠篱也不恼,将她抱起来,抚摸一阵,梨胭又莫名其妙好起来。   这日早上,白狐又先她一步呆在棠篱怀里,梨胭趁棠篱不注意,一下子拱进怀中,将白狐挤开,白狐默默躲去椅子下面。   梨胭开心团了团,正欲阖眼——棠篱把她提了起来。   “呜?”   棠篱将她放回地上,道:“不要欺负它。”随即蹲下去,将白狐重新抱回怀里。   梨胭身上的毛生气地炸起,朝棠篱龇牙低吼:“啊呜——啊呜——啊呜——”   棠篱冷声道:“这件事你做错了,发什么脾气?”   “呜————”梨胭后背弓起,朝他凶凶地叫。   白狐藏在棠篱怀里,浑身抖啊抖。棠篱安抚地摸摸它,柔声道:“不怕。”   梨胭一跃而起,踩在棠篱肩上,冲着他耳朵再次长长呜一声。   棠篱侧过脸,神色冷淡,“下去。”   梨胭心中一痛,高高跃起,两下跳出院子,头也不回跑了。   棠篱嘴唇紧抿,放下白狐,进房间去了。   半晌。   一个人影悄然跳进房间。他将信盒放桌上,欲走。   “乌锋。”   “说。”   “帮我看着小狐狸。”   “好。”   梨胭又气又伤心,在王府里胡乱跑了两圈,随后钻进一个假山洞,对着石壁一阵乱刨,她哀呜一声,落寞地趴下了。   熟悉又陌生的情绪笼罩了她。她心中酸闷难抑,一股莫名的委屈使她恨不得咬棠篱两口,但一想到棠篱看白狐温柔的眼神,她又只想哭。   梨胭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将自己团成一团,哄自己睡觉。   她不知道在山洞里待了多久,等她被声响弄醒,睁眼便是黑夜,棠篱正死死盯着她。她藏身的山洞,已经被劈成两半。   一人一狐对视半晌,棠篱一言不发将她抱起,往菊叶轩而去。   梨胭呆在他怀里,心中又酸又胀。   回了房间,梨胭跑上床,拱进被子,不欲说话。   一柱香后,棠篱在床边坐下,他拍了拍被子,叹道:“出来。”   狐狸拱了拱,屁股朝他。   棠篱剥开被子,狐狸翘着屁股,埋着头,尾巴生气地甩来甩去。   他笑:“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吗?”   狐狸扭过头来,朝他又悲又怒低吼一声,蓝蓝的瞳孔里都是受伤的神情。   棠篱笑容渐淡,“胭胭。”   狐狸一瞬间化作人形,缩在床边,瞪着他伤心叫道:“我讨厌你!”   棠篱一顿。   她眼里含泪,心里又痛又酸,某种感情呼之欲出,“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棠篱盯着她,伸出手去,拭掉眼泪,喉头一动,声音暗哑,“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没有!我不要!”她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我不要你!”她又狠狠转过头来,盯着他,“不要你对白狐好!不要你抱它!不要你喂饭!”   棠篱目光沉沉,“是你说希望我三心二意的。”   梨胭一愣。   “你说你不介意。”   梨胭摇头如鼓,“不要,不要,不要!”   “人只有一颗心,如果只对一个人好,这个人就可以得到一颗心;如果要对两个人好,那么每个人只能得半颗心;如果要对三个人好,那么心就会变成三瓣……”   “你是我的!不许你对别人好。”梨胭委屈,“我要一整颗心!”   棠篱深深看着她,“想要一颗心,只能用一颗心换。”   梨胭捂住自己胸口,低头看它,“它可以吗?”   棠篱心重重一跳,呼吸顿了顿,他哑声道:“可以。”   梨胭看着他,目光纯净无邪:“它一直是你的呀!”   棠篱目光更深,嘴唇紧抿,眼睛里波澜起伏,似要把她卷进去。   梨胭的手放上他胸口,她盯着他,“我给了你,你也要给我,你是我的,不许别人碰,你也不许碰别人,你是我一个人的。”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一字一顿,“你是我一个人的。”   是了,就是这样。这几天所有的感受都来源于此,棠篱是她一个人的,有人侵犯了她的领地,要分走棠篱。   她不愿意,她不允许,她禁止——棠篱是她一个人的,不给分。   “那你呢?”   梨胭顿了顿,道:“我是你的,我也只对你一个人好,不碰别人,也不让别人碰我,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棠篱狠狠闭眼——老天,你怎么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她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吗?天真残忍,蜜糖□□,偏偏人心自私,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即便此刻她不懂,也让他贪心一回。   “好。”棠篱睁眼,“记住你说的话。”   梨胭心一跳,靠近他,和他对视,“所以我们只属于彼此,对吗?”   棠篱哑声:“对。”   梨胭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她的眼睛波光盈盈,欲拒还迎,她的嘴唇动了动,棠篱甚至看见她小巧的鼻头阖了阖。   她微不可闻偏了偏头,慢慢仰起头,朝他靠近,两个人的心跳声“咚、咚、咚……”   她嘴一嘟,轻轻啄他一下,随即快速后退,面色飞霞,开心地抿了抿唇。   梨胭瞧他一眼,发现棠篱没躲,心里更开心,晕乎乎地想:属于彼此就可以亲亲了吗?   转念一想:是呀,既然是她一个人的,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亲亲也可以。   她不由得想到上次那个深入的吻,心中蠢蠢欲动。   棠篱一直注视着她,把梨胭所有的小表情尽收眼里。他眼神漆黑,不辨神色,只看着她。   这样的梨胭,没有一个男人抗拒得了。楚楚动人,纯洁又诱惑。   她缓缓又凑近了,咬唇看着他,见棠篱没有拒绝,胆子稍大,凑到他脸边,软软的睫毛扫在他鼻骨上,从鼻尖痒到心里——下一秒,她碰上他嘴唇……   棠篱目光一暗,伸手拉下床帘,按住她脑袋,缠绵深吻……   一刻钟后,棠篱夺门而出,梨胭摸着嘴唇,神思恍惚……   她坐起来,愣愣揉了揉红彤彤的耳垂,奇怪地想:为什么要咬这里呀……她眼波如水,肌肤白里透红,显出几分艳色。   她坐着愣了一阵,嘴角一勾,心里冒出许多细细的快乐,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快乐。   亲亲是最快乐的事。梨胭想,比亲亲更快乐的事是棠篱亲她。她抿抿唇,不自觉笑容扩大。   一柱香后棠篱回来,二人四目相对。   棠篱瞥开眼,梨胭冲他一笑,张开手臂,语出惊人:“还要亲。”   棠篱揉揉眉头,无奈道:“没有了。”   梨胭失望地“啊”一声,又马上高兴地问:“明天就有了吗?一天三次吗?还是五次?可以亲久一点吗?你干嘛去啦?”她从床上跳下来,一下子就挂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棠篱,棠篱,棠篱……”语气里满满的快活和依恋。   男人的自制力岌岌可危。他小瞧了梨胭,也太瞧得起自己……再这样相处下去,不该做的大概全都要做。   他赶紧将人抱回床上,撕开她的手,道:“先别闹,我还有事做。”   梨胭“哦”一声,乖乖放开,一双眼睛亮亮看着他:“做什么?”   “悬月门的事。”   梨胭赌气跑出去,棠篱一天心不在焉,悬月门重要事务,俱往后推了推。   梨胭跑下床,“我陪你。”   于是一个人处理要务,一个人看机关图,直到天色微亮,棠篱才放下笔。   吃早饭的时候,梨胭突然警觉,伸长脖子盯着送菜的仆人瞧。   仆人来来往往,梨胭大眼睛跟着一进一出,一进一出,棠篱瞧着她傻乎乎的,摸摸它,笑道:“瞧什么?”   狐狸呜一声,跳到他身上,眼珠子还是在门口打转。   棠篱道:“它不会来了。”   狐狸呜一声,偏头瞧他。   “昨日已经送回百兽园了。”   梨胭一愣。   棠篱摸摸它鼻子,“它怕你,每天担惊受怕,对身体不好,我和王爷说了,白狐就先在百兽园养着了。”   狐狸轻轻呜一声。   “嗯,我知道。”棠篱道,“你不是故意吓它。它怕你,是因为天生的种族压制,你控制不了的。”   梨胭舔舔他的手,眼里的光一下子亮起来,又变成神气的小狐狸了。她一口气吃了两个鸡腿。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梨胭迫不及待变成人形,伸手一揽,撞进棠篱怀里,仰头闭眼,“今天的亲亲。”   棠篱按住不安分的小脑袋,道:“没有。”   梨胭睁眼,眉头皱起:“为什么?”   棠篱心下一转,只能出一下策:“这是奖励,完成任务才会有。”   梨胭眼睛一亮:“什么任务?我要做十个!”   见她如此积极,棠篱心中有了想法——梨胭如今的能力都是情兽族天生的,她有,其他情兽也有。若要比其他情兽更厉害,任何情况下都能自保,必然要多学一些。   他如今记起内功心法,正是教给她的好时候。   “练内功。”   梨胭不知道人练一门内功至少要十年时间,有些人天资愚钝,甚至要数十年,她以为十天半个月就能练好,闻言毫不犹豫点头:“好啊。” 第二五章 悬月比武   梨胭天资聪颖, 学内功进度神速,又或许是因为她天性至纯, 心无杂念, 短短几日便突破内功三层。如此速度,人类绝无仅有。   起初棠篱还有所担忧, 忧虑梨胭身体有异,人类功法无法习得。如今看来,算是杞人忧天。   梨胭原本是为了获得亲亲练内功, 练了一阵子,觉出内功妙处,便正儿八经练起来。   这日东山来菊叶轩找棠篱,闲聊间说道:“王爷最近彻查后院,好像在搜什么□□。”   这是逸王后院私事, 棠篱听后并未放在心上。   “悬月门即将改造完成, 您——”他顿了顿, “什么时候走?”   棠篱看了看正在玩儿机关锁的狐狸一眼,“快了。”   二人又说了一些其他事,东山走前脚步一顿, 拱手道:“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十日前有一绝色女子闯悬月门,怀中有悬月门特制的信号弹……”   棠篱一听便知是梨胭当时寻他, 不懂东山此时提起何意。   东山见他神色如常, 似有所料,继续道:“女子言她和您是……”后面的话没说,然棠篱一点即通。   他哑然失笑。   东山瞧他一眼, 心里确定了,一拱手:“属下告退。”   东山走了好一会儿,棠篱正在回信,他脑中闪过一念:此问与悬月事务无关,东山是憋了十日吗?   又想到东山衣冠楚楚,平时行事说话向来低调,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此事便揭过不提。   梨胭近日刚学会用内力隔空取物,正在兴头上,瞧什么都想用内力吸过来。   她正在房间里玩儿得不亦乐乎,没料到棠篱突然进来,伸手一抓,棠篱也没警戒,一下子便被梨胭抓到身前。   梨胭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手。棠篱心中也是一叹——这么快就突破心法四层了。   然后梨胭隔空取物的兴趣一下子变成隔空取棠篱。   她内力虽不如棠篱深厚,控制力也一般,但谁让棠篱不能擅用内力呢,一般的控制力控制一个普通人,绰绰有余。再加上棠篱有意训练她使用控制力的熟练度,便纵容了她。   梨胭开心地抓住他,放开;抓住他,放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坏心思突起,将棠篱定在床上,跳上去,凑近了道:“你完啦!”   棠篱瞧她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不由好笑——他的小狐狸怎么这么可爱?   他躺在床上,身体被控制住,嘴角却勾起,“你想做什么?”   梨胭嘿嘿一笑,“当然是睡你。”   这话别人说来自然引人遐思,然从梨胭口中说出,那便只有字面意思。   她得意一扑,手上便放松钳制,棠篱往旁边一让,梨胭只扑到他一片衣角。她一呆。   “傻子。”棠篱捏捏她鼻尖,笑道:“你才心法四层,只能凝气于手,再用手控制他人,你若扑过来,势必化掉内力,人便也不受你控制了。”   换句话说,棠篱之所以会纵容她控制来控制去,是因为知道梨胭此刻的内力只够控制住他,却做不了什么。   梨胭暗恨,连觉也不睡了,起早贪黑,醉心内力,誓有心法不成,绝不享乐之意,棠篱喜闻乐见。   三日后,棠篱向逸王请辞。晏蔺没想到这么快。   棠篱道:“王爷心未定,棠篱待之无用。”   “不知先生欲往何处去?”   “狐已找到,棠篱自是回深山老林做一介匹夫。”   “先生之才,废之深山,可惜。”   “棠篱并无大志。”   “不知晏某往后还能否与先生清谈?”   棠篱垂眼,“在下还欠王爷一事,王爷需要在下时,在下必允其诺。”   晏蔺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强留,道:“手谈一局,如何?”   二人便又下了一局棋。   离开之前,棠篱给了晏蔺一枚玉子,道:“以此为凭。”   半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王府后门低调驶走。马车后,悄无声息跟着四人。   狐狸舔了舔棠篱的手,棠篱摸摸它,“让他们跟着罢。”   马车驶出弥城,径直南去。一日后,马车于某深山脚下停下。棠篱抱着狐狸,步行。身后四人,远远相跟。   行至山腰,转过一盘山小道,片刻后,四人跟着转过去,一愣。   死路一条,荒山绝壁,了无人烟。   四人心下一凝,即刻提气朝不同方向飞奔半里,然,无一丝常人行走的痕迹。   一刻钟后,四人聚集,“即刻回禀王爷。”   此刻,原本应在半山上的棠篱,从容坐进新的马车,他的身边,跟着一蒙面女子。女子虽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倾城之姿,已见一二。   东山不敢多看,待二人上车,急驰马车而去,半日后深夜,三道人影落至悬月山庄门外。   梨胭欲进,棠篱一抬手,道:“试试此半月所学有否长进。”   东山大惊,欲言又止——悬月各处机关皆非儿戏,至今为止,擅闯者无一人生还。先生这是欲置其死地吗……   “好啊。”女子眯眼一笑,毫不在意。   “先生……”   棠篱抬手止言。   梨胭飞身而上,两息后立于“悬月”二字之上,一息后,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女子身影一闪,白光残影,转瞬落进庄内。   兵器锵锵,机关尽响,轰隆之声,不绝于耳。门外二人,俱屏息以待。   梨胭脚一沾地,石板便快速移动开来,上落剑网,左右石柱相倾,前后更是石门逼仄,欲将其压成肉饼。   她每日都在瞧悬月机关图,自然知道其破解之法,她凝神以视,足尖轻点,翻身横挂,一脚踩上石门,两石门快速合拢,眼看就要将她覆压,她伸出一掌,凝气其中,重重拍了石门最上处一狐狸浮雕,轰隆一声,两石门蓦地排开,上处剑网亦“嗖”地收回,石板赫然归位。   她翩跹而落,随即片刻未停,直直冲出一丈,立于石门之后。   同一时间,梨胭之前所立之处轰一声响,地上石板往下一垂,一丈见方处,俱是深渊之洞,洞下,无数锋利断剑冲天而上。   好险!梨胭勾唇一笑,目光灼灼——好好玩儿!   她对悬月机关虽已烂熟于心,但之前都是纸上谈兵,远没有此刻真实感受来得刺激。   棠篱的设计,真是鬼斧神工。   她若不是提前知道机关所在,又谙熟每一关的陷阱顺序,贸然来闯,想必不一定能够全须全尾闯过。   半个时辰后,悬月众人皆被前所未闻的各类声响惊醒,出来后,不敢置信竟有人能闯到十一关,女子立于十一关重剑机关之上,衣袂飘扬,神气万分,仿佛在说:“不过尔尔。”   她无声飘下,高声向外道:“最后一关在哪里?”   棠篱从暗中走出,月光照在他面具上,反射出诡异神秘的光。布衣白衫,素净雅致,他身前挂着一腰牌,正面浮雕一狐头,瞳孔湛蓝,灵动若活,背面,“悬月”二字隐隐若现。东山跟在他身后,默然不语。   众人见他腰牌,瞬间拱手,齐声道:“参见门主!”   棠篱挥手以止,梨胭飘到他身边,再次问:“第十二关在哪里?”   棠篱一笑:“还没建好。”   “什么时候建好?”   “看你。”   二人对视一眼,梨胭高兴道:“我来建?”   棠篱颔首。   梨胭皱眉:“建得太凶怎么办?”   东山引二人往后走,闻言手一僵——门主建的还不够“凶”吗?   “你便这样想——我躲在里面,十二关一过,仇人便能找到我。”   梨胭的语气马上变得冰冷肃杀:“我不会让他找到你。”   棠篱声线温柔,隐含笑意:“便要如此建。”   “好,绝不放过一个。”   众人默默听着,俱打了一个寒噤。   悬月山庄,从正门到后山,重重六门,前二门乃前院,是悬月交易场所,中四门乃门人休憩、决议、比武、娱乐之地,后二门,闲人免进,乃门主禁地,机关日夜皆开,擅闯者,无论门人与否,生死皆不论。听闻悬月圣物便秘养于后二门,然,无人可见。   世上唯一可以视后二门机关如无物,进出自如的,只有梨胭。   强者慕强,梨胭到达悬月第二天,一上午三人请战。   悬月门是一个特别的组织,留下的高手都是自愿留下,与其说他们是悬月门人,不如说他们是暂居悬月,乃悬月门任务常客,除了对衣食父母——悬月门主有三分尊敬之心,其他人皆不放在眼里——或者说,众人平等,皆可以武会友,以聚其类。   而梨胭,窝在王府太久,又新学诸多本事,正是蠢蠢欲动之时,送上门来的切磋机会,不打白不打。   第一天,她半柱香不到,一次性撂倒三人,观武台一片哗然。   梨胭头一扬,睥睨众生,飘飘然飞走。   她跃回后院,满面笑容,得意洋洋,“棠篱,棠篱!我一次性打倒三个武林高手!”   “怎么打的?”棠篱翻过一页书,用笔画了一个圈。   梨胭便演示了一遍:“我这样一闪,眨眼闪至那人身后,一个手刀,正中他脖上一穴,阻他内力,他丹田一乱,应声而扑,足足过了五息才起来,我又……”   梨胭精彩纷呈讲完,凑到他身边,乖得很:“我厉不厉害?”   棠篱漫不经心点头,点评道:“胜在速度。”   梨胭兴高采烈,眨眼又飘出去,对切磋请战的人来者不拒,转瞬又放倒五个。   她气吁吁跑回,叫道:“五个。”不等棠篱问,自己便绘声绘色描绘了当时场景,棠篱道:“胜在速度。”   梨胭眉一皱,气道:“我用了内功、武招和点穴呢。”   棠篱道:“你若没有这速度,根本近不了他们身,又如何用招式点其命门?”   梨胭凝眉细思,觉得有道理,道:“那好,我今后比武便不用情兽速度。”   然,一人独闯悬月十一层机关,一人单挑五位武林高手,梨胭之名,一夜之间人人知晓,各高手心悦臣服,第二日便无人再战。   一大早就等着收战帖的梨胭:“……”   等了半个时辰后,她只收到一封情书。   “红尘滚滚,愿与卿携手相伴,江湖肆意,快意一生。”   梨胭手一扬,情书顷刻化为粉末,“我不愿意。”   下一瞬,她飘至一人面前,偏头道:“比武吗?”   那人唇一抿,自知不是梨胭对手,然拒战比战败更令人瞧不起,冷声道:“有请。”   这一次,梨胭战败。   那人眉头一皱,生气道:“不必辱我!”愤而离台。   此后,无人愿意应战。梨胭愁眉苦脸,感觉自己内力难以再上一层楼。   学会内力才能亲棠篱呢。照这个速度下去,何时才能亲到棠篱?   突然,她鼻子动了动,闻到一阵清香。什么味道?   她闪身而去,正好看见乌锋把一油纸包揣进怀中,随后提气飞走。   梨胭紧随其后。   乌锋离开悬月门,往北飞了三里,日暮之时,到达一乱葬岗。他纵身一跃,跃至一无字碑上,凝指一弹,将无字碑前一碟糕点弹起,伸手一抓,一碟糕点落入手中。   他蹲在坟头,嘴一张,将糕点满满包进口中。风声呜呜,乱葬岗树影斑驳,他牙齿咬合的声音清晰又诡异。   梨胭奇怪地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要在坟头上吃人家的东西。   她瞧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正欲转身离开,一枚暗器破空而来,直冲她命门。   梨胭翻身一抓,愣了愣——手中一枚点心,已经凉透,干硬如石。   既被发现,梨胭便走出去,飞跃至无字碑上,问:“为什么偷死人的东西吃?”   乌锋瞧见是她,又塞了一个进嘴里,含糊道:“旧的不吃,怎么有新的?”   风声呼呼,像白鬼哀嚎。梨胭不懂鬼,并不怕,乌锋虽知道,但毫无所惧。   但一望无际的乱葬岗,只他二人,一站一蹲,其中一个还似乎在吃东西,令人胆寒。   梨胭瞧他吃得享受,此点心她又没尝过,顿了顿,掰下一块放入口中。   乌锋一愣。   硬如石子儿,干巴巴的,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苦,她皱眉:“没什么好吃的。”   乌锋愣道:“这是死人吃的。”   梨胭将剩下的还他,“你也在吃啊。”   “你为什么要吃?”   “你为什么要吃?”梨胭反问。   乌锋不答。   梨胭道:“看你吃我就吃了。”算作回答。   半晌,乌锋从怀中取出油纸包,将其撕开,给了她一个热的,剩下的全部放入碟中,凝气一扔,碟子落回无字碑前,与之前分毫不差。   梨胭尝了一口,点点头:“嗯,这个还行。”   乌锋将所有冷的吃完,凝气一跃,转瞬一丈开外,他消失在黑夜里。   梨胭眨眨眼,几息将人追上,问道:“你武功高吗?”   “还行。”   梨胭见他速度比她之前比武的人都快,认可了他的“还行”,道:“比武吗?”   “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   “哪里?”   “比武台。”   “好。”   梨胭回到后院,把和乌锋约架的事说了,棠篱一顿,道:“明日叫他来后院比武。”   梨胭不解:“可是我们已经约在比武台。”   棠篱道:“我不便去比武台,无法见你们比武,也无法及时指点。”   梨胭便点点头,算作同意。   她原本也不是真的为了比武,目的是练武,快速提升,棠篱若能在旁指点一二,进步速度必然比她独自琢磨强。   第二日,她告诉乌锋去后院比武,乌锋点头,对此不甚在意。   棠篱看着二人道:“点到即止。”他拿着一罐棋子,正自己和自己博弈。   二人目光一凝,同时闪身而出,俱使出十分力气。   一枚白子破空而去,正贴乌锋胸口,乌锋动作一顿,收剑而立。   梨胭足尖一收,亦停下来。   棠篱道:“你输了。”   梨胭也不恼,点点头:“我输了。”刚刚若不是棠篱一子,乌锋的剑就要划破梨胭喉咙,幸好有棋子阻止了他。   乌锋眉头一皱,冷声道:“抱歉。”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梨胭摇头,起势而对,“再来。”   二人对战一上午,梨胭十战十输,棠篱的棋子,少了八枚。   乌锋看着脚下的棋子,问她:“还打吗?”   梨胭大汗淋漓,喘气道:“打。”   棠篱抽出帕子,瞧了瞧日头,“明日再来。”   乌锋收剑即走,眨眼消失在院子里。   梨胭旋至棠篱身边,在他身旁坐下,恼道:“他好厉害!”   棠篱拭掉她面上的汗水,道:“你挑的是顶尖高手。”只会杀人那种,即便比武也控制不住杀气。他原本打算让她慢慢来,和其他人比得差不多了再与乌锋比,哪曾想她第三天就挑到乌锋。   “很厉害吗?”   “悬月门第一。”   “不是。”   棠篱道:“悬月众人,没有比他武功更高的。”   梨胭托腮看他,眨眼睛,眼神亮亮:“还是你厉害一点。”   棠篱失笑,对此不置可否。   “你最厉害。”梨胭眼珠子动来动去。   棠篱看破不说破,擦完汗,收起帕子,“用饭罢。”   他起身,身体被定住。   梨胭笑眯眯,从身后转到身前,两只手自由地动了动,“我昨晚刚和乌锋学的——不用内力,可以点穴呀。”   作者有话要说:  棠篱逃不了,扣1   棠篱逃了,扣2 第二六章 一次冷战   时间太短, 她只学了定身一招。然看着棠篱一动不动的样子,她开心动了动手——一招就够了!   她从身后环抱住人, 满足地蹭蹭, 十指纤纤,好奇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棠篱呼吸一顿。   梨胭红嘟嘟的小脸贴在他背上, 她深深吸一口气——她喜欢棠篱,更喜欢棠篱被她抱住的时候。   他会变得好香好香,令人食欲大涨。   梨胭的手渐渐往下摸, 棠篱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梨胭心念一动,愈发贪心,紧紧贴着他,软声道:“你明明也喜欢,为什么不亲亲……”她有最本能的嗅觉, 棠篱每一次动心动情她比他自己还快知道, 这也是梨胭虽总被拒绝但依旧想粘他的原因——棠篱的拒绝不是真心的, 他也想和她亲近。   人反正说一套做一套,什么都要委婉,说话也曲折多意, 梨胭才不听他们说了什么,自己闻到的才是真的。   她抱棠篱的时候, 棠篱是开心的。这就够了。   梨胭的手越摸越过分, 棠篱眉头一皱,怀疑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手法……   梨胭听着他呼吸声越来越重, 身上飘出的味道仿佛最香软可口的甜点,馥郁芳香,甜而不腻,她得意地笑,手一伸——   棠篱旋身而转,在她碰到不该碰到的地方之前连退数步,目光严厉,问道:“谁教的?!”   梨胭笑,追上前,眨眼睛,“画本教的。”玉指如葱,柔若无骨,从他喉咙滑到胸口。   棠篱抓住她的手,沉声道:“这也是画本教的?”   梨胭吐气如兰,“这是青楼姐姐们教的……”   棠篱目光一沉,“不要学这些东西!”   “骗子。”她飞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一点儿不怕他,“你明明喜欢。”   棠篱一噎。   梨胭见他没反驳,嘻嘻一笑,又要凑上去亲他。   棠篱双指如电,几下点上她身体,梨胭一僵。   棠篱垂下眼,声音疏淡:“我不喜欢。”   梨胭一愣。   棠篱看着她,眼神平静,“媚上轻佻以悦他人,青楼女子走投无路迫行之,尔何为?不知而行,行而成形,媚行难改,长之孰敬尔?”   梨胭鼻子动了动,知他真的动怒,不敢再闹,只默默看着他。   棠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知道这件事更多过错在己。   她什么都不懂,俱以他的反应来看可不可以做某事。他没有坚决拒绝她,一步步纵容至此。   他此刻享受她的亲近,将来就要忍受她可能对任何人都会如此亲近。   她是他教的,若再贪一时之欢,必酿苦果。   棠篱拿上一书,欲走。梨胭一慌,忙道:“我错了!”   棠篱面色宁和,然神情冷凝,道:“知错便睡吧,我去旁边房间。”   梨胭看着他,隐隐有不详预感:“以后都不一起睡了吗?”   “是。”   “狐形也不可以吗?”   “是。”   梨胭咬唇,垂目偏头,“哼,那你走吧!”   棠篱开门出去,两息后,一枚棋子破空而来,解其定身,门被合上。   梨胭变成狐狸,气鼓鼓上床——不睡就不睡,就你会生气!明明喜欢说不喜欢,还乱训人,坏蛋!   她翻来覆去,白色的毛毛滾得乱七八糟,狐狸瘫在大床中央,夜半三更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梨胭醒来,习惯性一滾,“啪嗒”一声掉下床——“呜……”   人呢?   她从地上跃起,化作人形,这才想起昨晚二人已经分房睡了,她揉了揉手臂,出门。   乌锋已等在庭院中心。   她飞身而去,蹲步起势,肃然道:“来。”   霎时间刀光剑影,叶飞花扬,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闪电交错,俱是全力拼之。   乌锋眉目冰冷,左手一剑直破而去,右手化气为掌,朝右侧拍去。   梨胭直面其剑,抽身不及,只能朝左一闪,却正好对上其掌,电光火石之间,一枚白子从旁横出,与乌锋之掌直对,白子一震,乌锋往后退了退,梨胭借此一息,往后一倒,从乌锋身下滑过,险险躲过一掌。   白子落地,顷刻化为粉末。   棠篱咳了咳。   他一身二心法,平日里用乌锋所教,身体还算受得住,今日情急之下,原本的内力突发,一时没有抉择。   丹田处翻江倒海,面色一时难看。   梨胭脚步一顿,见他面色沉沉,心中一怵,偏过头,“再来。”   棠篱在石桌前坐下,忍下一口腥甜,一时无话。   两个人默过这一阵,话口难开,一上午都没说话。别扭便蔓延开来。   梨胭不觉得自己有错,棠篱刻意冷之,二人开始了从未有过的冷战。   比武依旧每日都比,棠篱依旧每日“点到即止”,梨胭心中有气,把所有心思放在武功钻研上,修为蹭蹭上涨。   过了七日,梨胭内功心法已到八层,她兴高采烈地跑回后院,正欲与棠篱分享成果,走到半截,一下子想起两个人已经七天没说话,脚步慢下来。   她几日前便不气了,然每次见到棠篱,也说不清在别扭什么,棠篱不开口,她也不愿开口。   她站在书房门外,耳朵动了动,听到里面翻书的声音。   算了,他从不问她练得如何,她又干嘛非跑来特意说?   梨胭咬唇,转身眨眼消失。   一息后,门开了,棠篱立在门口,庭院里风声萧索。   梨胭极速掠过无数林间小道,面纱紧贴其面,勾勒出精致万分的侧颜,“咻”声一过,人已十丈开外。   她飞进城,落入一香喷喷的楼里,想也没想,径直打开某一房间,道:“我要去楚都!”   房间里,衣衫半褪的鄢月媚眼如丝,正伸手解一白面书生的腰带。   梨胭一呆。   书生粉嫩俊秀,原本便羞得满面通红,梨胭突然撞开房门,更令他羞愤欲死,忙抓住腰带,慌张下床,又穿鞋又正冠,对床上的鄢月连连作大揖:“姑娘赎罪,小生无耻!”又对梨胭连连作揖,不敢抬头,“小生罪过,小生罪过……”狼狈逃走。   鄢月慢悠悠扯回衣物,嗔她一眼:“来得也真是时候!”   梨胭咬唇,“我帮你捉回来?”   鄢月把衣服穿好,闻言一笑,“算了,什么时候吃不是吃。”她舔舔嘴唇,邪媚一笑,“拒得越厉害,吃起来越香。”   她转过身,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梨胭哼一声,“没有他,我一个人去!”   鄢月瞧她一眼,“一个人去?”   “对!不要他!”   鄢月倒一杯茶,勾唇一笑:“闹别扭啦?”   “他无理取闹!”   鄢月噗嗤笑出声,“是怎么了呢?”   “他不要我亲他!”   这不还是之前的问题?鄢月“哦”一声,“不亲就不亲呗。”   “可我想亲。”梨胭眉头紧紧绞在一起,不高兴,“我就想亲他,每天都想亲他。”   鄢月一顿。   梨胭气鼓鼓:“他明明也喜欢我亲他,一亲他就会发出好闻的味道,偏偏不要我亲,还生气。为什么?喜欢就亲呀,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鄢月又是一顿。   “你们接吻了?”鄢月两根手指勾在一起,又转来转去,“这种?”   梨胭点头。   鄢月脑子一黑,对自己的推理能力产生了怀疑。这男人怎么总做反转之事,猜也猜不到!她已经猜错好几次了!   她瞧了梨胭一眼,美人不可方物,顾盼之间倾国倾城,她脑里更是搅成一团——还光接吻!简直侮辱她情兽一族美色!   鄢月活了近二十年,最不耐烦人世的情情爱爱,亦不想和什么人刻骨铭心,这辈子只想睡睡俊俏小生,亲亲热热一阵,腻了便江湖不见,对情之一字,了解,但不甚了解。   她从不插手他人感情,人各有志,不必互相说服。但鉴于梨胭什么都不知道,她总会多问一些,十分克制地建议两句。   “你为什么想亲他?”   梨胭奇怪地看着她:“就是想呀,哪有什么为什么?”   鄢月凑近了,笑着问她:“你想亲我吗?”   梨胭和她四目相对,先摇头,又点头,道:“没什么想不想的,可以亲。”   鄢月红唇艳丽,吐气如丝:“深吻哦。”   梨胭眉头皱起,往后仰了仰:“不想。”   “只想亲他吗?”   “不知道。”梨胭皱眉,“现在只想亲他。”   “除了亲呢?”   “还想抱他、摸他、粘着他。”   鄢月凑到她耳边,轻声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   “想脱了衣服和他睡在一起吗?”   梨胭一呆。   鄢月对着她耳朵又轻轻说了一句,梨胭呼吸一顿。   “想吗?”   她没想过。   但是她心跳快起来,面上竟然一红。   鄢月一瞧她的神色便知栽了,心中一叹。   在鄢月眼里,男女之情复杂,男女之欲简单,女人若想对一个男人做些什么,那必定是有男女之情的。   梨胭默了半晌,眼睛亮晶晶:“我可以吗?”   鄢月白眼一翻,捏了捏她脸蛋,“你情我愿,怕什么?”   梨胭眉头微蹙:“他大概不愿意。”   鄢月听了,真是对棠篱好奇极了——“他有什么不愿意?”   “他说要我心跳很快的时候才能亲他。”   鄢月恍然大悟——啧,不仅想得到她的身体,还想得到她的心呐。   “那你心跳快吗?”   梨胭摇头。   鄢月眉头皱起,她也不懂。   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梨胭神思不属,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阵,梨胭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我走了。”   “不去楚都了?”   梨胭一默——去是要去的,不过不是一个人去。   她那样说,不过气话。   鄢月瞧她有些伤心,又有些无助,没忍住道:“那你便去气气他,看他怎么反应。”   “怎么气?”   “就说你要去楚都。”   梨胭眨眨眼,“好。”   她飞回悬月,无声落进院子。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落地前一秒,她已经想好要气势汹汹推开门,气势汹汹说要去楚都,气势汹汹一定要他说一句顶一句,把他气死才好。   结果脚一落地,看到窗上身影,她心中一下子满是酸涩,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算了,气什么气。他都不找她说话。   她脚一迈,欲回房间。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里一外,二人对立,目光都落到对方脸上。   棠篱看着她,率先开口:“去哪儿了?”   梨胭头一偏,没有回答。   棠篱一叹,温声道:“对不起,我错了。”   梨胭眼眶一红,心中酸涩难当,抿唇不语。   “此刻非常时期,不要乱跑,好吗?”   梨胭轻轻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她咬咬牙,冷声道:“我要去楚都。”   棠篱一顿,“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过十日。”   梨胭不语。   棠篱道:“暗部的人已逐渐分散,再过十日,我们去楚都。”   半晌。   “好。”   她低头往旁边房间走。   “练到几层了?”   身后,棠篱问道。   梨胭闷声回:“八层。”   棠篱一笑:“进步神速。”   梨胭感觉到他声音中的笑意,心里一软,小声嘀咕道:“我就说我厉害呀……”   “嗯,你厉害。”棠篱声音温柔如水。   梨胭转身,直直看着他。   两个人隔空相望。   梨胭咬唇,小声问道:“你不生气了吗?”   棠篱一顿,“我不是生你的气。”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是我错了。”   梨胭偏头,垂下眼去,“你以后还和我说话吗?”   棠篱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以后不会这样了,都是我的错。”   梨胭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她挽上他的手,“我们和好吗?”   棠篱后退两步,将手抽出来,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道:“当然。”顿了顿,“不能过分亲昵。”   梨胭嘴唇抿了抿,本欲再次上前,最终一动未动,和他隔着两步距离,“好。”   她想让他抱抱她。但是棠篱双手背着,已是一种拒绝的姿态。七日冷战,梨胭有些害怕。   棠篱看着她:“如果有一天你懂了,如果那个人有幸是我,我们可以做很多快乐的事。”   梨胭看着他:“懂什么?”她现在还不够吗?   棠篱的目光牢牢注视着她,“此生非我不可。”   第二日,鄢月踏进悬月大门。   梨胭飘至鄢月面前,“你怎么来了?”   鄢月道:“我昨晚左思右想,突然想起你这个傻子没看懂《情赋三章》,人形的时候也不懂情兽兽语,怕你什么都不懂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故来教你一教。”   “我会做什么傻事?”   “一个人去楚都?”   梨胭一笑:“十日后我和棠篱一起。”   鄢月一愣,“和好了?”   梨胭点头。   啧,这速度,倒是她杞人忧天了。   二人去了后院,坐在一假山上看《情赋三章》。   “第一章 《始章》讲的是情兽的起源,我之前跟你说过一部分,没讲过的这里是说——红渊死地形成之后,天下乱了一阵,然后分成了四个国家一个岛屿,渐渐安定下来。我们此时所在,是在沇国。”   “其他国家叫什么?”   “以红渊死地为核心,这个大陆分为五个部分——西边牧轮都,南边沇国,东边宁国,北边大燕。东南海域,还有一个琉尾洲。”   “哦。”   “这里。”鄢月指着第一章 最后两句,“写的是由情丹改造的三位祖先的名字:鄢婴,鄢勿,鄢姝。鄢婴、鄢姝是女的,鄢勿是男的。”她顿了顿,“鄢勿是我们的族长。”   梨胭一惊:“情兽一族不是二十而终吗?这些事情不是一百年前……”   鄢月摇头:“这个问题没人知道,连族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梨胭默然。   “鄢婴是宪帝的娈宠,我们族长是长公主的……嘿嘿,而这鄢姝,上面写得不清不楚,只说是有个孩子要死了,有人求宪帝救她,宪帝就把那个女婴转化成了情兽。”她手指移到最后一排,“然后就是鄢婴死,我们族长逃亡,鄢姝失踪,情兽一族诞生了。”   “这不重要。”鄢月道,“我们学的时候都把第一章 当八卦看,族里爱写话本的根据这两三句话,写了无数可乐故事来,你以后回去了,可以找人借来看看。”   梨胭一笑:“好。”   “然后便是这第二章 ——”鄢月道,“我可得好好跟你讲讲。”   “好。”梨胭坐得端端正正。   “这第二章 讲我们情兽的一些特性,主要是以情为食,可幻形,与人结契,大的地方我都讲了,有些细节忘了与你说。”   “你说。”   “情兽的兽形只有一个形态,像狐狸,男的一生下来皮毛黑色,女的是白色。”   这个梨胭猜到了,在观察到鄢月是纯白,宝宝是纯黑的时候。   “每年三月,我们会被迫变回兽形。”   梨胭皱眉,“为什么?”   “因为发情。”鄢月看着她,“我们和人类交欢,不会怀孕,只有三月份和本族的人□□,才会有孩子。”   梨胭“哦”一声,“还有呢?”   “四十九天兽形怀胎,小狐狸生下来后四十九天成人。如果不结契,他会是他原本的样子,如果结契,他就会变成契主喜欢的样子。”   “所以宝宝是儿童的样子,是因为他已经和人结契,并且那是他契主喜欢的样子吗?”   “是。”   “那他永远都是孩子模样了吗?”   鄢月一顿:“不一定。”   两个人对视一眼,梨胭明白了。他的主人或许会永远喜欢他儿童样子,或许会变,契主变了的时候,宝宝的样子也会变。   不知为何,梨胭打了一个寒噤。 第二七章 做了个梦   “至于这结契, 方法我也跟你说了,也建议你不要这样做, 原因自然是因为情兽结契, 没一个有好下场。”鄢月面色疏淡,神情冷漠, “我们一开始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满足一人的私欲,结契之后,什么都要受制于契主。表面上说‘同生共死’, 他死你死,你死他死,实际上,若契主亲手了结你,他不会死。”   梨胭眉头皱起, 冷声道:“若我亲手了结他呢?”   “没有情兽做到。”鄢月笑了笑, 像在笑她天真, “结了契,你是为他而活的,至今没有一只情兽反杀契主。我想, 既然情兽永远受制于契主,若真能反杀, 情兽大概也活不了。”   “这太不公平了。”   “所以——”鄢月指着最后一章道, “这最后一章,名《训章》,是百年来情兽一族用血泪写成的训诫——‘宁死勿契’。”她盯着她, “契者乃奴,苟生何惜!”   “对。”梨胭摸着那几个字,“契者乃奴,苟生何惜。”   两个人默了半晌。   半晌后,鄢月将卷轴合起来。梨胭看着她,“后面几句不讲吗?”   “后面几句是洗脑的话,可讲可不讲。”   “我听听。”   “就是让你远离皇家,别爱上姓‘晏’的人。情兽一族要一起努力,把晏姓打倒。”   “哦。”梨胭神色淡淡,“倒也没错。”   鄢月笑:“人的心又不受控制。”   “我们情兽一族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东躲西藏?他们能好好活着,我们就不能?这天地万物,又不是专为人存在,人凭什么把自己当作中心?这晏姓更可笑,做什么皇帝,什么都是他家奴隶,凭什么?”   鄢月没想到她想的是这个。   “你能打倒一个晏姓,还会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这是人类的事,自然要他们自己反抗,只是晏姓为皇,又非杀我们不可,那我们就不能让他杀,杀回去,杀到他们承认我们也该存在为止,杀到井水不犯河水,让我情兽一族有疆域可活。”   鄢月一愣。   梨胭反问:“不然呢?等着被灭族吗?”   鄢月从来没想过这些。   “越是弱小,越是想活。”梨胭想到棠篱教她的那些人类历史,“人如此弱小,却活得伟大。情兽一族,比人强大多少,却活成这样子。”颇有些感叹。   鄢月看着她。人虽然会失忆,但性格变化不会很大,梨胭此刻如此想,想必失忆前也是如此,她道:“你该不是因为去刺杀皇帝才被暗部追杀罢?”   “若真如此,皇帝也太难杀了。”   鄢月哈哈大笑。   鄢月教了她兽语,也教了她情兽一族文字,日落之前,鄢月离开悬月门。   梨胭后脚也离开悬月门。   半个时候后,她第三次落进某个院子,一落地,屋里就响起铃声。   晏蔺斜躺在床上,闻声笑道:“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来。”   梨胭站在一丈远的纱帘处,月色朦胧,轻纱飘渺,美得如梦似幻。她的声音袅袅如仙:“你知我要来?”   “不知。”晏蔺欣赏地瞧着,“只是在等你来。”   眨眼,梨胭近在眼前,“等我做什么?”   晏蔺盯着她,“你果真是情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棠篱知道吗?”   二人同时说话。   房间一时寂静。   “原来你调查春·药是为了这个。”梨胭一下子想通。春骨丹只她偷过,她一时好心把春骨丹给了那群女子,晏蔺察觉,调查了往来人群,最后竟神奇地怀疑到一只狐狸身上。   常人当然不信,但晏蔺是皇家人,情兽之事,听闻颇多。   “他不知道。”梨胭撒谎。   “永远都不让他知道吗?”晏蔺注视着她,“永远都当一只狐狸吗?”   “与你何干?”   “到我身边来。”   梨胭没想到他竟然说这个。   “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只有我能给你。”   梨胭勾唇一笑,“你知道我来干嘛吗?”   “嗯?”   “杀你。”梨胭盯着他,眼神纯净又冷漠,“你们晏姓,杀一个少一个。”   “你可真是一只天真的小狐狸。”晏蔺风流一笑,“晏姓杀得完,恐惧杀不完,忌惮杀不完。”   “有什么杀不完。”梨胭不懂这个,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晏蔺痴迷地瞧着她——她可真可爱。   “你不用杀我,你若想给情兽一族谋一生路,我们可以合作。”他坐起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们一起,重新创造一个世界。”   梨胭眼神一冷,变手为爪,直接朝他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闪过,同样锋利的爪子挡住她的攻势,一声情兽的低吼直直冲她。   梨胭一顿,疾速后退,在后退时看清了对方。   一张和梨胭一模一样的脸。   “云儿,不要伤她。”   “好。”“梨胭”温顺一答,瞬间收回爪子,跪在床边,将头轻轻放在晏蔺腿上,依恋地蹭蹭。   晏蔺的手指漫不经心勾勒过她的脸颊,温柔、痴迷、又残忍。他偏过头看了看梨胭,笑道:“还是你好看。”   “梨胭”抓住他的手,惶惶不安:“那云儿呢?”   晏蔺亲她一下,“云儿也好看,云儿好好瞧瞧她,学一学她的眼神和动作,好吗?”   “好。”   她转过来,和梨胭四目相对,眼神渐渐变化,两个人都又冷又怒看着对方。   一股寒意从背上升起——这就是结了契的情兽吗?   梨胭强忍恶心,冷目对她道:“好好的自己不做,学什么别人!”   “只要他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云儿也冷目看着她,此刻,连声音都有七分相似了。   “好云儿,像极了!”晏蔺拍手叫好。   云儿一笑,百媚丛生,“等会儿更像。”   梨胭眉头皱起,瞧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露出那样谄媚的神色,心中不悦至极。她转身一跃,瞬间消失在原地。   云儿问:“要追吗?”   一双手勾住她的腰,一下将她揽上床,晏蔺的吻落在她眼睛上,哑声道:“不追了。”   床幔落下,一室春色。   梨胭飞快地跑回悬月,心中惊怒交加,撞进书房,委屈叫道:“棠篱!”   棠篱放下书,“怎么了?”   “晏——”声音戛然而止,她鼻子动了动,眉头蹙起,“有药味。”   棠篱点头,“我最近在看医书药理,正尝试着制丸。”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这是今日做的。”   “是什么?”   “简单的麻药。”棠篱不欲多说,问道,“什么事这么生气?”   梨胭摇摇头,“看了一个话本。”   “讲什么的。”   “讲一群妖魔鬼怪。”她道,“有一个魔鬼,养了一只小鬼,因为得不到另一个人,就把小鬼变成了那个人。”   “倒是常见的话本。”   梨胭一惊,气道:“这是常见?”   “世人多有求而不得,现实里得不到,便会写进故事里想法设法得到。”棠篱看着她,觉得这气不同寻常,“你气谁?”   “气这个魔鬼,既不把小鬼当人看,也不把那个人当人看。”   “也气这个小鬼,让魔鬼乱来,不知反抗!”   “还气那个人,怎么没有早一些把魔鬼除掉!”   棠篱失笑,他的小狐狸今天气很多。   他看着她,梨胭一脸气鼓鼓,倒是真心实意在生气。他给她倒了一杯茶,“消消气,下次我们看其他的。”   梨胭一口喝掉,和他隔桌相望,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养另一只和我相似的狐狸吗?”   棠篱一顿。悬在心头的剑又显现出来——梨胭只能活二十年,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   “不会。”   “那你很想我怎么办?”她仰着美丽动人的脸,说得如此笃定,不问他“你会想我吗”,单刀直入,直接就肯定了他会很想。   棠篱喜欢她的问题,喜欢她感受到他的在意。   “就来找你。”   “我说我死啦!”   梨胭一顿。   两个人目光撞在一起。   她心跳慢了半拍,动了动嘴唇,道:“重新养一个也可以。”   棠篱看着她:“又要我三心二意?”   梨胭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她顿顿,问道,“如果有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呢?”   “我会杀了她。”   梨胭一呆。   他目光平和,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小事,“僵尸躯壳,仿得了外,仿不了内,不过一别有用心的行尸走肉,凭什么替你?”想想都觉得脏。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生气。   她是他教的。   他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教,他把她当作君子培养。   他期待她彬彬有礼,雅正博学,不媚人,不悦人,思辨求疑,亭亭傲立。   梨胭之前不懂,但她潜移默化早已受到影响。所以她看到顶着她的脸谄媚晏蔺的云儿时,才如此生气。   她是独特的,她独一无二,没人能像她。低劣的模仿,让她被冒犯到。   她骄傲的样子,和棠篱如出一辙。   梨胭突然一笑,一下子就不生气了,下巴微抬,神神气气的,“对,世间无人替我。”   然这天晚上,梨胭却梦到晏蔺。   她站在他寝殿里,场景和晚上时一模一样——晏蔺斜躺在床,云儿趴在他腿边。   晏蔺缓缓抚过她长长的发丝,指尖一动,抽掉发簪,黑发铺散开来。细碎的吻落在她头顶。   梨胭眉头一皱,凝气于掌,一掌拍过去,喝道:“不许用我的脸!”   裙袂飘扬,床幔摇曳,等各种纱幔落下,视线一转,跪在床边的人变成了她。   床上的人变成棠篱。   梨胭身体一僵。   棠篱的手抚过她的发丝,梨胭垂眼。   下一秒,温热的吻落在她头顶,从最顶上,一下一下慢慢落到她耳边,梨胭身体颤了颤。   她没有躲。   下巴被抬起,棠篱的样子陌生又熟悉,他嘴角带笑,“怎么不躲?”   梨胭面上一红,小声道:“好不容易亲呢,躲什么躲。”   他低声笑,笑声贴着她耳朵钻进去,酥酥麻麻的,梨胭甚至趴不稳。   他的嘴唇挨着她的耳朵,声音沉沉:“那今天多亲一点。”   梨胭耳朵滚烫。陌生的悸动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从来没被棠篱这样亲过,细碎的、缠绵的,从耳朵一路蜿蜒……渐渐前往禁忌之地。   “要做更多快乐的事吗?”   梨胭抱着他,身体软成一滩水,颤声道:“要。”   …………   天光大亮,梨胭躺在床上发呆。   日上三竿,梨胭躺在床上发呆。   乌锋立在庭院中央,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棠篱眉头一皱,起身敲门,“身体不舒服?”   里面没有回答。   “胭胭?”   依旧无人应答。   棠篱眉头皱紧,“我进来了。”推门而进。   梨胭呆呆的。   温热的手扣上她手腕,棠篱正欲把脉——梨胭“嗖”地缩回,瞪着他:“男女授受不亲!”   棠篱一顿,抽出帕子,“这样好吗?”   梨胭愣愣看着他。   棠篱把了一会儿脉,没发现异常。   梨胭神思不属,竟一反常态对他道:“你出去,我自己待会儿。”顿了顿,像瞧他又像在躲他,小声道,“快点啦。”   棠篱便出去,亦把乌锋放走。   棠篱一走,梨胭的脸一下子就充血通红,鲜艳欲滴。她埋头膝中,不敢相信自己竟做了这样的梦。   原因一,棠篱大坏蛋,很久不给亲。   原因二,画本的错。   原因三,鄢月乱讲话。   原因四,晏蔺和云儿太过分。   一定是这样。   但为什么是棠篱呢?   梨胭垂目抿唇。为什么是棠篱?   她不知道。   更令人难为情的,是她知道是梦那一瞬间,竟然失落。   她甚至闭了闭眼,想重回梦里去。   一想到这些,她粉粉白白的脚趾抓了抓床单——情绪难说。   梨胭在房间了待了一天,快日落的时候才一下子撞出门,径直飞出悬月山庄,又故意踩上机关,噼里啪啦,轰里轰隆,重新把机关闯了一遍。   众人闻声出来瞧,瞧见梨胭坐在十一层机关顶,拿着毛笔和纸,涂涂画画,唧唧咕咕……众人一头雾水。   一个时辰后,她把一沓纸拍去东山面前,道:“这是十二层的机关。”眨眼飞走。   众人悄咪咪跑来看,看半天——这什么东西?   东山看半天,看懂了要如何制作,看不懂机关在哪儿——这什么东西?   东山将设计图给棠篱,棠篱看了半晌,勾唇一笑:“去做。”   旁边房间,有人撞门而归。   “下去吧。”   这日过后,梨胭恢复如常,变得前所未有乖顺听话。好像一下子就把棠篱之前说过的话都听进去了。   她变成了棠篱眼中理想的梨胭。   理想但遥远。   她不再眼神软软地看着他,欲撒娇又犹犹豫豫;她不再悄悄靠近他,借着问问题故意挨很近;她也不再每天都“棠篱棠篱棠篱”,每天要说很多她眼中的世界……   她和他讲话,眼神飘开,像是很认真在看书,也像很认真在思考;她恪守三尺之仪,绝不踏雷池半步;她开始和他一起看书,但是讨论甚少……   她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像一个完美的人类。   三日后。出发去楚都前夜。   月色下,梨胭坐在树上,遥遥看着下面悬月六门。   “吱呀”一声,身后门开了。棠篱站到树下。   默了半晌。   棠篱开口:“发生什么了?”   梨胭眼神一闪,“没有。”   “连我也不说吗?”   “没有啦。”   棠篱垂眼,嘴微微抿起。   他纵身一跃,站到她身边,俯身看她。   梨胭身形一闪,下一瞬间已落至石桌旁。她心跳加快,面色绯红,轻声道:“你干嘛呢?”   月色朦胧,距离遥远,两个人都瞧不见彼此的神情。   半晌棠篱方道:“无事。”   第二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无声对坐。   棠篱阖眼假寐,梨胭盯着自己裙子上的花,似要盯出一个洞来。   扑通。扑通。扑通。   马车极速转弯,梨胭身体一扑,撞进棠篱怀里——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梨胭一下蹭起,缩到角落,狠狠咽了一口气。   马车一路寂静。   马车外,东山耳朵动了动,无声摇了摇头。   一个时辰后,梨胭轻轻拽了拽棠篱衣角。   棠篱睁眼。   梨胭眼眶微红,可怜巴巴:“我要下车……”   棠篱心中一刺。   他看着她,哑声道:“不想和我一辆马车?”   梨胭摇头。   “是不想还是不是?”   梨胭垂下头,不说话。   棠篱一叹,声音放软,“若我做错了什么,你不开心,要说出来。我绝不再像之前那样。之前是我错了。”   梨胭一颤。   “胭胭。”   梨胭抬起头,心跳咚咚咚,她喘气道:“我好像病了……”   棠篱眉头蹙起,下意识扣住她手腕。   梨胭心跳一停,睫毛颤了颤,抿唇欲缩。   棠篱用力,不让她动,皱眉细思。   梨胭的心跳越来越快。   棠篱看着她,“脉搏为何如此之快?”   梨胭摇头,带着哭腔,“我不知道……就会跳很快很快,要跳出来了……”   棠篱的心提起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梨胭抿唇不语。   棠篱紧紧盯着她。   “……从做了梦开始。”   “什么梦?”   梨胭偏过头,脸连着耳朵,一下子红起来,她眼睫乱颤,茫然又无措,“就……就那种梦呀……” 第二八章 荒山秘林   “我梦到你亲我, 还和我做那种事……”她带着哭腔,又可怜又委屈, 好像真被轻薄一样。   棠篱手一抖。   “做那种梦是不是不对的?”这几日压下的惶惶不安全部爆发, 她绞着手指,紧张得浑身发热, “我不知道……我好奇怪……”   棠篱还扣着她的手腕,脉搏突突跳动,从她的脉搏跳到他的脉搏, 两个人都像病了。   “没……没有。”他竟然语迟。棠篱顿了顿,吐出一口气,“没有病。”   他改扣为缠,握住她的手,心跳声大得惊人。他哑声道, “这不是病, 胭胭。”   梨胭盯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 鼻子上冒出细小的汗珠,脑子里乱哄哄,喘不过气来。   她感觉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只是棠篱医术浅薄脉不出来,她要抽回手, “你放开……”   棠篱握得更紧, 目光灼灼,好像和梦里那个陌生的棠篱重合了。   梨胭往后一缩,闭上眼, “我要死了……”   棠篱一笑,悸动到紧张的情绪一下散开,心像是一下子泡进甜甜的温水里,水波荡漾,潋滟起伏,又暖又软。   “你不会死。”他说。   “这不叫病了。”他声音发颤,“这叫喜欢。”   “喜欢这么难受吗?”她皱着眉头,“好像心不是我的了。”   棠篱拿出帕子,拭了拭她鼻尖上的小汗珠,“喜欢就是把心彼此交换。”   “我们不是已经交换了吗?”梨胭颤巍巍睁眼。   “不,现在才算。”   他受不了地闭上眼。老天,她竟然懂了。不,不是懂了,是喜欢了。她喜欢上他。   棠篱不敢信。   狂妄如他,在此刻,也忍不住怀疑——是真的吗?   他的小狐狸开窍了。   下一瞬,梨胭的声音在他脸边响起,“你的心跳得也好快。”   他倏尔睁眼。   两个人咫尺相对。   扑通,扑通,扑通……   棠篱和梨胭就这样望着。   电光火石间,梨胭一下子灵台清明,豁然开朗,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子明白了。   她“啊”一声,终于懂了棠篱的话,她恍然大悟,“原来我喜欢你。”   她直直看着他,“原来我是喜欢你。”   是棠篱一直没明说的“心跳加快才能亲”,是鄢月口中的男女之情,是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她对棠篱的感觉。   不要他死,拼命保护,讨厌白狐,时刻亲近,患得患失,脸红心跳……   所有所有,原来都是喜欢。   原来这就是喜欢。   “你也喜欢我。”梨胭说。   “对。”棠篱摩着她的手,“我喜欢。”   梨胭抿唇,脑子又开始晕乎乎,她飞快退回原处,一股羞涩从头蔓延到尾,“咻”地一下,她变回狐狸,拱在角落里,双爪捂脸,屁股朝他,毛茸茸的大尾巴翘起,直翘得贴背,愣是从狐狸变成了松鼠。   变身突然,棠篱一愣。   地面崎岖,马车轱轱行驶,小狐狸的尾巴随着马车一抖一抖。   她忍不住刨了刨坐垫,希望能刨出一个洞,刚好能把她发热的脑袋埋住。   棠篱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尾巴,心里阵阵发软,“胭胭。”   狐狸害羞地呜一声。   “变回来。”   他摸着它,从脑袋一把摸到尾巴,狐狸尾巴高高翘起,卷住他的手,又恋恋不舍放开。   他一下一下摸着,狐狸一下一下卷着,突然,手下毛绒绒的触感变成丝滑的衣物,棠篱一顿。   他的手正落在她腰上。   梨胭背对他,半侧身体,跪在坐垫上。她红着脸,尽管羞涩,然还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棠篱哑声道:“你懂了,是不是?”   梨胭点头。下一秒,她咬唇,委委屈屈:“可是懂了有什么用。”   “嗯?”   “我的心跳还是那么快。”   棠篱一笑,收回手,“没关系……我的也很快。”   “你离我远点。”她手指纤纤,往对面一指,“你坐那里去。”   棠篱没想到她懂了以后,对他的第一个要求是这个。   “好。”   棠篱坐回原处。   两个人一时无话。   半晌。   梨胭的手指蹭啊蹭,蹭啊蹭,一步一步蹭到他袖子旁边,轻轻拽了拽。   棠篱顺着她粉嫩嫩的手指瞧过去——美人侧着头,睫毛卷翘,面上飞霞,粉唇如蜜,“你亲我。”   要他坐远点,理直气壮;要他亲,理直气壮——娇憨可人,棠篱甘之如饴。   一个吻落在她额头上。   梨胭睫毛一颤,微微仰头,嘟了嘟嘴。   棠篱目光一深。   车外,马鞭狠狠一抽,马车蓦地加快。   车内二人,狠狠撞到一起,四唇相贴,两个人同时闭上眼。   东山微不可闻一笑。   一柱香后,梨胭钻在他怀里,满面通红,揪着棠篱衣服,哼哧哼哧呼气。   棠篱的喉结狠狠动了动。   她愣愣地想:原来亲了也不会变慢呀……   棠篱的心跳咚、咚、咚……她听着,一股隐秘的欢喜渐渐漫至四肢百骸,梨胭蹭了蹭,棠篱的心跳又快了一点。   她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边的快乐包裹了她。她感受着她任何微妙的动作都能引起他微妙变化的感觉,仿佛他的心真的就是她的,时时刻刻被他关注着,爱护着,他的心是为她而跳的。   妙不可言。   天渐渐黑下去,一行人在小镇落脚。   马车一停下,一道白光就蓦地飞出去,转眼消失在山林间。   东山一愣。   棠篱掀帘下车,咳嗽了两声,“让她去。”小狐狸心跳失常一下午,再不跑跑,大概要心竭。   “今天煎药吗?”东山问。   棠篱点头,“去远一点,尽快回来。”   “是。”   梨胭在外乱跑了一个时辰,心跳渐渐平复,她钻回来。棠篱道:“回来了?”   她一见棠篱,捂住胸口,作势一倒,靠在门上,气鼓鼓道:“白跑了。”   娇憨直率,令人莞尔。   她鼻子动了动,闻到熟悉的药味,下一瞬身形一闪,出现在棠篱身后,问:“今天也制丸吗?”   棠篱点头,“工具都带着。”   “还没成功吗?”   “没有这么快。”   梨胭深信不疑,“哦”一声,“我去找乌锋打架。”眨眼又不见了。   梨胭一下子明白自己感情,欢喜是欢喜,甜蜜是甜蜜,然面对棠篱的时候,总忍不住羞赧,反没有之前放得开。   棠篱见她如此,也不逼她。再者,梨胭生性坦率直接,小女儿姿态难得,棠篱甚怜之。   二人心照不宣,一路上虽表面如常,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亦多有情不自禁之时。二人俱心神荡漾,愈发忍不住恋恋之心。   十日后,一行人悄悄抵达楚都。   楚都守卫森严,一行人在城门处被暗部拦下。   梨胭瞬间化作狐狸,被棠篱抱在怀中。   暗部上前,欲拉开帘子,东山一挡,一腰牌放进那人手里。   那人一顿。   东山拱手:“门主不欲声张。”   那人收回手,退回原位。   城门放行。   马车咕噜噜驶进楚都。   梨胭知道悬月势力已渗透京都,但没想过短短两月,已经渗透到如此地步。   连暗部都有悬月的人。   棠篱道:“每个人都有弱点。”   梨胭若有所思,道:“是利用他人弱点进行攻击吗?”   棠篱摇头,“敌对永远是下策。对弱点进行攻击,短时间内收益最明显,然极易反弹,恐害自身。”   “为什么?”   “因为人因弱点变强。”   梨胭想了想,道:“那就用弱点引诱他。爱财者施财,好色者赠色,困于情者予情。”   “不仅仅如此。”棠篱道,“爱财者,你能施财,别人也能,他能因财投奔你,也能因财投奔他人。你要给他别人给不了的财。”   “若我没有呢?”   “那就让他以为你有。”   梨胭想了半天,没有想明白。   棠篱道:“以后教你。”权谋之术,关乎人性,梨胭长于道,短于此,来日方长,要好好教。   一行人到达楚都一日后,鄢月赶来。   鄢月撞进梨胭房间,朗声道:“美人儿,姐姐我——”   声音戛然而止。   梨胭捂住自己眼睛,缩在棠篱怀里,恼道:“你无礼!”   棠篱转了一个身,把害羞的梨胭藏住。   梨胭从肩膀边露出脑袋,眼睛水水的,“你怎么来了?”   鄢月瞪大眼睛,愣了一愣,随即回过神,笑道:“你动作倒是快嘛!”飞身出去,眨眼坐到房顶,大声道:“你先亲热,姐姐在上面等你!”   梨胭一掌合上门,抬眼期期待待:“继续吗?”   棠篱放开她,叹一声:“你们先聊。”情兽五觉甚敏,鄢月就在他们头顶,这和当着她面亲热无甚区别。   棠篱没有这种癖好。   梨胭失望地垂下眼。她揪着他的袖子,小声道:“欠着。”   棠篱哑声回:“好。”   梨胭跃上屋顶,道:“扯平了。”   “嗯哼?”   “我坏你一次好事,你坏我一次好事。”   鄢月哈哈大笑,揪了揪她红晕尚未散去的小脸蛋,“那可不一样。一瞧你俩就是无聊的亲亲游戏。”   梨胭哼一声,“我就喜欢亲亲。”她看着鄢月,“你怎么来了?”   鄢月笑了笑,“我想了想,觉得你上次说得对。躲久了,就躲习惯了,仗着种族天赋,暂得片刻安宁,也就不想长远事。若情兽一族人人都像我这么想,百年以后,或许就真的没有我们了。”   梨胭看着她,诚实道:“但我自己也没想好。”   “没关系。”鄢月知道她在茫然什么,道,“我们先回秘林,弄清楚你的身份,若能找回记忆最好,之后再作打算。”   梨胭点点头。   次日棠篱、梨胭、鄢月三人前往秘林,距秘林一里时,梨胭和鄢月对视一眼,发现情况不对,及时停了下来,三人往回退了半里。   棠篱咳了咳。   梨胭道:“至少十人。”   鄢月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欲再度前去查看,棠篱阻止了她。   棠篱道:“不要打草惊蛇。你们身份敏感,不宜打探,今日先回去,我调悬月门人去查看。”   之前为保秘林机密,棠篱未泄露此处半分,然今日前来,情况和他想的不一样。   情兽一族危矣。   三人提气而归,棠篱书信一封,派十人出去。   日落时,收到四封回信。   信上都说无异常。   棠篱皱眉。   巳时,乌锋回来,道:“十二高手,配箭,隐藏甚好,常人可上山,未见动作。”   鄢月心里一咯噔。   这是守着老巢在等他们。   秘林乃情兽族地,百年来藏得甚好,暗部绝不知道。   然此刻暗部派了绝顶高手藏在荒山下……她身体一抖,一股凉意袭遍全身。   最好的情况是秘林虽暴露,然易守难攻,情兽困于秘林,双方正在对峙。   最坏的情况……她咬牙。最坏的情况,秘林暴露,族人遇难,暗部守株待兔,清剿不知情的漏网之鱼。   梨胭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道:“我对秘林不熟,然我武功高于你。我们一起回去,我引开暗部的人,你找机会进去。”   “好。”   梨胭看着棠篱,“好不好?”   棠篱点头:“对方胜在人多,逐个破之。”他教了她那么多,为的就是让她在各种危急时刻有能力自保,梨胭此刻的能力,杀他们绰绰有余。   商定,二人消失在夜色里。   几息后,棠篱也消失在夜色里。   然梨胭心善,或不愿杀人,引而躲之,易出意外。   还是他去解决罢。   棠篱飞至荒山,从北面往上,一路无人。   渐至荒山顶,梨胭白衣飘飘,远立山顶,十黑衣人突现,朝其围去。   梨胭勾唇一笑,蓝色的瞳孔和锋利的爪子在月光下诡魅如妖,她眼神冰冷,白光一闪,五名黑衣人悉数震飞。她数下勾爪,直取命门,顷刻间十人毙命。   棠篱一笑。   很好。   身后风声微过,他凝气于掌,伸手一抓,一黑衣人隔空被吸来,一丈处,他微不可闻一推,黑衣人胸腔一震,面色紫胀,鲜血喷出,软软扑倒在地。   两丈处,另一黑衣人震惊看着他。   棠篱手缓缓抬起。   “秘——”黑衣人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睁眼倒下去。   棠篱、梨胭隔空相望。   他飞至她身边。两个人朝秘林而去。   荒山绝壁,非轻功高手,难以中途停下,秘林洞口,即在绝壁之中。   二人跃至洞口,山洞狭□□仄,仅一人可以通过。   鄢月站在洞口,提着灯,手微抖。   梨胭呼吸一滞:“情况如何?”   鄢月摇头,颤声道:“我还没有进去。”   梨胭松一口气,拉住她,“别怕,我们一起。”   鄢月在前,梨胭中间,棠篱最后,三人一路无话。   行半里,遇水潭,三人依次入水,奋力游出,月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   秘林展现眼前。   寂无人声,山野空旷,茅屋上杂草丛生。月光下,各处绿影幽光,气氛瘆人。   这里毫无活气。   鄢月泡在水里,冷得牙齿打颤。   这是秘林吗?   人呢?   跑来跑去的小狐狸呢?闪来闪去的白影呢?没有人唱歌吗?讲故事的火堆呢?   梨胭爬上岸,走到荒废的茅屋前,石阶上青苔幽绿。一簸箕扔在地上,底部已经腐烂。   她想象过秘林是什么样子。或许是一个普通的村庄,和人类的没什么两样;或许是一片参天树林,他们都活在树上;或许是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四季如春,美得如梦似幻……   没想过它会是这样子——碎石荒草,破屋白土,杂乱无章,废墟一座。   白光一闪,鄢月朝树林深处飞去。   梨胭看向棠篱,目光茫然。   棠篱伸出手,隔空推向她,雄浑的内力包裹住她,无数暖意升起。   片刻后,梨胭衣服干燥如初。   “没有院子了。”她说。   棠篱握住她的手,“会有的。”   “他们死了吗?”   “应该逃走了。”棠篱看着她,目光深深,“情兽一族能力强大,若真的对上,吃亏的是暗部。”   白光一闪,鄢月回来。她眼中发着亮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活着,活着,还活着……”她抓住梨胭,“鄢勿留了信,暗部发现这里,全族迁徙。”   “去哪儿了?”   鄢月摇头,“卷轴上只说鄢森叛变,暗部埋伏,全族迁徙。”应该是怕再有叛变,所以鄢勿没有说迁去哪儿。   梨胭松一口气。   也好。只要活着就好。   鄢月脚一软,跪坐地上。她朝后一倒,瘫在地上。   她眼眶通红,眼中有泪,直直看着月亮。   她这十五年,浪迹天涯,逍遥肆意,从未想过要回来。   每个人都是为自己活的。   她就是想一个人活。   前提是,她知道有一个秘林存在,她知道他们在秘林活着。   当她意识到秘林可能被毁,族人可能尽亡时,她才茫茫然回过头,明白自己最深的依恋是什么。   她往外跑,随时爱上一个地方,随时舍弃一个地方,不过是知道,她有归处。   那个归处,是秘林。   如今,秘林没有了,族人生死不知,或许亡散天涯。   她幡然悔悟,觉得自己十五年的挥霍是个笑话。   鄢月勾唇一笑,眼泪流出来。   梨胭看着她,心中似破了一个洞,风声呼啸,又冷又空旷。她踏出一步,手伸出,欲将鄢月拉起,身体一僵,喉头腥甜,有什么东西涌上来,梨胭唇口紧闭,狠狠一咽。   下一瞬间,她狠狠喷出一口血,蓦地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第二九章 红线之危   棠篱瞬间冲出, 抱住软倒的身体。鄢月也挺身而起,不敢置信。   棠篱扣住她手腕, 凝神皱眉。   脉象完全正常。   鄢月一把扯开梨胭的衣服。棠篱目光一冷, 转瞬后退数步,“你做什么?”   鄢月转瞬移到他身边, “把脉没有用,要看她胸口的红线。”   “什么红线?”   鄢月再次解开她衣服,白衣大敞, 美人肌肤如玉,光滑瓷白,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棠篱偏过头。   鄢月瞧他一眼,“早晚都要看,躲什么躲。”将他的脸一把转过来, “赶紧看, 姐姐教你看情兽的生命线。”   事关梨胭生死, 棠篱目光一闪,落在她身上。   梨胭心脏上方,原本是雪白一片, 两息后,一小红点蓦地出现, 两息后, 又蓦地显示。   红点以两息为界,一显一隐,现了数十下。   鄢月一抖。   棠篱盯着她, 手不自觉将梨胭抱紧,“如何?”   “不可能。”鄢月声音发颤,“我十五年前离开秘林,秘林里的人都认识,那时候没有她。即便我走的那年她刚好出生,距今也该才十五岁,她的生命线……”   太短了。   已经短到只有一个红点。   棠篱看到红点时已有不好的预感。   “这红线平时看不见,只有在情兽遭遇重大创伤时才会出现。刚成年的情兽,红线长三寸,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缩短……”   棠篱瞳孔一缩。   鄢月还是不敢相信,“不可能呀!她上次受伤我还瞧过,明明很长……”   棠篱将她衣服穿好,神色不辨:“昌城追杀,她的红线多长?”   “至少两寸。”   不过三个月,红线短至红点。他哑声道:“是因为用了心尖血吗?”   鄢月摇头,“我也用了心尖血,生命线没有变化。”   然鄢月的心尖血只控制了一上午的毒素,他是吃了梨胭的心尖血才控制到现在。   梨胭的情兽属性较之他人诡异得多。   现在,她又突然危在旦夕。   棠篱看着双眼紧闭的梨胭,急火攻心,内息大乱,胸口万针穿刺,一口血蓦地喷出。   鄢月一愣,一把扣上他手腕,大惊失色,“你毒还没解?!”   棠篱不语。   “这是什么歹辣之毒?!”她盯着他,“你一普通人,怎么会有人找来如此剧毒非置你死地?”她顿了顿,“这世上不该存在我情兽一族解不了的毒,唯一对情兽有影响的毒物都在暗部,你和暗部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鄢月冷笑一声:“你不知道?”   “我没有过去的记忆。”   鄢月一愣:“你也失忆了?”   棠篱颔首。   “你是暗部的人?”转念一想又不对,这毒明显就没打算让他活着,说他是暗部的仇家或许才对。   “过去的身份不重要。”棠篱道,“我只知道将来要做什么就够了。”他不欲再说自己,蹙眉看着昏迷的梨胭,问:“胭胭的情况谁能看?”   “我不知道。”鄢月头痛得很,“我们的种族特性已经够强大,甚至可以说这二十年是不死不病之身,她的身体状态确实很奇怪,只能等她自愈。”   自愈?这不就是等死吗?   然情兽一族本来就不容易死,若真的要死,也就真的很难救活。   棠篱垂眼,道:“情兽与人结契,应该不是所谓的同生共死,对吗?”   鄢月一愣。   “是情兽依附于契主活,然契主不受情兽影响,是不是?”   鄢月缓缓点点头。   “所以,若我和胭胭结契,不管她原本有多么病危,只要我活着,我想让她活,她就会活着,是不是?”   鄢月一惊,细细想了半晌,犹豫道:“理论上是这样。”她看着棠篱,反对道:“情兽结契便为奴,事事受你牵制,虽能苟活,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样做。”他只是要把所有可能准备好,“若真到那一天,我会让她自己做决定。”   “希望你说到做到。”   两个人默了一瞬。   “她什么时候能醒?”   “那就靠你了。”   棠篱明白过来。   梨胭的能量来自人的感情,她吸食的能量越多,自然醒得越快。   棠篱抿唇,将她抱进一茅屋。   鄢月站在门边,看着他:“我是不是要走远一点?”   棠篱一顿,开口:“不用。”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只默默看着她。   鄢月瞧了一会儿,见他真打算什么都不做,实难理解,“啧”一声转身跃走,消失在夜色里。   天快亮的时候,梨胭睁眼醒来。   