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师尊后我跑了》 作者:阿拆姑娘   文案:   执掌六界的女神君花懿欢,性情乖张难测,于情之一事上,更是风流无度。   她生得面容昳丽,眉间一抹朱砂痣,勾得大把神君妖精,想同她春风一度。   偶然之间,她看中了人间帝王谢衍。   只是这次,她使尽花招,却也没能叫这冷情帝王点个头。   懿欢一怒之下,将他捉回九重天,困于黄金笼中。   容颜冠绝的年轻帝王,困于其中,好似世上最动人的礼物。   一度春风后不久,花懿欢忽然转了性,便说要修无情道,将往日老相好尽数赶走,这人间帝王,也被她抛之脑后。   年轻帝王咽气的那一刻,花懿欢的师尊,沉睡多年的天地之主——无妄君,醒了过来。   [阅读指南]   sc,女主微万人迷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异世大陆   主角:花懿欢,无妄君(谢衍) ┃ 配角:含玉,墨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逃她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立意:脚踏实地,诚以待人 第1章 . 楔子 师尊无妄君   九重天,流欢殿。   此时俨然已傍晚,正是金乌神君下值的时辰,金乌给流欢殿镀上一层橘金色轮廓,越发衬得这座神殿威严气派。   墨檀神君眼观天色,掐着时辰,迈进内殿中。   穿过三樘门,内室朦胧轻纱床帷内,隐约可见一个窈窕倩影。   她衣衫微褪,露着一身如霜似雪的好皮相,那身段纤秾合度、起伏有致,满头乌发披散开来,宛如黑色瀑布一般,自枕边垂泻在地。   此人正是执掌六界的女神君——花懿欢。   而墨檀,自她入主九重天以来,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管着流欢殿的大小琐事。   花懿欢这睡姿,委实算不得端庄。   墨檀眼中的笑意越发柔和,他低声唤道,“殿下,该起床了。”   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动两下,花懿欢醒了过来。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问,“怎么了,墨檀?”   那嗓音轻而柔,好似晚风抚过湖面。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冷冽花香四溢开来,缠绕着满室未散的旖旎,墨檀动作一顿,垂下眼,不敢再瞧衣衫不整的她。   “殿下,今夜是月十五,您该去一十三天。”   一十三天,乃是无妄君的住处。   花懿欢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   墨檀知道她对此事兴致不高,也没有多言,只安静等着。   没等多久,只听花懿欢道:“侍候我更衣吧。”   她说着便要下床,墨檀屈膝半跪,先一步拿了鞋子给她穿上。   “地上凉……”他叮嘱着。   花懿欢歪头一笑,“墨檀,你太小心了,做神仙怎么会轻易生病呢。”   墨檀压下心思,温和道,“还是仔细些好。”   这位殿下生得娇媚无双,任谁,都想好好照顾她。   十七位仙娥适时进来,端着她梳洗要用的器物。   墨檀有条不紊地侍候着她,将最后一层衣带系好后,墨檀装作不经意地提及:“殿下,昨日,清和神君又来寻您了。”   花懿欢眼也没抬,菱唇轻启,“老规矩吧。”   老规矩就是,赏些东西让他离开。   这样说,就代表这人,花懿欢已经没了兴致,如若她还有几分兴致,不会这般冷情不见。   殿下容颜昳丽无双,眉间那一抹朱砂色,更是撩人于无形,九重天之中,大半的神君都心悦于她。   只是她虽流连于花丛,却从没听说过,谁能真的入主流欢殿,爬上她的榻子,同她春风一度。   听她这样说,墨檀放下心来,嘱咐道,“殿下,路上当心。”   花懿欢头也不回,“知晓了。”   九重天乃六界之首,九重天再往上,还有一十三天。   一十三天,曾住着她那便宜师尊——无妄君。   这六界,原也是他执掌的,只是他早已陷入混沌许久,据说当时,他陷入混沌之际,他座下那八个徒弟,倒没一个能让鸾印认主。   鸾印是执掌六界的唯一信物,还是锁住上古魔神封印的钥匙。   无妄君陷入混沌前,曾算出,她便是能接替他位置的人。   她那时年纪不大,只空有一身厉害修为,什么也不懂,被这九重天的一帮老油条连坑带蒙,拜无妄君为师,滴血让鸾印认了主。   她虽拜了无妄君为师,但其实,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天界寻到她的时候,无妄君的神身,已经由他的坐骑青巽兽,护着去到极北苦海之底,他那八个徒弟,也都去各处任职当差。   因此,花懿欢当时拜的,是他的画像。   那画像上绘得,倒也不是他本人。   他修为辈分太高,大家尊敬还来不及,自认天上地下,也找不出谁,能有资格去绘他的画像。因他修得是天地道,于是,一十三天供奉着代表他的神像,是一副山川图。   花懿欢推开殿门,月色照进那副山川图,给那画中嶙峋山川铺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倒是衬出一派祥和宁静。   花懿欢记得当时,她就是对着这副画,结结实实拜了三拜,又给他敬上一柱香,算是成了。   她望着这幅山川图,静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认命地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掸香案上的灰。   天界规矩太多,譬如,她供奉师尊无妄君,心要诚,凡事须得亲力亲为,净术这种偷懒不尊重师父的事,那是万万不可用的。   是以,花懿欢执掌天界以来,最讨厌的人,就是无妄君。   收了她这么个便宜徒弟,自己两脚一蹬半死过去,丢下一堆六界琐事给她,烦人得紧。   她打扫完香案上的灰,又打了桶水来擦地,擦好地,又擦窗户,擦凳子,擦椅子,擦……   将一切需要擦的都擦好之后,花懿欢“心平气和”地给无妄君敬上一柱香。   一月一次的供奉,算是完成。   花懿欢长舒一口气,规矩这么多,连画像都是用得山水画儿,尽管没见过面,花懿欢也敢笃定,她这位便宜师尊,一定是个古板难缠的糟老头子。 第二章 惊鸿一瞥   二月二,龙抬头,乃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东海旁的雾灵山上,隐约可见一派祥瑞之光,凡人眼界有限,只当是个奇景,但其实,这祥瑞之光,乃是因为众灵之宴。   往常的众灵之宴,都设在九重天上,花懿欢觉得没新意,且九重天一贯庄严肃穆,来此赴宴的旁系仙官,大半会被那肃穆之气压得满脸菜色。   花懿欢自认是个体贴下属的好头领,当即将众灵之宴挪了个地方。   东海灵气充沛,雾灵山间植有一大片桃林,此时桃花盛开,微风吹过,便掀起层层粉色雾浪,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花懿欢身着流光广袖仙裙,坐在上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葡萄,偶有大胆的神君,听闻她的风流韵事,便试探着上前献酒。   没一会儿,她身旁就坐了两个新宠。   一个给她剥葡萄,另一个给她斟果酒。   旁人都知这位殿下的风流,只心照不宣。   须臾,风又起,一片淡粉色花瓣,落在花懿欢唇畔,只轻轻沾了一下,随即又被风带着飞落山涧。   百无聊赖之中,花懿欢的视线,随着那片桃花,眼见它翻过山涧,越过层层波涛,打着旋儿、悠哉悠哉地,落至山下一人肩上。   桃花树下站着的那人,身着一袭玄色衣袍,其上用金线绣着卷云龙纹,他长眉入鬓,鼻梁挺拔,眉骨深远,三千墨发用金冠一丝不苟地绾着。   那低垂的眉眼,倒透着几分宝相庄严。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露骨,那个人忽然抬眼望了过来。   隔着山间纷乱的流云和花海,直直地望了过来。   那一双眸子深而沉,他明明看不到的,明明看不到的。   花懿欢这样对自己说,可那一刻,她的心好像被湿漉漉的藤蔓包裹住一样。   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那人是谁?”   侍奉她身侧的神君甲,正好在此处当值,忙解释道:“那是大洛朝的君主,名叫谢衍,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此处,为国和他的子民祈福。”   难怪通身有这样浑然天成的气度,原来人间帝王。   花懿欢眼眸一动,又问:“他可有立皇后?”   神君甲摇了摇头,“未曾。”   “妃嫔侍妾呢?”   “似乎也没有。”   众灵之宴在雾灵山足足办了三日。   三日之后,宴毕,众仙散去,墨檀一个恍神,便寻不着花懿欢的身影。   -   花懿欢赶到雾灵山脚的时候,刚巧碰到谢衍回宫的车驾。   一行身着鱼鳞甲的侍卫,安静行在山道之中。   花懿欢眼观这样情形,计上心头。   寂静山道之上,忽然传来嘈杂响动,护着谢衍的那一群人,乃是皇家侍卫,十分谨慎地勒住缰绳,马儿吃了这力道,顿住蹄子,车驾缓缓停下来。   谢衍挑开车帘,侍卫头领抱拳,低声向他禀告:“陛下,前面有山匪。”   侍卫话音刚落,一声呼救便传过来,谢衍抬眼去望,只见一群山匪之中,围着一个过分明艳的女子。   她那一头乌黑浓密的云发,此刻因为挣扎而变得凌乱,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颤抖着,山匪正围着她,时不时对她的调笑声,不堪入耳,她死死地抓着身上的衣裳,可却快要被拉扯开了。   她忽然朝他望过来,眼神带着绝望和乞求,在一群粗糙黝黑的山匪之中,她宛如一朵将被折断的白菡萏。   花懿欢心底早已打算好,一会儿他救下她,她就用报恩这个名头,名正言顺地缠上他。   凭她饱读话本子的经验,没有男人能逃掉这种套路。   谢衍静静望了一眼之后,唇角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   “绕道走。”他说。   已经准备好、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冲上去救人的侍卫头领,听他这样说,着实愣了愣。   这情形,他瞧着都于心不忍,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虽这样想,但谢衍的意思终归忤逆不得。   于是,花懿欢眼睁睁地看着谢衍的车驾掉头走了。   走了……?   用法术幻化出来的山匪,很快消散不见。   寂静山道之中,独留疑惑的花懿欢,她十分不解地眨眨眼,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谢衍怎么不按套路走?   下一步呢?   让她下一步怎么办?   素来被旁人捧着的花懿欢,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她当然不会就此放弃,利落地匿去身形,轻而易举地钻进谢衍的金铃车驾。   赶车的侍卫丝毫未有察觉,依旧平稳地赶着车。   谢衍翻书的手指顿了一瞬,继而若无其事地将书翻到下一页去看。   花懿欢在他对面坐下,将手支在案几上打量着他。   他手执着一本经卷在看,长睫垂下,给他眼睑处投下一片鸦影。   脸生得这样俊美,怎么心却那么冰冷,刚刚她演的多可怜啊,任谁都会忍不住去救的。   他竟然一点儿恻隐之心都不肯动。   花懿欢心中嘀咕着,而案几对面的谢衍,似无所察觉,依旧静静地在看书。   花懿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他侧脸上,沾着一根头发,她想也没想,下意识探过身子,想帮他把那根头发揪下来。   只是她甫一伸手,一直专注看书的谢衍,冷不丁抬起眼。   忽然被他注视,花懿欢动作一顿,她已经匿去身形,他一个凡人,是不可能瞧见她的,可他抬眼的时机,委实有点可疑。   正当她心中这样揣测,谢衍忽然开口,“何事?”   车帘外,侍卫头领的语气有点疑惑,“陛下,外面,又有一群山匪……”   花懿欢恍然,原来不是因为她。   谢衍站起身,有意无意地绕过她,抬手掀开车帘,花懿欢下意识跟着他一同望向车帘外。   前面不远处,一群山匪正围着一个女人。   花懿欢知道他不会救,当即动动指头,只等他们一绕道,她就救下那女子。   只是她术法还没来得及使出来,谢衍淡淡道,“救人。”   花懿欢,“???”   现在怎么又肯救啦?   花懿欢心中有些堵,忍不住又瞥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年纪瞧着三十上下,绾着妇人髻,发髻上簪着一支不加装饰的柳木簪子,这样的打扮,说明她已经丧夫。   花懿欢微微锁眉,不可思议地想,难不成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其实竟然好这口?   侍卫武功高强,山匪很快溃散,被救下的妇人瞧见谢衍的脸,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羞涩,她盈盈拜在车前,姿态婀娜,“多谢公子相救。”   花懿欢有点气愤地想着,这明明是她的戏码。   谢衍的嗓音依旧平静而淡漠,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女人一眼,只对侍卫道,“派两个人,送她回家。”   说罢,便放下了车帘。   金铃车驾缓缓动了起来,一行人继续赶路。   瞧见他最终是这种反应,花懿欢忽然有点儿诡异的开心。   方才的怨气也一扫而空,虽然事情没照着她的路数发展,但她总有办法跟过来啊。   旁的人,可没她这样的好本事。   谢衍浑然不觉花懿欢的心路历程,只将方才的书拿起来继续看。   见他看的如此专注,花懿欢挪挪身子,绕过案几,坐到他旁边,跟着瞄了一眼,发现是一本佛经。   花懿欢素来不爱看这些晦涩的经文,当即移开视线。   金铃车缓缓驶入皇城之中。   本欲继续跟着他的花懿欢,忽然收到墨檀的灵渡传音。   墨檀行事素来稳重,如今传音给她,许是九重天上有什么急事,这般想着,花懿欢捻诀悄然离开。   她因此也没发现,她离开后,谢衍忽然抬手,抚平方才被她弄皱的袖袍边角。   花懿欢也没耽搁,片刻便回到流欢殿中。   墨檀瞧见她归来,掩去眉间异色,“殿下去哪儿了,可叫我好生寻。”   花懿欢略过他这关怀,径直问道,“何事?”   墨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即使她不回流欢殿,不回九重天,自己也没有立场去问她,他这般行事,乃是逾矩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圆回去:“雀族来问,他们上奏的那筑炼兵炉一事,殿下应允否?”   花懿欢想了一下,点头道:“允了,还有什么折子,一并拿来。”   她对这些事务,一贯是能拖便拖的,不拖到最后一刻,坚决不听不看。   墨檀不知,她今日是怎么了,怎忽然有这般兴致。   两个时辰之后,花懿欢丢下朱笔,伸了个懒腰,“终于批完了。”   墨檀看她这孩子气的模样,心中柔和一片,“我已让膳房做了糖蒸酥酪,还煮了青梅茶,约莫都快好了。”   糖蒸酥酪甜味偏浓,青梅茶酸中带甘。   她素来爱这些吃食,什么茶点配什么茶,十分挑剔,墨檀侍候时间久,自然懂她的这些偏好。   若是往日,花懿欢会笑着夸他一句周全,可今日——   “不吃了,你将这些折子发下去,我去凡界一趟。”   墨檀一怔,“殿下忽然去凡界,可是有什么要事?”   花懿欢十分正经道:“东海周边方圆地界,有地仙擅离职守,我前去查探查探。”   这件事,她本是打算让纠察灵官前去看看的,可今时不同往事,如今,她忽然想自己去了。   墨檀有些疑惑,此事并不大,竟也值得,她亲自跑一趟吗?   即便是做神仙,也是各司其职,断没有擅离职守这么久的道理。   小到掌管方圆地界的土地仙,大到执掌九重天的花懿欢,都不能这样。   花懿欢揽下此事,便前去纠察阁,名正言顺地领到一张灵官的通行玉牌。   -   在天界耽搁的这几个时辰里,人间已过去几日光景。   花懿欢按照记忆,抵达大洛朝都城。   此时正值傍晚,护城河畔,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正是人间好光景。   花懿欢没多留恋这样的好光景,她径直踏入大洛皇宫中,皇宫之中,最巍峨的殿宇,便是上早朝的地方,其次再往后,便是皇帝的居所。   旁人看不到她,花懿欢顺畅无阻的来到谢衍寝殿之前,才要抬脚进去,冷不丁瞄见殿门之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张门神。   一张张牙舞爪,另一张怒目圆睁,双双对着花懿欢。   花懿欢嗤笑一声,抬起手,将那张门神图轻飘飘地揭了起来。   身后忽然传来惊呼,“这门神像怎么自己掉了。”   花懿欢转过身,瞧见一个大内侍略有惊愕的面容。   大内侍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花懿欢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正是谢衍。 第三章 张狂的小女妖   只见他长身玉立,身着一袭玄色帝袍,头戴九帘冕旒,似是刚罢朝归来的打扮。   那玉珠轻轻晃动着,叫人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留了那双禁而欲的唇,完全暴露在花懿欢的视线之中。   花懿欢这才发现,生得这样一张清冷至极的容颜,偏生那唇,唇峰之下,唇珠微微显露,透着几分欲。   她无端的想,这样一张嘴巴,不知道亲吻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大内侍弯腰将那门神图捡起,恭敬吹了吹上面不存在的灰,“许是黏胶没粘好,老奴拿下去,让人再粘粘。”   一直未出声的谢衍忽然道,“不必了,将另一张,也给揭掉吧。”   高徐愣了愣,“啊?”   他说罢,独自走进内殿,高徐只得照他的意思,将另一张怒目圆睁的门神图,也给揭下来。   花懿欢跟着进内殿时候,谢衍已经在案几前站定,他手执苍毫,落笔习字,花懿欢不太懂书法,但眼观下来,还是能欣赏到几分的。   她刚想凑过去近看,忽然冷不丁瞥见,在书柜的角落里,藏着一只大老鼠。   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花懿欢修为高深,打遍九重天无敌手,实则——   怕老鼠。   怕得厉害。   她的原身是一株花,早在还未修成的时候,曾被一只老鼠啃过叶子,因此心中留下了不浅的阴影。   好在九重天没有老鼠,她这个弱点,也没人知道。   如今乍然瞧见这“老朋友”,花懿欢汗毛倒竖,不管不顾地要往谢衍身上蹦。   谢衍丢下笔,侧身躲了一下。   花懿欢扑了个空,差点撞到桌子上。   因着谢衍退后的动作,惊得角落里那只大老鼠,忙不迭溜走了。   一直密切注意老鼠一举一动的花懿欢,瞧着老鼠走了,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   被谢衍扔在案几上的毛笔,骨碌碌地摔到了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动。   花懿欢被这响动惊得回了神,谢衍弯腰将那毛笔拾起,面色如常。   花懿欢望着他的动作,微微眯起眼,“你竟然能看见我?”   谢衍闻言,动作稍顿了一瞬,他将毛笔慢慢地搁到笔架上,倏尔笑了一声,“哎,被发现了。”   被,被发现了……   怎么,他还有点遗憾是吗?   花懿欢不由想起雾灵山下,他遥遥望过来的那一眼。   难怪她有那样的错觉,那哪里是她的错觉,是他本来就能看见她。   花懿欢随即也反应过来,为何在山脚下,他没救她,反而救了别人,原来早就识破了她的花招。   即使知道了这样的真相,花懿欢还是忍不住怪道,“在山道上,你怎么不救我?”   谢衍道,“救了,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缠上来的名头?”   花懿欢哑口无言,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她的视线顿在那张牙舞爪的脏污墨迹上,问他,“殿门上那门神图,是给我准备的?”   谢衍倒坦荡,也不掩饰,“嗯”了一声。   他自小便能瞧见常人瞧不见的东西。   外出时候,也不是没被女妖跟过,只是这皇城之中,帝王之气威压,一旦进来,那威压便会令妖怪自动放弃。   但这次,这女妖竟能跟着进皇城。   既然他能看见自己,花懿欢也不装了,索性省点力气,显出了原身,她忍不住嘀咕着,“门神可不是画得越丑,就会越厉害的。”   呵,好生张狂的女妖啊。   见他既不害怕,也不意外,花懿欢还是决定走走流程,“你怎么不好奇,我跟着你干什么?”   谢衍起初没说话,瞧见花懿欢瞪着他,无奈配合道,“所以,是为什么?”   花懿欢很满意他的反应,“我是来报恩的。”   “报你上辈子救我的恩。”   花懿欢严谨地补充道。   谢衍静默了,虽明知她说得多半是假话,但上辈子的事,谁能知晓。   花懿欢就知道,这话滴水不漏,他没法反驳。   正当她得意之时,忽然听他道,“看来你报恩的心,不太急切。”   上辈子的恩,换到这辈子才来报。   “那你不如,等我下辈子再来吧。”   他的语气真诚极了。   言外之意就是,这辈子别来打扰我。   花懿欢嫣然一笑:   “那不成,我们这一行有规矩,恩情不能拖欠两世。”   嗯,那确实还挺叫人遗憾的。   花懿欢说完,顺势抬手一挥,方才那张纸上的墨水污迹,立刻消失不见。   她扬起下巴瞧着谢衍,似乎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谢衍如她所愿赞道,“委实是个好功夫。”   花懿欢还没来得及得意,只听他又道,“有这样的好功夫,不若将我这大殿轩梁上的灰,唔……还有书柜顶上的,屋檐下的,也一并弄干净罢。”   花懿欢,“???”   这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她不干。   谢衍只是说说,也没当真,他抬手自书柜上取下一个长木盒子,盒子打开之后,里头躺着一幅宽约一臂的卷轴。   他将墙上原本挂着的画取下来,转而挂上了这一幅。   画卷缓缓展开的时候,花懿欢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挂他干嘛?”   这画卷不偏不倚,刚好是她师尊无妄君的那幅山川图。   谢衍言简意赅,“辟邪。”   花懿欢,“……”   她本以为他说着找乐子的,谁知他将画卷挪正之后,真的侧目望了自己一眼。   似乎是要确认,她有没有什么不适反应。   花懿欢无奈,“接着呢,你是不是该找符纸,往我脑袋上贴了?”   谢衍忽然莞尔,“你怕那个?”   花懿欢跟笑道,“自然不怕。”   少女笑起来分外明媚,脸颊的线条丰盈饱满,她生得冰肌玉骨,纤秾合度,一袭浅紫色纱裙,宛如天边流动的一抹云。   谢衍移开视线,言简意赅总结道,“你道行不错。”   连天地之主的挂像都镇不住。   花懿欢就只当,这话是在夸她厉害了。   花懿欢就这么缠上了谢衍,虽然他不乐意,但却拿花懿欢毫无办法,花懿欢只当他是默许了。   谢衍倒是没什么太大困扰,妖通常性情不定,他只当她是忽然有了兴致,没多久知道无趣,便会自己离开了。   刚一入夜,那小女妖便不知去了哪里。   谢衍批完剩下的折子,揉了揉眉心,侍候他洗漱完之后,高徐领着一帮小内侍轻手轻脚地退出内殿。   殿中,只余下一盏银烛轻轻摇晃,给满室洒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谢衍拉开被子,和衣躺到床上,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他刚闭上眼,一抹冷香忽然扑入鼻尖,紧接着,另一侧鼓着一团小包的被子,悄悄动了动。   谢衍睁开眼,小女妖便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嗨。” 第四章 只好睡树上   她眉眼弯弯,额前的碎发毛茸茸的,许是在被窝里拱得乱了,那衣领歪在一边,隐约露着起伏曲线。   谢衍飞快移开视线,他坐直身子,转头不再看她,“谁叫你上来的?”   花懿欢睁大了眼,“你凶巴巴地做什么?”   她倒还有理了,谢衍一时无言。   她平时,就这么乱爬男人的床吗?   似是瞧出他没把她往好处上想,花懿欢振振有词:“你也没给我准备睡觉的地方啊。”   谢衍险些气笑,她不讲道理地缠上她,倒还恶人先告状。   话音刚落,许是怕他把自己轰出去,花懿欢忙又道,“而且,我是来报恩的。”   见谢衍沉默不语,她又小声补充道,“比如那什么相许……”   听她这样大胆露骨的话,谢衍额角青筋跳了跳。   她出身万花谷,万花谷地属妖域。   在那里,谁若喜欢谁,不会隐藏,会大胆袒露心迹,到了天界也一样,若看上谁,就会向谁抛下橄榄枝。毕竟,妖生和神生都太过漫长,当下的快乐,才更令人心驰神往。   她这张脸生得明艳妩媚,自是见惯那些对她示好的神君妖精。   头一次有人,这般克己复礼,不想揽她入怀,不想同她春风一度,还想把她远远推开,她越发觉得有趣。   谢衍不同她理论,朝外间唤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一个小内侍便猫着腰进来,他似是根本看不见花懿欢,“陛下,有何吩咐?”   谢衍奇怪,下意识侧目望了花懿欢一眼。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又匿去身形,难怪小内侍没什么反应。   收到他的视线,她歪头得意一笑。   谢衍怕吓着小内侍,无奈摆了摆手,“倒茶。”   小内侍心中奇怪,往日这等小事,陛下从不这般大张旗鼓,他这样想着,斟了一杯茶搁到案几前。   谢衍的声音适时传来,“退下罢。”   小内侍朝他福了福,虽然觉得陛下今夜,似有些不同寻常,但他未敢多言,躬身慢慢退出内室。   小内侍退下之后,花懿欢整个从被窝里拱出来,进退有度道,“好,既然你不肯把床分我一半,那我只好去睡到树上喽。”   那低垂的眼尾之中,竟还透着几分可怜巴巴。   这惯会颠倒黑白的小女妖。   她说完,不见谢衍挽留,悄悄瞥了他一眼,谢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怪哉,便是换了一身睡袍,可他的领子是怎么压得那般一丝不苟,丝毫春色都不肯外露,白生得这样一副好皮囊,这无趣的凡人呐。   花懿欢收回视线,已经不打算他能动什么恻隐之心,动作利落地跳下床,“我真走了。”   随着她的动作,谢衍冷不丁瞧见,那裸在层层裙裾之下的双足,她没有穿鞋子,那双脚白而嫩,踝骨处还带着惹人怜爱的淡粉色。   在纱裙重新垂下之前,谢衍淡淡收回视线。   内室终于归于寂静,只是这次,那残存的几缕若有若无的冷香,久久萦绕不散。   -   从谢衍寝殿出来的花懿欢,终于想起来做点正事,她抬手捻诀,悄无声息出现在皇宫之外。   此时已然半夜,周遭没什么人,连灯火也没几盏,寂静无边。   花懿欢用出诏灵诀,果然没有响应,她心道,看来此处的地仙,还是没归位。   她刚欲去别处查探,忽然前方护城河中,河水剧烈涌动起来,花懿欢静静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绿裳的女子自水中浮现出来。   她眉眼生得虽并不过分夺目,但胜在清秀,那一袭绿裳,也算相辅相成。那绿衣女子抬起眼帘,瞧见这用出诏灵诀的神仙,竟是个面容过分昳丽的姑娘,不由微微一怔。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微微颔首,朝花懿欢盈盈一拜,“见过灵官大人。”   花懿欢方才使的诏灵诀,让她误以为自己是灵官,花懿欢没多做解释,抬步走过去问,“你是何人?”   既然能感知诏灵诀,想必也是仙官。   果然,那绿衣女子道,“妾乃是此处芙蓉江一脉的江神,名唤柏媱。”   护城河再往外,接连的便是芙蓉江。   她说完,素手自腰间,取下一个绿色牌牌,花懿欢望了一眼,那牌子通身碧绿,宛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翡翠,其上蕴藏灵气,确实是仙官编制的牌子。   这通灵绿牌,是每个在编仙官都有的,自从九百年前,魔族肆意斩杀仙官之后,天界就给每个仙官配上这样一块牌子。   仙官会一直随身带着,如果遭遇不测陨寂,这通灵绿牌就会直达九重天,向九重天通告仙官的陨寂,好让天界早做应对之策。   失踪地仙的通灵绿牌,并没有上达天庭,说明他尚还在世。   花懿欢直截了当问道,“此处地仙失踪,你可知晓是怎么回事?”   绿衣女子摇摇头,“妾也是才修成不久,这江神之位,乃是接替祖父。”   花懿欢道,“原江神呢?”   柏媱道:“祖父他老人家一辈子呆在芙蓉江,好不容易卸任,便云游去了。”   花懿欢蹙了蹙眉,线索就这么断了。   她摆了摆手,柏媱会意,朝她又一礼,随着波涛回了江底。   花懿欢想了想,又移步旁边的小山上。   诏灵诀现,须臾,一个须发半白的老翁,拄着拐杖,自山中慢慢走出来。因着不久前的众灵之宴,山神倒是认得花懿欢,对她很是恭敬。   花懿欢问他,“此处的地仙,你了解多少?”   山神道,“这地仙名唤连时,小仙年岁大他太多,素日里也没什么交集。”   花懿欢奇怪,“地仙连时年岁不大吗?”   山神回道:“连时他不过才在此处当值一百来年,小仙可是在此处当值一千二百年。”   山神扬着花白的长眉毛,说话间眉毛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么说来,地仙连时确实还是个年轻神仙。   莫非是定性不稳,擅离职守去游玩了?   一时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花懿欢眼看这天□□亮,决定还是先回大洛皇宫。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片果林,花懿欢眼观那果树,叶儿大果儿肥,淡红的果子上,还凝结着清晨的露珠,晶莹透亮,十分诱人。   花懿欢瞧得嘴有些馋,溜到果林中摘起了果子。   -   大洛皇宫之中,谢衍梳洗完毕,换上朝服,起身去上早朝。   一行宫人跟在他身后,路过庭前那棵郁郁葱葱的古树时,谢衍忽然顿住步子。   我只好去睡树上喽。   耳畔不知怎么忽然响起这柔软嗓音。   他走在最前头,他一停,后头跟着的一众内侍,也都忙停下来。   高徐上前一步,走到他身侧,低声道,“陛下,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谢衍不答,只抬眼望向树上。   古树枝繁叶茂,微风拂过,簌簌作响。   谢衍静默望了一瞬,淡淡收回视线,“无事。”   他说罢,继续向前走去。   高徐不明所以,只得抬步跟上。 第五章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午后,忙碌大半个晌午的谢衍,忽然有些乏,便停下手头公务,前往太渊池沐浴。   太渊湖乃是大洛朝建朝之初,第一代君主命工匠修建的,一方池子,约有两间屋子那么大,池壁乃是用上好的暖玉修筑,奢华舒适。   