棠篱注视着她,见她睁眼,眼神一软,“醒了?”   梨胭皱眉,目光逡巡一圈:“我们还在秘林?”   棠篱点头。   她抿了抿唇,道:“我只是情绪波动太大,一时难忍才会那样,平时都很好的。”   棠篱点头,“我知道。”   “我没事。”她说。   “我知道。”棠篱和她十指交缠,“天亮了,要去看看外面吗?”   梨胭一笑,“好。”   二人出门,鄢月站在最高的树的顶上,对梨胭笑道:“带你去玩儿。”   梨胭看了看棠篱。   “去吧。”   梨胭眼睛一亮,眨眼跑出十丈,棠篱看着她,梨胭瞬间出现在鄢月身边。   她们越过树林,跑过草地,爬过嶙峋乱石,也跳过无数小茅屋。   天堑之中是大大小小的秋千,参天大树相连,是眼花缭乱的迷宫,平静湖面之上,漂浮着做游戏的木头……   鄢月带着她一一耍过,梨胭身形灵敏,动作迅捷,不过片刻就能和鄢月一较高下。   片刻忘忧,两个人在湖面玩儿得不亦乐乎。   棠篱站在不远处,嘴角含笑。   梨胭以掌击水,震起一颗石子儿,脚尖一踢,石子儿朝鄢月飞去。   鄢月闪身,叫道:“武功高了不起呀!”她回眸怒瞪——   梨胭瞳孔一睁,脑子里闪过同样画面,一绝色女子秋波婉转,妩媚迷人,瞪着她:“武功高了不起呀!”   鄢月回身一脚,将石子儿踢回去。   梨胭仿佛被定住,不躲不闪,石子儿直朝她瞳孔而去。   鄢月一惊,飞身追去,伸手欲抓,石子儿空中一拐,擦手而过,“噗通”掉入湖中。   梨胭蓦地回神,看了一眼湖面涟漪,飞身上岸。   鄢月跟着落到地上。   “你怎么啦?”   梨胭摇摇头,她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愣了一下神。   棠篱道:“还是先回楚都罢。”   于是三人离开秘林。   此时天诛暗部。大厅摆着十二具尸体。   验尸的人跪在大殿中央,道:“十具尸体身上有情兽爪痕,一爪致命,其中五具有内伤。另两具则直接死于内伤。”   “什么内力?”   “查不出来。”   “埋了罢。”谢瞳闭上眼。   尸体被拖下去。   半晌,谢瞳轻笑一声。   大殿诸人,呼吸皆是一僵。   “好得很。”她缓缓睁开眼,嘴角含笑,“刺杀太子,闯太子府偷丹,杀暗部诸人,这些畜生,胆子越来越大。”   “报——”   “说。”   “昨日巡逻的十位暗士,死于东城外十里,尸体情兽爪痕明显,死相恐怖。”   谢瞳对刚验尸的人抬了抬下巴,“去,看看是不是同一人所为。”   “是。”   一个时辰后,验尸暗士复命:“非一人所为。”   谢瞳嘴角的笑越发明显,“既然想反抗,就要受得住反抗的结果。”   “贰一,你带人去秘林守着,顺便打听一下近日有没有武林人士去那里打探。”   “是。”   贰一拱手欲退,一枚盒子破空而来,他用力抓住,顿身听令。   “壹府新研制出来的玩意儿,不知道有没有效,你试试。”   “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补上次发烧的字数~ 第三十章 成亲好吗   谢瞳回到府中, 揉着眉头问:“少爷呢?”   底下人一跪:“少爷出府了。”   谢瞳挥手,“让他回来。”   管家上前, “主子, 殷大人来了。”   话音才刚落,叁府首领殷三苍已出现在厅里。谢瞳瞧他一眼, “所有人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谢瞳和殷三苍两人。   “何事?”   “拖下去的尸体你看了没有?”   “没有。”   殷三苍一身黑色劲装,面容阴鸷冷傲,“是焚世心法。”   谢瞳心跳一停。   殷三苍冷笑一声, “暗士瞧不出来你就拖下去了?他瞧不出来你不知道看一眼?”   谢瞳皱眉,不耐烦道:“杀人的是情兽,谁敢想他们会这个?”对外疾声道,“贰二!把尸首找回来!”   贰二倏尔而至,跪在门外, “是。”   四个黑衣人落至郊外, 贰二垂目, 声音平静:“挖出来。”   半个时辰后,十二具尸体重新摆回暗部大厅。   赤条条十二具尸体,十具尸体或脖子、或胸口爪痕狰狞, 一爪毙命。   另两具尸体,身体青紫肿胀, 筋脉俱断, 是被人用内力震碎五脏六腑而死。   这样狠辣又雄浑的内力,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她不敢置信。   殷三苍眉头一皱,觉出不对, 之前他只是匆匆扫过一眼,瞧见的是十二具中死于情兽爪痕的那十具,以为皇室有人和情兽勾结,泄露焚世心法。然这两具……   他目光一沉,虽知不可能,但仍旧叫道:“叁一,你带二队所有人去荒山查看。”   “是。”   “所有人出去。”   两息后大殿只有谢瞳和殷三苍。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同时出手,一人击中一具尸体——   谢瞳的□□冷芒一闪,如刀削泥,划破尸体胸膛。   殷三苍大刀一劈,尸体变成两半。   一息后,两具尸体的内脏犹如泥浆,汩汩流出。   二人移到干净处,一人擦枪,一人抹刀。   谢瞳面色严肃,“普天之下找不到第二个人。”   “我想不通他杀他们的理由。”   谢瞳垂眼,“秘主做事,轮得到你想通?”   “那我们怎么办?”   “静观其变。”   “熹帝那里……”   谢瞳一笑,“这是叁府的事。”   殷三苍冷哼一声,“你别忘了暗部是听命皇家的。”   “我当然没忘。”谢瞳好笑地看着他,“我又没叫你瞒,你自己想瞒,反倒提醒我要忠心皇家?”   殷三苍冷着脸,不语。   “太子是将来的皇帝,他想做什么,就是沇国想做什么。”谢瞳和他四目相对,目光静而沉,“您说呢,殷大人?”   殷三苍甩袖离开。   谢瞳嘴角笑容淡下去。   她闪身回到大殿首位,斜斜一趟,嘴撇了撇——娘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和情兽在一起?竟然还教了焚世心法?被杀的二人是贰开头的绝顶高手,是为数不多能见秘主的人,被认出了吗?杀人灭口?   有什么好灭的,整个暗部都听命于他啊。   按晏沉对情兽一族的憎恶程度,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的?故意失踪,隐去身份,以做太子难做之事?   这风险也太大了些,一不小心多年努力给他人做嫁衣,晏沉绝不会。   如今朝中人心涌动,若不是晏风毫无争储之心,此刻怕早已刀光剑影,分门立派。此刻正是关键,情兽一事尚可后推,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现身?   太子装病大半年,大半年不见人,朝中已有怀疑,若再不现身……谢瞳眉头皱起,脑子搅作一团,跟一个心思细密如针的人做事真他妈难。   下午,殷三苍派去的人回来,一无所获。   谢瞳得知,脑门突突地痛。晏沉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能找到蛛丝马迹才有鬼。   “少爷呢?”谢瞳急需揉团子才能抚平内心的焦躁。   “少爷……跑了。”   谢瞳脑门又多痛了三分。很好,看来上次教训得还不够。   “让暗部去找。”顿了顿,“算了,不找了。”反正早晚要回来,现在秘主现身,暗部随时待命,没有多余的人做这些事。   这边,三人一早回到悬月门分部,一进门,一蓝色团子飞扑而来,径直撞进梨胭怀里,“姐姐,姐姐,姐姐!”   竟是宝宝。   “你又偷跑出来了?”   宝宝“嘘”一声,“他们在楚都很容易找到我的!”拽着她便要赶紧躲进去。   他蹦蹦跳跳,开心得很,“我一直让七仙院留意你的消息呢,本来打算去弥城找你,后来接到你们来楚都的消息,一直等着呢!”   “你们一大早去哪儿啦?”   鄢月道:“秘林。”   “秘林是哪儿?”   “曾经的情兽族地。”   “现在不是了吗?”宝宝察觉三人情绪有异,小心翼翼道,“出什么事啦?”   梨胭摇摇头,“和你没有关系。”   宝宝点点头,把脑袋拱进梨胭手里,笑眯眯,“想摸吗?摸摸宝宝的头就会开心啦!”然后一愣,发现自己是人身,又道,“等会儿变成狐狸给你摸,可软了。”   一行人进了最后的院子,四下无人,宝宝摇身一变,变成一纯黑肉嘟嘟的小狐狸,他纵身一跃,跳到梨胭怀里,顶着又黑又圆的狐狸脑袋在梨胭手里蹭了蹭。   光滑丝软,如缎如绸,又轻盈蓬松,毛茸茸一手,确实让人心情愉悦。   梨胭摸了几把,嘴角不自觉上扬。   鄢月一把将他提起来,笑眯眯道:“让我摸摸。”   宝宝亦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鄢月抱住他,脸埋在它胸口,使劲儿蹭了蹭,狠狠亲了两口,神清气爽,压力顿减,笑道:“果然好摸。”   小黑狐眨着蓝幽幽的眼睛,小腿蹬了蹬,以示不满。   鄢月把它抱在怀中,“宝宝,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就大发慈悲让我多抱一会儿吧。”   小黑狐伸长脖子呜一声,“你不是嫌我脏吗?”   鄢月握住他小肉爪,爱不释手,“不脏不脏。”   小黑狐欢快呜了两下,埋头蹭了蹭,算作原谅。   鄢月抱着宝宝一跃消失,空中传来她的声音:“楚都应该隐藏有其他情兽,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人知道秘林的事。”   棠篱和梨胭回到屋中,棠篱虽面色如常,然梨胭还是一眼瞧出他心情不好,该是在忧虑她突然晕倒一事。   梨胭自我感觉身体状况良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平时一切如常,虽也奇怪为何会那样,但并不把此事放心上。   但很明显棠篱没有。   梨胭蹭到他身边,倏尔变成白色一团,蹲在桌上瞧着他。   棠篱一顿,伸出手去,“怎么了?”   梨胭跳到他怀里,蹭了蹭,轻呜一声。   棠篱心中忧虑甚多,一时没明白梨胭什么意思,顺着她摸了摸脑袋,毛绒绒的,心里放松些许,“要睡觉?”   白白的狐狸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像是不要他摸又要他摸,棠篱一时停下,看着她。   圆滚滚的脑袋又一下撞上他胸膛,似蹭似顶,温热的小鼻子划过脖子。   棠篱一笑,忍不住揉她两下,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   梨胭见他笑,欢快呜一声,愈发顶得起劲儿。   软乎乎的毛毛充盈脖间,白白的小脑袋亲昵地挨着他,棠篱满足喟叹一声,亲了亲她,瞬间明白过来。   宝宝说摸摸心情就好了,她就变成狐狸哄他,是瞧出他心情不好呢。   梨胭被亲,心情也好起来,小肉爪搭在他肩上,仰起头也要亲他。   棠篱侧过脸,梨胭啄了啄,又舔了舔,糊他一脸口水。他摸摸她脑袋,一脸宠溺,“又淘气。”   梨胭仰头神气一呜,趴在他身上依依恋恋。   棠篱一下一下轻轻摸着她,手掌下健康的心跳规律又动听,是生命的跳动,是活着的感觉。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他安心,也更令他心动了。他的小狐狸多灾多难,几次九死一生,他能救她一次两次,也能救她第三次。   他绝不要她死。   突然,怀里抱着的狐狸一下子变大,梨胭的脸近在咫尺。   她趴在他胸前,他环着她的腰。   盈盈不足一握。柔软,纤细,温热。   她还是蹭蹭他,像小狐狸似的。嘴唇贴在他脖子上,说话粘粘糊糊,“还欠着呢。”   棠篱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我知道。”   梨胭期待地看着他。   棠篱将人拉远了一点,梨胭疑惑地看着他。   棠篱抿抿唇,扣住她的手,深深注视着她,“我们成亲,胭胭。”   梨胭瞳孔一缩。   他等了半晌,梨胭只望着他。   棠篱和她十指交缠,温声道:“好吗?”   梨胭红着脸偏过头,拽紧了他的手,小声道:“成亲了就可以脱了衣服亲亲吗?”   棠篱太阳穴一跳。她到底梦了些什么?谁给她画本看的?   他压下悸动,认真道:“成亲不是只为了亲热,重要的是承诺。”   “什么承诺?”   “护你生,为你死,不离不弃,卿为挚爱。”   梨胭眨眨眼,“那我们早就成亲啦。”   棠篱看着她:“还要告知天下你是我的。”   “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人类的风俗。”棠篱摩着她手指,“人类千千万万,遍布各地,每个人都在寻找相爱的人,但千千万万的人类,只有少部分人能找到相爱的人。找到的人就会成亲,卿着嫁衣,郎骑骏马,绕城三周,与所有人共享喜悦。没找到的人备受鼓舞,找到的人且行且珍惜。成亲,既是炫耀,也是昭告;既受祝福,也承监督;它既告诉别人你已嫁人,也告诉别人我已娶亲,从此以后,这两个人从茫茫寻找的人海里剥离出来,成为幸运的少数人。”   “成亲,是幸运的仪式。”   梨胭越听心越软,像夏日的晚风拂过紫薇花,洋洋洒洒满地的花瓣,连土也是香的。   她倒在他怀里,眼睛弯弯,“好啊,成亲成亲。”   棠篱心一软。   下一瞬,梨胭放开他,转瞬移到门边,开心极了,“我去问问鄢月,听听情兽族有什么浪漫的仪式!”不等他回答,眨眼消失。   棠篱叹一口气。   梨胭飞快找到鄢月,一下子蹦至她面前,直直问道:“情兽的成亲是怎样的?”   鄢月一愣。   “要穿嫁衣吗?要骑骏马吗?要绕城三周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吗?”   鄢月腿上的小黑团眨眨眼,瞬间变回人形,蹲在鄢月身边,也好奇地瞧着她。   鄢月翻了一个白眼,“没有。”   梨胭兴冲冲问:“那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鄢月道,“情兽族没有成亲的说法,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若是同时喜欢几个人,只要各自同意,也可以几个人在一起。”   梨胭不由想到逸王府的白狐,吃了一惊,道:“这种事谁会同意?”   鄢月一副小姑娘家家没见过世面的神情,“早些年多着呢,一女多男,一男多女,人家生活得可开心了呢!”   梨胭无法理解。   鄢月道:“反正这在情兽族是允许的,你不喜欢,别人喜欢,互不打扰。再说——”鄢月瞧她一眼,“人类不也这样?”   梨胭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棠篱说只能两个人。”   鄢月一笑,恶作剧心起,故作惊讶道:“怎么可能?人类只是女子不能一妻多夫,但男子可以一夫多妻的,一个妻子,很多小妾,见一个纳一个。”   梨胭打她一下,瞪着她:“你乱说,棠篱不会骗我!”   “美人儿啊——还是太年轻,”鄢月长叹一声,“你想想,棠篱那么好,又那么厉害,全天下那么多女子,肯定不止你一个人喜欢他。你长这样,看起来不可亵玩焉,实则率真软萌,胜在娇憨;然或许有另一个女子,温柔娴美,知书达理,她也爱慕棠篱,你说,棠篱会不会也欣赏她?”   梨胭一呆,觉得鄢月说得也有道理。这样的女子,棠篱应该也会喜欢的。   宝宝笑眯眯,“他当然会喜欢啊。我们的皇上就是这样呀。后宫有娇俏甜美的莺妃娘娘,也有端庄典雅的皇后娘娘,还有妩媚风情的婵妃娘娘……后宫的女人数不胜数,根本认不完呢。”   他又道:“张大人年过六十,前几日还在纳小妾呢,一纳纳两个,听说是双生并蒂呢。”   梨胭皱着眉头想起逸王,后院莺莺燕燕,她还参与过她们的聚会呢。   梨胭急道:“棠篱说了一颗心只给我!”   鄢月浑身一抖,啧一声,这小情侣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要说。   宝宝不甚在意挥挥手,叹一口气,“假的啦。我经常听那些大人们说‘我的心里只有你’,今天对这个说,明天对那个说,心变得可快了呢!”   鄢月虽知道他已成年,奈何他顶着一张肉嘟嘟的娃娃脸,听他说起这个总有邯郸学步之感,忍不住一笑。   梨胭也想起青楼里那些恩客逢场作戏的话,她听的不比别人少。   然要说棠篱骗她,她绝不信,气鼓鼓道:“别人可以三妻四妾,棠篱不会,我也不许!”   “慢着,你们要成亲?”鄢月看着她。   梨胭点点头,“我们决定成亲!”   “什么时候?”   梨胭皱眉,“不知道,要问棠篱。”然后才突然想起自己来这儿干嘛,“情兽族没有成亲仪式真是太不好了!”   鄢月知她没有多久可活,棠篱和她成亲大概也是为了成全此段情。若是往常,她肯定反对,和人类玩玩可以,成亲绝不可以,然梨胭情况特殊……算了。   “成吧成吧,姐姐我好久没喝喜酒了。”   梨胭若有所思。   鄢月正欲和她再说点儿什么,梨胭提气一跃,蓦地飞走了。   “你干嘛去呀?”   梨胭没有回话。   梨胭戴着面纱,走进一成衣铺子,给出一锭金子,清声道:“掌柜的,给我来几套衣服。”   掌柜忙笑眯眯收下,恭敬有加,问:“不知小姐要什么样的?”   “一套温柔的,一套妩媚的,一套可爱的,一套清新的。”   “好叻!”   梨胭扛着包袱飞回悬月门,对棠篱道:“你转过去,我换衣服。”   棠篱放下书,赶紧背对她,无奈道:“换衣服回自己房间换,怎么跑这边了?”   身后声响稀疏,梨胭已经褪了衣服,理直气壮道:“你别说话,我有我的理由。”   棠篱一笑。又谁气她了?   一柱香后,梨胭穿好柔黄轻纱曳地长裙,对棠篱道:“转过来。”   棠篱转过来。   梨胭看着他,“喜欢吗?”   棠篱一愣。   “不喜欢?”   他耳朵红了红,“喜欢。”   梨胭生气地一跺脚,“转过去!”   棠篱不明所以,但见她气咻咻地已经开始脱衣服,眼一闭,转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一柱香后梨胭又换了一件浅青色及地裙子,清新自然,仿佛竹枝沾水,轻风怡人。   她问:“喜欢吗?”   棠篱抿抿唇,“喜欢。”   “哼!”她又开始换衣服。   棠篱无奈闭眼,自觉转过身——说喜欢不高兴,难道要说不喜欢?   一柱香后。   胭脂薄红,盈盈诱人,香肩半露,风情万种。   棠篱目光一暗。   “喜欢吗?”   棠篱顿了顿,“……不喜欢。”   “骗子!”梨胭狠狠吸一口气,“我都闻到了!”   棠篱面色一赫,转过身——要骗小狐狸可太难了。   梨胭看着剩下的一堆衣服觉得不换也罢,棠篱一定都喜欢!她摇身一转,变回她的白衣服,气鼓鼓道:“哼,三心二意,什么样的女子都喜欢!”   棠篱转过身,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梨胭一下子撞进他怀里,又气又委屈:“明明说好只喜欢我一个呀!”   棠篱虽不知她在恼什么,但仍旧哄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你怎么喜欢温柔的,又喜欢清丽的,还喜欢妩媚的?”她手指青葱,一一指过地上的衣服,还是气得很。   棠篱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哭笑不得,捏捏她鼻子,眼神里情深似海:“傻子,我不是喜欢那些衣服,我是喜欢你。”   他轻轻叹一声,“因为你穿,所以我喜欢。”   梨胭脸一红,脑袋瞬间晕乎乎,她缩了缩,更紧地钻进他怀里,“哦。”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半晌。   她仰起头,脸色粉红,眼睛水润,“欠着呢。”   两个人四目相对。   棠篱心重重一跳。   二人同时闭眼,双唇相触。   ………… 第三一章 情兽鄢炀   第二天一大早, 棠篱一睁眼,梨胭趴在床边, 问:“醒了吗?”   棠篱坐起来, 瞧了一眼坏掉的窗户,又瞧了瞧毫不悔过的梨胭。她眼睛亮晶晶:“是今天成亲吗?”   “不是。”   梨胭失望地垂下头, “是明天吗?”   “不是。”   “是后天吗?”   “不是。”   梨胭瞧他一眼,眉头皱起,“那是什么时候?”   棠篱打开门, 乌锋已站在门外,棠篱道:“要布置房间,要采购红绸,要订制嫁衣……大概三个月。”   梨胭坐在门槛上,朝乌锋有气无力一挥手, “今天不打了。”   棠篱一笑。   下午, 梨胭扛回一巨大无比的包袱, 对棠篱道:“东西我都买回来了,明天就成亲。”   包袱散开,一堆鲜艳的红色——红衣、红烛、红花、红绸、红字……红喜被。   她道:“掌柜的说这些东西一铺上, 马上可以成亲。”   棠篱看着廉价粗糙的嫁衣,不动声色将包袱系好, “一个月。”   “为什么?”梨胭又把包袱打开, 挑来挑去挑到一件红肚兜,她开心地拿给棠篱看,“鸳鸯戏水, 那人说这个最好。”   门没关,东山正好过来禀事,一抬眼马上低下头去,背身站在门外。   棠篱将东西放回去,咳了咳,“成亲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   “我不想等。”她眼巴巴瞧着他。   棠篱深吸一口气。   二人四目相对。   梨胭突然道:“那好,一个月。”扛起包袱利落走了。   棠篱心思再细,懂得再多,也实难猜女子心思。   梨胭将包袱处理掉,一回悬月,鄢月便出现她面前,“我找到一个。”   “在哪儿。”   鄢月摇头,“我嗅到他的味道,追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躲你?”   “他应该是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乌锋一跃而至。   梨胭转过头,乌锋将一纸条给她,“门主让我给你。”   梨胭打开一看,是城中十个暗士被杀的事。她把纸条给鄢月,“同一个人吗?”   两个人对视一眼。   “今晚不就知道了吗?”   是夜。   两大一小三人飞速掠过无人长街,在一十字路口,三人分路而去。   然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城中暗士俱已被诱出,城中空无一人。   三人跃至一处。   梨胭道:“他在东城外杀过一次,为避埋伏,再引去东城外可能最小。”   “我东边。”   “我北边。”   梨胭点点头,朝南边掠去。   她极速扫荡南边十里,在南城外约十五里处,隐隐感觉到人的气息。   她嗅了嗅——没有味道。梨胭瞬间警觉,悄跃至一树中,屏息。   片刻后,数位暗士追一人而过。   梨胭嗅到同类味道。   蓝光箭咻咻射出,那人残影一闪,蓦地调转方向,转右回抓,一暗士瞬间被劈成两截。   他似乎不再急着跑,绕着方圆一里来来回回。   十个暗士陆续到齐。   他从梨胭躲藏的树旁掠过,掠过瞬间,他黑色的耳朵立出,瞳孔幻化成纯黑色,嘴角一抹嗜血的笑。   蓝光箭数十箭并发,他朝天空一跃,转瞬弹出十丈,消失在空中。   下一秒,他如鬼魅般现身某三暗士身后,目光冰冷,双爪一转,直直穿胸而过,他声音低沉又性感,“你们怎么这么慢。”   幸存暗士劈剑,回头,血淋淋的爪子从他喉咙划过,他睁眼倒下去。   那人又倏尔消失。   一只常年作战、凶狠果决、又残忍嗜血的情兽。   他杀暗士,仿佛在玩儿。   梨胭凝耳细听。   风中有极稳的呼吸声。   不对。   有其他人。   她细细扫过黑乎乎的树丛,月光之下,三丈之外,一支红色的箭头从树丛中露出。   那红色妖冶,散发出的冷芒和蓝光箭如出一辙。   梨胭心一跳。   以城中暗士诱之,趁其作战,神思难顾,后伏之。   十暗士作饵,真是下了血本。   就在梨胭看到那一支红光箭后,周围四处,无数支蓝光箭悄然出现。   一息后,万箭齐发——   梨胭瞬间跃出,白耳,蓝瞳,四爪如勾,她运气一震,方圆一丈,箭矢凝结,悬空横立。   黑瞳一愣,继而双目一冷,转瞬飞出,绕箭一圈,无数蓝光箭随爪立碎,噼里啪啦掉满一地。   梨胭道:“走!”气沉丹田,周身运转,她双掌一推,气浪排天,冲红光箭而去。   两息后,树林里一黑一白消失。   贰一躲过此掌,从树丛中出来。周遭,数十暗士岿立不动,神色冷然。   “复命。”   竟然是她。   一黑一白从林间唰唰掠过,一柱香后,二人立于山尖。   “鄢炀。”那人面孔英俊深邃,眼神锋利,嘴唇极薄,声音较常人尖细,又透着哑。   “梨胭。”   “真名。”   “我就叫梨胭。”   鄢炀看她一眼,不再追问,“谢你救我。”转身欲走。   梨胭闪身,拦住他。   “何事?”   “族长去了哪儿,你知道吗?”   鄢炀盯着她,不语。   梨胭也盯着他,明白过来,“你不信我?”   “你会人类武功,不说真名。”他又冷又邪一笑,“要我怎么信你?”   梨胭皱眉。   鄢炀瞬间消失在山间。   梨胭回到悬月,鄢月与宝宝也正好回来。   “我见到他了,他叫鄢炀。”   “如何?”   “他不信我。”梨胭道,“他对人类有很大的敌意。”   “看得出来。”鄢月道,“情兽一族虽恨暗部,然很少主动挑衅,此人行为猖狂,也不怕暴露,看来是想尽力把暗部杀光,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要想从他那里得到族人的消息,有点难。   “摸清他常去的地方,下次我去试试。”鄢月道。   “他身上有酒香。”   楚都酒肆酒楼无数,光凭这个,不好找。鄢月道:“他不会就此罢休,肯定还会想方设法杀暗部的人,我们往后多注意暗部动态就是。”   “好。”   梨胭回到后院,书房灯亮着。   她正欲进去,一阵凉风吹过,她皱眉嗅了嗅。   片刻后,她推开门,手上拿着一白色花朵,问棠篱:“这是什么花?”   “玉瓯。”   “楚都多吗?”   “此刻正是玉瓯花盛开时节,多有人养。”   梨胭皱眉叹气。   “怎么了?”   “今日遇到一情兽族人,他身上有酒香和很浓的玉瓯花香。”   棠篱略一沉吟,道:“楚都薝下酒馆,主人甚爱玉瓯花,酒馆四处及内,各处繁盛。此花香虽浓,若不长时间处于花香之中,也难留香甚久。若他身上花香甚重,楚都唯此一处可染其香。”   第二日,鄢月果真在薝下酒馆等到他。   鄢月坐在二楼西面栏边,鄢炀从南面楼梯而上,他只叫了酒。   他坐下瞬间,目光看向鄢月。   鄢月盈盈一笑。   接连三日,鄢月都坐在薝下酒馆同一位置,鄢炀亦每日都来。   二人隔空相望,俱不说话。   第四日,鄢月瞧时机尚可,主动坐了过去。   “一起喝吗?”   鄢炀没有看她,径直一饮而尽。   半晌。   他放下酒壶,哑声道:“你和梨胭是一起的。”   鄢月酒杯一顿,她笑容依依,“怎么知道的?”娘的,早知道就不浪费三日时间了。   “楚都只有我一个。”   既然暴露,鄢月也不再瞒,“我十五年未回,一回来就发现秘林被毁,鄢森叛变,全族迁徙。”   “去年年末的事。”   “鄢森是谁?”鄢月皱眉,“为什么叛变?”   “鄢森和人类女子明雪相恋结契,不幸被暗部活捉,暗部以明雪性命要挟,鄢森供出秘林,暗部包围绞杀,全族一千,逃之五百。”   鄢月手一抖。   “路上死伤无数。”   鄢月灌了一大口酒,手握紧,“他们在哪儿?”   “我不会说。”   鄢月看着他,“你若不放心,我们即刻启程,只你我二人,到达之后,我可全程接受族长监督。”   “你回去干什么?”   “还债。”   “你若真想还债,先把梨胭杀了。”   鄢月一愣,继而怒道:“情兽从不自相残杀!她还救过你的命!”   “她和人类关系密切。”鄢炀目光冰冷,“谁知道是不是第二个鄢森?”他似笑非笑,眼中憎恶之色不掩,“人类虚假自我,难容异类,对我一族残杀百年,此仇不共戴天,有骨气者皆该反抗远离,她在做什么?”目光中浓浓嘲讽。   “她杀的暗士不比你少。”鄢月道,“她想做的也不比你少。各自有各自方式罢了。”   鄢炀面色不变。   “她失忆,完全忘记过去,且被暗部一直追杀,此刻身体状态异常,恐活不过一月,亦急需回族查明真相,你若知道族长在哪里,还请告知。梨胭也会愿意受族人监督。”   鄢炀喝酒,充耳不闻。   鄢月重重一拍,“你要如何才信我们?!”   “要我告诉你们也可以。”   “条件。”   “杀了暗部秘主。”   鄢月震惊地看着他:“老娘要是杀得着用得着你说?!”她把银子重重放在桌上,“神经病!”气冲冲离开。   鄢月回去说了此事,梨胭若有所思。   鄢月看着她,感觉她和鄢炀一样疯狂,“你在想什么?”   “怎么杀秘主。”   “别逗了。”鄢月一边深吸气,一边翻白眼,“秘主若真这么好杀,百年来仇人者早就杀他几百回了。”   “不,你说过,”梨胭抬眼看她,“你说情兽一族少有人反抗。”   鄢月一噎,“那是十几年前。”   “现在我也没看到几个。”   鄢月又是一噎,“毕竟情兽一族元气大伤。”   二人一默。   “既然如此——”梨胭开口,“为什么不试试呢?”   鄢月瞧她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对鄢炀甚是欣赏?”   梨胭点头,“骨气奇高。”   “他要我杀你。”   梨胭神色不变,反应平静,“能理解。”   “理解什么?”   “他不喜人类,我与人类接触甚密,谨慎起见,确实不该带我回去。”她转头望向看书的棠篱,问,“若我要杀秘主,悬月可有有用的消息?”   棠篱放下书,“明日给你。”   “她疯你跟着疯?!”鄢月震惊看着二人。   棠篱一笑:“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躲着活?暗部既见不得她,那就杀到他们见得为止。”   鄢月皱眉,总觉得这话莫名熟悉,她想了一会儿,看向梨胭,“你上次跟我说的话是他教的?”   梨胭眼神软软,冲棠篱一笑,目光落回鄢月身上,摇摇头,“我自己那样想的。”恰好,棠篱也是那样想的。   她突然对鄢月道,“你出去,我们稍后讨论。”   鄢月不明所以。   梨胭拖着她瞬间消失,几息后二人站在鄢月房间门外,“我等会儿过来找你。”话音一落就不见了。   梨胭回到书房,残影一过,棠篱感觉到面上一软,有人轻薄他。   下一瞬间一双手缠上他的腰,梨胭靠着他,声音软乎乎,“我好喜欢你。”目光迷恋,瞳孔里映出棠篱带着面具的脸,“要亲。”   一刻钟后,梨胭心满意足出现在鄢月房间。   鄢月刚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此刻见她如沐春风,眼波宛转,忍不住酸道:“棠篱这么快?”   梨胭听不懂,回道:“我觉得可以了。”   鄢月哈哈大笑。   二人坐下商讨正事。   梨胭道:“限制我们速度的是蓝光箭,隐藏他们气味的是无味散,普通情兽速度虽快,然未受训练,面对暗部时全靠本能,若暗部人多,箭多,围之杀绞,普通情兽便难逃一死。长久以来,情兽一族少有反抗,便以为暗部真的无孔不入,恐惧使他们再难反抗。”   鄢月一叹,道:“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暗部也不是吃素的,你若要杀秘主,暗部秘主常年待在暗部,身份神秘,少有人近身,你势必要闯暗部,然暗部铜墙铁壁,机关繁复,个中高手又隐匿其中,实难操作。”她顿了顿,“你若在里面中一箭,速度受限,便再难脱身。”   “若是把他引出来呢?”   鄢月摇头,“你引不出来。暗部三府,三个首领俱是高手中的高手,秘主从不现身,有什么事三府首领便解决了。”   “那就先从三府首领杀起。”   “首领倒是会出暗部。”鄢月道,“但是他们身边各自跟着十位高手,若要杀,也不容易。”   “总比杀那缩头乌龟容易。”   鄢月满头问号,“缩头乌龟谁?”   “暗部秘主。”   鄢月:“……”她有时候很羡慕梨胭什么都忘记了,有时候又为此发愁。   门外宝宝的声音响起:“鄢月姐姐?梨胭姐姐?”   “进来。”   宝宝打开门,问:“你们在讨论什么?为什么不叫宝宝?”   这事血腥残忍,二人下意识便避开了宝宝。然此刻突然见他,又想起他只是长得小,实际早已成人,见他委屈,便也不再避,道:“你若不怕,便来听。”   宝宝兴冲冲坐上桌,“说吧说吧,宝宝不怕。”   梨胭道:“从谁杀起?”   宝宝身体一抖,兴奋极了,“要杀谁?要杀很多吗?”指了指在座三人,“分头行动呀。”   二人对视一眼——对哦。   “暗部三首领的府邸是挨在一起的,俱在暗部正北方向半里,从东往西依次是宗府、谢府、殷府。”鄢月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知,“宗恣用铁棍,谢瞳使长·枪,殷三苍用大刀,三人身上都带蓝光暗器,若要杀他们,最好的地点是府前半百丈长街,人烟稀少,地段空旷,便于我们速战逃离。”   宝宝一愣,眨眼问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是坏人,要杀我们。”   宝宝道:“我没杀过人。”   梨胭摸摸他脑袋,“那你就不杀。”宝宝是成年了,但也不必非要以成年人待之。   鄢月也笑道:“对,你不杀,我们去就够了。”   二人此刻只说了大概,具体行动还是要多了解再说。   梨胭已送信七仙院,棠篱亦吩咐悬月门,两边同时搜集消息,想必不日便能做好计划。   梨胭回到后院,棠篱正在整理消息,见她进来,道:“暗部秘主的消息少之又少,此人甚谨,连暗部内部见其者都不过十数人,引他出来,只能从三府首领入手。”   和她们想的不谋而合。   棠篱见她神情,猜到她们要做什么,“再等两日,先观察。”   梨胭抱住他,既佩服又骄傲,“我们想的一模一样。”   她是他教的,自然一样。   “时辰已晚,睡罢。”   梨胭不撒手,“我们要成亲了呢。”   “嗯。”   她扭啊扭,“所以可以睡一起了。”   棠篱深吸一口气,“暂时不行。”   “我变成狐狸。”   二人四目相对。   梨胭摇啊摇,撒娇:“今天见面时间好少呀。”   棠篱不说话。   梨胭心一动,明白有戏,勾住他脖子,贴着他,像个缠人精,“想你,想你,想你……想和你睡觉。”嘴唇贴着他喉结,每说一个想你,就好像吻了他一下。   棠篱喉结动了动。   “好不好呀……我们要成亲呢……”   棠篱闭上眼,无奈妥协,“好。”   梨胭高兴一变,变作狐狸射进他怀里,欢快地呜呜呜。   棠篱一笑,摸了摸这只撒娇精。   一人一狐上床睡觉,狐狸趴在他胸膛上,爪子搭在肩上,脑袋亲昵地靠着棠篱脸颊,她心里美滋滋,小爪子动了动。   棠篱握住她的爪子,二人不一会儿沉入梦里。   棠篱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进入梦境里。   他一睁眼,梨胭趴在他身上,二人紧紧相贴,十指交缠。   梨胭也是一愣,两个人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第三二章 全城戒严   梨胭下一瞬间展开笑颜, 对着他就啄了一口,“梦里见啦!”   棠篱却笑不出来。   他在梨胭胸口看到和他一样的黑线。   他绝无内视能力, 此刻却能清楚看到梨胭的奇经八脉。二人站起, 棠篱看到她胸口的黑线已经蔓延五脏六腑,最长的两根, 已经到小手臂。   梨胭嘴角的笑也突然僵住,她盯着他胸口,抚摸上去, “为什么还有?”目光既震惊又恐惧。   棠篱一顿,大意了。   她看着他神情,心里一紧,“你早发现了?”电光火石间她想起近一月来的药香,一下子明白过来, “没有制丸, 你在喝药。”   梨胭眼眶一下红了, “你怎么这样?”   棠篱只盯着她手臂上的黑线,眉头皱起来。   梨胭眼神一瞥,看到自己的手臂, 愣住。   一模一样的黑线也出现在她身体里。   “怎么回事?”   棠篱有一瞬间亦觉得匪夷所思。两个人,竟然中了同一种毒。   他一下子想通, 此毒这般狠辣, 原来不是要置人于死地——   这毒是专门杀情兽的。   先下毒,后追杀,不死不休。   梨胭和暗部纠葛甚深。   至于他。棠篱嘴唇抿了一下。中同一种毒, 又懂机关、情报、武功、药理……他或许曾经真的是暗部的人。   太巧了。   巧到人难以相信是巧合。   梨胭也跟着抿了一下唇,“是我害了你吗?”   棠篱眉目一冷,“不要乱想。”   梨胭抓住他的手,“我不会让你死。”   棠篱看着她,“我也不会让你死。”   梨胭一笑,目光灼灼,“好,我们都不要死。”她还没成亲,才不死。   “你别试药了。”梨胭道,“让我来。”顿了顿,“你教我,我也要学药理。”   棠篱之前试着给自己解毒,因为身体特性,并不能大刀阔斧地用药。但现在梨胭和他中同一种毒,她身体特殊,什么药都能试,且梨胭毒况严重,时间紧迫,棠篱之前想过的几副药性强烈的解药,或可一试。   “好,教你。”   两个人学了一晚上药理毒理。   这边,贰一回府复命。   “杀暗士者被另一情兽所救。”他顿了顿,“是刺杀秘主的那个人。”   谢瞳目光一冷。会泽之后,暗部多方搜寻,然还是丢其行踪,此刻竟在楚都出现了。   贰一垂目,“她会秘主武功。”   谢瞳愣住。之前暗士十二原来是被她杀的。晏沉和她在一起。   谢瞳不知怎的,心下竟一松。   真的回来了。   生死不知大半年,群龙无首,谢瞳表面不显,实则日日忧心。   不管他要做什么,知道还活着,谢瞳的心,稳了。   “暗部三府俱出动一半人数,已全面埋伏楚都,城中各处,亦整装待发。”这是之前三首领早已下的令,发现刺杀者,全力围剿,生要擒人,死要裹尸。   “慢着。”谢瞳眉头一皱。   晏沉若真的已回来却不现身,大概率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回来。   此情兽会焚世心法,必为晏沉所授,大概率是晏沉的人。   此刻若大张旗鼓全城搜捕,必会引人注意,且此情兽或难逃追捕。她若捕来杀了,岂不坏了晏沉的事?   但晏沉明知暗部不会放过刺杀者,此人一现身,暗部必要不计代价将其抓捕,又为何让她现身?   是自己不方便动手,借暗部之手除之吗?   抓,还是不抓,这是个问题。   谢瞳想了半天,最后想到他曾经对她说的话——“上心难猜,莫自作聪明,在其位,谋其职,上位者喜欢的是忠心又聪明的人,忠心在聪明前面。捞不准的时候,先忠心。”   “全城戒严,尽量活捉。”   谢瞳闭上眼,脑袋痛。不猜了,权当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   晏沉若想保,多的是法子救她。   第二日一大早,悬月便得到全城戒严的消息。不仅四大城门增加许多官兵,街上巡逻的侍卫也空前多起来。   官兵每家每户搜查,百姓人心惶惶,不知所为何事。   鄢月出门尝试获取消息,才出悬月两条街便谨慎掠回,道:“街上的暗士一夜之间多了三倍不止。”   “计划暴露了?”   棠篱摇头,“不是。”   梨胭道:“是我救鄢炀,暴露了。”当时情况紧急,她若不出手,鄢炀必死。   她虽知道暗部一直在追杀她,但没想到会为了抓住她全城戒严。   看来她过去真的做了件大事。   “那现在怎么办?”鄢月问。   藏是好藏的,梨胭如今的身手,想抓她不容易。就是刺杀计划难以实施。鄢炀……   梨胭道:“我先去把鄢炀找到,带他回来。”他隐藏在外,稍不注意就有可能一命呜呼。   这是他们唯一找到族长的线索,不能让他有事。   梨胭找到鄢炀的时候,鄢炀正好从薝下酒馆逃出,前门大厅,官兵正在搜检。   他正欲急速飞走,梨胭一把薅住他,“别跑。”鄢炀只要一起身,展现出异于常人的速度,整条街的暗士都将惊动。   街上官兵,俱配了蓝光箭。   “整座城被暗部包围了,暗处全是暗士。”   鄢炀冷眼看着她。   梨胭面容暗黄脏污,衣衫褴褛,身上的味道使人退避三尺。她拿着破碗,扭着鄢炀不放手。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乞丐在讨东西。   她动作癫狂,扭着人哭嚎,湿漉漉的袖子甩上鄢炀的脸,一坨黑色的不明物糊上去,泥斑点点,瞬间挡住他的脸。   “他们在找我,对男子的检查没有那么严,你装作气疾败坏的样子出去,不会受人怀疑。”梨胭抱着他又哭又笑,身上又臭又脏的东西贴了他一身,鄢炀面色一黑,怒道:“哪儿来的混账东西!”手一甩,将乞丐狠狠甩在地上。   乞丐瞬间伸手,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   “城南悬月别庄,去那里等我。”   男人横眉冷目,一脚将人踢开,“呸,晦气!”骂骂咧咧从门口走。   “慢着!”一官兵拦住他。   鄢炀冷冷看着他。   旁边的官兵拉拉那人,“他是男的,不用查。”捂住鼻子,“臭死了,赶紧滚!”   “那乞丐滚过来!”   梨胭笑嘻嘻往这边走,一群人捂住口鼻,要被臭晕过去。   一官兵瞧了她两眼,所找之人容貌绝美,二八年华,绝不可能是此等妇人,他不耐烦挥手,“算了算了,你也滚!”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分别往不同的方向离开。   梨胭等了半个时辰,鄢炀出现在悬月门。   鄢月道:“现在你可信我们不是暗部间谍?”   鄢炀面色冷淡,声音细哑:“不信。”   “你!”鄢月咬牙切齿,“若我们是,干嘛救你两次?”   “我的命不值得你们救两次。”鄢炀目光阴冷,“所以我更不信。”   鄢月:“……”世风日下,我想杀同类。   梨胭拦住鄢月,对他道:“你错了,你的命值得我们救两次。”   鄢炀看着她。   “我喜欢你。”   鄢月呼吸一窒,目光瞬间转到棠篱身上——我的天!   棠篱面色如常,仿佛没听见。   梨胭直直看着他,“即便你不知道族长在哪儿,我也会救你。情兽族之前没有荆轲,现在有了。”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鄢炀依旧面色冷硬,隐见怒气,“和人类如出一辙!”他目光朝棠篱刺去。   梨胭挡住他的目光,上一秒才表白,下一秒警告道:“但你若伤害他,荆轲怎么死,你怎么死。”   鄢月又瞧棠篱一眼。   棠篱面色如常,也仿佛没听见。   看来棠篱比她更适应梨胭的说话方式。   鄢炀冷哼一声,“我不屑杀普通人。”   梨胭点点头,“那就好。现在非常时期,切莫冲动,等我们把暗部的人引开,你再行动不迟。”   “你要做什么?”   梨胭瞧他一眼,“事关性命,我不告诉你,等着吧。”   接连三日,梨胭毫无动作,只每天跟在棠篱身后学药理毒理。   棠篱煎了几副药,梨胭一饮而尽,晚上看时,黑线并未减少。   “没关系,慢慢来。”梨胭并不气馁,“晚上接着学。”   “好。”   梨胭白天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到了晚上,就把看书的困惑告诉棠篱,棠篱解答。有些时候,二人会一起探讨。   梨胭惊讶于棠篱不过比她早两月看医书,但他仿佛已经把全天下的医书都看完了一样。   棠篱笑:“就许你一人过目不忘?”   又过了几日,梨胭试着自己配药,她配药大胆,只看有用药性,不怕毒性,配出来的解药毒死了好几只信鸽,她面不改色喝下去,无事人一样。   但是身上的毒未解。   鄢炀观察她好几日,见她每天吃饭一样的喝奇奇怪怪的汤水,身上的药味隔十丈远都能闻到。   眉头皱起。   “情兽一族不会中毒。”   梨胭又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那是你知道得太少。”   “断肠草、钩吻、红娘子、砒石……你这几日把十大剧毒全尝了一遍,这不好好的吗?”   梨胭趁他不备,一枚银针扎他手上,鄢炀的手瞬间麻木开来。   “你——”   梨胭抽回银针,银针青色,泛着蓝光,“这是从暗部蓝光箭上刮下的粉末。”她看了看银针,又看了看他,“麻药都有了,为什么不会有毒药?”   鄢炀鼻子动了动,眉头皱紧。之前他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蓝光箭,此刻一闻,莫名有种熟悉感。   “有刺鼻腥味。”   梨胭点头,“这蓝光箭或许有血引。”   “这个味道我在哪里闻过。”   “血的味道,哪里都有。”   “不是,不一样。”鄢炀若有所思。   “哦,你想起来了告诉我。”梨胭对此不甚在意。   鄢炀盯着她,“你真的中毒了?”   梨胭点头,“对啊。”   鄢炀倏尔飞走。   十日后,昌城、弥城、桂城、江州、阳城、锦城各处官府皆接到报官,各地都出现同一种“妖怪”,似狐似人,容貌绝美,来无影去无踪——所到之处,必杀大奸大恶之人。   然手段残忍,爪痕犀利,不似人为,各地百姓恐慌非常。   这日早朝过后,熹帝召暗部三首领内殿议事。   “说说,最近怎么回事?”   三人跪在殿前。   谢瞳匍首道:“臣已派人去查。”   “光查?”熹帝手里拿着折子,“这么明显的情兽痕迹,你不派人去杀,光查?!”   谢瞳目光冷凝,沉声道:“此事突然爆发,且目标分散,臣怀疑是其故意为之,以分散暗部力量,有围魏救赵之嫌。”   “朕不管他们是为了救谁。”熹帝冷声道,“此事绝不可再闹大,情兽之密,也绝不许泄露。你们立马增派人手,既要把事情解决,也要把风波平息,十日后,若朕再收到一封这样的折子,你们三人提头来见!”   “臣,遵命!”   三人回到暗部。谢瞳面色难看。   宗恣面无表情,道:“情兽之事乃皇家秘辛,若百姓知道沇国开国皇帝一时兴起竟造出此等怪物,皇家颜面威望必荡然无存,恐动其根基。熹帝大怒,情有可原。”   殷三苍眉头一皱,道:“突然间六城皆出现情兽怪物,当众杀人,爪痕明显。此事确有蹊跷。按情兽一族的速度,他们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人,且也完全可以借以工具,不必留下爪痕。这是故意挑衅吗?”   他顿了顿,又道:“若真是围魏救赵,楚都全面埋伏,全城戒严,近几日绝没有可疑人士离开京都,她是怎么和六城联系上的?”   谢瞳闭着眼,她当然做不到,晏沉做得到。   宗恣将壹府首领令牌扔给谢瞳,“熹帝只想把事情压下来,真相如何,他不关心。我们听令便是。此事乃你贰府事,我没空插手,给你壹府一半人手,速战速决。”   宗恣走到门口,回过身问:“新药试了吗?”   谢瞳摇头,“暂时没有,被他逃了。”   “此药根据秘主失踪前给的方子而制,只制出两瓶,顶尖高手沾之即死,莫要浪费。有结果了告诉我。”   “好。”   宗恣走后,殷三苍道:“这件事是不是秘主所为?”   谢瞳面色冷然,“我怎么知道?”   “那好,我也借叁府一半人手给你——”   “停住。”谢瞳看着他,“宗恣我不敢惹,他有他要做的事,无暇顾此事我能理解,你别想这样。”   “你欲如何?”   “我三城你三城,七日之内把事情解决。”   殷三苍一顿,“好。”   谢瞳对空中叫道:“贰一。”   “属下在。”一人飘至门外。   “京都的埋伏调回,贰二,贰三,贰四各带一百人去锦城、阳城、桂城,知情者俱诛之,勿留后患。”   “是。”   鄢炀没想到暗部真的解禁了,他更没想到的是一个人类竟然帮着她做这些事。   这十日棠篱对梨胭的态度,鄢炀俱看在眼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未有任何隐瞒。   眼中的温柔亦只对梨胭。   感情是装不来的东西。   他看着那二人分喝一碗药汁,明明是很苦的东西,两个人却相视一笑。   “你若再不告诉我们族长在哪儿,梨胭只有半月可活。”鄢月出现在他身旁,亦看着远处二人。   “此毒无解,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找到下毒之人,或可有一线生机。”   鄢炀默了半晌,“我可以告诉你们。”   远处梨胭目光一闪。   棠篱看着她,“他们在说什么?”   “鄢炀答应说了。”   “在哪儿?”   梨胭看过去,“他不要你知道。”   相隔十丈,梨胭和鄢炀四目相对。   棠篱垂下眼,“可以。”   梨胭收回目光,“我们今晚就出发。”   棠篱颔首,“好。”   晚上,二人独处,棠篱拿出一大盒子,打开,对她道:“此乃玄铁冰丝织成的雪蝉衣,轻薄无物,然坚硬无比,可挡大部分刀枪箭矢,你以后和暗部对上,不必忌惮蓝光箭。”   月光下玄铁冰丝散发着淡淡银光,她拿起来,衣袂飘扬间光华阵阵,像抖落银河星光,美极了。   梨胭穿上,正好合身,她非常喜欢,“哪儿来的?还有吗?也给鄢月一套罢?”   棠篱一笑,“世间仅此一件。”这是传说中的东西,棠篱在书上看到,不死心去寻,机缘巧合之下,从一琉尾洲商人处得到,花了悬月门一半的积蓄。   速度是情兽一族的逃生关键,有了这雪蝉衣,他又能安心几分。很值得。   时候不早,到了他们上路时候,棠篱道:“一路小心,快去快回。”   “好。”   “你若四日不回,我便去弥城寻你。”棠篱和鄢炀交涉,最终鄢炀告诉他一个大的城池。鄢炀不信棠篱,棠篱也不完全信他。   “好。”   梨胭抱住他,“等我。”   棠篱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他教过她。   此诗后一句是——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她还没有走,他就说想她。   梨胭闭上眼,终于有一点懂了。   人为什么要写诗,诗为什么要婉转多意,诗与语的区别。   你走了,镜子都暗下来了。   一句诗,包含的不仅仅是我会想你,是无数想你的情景和殷殷盼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补的一章,但是大概要凌晨一两点了。   我写完就发上来,你们不必等。 第三三章 弥城秘洞   梨胭前脚走, 后脚有什么东西就倏尔落在他身后,镜中白光一闪, 狠狠朝他劈去。   棠篱周遭气流涌动, 瞬间结成屏障,身后的人被气流捆住, 一寸也动弹不得。   桌子上的毛笔倏尔飞至,笔尖硬如刀锋,直直指着身后人的太阳穴。   不需怀疑, 棠篱完全有能力将笔运穿此人太阳穴。   但笔停着。   鄢炀冷目看着他。   棠篱转过身,对此毫不意外。   鄢炀哑声道:“我对你始终不放心。”   棠篱一笑,“不放心的是我对情兽一族的威胁,还是我对梨胭的感情?”   鄢炀目光一闪。   “要是前者,大可不必。要是后者, ”棠篱抬眼, 眼神黑沉沉, 气势如海,“这和你没关系。”气流瞬间暴增,紧紧把人裹住, 只要再多进一分,鄢炀身上的皮肤将悉数绽开。   下一秒——   可怕的内力一下消失。   毛笔“啪嗒”掉到地上。   棠篱风度翩翩, 疏雅文秀, “你该走了。”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   鄢炀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生疼。   二人对视半晌,鄢炀不发一语飞走。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柱香后,棠篱蓦地咳嗽, 一下一下,似要将肺咳出。   他倚墙捂住嘴,片刻后,手帕上红星点点。   他垂眼合上帕子,将其丢弃。   只希望鄢炀有所忌惮。   鄢炀追上梨胭鄢月,三人速度快如流星,咻咻飞过无数树林。   一个时辰后,鄢月气喘吁吁,左边拽一个右边拽一个,“我不行了,我们休息一下啊。”   梨胭看了一眼月亮,顿了顿,“行吧。”   鄢月瘫在树上,“平时我也该跟你一起比武的。”会不会武功不重要,锻炼一□□能。   三人跑跑停停,一天一夜后,重回弥城。   鄢月狠狠吸了一口气,戏谑一笑:“我回醉生楼看看。”   梨胭一把抓住她,“情人以后再会,我们先去秘洞。”   空中飘来鄢月哀怨的声音:“你见不了情人,就不许我见,太过分了!”   “你长得美我也不原谅你,哼!”   “小胭胭,让人家见一面嘛~”   三人消失在城中,朝西边继续掠去。   弥城西出三十里,森林广阔,参天大树直指云霄,无数巨大幽绿的藤蔓缠绕生长,几乎让人看不到路。人一进去,瞬间被花草淹没,人在其间,仿佛蝼蚁。   三人前行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一个时辰后,三人俱气喘吁吁。   鄢月擦了擦汗,问:“还有多久?”   鄢炀指了指山顶,“那里。”   山高万丈,鄢月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要累死了,“鄢勿是什么奇葩,怎么找到这么偏僻险峻陡峭幽深地方的?”   “那里很安全。”   当然安全,森林深处的大山顶,人根本进不来。   梨胭喘了一会儿,看了山尖一眼,一提气,轻功与兽能结合,眨眼消失在林中。   鄢月骂了一句娘,提气跟上。   鄢炀跟在后面。   又一个时辰后,三人终于飞到山顶,绿蔓掩盖下,一个巨大的洞口展现眼前。   梨胭和鄢月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我前你后。”鄢月深吸一口气,率先提气而进。   三个人飞速穿过长长的山洞,一柱香后,前隐隐见光。   鄢月展颜一笑,激动难耐,叫道:“我鄢月回来了!”飞速冲了出去。   下一瞬间,鄢月的声音传来,“逃——”   梨胭脸色一变,闪身冲出,一爪抵住鄢月脑门上的兽爪,抱住她闪身一冲,越出洞口。   洞外,数十情兽瞳色各异,兽爪森然,将她俩重重包围。   目光俱是冷漠无情,仿佛在看死人。   鄢月没有防备,胸前被抓了一爪,血肉翻转,深可见骨。   她和人群中的鄢茂目光对上。   鄢茂站在某一人身后,表情淡然疏漠,看她仿佛在看陌生人。   鄢炀从洞口跃出,跃到人群中央,对人群中心的那个人问道:“你确定是她?”   那人一直看着梨胭,似喟似叹,似癫似狂,“你真的没死。”好像既恼恨又惊喜。   梨胭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陌生人。   “鄢枝,别来无恙。”他顿了顿,笑起来,“哦,我忘了,你失忆了,你不记得我。”   他瞬间移至她面前。   梨胭瞬间移开三丈。   他目光中露出惊艳,“速度还是这么快。”   梨胭扫视一圈,至少三十只情兽,她们不可能逃掉。   “你为什么杀我?”死也要死明白。   “立场不同。”那人看着她,“虽然我欣赏你。”他顿了顿,一下子想起来什么,笑道,“对,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是鄢常,原来情兽族的二少主。”   鄢月眉头一皱,“原来?”她厉声喝道,“你把族长怎么了?!”   鄢常一笑,“我们族长是唯一不死的情兽,谁敢对他怎样呢?”他慢慢走到二人身边,看着她们,“放心,他们都还在,在阳城活得好好的。”   阳城。   梨胭和鄢炀目光对上。   鄢炀抿唇。   “族长永远不死,三个少主换了一波又一波,那么当少主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替族长做事的人罢了。”鄢常道,“我后来想,人类虽为一个种族,但也没有全部聚集成一个部落,强者为王,各自占山称霸,我们情兽不也可以吗?”   “人有一句古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闭上眼,“说得真好。”   “鄢枝死,族长派我来接管弥城秘洞,我心里恨极了,不懂为什么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活,我们就要躲在山洞里?我们情兽做错了什么,要遭此噩梦?”   “好巧,逃到弥城的情兽心中亦愤愤不甘,早受够了人类的鸟气,我们一拍即合,决定脱离族长——”鄢常张开手臂环抱了一圈,骄傲又张狂,“我们日益壮大,决定和人类斗争到底!”   “斗争到底!”   “斗争到底!”   “斗争到底!”   …………   仇恨声响彻山谷。   梨胭打了一个哈欠。她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确实疲惫极了。   鄢常说话啰哩啰嗦,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   鄢月一笑,笑得扯动伤口也没办法不笑,这个哈欠让她也放松下来,对鄢常笑道,“你能赶紧说到重点吗?你讨厌人类就讨厌人类,千方百计杀同类为什么?我们阻止你杀人了吗?我们背叛过你吗?或者,你因爱生恨,见不得她活着?”   鄢常放下手,盯着梨胭,“不,不是。”他缓缓道,“没有理由,我就是要杀她。”   鄢炀瞬间移至鄢常身边,横眉冷目,“你明明说她是情兽族的叛徒,因为她,情兽一族才会一路死伤。我这才答应把她骗过来。”   鄢常摇头,“我可没说她是情兽一族的叛徒。我只是说:‘因为她,情兽一族在逃亡路上增加了更多死伤’。你自己把她理解成叛徒,别怪我身上。”   “那为什么死伤人数会增加?!”鄢炀盯着他,“这不是间谍的意思吗?!”   鄢常笑着摇头,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山谷,“哈哈哈哈哈当然不是!”鄢常指着她,“她受族长命安顿南逃情兽,把他们安顿好后,她一人提剑闯暗部刺杀秘主,三府倾巢出动,全力绞杀,她一人难敌,被诛于绝崖,尸骨无存哈哈哈哈哈……暗部威严受损,自然勃然大怒,自然就更加严苛追杀剩余情兽,死伤人数可不比之前多吗?”   鄢常眼中情绪浓烈复杂,讥笑中带着浓浓的恼怒,不只是对梨胭,不知道他在恨谁。   鄢炀震惊地看着他。   鄢月也震惊地看着梨胭。   梨胭自己也是一愣。   鄢月笑道:“原来你真刺杀过秘主。”   梨胭问:“秘主死了吗?”   鄢常摇头,“没有人知道。”   鄢炀瞪着他:“你利用我。”   “我可没逼你,所有的事,你是自愿的。”   鄢炀的黑耳朵立起,瞳孔徒然变大,颜色变成浓郁的黑色,一种妖冶的黑,仿佛被下蛊的死士。   他一爪朝鄢常抓去,鄢常早有准备,他一变身,鄢常便退回情兽中央,各情兽瞬间亮出兽爪,发出威胁低吼声。   鄢炀挡在她二人面前。   他哑声道:“你救我两次,我却骗你来此,使你陷入如此境地。此事怪我。我拼死一战,你们尽量往洞口逃,能逃一个是一个。”   鄢月胸口的伤已经愈合,闻言翻了一个白眼,“又倔又傻,还爱逞匹夫之勇,什么荆轲,挡路荆条才对。”   鄢炀抿唇。   梨胭的耳朵也立起来,瞳孔变成空旷蓝色,她伸出尖利的爪子,起势已对。   此番凶多吉少,她可能回不去了。   想到棠篱,她胸中一痛。   她定定神,目光缓慢而坚定地扫过对面情兽——不能放弃,棠篱等着她回去,绝不能放弃!   只要有一口气,她就能活!   两边同时动手,这边三人目标一致,径直朝洞口攻去。   梨胭屏气凝神,瞳孔圆睁,杀人手法熟练而老辣,躲、攻、守、防……速度快得让同类心惊,下手无情,只求效率最高,死相好看与否,完全不在她考虑范围內。   宛如修罗在世。   梨胭气势如虹,一时倒把对方数十情兽震住,无一人愿上前。   鄢常笑眯眯欣赏了一会儿她杀人,拍手叫绝,“鄢枝就是鄢枝,杀起人来勾魂夺魄,令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梨胭闪现其面前,内力爆出,将其控于当下,四爪凸伸,毫不留情掏心而去。   一股更强大的内力震开她的钳制,鄢常瞬移至她身后,神色兴奋,“好久没打架了——”   梨胭才不听他废话,转身一挠,跟身追近,又是一挠,爪子每次都咫尺擦过,鄢常次次躲过。   空旷的田野间,二人犹如两道鬼影,一黑一白,交错闪现,空中传出锋利的咻声,听得人胆战心惊,这爪子要是真抓在肉上,完全能将人劈成两截。   二人大战三百合,木倒石裂,难分胜负。   鄢常的脖子上,有一细小的血痕。那是梨胭唯一次伤到他。   鄢常与她打了两个时辰,耗尽她体力,随即身后情兽围上前,众人合攻之,活捉梨胭。   鄢月与鄢炀亦难逃此厄运。   梨胭虽汗流浃背,云鬓缭乱,但目光依旧亮得像月亮,直直盯着他。   鄢常有片刻失神。   他回过神看她,“我改变主意了。”   “我不想杀你了。”鄢常隔空摸了摸她的眼睛,“你讨厌人类吗?”   梨胭不说话。   “鄢枝,你讨厌的。”他道,“不然你不会冲动地去杀秘主。”   “让我们一起为情兽的崛起做一番事业怎样?”他笑起来,“灭暗部,诛晏氏,扬我族威,让子孙后代不用躲躲藏藏!”   梨胭目光平静,道:“我不讨厌人类,也不喜欢。但我不会和你合作,你不适合做掌舵人,你和现在的皇帝没什么区别。”   她顿了顿,“皇帝容不下情兽,你容不下人,甚至容不下和你观点不同的同类;皇帝追杀情兽,你杀暗部;为了权力,你可以从族长那里分离出来;为了个人喜好,你苦苦相逼,不给他人生路……自私自利,狂妄自大,虚荣慕权,我耻于与你为伍。”   “说得好!”鄢炀在身后钦佩盯着她。   鄢常目光森然,梨胭多说一句,他面色黑沉一分。   天光微亮,露出鱼肚白。   半晌,他勾唇一笑,“好,很好,好得很。族长说你傲骨难训,我原本觉得夸大其辞,现在终于有所体会。”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凭什么要回答?”鄢常嗤笑一声。   “你可以不回答。”梨胭道,“我是谁?”   鄢常哈哈大笑。   他笑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才慢慢停下,目光玩味,又变得癫狂起来,“好,我告诉你。”   “你是鄢枝,情兽族的三少主,族长最器重的继承人,杀人如麻的机器,无父无母,专为情兽族未来而生,你身上没有鄢字,是吾族新生的开始。皇宫里的瑶妃娘娘,你不必知道前因后果,你只需要知道,她诞下一子,身上也没有鄢字,不知道那小子活没活,没活也没关系,有一就有二,当下一个没有鄢字的孩子诞生,来年三月,吾族便会有崭新的未来……”他讥讽又悲悯,嘴角含笑,“你是谁?你是情兽一族救世主啊!”   鄢月与鄢炀俱是一愣。   梨胭目光沉静,倒是对这些没有什么反应。她忘记了过去,没有记忆,这些对于她来说只是事实,既不冷冰冰,也不热乎乎,就只是事实。   一个概括过去的真相。   知道了就好了,不会影响她对未来的决定。   如果还有未来的话。   鄢常见她面色如常,对此不甚在意,心中有股幽火滋滋烧着他,让他难以平静。   她怎么能不在意?   这么重要的事,这样重要的身份,她为什么不在意?   脑中有什么倏尔闪过,他笑了:“你是不是和一个书生相爱了?”   梨胭瞳孔一震。   他嘴角的笑意扩大,“啊,原来如此。”   “你想做什么?”梨胭心跳徒然加快。   鄢常听着她急促的心跳,仿佛听到美妙的音乐,竟闭上眼享受了一会儿。   “我是爱上一个书生。”梨胭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看着他,“但他没有爱上我。”   鄢常眉头一皱,“如此不知好歹!”倏尔一笑,“没关系,我给你抓来。”   “你把他困在身边,一年不行困两年,两年不行困三年,日久生情,他总会爱上你的。”   梨胭垂眼,“强扭的瓜不甜,我不需要不爱我的男人。”   “好,那就杀掉。”   “鄢常!”   鄢常身体一颤。   鄢炀一直关注着他,时刻防备着鄢常突然动手。鄢常突然的颤抖,使他下意识挡到梨胭前面。   鄢常朝他看来。   他缓缓走到鄢炀身边,贴着他耳朵道:“觉得她美吗?”   “是不是被她的直接打动?”   “感觉她很特别对不对?”   他又笑起来,摇着头,“不够,这些算什么……”他悄声道,“她过去更美。”   “情兽族无一可媲。”   “她杀人的时候,美得令人心窒……”他沉浸在回忆里,仿佛在回味梨胭杀人的场景,笑容诡异。   半晌。   鄢常看了看太阳,突然道:“不杀了,把他们关起来。”   没有记忆的鄢枝不是他要杀的鄢枝,多没意思。   不知道把那书生抓来,当着鄢枝面杀掉他,鄢枝会不会恢复记忆?   想想都期待。   他勾唇一笑。 第三四章 我要成亲   三人被关在一个山洞里。洞里三个玄铁打造的笼子, 铁丝细密紧实,交叉缠织三层, 牢不可破, 三人便被关在笼子里,脖、手、脚、腰都被枷锁扣住。   看守他们的是鄢茂。   鄢月说看得开也看得开, 说看不开也看不开。   二人少说也相处了几年,大大小小的事一起经历不少,他们不谈过去, 是对彼此的尊重。   未曾想她以为的尊重,是他的故意潜伏。   四人无言半晌,鄢月最终还是开口道:“给我一个解释。”   鄢茂笑了一笑,恍惚有昔日风流之韵。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弯, 未语自带三分笑, 原本是多情温柔的眼睛, 此刻却没了温柔,冷冷的。   他道:“对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亦确实一个人飘零甚久。若大半年前没遇到来弥城躲祸的族人, 我或许依旧会这样下去。”   “躲,是永远躲不来安宁的。”他面色冷然, “只会让情兽一族一步一步后退, 忘了自己还有爪子。”   没见过族人被杀,所以可以心安理得的过自己的生活;见过了,他们的血溅到脸上, 就不可能了。   人有心,他也有心;人会痛,他也会痛。   “所以鄢常叫你杀她你就杀?你所谓的反抗就是人没杀几个,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吗?”鄢月冷笑一声,看了鄢茂、鄢炀一眼,“仇恨吃了你们脑子吗?谁他妈阻止你们反抗了?老娘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梨胭也不是!我们都在为族群努力,那个疯子在干什么?!况且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找族长?鄢勿这些年是不是真的一点儿没反抗?你们把你们的想法告诉族长了吗?怎么就认为族长一定是忍气吞声的人?!他活了一百年,见过的残杀场面比我们几个加起来都多,他的痛心会比你我少?!”   鄢月越说越气:“你们真的觉得鄢常那个疯子会比鄢勿更适合带领族群走向新生吗?!他今天可以为了一己私情追杀梨胭,明天就可以为了一瞬情绪杀了你们!我们情兽一族尊卑等级没有人类那般严苛,你我能自由自在逍遥这么多年是因为鄢勿从不逼迫!他尊重每个情兽的选择!呵,现在倒好,你们嫌鄢勿给的自由太多了?情兽族没有凝聚力?不懂反抗?于是自己跑来要强制团结,自我感动,强制牺牲?我倒是真的觉得鄢勿默默做太多了,才养出你们这群愚笨狂妄的蠢物来!”   鄢炀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鄢茂直接出去了。   鄢月气得胸口疼,对外大叫道:“你给老娘回来!老娘还没骂完!”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鄢月对着洞口足足骂了一个时辰。鄢炀起先还默默听着,听到后来,眉头皱起,打断她道:“……倒也没到这地步。”   鄢月转头一瞪,“又不是骂你驴头,上赶着接什么马嘴?!”   鄢炀便再不开口。   等她气喘吁吁骂完,太阳已经升起,明亮的光照进洞里,能看到外面草地上折射着亮油油的光,草地金黄。   鄢月吐出一口气,瘫坐下来。   梨胭阖目养神,鄢炀垂眼看着地上,洞里静了一会儿。   半晌。   鄢月道:“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不懂呢?”   梨胭睁开眼。她看了看外面空旷的草地,淡声道:“因为他们做不到。”   “这里的人都有他们心里的恨,反抗人类,不全是为了族群,也是为了发泄私欲。”   “他们更想杀人,不想活。”   鄢月看了鄢炀一眼。   鄢炀道:“我不是。”   鄢月一笑:“你当然不是,你只是蠢。”   鄢炀冷着脸不接话。   梨胭等人被囚禁五日。消失了五日的鄢常这天突然出现。   梨胭目光一闪。   鄢常看着她,语气平静,“你的书生逃了。”   梨胭不语。   “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啧,”鄢常摇头,“你竟然喜欢上他。”   梨胭不语。   鄢常一下子撞开门,隔笼望着梨胭,眼神恐怖,面容凶狠,“我说他逃了,派去的人根本找不到他,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梨胭神色淡淡,“我说了他不喜欢我。”   “不,不行。”鄢常眼眶血丝遍布,咬牙切齿,“他怎么能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要全部杀掉。”   下一秒又桀桀笑起来,“滋味好受吗?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视你为怪物……”   梨胭叹一口气。   鄢常一顿。   “你话真的好多。”   鄢月噗嗤一笑。   鄢常面如土色,难看至极。   梨胭看着他,“你要杀我就赶紧杀,你要找他就赶紧找,跑来说什么废话?”   “你于我不过一陌生人,若想刺痛我,讥讽没有用,还不如给我两刀,想让我哪里痛就往哪里刺,光说干嘛?”   “你这样倒是让我疑心你喜欢我。”她顿了顿,“最好不要。”   鄢常爪子一伸,从她颈边划过,三道血痕瞬间显现。他面色可怕,死死盯着她,“你别以为我不敢!”   梨胭面色不改,“你敢,就做,又说废话。”   鄢常怒极而笑,“牙尖嘴利,倒是比过去活泼不少。”他伸手沾了沾她的血,“我说过,不会让你现在就死的。”   “你没有记忆,我当然刺痛不了你。”他伸手进嘴,竟舔了舔她的血,嘴角上扬,猖狂疯癫,“我要有记忆的鄢枝。”   鄢月一阵恶心,想吐,全身毛孔乍起,此情此景令人颤栗。   鄢炀盯着鄢常,目光吃人。   梨胭只皱了皱眉,看着他离开了。   他走后,鄢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梨胭垂眸不语。看来谨慎一些是没错的。   五日前。   梨胭离开楚都一个时辰后,两匹马从悬月别庄飞奔出城。   上好千里马,一前一后,急速在林间穿梭。   马背上的人,一黑一白,白衣者拴着披风,风中偶有咳嗽声。   黑衣者,乌锋;白衣者,棠篱。   二人急驰两日,天亮时到达桂城。马儿补给,二人亦坐下吃饭休息。   希望他只是多虑。   两日后,棠篱到达江州。   他神色不辨,飞身掠上江州城门墙头,最高的墙上,只有梨胭去程的记号,没有回程的。   四日,按她的回程速度,此刻应早已过了江州。   看来他没有多虑。   又两日,二人昼夜不歇,路上跑死四匹马,天微亮重回弥城悬月山庄。   棠篱一进去,运笔画了一个记号,似流水烟云,沉声道:“弥城方圆五十里,找。”   一日后,悬月高手在西城门、西城门外出十里、二十里、三十里的附近的巨石上,皆发现流水烟云记号。   此记号消失于城西幽山下。   幽山高耸入云,树木丛生,野草疯长,确实是极佳的藏身之处。   此刻,弥城“妖怪”之说甚嚣尘上,暗部百人,一日前和棠篱前后脚到达弥城。   昨日,暗部已收回所有尸体,爪痕是假,乃人制武器伪之。   所有尸体被集中焚烧销毁。叁二目光冰冷,火光在其眼中明明暗暗——知道皇家秘事,不仅不三缄其口,还敢利用它造势,以舆百姓,真是好大的胆子。   此人若不揪出,皇家威严何在,暗部威严何在!   “给我查。”   次日,暗部在城西发现新的抓痕,不仅有两个罪大恶极之人暴尸荒野,地上还有其余人血迹。   死的人背上的刀不见了,血迹断断续续,断于幽山底。   “所有人,上山。”   棠篱隐匿山尖,日落时分,空中人声渐多。他屏息。   “报告,这里有一洞口!”   “有血迹!”   “进去!”   闭目养神的三个人耳朵俱动了动,三人同时睁眼,看向彼此。   梨胭心跳一窒,手心里一下子出汗。她既盼他来,又怕他来。   鄢月看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梨胭摇头,“我不确定。”时间太早了。她若四日未归,棠篱察觉,从楚都日夜兼程至弥城,至少五日,他还需一两日寻记号,作准备,上山……棠篱若来,至少该是四日后的事,绝不可能今日就到了这里。   “我给棠篱留了记号。”梨胭道。   鄢月皱眉,也一下子想通了其中不合理之处,“这太早了。”   外面传出情兽作战时的低吼声,还有兵器的声音。   三人一愣。   鄢炀凝耳细听,哑声道:“箭声。”   蓝光箭。   暗部来了。   三十情兽对战一百暗士。   已有半数情兽中了蓝光箭。   叁二没想到这里竟是情兽窝。   他盯着对面瞳色各异,妖冶奇谲的怪物,嗜血一笑。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杀过这么多情兽了。   鄢常亦勾唇一笑,目光中的疯狂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着这些万年不变的黑衣人,他们衣服上有万年不变的标志,脑中闪过无数血腥画面,他深深吸一口气——   正好,他极想杀人呢。   所有情兽,目光森冶,俱是浓浓的嗜血之欲,血液汩汩,心跳阵阵,激动之情难耐。   天空殷红如血,晚霞嫣绝,两方人马同时动作,狠狠厮杀在一起。   梨胭闭眼,气沉丹田,滚滚气流荡漾开来,她冷喝一声,沉气一震,周身枷锁瞬间四裂,她一掌拍向铁门,锁钥应掌而断,狠狠弹向洞壁。   鄢月叹为观止,“出去后我也要学。”   梨胭转瞬飞出,以同样的方式震破鄢月、鄢炀的枷锁,三人重获自由身。   三人听着外面的打斗声,鄢月看着梨胭:“怎么办?”   “逃。”   鄢炀看着她:“不救吗?”   梨胭看着他:“我不救。你可以救。”   鄢月冷哼一声,“还救,你觉得救了他们他们就会幡然悔悟回头是岸?若他们执迷不悔呢?救了他们等着自己被杀?啧,我怎么没瞧出来你还是白莲花呢?”   鄢炀不语。   鄢月讽刺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逃过暗部再说吧你。”   鄢炀皱眉,哑声道:“不救就不救,说这么多干什么?”   鄢月翻了一个白眼,“我白莲花过敏,得了蠢货一靠近就要骂人的毛病,不骂够停不下来,您多担待,别和病人一般见识。”   鄢炀说不过她,闭口不言。   梨胭鼻子动了动,心一跳。   是他。   “棠篱来了。”   话音一落,梨胭已消失在原地。   鄢月心里骂了一句娘,赶紧跟了出去。我也得了一看别人谈恋爱就想翻白眼的病,绝症,治不好。   鄢炀紧随其后。   两方各死伤一半,人与情兽,俱杀红了眼,地上残肢断臂,血染原野,天渐渐暗下去。   梨胭几息飞到棠篱身边,“棠篱!”   棠篱回眸,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他沉沉看着她,“第十日。”   什么十日不十日,左边飞来一情兽,右边刺来一暗士,身后有无数蓝光箭朝此射来,她统统不管,直直朝他扑去,一口印在他唇上,“想你。”   浑厚的内力爆炸开来,二人方圆两丈,气浪涛天,蓝光箭碎裂,情兽与暗士统统被弹开,纷纷吐血。   鄢月跃到二人身边,怒目而视:“都什么时候了还亲热,你个小色鬼!”   梨胭灿然而笑。   鄢炀瞬间失神。   “走!”   四人飞奔至洞口,正欲逃出,一黑影瞬间跃至四人身前,黑色的爪子诡异锋利,直直朝棠篱脑门抓去。   棠篱运气一弹,气浪弹开,那人爪子虽未前进,但也没有后退。   鄢常死死盯着他的面具,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真是讨厌的面具,一见就不喜欢。   他另一爪运气如钩,狠狠劈向棠篱心脏。   一只纯白的爪子从旁横出,划过他手臂,与其相挡,牢牢抵在棠篱胸前。   下一瞬间,另一只白色的爪子直直戳向他心脏,鄢常被迫后退。   他凝空运气,内力外露,将四人挡在洞口。   身后情兽和暗部再次围攻过来,混战一团。   失了时机,鄢月和鄢炀被迫加入战斗,一边防情兽族人,一边躲暗部蓝光箭。   棠篱和梨胭同时起势,合力朝鄢常攻去。   梨胭出爪无情,爪爪狠辣致命,行动中透着三分急迫。按棠篱之前的武功,他完全能一人对抗鄢常。   然此刻二人合力才能与鄢常打成平手,说明棠篱身体一定出了问题。   再拖下去,恐怕不妙。   鄢月被逼到梨胭身后,梨胭道:“你和鄢炀先走!”话音一落,用尽全力,狠狠震出一阵内力,将鄢月和鄢炀身边的威胁全部弹开三丈远。   鄢月拉住鄢炀,瞬间钻进洞中,消失不见。   鄢常被棠篱拖住,飞身难及。他目光一沉,不再对梨胭手下留情,黑色爪子一挠,梨胭背部四爪立现,皮开肉绽。梨胭朝棠篱扑去。   棠篱反手捞住她,潮湿粘腻的血和记忆中某次瞬间重合,万箭穿心。   他脑海里闪现她坠崖那一刻。   此痛刻骨铭心。   棠篱的眼神浑黑如夜,面容难辨,他扣住她,抬手凝气,手掌心隐隐有血色光线,他一掌推出,鄢常冷笑一声,凝掌对上——   鄢常狠狠震出十丈远。   棠篱一口鲜血喷出。   梨胭抱住他,瞬间消失。   四人一刻不停,急速往山下掠去。   梨胭紧紧抱着棠篱,浑身发颤。棠篱一身白衣,胸口处全是他喷的血。他双眼睛紧闭,脉搏微弱,心跳声轻得差点儿听不到。   梨胭喘着气,片刻不敢耽误,飞驰山间。   “棠篱,棠篱,棠篱……”她虽已累极,但还是一直颤声叫着他。   半山腰时棠篱醒了一瞬间,之后便彻底昏死过去。   两个时辰后四人回到悬月山庄,一进悬月山庄,梨胭力竭扑倒在地,棠篱也滾了出去。   她爬起来,重新将棠篱抱起,手脚俱抖。她心里慌得很,死死扣住棠篱的脉搏。   棠篱的脉搏使她安心。   鄢月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背,心中刺疼。不仅如此,梨胭身上其他各处也血迹殷殷,不知道是棠篱的还是她自己的。   梨胭抱了几次,都力竭松手。鄢月看不下去,替她将人扛起,“走。”   回到房间,梨胭和棠篱对坐,二人双手相对,梨胭凝气输出,内力在二人周身运转。   棠篱内力絮乱,在身体各处乱窜,他的内力霸道,梨胭只能勉强运行一周。   她呕出一口血来。   片刻后,乌锋进来,两个人同时给他梳理内力。三人对坐整整一天,勉强抚顺棠篱内力。   梨胭握住棠篱的手,疲累不堪,数着棠篱的心跳声昏睡过去。   她重新醒来的时候,棠篱还未醒,她摸着他的脉搏,缓缓吐出一口气。   乌锋在外道:“他半年内绝不可再用一次内力,否则内力暴冲,百筋必断,变为废人。”   梨胭顿了半晌,“好。”   她闭着眼趴在床边。两个将死之人,管什么过去呢?   过去有什么重要呢?都是过去的事,忘记了就忘记了,此刻,现在,将来,从七仙镇醒来之后,她就是新的人生了。   过去是鄢枝的,现在是梨胭的。   她只想成为棠篱的娘子。   她依恋地蹭蹭他的手,眼睛湿漉漉的。   棠篱睁眼。   梨胭埋在他手中,小声喃喃,“棠篱,棠篱,棠篱……”   棠篱摸了摸她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梨胭握着他的手,脉搏稳而轻。   她眼眶一红。下一瞬间,她眼前一黑,胸口万箭穿心,世界天旋地转,她蓦地喷出大口鲜血。梨胭下意识捂住嘴,然口中鲜血不停,一口一口无穷涌出——   棠篱手颤抖,隔空顿住,“胭胭。”声音哑涩,透着浓浓恐惧。   棠篱提手,梨胭一下抓住,“不,不要……”她死死咽住,盯着他,“我要成亲。”   二人紧紧相望。   梨胭眼睛里的情绪又软又硬,她一边擦血,一边颤声道:“我要成亲……”她狠狠喷出一口血,无声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第三五章 人间礼成   棠篱好不容易救过来, 梨胭却倒下了。   鄢月扒开她的胸口,红点已经淡得近乎没有。   强弩之末, 回天乏术。   死, 不过几天的事。   棠篱坐在一边,听完鄢月吞吞吐吐的话, 垂眸神色难辨,“我知道了。”   鄢月离开后,棠篱坐在床边, 握着她的手,缓缓沉入梦里。   梨胭没有出现在梦境里,但和昌城追杀那次一样,梦里有梨胭的声音:“棠篱,我要成亲。”   “好。”他哑声回答。   “棠篱, 我要成亲。”   “好。”   “棠篱, 我要成亲。”   “好。”   “棠篱, 我要成亲。”   …………   梦里,梨胭只有这一句话。   棠篱醒来,轻轻抚摸她的脸。   半晌。   一股细细的气流凝于指尖, 他对着手腕一划,血痕突现, 一小股血流汇聚, 他贴去梨胭嘴唇,殷红新鲜的血液润进她口中。   就在此刻,神奇的事发生了, 梨胭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细小的伤口片刻便恢复如初,只留下外层血迹,大一点的伤口速度稍慢,然也惊人的一毫一点结起疤痕,仿佛棠篱的血是灵丹妙药。   梨胭不自觉吮吸着。   手腕处隐隐作痛,棠篱神色不变,将其更紧地贴过去,又酥又麻又痛,但棠篱眼里沉沉的雾气散开些许。   晚上的时候,梨胭醒过来。   棠篱正在打坐调息。   外面人声稀疏,好像有陌生人走来走去。   梨胭皱眉,坐起来。   棠篱睁眼,向她看过去。   梨胭望着他:“外面有人。”   棠篱坐到她身边,“嗯,他们在搬东西。”   “什么东西?”   “成亲的东西。”他道,“弥城盛产黄金美玉,这次回来,正好采购一些。”   梨胭咧唇一笑,面色红润几分,眼波盈盈,像深山里一枝带露的梨花突然绽开,生机勃勃。“真的吗?”   棠篱颔首,嘴角亦跟着轻轻勾起,“七日后,我们一回楚都就成亲。”   梨胭一把抱住他,“成亲,成亲,成亲!”她拉住他的手,突然放上自己的胸,“你摸摸,我心跳好快!太开心了!”   棠篱手一抖。   他不动声色收回,“嗯,我听得见。”   梨胭抱住他扭了扭,“不要,要你摸。”说着自己的手摸上棠篱胸,紧紧贴着他心脏的地方,陶醉闭上眼。   真好,心跳声。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棠篱声音响起:“我们结契,好不好?”   梨胭一顿,第一次没有答应棠篱的要求。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要。”   梨胭拒绝,棠篱的表情竟变得更加柔和。   “我只想成为你的夫人,不想变成任何人的奴隶。”即便是你。   两个人分开,棠篱和她四目相对,他缠住她的手,“我会尽量控制欲望,可以吗?如果结契以后,有什么事你不愿意,但迫于结契的影响说了愿意,我们定一个暗号。我绝不强迫你。”   梨胭眉头皱起,目光中透着不安,“我如果没有不愿意呢?”   棠篱深深注视着她,“你是不是见过结契的同类?”   梨胭一顿,点头。   “如果结契后情兽的所有情绪都被契主控制,只会心甘情愿服从契主,那大抵情兽已变成傀儡,只是听话的机器。若如此,结契后的情兽应是呆滞乖顺的,他是吗?”   梨胭摇头,“她很生动。”   “生动、谄媚、言听计从,是吗?”   “是。”   “生动,就意味着七情六欲一样不少。他的言听计从,都是自我选择。契主掌控着情兽的生死,又有特殊的关系压迫,情兽的行为必定会倾向于契主的喜好。但这不代表,你不会有自己的感受。”棠篱一顿,“我们试试,好不好?”   梨胭看了他半晌,“如果不结契,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她反应过来。   棠篱一默。   他吐出一口气,重新看着她,“你做决定。”   梨胭深呼一口气,“结。”顿了顿,“我们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不是吗?”   棠篱的毒,没有解。   死,不过早晚。   她想要成亲。死,也要是棠篱的夫人。   “好。我们定一个暗号。”   梨胭想了想,“那就‘亲亲我’吧。”在压制的情况下表示拒绝,说撒娇的话应该很容易说出口。   “好。”   第二日,一行人踏上回京的道路。   棠篱离开悬月之前,给前台掌柜一信,“这是后续安排。”   五匹马悄然出城。   这边。   暗部和情兽交战一夜。   暗部百人,死;鄢常一众,伤十剩五,逃匿幽山。   暗部。   谢瞳收到各地消息,锦城、桂城、江州、昌城、阳城,俱表示情兽现身杀人一案均为作假,兽爪抓痕,俱乃人为制造。   然,唯独没有弥城消息。   殷三苍目光冰冷,说出断定:“叁二已死。”   只有死,才会没有消息。   全军覆没。   谢瞳垂眸,“贰五,你再带一百人过去。”   其他地方是假的,弥城是真的,人数还不少。   “你要的消息查到了。”   谢瞳看向他。   “叁三五确为叛徒,守城那日,放进一辆灰色马车。”   “是谁?”   “悬月别庄。”殷三苍顿了顿,“自悬月门和七仙院出,暗部接收到的江湖人士锐减。”   谢瞳一笑,“它在弥城倒也罢了,分部挪到楚都是什么意思?想和暗部分庭抗礼?”   “之前没有发现它有针对暗部。暗部所辖之事,对方主动避忌,倒是很会示弱。”   “那可真奇怪。”谢瞳目光一暗,“避得越好,不就越表明它了解得越细吗?”竟然还安插了眼线。   暗部近日被突然猖狂起来的情兽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疏忽,让悬月有机可趁。   现在二人俱回过神,是时候摸一摸悬月的底了。   四日后深夜,五个人悄然落到别庄门外。   棠篱一现身,东山飞至他身边,道:“暗部那边——”   棠篱抬手以止,“后日再说。”问道,“东西齐了吗?”   “齐了。”   “今夜准备好罢。”   踏进门,喜灯红绸,万丈金纱,别庄内早已万事俱备。   东山躬身:“已备。”   梨胭和鄢月猝不及防见此,俱“啊”一声,难掩惊叹。   梨胭目光灼灼,红红的烛光下美得不可方物,她看着棠篱,期待万分,“明天吗?”   棠篱点头,“明天。”明天是结契的最后一日,梦里梨胭的黑线已经到手掌心。   梨胭飞出去,曼妙的红纱从她脸上拂过,她开心地闭上眼,感受着。   红烛的味道,熏香的味道,玉瓯、金桂、小南强、迷迭……花的味道。   她睁眼,手摸过红灯笼、喜字、金丝流苏……触眼所及,皆是奢华张扬的红色、金色、银色。   喜庆、美丽、令人心动。   她倏尔落到棠篱身边,眼睛灿若星辰,“嫁衣呢?”   东山垂目:“在夫人房间。”   梨胭瞬间消失。   下一秒,她又倏尔出现,看着东山:“你叫我什么?”   “夫人。”   梨胭一笑,风华绝代,“我喜欢这个称呼。”她一下子又消失了。   东山微不可闻一笑。   棠篱看着他。   东山和棠篱目光对上一瞬。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又是平时里少言勤慎的模样。   “此事做得甚好。”   “属下本分。”   棠篱微不可闻一笑,什么都没说,径直往后院去了。   他推门,发现门被闩上。   一抹曼妙的影子移到门边,梨胭道:“鄢月说今晚我们不能见面,嫁衣也不能穿给你看,明天才可以。”语气里既期待又哀怨,既委屈又得意,“从现在起我就不出这个房间啦,你回去吧!”   门上的喜字精致可人,棠篱心里软软的,颔首:“好。”   转身欲走。   “等等!”   他停住。   “你真走呀?”声音娇娇软软,尾音颤颤,“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   二人却一下子顿住,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就想他陪着。   两个人都不出声,然二人都像泡在温暖的水里,从里到外暖意融融。   梨胭背靠着门,床上摆着嫁衣。样式独特,金纹银绣,颜色虽丽,却并不俗艳,每一处金丝都穿插得恰到好处,听说这是棠篱自己画的图。   专为梨胭而生。   风吹过蜡烛,烛光闪烁,像美人起舞。梨胭盯着烛光瞧,眼里心里都灿然一片。   “喜欢一个人真好。”她说。这真是她记忆里最美的东西,这是上天对凡人的恩赐。   “喜欢你真好。”她默默贴紧了些,侧脸靠着门,喃喃,“我好喜欢你呀……”   棠篱伸手,贴到她脸边,目光里深情如海,柔软的情绪似要溢出来,“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什么意思?”   “我爱你。”   梨胭脸一红,为什么说“爱”比说“喜欢”更令她心动呢?   她抿抿唇,亦小声回道:“我、我也爱你。”脸红如霞,顾盼生辉。   两个人脉脉不语,无声间心意相通。   一刻钟后,梨胭回过神,柔声道:“你回去吧,明天见。”   次日,梨胭穿上嫁衣,盖上盖头,被引上花轿。   长街百丈,红妆十里,隔着薄薄的纱幔,街上人烟鼎沸——   “谁娶亲?”   “京中皇亲吗?”   “这阵势,怕是三品以上官员吧?”   “新郎带着面具,面上有瑕,应不是朝廷的人。”   “那看来也是大富之人。”   绕城一周后,街上的议论声变了——   “才子佳人,天生一对,恭喜恭喜呀。”   “百年好合,恭喜恭喜。”   “有情人终成眷属,人生大幸,君卿福焉,恭喜恭喜。”   …………   听着街上满满的祝福声,梨胭浅浅一笑。   呀,原来真的是这样。   鄢月看了棠篱一眼。啧,有钱。   绕城三周后,花轿在悬月别庄停下。   隔着一段红绣球,梨胭被棠篱牵下花轿。   鄢月扶着她,棠篱在前,梨胭在后,东山、乌锋、鄢炀、宝宝等俱在两侧,一行人簇拥着他们进去。   宝宝挤到梨胭身边,仗着身材娇小,半蹲半走,仰头去瞧盖头下的梨胭,花痴道,“姐姐今天真美。”   梨胭一笑。   宝宝看呆了。   东山眼疾手快将他提起,后面的乌锋深思不属,直直从宝宝身边踏过。若不是东山动作快,宝宝大概会被乌锋踩到。   宝宝悄声问:“他怎么啦?”   东山叹一声,“大概想到什么了吧。”   “是什么?”   东山摇头。   拜堂的时候,东山做司仪,大堂只留下了鄢月、宝宝、乌锋三人。   棠篱要取面具。   当面具取下的时候,东山心中一叹。果然。   和棠篱共事久了,他或多或少感受到棠篱的行事风格——果断谨慎,行在人前。   他果然没有毁容。面冠如玉,清雅疏致,端的是风度翩翩。   鄢月第一次瞧他真面,心中微微一讶。比她想象的俊好多。   宝宝愣住,直直看着他。   乌锋什么表情也无,对此不甚关心。   当东山拖长声音叫:“一拜天地——”宝宝瞳孔狠狠一缩,他不自觉拽住鄢月,颤声道:“不要他们成亲……”   鄢月瞧他一眼,笑道:“梨胭姐姐成亲了也是你姐姐,放心吧。”   “不……”   鄢月轻轻捂上他的嘴,嘘一声,“不许说话哦。”   因为没有高堂,二人第二拜拜的是各路神明。   第三拜——   “夫妻对拜——”   宝宝扭了扭,看样子似要捣乱,鄢月眼疾手快,点了他哑穴和定身,宝宝僵住。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对新人互相跪拜的样子,棠篱扶起梨胭。   他的瞳孔里也倒映出东山难得的笑脸,东山嘴巴一张:“送入洞房——”   棠篱重新把面具戴上。   大堂里涌出悬月众人,一时间热闹非凡。   鄢月将宝宝抱到一边,看着他道:“今天是梨胭姐姐大日子,你不许闹。这二人是数着日子在过,活不了多久——”宝宝瞳孔一震。   鄢月叹一口气,“总之,他二人不容易,梨胭此生只这一个愿望,你莫要坏了她好事。”   宝宝颓下来。   “你若还要闹,我就这样把你关一天,明日再来解穴。”   宝宝眼睛睁了睁。   “你若听话,答应不再闹,我现在解穴。”   宝宝眼睛眨了眨。   鄢月给他解了穴道。   宝宝嘴巴动了动,鄢月瞪着他。   他抿住嘴,心里一叹。堂已拜完,还说什么呢?他或许不是呢?   世界上应该有容貌相似的人吧……   宴完宾客,棠篱回到房中,梨胭盖着盖头,低着头,正静静等着他。   他轻轻把盖头掀起,梨胭倾身,一个吻就落在他下巴上,她眼睛眨呀眨,“睡觉吧。”   棠篱一笑。她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如此急色的新娘子。   “夫君。”她脸一红。   说睡觉不脸红,叫人倒是害羞起来。   “等一等。”   “等什么?”   棠篱将床边拴红绳的金剪拿过,剪下彼此一捋头发,打结,放入锦袋,放入梨胭手中。   “为什么这样?”   “人的习俗,既为夫妻,便成结发,合为一体,不分你我。”   梨胭将它揣进怀中,“人可真浪漫。”   棠篱端上酒,在其中一杯里加了他的血,递给梨胭,“最后一个仪式。”   梨胭看看他,看看两杯酒,抬起手指,凝气一戳,血冒出来,她滴进棠篱酒杯里,道:“不分你我。”   棠篱知她误会,然没有解释,竟觉得这样也对,他绕过她的手,作交杯之势,二人看着对方喝完交杯酒。   梨胭没喝过酒,被刺激得双眼紧闭,“怪味道。”   棠篱注视着她,摸了摸她眼睫毛。   梨胭睁眼,棠篱捧着她。   二人四目相对。   “娘子。”   梨胭眼睫一抖。   “夫君。”   啊,他们成亲了。   她闭上眼,听着棠篱的心跳,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外面四个人的心跳——   她睁眼,问他:“他们要在门口呆一晚上吗?”   鄢月带笑的声音传来,“是的呀,你们做你们自己的,不用管我们。”   梨胭眉头皱起,“是这样吗?”   棠篱摇头。   梨胭懂了,转瞬闪身出去,把人扔向各处,特别对鄢月警告道:“不许再来!”   倏尔回房。   她扑进棠篱怀里,“夫君!”   棠篱抱住她。   梨胭一愣。   大多时候,她抱棠篱,棠篱总要顿上一顿才克制地回抱她。   抱与抱之间是不同的。   梨胭从未被他这样抱过。姿势一样,但感觉完全不同。他好像一下子强势许多,扣她在怀中,有一种不再掩饰的占有欲。   一个怀抱,她竟然心跳停了停,有些呼吸不畅。   她抬眼看他,棠篱目光深深,目光中多了某些东西。她心慌地瞥开眼,心里酥酥的,“夫君……”   一个吻落在她耳边。   梨胭耳朵立马染上胭色,害羞动了动。   棠篱……棠篱陌生了一点点。   但是她喜欢。   两个人目光相对,棠篱的吻落下来。   她很喜欢。   棠篱问:“看的什么画本?”   梨胭一愣。   “你说你看过。”   “兰陵笑笑生。”   “是《金莲》、《瓶儿》,还是《春梅》?”   “《春梅》。”梨胭不敢置信,“你看过?”   棠篱沉沉看着她,“很好,我们要做画本上的事了。”   满园春色,烛痕逶迤,有情人缠绵缱绻,正是——   轻解嫁衣裳,浪暖桃香。春兴太颠狂,红莲双瓣映波光。最是消魂时候也,露湿花房。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部分在……   画本是根据兰陵笑笑生的经典乱诌的。   最后那几句词改用自《花·营·锦·阵》中二十四首词。   我没有GHS,审核哥哥放过我TT 第三六章 诛之绝崖   清晨。鸟鸣阵阵。   房间里极静。   两个人的呼吸声缓而轻。   梨胭偎在棠篱怀里, 棠篱的手搭在她腰上。   半晌。   梨胭的眼珠动了动,她眉头蹙起来, 越蹙越紧, 手指抓紧——   另一边,棠篱的眉头同样蹙起, 嘴唇紧抿。   房间里空气凝滞。   很久,很久,很久。   两个人的心跳平稳下去。   窗外鸟儿叫声未停, 阳光穿过窗户射到床幔上,光是红色的。   呼吸声缓缓,极轻。   两个人挨得很近,耳边是对方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沉稳有力,是生命的跳动。   二人同时睁眼。   视线自然垂落, 棠篱看到床边的红嫁衣, 梨胭看着他心脏上方。   红色嫁衣皱巴巴瘫在床脚, 金丝逶迤,闪耀着光。   棠篱的心脏跳动着,她能看到他胸口微微起伏。   没有人说话。   房间里落针可闻。   一柱香后, 梨胭的手缓缓覆上棠篱胸膛,落在心脏上方。   棠篱看着嫁衣, 目光一层不变。他没有动。   噗通——噗通——噗通——   是心跳呢。   梨胭神色不辨, 缓缓划过棠篱胸口。   她的手指纤长白净,如上好的羊脂玉,指尖稍粉, 阳光照射,指甲粉嫩而透明。   噗通——噗通——噗通——   又一柱香后,她闭上眼。   半晌,棠篱握住她手腕。   梨胭睫毛微不可闻一颤。   “醒了吗?”   “嗯。”   棠篱目光沉静,眼睛里黑沉沉一片,愈发让人看不见情绪,猜不到心思。“起罢。”   梨胭直直起身,转瞬穿上衣服——白衣如雪,衣袂飘扬,像寒山上掉落的一瓣白花。她背对他,长发如瀑,声音冷而清:“我找乌锋练武。”   “好。”   白衣一闪,原地消失,带起的风微凉。   是秋天了。   棠篱起身,穿衣、着履、梳头、正冠,他叠起嫁衣,将其缓缓放进衣匣,上锁。   地上掉了一个锦袋。   他上锁的手一顿。   片刻后。   棠篱将它拾起,一同放入衣匣。   他转身,正欲出门,庭外一声咻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他站在那里,瞳孔迎着光,一动不动。   一把剑破门而入,擦其鬓发钉进房梁,剑声铮鸣。   门被内力震开,庭院里乌锋和梨胭对立,乌锋面无表情:“我输了。”   他闪身进屋,拿起剑,欲走。   棠篱道:“我们比一场。”   乌锋身形一顿。   梨胭道:“好啊。”   乌锋转过身,“你疯了?”伸手扣住棠篱手腕。   他瞳孔一震,手微微用力,盯着棠篱,“怎么可能?!”   棠篱手腕轻轻一动,无形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震,乌锋的手瞬间松开。   可怕的内力,深不可测。   比他曾经在昌城竹林时感受到的还要雄浑深厚。   棠篱走出去,二人三丈相对。   棠篱道:“点到即止。”   梨胭道:“比武场上,生死不论。”   棠篱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让你三招。”   梨胭神色淡然:“不用。”   话音一落,她闪身消失,转瞬落到棠篱背后,凝气于掌,朝背一击——棠篱反身以对,伸掌迎上,气波震开,周遭花草石木飞空震碎,爆炸声阵阵,梨胭被弹开三丈。   她没有丝毫停顿,足尖一点,身影一闪,跃上空中,压掌而下,直直朝天灵盖拍去。   棠篱伸手以对,勾住她的手,十指交缠,内力互化,吞掉了她的气场,一拉,二人贴身相对。   梨胭呼吸一乱。   二人四目相对。   半晌。   她另一只手快速起掌,瞬间拍向其腹部——棠篱手腕一转,挡在腹前,再次与梨胭两掌以对,他手指一错,两人的左手也十指交缠。   梨胭眉头一蹙,眼神一冷,借力一翻,一脚踢向他胸膛。   棠篱手一松,往后飘退十丈。   梨胭转瞬追至,双掌同时一排,一阵气浪凌厉而出。   棠篱足尖轻点,如一片竹叶轻轻飘过,轻巧跃开,跃至梨胭身后。   身后“轰隆”一响,原站立处假山炸开,山石炸成一堆。   她未往后看一眼,然心中早已知道他已立于何处,利落一翻,直直朝他撞去——   棠篱原本已凝气于掌,欲与其相对,没料到她会以头击来,手中内力一散,伸手抱住,二人同时往一个方向退去,棠篱狠狠撞在树上。   他呼吸一顿。   梨胭被迫埋首胸中,抬眼一瞪——棠篱看着她。   乌锋原本立于屋顶观战,见此一景,无声飞走。   她瞥开目光,冷声道:“要打就好好打。”   “命门大露,以头抢之,谁教你的?”   梨胭面色一变,又黑又红,她咬唇,瞬间弹开三丈,起势重新攻去,面上毫无表情。   棠篱心下一叹。恼羞成怒了。   接下来整个庭院里都是砰砰砰的击碎声,两道白影在空中掠来掠去,棠篱只守不攻,梨胭目光一狠,瞳孔色变,双耳立出,锋利的爪子毫不留情一爪抓去——   爪子贴胸而过,棠篱往右稍侧,冰冷的爪勾划破衣襟——   “在干嘛呢,声响这么大?”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远处鄢月声音传来。   二人俱是一顿。   棠篱伸手一捞,将梨胭按入怀中,一手捂耳,一手搂腰,梨胭的爪子藏在二人胸间。   爪下,棠篱心跳阵阵。   梨胭神色莫辨。   几息后鄢月出现,梨胭杀气散去,瞳孔、耳朵、爪子慢慢恢复人样。   一片废墟中,两人安静相拥,场景诡异。   鄢月愣了愣,“这在干嘛?”   二人分开,梨胭一笑:“比武。”   鄢月一笑:“情兽和契主比武,没听说过。”   梨胭一顿。   “宝宝在哪儿?”她问。   “在他房间。”   梨胭消失不见。   鄢月愣忡,心下总觉得梨胭怪怪的。她瞧了一眼棠篱,棠篱整了整衣襟,回房。   棠篱也怪怪的。   她想多了吗?   她跟去宝宝房间,一进门,梨胭并不在,宝宝正在处理七仙院事务。   “梨胭呢?”   “姐姐没来。”   鄢月眉头蹙起。   她有些不安地寻遍整个别庄。   梨胭消失了。   她正欲通知棠篱,无数暗士包围悬月别庄,红妆铠甲紧随其后,里三层外三层跟着包围了整个别庄。   谢瞳骑在马上,肃立大门前,面色冷然。   鄢月一惊,落至后院,对棠篱道:“暗士包围,梨胭失踪。”   棠篱一顿。   此刻,宝宝和鄢炀也察觉异常,落至后院。   两息后,棠篱开口:“你们去暗室躲着,我去找她。”   “暗部来了!”   棠篱道:“他们不是为你们而来,是悬月触了他们逆鳞。”   鄢月眉头皱起,“那我们更不能藏起来!”   棠篱看着她,“你们藏起来,悬月或有一线生机,若一起敌对之……”   鄢月一下子明白过来,不再多说,三人消失在后院。   谢瞳目光冰寒,长·枪一转,朝门一掷,巍峨大门“啪”地巨响,瞬间四分五裂,门庭大开。   她沉声一喝:“杀无赦!”   众人鱼贯而入——   下一瞬,涌入的人被一股强大内力震出,纷纷倒地吐血。   谢瞳心跳一停。   一袭白衣,温润如玉,风姿绰绰,他缓缓走到大门口,身后跟着沉默的东山和冷漠的乌锋。   玉色面具挡住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双眼睛、下巴,和一边下颌角。   谢瞳和棠篱四目相对。   棠篱目光沉静,古井无波,直直看着她。   谢瞳瞳孔震了又震,僵在那里手心冒汗。   二人对视半晌。   棠篱道:“悬月门绝无冒犯暗部之心,间谍之事乃误会,悬月今后会更加谨言慎行,绝不越雷池半步,望大人明察。”   他躬身朝谢瞳拜了拜。   谢瞳腰一软,差点儿从马上滑下来。   她顿了顿,嘴唇紧抿,喉咙有些干:“口说无凭,你说是误会就是误会,我暗部威严何在!”   棠篱垂眼,往旁边让了让,“大人里面请,请听在下一说。”   谢瞳翻身下马,执枪而入,对暗部诸人命道:“严阵以待!”   “是!”   谢瞳入悬月别庄,东山与乌锋矗立门前,四裂门板之外,黑压压一片暗士。暗士皆面无表情,目光冷鸷,像杀人机器。   大街上空无一人,两边剑拔弩张。   一刻钟后。   谢瞳飞身而出,长·枪带血,目光凌厉。她一跃上马,长·枪一震,“再有一次,暗部必诛之!”   棠篱额上冷汗如注,面色苍白,胸口一片猩红,他拱手垂眼,“是。”   谢瞳盯着他头顶半晌,最终别开目光,眼神一凌,“走!”   乌泱泱的人顷刻散去。   棠篱倒在地上。   一天一夜过去,一个白色身影落进庭院中。   鄢月打开门,怒道:“你去哪儿了?!”   梨胭气喘吁吁,“我去找回魂丹了!”话音一落便冲进房里,小心翼翼给棠篱服下。   她摸了摸他的脸,随即趴在床边,温顺地守着他。   鄢月眉头一皱,盯着她道:“你失踪时棠篱还未受伤——”   梨胭埋首棠篱手掌,轻声道:“我们吵架呢。”   鄢月心下一松。难怪。她吐出一口气,吐槽道:“新婚第一天就吵架,吵什么呢……”就见梨胭耳朵红了红,不回答她。   鄢月一笑,心领神会,“啧。”   梨胭摸着棠篱的脉搏,问鄢月:“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鄢月叹一声:“大夫说伤虽重,但没有性命之忧。谢瞳大概是惩诫之,没有下死手。”   “嗯。”梨胭目光恋恋,痴痴看着棠篱。   鄢月一顿,目光再次蹙起来,“结契之后,你可觉得哪里不对?”   梨胭一愣,转头看向鄢月,细细思索一番,“没有什么不同。”   鄢月盯着她,不放心道:“比如,无时无刻依恋着他,满心满眼爱慕着他,他眉头一皱,你就伤心欲绝?”   梨胭想了半晌,轻声道:“一直这样呀。”   “哈?”   梨胭瞅她两眼,声音软软糯糯:“我说——”   “没有结契前,我也这样呀。”   “无时无刻依恋着他。”   “满心满眼爱慕着他。”   “他眉头一皱,我就伤心欲绝。”   鄢月:“……”何苦问哉。   “行吧。”反正都结契了,问这些有什么用呢。“你既然回来,人便交给你了。”   闪身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新婚二人。   梨胭沉默爬上床,挨着棠篱闭上眼,缓缓入睡。   梦里。   风声呼啸,北风凛冽,簌簌大雪如鹅毛般飘扬旋转,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   那是一双冰冷而澄澈的眼睛,瞳孔湛蓝,清亮透明,像结冰的蓝色湖泊;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瓷白如玉的脸上落下一小块阴影,像幽暗森林里的树影。   她速度快得诡异,如鬼似魅,眨眼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这条路上,几天前伏尸千里,血流成河,目光所及,皆是斑斑血迹。   一场大雪,将所有掩得毫无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她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天诛暗部大殿之上,三首领相隔一丈一座,中间宗恣,右谢瞳,左殷三苍,殿下三十人,竖列三行。   三首领之上,一巨大屏风从屋顶接到最高级台阶,两边有半丈空隙,只能看到内里两面书墙。   屏风乃玄铁银丝制成,轻透有光,上画暗部标志,乃一巨大祥云。   图腾之后,隐隐有一人。   极静的大殿内,只能听到屏风后的人翻书的声音。   半晌。   沉静温和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二十人围一情兽,蓝光箭在手,竟让她逃了。”他声音带笑,“有意思得很。”   大殿三十人,瞬间汗如雨下。   宗恣垂眼,岿然不动。   谢瞳和殷三苍目光不变,然屏息凝神。   “归者皆降为三等,重回后山。”他白手如玉,缓缓翻过一页,“以一等训之。”   谢瞳颔首,“知道了。”暗部以武功能力之高低排序,各府一等者唯十人,序号为一至十,此十人从万人阵中杀出,乃佼佼者中佼佼者。万人阵是一等者的初步训练之一,一百个二等者只能活一个。   这些人……   唉。   “退下罢。”屏风后的人道,“你们三个也退下。”   “是。”   所有人退出大殿,三人对视一眼,分别对壹一,贰一,叁一道:“去找。”   这只情兽不找出来,下一波回后山的就是他们。   三十三人兵分三路,融入雪夜里。   一道白光像一颗流星坠进暗部,也像一片雪花倏尔飘落,她毫不犹豫,没有一丝怯懦,直直朝大殿跃进——   黑暗阴沉的铁墙之中,倏尔射出无数蓝光箭——但她的速度太快了,不过发箭那一息,人已掠过箭阵,一掌拍向石门。   石门应掌而碎,上下左右四方轰隆一声,巨大石块朝中砸来,无一丝缝隙。   她目光一凌,使出浑身力气,气浪如海,双手一排,前方巨石爆破,她穿石而过,身后轰隆一巨响。   屏风后的人闻声手一顿,目光黑沉,嘴角微勾——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凝气抬指,一小股气流直冲书柜某处而去,花瓶碎成粉末,书柜后一圆圆玉石按钮被按下去。   巨石之后,鄢枝一路畅行无阻,不过十息便冲入大殿——   她毫无停顿,四爪如钩,瞬间划破屏风,直直朝屏风后的人抓去。   晏沉目光一暗,以书挡之,四爪从书面划过,书面一阵火星,犹如铁板。   他侧身一退,以书击之,白光一闪,书凿进壁中,未入部分倏尔烧起来,火光明灭。   二人空中相搏,俱是狠辣果决的招式,招招致命。   屏风爆裂,书架崩碎,无数气浪撞击,铁墙震动。   倒是错怪那二十暗士了。   晏沉一掌击出,气流排山倒海,鄢枝运气相震,抿唇一闪,气浪震肩而过,她哇地吐出一口血,咔嚓、咔嚓、咔嚓——三声骨头碎裂的声音,她身体一偏,跌在地上。   瞳孔、耳朵、尖爪倏尔回缩,她退回人形。   晏沉目光未变,两支毛笔转瞬射出,一股气流掐着她撞上墙壁,毛笔一下钉入其肩骨,鄢枝被钉在墙上。   二人四目相对,俱是冰冷平静的眼神。   鄢枝肩上血流汩汩,左臂软软垂落,鲜血顺着指尖流下。   晏沉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丝毫碎片。   他看着四周散裂的书,叹一声:“可惜了。”下一瞬间一红色匕首狠狠射入她胸口,他道,“这是暗部最新的毒药,人沾之即死,正打算抓两只情兽试试毒性。”他一笑,“你既来了,便试试罢。”   鄢枝呕出无数黑色的血。   “见效真快。”他转过身,“孤会厚葬你。”   下一瞬间,两支毛笔弹出,一白影从后扑来,晏沉回身,凝气以对,两掌相撞,有什么东西倏尔刺破掌心。   他一顿。   鄢枝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掌心不知何时扎了一枚蓝光箭,晏沉用力越深,蓝光箭扎他便越深。   他手臂一麻。   鄢枝眼睛一眨不眨,拔出匕首,瞬间扎进他胸口,两道血流飙出。   一道是她的,一道是他的。   两口黑血喷出。   一口是她的,一口是他的。   她转身掠走,速度凝滞。   晏沉眼中黑云压城,追其而去。   谢瞳半夜归来,暗部留守者十人,悉数暴毙。她心下一咯噔,心跳停窒,极速掠进大殿。   殿内一片狼藉,已如废墟,屏风后血迹斑斑,她全身冰冷。   她疾声道:“快去通知宗恣殷三苍,秘主危险!”她不敢有片刻停留,顺血迹追去。   绝崖高陡万丈,人烟罕至,谢瞳追至绝崖顶,两白衣正决斗交缠,身上俱伤口无数,白衣已全是红黑血块。   鄢枝远远瞧这边一眼,目光一绝,不再想脱身,狠狠朝晏沉扑去,二人紧缠着跌入绝崖——   “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一起深呼一口气——不虐,会和的。 第三七章 中秋之夜   梨胭一下醒过来。   她神色平静, 呆躺了一会儿。这是第二遍梦。   棠篱还在昏睡。   她起身,坐到床边, 手放上棠篱胸口。   □□伤口狰狞, 有淡淡血迹洇出来,她轻轻抚摸两遍, 手一按,粉色的血迹渐渐变红,血色浓郁, 潮湿,腥气。   棠篱吃痛皱眉。   她垂下眼,神色难辨。   半晌。   棠篱醒来。   二人四目相对。   “谁伤的?”   “谢瞳。”   她握住他的手,垂下脸,贴着他的手腕, 棠篱看不见她神色。   “她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凉凉的肌肤滑腻细嫩, 贴上一会儿就和他手腕一个温度, 棠篱摩挲了两下,梨胭蹭了蹭。   两个人都没看到对方表情。   棠篱问:“下一步想做什么?”   梨胭道:“不知道。”她声音如常,微微上扬, 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和你成亲就够了。”   棠篱一顿, “不建院子了吗?”   梨胭一顿, 笑着道:“不建了。”   “建一个罢。”   “不建了。”她埋首他手中,“悬月门可以了。”   两个人很久没说话。   “好。”棠篱最终答道。   日子平和安静起来。   棠篱养伤,梨胭照顾。   除了乌锋,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段日子。所有人都识趣的没有打扰。   鄢月每天长吁短叹,随时都在做棠篱不行了的准备。   宝宝安静许多,七仙院的事务突然多了很多,他每日都在处理。   鄢炀本该离开,不知为何却留了下来,无声无息,存在感极弱。   乌锋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做什么。   东山一如既往的忙,悬月门各类琐事皆要其过目。   自那日谢瞳来悬月门后,暗部也诡异地低调起来。   日子仿佛停滞。   鄢月总隐隐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重要事情。   半月后,棠篱伤口愈合,可以下床了。   同日,鄢炀离开悬月,再也没有回来。   后院传来轰轰打斗声,震得地面颤抖。鄢月朝后院飞去,刚越过石墙,一阵气浪排来,她被迫闭眼,往后退了三丈。   噗的一声,似有人吐血。鄢月心下一咯噔,赶紧掠回去——   她只看见棠篱从地上抱起梨胭,梨胭已昏过去。地上一滩鲜血。   她不敢置信,“你在干什么?”   棠篱把人抱进屋,门无风自关,挡了一切。   棠篱放下帘子,褪掉梨胭衣物,瓷白胸口上方,原本的小红点变为一个红色的大圆圈。   门瞬间被冲破,鄢月横眉冷目,怒气冲冲拉开帘子:“你——”她顿住。   鄢月一下看向他,“你的毒解了?!”   棠篱不懂红圈什么意思,但看鄢月的神情,应该是好的。   他放心三分,把衣物给她穿好,才道:“是。”   “为什么?”   棠篱垂下眼,神色不辨,“不知。”   “不知?!”鄢月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什么时候解的?”   “成亲第二日。”   鄢月眉头紧锁,成亲后第二日,也是结契成功的第一天,也是……她打住,不可能是这么戏剧的解毒方式。   难道是因为结契?   这和结契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她脑壳痛。   棠篱道:“机缘之事,难溯其源,毒既然已解,如何解的便不重要了。”   也是。   他问:“此圆圈何意?”   “情兽与人结契,生命便不受二十年寿命影响,契主若是身体强健,情兽的生命线便会变成一个圆,从此不再显示寿数。”   “若不强健呢?”   “一个残缺的圆。”   “多谢。”   鄢月明白过来,“刚刚你是故意打晕她确定她的生命线?”   棠篱不语。   “你若知道自己毒解了,不必如此。”鄢月道,“情兽与契主结契后生命完全绑定——”她顿了顿,是啊,他俩结契了。原本以为两个人活不了多久,结了就结了,人生最后的时光任性一把。未曾想现在毒解了,诸多问题扑面而来。   两个人能相爱多久?一年?两年?   棠篱若变心了,梨胭如何自处?   棠篱是失忆之人,梨胭也是失忆之人,两个人真的能一辈子不恢复记忆吗?   棠篱的身份不会简单,他是谁?   梨胭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恢复记忆后做的决定还会一样吗?   她脑中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结合她最近察觉到的怪异,屏息道:“棠篱,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棠篱一笑,神色自若,“为何会这样想?”   “你回答我。”她盯着他。   “没有。”   “真的?”   棠篱看着她,“真的。”   此刻,梨胭眉头皱了皱,睁眼醒来。   隔着床幔,鄢月又站得偏,梨胭只看到床边的棠篱,她睁眼的时候,目光极其冰冷,杀意一闪而过。   她瞬间坐起,一掌朝他拍去——   “你醒了?”鄢月察觉动静,掀帘——   梨胭一愣,瞬间化去内力,一掌拍在棠篱胸口——啪!   鄢月一愣。   梨胭拍完又抱住他,“你打我!”声音又气又娇,说的是之前被一掌拍晕的事。   棠篱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跳了跳,反手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内力突然恢复,还没有习惯。”   梨胭哼了一声。   鄢月瞧了瞧棠篱似乎被拍裂的伤口,眉头皱起,她拉起梨胭,“你跟我过来一下。”   “怎么啦?”   二人跃至鄢月房中,鄢月关上门,问:“棠篱的毒解了,你知不知道?”   梨胭目光一闪,“我知道,他跟我说了。”   鄢月问了刚才一样的问题:“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梨胭一笑,神色自若,“为何会这样想?”   “你回答我。”她盯着她。   “没有。”   “真的?”   梨胭看着她,“真的。”   两个人的回答一模一样。鄢月一抖。   这是结契的影响吗?   “棠篱毒解了。”鄢月道,“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可以相守很多年。”她笑。   “不。”鄢月现在后悔死没有阻止当初二人结契,“意味着你将永远反抗不了他,永远顺从他,按他的喜好行事,他随时可以结束你的生命,但你却不能如此。”   “是吗?”她还是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暗,“不一定哦。”   鄢月想到棠篱被拍裂的伤口,眉头一皱,“你们是不是没有结契?”   “结了。”梨胭捂住胸口,喃喃,“很明显。”   “那你刚才可以那样打他吗?”   梨胭一讶:“不能吗?”   鄢月其实没有亲眼见过结契的情兽是怎样的,对结契情兽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他人转述,每个人都是发毒誓告诫后来者绝不要结契,后果比其讲述的还要可怕。   鄢月犹犹豫豫:“不是完全不能反抗吗?也不能伤害契主吧……”   “我没反抗呀,跟他闹着玩呢。”梨胭漫不经心的,“只要契主不觉得是伤害,应该就可以做吧……”   鄢月一想也是。   只要契主允许,情兽便都可以做;只要契主不讨厌,情兽就不会受压制。   那刚刚一掌,棠篱是自愿接受吗?   鄢月身体一抖,突然有些感动是怎么一回事?但转瞬她又重回忧愁——刚成亲,正是爱意最浓之时,自然能这里忍那里宠,棠篱真的能这样爱她一辈子吗?   此话难说。   而梨胭……   梨胭突然抱住她,鄢月一愣。   “别担心我。”梨胭拥抱着鄢月,“若已成既定事实,那就顺着事实走下去,问题出现就解决问题。每一条路都难走,前路都是未知的。担心太多是辜负了当下。”   鄢月一叹,她最近确实忧虑太多,有太多放不下。她拍拍她,“你能想通,最好。”   梨胭笑:“我当然能想通。”   过几日是中秋节。楚都每年的中秋都特别热闹。   各大酒楼会联合推出中秋赏月宴,从引仙楼到望江楼,中间半条长街,到了中秋当日,会临街摆上流水席。   寓居者、流浪者、各原因难以团圆者,至街头引仙楼付五十文,便可进街流水席任吃,同素不相识的人坐一起喝酒聊天,度过一个热闹的中秋。   有家团圆者,也可在酒楼内定雅间雅座,听歌赏曲,闻桂赏月。   从引仙楼到望江楼这一带,正是楚都民间赏月最好的地方,故这中秋赏月宴每年都办得很好。   梨胭说想去,东山便订了望江楼最高一层临江的包间,一行人都去。   然这一天上街的人太多,密密麻麻,接踵磨肩,一行人几下就被挤开了。   棠篱和梨胭没有牵手,被挤分开的时候棠篱伸手抓她,梨胭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没有牵上去。两个人眨眼湮没人群。   片刻后,一抹白光倏尔一闪,消失在长街尽头,棠篱不知何时站在某酒楼顶,他看着白光消失的方向,没有追去。   梨胭和棠篱前后脚到达望江楼,东山一行人已在上面等了一个时辰,宝宝正在和乌锋下五子棋,楼下推杯交盏,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鄢月望着月亮,手边已空了一个酒壶。她看过来,笑道:“你俩果然过二人世界去了。”她戴着粉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因为喝了酒,眼尾熏红,较平日里多了三分桃色。   梨胭瞧了对面一行做作吟诗的书生一眼,回:“没有。”   鄢月懒得听她狡辩,目光掠过对面一群书生,朝其中一个眨了眨眼。   突然,她眼睛一亮,连酒杯倒了也一点儿不在意,拉过梨胭,指了指对面最里某角落一人,“谪仙!”   梨胭瞳孔一震。   棠篱目光落在她身上。   鄢月嗅了嗅,揉揉鼻子再嗅了嗅,倒在梨胭身上,晕乎乎道:“你帮我闻闻,那人长得太好看,是不是情兽。”鄢月喝多了酒,鼻腔里全是酒气,再加上此刻各种味道驳杂,身边还有两只情兽,太难嗅了。   人群已彻底挡住那人,梨胭垂眼,“你喝多了。”   “嗯?”她眯瞪着眼望去,人果真不见。她叹息一声,又喝了一杯,“我想象力这么超绝吗?能想象出这样好看的男人?”   梨胭没有答话。   一群人坐下吃饭,宝宝瞧了棠篱、梨胭一眼,准备好的中秋小故事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默默啃鸡腿。   东山道:“宝宝要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吗?”   宝宝一愣。他立马反应过来,点头如蒜,“梨胭姐姐,你知道吗?”   梨胭不知道,她摇头。   “这要从后羿射日说起。”宝宝放下鸡腿,“传说上古时候天上有九个太阳,晒得大地寸草不生,英雄后羿神功射日,天上于是只剩下如今一个太阳。西王母感念他对人间做的贡献,就赐给他一枚长生不死、飞升成仙的灵药。”   “这是嫦娥奔月的故事背景——后羿射日。”   梨胭漫不经心听着,目光似有似无向对面酒楼掠去。   “然后呢,后羿有一个妻子,名叫嫦娥,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二人非常相爱。”宝宝忍不住啃了一口鸡腿,咽了又道,“灵药只有一颗,后羿舍不得离开嫦娥,就把灵药锁起来,没有吃。”   “但是后羿的属下觊觎此药,某天就趁后羿不在家,威胁嫦娥交出,嫦娥不想坏人得逞,没有办法便把灵药吃了。”   梨胭目光转回来,“然后呢?”   “然后嫦娥就成仙了呀。”宝宝道,“但她成仙了也舍不得后羿,便在离人间最近的月宫住了下来,日日望着人间。”   梨胭看向棠篱,轻声问:“那后羿呢?”   “后羿悲痛欲绝,朝天寻找嫦娥身影。”宝宝小手一指,指着月亮上的阴影道,“他看见月亮皎洁明亮,隐隐有人影,很像嫦娥,便知道嫦娥去了月亮上,便痴痴望着月亮,殷盼团圆。”   鄢月笑道:“这嫦娥可真是又傻又笨,后羿为了她都不吃了,她为了不让坏人得逞,竟然自己吃了。这坏人吃就吃了,他飞升成仙正好,人间还少个坏人,什么破故事!”她看向梨胭,“你说是不是?”   梨胭道:“她确实傻。如此傻人,便做了如此决定。决定既做,便只能如此。”   棠篱看着她,“可以不必如此。”   梨胭看着他,“然而已经如此。”   二人对视。   下一瞬间,梨胭腰一软,靠近棠篱怀里。   东山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筷子。   乌锋常年熟视无睹。   宝宝嘻嘻一笑,对梨胭做了一个鬼脸。   梨胭被迫趴在他怀里,耳朵通红,眼里射出火光。   下一瞬间,她伸手环住棠篱的腰。   棠篱柔声道:“好好的撒什么娇。”   梨胭眼波如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棠篱拍拍她。   两个人真是新婚燕尔,羡煞旁人。   鄢月一声大叫,蓦地站起来,“是他!”半边身子掉在栏杆上,“梨胭快来看,不是我幻觉!”   梨胭目光一闪,没有动。   棠篱眼神一暗。   下一瞬间,鄢月重心不稳,直直栽下去,“啊——”   一青衣男子足尖轻点,衣袂飞扬,先掷出一青玉长萧,狠狠拦了一下,随即飞身接住,稳稳旋至地面。   鄢月勾住他脖子,醉醺醺笑道:“你既然救了我,那我就是你的人了。”   老天有眼,竟然让他接住她。   他微不可闻朝上看了一眼,将她放下,“姑娘说笑了。”   鄢月凑到他耳边,“一晌贪欢,不要你负责。”   青衣男子转身即走。   此刻棠篱一行人下来,东山拱手道:“感谢公子出手相救。”   青衣男子目不斜视,略微颔首:“举手之劳。”便要再走。   棠篱道:“中秋佳节,公子孑然一身,如若不嫌弃,或可一同赏月。”   梨胭一愣。   鄢月心中窃喜,暗叫一声——做得好!   青衣男子同棠篱对视,半晌道:“那就打扰了。”   一行人重上酒楼,小二撤掉残羹冷菜,又上了一些新的。   棠篱举杯,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陶黎。”   “在下棠篱。”   两个人名字读音相似,旁人顿了顿。   “倒是缘分。”陶黎道。   “确是。”棠篱神色如常,“陶公子哪里人士?”   “锦城。”   “锦城沃野千里,富足丰饶,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比不上楚都繁华富庶,人杰地灵。”   “不知陶公子此次来京所为何事?”棠篱顿了顿,“在下或可助其一二。”   陶黎一身青衣,清冷孤绝,像天上瑶池边一株与世隔绝的青竹,“找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恭喜。”   房间里一瞬间静下来。   鄢月瞧着陶黎,接着问道:“找的谁?你夫人吗?”   陶黎垂眼:“不是。”   鄢月嫣然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又问,“陶公子准备在楚都呆多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陶黎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梨胭,落在棠篱脸上,道:“带他/她回家。”   “那顺路带上我吧,我想念锦城的肘片。可好?”   “好。”   一顿饭吃完,一群人与其作别。   擦身而过的时候,棠篱闻到淡淡的仙人草味道。   他脚步一顿,“陶公子种仙人草吗?”   仙人草乃一种珍稀药草,香味清淡持久,大多为医者所种,平常难见。   “不种。”   “冒犯。”   “无碍。”   一群人回到悬月别庄,棠篱和梨胭一前一后回了房间,二人沉默着一里一外。   灯熄,房间里一片黑暗。   没过多久,梨胭身体一动,钻进棠篱怀中,梨胭咬唇,月光照在她又气又羞的脸上。   棠篱摸过她的脸。   梨胭心慌气短,“……睡、睡觉。”   二人四目相对。   棠篱目光沉沉,梨胭呼吸急促。   他印上她的唇。   梨胭抿唇,她闭上眼,声音发抖:“……”然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棠篱浅尝辄止,将她放开,哑声道:“睡吧。”   二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梨胭起床,庭院内墙边一整片仙人草被悉数除去,下人种了另一种没有香味的草。   梨胭看着遗落的仙人草叶子,神色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  仙人草乃为剧情需要胡诌的。 第三八章 落棋无悔   东山来后院的时候, 梨胭和棠篱正在下棋。他瞥了一眼棋局,嘴角微不可闻一笑。   梨胭下得正烦躁, 见东山笑, 眉头蹙起:“你笑什么?”   东山收敛神色,躬身道:“夫人将赢。”   梨胭下一步正不知走哪儿, 落哪儿都不对,闻言问他,“怎么说?”   棠篱漫不经心拨着棋子儿。   “观棋不语。”东山道。   梨胭随便落下一子。算了, 刚学,可以输的。她安慰自己。   一刻钟后一局结束,梨胭赢了一子。   棠篱叹一声,“可惜。”   梨胭得意地笑,“落子无悔。”棠篱行至半局, 因分神听东山。报备悬月门事, 错落一子。   当时他正欲不动声色拣回, 被梨胭抓住手,“干嘛?”   “下错了。”   梨胭看向东山,问:“是这样吗?”   东山铁面无私:“落子无悔。”   梨胭笑:“哦, 原来如此。”   棠篱悔棋未遂,自废大半棋子, 梨胭趁虚而入, 险胜一招。   她满足地抿了一口茶,“再来。”看了他一眼,“落子无悔噢。”   棠篱握住她的手, “落子无悔。”   梨胭一愣。二人目光对上。   梨胭咬唇,“棋是棋,不能混为一谈。”   棠篱道:“人生如棋。”   梨胭抽回手,“不来了。”转身进屋。   棠篱收子,“什么事?”   东山道:“暗部在弥城大开杀戒,秘密运回三个囚犯。”他递上一信,“弥城传来的消息。”   棠篱打开,看了门一眼,道:“你念吧。”   东山接过,“幽山已被暗部寸土搜之,禁寻常人等靠近。”东山停了一下,说出自己猜测,“近日暗部带回的,大概即是幽山之人。”   棠篱挥手让他离开。   这边,望江楼。   鄢月坐到他对面,笑靥如花:“好巧。”   陶黎道:“不巧。”   鄢月道:“你若想带梨胭回去,怕是没那么容易。”   对面目光一寒。   鄢月喝了一口茶,摊手,“她现在失忆,和棠篱新婚正浓,估计鄢勿来了也带不走她。”   陶黎的目光依旧很冷。   鄢月一叹,摸了摸他的手,“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陶黎缩回手。   她道:“族人之间身份难藏,一靠近就闻得到彼此气息。你救我时我俩便已心知肚明,不需多说。你救一只情兽好说,答应和一群人吃饭就有些奇怪了。”   “梨胭的态度更奇怪,一开始隐藏你的行踪,不欲我们注意到你,像在逃避什么。后来吃饭,更是全程不说话,尽量避免与你对视,那时我就有些怀疑。梨胭所认识的情兽甚少,突然见了一个新的,怎么也不该是心虚样子。”   “后来离开的时候棠篱说到仙人草,我真是恍然大悟。”鄢月一笑,“我猜,在昨晚看似偶遇之前你已经见过梨胭了吧?”   陶黎不语。   “仙人草悬月别庄后院种了许多,梨胭的衣物常带此香,你又说你没种然衣服上又有,不是见了梨胭染上的又是什么?”   “是又如何?”   “没什么呀。”鄢月眨眨眼,“就是分析一下而已。”   “她确实不愿跟我走。”   “我愿意跟你走。”   陶黎皱眉。   鄢月笑眯眯:“你为什么要带她回去?”   “族长叫我来的。”他顿了一下,“她是三少主。”   “她不回去那不正好。”鄢月道,“二少主鄢常另起炉灶,三少主鄢枝失忆归隐,情兽族只剩下你大少主,妥妥的下一任族长。”   陶黎看着她:“我没说我是大少主。”   鄢月嘻嘻笑:“我猜的。”   “怎么猜的?”   “我不知道是谁把鄢枝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去的,但听鄢常说鄢勿最器重鄢枝,鄢勿若得知她活着,必然不会派虾兵蟹将前来带人,我情兽一族身份重要的就那么几个,排除一下,就只剩你啦。”   “你很聪明。”   “还行吧。”鄢月笑,“我各方面都很聪明。”   “我一定要带她回去。”   “我帮你吧。”鄢月道,“你和我睡一觉。”   二人四目相对。   陶黎率先瞥开眼,“你为什么……”   “我要早知道几年前你会出生,我一定回秘林在百子园门口守着,你一出来姐姐就叼走你。”她看着他,目光大胆又直接,“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陶黎早被情兽族小姑娘表白习惯,但热辣如此,却是头一遭。   鄢月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没有……过?”   陶黎神色不变,不回答她。   然鄢月就喜欢这样子的人,越是禁欲清纯,她越想瞧他们床上失控的样子,性感迷人极了。   陶黎乃她所遇之最。   一开始就答应也太轻易了些,这样的美人儿,她愿意倒追一辈子。鄢月一笑,正欲再说什么——   陶黎道:“可以,只要你打赢我。”   鄢月一呆。   她一下蹭起,目光灼灼:“当真?”   “真。”   晌午的时候,鄢月把陶黎带回悬月别庄,对东山道:“能给我的救命恩人打扫出一间房间吗?”   东山颔首,“当然可以。”   一柱香后,东山叫人收拾出了鄢月房间旁边一间房,对陶黎道:“在下猜公子爱竹,此房间绿竹环绕,清幽雅静,希望公子喜欢。”   “喜欢喜欢。”鄢月拍了拍东山肩,“他很满意。”   陶黎没说什么。   鄢月转瞬到达梨胭院子,道:“来,打架。”   梨胭不明所以。   鄢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完前因后果,梨胭一笑,“好,我教你。”   但梨胭是天才型学习者,大多感悟只能心领,难以口言,二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半天,鄢月连丹田在哪儿都感受不到。   梨胭叹一口气,“算了,换一个人教你。”   “棠篱——”她突然闭口,有些纠结。   鄢月瞅瞅她,揶揄道:“怎么,不愿意他教我呀?”   棠篱已站在二人身后。   梨胭摇头,“不是这样啦……”顿了顿,“找乌锋吧。”   “教什么?”   梨胭和鄢月是蹲在树下的,梨胭被鄢月打趣,正别扭地摇来摇去,棠篱突然出现,她一惊,重心不稳,朝后栽去。   正好一下坐在棠篱脚上。   棠篱摸摸她脑袋。   梨胭赶紧起来,闪到鄢月那边,垂眸不看他:“鄢月想学内力。”   鄢月瞧了别别扭扭的梨胭一眼,啧一声,“亲都成了,害羞什么呀?”撞她一下,将她撞进棠篱怀里。   梨胭一僵,最终软下来,轻轻靠着他,手虚虚扶着他的衣服。   棠篱心跳一停。这是成亲后她第一次主动。   鄢月朝棠篱眨眨眼,“或许博览群书、无所不能的悬月门主知道有突然让人武功暴增的药?”   “你要做什么?”   “睡陶黎。”她啊一声,“忘了与你们说,我把陶黎带进悬月了,可介意?”   梨胭眼珠微动。   棠篱道:“不介意。”顿了一下,“没有这样的药。”   鄢月失望一叹。   “但我能让你赢他。”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棠篱抱着梨胭一闪,“不收徒。”   鄢月直起身笑道:“那么认真做甚,开玩笑呢!”   梨胭犹豫开口:“什么办法?”   棠篱看着她:“你想知道?”   梨胭抿唇,点点头。她怕鄢月没有分寸,而陶黎……   “你是担心他吗?”   梨胭身体僵硬,瞥开眼,“没有。不说算了。”   棠篱便真的没说。   梨胭一口气憋住,如鲠在喉。   棠篱将计策写在纸上,拿给鄢月,鄢月看了,噗嗤一笑,手一挥,“谢了。”纸变成粉末散在空中。   鄢月一走,梨胭也转身欲走,棠篱拉住她,“生气了?”   “没有。”脸冷得像冰。   “我现在告诉你。”   “不用。”   “真不用?”   “不用!”转身飞走——   下一瞬间,两个人在屋顶上,梨胭撞进棠篱怀里。   “你——”   “我吃醋。”   梨胭气势一下子弱下去。“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棠篱深深看她一眼,抱着人下去。   两个人沉默一天。   是夜。   梨胭倏尔睁眼,旁边棠篱呼吸平顺,是熟睡之色。   她无声起来,转瞬移至门边,开门,头也不回跃出庭院。   棠篱睁眼,默了半晌,不紧不慢换了一身纯黑衣物,亦无声消失在夜里。   暗部。地牢。   刑架上三具人体,手腕、脚腕处皆有玄铁勾将其钉在刑架上,脖子、腰、大腿处则各有禁锢。   他们胸口插着红色的箭。身体虚弱,然没有死。   地上跪着三人。他们发着抖,是谢瞳从刑部大牢带出来的三个死囚。   谢瞳坐在刑架面前,手放在茶几上,茶几上三碗血。   她眼神动了动,暗士把三碗血倒进跪着的人口中。   地上三人痛苦地打滚,惨叫连连,叫声恐怖,闻者胆寒。   一柱香后,他们安静下来,动了动身体——没死?毫无异样?   三人面面相觑,连滚带爬起来,重新跪在谢瞳面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谢瞳目不斜视,对暗士道:“把他们的血接过来。”   三碗血转瞬接好。   “把箭取下来。”   谢瞳用箭搅了搅血,“给他们喝下去。”   三人瞬间暴毙。   “啧。”谢瞳烦躁起身,“没用的东西。”   屏风后,一全身隐藏在连帽黑衣下的黑衣人缓缓道:“继续试。”   又三个死囚被拖来。   一刻钟后命运如前。   今日可用死囚已全部暴毙,黑衣人消失在地牢里。   消失前,谢瞳问:“还有多久?”   黑衣人没有回答。   此刻暗部外,梨胭绕暗部三圈,没有发现一处可潜入的地方。   是知道她要来吗?她眼神一暗,消息是故意透露给她的。   让她知道,又让她救不了。   呵。   梨胭正欲飞回,一黑影从对面滑过,梨胭眨眼消失,追了过去。   黑衣人只草草浏览了一下,带着一腔孤勇,竟打算硬闯——   梨胭一把抓住他。“不要命了吗?”   黑衣人身体一顿。   “今日暗部防卫甚严,不宜硬闯。”   黑衣人回过头来,是一张熟悉的脸——鄢炀。   “我去。”   梨胭一愣,不敢置信回头,陶黎轻若无物落到她身边。   “我的速度他们察觉不到我。”   “你怎么来了?”   “看你出门,我就来了。”   “怕我跑?”   陶黎摇头,“怕你遇到危险。”   梨胭没有接话。   鄢炀看着陶黎,“你是谁?”   “鄢黎,情兽族大少主。”他说,“你在弥城出生?”只有逃难后在弥城出生的后来者,才不认识他。   “是。”   “你是鄢常的人?”   “曾经是。”   “锦城收到三份鄢枝未死的信件,有一封是你的?”   “是。”   陶黎倏尔不见。   一柱香后陶黎回来,道:“他们受重伤,无法救回。”   陶黎和梨胭对视一眼。“没有鄢常。”   鄢炀皱眉看着他,“你怎么进去的?”一柱香来回暗部,是把暗部当家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鄢炀想象不出有多快。   “你既然出来,正好,我们回锦城。”   梨胭一愣。   “你把你夫君带上。”陶黎皱眉,“族长……会理解。”一副他自己已经不理解的样子。   “别逼我。”   陶黎一讶,“我没逼你。”   “我还有事未做完。”   “什么事?”   “……”梨胭不语。   陶黎目光动了动,道:“那好,你打赢我,我便不催你回去。”   梨胭顿了顿:“好。”   三个人无声隐入夜里。   梨胭回到后院,棠篱如离开前一样熟睡着。   她走到床边,隔空摸了摸他的脸。   为什么是你?   她的爪子徒然伸出,完美地抵在他脖颈动脉上,只要轻轻一戳……   然,一柱香过去,她一动不动。   爪子倏尔收回,她闭上眼,嘴唇紧抿。   为什么下不去手?是结契的力量吗?   突然,棠篱似有所感,迷迷瞪瞪睁眼。梨胭心一跳。   棠篱伸手一捞,将她带上床,声音暗哑,不甚清醒,“胭胭……”   梨胭万箭穿心,狠狠闭眼。   棠篱拍拍她,“睡罢。”   梨胭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慢慢地,慢慢地将头靠过去。她睫毛抖得厉害。   棠篱圈住她,将她按进怀里,手摸着她的长发,一下一下轻轻摸着。   梨胭睫毛湿漉漉的。   太难了。   好难。   她不想反抗了。   她是梨胭,不是鄢枝。   她伸手抱住他,将头紧紧贴在他脖子上……   她又开始做梦。   情兽一族,大多只有种群观念,没有人类血缘亲情一说。   秘林有一百子园,每年三月后,一晌贪欢的雌兽便进去诞子。   小狐狸四十九日出生,母狐狸照顾它四十九日,然后在小狐狸化形前,母狐狸率先一步离开百子园,一母一子由此分道扬镳,亲子缘尽。   鄢枝的母亲生下她就失踪了。   她身上没有鄢字,守园者误以为她是普通狐狸,是某个母狐狸捡的宠物,问了一圈,没有人认领,就被随手扔了,未管死活。   从一个窝滚到另一个窝,偶尔会吃到一嘴奶水,睁眼前的十天,她一直处在饿死边缘。   十天后她睁眼,蓝色的眼睛非普通狐狸可有,守园者这才慎重提起她,回禀鄢勿。   见鄢勿那天,她头一次喝奶喝到打嗝。   鄢勿摸着她,笑眯眯:“喝饱了吗?”爱怜地将她抱起来,“小可怜,虚弱成什么样了。”   她是唯一一个十天就离开百子园的,从此养在鄢勿身边,一成人便被封为三少主,所有一切,鄢勿亲授。   那时候,大少主鄢黎五岁,二少主鄢常三岁,俱已独当一面。   鄢黎淡泊宁静,心思细密,武功造诣最高,情兽一族保卫者,皆为他授。   鄢常赏罚分明,善于管理,情兽内部诸事,皆为他辖。   唯有她,做少主两年,鄢勿什么都没安排,只日日教她武功、兵法、人类各种制度规则,隔三差五让她与鄢黎鄢常比武。   第一次杀人,是鄢枝主动要求出任务的。   懂得多了,她没有办法对情兽一族的现况置之不理。   鄢勿没有忙着答应她,目光扫过身旁三人的脸,问:“一只身强力壮的老虎和一只虚弱的狼相遇,你若是那只狼,你欲何为?”   鄢黎答:“避之不见,各自安好。”   鄢常道:“既皆为猛兽,各有所能,作战虽有劣势,然不代表毫无胜算。若我为狼,必拼死战之。”   鄢枝想了许久,说:“先避之,后群攻之。”   鄢勿看着她,“怎么说?”   “虎既强,狼已弱,强行对战,胜算渺茫,不可意气用事,宜先避之。”她顿了顿,“然虎乃独居猛兽,身旁难容异类,不管避多久终有一战。狼非孤狼,多为群居,一只虚弱的狼难敌强虎,但一群狼便可将其杀之。”   “若这虎,群狼难杀呢?”   鄢枝道:“即便虎难杀,也要去杀一杀,杀不死它,也不要让它以为狼好杀。各自为王,井水不犯河水。”   鄢勿一笑,给了她一把剑,“杀虎去吧,狼崽子。”   从此她是情兽一族最利的剑。从此族内事务她和鄢常共掌之。   她成人后第三年,鄢勿告诉了她情兽一族所有的秘密,也告诉了她所有虎狼之争的部署,他看着她:“开弓没有回头路,你确定要如此一生吗?”   她道:“是,死而后已,绝不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这几张看得云里雾里的朋友,过几章会解释哒 第三九章 十日之期   死而后已, 绝不反悔。   她睁开眼,松掉手。是了, 这条路上, 谁不是所有都放弃了。不止她一人。   鄢勿、鄢瑶、鄢莺、鄢伦、鄢泰、鄢炀……   甚至,鄢宝。   她脑中闪过无数族人的死相、大半年前的雪夜、一块带血的金牌。   鄢瑶死, 曝尸荒殿,他把她带出来。   鄢勿说:“葬了罢。”   那人利爪如弯刀,瞬间剖开鄢瑶肚子, 神色木然,取出一块金牌——玄无鄢。   金牌是凉的,他手上的血也是凉的。   当时她不懂,神情和他一样木然。   现在她懂了,亲手剖开爱人尸体——鄢枝不敢想。   他能。她也能。   一大早, 鄢月与陶黎比武。梨胭和棠篱观武。   按实力来讲, 陶黎必然是赢的那个。   然昨天棠篱给鄢月出了计策, 梨胭便认为鄢月会赢。   未曾想才过手两招,鄢月溃不成军。   倒是又意外又不意外。   鄢月爬起来,倒也不赖账, “明天再来。”   陶黎看向梨胭:“你来。”   梨胭一顿。   她正欲上场,棠篱拦住她, 目光落在陶黎身上, 道:“她昨晚劳累,今日不宜动武。我替她来。”   鄢月“哇哦”一声,目光看向梨胭, 一副揶揄之色。梨胭又羞又气,在背后打了他一下。   什么昨晚劳累!   她昨晚哪儿劳累了?   唔,侦察暗部……虽确实睡得少,但绝无那个意思……   棠篱这话,也太容易让人联想。   陶黎面色冷淡,对此无动于衷,只摇头,“你打不过我。”   棠篱笑:“打不打得过,只有试了才知道。”   一刻钟后,二人打成平手。   梨胭没有想过棠篱武功会这样高。这是人类的武功吗?她愣住。   鄢黎速度有多快,她最清楚不过。这样快的速度,早已超出人类能感知的极限。然棠篱不仅接住了他每一招,速度竟同样快。   二人不分伯仲,打了一刻钟同时停下,都明白难分胜负。   一落地,棠篱身上陌生的力量悉数收回,他又变成文质彬彬书生模样,让人瞧不出有什么不同。   鄢月看得目瞪口呆。   梨胭目光一暗,起势一闪,朝棠篱攻去。棠篱一闪,躲过其掌,速度虽快,然绝达不到之前水平。   梨胭停下。   棠篱道:“达到心法第十二层,你也可以如此。”   他咳了咳,面色有些苍白。然此内力极其霸道,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有些吃不消。   什么心法这么变态?鄢月暗暗咋舌,速度竟然能赶上情兽第一高手?   陶黎看着他:“明日再来。”   棠篱看回去:“好。”   梨胭道:“明日我自己来。”   陶黎点头:“都可以。”转眼消失。   下午,宝宝急匆匆飞到梨胭面前,不说话只看着她。   梨胭瞧他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他小小的胸脯起伏几下,还是没说话。   外出的陶黎和鄢月此时亦落至院中,神情皆凝重。   “怎么了?”   “鄢炀死了。”   梨胭心里一咯噔。   “什么时候?”   鄢月摇头,“不知道。他被挂在城墙上。”   梨胭瞬间消失。   楚都北门,巍峨高大城墙之上,一尸体被钉在正中央,有人怕过往者瞧不见其面容,一柄利剑从他眉心正正穿过,将脑袋牢牢钉在墙头。   黑发飘扬,双目圆睁,他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色和伤口。   过往百姓,大多瞧上一眼便唬得打一寒噤,垂下头去,赶紧瑟缩着进出城了。   有小孩害怕地指了指,大人一把抓住他的手,喝道:“看什么看!赶紧走!”   更远一些的地方,她听到絮絮议论——   “作孽作孽,不知道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犯事了吧,这种人……”   “有什么想不开的,和官府作对……”   鄢炀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梨胭飞走。   她一言不发飞回悬月,棠篱坐在书房,正一脸平静看书。东山站在他手边,仿佛雕塑。   她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看他。   棠篱没有看她。   他手边摆着一盘米菜糕,看色泽已经冷了。   梨胭在门口站了一炷香,棠篱看书看了一炷香。两个人的目光没有交汇过。   她的心慢慢冷下来,声音极静:“鄢炀昨晚闯暗部了,是吗?”   “是。”   “成者为王,败者寇。”梨胭笑了一下,“可惜。”   “成者为王,败者寇。”他声音也很平静,“没什么可惜。”   “对。”她转身,“应该这样。”   是夜。   一抹白光闪过,城墙上诸士兵,一排一排倒下去,无声无息。   一股力量朝墙一震,精铁断开,城墙上被钉着的人坠下去——   同样的白光闪过,坠到一半的人倏而消失。   半夜,谢瞳被急报叫醒。   “什么事?”   “北门守卫,悉数暴毙,城墙上的尸体不见了。”   “有线索吗?”   “没有。此人武功超绝。”   情兽一族最近出了好几个能打的。“下去吧。”   第二日,梨胭和陶黎比武。   二人对立,梨胭起势前衣袖一扯,撕下一长条,目光冷凝,扎起长发。   陶黎目光愣了愣。   高束马尾,白布条,死结,再加上那眼神。她和记忆中的鄢枝重合了。   鄢月朝她吹了一口哨,站在屋顶,笑道:“好飒。”   二人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毫厘之差,擦身而过;随即二人同时翻身跃上空,一左一右,同时出手,又是毫厘错之。   梨胭仿佛极其熟悉对方的招数,总会在对方出手前预判其招式,陶黎虽快,但梨胭胜在预判极准,总能及时躲开。   陶黎似乎对梨胭的武功也很熟悉,但梨胭偶尔会出其意料,陶黎的招式便控不住她。   两人比武,俱没有留后手,招招果决狠辣,是用尽全力之态。   彼此熟悉,又毫不留情。   场面一时怪异,又有惊心动魄之美。鄢月看着看着竟不由看入神,屏息待之。   棠篱看着他们,目光沉静如海,看似平静,又似暗潮涌动。   相遇第一天,她就有这样的眼神,冰冷绝色,目光杀人。   她那么美,又那么远。   一刻钟后,梨胭棋差一招,败下阵来。   陶黎收回手,道:“进步不少。”她一身双心法,俱已十一层,假以时日,武功必在他之上。   “你也是。”   陶黎目光平静:“这是应当的。”他看着她:“你输了。”   梨胭没有回话。   鄢月眉头一皱,感觉二人气氛诡异。   半晌。   “我知道。”她说。   陶黎便不再多说。   鄢月跟着陶黎回院子,一进门就脱掉衣服趴床上,美滋滋:“上药。”光滑美背上一青紫掌痕,是上次二人比武陶黎收不住手打伤的。   陶黎取出药瓶,缓缓上药。   冰冰凉凉的膏药晶莹剔透,他每抹一下,手下的身体就颤抖一下。鄢月时不时嘤咛两声,气氛莫名旖旎。   然陶黎岿然不动,既看不见美人的颤抖,也听不见其娇喘,仿佛老僧入定。   上完药,鄢月也不把衣服穿上,反而香肩微露,转过身看着他,朝他眨眼。   陶黎合上药瓶,起身离开。   鄢月重新趴下,嗅着被子上的气息,喟叹一声:“怕不是真要追一辈子吧……”   梨胭和棠篱回到后院。   棠篱问:“你答应了他什么?”   “谁?”   “陶黎。”   梨胭不回答。   下一瞬间,她蓦地抬头,二人四目相对,梨胭道:“比武输了,我要随他回去。”   梨胭一恼,目光一凌,一掌拍出,怒道:“别控制我!”   棠篱抓住她的手,微微用力,目光暗沉,“我也不想,你乖一点。”   梨胭冷笑一声,“你把我当什么了?温顺的宠物吗?”她狠狠抽回手,凝气又是一掌,棠篱侧身躲过。   “顺者昌,逆者亡?”她黑发飘扬,目光寂静,沉沉和他对视,“你爱梨胭,是因为她从不反抗你吗?”   身后书架蓦地裂开,一堆书轰然倒地。那是梨胭刚那一掌,棠篱躲开了,书架难逃厄运。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房间里砰砰作响,两个人影闪来闪去。一炷香后,房门四裂,窗牖飞散,二人从房顶破瓦而出,分列屋檐两边。   下一瞬间,两白衣闪身出手,气浪滔天,悬月别庄各处,俱听见轰隆声响。   