谢衍素日喜静,不怎么爱有一堆仆从跟着侍候,高徐一贯懂他的喜恶,便遣散一众侍从,只自己留在外间静静等候。   谢衍除去外衣下了水,这水乃是药浴,选的上好药材熬成凝露备着,甫一下水,淡淡的药香便会扑入鼻尖。   谢衍靠在池壁上,闭着眼,池中的这味道,总能叫他想起那小女妖身上的味道,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又在闲暇时候想起她,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谢衍这样对自己说。   可人的情绪,有时,并非全然靠自己掌控,越告诉自己不去想,反而越会适得其反。   “咕噜咕噜……”   周遭忽然传来几声奇怪响动。   谢衍睁开眼,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太渊池之中,尤为清晰。   谢衍正欲去探寻之时,那声音忽然断了,没过须臾,又起——   “咕噜咕噜……咕噜……”   这次,谢衍找准声源望过去,视线所落之处的池面,微微泛着涟漪,时不时朝外冒着泡泡。   他常来太渊池沐浴,此等怪事,还是从不曾经历过的,这池中水并不接外面的水源,断然是不会有鱼虾进来,这动静,莫不是太渊池漏了?   倒也不太可能,太渊池壁虽是暖玉砌筑,但却是工匠挑选的坚固暖玉,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漏。   谢衍思索着上前去查探,他甫一走近,那“咕噜咕噜”的声音,越发清晰。   水波忽然晃动几下,晃动之间,水流骤然朝内聚起,紧接着,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   这脑袋上乌发全湿,披搭在身后,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   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上,沾着水珠,将坠未坠,摇摇晃晃的,她眨眨眼,那水珠终于落下来,“滴答”一声,仿佛要砸进人心里。   怎么不做女妖,改做水鬼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小郎君,怎么锁着眉头,吃个果子开心一下伐?”   那湿哒哒的衣袖,盛开在水面上,好似一朵紫色的莲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露出的那一截手臂,嫩藕似的,白得晃眼。   谢衍移开视线不去看她,也没接那果子。   花懿欢有些不开心,“手都举酸了。”   不知怎的,听到她这样委屈的嗓音,明知是假的,他还是忽然伸手,接下了那果子。   花懿欢收回手,狡黠一笑。   果子被水沾过,又在她身上放了这么久,自是不脏。   甚至,还沾了她身上的那抹淡淡的冷香。   谢衍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口,只得将那果子紧紧攥在手中。   见他接下自己的果子,花懿欢得寸进尺道,“拿了我摘的果子,今夜总不能再赶我去树上睡罢?”   谢衍垂下眼,“旁边的屋子,你随意挑一间睡。”   因为泡澡,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露着修长白皙的脖颈,蜿蜒向下,胸膛处的曲线隐约可见……花懿欢眼眸渐深。   他只是说同意她住旁边的屋子,可她好像听到的,却是他允许她对自己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情一样。   她忽然贴了过来,双手肆无忌惮地攀上他的脖颈。   谢衍退后几步,便被她压在池壁上。   她的脸贴在他脖颈,细细嗅着他身上味道,不同于她的花香,他身上有着一种雪松的味道,淡雅好闻。   她勾人的眼眸,一寸一寸向上,落在他的唇上。   只是停留了几分,她将视线抬高,瞧着他的眼。   她看多了男人为她疯狂的眼神,可谢衍,她始终不能窥得全部,他的眼神依旧清明。   但她能感受到,自己贴着的这具身体,忽然紧绷起来,通身肌肉硬如磐石一般,温度也在渐渐升高。花懿欢微微勾了勾嘴角,他也并非表现出来那般清冷无欲。   她的嗓音低而柔,“谢衍,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仿佛只是随口问问,不等他回答,便兀自要去吻他。   谢衍仿佛被这句话点醒一般,他猛得推开花懿欢上了岸。   花懿欢也不恼,她懒懒地趴在池子里,瞧着他的慌乱,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地喊他的名字。   谢衍步伐快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甜腻的嗓音甩到身后去。   高徐等在外间,忽然觉得内间似乎有动静,他正犹豫该不该进去查探,忽然便瞥见谢衍出来。   他忙迎上去,心中却奇怪,陛下今日,怎么泡这么快?   “更衣。”只听谢衍道。   高徐收回心思,忙拿了新衣过来,刚要帮他更衣,忽然顿住,“陛下……”   “何事?”   “您腰间那……”   谢衍垂首望去,一道紫色纱带映入眼帘,这娇媚的颜色,一瞧便是女儿家的物什。   高徐心中大惊,他家陛下素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今日这莫不是哪个大胆的宫婢,潜入太渊池献身?   这样的纰漏,那是他工作上的疏忽,高徐觉得自己凉了。   谢衍沉默地解下缠在自己腰间的那抹纱带,它柔弱无力地躺在自己手中,谢衍微微一叹,怎么她的所以一切,都这般磨人性子?   他忽然拿起外袍,转身往回走去。   已经快凉透的高徐怔了怔,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行了。   花懿欢站在水中,将胳膊伏在池子边上,没一会儿,便又等来谢衍。   他换了一身月白长袍,身形修长,领子压的一丝不苟。   花懿欢心中嘀咕,他是不是不懂,这样的装扮,更添几分禁欲。   让她忍不住想扒掉他虚伪的面具,看他为她露出放浪而迷乱的神情来。   谢衍将那跟纱带递过去,他之所以回来送,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是她的腰带,没有这根带子,她衣衫不整的,如何上来。   花懿欢伸手接过来,她柔弱的指尖,还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谢衍下意识要收回手,可她却先他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看着柔弱,力气却大得骇人,谢衍没有防备,竟真的被她拉了下去,失重的感觉传来,他的周遭,再一次被水流包裹。   花懿欢动作利落地压在他身上,两人一同往水下落去。   衣袂在水中交缠翻飞,这池子仅不到一人高,可此刻,竟像是没了底一样,小女妖清甜的嗓音自耳畔传来,“谢衍,你睁开眼睛啊。”   她虽办事毫无章法,但没有害人的心思,谢衍睁开眼,就瞧见一尾红鱼,晃晃悠悠地从他眼前游过。   他向周遭望去,却发现根本不能望到底,这里大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在这细密的水中,他竟然能呼吸自如。   两人继续缓慢向下坠去,周遭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本该害怕亦或是慌乱,但谢衍发现,此刻,他的心中宁静无比。   不知下坠了多久,花懿欢忽然抱着他打了个旋,位置对调之后,谢衍这才发现,底下有一张白玉床。   围绕白玉床的一侧,长着许多珊瑚,这珊瑚颜色夺目,其上还堆砌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将此处照得宛如白昼。   这大概就是海底了。   两人落到那张白玉床之上,只是这次,是她躺在他身下。   那满头乌发宛如瀑布一般,自玉枕上垂泄在地,那丰盈红润的菱唇,在水的缘故下,更是晶莹欲滴。   她勾着他的脖颈,整个人宛如海藻一般缠在他身上,她依旧用那缓慢而低柔的嗓音问他,“谢衍,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的花招,层出不穷,实在是多得厉害。   谢衍双手撑在她身侧,想要起身,可她缠得越发紧,谢衍从没有碰过女人,因此不知道,女人的身子,竟是这样柔软而柔韧。   他终于还是坐了起来,可她还是黏在他身上,双腿分开坐在他腿上,双手还是勾在他脖子上。   这样的姿势,怎么可能拉开距离?   谢衍终于还是逃避不了这个问题,只得面对,“怎么,妖怪也可以嫁人吗?”   花懿欢一愣,她只是想同他春风一度,原来他会错了意,误以为她想和他终老。   可这样煞风景的话,花懿欢怎么可能说出来,她勾唇一笑,眼儿中流露出的媚,足以令世间任何一个男人疯狂,除了谢衍。   谢衍依旧克制而冷静地望着她。   “那你要娶我吗?”她幽幽道。 第六章 荒废的海底龙宫   谢衍看着她,她的眼神依旧清明,虽然藏得很好,但谢衍还是抓住了那一丝戏谑。   这没心没肺的小女妖,她没有把他的问题当真,她也不会当真。   他还要再开口,忽然旁边不远处,传来响动。   花懿欢眼眸一凛,她十分敏锐,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抱着谢衍一同滚下床。   两人藏到那张白玉床榻之下。   床榻之下空间狭隘,花懿欢藏在外侧,她扭了扭身子,想要去瞧瞧外面的情况,身后,谢衍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附近的不远处,乃是东海龙宫废弃遗址,即便无人在此居住,但龙族的威压之气还在,寻常妖物,不会敢过来这附近。   也因此,她才带着谢衍来这里,花懿欢风流荒唐是一回事,但那种事,她可没有叫别人偷看的喜好。   如今怎么,此处竟然有人过来。   正当她心中疑惑之时,一个绿影闪过,花懿欢定睛一瞧,竟是昨日才见过的,那芙蓉江的江神——柏媱。   她来此处做什么?   花懿欢心中起疑,瞧着那柏媱的模样,越看越有些鬼鬼祟祟。   寻常人走路,哪有像她那般左顾右盼?   她刚想完,柏媱便朝两人藏身之处望了过来,花懿欢下意识朝里缩,她往里挤,便不可避免地蹭到谢衍。   她刚挪两下,谢衍的手,便忍无可忍地扣上她的腰。   花懿欢轻轻颤了颤,她这才发现,他的手掌这么大,可以填满她的腰窝。   他素来知分寸,这下,怕是自己挤到他了。   因着怕打草惊蛇,花懿欢不敢出声,只不再乱动,他们二人躲藏的地方十分巧妙,是个死角,花懿欢抬眼再看去时,柏媱已经收回了视线。   四周寂静无声,柏媱伸出手,按在龙宫门前的大石头上,轰隆一声,龙宫大门沉重地开启。   花懿欢心中微微有些吃惊,这柏媱,竟然能擅自改动龙宫的禁制。   花懿欢直觉此事应当有内情,在龙宫大门关闭的那一刻,她带着谢衍,悄无声息地一同溜了进去。   花懿欢对自己的匿形还是十分有自信的,上天入地,除了谢衍那双神奇的眼睛,还从未有人识破过。   她给谢衍也施了这个术法,两人一同跟在柏媱身后,她丝毫没有觉察。   “奇怪,她进到这地方来,是要做什么?”   莫不是看这昔日龙宫辉煌繁盛,想据为己有?   哎,这些小神仙,怎么这么虚荣呢?   谢衍静静打量着面前这座过分奢靡的建筑,低声问她,“这是龙宫?”   花懿欢有些惊讶,“欸,你怎么知道?”   谢衍望了她一眼,“芙蓉江乃死水,芙蓉江的尽头,在《东海异闻录》里,是有写的,海底之下,有一座龙宫。”   谢衍微微扬起头,璀璨夜明珠映入他的眼帘。因为那只是传说,无法考据,如今亲眼所见,他才知,在这之下,原真的有一座海底龙宫。   花懿欢听了他这话,忽然顿了顿,“你说芙蓉江,是死水?”   谢衍点了点头,十分严谨道:“嗯,这句那册子上没写。”   花懿欢微微顿了顿,那芙蓉江,既然已经成了死水,死水之中,灵气全无,哪来的驻江之神?   好生胆大的妖怪,拿着通灵绿牌,竟连她也给骗了去,地仙八成就在她手里,待会儿少不得要恶战一场。   思及此,花懿欢抬眼望向谢衍,谢衍感受到她的视线,也侧目望了过来。   对上少女的视线,他忽然感受到一阵困意,那困意越来越重,宛如滔天江水一般垂泄而下,他挣扎着,可最终,那不受控制的困意,使他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安顿好谢衍后,花懿欢继续跟在那绿妖后面,绿妖似乎对此处很是熟稔,左拐右拐,穿过廊道,最终停在一间殿宇之前。   这殿宇门上,悬着一把鎏金大锁,绿妖从头上拔下簪子,放到唇边呼出一口气,那簪子就变成一把钥匙,她用那钥匙打开门,又重新变回簪子绾回发间。   殿内十分安静,虽富丽堂皇,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光线,衬出几分阴森的感觉。   花懿欢随她一同进去,她发现殿内有一张大床,大床之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绿妖慢慢走过去,伸手掀开床边垂着的纱帘。   随着她的动作,她腰间挂着的那块通灵绿牌,微微闪动几下。   床上坐着的,是一名男子,他衣襟还算规整,只是头发散乱些许,透着几分病弱书生气。   花懿欢还瞧见,他垂在床边的那宽大袖摆之下,有两道泛着寒光的铁链,禁锢着他的活动范围。   绿妖挨着他坐下,那男子没什么动静,似乎并不想理她。   绿妖好像已经习惯他是这种反应,低低笑了一声,说道,“天界那帮子人,竟然还派了一个小灵官来找你。”   她话音刚落,床边铁链微微动了动,那男子终于有了细微的反应,但依旧没有说话。   绿妖又道,“你猜,我把那细皮嫩肉的小灵官怎么处置了呢?”   她并非要得到男子的回答,继续说道,“我把她吃了,连骨头一起嚼碎的。”   男子终于开了口,“你不会的,这样只会更麻烦。”   她不能见光,囚禁他一个,如果再杀天界的人,事情只会更糟糕。   绿妖冷笑一声,“你倒是聪明。”   “你这么通透,怎么就不愿意和我在一处呢?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你的。”   男子眼中划过一抹异样情绪,他侧过头,冷冷道,“恶心。”   绿妖似是受了打击,她嗓音陡然变得尖锐,“你说什么,你不是最喜欢这张皮囊的吗?”   “呵。”一个不属于两人的嗓音忽然传来。   绿妖一惊,转过了头,“谁,谁在那儿?”   “他说你恶心,没听见吗?”   花懿欢现出身形,既然知道这男子就是地仙,她想速战速决。   绿妖瞧见花懿欢,微微眯了眯眼,“是你?”   花懿欢冷眼瞧她,不怒自威,“好生胆大的妖怪,竟敢囚我天界仙官。”   绿妖怒极反笑,“小灵官,瞧你生得这么美貌,竟然自投罗网,真是可惜,等你死了,我不妨穿上你这张皮。”   她眼珠一转,捏起男子的下巴,“既然你不爱这张皮了,那我换一张更漂亮的,你会喜欢吗?”   花懿欢被她这笑声激得险些起了鸡皮疙瘩,“这么喜欢换皮,你原身是个无皮怪吗?”   绿妖冷冷望过来,“小灵官,你太没礼貌了。”   她说罢,飞速闪身过来,要去抓花懿欢脖子。   上天入地,花懿欢自记事起,打架就从没输过,她动作极快,绿妖甚至于还没瞧清她的招式,便被她躲了过去,甚至头上的簪子,也被她顺手拔了下来。   花懿欢拿着那簪子,悠悠道,“我猜,这簪子,不仅能开殿门,还能开那铁链吧?”   方才她对着这簪子的神情,花懿欢可是全瞧在眼里了。   被她抢了簪子,绿妖目眦尽裂,她体形忽然暴涨了数倍,花懿欢这才看出,她只是一条鱼。   只不过是只巨型齿鱼,通身是深一块浅一块的暗灰色,模样确实丑陋了些。   她甩着两条长须,向花懿欢袭来,那须力道十足,所过之处,皆一片狼藉,花懿欢瞧着那长须,滑溜溜地泛着油光,太丑了。   花懿欢想也没想,召出流光剑,一招挥过去,将那两条长须斩于剑下。   旁人或许不识得她,但却识得那把流光剑,那把剑同无妄君,还有些干系。   因此,流光剑一现,在场的两人都变了脸色。   在流光剑的剑气威压之下,那绿妖被压得无法喘息,忽然泄了气,逐渐变小,最终变回了人形。花懿欢瞧得啧啧称奇,这妖怪也太识时务了。   没一会儿,纠察灵官到了,用铁链将那绿妖拷起来,绿妖心中有不甘、怨怼,但此刻她都已经无能为力,纠察灵官很快将她带走,大殿重新恢复了安静。   花懿欢拿出簪子,走到那男子面前,她只来得及把簪子抢过来,却不知用什么术法,将那簪子变成钥匙,毕竟神仙和妖怪的术法,总是不通用的。   花懿欢想不出,也不会为难自己,她握紧流光剑,注入灵力,朝铁链挥去,铁链是用寒冰玄铁打造,十分坚硬,二者相撞,迸发出来的力道,震得她虎口生疼。   不过最终,铁链应声而断。   男子恢复自由,站起身,朝花懿欢微微颔首,“小仙连时,多谢殿下。”   “怎么会被妖物捉来,囚在海底?”   连时垂下头,“小仙惭愧……”   连时娓娓道来:   这芙蓉江,原本是活水,江中的仙官,也确实是一个老翁,那老翁,也确实有一个孙女儿,那孙女儿,也确实叫柏媱。   连时同柏媱,本是情投意合的。   只是祖孙二人,都被那术法高强的绿妖杀了,绿妖曾暗中观察过许久,在杀死老江神之前,偷了他的灵力,用以维系他的通灵绿牌,骗过一众灵官。   但她毕竟不是仙官,这片水域没了江神坐镇,很快便失去灵力,变成了一潭死水。   今日若不是谢衍道破那芙蓉江是死水,她恐怕也难发现其中玄机。   这绿妖也喜欢连时,便披了柏媱的皮,将连时骗到这海底,用铁链锁了起来。   连时讲完因果,最后向花懿欢郑重鞠了一个长躬,“还是多谢殿下了。”   花懿欢低声道,“死者不能复生,节哀。”   连时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最终拜别花懿欢。   昏暗的殿中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花懿欢捻了个诀,来到藏着谢衍的那间屋子,甫一放松下来,她便觉得身体中,泛着股热浪,烧灼着她的经脉。   她每次用完流光剑,都会这样不适,可没办法,这把剑实在是太衬手,她也换过别的剑,都不如它和自己这般契合。   谢衍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自己刚一现身,他便直直地望了过来。   那视线之中,夹杂着数不清的情绪,叫花懿欢读不懂。   但她不是个庸人自扰的姑娘,读不懂,那便不读。   谢衍的嗓音有些晦涩,“你去哪儿了?”   花懿欢没有回答,只走过去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许是在海底呆得久了些,谢衍的怀抱也是微微泛着凉意的,花懿欢觉得十分舒服。   奇怪,这个弱小的凡人,怎么会有叫她安心的力量呢? 第七章 痴人说梦   午后,谢衍坐在书房中批改今日折子。   花懿欢在一旁的书柜上挑挑捡捡,瞧见他昨日提到的那本《东海异闻录》,遂拿出来看。   一时之间,书房内只有花懿欢翻书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衍终于将折子全部改完,他抬起头,发现花懿欢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因着这个姿势,她衣襟处微微散开,白皙而精致的锁骨将露未露。   那丰润饱满的菱唇上,沾染上了几缕发丝。   她闭着双眼,长睫落下,倒没了往常里那般古灵精怪,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乖巧。   谢衍收回视线,轻轻搁下笔,走出书房门。   昨日从海底回来,依旧是回到太渊池之中。   高徐瞧见谢衍出来,忙跟了上去,昨日他也在,眼看陛下从太渊池将那宫婢带回来,他心中感动,陛下身边终于有个能侍候一二的人了。   可再往深了瞧,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高徐叹口气,他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因为幼时那件事,他一直不肯纳妃立后,可不是谁生来注定就要这般孤寂的,他自是希望,陛下身边,也是有人陪着的。   “皇兄。”忽然一声轻唤,打断两人之间的气氛。   谢衍收回神,抬眼望过去,来人一袭藏青色锦缎长袍,头束玉冠。   此人正是谢衍的胞弟——谢英。   谢英瞧见谢衍,脸上堆出了几分笑意:“我找皇兄,是想再商量商量,两日后,那北狄王进京之事。”   谢英同他相处素来不那般拘束礼节,当即就要侧身进屋。   想到伏在案上睡觉的那小女妖,谢衍轻咳一声,状似无意道,“朕刚好,想出去走走。”   谢英看他兴致不高,以为他是为折子批累了,没有怀疑,“那好,咱们绕着湖边去走走。”   书房中,屏风之后,花懿欢睁开眼睛。   她拢好衣裳,瞧着门外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   她走到书房门口,扬了扬下巴,问道,“那是谁?”   守殿的小内侍只知陛下从太渊池带了个姑娘回来,虽没明说,但私下已经传开,说她已经是陛下的女人。   小内侍心中紧张,更是不敢看她。   他低着头道,“那是英殿下。”   他思索了一瞬,又补充道,“是陛下的胞弟。”   是谢衍的胞弟啊。   正此时,两人刚好走在回廊之中的拐角处,双双露了半张侧脸。   仔细看过去,不难发现,谢英的眉眼之间,与谢衍生得有四五分相似,但气度身量,却是稍逊谢衍一截。   -   太渊湖的水榭旁,红栏绿板曲折回廊尽头,谢衍和谢英两人慢慢走着。   两人虽为手足关系,但终究还是臣子,谢英落后谢衍半步走着,低声道,“那北狄王此次贸然前来,不知是敌是友。”   今日在大朝之上,边关加急一条密报,说那北狄王,打算来含昭国的京城拜访谢衍。   谢衍眼眸一沉,“蒙僵部落的老王三月前殁了,刚上任的新王骁勇善战,北狄近些日子,怕是没少被动出兵,此次来访,应是起了结盟之意。”   说到结盟,谢英步子一顿,结盟的最好办法,无非就是嫁公主,可谢衍连婚都没成,怎么会有公主可嫁,如此,若是万不得已,怕少不得,要从京中的适龄贵女中选。   两日的时光很快过去,密报里提及的北狄王,也于今日抵达京城。   谢衍今日一袭玄色龙袍,其上卷云龙纹随着他的动作而泛着点点光泽,用的是真正的黄金线。   他头戴九帘冕旒,玉珠遮住眉眼,旁人无法窥得帝之情绪,他威仪之中,露着几分宝相庄严来。   谁也无法看见,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妖。   这女妖容颜昳丽,身形起伏有致,一袭烟粉色纱裙,站在君临天下的谢衍身侧,竟有几分别样的般配。   众人肃穆,周遭无人语,谢衍的耳畔却清净不了,“都说北狄人高大威猛,不知脸生得是否俊俏?”   她的嗓音轻而柔,还带着点儿期待。   谢衍微微蹙了蹙眉,怎么,她是看谁生得好看,就要上去缠一缠吗?   这没定性的小女妖。   她话音刚落,城外便传来铮铮马蹄声,只须臾,便能瞧见那一对人马放慢了步伐,缓缓进入都城之中。   北狄人常年在马背上,骁勇善战,北狄王自马上一跃而下,来到谢衍面前。   只看那北狄人皆生得身形高大,北狄王更是不遑多论,他皮肤因常年曝晒,而泛着古铜色,漆黑深邃的眼,一袭暗红色袍子,自左肩至腰下围着一块兽皮,衣袍掩盖不住的肌肉虬扎。   花懿欢素来爱身量修长挺拔的男子,北狄王这样的,入不了她的眼。   谢衍只听她颇带惋惜的嗓音,“野蛮,怎生得这般野蛮。”   她可不喜欢莽夫。   她瞧见北狄王的模样,失望至极,打了个旋儿,不知跑去哪里玩儿了。   谢衍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下来。   北狄王下马来到谢衍面前,但看他身量高大威猛,他站到谢衍面前时,众人才发现,谢衍的身量竟没有被他压下去,反而更被衬出了几分如修如竹般的挺拔来。   北狄王对谢衍抱拳,他的汉话讲得还算流畅,但还是免不了带着一股浓浓的异域味道,“中原的陛下,久仰久仰。”   谢衍唇角的笑意未达眼底,只淡淡道,“北狄王客气。”   一行人进了宫门,宫中早已备好盛宴款待,席间,北狄王拍了拍手,一列穿着美艳大胆的胡姬,便来到大殿中间献舞,中间簇拥着的胡姬,眉间坠着一枚绿宝石,绿宝石下,是她那一双可媲美宝石的含情目,更是令人沉醉。   胡姬妩媚多姿,风情大胆,一曲舞毕之后,令场上不少男子都有些意乱,恨不得能将她好好揽入怀中疼爱。   北狄王举起酒杯,对上首的谢衍道,“这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我特意带来,献给中原的陛下。”   北狄王说完,那胡姬便大着胆子跪到了谢衍膝下,伸手想攀进他的怀中。   瞧着胡姬,谢衍忽然想起那小女妖来,她的脸,比这胡姬还要惑人,若她看见这情形,指不定又要怎么闹。   谢衍心中微微一凝,自己怎么又想起她呢,他意识到自己的异样,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要投怀送抱的胡姬,触及到谢衍眸中冰冷之时,不受控制的一抖,只听上首谢衍淡淡道,“多谢北狄王的好意。”   胡姬被方才那一眼震慑,这看着温润的中原皇帝,气势实在是骇人,她没再敢放肆,只弯腰为谢衍斟酒。   只是那酒,被她碰过,谢衍便再也不喝了。   酒足饭饱,北狄王提出想逛逛中原皇宫,这本也不是个什么过分的要求,谢衍作为宾主,自然是应下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逛,竟还逛出祸事来。   九曲回廊的尽头,乃是太渊湖畔。   流云郎朗,微风习习,海棠花开的正艳。   北狄王的视线,被亭中的景致吸引。   湖心亭的轻纱帘子,被风一吹,一角帘子便涤荡开来,露出一袭烟粉色纱裙,宛如天边的云霞一样轻盈。   那女子眼眸低垂,粉腮玉骨,比娇艳的海棠花还要夺目几分。   那不堪一握的腰肢靠在美人榻上,纤纤玉指捻起一颗珠圆玉润的葡萄,送入那丰润饱满的唇中。   不同于胡姬的外露,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媚骨天成,北狄王早年时,曾得到过一幅中原美人图,现在看来,她就好像是那画中的美人,从画里走出来了一样。   不,甚至比画里的美人,还要好看。   北狄王这才明白,为何这中原的皇帝,会对他献上的貌美胡姬无动于衷,原来中原女子,竟美得这样令人惊心动魄。   须臾之间,风过,帘子重新落下来,遮住亭中的美人,宛如大梦初醒,可那朦胧的轻纱,却更添几分令人遐想的意味。   谢衍收回目光,冷不丁瞧见北狄王炽热且毫不掩饰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纱帘,落在花懿欢身上,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尤为糟糕。   即便是最棘手的政事,也没有叫他的心情这样波动过。   白日一游后,北狄王满心都是湖心亭中的那名女子,他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那女子是谢衍带回来侍候他的。   北狄王心中惊讶,那样貌美的女子,竟然,只是中原皇帝的一个婢女吗?   北狄风气开放,一女侍二夫的事并不少见,即便那女子是谢衍的妃子,他也打定主意要争一争,如今得知她只是个婢女,心中更是笃定,可以将花懿欢要过来侍奉自己。   翌日,北狄王的态度越发客气,谢衍一下朝,高徐便道,“北狄王在猎场等了陛下许久。”   谢衍闻之点了点头,换上戎装,他身形清瘦,可却不单薄,戎装加身,却自有一番英姿勃发,浑然天成的君王威仪来。   踏入猎场门的那一刻,高徐犹豫着,最终还是道:“陛下,此次的比试,那北狄王怕是,别有用心……”   谢衍听得眸色渐沉。   这次的比赛规则是,在一炷香的时辰内,谁猎到的猎物多,谁就能获胜。   北狄王原本的打算是痛挫谢衍的锐气,让他瞧瞧他们北狄人的骑射是怎样的精湛。   可昨日见那勾魂的小美人,他的心思动摇起来,不若他一会儿放放水,只多赢他三个猎物,让这中原皇帝输得不要太难看,届时他再来一句英雄配美人,向他将那女子讨要过来。   北狄王心中计较得很美,可场面却不容他控制,谁能想到,外表看着温润雅致的谢衍,在猎场上,竟如同游龙一般游刃有余。   他骑着枣红色骏马,一袭白色戎装更衬得他清冷如云,他修长而白皙的手,弯弓搭箭起来也毫不含糊,北狄王一射一个准,可谢衍竟能同时搭三箭,且每一箭,破空而过,命中猎物之时,都带着腾腾杀气,仿佛射中的不是猎物的脖子,而是……   从一开始,北狄王便落后于谢衍,一次,两次,最终,谢衍足足超过北狄王十三件猎物,且在香未曾燃尽的时候,谢衍便停下箭,不再动作,挑拨意味十足。   他本不想这样的,可昨日,他对花懿欢露出的那垂涎而贪婪的目光,着实惹他厌烦。   谢衍显然低估北狄人的厚脸皮,北狄王面上无光得厉害,下了马,却依旧死心不改地向他开口。   “中原的陛下,只要你昨日那名女子送给我,我允诺向大洛朝,送出宝驹百匹,粮草千车,且承若北狄五十年内不同中原开战,如何?”   这样的条件,即便是一国公主,也怕是难有这样的待遇,北狄王笃定,谢衍断没有拒绝的可能。   谢衍那一双琉璃目中,此刻带着嘲讽笑意,他淡淡启唇:“痴人说梦。”   说罢,扔下呆愣在原地北狄王,转身离开。   北狄王听不懂这深奥的话,疑惑的目光看着大内侍高徐。   高徐心中汗颜,但面上丝毫不显山露水,笑吟吟地解释道,“陛下他的意思是,您的骑术很好。”   北狄王似懂非懂地回道,“谢谢,谢谢。” 第八章 换了别的女人也一样吗   高徐走之后,北狄王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他要求娶那位美丽女子,中原皇帝到底答不答应啊?   谢衍这几日因为北狄王,瞧着颇为忙碌,花懿欢正躺在美人榻上看那本《东海异闻录》时,他忽然回来了。   花懿欢放下书卷,笑眼盈盈地唤他,“陛下。”   她这才发现,谢衍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因为他都不理她。   虽然往常他对她的态度,也并非多热切,但还是会“嗯”一声,表示对她的回应。   可今天,连那端着的一声“嗯”都没有了。   花懿欢又唤他一声,见他还不理,神女脾气上来,当即口无遮拦道,“谢衍,你聋了吗?”   她话音刚落,殿中跪倒一片,一众人皆大气不敢出一下。   谢衍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亦步亦趋地走过来,那盯着她的眸光越发阴沉,仿佛氤氲着风暴。   花懿欢上天入地,只有别人怕她的份儿,她何曾怕过谁,眼也不眨地和谢衍对视着。   谢衍走到榻子前,花懿欢自觉自己躺在榻子上,在气势上便低人一头,当即要爬起来,谢衍的手,就是在这时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她跪趴在榻子上,而谢衍微微俯身,手还捏在她的下巴上,怎么看,这都是个极具占有性的姿势。   花懿欢眨眨眼,这样的发展叫她有些疑惑。   方才不是还剑怒拔张吗?   怎么忽然之间,就这样了?   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扼着她的下巴,花懿欢只得仰视着他,他眼底沉浮的情绪,叫她看不分明。   花懿欢觉得自己快要陷进他的眼神之中时,他忽然松开手走了。   花懿欢揉了揉下巴,有些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   高徐心中也急,这可不单是陛下和那北狄王的事,乃是两国之间的事。   也不好瞒着懿欢姑娘,遂同她全须全尾地讲了。   花懿欢冷笑一声,那北狄王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肖想她?   她随即又角度清奇地想到,北狄王贪慕的是自己,又不是他谢衍,所以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花懿欢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若是有熟悉她的人在场,怕是知道,她这样笑,定是有谁要遭殃了。   今夜似是有雨,天色阴沉,黑得格外早。   北狄王和衣躺在榻子上,内室之中,香炉中青烟袅袅,他呼吸绵长而平稳,已然是睡熟。   慢慢悠悠的青烟倏尔抖了几分,拉长的烟丝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断。   北狄王呼吸一颤,猛得睁开了眼。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晴了,月朗星稀。   他的鼻尖忽然嗅到一股冷香,他转过头,想要找寻这味道是何处散发出来的,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烟粉色裙裾,再往上,他瞧见了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   这样的好事,将北狄王砸得晕晕乎乎,他想,这中原皇帝实在是太会做人了,竟然悄悄把美人送到了他床榻之上。   美人眨着的含情眼望着他,也不说话,模样叫人怜爱极了,北狄王几乎是一瞬间就起了反应,恨不得扑过去将她压在身下,狠狠怜爱一番。   但他知道中原人讲究一个含蓄委婉,他压抑着身体里的野性血液,朝那张美丽容颜伸出了手,美人皮肤触之光洁细嫩,只是不知为何,却泛着丝丝凉意。   一阵风忽然不知从何处吹了过来,吹得北狄王迷了眼,他再睁眼之时,发现方才窈窕妩媚的美人,此刻却成了一具泛着寒光的骷髅白骨。   白骨的脸上泛着诡异笑容,他的手,正摸在那笑容之上。   北狄王猛得睁开眼,吓得弹起了身子,他这才发现,床上空无一物,而窗外,阴云密布。   原来只是一场梦。   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窗栅子在风中伶仃作响,天空之中,银蛇乱舞,北狄王关好窗子,忽然瞧见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在闪电的作用下,透着几分狰狞。   他猛得转过头,忽然发现,方才空无一物的床榻上,那名中原女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进到了屋子里,就站在他的身后,同梦中如出一辙。   她的妩媚之下,透着几分阴冷……   翌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住,雨珠自屋檐慢慢滑下,滴进水中,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病了?”谢衍有些惊讶。   “那北狄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病了?”   “北狄王这病得蹊跷,还一直神神鬼鬼的……”   高徐也同样疑惑,昨天不是还生龙活虎的,要陛下将懿欢姑娘给他,今天就成这个样子了。   “太医,去给他看了吗”谢衍问道。   高徐苦道,“一大早听了这消息,太医院还没当值,老奴去将掌院的柳太医请过去了,可那北狄王不让咱们的人靠近,现在他带来的护卫,还在门外守着呢。”   谢衍放下书卷,“更衣,我去瞧瞧。”   谢衍到了之后,北狄王的门正好打开了,北狄王面色憔悴,但穿戴整齐。   他瞧见谢衍,不再是昨日的趾高气昂,颇有几分畏惧在里面。   他强颜欢笑地提出要告辞。   谢衍虽然心中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他象征性地挽留几句,北狄王执意要走,他便也不再强求,这大概是大洛朝史上最快一次外交。   送走北狄王之后,谢衍回了内殿,花懿欢刚巧出来。   “人走了?”她问道。   “走了。”谢衍有些怀疑,“你做了什么手脚?”   花懿欢一笑,“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划算,什么麻烦都能自己解决。”   谢衍兀自坐下,没继续搭理她。   花懿欢抽走他手上书卷,谢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温香软玉撞了个满怀。   谢衍下意识想推开她,可却恍然想起那腰肢的绵软触感,一时顿住动作。   花懿欢坐在谢衍怀中,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珠,“谢衍,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侧过脸,“你想多了。”   花懿欢望着他下颌的线条,那微微抿着的唇,衬得花懿欢如同一个轻薄他的登徒子一般,她忽然轻轻道,“你不喜欢我,那怎么,还和北狄王比试箭术呢?”   谢衍垂下眸子,十分冠冕堂皇,“这是两国之间的事。”   言下之意是,并非为她才去比试箭术的。   “是吗?”花懿欢有些不高兴,“那要换做是别的女人,就换成那次你救的那个女人,你也会为她去比试吗?”   “嗯?”他顿了顿,似乎没跟上她的脑回路,“哪个女人?”   “就那次,山道上的那个呀。”她振振有词。   救了别人没救她,她可耿耿于怀着呢。 第九章 我偏要同他在一起   守在殿外头的高徐,眼瞧着懿欢姑娘气鼓鼓地走了,心中俱是一惊,他忙进到殿内,只瞧着自家陛下在那干坐着。   方才殿内的情况,他也有留意一二,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免有些惋惜。   他忍不住低声劝道,“陛下这么些年,一直清心寡欲,不耽女色,好不容易身边出现个喜欢的姑娘,为何不……”   谢衍稍稍拧了拧眉,“高徐,旁人不懂我,你还不懂我吗?”   大洛朝的每个君主,都会去卜命卦,他也不例外,因此,他自九岁那年卜了命卦之后,便知道,自己是短命之相,此生,活不过二十五岁。   此事,他虽未与旁人说起,但自小一直侍候在侧的高徐,还是知晓的。   这也是他始终不肯立后纳妃的原因,没有子嗣无妨,他已经打算物色好继位人悉心培养。   高徐叹了一声,他想说凡事都没有绝对的,但却又不知该怎么劝。   *   这厢,从内殿跑出来的花懿欢,在皇宫之中漫无目的转悠半天,最终进了谢衍的书房。   昨夜吓唬完那胆小的北狄王,她都没怎么休息,那块不解风情的臭木头,也不知晓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她。   她这般想着,在榻子上躺下,没过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书房之中多了个人。   花懿欢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仔细看着,他的容貌五官,同谢衍有四五分相似,身量也相仿,只是气度却不一样,谢衍的气质更清冷些,而他更柔和些。   还有一点,谢衍从来都不会露出这样惊艳的神色,无论她怎么使坏诱惑他,他都好似一尊不会动心的神佛一般。   花懿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谢衍的胞弟,谢英。   瞧他是这样露骨的眼神,花懿欢忽然计上心头,她同他弟弟在一起,将他气上一气,看他回不回来找她。   思及此,她明知故问道,“你是何人?”   小姑娘瞧着格外单纯似的,那双微微瞪大的眼睛,带着点儿不自知的勾人,那人稍稍回神,“我叫谢英,你是哪里来的小宫女,怎么竟跑到这御书房睡觉?”   花懿欢微微勾起唇角,娇声道,“妾本在太渊池,因为侍弄得好,高公公点妾回来,为陛下扫洒,这书房,妾不是有意进的,还望公子不要告诉别人。”   她说完,那双微挑的杏眼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乞求,我见犹怜,谁还能狠心去苛责她?   谢英忙道,“我自然不会同皇兄说起,还不快同我出去,皇兄回来瞧见,定是要重重罚你的。”   花懿欢做出有些害怕的模样,跟着谢英离开了书房,她心中叹息,实在是太好上钩了,谢衍要是也这样,哪里还用得着这样迂回呢?   和她在一起,快乐的云雨,不好吗?   谢英要带花懿欢去宫外游玩,花懿欢自然半推半就答应下来。   今夜是大洛朝的一个小节日,皇城内的街道之上,一改往日,十分繁华,街边停着许多小车,车上有卖各种式样的小吃和花灯,花懿欢觉得新鲜,多瞧了两眼,谢英以为她喜欢,但凡她瞧过的东西,都给她买来。   大有掷千金欲博美人一笑的模样。   稍重一些的东西,都交给后边跟着的小厮提着,谢英只将糖葫芦和一串兔子花灯拿给花懿欢。   这糖葫芦的做工,在过分挑剔的花懿欢眼中,实在是难以入口的,她不想吃,却也不会明说,只用那白皙的手指头捏着糖葫芦的柄,递到谢英面前,“公子吃。”   灯下的美人,更有几分朦胧的美感,再加上她低而柔的嗓音,撩人得紧,谢英被她弄得心都快化了,他伸手搭上她的手,见她并不反抗,低头顺势叼住一颗糖球吃掉。   时辰到了,大半的人都去河边放起花灯,街上只余了零星的人影,夜色正好,谢英再也忍不住,一把揽住花懿欢的腰,拉入自己怀中,他瞧着她娇艳明媚的脸,那红润丰盈的唇,似是无声勾人去品尝一番。   他眸色渐深,垂下头就要凑过来吻她,花懿欢的手轻轻推拒上他的胸膛,力道并不大,却也叫谢英没能继续吻下来。   谢英有些按捺不住,美人在前,也无怪他唐突:“怎么,你不愿意?”   花懿欢垂下头,谢英无法瞧见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甜软的嗓音飘过来,“妾自是没有不愿的,可妾家中虽不富贵,母亲也依旧教导妾,断不可……”   她话说半句,给谢英留全余地,谢英自然能听明白,“好,明日……明日我便同皇兄说,让他把你赐给我。”   眼见目的达到,花懿欢的唇无声勾起。   谢衍是在花懿欢和谢英回宫之后,才听到的消息。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情,说不上来的沉闷。   他这个胞弟,确实在政事上有些谋略,他也有心拿他当继位人去培养,可这不代表,谢衍是认同他私下作风的。   他和他不同,对女人的花心思多,委实不是个靠谱的人选。   思及此,谢衍不知不觉,便来到花懿欢住的屋子前,那屋子还亮着灯,谢衍抬手,在门上敲了敲。   花懿欢靠在榻子上,瞧着门外的人影,并不动弹,“谁呀?”   “是我,谢衍。”谢衍的嗓音传来。   “我今天累了,有什么事吗?”   谢衍微微一怔,素日里,都是她主动贴过来,这还是第一次,自己来找她,被拒之门外的。   她说她累了,她和谢英出去,都干了什么?   有没有……被谢英那混小子占了便宜?   谢衍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问她,再抬眼时,那屋中的烛火已经灭了。   谢衍盯着骤然暗下来的门,低声道,“那你,好好歇息。”   明日无需上朝,他本想着,明日再来找她,可一大早便被进宫的谢英拦住步子。   谢衍淡淡问, “有什么事,也值得你一大早来找朕?”   谢英道明来意,“臣弟过来,是想向皇兄讨个恩。”   谢衍心中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果然——   “臣弟想要皇兄殿里,那负责扫洒的小宫婢。”   他殿里只有一个女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荒唐,荒唐至极。   今早,花懿欢睡了个懒觉才起床,她刚欲开门,却忽然瞧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好死不死,正是谢衍。   花懿欢心中冷哼,她可还想要再晾他一日呢。   思及此,花懿欢伸手悄悄推开窗子,准备从窗户走。   她刚探出头,冷不丁的,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提溜起她的衣领,花懿欢抬起头,正对上谢衍幽深的视线。   他目光沉沉,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明明没有。   花懿欢无辜地眨眨眼:“好巧啊。”   谢衍无视她这欲盖弥彰,直言道,“走正门。”   不见还好,一瞧见他,花懿欢便如同闻到腥味的猫儿一样,手脚并用,十分灵活地扒拉到了他身上,谢衍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无赖反应,心中无奈,他既推不开她,却又怕她摔着,只得伸手拖住她的腰。   她乌黑顺滑的发丝划过他的下巴,浓密发髻间缀着一朵金色小花,花的枝叶随着她的晃动,而轻轻颤动着。   她忽然扬起小脸,乌溜溜的眼中透着狡黠,她明知故问:   “真难得,你来找我干什么?”   这惺惺作态的小女妖。   什么都要他说明白,她又太会装糊涂。   谢衍垂首,细细地瞧着她脸上掠过的每一个神色,“谢英今日来找我了。”   花懿欢的手臂向上,搂紧了他,“谢英是谁?”   谢衍凝视着她白皙的侧脸,“你真的不知晓他是谁吗?”   察觉到他的语气,花懿欢十分恰当的想了起来,“啊,昨天我好像同他见过。”   谢衍揪住她的话头,“只是见过吗?”   花懿欢的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圈,故意不答他的话,谢衍箍着她腰身的手紧了紧,花懿欢耍赖般地嘤咛一声,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有意回避他的神色,“他找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合该让他这样急上一急,看他以后,还怎么装出那副满不在乎她的样子。   谢衍不同她继续打哑谜,“谢英于□□上,太不专一,只图新鲜感,并非是个好人选……”   花懿欢听他这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怎么,这是终于发现对自己的占有欲,瞧见旁人也觊觎,终于忍不住了吗?   花懿欢倏尔笑起来,她绵软的嗓音响起在谢衍耳畔响起,“那谁才是个好人选,你吗?”   谢衍极快地咬了一下舌尖,“我也不是个好人选……”   她若想体验一下这凡尘□□,他也私心的不想叫她受到伤害。   花懿欢怔了一下,它没想到谢衍竟会是这种反应。   他又要推开她,一次又一次,她的脾气“蹭”得一下冒上来,松开抱着他的手。   距离骤然被拉开,谢衍的目光无声抚过她白瓷一般细腻柔和的脸颊,他看见其上一闪而逝的恼怒和嘲讽。   他听见花懿欢冷冰冰道,“那我就,偏要同他在一起。” 第十章 想好了吗   花懿欢说完,没再给谢衍反应的时间,掐个诀就回了九重天。   她现在,实在不想瞧见谢衍。   甫一进流欢殿,花懿欢便觉得身上有些发软,不知是气得还是如何,差点要摔着,身后忽然有人托住她的腰。   花懿欢转过身,瞧见是墨檀。   他穿着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   他沉默而小心地将自己抱起,花懿欢勾住他的脖子,把脑袋搁到他的肩膀上。   墨檀抱着她穿过三樘门,走到内殿之中,他动作轻柔地俯身将她放到榻子上。   “殿下这是怎么了,下界一趟,可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那张小脸,快皱成包子了。   花懿欢摇摇头,“我想吃糖蒸酥酪,想喝青梅茶,可还有吗?”   随着她的动作,她发间那朵小金花微微松了,墨檀动作温柔地帮她把发环扶正,“殿下无论要什么,都是有的。”   是啊,她执掌六界,身份不凡,要什么没有,勾勾手指,便能有大把神君拜倒在她裙下,何必执着于一个凡人?   墨檀见她似是不开心,只又道,“听霜仙子来寻殿下几次都不在,怕是一会儿又要过来。”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去给花懿欢弄吃食。   路听霜是花懿欢的挚交好友,两人在万花谷,就十分臭味相投。都还没怎么修成人形的时候,她就冒死帮花懿欢赶过可恶的老鼠。   果真,没过一会儿,一个蓝色身影便鬼鬼祟祟地摸进花懿欢卧房。   花懿欢抱着枕头叹了口气,突然大声道,“路听霜,趁我不在,你摸走我几支发簪?”   蓝色身影猛得一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层层落着的床帐子内,正坐着一个窈窕倩影,她惊喜道,“花懿欢,你竟然舍得回来。”   花懿欢状似苦恼地叹口气,“我若是还不回来,那桌子上的首饰盒,怕是要被搬空了。”   路听霜“嘿嘿”笑了两声,“哪有的事,我就是借过去戴两天。”   她撩开床帐,瞧见花懿欢,却又惊呼一声,“你怎么瘦这么多?”   花懿欢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她又悠悠道,“难道凡间的男子,比咱们天界的神君,更威猛有力不成?”   用词毫不雅观,但却十分形象,是路听霜的一大特点。   花懿欢着实被噎了一下,她都没开荤好不好。   路听霜瞧着她的神色,有些难以置信道,“你莫不是转了性?”   花懿欢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你姑且这么以为吧。”   路听霜自然不信她这风流鬼能转性,只当她下界办的公事,太过劳累,她忽然贴过来,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墨临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她说这话时,表情散发着荡漾而猥琐的光芒。   墨临乃是墨檀的兄长。   因着他并不在她殿内当值,花懿欢同他也不过寥寥见过几面,对于此人,并不十分了解。   她只记得,墨临是个常年裹着黑衣的冰冷神君,瞧着没什么趣味,可路听霜却对他一见钟情,为此,还展开了十分惨烈的追求。   这一追不知追了多久,有时候,连路听霜都以为,可能她这辈子,都不能叫墨临松口,让他答应和自己在一起,但没想到,竟然真的追到手了。   “此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路听霜感动地做了总结。   死缠烂打原来真能成功。   到自己这,怎么就不行?   花懿欢觉得,她真不喜欢今天。   两人插科打诨了一会儿,墨檀将花懿欢要吃的茶点和茶水端上来,路听霜笑着同他打招呼,“墨檀神君,你好啊。”   墨檀微笑着颔首,他十分体贴地给两位神女留了说私房话的空间,将东西放下之后便离开了。   路听霜瞧着墨檀的背影,他生得容貌俱佳,身形清峻,人又温柔,不少神女喜欢他,对他抛橄榄枝,他都没有回应过,日复一日地待在花懿欢身边,将流欢殿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路听霜蹭了蹭花懿欢的肩膀,“你和墨檀神君,有没有……?”   花懿欢拈起一块糖蒸酥酪,闻言瞥了她一眼:“你脑袋里,装得只有这种事吗?”   路听霜心中嘀咕,她自己三天两头拈花惹草,还怨她满脑子废料。   “我怎么感觉墨檀神君,好像心悦你啊?”路听霜疑神疑鬼道。   花懿欢轻啜一口青梅茶,“那必不可能。”   路听霜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哎,那青梅茶你给我剩几口。”   -   九重天漫长的时光里,大大小小的聚会不断,今日便是瑶光日。   这瑶光日,名义上是赏花品酒,实则是给众位孤寂的神仙,一个彼此看对眼的机会。   往常这种日子,花懿欢是断不缺席的,今日也不会例外。   她身着一袭浅茶色广袖流仙裙,那身材本就纤秾合度,被这衣裳勾勒得更是起伏有致,这衣裳料子,乃是织女采集银河星辉锻造而成。   因此随着动作间,那落下的层层轻纱之中,隐约会有流光闪过,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一众神君仙子,自她入场,便有意无意地欣赏这位殿下的妍丽。   无论如何,论起皮相的美丽,无人再能同她比。   花懿欢没想到,路听霜带着墨临也一同来了,她挽着墨临,同自己打着招呼。   花懿欢远远瞧见她扭头对墨临说了什么,便朝自己飞奔过来。   花懿欢怪道,“你带着墨临,来这地方干什么?”   路听霜道,“这瑶光之宴景色美丽,茶水点心也好吃,我不来那可太亏了。”   花懿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原因。   她幽幽道,“你带着墨临,可莫要在我眼前晃悠。”   太刺激人了。   路听霜充分发挥有美色忘挚友的好品质,带着墨临在瑶光之宴上从头吃到尾。   花懿欢独自找了个无人的清净地方,淡淡啜了一口绿雪茶,委实没什么胃口。   “殿下怎独自一人?”   忽然一道低沉而魅惑的嗓音传来。   花懿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青衣神君,端着一杯葡萄酒凑过来。   他眉眼狭长,唇红齿白,自有一番魅人之态,可因为鼻梁生得周正高挺,却并不庸俗。   许是瞧见花懿欢对此并无不悦之态,他大着胆子伸出手,拿起她那杯没喝完的绿雪茶,稍稍转了杯口,含上她的唇印,喉结微微滚动间,将那茶尽数喝了下去。   花懿欢忽然来了一两分兴致,她操纵花藤,隐秘的钻进青衣神君的衣袍之下,无人瞧见,那花藤缠着他的背,轻轻向上抚弄。   神君眯起眼睛,花藤微微泛着凉意,缠绕在他的后背,有种隐秘的刺激感。   他难以自持的将眼前这娇贵的温香软玉揽入怀中,她冰肌玉骨,肌肤细腻柔软,像水,又像昂贵的绸缎。   花懿欢十分清醒地瞧着这青衣神君坠入情河,他眼中带着深深的迷恋,这样的眼神,花懿欢再常见不过,往常,她或许能放任自己,一同坠落下去,可如今,却索然无味起来。   她想起谢衍那双眼,总带着透骨的清冷,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露出炽热的神色来。   灼热的男子气息袭来,青衣神君低着头,欲含住她的菱唇,花懿欢眨了眨眼,就在双唇即将相贴的时候,她忽然伸出手,将他一把推开。   青衣神君未有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在他错愕的眼神之中,花懿欢整理好衣裙上的褶皱,起身离去。   她心中萌生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要见到谢衍,她想见他。   天上只是须臾的光景,而人界已经过去十几日,此时正值夜幕降临,望舒仙子驾着月亮车,在天空之中慢悠悠的晃着。   夜色浓厚,皇宫之中,却灯火通明,众臣与帝,在临华殿夜宴痛饮。   几杯清冽的酒水下肚,谢衍只觉头有些昏沉,他趁着夜宴快到尾身,悄悄离了身。   他本意是要醒酒,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便走到内庭的那棵古树之下。   月色绕过枝叶间,温柔缱绻地流泻在他的肩头。   花懿欢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她刚显出身形,好似有什么感应一般,他便直直地望了过来,目光流转之间,暗香浮动。   谢衍乍然瞧见花懿欢,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醉过了头,竟然瞧见幻觉。   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之后,他才开始后悔,左右是她不由分说地招惹上自己,他又何必……   前几日,有个男人曾找过他,那人一袭白衣,周身瑞气腾腾,一眼便能瞧出,不是凡间之人。   谢衍从他口中得知,她是神女,且不能动情。   不知是不是得知她真实身份的缘故,谢衍后知后觉地端详着她,这才瞧出她的眉眼之中,原也是有着神女的高洁,是那眉梢藏不住的孟浪,让他总以为她是个惑人女妖。   他的目光专注而缱绻,透着几分迷离,花懿欢忽然勾唇一笑,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她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踮起脚尖要去亲他。   身上真实触感传来,谢衍这才明白,她不是幻觉,她真的回来了。他没办法推开她,只得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将她牢牢按在自己怀里。   他的力道之大,给了花懿欢错觉,仿佛要将她嵌到骨髓里一样。   明明这样舍不得她,何必还要将她推开呢。   花懿欢扬起头,依旧是那样一句话,“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谢衍垂首瞧着她过分昳丽的脸庞,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那双眼底,依旧藏不住戏谑,仿佛乐于看见他一个人独自沉沦。   这小神女,着实可恶极了。   她明明不耽于情爱,而他也给不起她想要的,却偏偏要过来招惹他。   他肯这样亲近自己,叫花懿欢觉得,他定是想通,要从了自己,她已经想好要和他去哪里,这美丽的夜色,辜负不得。   她刚要笑,却忽然听见他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这话宛如一个巴掌,打碎神女的矜持优雅,她这两日一直在想他,换来的,就是他这样一句话? 第十一章 不准招惹旁的人   花懿欢直觉胸膛之中,气血翻涌,烈焰焚烧着她的理智。   她是执掌六界的神女,要什么没有?   哪里容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自己?   花懿欢气极反笑,她扬起下巴,抬手揪住谢衍的衣领。   “我偏不如你所愿。”   她索性撕破伪装,露出娇蛮的面孔。   她刚揪住谢衍的衣领,便引来周遭一众保护谢衍的暗卫出动。   暗卫迅速将花懿欢包围起来,花懿欢唇角溢出一抹冷笑,“不自量力。”   谢衍自然知道他们不是她的对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众人也甚至没瞧清花懿欢的动作,她已经利落地放倒一片。   她抬手扣住谢衍的腕子,谢衍一个恍神,再睁眼时,只觉得周遭景致飞速移动,鼓鼓风声划过他的耳畔。   花懿欢带着他飞过摇晃的树梢,掠过天边静止的云,甚至飞过了巨大的月亮。   不知过多久,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一大片宫殿庙宇。   谢衍望着这仙境一般的神仙居所,原来这就是她居住生长的地方。   他望着紧紧攥着他的花懿欢,无奈叹口气,几乎像是拿一个闹脾气的熊孩子没办法一样,他试图讲道理,“你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花懿欢挑起他的下巴,冷言相讥,“当然是到我对你没兴趣为止。”   她带着他飞窜过一座座宫殿,终于在其中一间停下动作,这殿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月桂树,枝叶繁茂,竟有几分像他庭院中的那棵古树。   谢衍没看清她的动作,便被她拉进内殿之中,她忽然推搡他一把,谢衍未有防备,踉跄着退后几步,方站定,周遭忽然金光大盛。   他眼睁睁地瞧着周遭自底伸出一根根金色耀眼的竖栏,直入殿顶,将他围困其中,这竟是一个黄金笼子。   他容颜殊色,自有一番威仪,此刻被困在这黄金笼之中,就好像这世间最昂贵的礼物,叫人心生向往,让人既想把他高高捧起,又想对他肆意妄为。   谢衍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愠怒的神色,她实在有些胡闹,他原以为她再怎么样,终究还是有分寸。   生气也好,厌恶也罢,她花懿欢,就是要让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到她身上。执掌六界的神女,如今疯起来,没人能阻拦。   这件荒唐事,给这位殿下的风流簿上,又添上重重的一笔。   此事也迅速荣登九重天热议话题榜第一位,得知消息的路听霜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花懿欢,你什么时候添了强抢民男的爱好?”   花懿欢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刚添的。”   “你抢得可不是别人,那可是个皇帝啊,你这样,是要受天罚的啊。”路听霜有些着急。   天地一切都有章法,为了约束,即便是天界至高无上的人,也没有这样胡来的道理。   别人犯错,由她来制裁,她犯错,就要由天道降下惩罚。   花懿欢啜了一口茶,“我知道啊,喝完这杯茶就去。”   她的语气平淡极了,就好像在说,今日要做什么颜色的丹蔻一样。   路听霜再一次惊呆。   冷寂的天罚台下,花懿欢迈着步子,拾阶而上,她曳地的长裙,行走间,像是一抹流动在天际的云。   她昂首在天罚台站定,滚滚天雷劈下,声音振聋发聩,无数刺目的蓝紫色闪电,亮起又湮灭,像是要将她吞噬淹没。   墨檀得知消息赶到天罚台下时,天罚刚刚熄止。   容色无双的小神女,依旧昂首站在天罚台上,她甚至连发丝都没有乱,还有精力分出去维护自己的美丽,看来是没事,墨檀绷着的心不由松了口气。   花懿欢迈着悠闲的步子,从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她甚至摘下一朵仙道上的花,放在手中把玩。   众仙心中不由起敬佩之意,天罚的恐怖程度,所有人都有耳闻,这位殿下竟然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挨过去,天界话题舆论从殿下的风流程度,转到了殿下的武力值上。   花懿欢踱步进到流欢殿内,周遭再无人能窥探,她伸出手紧紧扣住门框,猛然呕出一口血,莹白花瓣上,染上点点艳丽颜色。   -   谢衍没想到,花懿欢将他困于这黄金笼中后,一连三日,都没有来看过他。   每日的膳食照样有人来送,甚至还有人自凡间拿了折子来给他批,除去不能上早朝,办公换个地方外,谢衍惊觉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   “公子。”黄金笼外,每日负责为他送膳食的朝霞仙娥准时到来。   她朝谢衍婀娜一礼,将食盒递过去,谢衍接过来,“多谢。”   朝霞送完膳食,多瞧了几眼这位面容英俊的男子,在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眼中流露出些许的贪慕,自从第一次见到他,她就难以自持地喜欢上了他。   她忍不住去想,他该拥有的,是一位清秀温柔的仙子,陪伴在他身侧,在他疲累的时候,为他解解乏。   而不是,而不是花懿欢那种过分妖媚,过分强硬的神女。   趁仙娥停在笼外未走之际,谢衍终于忍不住问道,“她去哪儿了?”   