一刻钟后,棠篱受其一掌,喷出一口血,从房顶掉落——   梨胭一愣,手一抖,飞身而下,一把捞住他,二人旋身落地。   她反手扣住他脉搏,内力紊乱,非她一掌可致,“什么时候受的伤?”   “无碍。”   梨胭一瞪。   棠篱垂眼,“一直没好,还需一些时日调息。”   梨胭顿了一下,“哦。”放开他的手。   下一秒,梨胭被搂入怀中,棠篱声音暗哑:“我错了,对不起。”   梨胭冷哼一声。   “你再打我一掌。”   梨胭将手背在身后。   棠篱将人抱紧,“不要走。”   梨胭心中一痛。   天地寂静,梨胭说不出“好”。   “胭胭。”棠篱目光晦暗,眼中风雪扬扬,他将她这几日纠葛俱看在眼里,终开口道,“最后十日。”   梨胭身体一僵。   他缠住她的手,“只十日。”   梨胭闭上眼,涩声道:“……好。”   只能如此。   如此最好。   彼此成全。   他有他的路要走,她有她的虎要杀。   梨胭飞至鄢月院中,鄢月正在竹下小憩。   梨胭走到她身旁,她伸了伸懒腰,目光落在竹子上,暂时没有发现梨胭。   梨胭眉头微皱,正欲说话,鄢月目光一转,讶道:“你怎么来了?”   “刚来。”   “哦哦,刚睡醒,没注意。”   “你警觉性退化了吗?”梨胭漫不经心的。   鄢月一顿,笑了笑:“安生日子过久了,警觉性自然下降。”   “嗯。”梨胭没有放在心上。   她在鄢月院子里呆到晚上,陶黎打坐出来,她道:“给我十天。”   “好。”   晚上,梨胭睡在鄢月房里。   鄢月等棠篱来接人,等到月亮挂起,棠篱没来。   她小心翼翼道:“吵架啦?”   梨胭躺在床上,摇头,“没有。”   “这么快就分居?”   梨胭摇头不欲多说,“快睡觉,就今晚而已。”她心中有些羞耻,不知如何开启这十天,便打算今晚在鄢月这里睡一觉。   明天——   明天认真见他。   鄢月上床,欲言又止。   梨胭侧过脸,看着她:“怎么了?”   鄢月最终一叹,什么都没说,只是道:“我想去锦城见鄢勿。”   “十日后我们一起去。”   “十日……”鄢月笑了笑,“也行,那我等你。”顿了一下,“棠篱允你去吗?”   梨胭点头,闭上眼,“嗯。”   “也是,两日就回来。”   梨胭没有答话,似要睡着了。   鄢月道:“我要在一个高高的地方,月亮一出来就看得到那种。”   她推推梨胭,“听到了吗?”   “嗯?”   “我喜欢高高的地方,月亮一出来就看得到那种。”她说,“你一定要记得,美人儿。”   “……好。”   第二日,天微亮,梨胭起身,几息跃回后院,棠篱正好开门。   二人隔庭相望。   半晌,梨胭飞扑入怀,棠篱将其抱住。   梨胭软声道:“我爱你,夫君。”声音如泉,叮咚清冽。   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最先说。   棠篱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此亦如吾。”   梨胭睫毛一颤,头仰高了一点,棠篱下一个吻落到她鼻尖。   她踮踮脚,嘴唇微嘟,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比她红艳艳的嘴唇更吸引人的,是她红到滴血的耳朵,失常的心跳,以及不自觉拽得死紧的手指。   梨胭是小色魔,鄢枝不是。她颤巍巍将鄢枝藏起来,看起来很是大胆。   然而耳朵出卖了她。   然而棠篱只瞧了瞧,嘴角微勾,啄了啄她。   鄢枝抿了抿,娇声道:“还要。”   棠篱将人一捞,声音暗哑:“自然还有。”   梨胭站在棠篱脚上,二人紧紧相抱,吻着旋进房间。   二人同时出手,一人击中一扇门,门“啪”一声关上,东方渐白……   日上三竿,二人懒洋洋睁眼,梨胭趴在他身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玩儿着棠篱长发。   棠篱起身,梨胭顺势一倒,双手缠腰,不要他走。   棠篱喉咙动了动,拉开她的手,十指交缠,目光晦暗,声音沉沉,“起来了。”   “不要。”梨胭重新抱住他,脑袋搁在床边,斜眼瞧他,“继续睡觉。”   棠篱一顿。   梨胭的手在某处打圈,棠篱额上青筋跳了跳,捉住她调皮的手。   梨胭眨了眨眼睛。   床幔重新放下,日落时分才再次挂起。   挂床幔的手粉嫩细腻,散发着淡淡光泽。她披纱坐起,清冷中又艳光四射,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棠篱道:“今晚琉尾洲使臣来京,有商队随行,所带奇珍异宝必然很多,可要去逛?”   梨胭穿好衣服,“好。”   悬月别庄一行人一起,不见乌锋。   东山道:“出任务了。”   一行六人便逛起来。   人依旧很多,和中秋之夜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行人再次被人群分开。   棠篱牢牢将人护在怀中,唯此二人未走散。   此次未曾有最终目的地,皆为闲逛,分散后便难以再聚。   棠篱和梨胭径直去了最大的商铺,琉尾洲新货琳琅满目,五花八门,俱是大陆没有的东西。   东山信步而走,逛到哪儿算哪儿,没有丝毫找棠篱梨胭的意思。   宝宝被各类新奇吃食绊住脚步,渐渐往美食巷子深处去。   鄢月眼疾手快,在即将被挤散时一把抓住陶黎的手,赖到陶黎身边。   琉尾洲是一个神秘的海岛,离宁国最近,其次是沇国。宁国与琉尾洲毗邻,商贸往来频繁且方便,琉尾洲商人多居于宁国沿岸。   沇国稍靠内陆,与琉尾洲贸易往来较少,物以稀为贵,故琉尾珍品在沇国比在宁国贵很多。许多琉尾商人瞅准此商机,成为专做此两国生意的跑商。   琉尾洲以奇珍异宝闻名于沇国,更以传说中的鲛人女傲视群雄。   传说,鲛人女是龙王的女儿们,女儿们使性犯错,龙王便罚她们去人间走一遭,小惩一下,龙王消气后,鲛人女在人间的躯壳便变为一颗巨大的鲛人珠,人得之,可放水中许一愿望,任何天马行空的愿望都可以,龙王皆允之。   传说琉尾洲之所以有那么多奇珍异宝,就是因为一个鲛人女。   一个海边少年无意间捡到一个鲛人女,二人相爱,鲛人女变珠后,少年许的愿是让鲛人女回来。   龙王感其深情,与人做了亲家。但少年贫穷,龙王不忍女儿受苦,便每隔一段时间送上海底的奇珍异宝,以资其家。   琉尾洲的珍宝便由此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棠篱和梨胭逛街的时候,每个琉尾商人都对他们说:“买鲛人珠吗?”   梨胭不懂,棠篱便说了鲛人珠的传说。   梨胭问:“这是故事还是真的?”   “故事,或许是真的。”   再遇到下一个商人问他们要不要鲛人珠时,梨胭问:“多少钱?”   那人瞧她一眼,瞧见她穿的是琉尾洲罕见的雪蝉衣,手一伸,露出五个指头,“五万两。”   梨胭深刻记得宝宝有关银子的话,转身就走。   那人忙叫道:“一万!便宜卖你!”   梨胭脚步未停。   “一千!一千!有用下次再来!”   梨胭转身,“有多少?”   那人一愣,不懂她什么意思。目光悄悄落在棠篱身上。   “我问你有多少颗鲛人珠,你看他干嘛?”   那人试探着道:“五……五颗?”   梨胭拿出五千两,“我全要了。”   那人懵了。世人都知鲛人珠难得,默认一商人最多一颗,他说五颗是一时冲动,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美人怀疑,正欲找补,哪曾想?   他接过五千两银子,给了她五颗光滑圆润如手指头大小的珍珠,心里依旧忐忐忑忑。   梨胭转眼消失在人群中,开心地问棠篱:“鲛人珠这么便宜的吗?”   棠篱点头:“是你会买。”   梨胭将四颗放入他手中,“走走走,快去许愿。”   棠篱一愣,看着手上四颗珍珠,“给你存着吗?”   梨胭摇头,“给你的。”   “为什么给我四颗?”   “因为我一颗就够了。”她将珠子扔进水里,“我只有一个愿望。” 第四十章 秋风乍起   两个人在池边蹲下, 梨胭想了一会儿,问棠篱:“你有几个愿望?”然后握住他的手, 抠啊抠, 小心翼翼抠回一颗,瞧了瞧他, “三个够了吧?”   过了一会儿,梨胭眼巴巴看着他,“你快许呀。”眼睛盯着他手上三颗, 羡慕得很。   棠篱哑然失笑,握着三颗珠子,道:“告诉我第一个愿望是什么。”他把珠子放她手里,“这些给你。”   梨胭合上手,正欲开口, 又蓦地顿住, 转过身去, 神色难辨。她狠狠闭了一下眼睛,转回来,将珠子塞回去, “说了就不灵了!”拉着他就走,“你不许算啦!”   二人之后再逛, 遇到一对千年红珊瑚闭口镯, 那镯天然形成两个交叉的细圆,琉尾商人说那千年珊瑚有灵性,是故意结了这样一对镯子, 只卖有缘人,相爱的人戴上,就会主动分成两只,男女各一,非彼此不能取下。   梨胭不知道这些,只是瞧它好看,深红如血,散发着温润透亮的光芒,她未听完商人的话就戴上试试,结果交缠的两只镯子蓦地分开,另一只神奇地绕去棠篱手上,梨胭取了取自己手上的红镯,发现怎么也拔不下来。   商人把故事讲完,梨胭不信邪去取棠篱手上的镯子,结果轻轻松松就褪出了,然她弄自己的就是怎么也弄不出。   她让棠篱试试,棠篱竟一下就取出了。   她惊讶地瞪着那对红镯,不敢相信会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那商人道:“此镯既与二位有缘,二位就买下罢。”   梨胭是喜欢的,原本是打算自己戴,没料到此镯必得男女同戴。   男子戴镯,亘古未有,梨胭便有些犹豫。   棠篱将镯子重新戴上梨胭手腕,将其买了下来。   另一只镯子如前钻到棠篱腕上,宽大袖袍中,一抹红色若隐若现。   棠篱喜好素雅,常着白衫,加上面容清秀俊逸,气质便偏儒气,手腕上突增一抹红,雅正之中便多了一丝放肆,反倒使他凌厉起来,有一种陌生的性感。   梨胭倒觉得自己戴上效果平平。   她一路上总忍不住去看,棠篱问:“不好看?”   “好看。”是太好看了。细细一圈,红得妖冶,藏在袖中,偶尔才惊艳一露,使人难以挪眼。   梨胭看够了,对神秘的琉尾洲多了几分好奇,“琉尾洲真的那么神奇吗?”   棠篱点头,“确以仙岛闻名,多有奇特之物。”   “好想去看看。”   “以后去。”   “好。”   两个人同时静了三息。   梨胭一笑,“我饿了,我们去尝尝吃的吧。”   “好。”   这边鄢月和陶黎亦遇到买鲛人珠的,鄢月与其讲价,十两银子买了一荷包。   她遇水就丢一颗,双手合十:“龙王爸爸,我想和鄢黎睡觉。”   二人沿河而过,鄢月三丈丢一颗,三丈丢一颗,“龙王爸爸,我想和鄢黎睡觉。”   路人纷纷侧目。   陶黎道:“皮肉之欲就这样让你痴迷?”   “是啊。”鄢月坦然得很,“很快乐。”   “这个是假的。”陶黎看着她手上的珠子。   “我知道。”鄢月叹一口气,“谁让你油盐不进呢。”   “赢我。”   鄢月瞪他,“你武功这么好,谁赢得了你?”   陶黎不说话。   鄢月蹭到他身边,“你让我三招?”   两个人的武功差距,即便陶黎让她三招,鄢月仍旧赢不了。   “好。”   鄢月突然凑到他耳边,柔声道:“你干嘛这么让着我?是不是想我赢?”她的手爬上他胸口,“你也想……”   陶黎一脸冷淡,“你赢不了。”   “哼。”鄢月放下手,“赢不赢得了是一回事,你想不想我赢是一回事。”   陶黎不语。   后二人逛到一商人卖留音海螺的,鄢月灵机一动,买了一个。   她买的是最贵的那个,据说留音一次,便可永久聆听,直至海螺开裂。   二人回到悬月,鄢月回房一阵,随即敲开陶黎的房门,将海螺给他,“送你。”   陶黎接过。   “好好听,不许砸,说不定哪天我就收回来了。”   鄢月走后,陶黎听了一耳,他皱眉,直接将其放到柜子上,打坐。   外面传来鄢月的笑声,似是猜到了陶黎的反应。   第二日,琉尾洲使臣拜见沇国皇帝,送上奇珍异宝无数,压轴珍宝,乃传说中的鲛人女,举国哗然。   有臣质疑道:“鲛人女乃传说之物,其传说近乎神话,贵国何以认为此女确为鲛人女?”   琉尾洲大使臣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琉尾洲神异之事甚多,没有一件可用常理说清,大人如此问,敝臣实难回答,若沇国不信此事,臣可将其送回琉尾,以其他珍宝补之。”   鲛人女尚未上场,大使臣朝下边做了眼色,便要将其替换。   熹帝一笑:“使臣切勿心急,朕绝无此意。”   质疑的臣子朝上一跪:“臣多言!”   熹帝没有看他,再对大使臣道:“然朕已年迈,难享其福,鲛人女之传说,委实动人。若传说乃真的,朕心中确挂碍一事,或只可托之神明。”   大使臣一拜:“臣愿分其忧。”   “吾儿怪病良久,群医难治,贵国送此祥瑞,或是其一线转机。”   大使臣又一拜:“既已进献贵国,自然全凭皇上赠赐。若能解救太子,是我琉尾之幸。”   “好。”熹帝满意点头,“琉尾洲鲛人女便赐予太子,择日——”纳其为妃。   鲛人女被缓缓抬上,熹帝见其容貌,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宴庭之上,一片寂静。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此鲛人女,绝代倾城,非熹帝后宫任何一妃子可比。   熹帝的目光,徒然一深。   那女子穿着轻薄如无物的鲛纱,身姿曲妙,玉体横陈,底下众人,多有失态者,为掩其尬,纷纷垂下头,不敢多看。   熹帝足足盯了她半晌,移开目光,饮一杯酒,哑声道:“送去太子宫殿。”其余话却不再说。   前后之别,微妙难言,众臣皆默。   隔日,琉尾洲进献鲛人女的事传遍楚都,悬月别庄众人亦得其消息。   梨胭没想到世上真有鲛人女,她跃跃欲试,欲潜入皇宫看一看。   棠篱看着纸条上的“赐予太子,冲喜祈福”八字,眉头一皱。   他抓住梨胭,道:“别闯皇宫。”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皇宫里的人抓不住我。”梨胭甚至叫上了鄢月。   棠篱道:“皇宫有封印保护,任何非人之物进去,其异能都会受限。”   二人四目相对。   是的,她把这个忘了。   “你怎么知道?”   棠篱不语。   梨胭反应过来。自然是实验过,或者抓捕过。他是暗部秘主,或许这个封印和他还有关系。   “那我不去了。”   鄢月和陶黎每日都要比武,梨胭要做见证人。当她离开后,棠篱提气一闪,飞离悬月。   宝宝站在院子屋顶,看着一道白影掠过。   暗部地牢。   刑架上依旧是那日三人,一波一波的死囚拉进来抬出去,众人动作熟练,仿佛已经来来回回无数次。   谢瞳道:“皇上欲将鲛人女纳为太子侧妃。”   屏风后的人道:“其姿如何?”   谢瞳心中一讶,答道:“倾国倾城,媚骨天生。”   “皇帝有什么反应?”   “听说盯了半晌,没有多说什么。”   屏风后的人道:“别让她进太子府。”   谢瞳垂目:“这我可做不了主。”   “皇帝若要送她去太子府,你拦一拦就是。”   “拦得住?”   “没人拦得住他。”屏风后的人声音平静,“但他需要一个人拦他。”   谢瞳一惊,明白他的意思后下意识道:“皇上近几年虽沉迷女色,但也不会……”   屏风后一只手抬起来,谢瞳闭嘴。   她凝神偷看一眼,镯子?   “按我说的做就是。”   “是。”   三日后,皇帝欲派人送鲛人女去太子府,谢瞳道:“太子宫内养伤,太子府大半年未住人,此刻送去,或会伤其贵体,皇上三思。”   熹帝想了片刻,“也对。”此话便不再提。   此后熹帝以探望太子为由,常常出入东宫,鲛人女奉命在东宫照顾太子,深居简出,少有人得见。   十日转眼过了大半,棠篱和梨胭二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俱等着那日到来。   日子越近,两个人越静,常常坐着下棋都能下一整天,或者看云也能看半天。   这日下雨,二人被困在房中,梨胭突然想起已经多日未见乌锋,漫不经心问:“乌锋出什么任务去了?”时间也太久了些。   棠篱没有回答。   梨胭侧脸看向他,先疑惑,后面色一僵,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她抿抿唇,沉声道:“乌锋呢?”   棠篱垂下眼,“死了。”   梨胭心跳一停,她张张口,没有声音。   半晌。   “什么时候?”她心里北风呼啸,外面的雨声似碎玻璃溅在心脏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十日前。”   梨胭脑中空了一瞬,她盯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棠篱面色如常,一片残忍的温和,“杀手死于任务,常事而已。”   梨胭一下站起,胸腔种种起伏,“即便这人和你日夜相处,为你卖命无数次?”   “人已死,想这些无用。”   “所以就不告诉我吗?”梨胭目光一凌,“你可以冷血至此,我不行!”   空气一窒,外面雨声大起来。   梨胭狠狠吸一口气,眼眶微红,“我把乌锋当朋友。”她顿了顿,“我以为你也是。”   “没有。”他道。   二人对望。   她一笑,“那倒是我错怪你了。”一个属下死去,确实没必要告诉她。   棠篱不语。   “他在哪儿?”   “弥城。”   房间里又静了一下。   “所以连尸体也不愿运回来,对吗?”她声音发抖,“一块墓碑也立不了,对吗?”   棠篱看着她,半晌开口:“对。”   恢复记忆那刻的痛苦比不上此刻——她爱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他心冷如铁,刀枪不入,温柔的面具下是一张冰冷的脸。   梨胭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飞走。   鄢月坐在廊下,面色虽略见苍白,然双眸灵动,嘴角带笑,神气如往,她正对着陶黎的房间念《二十四春宫词》:   “绿柳阴浓,掩映桃花人面,景芳妍春怀撩乱……”   梨胭落在她身后,顿了顿,转眼飞走。   她掠过宝宝的房间,在檐前站了一会儿,宝宝兴高采烈的声音没有响起,梨胭这才想起他受结契影响不得不重回谢府。   宝宝已离开两日了。   她飞出悬月别庄,天地茫茫,漫无目的。   梨胭坐在某一酒楼顶,心难静。   还有两日。   十日之期,不能反悔。   楼下渐渐热闹起来。   “等会儿鲛人女要从这边经过去相国寺呢!”   “去相国寺干嘛?”   “听说是为了给太子祈福。”   “雨天不吉,怎么选今天?”   “雨天对常人来说不吉,但对鲛人女来说,正是上吉之日呢!人家特意挑雨天出行的。”   “哦~鲛人嘛,活在水中,自然以水为吉。”   “什么时候经过啊?我也想看看传说中的鲛人女长什么样!”   “听说是绝世美人呢!现已过了左街,快来了快来了!”   …………   梨胭掠进酒楼,靠窗坐下,放一锭金子在桌上,冷声道:“两壶酒,一碟米菜糕。”   小二一愣,“小店没有米菜糕。”   梨胭再放上一锭金子。   小二麻利收下,“您稍等。”   他快速跑下去,先带上两壶酒,麻利翻开一个酒杯,斟上,“女侠先喝喝酒,师傅正在做。”忙不迭下楼催去。   梨胭伸出手去,再翻开一个酒杯,斟上,不再动它。   底下锣声响起,提醒街道行人避之。   “来了来了!”   一顶柔和仙气小轿缓缓从街角转入,八人稳抬,随从各列,浅黄色纱幔隐隐幢幢,即便看不清面容,亦能模糊感觉到其倾城之姿。   周遭窃窃私语声不断。   一阵冷风起。   黄纱飘扬,车中人面一晃。   梨胭心跳一停。   鄢妩。   她手指一动,一缕柔和的内力飘忽而去,仿佛又起了一阵风,黄纱撩起。   轿子里的人若有所感,抬起头来,二人隔空相望。   二人瞳孔俱是一缩。   是她!   鄢妩!   鄢枝!   她正欲飞身而下,鄢妩朝她微微摇头。   她身形一顿。   黄纱重新落下,梨胭心中乱作一团——为什么?鄢妩怎么成了鲛人女?她的鄢字就在耳后,暗部定能马上发现!   不要命了吗?!   是……是新的入宫人选吗?梨胭目光垂下,咬了咬唇。   鄢妩,自愿的吗?   马车渐渐远去,梨胭几次欲化作狐狸钻进车中,俱因各种顾虑按捺下来。   谨小慎微,绝不可坏此大事。   她想到陶黎或知此事,飞身而出,奔回悬月别庄。   陶黎和鄢月俱不在房中。   她将悬月别庄找了一圈,没人。   棠篱也不在。   整座山庄静悄悄。   深秋已至,悬月各处草木稀疏,地上多是斑驳黄叶,她好像这一刻才发现悬月萧条至此,什么人都没有了。   时间无情,一下子就走到此刻。   雨又开始稀稀疏疏下起来。   人未找到,梨胭平静下来。   鄢妩既已为鲛人女,乃琉尾洲国宝,想必不会受苦,若无大错,沇国皇帝不会降罪于她。   且她身份特殊,身负冲喜之任,此刻该是极安全的。   一只信鸽飞到廊上避雨。   梨胭望着雨幕发呆。   信鸽振翅跳了跳,跳到梨胭脚边,咕咕两声。   梨胭低下头,看了看它,目光突然一滞。   纸团上的标记,不是七仙院,不是悬月门,是一朵金色的云。   暗部的标志。   梨胭眼神暗下去。暗部吗?   最终,她蹲下去,取下纸团——   锦城诸众,俱已中毒。谢。   她心中一空,无数冰凌穿胸而过,冷得她麻木。   锦城诸众,俱已中毒。谢。   锦城诸众。   锦城。   锦城是鄢勿所藏之地。   寒风凛冽,雨声如血,她眼中猩红一片,眸中诸光,悉数寂灭。   十日之期,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一边拖住她,一边暗中命人赶尽杀绝。   她的手颤得厉害,胸腔中心脏似被人连根拔起,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聚窟窿。   他好狠的心呐。   她好蠢。   她竟然还在暗暗眷恋这十日。   她竟然还想把这两日补全。   梨胭眼眶通红,手抓紧。她大叫一声,冲出廊下——一阵强流飞震,三丈之内,众树皆倒,假山四裂。   “棠篱!”   鄢枝心下又是一窒。   陶黎!   鄢月!   难道连今日告诉她乌锋之死都是故意的吗?故意诱她离开?   她急火攻心,五内俱焚,此刻对棠篱的恨意到达顶峰,恨不得立刻与其决战,非死不休!   她眨眼落至东山院中,一掌拍出,门窗俱裂。鄢枝一身水汽寒意,声音冰冷:“棠篱呢?”   东山一愣,“夫人?”   鄢枝勾唇,冷冷一笑,“我不是夫人。”她一字一顿,“我,是,鄢,枝。”   东山一顿,垂眸拱手,“属下不知。”   鄢枝瞬间逼近,一只无形的手将其掐上墙,“说。”   东山面色瞬间红胀,他艰难道:“……不、知。”   身后一股熟悉的力量朝她攻来,鄢枝目光一暗,松手闪之,隔庭与棠篱相对。 第四一章 犹如此树   棠篱发觉她神色有异, 眉头微皱,“怎么了?”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一团纸条朝他飞来, 他接住, 看到金云一顿。   未等他打开,一指气流冲来, 纸团瞬间化成粉末。   棠篱唇一抿。   “陶黎鄢月在哪儿?”   未等棠篱答话,她厉声道:“他们若有三长两短,我定要你陪葬!”   棠篱的目光飘忽一瞬, 光暗下去,他一笑,“在你心里,我和他二人等同?”   鄢枝心中空旷,凉风四起, “你如何比得了他们。”她看着他, 眼神晦暗不明, “他们怎么了呢?配与你相比吗?普通人就不配被人爱吗?你身份高贵,我对你就要多爱一分吗?”   字字如针,句句带血, 棠篱眼中一片血雾,“我知你所说气话, 有什么事, 我们明日再说。”   “没有明日。”她呼吸一顿,随即恨恨而笑,“你竟然到此刻都能演戏。”她心中又悔又痛, 又怒又哀。   这可真是天赋。   她学不来。   她恨他演得炉火纯青。   “够了。”棠篱直直看着她,“回去休息。”   鄢枝心中一软,情绪似突然不受控制,只想顺从于他,腿也往前迈了一步。   她眨眼走到棠篱身边。   鄢枝闭眼,咬牙一睁,转瞬后退三丈,冷目而视,“棠篱!”   “十日之期未到。”他垂眼,“要反悔吗?”   “是!”   “为什么?”   她冷笑一声,“为什么?”   “抓捕、残虐、联络暗部、每日未时失踪,甚至——”她深吸一口气,“下毒。你还打算骗我多久呢?”   她盯着他,“是打算把所有人解决了,再编个理由瞒过我,一步一步的,把我变成笼中雀,喜欢就养着,不喜欢就再下一次毒吗?”   棠篱没有反驳。   鄢枝心沉下去。她痛到发抖,心底却一直期盼着他说一句“毒不是我下的”,或者“你听我解释”。   但棠篱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着她,嘴唇一动未动。   半晌,鄢枝哑声道:“你要解释吗?”   棠篱不语。   她一笑。人间的爱,原来如此。   她一掌拍出,庭中一巨树“啪啦”一声断做两半,“你我二人,犹如此树!”   白光一闪,鄢枝消失在庭院中。   庭院深深,疏冷寂静,东山静默门前,庭院中某人伫立如雪山。   片刻后,他周身气流浑起,一股旋转的风倏尔席卷每一处,飞沙走石,水雾遮天,他眼神一沉,气流四散爆炸,刚被劈成两截的树枝叶寸断,无数木屑飞起,犹如大雪。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鄢枝用七仙院的信网给宝宝留了消息,再派人去找寻陶黎鄢月,身影一闪,朝相国寺而去。   行至一半,顿了顿,她又飞回城里,找了一个胭脂水粉铺,让老板娘化了一个丑丑的妆容,重新朝相国寺而去。   相国寺亦有封印,鄢枝一进,速度便肉眼可见慢下来。好在她有轻功,虽不能与情兽之速度相比,然其速度依旧能躲过大部分高手。   但皇宫派来保护鲛人女的侍卫很多,她速度受限,无法穿过密密麻麻的保护安稳进入里面。   鄢枝潜伏半夜,摸清其巡逻顺序,在某个时候倏尔跃下,一掌劈昏末尾侍女,换上其衣物,几息跟上队伍,悄悄进入祈福大堂。   鄢妩对鄢枝极其了解,知她今晚必来,已尽可能地调开周遭侍卫,时刻观察着周遭一切。   鄢枝一进大殿,二人目光就快速对上,鄢妩翻开一佛经,对身边宫人道:“我念佛经了,你们退下吧。”   宫人一齐作福,按次退下。   鄢妩随手一指,“你留下,帮我翻书。”   “是。”那人低垂着头,一副温顺样子,面容偏黄。   待众人皆下,大殿里传出娇柔细碎的读佛声,虔诚而轻灵。   然大殿内,鄢枝与鄢妩四目相对,俱没有说话。   鄢妩眼眶一红,指着她,嘴唇蠕动半晌,未吐出一个字。   鄢枝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同样发不出音节。   佛书旁边,一只海螺传出读佛声。   半晌,鄢妩狠狠吸一口气,抱住她,“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她声音发颤,“只有我和鄢常不信,但我没想到鄢常找你又杀你……”   “鄢常呢?”   “他回过锦城一次,又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她一顿,连忙道,“鄢黎来找你,你们遇到了吗?”   鄢枝点头,“中秋节见了,他没说你会来楚都。”   “我原本是要去阳城联络另一部分族人,路上遇琉尾洲使团,他们原本的鲛人女路上化珠被人偷走了,我们在客栈里打了一照面,后来一觉醒来就与他们同行了。”   “他们似乎给我下了蛊,此蛊药性极强,前三天我都昏昏沉沉,犹如提线木偶,心里虽有知觉,但躯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后来蛊毒消解,我清醒过来,听到他们要把鲛人女进献沇国皇帝,我便将计就计,来了楚都。”   鄢枝捞起她长发,道:“你的鄢字——”话语戛然而止。   鄢妩微微侧头,露出耳朵,耳后原本刻有鄢字的地方被一片闪光的银鳞代替。   “事情就有这么巧,鲛人女的一个标志便是耳后有鳞,他们应是检查了我的身体,发现了这个标记,在进楚都前,给我贴了两片银鳞。”   她伸手摸了摸纹路分明的鳞,看着鄢枝道:“这个弄不掉,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鄢枝皱眉,“可有什么异常?”   鄢妩摇头,“什么异常都没有。”   “琉尾洲控制你,送你进皇宫,一定有目的。”   “是的,那个大使臣叫我找一个标志。”   “什么标志?”   “一个十字模样,每端一头饕餮,诡异骇人。”   鄢枝瞳孔一震。   鄢妩一下发现她神情有异,“怎么了,你见过吗?”   鄢枝摇头,“没有。”她顿了一下,“饕餮是人类神话中的恶兽,我在人间话本上见过,凶恶贪食,因其可怕,常单只登场。你说那标志有四饕餮,委实骇人了些。”   “是这样。”鄢妩微微皱眉,“但我近几日已检查完东宫,没有丝毫线索。”   鄢枝有些心不在焉。   鄢妩把自身情况说完,问她道:“你怎么还在楚都?”   鄢枝一顿。   “是不是有事脱不开身?”   鄢枝垂下眼睑,“已经结束了。”   “那就好,族长很想你。”鄢妩道,“楚都暂时没有事发生,我和鄢莺都在找钥匙,你在外大半年,一定过得不容易,先回去歇一歇,这边有消息我们会传回去的。”   “你想好了吗?”鄢枝看着她。   鄢妩一笑,百媚丛生,她柔柔看着鄢枝,“得知你死后,我常常在想,若我情兽一族每人都多负担一些,你会不会就不会死,甚至情兽一族,也不必活成这东躲西藏的样子。”   “我想得很清楚。我希望有一天情兽能长命百岁,能挣脱人的桎梏,能光明正大活着,不会是哪个种族的附庸,更不是哪个种族的奴隶。”   “好。”鄢枝心里的浓雾散开一些,她心里酸酸胀胀,轻声道,“一起努力。”   “并肩战斗。”   鄢枝离开相国寺,知道此刻她非回去不可。琉尾洲竟然也在找四身饕餮。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和鄢勿商量。   四身饕餮,就是情兽一族最高的秘密。   不,是这个大陆最高的秘密。   情兽一族被皇家百年追杀,除去那场令皇帝震怒的乱·伦,最核心的原因,是鄢勿知道了红渊死地的入口。   当初创制情丹的鄢道长,在红渊里。   传说,红渊一开,人类主导世界的局面将会彻底改变,万物各归其位,人将变为末等。   一百年前,人人都知道红渊突现,血雾朦朦,犹如一个巨大的无形怪物蓦地占据大陆中心。   此红渊神秘诡异,红雾弥漫,人只要一靠近,就会瞬间变成血雾,尸骨无存。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红渊被封印,只留下一个入口。   那入口处有一四身饕餮的标记,身有九孔,需集齐九钥方能打开。   此大陆四国,围红渊四分,各称霸一方,对红渊入口守口如瓶。   后为掩盖红渊之秘,四国同时焚书、禁言、暗杀,百年之后,世人再无知者。   即便有极少数人仍记得此秘,告知旁人,亦被当作天方夜谭。   红渊死地彻底变成一个敏感的神话传说。   鄢勿是一百年前的人。他发现了红渊入口。   红渊入口就在沇国皇宫背后的山上。   晏姓百年镇守入口,掌管开启入口的九把钥匙。   他偷第一把钥匙的时候被晏煜发现,情兽因此招致灭族追杀。   鄢勿不想打开红渊死地,但他想找到鄢道长,解除情兽一族与人的绑定,让情兽成为独立的种族。   红渊死地的神秘诱惑考验人性,鄢勿未对除鄢枝外的任何人说过此秘。他将背景掩去,只道皇家有秘宝可解除情兽身上的限制,需找九把钥匙。   鄢瑶、鄢莺、鄢妩虽都进皇宫,目标一致,然三者各有计划,不相关联,以此分散皇帝疑心。   红渊之事,已销声匿迹多年,各国对此讳莫如深,稍有半点沾之,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她原本以为世上只有鄢勿知道此秘,然现在,琉尾洲突然出现,令人震惊。   她飞回七仙院驿站,宝宝困于谢府,暂难脱身;鄢黎与鄢月神秘失踪,七仙院全力寻之。   她躺上床,睁眼发呆,脑子里明明想的是情兽一族严肃之事,心口处却空荡荡一片,眼角湿润。   她甚至不知她何时落的泪。   等她反应过来,玉枕已一片湿意。   会好的。她对自己说道。   这边。   秘主回归暗部,众人大殿相拜,一列一列黑衣人笔直如松,朝屏风以跪——   “拜见秘主!”   宗恣,谢瞳,殷三苍,较众人高半丈阶梯,亦跪之齐声道:“恭喜秘主归部!”   屏风后悄无声息。   肃穆冷峻的大殿,气氛因之僵滞。   半晌,一股熟悉又强大的内力蓦地震出,气浪拂面而过,谢瞳和殷三苍岿然不动,看样子是即便被莫名打死也毫无怨言。   噗地一声,宗恣喷出一口血,踉跄两下,跪住。   “三府独立,各司其事。我才走多久,所有都忘了?”他声音冷淡,慢悠悠的,“我便是教一条狗,也比你们听话。”   谢瞳和殷三苍垂眼。   宗恣道:“秘主早回,为何不现身?”   “你在询问我行踪?”   “属下不敢。”   “你敢得很。”屏风后的人似拿起某一东西,“你既嫌我做事拖沓,这个秘主不如你来当?”   “属下不敢!”   一股气流瞬间击出,将宗恣蓦地击上铜墙,周遭铁鸣声阵阵。   “你若再次越俎代庖,休怪我手下无情!”   宗恣双脚离地,被无形的手掐得面色红胀,他抠了抠,气流缠得更紧。   半晌。   在宗恣断气前,气流一瞬消失,宗恣掉到地上。   他捂颈大咳,伏身大跪:“是!”   “滚出去。”   三息后,大殿众人,无影无踪。   三首领跪在殿前,屏息。   “你们也滚。”   谢瞳最先起身,拱手拜别,走得极快。殷三苍紧随其后。   宗恣喉咙剧痛,吞咽艰难,他涩声道:“近日红渊入口血雾增多,后山侍卫,多有毙命。属下唯此消耗法。”   血雾增多,无处可耗,只能将其制成情毒。情毒制成,七日之内必用之,否则血雾重凝,死伤将多。   他唯一不该做的,是窃取了贰府情报,替其杀之。   他解释,但毫无认错之意。   晏沉面色晦暗不明,“出去。”   待宗恣退下,殿外的谢瞳重新进来,站到屏风边,“有一人多活了十天。”   晏沉伸出手,两指间一信笺,腕上果真有一红镯。   “重新试。”   “是。”   屏风后,人已消失。   皇宫后山。   晏沉走近血雾,伸手触之,淡红色雾气绕指,随即浸入其肌,消失不见。   他身前,是一面高耸入云的石壁,巨大石壁上,一红色四身饕餮浮现中央,四饕餮灵动若活,见之即令人胆寒。   巨大十字上,每头两个人心一般大窟窿,十字中央,则是一个深红漩涡,深不见底。   此面石壁,寸草不生,周围十丈,亦半点生气也无。   他是唯一一个能靠近的人。   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吸收血雾的人。   先被视为怪物,后被推为救世者,前后云泥,令人发笑。   他静静站了一晚上,石壁上血雾,悉数收入其掌心。   他离开后山,穿洞而出。   熹帝斜卧龙床,脸上皱纹如缕,白发白须,眼中一片浑浊,他笑眯眯看着殿中舞蹈妃子。   旁边三五妃子或跪或倚,斟酒调笑,娇声软语,令人骨酥。   突然,龙床后一丈,雕金龙金凤的玉壁突然轰隆一声响,龙凤分开,玉壁两裂,一人走了出来。   殿中欢乐声戛然而止。   熹帝瞳孔一震。   一群妃子中自然有认识晏沉的,她不敢置信,“太子?”   太子不是重病在床,已经大半年未出东宫了吗?   熹帝目光一沉,起身,示意穿衣。   众妃子心中震惊难抑,一边给熹帝穿衣,一边频频朝玉壁瞧去。   太子站在玉壁边,既不上前行礼,也不说话,只垂眼站在那里。   一干人等心中各怀其事,对此诡异局面默不开口。   旁边宫女太监,面如死灰。   他们离门窗较近,暗部黑衣人虽来得无声无息,但宫中之人,对死亡来临有更敏锐的直觉。   暗部现之,必有灭杀。   他们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下去。   “太……”   话未出口,一抹鲜血溅在窗上。   “啊……”一声尖叫最终变成一声短促的□□——蓝光箭穿喉咙而过,某个妃子睁眼倒下去。   棠篱盯着床幔,皇帝背对众人。   片刻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陈忠。”   门外陈忠躬身颔首:“老奴在。”   “叫人来收拾。”   “是。”   一刻钟后,房间光洁如新。   皇帝坐在上位,太子一拜,“晏沉拜见父皇。”   熹帝虚虚抬手,“吾儿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晏沉起来。   “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熹帝老泪纵横,一副喜极而泣之色,“吾儿受苦!”   晏沉道:“当日儿臣一时不慎落下绝崖,顺水而下,随水飘至弥城会泽,幸得不死。然当时脑部受创,身中剧毒,被迫忘记前尘,故耽误了时间。”   “好在有惊无险,你还是回来了。”   一父一子四目相对。   熹帝心中想的是不是“好”,只有熹帝自己知道。   晏沉一笑,“劳父皇挂心。”   但也没人在意。   “吾儿去后山了吗?”   “是。”   “血雾如何?”   “儿臣将其吸入体内了。”   熹帝一窒。   常人沾之即死,他竟然还能将其吸化身体!   “甚好。”   “儿臣告退。”   “退下吧。”   晏沉没有开门,又从玉壁回去了。   熹帝目光晦暗不明。   太子来此,表面上好像是来告诉他回来了,实则怕是听说了他这半年来的荒唐,特意挑此时来此,借玉壁之秘杀鸡儆猴。   一次损失五个妃子,熹帝脸色沉郁。 第四二章 各自为营   鲛人女相国寺诵经祈福后, 太子奇迹般醒来,近日竟已能下地, 熹帝大喜, 重赏鲛人女及琉尾洲使团。   大殿上,太监宣读完长长一本赐品, 鄢妩及使团磕头受赐。   熹帝走下龙椅,亲密将鄢妩扶起,那双皱纹纵横的手状似无意摸过她细滑柔嫩的手腕, 握住她的手,摩了摩,又轻轻拍了拍,慈祥而温和地看着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鄢妩没有收回手, 温顺低头, 露出瓷白纤细脖子, 细肩如刀削,更有某处风光无限,“是妾本分。”   熹帝目光逶迤, 流连半晌才收回,手跟着慢慢收回来, “甚好, 甚好。”   鄢妩退下。   她回到东宫,照例领药、煎药、送药。   她跪在寝殿门外,将托盘举过头顶, 颔首,门打开,一婢女取药,门关上。   她退下。   东宫墙外一圈,侍卫三丈一个,将东宫完全围住。   东宫墙内,各房顶黑衣人一个,十二时辰俯巡。   宫内下人寥寥,皆是聋哑之人,整座东宫,死一般寂静。   她沿路回到自己的住处,侍卫将此院大门关上,鄢妩今日放风结束。   太子竟然醒了。   鄢妩坐进浴桶,闭眼。   外面都传鲛人女照顾太子衣不解带,尽心尽力,誓有太子病不好,鲛人女榻不离之势。   闻者无一不动容。   真是神奇的传言。   她来东宫已经半月,没见过太子一面。太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毫无概念。   这传言从哪儿传出的更耐人寻味。   东宫下人皆聋哑不识字,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人能离开东宫。   然这传言者仿佛就在榻前,且亲眼看到她伺候太子喝药一样。   最神奇的是,太子竟然真好了?在鲛人女亲手煮药后好了?   她的手有魔力吗?亲手煮药就能把人治好?   鄢妩抬起手,水流逶迤,水珠从手上滴落,十指青葱,白皙光滑的肌肤吹弹可破,这是一双见手如见人的手。她眼神一下暗下来,将手浸入水中,狠狠揉搓。   伺候完老皇帝,还要伺候他儿子,可真是恶心呢。   她手背通红一片,已完全搓掉一层皮。鄢妩看着水中花瓣,妩媚一笑。   晏沉躺了几日,“病情”慢慢好转,他请旨回太子府,熹帝应允。   太子回府当夜,宫中调来大部分侍卫被遣回侍卫营,同时,暗部数十位顶尖高手潜入太子府。   又一日,太子府诸多下人被遣散,只留下了原来的太子府旧人。   鲛人女随太子一起回府,被安排在离太子最远的一个院子里,非召不可出门。   谢瞳进入太子府正厅,片刻后,太子更衣出来。   他面色苍白,虚弱之色难掩。谢瞳要不是早知道他身体状况,此刻怕也是认为他大病初愈。   皇家的人,演戏都极好。   谢瞳一拜:“恭喜太子殿下转危为安,太子万福!”   “起来罢。”   谢瞳起身。肩上一只纯黑狐狸乖乖趴着,像一个汤圆。   晏沉看着她肩上狐狸。   狐狸缩了一下,眼神飘走,浑身略略发抖。   谢瞳忙解释道:“此狐近日顽劣,缺少管束,属下正在责训。”   “幻人。”   黑色团子不敢忤逆,跳下肩头,半跪着幻为人形,跪着道:“参见太子。”   声音、模样、身形皆是晏沉熟悉的样子,正是宝宝。   宝宝,大名鄢宝,养在谢瞳身边,是大半年前因为身无鄢字侥幸活下来的那只情兽。   晏沉只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落在谢瞳身上,“研究出什么了?”   谢瞳一顿,垂眼道:“五感、速度、力量、愈合能力等皆强之一般情兽,结契之后,容貌虽可随契主之愿改变,然也受其本身影响。”   跪在地上的宝宝亦听着。   “契主没有绝对控制力。”   晏沉神色不辨。   “即,无鄢字的情兽,可以反抗契主命令。”   “反抗到什么程度?”   “正在试验中。”   鄢宝身体一僵。   “契主若不刻意控制,他可撒谎、拒绝服从、不受命令,强力控制下,能产生激烈逆反心,目前尚只有情绪反抗,未见肢体攻击。”   谢瞳神色平静,略显冷凝,鄢宝眼中伤心之色一闪而过。   大厅里安静半晌。   谢瞳屏息凝神,后背一片汗湿。她知道她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按晏沉对情兽一族的厌恶,鄢宝身上的所有特性都加大了情兽的威胁性。他不会让它活太久。   鄢宝……   她心中一痛。   “她给你什么消息?”   谢瞳一愣,抬眼看向晏沉。谁?男的女的?什么消息?却发现晏沉目光落在鄢宝身上。   鄢宝不语。   谢瞳等了两息,发现鄢宝没有开口的意思,冷声道:“回太子话!”   鄢宝抿唇。   谢瞳盯着他,“鄢宝,回太子话。”   鄢宝俯身大跪,脸藏在手下,神色不清,“她叫我找陶黎鄢月。”   “还有呢?”   “没有了。”   太子对空道:“去查。”   屋外,两个黑衣人无声消失。   他不紧不慢写了一张纸条,绑上信鸽。小小的信筒上,是悬月门的狐头标志。   暗部多官家秘辛,朝堂之事易查,民间消息就稍微落后些。悬月正好补其不足。   两边同时去查,最好真如鄢宝所说。   他道:“现在可以测验下一步了。”强力控制之下,结契的无鄢字情兽是否会说谎。   “是。”   鄢宝身体一抖。   “退下罢。”   谢瞳把人带回府,问:“她/他是谁?”   鄢宝跪在她身前,“梨胭姐姐。”   谢瞳目光一寒,“你从未提起这个人。”   鄢宝反驳道:“你没有问呀。”   谢瞳冷笑一声,“我没问?上一次回来,我问你去哪儿了,你说去了桂城、江州、弥城游乐,把遇到的人都说了一遍。此次回来,你说误打误撞进了悬月门,对悬月众人如数家珍——这些人里,为什么没有这个梨胭姐姐?”   鄢宝一抖,镇定道:“因为她不重要,没什么好说的。”   谢瞳没有再问,反而闭上眼,安静一会儿。   半晌,她倏尔睁眼:“大半年前刺杀晏沉的、会焚世心法的、和悬月门主成亲的是同一个人。”她目光射向鄢宝,“就是梨胭。”她不敢置信,“恢复记忆后晏沉没有杀了她!”   鄢宝跪着,没有接话。   “他竟然没有杀。”这比其他任何信息都令谢瞳震惊,晏沉竟然放过了一只情兽!   “他们结契了?”   “是。”   谢瞳一抖。   她又沉默半晌,看向鄢宝,“你把她所有的一切隐藏了,为什么?她准备做什么?你——”她一顿,“又扮演什么角色?”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   鄢宝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把我当什么?”那眼神,绝不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   谢瞳眉头一蹙,冷声道:“是我先问你,回答!”   鄢宝眉头皱起来,似在极力反抗些什么,他嘴唇紧抿,头摇了又摇,最后哀哀看着谢瞳,“就是一个试验品吗?”   谢瞳一顿,目光冷凝沉静,像在看一件物品,说出的话更是毫无感情,“不然呢?你以为真把你当孩子养?”她冷冷一笑,“你心智成熟,谨慎聪颖,早已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若真把你当孩子,可不是傻子?”   “你不爱我吗?”鄢宝眼里含泪,心中剧痛,“你说过爱宝宝的呀。”   “爱?”谢瞳像听到什么恶心的事,眉头不悦地皱紧,怒道,“你一个怪物,谁会爱你?!”   鄢宝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嘴唇瞬间苍白无血,眼中大雪弥漫,他望着她,无措又可怜,“姐姐……”   “别叫我姐姐!”谢瞳眼神如刃,“恶心!”   宝宝慌张膝行,跪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腿,声音发抖:“姐姐,不要这样,宝宝害怕……”   谢瞳深吸一口气,神色难辨。   “对不起,宝宝不问了,再也不问了!”他紧紧抱着,手用力到发白,“是什么都没关系,姐姐别生气,我错了,对不起,宝宝错了,对不起……”   他落下泪来,忍着哭腔,“姐姐不爱我没关系,让宝宝爱你……我什么也不瞒了,我什么都说,姐姐你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瞳一脚踢开他,面色冷若冰霜:“滚!”   鄢宝被踢开一丈远,吐出一口血,他连忙爬起,再次抱住她,嚎啕大哭,“姐姐!姐姐!姐姐……”声嘶力竭,声音里浓浓的恐惧。   谢瞳不为所动。   他抹掉眼泪,爬上椅子欲亲她,谢瞳往后一退,眼露嫌恶,“你就是靠这些勾引她的?也这样动不动就亲别人?”   鄢宝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我只——”   “住口!”谢瞳眼里黑沉沉一片,“我不相信你。”   鄢宝嘴唇颤抖,心如刀绞,他绝望地看着她,“你怎样才会信我?”   “永远不会了。”谢瞳直视着他,一字一顿,“有些东西,失去就不会再有。”   鄢宝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他被她宠着长大,无所不应,便以为她应该会永远这样。   他以为种族是最重要的。   他以为撒撒娇,装装可怜,她气消了就好了。   当失去猝不及防来临,他才发现他没有能力接受失去。   他不能失去她。   鄢宝跪在她脚边,头磕在她脚上,“我什么都愿意做,主人。”眼泪滴在她鞋上。   这边。   鄢黎和鄢月仍旧没有消息,鄢枝无法再等,留下消息,即刻前往锦城。   一天一夜后,鄢枝到达情兽在锦城的秘密基地。   鄢枝见众人第一眼,心沉下来。其所见族人都已中毒,其胸口,皆有黑线蔓延。   鄢枝未死之消息,早已传回族内,然众族人未曾想她今日回来,乍一见,皆惊喜不已,纷纷展露笑容,随她一起朝族长之处掠去。   所到之处,一片呜声——那是情兽一族表示欢迎、想念、敬佩、赞扬等等意思的一种独特呜声,两重一轻,欢快明朗。   鄢枝展颜一笑,也跟着“呜呜呜”两声。   族中认识她的旧部占大多数,新生族人是少数。   闻此回应,旧部皆是不同程度一讶——不敢相信向来冷漠疏淡的三少主会发出此种呜声。   新生者虽已听过其事迹和族人评价,但直观见人,并不觉得她有多高冷,甚至有胆大的化作狐形,蹭了蹭她的手。   鄢枝笑着摸了摸它。   山林间,呜声更甚。   距族长处还有三十丈远时,鄢枝手一挥,旧部停下,并纷纷抓住身旁还欲相跟的新崽子,道:“不可再进。”   “为何?”   “少主与族长有要事相商。”   “我们不能听吗?”   “他们商量好了会告诉我们的。”   鄢枝转眼跃至鄢勿身后,鄢勿正在打坐。   “族内还有奸细。”   鄢勿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年轻青春的脸,性感妖冶,颠倒众生,和鄢枝一样年轻,谁也想不到他已百岁。   但他的眼神确与年轻人不同,深沉如古井,妩媚之下,又多了另一种沉稳之感,气质独特。   鄢枝见他正面,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鄢勿没有中毒。   “怎么说?”   “族人皆中奇毒。”鄢勿果然一讶,她心中沉沉,从见到族人尚未迁徙时心中已知毒乃暗中所下,族人皆未发觉。   只有她能看到中毒者胸口的黑线。   “此毒乃暗部秘主专为情兽所制,我中过此毒,中此毒者胸口可见黑线,黑线蔓延至指尖便会毒发身亡。平时症状常见突然晕厥、力竭、幻形失败,严重时吐血。若无救治,大概半年毒发。”她顿了顿,“暂无解药。”   鄢勿蹙眉,“你的毒如何解的?”   鄢枝垂眸,“我当日刺杀暗部秘主,对方与我同中此毒,后同时掉下悬崖,各自失忆,再而途中相遇,机缘巧合下得以互相解毒。”她顿了顿,“现已分道扬镳。”   毒药研发者亲自解的毒确实不具备参考性。鄢枝之所以得救,绝大部分原因大概是对方为了解自己的毒。   此毒能对情兽起作用,解药想必不会简单。   “能猜到解毒关键吗?”   鄢枝呼吸一滞,“结契,血。”   鄢勿一抖,他朝她望去,瞳孔放大,“你说什么?!”   鄢枝跪下,“对不起。”   鄢勿愣愣将她扶起,“不……”   鄢枝心里一颤,咬牙道:“此刻找出奸细,配出解药才是最重要的事,我……”   鄢勿摸住她的头,鄢枝眼睛一酸,话顿住。   “傻孩子,我没有你想的意思。”   鄢枝一颗泪落到地上。   他将她抱入怀中,“找出奸细,配出解药确实重要。”他声音沉沉,“我的小枝同样重要。”   鄢枝泪流满面。   鄢勿拍拍她,“孩子,你受苦了……”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你做得很好。”他叹一声,“你是做得最好的那个。”   鄢枝双手垂立,紧紧拽着拳头。   鄢勿不再说话,轻轻拍着她。   片刻后,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咬唇流泪。   鄢勿脑中情景一闪,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谁曾经也这样抱着他无声流泪过?   鄢姝吗?长公主吗?为了什么?   记忆朦朦胧胧,他一片茫然。   一刻钟后,鄢枝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眼里带着三分杀意。   她仿佛还是情兽族熟悉那个三少主。   “还有一事。”   “什么?”   “琉尾洲也在找红渊入口。”   鄢勿目光一凌,“绝不能让他们先找到!”   “他们送鲛人女进宫寻四身饕餮,鲛人女乃鄢妩假扮,暂无威胁。但此事重大,他们应不止一个计划,后续一定会有其他动作,我们可早做打算。”   鄢勿目光一寒,“杀之。”   鄢枝点头,道:“杀之前要让沇国皇帝知道这件事。”   “确实。”鄢勿沉吟片刻,“杀了这个使团还会有下一个,来之不尽。沇国对红渊之事极为敏感,绝不许任何人碰触,琉尾洲之意图,非得让晏姓知道,才能从根本杜绝。”他顿了顿,“也不一定要我们出手。”   鄢枝垂眼。   鄢勿看向她,她比以前更懂了。   鄢勿问:“你觉得该如何做?”   鄢枝起笔,在纸上写下。   鄢勿看着她的计划,禁不住一叹,“他教的?”   鄢枝笔一顿,一坨黑墨晕开,浓浓一团黑色,“是。”   她声音冷静平淡:“一计只一利,下等计;一石二鸟,中等计;一箭三雕,上等计。欲作上计,以柔克刚,隐己阵前。”   鄢勿和她对视,眼神恍惚一瞬。这样的眼神谁曾经有过吗?有个人曾经像这样爱过他吗?   为什么,都记不清了呢?   “就这样做吧。”鄢勿说。   “是。”   “奸细之事——”   鄢枝将上一张纸捏成粉末,在新的空白纸上重新写下一计。   鄢勿:“可。”他手一挥,此张随前化为粉末。   鄢枝写下第三计。   鄢勿顿住。   鄢枝跪下,“此毒唯我一人曾解,半年之期紧急,两边同时试药,方可节省时间。若您不放心,可派人与我同往,鄢枝在此立誓——”   鄢勿拉住她,“发什么誓!”   鄢枝跪着没有起来,她三指指天,厉声道:“我鄢枝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背叛情兽一族,若违此誓,亲死朋散,身首异处,魂永不安!”   鄢勿久久未言。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看最近的留言,多有对手动防盗和更新时间表示迷惑的。   深表歉意,麻烦小可爱们看完下几段话:   一、关于防盗:一般我会六点手动发表防盗章节,这个意思是,即便您是百分百购买,六点看到的也是防盗章,真正的更新会在晚八点以后手动更新出来,请谅解只此经济来源的我,对防盗做得比较多。   二、关于更新:正式更新八点后,作者没有存稿,每天章节现写,速度较慢,一般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替换。这一直是我的缺点,暂时很难改变,对各位抱歉。   谢谢了解到以上两点的新老读者在评论区替我解释,鞠躬感谢~   喜欢看文就好,不喜欢或者接受不了那就有缘再见啦。   爱你们! 第四三章 情□□细   失忆一趟, 她变了好多。   鄢勿心情复杂。   做事更加谨慎,计谋更加成熟, 心智更加坚定……每一方面都更好, 却让人难过。   欣慰又难过。   她必然会走到今天,将来或许会更甚。他选中她, 不也是看到鄢枝身上的无限可能吗?   只是朝夕相处,感情使人有私心。他心疼她。   失忆,相遇, 结契,解毒,恢复记忆。说得云淡风轻,却偏偏把最重要的一步隐藏了。   相爱。   两个陌生人相遇,会突然结契吗?   不, 中间要经过认识、了解、心动、喜欢、表白、相知、相爱长长一条路。   她要发现自己的身份, 明白自己的不同, 即便如此;对过去毫不确定,对未来毫不确定,即便如此——也要与他结契。   他要接受她的不同。仅此一点, 便足以说明他曾经很爱她。   两个失忆的人,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腔真心。   这两个人曾经深深相爱。   后来, 他们分开。   失而复得是那么多人的欣喜若狂,原因便在于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永失所爱。   她什么都没说,然他知道。她选择回来, 表明了她的立场。   他心疼她,想问一问,话却不能说出口。每一个问题,都是对她的凌迟。   鄢勿真心疼她,所以什么都没问。   鄢枝起来,说:“此处已经暴露,我们尽快找出奸细,换地方藏起来。”她顿了顿,“我先去检查百兽园的小崽子。”   情况不容乐观,百兽园的幼崽也无一幸免。   鄢枝目光一暗,周遭冷风乍起。   她从百兽园飞回,鄢勿已在空地上召集族人,空灵飘渺的嗥叫响彻山林。   空地上,已有小部分族人聚拢,等待族长宣布消息。   鄢枝站在最高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一刻钟后,鄢勿清点完人数,对众人道:“少主大难不死,得一奇遇,有幸见之得道仙人,仙人可改我情兽一族寿数,亦能抹掉我们与人类的羁绊,此刻仙人正来锦城途中,谁愿与少主共迎之?!”   底下一片“我愿前去”。   亦有人问:“此事可真?”   鄢枝道:“对方仙法高强,能力远在我之上,没有骗我必要。然谨慎起见,我欲挑二人同去锦城迎之,去锦城者,先得仙人恩力,若试验成功,再将其带回,你们以为如何?”   “好!依少主!”   鄢枝又道:“为保公平,随行者抽签定之,可好?”   众人皆无异议。   自愿放弃名额的族人搜集来一箱小鹅卵石,刀刻记号,随后众族人闭眼摸之,摸到记号为圆圈者与鄢枝同行。   摸圆圈者二人,皆为雄狐,皆是鄢枝认识的族人,一个叫鄢正,一个叫鄢卫。   鄢正性格耿直严肃,常年不苟言笑,鄢枝与其相交甚少。   鄢卫恰恰与其相反,是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心上的人,虽为男子,最喜八卦与热闹,鄢枝听过他讲故事。比之鄢正,二人稍要熟悉一些。   人选既定,三人没有任何耽搁,即刻前往锦城城中。   路上。   “少主,失忆是何种感觉?你当时失忆到什么程度?”   “一路上就没发生什么吗?少主天姿国色,爱慕之人一定不少,少主可曾看上谁?”   “哇,少主轻功了得,可是那得道仙人所教?”   …………   一刻钟后,鄢卫气喘吁吁:“不行了少主,我好累,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鄢枝瞧了瞧一言不发然亦是大汗淋漓的鄢正,回气一停,“好。”   三人隐匿林间,各选一树躺下。   鄢卫气息未匀:“少主,后来你又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话说回来,你可知暗部秘主长什么模样?这人杀我族人无数,应画其肖像,让全族人天天诅咒他!”   “你也太大胆了些,竟直接闯暗部杀秘主,哎,想想都后怕……”   …………   一路上,鄢卫嘴巴未停过。   进了客栈,鄢卫唇一动,又要开口,鄢枝眼神一盯,道:“时辰已晚,各自休息,莫要讲话。”   鄢卫捂住嘴,憋屈点点头。   鄢正微不可闻一笑。   晚上,万籁俱静。   某房间的窗户悄无声息打开,一只信鸽被悄悄放出。   信鸽振翅而飞,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   原本应上午就到锦城的得道仙人没有到,三人等到太阳偏西,仙人依旧没到。   某人神色略有紧张。   一刻钟后,鄢勿突然出现在客栈里。   鄢正和鄢卫俱是一愣。   鄢勿将背上包裹打开,道:“你在等他们吗?”   五个人头,骨碌碌滚散一地。   鄢正鄢卫都是一脸骇然,一个茫然之色更多,一个震惊之意难掩。   鄢枝快如闪电,在其还未动作前,封穴定身,道:“我能看清每个族人的中毒情况。”   鄢卫一僵。   鄢正一惊:“什么中毒?!”   鄢卫丰活神色淡下去,面无表情道:“所以族长聚集族众,就是为了让你看清谁没有中毒。得道仙人一事是假的,抽签有暗箱操作,你是故意将我带出来,料到此等大事我不敢耽搁,必定会送信暗部。”他看着地上人头,“借此把锦城暗士一网打尽。”   鄢正听完他的话,眉头狠狠蹙起,厉声道:“你为何这样做!”   鄢枝看着他,“你知道全族中毒意味着什么吗?你连百子园都不放过。”   鄢卫突然笑起来,眼神可怖,“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不就是灭族吗?”   鄢正瞳孔色变,双耳立出,锋利的爪子瞬间朝其抓去——   鄢枝瞬间凝气,在其爪子没入鄢卫心脏半寸时冻住了鄢正的动作,“先冷静。”   鄢卫毫无悔意,也毫无恐惧,吊儿郎当笑道:“我就是想灭族啊,灭族多好,情兽一族本就是人创造出来的怪物,东躲西藏,苟且偷生,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眼神徒然变深,狠狠盯着鄢枝,“我们这一族,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一辈子不见天日,谁也不知道有我们的存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们凭什么活着!”   “噗——”一纯黑的尖爪没入他心脏,鄢勿神色晦暗,声音淡淡,“那就别活了。”   鄢卫脖子上青筋凸起,面色涨红,鲜艳的血从他口中涌出,他盯着鄢勿笑了一下,似嘲似蔑似解脱,垂直倒下去。   鄢勿黑爪上血色狰狞,一滴一滴滴在地上。他久久未说话。   鄢正心中有疑问,然看着鄢卫的尸体,心中亦沉闷难言。   鄢枝垂眼,神色不辨。   “我做错了吗?”鄢勿问。   “您没错。”鄢正道,“情兽一族,存至今日,举步维艰,是您带领我们活了下来。大环境如此,实难改变。”   “或许可以告诉他们。”鄢枝看着他,“让他们自己选择。”   鄢勿抿唇,“我不想他们心中只有杀戮。”对抗,就意味着牺牲。情兽一族所有人,都是他的孩子。   从三个,变为三百个,再到一百多,他恐惧着数字。   他希望扛住一切,如父似母,很多时候难免妇人之仁。   他叹息一声,“你做决定罢。”   鄢枝道:“把所有一切告诉他们,不愿战斗者,守卫秘地,愿意战斗者,统一训练,既文训,亦武训,根据能力高低,分配任务。”她顿了顿,“每个人都该是知情者,不管事实是否残酷。”   “好。”   有些东西,就是要流血才能得到。   三人重回秘地,鄢勿将众人再次聚到一起。   有族人一眼发现少了鄢卫,问:“鄢卫呢?”   “死了。”   众人哗然。   鄢勿道:“得道仙人一事是假的,是我和鄢枝为捉族中奸细设下的局。”他顿了一下,“鄢卫乃暗部奸细,不仅暗地里给我们下了毒,昨夜还传信暗部,欲绞杀鄢枝鄢正,今在锦城,证据确凿,他亦亲口承认,鄢正,鄢枝皆可作证,鄢卫已同锦城暗士一起伏诛!”   “什么毒?”众族人惶惶不安,“我们不是百毒不侵吗?”   鄢枝便把毒有关的一切告诉了众人。   震惊愤怒之后,人群安静下来。   “意思是我们只能活半年?”   “如果没有解药的话。”   又是一片绝望的寂静。   他们已经习惯了鄢勿在前,突然得知这个,便以为鄢勿已走投无路,让众人等死。   半晌后,有新生情兽站出来,盯着鄢枝道:“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有毒药就有解药,既然还能活半年,为什么不找半年的解药?”   有人道:“去哪儿找呢?此毒暗部所制,难道要我们和暗部正面为敌不成?”   “太可怕了!”   “不行,死路一条……”   鄢枝开口:“为什么不行呢?”   众人一惊。   “我们五感、速度、力量、愈合能力皆远在人之上,为什么要怕他们?”   “他们有蓝光箭,中箭便什么都完了!”   “能躲开的。”鄢枝盯着说话的人,“恐惧,才什么都完了。”   族群又沉默下去。   鄢勿拿出一卷轴,沉声道:“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卷轴倏尔飞升上天,一下子变成巨幕,众人抬头望去。   那是一张在发光的此大陆地图,中央一团血雾,隐隐是十字模样,围绕中央血雾,西北牧轮都,东北大燕,东南宁国,西南沇国。宁国之外,一海相隔,是琉尾洲。其他三国的国都距红渊死地都有两三座城池的距离,唯沇国楚都与红渊紧密相连,二者相连之处,正是皇宫坐落之处。   鄢勿道:“创造我们的鄢道长在红渊死地,他没有死。”   众人再次哗然。   “红渊一开,天道重生,万物皆灵,人为末等。”   “我们可以找到鄢道长,解除我们与人的绑定,我们也可以打开红渊,开启新世界。”他顿了顿,“未来如何,尔等共定。”   然后鄢勿说了那些神秘离开秘林,至死未归的族人们。   那些人不是背弃了种族,而是为种族牺牲了。   在秘密没有公开之前,已经有一部分人,默默走在此路上,艰难开辟着未来。   鄢枝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仿佛看见一个一个骷髅头累成高塔,颤巍巍欲摘星辰。   底下寂静无声,每个人的表情都渐渐凝重肃穆。   原来。   原来就连苟且偷安的一切,都是族人用命换来的。   每一刻平静之下,都有另外的人饱受折磨的嚎叫。   原来。   原来他们才是桃花源里不知魏晋的古人。   太阳落下山去,光渐渐收拢天边,草地上众人听完鄢勿的话后,久久回不过神来。   深秋的夜是冷的,光暗下去,林子里便起风了。   有人打了一个喷嚏,所有人如梦初醒。   人群中有人道:“杀他一次,便又如何?”   有人喃喃:“对,杀他一次……”   有人面面相觑,“杀吗?”   鄢正朗声道:“杀他一次,便又如何!”山林间回音阵阵。   一个站起来,两个站起来,三个站起来,最后所有人站起来,齐声道:“对,杀他一次,便又如何!”   情兽一族,跪得太久了!是时候该反抗了!   这一瞬间,所有人心灵相通,都同时想到一句话,不知道是谁先开口,随即众人异口同声:“日月山海,天地万阔,争其一方,立我万民!”   鄢勿闭上眼,心跳咚咚如鼓——是了,这才是他曾经一开始想要创造的情兽族!   鄢勿看向鄢枝,道:“你是对的。”   “您也是对的。”大部分族人强烈的族群认同感,无处不在的团结力,族人之间的信任友善,等等等等,无一不是鄢勿的功劳。   因此才有了此刻的一呼百应。   “死而后已。”鄢勿道。   “永不后悔。”   这边。   悬月门和暗部尚未查出什么,谢瞳已复命。   “鄢黎、鄢月失踪,七仙院全力寻其消息,梨胭几日前在七仙院驿站落脚,去过一趟相国寺,之后全速赶去锦城,暂未回京。”   鄢宝确实没有说慌,但也没有把事实说完。看来契主对无鄢字的情兽,已经可以算作控制力失效。   相国寺……   谢瞳僵了半天,晏沉越是不说话,她的心便越往下沉,沉到她产生幻觉,听到晏沉冰冷的命令:“杀了他。”   她蓦地跪下,贴地长拜,二十年来,她只有在他册封太子那天行过此等大礼,她声音冷凝如常,然实则有细不可闻的颤抖:“鄢宝可作为我们监视情兽一族的工具,暂时还有些用处,可不必早杀。”   晏沉回过神,谢瞳大礼在下,话钻入耳中。他默了两息,亲手将她扶起,“好。”   谢瞳再次跪下去,声音发抖:“谢太子!”   “退下罢。”   “是!”   晏沉静坐半晌,喝了一盏茶,起身道:“去槿阁。”   槿阁,后院里离太子住处最远的楼阁,现里面住着皇帝赐的鲛人女。   鄢妩没料到他会来,更没料到脑满肠肥的熹帝会有这么俊的儿子。   芝兰玉树,衣冠楚楚,眼神虽冷,但眉目温和,可谓貌比潘安。   他虽盯着她看,然她闻不到任何□□之味,也没有任何厌恶之情。   她在他眼里,好像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村姑,不,或许连人也不是,人对人总是有感情的,他仿佛在观察一个物件。   毫无感情。   鄢妩奇了——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罢?   她虽常常为人类的目光反感恶心,然此人也太过了些。她长这样,他竟半点波动也无?   有意思。   鄢妩故意慢半拍起身,轻纱微滑,露出半截香肩,又欲拒还迎扯上,轻咬红唇,顾盼含羞,“鲛人女拜见太子。”   太子身后有一婢女,其吐息、脚步、身姿皆为练家子所有,她躬身颔首,默默站在离太子半丈之处。   晏沉背过身,“查。”   门被关上,婢女走到鄢妩身边,行礼道:“得罪。”   她眼疾手快腰带一扯,鄢妩一身薄衣悉数剥落。   “你——”鄢妩顿了顿,什么都不再说,温顺配合她查看。   婢女检查得极为仔细,没有放过一个地方。   一柱香后,晏沉身后传来婢女的回复:“耳后有鳞,未见其他。”   “帮她把衣服穿好。”   “是。”   又一柱香后,晏沉坐在槿阁主位,鄢妩跪在堂下。   “你叫什么名字?”   “妾没有名字。”   晏沉眉头一皱,“不要称妾。”   鄢妩一愣:“那叫什么?”   “随你。”   她是被赐给他做妃的,难道他要她——“本宫?”   一个眼刀飞来,槿阁温度徒然冷得人打颤,她赶紧垂下头,“奴婢知错。”   晏沉再次盯她半晌,一言不发离开。   鄢妩起身,媚眼半垂,她这几日安分守己,绝没有做任何会暴露身份的事,太子怎么就突然怀疑起她身份来?还是只是谨慎起见,每个人都要受此盘查?   鄢枝去锦城已六日,死没良心的,也不知给她捎个信,总让人心中惴惴。   她边想边往阁楼上走,刚进门,桌边就坐着才骂的人。   她下意识关上门,无声道:你怎么来啦?   二人对视一眼,俱化作狐形,额头相触——鄢妩便知道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鄢妩也把一刻前晏沉的异常说与她。   鄢枝几息前才躲过各类高手进入房内,没有见到太子长什么样,正好与晏沉错过。   鄢枝道:“若这几日你确无异动,时间便往前看。”   “再往前我在东宫,不仅受皇宫封信限制,而且那时太子莫名病好,东宫万众瞩目,我亦不敢轻举妄动。”   “再往前呢?”   “就是我去相国寺祈福了。”红眼白狐偏偏脑袋,叹道,“唯一出格之事便是屏退众人一人诵经……这太子不会因为那么久的事怀疑我吧?!”   鄢枝道:“太子府守卫森严,比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侍卫、暗士外,连奴婢也是习武之人。这太子,是极度谨慎警戒之人。”她凝眉,“不管他为什么查你,往后你都要更加小心。”   “好,我知道了。” 第四四章 他的身份   鄢枝又道:“锦城秘地暴露, 族长已带族人迁往阳城。到达阳城后,族长会亲自训练所有族人, 能力超群者将优先支援楚都。你既已被赐给太子, 重回皇宫困难,如今之计, 便只能从太子入手。”   鄢妩明白她的意思,叹一声道:“我倒是觉得重回皇宫比勾引太子容易。”   鄢枝蹙眉,“怎么说?”   “这太子心冷似铁, 毫无怜香惜玉之情。我也不知怎的,对他莫名有点儿怕怕的,总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被杀掉。”鄢妩缩了缩脖子,“还不如从琉尾洲使团处想办法,隔三差五进一次皇宫, 勾引勾引老皇帝, 兴许消息还要多些。”   “皇宫里有封印, 你对皇宫也不熟,多次刻意进宫,容易引人怀疑。”鄢枝顿了顿, “且老皇帝虽好色,然既已当着百官将你赐予太子, 太子又是狠角色, 老皇帝断不敢做出格之事。你去勾引他,不过平白让他占便宜。”   “而且鄢莺在皇宫各处找了五年,什么都没找到, 我怀疑——”鄢枝不甚确定,“钥匙或许不在皇宫。”   “那在哪儿?”鄢妩觉得不可能,“这么重要的钥匙,皇帝不可能把它放在自己检查不到的地方。且皇宫有封印,对我一族的限制最强,皇宫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鄢枝也认同鄢妩的话,“算了,可能我多想了。”   “不过你说的也或许是一种可能。”鄢妩想了想,“太子既是下一任皇帝,不可能对这些一无所知,更有可能太子府也有两把呢,狡兔三窟嘛!”   二人对视一眼。   鄢妩叹气:“一想到要勾引太子,我好怕啊。”   鄢枝道:“也可不勾引,太子既是不近女色之人,那就从其他方面入手。”   “比如?”   “投其所好。”   鄢枝从太子府出来,去到七仙院驿站,宝宝尚未出来,只留了消息说一切如常。   鄢黎鄢月依旧没有消息,鄢枝心里越来越慌。   可千万不能有事。   当下最紧迫的两件事,一是赶紧找到鄢黎鄢月,二是找到解药。   解药。   鄢枝顿了半晌,最终朝暗部飞去。   暗部此刻。   壹一跪在大殿中央,复命道:“找到了。”   屏风后的人一顿,“在哪儿?”   “暗部大牢。”   “谁抓进去的?”   壹一顿了顿:“宗首领。”   “什么时候?”   “半月前。”   晏沉鄢枝决裂那日宗恣意外捉住鄢黎鄢月,秘密将其关进死牢,欲作试毒之用。   他后被晏沉打成重伤,养伤半月,一直未曾把这二人放在心上,更不知道晏沉在找此二人。   今日伤稍好,他来暗部处理公事,这才知道他无意间捉的情兽是晏沉要的,赶紧让壹一前来禀报。   “他人呢?”   “府中养伤。”   “把消息放出去。”   壹一一愣,头一次没明白秘主意思,低下头问道:“什么消息?”   “捉到两只情兽的消息。”   “是。”   鄢枝在暗部外潜伏两个时辰,烦躁地发现暗部的防护更甚从前,她完全没机会进去。   她回到驿站,正欲休息,几只信鸽飞回,她凝气吸走信条儿,看到第三张,蓦地坐起——   果然是被暗部抓走了!   她咬牙,从窗户跃出,再次朝暗部而去。   鄢枝正飞出,就看到谢瞳带着长长一列暗士气势汹汹出南门而去。   她心里一动,迅速飞往暗部。   果然,暗部的人少了一部分。   她屏息凝神,找准时机,转瞬没入暗部。   鄢枝原本做好了触动机关的准备,也已下定决心硬闯,然她一路畅通无阻,几息便穿过前庭进入大殿。   她抿唇。   空城计。   场景仿佛和大半年前重合了。   依旧是空旷肃森的暗部大殿,依旧是一屏风相隔。   二人隔殿相对。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无声蔓延。   晏沉隔着屏风看她。   鄢枝马尾高束,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是利落干练的黑色夜行衣,她面色冷然,眼神泠泠,如寒山冷泉。   她看着他,又像目中无人,和大半年前一模一样。   “瘦了。”他道。   鄢枝眼神一变不变,身形一闪,利爪直直朝他攻来。   晏沉一闪,垂下眼,起势挡住她第二招,内力一震,鄢枝迅速回爪,点脚后退。   晏沉的武功又精进了。鄢枝一跃闪过,脚步未停,转眼现身他左侧,一掌推出,一掌突分两股气流,两股气流分别对其太阳穴、颈动脉窦凌厉而去——   晏沉蓦地转身,二人正身相对,气流一下击中晏沉眉心、颈心。   鄢枝一愣,没料到会如此轻易结束他性命。   二人四目相对,鄢枝万箭穿心。   就,结束了吗?   她气一泄,浑身无力,朝下坠去。   然下一秒,晏沉快如闪电,突然现身其后,手一捞,将她带起,声音沉沉,响在鄢枝耳边:“以为我死了吗?”语气平静无波。   鄢枝心下一惊,反手一掌,二人瞬间分开数丈,横眉冷对,“我没那么天真。”他竟然能吸化她的内力!   “你的内力是我教的。”晏沉道。   “又如何?”   “你打不过我。”   鄢枝目光一凌,“总有打得过那天。”话音一落,又全势攻去。   “鄢黎鄢月在我手里。”   鄢枝的爪子停在他胸前。   两个人近在咫尺,互相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   她回身半丈,咬牙切齿:“你想做什么?”   “我可以放了他们。”   “条件。”他故意放出消息,又支开一部分暗士,又关了机关,不就是为了此刻吗?抓住对方死穴,不战而屈人之兵。她倒要看看他会如何狮子大开口。   “三个条件。”   果然。   “一,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鄢枝瞳孔一震。   他看着她,面色平静,“锦城中毒一事,我一开始不知情。”   “我给过你解释的机会。”鄢枝冷冷看着他,“现在又解释什么?”   “若我那时解释,你信吗?”晏沉目光黑沉一片,“毒不是我下的,我也没下此命令。”   鄢枝点头,“好,我信你。”   