她指谁,自然不言而喻。   朝霞仙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殿下昨日外出处理事务,如今不在天宫。”   谢衍垂下眼,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没瞧见她来找他。   -   就这么又过两日,今日来给他送膳食的,换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仙侍。   谢衍心中奇怪,只以为往常那位仙子有事耽搁了,也没有多问。   午后,他小憩醒来,忽然发现怀中多了个人,她长睫垂下,睡颜安静。   正是花懿欢。   她看起来似乎累极,他方才的动静,竟完全没影响到她。   谢衍静静望了一会儿,在谢衍看来,她赌气,耍性子,想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都如同孩子的心性一样。   她的长睫忽然颤了颤,紧接着便睁开了眼,谢衍躲闪不及,同她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觉得有些尴尬,可她似乎浑然不觉,搂上他的胳膊,嗓音竟带了点撒娇意味,“我这几日有事,不是故意冷着你的。”   见她这样自然,谢衍的尴尬情绪忽然也散了,他认真点头,“嗯,我知道。”   花懿欢眸光一闪,也不追究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找那位沉默寡言的仙侍要了一些东西,又借了小厨房,花懿欢的自芥子中拿出一张美人榻,安置在月桂树下,百无聊赖地躺在上面等他。   没过多久,谢衍捧着一碗面走出来,搁到她堆满茶点的案几前。   “这是凡间的习俗。”他说。   那碗面再寻常不过,只是一碗清汤面,撒上几缕葱花,连一块肉都没有,挑剔的花懿欢捧起碗,竟然觉得味道还算不错。   “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她意外道,她以为人间的帝王,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贤惠的一面。   谢衍没告诉她,他无父无母,每年生辰,除去国宴之外,都是自己过的,每一年,他都会给自己煮这样一碗面。   花懿欢专注吃着,谢衍在一旁整理书案上的书和卷宗,气氛一时之间,竟然十分融洽。   理着理着,谢衍那边的动静忽然顿了一下,花懿欢听到他状似无意地问,“之前那位给我送膳食的仙子,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借他的书卷,还没还。   花懿欢动作一顿,忽然明白过来,他这样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从她这里,打听别的女人吗?   花懿欢没回他这话,只伸手指了指他书案上的那瓶花,“那是从哪儿来的?”   这么久的相处下来,谢衍已经能琢磨透几分花懿欢的心思,他直觉说了不会有好事,“我不知晓,许是扫洒的人添上的。”   花懿欢眼中讽刺更浓,她手一挥,半空之中,径直浮现一道水镜,其上,是这几日他同朝霞相处的日常。   谢衍猛然转头,瞧见花懿欢眼中的讽刺,他有些难以置信,“你监视我?”   花懿欢冷笑一声,慢慢走过去,抬手捏起谢衍下巴:   “你们郎情妾意,好得很呐。”   谢衍不知该怎么同她解释,她瞧见他写的诗,遂开口问他,说有许多事情要向他请教,谢衍只得借了她一本词去看,她得了他的书,非要做点什么回报他。   晚上时候便给他带来了那花瓶,花瓶之中是一株白色的花,花朵怒放而张扬,几乎是一瞬间,瞧着这朵花,他便想起了花懿欢。   他没有忍住,便将那花留下了。   可这样隐秘的心思,他如何能同她去讲?   眼观他越是沉默,花懿欢的怒火就烧得越厉害,她自然知道,他没有那种心思,他连她这样貌美的神女都瞧不上,还能瞧得上别人吗?   可他当时对她如何,哪怕拿出对她的冷冰冰和守身如玉去对别人,也不至于惹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蝴蝶。   她花懿欢看中的人,旁的人觊觎一眼,都不行。 第十二章 勉为其难哄一哄他   花懿欢不想再瞧见谢衍,冷冰冰地回了流欢殿,她刚处理完雀族的事情,与之周旋,可谓累极,一回来便去找他,可他还这样气她。   花懿欢窝在流欢殿上首,点了最烈的葡萄酒来喝,还不许别人进来劝一声。   侍候的人无奈,只得去将墨檀神君喊来。   墨檀进殿,花懿欢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沉默地收回视线。   墨檀将她的一切看在眼中,看她这副样子,便知晓,她是为了那个凡人。   殿中的葡萄酒气越发浓郁,墨檀被熏得有些迷离,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好像能叫人将内心压抑的真实想法慢慢表露出来。   那次去找了谢衍之后,妒忌的种子,就在他心中生了根。   他跪坐在上首之下,慢慢将手搭上了花懿欢的膝盖,以一个臣服的姿势。   花懿欢垂首,定定地望着他,她的眸子也氤氲了酒气,亮晶晶的。   墨檀慢慢直起身子,以跪在她面前的姿态,攀附上去,“殿下,我……我也是喜欢你的。”   他又道,“可,你又何曾多看过我一眼?”   他说这话时候,细细地瞧着花懿欢的神色,不想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瞧出来,她既没有躲,也没有排斥。   墨檀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侥幸,万一呢?   万一她其实,也是有点儿喜欢自己呢?   他的姿态越发虔诚,好像在臣服他的神明,他试图靠近她的唇,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冷香,叫他甘愿沉迷其中,可忽然,她的嗓音自耳边响起,宛如兜头凉水一般倾泻而下:“墨檀,你想好,是永远留在我身边,还是只在我榻上留一夜。”   他再也不能动作,他有些迷茫和愤然。   那么多人可以得到她的青睐,为什么,为什么他就不可以。   他比谁都喜欢她,发了疯地喜欢她,一想到她将来,可能会在别人的身下,肆意绽放她的花香,他就妒忌地发狂,他就受不了。   可再次对上花懿欢视线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他妄想地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他颓然地向后,与她拉开了距离。   大殿之中,重新陷入了寂静,一贯温和有礼的墨檀神君,此刻有些失魂落魄。   最终,他不死心地问她,为什么我不行。   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她说:“墨檀,因为我拿你当朋友。”   他这样,是让他们朋友没得做。   墨檀不知是欣喜还是难过,许是因为位高权重的缘故,爱慕她的神君不少,可真正交得朋友,却寥寥无几。   她拿他是当朋友的,朋友的身份,便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不是吗?   花懿欢垂眼看着墨檀,忽然想到,墨檀如今这副困兽挣扎的样子,是否和自己在谢衍面前,是一样的呢?   “你若想不通,我可以给你别处的职位。”   也好过天天瞧着她在眼前晃悠。   墨檀摇了摇头,“不必,我可以收拾好心思。”   他藏了这么多年,继续藏下去,不是不能的,但他不能永远见不到她。   花懿欢没再强求,“那你歇几日,调整好,再过来。”   墨檀接了她的体谅,起身退下。   隔日。   和墨临蜜里调油的路听霜,登门来看她,“怎么没瞧见墨檀神君?”   花懿欢思索了一下,还是同她说了昨日的事。   路听霜听完一阵唏嘘,“你瞧,我眼光多厉害。”   花懿欢也没想到,这种事,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向神经大条的路听霜,竟然都能瞧出墨檀对她的心思。   她花懿欢常年在情场之上打滚,竟然也没感觉出来端倪。   路听霜有些放心不下花懿欢,她以为花懿欢对那凡人,只是一时的热乎劲儿,过去了也就给人放了,可这过了几日,那个凡人,还是一直无声地影响着她的情绪。   路听霜还从没见过她这般执着的模样,许是以前,没遇到能让她这么执着的人。   “你同他闹别扭了?”路听霜开口问道。   花懿欢这次没说话,她既不想承认,可又没办法否认。   见花懿欢不答,她继续传授成功经验,“我追墨临那会儿,也时常被他气个半死,可气完终究放不下……”   花懿欢把路听霜的话听进去了,她走后,花懿欢琢磨着,还是去哄一哄谢衍罢。   她稍微思索了一下,想到谢衍字写得很好看,便去找来一套不错的文房,想要去拿给他,让他继续写最好看的字。   而且这东西,他用起来的时候,指不定还能想起她花懿欢来。   入夜,花懿欢拎着那套文房,走到谢衍住的地方,她刚踏入内殿之中,一个砚台,便直直地砸了过来。 第十三章 求你……杀了我   花懿欢没有躲,砚台砸中了她的脑袋,血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眨了眨眼,站在原地。   方才,她瞧清这是谢衍砸过来的,她才没有躲,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终究觉得,谢衍是不会伤害她的。   她忽然有些委屈,他为什么……凭什么冲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谢衍那一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砸完,无力地伏在地上,瞧着花懿欢,又忍不住开始后悔。他下手重了,他不该这样的,可她又实在过分,连这最后的一分美好,都要残忍的撕碎。   “花懿欢,你还真是冥顽不灵。”   他的嗓音低而哑,咬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明明是该愤怒的语气,可喊着她的名字时,偏偏透着几分旖旎。   她把他关在这种屈辱的地方就罢,他已经活不了多久,就不如骗骗自己的心,这么稀里糊涂地陪着她。   可她偏要把这美好的假象焚碎,还用这样羞耻的方式。   花懿欢瞧着他紧咬着的唇,泛着红的诱人脖颈,强忍着但依旧迷离的神色,她不是懵懂无知的神女,当即瞧出,他这是中了情|药。   几乎是一瞬间,花懿欢就明白过来,他以为是她给他下的。   原来在他心里,她花懿欢,就是这种人。   方才在殿外,她便瞧见一个人影,当时她一门心思想得都是谢衍,自然不会过多去注意。   如今这般,她冷哼一声,抬手隔空一抓,便将外面偷窥着的那人抓来,径直扔到了殿内的空地上。   她弄出的动静太大,谢衍费力抬眼瞧了一下,正是今日给他送吃食的那位。   此刻,她被花懿欢摔到地上,珠钗散乱,身形狼狈。   谢衍瞧着那仙娥畏惧之下心虚的面容,随即明白过来,自己这次,怕是误会她了。   那仙娥见被她抓到,事情暴露,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凭什么,凭什么能叫墨檀神君那样喜欢你?”   墨檀神君白衣翩翩,温润清隽,她凭什么能配上他的爱?   她得了墨檀神君的爱还不够,还要勾引几个男人?   她瞧出花懿欢对这黄金笼中的男子有兴致,只要她和这男子共赴云雨,墨檀神君,便会真的死心吧?   那时他可以回头看看她吗?   花懿欢看她痴迷的表情,忽然起了几分兴致道,她笑得灿烂又优雅,丝毫不见怒意,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好啊,我便给你一个恩典,把你送到墨檀那里,看他愿不愿意多看你一眼。”   仙娥听见她这话,露出惊恐的神色来,“不,不要,”   她是想叫墨檀神君能看见她,但不是以这种丑恶的方式。   花懿欢哪里由得着她,一个挥手,那仙娥便被送走。   处理完罪魁祸首,花懿欢依旧优雅无比,她额上渗出的血,蜿蜒而下,给她更添了几分妖冶。   她走过去,在狼狈的谢衍面前,慢慢蹲下,那长长的裙裾拖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她轻轻抬头抚上谢衍的唇,那素来禁欲的唇,此刻紧紧抿着,似是无声的勾引。   这凡尘中高不可攀的年轻帝王,如今却一副墨发微散,衣襟微乱的模样。   花懿欢也终于瞧见,他那双永远如雪松般清冷的眼眸,此刻,也终于清明不在,动人得紧。   左右已经被误会了,花懿欢盯着他的唇瓣想道。   体内异样的感觉,让谢衍羞耻得发抖,独属于女子的冷香扑入鼻尖,不仅不能解去他浑身的燥热,反而大有添一把火的本事。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期盼自己不要被这火烧光理智,他盼着花懿欢赶快走,不要留在这里。   可这可恶的神女,偏不如他所愿,就在离他咫尺之距,恶劣地看着他被情|欲所支配。   她实在是太会,一举一动,都是在无声地引诱。   他听见她在耳边得逞的笑,这可恶的小神女,叫他爱不得,却又无法彻底去恨,明明是她,恶劣地搅乱自己的一切。   谢衍的嗓音沙哑得可怕,他无意识地喊着她的名字,“花懿欢,懿欢……”   花懿欢伸手抱住了他,她的掌心微凉,透过衣料,刺激着他的感官。   “求你……杀了我。”   他几乎用气音说出的几个字。   花懿欢在他怀中微微勾起唇,笑得妖媚又好看:   “好啊,我这就,杀了你。”   她说完,抬手剥落了身上那碍事的披帛。   她的衣裳轻薄而飘逸,几乎能透过布料,清楚瞧见她身上的小衣。   那穿上衣裳也掩盖不住的婀娜身姿,除去披帛,更是起伏有致,盈盈腰身,几乎不堪一握,仿佛轻易就能折断一样。   她轻轻勾住他的脖颈,依旧是那样柔软的嗓音,“抱我到榻子上去。”   她这样武功高强,可此刻,却软得像一滩水一样,柔弱无骨,像是轻易就能弄坏一样。   谢衍想好好呵护她,可他又想狠狠地对待她,她这么可恶,这么多诡计,偏偏生了这样一副,让人不得不捧在手心的好皮囊,她蹙一下眉头,都让人怜爱,恨自己做错了什么。   周遭弥漫着浓烈的花香,那香气不再清冷,仿佛要将人窒息一般,自榻子上,自她腰下,蔓延出了一株又一株的小花,白色的,含苞待放的。   那雪白的花朵,好像在害羞,又好像在欲擒故纵,迟迟不肯盛开,却放出那馥郁的香气来勾人,勾得人过来将它采颉,从此做她的裙下臣,任她攀附,任她掌控。   花香如同疯掉一样泛滥,烧灼着谢衍的理智,他热得发痛,花懿欢躺在榻上,云发微乱,红唇微微张开,像是等他去采颉。   谢衍盯着她的菱唇,这聪明而狡黠的神女,太知道怎么用自己的美丽杀人,她伸出柔夷,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好像要和他死生融为一体一样。   那纯而白的花朵,还在悄悄蔓延,自榻子上,蔓延到地上,床帐子上,似乎要打造一个美丽而坚固的囚笼,将她和他,永生永世锁在里面。   那白色的花朵,微微泛着桃花色的花蕊,细嫩而柔软,颤抖着盛放开来。   花懿欢泛着水雾的眼,将他直勾勾地望着,谢衍再也忍不住,低头重重吻了下去,将她的媚话全堵在口中。   她发间的小金花被无辜抖落,随之倾泻而下的,是那满头浓密而乌黑的发,无辜的轻轻晃动着。   月亮坠入乌云,每一朵花都悄悄盛放。 第十四章 不见   翌日,花懿欢先一步睁开了眼。   她甫一动弹,腰间便传来酥麻之感。   谢衍昨夜发疯的时候,就是用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不分轻重的扣着她的腰肢,她想摆动一下,都不能够。   花懿欢睨了一眼身侧熟睡的谢衍,几不可闻地轻哼道,“莽夫。”   那身纱裙,也乱得不成样子,她叹口气,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一件新的换上,今日有神佛的论道大会,她可不能迟到。   神佛大会,无非是修各类不同道法的神仙聚在一起论经说道,花懿欢历来对这些大会敬谢不敏,但她身居天界要职,又不能只点个卯就走,只得硬着头皮坐到尾。   其中,一个主修推演的白眉老道,时不时拿余光瞄她。   同花懿欢视线相交之时,又飞速移开,如此重复数次后,花懿欢心中奇怪,神佛大会结束,花懿欢眼观那白眉老道纠结的神色,遂走到他身旁,“这位仙友,可是有什么指教?”   白眉老道朝她微微作揖,“指教不敢,只是我观殿下眉间郁结之气,将来恐有大劫。”   他顿了顿,又道,“凡事,皆不可强求。”   她含笑道,“若我偏要强求呢?”   若不是清楚谢衍的底细,她怕是以为这白眉老道,是谢衍搬来的说客。   白眉老道无奈叹了一声,“殿下执念深重,恐非妙事。”   -   自神佛大会回去之后,花懿欢没回流欢殿,因着今日,还是花懿欢姑姑的祭日。   她的姑姑没修成神的时候便死了,因此灵位无法带上九重天去供奉,只能葬在下界的山上。   她走到南天门的时候,路听霜早已等在那里,“我以为你丢下我又独自一人先去了。”   花懿欢摇摇头,“没有,今日有神佛大会。”   每年到今日,花懿欢的情绪就不怎么高,自她记事以来,没见过父母,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姑姑。   而路听霜更惨,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便把花懿欢的姑姑,当成自己的姑姑,每年陪她一起去祭拜。   今日凡界下了些淅沥小雨,两人没有用术法,任那雨丝飘落到肩头。   走过茂密的一片树林,前面骤然一片开阔的地方,在悬崖旁的一个小土丘上,便是花懿欢姑姑的坟冢。   姑姑去得早,花懿欢早已记不清她的脸,只依稀记得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花懿欢在她坟冢前跪下,路听霜忙把那些香火纸钱点燃,青烟绕着她的发丝飞过,花懿欢看着路听霜的动作:   “你每年都弄这些,姑姑又不是凡人,她的魂魄早散了,没有魂魄,便不会轮回,烧这些,她收不到的。”   路听霜依旧纸钱不离手,“万一呢,万一姑姑她能收到呢,然后都靠我这个外侄女的钱花,你这个亲侄女可是一分都没给她。”   花懿欢轻轻笑了笑,“是,你这个外侄女,当得实在是称职。”   她望着盆中翻飞烧灼着的纸钱,又想起姑姑死去时候的情景,别的她都已经记不清,可还是记得她身上蔓延的无尽血色,她那时灵力低微,连止血术都不会用,只能用手掌去盖住她身上的血。   可她身上的伤口实在是太多了,她怎么也止不住,她看到姑姑悲伤的脸,她说,“懿欢,姑姑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尝到情爱的滋味,哪怕是,辜负别人……”   她就是被喜欢的人,生生害死的,不得善终,连魂魄都绝于这天地之间。   -   那厢,谢衍昏沉着醒来,身侧早已没了那抹倩影,只留周遭一片旖旎气息。   谢衍忆起昨夜疯狂,他初经人事,又中了药,不知道伤着她没有。   谢衍穿好衣裳,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她。   只是他出不去这地方,只得托送东西的仙侍帮他带个话,让他见花懿欢一面。   仙侍点头应下,然后一晌午都没了音讯。   临着金乌神君快下值时候,花懿欢和路听霜才回来,路听霜说今夜要陪她一起睡,花懿欢摇了摇头,“今日不是墨临生辰吗,你陪了我大半天,去看看他吧。”   路听霜摇摇头,“他哪有你重要。”   话虽这样说,但她的眼神还是忍不住飘向墨临当值的殿宇。   花懿欢把她这抹神色看在眼里,无奈一笑,“你快去吧,我不缺人陪着。”   这倒是实话,想陪着这殿下的人,怕是要从藏书阁排到南天门。   若是往常,路听霜一定不会走的,但如今想到她有那个凡人新欢,指不定自己在真的会打扰到她,遂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两人分别之后,花懿欢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怎么,便走到那关着谢衍的殿外。   那沉默寡言的仙侍,瞧见花懿欢来了,上前道,“殿下,他醒了,要见你。”   花懿欢顿了步子,她又想起早上在论道大会时,那白眉道人说得话,她执念太深重,恐不是好事。   要么害死自己,要么害死旁人。   她又想起姑姑染血的脸,“懿欢,姑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尝到情爱的滋味。”   花懿欢心中乱糟糟的,她摆了摆手,“不见。”   于是,谢衍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天,就等来了她一句“不见”。 第十五章 旖旎往事   一众侍候在流欢殿的仙侍,这几日忽然发现,他们家殿下转了性子——变得尤为勤勉。   起初是白天整日批折子,后来发展到晚上也没闲着,总是半夜爬起来练功。   还有她往日的那些老情人,许久没见她来,其中有几个,按捺不住,总找了各种借口来凑到她跟前。   竟都被她推掉了。   大家纷纷觉得殿下是不是中了邪,可又没人敢去探究,毕竟,连能去打探的唯一人选,墨檀神君也告了假。   不等大家往深处想,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殿下,忽然宣布自己要修无情道。   无情道看淡世间万物,心中只存天地,只存大爱,乃是三绝大道之中一绝。   三绝大道,一直以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甚至于其中一道已经完全失传,连名字都不为人知晓。   余下的两道,其中一道是无情道,还有一道,便是花懿欢师尊,无妄君所修的天地道。   中途改修他道这种事情,虽不常见,但却还是有的。   但这三绝大道,古往今来,除了无妄君修成过天地道外,其余两道,从未听说有人修成功过。   所以一开始,大家都是不信的,只是以为她心血来潮,随意说一说也就罢了。   然后,花懿欢就用这个借口,将往日老情人尽数遣散。   她这十足的架势和噱头,叫大家开始有点信以为真。   “殿下,落欢殿您从凡间带回来那位……”   旁的老情人本就是天界的,左右都有去处,只有落欢殿那位比较例外。   来询问的仙侍久久不见她回应,遂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见这殿下抬手掀开香炉的盖子,又往里面扔了一块香料。   悠扬连绵的烟丝缓缓飘出来,一室的馥雅芬芳。   花懿欢后知后觉这人不是墨檀,没有墨檀的玲珑心思,她是怎么想的,需得全须全尾说出来才行。   她叹口气,不去管心中想法如何在叫嚣,“放他回去罢。”   她的语气无波无澜,似乎只是在处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仙侍得她的指令,点点头,转身退下。   谢衍那日没能等来她,以为她是因为那夜的事情,别扭上了,他耐心等了又等,等来了花懿欢要放走他的消息。   仙侍将花懿欢的旨意传达完,大着胆子瞧了谢衍一眼,只见这年轻英俊的帝王面色阴沉得可怕,他气极反笑,“好,真是好的很。”   他说完,忽然呕出一口血。   仙侍心中一惊,“你没事吧?”   他在气什么,如此,不正好是他所希望的吗,她不纠缠,放他回去,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仙侍话音刚落,只瞧着他不在意地抬手拂去唇边血色,须臾之后再抬眼,已恢复往日清明,他礼数周全地对仙侍道,“多谢,劳烦了。”   仙侍点点头,遂一路将他互送回到凡间。   花懿欢自然不是真的想去修无情道,只是找个借口放下自己以前的风流债,她一直麻痹自己,但去见了姑姑之后,那血淋淋的记忆,再一次被撕开。   她以为她不会痛了,可其实并不是。   本着做戏做全套的理念,花懿欢对外宣称自己要闭关参悟。   她起初真的只是想找这么一个借口,给自己换个环境,离开九重天后,她找了一宿清净的山洞之中呆着。呼呼大睡几日之后,她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些无聊。   无聊之下,她试图开始参悟无情道,但真正开始之后,她才发现,无情道真的是一门颇为玄妙的术法,有些吸引她。。   山中无岁月,她这么一参悟,星霜荏苒,便过去些许的光景。   起初,参悟的过程还算顺利,可稍稍再往后,虽每日都在参悟,可还是不得其门法。   这日,山洞之外,墨檀忽然过来。   “殿下,禹海龙王的妹妹,今日出嫁,帖子递到流欢殿,说请殿下前去赴宴。”   禹海龙王同无妄君早年,是有些交情的,且他那妹妹,花懿欢也认识,这拜帖既然送过来,于情于理,花懿欢都该去瞧瞧。   她闭关这么久,虽说天上没过几月,可这山中的岁月,是按照凡间岁月流逝的算法。这么想来,她约莫闭关快有两年的光景。   “我知晓了。”花懿欢慢慢睁开眼。   既然一直不得参悟之法,那她便搁置一段时间,出去走走,指不定便悟出来了呢。   思及此,她撤去洞中禁制,慢慢踱步走了出来。   洞外阳光些微刺眼,她刚想抬手用袖子挡着,头顶忽然罩过来一把伞。   墨檀站在她身侧,瞧着这位小殿下,许是不见天日久了,她玉瓷一样的肌肤更白皙许多,小巧的琼鼻如雪山一角,几近透明,极致无暇的白,更衬得她嘴唇红润,眼珠乌黑。   她望着墨檀微微勾起唇角,“还是你贴心,墨檀。”   墨檀为她撑好伞,笑道,“这是应该的。”   她时不时偷瞄一眼他的神色,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收拾好了心情。   墨檀看着她这副可爱模样,心里越发软和,“殿下再这么瞧墨檀,墨檀整理好的心情,怕是又要被弄乱了。”   听他这样说,花懿欢忙收回视线,专注地盯着眼前的路。   墨檀望着她飘散的乌发,心中苦甜参半,就这样留在她身边,也挺好,日日都能瞧见她,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   墨檀一直将她送到禹海海边,他拿出一小份礼,递给花懿欢,“这是殿下的贺礼。”   花懿欢笑着接过,“你准备了什么?”   墨檀将伞合上,低声道,“总归是不会出错的礼。”   上次禹海龙王的妹妹大婚,她给人家送去一盒夜明珠,海中本就盛产夜明珠这玩意,她一个殿下,送那种东西过去,委实有些不够身份。   也得亏人家看在她的面子上,没有多言,自此之后,墨檀便连礼物的事,也不叫她操心。   海底龙宫大致相同,这禹海龙宫中的一切,都免不了叫花懿欢回忆起曾经在东海龙宫之下,她和那人短暂而欢愉的相处。   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怎么样。   花懿欢不着边际地想着,她在山中参悟许久,虽未刻意记日子,但也能大致感觉是过去两年的光景。   两年的时光,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对于漫长的神生来说,两年连眨眼的片刻都算不上,可对于生命短暂的凡人来说,两年的光阴,足以忘记一个人。   他应该,早就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罢。   许是,早已立下皇后,又或许,已经有了孩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钻研无情道的缘故,花懿欢这么忽然想起他,心中似乎没有以前那种浓烈酸楚的感觉,她可能,真的已经释然。   她这样想着,踏入禹海龙宫之中。   她自山洞之中出来,也没有换衣裳,只着一袭素衣,禹海龙宫侍从不认得她,再看她年纪不大,只以为她是哪家的仙子,只领着她去偏席。   偏席皆是些位分不怎么高的小仙,没那么多拘束,且大多活乏些,花懿欢觉得新鲜,倒也没多说,只这样落了座。   她模样生得好看,人瞧着又安静,没一会儿,一个圆脸的小女仙便坐到她旁边搭讪。   “你是哪家的仙子?”她好奇问道。   花懿欢顿了一下,随即道,“我是散修。”   她出身于万花谷,没拜师前已然有所成就,谈一句散修,不为过,不为过。   她在心中默念道。   圆脸女仙听罢笑了笑,“啊我也是。”   两人都是散修,她瞧着花懿欢,便越发觉得亲切,干脆挨着她坐下,“你可听闻执掌九重天的那位殿下的事迹?”   “我知道我知道,听说她挟了一位人间帝王回去,为此还受了天雷之怒。”一个白衣小仙接过话头。   花懿欢一顿,此事对她来说,是过去两年的光景,可于旁人,只是月余,神仙的日子大多无聊,稍有些谈资,便要翻来覆去说上数遍不止。   且这些小仙们消息更闭塞些,此事对他们来说,倒是是新鲜。   “你们不知道……”那白衣小仙忽然神神秘秘道:   “我还听说,那位殿下威猛得很,尤其在床榻之上,将那凡人皇帝折磨得不成人样。”   花懿欢闻言,手不受控制地一抖,一杯酒水撒出了大半。 第十六章 面见陛下   花懿欢很想大声辩解,她哪有那……那样啊。   只听一旁的小仙又道, “我想也是,不然那凡人皇帝一回去,怎么就缠绵病榻了呢。”   花懿欢闻言,动作几不可闻地一顿,“他病了?”   听到花懿欢的疑问,小圆脸女仙终于找到一个接话的空档,“是啊,听说回去之后,断断续续一直病着呢,大洛朝为了他的病,说要找一个国师去镇镇。”   找国师?   “那他,可找到了吗?”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好像是没有,毕竟也不是太好找。”   还没有找到啊。   花懿欢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禹海,朝大洛皇宫的方向走。   不论如何,此事终归要有个了结,归根结底,也算是她欠他的。   不然,他如今也不会病着。花懿欢转而又想,他怎么会忽然病了呢,莫不是有了心结?   自己已经入无情道,不会再被那繁乱心事打扰,可他一介凡人,万一真的陷入心结中出不去,可是大事不妙。   若真是因为她,那倒是她的罪过,一定得帮帮他才是。   那时的花懿欢,窃以为,凭她一个神女,哪里还救不回一个凡人。   可她千算万算,终究没有算到,他哪里,只是一介凡人呢?   *   花懿欢想着,既然是去应聘国师的职位,应当也见不着谢衍,毕竟他一国之主又日理万机身体抱恙的,哪有这样的闲工夫。   这么一通想完,她也没费力捯饬,只换了一件稍微低调那么一些的衣裳,临着午后,抵达了大洛都城。   城中果然不乏有招揽能人异士的大臣,花懿欢凭借着胡扯八道至炉火纯青的本事,成功将那大臣,忽悠得找不着北,一口一个“大仙”的喊着她。   花懿欢听得十分受用。   可到了地方她才知道,这大臣竟招着不止她一个大仙,花懿欢有些生气,素来只有她挑旁人的份儿,哪里有旁人挑她的份儿。   当即忍不住用眼睛去剜那大臣,他也只是赔笑。   这几人之中,有男有女,根据花懿欢目测,这些人之中,确实大半都是有真本事的,也不知他们都是从哪里招揽来的能人异士。   且其中的一个红衣女子,似乎还是人类修仙门派的出身,那从头到脚的一身法宝,实乃灵气不凡。   花懿欢站在一旁,本没打算听他们的谈话,可他们忽然提及谢衍,花懿欢留意了一下,没成想,竟听出了谢衍的病因。   得知他竟是这样病的,花懿欢有些意外,难道自古帝王,都逃不过这样的诱惑吗?   没等她想完,那位大臣忽然出声道,“大仙,这便随我一同去面见陛下吧。”   花懿欢顿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面见谁?”   不是直接私下选人,选好之后立刻上任的吗?怎么还要去见谢衍呢?   大臣闻言笑道,“咱们这是为陛下选国师,自然是要叫陛下亲自选。”   亲自选,这是选国师,还是给他选老婆呢? 第十七章 抬起头   大臣这话刚说完,再一抬眼,便瞧见这位大仙,忽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帷帽,给自己带上了。   大臣表面不动声色,心中直呼高啊,他还是第一次见如同大仙这样貌美的姑娘,如今她遮住自己的容貌,看来是有真本事的。   毕竟,陛下再英明,他也是个男人,万一被美貌蛊惑呢?   花懿欢可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只是盼着叫谢衍别认出自己为好,这简陋的伪装,不知能不能骗过他。   她知道他那双眼异于常人,怕是变成别的模样也无济于事,索性用这简单粗暴的方式掩盖一二。   -   走在熟悉的宫道上时,花懿欢还有些恍惚,许是修了无情道的缘故,她如今情感变得有些迟钝,倒生不出什么物是人非的悲凉来。   “高总管,都请来了,陛下如今醒着吗?”   花懿欢抬起头,瞧见了高徐,两年未见,他似乎苍老些许。   高徐点头,“陛下正等着呢,请各位大人进来吧。”   花懿欢一队人轻声进了殿中,那殿自顶悬下来一块轻纱帘子,只能依稀瞧见里面坐着的人影,而花懿欢又带了一层帷帽,瞧那人影,更是朦胧得厉害,她睁大眼睛去瞧,硬是瞧出了几分熟悉之感。   谢衍,她在心中默念道。   高徐挑开帘子进去,“陛下,各位国师的候选人带到了,您可瞧瞧有无中意的?”   “嗯。”谢衍的声音传来,“挨个进来吧。”   上次听他的声音,还是在枕边,不合时宜的旖旎记忆传来,花懿欢的耳根微微有些发软。   正当她出神之际,便排到她了,高徐走到她面前,“大人,请随我过来。”   花懿欢低着头,随他一起穿过帘子,来到内室。   一进到内室,她便感觉,似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恨不得将她从头到尾看个透彻。   上首之人久久没有声响,花懿欢也摸不透他是个什么意思,她心中纠结,这莫不是认出她来了?   不应当,她都裹这么严实了,且他若是认出她,恐怕早就该喊人,把她赶出去。   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见谢衍说,“抬起头。”   他的嗓音带着点儿微微的哑。   花懿欢抬起头,隔着帷纱,一下撞进他幽深的视线之中。   他同两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皮肤泛着些病态的白,更衬得那双眸子极黑,原本花懿欢还能琢磨一二他的情绪,如今便是一点也瞧不出。   连高徐都觉察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古怪,可他瞧着殿中站着的这位神秘姑娘,陛下似乎对她有些兴致,他犹豫着道,“姑娘,不如您将帷帽摘下来?”   花懿欢动作一顿,高徐这厮,如今怎么越发难缠了。   还没等她反应,上首,谢衍适时道,“不必,出去吧。”   花懿欢转身走了出去,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站定。   没一会儿,最后一人也出来后,一队人相看完,列成一排站着。   几人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那穿红衣的这女子,还带着修仙掌门亲笔的书信引荐。   花懿欢瞧见那红衣女子胜券在握的神色,她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她约莫,不是冲着国师的位置,是冲着谢衍来的。   她有些烦恼,怎么看,都是这有引荐信的女子胜算更大些。   高徐复又进去,低声问,“陛下,您看,挑谁合适?”   她这般想着,只见帘内,谢衍忽然抬手,他的音色深而沉:   “就她了。” 第十八章 为什么没认出她   花懿欢顿了顿,他指得正是自己。   她那口气终于喘匀了些,他选自己,那说明,他没有瞧出她花懿欢来。   明明他认不出自己是最好的,可她心头又开始忍不住想,那种事都一起做过了,现在他竟然认不出自己。   其他人很快走掉,殿中只留了花懿欢一人。   高徐适时问道,“以后,便多仰仗大人了。”   花懿欢想起方才,她在殿外等候时候听见那群人讨论的话。   想了想,花懿欢还是开口道,“自古长生之术,本就虚无缥缈,陛下往后,还是不要执于此道的好。”   自古死在这上头的帝王将相,还少吗?   往此道上入,他是嫌活够了吗?   高徐怔了怔,一时也没想到,这位仙姑竟这么敢说。   说起来,陛下从前一直都对长生之术无兴致,以至于长生台早已荒废许久,可这次不知怎么地,忽然说要寻求长生之术。   高徐起初不明白,他记得他问陛下,为何忽然如此。   这位年轻的帝王,眸光晦涩不明,只道,能多活一阵子,也是好的。   那是他第一次,表露出想要活得久一点的念头。   从前,他根本不在乎这个。   如今这事被人这样提起,高徐下意识抬眸去望谢衍。   花懿欢也在看他,帘内的人没动,也没说话,就当花懿欢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他忽然道,“多谢提点。”   嗓音莫名有些颤。   花懿欢没注意到,可高徐注意到了,他恍惚间觉得陛下听了这样的话,好像十分难过。   好像方才这仙姑,不是简单劝了一句话,而是拿刀在他心上扎。   花懿欢只想着,也幸亏他留下的人是她,若是旁人,即便是再有本事,也治不好他的病。   花懿欢当然也治不好。   但她可以给他渡真气,这办法虽损害自己修为,但可保他一世无虞,甚至来世,指不定还能继续投个好胎。   她将自己想得解决办法,稍加润色,编造一套完整的说辞,说与谢衍听。   隔着帘子,她轻柔的嗓音像是安抚一样,“七日的时间,我可治好陛下的病。”   高徐有些不信,正要说话,只听谢衍忽然应道,“好,那便,给你七日的时间。”   花懿欢也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她本以为要好一阵子才能说服他们。   她满肚子的说辞,卡在嘴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那今日,便开始?”   早发现,早治疗,早康复。   “今日我乏了,明日再说。”   他说完,便真的在榻子上躺下去。   花懿欢一顿,也不好继续强求,不过她怎么觉得,谢衍对此,似乎不是很积极的样子,是嫌她治疗的时间太久了吗?   可她若是一下子全将真气注入他体内,恐他吃不消,唯有这样,才好叫他适应一二。   *   翌日,花懿欢没带显眼的帷帽,用了一层轻纱覆面,又换了一种素日没有过的打扮,这才随高徐去谢衍那里。   其余侍从退出内殿,殿内只留了花懿欢和谢衍两人。   花懿欢隔着帘子,将手搭上谢衍的腕子,想了想,还是善意提醒道,“陛下,稍有些难受,还望忍耐一二。”   谢衍“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了。   他瞧着搭在自己腕间的那只手,精致无暇,好像雪捏成的一般,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他不自觉地蜷起手指。   正如她说得那般,确实不好受,仿佛有烈火烧灼着自己的经脉一样。   可他却觉得,比起那整夜,彻骨磨人的思念,身体上这样的痛,是一种解脱。   约莫着今日的量可以之后,花懿欢抽回手,准备从凳子上站起身,不知怎地,这衣裳的飘带被压在凳子之下,她猛得一起身,两股力交缠之下,“嘶啦”一声,那飘带被扯断开来,连带着她腰间的衣裳,也被扯破。   沿着裂缝望过去,还能瞧见她雪白纤细的腰肢。   正此时,门外传来高徐的声音。   花懿欢愣了一下,随即,谢衍的手从帘间伸出来,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入帘内。   花懿欢给他输真气,乃是将自己的修为炼化成真气,故而这时候,刚消耗大量修为,正是疲软之际,一时竟真的被谢衍拉了过去,她一个腿软,将他扑到榻子上。   谢衍伸手扯开被子,盖住两人。   高徐已经进到殿内,花懿欢下意识将脑袋缩到他胸前。   谢衍适时道,“何事?”   高徐顿住步子,怪了,他明明没瞧见人走啊,人呢?   高徐压下心中疑惑,“陛下,赵大人在议政阁等您,想商议开粮仓一事。”   谢衍:“我知道了。”   他说完,空气静默下来,高徐咳了一声,“仙姑走了吗?”   花懿欢又朝里缩了缩,努力降低存在感,她快被闷死了。   她不明白,不就是衣裳破个口子,找个东西挡一挡就好,他如今把她拽进来,若被瞧见,更说不清。   谢衍下意识望了一眼拱在自己身侧的小脑袋,“嗯,她已经走了。”   “那陛下可感觉有何不适?”   他这样一提,谢衍仿佛感觉,方才的那磨人骨头的灼热感,又回来几分。   他定下心神,吩咐道,“并无不适,你去和赵卿说,朕一会儿就过去。”   周遭静下来之后,花懿欢想等谢衍先动作,可等了一会儿,他没动,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躺在一张榻子上。   花懿欢以为有什么情况,耐着性子又等了等,依旧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她只得拱了拱,露出一只眼睛将他望着,“好了吗?”   谢衍点点头,“好了。”   好了他怎么不动弹,是想闷死她吗。   花懿欢将被子掀开,长呼几口气才作罢。   谢衍坐在外侧,十分安静。   花懿欢瞧了他一眼,“没事那我走啦?”   “嗯。”他低声应下。   花懿欢刚要起身,忽然腰间有一股反力,她扭头一瞧,两人的衣带不知何时交缠在了一起。   花懿欢伸手去解,可那衣带不知怎么缠的,越解反而越乱,她的情绪在那一刻,仿佛也受到干扰一般,越理越乱。   谢衍静静看了她半晌,哑声道,“我来吧。”   花懿欢摇摇头,“不用。”   她稍一使力,将自己那半截衣带扯断了去,那半截衣带,轻飘飘地落下来,花懿欢飞速跳下床走了。   谢衍望着断掉的那半截衣带,自嘲一笑。   如今她,就这般不想同自己扯上干系吗?   花懿欢心口微微有些发堵,她明白,这是无情道的作用,无情道会使她的情绪变得迟钝,但反之,如果情绪冲破束缚,那后果不堪设想。   无情道破碎的后果,她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她压下心中异样,暗中希望剩下这六日,能叫她功德圆满。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她的祈祷,余下这几日,两人一直相安无事,气氛也一直保持最初的疏离。   直到最后一日,花懿欢将真气帮他输完,收回手之后,她安静垂下眼,知晓自己要走了,又不知该如何同她告别,只得没话找话,“陛下可感觉,身体好些?”   今日两人之间没隔帘子,谢衍瞧着她安静容颜,低声道,“好多了。”   听他这样说,花懿欢终于真心实意笑了一下,“那就好。”   也不枉她耗费百年的修为。   她同往常一样走出殿门,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还没有同他好好告别。   心脏之中,那股钝痛又有隐约复发的迹象,她不再纠结,忙抬步离开。   她徒步走出宫殿,找了一处安静之所,掐了诀,却发现有些怪异,她怎么也找不到回九重天的通道。   她如今虽虚弱,可断不至于连这等低微的术法都用不对,她正要再用,山体忽然一阵轰隆之声,她抬眸去看,只见一块大石朝她滚落过来。   “小心。”   腰间传来一股力道,拉着她向一旁,躲开那大石,即便没回头,她也知晓,是谢衍。   他认出她来了,花懿欢立刻明白过来,她忍不住想,他是……什么时候认出自己的?   不等她多想,周遭的景物忽然飞速变幻起来,好像按下快进键一般,霎时间草木枯萎败落,天上下起鹅毛大雪。   花懿欢凝神一瞧,暗道不好,他们俩这是一脚踩进阵法之中。   且是最坏的情况:凶阵。   她如今虚弱,连这样的异样都没瞧出来。   这阵,只针对有术法修为的生灵,一时之间,花懿欢只觉得身上像有千万蚂蚁在噬咬着自己。   她情不自禁攥紧谢衍的衣角,“唔……”   一声轻哼从唇齿之间溢出,谢衍瞧不见这阵法,但却能感知到有些怪异,他低头望着花懿欢,“你怎么样?”   自然是不好的。   这阵法,竟能吞噬修为,好生阴毒的阵法。   若不赶快破阵,她怕是要被吸干。   花懿欢废力抬眼观望四周,却找不到阵眼所在。   雪花大颗大颗降落下来,不仅影响视线,也让周遭的气温变得很冷。   她如今灵力溃散得厉害,强行破阵,只会加快她的修为消耗。   她咬破舌尖,试图借疼痛来保持清醒,谢衍似乎察觉出她的意图,“你在找什么?”   “阵眼。”她回道。   她并没有指望他一介凡人能帮到忙。   阵中时间流逝不知如何算法,但花懿欢觉得好漫长难捱,她咬牙保持清醒,谢衍忽然问道,“是在那儿吗?”   花懿欢顺着他的视线扭头去瞧,见上方石壁上,微微闪着一丝光亮,伴着雪光,极其不易觉察——正是阵眼。   如今这时候,只能找个什么东西将它打下来,花懿欢疼得浑身发抖,是半点术法也使不出,好在她还有些基本功,当即拔下头上簪子打了过去。   簪子太轻,撞到崖壁上,碎成两半,她又脱下手中镯子,砸了过去,已然是和簪子一样的下场。   花懿欢下凡这装扮,本就朴素,身上统共也掏不出第三个饰品来。   她压下舌尖颤意,嗓音还是有些发抖,“你有吗?”   谢衍解下身上玉佩,“这个可以吗?”   花懿欢将玉佩接过来,芥子空间之中忽然一阵嗡鸣,是那把流光剑,感受到花懿欢的危险,发出铮铮鸣镝声。   这把无妄君的剑,花懿欢在全盛时期操纵它,尚且力不足,何况如今这境况,当即想强压下它的躁动,可却适得其反,反而叫它挣脱出来。   剑“咣当”一下,从芥子空间中飞出来,插到一旁的树上。   花懿欢怕吓着谢衍,忙道,“它只是有些不听话,不会伤人。”   谢衍的视线定在流光剑上,这把剑,他明明从未见过,可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他,他朝那把剑走去,伸手握住剑柄,花懿欢心中陡然一惊,这剑脾气不好,旁人更是碰不得。   还没等她反应,谢衍已经将那剑从树缝中拔了下来。   花懿欢心中有些惊骇,但未深想,只当是在阵中,这剑转了性子。   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谢衍的玉佩,瞧他和那把剑“相安无事”,遂问他,“你少时可有习过武?”   谢衍微微颔首,目光无声掠过她苍白脸色,“要将那亮光打下来吗?”   花懿欢点点头。   谢衍确实习过武,他箭术很好,如今虽没趁手的工具,但也不影响他的发挥,他手执剑柄,把它当做长矛来用,一剑刺过去,光亮应声而灭。   阵法破碎的一瞬间,巨大冲击袭来,花懿欢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谢衍眼疾手快地接住花懿欢,流欢剑“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发出愤怒的嗡鸣声。   遍寻花懿欢不见的墨檀,听到流欢剑的嗡鸣,赶了过来,谢衍抱着花懿欢,将流欢剑拾起,适时抬眼,便同墨檀打了个照面。   墨檀瞧见谢衍怀中伤痕累累的花懿欢,紧抿着唇,欲接下花懿欢,谢衍微微闪了闪身,墨檀伸出的手扑了个空。   墨檀冷眼望着他,不明白花懿欢为何会喜欢这样一个凡人,“方才那样,你能护得住她吗,既然护不住,何苦再纠缠。”   墨檀说完,静静望着面前这凡人。   风吹着他的衣角,他眼眸清冷,乍然一瞧,竟比自己一个实打实神君,还要有几分超然的气度。   谢衍忽然道,“方才那样,你又在哪里?”   墨檀一噎,正欲辩驳,情绪翻涌之下,灵台倏尔一阵清明,他家主修推演之道,方才他无意识推演了谢衍的命数。   他忽然顿住,有些恍然,“你一个将死的凡人,何苦再招惹她?”   谢衍的眸光,忽然就黯淡下来。 第十九章 “他死了”   花懿欢睁开眼,瞧见熟悉的床帐子,还有些愣神。   “殿下,你醒了,可觉得哪里有不适?”   记忆回笼的片刻,花懿欢依稀记得,她昏迷的最后,是谢衍抱住自己的。   她欲言又止地望着墨檀,“是你带我回来的?”   墨檀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自然知道她想问得是什么,换一种说法,他知道她想问谁。   但他还是装作不懂,“嗯,是我将殿下带回来的。”   见他没有说,花懿欢也没继续问,转而道,“我遇到的那阵法,是有心人所设置,你帮我去查查。”   墨檀点点头,那阵伤了她,她不说,他也会去查的。   墨檀走后,殿内重新归于宁静。   花懿欢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自己掌中握着一个东西——   是谢衍递给她的那枚玉佩。   她用力攥得太紧,掌心被玉佩压出了红痕。   她面无表情地瞧了这玉佩最后一眼,伸手拉开妆奁盒,将它放了进去。   修为消耗巨大,她精神有些不好,路听霜就是这时候找过来的,她还神秘兮兮地拎了一个食盒。   “我听说你受了伤,特意炖了汤给你补补身体。”   花懿欢有些意外,“你何时变得这般贤惠?”   路听霜闻言瞥了她一眼,“人家一直都是这样的嘛。”   花懿欢,“你正常点我害怕。”   路听霜虽不知花懿欢受伤的内情,但她大致猜着和曾她掳回来的那个凡人有关,“你和他……?”   路听霜问得小心,她看花懿欢如今正常,但怕她把事情憋在心里,憋久了会出事的。   她之前追墨临,被他拒绝得太难受时候,就是哭着过来找花懿欢,鼻涕一把泪一把得往她的帕子上抹。   花懿欢尝了一口她盛好递过来的汤,“没事啊,都过去了。”   路听霜欲言又止,“懿欢啊,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姐的肩膀借你靠。”   花懿欢瞥了她一眼,“你这汤……”   路听霜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我这汤怎么啦,好喝吗?”   花懿欢点点头,“挺好喝的,你自己熬的?”   “是啊,鹿婆婆给我的方子,外加亲情指点。”   花懿欢喝汤的手一顿,她犹豫着问,“你知道鹿婆婆的汤,主要是补什么的吗?”   路听霜疑惑地眨了眨眼,“鹿婆婆的汤大补,大家都这么说得啊。”   就是她要汤方子的时候,鹿婆婆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带着点儿同情?   花懿欢咳了一下,还是决定同她说一说,免得她以后再犯傻,“鹿婆婆的汤,确实补,小产后,能不好好补补吗?”   路听霜,“!”   “懿欢你听我说,我真不知道。”   她又瞧了那碗汤一眼,“不过你现在的状态,我觉得和那也差不多了。”   花懿欢不想反驳她,默默把汤给喝完,路听霜见状,“还要吗?”   她可放了不少珍贵药材呢。   花懿欢摆摆手,“喝饱了。”   路听霜把碗接过来搁到案几上,她背对着花懿欢道,“不如,我和墨临也散了吧。”   花懿欢顿了一下,“你和墨临怎么了?”   “咱们好姐妹,有恋一起失。”   花懿欢轻轻笑了一下,她勾了勾路听霜的衣角,上前抱住她,“好事才要你陪着,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啊。”   路听霜吸了吸鼻子,“你真没事啊。”   “嗯,没事啊,你看本殿爱过谁?”   路听霜瞧着她这古灵精怪的模样,终于破功笑出声,“你这傻子。”   “不过……”她话头一转,“其实和墨临在一起之后,我觉得倒没有当初的尽头了,好像对他那样炙热的喜欢,只是我的少女情怀罢了。”   花懿欢笑她,“你把墨临骗到手,可别辜负人家,到时候弄得我在墨檀面前,也抬不起头。”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花懿欢便有些乏了,见她时不时冒出一个哈欠,路听霜收拾好食盒,嘱咐她好好睡觉后便离开了。   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墨檀似乎过来了,她强撑着意识睁开眼,“墨檀?”   墨檀适时走上前,“殿下。”   花懿欢问他:“我睡了多久?”   墨檀想了想,“约莫快两日。”   花懿欢打了个哈欠,“这么久啊,事情查清了吗?”   墨檀点点头,站在帘子外向她禀告,“在凡间,殿下踩中的那阵法,不止那一处,我去查探发现还有几处,且不止凡世,别处也有。”   “这样的事,为何无人上达天听?”   九重天事务,即便不是她处理,也会叫她过目一二,但她对此,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墨檀神色有些凝重,“消息都被拦下来了。”   花懿欢眼神瞬间暗了下来,如此,便说明,此人并非是妖魔,乃是仙族神族中人,且势力不会小。   花懿欢虽执掌九重天,但到底没什么实际依靠的权力,她唯一的倚靠,便是无妄君。   靠她这便宜师尊,那显然不可能,他身陷混沌,怕是都自顾不暇吧。   花懿欢定了定神,“说罢,是谁?”   墨檀淡淡吐出一个名字,“南诏。”   花懿欢以为会听见哪位如雷贯耳的大能。   但这名字,不好意思,她没印象啊。   许是花懿欢疑惑的表情太过明显,墨檀继续道,“他是雀族的少主。”   花懿欢顿时了然,雀族虽鸟丁不多,但因为是上古一族,所以分量很重。   “且这雀族,还同殿下有些干系。”   “同我?”   她一株花儿,能和鸟扯上什么关系?   墨檀摇摇头,“不是同南诏,而是同雀族,雀族的大公主,也拜在无妄君门下,说起来,乃是殿下的师姐。”   竟还有这层关系,不过这关系,有就跟没有似的,她连师尊都没见过,更不关心这位师姐是圆是扁,是胖是瘦。   她抬起头,“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身为雀族少主,却如此阴狠,只为了自己增长修为,竟肆意残害生灵。   此事断姑息不得,花懿欢这般想着,“明里既然行不通,那便暗里,你找个时机……”   她顿了顿,“去藏宝阁,帮我把弑灵匕首偷出来。”   “殿下是要……”   若用弑灵匕首刺入南诏的心脏,他虽不会死,但永生永世就像一个漏洞,体内再也无法凝聚真气,可以说就是个废人。   他不是走歪门邪道,执着术法修为吗,那她就教他,先做只好鸟。   “你去藏宝阁,行事小心些,若是不行……”她再想别的办法。   只是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墨檀忽然笑了一下,“殿下怕是忘了,我的兄长墨临,看守九重天不少地方,其中一处,便是藏宝阁。”   这简直再好不过啦。   *   不久后,九重天发生一件大事。   “你听说了吗,那雀族少主不知惹到谁,如今被弄成一个废人。”   “这简直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   大家明面上不说此事,但私下却各有猜测,那弑灵匕首乃是墨临神君看管着的,百年来从未丢过东西,如今不偏不倚,怎么偏偏就弄丢那弑灵匕首,还有人拿着它,惩治了那可恶的雀族少主。   且弑灵匕首丢失,那位殿下只是小小罚了墨临神君三日的香火,三日的香火够干什么。   因此,大家虽口中不说,但心知肚明,此事怕是这位殿下授意之举,搞不好,就是她办得呢。   如此,大家对花懿欢的敬佩,不免又多了几分。   而雀族因为抓不到凶手,也查不出蛛丝马迹,尽管再恼怒怨恨,也只得含恨吞下这闷亏。   *   花懿欢料理好雀族少主事情后,便打算继续闭关,她亏掉的那些修为,须得补回来才是。   只是闭关之前,她整理妆奁盒子时候,冷不丁瞧见那日,自己带回来的那枚玉佩。   玉质沁凉,花懿欢用指头描绘着其上的纹路,还是还给他罢,她想,有始有终,她留着他的东西作甚?   她这样想着,心念一动,便下九重天,来到大洛皇宫之中,她凭着记忆,摸去了谢衍寝殿之前。   庭中古树森森,静默无声地屹立着,花懿欢瞧着那紧闭的宫室,不知是该悄悄将这玉佩还回去,还是再同他好好告个别。   她的指头无意识抠弄着掌心玉佩,没等她抉择完,殿门倏尔被拉开。   花懿欢的脑袋空白一瞬。   “怎么是你?”   那人顿了一下,有些惊愕,再看她周身,那毫不掩饰的祥瑞之气,更是惊愕。   花懿欢的心空了一瞬,因为出来的并不是谢衍,而是谢英。   他怎么这般随意地从谢衍的寝殿中出来,谢衍他……可是又病了吗?   她这样想着,忽然注意到谢英身上的衣裳,那是一件玄色帝服,同谢衍的很像。   只是谢衍穿上这帝服,通身气度太过超然,以至于,她一时没能认出谢英的这件。   花懿欢再不懂,却也知道,这样的举动,在凡人之中,乃是谋逆大罪。   “你怎么这样打扮,谢衍呢?”   谢英面色有一瞬的古怪,对这个女人,他是有几分恨的,毕竟她肆意玩弄他的感情,后来虽皇兄没说,但他已经看出来,这女子先招惹了他皇兄,勾搭他,也只是为了气他皇兄。   但他那时……也是真喜欢她。   思及此,他忽然想看这冷冰冰的神女痛苦的样子,他唇畔勾起一个恶劣的笑:   “他死了。” 第二十章 “无妄君醒了”   花懿欢愣了一下,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呢?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他体内还有她的真气护着,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的。   谢英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不知道谢衍卦象的事。   不知想到了什么,花懿欢的眼神,忽然从迷茫变为凌厉,“是不是你谋朝篡位,把他关起来了?”   谢英冷笑一声,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神女有些破碎的表情,“他是被你害死的,你不知道吗?”   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继续说道,“他不喜欢你,你非要逼他,偏要来搅乱他的平静,都是因为你,他才郁郁寡欢,痛苦而死。”   花懿欢有些恼怒于谢英评判她的嘴脸,她的错与对,她与谢衍之间放错与对,凭什么要一个外人来评判?   尽管花懿欢不相信谢英这个人,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但她试着去感受那部分被自己放出来的真气,她确实感受不到谢衍的丝毫声息。   花懿欢终于明白过来,谢英说得可能是真的。   她自诩为神明,早已看淡生死,可真正又经历一遍这一刻,她忽然发觉,死亡,其实还是很可怕的啊。   几乎是一瞬间,很快,谢英甚至没能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她的手已经掐上了自己的脖子,他听见她冷冰冰道,“带我去他的皇陵。”   谢英分明已经瞧出她眸底的慌乱,奇怪,她这样一个惯于玩弄别人的人,也会害怕吗?   “就是死,我也不会再叫你见他。”   花懿欢眸中泛着异样的紫色,这宛如妖化一般的颜色,给她的美丽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她冷冷勾起唇角,“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天空不知何时凝聚起大团乌云,似乎是觉察到她的杀心,天道不允。   天道,什么破天道。   她花懿欢还会怕不成。   天幕轰隆炸起一道雷声,花懿欢的手渐渐收紧。   “夫君!”一个薄衫女子自寝殿中跑了出来。   花懿欢动作顿住,她瞧见那女子腹部鼓起,俨然身怀六甲。   谢英清楚瞧见,这神女的眼中划过一丝讥讽,好像在说,你也不过如此,这般正义凌然地宣判我,当初求着非我不娶,现在还不是娶了旁人?”   谁又比谁高尚呢?   谢英的气焰顿时颓然下来。   那女子显然被吓到,却还是强装镇定,“娘娘,你放过我夫君,我带你去皇陵。”   对着这身怀六甲的少妇,花懿欢不想吓着她,看她强装镇定的样子,遂道,“有劳了。”   殊不知她用掐着谢英脖子的这种诡异姿势说着这样温柔的话,更叫人毛骨悚然。   那少妇带着花懿欢去了谢衍葬身的地方,依照他生前的意思,他死后,并没有入皇陵,而是葬在一棵桃花树下。   花懿欢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当她抬头往上看的时候,才瞧出,这是当时众灵之宴的地方,从这棵树下望上去,能瞧见她当时落座的位置。   这是她和他初见的地方,是不知对错的开始。   那妇人见她一直站着,许是怕她太伤心,小心上前道,“娘娘,您别听我那夫君瞎说,先皇心中,是有您的,他当时下葬,什么都没要,只带了一副画像。”   花懿欢动了动眼睛,她的视线落到谢衍的墓碑前,如今桃花凋零,不少花瓣碎在他的碑拓前,好像斑驳泪痕。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像?”   她发现,她似乎很不了解谢衍,只是一味纠缠他。   “那画像上,画的就是娘娘,妾身活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像您一般好看的人。”   花懿欢不确定地想,他带着她的画像,是不是说明,他其实,也有一点喜欢自己?   花懿欢听见自己晦涩的嗓音响起,“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少妇点点头,转身走了,在她身后,花懿欢动了动手指,赠她一份机缘,希望能保佑她腹中的孩子,一生无病无灾,长命安康。   长命安康,花懿欢一步一步走到谢衍的墓碑前,在那墓碑前,她慢慢蹲下身子,“对不起,我没能护你长命安康。”   她把头靠在墓碑前,好像自己还依偎在他怀中一样,只是,“连墓碑都是这么冷冰冰,和你这人一样。”   不愿意温暖她。   她闭上眼,静静地感受他给的冰冷,“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吗。”   她似是想到什么,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我这就去把你抓回来。”   她说完,身形一闪,顷刻便来到地府。   阎王见是她,有些惊讶,“殿下,您这是……”   花懿欢睨了他一眼,“我要一个人的魂魄,我要他死而复生。”   阎王怔了一下,“殿下,这不合规矩,有违天道。”   花懿欢不耐与他虚与委蛇,心知他定是不会给,那她便打到他给。   只是这次,拳头没有解决办法,她将阴曹地府几乎快翻了个遍儿,也没能找到谢衍的魂魄。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桃花树下,她这样的举动,已然惹怒天道,制裁的天罚下来,花懿欢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不该来这里,这次的天雷又凶又狠,她灵力溃散,不知能不能扛得下去,只是天雷若毁掉他的墓碑,就不好啦。   她这样想着,竟是一点儿也不肯管自己,用全部灵力死死护着谢衍的墓碑。   天雷一茬接着一茬,劈得她背上没一丁点儿好肉,花懿欢忽然有些怨,她有什么错,她不过是想得到一个人罢了。   为什么这样的心思,也不被允许,也要制裁她?   心中气血翻涌,她忽然呕出一口血,无情道破碎,她眉心的朱砂痣渐渐隐去,在那处长出一朵殷红的花儿,这雷劫之中,她竟是隐隐有要入魔的迹象。   