晏沉目光微动。   然鄢枝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冷冷看着他,“第二个。”   是不是他下的已经不重要,族人皆已中毒,事实已成,他们也已决裂,身份不同,立场不同,不可能回到从前。   “你还差我两天。”   鄢枝呼吸一滞。   “你误会我、诋毁我、还要杀我,单方面宣布决裂。”晏沉直直看着她,“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单方面的决裂不算。”   鄢枝咬牙,“那你想要怎样?再补两天吗?我们——”   “自然要补。”晏沉紧接其话,“说好的十天,一息都不能少。”   二人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鄢枝突然一笑,“对不起,我不想陪你演戏。”   “你可以不演。”   鄢枝笑容消失,“那我会时时刻刻杀你。”   “拭目以待。”   “第三个。”   “两日后再说。”   鄢枝蹙眉。人在对方手中,她救不出来,只能受制于人。   “我要见一见他们。”   晏沉颔首,“可。”   死牢。   晏沉带她到门口,随即闪身消失,“一刻钟。”   鄢月鄢黎牢房相邻,见她出现此处,俱是惊恐万分,异口同声道:“快走!”   鄢枝心下一酸,站到鄢月身旁,“别担心,我暂时安全。”   二人没有看到晏沉身影,对这半月所发生的事亦一无所知,闻言只当她在宽慰他们,鄢月眉毛一竖,“叫你走就快走,哪儿那么多屁话!”   “棠篱是暗部秘主。”   地牢里一下死寂。   鄢月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鄢枝深吸一口气,“棠篱是暗部秘主。”   鄢月盯着她,发现她神情陌生,抿唇道,“你是谁?”   “鄢枝。”   鄢黎在一旁看着她,他从她进来那一刻就认出了。   “你和棠篱……”   “这已经不重要了。”鄢枝道,“我只有一刻钟时间,这半月发生了许多事,我们先说正事。”   她瞬间化作狐狸。   鄢月一下明白过来,这是担心隔墙有耳,她心情复杂,亦变为狐狸,隔着牢房和鄢枝额头相触。   二人接触上瞬间,鄢月的狐身就抖了抖。   全族中毒,鄢妩进宫,鄢卫为奸,红渊之秘,全族愤起,迁徙阳城……   她睁眼,瞳孔里满是震惊之色。   鄢枝知她一时难以接受,什么都没说,移到旁边和鄢黎两额相抵。   一柱香后,两人都了解完前因后果,俱是久久不语。   半晌,鄢月突然看向她,“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鄢枝不语。   鄢月蹙眉,“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   鄢枝道:“一件小事而已。”   鄢月伸出手,抓住她,“你……”话却问不出口。她一个旁观者都痛到窒息,她实难想象鄢枝是什么感觉。   想问她是不是还爱着,问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在她伤口上撒盐而已。   又想告诉她什么都别管了,遵从自己的内心,及时行乐,别做救世主。鄢月曾经说得出口,现在不行了。这仿佛是对鄢枝的侮辱。   “你不用担心。”鄢枝看着她,“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接受所有后果。”   鄢月眼眶一红,颤声道:“为什么这些要你来承担呢?”   “我愿意。”她说。   鄢月一震。   “我所选择的道路,是我愿意走的路。”鄢枝一笑,“我愿意付出所有代价换取情兽一族光明正大活着。”   旁边的鄢黎神色不辨,垂下眼睑。   三人又秘密说了情兽一族的部署和计划,鄢月亦告诉了鄢枝二人被捕过程。   当时鄢黎和鄢月比完武,鄢月额外想吃引仙楼的小食,便强拉鄢黎去引仙楼吃东西,吃完东西后,二人正欲打道回府,却发现脚步凝滞,身体笨重,仿佛中了蓝光箭。   二人心中俱知不好,鄢黎有轻功傍身,有一线逃脱可能,鄢月叫他先走,鄢黎却不愿丢下她。   他带她一起,飞了一半,二人的耳朵竟无意识露出来,又好巧不巧遇到暗士,二人不敌,被降于陋巷。   “我这半月一直在想其中蹊跷之处,我和鄢黎为避人耳目,出门都有易容,容貌普通,绝不会引起暗部注意,莫名中蓝光之毒,实在不该。且我们当时逃走,并没有惊动暗部,是后来耳朵暴露,暗士才发现我二人异常。所以我觉得给我们下毒的不是暗部的人。”   “蓝光之毒为暗部特有。”   “这不一定,你和棠篱……”她顿了顿,改口道,“之前你能搜刮蓝光箭,提炼其毒,那其他人也能。”   “也对。”鄢枝问,“当时你们身旁可有可疑之人?”   鄢月摇头,“引仙楼乃楚都排名第一的酒楼,每天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有,当时没有人特别注意我们。”她想了想,“不过当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小二将我们的豆角错上给对面一桌的琉尾洲人,对方提醒后,小二才将豆角送回。”   她蹙眉,“但是对方就在我们正对面,我因好奇全程盯着他们看,所以小二上错菜的过程我也全程看在眼里,豆角上了他们的桌,对方没有一个人触碰过,应该没有机会下毒。”   “而且他们没有下毒的理由。”   鄢枝颔首,“我知道了。我会去查的。”   时间到,鄢枝离开地牢,回到大殿。   晏沉在屏风后看书。   鄢枝站了半晌,晏沉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冷声道:“这是你的住处吗?”   “嗯。”晏沉漫不经心的,“世界上所有剧毒医书都在此处,你或许该看一看。”   鄢枝抿唇。   “你只有一夜的时间。”   鄢枝目光一凌。   “这两天你可以随时找机会杀我。”晏沉还是一副平静语气,像是在讨论天气,“不过若是我,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不可能的事上。”   他翻过一页,“两天,能做的事太多了。”像是早已洞穿一切。   鄢枝深吸一口气,瞬间闪身出现在屏风后。是的,比起杀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茶水已凉,他将水倒掉,握住雪水壶,片刻后,壶中传来水开的声音,壶顶冒出热气。   他不紧不慢打开一个空壶,放入茶叶,倒水——一阵茶香四溢。   他倒掉,重新冲泡一遍,缓缓喝了一口。   鄢枝背对他,已翻完一列书。   晏沉垂眼,又喝了一口茶,唇齿生香。   一室静谧,只有鄢枝快速翻书的声音。   天亮。   晏沉起身,“走吧。”   鄢枝速度再快,然拼不过此处医书数量巨多,她一晚上只看了半墙,还有另一墙一本未看。   她一顿,看了看另一面墙。   晏沉已跨过屏风,往外走。   鄢枝放下书,跟上。   二人下地道,黑黢黢的暗道里一丝光亮也无。然晏沉对此密道烂熟于心,虽无光亮,亦走得从容,如行白昼。   鄢枝五感甚敏,眼睛虽然模糊,但晏沉走在前,她可听声辨位,亦没有丝毫不适应。   一刻钟后,晏沉拨动某一机关,轰隆一声,前方石壁、铜壁、玉壁三重石门依次打开,光亮突然照进,鄢枝眯了眯眼。   二人走出暗道,鄢枝快速扫视周围。   这是一间巨大空旷的房间,没有书、没有画、没有摆件、没有一切能表明主人审美偏好的东西,素净得像没有人住。   晏沉径直脱衣躺下,鄢枝僵了僵,欲开门出去。   晏沉闭着眼,道:“你若出去,协议作废。”   鄢枝目光一寒,回身打坐。   晏沉躺了两个时辰,鄢枝听其呼吸声,知道他没有睡着。   两个时辰后,门从外面打开了。   鄢枝盘腿坐在门正对的榻上,两个婢女一愣。但她们快速垂下头,不敢多看,温顺行至床边,一人拉帘,一人跪在地,捧起晏沉靴履。   晏沉坐起来,穿好鞋,那二人熟练转身,从衣架上捧下衣物,无声伺候他穿上。   随后净面,洁牙,梳头,戴冠……房间里声响细微,静得诡异。   两个婢女全程没有说话。   伺候完他起床后,两个婢女直接退下,没有行礼。来的时候她们也没行礼。   鄢枝皱眉。这两个婢女脚步轻盈,行路无声,一举一动干净利落,少了寻常女子的柔弱,多了几分练武之人的力量感。这感觉……   晏沉走出去,鄢枝跟着走出去。   穿过长长的树廊,转过两折屋角,越往前走,鄢枝眉头皱得越紧。   这是……   当她经过她昨日飞入太子府的地方,她身体一震,失声道:“太子府!”   她定睛一瞧晏沉的衣服。他一身衣物看似纯白,实则袖口衣襟腰带各处皆有暗纹,昨日夜色昏沉,她不曾细看,此刻天光大亮,阳光下暗纹明明暗暗,是只有太子才能配的四爪蛟龙。   她身心俱震,脑袋似要爆炸,“你是太子!”   晏沉一讶,“现在才猜到?”   鄢枝额上青筋跳了跳,谁能猜到!谁能猜到神秘可怕、武功绝世的暗部秘主是当朝太子!而谁又能想到身份尊贵、养尊处优的一国太子会有如此危险的身份?!   对晏姓一族的憎恶使她下意识凝气成掌,朝他后背拍去。   晏沉微微闪身,掌擦肩而过——一缕碎发飞起,掌风掠发而过,那簇长发瞬间变成黑色粉末,无声消失空中。   晏沉抓住她的手,看着她,“你确定还要杀我?” 第四五章 两日之期   鄢枝抽回手, 抿唇。   是的,不能杀。   若他只是秘主, 能杀, 不过替皇家做事的人;他现在是太子,或许和红渊有关, 或许知道钥匙在哪里,下手就要慎重。   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神都黑沉沉难辨情绪, 亦都想从对方脸上发现蛛丝马迹,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   二人沉默进入食厅,晏沉挥手让伺候的人下去,两个人相安无事用了早饭。   之后晏沉到哪儿,鄢枝到哪儿, 她沉默跟在他身后, 像是新的保镖。   太子府下人很少, 然个个都会武功。晏沉很少叫人伺侯,一静下来周围十丈没有人。他多次毫无防备把命门露出,鄢枝几次伸手最终都放了下来。   太子府太静了, 静得仿佛没有生气。   下午,晏沉在书房看书, 鄢枝暗暗将书房观察了一遍, 暂时没有发现诡异之处。   晏沉问:“在找什么?”   鄢枝收回目光,不语。   “你不如直接问我,或许我能直接告诉你。”   鄢枝不是梨胭, 不会他说什么信什么,红渊之秘,他不可能告诉她。   见她依旧不回,晏沉垂下目光,落回书上,道:“你出去罢,我看书了。”   鄢枝毫不犹豫离开。   她出门,径直往寝宫去,路上下人见她,没有一个人拦。   她回到空荡荡的寝宫,翻找过每一个地方,甚至连每一面墙都仔细敲了,没有丝毫异常。   连他们出来时的那块玉壁,也没有异常。   然,这就不对了。   他们明明从这里出来,她已经知道这里有一条暗道,但是依旧找不到怪异之处,这难道不是最怪异的地方吗?   若太子府的机关隐藏得如此完美,一条暗道也难以发现,那钥匙一定藏得更深,绝不可能靠她这样检查就能找到。   她走出寝宫,欲转身飞出太子府,一黑衣人拦在她面前,面无表情:“非令不得出。”   鄢枝转身飞回。   晏沉还在看书。   鄢枝蹙眉沉思。   她把弥城悬月山庄的机关默想了一遍,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日。   难道,那是单向机关?   晚上,晏沉从书房打开新的开关,暗道出现,证实了鄢枝的猜想。   二人重回暗部。大殿空荡荡无人。   “还看吗?”晏沉道。   鄢枝抿唇,盯着他:“你是不是已经研究出解药?”   晏沉面色如常,让人摸不准真假,“就在这里。”   “条件。”   晏沉看她一眼,淡声道:“不换。”   鄢枝横眉冷竖,“你要如何?”   他自己随便抽了一本书,又随便翻到一页,漫不经心的,“不如何。”   “你——”   “我没那么多想要的东西。”他声音平静,“你也没有什么能给。”   鄢枝顿住。她心口一阵刺痛。   然这是事实。他说的没错。   屏风后空气凝滞。   鄢枝微不可闻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走向另一面墙,开始看书。   会习惯的,梨胭。   她又看了一夜的书。   两墙医书看完,她并没有找到解药。   鄢枝一把扣住他脖子,冷声道:“你骗我!”   晏沉凝气一震,鄢枝手蓦地弹开,他道:“我说在这里。”   鄢枝顿了顿。在这里,但不在书里。   两个人又噼里啪啦打了一架。   这一次,鄢枝的爪子划过晏沉手腕,一阵血珠冒出——   鄢枝内力一围,将血收入掌中,转身瞬间,将血引入小瓶中,快速藏于袖中。   晏沉撕下一截布,转瞬将伤口裹好,二人三丈对立,俱没有说话。   半晌。   “我要出去。”   “去哪儿?”   “引仙楼。”   “一个时辰。”   鄢枝转瞬飞走。   晏沉下到地牢,把布解开,对着鄢枝之前留的伤口用力一划,更多的血流出来——   他悬腕对着一个黑色瓶子,血顺势流进瓶中。   当伤口上最后一滴血滴完,他重新缠上布,转身离开。   这边,梨胭快速飞回七仙院驿站,将血瓶交给线人,道:“速速送去阳城。”这才飞去引仙楼,找了一个隐蔽位置坐下。   引仙楼二楼,东南西北四方俱坐了琉尾洲商人。他们喝酒、聊天、吃菜,偶尔开怀大笑,和周遭其他来吃饭的没什么区别。   但是——   他们也待得太久了些。   半个时辰过去,四桌人没有一桌有要走的意思。菜源源不断的端上来,他们源源不断的吃进去,那么多菜,竟然一盘一盘吃得精光。   四桌人谈笑风生,没有丝毫不适。   鄢枝沉思片刻,叫来小二道:“我要搬去栏边,这里太窄。”   小二麻利端盘,“好叻!”   鄢枝从中央经过,四方俱有微不可闻铃声响起。若不是她警觉,如此细微的铃声在嘈杂的酒楼里几乎不可能发觉。   余光里,南北两桌人的目光状似无意扫过她,东西两桌人的腿在桌下互相碰了一下。   可以感应情兽的铃铛。   他们在抓情兽。   她垂下眼,之前对琉尾洲的好印象荡然无存。   他们把情兽捕去做什么?   当小二把她的菜端到栏边一桌,鄢枝突然一顿。她摸了摸盘子,道:“菜已经冷了,不吃了。”放下一锭银子,转身飞走。   身后四桌人对视一眼,俱微微勾唇一笑。   鄢枝虽及时察觉,然蓝光之毒沾之即麻,她还是中了招。   毒没有下在任何地方,毒在阵里,四桌守阵,她从阵中经过,瞬间中招。   好在她人类轻功已练至臻,即便只用轻功,亦无人能及。   一柱香后,一不起眼小厮上引仙楼,对最近一桌琉尾洲商人耳语几句,商人面色微变。   “怎么了?”   “丢了。”   “又是被暗部截胡吗?”   那人摇头,“不是,她自己逃的。”   手边二人俱不相信,“她怎么逃的?逃去哪儿了?”   “半路就丢了,完全不知踪迹。”   这边,鄢枝片刻不敢耽误,一口气飞回太子府,刚落地寝宫门外,耳朵就冒了出来。她没有发觉,只来得及喘一口气,推门而入,心跳急速。   人的身体,原来如此不经用。   晏沉刚入眠,门就被突然撞开,他脑袋突突地疼,蹙眉起身,正欲说话,眼一望过去,眉蹙得更紧,他瞬间闪到她身边,冷声道:“谁做的?”   此刻,鄢枝尾椎骨刺痛无比,她不自觉皱眉,一脸忍耐之色,额上细汗微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晏沉面色冰冷如霜,凝气于掌,一股内力流入她身体。   鄢枝更觉刺痛,忍不住“啊”一声,抓住他的手。   内力瞬间化散。   鄢枝腿一软,欲扑地,晏沉将她抱住。   下一瞬间,一巨大狐尾从尾椎处冒出,紧紧缠住晏沉的腰。   二人俱是一僵。   鄢枝惊惧难掩,放开尾巴,不敢相信它会露出来。   晏沉蹙眉,沉声道:“怎么回事?”目光盯着她,以契主身份施压。   鄢枝一时不察,道:“我中了琉尾洲商人的蓝光毒阵。”下一瞬间,她的瞳孔变为蓝色。   鄢枝发觉视线有变,忙拿镜一看——耳朵,瞳孔俱发生改变,大大的尾巴有些不受控制地甩来甩去——房梁砰砰作响。   然当晏沉靠近它时,尾巴变得额外温驯,它轻轻扫过他的脸。   鄢枝面色一赧,耳朵微红,赶紧将尾巴甩到身前抓住,极力镇定道:“我们的尾巴非特殊情况不会露出来。”   “什么时候会露出?”晏沉语气严肃,眼神黑沉。   鄢枝一顿,瞪了他一眼,怒道:“没有任何时候会露出!”紧接着道,“此阵诡异,一定加了其他的毒。”光麻药可不能让它们变形。   晏沉见她羞怒交加,心下讶然,然事关她安全,只好问道:“可会有害处?”   鄢枝摇头,心下烦躁,离他远了两步,“到时间了它会自己收回。”   “多久?”   鄢枝瞪他:“我怎么知道多久!”语气又凶又娇又燥,倒像是炸毛撒娇。   晏沉一顿,语气软了些,“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鄢枝迟疑半晌,点点头。   她确实不知道身体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毒化解完,她从未此模样示人,心里说不清的别扭不自在。   二人坐上床,同向而坐,鄢枝在前,晏沉在后。   晏沉起势,双掌缓缓贴上其背。   一股雄浑深厚的内力瞬间充斥她全身,鄢枝仿佛一下子泡在温暖的水池里,身上各处无一不舒服妥帖。   她悄不可闻吐出一口气。   内力一寸一寸流至四肢百骸,将所有经脉都冲揉了一遍,鄢枝刚开始还留有一丝神志,到了后来,脑袋晕乎乎如坠云端,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她的尾巴卷上他的手腕,晏沉内力一滞,差点冲错穴位。   鄢枝毫无所觉。   尾巴全凭直觉行事,亲昵地绕着晏沉的手,从左手绕到右手,从右手绕到左手,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晏沉目光沉沉,额上冒出热汗。   柔软蓬松的尾巴甩到他脸上,亲密地蹭了蹭他,蹭得他一阵痒。   晏沉抿抿唇,什么都没说。   一个时辰后,淡淡的蓝色粉雾从鄢枝指尖逼出,晏沉腾出一掌,将蓝色粉雾隔空凝住,随后吸来一小瓶子,将蓝色粉雾引入其中。   鄢枝从袖中拿出一小瓶子,将另一只手推出的蓝色粉雾亦吸入其中。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垂下眼,默默将瓶子收起。   不知什么时候,鄢枝的白尾已经收起,立耳和瞳色亦变为正常。   晏沉道:“琉尾洲如何发现你的身份?”   鄢枝看着他:“你还是好好想想他们为什么会有暗部的蓝光之毒吧。”   “他们也在抓情兽。”   鄢枝一笑,目光冰冷如刀,“是呢,暗部可以和他们合作呀!”   晏沉神色不辨。   突然,敲门声响起。   门外婢女道:“殿下,鲛人女求见。”   二人俱是一顿。   晏沉余光扫过鄢枝神情,淡声道:“让她去书房等我。”   几息后,两个婢女推门而入,如常服侍其洗漱,鄢枝垂眼站在床边,眼睛失神。   晏沉走到门边,见她没有跟上的意思,道:“跟我去书房。”   鄢枝跟在他身后。   这边,鄢妩立在书房门口,小声念念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书,皱皱巴巴,已经快要被她揉烂。   远处,脚步声响起。鄢妩耳朵动了动,眉头蹙起,两个人?   这脚步声熟悉啊……她鼻子动了动,惊悚睁大眼睛——鄢枝!   未等她想明白,二人已至身后。鄢妩转身,温顺一拜,柔声道:“奴婢参见殿下。”她抬眼瞧了他身后的人一眼——果然是鄢枝!   鄢枝神色冷然,眼神一动未动。   鄢妩明白了她的意思,光明正大看了鄢枝两眼,对鄢枝拜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鄢枝不语。   鄢妩愣了愣,有些发怵,柔声对太子道:“殿下若有事,奴婢先退下了。”   拂了拂礼,便欲退下。   晏沉道:“所为何事?”   鄢妩今天褪去了贴身性感的薄纱齐胸裙,穿了一身端庄素雅的淡粉色长褂,艳色减了三分,多了几分书卷气。   她轻声道:“奴婢原乃琉尾洲人,对沇国知之甚少,今既为沇国之妇,不可对沇国文化毫无所知,故自学了一阵文字,略有不懂,前来请教。”   这便是二人之前商量出的投其所好。   太子爱读书,整日书不离手,不喜轻浮浪荡之女,或可从书卷入手。聪明的人都好为人师,养成一个红颜知己,是大部分书生的旖旎之梦,太子或也不例外。   晏沉的目光先扫了一眼鄢妩手上的书,又扫过鄢枝,道:“《三字经》,你会的,你来教一教罢。”   鄢枝皱眉,冷声道:“不教!”   “忘完了吗?”   “没有。”   “背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她习惯性脱口而出,背了两句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背,紧紧抿唇,狠狠瞪他一眼——又控制我!   晏沉一笑,看懂了她的眼神,道:“我没有控制你。”   鄢枝咬唇。   读书的记忆牢牢嵌在脑中,棠篱教书先生的形象更深入其心,他一叫她背书,她已形成自觉反应。   鄢妩看着二人眉来眼去,心里巨浪滔天——怎么回事?!才两日不见鄢枝已经把太子搞定了?太子原来好枝枝这一口?   控制是什么意思?闺房情趣吗?   鄢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呐!   鄢妩放心地收回书,乖巧懂事一拂身,“奴婢改日再来。”   “不用了。”晏沉道,“孤会给你找一教书先生,你跟着他学吧。”   “多谢殿下。”   待鄢妩走后,晏沉问道:“若你欲派人前来勾引我,你会如何做?”   鄢枝偏过头,冷哼一声,“谁会勾引你?”   晏沉嘴角微勾,“是吗?”像是想起有趣的事。   鄢枝见他笑,亦不由得想起某些事,心里羞愤欲死。   “或者,你若要用美人计攻克敌军,你会选择怎样的美人计?”晏沉漫不经心的,随手打开一本书,又随手翻到一页,“□□惑之?文才迷之?美德动之?”   “关你什么事?”   “若是我,我会先把目标了解详尽,对对方有一定把握,然后才决定用什么计。”他看着她,“若对方毫不沉溺女色,我绝不会用美人计。既暴殄天物,又打草惊蛇,愚蠢。”   鄢枝面色忽明忽暗,这确实是她疏忽了。鄢妩乃绝世大美人儿,世间少有男儿不痴迷其美色,她盲目自信,认为太子也绝逃不脱,未曾料到,太子竟是晏沉。   她抿抿唇,默默受了。   下午,晏沉依旧书房看书,鄢枝借口出门查琉尾洲一事,出了太子府。   片刻后,她悄悄潜回太子府,往槿阁而去。   她一落入房间,鄢妩啧啧看她,娇声赞道:“小女子拍案叫绝,赞不绝口,弹冠相庆,佩服得五体投地。”   鄢枝抿唇,“计划可能要稍微变一变。”   “怎么说?”   “让太子去提醒皇帝你身份可疑从而引出琉尾洲有异是不可能的了。”   “换你去提醒太子?”   鄢枝摇头,“谁提醒都没有用。”她顿了顿,“他不用我们提醒了。”   “意思是我的戏份没啦?”鄢妩叹一口气,“我原以为我拿的是主角的剧本,和太子、皇帝、琉尾洲三方纠葛缠绕,惹出无数爱恨情仇。未曾想竟然是个配角,上场绕了一圈就要下场了。”   鄢枝一笑,看着她道:“不用你勾引老皇帝,不用你讨好太子,也不用你涉险琉尾洲,我很开心。”   “啧,这小嘴儿真甜。”   “好了,我来就是告诉你,太子这边暂时不必担心,你保护好自己就是,在能力之內寻找钥匙。”   “好。”   “我走了。”   “你和太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鄢枝一僵。   鄢妩一叹,“还要瞒我?”   鄢枝抿唇回身,“我昨天才知道他是太子。”   “嗯哼?”   鄢枝看了一眼天色,道:“此话说来甚长,我改天再跟你说,现在必须回去了。”   鄢妩看着她,“别为难自己。”   鄢枝垂下眼:“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当然知道。”鄢妩轻声道,“你性子冷,什么都不爱说,又什么都自己扛着。”她顿了顿,“别以为藏得有多好。我心疼。”   鄢枝眼睛一酸,笑了笑,“我会好的。” 第四六章 鄢月之死   鄢枝回到晏沉身边, 晏沉依旧在看书。   太阳落下,最后一天结束。   鄢枝走到门边, 欲出门。   “还有两个时辰。”   鄢枝皱眉。   “巳时开始, 巳时结束。”   鄢枝便又站了两个时辰。   巳时钟声响起,鄢枝开口, “第三个条件。”   晏沉放下书,手腕处露出一截深红,光润滑亮, 是那只千年珊瑚红镯。   鄢枝垂下的右手上,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他道:“把这个取下来。”   鄢枝脑中一空,声音发涩,“什么?”   “第三个条件,把这个镯子取下来。”   鄢枝顿了两息, “……好。”   她走过去, 将镯子取下, 晏沉亦取下她的。   镯子上都有对方的体温,二人不自觉握紧。   鄢枝道:“我可以去接人了吗?”   晏沉颔首,“人应该已经放了。”   鄢枝转身, 木着脸飞跃出太子府。   她飞到暗部,暗部已没有人, 她一路找回七仙院驿站, 在门口见到二人。   她心中一喜,叫道:“鄢月,鄢黎!”   鄢黎转过身, 他抱着鄢月,面无表情。   鄢月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软软垂着手。   鄢枝肝胆欲裂,冲过去,“她怎么了?!”   鄢黎抿唇,声音嘶哑,“时间到了。”   鄢枝一愣。   鄢月靠在鄢黎怀里,冲鄢枝一笑,“我有八卦跟你说。”眉飞色舞,手指暗戳戳地指了指鄢黎,一点儿没将死之人的哀气。   然鄢枝不行,她浑身发抖,只死死抓住鄢月的手。   鄢月笑容淡了一点,回握住她,“我想回去。”   鄢枝瞬间将她背到背上,“好。”转瞬跃出十丈。   鄢黎跟上。他被关太久,需要补充能量,此刻没有办法带一个人飞。   鄢枝飞得极快,山林间只闻咻声不见其影。鄢黎渐渐难跟。   鄢月呼吸声渐重,她笑了一下,说:“刚开始见你觉得陌生。”   鄢枝呼吸一滞。   “好难接受我率真可爱的大美人儿一下子变成冷若冰霜的三少主。”   鄢枝没有回答,她眼眶血红,牙齿紧咬,拼了命似的飞跃。   “你原来这么冷的吗?”鄢月狠狠喘了一口气,又笑了笑,“还是好看的。”   “整个情兽族只有你的美是冷的,多有特色呀。”   鄢枝哑声道:“别说话了。”   鄢月便趴在她颈边,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渐渐睡着。   半个时辰后她突然睁眼,眉头蹙起,面有痛苦之色。   鄢枝心有所感,忙问:“怎么了?!”   鄢月过了好几息才虚弱回答:“没事。”   她动了动,声音轻而软,“喂,我跟你说噢。”   “我和鄢黎在一起了。”   鄢枝飞奔的身体停滞了一瞬,她眼眶更红了,速度稍慢。   鄢月感觉到,拍拍她,“快走,等什么等,他武功那么强,追得上。”   鄢枝速度重新快起来。   过了两息,她嘿嘿一笑,“果然很爽。”   鄢枝无声咧嘴,眼睛里却悲戚一片。   “哎,可惜只有一次。”她声音时轻时重,像在打瞌睡,“白白浪费老娘半个月……”   鄢枝扣紧她,沉声道:“不要睡。”提气又快了一点。   “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了你叫我。”   “不要!”鄢枝厉声喝道,“我不会叫你!”   鄢月眼睛蓦地睁开,她捂了捂耳朵,“知道啦。嘤,你凶我。”   鄢枝大汗淋漓,额上已全是汗水,她手脚微颤,片刻不敢停。   “还是梨胭可爱。”   鄢枝抿唇。   “我好想她。”   鄢枝不语。   鄢月闭上眼,“我的梨胭呢?”   鄢枝重重呼吸一下,再次提速。   她们掠过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城池,鄢枝不停歇跑了整整一天,体能已至极限。   然她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速度不减,又掠过一座小镇。   再跑半日,一定能到达阳城。   然鄢月已是强弩之末,她撑了一天,早已撑到极限。   她中途悄悄睡过去一会儿,再睁眼,感觉力气恢复了不少。   她知道此刻是为什么,她拍拍鄢枝的肩,语气平静:“停下来吧。”   鄢枝脚步未停。   “我不行了。”鄢月道,“现在已经是回光返照之期。”   鄢枝咬牙。   “停下来,我有话跟你说。”她顿了顿,“我要好好安排我的后事呢。”   鄢枝心中剧痛,脚一软,踉跄落地。   这是一处无名的荒野,杂草丛生,四方空旷。   鄢月从她身上下来,扫视一周,满意点头,“野意盎然,有水有花有草,无遮无挡,夜夜可见月亮。”下一瞬间就软倒在地。   鄢枝捞住她,却忘了自己也力竭,两个人一跪一倒,扑入荒草丛中。鄢枝赶紧将她抱住。   鄢月喘了喘气,看着她,“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鄢枝抿唇,“成亲后第二天。”   “他也是?”   鄢枝点头。   “难怪。”鄢月道,“我就说怎么会有成亲第二天就打架的。”飞沙走石,树倒墙破,两个人的切磋也太狠了些。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鄢月有些伤心,“信不过吗?”   鄢枝摇头,“不是的。”手把她抓紧了,其余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鄢月看着她冷凝绝色的脸,心中稍苦,轻声道:“因为那个时候你舍不得他,是吗?”   鄢枝睫毛一颤,嘴唇苍白,紧紧抿成直线。   “你谁也不说,和他互相演戏。你们两个都知道说了就完了,一个是暗部秘主,一个是情兽少主,你们的身份对立,曾经还互取对方性命……”   特别是鄢枝,她失忆前和失忆后完全是两个人,性格差异很大,即便如此,当她恢复记忆后,她依旧舍不得棠篱。   鄢月想起之前种种——她打架时露出的爪子,她消失了一天一夜,她故意的柔情似水,以及故作镇定的否认……所有所有,原来都是她的挣扎。   现在,挣扎过去了。   她是鄢枝,眼神里丝毫没有梨胭的影子。   鄢月难受极了。   若鄢枝偶尔露出梨胭的柔软率真来,她或许不会这么难受。梨胭和鄢枝是同一个人,恢复记忆后,经历互通,性格也该渐渐融合。   现在,只有鄢枝,没有梨胭。   她没有接受自己。不敢、不能、不愿……等等等等,各有可能。   她否定了过去大半年的经历,她粗暴封掉所有,不面对,不接受,不回忆,说明什么?   说明她还爱着。   爱着他,恨着自己。自我折磨。   冷冰冰的外壳不过是绝境下最掩耳盗铃的保护甲。   鄢月的呼吸声又轻了一点,“我死后,你就在这里把我烧了,把骨灰带回给族长……我这一生,只顾享乐,什么都没替别人做,临死后悔又心虚……但我还是想恬不知耻的回去。”   鄢枝眼眶通红,似要滴血。   “当你们胜利了,情兽一族有家了,你就把我埋在那里最高的地方,四周不要有遮挡,我要望着月亮……”   “别、别说了……”鄢枝声音发抖,“我不要你死!”   鄢月看着她,看着她的假面摇摇欲坠,心里亦凄苦怜痛,“你把梨胭放出来一会会好不好?”   二人四目相对。   下一刻,鄢枝身上紧绷着的气场一下散了,眉目一松,瞬间泪流满面,她哭道:“你不要死!”   这半年,她懵懂无知,所有有关情兽的一切,都是鄢月悉数告知。   她帮她青楼脱身,几次关键时刻相助,又多次性命相救,陪着她从弥城到楚都,又幽山涉险……若不是为了她,鄢月应早就回到鄢勿身边,将毫无遗憾死去。   鄢枝一眼望去,荒无人烟。而现在呢?   现在她只能客死他乡,死不瞑目。   鄢枝紧紧抱住她,“对不起……”   鄢月眼眶也一红,喘息道:“对不起,没有早一点告诉你。”   鄢枝摇头。   鄢月往来路望了一眼,鄢黎还没有追来。她道:“对不起,若我再早两年遇上你,我一定会陪你继续走下去……”她顿了顿,终于还是说道,“胭胭,你听着,情兽一族很重要,你个人的幸福也很重要。不管你答应了他什么,他愿意放我们走,就说明他心里有你,你们——”   “他是太子。”   鄢月声音一下停滞了,她心中空旷一片,像这荒野一样,相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此刻是沇国太子,守的是沇国,将来会是皇帝,更是红渊死地的守护者,守的是天下苍生。   一段感情,和天下苍生比起来,太轻了。   他或许还爱她,但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爱她。   鄢月闭上眼,紧紧抓着鄢枝的手,心疼得无以复加,“为什么呀……”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他们戏剧地相爱,又戏剧地分开?   “我走了你可怎么办……”鄢月心疼落泪。所有人都知道鄢枝,所有人都开心情兽族三少主死里逃生,从容相回,只有她,只有她不开心,她一开始遇上的就是梨胭,是鄢枝本来的样子。   她率真大胆,灵动热烈,有一双又清又暖的眼睛,对什么事情都好奇……她本该是天真无邪的梨胭,却不得不做冷漠无情的鄢枝。   鄢枝一颗眼泪滴在鄢月肩上,她笑了笑,“我会好的。”   二人默了半晌,鄢月的呼吸声逐渐微弱,鄢枝目光空然。   “我后悔了,你跟他说……”她的手垂下去。   鄢枝一动不动。   半晌,她埋下头,哭声呜呜。   空旷的荒野上,万籁俱静,她像一只痛失母兽的小兽,天地苍茫,再无可依。   风声呼啸,野草簌簌,连她的哭声也掩去了。   一个时辰后,鄢黎落到她们面前。他腿一软,又死死撑住了。   鄢月尸体已经凉透。   他目光一空,缓缓蹲下去,从鄢枝怀里抱过她。尸体冰冷。   他垂下眼,嘴唇死抿,眼睛里雾霭沉沉,灰蒙蒙一片。   “你……”他声音暗哑,“你是故意的吗?”   在牢房里,二人聊天,鄢月曾说:“我追了你这么久,以后你也要追我。”   “本奶奶心情好,就让你追上;心情不好,死了你也追不上。”   他以为不会有这一天,他怎么可能追不上她?   结果……   “你好狠的心。”他紧紧抱住,眼眶猩红如血。   “她说后悔了。”鄢枝抹掉眼泪,面色木然。   鄢黎一顿。他狠狠吸一口气,胸中钝痛。   鄢枝闪身离开,于百丈外伫立。风声中,一声痛极的“月儿”像星星陨落,恍惚如幻听。   她站在荒野边,哀戚之色已全部藏住,仿佛无坚不摧。   天空渐渐暗下,他抱着她走到她身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还说了什么?”   “就在这里烧了,把骨灰给鄢勿,她说,等情兽族有了家,就把她葬在最高的地方。”   “还有呢?”   “没有了。”   静了半晌,鄢黎“嗯”了一声。   荒野上,一抹火光悄然无息亮起,不一会儿,星星点点的火星变成一簇热火,随后渐渐扩大……   火舌狰狞蔓延,像一个不知满足的恶魔,眼看就要烧到站着的二人,火舌却突然萎缩,慢慢朝旁边烧去。最终,浓浓大火围成一个圈,只在圈内燃烧。圆圆的火圈火光直冲苍穹,从高处俯瞰,仿佛一轮金月。   火光照在两个人脸上,俱是金灿灿一片,二人仿佛变成了金色的雕塑。   一个时辰后,鄢黎收集好她的骨灰,拧紧盖子,拴到背上,沉默朝阳城方向飞去。   鄢枝紧随其后。   半天后,二人到达阳城秘地,鄢黎将鄢月的骨灰拿给鄢勿,“这是鄢月。”   鄢勿一愣。他愣住,既为鄢月的骨灰,也为一月不见鄢黎的改变。   他好像不是从前的鄢黎了。   鄢勿将骨灰盒放进石壁里,鄢黎道:“楚都现缺人手,让鄢正把训练得差不多的人给我,我带去楚都实战。”   他又道:“鄢枝之道可行,但我担心琉尾洲那边还有动作,回楚都后,我去监视他们。”   他果然变了。   鄢勿什么都没问,“好。”   二人连夜筛选族人,又连夜赶回。鄢黎没有休息,转身没入夜色。   鄢枝顿了顿,走进医药房,将上次收集的蓝光粉雾瓶拿出,取了一根滚烫银针,快速绕了一圈粉末。   银针变为蓝色。   她嗅了嗅,血腥味。一种独特的血腥味。   她垂眼,打开某一小瓶——是当时收集的晏沉的血,她留了小部分。   她嗅了嗅,是人类正常的血腥味。她仔细闭眼嗅,再三确定,没有特殊的血腥味。   鄢枝心一松,银针滑入瓶子。   她将银针导出,正欲丢掉,血腥味儿蔓延开来。   她顿了顿。   她将银针放入鼻下,嗅了嗅——特殊的血腥味消失了。   特殊的味道一般会比普通的味道更持久,都是血腥味,为什么有特殊气味的血反而会被普通的血腥味掩盖住呢?   晏沉的血,是更特殊的存在吗?   鄢枝对指一刺,血珠冒出。她重新绕了一根蓝光粉雾,将自己的血覆盖上去,片刻后,她嗅嗅,银针上特殊血腥气依旧在。   鄢枝又搜集了其他人的血,用同样方法试验了一遍。   只有晏沉的血能覆盖蓝光粉雾的特殊血腥气。   鄢枝沉默着再次抽出一银针,火上烧烫,没入血瓶。   片刻后,血干,鄢枝嗅了嗅,身体一震。   虽然淡,但是她闻到了。   过火之后,晏沉的血有特殊血腥气,和之前蓝光箭上的血腥气,和此次蓝光粉雾里的血腥气,一模一样。   不对,不可能。   鄢枝眉头深蹙,暗部长年需大量蓝光箭,绝不可能用晏沉之血做毒引。这代价也太大了。   那为什么二者血味相同呢?   鄢枝闭上眼,晏沉,太子,血味,毒,红渊……   红渊!   她蓦地睁眼,传说里红渊死地不就是由血雾包围吗?!   那血雾不是神秘诡异,人近之即死吗?!   鄢枝目光一凌,若蓝光之毒果真与红渊血雾相关,暗部用此有理可循,琉尾洲……   他们已经找到地方了吗?   他们不是还在控制鲛人女寻找吗?   鄢枝起身,决定去一趟皇宫。是不是,去了就知道。   鄢枝一进入皇宫,封印就将她压得喘不上气。皇宫处处是侍卫,暗处亦有无数暗士,鄢枝藏藏躲躲,行了大半夜才狼狈闯至后山。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晏沉站在山前,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可怕,他声音冷漠如雪:“回去。”   鄢枝垂眼,调整好呼吸,做了一个战斗的姿势,同样冷冷看着他,“我不呢?”   晏沉垂下眼,“那就可惜了。”那是一副面对死人的表情。   鄢枝心中一痛。曾经,他们有一段相似的对话。   “鄢炀昨晚闯暗部了,是吗?”   “是。”   “成者为王,败者寇。可惜。”   “成者为王,败者寇。没什么可惜。”   成者为王,败者寇。   后山是他的底线,两个人终于走到这一步。   也罢。   那就让她再次感受一下他毫不留情的样子。   爱会因此变少吗?   二人四目相对。   下一瞬间,二人同时闪身消失。   一息后,晏沉现身鄢枝身后。鄢枝面无表情,手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往后一折,匕首正对晏沉胸口,直直刺去。   晏沉眉目未动,内力一震,匕首飞出,鄢枝飞出。   她瞬间感觉五脏六腑俱被拍了一掌,百骨剧痛,她狠狠喷出一口血,如断线风筝坠落。 第四七章 鄢常再现   下一瞬间, 晏沉接住她,几息跳跃, 飞出皇宫。   鄢枝是在槿阁醒来。   鄢妩见她醒, 忙问:“怎么回事?你去做什么了?你要吓死我!”   鄢枝蹙眉一阵,动了动手, 哑声道:“我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是一个穿黑斗篷的人抱你来的,面上还戴着黑色面具,放下你就走, 形如鬼魅,速度极快。”   “身形像太子吗?”   “不像。”   鄢枝起身,嘴唇稍显苍白。   鄢妩皱眉看着她,“这件事和太子有关?”   鄢枝摇头,“我闯了一下皇宫, 被守卫打伤了而已。”   鄢妩倒吸一口气。闯皇宫?!她瞪着她, “你若真闯皇宫被人打伤, 根本出不来皇宫,也根本不会只受这么一点儿伤!救你的是谁?”   鄢枝不语。   鄢妩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是不是和太子有关?你和太子什么关系?”她顿了一下, “你说过要和我说的。”   鄢枝抿抿唇,垂下头, 声音平静冷淡:“我和太子结契了, 太子就是暗部秘主。”   鄢妩惊恐地看着她。   “结契是失忆时候的事。”   “你知道结契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鄢妩不敢相信。鄢枝竟然和人类结契了!那个人竟然还是太子!   她想到情兽一族的计划,心中一抖,颤声问她:“你怎么办?”   鄢枝云淡风轻:“不过一死。”   鄢妩久久未言。   鄢枝离开太子府, 回到七仙院驿站。   一个小小的身影蓦地冲出,直直砸进她怀里,高声叫道:“姐姐!”   鄢枝不自觉一笑,她接住他,二人四目相对。   鄢枝有些紧张地抿抿唇,笑容略僵。   宝宝眨眼看她,“怎么啦?”目光纯净明亮,一如往常。   “没什么。”声音是冷冷的。   宝宝毫不在意,依旧亲亲密密牵住她,带她往里面走,“我给你买了桂花糕、糖葫芦、蜜饯,快去吃!”   桂花糕很甜。糖葫芦很甜。蜜饯很甜。   宝宝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吃吗?”   鄢枝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将一颗蜜饯放进他口中,“嗯。”有一些鼻音。   宝宝嚼了嚼,眯眼笑:“好吃!”   两个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甜食,连午饭也吃不下。   下午,鄢黎打探消息回来,对鄢枝道:“琉尾洲又向皇帝进献了两个女人,皇帝虽收下,但对那二人似乎并不热情。琉尾洲使团已暗中和来京的商人们联系,正到处寻绝色女子。”   他顿了顿,“琉尾洲使团一共三十六人,据我观察,其中三十人皆已易容。”   光明正大来京,两国邦交,该是极严肃郑重的事,为什么要易容?   “来京的琉尾洲商人高度服从使团,感觉也不简单。”不像是来经商,倒像是使团隐匿民间的暗线。   鄢枝道:“琉尾洲商人在引仙楼布了蓝光毒阵,他们身上有可以感应情兽存在的铃铛,遇之则响。他们不仅知道我们的存在,似对我们了解颇多。我之前试探过一次,他们虽有蓝光之毒,看起来和暗部有关,但抓捕行动是悄悄进行,故意避开暗部,所以这二者或许并无联系。   “他们一边寻绝色女子入宫打听四身饕餮的消息,一边暗中抓捕情兽,琉尾洲此次来京,对我们威胁极大。”   鄢黎皱眉,“他们的目的明显是红渊死地,我们和他们目的一致,按理说他们该找我们合作才对,为何反而执戈相向?抓捕情兽一事,实在怪异。”   鄢枝垂眼凝思半晌,看着鄢黎道:“如果,他们已经和情兽合作了呢?”   鄢黎心下一惊,他和她眼神对上,“你是说……”   “鄢常。”   “鄢常。”   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鄢枝道,“我失忆时被鄢常追杀,追杀我的那一批情兽完美隐藏了气味,不能进入作战状态,且神情麻木,一看就有异。我一直想不通其中原因。”   “或许和暗部有关。”   鄢枝摇头,“之前我也这样以为。但按我对鄢常的了解,他绝不会和暗部合作。”她顿了一下,“鄢常叛出族群,就是想和暗部决一死战。他心高气傲,绝不是忍辱负重之辈。”   “是不是他,引一引就知道了。”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俱心知肚明,鄢枝垂眼,“我去。”   鄢枝“无意”走进蓝光毒阵,佯装无力,被一群琉尾洲商人暗中带去一神秘宅子。   他们把人带到,二话不说离开,厅上只她一人。   蓝光之毒发作,她露出耳朵和尾巴,瞳孔变成蓝色。   鄢枝倒在地上。   一柱香后,琉尾洲使团代表大臣妘戟出现在房中。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是他找的人。”   鄢枝耳朵动了动,听到有人悄悄离开了。这是去通知那个人了。   她“艰难”站起,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妘戟相貌平平,是一没入人群就有可能消失的脸,没有任何特色。然他生得十分高大魁梧,宽肩窄腰,有一种不符样貌的贵气。   “放心,不会有生命危险。”他笑了一下,“还会让你更强大。”   “我们已经很强大,不需要你改造。”   妘戟摇摇头,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谁会嫌自己更强大呢?没有人追得上的速度,排山倒海的力量,甚至——青春永驻不死之身。”   黑暗中四个目光冷滞的情兽突然出现,它们的瞳孔都是有颜色的,几乎瞬间逼至鄢枝身前,一息后,四人又消失不见。   速度果真快到极致,鄢枝即便没有中毒,也比不上他们。   但他们的眼神。   傀儡。   不过被人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已。   妘戟得意之色难掩,“如何?”   鄢枝面色冷漠,眉头微凝,直接道,“我知道红渊入口在哪儿。”   妘戟的脸色一下变了。   “他能给你的一切,我也能。”鄢枝看着他,“和只有数十个情兽的他相比,整个情兽族是不是更有合作的价值?”   “我比他知道得更多。”   “连族群都会背叛人,你不怕被反咬一口吗?”   黑暗中有拍掌声。   鄢枝垂眸,他来了。   果然,鄢常缓缓走出,似笑非笑,一张美艳绝伦的脸雌雄难辨,眼中阴鸷之色令人胆寒。   他痴迷而癫狂地看着她,笑道:“倒是比以前会说话了。”策反之句,句句说到点上。徐徐诱之,楚楚动听。连他都忍不住心动。   鄢枝直直看着他,声音冰冷:“我原本敬你三分骨气,未曾想,你比鄢森还令人作呕。”   鄢常嘴角的笑容滞了一下。   “做他人傀儡,亲手残杀同胞,表面大公无私,实则私欲难填,虚伪偏执,难成大器。”   鄢常脸色难看极了。   妘戟看着鄢常,轻笑一声,“难怪你要我找她。”   鄢常警告瞪他一眼。   鄢枝对妘戟道:“若皇帝知道你们在找红渊,会怎样?”   “太子心思缜密,你们该不会天真的以为鲛人女在里面会掩藏得很好罢?”   妘戟脸色亦难看起来。   鄢常一直看着鄢枝,此刻偏头看了妘戟一眼,道:“你别被她蛊惑。被皇帝知道是早晚的事。我们要进入红渊,和沇国必定决裂。”   鄢枝摇头,叹一声,“天真。”   妘戟神色难辨。   半晌。   妘戟笑了一下,“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鄢枝不语。   下一秒,四个傀儡情兽逼近。“把她绑起来。”   又下一秒,鄢枝闪身至门口。   众人始料未及。   鄢黎立在她身后。   不过眨眼,二人消失。四傀儡被一阵气流震得四飞。   妘戟气急败坏又不敢置信,“就这样让她跑了?!”   鄢常愣了两息,突然笑起来,“她是来诈我。”   妘戟也反应过来。这女人是故意来此探底。以身为饵,毫无畏惧,其胆量令人敬佩。   皇宫。   熹帝和太子下棋。   熹帝突然问道:“昨日有侍卫见你抱一女子出宫,可有其事?”   太子眉目不变,不急不缓,“是。是那鲛人女。”   熹帝一顿,“她如何进的宫?”   “儿臣不知。”   熹帝皱眉。   太子落下一子,道:“已在审讯。我在后山山口打晕的她。”   熹帝手上的棋子一滑,重新滚入罐中,他目光一暗。   太子神色如常,“听说琉尾洲使团又进献了两位,父皇可还喜欢?”   熹帝重重落下一子,“不过尔尔。”   一局下完,熹帝疲乏,太子告退。   晏沉前脚一走,熹帝后脚就去了猗兰殿,半个时辰后,几日前琉尾洲进献的二女大逆不道,圣前失言,当庭杖毙。   熹帝大怒,收回使团大臣妘戟可随时进宫朝圣的口令。   妘戟领命谢旨,磕头涕泗:“臣教导无方,其罪当诛,今幸得皇上开恩,自愿禁足三天,静思己过!”   鄢枝被鄢黎带回,她花了一夜的时间化解蓝光之毒,第二天一早,就收到宝宝带回的诸多消息。   鲛人女被关,琉尾洲进献的二女被杖毙,妘戟禁足,使团府多了一层侍卫。   计划顺利得不可思议。   鄢枝看向宝宝,问:“太子昨天进宫见皇帝了?”   宝宝点头,“是呀。”   鄢枝微不可闻抿唇。即便是为了暗部,他也会这样做。   三日后,妘戟进宫谢罪,再次献上二女。   熹帝龙颜大悦,二女同时赐住明光宫,三日未朝。   生性泼辣刁蛮的莺妃因妒刁难之,熹帝怒喝,罚其禁足三月,抄《女则》百遍。   鄢枝第二日就收到鄢莺之信:“琉尾洲后进献二女仙人之姿,绝美出尘,非我族类。警之。”附有一图。   鄢莺擅工笔,其画细腻传神,二女果为倾城绝色,仙气飘飘,可远观不可亵玩。   更令人惊叹的是,二女容貌完全相同,唯眼下一颗红痣,一左一右,可观差别。   左痣者,妘画;右痣者,妘诗。   妘,乃琉尾洲国姓。二女乃皇家后代。琉尾洲为平熹帝之怒下了血本。   半月后,明光宫恩宠剧盛,熹帝甚爱之,整日佳人作伴,无心朝事。   妘画、妘诗二女乖巧懂事,主动请求幽闭明光宫,非诏不出门。   皇帝未允。   然妘画、妘诗二女仍自愿禁足明光宫,非熹帝诏不愿出门。   熹帝更宠之。   这边。   鄢枝每隔几日便收到宫内消息,妘画、妘诗二女谨小慎微,低调本分,除了讨好伺候熹帝,对其余一切都不感兴趣,让人无任何把柄可抓。   鄢枝静观其变,和鄢黎着手其他部署。   太子进宫,父子二人下棋。   熹帝道:“明光宫周围可加派暗士,画儿、诗儿身份敏感,应该谨慎。”   未等太子说话,又道:“此二女心性单纯,对使团相关之事唯恐避之不及,这半月确实毫无失德之处。她们半生飘零,幸而遇朕,朕也着实怜爱。”   太子只道:“此乃父皇后宫之事,儿臣不便置喙。”   熹帝落下一子,“甚好。”他顿了顿,“鲛人女之事查得如何?”   太子垂眼,“皇宫那日所现鲛人女乃易容假冒,后难忍刑讯,咬舌自尽,仵作验尸时才发现。”   立在他身旁的谢瞳神色不辨,静静听着。   “鲛人女既为假扮,极有可能是他方势力祸水东引,掩人耳目。”熹帝摸着棋子,看着太子,“琉尾洲和我国向来交好,两国邦交,不可因不实之事坏了和气。”   “是,儿臣明白。”   “当然,事关红渊,绝不能掉以轻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暗部还是要多调查。”   “是。”   谢瞳跟着晏沉出来。   天越来越冷了,夜晚寒风刺骨,刮得人脸疼。   半晌。   谢瞳嚅嗫半晌,还是问道:“为何……”   “按我刚在皇帝面前说的做,补一具咬舌自尽的女尸。”   “是。”谢瞳想了半天,不懂晏沉为什么自废棋局。   鲛人女擅闯皇宫后山,乃必死之罪,琉尾洲有难以摆脱的嫌疑。只要太子咬死了鲛人女乃琉尾洲指使,此事必定彻查。   不过鲛人女势必就要交去皇帝手上,生死难论。   他是为了保鲛人女吗?   为什么?   谢瞳又想到皇帝近日荒淫无度,宠爱明光宫一日比一日夸张……皇帝不会色令智昏,为了保两个女人只打算杀一个鲛人女就轻轻揭过不提吧?   她眉头拧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杀一鲛人女,晏沉何必撒谎呢?   难道真的是为了保鲛人女吗?   她深吸一口气,晏沉近日行事越发难懂,她心中隐隐有一猜测,但实在匪夷所思,那念头每当冒起都会被她主动掐掉,不敢深想。   而且这次鲛人女之事应该和那边无关,既然无关,仍行动莫名,又是另一个故事吗?   哎,谢瞳脑袋疼。   谢瞳先去暗部伪装了一具女尸,甚至叫人做了一张假脸,然后才回府。   一回府,鄢宝正眼巴巴在大厅等她。一见她,小孩笑容倏尔明亮,直勾勾盯着她,笑道:“欢迎回家。”   谢瞳一顿,闪身躲开他要拉的手,坐到主位上,声音冷淡:“汇报。”   鄢宝小心翼翼站到她身边,轻声道:“今日她训练了一天情兽,未出七仙院。”   “还有呢?”   “她和鄢黎如常切磋武艺,焚世心法已至十二层。”   谢瞳呼吸一顿。   可真是天才。一年时间不到竟然能把焚世心法练到顶层。   这样一想,晏沉仅十年练成倒显得愚笨。   “知道了。”她挥手让鄢宝退下。   鄢宝捏住她袖子。   她睥着他,鄢宝圆圆黑黑的大眼睛眨了眨,乖巧温顺极了,“我想挨着姐姐睡。”   谢瞳手一提,袖子无情扯出,“不行,回你自己房间。”   鄢宝难过低下头。   谢瞳走出大厅,最后一只脚提起时,软软白白的小手环住她的腰,谢瞳一顿。   鄢宝抱住她,小肉手箍得死紧,他哽咽道:“你还要生多久的气呀?”   谢瞳冷声道:“这不是生气的问题。”   “那是什么?”他一步一步从后挪到前,还是紧紧抱着她,仰起头,可怜兮兮看着她,“你说,宝宝改。”   谢瞳盯着他,“在我和别人之间,你选择了别人。”她胸膛重重起伏,“你因为一个认识两三天的人隐瞒我、背叛我——这,永不原谅。”   宝宝心中一紧,忙道:“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他头埋在她小腹上,“我之前不懂,现在懂了,我绝对不会这样了。”   “晚了。”谢瞳抠掉他的手,不知道想到什么,眼里黑沉沉一片,“有些事,经历一次就够了。”   她大步跨出门。   宝宝瞬间挡到她面前,目光深深,和她眼睛对视,问:“如果我没有隐瞒你、背叛你,一直只是你的宝宝,太子要杀我的时候,你会救我吗?”   庭院里风声乍起,松叶沙沙作响,各处无声,此处更是寂静。谢瞳身后是明亮宽敞的大厅,一步之外,天却是暗的。她背光,他站在黑夜里,他看着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薄唇轻启,斩钉截铁,“不会。”   宝宝腿一软,踉跄两步,鼻头被风吹红。   她擦身离开。   鄢宝盯着她挺拔笔直的身影,大叫道:“可以!我原谅你不会!”   谢瞳身体一僵。   “所以你能不能也原谅我一次?” 第四八章 相爱的人   鄢宝声音带颤:“你可以利用我, 研究我,若有一天, 你受命杀我, 我也不反抗——这样,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谢瞳心里一抖。   鄢宝牵住她的手, “我都答应,什么都愿意。”   让我留在你身边。   谢瞳没有挣开。   鄢宝等了几秒,惊喜地看着她, 将她手握紧了。   谢瞳深吸一口气,“好,仅此一次。”   鄢宝一下蹦进她怀里,“姐姐!”   谢瞳微不可闻一笑。   这边。   鄢枝和鄢黎共同训练情兽,效果显著。   情兽一族若要隐匿人群, 首先是要易容。绝美的外貌对他们来说是灾难, 极易引起暗部注意。这一点很好学, 不会的重金□□,问题亦迎刃而解。   其次是改变天性。   情兽很容易暴露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们的反应速度。天生的快速、天生的高反应力,这不仅仅不能使他们逃脱暗部的追杀, 反而成了暗部确定其身份的帮凶。   敌在暗,各处埋伏, 情兽族人总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出非一般的速度, 然后瞬间成为暗部的靶子,蓝光箭四面包围,情兽必中箭无疑。   鄢枝便教他们像普通人一样走路、奔跑、跳跃, 绝不可突然跳楼、闪身、弹跳三丈。   鄢枝还设置了各种突发状况以训练他们的下意识反应,克制天性,“缓慢”应激。   “忘记情兽的身份,你们现在是人。”鄢枝每天都这样强调。   鄢枝负责伪装训练,鄢黎则负责武功训练。   这些族人,他们一方面要隐藏进人群中,另一方面,也必须更强大。   全靠天赋作战是不行的。   天赋,加上作战技巧,情兽的能力才会发挥到极致。   隐藏气息,五感运用,速度爆发,闪躲技巧,进攻手段,等等等等,鄢黎皆全面训练——训练计划大部分来自鄢枝。   曾经她是如何被训练的,如今她就如何训练别人。   一个月后,一支强大的情兽队伍形成。   三十人,面容普通,毫无特点,行动如人,然他们能瞬间躲过箭阵,能十丈听声辨位,能二十丈闻嗅辨人;他们也能点穴、认命门、谙熟人体……大多时候,一招致命。   训练过后的情兽,武力值之高,超出鄢枝预料。   特别是三十人一起行动时,只要分工合理,她恍惚觉得这支队伍所向披靡。   鄢黎也很满意,沉声道:“该实战了。”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情兽身上的鄢字无法隐藏。他们若要完全隐入人群,这是必须要解决的。   鄢瑶和鄢莺能进皇宫,最大的原因在于她们身上的鄢字十分隐秘——一个藏在发中,一个藏在耳里。   鄢黎挑选的第一批族人,虽已尽量挑选字小、位置隐蔽的,但依旧不能躲过较为严格的搜查。   只要能隐藏鄢字,情兽一进入人群,将再也没那么容易被找出。   鄢枝立马想到鄢妩耳后的鳞片。大量使用鳞片明显不行。第一,此物乃鲛人女特有,若情兽皆用此物遮挡,不过是让情兽陷入另一种捕杀困境;第二,鳞片的副作用暂时未知。鄢妩说一旦贴上就撕不下,它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鄢枝不敢放心使用。   但是,琉尾洲奇珍异品甚多,有没有可能真的有能隐藏情兽鄢字的物或药?   琉尾洲使团已和鄢常勾结,不可能助他们;来京的琉尾洲商人身份似都不简单,且高度配合琉尾洲使团,帮助他们的几率也很小。   唯一的办法,是派人去琉尾洲实地搜寻,或可有解决办法。   鄢黎派了五人去琉尾洲。   楚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熹帝病倒了。   熹帝气短自汗,面色晃白,舌苔淡白,太医把脉后说:“沉脉不应,细数沉迟……”不敢再说。   熹帝面色难看至极,甚至动怒叫人打了庸医二十丈。   连着三个太医说了相同的话,熹帝把所有太医赶了出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太子也被赶到外间。   众太医朝太子跪道:   “殿下,再这样下去,脉沉微,微欲绝,肾阳虚脱,药石罔医啊!”   “殿下应劝皇上龙体为重,切不可再沉溺女色!”   “事关国体,还望皇上三思!”   然熹帝只消停了三日。三日后,熹帝精神稍好,再次摆驾明光宫,次日不朝。   太子劝阻多次,熹帝大怒,罚站金銮殿前一个时辰,群臣求情无用,圣恩难开。   太子便真的在金銮殿前站了一个时辰。   谢瞳等在宫外,等晏沉出来后,道:“你明知道他不会听。”也明知道他会勃然大怒。   “有些话,不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太子回府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热咳不断。   太医诊治后说是长年郁结于心,忧思过虑,一时受风,这才病倒。太医开了药方,嘱咐卧床静养,告退离开。   晏沉上午生病,鄢枝下午就得到消息。所有消息混杂在一起,唯此条额外扎眼。   鄢黎道:“琉尾洲这是要熹帝肾虚而死吗?”   鄢宝道:“皇帝本就好色,即便没有诗画二女,他大概也会走到今天,不过早晚问题。”   鄢枝未语。   “熹帝现在若死了,对琉尾洲并不是好事。”鄢黎道,“一个老昏君和一个谨慎理性的年轻帝王,二者攻克难度完全不一样。”   鄢宝点头,赞同鄢黎的话,“太子若登基,别说琉尾洲,情兽一族也险矣。”   他想到太子曾经对他的厌恶程度,动了动嘴,最终没有多说,不是险矣,大概会灭绝罢。   鄢枝突然道:“计划已破,是否该让鄢妩脱身回来?她呆在太子府,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太危险了。”   鄢黎鄢宝俱是一愣,这话题变得也太快了些。   鄢枝看向二人,不明所以:“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二人摇头。   鄢黎道:“太子府管得甚严,鄢妩被关在槿阁,犹如软禁,确实没必要继续呆着。”   鄢枝点头:“好,我去找她商量脱身一事。”   下人煎好药,沉默呈上。   晏沉看了一眼,道:“端去槿阁。”自己起身,也去了槿阁。   晏沉每次来槿阁,鄢妩都是懵的。   药煎好了专门带过来喝,她也没有弄懂他什么意思。   晏沉拖着病体在槿阁看了一天的书。   晚上的药也是在槿阁喝的。   正当鄢妩误以为他可能还要在槿阁睡时,晏沉起身,默默离开了。   鄢妩一脑门问号。   第二天,晏沉天一亮就出现在槿阁,依旧是喝药、看书、喝药。   二人全程无交流。   鄢妩脑袋上的问号多了一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三天,晏沉再次一大早出现在槿阁。   太子府下人看鄢妩的表情都变了。太子一反常态接连三日“宠幸”一女子,这在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鄢妩心中问号没有了,然多了很多警惕害怕的感叹号。   第三天,晏沉的病没有丝毫见好,反而比前两天看起来还要严重。   晏沉在厅上看书,鄢妩在二楼阁楼躲着。楼下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重,听得鄢妩胆战心惊。   啊,好烦。   一柱香后,一身影悄无声息落至二楼阁楼。二人无声相瞪。   鄢妩指了指下面,做口型道:“太子在这儿。”   鄢枝不需要她提醒,已经感知到晏沉存在了。   下一秒,楼下晏沉边咳边道:“下来。”声音虽只正常音量,但鄢枝和鄢妩都听到了。   鄢妩纠结到底要不要下去。   此语没有主语,音量又小,不知道在对谁说。但这个“下”字,又表明他在和楼上的人说话。   但按“理”说,楼上只有鲛人女,那音量,正常人都不该听到,鄢妩自然也不该听到。   鄢枝一跃而下。   晏沉翻过一页书,重重咳了两下,面色确实不如往常,唇色略淡,面容发白。   他真病了。   距离二人上次见面已是一个半月前。   鄢枝一进门,身后的门就被晏沉用内力合上了。   二人默默不语。   晏沉看书,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鄢枝站在门边,既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   氛围奇怪诡异。   鄢妩在阁楼上凝耳细听,听了半个时辰都没听到任何声音,脑袋里的问号又多了起来。   这两个人在干嘛?   一个时辰后,鄢枝转身,欲出门。   “我病了。”晏沉又咳了咳。   鄢枝咬唇。   “我病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鄢枝仿佛被定住,既无法抬手开门,也无法转身。   下一秒,晏沉倒在地上。   鄢枝瞬间移过去,手一扣上其手腕就感觉到温度滚烫。她摸了摸他额头——高烧了。   不知道烧了多久,竟然烧晕过去了。   鄢枝将他抱上床,手一抽出就被抓住。她一惊,看向他眼睛。   晏沉双目紧阖,眉头微蹙,没有醒。   鄢枝垂下眼,没有抽出手。她坐在床边,用另一只手凝气取下远处的帕子,放入水中浸湿,又吸过来,将帕子放到他额上。   另一只手也被晏沉抓住。   鄢枝皱眉,怀疑他假晕,稍稍用力,手挣脱开来。   晏沉呼吸未变,依旧双目紧阖,眉头微蹙,不像假晕。   鄢枝顿了顿,主动握住他的手。晏沉瞬间十指交缠。   难怪鄢枝怀疑他假晕。   半个时辰后,晏沉迷迷瞪瞪睁了一下眼,鄢枝正给他换第五次帕子,目光在远处的帕子上,没有注意到他醒了。   晏沉头脑晕晕,只直直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两三息后,他闭上眼,嘴唇嚅了嚅,没有发出声响。   鄢枝给他盖上帕子,晏沉喉咙干涸,声音嘶哑:“胭胭……”   鄢枝心中一紧。   她看着他昏迷的样子,轻声道:“我不是梨胭。”   晏沉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鄢枝面无表情,突然又悲哀地扯了扯嘴角——算了,庸人自扰。   一柱香后,晏沉悠悠转醒。   鄢枝瞬间抽回手,往后退了一丈,转瞬消失在房中。   晏沉无力握了握手,慢吞吞坐起来。速度比来时快了不少,他稍稍心安。   门被打开,鄢妩端着药进来,试探着:“喝药吗,殿下?”   晏沉一饮而尽。   他喝完药没说什么就走了。这是这几天头一次太阳落山前就走了。   太子的病第二日就好了,往后他也再没来槿阁,得宠和失宠都来得猝不及防,鄢妩深感莫名。   鄢妩开始着手脱身。   第一个计划——服药假死。   药是七仙院线人从琉尾洲商人手上重金购得,药无任何毒性,只是会暂时封人五感,犹如死亡,三天后会重新醒来。   鄢枝已验其药性,情兽可用。   鄢妩担心雨雪天假死难看,被拖出去时容易沾泥污,所以特意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难得的冬日暖阳。   她美滋滋喝下假死药,美滋滋阖上眼,等着从乱葬岗醒来。   一天一夜后,她睁眼,头顶流苏熟悉,床也熟悉,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槿阁。   鄢妩:???   日子一切如常,伺候她的人也一切如常,好像她只是睡了一觉。   鄢妩以为是丹药失效,重新叫鄢枝拿了一颗,发现结果一样。   第一个计划失败得莫名其妙,鄢妩只好启动逃生第二个计划——金蝉脱壳。   她打晕了伺候她的一个婢女,伪装成她的样子,欲逮准时机离开太子府——   未曾想她连槿阁都出不去。   鄢妩瞪大眼睛:“太子只说不许鲛人女出去,没说奴婢也要被天天关着吧?”   此话一出,侍卫直接拱手:“姑娘莫难为小人。”   槿阁的下人都以“姑娘”称呼鲛人女。   鄢妩眨眨眼,“侍卫大人,您误会了,我……”   身后,被打晕的婢女安安静静站在门边。   鄢妩脱壳失败,身份暴露。   第三个计划——和太子摊牌。   鄢妩第二次来到晏沉书房。晏沉手上依旧拿着书,他好像只有这个爱好。   鄢妩道:“我表面是琉尾洲使团送来的鲛人女,是来单纯伺候你的,实则是琉尾洲的奸细,来暗中搜集皇家密辛。”   “但我深深爱上了你,不愿再为琉尾洲做事。”   鄢妩深情款款,泫然欲泣:“但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你原谅,只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为曾经的错事弥补或付出代价——我愿意成为你的人,去打探琉尾洲的消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晏沉不为所动,“你回槿阁吧,既已坦白,过去的事孤不追究。”   鄢妩愣住。   “下去。”   “哦。”   一气之下,鄢妩欲直接逃出太子府,懒得搞这些乱七八糟。   她才飞出槿阁就中了蓝光箭,腿一软,直直掉到地上。   下一瞬间,晏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晏沉居高临下看着她,和前几次所见完全不同,他冷淡、无情、目光沉沉,明明是一张温和的脸,却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他道:“我不会放你出府,你若是个聪明人,最好老实呆着,否则……”   鄢妩打了一个冷噤。   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吗?   难怪她见他第一面就害怕。   晏沉转身欲走。   “是因为鄢枝吗?”鄢妩看着他背影。她知道不可能瞒过他,她甚至觉得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什么了。   不说破而已。   但她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保护她,在意她。   很明显,晏沉在乎的另有其人。   晏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鄢妩心中有一个猜测——晏沉和鄢枝已经结契,鄢枝的能量只能来自晏沉。结契的情兽离开契主太久会直接变为原形,身体逐渐虚弱。   但是这几个月来,鄢枝从未有虚弱时候。   说明什么?   说明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两个人一直在见面。不仅见面,一个人释放了能量,一个人吸收了能量。   按她对鄢枝的了解,鄢枝绝不会为此主动找晏沉。她宁愿饿死。   所以,是谁隔一段时间就要引她见面,并塞给她能量呢?   答案显而易见。   鄢妩想了想之前的日子,好像真从时间上证明了她的猜测。   若果真如此,晏沉确实不会放她走。她是他手上一个重要的砝码,必要时可引鄢枝前来。   鄢妩叹了一声。   鄢枝若不爱他,大可把他当作一个食物,没有什么自尊心,吸收能量心安理得……   但据她观察,鄢枝的表现却不是不爱他的样子,自尊心极强,竖起浑身铁刺,草木皆兵。她不承认爱他,但又确实爱着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吸收能量呢?   而且,她能感受得到晏沉的感情不是吗?   爱,不爱,那是她的食物啊,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   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知道对方的感情,知道自己的感情,却既无法面对自己的心,也无法接受对方的心……   两个人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又心甘情愿。   鄢妩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她有一瞬间想,若这两个人真的是这样相爱着,若晏沉真的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给着鄢枝能量,鄢枝的刺还能竖多久呢?   鄢妩又是长长一叹,在某种程度上羡慕起鄢枝来。   什么时候她能遇到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呢?不管结局好还是不好,两个人用生命互相爱着,灵魂撞在一起,每一刻都都是热的。   会有那个人吗? 第四九章 琉尾之祸   是夜。   鄢妩耳后的银鳞突然发光, 闪烁一阵后,她蓦地睁开眼睛, 她的瞳孔既不是人形时的黑色, 也不是狐形时的红色,而是银色, 和耳后的银鳞遥相呼应。   她直直坐起来,银色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几息后,屋子中央凭空出现一个人头, 像什么衣服被脱掉,肩膀、手、身躯、脚紧随露出。   竟然是妘戟。   他朝空无一物的地上一捞,似拿起什么,放入袖中。   鄢妩目光直直,眼睛一眨未眨, 对所有一切毫无反应。   妘戟走到她面前, 拿出一片发光的银鳞, 鄢妩的眼睛瞬间朝它看去。   妘戟道:“太子有什么异常?”   鄢妩道:“太子生病,来槿阁喝药。”   “药有什么异常?”   “没有。”   “真生病?”   “是。”   “槿阁有什么异常?”   “没有。”   妘戟皱眉。那太子为什么故意来此?   鳞蛊是琉尾洲皇家秘术,子鳞贴中蛊者皮肤上, 母鳞施蛊者持有。中蛊者前三天昏昏沉沉,鳞甲会在不知不觉间改造中蛊者, 三天后, 中蛊者恢复神智,一切如常,不会有丝毫中蛊迹象。   直到施蛊者以母鳞唤之。   母鳞唤子鳞, 中蛊者将瞬间被施蛊者控制,问什么答什么。此蛊厉害之处就在于中蛊者不管意志力多强大,本身有多厉害,只要中了蛊,控制下绝无撒谎能力,情感能力亦降为零,他们仿佛只是陈述事实的机器。   妘戟又各种角度问了一遍有关太子的问题,鄢妩的回答都简单粗暴——“不是”“没有”“不知道”。   鄢妩被鳞蛊控制,只能说自己百分百相信、看到、听到、确实已经发生的事实。   妘戟更知道鳞蛊特性,所以问问题会特别有目的性。   然目的性越强,鄢妩知道的越少。   她被关在槿阁,晏沉有意防她,几乎没有任何消息。   问完太子,妘戟开始问情兽一族。   “情兽一族联系你了吗?”   鄢妩面无表情:“是。”   “情兽一族最近的动态。”   “一、已训练出一支三十人的队伍;二,已派五人去琉尾洲找寻隐藏鄢字的方法。”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一,救我出太子府。二、送情兽进宫。”   “送进去的是谁?”   “不知道。”   妘戟从袖中拿出一团空气,抖了抖,状似穿衣,下一秒,人凭空消失。   一柱香后,鄢妩耳后的银鳞暗下去,眼睛的颜色慢慢恢复正常。   神志重回那一刻,她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忍不住一抖——好冷!随即一愣,不懂自己怎么坐在床边,手脚俱冻得冰冷。   梦、梦游了?   她钻进被窝,呵了两口气,凝神想了想,并没有做梦或者其他感觉,略感奇怪地睡去。   皇宫。   妘画妘诗二女半靠在熹帝怀里,一个给熹帝斟酒,一个给熹帝捶腿,明光宫金碧辉煌,光彩熠熠,仿如白昼。殿下,丝竹悠扬,歌舞盈盈。   熹帝满面坨红,眼神浑浊晕迷,嘴角带笑。   皇帝贴身太监陈忠默默呆在三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犹如老僧入定。   三人享乐至半夜,一阵荒唐后,熹帝昏睡过去。   妘画妘诗毫无睡意,俱懒洋洋半抻着头,中间隔着老皇帝四目相对。   难怪情兽一族长年送了这么多人进来没有丝毫进展。   这皇宫的禁制也太强了些。   她们二人一进入皇宫就完全被封住法力,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仅如此,她们悄悄带进宫的各种奇珍异宝亦失去效用。   引情铃失去效用,她们没法找到后宫隐藏的情兽。   银鳞失去效用,她们没办法控制皇帝。   隐身衣也没有办法用,一进入皇宫,透明的隐身衣就变成白纱,露出原来的样子。   最开始,她们甚至连消息也传不出去,是妘戟等急了主动进宫,这才了解到宫内的困境。   后来妘戟搜集了人类的蛊毒迷药等,欲让二女下到皇帝身上,最终也失败了。   人类的蛊毒迷药瞒不过暗部,没有人比暗部更了解如何杀人。二女还差点儿身份暴露。   二人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皇宫固若金汤,她们寻红渊迫在眉睫,实在等得心烦气躁。   