这样凶狠的天雷,弄得六界人心惶惶,上古魔神封印隐隐有些动荡,一时之间,人间战火四起,妖魔互相残杀。   众仙惶恐,这天怕是要变,如今天地之主无妄君不在,届时,怕没人能阻止这场浩劫。   与此同时,极北苦海,忽然亮起一道祥瑞圣光。   巡视的仙人瞧见,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这是,这是……”   “无妄君醒了!” 第二十一章 招惹   苦海海底,两个神明相对而坐。   其中一个执起青稞酒,斟了两杯,“吾友无妄,许久不见。”   此人乃是无妄君的挚交好友——蜀离神君是也。   无妄君察觉到人界动荡,微微一笑,随着他动作间,周遭竟隐约涤荡起神圣的银色光晕。   蜀离见状,“吾友修为,又增进不少啊。”   无妄君执起青稞酒抿了一口,缓缓道,“看来吾沉睡之后,六界的小辈如今越发见长,孰竟能溢出这样搅弄天地的能力。”   蜀离看他颇为赞赏的模样,忍不住调侃,“乃是你那便宜徒儿。”   无妄君动作一顿,自己的几个徒弟,任凭哪一个,也断没有这样的能力。   蜀离不动声色地补充道,“乃是你那九徒弟。”   无妄君微一沉吟,终于想起,在自己陷入混沌一梦前,确实曾卜过一卦。   没想到那小丫头,最后竟真的拜入自己门下。   蜀离好奇道,“你这混沌一梦,都梦到什么了?”   一抹浓墨重彩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浮现上来。   无妄君有片刻的默然,他活得太久,这样的经历,早不会在他心头留下什么波澜,只是那丫头年岁小,心性不稳,怕是会出乱子。   他微微一叹,还是得管束一二。   思及此,他召来坐骑青巽(xun)兽,去了人间。   不同于旁的神仙,他是天道诞生的上古神,自他踏入人间的那一刻,祥和的圣光涤荡开来,抚平一切躁动和纷争,战火休止,天雷熄灭,海面重新归于平静。   雾灵山早已被妖化疯长的花儿包裹起来,山间生灵四散逃窜。   无妄君从青巽兽上下来,拦路的花朵张牙舞爪地朝他扑了过来。   无妄君抬起食指轻轻一点,便破开了这道屏障,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那棵桃花树下,看着伏倒在石碑上的少女。   她的衣衫破碎,露出形状姣好的后背,只是那后背和侧脸上沾染着的血迹,反倒透着点儿妖冶的美丽。   无妄君外溢的神力,几乎是一瞬间抚平她身上伤痕,“你已有心魔,执念因此而起,这身功夫走偏了,便不能再要。”   花懿欢从他闯入的那一刻,就已经醒了过来,她没反应是知道,此人修为远在她之上,她打不过,便没打算白费力气。   他帮她治好了天罚的伤,她也不会领情,反倒无端厌恶,厌恶他打搅自己这片刻的宁静,“哪里来得喽啰,多管本殿的闲事。”   上天入地,可从没有人敢这样骂过他。   无妄君轻轻一笑,倒也不恼,语气依旧温和,宛如在逗弄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儿一般,“吾管的,乃是自家门户之事。”   他弹指一挥间,便废去花懿欢满身武功。   花懿欢摔倒在地,巨大的痛楚使她再次陷入昏迷。   青巽兽走过来,将她叼到背上。   漫山遍野妖化疯长的花朵,忽然变得柔和胆怯,似乎惧怕这个男人,纷纷让道。   无妄君笑呵呵地从雾灵山中走出来,蜀离瞧见青巽兽背上昏迷不醒的花懿欢,忍不住咋舌,“你才刚醒,这丫头哪里招惹到你了,下手这般重。”   无妄君闻言,步子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   平心而论,她招惹到他的,可还少吗? 第二十二章 读心术   他欲继续走,蜀离忽然道,“她如今虚弱成这样子,不休息一下,到不了地方,就一命呜呼。”   蜀离修医道,对这些最是懂。   两神一兽找了个山间竹屋,将花懿欢放到榻上。   青巽兽给花懿欢擦净脸后,蜀离瞧了一眼,感叹道:   “你这小徒弟,生得真是好,冰雪一般的人儿,吾活了这么多年,再没见过比她还会长的女娃娃。”   无妄君下意识望了过去。   小姑娘趴在床上,乌黑蓬松的头发,如同黑色瀑布一般披散在枕边,玉瓷一般无暇的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轻易碰着,就会碎掉。   无妄君淡淡移开视线,现在瞧着这般脆弱不堪,谁又能想到,她还曾那般张牙舞爪过呢?   临着入夜,榻子上意识沉沉的少女,终于有要醒来的迹象。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花懿欢睁开眼睛。   她这是在哪里?   周遭陌生的一切,叫她有些恍惚,昏迷前零碎的记忆,适时浮现上来。   陌生的男人,瞧着温和,但手段凌厉非常。   他是谁,怎会有那般高深的修为?   花懿欢睁眼打量着周遭,没瞧见人影,只瞧见一只青色的大狗。   花懿欢刚坐起身,那青色大狗便蹭了过来,花懿欢以为它要攻击自己,当即先发制狗一巴掌抽了过去。   青巽兽,“……”   花懿欢条件反射拍完,发现这大狗没动静,她将巴掌挪开,发现它好像还有点儿委屈。   这么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露出这样的表情,着实有些不搭。   离得稍近了,花懿欢才瞧清它额头中间的白色印记。   她恍惚间想起,无妄君的坐骑,眉心一抹白焰,踏火而来。   她顿了一下,这不会就是青巽兽吧。   它怎么会在这儿?   她这样想着,青巽兽叼起她的裙角,要将她往外头拉。   花懿欢拗不过它,又怕它把自己的衣裳扯破,只得跳下床顺着它往外走。   屋外,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夜空,给山间镀上一层薄薄的银纱。   不远处的高大云柏下,一个白衣神君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个棋盘,正在与自己对弈。   青巽兽拉着花懿欢走到他面前,白衣神君抬起头,花懿欢惊讶了一下。   这人竟长得这样好看,上一个容貌叫花懿欢如此波动的,还是谢衍。   只是他们两人的长相,截然不同,气质也截然不同。   但叫花懿欢奇怪的是,这人她敢肯定自己没见过,不知为何,却有几分熟悉感。   “你是何人?”   花懿欢问道。   这人谈笑之间就废了她满身功力,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花懿欢不得不警惕。   那人听完她的话,缓慢落下一子后,温声道,“吾名无妄。”   无妄,无妄君?   花懿欢有些懵,无妄君,是她理解的那个无妄君吗?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难以置信,那人不忍心她这样纠结,遂微微颔首,“正是那个无妄。”   竟然真是他?   他不是两腿一蹬半死过去了吗?   怎么突然活过来了,还活得这么突然?   无妄君执子的手一顿,自己只是陷入混沌一梦罢了,没想到在这丫头眼里,竟成了半死过去。   半死过去,他在心中无奈一笑,似乎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上天入地,试问谁敢冒充无妄君。   应当没人会无聊地去这么做。   接受真相后,花懿欢忽然有些自嘲,自嘲自己有眼无珠,那般涤荡的神力,那般轻而易举就闯进她的花阵,除了天地之主,她再也想不到还能有第二个谁。   他醒了。   他竟然醒了。   虽然当初说他只是身陷混沌,但花懿欢潜意识里,觉得这只是那帮子神仙自欺欺人的借口,没想到,自欺欺人的,是她。   无妄君见她脸色不好,十分贴心道,“可否坐下与吾对弈一二?”   花懿欢走过去坐下,无妄君手一挥,棋盘顷刻间恢复如初。   花懿欢瞧着他满身神力,不禁又想起自己被废的修为,赌气一般执起黑子,同他博弈。   事实证明,花懿欢此举,纯粹是给自己添堵。   无妄君人看着温和,棋路也君子,不声不响就把她引到死路之中。   花懿欢扔下子,“我输了。”   她说罢起身就要走,如今他醒,花懿欢知道自己也该卸任。   无妄君将白子放下,道了一声慢。   花懿欢顿住步子,她想了想,他叫住自己,应当是想要鸾印。   鸾印在她的芥子里放着,如今她修为被废,不知道能不能开启芥子空间。   即便是能,她也不想乖乖拿给他。   花懿欢将腕子伸过去,“想要,你自己来。”   掏人芥子乃是叫所有人不耻的行为,她倒要看看,这看着十分君子的无妄君,会怎么做。   少女嫩藕一般的腕子,在月色下,泛着莹白的光泽,漂亮得宛如工匠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无妄君望着这小辈赌气的脸,“不必,你留着也行。”   对上他温和的,宛如能包容一切的眸子,花懿欢移开视线,什么叫她留着也行。   好像是她强要留下一样,明明就是她没有修为,无奈之举。   生得漂亮的姑娘,总能叫人有更大的包容心,尽管美人不高兴的时候也很好看,但无妄君突发奇想,自己好像还没瞧见过她高兴的模样。   她是天生,便生了这样一副不高兴的脸吗?   花懿欢若是知道无妄君心里想什么,一定会忍不住优雅讥讽回去,遇到他之后,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有值得她高兴的吗?   为了想叫她不那般不开心,无妄君斟酌道,“便劳烦替吾保管一二。”   花懿欢得寸进尺,“凭什么?”   无妄君游刃有余,“我的弟子。”   他还知道她是他的便宜徒弟啊。   天底下,哪有他这样的师尊,从未传道授业解惑不说,反而一睁眼,就废了徒弟的满身修为。   “废掉的修为,吾会好好从头教你。”   无妄君如是道。   花懿欢一拍桌,一记眼刀剜过去,“关掉你的读心术!”   瞧见她又是这副炸毛的模样,无妄君忽然觉得有几分可爱,他颔首纵容道,“好。”   他不知道如何同这样性格的小辈相处,实在琢磨不透她的想法,这才用了读心术,没成想,反倒叫她点破了去。   他这样的态度,叫花懿欢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用力也不是,不用力也不是,她只是一时逞口舌之快,没想到他还当真了。   花懿欢不想和无妄君回去,她不需要,原来修行没师父带着,她不也修成了,如今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她转而想起自己变成这样,依旧没能把谢衍找回来。   一个凡人的魂魄,她用了这么大力气,为何怎么也找不到,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花懿欢瞧了一眼无妄君,古今把他吹得这般厉害,说不定他真的有办法。   思及此,花懿欢缓缓道,“同你回去也可以,不过……”   她顿了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无妄君有些意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忙,能叫她用上一个请字。   花懿欢的嗓音适时传来,“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谢衍。” 第二十三章 我做不到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无妄君一顿。   他将棋盘收拢,站了起来。   花懿欢这才发现,他的身量是这样高,修长如竹的身形,叫她情不自禁想起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不清楚自己对谢衍是不是喜欢,但她知道,她不想和他是这样的结局。   思及此,花懿欢又轻轻问,“可以吗?”   少女的眸子黑而亮,仿佛映入了漫天的星子一样,这样一双眼,常常出现在他做凡人时候的午夜梦回。   无妄君的手指极轻极快地捻了一下袖子,那段不合适的记忆,又开始在他心头乱窜起来。   饶是如此,他面上却也不露分毫,“此事我帮不了你,天道有天道的秩序,不可违逆行之。”   她虽有修行的天赋,但性子,终究还是太过肆意妄为,这也是他想把她带在身边,好好教导的缘故。   末了,他又缓缓道,“于事于人,都不可太过执着。”   她的性子,太不像一个神该有的,神应当对一切都淡淡的,神不应该有太过炽热的感情。   花懿欢当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即使撞了南墙,她也是将南墙踹个洞继续朝前走的性子,“我做不到。”   无妄君静静将她望着,“你会做到的。”   神生如此漫长,你会做到的。   *   无妄君带着花懿欢回了一十三天。   一十三天内,干净清爽,无妄君望了坐在青巽兽背上的小姑娘一眼,十分客气道,“辛苦你了。”   花懿欢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弄的?”   无妄君头也不回地朝里面走去,“猜的。”   他身归混沌后,座下八个弟子不能叫鸾印认主,自然不会继续呆在九重天,他一惯主张他们外出历练,他们定在外已有仙职。   唯一离得近的,便只有她了。   瞧见那鎏金香炉之中,插得那歪歪斜斜未燃尽的香,无妄君仿佛能瞧见,她是以多不情愿的模样,在自己这里扫洒。   他唇角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弧度,连自己都未曾觉察到。   花懿欢本以为他会在一十三天住下,可他去藏书阁取了几本书卷后,瞧见自己还站在外面,忽然道明日就会离开。   花懿欢有些不解,明天就回去,所以,他老人家跑回这一十三天来,只是为着想要取这几本书吗。   就这几本书,还需要他亲自来取吗?   无妄君头也没回道,“怕你舍不得此处,想领你来告个别。”   大可不必。   他为什么会对她产生这样的误解呢?   细细观她眉心,其中并无不舍。   无妄君后知后觉明白,回来这一趟,实乃多此一举。   他叹,毕竟自己这也是第一次养孩子,难免会有些生疏。   *   是夜,翻来覆去纠结许久的花懿欢,最终悄悄出了门。   另一处,席地而坐的无妄君忽然睁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   花懿欢翻墙爬出去,顺着一十三天的台阶,悄悄摸到了流欢殿。   流欢殿之中,没有一丝灯火,花懿欢甫一进殿,便被人反剪住双手压在门上。   “谁!”墨檀冷冷的嗓音传来。   花懿欢顿了一下,不再挣扎,“是我,墨檀。”   禁锢她的力道忽然一松。   “别点灯。”花懿欢道。   墨檀顿住动作,他的嗓音有些晦涩,“我都知道了。”   他知道她这几日经历的一切,他也去找过她,可总是差一步,总是如此。   他有些不安,他好像再也抓不住她。   “无妄君不会呆在一十三天,我会和他一同走。”   花懿欢轻声道,“我来天界的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   墨檀眼眶有些涩,良久之后,他低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和他走?   花懿欢不答,伸手拉过墨檀的手,细腻温软的触感叫墨檀指尖微微蜷缩,下一刻,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腕子上。   几乎是一瞬间,墨檀便明白过来,他欲言又止,“你的修为……”   她的灵脉之中,原本蕴藏着的无穷灵力,如今骤然消失不见。   “事情就是这样,我因为……因为那凡人,无情道毁,差点入魔,是无妄君赶过来,废了我的修为。”   尽管不想承认,但她还是道,“也算是,保全了我。”   “我走之后,这流欢殿怕是要荒废,侍候的那些仙娥,劳烦你给她们找一个好去处罢。”   墨檀有家族根基在,且还有个在九重天任职的兄长,花懿欢倒不担心他。   花懿欢本没什么感觉,如今对着墨檀,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的话,让她的心头也生出了几分怆然。   墨檀的视线紧紧盯着面前的神女,“我会的,你且放心。”   花懿欢点点头,该说完的都说完,她不再多留,刚想转身离去,忽然被拉入一个怀抱之中。   花懿欢下意识想挣扎,却最终卸了力道,任由他抱着自己。   墨檀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他的嗓音中是克制不住地颤抖,“殿下,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花懿欢将下巴放到他的肩膀处,认真感受着墨檀的难过,倏尔笑了一下,“我只是去修行,又不是去送死,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他无妄君管天管地,还能管我交朋友不是?”   她话音刚落,忽然察觉腕间一凉,她垂眼去瞧,发现墨檀给她带上一个冰玉镯子。   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这镯子泛着好看的冰蓝色光晕。   花懿欢抬手抚上镯子,镯子的灵力传入指尖,花懿欢问他,“这是何物?”   “这是殿下之前救下的受伤灵物,交予我给它疗伤,如今它已经痊愈,便栖身在这镯子中,保护殿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冰玉镯子闪了闪,似乎是认同墨檀的话。   花懿欢想了想,没拒绝,她如今没有修为,确实需要点傍身的物什。   “多谢你,墨檀。”   墨檀最终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眼中夹杂着很深的情绪,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唯愿殿下此去,能够一切顺遂。” 第二十四章 侍奉他   赶着望舒仙子和金乌神君换值时,花懿欢吭哧吭哧地按原路翻回去。   她刚翻过墙头,那大青狗不知怎么也站在墙根,冲她龇牙咧嘴,下一刻就要叫出来。   花懿欢忙跳下去,手忙脚乱的捂住它的嘴,大狗压在喉咙里的那嘹亮叫声化做一声“嗷呜”,它有些委屈,瞪圆了狗狗眼望着花懿欢。   花懿欢道,“你不叫唤,我就松开你。”   大青狗忙不迭点点头。   花懿欢松开手,装作刚醒来的样子,去开一十三天的大门。   无妄君醒来的事,在六界中已然传遍,只是他的辈分太高,在大家心中威望太重,一时之间,也没人敢来拜贺。   但若不表示一二,却也有失礼节。   九重天的神仙们,一贯自诩礼节周全,于是纷纷托仙鹤送来手信。   是以,花懿欢刚推开一十三天的大门,便差点被堆得小山一般高的手信礼淹没。   她忙倒退两步,唏嘘一声。   花懿欢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想着去找她那便宜师尊问问。   熟料过去之后,发现他房门紧闭。   他一个与天地差不多齐寿的高龄老人,竟然还赖床?   花懿欢在门口踌躇一番,既不好直接推门进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唤他,索性作罢。   她原路返回,大老远便瞧见一个来回不停奔波的青色身影。   花懿欢定睛一瞧,竟是大青狗。   她走过去,瞧着这大青狗,正将那些手信礼,一件一件地叼到背上,然后奔跑到西北角的屋子里。   花懿欢跟着进了那间屋子,发现这屋子极大,里面堆积着成山的手信礼。   一堆一堆快要顶到房梁上去。   花懿欢不禁咋舌,好家伙,这无妄君的人缘也太好。   原来方才那样不是第一次,连这大青狗都经验老道。   花懿欢正这般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好听的嗓音,“你若喜欢,尽管挑。”   花懿欢回头,瞧见无妄君换了一袭紫色广袖曳地长袍,花懿欢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他怎么能和她穿一个颜色的衣裳?   无妄君显然也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微微一笑,“好巧。”   花懿欢见他没打算要回去换的意思,自己也不纠结了,毕竟无妄君赖床晚起,衣裳是她先换上的,先来后到,要换也是他去换个颜色。   另一旁,无妄君他老人家,显然不是纠结这种事情的主,他绕过花懿欢,走到殿中,随手捻起一颗夜明珠,“或许,你喜欢这个?”   她方才盯着这东西多看了两眼。   他垂眸瞧了一眼花懿欢的腕间,那冰玉镯子已经将灵力藏起,看着就和普通的装饰镯子没什么区别。   花懿欢淡淡移开视线,不理这幼稚的天地之主,“何时走?”   无妄君微一沉吟,悻悻地放下手,“何时都能走。”   他又睨了来回奔忙的青巽兽一眼,“等它搬完这些便走罢。”   花懿欢瞧着这来回奔忙的大青狗,有些不可思议,“你不帮帮它?”   明明是他老人家动一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叫这只大狗勾这么累地跑来跑去。   无妄君微一沉吟,“唔,它喜欢做这个。”   花懿欢瞧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青巽兽,委实没瞧出来,它哪里表现出喜欢了。   不知过去多久,青巽兽终于便搬完了,无妄君站起身,“走吧。”   花懿欢跟着他到一十三天门口,无妄君没动,花懿欢没懂。   两人僵持一番,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满脸懵懂的青巽兽。   无妄君败下阵来,“你不上去?”   他指得是青巽兽。   花懿欢有些不忍心,“它都这么累,还驮得动我吗?”   无妄君有些发笑,她怕是把上古神兽想得太脆弱了些。   无妄君:“无事,它不驮你,便要驮我,还是驮着你罢。”   他这话说得周全,花懿欢一想品了出来,自己如今的那微末修为,别说别的,腾云驾雾,起码是做不到的。   总不能叫无妄君抱着她飞。   这般想着,花懿欢爬上了青巽兽的背,两神一兽朝北边飞去。   无妄君刻意敛去神息,因此一众神仙也没察觉他离开。   花懿欢瞧着他这熟稔操作,忍不住问,“你之前,难道也不怎么在一十三天住吗?”   听到她这样问,无妄君先是一愣,继而又是一笑,“欸,竟被你给瞧出来了。”   这话中的语气太过熟悉,叫花懿欢忍不住想起曾经那人,好像也是用这样的神色,说着这样无奈的话。   自己怎么又通过他想起谢衍了呢?   明明就是两个,完全截然不同的人呐。   花懿欢这般想着,没再说话。   她昨天晚上已经想过一种可能。   谢衍的魂魄她上天入地也找不到,说不定,他是哪个神君的神识,下凡历劫去了,神识归位,她可不就找不到嘛。   可即便真的是这样,花懿欢瞧着无妄君的背影,她也能肯定,这个神君,也一定不是无妄君。   花懿欢趴在青巽兽的背上,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至于能从无妄君这里想到谢衍这件事,她思量着,也许她现在和谁相处,都能从那人身上零星瞧出谢衍的影子来。   两人一路向北,不知行了多久,花懿欢甚至迷糊地在青巽兽背上睡了一觉,没办法,这大狗行进也太稳了,比她自己腾云驾雾还要稳。   怪不得能在这挑剔的无妄君身边待这么久,果真技术过硬。   伴着落日余晖,无妄君低缓的嗓音想起,“到了。”   花懿欢下意识抬眼去看。   云雾缭绕的山间,其中微微露着些外挑的飞檐,隐隐约约仿佛能听间檐下的铃铛声响,这座隐藏在山间的建筑院落,寥无人语,清冷寂静。   青巽兽载着她安稳落了地,花懿欢眼尖地发现,这周遭草木繁多,可这院落大门口,竟没有一片落叶。   无妄君推门进去,见她疑惑,便道,“怕是你师兄师姐们来扫洒的。”   两人刚进去,一连串的人便接连迎了上来。   花懿欢瞧了瞧,共有五人,四男一女。   约莫就是无妄君口中的,她的那些师兄师姐,只是还少了仨。   无妄君在上首落座,花懿欢不会侍候他,他也不计较,自己给自己泡了茶。   茶香四溢,幽幽茶雾拉了出来,他的面容在其中氤氲不清,更透着几分世外的超然来。   花懿欢站在旁边,瞧着那五人干脆利落地跪下,齐齐喊了声“师尊”。   无妄君押下一口茶,无奈道,“起来罢,吾之前说过,如无要事,不必回来。”   他老人家是真觉得,自己从混沌一梦中醒来这种事,算不得什么要事。   其中一人瞧着眼眶微微湿,“师尊好不容易醒了,弟子当是要在师尊身边侍奉一二的。”   无妄君道:“留小九在我身边侍奉就好。”   小九是谁来着?   花懿欢刚想完,便瞧见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望向她。   哦——小九是她啊。   不对,不是,她什么时候答应过要侍奉他啊! 第二十五章 神女出逃记   花懿欢想反驳,可再怎么,当众也不好拆无妄君的台,只得把苦往肚子里咽。   他望着花懿欢道,“这是你们九师妹,入门的时候我……”   他顿了顿,适时想起花懿欢嘀咕他是半死过去,便说不下去,转而道,“你们且来见一见罢。”   那几人本就明里暗里地打量着她,见她面貌不俗,心中各有揣测,如今被无妄君亲口证实,虽早有预感,还是忍不住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毕竟他们虽早有耳闻,但却从没见过,一时之间竟想象不出来,这位瞧着过分柔弱的师妹,是怎么代替师尊,执掌九重天的事务。   花懿欢眼观这几位师兄师姐的反应,面上十分淡然,上前道:   “我叫花懿欢,师兄,师姐好。”   这五人按着从左至右的顺序,同花懿欢打招呼。   “小师妹,我名飞觅风,是你的大师兄。”   他人瞧着随和稳重,倒有大师兄的样子,方才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露出异样表情的人,花懿欢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免好上几分。   她浅浅笑开,柔声唤了一句“大师兄”。   另一个声音道,“南莲,排行老二。”   这是个女子,个子高挑,皮肤很白,容貌五官俱是绝伦,只是对花懿欢的态度有些冷,冷得甚至带着点儿敌意。   花懿欢一时摸不清,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对自己这种态度。   见花懿欢不答,也不叫人,南莲脸色不免又难看几分。   气氛有些凝固,下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元笑白,小师妹,我是你三师兄。”   他虽叫元笑白,可却一袭黑衣,头发束得微微有些凌乱,却透着几分不羁。   花懿欢点点头,乖巧唤道,“三师兄好。”   元笑白见她这般乖巧可爱,有点想逗逗她,但碍于师尊在前,只得忍住。   花懿欢叫完人,继续将视线朝下移去,只见这人一袭青衫,乃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模样,此人瞧着温暖和煦,看花懿欢的眼神也十分柔和,“崔映寒,你的六师兄。”   顿了顿道,“四师兄和五师兄,有事情耽搁了,不日便会回来。”   花懿欢点点头,没多问,说实话她对那劳什子的四师兄和五师兄,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夜真,你的七师兄。”   “听松,小师兄。”   这两人瞧着年岁也不大,名叫夜真的一身劲装,似是刚从仙职上回来,他从进来,便一直面无表情,花懿欢有些好奇,他是个面瘫,还是感情淡漠呢?   面瘫的可能性更大。   听松一袭灰色衣衫,这老气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有种别样的特色,他手执一个签筒,花懿欢猜测,他约莫修得是卦相之类的道。   几人介绍完毕之后,大师兄飞觅风朝无妄君作揖,“师尊,小九才入门,怕侍奉不好师尊,还是弟子们留下罢。”   侍奉只是恭敬之语,这比谁都牛气哄哄的无妄君,需要谁去侍奉在侧呢。   飞觅风说完,其他几人,尤其是这位南莲师姐,露出紧张而期盼的神色来。   花懿欢觉得稀罕,她对无妄君没什么孺慕之情,因此十分不理解这位二师姐,这么想侍奉无妄君身侧的吗?   哪有人上赶着找罪受的。   见几位小辈执着,无妄君也不再坚持,“那你们便留下罢。”   花懿欢这才知道,当了无妄君的小弟子,夜里入睡前,要在指定的位置,摆好九九八十一个瓶子,用以收集仙露。   不仅如此,在每日晨起之后,还要先去撞钟,然后去后山扫落叶,继而将收集起来的仙露汇聚,最后浇给他养得那些劳什子花花草草。   这么多琐碎的事务……   花懿欢原本,是真心想跟着无妄君,早日修成早日解脱,如今可好了,她看着这苦海无涯,决定回头是岸。   见过无妄君之后,余下弟子便散去,由大师兄飞觅风带着她去住处。   路上,飞觅风道,“小师妹,这山中清净,最适合修行不过,你可别嫌太冷清。”   花懿欢当然会嫌,她是过惯花红柳绿日子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反正她也没打算久留,今晚就逃。   花懿欢下意识摸摸腕子上的冰玉镯子,一抹灵力淡淡萦绕在指尖,让她为这次出逃生出几分底气。   “小主人别怕,我会护住你的。”   冰玉镯子感受到花懿欢心情的波动,安慰她道。   “我不怕。”   花懿欢原身是花,只要她到时候往万花谷随处一藏,任这无妄君有天大的本事,她也不信他能将她揪出来。   灵物和主人的对话只有彼此能听到,因此飞觅风毫无所觉。   “小师妹,到了。”   飞觅风转身道,花懿欢抬眼,面前的一方小院,种着一棵海棠花树,此时并不是海棠盛开的季节,可这棵树上的海棠花却一反常态地盛放着。   不仅如此,花懿欢想起来得这一路上,似乎所有的草木,都是盛放的姿态,树叶青青,花朵艳艳。   似乎是瞧出花懿欢的不解,飞觅风道,“这是因为咱们师尊的缘故。”   无妄君乃是上古神明,他所处之地,灵气环绕。   花懿欢听得眼睛一亮,那时常呆在无妄君的身边,岂不是能增进修为,延年益寿。   这简直是一尊会行走的天地宝库哇!   花懿欢甩甩头,不成不成,她要耐得住诱惑,那么多繁琐至极的事情,要没日没夜地张罗,她花懿欢傻了才干。   这般想着,等飞觅风走后不久,花懿欢趁着夜色,按照冰玉镯子的指引,顺畅无阻地摸到这院落的外墙边边上。   从这里翻出去,再走一段山道,当距离足够远,使用灵力不会被旁人发现时,冰玉镯子就会用灵力,将她送去万花谷之中。   在万花谷躲一阵子,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天地之大,还不是任她遍地花开。   无拘无束的美好生活仿佛就在眼前,花懿欢乐呵两声,踩着石头麻溜翻了出去。   她原以为会不太顺利,实际上,也确实不太顺利……   只是这不顺利的方式,叫花懿欢有些没想到。   她不是被无妄君发现的,竟是被仇家发现的。   她曾经执掌九重天,上位者驭下,自然会有许多不服的,只是她没想到在此处都能撞上仇家。   那人小山一样高,浑身肌肉虬结,迈一步快顶上花懿欢两步的距离,多亏他也不敢用术法攻击,怕惊动无妄君,不然花懿欢今日,怕是要被揍得不轻。   幸好她还有基本功,这人虽块头大,但却没有她的灵巧,一来二去,花懿欢终于甩掉了他。   “呼——”花懿欢长舒一口气。   “你是小殿下吗?”   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嗓音传来,花懿欢定睛一瞧,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子,眨着大眼睛将她望着,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   这,得是她粉丝吧?   是吧?   花懿欢点头承认,“是我。”   谁知她刚一承认,那小孩乍然变了脸,“就是她,兄弟们,给我上!”   他话音刚落,自山中冒出七八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俨然都是些半大的小孩子,只是目露凶光。   花懿欢彻底惊呆,她再厉害,也没法以一敌八,只得飞速逃窜: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要说刚才那个小山兄,她还有些印象,如今这一群毛孩子是哪儿来的啊!   “若不是你始乱终弃,我家大人他,怎么会整日忧郁?”   今天他们就要替他家大人,好好惩罚这个始乱终弃的女人。   好家伙,花懿欢沉默了。   这是情债,她没法辩。   她有罪,她认,但她不能挨打。   几个毛孩子的腿,竟然比那位小山兄得还要快,花懿欢实在跑不动。   她按上冰玉镯子,“帮我,快!就现在!”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跑了这也挺远的,应当不会被发现。   冰玉镯子散发出幽幽蓝色光晕,将她环绕,顷刻之间,她的视野骤然变得宽敞起来。   宽阔而寂寥的海边,一轮弯月高高挂夜幕之中。   一个白衣神君向海而坐,慢吞吞地给自己斟上一杯茶。   茶香四溢,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悠然自得。   似乎是察觉到花懿欢的气息,他倏尔抬起视线,长睫之下,依旧是那双无比温和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眸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便宜师尊——无妄君。   他的笑容此刻在花懿欢眼中,刺目极了。   看来这一切,从一开始,他都是知晓的?1?7 第二十六章 纵容   花懿欢慢慢朝他走过去。   只听无妄君的嗓音中,似乎还带了点儿语重心长的意味:“为何要逃?”   无妄君有些不解,他明明记得之前,她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情愿来。   见她不答,无妄君没继续追问,只轻飘飘道,“你如今没了修为,人缘又这么不好,跑出去,不怕人家打你吗?”   他说话,怎么这么讨厌啊!   花懿欢别扭地移开视线,眼风不留神瞧见,不远处,小山兄和那一群毛孩子,不知何时结了盟,已经追赶上来。   只是因为畏惧无妄君,而徘徊在周遭,虎视眈眈地将她望着,却不敢上前。   花懿欢有些狐假虎威地又朝无妄君身侧悄悄挪了两下。   眼神张狂极了,仿佛方才抱头逃窜的人不是她。   无妄君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几不可闻地勾起唇角,“想好了吗?”   她一次能逃掉,难道次次都能如此侥幸吗?   是挨打,还是在他身边苦修。   花懿欢有些生气,余光瞄见他面前那杯斟好未动的茶,当即伸手一把拿过,一饮而尽,“侍奉就侍奉!”   无妄君瞧着她这不逆之举,倒也不气,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   “味道如何?”   “一般般吧。”花懿欢勉强道。   试问上天入地,谁敢喝无妄君斟好的茶,还不怎么领情的模样,她花懿欢,怕是第一人了。   她微叹,不就是扫个地,撞个钟,接个仙露,浇个花儿嘛,她没问题的。   既然没有以前张狂的本事,她就认命。   *   翌日,无妄君是被一阵不大不小地响动吵醒的。   甫一推开门,便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有些无奈地问,“何事?”   在一十三天的时候,花懿欢就发现他起得晚。   当即猜测他是不是爱赖床,为了叫他不痛快,她还特意起个大早,在他院中扫洒。   果不其然,他一大把年纪,竟然真的有爱睡懒觉的毛病!   这传出去谁信啊。   “弟子来拜见师尊呀。”   少女一袭水绿色纱裙,宛如活跃在山间的精灵一般,泛着微桃色的双颊,此刻无辜非常。   无妄君也不点破她这鬼心思。   “师门之中,并无这般规矩。”他温声道。   言下之意就是,老子要睡懒觉,莫来打扰老子。   花懿欢听懂了,但会装作听不懂,她暗戳戳地想——   明日还敢。   无妄君十分体贴地给出建议,“你若睡不着,可去那林中练练剑术。”   花懿欢,“……”   我谢谢您。   提到剑术,花懿欢忽然想起,似乎他的流光剑还在自己这里。   当即道,“您要拿回您的剑吗?”   无妄君微微一顿,大方道,“不必,你拿着用罢。”   这流光剑在传闻中,不是他的爱剑吗,如今就这般大方地让她继续拿着?   看来传闻要不是不准,要不就是。   小流光,你失宠了啊。   流光剑在芥子空间中敢怒不敢言。   这段插曲一出,无妄君也没有再睡回笼觉的心思,他坐于院中的禅坐,闭眼吐纳。   花懿欢一瞧,也去他旁边的垫子上跪好,她昨夜听大师兄的话,便知晓,师尊是一座会行走的灵气宝库。   上古神明被天道偏爱,就连在他身边闭眼打坐,花懿欢也觉得,周遭空气,比旁的地方要甜美几分。   无妄君的嗓音适时响起,“听闻你修了无情道?”   花懿欢点点头,“只不过失败了。”   无妄君听闻,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道,“无情道不适合你。”   大道无情,苍生有情,而她,他已经见识过,她于情之一事上,太过执着,实在不适合无情道。   花懿欢当初要修无情道,只是心血来潮,也没有抱着十成十的决心。   如今他这样说,也没有想辩驳。   “有情道很适合你。”无妄君忽然道。   她感情浓烈而真挚,参悟起来会更容易些。   有情道和无情道不同,无情道自古无人修成,而有情道上的人却不少,甚至不少道侣,都会选择一起修有情道。   只是有情道上的修行者,道心多半不坚固,故而虽修习者数量众多,但却从未出过奇才,更遑论一举成名的那种。   故而六界之中,明面上虽不说,但其实私下,都不大能看得起有情道。   花懿欢没想到他会推荐自己修习此道,不免有些意外。   他约莫是,不知道大家对有情道的看法吧。   花懿欢只听到,他的声色不急不缓:   “道法自然,世间万物皆平等,仙人将道分为三六九等,殊不知,道法无贵贱,亦无高低。”   有高低之分的,是修习它的人。   花懿欢微微一怔,她没想到他知道。   这就是上古神吗,会爱世间一切,包容世间的一切,但永远不会偏爱任何事,任何人。   花懿欢忽然问道,“师兄师姐所修何道,也是您选的吗?”   无妄君道,“他们自行择之。”   “那我……”   “你已走偏一次。”   吾不想,叫你再走偏一次。   花懿欢当即了然,这不就是,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区别。   她这个坏学生,已经失去师尊的信任,没有自主话语权。   几番谈话间,如此便定下她的道。   本来修什么道,她都是无所谓的。   *   一行弟子过来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白衣神明俊美无涛,而他身侧的绿衣少女,也毫不逊色,甚至没了往日的娇媚,多出几分圣洁之感。   南莲步子一顿,回归师门的好心情,霎时化为乌有。   她有些生气道,“小师妹也太不懂规矩,怎可和师尊并排打坐?”   连她入门这么久,都从未与他并排过。   无妄君就如雪山之巅的一抹雪,高不可攀,不可侵犯,她只敢远远观望。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很满足,六界之中,她是他唯一的女弟子,是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子。   即便永远只能这样远远望着他,她也知足了。   可如今,如今……   她这个唯一,被一个黄毛丫头给抢走不说,这黄毛丫头,还这般不尊敬他。   “师尊纵容小师妹,二师姐可是醋了不成?”   元笑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戏谑。   南莲被他堪破心事,面色当即有些挂不住:   “我哪里会吃小师妹的醋,只是如此,如此,不合规矩罢。”   元笑白一笑,不再说话,可两人心知肚明,哪里来得规矩,可没人定过这样的规矩。   无妄君不开口,就代表他默许这件事,旁得人,是无论如何,也断然说不得。   南莲后知后觉地心头一惊,自己方才,实在是失态。   好在同门一场,她虽摸不透元笑白这人,但也知道,他不会说出去。   两人的嘀咕,花懿欢没听见,但冰玉镯子听见了,它提醒道,“小主人,你可要提防那位二师姐。”   花懿欢道,“我知晓。”   她只是有些好奇,为何这位二师姐,对她敌意这么大?   她有做过什么得罪她的事情吗?   实在想不起来,花懿欢也不纠结,只想着等下次,墨檀过来看她时,顺便问问罢,他记性比她好,又一贯爱操心,兴许知道呢。 第二十七章 谢衍?谢衍!   等人到齐之后,大家便挨个坐于庭院之中,听师尊讲经论道。   无妄君授课的时间并不多,如今回来之后,这乃是第一次。   所以大家都十分地珍惜这次的机会。   唯独只有花懿欢,她今日为了对师尊无妄君进行“打击报复”,特意起了个大早,这样做的后果就是——   自己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再加之,她一贯便视这经啊道啊,如洪水猛兽一般,如今更是听得如坐针毡。   无妄君只瞧见后排的那个小脑袋一点一点,发间的小金花闪着零星的光芒。   旁人都认真听课,唯独只有她……   好不容易挨到了早课,花懿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宛如快要涅槃一样。   她只想赶快爬回去睡个好觉,谁知这师尊却偏偏不放过他。   “白日里睡得多,夜里便不得安眠,为师这是为你着想。”   花懿欢瞧着他这般道貌岸然的嘴脸,不得不怀疑,他这是故意的,为了报她早上的不义之仇。   一个天地之主,心胸应当宽阔,怎生得如此记仇呢。   花懿欢觉得他此刻的状态就如同在万花谷的老树精爷爷一样,老化小,越老越有点儿孩子气。   这般想着,花懿欢跟在无妄君身后,本以为他要叫她做些体力活,没想到他领她去了藏书阁之中。   递给她一支笔和一摞高高高高……总之比她人还要高的书。   花懿欢有些艰难道,“这是要我全部看完?”   杀了她吧她不爱看书。   无妄君微笑道,“自然不是。”   那就好,她现在宁愿去练剑浇花。   无妄君不紧不慢道,“这些典籍,放置太久,大半已经受潮,需要你把它们誊抄一遍。”   花懿欢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全部?”   “嗯。”无妄君说着走到花懿欢挨着的书案旁。   逆光之中,他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握住笔,光斑将他的侧颜分割得更添几分清隽,他慢慢落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就这样抄。”   许是离得太近,花懿欢能听清他话语里每一个字节的尾音,有些像宝石裹在绫罗中,慢慢敲打在她的心上。   冰玉镯子受到她情绪的感染,“小主人,你的心跳好快啊。”   有吗?   紧张得,一定是紧张得。   她这个差等生面对师尊,难免不会紧张。   “明白了吗?”   无妄君放下笔,瞧见花懿欢愣神的模样,有些无奈,莫不是真的困得傻了?   花懿欢回过神,“弟子明白了。”   她的视线投落到那张纸上,洁白的宣纸上的字,笔锋遒劲有力,倒是很有锋芒,不似他这般模样的人写出来的字。   瞧见字的那一刻,花懿欢怔住了,这字……   实在太像谢衍的字了。   花懿欢忽然抬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眼,低声问道,“这世界上,会有两个人的字,极其相似吗?”   晨曦之中,她这双眼睛宛如小鹿一般纯净,叫无妄君有些失神。   他活得很久,但太少见到过这样干净清亮的眸子。   花懿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她期盼能从无妄君这里,得到什么关于谢衍的蛛丝马迹来。   无妄君缓缓道,“天下之大,字迹相似的人,也是有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眼底的那一簇小火苗,“唰”得一下消失不见。   只是他的春秋一梦罢了,何苦如此执着呢?   他应该忘掉,她也一样。   花懿欢慢慢垂下眼,“我知晓了。”   他说得也有道理,世间这么大,字迹相似,确实不足为其。   谢衍只是个凡人,何德何能,可以和凌驾于仙人之上的天地之主扯上干系呢?   是她太心急了。   花懿欢收起心思,坐下开始抄书。   无妄君便坐到书柜旁的另一张案几上看经文。   瞧见花懿欢并未动作,无妄君好奇道,“可还有什么问题?”   花懿欢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谢衍他,也很爱看那些晦涩的经文。   也许是情绪兜不住,花懿欢忍不住道,“我喜欢的人,也爱看师尊看得这些……”   无妄君翻书的手指一顿。   气氛一瞬间静谧非常,花懿欢垂下头,“弟子失态了。”   无妄君缓缓将书翻过一页,没有继续说话。   无妄君心头有些异样,他不知该如何开导她,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   不知纠结了多久,无妄君终于想开口同她好好谈谈,“你……”   他抬起眼,话头忽然顿住,方才这认真抄书的小弟子,不知何时,竟背着他梦周公去了。   无妄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是自己,白担忧一场。   阳光透过菱格窗,浅浅照在少女的侧脸上,她乌黑的发丝和睫毛,泛着浅金色光芒,整个人纯净而美好。   万望她,不要再困于那场情爱中,早日走出来。   她这样有天赋,加以引导,来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花懿欢醒过来之后,藏书阁之中,空无一人,无妄君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她拍拍脑袋,完了,自己怎么竟然睡着了,给师尊本就不好的印象,更是雪上加霜了几分。   她又乖乖抄了一会儿书,实在坐不下去,索性丢下笔出去散散步。   才走没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小师妹?”   花懿欢转过身,瞧见是那位二师姐。   她少有地和颜悦色。   花懿欢觉得稀奇,“二师姐有何事?”   “我正要去山间采些茶,给师尊备着,小师妹可要一起?”   这位二师姐,对师尊实在是太上心了些。   且她明明不喜欢自己,却还是要叫上自己,花懿欢刚好无聊,便想瞧瞧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即点点头,“孝敬师尊的事,小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路上,南莲幽幽道,“小师妹代师尊执掌天界多年,实在是辛苦。”   花懿欢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能者多劳。”   南莲,“只是师妹修为都没了,师姐很是痛心。”   花懿欢瞧着她的神色,丝毫没有痛心二字,“师尊也这样说,二师姐和师尊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听花懿欢提及无妄君,南莲笑意荡漾几分,“哦,是吗?”   她竟和师尊说了一样的话。   她还没来得及多高兴,只听花懿欢又道,“师尊说他老人家怜惜我得紧,以后要手把手教我,连我以后修什么道,都是他为我选的。”   南莲的脸色苍白一瞬,竟是这样吗?   她当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拜入他门下,希望能离他近一点。   后来,她该择道时候,还特意去问过他。   他当时只是叫她,遵从自己的本心选择。   她以为他对谁都一样,可如今,这个刚入门的狐媚子,她让他一再破例。   为什么,为什么?   她如今没了修为,和那低微的凡人,没什么区别。   花懿欢伶牙俐齿,口头上就没输过,这次也一样,她本以为南莲被她一噎再噎,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说话,谁知她忽然冷不丁地开口,“师妹当心!”   她嗓音太过尖锐,花懿欢本就站在靠外的地方,被她吓得一抖,一脚踩空,翻身坠入山涧。   南莲有些怔住,她当然希望她摔下去,但是没想到竟然成真。   她没有推她,这可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南莲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去救她的,可鬼使神差的,她定定地站在原地。   她这样摔下去,即便摔不死,那张脸,也会被划花罢。   到那时,顶着一张可怖的脸,师尊还会这般护着她吗?   花懿欢有冰玉镯子在手,并不怕。   她没有急于召唤,而是任自己垂直降落。   她心中压抑太过,这样刺激的感觉,反而如同解脱一般。   她慢慢闭上眼。   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力道,下一刻,花懿欢被人揽入怀中。   花懿欢睁开眼,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那人带着她飞上山间的一处空地。   他垂下头,言语温柔,“姑娘没事吧?”   瞧清这人容颜的那一刻,花懿欢的手无意识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袍。   谢衍,谢衍……   她的心头,蓦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第二十八章 罚   风含玉瞧着怀中的少女,一时之间,也有些失神。   她乌发雪肤,菱唇丰润,尤其是望着自己的那双眸子,仿佛藏了千言万语,长睫煽动间,端地勾人心弦。   只是,她看着似乎很难过,这样的想法一出,风含玉心头忍不住微微泛起悸动,这是他从不曾有过的陌生感觉……   她这样的女子,谁舍得叫她难过呢?   但好在,便是情绪如何乱,风含玉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忘。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应当这样抱着一个姑娘,方才那样的举动,乃是性命攸关,情急之下,现在再不松手,便谓是逾矩了。   他这般想着,弯腰单膝跪下,想将她放开。   花懿欢察觉到他的意图,伸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少女的脸颊埋在他的脖颈,滚落的泪滑进他的衣衫,烫的他心口微微酸涩。   少女紧紧贴在他怀中,身子微微颤抖着,好像很害怕一般。   风含玉这才意识过来,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方才掉下山崖,那样惊险,定是怕极。   思及此,风含玉缓缓抬手,有些生疏地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   花懿欢在他怀中不知哭了多久,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两人之间的气氛被赶过来的南莲打乱:   “五师弟,你何时回来了?”   “二师姐。”风含玉微微颔首道,“才回来的。”   花懿欢微微一怔,五师弟?什么五师弟,她忍不住抬眼去瞧他。   察觉到她探寻的视线,风含玉垂眸望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南莲抢了先。   “小师妹,你怎么样,可有摔着?”   风含玉动作微微一顿,小师妹。   她就是师尊最后收得小弟子吗?   “你叫什么名字?”花懿欢忽然问道。   “风含玉。”他缓缓道,“原来你就是小九。”   他不是谢衍,花懿欢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眨了眨眼,可若不是,怎么会长得这么像呢?   她转而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她去哪都找不见谢衍的魂魄,一个凡人的魂魄而已,哪能那么难找呢?   会不会……   花懿欢正愣神盯着他的时候,风含玉微微垂首,“可还能走?”   花懿欢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她不想放开他,沉默地摇了摇头,风含玉也没勉强,当时抱上她往师门走去。   一直到山门口,花懿欢瞧见,山门外头,还站着一个人。   远远看去,那身形和风含玉有几分相似。   风含玉走过去,低声唤道,“兄长。”   那人转过头,瞧见风含玉怀中抱着的人,微微一怔,“这位是……”   他这个弟弟他了解,他虽瞧着性情温和,但其实素来不近女色。   今日这真是破天荒了。   花懿欢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他和风含玉有几分相似,但风含玉生得很像谢衍,这位倒没那么像。   因此,花懿欢对他也没什么情绪。   风含玉道,“这是咱们的小师妹。”   风含玉转而对怀中花懿欢道,“小师妹,这是我兄长风恨玉,也是你四师兄。”   花懿欢对风恨玉微微点头,低低唤了一声,“四师兄。”   风恨玉这才想起,师尊陷入混沌之前,似乎确实收了一位小弟子。   只是他原以为会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没想到瞧着年岁不大,人也有些柔弱,不知当时是怎么执掌九重天的。   四人一同回了师门之中。   先去面见了无妄君,无妄君瞧着花懿欢和风含玉是这种姿势,微微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   他瞧着自己的这位五弟子,忽然发觉,他同自己混沌一梦中的长相,有些相似,皮相之事,他向来不执着,只是……   他这样想着,不由地望向花懿欢。   后者乖巧伏在风含玉怀中,既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几人都不说话,南莲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都是弟子的错,是弟子没有看护好师妹,才叫她不甚摔下山崖,多亏……”   “多亏五师弟及时赶来,救下师妹,还望师尊责罚。”   南莲说着抽泣两声,好像很自责的模样。   无妄君又望了花懿欢一眼,少女没有说话,面色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   她素来性情诡谲,无妄君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他素来对一切都看得淡然,做什么事情,也都讲求一个顺其自然,如今心底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分陌生的烦乱。   这是他作为神明,从不曾有过的,仿佛是被凡人谢衍的感情影响到了一样。   “既然你看护小九不利,便罚去后山除三百年杂草。”   后山多蚊虫,还常有虎狼出没,既是无妄君罚,定也是不能用法术的,这活计又累又脏,委实罚得重了些。   但南莲方才表露那般伤心,又是她亲口请的罚,在场几人,没人开口为她求情,南莲打碎的牙只好往肚子里咽。   花懿欢不是不知道南莲的心思,若是往常,她一定会叫她更后悔,但如今,她如今没心思分给旁人,她满脑子都在想一个事——   风含玉,究竟是不是谢衍?   在场的几人,心思各异,临着末了,无妄君想唤花懿欢留下。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那位好徒弟,就抱着花懿欢,随众人一同出去了。   无妄君喊留的话堵在喉咙里,言也不是,不言也不是。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闷,一直窝在地上的青巽兽小心瞧了他一眼,也默默地踮脚退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你懂我意思吧   这几日,花懿欢一直想找个由头去探究清楚,奈何总是没寻到合适的时机,她等了又等,终于叫她等来了机会——   这日,花懿欢听闻风含玉病了,当即觉得是个独处的好时机。   她拣了些自己素日爱吃的茶点,装进食盒中,前去看望风含玉。   “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风含玉披着外衣打开门,瞧见是花懿欢,有些意外。   花懿欢笑着进屋将门虚掩住,“师兄莫要再吹着风,又着凉可不好了。”   风含玉笑着摇摇头,“我这并非是受寒。”   花懿欢将茶点拿出来给他尝,“味道如何?”   风含玉拈起一块咬了一口,“唔,味道不错。”   花懿欢歪头一笑,“师兄是怎么病的?”   奇怪,他们做神仙的,其实很少会生病的。   风含玉侧过脸轻咳一下,花懿欢见状,拿起茶壶给他斟茶。   只听风含玉道,“我几十年前曾受过一次伤,神识不稳,几乎是半昏迷的状态,也是前不久才真正醒来,醒来后听闻师尊他老人家归来,紧赶慢赶又养了几日病,没想到还是耽搁了……”   他说完,花懿欢的手蓦然一抖,茶水洒出来些许,幸好不烫,但依旧掩盖不住她心中的惊愕。   神识不稳,可不就容易落入凡尘,当个凡人活一世吗。   如今这一切,冥冥之中,都对上了啊。   山中岁月荏苒,一连过了十几日,这日早课结束后,花懿欢腕子上的冰玉镯子忽然再次亮了起来。   “小主人,墨檀神君来找您。”   花懿欢没回住处,打了个弯向外走,甫一到山门,便瞧见山门外,云雾翻滚之间那墨檀的身影。   墨檀瞧见她,唇角噙着一抹温柔笑意,“殿下,在山中过得如何?”   “还好,流欢殿的人,你都安排好了吗?”   墨檀点点头,“都已经安排好了。”   花懿欢说着要陪他四处逛逛,墨檀道,“殿下,我只是来看看你,不必麻烦的。”   花懿欢道,“总不能叫你和我傻乎乎站在这里说话吧。”   只是站在这里说哥话,这小殿下便将这行为划分到傻乎乎那一列,墨檀心下发笑,便随她一起朝里走。   两人一路说着话,花懿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若有空,帮我查查我那位二师姐,她总对我有敌意,她叫南莲。”   墨檀听后步子微微一顿,“殿下记性也太差了些。”   花懿欢转头望他,有些疑惑,“怎么说?”   “殿下可记得,上次用噬灵匕首的事?”   花懿欢颔首,“自然记得。”   那人罪有应得,她只是采取了非常手段罢了。   墨檀继续道,“那人是雀族少主,您这位师姐,如果我没记错,应当是那少主的姐姐,雀族大公主。”   花懿欢眨了眨眼,她没想到竟是这档子的关系,难怪这位师姐对她有敌意。   只是花懿欢觉得,似乎还不止于此,但更多得还有什么,她没法准确概括出来。   “小师妹。”一个嗓音传来,花懿欢转过身,“五师兄。”   风含玉有事要出去,路上遇见花懿欢,同她打了个招呼后便走了。   风含玉走后,墨檀眼中是藏不住的惊讶,他下意识去观花懿欢的神色,果然,她的眼中夹杂着他不愿意瞧见的情绪。   墨檀声音晦涩,“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花懿欢收回视线,“他是我五师兄,名叫风含玉,是北海龙二太子。”   花懿欢瞧着墨檀的神色,忽然一笑道,“你也觉得他生得像,对吗?”   北海二太子风含玉,虽未见过面,但他的名号,墨檀自然听过。   “殿下,墨檀求你,别骗自己了好吗?”   他不想叫她在这样的痛苦之中沉沦。   花懿欢固执地摇了摇头,“万一呢?”   “怎么可能,龙海二太子,风含玉,那可是有两千岁了!”   花懿欢的视线变得坚定,“他几十年前曾受过伤,再也没出来过。”   表面是受了伤,实际上呢?   “万一,万一他神识动荡,去冥府走了一遭,误入了奈何桥呢?”   见墨檀沉默下来,花懿欢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你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墨檀忽然无法反驳。   *   这日,蜀离来找无妄君切磋棋艺,不知怎么,素日总是败局,今日竟叫他赢了去。   两人下棋惯有赌注,蜀离一时赢了,脑袋飘飘然,一时竟也想不到,该叫这尊贵的天地之主做什么,瞧着他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对什么都波澜不惊。   蜀离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道,“愿赌服输,你叫我瞧瞧你那混沌一梦罢。”   他醒来之后,缄口不提混沌一梦的事,叫蜀离实在好奇极了。   愿赌服输,无妄君无奈,只得将般若镜丢给了他,“自己看。”   蜀离打开般若镜,瞧见无妄君的混沌一梦,啧啧道,“就连当个凡人,你无妄君也是凡人中的龙头啊。”   般若镜记录他在凡世的情况,蜀离静静地看着,般若镜也并非什么事情都记下,只记无妄君做凡人时候,觉得对他意义非比寻常的画面。   因此,小小少年很快就长大,下一幕,蜀离看见,那漫天花海之中,一抹纤细身影闯入镜中。   她眉眼昳丽非常,眉间生了一抹勾魂朱砂痣,唇畔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蜀离忍不住道,“哎,这姑娘长得,怎么那般像你的小徒弟?”   无妄君顿了一下,不合时宜地记忆随即浮上心头。   蜀离探过头,刚要细细去瞧瞧那是不是花懿欢,般若镜忽然“啪”一下,陷入黑暗之中。   蜀离愣了一下,“你怎么把般若镜给关了啊。”   他可还没看完呢。   见无妄君不答,蜀离凑过去问,“最后的那个人影,是不是你的小徒弟?”   “嗯。”无妄君淡淡道。   “我天啊,你那小徒弟,你俩……”   蜀离惊呼,这世界怎么了这是。   他说呢,他之前就总觉得,无妄君对他这小徒弟,似乎太过有耐心了些,他当时只以为那是对小辈的纵容罢了,现在想来,是个鬼啊。   他自己怕是都没意识到,他对这小徒弟,有多么不同寻常。   蜀离才想着,冷不丁瞧见窗子外头,远处的梨花树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那女子正是花懿欢,男子他许久前也见过,似乎是无妄君的五徒弟。   他以前没有在意,如今一瞧,这五徒弟的模样,和无妄君在凡间时候……   他就说他方才看般若水镜时候,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无妄君只觉得蜀离忽然笑得有些诡异,他不免有些疑问,“你怎么了?”   