妘画妘诗二女一母同胞,从小便心灵相通,一个眼神就能感知到对方心思。   妘画:真想什么也不管一簪子扎穿他。   妘诗微不可闻一颔首,嘴角含笑:我倒更想一簪子扎穿他那里。   妘画眯了眯眼:也可。   妘诗:再这样下去,老皇帝必死无疑,我们可要克制一些?   妘画:妘戟没叫我们克制,那就不克制。反正听他就是,我懒得管这么多。   第二日,妘戟传信进宫,叫二人注意近几日新进宫的人。   二女默默观察了五日,宫中并无新来的女人,且皇帝对二人依旧有求必应,宠爱痴迷,根本无暇宠幸其他女人。   妘戟收到消息,皱眉,鄢妩该不会说谎才对,难道计划出了意外?还是妘画妘诗疏忽了?   此刻陈忠住处。   一清秀白净太监将陈忠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陈忠跨进房间时,那太监正麻利乖巧地摆放清粥小菜。   陈忠爱吃酸甜口,檀木桌中央摆着腌玉片,其色泽光亮如玉,白嫩如婴儿手指,上面点缀着红椒细末,像红梅覆雪,陈忠一进门就闻到它的酸甜清香,一种新鲜的食材生气扑面而来,该是现做的。   小太监见他回来,弯眼一笑,自然地把手背到身后,恭敬又不失亲昵,“师傅回来啦!”   他背身给陈忠盛饭,轻声道:“外面天冷,您冷久了罢?粥正烫着呢,赶紧先喝一口。”   陈忠的眼睛落到小太监手上。   小太监不知道怎么用的菜刀,菜虽切的较好,但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刀痕。他不欲让陈忠看见,不仅背着他盛粥,麻利放好后还用宽大的袖子挡住。   小太监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笑起来弯弯如月牙,还有单颗小虎牙,可爱憨厚。他是被养父母卖到宫中的。十六岁。   陈忠原本有两个养子,都是在宫中收的。他已不奢望传宗接代,只想有个人养老送终。   但之前两个都难令人满意。   都在宫中摸爬打滚活下来,心思一个比一个沉,演技一个比一个好,但演技再好能逃得过陈忠的眼睛?他从小伺候熹帝,呆在熹帝身边三十多年,见过的魑魅魍魉其他太监如何能比?关公面前耍大刀,陈忠懒得戳穿他们。   直到他抱着试试的心态去内务府看了一眼新来的,几乎一眼就看上了安顺。   当年他和他弟弟分开的时候,他弟弟就这么大,也有一双圆溜溜不谙世事的眼睛,也单边长了一颗小虎牙。   安顺不仅合他眼缘,性格也是实打实的好,有时甚至显得格外天真。   但陈忠一点儿不介意,甚至愿意保护他的这一份天真。   孩子懂事乖巧,为了给他做饭,手上全是伤口。   陈忠心下动容,面上却仍旧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拿起筷子,“一起吃吧。”   安顺坐下,没有推辞,笑眯眯给自己盛了一碗,没有客气。   二人温温馨馨吃了一顿饭。   这边。   去琉尾洲打探消息的族人回来一个,对鄢枝道:“琉尾洲大部分地区已成荒区,皇族得一怪病,死伤无数,剩者不过三成,琉尾洲商人俱携宝迁徙宁国沿海。”   “什么怪病?”   族人摇头,“他们还在深入了解,我极速赶回,只知道这些。”   琉尾洲似面临灭国之灾,形势严峻,令人咋舌。然琉尾洲却在此关头若无其事来沇国邦交,对国内情况丝毫不提,行为反常,不得不令人警惕。   若他们真有不可告人的计划,琉尾洲如此,他们势必会非常激进。   前去调查的情兽族人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特意派一人回来早点告之鄢枝情况,便于应对。   晏沉这边亦差不多时间收到琉尾洲传回的消息。   不过他派暗部去查已是一个月前的事,马的脚程无法与情兽一族相比,所以消息滞后到这几日才传回。   “圣池枯涸,皇家怪病,十之八九速老而死,琉尾洲人亦多干涸枯死,场景甚诡异,此地或有怪力乱神之事。皇家幸存者,皆一夜失踪,无迹可寻。”   晏沉将纸条烧掉。看来皇家不是失踪,而是举国来了沇国。   琉尾洲面临灭国之危,为了生存,怕是要拼尽全力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   红渊死地。   晏沉垂着眼,神色不明。   红渊确实有能救琉尾洲的东西。   红渊也确实有能改变情兽的东西。   只不过,红渊之门事关整个人类未来的命运,打开的代价,非一族一国能承担。   它能解一族一国一时的困境,但殊不知,一旦打开,或许是更大困境的开始。   晏沉一个人坐了半晌,谢瞳走进大殿,奉上一盒子,“解药已出。”   晏沉微微抿唇,他伸手打开盒子,一粒殷红如血的药丸静静躺在盒心。   “制了几颗?”   “三颗。”   晏沉挥手让她下去。   晏沉换了衣物,进宫。   后山。   四身饕餮的标志悬空凝立,猩红威严,活灵活现,不管见多少次,此标志永远给人胆寒之感。   石壁上,丝丝缕缕的红雾冒出来,有的彼此缠绕,有的飘飘扬扬,有的停在石壁上……   红雾冒出来越来越多了。   原本他一年只需清理一次,如今……   晏沉伸出手,一缕红雾乖巧绕上他指尖,下一瞬间,红雾蓦地消失。它身边的其他红雾顺势靠近他,温顺的绕上他的手,一缕一缕消失在晏沉手中。   晏沉面无表情。   宫中进行顺利,其余部署也有条不紊开展着,鄢枝正松了一口气,阳城一条消息将她瞬间击至谷底。   有族人因毒死了。   没有到半年。只三个月。   也有族人因中毒身体虚弱,无法变形。   阳城的情况比他们预计的要糟糕太多。   但他们还没有研发出解药,不管是族内还是鄢枝,他们对解药的研究一筹莫展。   晏沉的血确实有作用,但她收集回去的血太少了,杯水车薪,连半个人都救不了。   是夜。   一道白光如流星滑过,太子府的暗士随即追去。   太子寝宫外,万籁俱静。两名暗士各立南北,五感警惕到极致,细细逡巡一圈。   今夜下了雪,四处皆白,庭院空旷,只一棵红梅老树立在门外。   没有异常。   待二人落回原处,又过了一柱香时间,红梅树下一层白雪悄无声息蠕动,转瞬消失。   一团白雪落进太子寝宫,倏尔幻化成人——正是鄢枝。   她一瞬间逼近床边,手起穴定,速度极快,一把抓住他的手,正欲划破,却见其手腕上已有狰狞伤口。   鄢枝一惊,朝他面上看去,晏沉睁眼,唇上血色略淡。   难怪今天成功控制了他。   他身体比平日虚弱,没有反抗心思。   鄢枝转瞬飞走。   她来得快,走得也快。两个人只对视了一眼,连话也未曾说,但晏沉仿佛心情极好,嘴角带笑。   又过十日,同样是雪夜,鄢枝再次落进太子寝宫,点穴、握腕、放血——   她眉头紧拧,手指上的气流无声收回。她咬牙按了按,血丝渗出——伤口不是假的。   她瞪他一眼,气流重新凝于指尖,面色冰冷,一副“你死活与我何干”的无情样子,却偏偏,偏偏就定在那里,半天没有下手。   晏沉看着她,心中一软,手指对腕一划,伤口崩开,鲜血瞬间流出。   他从她腰间取出小瓶,悬于腕下,一小股血流滴落瓶中。   他笑了笑:“妇人之仁。”   鄢枝心下一痛,反唇相讥:“自然没你心狠。”她盯着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心里烦躁不堪,不知他在做什么,十日了伤口竟然还红艳艳如同新生。   更令她愤怒的是,一小瓶接满后,他竟然又换了一个小瓶,欲再相接,鄢枝一把拂开瓶子,小瓶子砸去墙上,瞬间四分五裂。   她转瞬飞走。   手腕上的血滴在床上,晕开朵朵红梅,晏沉慢吞吞扎好伤口,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一笑。   宫内。   皇帝又一日没早朝,不仅没早朝,连床也起不来。   妘画和妘诗光溜溜躺在他身边,玉体横陈,美不胜收,老皇帝的手流连忘返。   有心无力,摸摸也是好的。熹帝一边摸,一边对陈忠道:“替朕去看看。”   陈忠躬身:“是。”   他走出殿外,身边跟着安顺,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向金銮殿。   二人走到殿外,陈忠道:“在这里等着。”   “是。”   文武百官在殿下等待,陈忠进去,高声道:“今——日——不——朝——”   百官行礼,依次退下,有官微不可闻摇摇头,有官叹息一声。   安顺低眉颔首,安静躬身在殿外,只看到一双一双鞋履从面前走过。   等所有鞋履划过,陈忠并没有随后出来。   安顺又等了一刻钟,陈忠才不疾不徐从金銮殿走出,二人往明光宫而去。   接下来几日,俱是如此。   后皇帝终于懒洋洋上朝,陈忠守在殿外,安顺身份不够,没有跟着一起。   下朝后,安顺找到当日当值的太监们,一群人躲在假山后赌钱,安顺输了一次又一次,其他太监们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他要再来。   安顺扯回袖子,清声道:“不了不了,我师傅今天站太久,膝盖疼,我要回去给他揉揉。”   这些太监都知道他师傅是谁,闻言笑道:“难怪陈总管疼你,是个可心的。”   安顺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我师傅站了多久,一个时辰还好,揉揉也就过了,若超过一个时辰,他的腿呀,可能要疼上好几天呢!”   其中一个道:“刚好一个时辰,皇上今天正好卯时进的金銮殿,下三刻各大人陆陆续续出来,过了一会儿,我们皇上才打着哈欠离开金銮殿,像是在里面睡着似的。”   “是的嘛。”另一个道,“卯时钟响,皇上上朝,酉时钟响,皇上离开。陈总管和皇上一起来的,确实刚好站了一个时辰。”   安顺吁出一口气,放心了似的,“那就好,那就好。”果然又多呆了一刻钟。   安顺又多观察了几日,日日如此。   不管是皇帝亲自上朝还是陈忠受令罢朝,两个人都会额外在金銮殿多呆一刻钟。   鄢枝收到宫内来信,信上只有三个字——金銮殿。   鄢宝出现在她身边,眨眼:“这是什么?”金字一晃而过,鄢枝已经用内力将它化为粉末。   她一愣,没想到宝宝会出现。   宝宝也没想到她会将纸条毁尸灭迹,也一愣。   鄢枝忙道:“不是,这只是一个看消息的习惯而已。”   鄢宝笑了笑:“知道啦!”   鄢枝看着他,总觉得宝宝最近的笑容不如原来灿烂,她担心道:“你若不开心,或者感觉如今承受的东西太重,你告诉我,我们可以叫别人来做。”   宝宝笑容滞了滞,他抱住她,神色难辨,“我可以。”   鄢枝拍了拍他。   宝宝扬起头,眨眼问她:“刚刚是什么消息呀?”   “鄢莺传来的,说活动资金不够了。”鄢枝送安顺进宫,谁也没告诉,曾经有个人教她——狡兔三窟,两明一暗,暗计不宣,私行之。   竟然获得难以预料的进展。鄢枝心潮澎湃。 第五十章 设计离城   她送了四个人进宫。安顺是唯一一个只有她知道身份的。   另外三个, 有一个一进入皇宫就暴露了,被内务府检查出鄢字, 无力逃脱。   另两个, 一个因为工作失误,被贬去冷宫当值;一个因为不得娘娘喜欢, 整日被折磨。   二人无奈,被迫逃回。   她原本对安顺也不抱希望,没想到安顺竟然顺利隐藏下来。   前三个失败好像都是因为能力原因, 不可预料,她原本没有多想。但安顺是四人中能力最低的,如今却成了成功隐藏下来那个,她略感怪异。   然知道此三人的都是她极其了解熟悉的人,绝不会有问题。若此三人的身份果真被提前暴露, 对方为何不直接一网打尽?偏要费尽心思这样赶出, 常理上说不通, 也实在没必要。   鄢枝吁出一口气,大概是她多想了罢。   暗部。   谢瞳听完鄢宝汇报,眉头拧了拧:“你的意思是, 她背着你在宫中还安插了其他人?”   鄢宝垂着头,神色不变:“应该不是背着我, 是背着所有人。”他之后试探过鄢黎, 鄢黎似对此也不知情。   这行事作风……谢瞳眉头微松,果真是他带出来的。   “贰一,去查近一个月入宫的。”   这日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整个皇宫都被雪覆盖。   明光宫内两位绝色女子雪下起舞,舞姿翩翩,红墙绿瓦白雪,仿佛仙女下凡。她们对雪极其喜爱,衣袂飘扬间,总忍不住故意扫动枝尖,白雪飘扬,笑声如铃。   熹帝默默观赏,嘴角带笑。   妘画不经意回眸,这才发现熹帝,二女叩拜。   三人随即进屋取暖,妘画说:“臣妾来自南方海岛,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大雪。”   妘诗说:“真是叹为观止,令人喜爱。”   皇帝哈哈大笑,对二人道:“皇宫里的雪常年有人打扫,且宫殿重重,弯弯绕绕,不过稀疏几处雪团,实在算不得什么美景。”   妘画笑盈盈看着他:“臣妾觉得这样就挺好了,别致雅趣,管中窥豹,多的是想象趣味。”   妘诗却眉头微拧,略有愁容,淡声道:“不知全被雪覆盖的山川旷野是什么样子?想必一定极其震撼人心。”   熹帝道:“雪满江山,银装素裹,天下空寂一片白,确是极好景色。”   妘诗痴痴看着他,一副向往之色。   熹帝又道:“不仅如此,大雪后银狐、白狼、雪豹等诸多毛色上佳的野物会出洞觅食,此时冬猎,是最好时候。烈马如火,雪海如练,众人骑马呼啸,把隐藏的野物都惊震出洞,随即各凭本事,抓捕围猎。最好的箭手会直直射中畜生额心,这样可以直接把整张皮毛剥下,最大程度保证皮毛的完整。”   二女俱痴痴看着他,皆是崇拜敬仰之色。   妘画柔声道:“总忍不住想象皇上骑马之姿,指顾从容,英姿勃发,一定特别令人心折。”   妘诗也亮晶晶看着他:“好想见皇上骑马,臣妾也好想骑马,皇上教臣妾罢?”   熹帝被二女如此看着,亦极其怀念自己戎装铁甲的样子。这精细规整的生活过久了,偶尔也应该豪爽一番。   熹帝道:“确实有好几年没冬猎了,今年猎物该是极多的,二爱妃肌肤胜雪,配纯白的雪狐衣该是极好看的。”   二女惊喜地看着他。   熹帝一笑。   妘画妘诗异口同声道:“谢皇上!”   妘画眼含热泪:“臣妾何德何能,竟得一国之君如此相待。”   妘诗亦满眼爱慕:“臣妾此心耿耿,只皇上一人矣。”   皇帝突然要冬猎,搞得整个皇宫人仰马翻,负责冬猎的相关部门亦多日通宵达旦。   鄢枝鄢黎收到消息。   鄢黎道:“这虽是琉尾洲那边的诡计,但也正好成全我们。”   鄢枝皱眉,“皇帝如此胡闹,太子没有阻止吗?”   “阻止无用。”鄢宝道,“听说又站了一个时辰。”   冰天雪地里站一个时辰……   “暗部也没有阻止吗?”   鄢宝看着她,笑道:“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暗部是死命服从皇上的部门,他们不管皇帝荒不荒唐,只听命行事。”   鄢枝愣了一下。她只是没想到皇帝会昏聩到这地步,偏听偏信偏看,任他身边有多么厉害的保护,也阻止不了他自取灭亡。   鄢黎道:“皇帝若出宫,宫里的防护应该就会松懈一部分,你我二人武艺最高,正好可趁此进宫打探一番。”最主要就是去后山,从源头上探查情况。   鄢枝点头。她也正好趁此去金銮殿看看。   鄢黎对鄢宝道:“你可随谢瞳一起去冬猎,把琉尾洲的人关注着,若他们有异,可借暗部之手除之。”   鄢宝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鄢枝道:“太子那边找人盯着。”她皱着眉,“太子此次反应过于平静,我觉得他或有计划。”   鄢黎颔首:“好。”   妘戟得知妘画妘诗成功把皇帝引出皇宫,神色疯狂,“机会来了,机会来了……”   晏家把有关红渊的事瞒得太紧了,知此事者寥寥几人,即便是知道此事的,亦只知其中一二,若要全面了解红渊之事,只能从皇帝入手。   这一次,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   妘戟对鄢常道:“皇帝出宫当天,你带着你的人先去皇宫探查一番,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好。”   鄢莺使一苦肉计,最终熹帝心软,亦把她带上了。   皇帝出宫当天,暗处无数双眼睛盯着,各有心思。   鄢黎和鄢枝在一僻静阁楼,隔着重重檐角,望着城门。   妘画妘诗坐在豪华马车内,脖子上的银鳞重新散发出光芒,二人对视一眼,俱勾唇一笑。   妘戟在另一辆马车中,身上的引情铃发出细微的响声,他身边的使臣眼睛俱是一厉。   妘戟道:“先不管它们,此刻控制皇帝最重要。”   “是。”   鄢常坐在引仙楼最高处,看着皇帝的銮驾浩浩荡荡经过长街。   鄢宝坐在马车中,从帘布缝隙里看着马上的“谢瞳”,抿唇。   队伍慢慢行出城门,鄢枝默了默,问暗处的族人,“为何没有太子的车驾?”   族人道:“太子昨夜受风病倒,太医说不宜剧烈运动,故留了下来。刚到的消息。”   鄢枝皱眉,“太子府盯着吗?”   “一直盯着,太子昨日早上在庭院里赏了一会儿梅,之后便一直未出,府上暗士如常,没有增减调动。”   “暗部呢?”   “一样。”   鄢枝心稍安。   鄢黎欲飞皇宫,鄢枝按住他,凝神道:“先等一等。”   鄢黎看着她。   “我们会趁此去皇宫,琉尾洲的人不可能不去,太子没有去冬猎,或许就是留下等我们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琉尾洲先去。”   冬猎的队伍出城门一个时辰后,鄢常就迫不及待带人入宫。   皇宫的守卫比原来少了一半。   鄢常如入无人之地。   一群人在某一废弃宫殿碰头,鄢常道:“你四人去寻四身饕餮之地,你二人去探查还有无其他人前来探寻,若发现其他势力,速来报我。”   “是。”   鄢常率先飞出,手下六人正欲四散,他们凝气极速飞出,却蓦地撞上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向弹开,纷纷落入殿里。   鄢常一惊,快速隐匿。   六人没有丝毫停顿,凝气再次飞上,俱用了十成力量,合力撞之,然再次被弹回,废殿上方已被人结阵。   众人惊骇。   宗恣出现在屋顶。   他笑道:“你们也太心急了些。”   下一瞬间,他手指飞快扭动,残影阵阵,一股无形的力量蓦地缩紧,殿内的人俱凭空升起,面色狰狞红胀,俱是一副被人掐住的样子。   宗恣垂眼,冷漠启唇:“没。”手指随之一扣,顷刻间,红雾茫茫,空中六人全部消失,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一阵风刮过,躲在暗处的鄢常看见细微的血沫随风飘来,他眼前的瓦上,蓦地多了一层暗红色的血粉,同时,一阵凉意拂过他的脸,湿湿的。   血味新鲜,似乎还有温度。   鄢常双眼赤红,腮帮紧咬。   宗恣闪身离开。   一直伺伏在皇宫四周的情兽暗探带回消息——昨日琉尾洲去七人,回来一人,进出时间不过一刻钟。   果然有埋伏。   鄢黎鄢枝俱松了一口气。   鄢黎道:“还去吗?”   鄢枝道:“去。”她再次问了太子府情况。   族人道:“依旧未出。”   “暗部呢?”   “一切如常。”   “那我们今晚行动。”   是夜。   鄢枝鄢黎顺利潜入皇宫。二人一进入便分开,所行之路皆畅通无阻。   鄢枝心中莫名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躲过一列侍卫,身体隐藏在阴影里——   一切如常。   皇帝出宫,琉尾洲人暗中进宫,情兽一族亦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他怎么会病了?   暗部怎么可能没有行动,竟一切如常?   他能料到琉尾洲心急,一定会第一日就进宫,他自然亦了解她,会先看情况再行动,但为什么没有埋伏?   抓他们的人在哪里?   鄢枝甚至已到金銮殿里,等了几息,没有人出现。   不对。   不可能这么顺利。   晏沉不是这样的人。   还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   她眉头皱得死紧。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信息被她忽略了!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凝神细思。   如果他不埋伏,皇宫任她搜寻,他会得到什么?   鄢黎和她会细细寻查皇宫,而他,会得到时间。   什么时间?   鄢枝心跳一停。   太子劝诫皇帝今年不宜冬猎,熹帝大怒,罚他在雪中站了一个时辰。   太医说太子寒气入体,需好好静养,太子已十日未朝。   眼看病要好,他昨日早上赏梅,晚上受风,又病倒。   他的身体有这么虚弱吗?   在这个关头,他赏什么梅!   晏沉故意隐匿人前,一定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去做,并且此事一定要花费不少时间,生病是他的障眼法。   而什么事情是需要他把他们两个拖住的?   鄢枝一抖。   阳城。   他再次找到了他们,知道毒发了。   此刻是灭族的最好时机。   鄢枝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金銮宝座近在咫尺,然鄢枝毫不犹豫离开,像一阵风离开皇宫。   她直冲太子府,寝宫灯亮着,她撞进去,“太子”看过来——   一张熟悉的脸,他低眉颔首,恭声道:“夫人。”   是东山。   鄢枝牙齿打颤,心坠进深渊:“他在哪里?”   “十日前去了阳城。”   鄢枝脚软了一下。   东山看着她,“请相信他。”   鄢枝转瞬飞走,不知道听没听到他的话。   东山叹息一声。   阳城。   山林间两匹千里马倏尔跃过,前者一身纯白,他头戴斗笠,身穿斗篷,宽大的白披风随风猎猎,他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他手利落一甩,马儿前蹄高昂,再次加速奔之。   后者一身纯黑,黑斗笠、黑斗篷,身形较前者娇小,然马术与其不相上下,她亦扬鞭一抽,紧随其后。   马儿直直奔向阳城军营,守营的士兵老远就看到一黑一白朝此射来,哨兵吹响号角。   马上的人十丈外掏出一黄金令牌,阳光下,“晏”字微微闪光。守营士兵忙打开营挡,马儿一跃而进。   晏风正在训练新兵,马蹄声突然在身后响起,他浑身一凛,握住长·枪,凌厉回身,地上被他碾出一脚印来。   白衣从马上一跃而起,利落飘逸,无声落至离晏风一丈处。   二人互望。   晏风狠狠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   某新兵手上的长·枪蓦地飞离,似被人吸走,白衣一伸手,长·枪撞进他手中。   他二话不说,一□□去,直指晏风眉心。   晏风横枪一挡,将白衣震开数丈,冷声道:“你们看好了!”   两个人枪枪致命,利落狠绝,你攻我挡,你刺我躲,又反身相击,身形灵敏,没有丝毫喘息。长·枪在二人手中像两截小木棒,任人摆弄;又像和灵魂合二为一的仙器,似有无限可能。   新兵观得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   一场毕,二人平手。   晏风松了一口气。他沉声道:“何事?”   “我要你帮我抓一群人。”   五日后,鄢枝拼尽全力到达阳城。   她不敢休息,径直飞向阳城族地。   族地空无一人。   鄢枝脑中一黑,腿软跪地。晚、晚了吗?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将整个族地找了一遍。   没有一个人。   她狠狠晕过去。   两个时辰后,她被冻醒。大雪飞扬,北风呼啸,族地空旷萧索,一片死寂。   她爬起来,手硌到某一物。鄢枝一顿,将东西刨出。   一个军用箭头。   她目光一暗。   阳城军营。   晏沉面色苍白,咳了咳。   谢瞳看着他,终于把问题问出口:“就是她了,对吗?”   晏沉一顿。   谢瞳皱眉,“若不确定,你何苦做到这地步?”   晏沉回眸:“是她。”   “那你——”谢瞳顿住。晏沉确定了她,她没有确定晏沉。按晏沉的性子,他宁缺毋滥。   谢瞳叹一声,出门给他端药。   谢瞳前脚走,鄢枝后脚从房顶破顶而入。   刚走到药房的谢瞳听到响声,暗道不妙,拔腿回跑——“住手——”   然已经晚了。   □□穿晏沉胸而过,鄢枝背谢瞳而立,双眼通红。   谢瞳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晏沉吐出一口血,朝鄢枝一笑:“你是不是从来没信过我?”   鄢枝眼神不变,跟着吐出一口血,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们……没有死。”晏沉还在笑,“他们在军营后山,毒解了。”   鄢枝手一抖,□□一松,晏沉倒在案上。   谢瞳飞奔过去,用力一劈,□□断成两截,她按住他的伤口,红眼盯着鄢枝:“你好狠的心啊。”   鄢枝张了张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他为了救你的族人,每天放一半的血,连放半月,几次晕倒在后山,这才攒够救你一族的血丸,此后又用心良苦设计离开楚都,十日奔波,片刻未停,只因血丸必须用他的鲜血冲服才能引出效用。”谢瞳手上全是血,“他才放了血,身体虚弱到极致,你怎么能……怎么能……”趁人之危。   鄢枝眼神一空,万箭穿心。   晏沉的心跳渐渐微弱下去。   谢瞳绝望地闭上眼,没有想到他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   突然,她若有所感睁眼,鄢枝白耳立出,瞳孔色变,四爪如钩,高高扬起——   谢瞳瞳孔蓦地睁大。   “噗嗤”一声,鄢枝的尖爪戳进自己胸口,她顿了顿,往里一掏,一颗圆润的血珠从胸口浮出。   她将血珠喂进他口里,颤声道:“……”什么也没说出口。   晏沉的手轻轻抓住她。   他看着她,哑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梨胭,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再只是梨胭。”   鄢枝身体一颤。   晏沉目光温柔如水,爱意沉沉,“那又怎样呢?”   他的声音轻似最后一声叹息:“你是鄢枝,我已经答应了……”   字字锥心,鄢枝哇地吐出一口血,泣不成声。 第五一章 他的认输   另一边。冬猎场。   妘画妘诗伺候熹帝睡下后, 妘画取出银鳞,咬破食指, 将血涂在鳞上, 目光冷然,毫不犹豫贴上皇帝后腰, 老皇帝抖了一下。   银鳞瞬间没入肌肤,消失不见。   熹帝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迷顿, 昏昏沉沉。   陈忠皱眉。   妘画泫然欲泣,“还是不该让皇上胡来的。”   妘诗面色羞愤欲死,“这么冷的天……”   二人的表情都在暗示熹帝昨夜又荒唐了,大概还玩儿了什么情趣。   陈忠默。皇帝这两年确实愈发不像样。   妘画道:“让太医瞧瞧吧。”   陈忠便请了太医来。   太医把了半天脉,看了妘画妘诗二女一眼, 又看了看陈忠, 欲言又止。   说了, 要挨板子;不说,又是欺君之罪。哎。   陈忠瞬间就明白了。皇帝没病,又是纵欲过度, 身体不行了。   陈忠道:“大人开药去吧,皇上昨夜劳累, 还要多休息。”   太医行礼告退。   皇帝越老越荒唐, 明明已经力不从心,偏偏一意孤行,硬是和二妖妃在帐中欢耍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中午才慢悠悠走出帐篷。   皇帝不开弓,没人敢狩猎,众人就这样干等了三天,出帐篷的时候,无数双眼睛朝妘画妘诗刺去。   二女低眉颔首,熟视无睹。   妘戟亦随众目光盯去,妘画妘诗与其视线对上,又转瞬飘过,二女俱微不可闻点了点头。   妘戟欣喜若狂。   皇帝象征性射了第一箭,连马也未骑,设下彩头,笑吟吟坐下听曲喝酒。   下一曲前奏一响,熹帝的酒杯顿了顿。   古朴厚重的琵琶声忽轻忽重,忽远忽近,胡乐铮铮,英气十足,像有一支骑骆驼的军队踏沙而来。   突然,一红纱女子蒙面摇曳而进,环佩叮咚,金铃叮当,身上的响声与乐曲相得益彰,更添异域风情。她蛮腰盈盈,不足一握,扭动间百媚丛生。她媚眼如丝,直勾勾看着熹帝。   熹帝宠溺一笑。   红衣女子皓腕如蛇,柔若无骨,肌肤白如珍珠,熠熠发光,配着异域琴声,仿佛是从大漠深处神秘出现的仙子,众生颠倒。   熹帝显然是最先颠倒那个。他的眼睛紧紧黏在她腰上,欲浪滔天。   妘画妘诗脸色难看一瞬。居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一曲未毕,熹帝已迫不及待拉住她的手,红衣女子旋身一转,盈盈坐进熹帝怀里。   她一双眼睛娇俏可人,直直看着熹帝,“莺莺参见皇上。”嘴上说着参见,身体却一动不动。   熹帝似已经习惯她的“大逆不道”,笑了笑,“又调皮了。”   莺妃却突然红了眼眶。   熹帝一愣。   她别扭转过脸,把眼泪擦掉,笑了笑,什么都不说。   熹帝却心中一动,叹一声,“这些日子是朕冷落你了。”   莺妃轻哼一声,“臣妾才不想您呢。”手却紧紧拽着他的袖子。   熹帝大悦,捏了捏她光嫩丝滑的小脸,“口是心非的小东西。”   妘画妘诗对视一眼,俱扬起笑容,妘画柔声道:“原来是莺妃姐姐。”   妘诗赞道:“舞姿绝伦,妹妹望尘莫及。”   妘画拉住熹帝袖子,“皇上,您不是要教我姐妹二人骑马吗?今日天气尚好,不如我们先去挑挑马罢?”   妘诗亦靠近他,娇声道:“让莺姐姐同去罢?”   莺妃一笑,亦看向皇帝,眼里兴奋之色一闪而过,“好啊,皇上,我们去骑马吧?”   妘画妘诗二女没料到莺妃不仅会骑马,马术还十分精彩。她们更没料到的是,莺妃跟了皇帝六年,马术是熹帝亲授。   莺妃一身红衣纵横白茫茫天地间,犹如火之精灵。她笑声轻灵,娇脆悦耳,熹帝听得痴了。   他仿佛回到六年前,那时他身体强健,老当益壮,还能一骑绝尘,同年轻的武将争杀第一个大型野兽。   莺妃跑了一圈,引马回程,停到熹帝面前,熹帝叹一声:“朕老了。”   莺妃飞身下马,走到熹帝面前,目光温柔如水,“我们一起老呀。”   熹帝动容。   妘画妘诗之后用尽方法苦留,熹帝不为所动,最终去了莺妃帐中。   莺妃手段了得,皇帝一日比一日沉迷,竟好似把妘画妘诗二女忘记了。   鳞蛊已下,三日已成,现如今只差唤蛊,临门一脚,意外停滞,如何不让人恨得牙痒痒?!   妘画妘诗二女对视一眼——一定要把皇帝抢回来!   又说阳城。   鄢枝取出心尖血喂晏沉,长·枪杵在他胸口,鄢枝心一狠,将长·枪推出,心尖血瞬间溶进他胸口,一阵红光散漫,胸口的窟窿奇迹般地、缓慢地合上了。   晏沉晕死过去,鄢枝变为白狐。   两个人都虚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谢瞳扣了扣晏沉的脉搏,还好,血珠喂得及时,脉搏虽虚弱,但没有性命之忧。   狐狸倒趴在门口,眼皮缓慢地眨着。   谢瞳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出门找大夫。   一刻钟后,谢瞳带着军医回房,晏沉已被移至床上,门口的白狐却不见了。   军医诊看半晌,道:“忧思劳累,失血过多,补血补气即可,不算大碍。”   谢瞳松了一口气。   房上白狐轻轻哀呜一声,消失在空中。   半夜。晏沉睁眼醒来。   他坐起,动作稍显凝滞,环视四周,喘了两口粗气。   “来人。”   “我帮你找回来了。”话音一落,晏风抱着昏迷的狐狸打开门,“她晕在后山下。”   晏沉看向他,“谢了。”伸手将狐狸接过,摸了摸她的毛。   晏风眉头微皱。他从未见过晏沉这样子,也暂时无法理解,但他只是稍稍皱了一下眉,随即出去,什么都没说。   晏沉复又躺下,将小狐狸抱到胸口上。他闭上眼,胸腔重重起伏一下。   他摸了摸狐狸的脑袋,又揉了揉她背上的毛,最后捏住她的爪子,戳了戳肉垫。   他眼珠微不可闻动了动。   狐狸软软趴在他胸上,呼吸和缓,心跳稍显微弱。   他抿了抿唇,心中酸胀难言,最终只轻微一叹,握住她的爪子。   鄢枝晕过去后,恍惚感觉回到了刚出生时,疲惫、饥饿、无措,辗转多地,眼前黑影幢幢。她感觉自己要死了,昏昏沉沉,浑身都疼,无处可安。   然后,一双手抱住了她。   温暖、干燥、味道至纯。   丝丝缕缕的纯净力量像温水一样包裹着她,她吸食着,一吸一纳间身体从内感觉到充实、温暖、爱意融融。   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从心底升起,她浑浑噩噩,努力朝力量来源贴去。   晏沉是被毛绒绒的狐狸脑袋拱醒的。   胸前熟悉的重量,手上熟悉的触感,刚醒那片刻,思绪空空,他习惯性偏过头,狐狸脑袋便亲昵靠近他脖子,一人一狐交颈相拥,他信手摸了摸软滑蓬松的狐毛。   狐狸无意识轻呜一声。   他睁眼那刻,心里想:该给小狐狸做饭了。   眼睁开,陌生的房间,冷硬的配色,远处还有一排长·枪——思绪回笼,这才明白七仙镇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狐狸的爪子勾着他,紧紧趴在他身上,心跳声已变得强健有力。   他闭眼细听,嘴角微勾。   倒是恢复得快。   但是晏沉就没有那么快的恢复速度了,他醒了一会儿,没有起身,半阖眼,目光投在狐狸身上,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又困倦睡去。   他睡着后没多久,狐狸醒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他的下巴。身下,是熟悉的心跳声。   她曾日日枕着这个跳动入眠,她也曾有一段日子,为这跳动噩梦难安。   如今,她重新趴在他怀里,心里空茫茫一片。   昨夜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现,她的心跟着又痛一回。   她轻轻一跃,坐到床边,静静看着他。   她想起离开楚都时东山说:“请相信他。”   也想起长·□□穿他心脏,他看着她:“你是不是从来没信过我?”   狐狸眼睛湛蓝如苍空,云翳流动,泪凝于睫。   是,她不信他。   她放不下情兽一族。   他有他的天下苍生。   梨胭全心全意爱着棠篱,棠篱全心全意爱着梨胭。   然她做不了梨胭,他也不会永远是棠篱。   她接受不了他是晏沉。   自然以为他也接受不了她是鄢枝。   冷硬、无情、无趣、撒不来娇,说不出爱……谁会爱她呢?   她知道,梨胭是她,鄢枝是她,她们都是她。她们是一个人。   但是鄢月说:她想念梨胭。   记忆恢复那一瞬间她就知道,梨胭死了。   她做不了天真无邪,眼里只有爱情的梨胭。她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她已经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未来的路更是刀光剑影,如果她是梨胭——   好疼啊!   疼得她发抖。   疼到她活不了。   她只能是鄢枝。   他却说:“你是鄢枝,我已经答应了。”   他竟然全都懂。他懂她所有的纠结别扭微妙难言。   懂,而且接受。   那一瞬间,即便她是鄢枝,她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他比她更爱。   她不值得。   狐狸趴下去,眼泪落在他手边。   下一瞬间,她转身飞走。   然,门上一股力量将她反弹回来,狐狸回头,晏沉坐起。他面色苍白,运功的手发颤,他直直看着她,凝眉将她吸回来——   吸她的力量微弱,鄢枝稍微一挣就可离开,然她没有动,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鄢枝垂下眼。   晏沉剧烈咳了咳,身体摇摇欲坠,他喘息道:“陪我睡一会儿。”   狐狸默了几息,随后温顺趴下。   她趴在床边,眼睛半阖。   “不要走。”他的手放上她脑袋,像梦里一样,干燥,温暖,安全,爱意融融,“等我睡醒再说,好吗?”   狐狸眼睛一酸。她小声呜了一下。   晏沉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渐渐虚弱昏睡。   这一睡,直睡到太阳下山。期间谢瞳和晏风俱来看了一次。   晚饭时候,晏沉睁眼醒来。他精神好了不少。   睁眼第一件事,他朝床沿看去——没有狐狸。   他心中一空。   下一秒,床内有东西动了动,就在他左手边,毛茸茸的东西拂过他手,晏沉往里一看。   狐狸正抻身起来,蹲坐手旁。拂过他手的是她的尾巴。   一人一狐对望了一眼。   晏沉道:“他们应该醒了,去看看罢。”不由分说将她抱起。   狐狸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软。   二人行至后山,狐狸耳朵动了动——山林间有情兽的呜声。   “呜——呜——呜。”两重一轻,欢快明朗,他们在庆祝。   还没有看到他们,但鄢枝的心已经放下来。   他停在山下,将狐狸放回地面,“我在这里等你。”   狐狸转身看他一眼,白光一闪,消失在林间。   半晌,晏风出现在他身后。   “明明是她杀了你一次,也是她一直不愿信你,你怎么反而……”   “因为杀她族人的是我。”晏沉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记忆恢复,我要接受的,不过是爱上曾经我想杀的人;她要接受的,是爱上一个欲杀她全族的人。”   晏风一顿。   “这二者,如何等同?”   晏风抿唇,“所以你放下了吗?”   空中静了半晌。   晏沉垂眼:“还没有,但也不必灭其一族。”   晏风知道晏沉曾经有多恶情兽一族,得到此回答,意料之外。   下雪了。   晏沉咳了咳。   晏风将雪貉披晏沉身上,给他一伞,离开。   鄢枝极速穿于山间,她一边跑,一边引颈长呜。   没过一会儿,三三两两人影从她身旁掠过。   远处有回应她的呜声。   靠近她的人影主动化作兽形,跟随她一起往山上飞掠。   鄢枝虽是兽形,但仍然能看清它们的中毒情况。   有的已经完全好了,胸口没有一点儿黑线;有的正在恢复中,黑线若隐若现。   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出现,不认识的人亦朝她欢呼,黑白团子交错跳跃,人形兽形驳杂飞奔,雪虽然下了起来,但林间热闹非凡,一片生的喜悦。   鄢枝长长哀鸣一声——真是太好了。   此起彼伏的长呜紧随其后。   远方,鄢勿站着,慈祥注视着她。   鄢枝一个跳跃,直直冲到他面前,又哀呜两声。   鄢勿道:“是,所有族人的毒都解了。”   鄢枝没有变为人形,鄢勿一顿,手放上她脑袋,闭上眼。   他看到她的心尖血只剩一颗。   鄢勿收回手,挥退所有族人。   下一瞬间,鄢勿变为兽形。   鄢勿兽形体积魁梧,是正常狐狸的两倍大,远远望去,不像狐狸,倒像狼。   二人两爪相抵。   鄢勿道:“救我们的是暗部秘主。”他没有问,用的陈述语气。   “发生了什么,你的心尖血?”   “我以为他杀了你们。”   鄢勿明白过来。“暗部一直在寻找阳城秘地,我猜大概已经发现,时间紧迫,他用蓝光迷雾包围了秘地,秘密动用军部力量将我们捉到这里,然后喂了解药。”   “我们今日陆陆续续醒来,这才发现毒解了。”   鄢枝不语。   “山下的守卫已经撤了。”   鄢枝一抖。   他叹息一声,“他拿出了他的诚意。”   鄢枝无助地看着鄢勿。   鄢勿亦看着她:“一件事,有无数种解决办法,你有选择的权利。”   鄢枝僵在那里没有动。   鄢勿最终道:“你不为我们而生。”   鄢枝瞳孔放大。   “小枝,你不为我们而生。”鄢勿化作人形,摸了摸她的脑袋,“尽力就好,也要爱自己。”   鄢枝站起来。   鄢勿笑了笑,“去吧。”   鄢枝长鸣一声,转身下山。   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晏沉面无血色,犹如雕塑立在山下。   谢瞳第三次靠近他,“回吧。”山上的情兽已经四散,她已经走了。   晏沉不语。   谢瞳默默退下。   过了很久很久,雪由大转小,雪花稀疏飘扬。山间已无叫声。   晏沉眼睛无力眨了眨,呼吸粗重。他摇了摇。   他正欲转身,一团白光似在雪地里闪了一下。   他一顿。   下一秒,一个白团扑进他怀中。   他思绪空白几息,手一松,伞落;腿一软,人仰。   白雪飘扬,一白衣一白狐扑进雪中。   天地苍茫,万籁寂静。但他只觉世界清明,阳光灿烂。   他呼出一口白气,“……”什么都没说。   白狐突然化作白衣女子,鄢枝抱着他,“对不起。”   她声音颤抖,“对不起……”   不管沇国、暗部、情兽一族种种恩怨纠葛,不管身份和立场,单单就是在一段关系中,她是任性妄为的那个,他是包容退让的那个。   她表面上与他决裂,实际上仗着他爱她,横冲直撞,冲动易怒,她困兽自搏,怯懦胆小,将他的真心踏得稀碎,没有勇气回应。   一双手抱住她。   晏沉闭着眼,呼吸滚烫,他的手紧紧按着她的脑袋,腮帮子紧了紧,“夫妇之间不说‘对不起……’”他声音沉沉,“说‘我爱你’……”   鄢枝睫毛微颤,她张了张口。   晏沉嘴角微勾,一吻落在她发顶,“我爱你。”   我认输。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似叹息,似坦白,似自首,似放下所执一切。   从抱住人的那一刻,他知道,即便假意放开,他也做不到了。 第五二章 红渊之谜   眼泪滑落, 她紧紧闭眼。   她嘴唇嚅嗫半晌,最终抖着声线颤道:“……我想你。”   她也认输。   我想你, 是后悔、示弱、撒娇, 是放下骄傲,是婉转的“我爱你”。   晏沉懂。他眉目如春雪消融, 天地一片花开,他笑了一下,轻“嗯”一声。   下一瞬间, 他难忍喉中腥痒,剧烈咳嗽。   强行化形的鄢枝亦难抗能量枯竭,转瞬退回兽形。   狐狸一跃而起,直冲至谢瞳,冲她呜了两声。   谢瞳迅速跑到晏沉身边, 一把扛起人, 两人一狐消失在雪山下。   晏沉发起高烧, 谢瞳给他喂了药,狐狸安静守在他手边。   半夜,晏沉烧稍退。   谢瞳突然道:“太子小时候不亲母亲, 尤为喜爱熹帝宠妃莲妃娘娘。”   狐狸抬眼看了她一下。   “五岁那年,太子失踪一晚上。宫里找了一夜, 快天亮的时候熹帝从后山抱回太子。”   “然, 从那一天起,一直对太子宠爱有加的熹帝态度突然冷下来,长达五年不闻不问。”   “太子也从那一夜后性情大变, 不喜声音,极爱独处,且再也不许人提莲妃娘娘,宫内有关‘莲’的东西一律销毁。”   “我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宫里知道的人全都死了。”她顿了顿,“但我知道莲妃娘娘是情兽。”   狐狸愣了。   “太子五岁到十岁这五年过得极艰难,庄贤皇后离奇身死,莲妃圣宠不衰,熹帝着重培养逸王……”谢瞳像想到什么,道,“他几次差点儿死于冬天没有取暖的东西。”   谢瞳告诉了她晏沉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后半夜,狐狸趴在他手边,做了一个梦。   梦里,年轻的熹帝大婚,对皇后态度极其冷淡。大婚后,除了必要日子,熹帝从不涉足未央宫。   莲妃十六岁,天真无邪,倾国绝色,熹帝爱极。   后嫡长子晏沉出生,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性格活泼可爱,熹帝爱之。小晏沉亦甚敬其父。   庄贤皇后对子甚严,小晏沉不亲。   莲妃对小晏沉极好,又常伴熹帝左右,二人感情甚笃,琴瑟和鸣,小晏沉待莲妃亲如生母。   五岁那年,莲妃将其引入后山,欲用血雾杀之,未曾料到血雾不伤晏沉。她愣了一瞬,假意装作被血雾所伤,哄骗其爬上四身饕餮中央,替她取丢失莲簪。   小晏沉极其信任她,便真的爬上石壁,钻入血洞。   梦里的鄢枝心一紧,伸手欲将其拉回,然只能从他身体穿过。   小晏沉一进入血洞就传出渗骨惨叫,莲妃扭曲一笑,一闪消失。   鄢枝趴去洞口,急声叫唤,血洞处一团深红,什么都看不见,唯小晏沉的惨叫片刻未停,鄢枝听得心窒。   她原本以为小晏沉叫得如此惨烈,一定会很快引来侍卫。但是那洞口诡异非常,鄢枝一离开洞口便一点儿听不见他的声音。   皇宫里的人确实很快就发现大皇子不见了,他们在皇宫里四处搜寻,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后山寻找。   小晏沉叫了一夜。   后来,是皇后极力主张去后山查看,一帝一后奔至后山,皇后发现了血洞里被裹成血茧的小晏沉。   熹帝惊恐欲逃,皇后抓住他袍子,跪下:“你救他,是死是活我都认了,从此绝不争任何。皇后之位我也可以给她。”   熹帝不为所动。   皇后死死抓着龙袍,指甲劈裂,鲜血殷殷,“我刚才写了一封家书,已托付给某一人,若我今晚未能平安回到未央宫,他就会带信出宫。”   熹帝回身,狠狠盯着她:“你写了什么?”   “后山。”   熹帝恨极,目光似要生剥其骨。   最终,熹帝将血茧吸出,死死盯着他。   小晏沉在血茧中沉睡,皇后泣不成声。一刻钟后,血茧破裂,小晏沉呆滞睁眼,他双眼血红,不见瞳孔。   熹帝大骇,欲一掌拍死。皇后挡在他面前。   小晏沉只睁眼了两息,随后晕倒在地。   三天后,小晏沉醒来,身体一切如常。然他性情大变,沉默冷凝,讨厌一切声响。   太医说这是惊恐过度的后遗症,随时间或可改善。   小晏沉渐渐缓过来,性格稍微回转,然依旧讨厌声响,随年岁渐增越来越严重。   皇帝下令让大皇子“养伤”一月,不许见任何人。   一月后,皇后“病死”未央宫,一母一子未见最后一面。   半年后,莲妃破格入住未央宫。   鄢枝站在小晏沉身后,未央宫内传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他笑了一下,笑不及眼。   梦里走马观花般闪过他最艰辛的五年,他每夜被噩梦惊醒,他被刁奴欺辱,他一边要防范莲妃,一边还要保护比他小四岁的晏风,他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艰险。   五年后,红雾爆发,后山侍卫十之死九,连被四身饕餮认可的熹帝亦没有办法。   熹帝能靠近红雾,但是他消灭不了它。   皇帝焦头烂额。   十岁的晏沉声音冷淡,面容虽仍稚气但一双眼睛已情绪莫辨,他道:“儿臣愿以身饲之。”   熹帝死马当活马医,让他去。   没有人想到,暴躁的红雾靠近他一下就温顺起来,丝丝缕缕的红雾在他身边缓缓流动,随后没于其身。   熹帝松了一口气,命道:“把红雾都吸干净。”   晏沉没有动。   熹帝瞪了他半晌,明白过来,“你想要什么?”   小晏沉薄唇微启:“莲妃。”   “绝不可能!”   一父一子对峙间,四身饕餮突然动了一下,一颗血珠没入晏沉额间。   熹帝愣住。   下一瞬间,熹帝额间和晏沉额间同现一红点,闪烁两下消失不见。   熹帝突然颓下去,他苦笑一下,“好。”   晏沉平复后山血雾,熹帝“赐死”莲妃,同年,封大皇子为太子,入住东宫。   东宫华丽宽敞,金雕银饰,数十宫女太监长长相跪。   他目不斜视,缓缓走向大殿。大殿门槛甚高,十岁的晏沉穿着冗重的太子服,倾斜着身体,高抬腿脚,跨过门槛。   他面色略显阴沉,薄唇紧抿,挥手让所有人离开。   大殿空旷,他立于中央,小小一个,锦衣华服,明明是极喜庆的日子,却让人感到难过。   鄢枝看到这里就醒了过来。   晏沉同时睁眼。   他目光沉沉,眼里阴晴难定,心情似乎不好。   鄢枝将爪子搭去他胸口,拍了拍。   晏沉一愣,看向狐狸,随即回过神,又恍惚一瞬。   他和她眼睛对上,晏沉意识到什么,“你看到我的梦了,是吗?”   狐狸偏了偏头。   “我小时候。”   狐狸眼睛睁了睁,点头。   晏沉闭眼,摸了摸她。   狐狸呜了一声,顿了顿,最终靠向他胸口,小幅度蹭了两下。   晏沉停了一下。   “莲妃没有死。”他垂眼,“她被关在金銮殿下。”   狐狸的脑袋瞬间蹭起来。   “皇帝立我为太子,不是他能决定的。”他神色难辨,“每一任太子,是由红渊选定的。”   鄢枝想到两个人额心的红点。梦里熹帝竟封他为太子,她是不解的。   果然另有隐情。   “有关红渊的事我会慢慢告诉你。”晏沉看着她,“我们两个的立场亦可先暂放。”   狐狸坐起来。   “我们先回去。”他咳了咳,“要先解决琉尾洲。”   狐狸看着他。   晏沉抿抿唇,“信我吗?”   狐狸缓缓点头。   重归于好第一件事,学着彼此信任。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除去他们相爱这一点,他们立场不同,阵营对立,有理不清的旧仇,有举步维艰的未来。   鄢枝绝对不会放弃情兽一族。   晏沉亦有他的重任。   乍一想,似乎毫无出路。   重归于好,仿佛依旧结局注定。   他们试着放弃过,但放弃失败。   鄢枝跳进他怀里,晏沉抱着狐狸出门。   谁叫他们相爱。   那就再试一次,好好试一次,在拔刀相向的前一秒,绝不放弃相爱的可能。   鄢枝闭上眼。你可以。去信他。   先信任,才有可能。   另一边。冬猎场。   皇帝去莺妃帐中第一天,莺妃就发现了皇帝腰后的银鳞。她迅速告知鄢宝。   鄢宝既是鄢枝派来接应鄢莺,监视琉尾洲的,也是晏沉派来替谢瞳打掩护、暂时调遣暗部、阻止情兽族琉尾洲获取情报的。   身份混乱,任务众多。鄢宝看着鄢莺的消息,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谢瞳以晏沉马首是瞻,晏沉的命令是最高一级。所以他一定要制衡情兽族、琉尾洲两方。   但是他也是鄢枝一方,任务亦要完成,身份不可暴露。   二者重合的任务有一个——控制住琉尾洲。   那就暂时把两边力量整合在一起,对付琉尾洲罢。鄢宝垂下眼,将银鳞的消息告诉暗部。   鄢宝不知道银鳞是什么,暗部知道。   鄢宝便把暗部对银鳞的了解告知鄢莺。   鄢莺沉吟半晌,“妘画妘诗二女的寝帐就在旁边,若她们真能控制皇帝,不如将计就计。我在这里听得再清楚不过。”   “不行。”鄢宝摇头,“琉尾洲奇珍异宝甚多,若我们同时得知消息,恐情兽一族会落步其后。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任何消息。”   “也是。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会儿。”鄢莺笑了笑,“可以干掉琉尾洲,把银鳞夺过来,你觉得呢?”   鄢宝点头:“可。”   但是未等鄢莺行动,皇帝腰后的银鳞就消失不见了。鄢莺查看多日,银鳞再也没有出现。   鄢莺用尽一切办法,只把皇帝留了五日,第五日,妘画妘诗二女使尽浑身解数,将皇帝抢了过去。   鄢莺待在帐中听到二女谈话,这才明白银鳞消失的原因。   妘画妘诗二女同命,所制鳞蛊较他人特殊,她们两个制的鳞蛊,一母二子,母蛊在妘画手上,子蛊一个在皇帝身上,一个在妘诗身上。   母蛊一次性只能控制一个子蛊。若母蛊控制妘诗,皇帝身上的子蛊就会隐藏。   为防暴露,她们早就计划好了。   熹帝被控制。   鄢莺一顿。她垂下眼,即便被琉尾洲知道又如何?红渊反正都要打开,谁打开不是打开?深宫六年,她学得最多的就是借刀杀人。   鄢宝……太小了。   皇帝的眼睛变为银色,腰上的银鳞闪闪发光。   三人躺在床上,妘画拿着母鳞,盯着他,声音细若蚊蝇:“红渊入口在哪儿?”   “皇宫后山。”   二女对视一眼,俱重重呼吸一下,没想到如此顺利地成功了。   妘画单刀直入,直问核心:“怎么打开红渊?”   熹帝目光呆滞,瞳孔完全变成银色:“钥匙。”   妘画抿唇,“打开红渊的钥匙在哪儿?”   熹帝眨眨眼:“沇国金銮殿,宁国、大燕、牧轮都。”   二女一愣。   另一个帐篷的鄢莺也一愣。   竟然是四国共同管着钥匙吗?   鄢莺理着头发,漫不经心想,这样确实是最好的。既避免了一家独大的可能,也最大限度的保证了红渊的安全。   妘画忙问道:“一共有几把钥匙?”   “九把。”   “四国如何分配的?”   “沇国三把,其余三国各两把。”   二女对视一眼。   “宁国的钥匙在哪儿?”   “不知。”   “大燕的钥匙在哪儿?”   “不知。”   “牧轮都的钥匙在哪儿?”   “不知。”   答案在意料之内。   “为什么要封印红渊?”   “红渊一开,天道重生,万物皆灵,人为末等。”   妘画妘诗的心重重一跳。这话和琉尾洲的传说多么像!   红渊圣池,圣水不竭,圣地若开,天道重生,鲛人灵长,永生不死。   红渊的传说是真的,琉尾洲的传说一定也是真的!   万物皆灵,人为末等!   他们有救了!   妘画狠狠吸了一口气,粗声道:“红渊是什么?”   熹帝眉头皱起。   妘画妘诗呼吸一滞——怎么了?   “不知道,是血雾。”他眉头皱紧,“只能进,不能出。”   二女心下一惊,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这一声惊动暗部,帐外人影掠过。   二女收回银鳞,闭眼假寐。   时辰已晚,万籁俱静,暗部隐藏在皇帝周围。妘画犹豫半晌,最终没有再次控制熹帝。   还是小心为上,不要暴露。   第二天,晏沉出现在冬猎场。   二女不知道,她们永远失去了第二次控制熹帝的机会。   晏沉听完暗部和鄢宝的汇报,沉吟一会儿,走进熹帝帐中。   父子交谈了半个时辰。   下午,熹帝面色如常,依旧笑眯眯饮酒作乐,二佳人软语相陪。   太阳下山,熹帝醉酒小憩,外间热闹,此间安静,暗士离得较远。   妘画妘诗对视一眼,是控制第二回 的好机会。   妘画拿出银鳞,正欲唤蛊。   醉酒的熹帝蓦地抓住她的手,往后一折,妘画一声惨叫,手腕软软垂下。   银鳞掉在地上。   妘诗睁大眼睛,熹帝睁眼,冷笑:“好极了。”   二女俱不可置信看着他。   下一瞬间,黑衣人闪身而过,妘画妘诗身体定住。   黑衣人捡起银鳞,双手捧献熹帝。   熹帝拿起,抽出黑衣人腰间匕首,瞬间将银鳞削成碎片。   同时,熹帝后腰、妘诗后腰俱闪了闪银光,一阵刺痛后,两片子鳞掉在地上。   妘画动了动口,欲叫冤枉,却发现哑穴已被点,全身僵如磐石。   熹帝看也未曾看二女一眼,只道:“明日回宫。”   第二日。   妘戟正等二女新的消息,未曾想等到皇帝回宫的消息。   他一愣。   妘画妘诗和皇帝同乘一辇,妘戟欲见,被挡了回来。   陈忠道:“皇上昨夜劳累,大人回宫再见罢。”   妘戟心下一松。   “冬猎未毕,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回宫?”   陈忠笑了笑:“皇上的心思哪儿是我等能揣摩的。”转身立于车头,叫道:“起——驾——”   回到皇宫,皇上把最好的皮毛赏给了明光宫,也把最肥美的野味送给明光宫,各类赏赐亦源源不断的给去明光宫。   妘戟彻底放心。嗯,应该没有暴露。   皇帝下旨,言此次冬猎颇丰,特宴琉尾洲使团所有人,以显沇国特色。   妘戟正好苦于没有机会见妘画妘诗二女,又处在得到重大进展的喜悦中,不疑有他,率琉尾洲使团三十六人,进宫宴饮。   琉尾洲人面容皆为普通,有的甚至稍显丑陋,他们分坐两旁,左右三列,早到以待。   丝竹悦耳,歌舞精巧,众人心思散漫,看得漫不经心。   皇帝久久未来。   妘戟皱眉。   一刻钟后,皇帝姗姗来迟,他笑道:“处理了一些事,来迟了,使臣等急了罢?”妘画妘诗二女未服侍身旁。   妘戟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不顾礼数,问道:“大小妘妃娘娘呢?”   皇帝笑眯眯:“使臣莫急,马上就来。”   他拍了拍手。   侍卫抬上两口大缸。   “沇国有一好玩儿的东西。”熹帝笑得越发慈祥,“不知使臣听没听过。”   “什么?”他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身后诸人都好奇看着两口大缸,俱被臭味熏得掩鼻。   “人彘。”熹帝走下来,“断手足,去眼,聋耳,饮瘖药,然后装进粪缸。”   妘戟大骇,“皇上这是何意?”   “使臣莫慌,朕没有什么意思。”熹帝挥手,侍卫打开盖子。他笑容温和,“就是叫你瞧瞧。”   两个头从缸里抬起,她们面目狰狞,被剜了眼睛、双耳流血、嘴部一片血肉模糊,咿咿呀呀鬼叫。   赫然是妘画妘诗二女。   众人尖叫。 第五三章 重创琉尾   妘戟心中惊涛骇浪, 迅速一跪,道:“不知二女犯下何罪, 竟引皇上如此动怒?”俯地磕头, “臣识人不明,罪该万死!”   能屈能伸, 反应迅速。熹帝瞧他一眼,笑道:“倒是令朕惊讶。”   使团众人俱离席而跪,齐声道:“皇上息怒——”   黑衣人从天而降。面具上金色祥云微微闪光。殷三苍站在最前, 黑衣人无声形成包围之势。   妘戟惊惑不已:“皇上这是何意?”   熹帝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道:“朕离宫的几天,暗部抓了几个无诏进宫的人;鳞蛊真是好东西……”他的手上,正是妘画黏其腰上的那枚银鳞。   “怎么可能!”妘戟失声。银鳞一旦贴上,除非主人死, 否则绝无摘下的可能。他回头看了妘画妘诗一眼, 虽面容可怖, 人不人,鬼不鬼,可确实还活着!这银鳞是怎么摘下的?   熹帝一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红渊既然能存在, 其他怪力乱神之事自然甚多。若每个小把戏都可轻易得逞, 红渊之秘,如何保存百年?”   妘戟低头,“臣不知皇上在说什么!”   “啊——”罐中人突然惨叫。   妘戟蓦地回头, 二女耳朵落在地上。   使团众人一片惊慌叫声。   熹帝啧一声,“可惜了。”   妘戟跪下去:“若这二女果真犯下不可原谅之罪,皇上——”   “啊——”他的话被新的惨叫打断了。   妘戟身体一僵,没有回头,“两国邦交,以和为贵,皇上手段残忍至此,不给琉尾洲留一丝颜面,若被洲主知道——”   “啊——”   妘戟倏尔抬头,瞪着熹帝,恼怒之极:“晏天阳!你不要太过分!”   熹帝笑着。殷三苍面无表情,手起刀落,两个无耳无眼无鼻无唇的血球滚落地上,其中一个滚到妘戟膝边。   妘戟双眼血红,知道皇帝不会放过他们了,咬牙道:“死,就给人一个痛快,何必把她们折磨成这样?”他盯着熹帝。   熹帝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们,自顾自道:“琉尾洲奇珍异宝甚多,朕甚向往之。”他顿了顿,叹一口气,“可惜了。”   熹帝朝人群中望了一眼,道:“已到灭国田地,洲主还不现身吗?”   众人俱是一僵,妘戟挡在众人身前,死死盯着熹帝,大声道:“一派胡言!”身后的手却向使团做了一个手势。   殷三苍大刀一划,三人瞬间毙命。   使团众人,惊叫的惊叫,躲藏的躲藏,看似混乱不堪,实则俱向宴旁御池移动。   “晏天阳!你杀人也得拿出一个理由来!无故残杀使团,残暴冷血,视邦交为儿戏,这就是你们沇国的待客之道吗!”   熹帝把玩着银鳞,一副昏君样子,“让您见笑了。”   妘戟不敢置信。   “我要杀就杀,哪儿来那么多理由。”熹帝眼神阴鸷,似笑非笑,“一国之君,不就是可以胡来吗?”   话音一落,暗士拔刀——   使团众人俱是一凝,褪去惊慌之色,自动分为两拨,一拨以身肉搏,与暗士对战,一拨极速飞跃,飞身跳入水中。   妘戟亦转身,飞速朝御池掠去——正当他要跃进水中时,一股力量将他定在空中,下一秒,妘戟被抓回地上。   晏沉站在池边。   妘戟看向他,冷笑道:“我们不过是求一活路罢了,和情兽一族有什么不同?你容得他们,容不得我们,可真是——”   晏沉顺手拔出身旁某暗士的长刀,眼一眨不眨,一刀划去,妘戟脑袋飞离,眼睛怒睁。   熹帝看着他。   晏沉气沉丹田,双手排内力而出,御池之水螺旋升起——水中,慢了一步的二三人困于水柱之中。   殷三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当看清水柱中的人时,瞳孔亦一缩。   鲛人!   使团三十六人,无一人有倾国之容,然水柱之中三人,俱为倾城之色。他们两男一女,俱为深蓝色长发,上半身覆闪闪发光鳞片,腰部以下,皆是巨大鱼尾。   然此景只现了一瞬。三人一离开水,鱼尾瞬间变成人腿,头发颜色亦褪为黑色。   三人跌落地上。   黑衣人转瞬立于其身后,绞手缚之。   晏沉动作未停,搅起更深更粗的水柱,然未见一人。他倏尔侧头,弃水流抓地上三人,然终究晚了一步,地上三鲛人俱咬舌自尽。   晏沉目光沉沉,盯着失误的暗士。   三暗士蓦地跪下。   他们没有见过鲛人,一时失神,忘了做防其自尽的准备。   晏沉垂眼:“自去领罚。”   下一瞬间,一剑从身后射出,擦三暗士脖颈而过,三人扑倒在鲛人旁边。   晏沉不语。   熹帝伸手,剑转瞬飞回其手中。他用黄色丝帕缓慢拭去剑上血迹,淡声道:“没用的东西。”   晏沉命道:“派人去御池诸口守着,护城河近日严防。”   “是。”   中庭寂静,暗士俱垂眼而立。地上,十几具尸体乱七八糟横放。血流顺着石缝四处流淌。   熹帝挥了挥手。   远处,一大铁箱轱辘轱辘滾来,随后停至庭边。   暗士迅速分为三列,一列搬运尸体,一列清理血迹,一列立于铁箱边。   一柱香后,第三列暗士运铁箱而去。   熹帝道:“今夜宴饮,宾主尽欢,琉尾洲使团大醉归府,一更乃归。”   殷三苍静静听着。   “府中下人玩忽职守,火烛不慎,使馆失火。”熹帝叹息一声,“众人虽全力抢救,欲负使臣逃之,然火势甚大,桓倒柱折,使臣府全府,无一人生还。”   殷三苍跪下,“是。”   一更后,使臣府火光冲天。   熹帝和晏沉站在城楼上,俱看着红光隐隐的远处。   “情兽一族,最近可有异动?”   晏沉回:“儿臣必竭力杀之。”   熹帝一顿,语气稍缓,“你最近身体总不大好,还是不要过于劳累才是,量力而行,徐徐图之,不急于这一时。”   晏沉回:“为父皇分忧,儿臣不敢懈怠。”   熹帝一时无话。   二人又默默看了远处半晌,下楼离开。   晏沉回到太子府。一进门,身体颓然倒下。   白狐瞬间冲到他身边,化形一瞬,挡势缓冲,晏沉倒在鄢枝怀里——下一秒,白衣美人又瞬间化作白狐,一人一狐扑在地上。   但因有这一抱,晏沉落地绵软,未曾受伤。   他喘息一下,坐起来。   狐狸朝他担忧一叫。   晏沉将其抱起,道:“无事。”顿了顿道,“鲛人潜水欲逃,情急之下运功捉之,身体一时不受,缓一阵就好。”   狐狸放下心来。   晏沉六日前还在阳城,二人俱是重伤之身,按理说此刻不该出现在楚都。   此事多亏鄢勿帮忙。   鄢勿狐身巨大,正好可驼一人;且他速度极快,远超鄢枝,故三日便抵达楚都。   时机恰好,晏沉正好赶上。人证物证俱在,熹帝怒不可竭。   琉尾洲受此重创,短时间内应不敢再轻举妄动。晏沉也正好趁此机会,可好好修养一阵。   晏沉将今夜之事说了一遍,狐狸以呜声回应。   晏沉缓缓摸着她皮毛,半晌道:“你明白过来吗?”   狐狸蓝蓝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明白了几点?”   狐狸爪子在他手上按了三下。   晏沉一顿,握她爪子的手一紧。都明白了。   他看着她:“我……”声音哑住。他还是心虚了。   狐狸的爪子再次在他手上拍了拍。   晏沉愣了一下。   狐狸眨了眨眼睛,再次按了三下。   晏沉没懂。   狐狸垂下头,又按了三下。   晏沉没说话。   狐狸腹腔微鸣,小声叽了一下,又按了三下。   晏沉嘴角微勾。   狐狸见他还未出声,心里困惑得紧,他什么时候这么笨了?她盯着他的手,略略生气地又按了三下。   最后一次,不明白就算了。   一个吻落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晏沉声音带笑:“我知道了。”   狐狸瞅他一眼,知道自己中了计,生气咧嘴,腹腔中发出威胁鸣声。   晏沉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他握住她的爪子,捏了捏,目光深深,“以后不会了。”   狐狸呜一声。   皇帝冬猎,是晏沉引蛇出洞的引子。   熹帝□□熏心,极端宠爱妘画妘诗二女,晏沉恐酿大祸,故将计就计让皇帝出宫。   琉尾洲心急,露诸多马脚,晏沉默默搜集证据,让熹帝亲手抓到人证物证。   事关红渊,且对方已了解得够多,熹帝即便再宠爱二女,也绝不敢拿红渊儿戏。   ——此一点。   情毒解药已出,需其血冲服,晏沉若要救情兽一族,必定要去阳城。平日晨昏定省,身份多不自由,只有皇帝出宫,无暇顾他,晏沉才能装病悄悄外出。   ——此二点。   最后一点——他故意露出破绽,让鄢枝追来。   他没有表现的那么无辜。   晏沉是计划好的——故意让她误会,先误会,后揭示,情感剧烈起伏,引鄢枝愧疚。   如此,才能趁势和好。   晏沉镇定自若去冬猎场抓妘画妘诗二女时,狐狸心中已有疑虑。   今日晏沉说完宫中之事,她渐渐明白过来。   她是了解晏沉的。   三点猜得分毫不差。   他为第三点心虚。   鄢枝也猜到了。   她按的三下,是答案。   他曾说:“夫妇之间不说对不起,说我爱你。”   曾经,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冲动之下伤害了他。他说:“我爱你。”   此刻,晏沉的对不起尚未说出口,鄢枝按三下——我爱你。   我爱你,是对不起,也是没关系。   晏沉闭上眼。   被爱着的人纵容,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因为鄢莲,我曾极恶情兽一族。”晏沉平静开口。   狐狸看着他。   这几日她好好想了一下族内之人,也想了鄢勿曾经给她的宫内人名单,没有叫鄢莲的。   “鄢莲是皇帝成为太子时抓的情兽。每一任太子刚得知情兽一族秘辛时都很好奇。”他的手放在她背上,“皇帝就把鄢莲养在了身边,后来,又结了契。”   “鄢莲爱熹帝。”   “小时候我以为她对我好,是爱屋及乌。”   “后来才知道,她只爱熹帝。”他目光垂下,“爱到受不了熹帝爱其他任何人。”   包括父亲爱儿子。   晏沉想到熹帝,顿了顿,父子之情,不说也罢。   “那日的梦你也看到了。”晏沉道,“血雾虽不伤我,但四身饕餮中央的血洞里是血针,我一进去,就被万针穿心。”   狐狸一抖。   “好在血针穿过身体,对我不起作用,除了疼,没有其他问题。”   五岁的孩子被万针穿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晚上,疼,已经够了。   “血洞里能听到百年前红渊大战的声音。”   狐狸坐直了,直直望着他。   “我原本想待你能恢复人形再说此事。”他叹一声,“此刻又觉得早说晚说都一样。”早说,还能让鄢枝多考虑几日。   “红渊不能打开。”他看着她。   一人一狐四目相对。   狐狸往后退了一步。   然,仅仅只有一步。她立在他腿上,没有动。她在等他的理由。   短短几日,她进步神速。   “红渊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晏沉抿唇,“那个世界没有人类。”   狐狸湛蓝的眼睛一缩。   “百年前红渊突现,是红渊里面的世界发生了一场神魔大战。里面的神毁天灭地,将世界捅了一个窟窿。一部分神修补窟窿的时候,不慎被吸卷进了我们这个大陆。创造你们的鄢道长,是其中之一。”   “来此大陆的一共是九位神。”   “两个世界的神里外合力,欲共同修补红渊窟窿。”他垂眼,“但这个世界什么灵力神性宝物都没有,九位神力不从心,只能暂时控制住红渊不扩大,另想它法。”   狐狸看着晏沉,虽然他表情淡淡,一如往常,但狐狸能感觉到他情绪沉了下去——   “九位神无意间发现人血可以修补红渊,一次性死的人越多,他们控制红渊就越容易——只要人数达到某个点,他们便能将窟窿堵住。”   “当时天下大乱,诸侯纷战,各路势力此起彼伏,几个神告诉所有稍微强大一些的诸侯国说,只要有人愿意献上他的子民军队,窟窿封成之日,神就帮他成为天下霸主。”   “十几个诸侯国,只有四个诸侯王信了。”   狐狸的爪子抓起来,她已经猜到是哪四个诸侯王了。   他的眼睛黑沉沉一片,“人,乌鸦鸦的人,一群一群,前仆后继,没完没了似的被卷进红雾里……有人想逃,一转身,就会被后面的人扑着倒进红雾,尸骨无存。”   她突然明白了他喜静的原因。   五岁,不仅要被万针穿心,还要目睹如此惨烈之景,听万民哀嚎,并且毫无拒绝能力。   晏沉能活着,已然是奇迹。   “最开始,效果显著,人越多,九位神控制着窟窿越缩越小。”   “但后来,过了某个点以后,大量的人只能起一点点作用,窟窿似乎再也变不小……”   “而那时九位神灵力已到枯竭边缘,若他们继续耗下去,九位神或许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他们选择离开。”   “他们控制住红渊,分别留了一缕神识。九缕神识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四身饕餮。四身饕餮便从那时起,一直控制着红渊入口。”   一人一狐对视。   晏沉沉声道:“一位神,水袖一挥,就替四国分了大陆,拔地而起天然的山峰国界。”   “一位神,一人为一军,所向披靡,就替一个国家攻城略地,几日便统一一方。”   “而你们。”晏沉抿唇,“鄢道长只是问了一下宪帝想要什么样的宠物,下一刻,他就把三颗情丹幻出,情兽由此而生。”   狐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爪子放到他手上。   “这就是红渊不能打开的原因。”他看着她,“一旦打开,这个世界只会沦为红渊世界的一个玩具。人之于他们,就如蚂蚁之于人。”   “人类将永无宁日。”   不仅人。狐狸看了看自己的爪子,红渊打开,他们情兽一族,又有什么能力占一席之地呢?   打开又关上,又哪儿来第二波神替他们重新控制住呢?   百姓。   还要成千上万、近一半此大陆的普通人的生命。   她,忍心吗?   晏沉全盘托出,事无巨细,她没想过红渊原来是这样的情况。   晏沉道:“我曾经因恶一个人,迁怒一整个族群。我错了。”   “两个人的恩怨,就两个人解决。”   他看着她,“我犯过的错误,不希望你犯。”   狐狸脑中信息爆炸,千头万绪,令人不知所措。各类情绪亦充满心间,纷纷杂杂,她不知是喜是悲。   最终,她闭上眼,凭直觉牵出了她此刻最想感知的一缕。   心疼。   她心疼晏沉。   此刻,国仇家恨,天下苍生,生存毁灭,通通都往后退去,她呜一声,直起身去,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   这是给五岁的小晏沉的。   晏沉注视着她。   狐狸又呜一声,一个狐吻落在他额头。   晏沉身体一僵。   狐狸久久未离开。   下一秒,狐狸闭上眼,竭尽全力再次化作人形——   晏沉身上一重。   额头上,温暖柔软的触感依旧在。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前一章的bug,钥匙的分配问题:沇国三把,其余国家各两把。 第五四章 他的诚意   晏沉伸手抱住她。   鄢枝的睫毛抖了抖, 抖了又抖,持续不停小小颤抖着。她心里软软的, 又很难为情。   晏沉的手掐着她的腰, 鄢枝面色绯红。   她故作镇定,像母亲安慰孩子, 温柔又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背。   晏沉一把抱住她,二人满怀相抱。   鄢枝垂眼,靠在他怀里, 偷偷吸了一口气——他的味道。   事情已过近二十年,他早已消化掉大部分负面情绪,如今又讲了一遍,心中尘埃又拂去不少。   怀里的人悄悄吸气,鼻子小心翼翼挨着胸口, 吐出的气温温热热, 整个世界就一下子干净起来。   又干净, 又亮,又暖。   她还是他的胭胭。   他可以等。   下一秒,鄢枝支撑不住, 又从人形退回狐形,四仰八叉倒在他腿上。   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   晏沉摸摸她脑袋, “睡罢。”时间已经很晚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 晏沉照例进宫,鄢枝蹿去槿阁。   鄢妩一见着她就急道:“银鳞没了!”   鄢枝过来,也正是为了这个, 一听银鳞掉落,松了一口气。   鄢妩见她久久不变人形,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瞬间化作狐狸,和鄢枝额头相抵。   鄢枝只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只是暂时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顿了顿,“那银鳞是琉尾洲的一种蛊,中蛊者平日如常,见了母鳞就会被控制。施蛊者死,中蛊者身上的子鳞就会脱落。昨夜熹帝重创琉尾洲使团,死者十九,给你下蛊的人应在其中,所以你的鳞片就掉了。”   鄢妩灵光一闪,啊一声,“原来如此。”她一下就想通了前几日梦游的事。   看来她不是梦游,而是被琉尾洲的人控制了。   她咬唇,愧疚不已,道:“琉尾洲对情兽一族了如指掌,除了有鄢常的原因,我也难逃其咎。”   鄢枝道:“已经过去了,不必多想,此刻你必须离开太子府。”   “为什么?”   “琉尾洲给熹帝亦下了此蛊,熹帝这几日忙着对付琉尾洲,暂时未想起你来。但昨夜已经清算完毕,皇帝对外称使团府全员死于大火,今日必定会想到你。”   使团送的人,耳后又有银鳞,熹帝不会放过鄢妩。   “怎么出去?”鄢妩皱眉,“这太子府铜墙铁壁一样。”   “上次的假死药还有吗?”   鄢妩点头,道:“没用的,不是试了两次吗?”   鄢枝眼神闪烁两下,道:“之前没用,是因为太子不愿意放你走。”   “他现在就愿意放啦?”鄢妩吐槽道,“你别看他瞧起来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实际上可吓人了,冷漠无情,杀人不眨眼……”她顿了顿,冲鄢枝一笑。她一下子忘了这两个人的关系,鄢枝对他应该比她了解——   “他现在愿意放我走?”鄢妩惊讶道。   鄢枝不欲多说。   鄢妩明白过来,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她离开,一是杀了她。   因为鄢枝,他只能放了她。   重点是,鄢枝明白了他的妥协。   不仅明白了,还准备这样做。   她想到之前她对二人状况的猜测,有些纠结开口:“……你这样不对。”   鄢枝一愣。   鄢妩认认真真看着她,用爪子按了按她的爪子,道:“我们别一边享受人家的纵容,一边还冷冰冰,假意公事公办……”   鄢枝偏了偏头,不懂她在说什么。   “枝枝啊,咱们别做坏女人。”   鄢枝哭笑不得。   “一边利用人家,一边伤害人家。”鄢妩拍拍她的爪,“不好不好。”   鄢枝想了片刻,恍然大悟。   此事是她和晏沉商议而定,不是鄢妩所想。   但是鄢枝想到之前自己的行为,无意间确实曾那样做,虽是狐面,瞧不出表情,但心里一赧,亦难为情起来。   鄢妩叹一口气,替她开脱:“但这确实也难怪你。你二人身份相对,你又把情兽一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心里再怎么波澜起伏,面上却不得不那样做。哎——”   鄢枝没有辩解,催促着她吃了药,毒发后,又躲在暗处见暗士的人妥帖处置了,才飞回太子寝宫。   鄢枝因为剜了心尖血的关系,身体虚弱,无法幻形。   现在补充能量的最好方法便是呆在契主身边。   但晏沉身份特殊,白天要去宫里,晚上要去暗部,这两个地方她都不便跟着,只能待在太子府。   然晏沉待在太子府的时间又很少。鄢枝身体恢复很慢。   晏沉知道这样不行,再次去暗部的时候抱起了她。   鄢枝一呆。   二人从机关秘道走出,直接就到了暗部大厅。   熟悉的半透明祥云屏风,熟悉的肃穆冰冷的大殿。   以前每次来都是空旷无人,这次却全是人。   屏风前,宗恣坐在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谢瞳和殷三苍。   大殿之上,暗士一列一列站成雕塑,一动不动。   虽然有人,但氛围和无人时一模一样——死寂、冰冷、毫无人气。   鄢枝有些犹豫,她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晏沉是不是冲动了些?   下一秒,晏沉按了某处开关——轰隆一声,屏风上头又缓缓落下一屏风,纯黑色,上雕金色祥云,正好落在原来的屏风后面,将秘主之位挡得严严实实。   这下,没有人会发现秘主带了一只狐狸在身边。   鄢枝也放心了一点。   但真正的绝顶高手会听声辨物,鄢枝能隔着屏风听到外面数十人的呼吸声,外面的人凝神细听,或许也能发现屏风后多了什么。   特别是武艺最高的三首领离他们最近。   鄢枝尽量将呼吸放轻,待在晏沉腿上一动不动,只默默地吸收能量。   暗部三府,壹府首领宗恣,负责红渊事宜;贰府首领谢瞳,负责情兽事宜;叁府首领殷三苍,负责皇家暗杀。   三府首领一跪,消息一说,打算默默吸收能量的狐狸瞬间惊得毛发炸起,湛蓝的眼睛直直盯着晏沉。   他真的要让她在这里听吗?!   晏沉淡定安抚她,捏了捏她耳朵,没有阻止外面的汇报。   汇报完毕,众人退下,外面的呼吸声一下子全部消失,大殿只剩下二人。   他又一次拿出他的诚意。   狐狸看着他。   “我不会放手了。”他这样说。   狐狸呜了一声。   禁军侍卫和暗部联合守了御池十日,护城河亦是连着十日一丈一兵,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此事在晏沉意料之中。   鲛人入水,如放虎归山,要想靠守株待兔的方式找到,无异于刻舟求剑。   鄢枝待在他身边,看着他一边处理朝中政事,一边管控着红渊和暗部,一边为琉尾洲之事通宵达旦……   十日,他每天都只睡两个时辰。   他处理的事务庞大驳杂,人物关系盘根错节,一不小心就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步都要三思而后行。   而且,他面对的世界,只讲利益、权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都是笑面虎。   鄢枝又更懂他一点。   更明白为了和她在一起,他几乎推翻了他原来的世界。   他相信了虚无缥缈的爱,赌上所有身家。   她呜了一声,心里又疼又酸,软软胀胀的,她何德何能。   晏沉摸摸她,“怎么了?”   鄢枝埋首其怀中,不语。   十日后清晨,一人一狐正在睡觉。   鄢枝在梦里感觉自己身姿轻盈,四肢百骸俱充满力量,她情不自禁舒展四肢,心里暖融融。   现实里。   晏沉手边的狐狸蓦地变为人形,安静侧卧,睡颜绝美。   她乖顺地靠在男人肩边。   晏沉倏尔睁眼。   下一瞬,他身体放软,轻轻侧脸瞧她。   晏沉注视着她醒来。   鄢枝一醒,立马感觉到视线变化,亦一下子看到晏沉的眼睛。   她心跳停了一下。   鄢枝别开眼,脑子不甚清醒,心慌意乱,晕乎乎的,“我变人了吗?”问了一个傻问题。   晏沉看着她,手指摩过她的脸颊,声音沉沉:“嗯。”   鄢枝睫毛一抖。   她抿抿唇,“什么时辰了?”故作镇定望回去。   目光相触,她眼神蓦地收回,像缩头乌龟一样。   晏沉勾唇。   倒是比原来害羞很多。   “卯时三刻。”   鄢枝坐起,一副高冷之色,“该起了。”声音也冷津津的。   然晏沉只瞧得见她红若滴血的耳朵。   一支羽毛从心尖滑过。   “好。”   一室无话。   晏沉洗漱完毕,鄢枝道:“我要回七仙院。”   晏沉看着她,“什么时候回来?”   鄢枝的手指在袖中抽了抽,“不知道。”话一出口,察觉语气冷硬,像是在拒绝,忙道,“我不是……是因为……事情很多,也不是,就是……”她懊恼咬唇,背过身,“我有空就过来。”   她一顿。   这话更像在敷衍了。   她垂眼,算了。   她欲踏出门。   下一瞬,男人的手一捞,转瞬将她带回,一具身体从后贴上她,晏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着急,慢慢说。”   鄢枝抿抿唇。   她道:“我离开月余,情兽内部有很多事情要商议。”   “嗯。”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嗯。”   “我没有其他意思。”   “嗯。”   许是因为晏沉在身后,两个人不用对视,鄢枝故能将话讲完,语气亦柔软下来。   她吐出一口气。   “你不必这样。”晏沉的嘴唇贴着她的头发,“你可以像刚刚那样说。”   ——不知道,有空就来。   他不会介意。既不会介意她的话,也不会介意她语气冷硬。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晏沉抱紧了她,“冷冰冰的你,一样很可爱。”   鄢枝脸一红。   他在说什么?   “我说了,我答应你是鄢枝。”   所以不必刻意柔软。   她的柔软,他看得到。   鄢枝被他抱着,话一句一句刻进心里,她晕乎乎的脑袋逐渐恢复清明。   心境亦明朗开阔。   “好。”干脆爽利。   晏沉放开她。   鄢枝回身,“我走了。”   “嗯。”   鄢枝眨眼消失。   晏沉看了一眼她消失的方向,动身进宫。   他从来没打算圈养一只金丝雀。   她幸好不是金丝雀。   鄢枝回到七仙院,第一时间没有见鄢黎,见了宝宝。   鄢宝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从他得知谢瞳跟着晏沉去了阳城的消息之后,他一直等着这一天。   二人站在房内,鄢枝看着他,鄢宝垂下眼。   鄢枝不必再确认一遍,亦不必问为什么。   她在暗部听得已经够多。   鄢宝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   鄢枝半天没说话,鄢宝半晌开口,声音涩然:“对不起。”   “你确实对不起。”鄢枝沉声道,“你若爱她,便正大光明爱她。不必躲在了壳子里,以亲情惑之。”   鄢宝身体一僵。   “感觉得不到时就横跳他方,感觉能得到又暗自闪回——此非君子做法,多小人得意。”   鄢宝瞳孔骤放,惊讶道:“姐姐!”   “别叫我姐姐!”鄢枝厉声道,“别用小儿形态故意惑人!你不是真正的孩子,犯了错就要勇于承担!”   鄢宝愣在那里。   鄢枝冷冷瞧着他:“你若担不住错,又如何挑得起对的?所有人都以小孩待你,你便以为自己也是小孩。犯错的时候是大人,承担的时候便是小孩,世间哪有如此好事?”   他垂下头,面色青红交接,有瞬间难看。鄢宝很想反驳,但话到嘴边,一阵失声。   是的,鄢枝说得难听,但他确实不自觉如此。   他享受着小孩形态带来的便利,已经习惯在某些时刻故意装傻充愣。   小孩形态,给了他特权。   但每一项特权,都有它的代价。   他不知不觉付出了最昂贵的代价。   谢瞳能原谅他,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男人,而是因为他是她弟弟。   鄢宝身体颤抖。   鄢枝的话,瞬间惊醒了他。   鄢宝膝盖一软,跪下,红眼咬牙道:“……我错了。”   鄢枝不语。   他俯身,声音不再故作天真,清亮中略带磁性:“请少主责罚。”   半晌。   “我此刻若是少主,你便是背叛情兽一族的奸细。我不会罚你——”鄢枝看着他,“我会直接杀了你。”   鄢宝身体一僵。随即,他闭上眼,“任凭少主决断。”   一把剑横在他脖子上。   鄢宝闭眼仰头。   两息后,剑掉在地上。   “但你不会对少主坦白。”鄢枝垂眼,“我现在是你的朋友。”   鄢宝蓦地睁眼。   鄢枝看向他,二人目光交汇。   “鄢枝原谅你所做的一切。”   宝宝心下一颤。   “但你必须作出抉择。”鄢枝盯着他,“谢瞳,情兽一族,二择其一。”   鄢宝想了很久很久。   鄢枝没有催他。   一刻钟后,他站起来,“对不起。”   他选谢瞳。   鄢枝看着他:“选了,后果就自己承担。”   他缓慢地点头,声音沉沉:“我会的。”   鄢宝离开。   这边。   晏沉和谢瞳亦独自待在书房中。   谢瞳是被人放在谢老夫人的门口的。襁褓婴儿,已满三月。   谢老夫人喜欢她的眼睛,当下取名:“就叫谢瞳吧。”   她被送进皇宫,与皇女同养。   同年,晏沉出生。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她知道他孺慕莲妃,待其如生母。   她见证他五岁性情大变,与莲妃形如陌路。   她参与了十岁那年的父子对峙,亲眼看到他赐莲妃毒酒。   十五岁,他接管暗部,她成为贰府首领。他们发现金銮殿的秘密,知道莲妃未死。   蓝光之毒、无味散、更严苛的人手训练、设局……   不出意外,情兽一族,会终结在晏沉手上。   现在,他告诉她:“我放弃。”   不仅如此,他还说:“给他们造一条生路。”   造化弄人。   他看着她:“你觉得如何?”   他不是在问贰府首领,他是晏沉在问谢瞳。   谢瞳垂眼:“做就是了。”   她说过,从此以后,她只有一个身份——晏沉的手下。   直至死亡。   晏沉笑。   谢瞳离开的时候,晏沉在身后道:“鄢宝自由了。”   谢瞳一僵,随即抿唇,一句“不用”顶在舌中,迟迟说不出口。   “多谢。”   谢瞳离开。   是夜。   已过三更,晏沉仍在书房看书。   蜡烛已燃一半。   一柱香后,鄢枝出现在书房里。   晏沉放下书。   他在等她。   鄢枝单刀直入:“你打算如何做?”   晏沉看着她:“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鄢枝抿唇,“我不知道。”她顿了顿,“红渊真的不能打开吗?不可以一个人进出吗?”   她的意思是,让她进去,带回解决办法,不必将红渊彻底打开,也就不必牺牲无数人。   “不行。”晏沉立马否定,眉头皱起,“你想都不要想。”   他顿了顿,想到小时候看到的东西,“我或许可以进去。”   “不行。”鄢枝立马否定,“你不能去。”   她顿了顿,看着他,“你能进,我就能进,这是情兽一族的事,我自己承担。”   晏沉和她对望,“谁说我能进,你就能进了?”   鄢枝瞪着他。   “血雾伤不了我。你呢?”   鄢枝无法反驳。   下一秒,他目光深深,慢慢道:“若你一人承担的后果是失去生命,你如何赔我一个夫人?”   鄢枝一愣。   半晌,她垂下眼,小声喃喃:“若你出事,谁又赔我一个……呢?”声音微不可闻。 第五五章 红渊异象   但声音再小, 两个人待在一个房间,晏沉武功又高, 耳聪目明非常人所及, 如何听不到?   晏沉目光徒然一深。   鄢枝毫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声音竟不自觉带了一丝委屈:“我不要做坏女人……”   晏沉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怎么坏了?”   鄢枝一顿, “没什么。”   她的目光与其交错,心突然重重一跳。   晏沉……   她欲往后退,晏沉已经抓住她。   鄢枝抽了抽手,晏沉没有放。   她看他一眼,“你……”   晏沉和她十指交叉相缠, “继续。”   鄢枝脑中空白一瞬, 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 这是要继续讨论红渊之事。   可二人十指紧扣,晏沉的温度通过手心直烫到心底,鄢枝哪儿还有心思说红渊的事?   她抿抿唇, 没头没尾道:“我们不公开为好。”   晏沉竟然能懂她什么意思,“此刻确实不宜公开。”   二人之前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但二人已经下意识如此做了。   此时绝不是高调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二人的关系公开后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对二人之前的部署都没有好处。   四目相对。   鄢枝瞥开眼,“红渊……红渊……”红渊什么来着?   晏沉手微动, 将她往这边带了带,鄢枝只挪了半步。   晏沉面色如常,“嗯,你说,我听着。”   鄢枝闭上眼,吐出一口气,突然抱住他,认命了。   心里憋着的那口气恶狠狠松了——说什么说,没什么好说的!   红渊的事如此复杂,情兽与人的纠葛也复杂,晏沉要考虑的事情更复杂,这些话题哪一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故意一本正经跑来问他,是真的要问出个一二三吗?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鄢枝听到晏沉一声轻笑。   她面色一红。   他都知道。   偏偏陪她演戏。   真是,真是……   晏沉抱紧了她。   真是好开心呀。   鄢枝窝在他怀里,嘴角的笑意溢开来。   两个人重归于好,她其实是很开心的。她每日都藏着开心。   正当屋内的氛围越来越旖旎,两个人的心跳快得要停滞时,一黑衣人落至门外。   晏沉嘴角的笑容淡下来,“说。”   “红渊血雾异常。”   二人心重重一跳,目光直直相对。   晏沉拍拍她,安抚道:“我先去看看。”   鄢枝看着他:“注意安全。”   晏沉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嗯。”   晏沉闻讯赶去后山,熹帝已经站在四身饕餮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血雾前所未有增多,四身饕餮上血丝深红,石壁前红雾浓郁,隐隐有当年血雾爆发之景。   更令人惊恐的是,九孔中的两孔出现轻微裂痕。   裂痕之中,血液流动。   晏沉瞳孔一缩。   熹帝突然哈哈大笑,他满目血丝,状若癫痫,笑容扭曲又阴鸷,“封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封不住了这个大陆完了!”   “一起完蛋吧哈哈哈哈哈哈……”   “晏家守这么牢有什么用哈哈哈,到头来还不是要一起死哈哈哈哈……”   他突然出掌,横扫跪下的暗士,内力一排,将众暗士排推空中——他眼神凌厉冰冷,两掌同出,将暗士推入血雾之中。   晏沉一惊,起掌相救,然终究晚了一步,只抓住其中一个。   熹帝面无表情,对被救的暗士一刀砍去——血流飞溅,一刀毙命。   晏沉抿唇。   此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锁孔的某些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血雾先浓后淡,竟似比之前更稀薄些。   熹帝扭曲的表情一下松动,随即渐渐正常。他扔下刀,盯着裂痕,声音平静但令人胆寒,“原来如此。”   晏沉心下一咯噔。   他躬身行礼,抿唇道:“父皇三思。”   话音未落,又是一排暗士被熹帝毫不留情扫入红雾——人瞬间变成血沫,红雾瞬间血腥浓厚无法视物。锁孔多处红光一闪,血雾凝成细丝被各处吸食。几息后,血雾变淡,锁孔上几条细微裂痕消失不见。   熹帝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锁孔。   身后,一排一排的暗士汗如雨下。   半晌。   熹帝疯狂的目光冷静下来,他没有再填人。   前两次,不过确认一下想法。   他挥退所有人,石壁前只剩熹帝和晏沉二人。   “你如何看?”熹帝问。   晏沉垂眸:“儿臣不知。”晏家虽世代守护红渊,但对红渊的了解只有一道圣旨。   晏煜说:“九神天降,以助四国。晏能立国,得益红渊。人血红渊,以养天神。血滴之子,立为太子。晏姓世代,秘守红渊。四身饕餮,九钥能启。红渊一开,天道重生。万物皆灵,人为末等。若非末世,绝不轻启,子孙警之。”   虽语焉不详,曾经也有皇帝欲反其道而行之,然下场惨烈,几代之后,继位者皆知红渊乃凶诡之地,不再轻易涉险。   此次锁洞突裂,熹帝意外知道人血可补红渊。晏沉虽明白其中源来,但从未想过要告知熹帝。   熹帝疯狂,他不敢。   “就是不知道需要多少人血才能将此两孔修复。”话中之意,已然决定用人血补之。   晏沉眼底闪过曾经的红渊之战,无数人像米粒一样投入红渊。他道:“照此刻情形来看,人血确能修补,就是不知道能管多久。若只能管一时,锁孔又逐渐开裂,到时所需人数,恐怕……”   熹帝被他点醒,确实,如果红渊像无底洞一样吃人,且胃口越来越大,红渊就会变成沇国的负担。   “只能先试一次。”熹帝道。   “是。”   熹帝挥手,晏沉退下。   出宫路上,晏沉眉眼微垂,神色难辨。   人血大概是于事无补的。   四身饕餮是九神神识凝成,一神一孔。百年来从未有异。   现如今两孔有裂痕,其余七孔如常,晏沉猜测是九神中的两位出了事。   神识的力量来自神,唯有神出了事,神识的力量才会虚弱。   封印力量不均,力量少的那处便撑不住,故而裂开。   若果真如此——   晏沉的目光沉了沉。   只盼里面的神及时发现,又及时修补,否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熹帝还在为红渊裂痕夜不能寐时,一夜之间,每家每户家中都出现诡异纸张,纸上皆出现血色字迹——   一些写着“红渊”,一些写着“晏氏”,一些写着“末世”,一些写着“钥匙”……内容驳杂琐碎,拼凑不成连贯的消息。   然内容虽不连贯,但形式已让人毛骨悚然。要楚都一夜之间每处都凭空出现这样的纸张绝非易事。   它不仅出现了,还未被一个人发觉,岂不怪异?   特别是那字似乎都是蘸真血写成,触目惊心,令楚都百姓不寒而栗。   早朝上熹帝勃然大怒,命禁卫军全城搜缴,百姓严禁讨论,若有人胆敢违背,将立马处死,悬首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黑压压的禁卫军倾巢而出,四城门关闭,百姓惶惶。   无数带血的纸张被焚烧,禁卫军闯入每家每户,声音冰冷:“胆有议者,当场处死;若有群聚,什家连坐!”   百姓唯喏,俱不敢吱声,有酸腐书生抗议熹帝对待此事过于粗暴蛮横,高声道:“天降血纸,以示警罚,圣上不思己过,妄想焚纸掩私,沇国有何秘密,圣上心虚若此?!我们——呃……”   书生倒下,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一禁卫军收回刀,冷声道:“拖去城门,把头割下来,悬首三日!”   周围百姓跪下,更是两股战战,闭口不敢言。   虽不敢言,但书生的话却像烙铁般印在听者心中,百姓心中各有嘀咕。   一件事,不知道没什么,全知道也没什么,最怕半露半掩,给人无限遐想。   若要禁,便好好禁,禁得无一人知晓,那便算真的禁住了,两边都落得轻松;就怕禁不住,又非得禁,靠铁拳威压着,百姓虽明面上服从,但暗地里早就好奇心爆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传十,十传百,个个心里都有了猜测。   禁卫军焚缴两天,把楚都所有人家里的血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借此生事的,愚蠢发言的,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通通当场毙命,四个城门,每一城门上都悬挂一排头颅,百姓骇极。   暗部叁府亦倾府全出,全城戒严防备。晏沉知道,对方绝不会就此罢休。   鄢枝训练的情兽队伍亦悄悄潜入民间,助晏沉一臂之力。   此次生事的,二人不做他想,皆明白是琉尾洲所为。   对方已至绝路,便打算将红渊之秘公之于众,借百姓力量逼迫熹帝。   这不过是开始。   果然。   禁卫军焚缴完血纸的第二天,楚都各酒楼、青楼、戏馆,等等人口稠密之地,青天白日,从天上飞落新的血纸,洋洋洒洒,如白雪吹红梅——   禁卫军和暗士皆闻风而出,俱抓住一把,看之——   人们一边惊慌躲叫,一边伸手抓之,有人执纸而念——   “熹帝昏残,天神雷怒,红渊现之,末世将临。”   百姓哗然,恐慌不已。   人群中有人惊恐道:“天降异象,天要亡沇国啊……”   众人左顾右盼,吵闹纷纷——   “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呢,太可怕了……”   “青天白日……”   “红渊是什么……”   “皇上做了什么,天神为什么发怒……”   禁军统领秦慎此刻亦看完血纸上的话,面色阴沉难看,沉声喝道:“闭嘴!给我安静!”   禁卫军长刀一拔。   众人脑袋俱是一缩。   “有人胆大包天,肆意散布谣言欲置沇国不利!此乃株连九族重罪,皇上大怒,下令必抓此人!知情者若隐瞒不报,以同伙论处!”   秦慎手一挥,各处禁军汇集,封酒楼瓦肆,围青楼戏馆,再次将出现的血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各楼各馆的人被禁卫军围作一处,偷眼看着血纸被烧,心里都是血纸凭空出现的场景。   这是人为,何人能信?   人群中有人害怕地小声道:“……烧了还会有啊……”   听者身体一抖。   围百姓的禁军,十之五六目光微闪,听到了人群中的话。   又有人小声惶恐:“天神会更生气的……”   人群熙攘,又有再次喧哗之意。   一箭射入人群背后梁柱,众人瞬间消声。   官方虽下令禁止传播今日之事,然一夜之间,“熹帝昏残,天神雷怒,红渊现之,末世将临”十六字仍然传遍大街小巷。   言官递折参谏,此十六字赫然在折上。   熹帝瞳孔一缩。   地下九个言官跪道:“皇上慎行!”   一柱香后,九人被拖出去。   当夜,楚都城内出现一种“怪物”,速度非人,力量巨大,他们瞳孔全黑,有兽耳兽爪。怪物随机出现在城内各处,现身即杀人,不管男女老少,不管身份地位。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状不可睹。   鄢枝是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她立马命道:“杀。”随即飞身出去,极速掠过楚都城。   在一偏僻院落,鄢枝与“怪物”对上。   二人隔庭相对,院中已有七八具尸体,屋中有血流出。怪物爪上鲜血淋漓,他眼睛漆黑一片,木然盯着鄢枝。   鄢枝心中虽有猜测,但看到对方果真是情兽时,心中还是一窒。   情兽傀儡。   他桀然而笑,下一瞬间一爪抓来,直掏鄢枝心脏。   鄢枝速度比他更快,飞身即刻绕至其身后,闪身与杀招同时进行,瞬间扭断其脖子,“咔嚓”一声,怪物的爪子软下去。   她没有丝毫停顿,负怪物飞走,径直飞至太子府,将怪物扔进太子府,转身又没入黑夜。   禁卫军连夜巡城,此刻亦发现杀人怪物,铁甲铿锵,一列一列出动,朝各处尸群奔去。   暗部虽早已闻风出动,然傀儡情兽经过力量强化,且毫不胆怯,置生死于度外,二者对上,暗部不敌,多为丧命。   鄢枝随后重回城中,及时救下两位族人,又杀了两具傀儡,俱负尸离开。   楚都彻底陷入恐慌之中。   百姓人人自危,官府门口哭嚎者跪了一地。   一夜死的人太多,且死相可怖,皆为一种非人死法,如何不让人联想到近日谣言?   官府又将所有死者统一抬走,不许亲者验看,对报官者亦闪烁其词……   百姓心中更加不安了。   丧亲者官府门前哭嚎。   城中各处谣言四起。   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出城。   城墙上,各类人头悬挂,血污斑斑。   城内,大街小巷皆是黑压压的禁卫军。   …………   重大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几日前的楚都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决计想不到几日后楚都就戒严至如此。   天罚。   百姓痴愚,只能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归为老天爷的惩罚。   同日,新的血纸全城飞扬,仿佛真是老天爷下的雪。   百姓仰头观天,天空阴沉,一片灰蒙,纸片就这样突然从天而降,而天空中什么其他东西都没有。   如此诡异之景,人如何能做到?   百姓的心理防线瞬间被击溃。大街小巷众人俱朝天而跪,磕头道:“天神恕罪!天神恕罪!天神恕罪——”   血纸缓缓而落。   ——皇宫后山,红渊之门,九钥开启,能平天怒。   太子府。   晏沉和鄢枝手上拿着相同的血纸,暗室之内,一具情兽傀儡的尸体躺在石床上。   血纸第二次从天而降的时候情兽族就有人飞至高处查看。   血纸不是人躲在暗处洒扬,确是从空中平白现之。   情兽族人亦飞跃空中探查,没有任何发现。   此事甚诡。   第三次,鄢枝亲自查看,亦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血纸三次无故现之,楚都城内,不仅百姓恐慌,朝中官员和禁卫军亦心神难定。   熹帝不听任何人劝告,一意孤行,只欲杀人灭口,不许任何人讨论。   然事态已超出熹帝能控制的范围。   甚至皇宫内部亦传出有关红渊的消息——   后山常年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宫中常有人无故失踪。   后山常传出惨叫。   …………   凡此种种,将后山形容得恐怖又神秘。   晏沉道:“瞒,是瞒不住了。”   鄢枝颔首,“琉尾洲和鄢常联手,一个靠宝物隐踪造言,一个用杀人造势。敌在暗,我们在明;敌攻我守,抢的是人心。”   然熹帝不听晏沉计策,用强硬手段堵之,正中对方下怀。   人心已失。   比琉尾洲更令人头疼的是,红渊自己出了问题。   鄢枝问道:“红渊的锁痕都修复了吗?”   晏沉摇头。   熹帝第二日便秘密送百人进后山,同时用百人血补之,锁孔裂痕确实完全修复了——然只坚持了半天。   半天过去,新的裂痕出现。   熹帝试了三次,三次如此。人血只能短暂有效。   红渊裂痕,还在增加中。   晏沉今日出宫的时候,锁孔之上,已有一条一丈长的开裂。   熹帝眼红如血,神色恐怖。   琉尾洲为启红渊,放出末世流言,歪打正着,竟被他说中了。   晏沉没有坚决阻止熹帝行为,不仅仅是因为身份,也有其他考量。   若要救情兽一族,红渊之事可当先锋。   鬼神之事,人都是叶公好龙。偏偏这个大陆确有怪力乱神之事,若要百姓接受,必然要经历此过程。   鄢枝看着晏沉,心中若有所感,问:“今日还要进宫吗?”   晏沉点头。红渊的那条裂痕令他心神不宁,还是再查看一次比较放心。   “我和你一起去。”   晏沉皱眉。   鄢枝道:“即便你不要我跟着,我亦有能力自己去。”   晏沉只能答应。 第五六章 红渊破裂   鄢枝换装成暗士, 跟着晏沉进了皇宫。   一进入皇宫,鄢枝就感觉身体沉重起来, 从内到外有一种阻滞感, 皇宫的封印起效了。   鄢枝问道:“皇宫的封印是谁结的?”   “九神。”   果然。   “皇宫里的封印直接连着四身饕餮。它限制一切非人的力量,除了幻形。”晏沉道, “不过即便幻了形,异兽能量也会受到压制。”   这是一个专门为保护红渊设的封印,只限制力量, 力量之外的能力不受影响。   二人穿过皇宫,径直朝后山而去。   上一次鄢枝只到了后山口,未曾进入就被晏沉打晕过去。二人走到后山口,俱想起了上次的事。   晏沉垂眼,声音如常:“红雾伤人。”   这是他已经告诉她了的事。鄢枝知道。   鄢枝平静“嗯”了一声。   晏沉瞧她一眼, 抿了抿唇。   鄢枝神色不变。   二人进入后山, 随即一跃而起, 俱用轻功上山,两白衣一前一后。   一柱香后,二人落至石壁前。   晏沉在前, 鄢枝在后。   石壁上一丈长的裂痕变为四处。   二人俱是一惊。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红渊封印的破裂速度比他们想象的快很多。   晏沉目光沉沉,道:“红渊的封印来自神识力量, 现如今神的力量减弱, 若要修补,只能增强神力。”   鄢枝蹙眉,沉声道:“去哪儿找神力?”   “钥匙。”   鄢枝一愣。   “钥匙上有。”晏沉道, “九把钥匙同启才会打开红渊,若只放入三把,既不会打开红渊,又可以补上神力。”   说话间,石壁上的裂痕变为五条。   二人不敢耽搁,下山往金銮殿而去。   二人武艺皆为顶尖,金銮殿虽有把守,但还难不住二人。   金銮殿内的机关原则上只有每一任皇帝知道,钥匙的藏匿之处亦只有皇帝知道。   熹帝没有告诉任何人。   但因为鄢莲的事,晏沉早就破解了金銮殿的机关。他甚至绘制了金銮殿的建造图。   他走到龙椅旁,将把手龙头朝上提起,又将龙嘴里的龙珠朝右拨弄三下,“咔嚓”轻响,金銮殿正中央地面突然打开,现出仅一人通过的洞口。   晏沉飞身进入。   鄢枝紧随其后。   金銮殿下机关重重,然皆是第一次下去的二人动作同步,躲过了陷阱。   金銮殿下的陷阱好熟悉。   几息后,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轻声道:“《鲁班七关》。”   二人再次走过一关,他们的脚步只要再偏一寸,就会踩动毒雾阵,并且金銮殿上会响起巨大声响。   然他们看似信步而走,然每一步都精准踩在空处,没有触动任何机关。   晏沉早在悬月,就把此处机关图教给过鄢枝,她曾经还玩过金銮殿机关模型。   只是那个时候,两个人都不知道原来此处机关是还原《鲁班七关》。   晏沉乃机关高手,醉心于此,根据书还原了《鲁班七关》,未曾想在此处用上了。   二人迅速通过机关阵,在走出机关阵瞬间,二人同时看到前方一座高台,高台旁有一小榻,榻上躺着一女子。   晏沉的目光瞬间暗下来。   鄢莲。   她的模样和鄢枝上次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二八年华,纯真无邪,没有多妩媚,仿佛不知世事的少女。   她原本闭着眼,听到声响睁开眼睛。   她的眼睛像月牙,像春水,清清亮亮的。   鄢莲偏了偏头,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她懒洋洋坐起,“你们是谁?”手不经意地握住榻边——   晏沉快如闪电,一枚蓝光箭“咻”地射出,直直钉住她的手。   鄢莲一声惨叫。   晏沉声音如常,“你最好别动,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鄢枝看着他。   晏沉的眼睛黑沉如夜海,嘴角一抹嗜血的笑。他一下子变得陌生。   下一秒,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晏沉往前一步,立到鄢枝身前,背对了她。   如此,鄢枝便看不到他表情。   鄢莲身体瞬间一麻。她不怒反笑,弯弯的眼睛看着晏沉,“呀,你的样子……”她凝神想了想,突然“啊”一下,嘴角的弧度变深,“原来是你。”   又一枚蓝光箭射出,鄢莲闷哼一声,双手俱被蓝光箭钉在墙上。   晏沉垂眼,经过其身边,径直走向高台。   两把钥匙静静躺在高台上。   两把钥匙?沇国不是三把吗?鄢枝心里疑惑。她目光一转,看到鄢莲眯眼。   晏沉正欲伸手,鄢枝抓住他。   二人对视。   鄢枝看了鄢莲一眼,“有机关。”   “我知道。”   “机关就是你们晏家的血。”鄢莲突然道。   鄢枝看向她。   鄢莲一笑:“把血滴上去,什么机关都没啦。”   鄢枝皱眉,冷声道:“凭什么信你?”   “爱信不信呀。”   晏沉看着她,“你想出去?”   鄢莲一顿。   晏沉笑了笑,“好,我让你出去。”   鄢莲面色难看了一瞬。她是因为谁被关在此处十多年?现如今怎么会轻易放她出去?   晏沉没有丝毫迟疑,划破手指,将血滴在了高台上。   高台血光一闪,一切如常。   鄢枝蹙眉。   晏沉直接上手拿起钥匙。   鄢枝五感警惕到极至,然什么都没发生。   果真是血?   鄢莲一笑,硬生生将手从墙上扯下来,撕裙袂一包,转眼消失在厅内。   好快的速度!   鄢枝反身欲追,晏沉拉住她,“先去后山。”   出去的时候,鄢枝发现鲁班七关失效了。   她抿唇,一言不发跟着晏沉极速掠去后山。   短短半个时辰,石壁上的裂痕变为八条,纵横交错,石壁欲断。   鄢枝心中不安徒增。   这速度……   晏沉飞身而入,将两把钥匙投入锁孔——   瞬间,正常大小的钥匙蓦地变得巨大,严丝合缝贴上丈宽锁洞,与此同时,八条裂痕转瞬消失,石壁光滑如初。   晏沉对鄢枝道:“看来我们要去其他三国拿钥匙了。”又道,“今日已晚,先回罢。”   行至宫门,鄢枝回七仙驿站,晏沉回太子府。   一柱香后,一白衣蓦地没入皇宫,如流星突现。   冷风拂过他温柔俊逸的脸,那双眼睛沉静如水。   是晏沉。   他去而复返,径直往后山而去。   一刻钟前光滑如新的石壁再次裂开来,钥匙插在锁洞中,无济于事。   晏沉看着痕深欲裂的四身饕餮,似早有所料。   他目光沉沉,看着石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咔嚓开裂,抿了抿唇。   红渊,封不住了。   也就是瞬间的事,一阵红光大闪,巨响震耳欲聋,大地轰隆震颤,四身饕餮裂痕如蛇,红雾如飓风起——四身饕餮中央的红洞蓦地凝出一团红浆,“咻”一声朝晏沉砸去。   晏沉闪身避之,红浆擦其手臂而过,衣腐肤烂,血肉模糊。   晏沉毫不在意,提速向四身饕餮飞去,他目光凌厉,带着破釜沉舟之势。   红浆眨眼吸食附近暗士,回身一转,再次朝晏沉击去。   晏沉后背大敞,毫无防备——   “棠篱——”   晏沉目光一缩。   下一瞬间,一白衣女子蓦地扑其背后,同时一团红浆砸入她胸口。   她双手张开,眼睛圆睁,红浆在她身体内瞬间爆炸,她四肢百骸发出一阵红光,眼睛与头发瞬间变成红色——   晏沉心跳一停,还未来得及转身,只感觉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扑拥过来,一具软软的尸体贴在他背上,二人瞬间扑进红洞——   红洞中万针穿心,是记忆里熟悉的一切。   这是他幼年时的噩梦,万针穿心之痛此生不想经历第二次。   然,他目光空茫,悬空转身,颤着手托住身后之人软掉的身体,对穿心之痛毫无感觉。   洞里血红一片,未知的力量推着二人极速往前,晏沉横抱着红衣女子,嘴唇紧抿。   她没了气息。   抱人的手骨节泛白,几乎将人捏变形。   他声音嘶哑,颤声难掩:“胭胭……”   红茫茫的洞中没有回应。   “胭胭……”他喉咙微动,牙齿紧咬,眼睛通红一片。   鄢枝的手垂在空中,指甲艳如胭脂。   “不……”晏沉目光深沉如海,波涛汹涌,他将人死扣怀中,鄢枝的脑袋软软偏倒,他视若无睹,用脸贴着她,“胭胭……”   没有人回应。   他狠狠抱着她,死死箍着她的腰和背,恨不得合二为一。他闭着眼,浑身颤抖,“不是的……”   红洞中静得只有一个人的心跳。   鄢枝的身体冷下去。   “不要……”   晏沉心中窒息一片,无尽的恐慌淹没了他。   他手抖得抱不住人,鄢枝往下滑了一下,他蓦地抓住,手上青筋暴起。   下一瞬间,红洞旋转扭曲,力大无穷,鄢枝欲被甩开——   晏沉双眼血红,目光凌然,死死将人抱住——   二人被狠狠旋出,如石头砸到地上。   晏沉悬身一转,鄢枝在上,二人砸入草丛。   他眼前黑了一瞬,背部巨痛,下一秒,他翻身而起,跪地抱住鄢枝。   天光大亮,鄢枝红发红衣,嘴唇鲜艳如血,面上一片死色。   晏沉一抖。   他红眼大笑,似癫若狂,狠狠叫道:“晏沉!”恨不得啮其血肉。   “你狂妄自大,不知悔改!”   “愚蠢至极!”   若要瞒,就瞒得□□无缝,别让她瞧出来;偏偏漏洞百出,她又整颗心都在你身上,如何看不出来?   她看出了难道会置之不理任你一个人深陷险境吗?   你怎能看轻她一腔真心?!   他心中痛极,绝望自恨,一双眼睛只盯着毫无生气的鄢枝,笑恨万变,旁若无人,似已疯魔。   然他周围俱是奇形怪状之物,有蛇身人面的巨蟒,有九头九翅的飞禽,有一叶小人,有发光玄鹿,亦有几个看似人形的“人”——   他们围着从禁地旋出的“东西”,好奇不已。   “喂,你如何得来?”   “禁地里有什么?”   “你叫什么?”   “你是神?”   “可以吃吗?”   “他怎么没反应?”   “他在干嘛?”   “哭吗?”   “有什么好哭的?”   “他在骂自己。”   …………   闻讯赶来的奇形怪状之物越来越多,树上挂着,地上蹲着,天空飞着,俱是不知如何形容的东西,他们议论纷纷,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下一瞬间,众物见他扬起手,凝气于掌,向自己天灵拍去——   叶上小人尖指一弹,一道细弱绿光轻轻掠去,瞬间化掉他的内力。   小人坐在叶边,人虽小,声音巨大,处处回音:“说清楚了再死。”   晏沉这才看清周围环境。   他目光扫视一圈,麻木如傀儡,不语。   叶上小人儿冷眉一横,尖指又是一弹,一颗绿珠弹出去,冷声道:“不说算了。”   下一瞬间几道光从各方弹出,将绿珠撞成四分五裂,不同声音道——   “急什么急!”   “他吓着了!”   “他抱着神呢!”   晏沉眉目一动。   又有其他声音道——   “这是哪个神?”   “我怎么没见过?”   “怎么谁的气息都有?”   “她心脏没跳。”   就在此时,远方一声清丽空灵的鸟叫传来,一遮天青鸾展翅而来,一老人坐在鸾首上,转眼落至晏沉面前。   晏沉握紧了鄢枝冰冷的手。   来人瞧了禁洞一眼,脑门一拍,“哎,忘记了。”双手各自往空中一划,伸进去一拉,双手拉出两个人,道:“你们师父死了,这洞你俩补一补。”   “不补。”二人异口同声,连眼神都没有给老头一眼,对空一划,欲走。   “要是不补,这些蠢物就会钻过去,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天道混乱——”   二人抬手,两道白光蓦地飞钻洞中,青袖一挥,二人消失。   老头笑了笑,漫不经心从地上拔了一朵花,丢到鄢枝身上。   晏沉目光一厉,挥手拂去——   然那花转眼没入鄢枝身体。   晏沉凝气于掌,一掌朝他拍去。   老人岿然不动,晏沉十分掌力拍至其胸口,老人眨了眨眼睛。   下一瞬间,晏沉袖中射出蓝光箭,没入其胸口。   老人一笑,蓝光箭穿胸而出,转了一个弯,悬空停在老人眼前。   绿叶上的小人儿瞬间将箭吸走,他整个人差不多和袖箭一样大,他抱住箭,尖指轻轻一卷,蓝光箭就像纸一样被卷成一个圈,他问:“这是什么?”好像从没见过。   然晏沉的注意力瞬间收回——鄢枝睁开了眼睛。   他盯着她,不敢呼吸。   鄢枝见他第一眼,意识还在死前惊魂一刻,下意识起身一扑,“小心——”   二人重叠倒下。   心跳鲜活,温度如常。   活的鄢枝。   晏沉倒在地上,全身力量一松,手脚无力,他心跳如鼓,仿佛濒死之鱼在岸上挣扎一般,突突突,突突突,快得要跳出来。然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而此刻,迟到的锥心之痛汹涌而来,他狠狠吸了一口气。眼角又红又湿。   鄢枝将人扑倒后瞬间回神,望了一圈周围,心重重一跳,忙起来,看向晏沉:“这——”   晏沉眼中滑下一颗眼泪。他目光深深,只盯着她。   鄢枝心中一抽。她涩声道:“钥匙要是有用,你早就用了……”   晏沉捧住她的脸。   鄢枝闭眼相蹭,“你那么恨鄢莲,却把她放走,出来后也丝毫不关心她去了哪儿……”   晏沉的手在抖。   鄢枝的心跟着抖。   “红渊、琉尾洲、诸事繁多,你不会说‘今日已晚,先回罢’……”   晏沉摇头,哑声道:“我错了……”   鄢枝看着他。   还有很多很多,从看到红渊裂痕突增后,晏沉的行为都怪异。   鄢枝是从他放走鄢莲开始思索他想做什么的。   放走鄢莲,鄢莲会去哪儿?   结契情兽爱着契主,此生难脱,她出来,只会去一个地方。   鄢沉为什么要放鄢莲去找熹帝?   鄢莲一现,熹帝不就知道二人偷钥匙了吗?   如此愚蠢的行为,晏沉不会做。   他既然把她放走,就说明偷钥匙这件事要不不用瞒要不瞒不住,不管是什么,都说明晏沉心中有其他打算,已经完全不介意和熹帝正面相对。   甚至,连太子身份也管不了了。   更重要的是,他选择了瞒她。   鄢枝只能想到红渊之危,也只能想到他曾说他可以进去。   所以,宫门处假意分开,两个人几乎是前后脚从不同的方向再次入宫。   她来不及阻止他,只来得及替他挡致命一击。   晏沉将人狠狠揉进怀中,“对不起,我错了……”   他再也不自以为是擅自行动,也绝不以爱为名瞒她任何。   他没有资格英雄般牺牲,他不能直接就把自己放到保护者的角色上。   这对另一方,多么不公平。   鄢枝不知道自己死了一次,只当自己晕死过去吓到了他,她抿抿唇,“没关系。”拍了拍他。   晏沉仍旧死死抱住她,似要将人拦腰斩断。   此时——   天上众禽悬空盯着他们。   树上或蹲或站,或挂或拉,盯着他们。   地上大的小的、人首兽身的、兽首人身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盯着他们。   老人,盯着他们。   鄢枝被盯得寒毛立起,又拍了拍晏沉。   晏沉更紧抱住她。   鄢枝抿唇。她实在没有人前亲密的爱好。   她小声道:“好啦好啦……没关系的……”   “我爱你。”   鄢枝一顿。   周围目光如火炬。   她“哦”一声,“我们……”   叶子上的小人儿眉头一皱,一朵花转瞬落到晏沉头上,晏沉瞬间倒下去。   鄢枝一惊,欲将他扶起,手摸到他手腕,一僵——没有脉搏。   她按上他胸口——心跳没了。   她瞬间杀气四起,瞳孔变为血红:“谁?” 第五七章 红渊之内   那是一张冷艳无情的脸, 红发红瞳,似最可怖的妖魔。   “他太墨迹啦。”叶上小人儿飞到她面前, 似对她很有好感。   鄢枝目光一厉, 五指一抓,豆蔻红甲艳丽非常, 叶上小人儿瞬间被捏爆,一撮绿粉从她手心洒落。   旁边一只大乌龟大脚一顿,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天上一只鱼飞着, 见此哇一声,“真的是神啊。”   鄢枝掌风突起,手中的内力凝成妖冶的红气流,对着周围就是一划——   老人手一抬,白光四起, 将鄢枝的红气流全部撞散。   鄢枝转头看他, 眼里红光熠熠。   “别着急嘛。”老人又随手在地上掐了一朵小花儿, 随手扔在晏沉身上。   花儿没入晏沉身体。他睁开眼睛。   鄢枝心下一松。   晏沉坐起,再次抱住她。   鄢枝大概明白晏沉此前情绪激动是为何了。她被红浆击中,不可能活着。   此刻……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十指殷红。她的目光落在飘扬的发丝上——也是红的。   周围,各类怪物依旧好奇盯着他们。有两只蓝色的似猿怪物, 学着二人的样子抱在一起, 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二人。   晏沉渐渐缓过来。   二人分开。   他这才认真扫视了一遍周围环境。   这是一片瑰丽的土地。   近处的花草细小精致,散发着莹莹光辉,一朵小花儿把自己的根须□□, 提着叶子蹑手蹑脚跑远了。   远处,野草半人高,巨叶藤蔓缠着巨树,一群五颜六色的果子躺在叶子上晒太阳。古木参天,参天之语不是夸张,巨树是真的直指苍天,望不到尽头。   更远处山峰连绵起伏,云朵洁白,有两片云撕扯着打架,下一瞬间,两片云变为四瓣,四瓣云纠缠在一起……   所有一切,奇花异草,奇景异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更奇异的是围着二人的“怪物”们,人彷佛误入了《山海经》的世界。   然此处怪物又和《山海经》并不完全相同。奇形怪状,难以想象。   晏沉看向唯一“正常”的老人,抿唇道:“刚才多有得罪,道长海涵。”   一直在观察二人的老人笑眯眯摇摇头,直接道:“回过神来就好。你们可以走啦。”说着手一抬,正欲做什么——   鄢枝抓住他的手,“我们要找鄢道长。”   老人看着她,“你找他做甚?”   “情兽一族乃他所创,然却被创为人的宠物,其特性多为人所限制。我们想找到他,请求他断掉情兽与人的捆绑。”   “噢——”老人长长叫了一声,好奇道:“都有哪些你们不满意的?”   “情兽与人结契,便完全受人喜好易容,其行为亦受契主控制,无法反抗,犹如中蛊;其生命完全依赖于契主感情,非结契的情兽只能活二十年。”   “就这些?”老人不等鄢枝答话,随手从地上又掐了一朵五瓣小花儿,黄色的,地上随处可见,“来,你念一句揪一瓣儿,一朵不够采两朵,两朵不够采三朵,说到你满意就是。”被掐起来的小花儿痛得龇牙咧嘴,不住地对着自己细弱的根茎处吹气。   鄢枝一愣。   老人一笑:“你们是毫无神力的凡人,这地上的野花就够了。杀人、救人、许愿、改什么特性,通通都可以。”   他随手一抓,抓了一把小花儿,五颜六色,一把放到鄢枝手中,“走吧,回去慢慢说。”   “慢着。”   老人看向晏沉。   晏沉右手扣住鄢枝,道:“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想见一见鄢道长。”   “还有什么问题?”   “红渊能否全封?”   “不能。”   “为何?”   对方不语。   晏沉左手手上不知道何时拿了一朵小花儿,他快速道:“带我们去找鄢道长。”   二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间,二人落入云层,一丈外,一座宫殿安静矗立。   宫殿前,刚才的老人正站在门口。   他笑道:“年轻人反应倒是快。”   宫殿内传出另一老人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话音刚落,二人身下的云就带着他们飞了进去。   鄢道长白发白眉,看上去比之前的老者还要老,他神色淡然,对着之前的老者一劈,老人瞬间被劈做两半,他对空一捏,其中一半蓦地消失,剩下的一半自己揉巴揉巴,变成小了一圈的老者。   小了一圈的老者冲他一龇牙,转瞬离开了宫殿。   鄢道长这才看向二人。   女者,身上有九神之力;男者……他眉毛微不可见动了动。   “你们来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他说,下一句却是,“三日之内你们若不回去,就永远回不去了。”   鄢枝一惊。   “情兽一族的特性确实可用此处野花改之。他未曾骗你。”鄢道长道,“不过野花上的神力离开此处就无用,他为了躲避办事不力的惩罚,想哄骗你们赶紧离开。”   鄢枝拱手一拜:“还望道长相助。”   鄢道长看着她:“你知道若按你愿所改,情兽一族会如何?”   “如何?”   “天道不容,无子无后,情兽断之。”   鄢枝瞳孔一缩,声音一紧:“为什么?”   “万物互相牵制,一环扣一环,每个世界有每个世界运行的法则,若某个世界出现脱离环环相扣的东西,此世界的天道就会把它毁灭。”鄢道长摸了摸白胡子,“你不想情兽受人的牵制,却未曾想,若解除二者绑定,你们情兽一族,是否太过强大了些?”   鄢枝一顿。   “比起这个。”鄢道长伸出手,手指动了动,一缕红雾从鄢枝身上飘出来,“你该担心你自己。”   晏沉心中一紧,他也最担心鄢枝。   鄢枝虽被救活,但红发红眸异于常人,晏沉既担心她以后若皆为此模样原世界难容;又担心她离开此处神力失效魂归西天。   晏沉道:“望道长明示。”   “她一凡物,身负九神之力,一出红渊,必定爆体而亡。”鄢道长道,“我已把属于我的力量抽出,其他人的力量,亦只能找本人。”   “把力量抽出就安全了吗?”晏沉看着他。   鄢道长点头。   “即便回原来大陆也一切如常?”鄢道长点头。   晏沉稍安,道:“然有两位神已死。”   “找他的后人。”   空中凭空出现一叶子,叶梗上坐着一绿色小人儿,穿着打扮和鄢枝之前一手捏死的那小人儿差不多。   “就让这小东西陪你们去罢。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她。”   小人儿径直飞到鄢枝身边,绕着她转了两圈,亲昵地坐到她耳上,小声道:“我叫绿衣。”   之前的小人儿也似乎对她亲睐有加,鄢枝不懂为什么。   下一瞬间,小小一片叶子变大,主动蹿到二人脚下,叶片一拍,两个人跌坐上去——叶子起飞,不等鄢枝说话,瞬间飞出宫殿。   鄢枝皱眉。   晏沉握住她的手,“那就先解决你身上神力的问题,我们有三天的时间,来得及。”   也只能如此。   突然,空中凭空掉下许多奇形怪状的果子,噼里啪啦砸了一叶子。   绿衣飘到二人面前,道:“这是增强力量的果子。”看了看鄢枝,“你不用吃。”看了看晏沉,叹一口气,“你多吃点儿。”又道,“我们等一下要去的是石山,你太弱了,那里随便一粒石末挨着你,你就死啦。”   晏沉拿起一个半圆,掀开圆形盖子,依旧递给了鄢枝。   鄢枝亦正好拿了最大的果子,劈了一个洞,同时递给晏沉。   二人对视一眼,鄢枝冲他一笑。   二人接过对方手中的果子。   绿衣瞧着他们,左偏偏头,右偏偏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石山,顾名思义,该是有许多石头的山。   但当绿衣说“到了”时,二人看见的,是连绵几百里的绿山。   山绿发光,还未靠近便绿光闪闪,鄢枝原本以为是此处奇树,然三人转瞬靠近,她才惊讶发现发光的是石头。   不是石头,是翡翠。   绿色深浅不一,然每一块都纯净无暇。它们没有石衣,光滑透亮,阳光一照,光彩动人。   一整座山因此散发着温润又低调的光芒。   鄢枝不懂玉,只觉得好看,随手拿了一块,阳绿色,色辣如嫩草,巴掌大一块,无棉无裂,细腻得像水晶糕。她心中一动,随手将它扔了,又捞了一块透明如玻璃的,指尖快速划动,玉片翻飞,玉屑飞扬,不一会儿,一个“晏沉”出现在她手中。   他背着手,身长玉立,温润如玉,嘴角带着宠溺的笑,目光像是看着谁。   鄢枝看了看,很满意,将透明小人儿给晏沉:“送你。”   鄢枝之前随手拿的,是完美水色的帝王绿,此刻递过来的小人儿,是可遇不可求的玻璃种,透亮润泽,纯净如水。   两个皆是翡翠中的王者,在原来的世界,任其一都是无价之宝。   晏沉懂玉,对此虽不热衷,但看到漫山遍野的绿色,心下亦是一顿。   他接过小人,道:“只雕一个吗?”   鄢枝眨眨眼,“还雕什么?”   晏沉注视着她。   鄢枝便又随意捞了一块玻璃种,十指翻飞,雕了一个自己。她将两个人放到一起,道:“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嗯。”   绿衣瞧着他们,左偏偏头,右偏偏头,觉得二人真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更新字数降到三千啦。   五千字对我来说确实有些超负了。   时速五百,完美状态下不停歇写十个小时才能写完更新。要是有一天稍微卡文,还会花几个小时构思。十几个小时一直坐着写文,身体受不了,精神也撑不住。   就……正确认识自己的能力吧。 第五八章 九神之力   石神是当初去过原来世界的九神之一, 住的宫殿在最高的石山上。   他的宫殿是用翡翠石头砌成,巍峨华丽, 光彩耀人。   宫殿前的路是一条宽阔又闪亮的鹅卵石路, 路两旁,用艳丽的绿色雕了一排假的野草。   三人未到宫殿前, 一阵翡翠冰雹突如其来。   幸好绿衣反应快,绿叶瞬间翻身,化作绿伞悬在三人头顶, 同时,叶柄蓦地变粗伸长,接住悬空的鄢枝晏沉——   绿衣站在叶柄尖上,鄢枝晏沉悬空坐在叶柄中间,头顶绿叶遮天。   绿叶之外, 绿色的雨珠从天而下——   头顶,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脚下,玉石相击,铮铮作响。此座山, 连着方圆百里的山,远近高低, 声响奇异动人, 仿佛一支美妙的曲。   景象也是美妙的。   两个人看着,听着,鄢枝的头靠在了晏沉肩上。   晏沉握住了她的手。   鄢枝道:“你不可以死。”   原来, 她也被吓坏了。   “嗯。”他侧过头,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我知道,对不起。”   鄢枝捂住他的嘴,微微仰头看他,眉目艳丽,眸子是红色的,“夫妇之间不说对不起……”   两个人对望。   鄢枝闭上眼睛。   我爱你也不必说了,亲我。   晏沉眉目微动,半垂眼,目光落在她唇上。   最终,他在额上落下一吻。   鄢枝眼睫动了动。   他移开,注视着她。   鄢枝仰着头,闭着眼,没有睁开。她抿了抿唇。   晏沉目光一暗。   他靠近,在唇上落下一吻。   鄢枝轻轻啾他一下。   晏沉睁眼。   二人嘴唇相贴,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是彼此。   鄢枝钻进他怀里。   晏沉心跳如鼓,他的胭胭又回来一点。   绿衣眨眨眼睛,终于懂了他们在做什么——原来是双修呀!   眨眼宫殿近在眼前,三人进去。   石神睁眼,未等三人开口,直接伸手,鄢枝身体便飘出一缕红雾。   下一秒,他一掌拍出,绿叶翻滚,三人毫无反抗之力,被击出天际。   鄢枝被晏沉护在怀中,风声猎猎,天旋地转,片刻后,二人狠狠砸至地上——   落地瞬间,晏沉幸而凝气相冲,又因吃了果实,力量暴增,这才免于被砸成肉酱。   然他还是被砸得失神半晌,闭眼几息才缓过一口气。   鄢枝亦被摔得头晕目眩。   这石神,真是毫不客气。   对他们的命没有丝毫在意。   鄢枝目光沉了沉。   二人从地上爬起,触目所及,皆为金色。   半丈处一溪流,连水都是金色的。   鄢枝不懂玉,但是这金色还是认得。   金子。   遍地黄金。   金石金土,金水金树,黄灿灿一片,闪耀刺目。   真是爱财者的天堂。   晏沉扫视一圈,温声道:“绿衣不见了。”   绿叶也没掉在附近。   鄢枝亦扫视一圈,她极目而望,欲看远一些,下一瞬间,她的视线发生变化,她瞬间就能看到百里之外,连百里外一叶子滴落一水珠都清晰可见。   她心下一惊,迅速调转视线看向晏沉,余光里,她看到百里外是明晃晃几座银山。   她若有所悟,闭眼,心中想着绿衣,身体气息绽放,下一秒,绿衣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周围亦是金灿灿一片。   鄢枝睁开眼,“她也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绿叶就冲到二人面前,绿衣娇声道:“吓死我啦!”尖尖细细的手指拍了拍胸口,“小伙伴说我们去的不是时候,石神正为鲛女生气呢。”   晏沉一顿,“鲛女?”   “石神的双修伴侣,鲛女嫌他修为不够,和金仙双修了。”尖细手指里一指,“正好,我们到了。”   叶子重新飞到二人脚下,晏沉鄢枝坐上去,三人飞进一个长长的金洞中。   可惜三人也来得不是时候,进了一半,被一结界重新弹出。   绿衣挠挠头,对着叶柄掐掐掐,掐了四个小疙瘩,塞进鄢枝晏沉耳朵,“别取出来。”然后气沉腹腔:“金仙——”   地动山摇,石碎水溅,二人即便被塞住耳朵,亦能感觉到其声之大。   然金洞里毫无动静。   绿衣连叫三声,把半里外三座小金山都震塌了,金仙还是没出现。   鄢枝闭眼,脑中瞬间进入光怪陆离之界,两息后,金仙出现在脑中。   她蓦地睁眼,面色飞霞,拉住晏沉,“我们先去下一个吧。”   绿衣道:“来都来啦,干嘛要多跑一趟?”   晏沉看着鄢枝红通通的脸,知她大概看到了什么,道:“既然没人应,或许金仙不在——”   “在的在的。”绿衣在空中绕来绕去,“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鄢枝偷偷拉了拉晏沉衣袖。   晏沉道:“去下一个。”   三人正欲离开,一女子从金洞中飞出,绝美出尘,仙气飘飘,她原本是漫不经心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落到鄢枝身上,“有我鲛人神力。”   绿衣道:“此二人乃外界人士,意外来此,正欲去九神各处送还神力,你可能吸其鲛人神力?”   “不能。”目光收回,正欲飞走。   然她扫到一眼晏沉,顿了顿,下一瞬间现他面前,盯他两息。   鄢枝目光一凌,晏沉离奇自动,往后瞬移一丈,鄢枝挡在他面前,冷冷看着女子。   女子一笑,消失在空中。   鄢枝杀气渐缓。   晏沉刚被她瞬移,感知到她力量变化,知她学会运用神力了,心里放松些许。   鄢枝越强,在这里越安全。   金仙从里面出来,衣襟大敞,风流肆意,姿态端得是潇洒,然他长得肥头大耳,肚皮滚圆,一副油腻之相。   他见了鄢枝,也是不等三人说明来意,直接一伸手,径直吸走一缕红雾,转身回了洞里。   鄢枝晏沉对视一眼,感觉怪异。   绿衣却神色如常,转身飞走,“走吧,去下一站。”   鄢枝问:“他们为何什么都没问?”鄢枝之前还担心有人为难,不愿相帮。   “很正常啦。”三人坐回绿叶上,“神力难练,你是给他们送神力的,神一看就明白了。”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关心她从哪里来,过来做什么,只是看到她有神力,“抢”回去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鄢枝心中的怪异感消失了,忐忑之情亦放下来。   两方各取所需,甚好。   三人一飞出金山,瞬间被卷入一股黑风中,鄢枝晏沉同时伸手,欲抓住对方,然黑风强劲,没有给二人反应时间,两人指尖相擦而过,瞬间没入黑雾中。   绿衣亦被搅得眼冒金星,“完了完了,又打起来了……”   鄢枝没抓住晏沉,又被黑风卷走,她心中一凌,红发瞬间飞起,眼里红瞳微光,出掌一震,黑风爆开,底下杀声四起——   “杀,杀,杀——”   喊声震天。   鄢枝落到一石柱上,看清了底下情况。   两军对阵,一红一黑,乌压压全是怪物。   就在鄢枝落到石柱瞬间,两方怪物异形全开,上天入地,厮杀成一团。   鄢枝心里一咯噔,赶紧闭眼,默念晏沉,然脑中纯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此时一黑物发现石柱上红衣鄢枝,獠牙一龇,四翅飞起,朝她一扇——   另一边,另一三头巨型黑蟒蓦地变大,射出一团黑色粘液,亦朝鄢枝射去——   天上,黑影蔽日,一不知什么东西的怪物薄如黑毯,朝下极速一盖——   翅过,粘液射近,黑毯一裹——   下一瞬间,黑毯惨叫一声,身体从中腐烂开来,两息软下去,重重坠落在地。   鄢枝立于更高的石柱上,冷眼看着三方。   她对神力的掌握越来越熟练了。   只要能想,那便可能。   她瞬间消失。   下一秒,她出现在一片纯黑之中。   原来,她不是没看到晏沉,而是晏沉果真在纯黑里。   “晏沉——”   黑暗中没有人应。   她闭眼,意识中想着晏沉,嘴上亦叫道:“晏沉——”   突然,一具滚烫的身体蓦地贴上她。   鄢枝一惊,“你怎么了?!”身后,晏沉身体吡啵作响,温度灼人,似在燃烧。她伸手抓住他,除了烫,除了有燃烧的声音,他的身体如常,没有燃烧的痕迹。   晏沉反手抓住她的手,力大无穷,似要将她手腕捏碎,不发一语。   “晏沉——”鄢枝担心叫他。   另一只手亦被死死抓住。   鄢枝挣了挣,晏沉两手紧锁,她不能挣脱分毫。   “你怎么了?”她知道对方就是晏沉,虽被困住,但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担心不已,“我要怎么帮你?”   晏沉静了两息,随后艰难道:“……快……快走。”   他蓦地松开,推了她一把,“外面等我!”   瞬间消失。   鄢枝如何能放心离开?   二人不过分开片刻,晏沉遭遇了什么?   她抿唇,再次闭眼,意识中想住他,身形一闪。   再次现身时,鄢枝绕圈一捞,一具滚烫身体撞上她手臂。   鄢枝瞬间贴过去,“晏沉!”   烫!   是真的烫如火!   鄢枝被烫得一缩。她运起神力,护住二人身体,正欲将神力送入晏沉身体时——   晏沉转过身,“撕拉——”“撕拉——”“撕拉——”   鄢枝身上衣物悉数破裂。   鄢枝一惊,“晏沉!”   晏沉抱住她,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他咬上鄢枝唇。   “唔……”   鄢枝推他,“怎么……”后面的话又被悉数吞进口中。   滚烫、热烈、似要把人化掉。   他动作虽剧烈,一手掐着她腰,一手箍着她手,似要把人生吃入腹,但鄢枝还是感觉到他僵硬的控制——他已经、用力的、在控制着他的力气。   否则,她可能会被捏碎。   鄢枝不知道分离的片刻他经历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力气大成这样,还,还……   她是能反抗的,但因为对方是晏沉,最终她软了身体,伸手抱住了他。   他很痛苦。   鄢枝感觉到。   晏沉身体烫如烈火,哔啵之声不绝于耳。他不是想亲热,只是想发泄力量,可能感觉到对方是鄢枝,所以发泄就变成了亲热……   凶狠的吻咬在她身上,鄢枝抱着他一抖。   吻一下顿住。   晏沉默了两息,突然放开人。   下一秒,一件外套裹住她,晏沉的手依旧烫人,紧紧抱着。他粗声喘息:“乖,快走。”   “我不放心,你怎么了?”   黑暗中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手一紧,“离开。”   未等鄢枝说话,一股可怕的力量突然弹向鄢枝,瞬间将人弹出黑暗中。   鄢枝眼一闭,心中默念晏沉,周身力量一荡,欲重新回去——   然一股力量挡住了她,再次将她弹了回来。   晏沉设起了结界。   此刻,她被弹回战场中心,一不留神就要被黑物四分五裂。   环境凶险,鄢枝没有时间再回去,被迫加入战场。   战场灰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枯山死树,巨石嶙峋,红黑两边混战在一起,天上地下全是怪物。   血肉横飞,肢断头离。   鄢枝因为红发红眸,被黑方认为是敌人,又因为一身白衣,在黑沉沉的战场上额外显眼,几次被黑物围攻。   鄢枝片刻不敢松懈,一边作战,一边尽量往战场边缘奔去。   不知道打了多久,鄢枝撕人已近麻木,白色的衣物被染成暗红色,突然,嘹亮的号角声长长响起——   天空往下形成一股圈,大地往上形成一股圈,两圈相触瞬间,力量爆炸开来,一红一黑两人对空一击,又是一股巨大力量爆炸。   现场瞬间死伤无数,尸体如雨,噼里啪啦掉下。   鄢枝凝气护体,堪堪抵过了此波冲击。   然此波力量不过二人热身,随着二人继续打斗,一波一波强大的力量接连不断释放,山裂石碎,伏尸千里,犹如地狱。   鄢枝感觉不妙,尽全力凝神欲逃——   然她再次被熟悉又可怕的力量弹回。   是晏沉的力量。   鄢枝一顿。   他把整个战场封住了。   新的一波力量震荡开来,鄢枝凝神不及,被削出百丈远,痛彻心髓,哇地吐血。   又一波更强的力量紧随其后——   鄢枝咬牙,强撑相抵——   千钧一发之际,第三股力量从不知处蓦地崛起,决然与两股力量正面冲上,以凌然不可挡之势完全冲散它们,又瞬间凝起新的力量,将整个战场凝住。   众人俱动弹不得,心中惊涛骇浪——谁?   一红一黑最强者心中亦一凝——谁?!   一白衣凭空突现。   他立在一红一黑对面,面无表情,抬手一捏,二人灰飞烟灭。   鄢枝瞳孔一缩——晏沉!   下一瞬间,一股柔和的力量蓦地将她托起,转眼送到晏沉身边。   同时,凝住战场的力量松开,全部人恢复正常。   晏沉拉住她,一股力量送入她身体,鄢枝的伤瞬间恢复,身体轻盈如初。   “你……”   “恭喜新王——”战场所有人全部跪下,“新王在上——”   齐声震天,回声如钟。   鄢枝愣住。   新王。   晏沉目光沉沉看着底下众人,神色难辨。   硝烟一停,躲在某处的绿衣瞬间飞回鄢枝身边,站在鄢枝肩膀上对她道:“天啊天啊,发生什么了,他怎么突然变成神了!”   “神?”   “是啊是啊,他的神力觉醒啦!”   晏沉看向鄢枝。   鄢枝不确定开口:“晏沉?”   晏沉和她十指交缠,目光柔和下来,“我在。”   鄢枝心安。还是他。   她的手指动了动,主动回扣住他。   “怎么回事?”   晏沉摇头,“我不知道。”他顿了顿,“被黑风一卷入此处身体就开始疼痛难忍,仿佛火烧,中间失去过神志,只意识到自己在火中,再清醒就感觉到你有危险,便来到这里。”   鄢枝看着他,“我找到过你,记得吗?”   晏沉摇头。   鄢枝眉头微蹙,“你的神力……”她记得鄢道长说二人皆是凡人,身体受不了神力,若带着神力离开,一出红渊就会爆体。   她的神力来自四身饕餮的封印,晏沉的呢?   “不用担心。”晏沉道,“先把你体内的神力引出,我们再去见鄢道长。”   绿衣此时道:“这是权王之界,两王争斗数千年,一直难分高下,胜负五五。每一次相斗,谁赢谁当王,输的就会养精蓄锐,养好了又战。所以此处经常这样。”   她看着晏沉,不像之前那样爱答不理,眼中有崇拜之光,“你现在把这二人打死了,你就是这里的新王。”   晏沉道:“不当。”   “这可由不得你。”绿衣绕着他转了一圈,“这里的规定就是这样,你打死他们的那一刻,你就被天道认定为此处的王了。”   晏沉一顿。   “再说——”绿衣坐回鄢枝肩膀,“鄢枝身上有两缕他们的神力,他们被你打死了,现在这两缕神力就是你的了。”   二人对视一眼。   晏沉抬手,对着鄢枝一吸,果真有两缕红雾飘出。   然晏沉没有把红雾抽出,反而输送了新的力量进红雾,两缕红雾变成两股红雾,重新钻进鄢枝身体。   “既然如此,那便最后取。”晏沉收回手,“最后四位叫什么?”   绿衣羡慕地看了鄢枝一眼,道:“纯白境主,高天境主,花颜神和鲛人。”   话音一落,一股力量将三人包裹,晏沉对空一划,三人没入,视线瞬间变化,三人现身一片纯白之中。   他们现身的同时,脚下白色变化,鄢枝走了两步,每一步颜色不同。   晏沉亦如。   纯白中现出一人。   正是晏沉鄢枝二人刚到红渊时被老人拽出的其中之一。   他看了二人脚下的颜色一眼,神色疏淡,伸出手——   鄢枝身体一缕红雾飘出。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般直接将红雾收回,而是将红雾牵至地面,让红雾钻进白地之中。   红雾在纯白之境漂动起来。   片刻后,红雾逐渐变淡,最后隐没纯白之中。   纯白境主伸手,一缕白雾飘起,他吸收入体。   三人欲走。   “你可愿意留下?”纯白境主开口。   他看着鄢枝。   晏沉目光一暗。脚下的脚印也跟着变暗。   “你若入我境门,来日纯白境主必然是你。”   鄢枝看了晏沉脚印一眼,牵住他的手,“不。”干脆利落,“我不愿意。”   “永生不死,青春永驻,无边强大。”   鄢枝理也不理,对晏沉道:“我们走。”   晏沉对空一划,三人瞬间消失。   纯白境主看着鄢枝纯蓝脚印,淡声道:“可惜。”   三人进入高天之境,高天境主亦是待三人一出现就现身,毫不犹豫抽走了鄢枝身上的红雾。   他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绿衣替二人道:“把九神之力送回,大概还要解了情兽与人的绑定。”   “鄢是如何跟你们说的?”   绿衣便把鄢道长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假。”他道,“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鄢枝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高天境主一笑:“我不要什么。”   鄢枝蹙眉。   “我只是告诉你一切。天道确实环环相扣,若没有神精心计算,贸然改变某一族特性,也确实容易招来灭族之灾。”他看着鄢枝,“但鄢会替你精心计算的。”   “为什么?”   “他有想得到的东西。”他看了晏沉一眼,“你们需要交换。”   鄢枝看到了他看晏沉,眉头皱紧,“他想要什么?”   “原始神力。”   鄢枝道:“是晏沉身上的吗?”   高天境主点点头,“是。”又随意道,“他一出生便带有原始神力。你们所在的地方灵气稀薄,他原本一辈子不可能觉醒。然你们来了红渊,灵气馥郁,他又阴差阳错进了最容易唤醒他神力的地界,神力便觉醒了。”   “对他身体有害吗?”   高天境主惊讶地瞧她一眼,“不会。”顿了一息,似明白过来她为何这样问,“他的神力与你不同,你身上的神力是别人的,消化不了;他的神力是他自己的,甚至可以带回原来的世界。”   “不过,你若要带回去,仍需慎重。”他对晏沉说。   天道。晏沉知道。他们原来的世界没有神。贸然出现一个神,会破坏原来世界的平衡。   “若别人的神力不能消化。”鄢枝想到鄢道长,“鄢道长为何要晏沉的神力?”   “因为,原始神力谁都可以消化。”他看着晏沉,笑了一下,“原始神力是天道随机播散,你可真幸运。”   鄢枝看着他的笑容,心中毛骨悚然。 第五九章 灵力之秘   晏沉没有理他, 对空一划,三人空间瞬变, 进入花颜神地界。   鄢枝紧紧抓住他的手, 还在为高天境主的话忧虑。   晏沉道:“你对红渊有什么想法?”   “奇神异物,感情淡漠, 强者为尊,互不打扰。”鄢枝蹙眉,“此处灵力虽取用不竭, 万物皆有灵,然神者应该甚少,灵力要转换为神力,应该很难或者很慢。”   晏沉颔首,“可有疑问?”   “太多了。”鄢枝抿唇看他, “我心中不安, 不知为何。”   红渊突然裂开, 她身负九神之力;里面的人每个人说的话都有隐瞒,难以全信;晏沉突然成神,身上有所有神都该觊觎的原始神力……   他们真的能在三日之内离开吗?   “此处确实不简单。”晏沉缠着她的手, 嘴未动,声音却响在鄢枝脑中, “不过我好像能把神力输送到我到过的所有地方。”   鄢枝瞳孔一震。   “我在每一神处都放了一缕神力, 他们暂时没有发现。”   晏沉看着她。   “别担心,一切有我。”他的手轻轻摩着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 我都在你身边。”   鄢枝定定看着他。   晏沉将她搂入怀中。   鄢枝闭眼。对,有晏沉在。   绿衣飞到二人中间,小心翼翼道:“你们别抱了吧?要双修也别在我花颜女神的地界呀……”   鄢枝看了看周围,漫山遍野全是花,花藤花树缠绕,每一朵花都无风自动,默默朝着他二人看。   鄢枝脸一红,从晏沉怀里出来。   此时,一朵巨大的牡丹从众花中升起,肥硕的花瓣绽开,一粉衣女子斜躺在花心。   她看了三人一眼,伸出手,勾出鄢枝体内的红雾,她的眼睛落在晏沉身上。   “新的权王?”   不待他们回答,花颜神媚眼如丝,娇声道:“双修吗,我的王?”又看了鄢枝一眼,“三人也可。”   鄢枝目光一冷。   花颜神轻笑一声,“你力量薄弱,守不住他的。”   晏沉未给去一个眼神,对空一划,三人直接消失。   夏虫不可语冰。   他何需鄢枝守,明明是他守着她。   最后一站是鲛人。   三人从花颜神地界转到海中,出现在鲛人王面前。   鲛人王是一女性,身后站着金仙的双修伴侣,周围一群绝色女子。   她们衣着甚少,轻纱薄若无物,身材一览无遗,俱是尤物。   鲛人王没有像前面众神一样立刻出手,目光落在晏沉身上,直接道:“和我双修,我才救她。”   晏沉目光一沉。   鲛人王贪婪地看着他。一缕小神力,如何比得上和强大的王双修?   晏沉伸出手,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擒住鲛人王,鲛人王目光一厉,淡蓝色的力量爆发相抵——然晏沉手指一紧,毫不畏惧直接与其碰撞,两股力量相撞,淡蓝色的力量瞬间破碎,鲛人王被擒在空中。   众人一凝。   晏沉感受了一下她的力量,轻笑一声:“不过如此。”   鲛人王面色晦沉,双腿一蹬,巨大的鱼尾幻出,瞬间甩向他。   晏沉蓦地消失。鱼尾甩了一空。   他蓦地出现在另一边,单手掐住她脖子,用力朝地上一掷,随后冲至地上,又瞬间提起她脖子对着王座一摔,王座不知是由什么东西制成,坚硬嶙峋,一根仿佛树枝一样的东西插进鲛人王鱼尾中,她惨叫一声。   晏沉目光不变,眼睛未眨,瞬移至其身旁,掐着她将人拔出,悬空擒挂。他看着众人,道:“谁愿意把我夫人身上的神力带走,谁便做下一任鲛人王。”   众人一愣,不敢相信有如此好事。   金仙伴侣率先走出,“我愿意。”目光灼灼。   鲛人王怒瞪着她:“是你唆使我威胁他!”   金仙伴侣一笑:“未曾想他强大至如此。”语气中崇拜之情难掩。   鲛人王看向晏沉,“我可以把红雾抽出,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关于原始神力。”   晏沉松开她。   鲛人王跌坐地上。   她伸出手,吸走鄢枝身上红雾,她鱼尾上的窟窿迅速恢复如初。   她闭上眼,吐出一口气。下一秒,她怒眼圆睁,冲天而起,一股水流将金仙伴侣卷住,她鱼尾一扫,锋利的鱼尾尖横切水流而过,水连着人,利落断成两截。   巨大的鱼尾分化成两条光洁修长的腿,鲛人王翩翩而落。   同时,半人身、半鱼尾轰然落下,掉在晏沉面前。   一息后,金仙伴侣身体飘出几缕淡蓝色水雾,众人纷纷伸手,水雾钻进众人身体。   众人一笑,跪地道:“多谢王。”   鲛人王对晏沉道:“原始神力散落在宇宙中每个时空,灵力充足的时空,神力觉醒,那个时空就会受神力影响,万物快速进化,进入崭新阶段。你们原来的世界,没有灵力,神力也没有觉醒,是最低等的时空。”   “这里,是整个宇宙灵力最充足的地方,神力觉醒最多,生物进化最快,力量最强。”   晏沉看着她,“灵力也是天道随机分配的吗?”   鲛人王顿了顿,“是。”   此刻,晏沉放在鄢道长周围的神力突然传回高天境主的声音:“我已告诉他神力之事。”   鄢道长讶道:“为何告诉他?”   “他已成为权王。”   “他觉醒了?杀了两王?”   “是。”   那边一时无声。   过了两息,鄢道长又道:“你是打算让他留下来吗?”   高天境主道:“呵,他们不是早就过了回去的时间了吗?不是我要让他们留下,是你。”   晏沉唇一抿。   鄢道长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高天境主道:“是,留下他。他现在刚觉醒,神力正处于巅峰,力量在你我之上,我没有把握杀他。”   “你我二人可合力。”   高天境主一笑,“杀了他确实可增个人力量,但也不是非杀不可,只要他呆在红渊,亦能引来无数灵力,将灵力炼化为神力,时间久是久了点儿,但炼出来的神力只能是自己的,我反而安心。”   他顿了顿,“而且,我们不是实验过了吗?九神封印已经固定,少了任意一方,封印都会失效。若杀了他——”   鄢枝见他半晌未动,轻声唤道:“晏沉?”   脑中的对话还在继续,晏沉边听边拉住鄢枝,“我们去一个地方。”   绿衣飞到二人中间,“去哪儿?”   晏沉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凝了一个透明结界,将绿衣罩在里面,二人转瞬消失。   下一秒,二人出现在禁洞。   禁洞周围依旧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异物。   但这次它们似乎没有看到二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有怪物目光直直穿过二人,落到他们身后的树上。   晏沉道:“我施了法。”   “来这里做什么?”   “有关灵力,我觉得鲛人王在撒谎。”晏沉道,“天道应该是无情的,它不会额外偏爱某一个时空。即便有一个时空原本灵力十分充沛,神力也多,但不会充沛成这样,用之不竭。此事甚怪。”   他闭上眼,将神力凝于指尖,指向禁洞。他来此,验证一下猜测。   下一秒,他一顿。   他的神力径直穿过禁洞,将原本渐微的某一方力量填上了。   再次欲爆炸的四身饕餮蓦地恢复如初,恢复之前,晏沉听到那边各处惊慌失措的叫喊。   与此同时,一股细弱的灵力颤巍巍飘出,钻入他身体。   那股灵力生涩碎杂,全然不是红渊里纯净馥盈的灵气——像是……外面来的。   脑中鄢道长声音一厉:“有人在动红渊封印!”   晏沉拉住鄢枝瞬间消失。   二人消失瞬间,鄢道长和高天境主出现在禁洞。   众怪物看着他们。   鄢道长冷声道:“刚谁来过这里?”   众怪物摇头,“谁也没来。”   鄢道长放出一缕神力进洞,他目光一暗,“他来过了。”   晏沉带着鄢枝瞬移千里,现身于一陌生之地。   此地周围与禁洞八分相似,同样是奇花异草、奇禽怪兽——   也同样有一个红色的洞。   二人对视一眼。   晏沉释放出一缕神力,神力钻进洞中——   然此次他的神力被弹了回来。   但是,虽然被弹了回来,一股同样生涩碎杂的灵力绕着他的神力回到他身体里。   也不是红渊里的灵力。   晏沉垂下目光,拉着鄢枝又瞬移千里——   果然,又有一个禁洞。   晏沉没有把神力送进去,只是静静站在外面,神力从身体里散出。   不久,一些稀稀疏疏的灵力从洞中飘出。一部分直接进了晏沉身体,一部分没于土地,与红渊內的灵力交融了。   鄢枝原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此刻,一下子明白过来。   二人就这样瞬移了几十次,每一次停下,都能看到一个禁洞。   随着禁洞数量的增加,鄢枝心中惊涛骇浪。   晏沉的猜测被证实了。   红渊的灵力用之不竭,是因为它源源不断的吸收着不同世界的灵力!   每一个禁洞之外,都是一个世界!   他们原来的世界,不是没有灵力,而是灵力都被红渊吸光了!   鄢枝失声道:“太可怕了……”   红渊,太可怕了。   他们怎么能!   晏沉沉声道:“恐怕不止如此。” 第六十章 天降惊雷   沇国的红渊封印为什么会突然裂开?真的只是那个老头忘记叫人补了吗?   他们刚刚验证了几十个禁洞, 每个洞里散发出的灵力纯度、数量都不同,沇国的灵力是最弱的。   一百年前, 红渊突现, 真的只是因为神意外击出了窟窿吗?   晏沉面色晦暗不明。如果原来的世界真的灵力贫瘠,这里的神何必保留封印?   听鄢道长和高天境主的意思, 他们现在似乎想改变封印。为什么?   鄢枝又仔细想了一下,讶道:“你觉得沇国的封印是他们故意破坏的?”   “如果他们感知到了我身上的原始神力,按这里神对神力的贪婪, 很有可能是他们故意的。”   话音刚落,晏沉感觉到隐身结界一震,随风散掉,鄢道长凭空出现在二人面前。   鄢道长看着晏沉,笑了笑, “何需权王亲自找寻, 你想知道的, 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手一挥,天空蓦地出现一巨大幕布,幕布上, 红渊全貌缓缓现出。   红渊的地形和四身饕餮极像,它浮在空中, 四周是八十一个禁洞, 每个禁洞散发着红色光芒。   禁洞源源不断地送出灵力,整个红渊灵力蒸腾,仙气飘飘。   鄢枝看得呆了。   她没有想过有这么多禁洞。   她更没有想到鄢道长竟直接把它展示出来。   晏沉却知道为什么。   刚刚鄢道长和高天境主达成共识, 决定让他留下来共掌红渊。   他也刚刚得知,他们已过了能回去的时间。   一开始急着送他们走的老人是好心。   在红渊待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他们的身体就会完全吸收红渊灵力,改筋易髓,成为灵修之士。   一旦成为灵修之士,他们便需靠灵力而活。   沇国没有灵力,他们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三天之期是假的。   鄢道长让鄢枝送还神力,就是为了把二人拖住让晏沉改筋易髓。   按绿衣的速度,一个时辰刚好能把九神之力送完,晏沉也刚好改筋易髓。这个时候神力既未为晏沉所用,又可以从他身体里被引出来。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鄢道长没料到晏沉吸收灵力的速度异于常人,很早便完成了改筋易髓,又受权界之力影响,神力觉醒。   如今,除了杀了他,便只能让他共掌红渊。   没有人能拒绝强大。   更何况,让晏沉神力觉醒的是权欲。   他更不会拒绝。   鄢道长因而决定摊牌。   “红渊灵力,来自不同的世界。”鄢道长道,“四身饕餮乃上古封印,集九人神力便可连接两个世界,红渊便能将另一个世界的灵力吸收过来。”   “红渊灵力用之不竭,是宇宙中心。”鄢道长痴迷地看着幕布,随后转头看向晏沉,“你将无边强大,与宇宙共生,欢迎你,我们新的权王。”   晏沉神色平静,既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他。然他身上戒备的气息却收敛起来,朝鄢道长身旁走了两步。   鄢道长一笑。   晏沉指着八十一个禁洞中唯一一个光芒黯淡的一个,道:“为何?”看位置,正是他原来的世界。   “此世界灵力产生的速度跟不上被吸走的速度,灵力近竭而已。”   “既然没有灵力,为何还要继续?”   “四身饕餮的封印,一旦形成,只能毁,不能收。”   “毁了会如何?”   “两个世界融合。”鄢道长指了指周围的怪物,“曾有一个原始世界封印破裂,红渊被迫与之融合,便多了这些蠢物出来。”   他看了晏沉一眼,“两个世界融合,灵力散出,灵修之士暴增,灵力必然稀薄——这对红渊,不是好事。”   但晏沉马上抓住了四身饕餮封印的痛点,“若如此,除了刚开始时能吸收大量灵气,随时间流逝,其他世界的灵力都会变少直至枯竭。然封印不能收回,九神神力却依旧要维持封印,神的神力,岂不是会越来越多的禁锢在四身饕餮上?”   一针见血。   这就是红渊之神想要改变封印的原因。   晏沉原本所在的世界,灵力枯竭,对红渊已无用处,红渊之神不愿意把神力浪费在四身饕餮的封印上,起了改封印的心思,却发现封印改动不了,一动就毁。   这不过是开始。   神若只有一缕神力放在废掉的封印上还好,几百年后呢?几千年后呢?几万年后呢?   灵力枯竭的世界越来越多,神被绑在废掉的封印上的神力便会越来越多,维持红渊的成本会越来越大。   红渊众神,不愿意了。   鄢道长盯着他,“你很聪明。”   晏沉笑了一下,“谬赞。”他虽笑,但似乎不是在愉悦被人夸赞,他在笑其他什么。   鄢枝与他心有灵犀,感觉到他似有了想法。   晏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世界没了灵力,会如何?”   鄢道长道:“不过万物停滞,皆不进化而已。”   晏沉突然道:“我很喜欢红渊。”   鄢道长笑了笑,越发放心,“谁会不喜欢它呢?”   奇异诡谲,万物皆灵,美得惊心动魄。   “我要去我的地界看看。”   鄢道长点头,“你确实该去看看,战场未清,需要你主持大局。”   晏沉便拉着鄢枝消失了。   二人去到权之界。   晏沉是太子,是秘主,最擅长的便是指挥管理。此处以强者为尊,无条件听从权王命令,因此晏沉很快便将战场调度好,与鄢枝站在最高处,俯瞰着权之界苍茫之景。   晏沉将最后两缕红雾收回——细细两缕,飘扬着钻进晏沉指尖。   然后,一股透明的力量从另一指尖飘出,钻进鄢枝身体里。   鄢枝心中一动,看着他,“原始神力?”   晏沉点点头,“我们既皆已是灵修之士,原始神力对你来说该是安全的。”   原始神力会慢慢变成自己的神力,晏沉趁着未完全消化,分了一些给鄢枝。   鄢枝就这样,也变成了神。   或者说,在战场上晏沉第一次无意识地把原始神力输送给她时,鄢枝已经是神了。   鄢枝一边吸收着神力,一边与其意识交流——   她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晏沉道:“原本,我只想离开。”   二人对视一眼。   是的,二人进入此处,原本只是想解决情兽的困境,不管此处多好,也不管此处有多少秘密,只想速速离开。   但,没想到离开成了奢侈的事。   “既然无法好好离开。”晏沉顿了顿,“那就只能毁了。”   鄢枝心中一紧,“要融合两个世界吗?”   “融合两个世界,不过是让我们原来的世界变成红渊的帮凶而已。”晏沉看着黑沉沉的战场,“几百年后,我们的世界不过红渊的一部分。”   鄢枝看着他,目光炯炯:“你的意思是……”   “把所有的封印都毁了。”   灵力从哪里来,就让它们回哪里去。红渊,不该是灵力的中心。   二人目光对上,鄢枝正吸收完原始神力,晏沉道:“准备好了吗?”   鄢枝心跳一窒。现在就开始了吗?   她定定点头。   二人正欲行动,天际却蓦地大亮一下,随后,一声巨响,大地震颤。   各怪物纷纷飞出——   “怎么了?!”   “哪儿来的响声?”   地面剧烈震动,远方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二人看着那个方向,面上一惊:“禁洞!”   同时,晏沉感觉到他放入四身饕餮的那缕神力消失了。   二人瞬移至禁洞。   鄢道长、石神、金仙、纯白境主、高天境主、花颜神、鲛人王亦同时现身。   红渊众神不敢置信。   鄢道长颤抖着望天,白胡子抖若蒲草:“天道……天道……”   没有灵力的世界,不是像他们推算那样“万物停滞,皆不进化”。   世界必须要有灵力。   天道不允许。   天降神雷,禁洞爆炸,封印焚毁,灵力像找到出口般,蓦地涌出。   正当众人为天道降雷震惊不已、恐惧万分时,晏沉与鄢枝对视一眼,蓦地消失。   得道天助也。   晏沉的做法是对的。   二人分开,各立一方,起势凝神力,空中现出无数光球,二人目光一凌,双手一推,无数光球四散射出——   禁洞各处,俱发出震天爆炸声。   大地轰隆,天际红雾爆炸,犹如末世。红渊灵力,泄洪般四散。   鄢道长目眦欲裂,惊怒交加:“他们怎么敢!”他凝力而起,对天一喊:“众神助我!”   红渊诸神怒发冲冠,俱齐力聚空,凝神力于鄢道长之身——欲合力灭晏沉鄢枝。   巨大的光柱神力滔天,鄢道长怒喝一声,“去!”   光柱朝远方射去——   天空又蓦地一亮,亮到光柱消失——轰隆——   “嘭——”   天雷撞上光柱,神力爆炸回弹,诸神之力反噬起身,红渊众神纷纷被击倒在地,哇地吐血。   鄢道长是合众神之力的人,天雷直接劈到他身上,白光爆炸,人瞬间灰飞烟灭。   天空黑沉,乌云蔽日,天雷在天上穿云流动。   晏沉瞬间移至鄢枝身边,道:“我们的世界灵力枯竭,天道失衡,红渊暴露,此处危险,快走!”   话音才落,一道天雷再次劈下,红渊生生被劈成两半,无数神、灵、物掉入无尽深渊。   二人瞬移至沇国禁洞,正欲奔进,一绝色男子带着十几绝美出尘之男女从洞中飞出。   双方皆是一愣。   绝色男子面色一沉,“晏沉!”   琉尾洲鲛人。   天际,白光一闪——   晏沉鄢枝心中一凝,瞬间投入洞中,身后,一声轰隆巨响。 第六一章 重回沇国   新的天雷再次降在禁洞附近, 晏沉鄢枝被天道力量弹抛出洞——   晏沉护住鄢枝,一瞬红光之后, 二人凭空出现在后山上空。   晏沉放眼望去, 身形一顿。   天雷降世,封印爆炸, 灵力充足的红渊都断地倒山,更何况灵力枯竭的此处?   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熊熊大火冲天燃烧,整个皇宫如沐火海,到处都是尖叫声、求救声、咒骂声……   皇宫之外,楚都、锦城、阳城、江州……整个沇国,似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地震, 屋倒墙坏, 人们惊慌逃窜。   “末世……末世来了……”   “救命!救命啊……”   鄢枝一出, 看到鄢黎一群人、暗部三府首领、晏风等共困于后山大火中,他们皆是受伤之状,已无逃生之力, 巨火蜿蜒,即将吞没众人。   他们看着浮空的晏沉鄢枝, 俱是一脸震惊之色。   鄢枝当机立断凝神力而起, 飞天聚云,厉声喝道:“雨!”   天空瞬间变了颜色,黑云压城, 惊雷滚滚,轰隆一声——   “哗啦——哗啦——哗啦——”   大雨立刻倾斜如注,如天上泄了河流。   晏沉亦凝力而起,将大雨扩至整个沇国。   后山大火渐熄。   被围困在后山的众人拣回一条命。   鄢枝晏沉瞬移至众人面前。   二人话未出,鄢黎看着鄢枝,谢瞳、晏风看着晏沉,俱一副激动难抑之色。   谢瞳甚至红了眼睛。   晏风上前一步,情绪难忍,深吸一口气叫道:“皇兄!”额上青筋动了动。   鄢黎一把抱住鄢枝:“你活着!”   晏沉拍了拍晏风,觉得情况有异。   他进宫前确实给晏风送信,叫他做好随时回楚都的准备,然距他写信不过两日,红渊中他亦待了半日不到,晏风为何就出现在皇宫里?   晏沉问:“我离开了多久?”   “半年。”   鄢枝听到,心下一惊,忙看向鄢黎,“我们不过在红渊待了半日!”   鄢黎放开她,沉声道:“半年前红渊开裂,后山尽毁,你二人失踪,鄢莲告诉熹帝你们偷了钥匙,我们都以为……”   后山炸成那样,整个皇宫大地震颤,没有人觉得他们能活下来。   晏沉亦没有想到红渊的时间流逝比外面快这么多。   半年。   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他眉头一皱,问:“你们为何都聚在此处?”   正当众人讲话间,人群末的宗恣蓦地飞身而起,一下撞入红洞之中。   是神!   可以成神!   晏沉鄢枝引云降雨的景象早已被宗恣看在眼中。   他跃跃欲试,一直观察着封印。   四身饕餮被毁,石壁四分五裂,红雾四散空中,过了这一会儿,此刻已经全部凝聚在一起,于半空中形成一个漩涡般的红洞。   宗恣眼中欲浪涛天,目光一凝,毫不犹豫运功投身,没入红洞。   晏沉眉头皱紧。   谢瞳神色复杂,道:“宗恣半年前已叛主。”   看来,这半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晏沉颔首,“此处不安全,先离开。”   话音刚落,片刻前投身入红洞的宗恣蓦地弹出——他砸在地上,口吐鲜血,目光疯狂,“为什么?!为什么进不去!”   他爬起,用力飞起,再次投入——   几息后,宗恣再次弹出,脑袋“砰”地砸在断石上,头破血流,他“呃”一声,睁眼断气。   众人出宫,在宫门处,鄢枝脚步随鄢黎往左一跨,晏沉亦随谢瞳往右一走,二人脚步一顿,停下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晏沉道:“我曾听鄢道长和高天境主谈话,大概知道如何变更一族特性。”随即一缕神力绕鄢枝头首一圈,鄢枝若有所悟。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晏沉看着她:“注意安全。”   鄢枝亦深深看着他:“你也是。”   二人共历红渊,许多话已不需说。   世界是如此虚幻飘渺,他们曾经纠结、在意、执着的事,好像多数是庸人自扰。   世界颠覆、毁灭、重生,眨眼如此,人,多么微不足道。   唯一让彼此觉得安全、实在、满足的,是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是笃定即便此刻没看过来但下一秒一定会目光相撞的心。   神,没有什么了不起;   爱才了不起。   他们彼此相爱。   是神,是人,有什么身份,肩负什么使命,立场如何,都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这些不是要执着千万年的事,也不是阻止两个人相爱的理由。   即便二人什么都没说,即便二人此刻朝向不同方向,但鄢枝知道——   “我想建个院子。”   “好。”   鄢枝知道他会说“好”。   二人分别随人离开,转眼消失在宫门前。   谢瞳告诉了晏沉这半年发生的事。   当时琉尾洲鲛人利用隐身衣全城散布红渊谣言,又联合鄢常那边的情兽大开杀戒,露出诸多怪异马脚,楚都陷入恐慌,民心不稳,朝臣亦多有质疑之声。   后山突然爆炸,红雾冲天,四身饕餮浮立高天,大地随巨响震动,楚都城及周围城池皆目睹皇宫异象,民间一时怪说四起,流言纷纷,难以抑制。   后山之秘难以再瞒,熹帝公诏天下,说红渊不是末世出路,此说乃有心人欲灭沇国的阴谋。红渊实际上是恶魔之地,晏家一直在守护百姓平安。   红雾涛天,封印被毁,后山训练暗部的秘密基地也被毁,无一人生还。   有不信熹帝圣旨者,擅闯红雾,悉数灰飞烟灭。死的人,有顶尖江湖高手,有禁军中人,有宫女太监,有朝臣,还有情兽和鲛人。   天降异象,异象杀人,圣旨虽已解释,但也证实了世界上真有怪力乱神之事,百姓恐慌更甚从前。   鲛人族此时横空出世,以仙人之姿,奇异之能成立修仙门派,百姓趋之若鹜。   短短一月,鲛人族拥趸无数,力量壮大。   熹帝发狂发怒,誓举全国之力绞杀鲛人邪教,沇国陷入一片混乱。   幸而晏风带兵赶回,熹帝“病倒”,卧床养伤,晏风暂管沇国,混乱之状稍稳。   与此同时,异象突然消失,四身饕餮封印重凝,飘散各处的红雾被四身饕餮吸回。   一部分百姓相信是鲛人的功劳,一部分百姓相信是晏风的功劳,两方吵闹对峙,互不相服,沇国似一分为二。   其余三国得知封印被毁之事,俱惊恐难安,纷纷派使臣前来商议。   鲛人族得知太子是在后山失踪,尸骨无存,贼心不死,不愿放弃红渊之秘,暗中派人去搜寻封印钥匙,并悄悄集齐八把钥匙。   然红渊九钥,最后一把却怎么也找不到。   早已和琉尾洲暗中勾结的宗恣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活捉鄢莲,熹帝病中发狂,说出了最后一把钥匙的下落——   最后一把钥匙,是红渊守护者的命。   也就是沇国每一代皇帝的命。   琉尾洲洲主带着所有族人和熹帝,再次开启红渊,谢瞳得讯,快速通知晏风,极速飞往后山阻止。   而彼时鄢黎正好和晏风呆在一起,消息一到,二人共同进宫,以阻琉尾鲛人。   终究是慢了一步——   众人到达后山那刻,琉尾洲洲主已将八把钥匙放入。瞬间,四身饕餮爆炸,封印尽毁,琉尾洲洲主手举熹帝,以熹帝之躯挡之,他在前,族人在后,一群人瞬间没入红雾之中。   与此同时,晏沉鄢枝横空出世,众人咋舌。   听完谢瞳的话,晏沉道:“不是鲛人打开了红渊,是红渊内部天雷降世,从内毁了封印,二者同时发生,不过恰巧。”   否则,他们根本穿不过封印。   晏沉垂眼,想到离开时红渊之景。   三道天雷皆劈在禁洞附近,他和鄢枝快一秒逃开,侥幸逃过一劫,琉尾洲鲛人却……   谁能料到——   琉尾洲鲛人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全族迁徙红渊。他们目的虽达成,但大概没想到目的达成的瞬间也是生命结束的瞬间。   令人唏嘘。   谢瞳听他讲红渊内部,一顿,“红渊,到底是什么?”   晏沉手中凝起一团神力,光芒万丈。   谢瞳心跳一停。   一个小小的幕布出现在他掌心,幕布之上,红渊之景蓦地展开。   谢瞳目光灼灼,定定盯着,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奇妙的世界!   神的世界!   奇花异草,奇禽异兽,腾云驾雾,神力非凡。   晏沉道:“红渊是神之界,里面灵力充沛,万物皆灵。然红渊的灵力实则来自其他世界,靠四身饕餮封印将其他世界的灵力吸收为红渊所用。”   谢瞳一呆。   这么美的世界,竟然是靠如此残忍手段维持的吗?   “我们这个世界的灵力被吸干,天道不允,降天雷毁掉了封印。”他顿了顿,“此刻灵力回灌,万物停滞的进化或会突然爆发。”   谢瞳心里一咯噔,看着晏沉,“什么意思?”   “意思是——”晏沉指了指她手臂,“你可能会成为灵修之士。”   谢瞳在后山受伤,手臂上原本有血肉模糊的一个伤口,此刻,破掉的袖子血迹斑斑,污迹斑斑,然血肉模糊的伤口却已经愈合,她的手臂光滑如初,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   谢瞳低头一看,瞳孔一缩,不敢置信,“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二章 鄢莲之死   晏沉便把灵修相关的事亦简单说了一下。   谢瞳心惊胆战, 道:“所以所有人都会进化吗?”   晏沉摇头,“红渊灵力充足, 是特殊情况。且红渊灵力回灌, 是回灌到八十一个世界。”所以此世界的灵力必然没有红渊浓郁,又因人对灵力的感受有差异, 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迅速吸收大量灵力。   谢瞳如此,是她自身的天赋。   谢瞳看着他,顿了顿, 终问出口,“你……”   晏沉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道:“是,我和鄢枝都已经是神。”   谢瞳倒吸一口凉气。   虽早有猜测,但晏沉亲口说出, 依旧令人心跳一窒。   神。   一切像梦一样。   红渊之事若不是从晏沉口中说出, 谢瞳绝不相信。   她自己竟快速进化成灵修之士, 亦真乃奇遇。   晏沉看向一旁的晏风,语出惊人:“熹帝既已死,沇国以后就靠你了。”   晏风与谢瞳皆一脸震惊之色——   “太子三思!”   “皇兄三思!”   晏沉神色如常, “我已为神,若仍为人主, 朝臣敬畏, 如供神明。若我有昏庸之举,必不敢多加阻挠。对熹帝已然如此,对我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此以往, 君不君,臣不臣,长害大于短利。”   晏风不语。   晏沉看着他,“红渊祸乱,民心不稳,全国动荡,正需要雷霆君主。你性格刚毅,说一不二,既能镇群臣,也能安军心,皇帝之位,非你莫属。”   晏风抿唇,直直看着他:“我没想过抢皇位。”   晏沉一笑,“我知道。”   二人对视一眼,多余的话不再说。   晏风对晏沉的感情,似父似兄。他敬晏沉,怕晏沉,爱晏沉。这世上,晏沉是他唯一血亲。   小时候晏沉对他极为严苛,他练武稍有偷懒,便要多罚练两个时辰。他曾练到手脚俱起泡出血,晏沉不为所动。   但也是晏沉,在他真的做错了事,要被熹帝厉罚时跪在他前面,说:“弟之过,兄代之。”   他也记得他离开皇城,即将第一次领兵作战时,晏沉说:“你尽管打,后方有我。我在一天,就绝不让你的兵因朝堂之争冤死一个。”   晏沉做到了。   他屡立战功,风光无限,被誉为天才将军,朝堂中有人欲与他交好,有扶持之意。   晏沉知道后,径直对他道:“此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不可为伍。若你有争储之心,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可招揽之。”然后看着他道:“我不会让你,但我也不会害你,各凭本事。若我输了,我倒为你高兴。”   在皇家,奢望血脉亲情,众人皆觉得天真可笑。   晏沉从未对他温言细语,爱护方式也异于常人。   但这二人,却都知道彼此心中最看重什么。   晏沉信。   晏风也信。   然只信任彼此。   “鄢莲呢?”   谢瞳一顿:“在暗部。”   晏沉看向晏风,“先把局势稳住。”   晏风颔首,“我已派人全城巡逻,搜治伤患,安顿百姓。”   “丧钟敲了吗?”   “事发突然,此事正瞒着。”   “不必瞒,你现在回宫,把他的尸体找到,敲钟罢。”晏沉顿了顿,对谢瞳道,“灵力突漫,必然有多种灵物进化,我会去城中感知,将灵变者都标记出来,你带暗部及时将他们收编,莫引起更大的恐慌。”   三人又商议了其他诸多事务,随即兵分三路,各行其事。   城中虽已有禁卫军来回巡逻,官兵亦尽可能安顿民众,然事发突然,又关乎灵异神怪,百姓惶惶不安,难以镇定。   晏沉立于城中最高处,聚神力以感,在所有灵变者眉心俱点了一红光点。   除人以外,晏沉还感觉到某些动物、植物亦吸收了灵力,灵窍顿开,有了人性。   暗部分为十队,纵马行之,高声叫道:“红渊已开,天神降世,神赐灵力,天选修之!”   “眉间红光者,可修神道,暗部集之!”   晏沉做完标记,收回神力,听见皇宫那边传出沉顿肃穆的钟声——   咚——咚——咚——   街上所有人停身相跪。   晏沉目光垂下,身形蓦地消失。   鄢莲坐在暗部某间牢房里,四周寂静无声。   暗部的牢房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晏沉蓦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一下,“你怎么还没死。”   五岁的时候杀不死他,十岁的时候杀不死他,后山爆炸,竟然还杀不死他。   可真是命硬。   晏沉看着她眉间一点,亦道:“你也没死。”   他以为她已经死了。   因为熹帝已死。   鄢莲和熹帝结契,生死同命。   但她竟然还活着。   晏沉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胸口。   她没有心跳。   是死了。   死了又吸收灵力“活”过来了。   她变成了一只厉鬼。   “我刚刚突然想通了。”她看着晏沉,语带笑意,“为什么你会放我出来。”   晏沉目光平静,平静地看着她。   “因为你猜到了钥匙上有封印,只要一动,天阳就会知道。你放我出去,知道我必然会去找他,而那个时候他正在和三个妃子调情。你是故意的。”她的眼睛纯黑一片,“你故意放我去看那一幕,逼我发狂,以此拖住他,为你打开封印争取时间。”   “步步为营,真聪明。”   半年前的事,难为她记了这么久。   晏沉不置可否,默认了。   鄢莲手指甲突然变长,她面色扭曲,从牢中撞出,做掐颈之势,“是你!是你使我们决裂!至死见不了一面!是你!是你杀了他——”   晏沉神色如常,凝力钳住她的手,微微笑了一下,“你听。”   鄢莲一愣。   遥远的钟声似有似无。   晏沉语气平静,却说出最可怕的一句话:“宗恣抓了你,熹帝为了你,自愿献身红渊了。”   鄢莲盯着他,黑色的瞳孔蓦地圆睁,大大黑黑的瞳孔飘出两股黑气。   她不敢置信,往后退了两步,“你说什么?”   我说:“他最后为你而死了。”   “不,不,不不不……”她一步一步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会的,他不爱我……”   她突然长叫一声,“不——”   她整个人一下子变成一团黑雾,叫嚣着欲穿墙而过——   一堵结界凭空而起,罩住了整个牢房,黑雾在里面东撞西撞。   晏沉听着她绝望的嘶叫,轻声道:“就是这样。”   这边。   鄢枝跟随鄢黎与情兽族人汇合,未等鄢黎说完这半年发生的事,道:“先把我族特性改了。”   鄢黎一惊:“如何改?”   鄢枝手指上蓦地冒出一缕光,“神力。”   欲改情兽特性,鄢枝觉得不能只随她个人心意,便将族人聚集,问众人想法。   未曾想众人皆只有两个想法,一是与人结契,情兽族什么都得听人的,让众人不喜;二是不结契便只能活二十年,时间太短。   族人道:“结不结契倒是次要,若结了契,只要不为人奴,都还能接受。”   另一族人道:“我们也不是贪心这寿数,若情兽族不管如何皆只能活二十年,我们也认了,偏结契者命长,命受人掌控,这如何让人接受?”   鄢枝沉思半晌,问:“其他的呢?”   “都接受。”   鄢枝愣住。   “我们就是我们。”有人道,“改太多,就不是情兽一族了。”   鄢枝没想到众人是这样想的。她本做好了向众人解释改性的诸多限制,不能改变太多,或要失去许多想不到的东西,或会灭族,等等。   未曾想族人竟只说了两个。   且,毫不在意其他诸多问题。   他们真心热爱着自己的种族,并为之自豪。   鄢枝反而过虑。   鄢黎道:“把鄢字去掉。”   鄢枝咬破手指,用情兽之血写下情兽一族所有的特性,随后覆神力于上,又用神力作笔,凝于流血的指尖。   她看了看纸上的字:   以情为食,人兽二形,身带鄢字,兽形孕子,人血结契,生死随主……   往后长长一串,比《情赋·性章》详细很多很多。   晏沉说:“写得越详细,划掉某一个特性的时候其他特性受到的影响会越小。”   鄢枝的目光缓缓移动,一字一句,严肃而慎重。   落棋无悔。   她的手指只要落下去,情兽一族的未来就改变了。   她缓缓落下,手指放在“身带鄢字”上,一划。   随着“身带鄢字”四字渐渐消失,剩下特性中的“兽受主控”、“令不可违”、“人貌主塑”几个字亦随之消失。   鄢枝一愣。   原来……   原来没有鄢字的情兽,代表这个意思吗?   她蓦地想到刚恢复记忆那阵,晏沉曾控制她主动抱他、亲他,她恼怒不已,觉得他趁人之危。   原来……她愣忡半晌,脸不由红了一下,是可以拒绝的吗?   她愣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吸来一朵粉白小花儿,她拿着花杆儿转了转,落下一吻,抿唇,随即一吹,轻声道:“去。”   花儿飞扬着飘远了。   鄢枝重新凝神力于指尖,将“终寿二十”划掉了。   与此同时,“孕子四九”和“四九成人”跟着消失了。   虽知道会有代价,但看到这两句话消失的时候,鄢枝依旧心中一紧。   神力能改变一族特性,但一定要克制、克制、再克制,一旦改得太多,可能会直接让这个种族消失。   她看着还在的“兽形孕子”,紧张之情稍稍回落。   还好,说明没有天道不容,情兽一族还能繁衍,只是不是四十九天就诞子,也不再是四十九天就成人。   突然,纸上又有一句话淡下去,鄢枝心里一愣。   与人无孕。   与人无孕消失了。   她眉头皱起来。   这句话怎么会消失?   她只是划掉了一个寿命相关的特性,情兽不再受二十年生命限制,天道不仅答应,竟然还允两个种族共同繁衍,为什么? 第六三章 情兽新生   她正为“与人无孕”疑惑时, 纸上其余字皆较刚开始写下时淡了几分,变成粉红色。   鄢枝顿了顿, 收回神力, 不再改。   就这样罢。   楚都秘林。   鄢勿坐在原野上,静静等着某刻。   自阳城与晏风交手, 晏风多次保情兽一族,鄢勿与其结交。   后晏风得晏沉信,回楚都坐镇, 鄢勿亦带族人南上与鄢黎汇合。   鄢常炼制情兽傀儡,在楚都大开杀戒,其力量非常人可挡,晏风损失惨重。鄢勿随即率人与鄢常对战,两方开始并肩作战。   暗部因此暗地里停了对情兽一族的追杀。   楚都秘林也因此重新启用, 以安顿族民。   就在鄢枝收回改写神力的那刻, 楚都各处的族人、沇国各城的族人身上的鄢字都消失了。   鄢勿若有所感, 张开手心,手心中的鄢字淡下去,消失。   同时, 他深吸一口气,灵台清明, 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爽落、充满力量感。   他坐的草地上, 一朵小花突然绽开,花边微微发光。   他一顿,伸手欲摘, 小花儿无风自动,竟主动蹭了蹭他手指。   鄢勿僵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树林里飞出族人,伸出手臂,惊讶对鄢勿道:“没有了!”   陆陆续续其他族人亦出现在鄢勿身边,纷纷露出不同的部位,所说皆同。   鄢字,真的都消失了。   她成功了。   鄢勿微笑。   族人见他如此,高兴欢呼。众人化作兽形,于山林间奔跑跳跃,撒泼打滚,好不快活。   鄢勿听着欢快喜悦的呜声,嘴角的笑扩大。   几息后,他笑容僵住,身体也僵住,琥珀色的眼睛里光影交错变幻,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他嘴角凝滞的笑容逐渐消融,最终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怪异,似茫然似痛苦似绝望,麻麻木木,不知身在何处。   他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但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一百年前的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连晏煜某一年中秋夜宴上赏了晏芮一颗夜明珠都记得。   情丹三粒,鄢婴,鄢勿,鄢姝。   鄢婴是晏煜的宠物,他和鄢姝是长公主晏芮的。   他是宠物,鄢姝不是。   鄢姝是晏芮的女儿。   小姝一出生便先天不足,病婴体弱,吊命三月,危矣。   晏芮爱极了她,接受不了她死,便求到哥哥晏煜面前,要了最后一颗情丹。   鄢姝乃成。   这些,他都记得。   然后,就没有了。   鄢姝是掌上明珠,他不过是长公主宠物。怎么都不会有交集。   所以没有她的记忆很正常。   情兽三月发情期,他被迫变为兽形。长公主不喜,将他关在院子里。   后来,一只白狐误闯进来,两只兽受发情期影响,意外交合。   这是他有关成人后鄢姝的最重大的回忆。   鄢姝生子,一胎两黑两白。   长公主震怒,责问其父,鄢姝誓死不答。   长公主将未睁眼的四只情兽交给他,说:“丢掉。”   他记得他冷冰冰说“是”,冷冰冰提起篮子,走出长公主府。   他当然没有丢掉。   但他也不是因为爱鄢姝。   那个时候,他已经发现了红渊的秘密,已经在计划偷钥匙和离开。   后来,计划暴露,晏煜勃然大怒,不仅迁怒鄢婴,也要杀鄢姝。   他带着鄢姝逃,中途失散。   再也没找到。   鄢姝失踪。   这是他关于鄢姝的所有记忆。   然而。   这只是真实记忆中扭曲的记忆片段。   不是这样的。   他想起了一切。   长公主爱女成痴,怕普通人照顾不好特殊的鄢姝,把他调到鄢姝身边,负责鄢姝一切。   两个人朝夕相处,感情甚笃。   他虽然已经和长公主结了契,不会爱其他人。   但是鄢姝于他,是特殊的。   长公主于他,是主,是不能奢望的爱。他只能服从、乖顺、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鄢姝于他,是同类,是伙伴,似父女似兄妹似一切关系。   他爱她,以人间除爱情外的所有情感。   然而,鄢姝不这样想。   她爱他,只爱情一种情感。   鄢勿最开始不懂,只是觉得她越来越叛逆、无理取闹,占有欲越来越强。   他容忍着。   长公主也容忍着。   然后,就出事了。   发情期的事,是鄢姝故意设计的。   然他没有办法怪她。   甚至,大部分的错,在他自己。   后来,长公主知道情兽皆难逃晏煜暗杀,亲自送鄢姝离开。   鄢姝带上了鄢勿。   在一个树林里,只鄢勿和鄢姝二人,鄢姝说:“她一定会给皇帝送信的,我们不能和她一起走,杀了她。”   鄢勿震惊地看着她,“你要杀谁?!”   “长公主!”   鄢勿怒声:“她是你母亲!”   鄢姝目光疯狂:“不管是谁,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鄢勿又难过又绝望,不懂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他以为她能改,在看到她拿着匕首朝帐篷走去的时候,知道她不可能改了。   晏芮正对着树林,正坐着喝水,鄢姝背对着树林,一步步走近晏芮,身后,她背着匕首。   那个时候,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在鄢姝高抬匕首那刻,变手为爪,朝鄢姝抓去——   鄢姝蓦地对晏芮道:“母亲,他要杀我。”   晏芮下意识将她一拉,挺身挡之,鄢勿的利爪轻易便戳穿了长公主的心。   鄢姝朝长公主一笑:“对不起,母亲。”   鄢勿僵在那里,手上鲜血淋漓。   晏芮倒下去,死不瞑目。   “母亲说,结契的情兽,只要剜掉主人心,就能永生不死。”她柔柔看着他,“她让我以后剜她的心。”   鄢姝笑了一下,“我不要长生。”她摸上他的脸,“我要你长生。”   回想到这里,鄢勿头痛欲裂,就像他当日一样。   他杀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他双手抱头,眼红如血,额上青筋暴起。   他杀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   鄢勿大叫一声,闪影消失。   这边。   晏沉从暗部地牢出来,正欲进宫。   灰沉沉雾蒙蒙的天空中一朵粉嫩小花儿飘至他面前。   它散发着莹莹微光,温柔稚嫩,绕着他转了一圈。   这是……   花儿靠近他,轻轻贴上他脸颊,随后化作一阵细微的光粉,消失了。   晏沉一愣。   柔软的触感停留在脸颊上,像春风,也像春阳。带着鄢枝的气息。   他心中一软,嘴角微勾,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原本进宫的身形一转,朝另一方向掠去。   鄢枝正和鄢黎商议情兽特性改变的后续事宜,欲发动所有族人关注自身变化,将最近两年的变化都记录下来,确定情兽族到底改变了哪些地方。   鄢黎说了情兽族与晏风共同对付鄢常的事,道:“鄢常来去无踪,该是有鲛人宝物。我们一直难找到他。”   话音未落,晏沉凭空出现在二人面前。   鄢枝瞬间看向他,“你怎么来了?”眼里亮晶晶一片。   鄢黎一顿。她看着他的时候,好像那个陌生的梨胭回来了。   “路过。”晏沉道,“马上进宫。”   鄢黎默默离开。   鄢枝笑了一下。   二人默默无语对视了半晌。   最后晏沉唇角微扬,“我收到花了。”   鄢枝点点头,“我猜到了。”   晏沉道:“要我捉鄢常吗?”   鄢枝干净利落摇头:“不用。”她睥他一眼,“我自己来。”那样子,仿佛在说——我很厉害,你不许小瞧我。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高傲、娇人、可爱、鲜活。   是他的胭胭。   他深深看着她。   鄢枝嗅着他发出来的气息,抿了抿唇,道:“虽然……已经是神了,但我还是……还是能闻到的。”   “闻到什么?”   “你的气味。”   晏沉明白过来。是,他经常会忘记他的夫人的特别能力。   他的爱意,是她的食物。   她随时感知着他感情的变化。   晏沉笑着看着她,“是什么气味?”   鄢枝不语。   顿了两下,她又认真看着他道:“在情兽族,你说这样的话是在调戏女子。”   “对自己的夫人也不能说吗?”   鄢枝抿了抿唇。她不知道。   “我猜可以。”   鄢枝想了想,点头,“那就可以吧。”   “所以,是什么气味?”   鄢枝瞪大眼睛看着他。又来!   晏沉目光一深。   鄢枝脸一红,“你……”   最后,晏沉得到一个软而轻的吻。   主动的人落荒而逃:“你进宫吧,我杀人去了。”   瞬移消失。   晏沉垂眼轻笑,亦瞬间消失。   好,他也杀人去了。   不管鄢常多么会隐藏,不管炼化的情兽傀儡有多么强,对如今的鄢枝来讲,找到或毁掉,都是眨眼的事。   她只是没想到鄢常没有藏,他带着三十余情兽,堂而皇之从西门飞入,地毯式屠杀了一整条街的百姓、官兵、禁军,血流成河,比天灾还可怕。   他一边杀一边哈哈大笑:“人,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哈哈哈哈哈哈……”   鄢枝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伸出利爪,“你如何杀别人,那就如何被杀吧。”   鄢常看着她,起先一顿,直直看着,听清她说的话后,咧唇一笑,神色似癫似狂,声音桀桀:“你没死。”   话音一落,鄢枝的爪子穿胸而过。   鄢常低头看了一眼流血的胸口,抬头,依旧笑着。   他的脑袋诡异而僵硬地转了一整圈,竟自己把自己的脑袋拧了下来,一颗头浮在空中,他冲她一笑:“身体送你。”蓦地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两天被西瓜绑架了。 第六四章 尘埃落定   鄢枝眼神一暗。看来鄢常也吸收了灵力。只是, 光吸收灵力就变得如此强大了吗?   周围的人,因鄢常扭曲的举动尖叫者有之, 掩目者有之, 恐逃者有之,害怕那突然消失的头颅又突然出现, 鄢常宛如恶魔。   鄢枝双手张开,闭眼,神力无声无息蔓延开去——   万物清晰, 一切难逃。   一颗冒着黑气的头颅正极速朝皇宫飞去,它前进的方向,是晏沉所在。   鄢枝眉一簇,她右手朝空一抓,手臂蓦地消失在空中, 仿佛伸进了某个时空——   下一秒, 她的手蓦地出现在黑气头颅上方, 揪住了他头发。   头颅挣扎欲逃,细微的光渗进他脑中,头颅定格。   再下一秒, 空中半截手一扯,一手一头同时消失在空中, 与此同时, 鄢枝消失的手突现,手上抓着逃掉的头。   她没有任何犹豫,快速结了一个小结界, 将鄢常之头困住。众人便见鄢常的头在一个矩阵里砰砰四撞。其情景甚诡。   鄢枝手指凝火,轻喝道:“去。”   空中一处蓦地燃烧,鄢常之首在火中挣扎,满目狰狞,黑气四溢。   鄢枝垂眼。   原来他已经死了。   不过死不瞑目,执念成鬼,吸收了灵力,变成了恶灵。   鄢常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她不知道。   或许是琉尾洲的人杀了他,他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是傀儡;又或许是他自愿,难逃力量诱惑,自己炼化了自己。   他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鄢枝也不知道。   她看着空中爆烈的火,黑气丝丝缕缕从燃烧的头颅中钻出,眼神冷然。   她也并不在意。   空中烈火足足燃烧了一刻钟,跳动的头颅才蓦地从空中跌落。   一砸到地上,头颅瞬间变成一堆黑色的粉末,风一吹,四散消失。   她于半空望去,尸体横陈,血流满地。各暗处,人们惊惧万分隐藏着,呼吸声颤抖。   鄢枝叹一口气,伸出手,无数光点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   温柔的光点落到尸体上,血迹消失了,泥污消失了,破掉的衣物崭新如初……   死不瞑目者阖上了眼睛,痛苦万分者面色安详,断手断脚、残缺不全者补齐了残缺……   她能做的甚少,就让死者……死相体面罢。   她收回手,白光一闪,消失在空中。   隐藏在各处的人们渐渐出来,他们看清了地上的情况,纷纷跪地,朝天而拜——   “仙子显灵,仙子显灵……”   渐渐地,人群中传来哭声;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多……   人们伏在至亲身上,哀痛欲绝……   这边。   一行黑衣人驾马直奔皇宫,为首者,正是应远在弥城的晏蔺。   他面色肃然,腰上佩剑。身后,一百精骑俱是全副武装。   他拔剑高喊:“晏蔺前来救驾!”   宫门处,空荡荡只有一人。   晏蔺面色一凝,直直朝他冲过去,铁蹄高昂,没有丝毫闪避之意。   然,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他,疾奔的马莫名朝后退了两步。   晏蔺看清了宫门处站着的人。   他一愣。   宫门处的人一身白衣,面上戴着玉制面具,他文质彬彬,形消骨弱,说话的语调一如往常:“王爷,好久不见。”温和平静,万事在握。   “棠篱先生。”确实是好久不见。晏蔺看着他,“让开。”时间紧迫,此刻绝非寒暄之机。   棠篱伸出手,晏蔺腰间一枚白色棋子突然飞出,落到棠篱手上。   晏蔺一惊。那枚棋子是当初棠篱离开时给晏蔺的,晏蔺一直带在身上。   棠篱捏着棋子,对晏蔺道:“此枚棋子代表我还差王爷一事。”   晏蔺道:“我正好有一事——”   棠篱摇摇头。   晏蔺顿住。随即,他冷笑一声,“先生莫不以为如此便能阻止我?”   棠篱道:“人微言轻,不敢多想。在下只是给王爷提供一个选择。”   晏蔺眉头微皱,语气略不耐烦,“什么选择?”   “进去,死;等在这里,后半生如常。”   晏蔺盯着他。   半晌,他一笑:“先生好大的口气。”   棠篱转着玉子,“这是我为王爷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晏蔺突然就没那么急迫想进宫了。   故人重逢,他还是那样神秘,说的事永远出乎意料,仿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突然出现在宫门口,撤掉禁卫军,竟妄想用一具病弱之躯挡住他身后百位绝顶高手,谁给他的自信?   而晏风竟然还同意了?   晏蔺看着他,“若我非进不可,谁来杀我?若我等在这里,先生又如何保证我一切如常?”   棠篱道:“你有备而来,身后皆是训练有素的绝顶高手,百人同时护你,确实没人杀得了你。”   他顿了顿,“文武百官,有一半是你的人,经过半年收买,或许此刻更多?”   他看着晏蔺,笑了一下,“你觉得,只要你进去,众人必将拥你为帝。”然后他缓缓念了一长串人名。   每说出一个,晏蔺心中惊一下,待他念完,晏蔺心中惊涛骇浪。   他在朝中的势力,被棠篱全部猜出。   晏蔺沉下脸,冷声道:“是又如何?”   “与人相争,不要只看自己有的。”棠篱的面容、气质、身形蓦地发生变化,原本病怏怏、瘦弱不堪的身体突然强壮些许,温和俊逸的面容亦冷凝成熟一些,他站姿如常,气质却截然不同,之前文气十足,端的是君子如玉;此刻一下子气势大盛,衣冠楚楚,贵气逼人。   他目光沉沉,看着晏蔺。   尽管戴着面具,但晏蔺一下子脱口而出:“皇兄!”他不敢置信,直勾勾盯着晏沉。   他既震惊棠篱是晏沉,又震惊他刚才的变形。   一卷圣旨突然出现在晏沉手中,晏沉道:“这是传位圣旨。”   “不可能!”   圣旨飞至晏蔺眼前,自动打开——字迹确为熹帝亲笔——传位晏风。   “不可能!”他咬牙切齿。   晏沉点头,“确实,是假的。”   晏蔺一懵。这种事情还能承认?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圣旨上的晏风变为晏蔺。晏蔺瞳孔蓦地放大。   下一瞬间,名字重变为晏风。   “同样的圣旨,此刻金銮大殿的牌匾之下还有一封。”   晏蔺目露恐惧,“你到底是谁?!”   晏沉将圣旨收回,“我是晏沉。”   “骗人!”他想到暗探带回来的关于楚都的消息,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声音微颤,“你……”他无法确定他是何种怪物。   晏沉不欲与他分辩,只是道:“你随心所欲,耽于享乐,爱一时兴起,聪明有余,却难以长困某处,若为帝,上无管束,朝令夕改,不适合此刻沇国。”   然他所说,鞭辟入里,非深刻了解他之人不可语之。   晏蔺渐渐冷静下来。他看着面前的人,道:“你既活着,为何不登帝?”   “我自然有我合适的位置。”   此刻皇宫中。   熹帝驾崩,太子横死,晏风与文武百官共聚大殿。   所剩皇子两位,皇位传谁?   当各官说出心中所想,晏风这才知道原来晏蔺不知不觉间笼络了如此多大臣。   他神色难辩,心中暗叹:这皇帝,比他想象的难。   “皇上有传位圣旨——”陈忠从金銮殿后走出,满目含泪,仿佛一夜耄耋。   众臣哗然。   陈忠对着龙椅一跪,拜上道:“太子薨,皇上为避兄弟相残,早已拟定皇位人选。”   中书令上前一步,急道:“是谁?”   “老奴不知。”陈忠抹了抹眼泪,朝上一指,“圣旨就在此匾内。”   众臣面面相觑,最终道:“那便有劳秦统领。”秦统领是熹帝心腹,未站队任一边,由他去取,再合适不过。   秦慎取下。   众臣皆不顾礼数,围作一团观看,正当众人看清圣旨上名字,反应各不同时,一禁军来报——   “逸王至东门外。”他顿了顿,“逸王跪在东门外。”   众臣哗然。   “他说——”禁军朝晏风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队晏蔺的众臣愣了半晌,看了看晏风,看了看秦慎,看了看陈忠,又看了看圣旨,最终叹息一声,颤巍巍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内文武百官,大殿外奴隶禁军,俱朝朝上而跪,伏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的时代,开始了。   东门外晏沉的耳朵动了动,他对晏蔺道:“出城吧,城外等诏。”   不等他回答,瞬间消失了。   速度之快,非人能及。   晏蔺起来,翻身上马,久久未语。   就在此时,一白衣女子凭空出现,晏蔺又是一愣。   是她!   棠篱的那只情兽!   她淡淡瞧他一眼,耳朵动了动,听到宫内此起彼伏的万岁声,知道一切尘埃落定,“晏沉呢?”   与此同时,晏沉亦蓦地出现在鄢枝刚刚所在的街上,百姓正运着尸体。   风中有淡到看不见的黑雾。   晏沉伸手,一股力量朝黑雾击去,黑雾灰飞烟灭。   他叹息一声。明明刚刚感知的时候还在这里的。   东门外的鄢枝亦如此想到。   二人同时闭眼,再次感知,又同时睁眼,嘴角俱是一勾。   愚蠢的两个神。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今天能完结的,发现完结不了,大概是明天吧。这本书打算写番外,你们想看哪些番外? 第六五章 情兽立国   两个愚蠢的神最终在宫门口相见。   晏沉将人拥进怀中, 鄢枝抿抿唇,亦伸手抱住了他。   马上的晏蔺看着鄢枝, 是她, 又不是她。他恍惚一瞬,想到府中眷养的情兽——仿其皮, 学其一时之神,乍一看,仿佛孪生。然唯有见到真人的此刻, 才觉得仿的始终是仿的。日日夜夜呆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不会成长的布偶,一个被困住的幽灵。   原来她不是一直都是冷的,被爱的人抱住那刻,她也会露出小女儿的娇憨。   鄢枝朝他看来一眼, 目光冷如冰雪。   晏蔺一下被冻住。他毫不怀疑, 他若继续盯着她, 鄢枝会把他眼珠挖出来。   晏蔺马头一转,带着人出城了。   有些人,注定不是他的。   晏蔺前脚刚走, 晏风后脚就出了宫。晏风与晏沉鄢枝二人遇上。   晏风道:“人的事都很好解决,红渊灵力回灌, 万物觉醒, 鬼神之事难办。”   灵力充盈,人可以吸收,植物动物可以吸收、灵鬼可以吸收, 这个世界,即将多出许多妖魔鬼怪。   邪者,必将为祸人间。   晏沉道:“谢瞳已将人族中觉醒者收编,我会教授他们如何吸收使用灵力。可驯化的动植物也已经专辟其地用于驯化作战。若有邪物伤人,必誓死诛之。”   晏风颔首,随即看向鄢枝,又看向晏沉,“那……情兽一族,该如何?”   晏沉看着他,“你已为新帝,你欲如何?”   晏风这半年多亏情兽一族支持帮助,和鄢勿鄢黎皆为友,加上晏沉与鄢枝的关系……   他默一阵道:“让情兽立国。”   鄢枝瞳孔一缩。   晏沉面色如常,“立在哪儿?”   “阳城。”晏风与晏沉直视,“阳城多深山密林,幅员辽阔,地广人稀,适合其种族特性。又因人少,迁移最方便。”   晏沉看他一眼,“不仅如此。阳城因山林茂密,绵延千里,难以开采,阳城百姓,大多聚集在山边弹丸之地,是沇国经济效益最小的城池。又因它靠海,常有倭寇横肆,百姓不堪其扰,沇国为保内陆,不得不常年派兵驻守,穷兵黩武,乃沇国一大患。”   晏风抿唇,不语。   是的,的确如此。这是他没说出口的另一面。   二人对视。   晏沉一笑。   晏风神色凝然,依旧不语。   “不用紧张。”晏沉看着他,“你现在是沇国的皇帝,自然要把沇国放在第一位。你做得很好。”   他没有看错人。   晏沉看向鄢枝,“你有什么想法?”   “这件事要和族长、鄢黎商量。”即便晏沉不说,鄢枝亦知道阳城之患。   然晏风也不是全然为了沇国,若要立国,阳城对情兽一族来说,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三人即刻飞往秘林,欲与鄢勿商量此事。然三人刚落到秘林门口,鄢黎急匆匆从里出来,对鄢枝道:“族长不见了。”   鄢枝一惊,“最后见他者何人?”   鄢勿道:“鄢字一去,众人皆去见了他,在众人来来往往的间隙,族长失踪了。”   鄢枝闭眼,心里默念鄢勿,神力散开——   然脑中黑黢黢一片,看不到人。   她睁眼,心下诧异——找不到?   晏沉道:“此法在红渊好用,出来后时灵时不灵,估计是和灵力纯度有关系。若要找人,或许要另寻它法。”   “消失时间不久,按其速度,不会有多远,我用神力寻引一下。”   鄢枝放出四缕神力,四缕神力朝四方飞去。   晏沉亦同时放出神力,与其一起搜寻。   然一无所获。   怪事。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找不到?   鄢枝面色严肃,“去族长消失的地方看看。”万物有灵,或许会有其他线索。   一行人进入秘林。   这是鄢枝回来后第一次回秘林,一进去就感觉到浓郁的灵气。   鄢黎带她去鄢勿失踪的草地,草地上的花儿全部都觉醒了。   鄢枝走到鄢勿之前坐的地方,摸了摸周围的花儿,一些场景闪过——   鄢勿似绝望似痛苦的脸,他口中喃喃,“我杀了她……”   鄢勿肌肤泛光,无数灵力朝其涌去。   他瞬间消失在原地,一丝风也无。   鄢枝一顿,场景消失。   晏沉在她身边,亦从花儿身上看到了相同景象。   “他成灵了。”   两个人找不到他,是鄢勿有意识隐藏了自己。   他不想被找到。   鄢枝重复想着那些场景,猜测鄢勿是想起了什么。   一些重要的、可怕的、让他难以接受、甚至使他无暇顾及情兽一族族长身份的事。   他为情兽一族鞠躬尽瘁百年,够了。   此刻既然不想被打扰,鄢枝成全他。   她对众人道:“他该是安全的,只是不愿现身。事不等人,商量大事要紧。”   她又对鄢黎道:“族长不在,族长之位便由大少主代之。”   鄢黎看着她。   鄢枝亦看着他。   二人对视半晌,最终鄢黎道:“好。”   当晏风把想法与鄢黎说了以后,鄢黎久久不语。   情兽以人情为食,势必要与人族密切往来。沇国与情兽一族纠葛甚深,此刻也是四国中关系最友好的一国,与其比邻,往来方便,加上晏沉特殊的身份和与鄢枝的关系,是最不容易兵戎交接的。   但是海寇之难对情兽族是不小的挑战。情兽族能力虽强但族人稀少,若打数量战,必然难敌。且此刻情兽的繁衍问题尚不明朗,情兽要培育出自己的军队,不知何年何月。   晏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道:“沇国可为情兽族提供五年的军事支持。”顿了顿,“为两国友好邦交,两国可世代联姻。”   鄢黎一顿。   晏风道:“万物觉醒,灵异鬼怪之事已成现实,百姓早晚要接受并适应。”他看着鄢黎,“皇家愿做先行者,引导百姓接受。情兽与皇家联姻,百姓最先接受的一定是情兽一族。”   鄢黎看了看晏沉和鄢枝,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吗?”   晏风摇头,“皇兄已‘死’,不能表率。”   “那……”   晏风目光灼灼,“我。”   这次,连晏沉都惊讶了一瞬,三人皆望着晏风。   鄢黎问道:“你确定?”   晏风点头,“娶情兽为后,你我二国永结秦晋之好。”   鄢黎看着他,用确定的语气道:“你已经有人选。”   晏风点头。   “谁?”   “鄢妩。”   鄢枝倒吸一口凉气,“你二人何时……”   莫说鄢枝,就是鄢黎这半年和晏风多有联络,亦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好,只要鄢妩答应——”鄢黎下定决心,“一切便如此。”   鄢枝瞬间消失。   她瞬间出现在鄢妩面前。鄢枝看着鄢妩,“晏风欲娶你为后,你答应吗?”   鄢妩手里的桂花糕掉到桌上,她喃喃:“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看来乱世里发生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答应吗?”然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鄢枝将其思绪拉回,“你想清楚。”   “我答应。”鄢妩眯眼一笑,“有什么好想的。”   于是晏风为帝后第一道圣旨,是将阳城赠给情兽一族,承认其为国,并派兵十万,替其戍边五年。   第二道圣旨,是娶情兽族第一美人儿鄢妩为后,并要求后代每一任新帝必娶情兽族为妃,以表世代交好之决心。   群臣哗然。   百姓哗然。   有文官金銮殿上撞柱明志,以死反对。   晏风坐在龙椅上纹丝不动,盯着那人撞得头破血流当场咽气。   太傅气得晕倒。   晏风依旧不为所动,只冷冷盯着众臣,盯得百官两股颤颤。   “万物觉醒,妖魔鬼怪、神灵仙魅多有现形。祖先有灵,必然会引导沇国走向正确道路,我们不如问问晏家列祖列宗,看他们如何看待此事?”   众大臣面面相觑。   晏风直接起身,径直出了金銮殿,文武百官追在他后面,跟他一起往祭天高台走。   晏风飞身上高台,朝天而跪,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晏风叩首以请!”霎时间风云变幻,邪风四起,跟得气喘吁吁的众臣被吹得东倒西歪,众人吓得屁滚尿流,伏首在地,“先皇恕罪——”   “沇国第四代皇帝晏风——”晏风对天一拜,“欲娶情兽族鄢妩为后!列祖列宗若同意,请烈阳以示,寓意沇国未来光明——”他顿了顿,更高声道,“若不同意,请天示阴云,降雷以警!”他重重拜下去,“请列祖列宗显灵——”   百官虽抖如筛糠,俱趴在地上惊惧万分,然听完晏风的话,还是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屏着呼吸,关注着——   刚刚还邪风四起、巨云翻滚的天气,蓦地出现一丝光亮,随后阳光大盛,云层俱散,烈阳高悬天空。   “显灵了……”   “真的显灵了……”   百官起身,复又重重拜下去,他们对着晏风叩首,俱高声道:“皇上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帝元年,情兽一族于阳城立国,国号玥。   阳城被分为十三个小的城池,国都定在森林之中,命名守月城。皇城建在森林中最高的山上,可望整个国家。   同年末,昭帝大婚,封鄢妩为后,大赦天下。 第六六章 此心耿耿   鄢勿始终没有出现, 族人拥鄢黎为帝。   鄢黎根据情兽族特性,制定玥国各类规章制度, 成立管理部门, 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晏沉知鄢枝放不下情兽一族,为使她早日脱身, 在玥国呆了三月有余,给新帝鄢黎提供了许多建设性意见,成功加快玥国的建设速度。   是夜。   鄢枝站在守月城最高处。皇城尚未建好, 此刻正建至半腰,山顶还是一片空旷。   除了一顶小屋。   小屋石头砌成,仅开一窗,窗前摆着一月牙白瓷罐子——鄢黎常常睡在这里。   此刻时间尚早,鄢黎还未上来。   鄢枝靠在墙上, 头边便是放罐子的小窗。她头顶上, 一轮圆月明亮似玉盘, 触手可摘。   玥国。   守月城。   她叹息一声,不知对谁道:“你害得他好苦。”   山顶寂静,唯有风过。   “若把你离开后的事细细说来, 真是恍然如梦。”她低声道,“曾经我们送鄢瑶入宫, 狸猫换太子, 欲将情兽一族的新生儿打入晏家内部,以获取更多有关红渊的消息,然功亏一篑, 被全面反杀。”她笑了一下,“那时候谁能想到红渊有一天会自己从里面爆开,我不仅进去了,还成神了呢?”   “谁又能想到当初千方百计欲将情兽混进晏家,今天情兽一族竟然与晏姓联姻了呢?”情兽与人孕子,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更变成两方期待的事。   “鄢妩成了沇国皇后。”即便此刻说起,鄢枝依旧有不确定之感。她往下看,透视掉无数树影山石,看见鄢黎正和晏沉商量着什么,轻声道,“若你活着,你便也是皇后……”   她心中蓦地一痛,眼中酸涩难言。   鄢枝曾试着召唤鄢月魂灵,欲将其复活,然鄢月似没有执念,天地茫茫,感知不到她的魂魄。   她将结果告知鄢黎,鄢黎站了许久,最终一笑,“也好,没有也是好的。”   鄢枝抬头看着月亮,“你可真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怎么就,没有执念呢?   晏沉与鄢黎正议事到关键处,晏沉突然停下来,往鄢枝的方向看了一眼。   鄢黎看着他,“如何?”   晏沉一顿,目光重回地图,“可。”   深夜,鄢黎诸事议毕,飞身上山。   鄢枝听到其上山的声音,道:“鄢黎不欲让人知道他常来这里,我不戳破他,下次再看看你。”转瞬消失。   下一瞬间,她出现在她与晏沉共同的房间之中。   晏沉坐在书案前,案上诸多信件,他正提笔回之。   他右手握笔,左手提袖,一身白衣之中,左手腕上鲜艳如血的红镯引人注目。   鄢枝右手腕上亦有一只。   这两只正是当初那对千年珊瑚情人镯。二人曾取下,本该各自丢弃,却不曾想二人都默默留下了。   二人皆已成神,俱能感知到红镯有灵力,其灵力微微发红,可定位人踪迹。   当初晏沉令其取下,便是对此有所怀疑,故意为之。   现在倒是方便二人得知对方所在。   晏沉知她又去看望鄢月了,放下笔,将人揽进怀中,默默不语。   鄢枝埋首其胸怀,闭眼道:“什么都在渐渐好起来,逝去的人,却见不到了。”   晏沉道:“她无一丝执念留存人间,表明她对自己的一生很是满意,即便有不圆满,亦在死前看开了。”   鄢枝叹气一声,“也是。”   二人默默抱了半晌,晏沉道:“该出发了。”   “嗯。”   晏沉将信件收拾好,鄢枝亦拿了一部分,二人旋身一转,消失在房间里。   楚都悬月別庄。   东山立在书房内,檀香蜿蜒弥漫,他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片刻后,晏沉鄢枝凭空出现。   东山见到二人,上前一拜,“参见门主,参见夫人。”   二人将信件放到桌上,东山开始汇报工作:“近日敢明目张胆做恶事的恶鬼恶灵和妖精邪怪已经锐减。悬月培养的修士已可独当一面,解决刚成精的魑魅魍魉不成问题。”   晏沉点头,“可有大妖?”   “暂无。”   那便不需要他们出手。   “还有何事?”   东山便汇报了其余该告知晏沉的事情。   悬月门的事务处理完,二人拿上新一天的信件,出现在巨大屏风之后。   暗部。   依旧是空旷的大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三首领,隔着一个屏风,一切尽收眼底。   这便是二人最近的生活,白天在玥国,晏沉与鄢枝共同参与玥国的建国事业;晚上在沇国,晏沉处理悬月门和暗部两方的事务。   悬月门成为沇国唯一一个灵修门派,之前被暗部收编的觉醒者全部转至悬月,同时,悬月内未觉醒的高手转至暗部做事。   暗部搜集人间消息,分三府,壹府管民间,贰府管官府、叁府管皇家。   而悬月门则专门司鬼神之事——培养灵修之士,搜集鬼神消息,阻止邪物做恶。   鄢枝看着中间壹府首领高大挺拔的背影,微微抿抿唇。   即便看了许多次,每次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鄢枝还是很别扭。   就好像自己的孩子一下子从牙牙学语的样子突然变成一个冷漠疏离的成年人一样。   她可能还要适应一段时间。   壹府首领不是别人,正是鄢宝。   从他选择谢瞳之后,便算默认放弃情兽一族身份,成为谢瞳的人。   悬月与暗部分工后,由鄢宝创立的七仙院亦主动与暗部合并,鄢宝由此顺理成章成为暗部管理搜集民间消息的壹府首领。   情兽改髓换骨,加上他自己的意愿,此刻的鄢宝已经不是小孩模样。   他高大挺拔,英气逼人,一点儿没有小孩模样时软嫩无害之感。   相反,成人模样的鄢宝斧刻刀削,五官深邃,笑起来的时候邪气四溢,令人感到危险。   鄢枝看到,底下人正汇报事务时,鄢宝无聊地打了一个呵欠,他目光瞥向右手边的谢瞳,目光一柔,半边嘴角勾起。   一时间风月无边,令人心窒。   然谢瞳却皱了皱眉头,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鄢宝立刻收回笑,不自觉坐端正了一些,故作深沉看着底下。   鄢枝莞尔。   有时候,他好像也没变。   晏沉听事,鄢枝观人。   二人已连着几个月未合眼。神嘛,已是不死不老辟了五谷可不眠不休之物,几个月不合眼,完全不会有事。   然鄢枝喜欢睡眠,时常会放任自己睡一会儿。   比如此刻。   她躺在榻上,手上拿着书——不过摆设,有一眼没一眼看着底下的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书滑落,欲跌地——   正中央的晏沉目光虽在自己案上,手却往鄢枝方向一抬——跌到半截的书自动升起,缓缓落到鄢枝手边,又自己合上了。   鄢枝睡梦香甜,似做了美梦。   鄢枝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屏风外已没有一个人。晏沉坐在榻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坐起来,迷迷糊糊的,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蹭了蹭他的,“棠篱……”   晏沉没有纠正她,放软声音回道:“我在。”   “不想蹬竹筒。”她委委屈屈,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晏沉哑然失笑。   “好不好嘛?”她抱着他扭了扭,“累……”迷迷糊糊的眼睛睁开,她看了周遭陈设一眼,记忆混作一团,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好。”   鄢枝笑,将人抱紧,“你最好!”   过了两息,她清醒过来,脸色一赧,轻拍他一下,“你怎么不提醒我呀?”   晏沉笑道:“此刻不是清醒过来了吗?”   鄢枝瞪他一眼。   他故意呢。   美人含羞带嗔,春水怒目,生动而楚楚,晏沉心中一动,低头落下一吻,“我的错。”   鄢枝主动回了一吻,“原谅你了。”   天亮之前二人进了一趟宫,原本是想和晏风商量正事,未曾料到新婚燕尔,去的不是时候,一不小心两个神听了两个凡人的墙角,羞死个人。   鄢枝率先飞走,慌不择路,竟飞到后山。晏沉从后赶上,觉得她羞得可爱,握住她的手,也是时候……   鄢枝羞悸的心情在看到所在何处时渐渐平复下来。   晏沉看了周围一眼,嘴角的笑容亦淡了下去。   二人对视一眼,鄢枝抿唇道:“我们去看看?”   “好。”   二人便飞到红渊封印处。   四身饕餮封印已被全毁,一点儿痕迹也无。附近的残垣断壁亦被修砌完善,崭新如初。   血迹、尸体、乱石,统统没有了,仿佛曾经此处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唯空中一红色漩涡永恒旋转着,证明着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地方。   二人试着进去,然同他们之前的尝试一样,他们被毫不留情弹出。   红渊里面到底怎么样了?九神都死了吗?其他世界正常了吗?琉尾洲鲛人是否逃过一劫?   …………   种种问题,都不得而知了。   二人出后山,随意坐在某一宫殿檐上。   月亮圆润,月华如水,底下宫灯幽微。   鄢枝挽着晏沉,头靠在他肩上。   晏沉道:“沇国和玥国都得再需半年才可进入正轨,这样的日子,你可不满?”   鄢枝摇摇头,“乐在其中。”玥国之事他本不必管,然这几月他用了十二分心力助鄢黎,说来说去,皆是因她。   “灵力存在一天,邪祟妖物便诸杀不尽,在未有人成神之前,我都会一直掌管悬月,建院子归隐的事……或可要推迟许久……”   “我知道呀。”鄢枝抬眼看他,又转回来,看向远方,“乱世归隐,只着眼自身情爱,弃百姓于不顾,这不是你晏沉会做的事。”   她顿了顿,笑道,“半年后时局稳定,我们便上半年在悬月搜集信息情报,将所有魑魅魍魉登记在案,下半年便周游列国,将各类恶妖消灭干净!隐逸生活固然安稳,但呆久了都该无聊,不如一半一半,隐居一阵,叱咤一阵,岂不美哉?”   晏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真心实意体谅着他,心中感动。   鄢枝道:“我也见不得坏人为祸人间。”   “好。”他抱紧了她。   鄢枝亦抱紧了他,小声道:“……”   我不是想要归隐,我是想和你在一起。   晏沉心中一叹。   他的小狐狸,怎么就是记不住他们两个都已成神,说得再小声,他也听的到啊。   许久许久,等到晏沉因小狐狸的话激烈起来的心跳重新平复,晏沉沉沉的声音响在鄢枝耳边:“胭胭,我们要个宝宝吧。”   鄢枝睫毛一抖。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好啊。”   两个人十指紧扣,听着彼此的心跳,心里暖意融融。   世界变幻莫测,转眼天翻地覆,谁也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一个开天辟地的时代。   然他们就是遇上了。   未来充满未知,到处都是不确定。   但是他们没有丝毫害怕,也无胆怯,反而充满了对新世界的期待。   不管这个世界会如何变,唯一不变的,是二人两颗相爱的心。   我将永远爱你,不像这个世界,像你的心。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在这里就结束啦,一口气写了六千六,我此刻毫无睡意。   根据评论,此刻确定的番外有:(我慢慢写,不一定日更哈)   1、生毛茸茸的小狐狸团子   2、甜甜的隐居生活   3、宝宝&谢瞳   4、鄢月和鄢黎   5、乌锋   6、琉尾洲&红渊后续   感谢这两个月的互相陪伴,鞠躬。   完结的时候检讨一下自己吧:   首先是更新时间。拖更严重,从最开始八点更新,拖到十点、十一点、十二点、甚至一两点,有没有正确认识自身码字时速的原因,有老毛病拖延的原因,有大纲不完善的原因……总之,这真的是我的错,或许给一些读者不好的阅读体验了,鞠躬抱歉。   其次是情节。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有点儿框架的东西,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长点儿,所以问题很多啦,我每天都在骂自己写的什么垃圾,除了男主角的人设稍微立起来一些,其他或多或少都因自己心力及笔力问题崩、歪了一些,有些甚至和大纲上的背道而驰。嗐,不说也罢。尽管不算满意,但因为尝试写了,所以稍微摸到了写情节的一点儿灵光,感觉自己知道怎么写情节了(这真是后期使我坚持不坑的最重要的原因了!),喜极而泣。   实话说,写这本书从中期开始我的状态就不是很好。   结束一段感情,和平分手,知道是因为性格三观难以继续,理智知道分手是正确的选择,但情感还是很容易受影响。就,脑子生病了,转不动的感觉。灵感、激情、高昂的情绪……我暂时失去了它们。   这个核心灵感我想了几年,很爱它,可惜我在今年开了它。   有失有得,有好有坏,不说也罢。   第三点就是,如果您认真看过我的文,怀着好心希望我进步快一点,我在微博私信等您。有时候,我或许知道自己问题在哪里,但雾里看花,会很模糊,就很希望有人能把那层雾拨开。   提前感谢愿意给建议的各位。   想说的就是这些。   这是旧的故事,我们有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