蜀离“嘿嘿”一笑,其中原委,他几乎瞬间明了,“无妄,你被别人找了个替身啊。”   无妄君自然也瞧见梨花树下有说有笑的两人,他有些不解地问,“何谓替身?”   蜀离难得比他多懂些东西,自然要卖弄一下,“所谓替身,就是对一个人爱而不得,把另一个人当成他来爱。”   蜀离说完,好整以暇地想瞧无妄君恍然大悟的神情,谁知无妄君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觉察到蜀离不满的视线,无妄君终于给出了回应,“烦请少看些话本。”   蜀离,“???”   他怎么不在乎?   难道他预料错了?无妄君对他这位小徒弟,其实没别的心思?   花懿欢觉得今日的师尊,有些奇怪。   她今日在藏书阁抄书时候,无妄君忽然过来了。   他拿着的那本书卷,过了许久,都没有翻一页。   她书都抄了两页了,他还没有看完吗?   花懿欢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叫这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懂的无妄君,是现在这般模样呢?   花懿欢时不时偷偷打量他几眼,无妄君忽然望了过来,花懿欢偷瞄的视线被他抓了个正着。   当即不免一阵心虚。   无妄君忽然腾出手,从那一摞书之中翻出几本来,递到了花懿欢面前。   花懿欢搁下毛笔,接了过来,无妄君清润的嗓音传来,“你且翻开看看。”   花懿欢疑惑地将书卷翻开,这书卷将得并非是什么高深术法口诀之类的,竟是修仙者遇到或经过的一些风雅故事。   第一则讲的是一个叫景奚的修道者,因为感悟不透自己的道,遂废弃肉身,将魂魄寄居于自己养了许久的兰花草之中,感悟天地一草一木的变化,最终修成他所追求的道。   花懿欢看得云里雾里,又翻到下一章去瞧。   这一章,讲得是一个修仙者赵铁牛,赵铁牛和仙子是褚青青在一次除妖途中相识,两人王八绿豆惊鸿一瞥,刹那间滋生了爱情的火花。   相识后不久,赵铁牛便和褚青青结为道侣,两人恩爱非常,时常一起除妖卫道。   可好景不长,褚青青被人夺了舍,那人用褚青青的肉身去骗赵铁牛,想要等迷惑赵铁牛之后,方便夺取赵铁牛的至尊宝物。   尽管面对深爱道侣的身体,但赵铁牛的双眼锃亮,毫不被妖女迷惑,大义灭亲,最终阻止了一桩惨案的发生。   看完这个故事,花懿欢疑惑更甚,师尊这是,想要表达什么?   她接着翻到下一页去瞧,下一页的故事竟然是这个故事的续集。   下一页讲道,赵铁牛诛杀妖女之后,被大家拍手叫好,但他心中痛苦更甚。他深爱褚青青,白天他形单影只地除魔卫道,可到了深夜,他独自咽下思念的孤苦。   而另一边,被夺舍的褚青青其实没有死,她的魂魄寄生到了一个跳河自尽的少女身上。   少女没有武功,所以不能御剑飞行。   褚青青跋山又涉水,不知走了多久,总之走破了九九八十一双鞋子之后,终于来到了赵铁牛面前。   那天下着雨,隔着雨帘子,两人遥遥对视,对,就是这样的眼神。   只一眼,赵铁牛就认出了褚青青,两人最后携手快乐地又生活在了一起,一个圆满的大结局。   花懿欢合上书卷,对上无妄君的视线,瞧见她若有所思地眼神,无妄君很满意地离开了。   他引经据典,只是想告诉她,只有凡人爱一个人,才会执着于皮相,对于修仙修道者来说,皮相只是皮相而已。   她这样聪慧非常,相信一定能懂他的意思。   花懿欢盯着无妄君清隽背影,若有所思地想,师尊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第三十章 有孕   师尊他,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乡野爱情?   哦对,她差点忘了,他年纪大,也许年纪大的人,就是爱这种掺杂了几分狗血,但又不失朴实的爱情故事呢?   师尊这是觉得好看,想同人分享,但拉不下脸,于是用这种隐晦的方式?   好吧其实也并非特别隐晦。   花懿欢摇摇头,忘掉这番插曲,提起笔,继续认命地开始抄书。   就这么过去大半日的光景——   “小师妹,你还在里面吗?”   藏书阁外,忽然传来六师兄风含玉的嗓音。   花懿欢搁下笔,推开窗子,一眼便瞧见站在树下的风含玉。   这样的场景,叫花懿欢微微有些失神。   因为实在是像她和谢衍的初见,那时也是她在高处,他站在树下,如果他能再笑一笑就更好了。   花懿欢这样想着,便瞧见风含玉微微一笑:“小师妹,快别抄书了,今日是三师兄的生辰,他从山下买了一些食材,晚上要和大家一起吃古董羹。”   “小师妹,你发什么呆?”   花懿欢回了神,“师兄你说什么?”   风含玉无奈,今日的小师妹傻得格外可爱,他遂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花懿欢这次没再敢跑神,听罢点点头,“我知晓了,那师兄稍等我一下。”   花懿欢说着关上窗子,将抄好的一摞宣纸用镇纸压好,关上门走了出去。   “六师兄,走吧。”   风含玉瞧见花懿欢,忽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花懿欢不明白他忽然抽什么风。   风含玉笑得肩膀有些抖,自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小师妹,你且擦擦脸罢。”   花懿欢闻言,走到树下的水缸旁照了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鼻尖和脸颊不知何时沾上些墨迹,宛如一个小花猫一样。   花懿欢用帕子将脸擦干净后,转头道,“师兄不许再笑我了,可还有吗?”   风含玉细细瞧着面前少女的脸,许是因为用力,她的鼻尖泛着微微的红,宛如哭过一般动人极了。   风含玉闻言将笑意敛去几分道,“都擦干净了,咱们快去吧。”   花懿欢点点头,“弄脏师兄的帕子,我来日洗干净归还。”   风含玉想说不必,但北海龙二太子素来礼数周全,他转而想起,虽两人是同门师兄妹,但她一个没有道侣的女孩子,拿着男子的帕子,却是不合礼数,当即点头应下。   -   因着请了一众人,元笑白便没弄在自己的院子,将场地选到了接待外客的厅堂,此处地方是最宽敞不过。   一方长桌置于内室之中,几个师兄已经先到了,南莲因为在后山除草,可能要晚些才能过来。   花懿欢因为排行最小,所以自觉坐去了末席。   长桌之上摆满了食材,三架古董羹早已堆好汤料,用小火烧着。   元笑白对吃食也素来讲究,所以挑选的东西,还是能入花懿欢的眼。   不乏有许多她爱吃的。   只是这次,不知为何,花懿欢瞧着这些食物,她竟提不起兴趣来。   说起来,这样的状态,也持续了将近几日。   以前有修为的时候,不需要吃东西,但花懿欢嘴馋,不会刻意追求辟谷。   如今没了修为,几乎快如同凡人一样,自然需要吃东西来补充力量,可她却不怎么能吃下食物。   但似乎不吃东西,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她依旧有力气,甚至说,比她以前还要有精神。   近来发生地事情太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花懿欢也就没在意。   如今瞧着这满桌子的诱人食物,花懿欢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情形,委实有些怪异。   她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样的状态,是好还是坏。   花懿欢难得安静地坐着,瞧着一旁的师兄们热热闹闹。   食材还没上完,飞觅风和元笑白两人忙里忙外,大家说元笑白是寿星,叫他坐着,他直说自己闲不住,一个劲儿地张罗。   花懿欢旁边挨着听松和夜真,这两个人,花懿欢已经瞧清,是帮着南莲那边的。   他二人不同花懿欢说话,花懿欢自然也不会没话找话。   须臾,门口忽然传来动静,众人抬眼去望,只瞧见无妄君和南莲一同进了门,南莲跟在无妄君身后,瞧见花懿欢的视线,有些得意。   花懿欢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劲儿,南莲宛如一只高傲的花孔雀一样,目不斜视地走到飞觅风身旁坐下。   上首的位置,自然是留给无妄君的。   到了此时,南莲才稍稍开心一些,她比这小师妹,坐得离师尊近许多呢。   无妄君的到来之后不久,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无妄君的挚交好友——蜀离神君。   大家似乎对于蜀离神君过来蹭吃蹭喝这件事,习以为常。   他既然来了,飞觅风主动将无妄君手旁的位置让给他,自己走到花懿欢身旁坐下。   “小师妹,放开吃,别拘谨。”飞觅风温和道。   花懿欢笑着点点头,众人到齐,古董羹的火候自动大了些。   元笑白想了个新奇的点子,用法术拖着盘子,这样盘子可以沿着长桌缓慢流转,且飘得十分稳当,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吃到自己想吃的菜。   花懿欢拿起长箸,实在没胃口得厉害,飞觅风瞧着乖巧的小师妹,以为她拘谨,一个劲儿地用公箸给她夹菜,盛情难却,花懿欢只得硬着头皮去吃。   “小师妹,你爱吃鸭血吗?”飞觅风见她爱吃,又端来一盘搁到她旁边,方便她吃。   花懿欢闻言一顿,是啊,她没察觉出来,从前自己可不爱吃这种东西的,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但还是想吃,花懿欢只当自己是换了口味,渴望越来越浓重,没忍住,伸出筷子又夹起一块鸭血放入面前滚烫的汤料之中。   只是这次,鸭血入口的那一刻,花懿欢心头蓦然泛起一阵不适,她忙扔下筷子,跑到门外干呕了起来。   她动作很小,除了在身边的飞觅风外,没人觉察。   飞觅风一瞧,忙跟着出了门,望见扶着树干呕的花懿欢,上前关切道,“小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花懿欢刚想摆摆手,说自己没事,却身子一软,险些摔倒。   飞觅风忙上前扶住她,花懿欢昏倒在他怀中。   飞觅风有些着急,但自己不会医术,忽然想起师尊的好友蜀离神君,似乎就是主修医道,而他刚好在此。   这样想着,飞觅风忙抱着花懿欢回了厅内。   众人顿住筷子,无妄君瞧着两人的姿势,面无表情道,“小九这是怎么了?”   飞觅风掩去眉间虑色道,“师妹突然就昏过去了,弟子想着……”   众人这才瞧清他怀中的少女,此刻紧闭着眼,长睫垂下,脆弱又乖巧。   蜀离神君十分自觉地站起身,“你抱她过来我瞧瞧。”   飞觅风忙上前,没等飞觅风走过去,花懿欢又醒了过来。   她从飞觅风怀中离开,上首,无妄君的眼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他缓缓开口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花懿欢摇摇头,“弟子无事。”   方才那是怎么了,难道是她把自己撑昏过去了不成。   若真是这样,可闹了大笑话。   飞觅风道,“师妹,你不若,还是叫蜀离神君帮你瞧瞧罢。”   蜀离也正有此意,他朝花懿欢招招手,“丫头,过来给我瞧瞧。”   花懿欢想起自己几日的反常,没再推辞,默默上前伸出腕子。   蜀离将手搭在花懿欢腕子上,闭眼不久,复又睁开,他的眼中划过一丝疑惑。   复又将手搭上号了脉,须臾,他放下手。   这细微的变化,旁人瞧不清,可站在他旁边的花懿欢,确是瞧得分明。   她缓缓开口问,“神君,我可是……”   自己可是得了什么病吗?   蜀离笑笑,闻言道,“无事,是你近来太过劳累,要多休息。”   花懿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席罢之后,无妄君同蜀离两人先行离了席。   树影斑驳,无妄君淡淡开口,“她怎么了?”   蜀离既然瞒下,怕是有事。   周遭寂静无声,蜀离的神情终于正经起来,他慎重开口,“那丫头有身孕了。” 第三十一章 三合一   蜀离话音刚落, 无妄君指尖一颤。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他的混沌一梦,等花懿欢将此事完全忘记, 这场梦, 也就烟消云散,什么也不会剩下。   虽在般若水镜之中没看见, 但蜀离知晓二人之间的事,他瞧了老友一眼, 忍不住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   席罢之后, 花懿欢独自回了自己小院之中,刚一推开房门,冷不丁瞧见屋内坐了一个人。   她下意识扣住冰玉镯子, 下一刻,屋内烛火亮了起来, 花懿欢定睛一瞧, 发现竟是无妄君。   “师尊?”她有些意外,他忽然找她,可是有什么事?   无妄君不答,只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忽然不着边际地问, “风含玉送你回来的?”   “是, 五师兄不放心弟子,所以……”   她细细瞧着无妄君,发现他周身的气场似乎冷了几分。   他在她面前站定, 沉默伸手扣上了她的腕子。   花懿欢下意识想挣扎,可女子的力气,哪里能大得过男子。   花懿欢挣扎不过, 只得道,“师尊这是作甚?”   她就不信素来克己复礼的无妄君,能任由自己逾矩不成。   可她似乎低估了无妄君的厚颜无耻,他依旧不由分说地攥着她的腕子,“别动。”   探上她灵脉的那一刻,熟悉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席卷过来,无妄君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妄君望着已经同他拉开距离,宛如小兽一样的花懿欢,尘封的记忆忽然被打开。   他一直忧心不解,两人之间,不过只有那一次,怎么那么容易就让她有了孩子。   无妄君的顾虑没有错,神明之子的降生,并非是那么容易而轻易的事情。   他的混沌一梦快要到来之前,是有预兆的,那时不周山动乱,他怕自己不在之后,若生出什么事端无人解决,便去斩杀了藏于不周山的妖兽。   那时他的神力已经动荡,不复以往,竭力斩杀妖兽之后,他的神力几乎要耗尽,连修复疗伤的力气都没有,归来途中,不小心落下两滴神血。   回来之后不久,混沌大梦便如约来临,他亦没有精力去深究,那两滴神血,究竟掉落哪里。   花系灵物修成神,本就不易,花懿欢是千年以来的头一个,除去她天赋使然的缘故。   如今看来,自己的那两滴血,怕是给了她,也就此因缘,祝她在那时候成了神。   也是那两滴神血的功劳,叫鸾印肯认她为主。   若他早发现,化去那两滴神血,倒也无碍,可坏就坏在,成了凡人的自己,又阴差阳错地和她……   后来她无情道碎裂,生了心魔,魔气入体,神明并非生来纯善,一切都在一念之间,因此亦正亦邪,如今她体内那胎儿,怕是不妙。   现在还不能完全瞧出,可稍有不甚,就会成为魔胎。   无妄君的眉心,难得染上几分虑色。   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如今还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他已经可以预测,那多半,会是个魔胎。   花懿欢揉着手腕,感受到腕间的灵脉,跳动得十分有力。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探自己的脉。   瞧着他有些失神的样子,花懿欢的心微微有些沉,莫不是自己的身体,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   平心而论,方才蜀离神君说得那些话,她是不信的。   花懿欢一声不响地将无妄君望着,静静地等着他开口,给自己一个宣判。   感受到她的灼热视线,无妄君斟酌着开了口:“你魔气入体,得空去洗髓池泡些日子罢。”   他可以先暂时封住这个胎儿,借助洗髓池,将她身上的魔气一点点剥离,过渡到自己体内,再由他化去。   闻言,花懿欢忍不住想,自己体内,竟然还有魔气吗?   她知道她之前,因为执念深重,几乎快入了魔,本以为废掉修为就会没事,没想到魔气竟这般顽固不化。   魔气稍有不慎,怕是会控制人的神智,花懿欢也不敢大意,忙点头应下了。   -   翌日早课,花懿欢去得有些晚,幸好无妄君比她还晚。   一众师兄师姐都已端坐好,花懿欢只得猫着腰从后门溜进去。   她坐在后头的位置,刚一坐定,前头的南莲,忽然转头望了过来,花懿欢一抬眼,就撞上她的视线。   这位师姐的眼神,总是这样地不友善,花懿欢无奈地想,她又哪里惹到这位师姐,她怎么总是一脸哀怨地望着她呢?   思及此,花懿欢对她露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她生得实在是美丽,饶是讨厌她的南莲,也不由为这样的笑容微微一怔。   这样美丽的笑容,实在刺眼,南莲收回视线。   昨夜,蜀离神君和师尊在外头的对话,她全听见了。   自然不是无意之间,眼观昨日花懿欢那种异样,怎么可能是没事的样子,她巴不盼着花懿欢得什么不治之症才好。   因着心中存疑,她用了非常手段,听见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她早听闻九重天那些隐秘的荒唐,但没想到,花懿欢竟荒唐至此,入师门没几日,竟然怀了孩子。   南莲想,花懿欢她简直叫师尊面上无光,她本以为,师尊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将她逐出师门。   可竟然没有,师尊的反应是那样地平静。   南莲不理解,花懿欢做了这种荒唐事,师尊为何还要纵容她呢?   老天既然让她知道这件事,她一定要把她善伪的面具撕下来,看到时候,她还怎么有脸待在师尊门下,届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师尊碍于面子,也一定会将她赶出师门。   那样的话,她南莲,又是师尊座下,唯一一个女弟子。   她这般想着,就去找夜真,想要商量这件事。   她知道夜真喜欢她,一直都知道,她要他为她做什么,他都会听的。   可她找到夜真之后,却忽然发现,自己只要开口想将这件事说给他听,舌头就会麻得厉害,只能发出“噫呜噫呜”的声音,就好像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   她想写给夜真看,可只要想写这件事,双手就会提不起丝毫的力气,连笔都拿不起来。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被下了禁语术。   无论她想把这件事,用何种方式告知别人,都不可能成功。   她忽然意识到,这样强大的,叫她能神不知鬼不觉中招的术法,尽管很不愿相信,但,除了师尊无妄君,她再难想到第二个人可以办到。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丑事,师尊竟也要替她遮掩,她花懿欢凭什么?   一节早课的时光,在南莲满心的怨怼之中度过,今日早课,无妄君没有过来,是飞觅风暂代。   今日山中温度骤然转冷了些,早上花懿欢自己起床都觉得有些困难,因此,瞧见师尊没过来上早课,花懿欢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师尊怕是因为赖得起不来床,才叫大师兄代为暂代早课。   大师兄不知知不知道内情,若知道,守着师尊这样奇葩的秘密,一定很辛苦罢。   大师兄为人宽和温柔,因此这节早课上,花懿欢补觉补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早课之后,花懿欢终于醒了过来,她瞧见桌前站着一个人影,一抬头,瞧见是飞觅风。   她乖巧唤了一声大师兄,飞觅风的面上,果然不见丝毫谴责之意,他柔声道,“小师妹若太困,还是回屋中睡罢,在这里睡,容易着凉。”   花懿欢闻言点头道,“多谢大师兄,只是我如今还不能去睡觉,我入门晚,收集仙露之类的事情,全要我去做。”   她模样之中,还透着几分可怜。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是每个入门弟子都会去做的,师尊美其名曰历练大家心智。   飞觅风也是后来才觉悟出,其实这些事情,多半是为了满足他老人家奇奇怪怪的各种爱好罢。   瞧着面前这人比花娇的小师妹,飞觅风道,“今日的事,师兄替你做了,你回去睡觉罢,以后莫贪玩,夜里早些睡。”   听他答应帮自己做事,花懿欢笑着道,“还是师兄好。”   说起困顿,她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是犯困,也并非没有睡够,可就是还想睡,莫不是又要长身体不成?   飞觅风走后,花懿欢瞧着袖间露出的那一抹料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追出去叫住风含玉,“五师兄。”   风含玉顿住步子,“小师妹。”   花懿欢今日穿得是一袭淡紫色云锦仙裙,她很适合这个颜色,更衬得她玉瓷一样的肌肤,白皙无暇,那丹红的唇轻启,嗓音也轻柔,“五师兄,你的帕子,我昨日洗净了,还你。”   风含玉抬手,刚欲接过帕子,南莲的笑声忽然传来,“师妹,你怎么竟藏着五师弟的帕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声音虽不高,却也叫没走远的人,都能听见。   南莲不死心地想,只要找到和她苟合的男子,她不愁没有办法撕破花懿欢善伪的面皮。   风含玉动作一顿,他素来重礼,如此叫人一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花懿欢听到南莲的话,微微锁了锁眉,这位二师姐,怎么净做些讨人嫌的事呢?苍蝇蚊虫,虽然没什么杀伤力,可是也很烦人的好不好。   “师妹,你云英未嫁,拿着男子的帕子,可是不妥吧,还是,你同五师弟两人,其实已经……?”见花懿欢不答,南莲心中得意更甚。   “二师姐。”花懿欢心中冷笑一声,她看在师门的面子上,尊她一声二师姐,可不是叫她这么诋毁自己的。   “你那夜去找夜真师兄,还给他送了糕点,依照师姐的意思,莫不是想求夜真师兄,和你结为道侣?”   她话音刚落,南莲的脸色白了白,花懿欢望着不远处站着的夜真,轻笑一声,“师姐不否认,那就是承认有此心思?”   “胡说,我怎么可能……会想和夜真结为道侣?”   那不过是她养蛊的手段罢,夜真喜欢她,她也乐意给他幻想,仅此而已。   这丫头可真是牙尖嘴利,等她找出那个和她苟合的人,看她怎么哭。   南莲转过身,冷不丁瞧见,夜真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脸色苍白。   南莲心中一慌,夜真喜欢自己,整个师门都知道,他性情最是高傲,如今自己这样说,他以后,怕是……   夜真苍白着脸,深深地望了南莲一眼,转头走掉。   南莲咬咬牙,衡量一番,还是掉头追了上去。   周遭再无旁人,清净无比,花懿欢十分满意地收回视线。   她抬眼望向风含玉,“五师兄,你的帕子。”   风含玉接过帕子,那帕子上,还沾了点儿少女身上独特的冷香。   他回想起她方才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花懿欢疑惑地将他望着,嘴上十分关切,“五师兄可是抽风了?”   风含玉表情顿住,笑也不是,收也不是。   没想到自家师妹,竟还是个这样的鬼机灵。   花懿欢独自朝着反方向走,她决定听取无妄君昨夜的建议,去洗髓池泡上一泡。   洗髓池在山中极北处,一般没人过来,十分冷清。   花懿欢踏入的时候,还惊扰到一只松鼠,松鼠吓得连松果都掉了。   花懿欢下意识把步调放轻些,越靠近池子,周遭越幽寒,花懿欢褪去衣衫,迈入洗髓池的那一刹那,她浑身一颤,实在是太冷了些。   花懿欢慢慢将身子沉下去,任由寒水包裹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其实难以忍受这样的寒冷,可过须臾之后,不知是物极必反,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花懿欢觉得灵脉之中,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   这种温暖的感觉一点点蔓延到了四肢骸骨。   这是灵脉在复苏的迹象,渐渐地,她感觉有股灵气,缓缓流过灵脉,最终汇聚到丹田之中。   花懿欢从前没泡过洗髓池,但只知晓,它是有消除魔气的作用,却没听说过,它还能滋生灵力?   冰玉镯子忽然一动,它怎么觉得,小主人身上的气息,有些复杂呢?   似乎不止有她一个人的气息……   但当它想深究之时,却又查探不到。   好像方才的那抹气息,是它的错觉一样。   花懿欢闭上眼,专心吐纳,故而,也便没有发现,隐匿在松柏旁的白色身影。   那灵力,正是无妄君源源不断传过去的,他想通过洗髓池,杜绝魔胎生成的可能,如果魔胎无可能降临。   那便会诞生神胎,能造福万物生灵的神胎。   这样的方法耗费灵力巨大,且不知会不会成功。   如果届时失败,她许是会很难过罢。   毕竟她感情浓烈,谢衍死时候,差点入了魔;无妄君思量着,不如等事情有大半把握时候,再同她说罢。   花懿欢一直泡了大半日,她淡淡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除去刚进来的时候不适应这股冷意,之后便没什么感觉。   花懿欢从前听闻过,有人进洗髓池会痛不欲生,思量今日这样的情况,她暗戳戳地想,莫不是自己根骨清奇的缘故?   一连几日,花懿欢都是这样过的。   起初两日一切都好,可后来几日,说来也奇怪,她在洗髓池中,并未有什么异常反应,可一旦离开洗髓池回房中后,便觉得浑身燥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这日夜里,花懿欢精神不振,一不留神,泡得久了些,走在回去路上时候,忽然想起,似乎香案没有来得及打扫。   若被师尊发现,万一他不高兴责罚自己,可怎么是好。   这般想着,花懿欢转了个头,朝静室的方向走去。   月色如水,高大树影葱葱,花懿欢来到静室门前,甫将门轻轻推开,那股燥热的感觉倏尔涌了上来,她猛得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隐约闪着紫色光芒。   这种瞳色,更衬得她整个人宛如琉璃一般华美,却透着几分妖冶。   冰玉镯子感受到异常,试图唤醒她,“小主人,小主人。”   花懿欢好像根本听不见。   她身体燥热难耐,无比的,渴望血液。   静室之中,一片静谧,里面有一抹雪白衣角。   香案之前,站着一个身形如松如竹的男子,正是无妄君。   她没有多余精力去想,他为何会这般刚好地出现在这里。   她只知道,此刻的他,对于自己来说,是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躁动的感觉愈演愈烈,甚至于,她已经难以去分辨他是谁,亦或是,自己在做什么。   她只能感知到他的气息,和那跳动着的,有力脉搏。   她走上前用力抱着他,那人没有挣扎,几乎连动都未动,只是任由她动作。   他的怀抱好似染上月华,透着微微凉意,这样的凉意,对于此刻花懿欢来说,很是舒服,她情不自禁地将脸贴在那胸膛之上。   下一刻,乖顺的少女露出爪牙,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   她动作又凶又狠,下口也毫不温存,牙齿片刻就刺破肌肤,鲜血溢出来,流入花懿欢口中,安抚着她体内的躁动。   即便这样,她似乎觉得还不够,伸出小巧的舌头,不舍地舔舐着。   “嗯——”   脖颈的处酥麻的力道,饶是无妄君,也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似乎是满意于他这样的反应,少女微微用力,将他推倒在地。   她骑在他身上,俯身探过来,唇齿间的动作,稍显得柔和了些,却带着点儿旖旎意味。   无妄君被花懿欢压在身下,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此刻微微散乱,脖颈处既温柔又疼痛的触感,叫他的呼吸不由乱了几分,那素来清冷的面上,也因为花懿欢的动作,而染上了几分薄红……   大逆不道,他微微蜷缩起手指,可真是大逆不道。   -   翌日,花懿欢睁开眼,瞧见熟悉的床帐子,她有些恍惚。   自己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昨夜,自己独自泡完洗髓池后,似乎是想起香案忘记打扫,然后呢,她究竟有没有去静室扫洒?   看现在这情况……   她伸手抚上冰玉镯子,冰玉镯子微微亮起,“小主人,什么事?”   冰玉镯子有些吞吐,小主人昨天晚上,实在是行事火辣啊,它昨夜瞧见的场景,简直是镯生巅峰了。   “我昨夜,去扫洒静室了吗?”她缓缓问道。   “没,没去扫洒……”   冰玉镯子哪里敢实话实话,回答完,不由地松了口气,幸好她问得是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然,它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果真没有,花懿欢这般想着,跳下床,跑去了静室。   静室之中,一阵爽朗笑声隐约传了出来,正是蜀离神君的声音。   花懿欢走过去,瞧见自家师尊同蜀离神君二人,正对坐论棋。   看来她今日,起得还真是晚,连一贯爱睡懒觉的师尊都起来了。   察觉到花懿欢的气息,蜀离先道,“是你那小徒弟。”   无妄君执子的手微微一顿。   见蜀离神君这样说,花懿欢也不好在门外继续观望,只得欠身走进去。   来得路上匆忙,朝露打湿了她的衣裙,微微贴在少女纤细笔直的小腿之上。   无妄君不动声色地捏了个暖诀,给她弄干了衣裳。   “怎这般着急。”他缓缓问道。   “弟子前来扫洒静室。”   花懿欢努力表现得乖巧一些。   蜀离闻言有些惊讶,不等无妄君再次开口,他抢先道,“更早时候,你那五师兄,已经来扫洒过了。”   花懿欢顿住,风含玉竟帮自己扫洒了啊。   蜀离一瞧,心下微微一叹,这小丫头追求者可真是多啊。   他转而忍不住又想,既然如此,他这于情之一事上如朽木般的老友,可怎么是好,何时才能开花?   昨夜的事,无妄君方才已经同自己说了,他当然不是和自己闲聊,只是想来问问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花懿欢已经展露出嗜血的本性,多半会成魔胎,这是魔胎察觉到危险,没有安全感,依赖父君的表现。   但这样的情形,已经超出寻常的医道,蜀离也不知该如何解决。   但他潜意识里并不担心,因为他觉得,就没有这位天地之主不能解决的事情。   蜀离这样想着,视线忍不住在两人之间打转。   两人都是天上地下无可挑剔的容貌,这么一瞧,还真是挺般配。   蜀离的视线来回流转之间,冷不丁地瞄到无妄君的脖颈处,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自己瞧见了什么?   这百密一疏的无妄君,竟然忽略了这个。   他轻咳一声,瞧了一眼正努力扮乖巧的花懿欢,决定给两人添一把火,“无妄君啊,你那脖子上,怎么红着一片?”   听蜀离这样说,花懿欢下意识抬起眼望过去,只见师尊那压得一丝不苟的衣领旁,露出一点红。   一半隐藏在衣领之下,另一半耀武扬威地印在那修长如玉的脖颈之上。   花懿欢并非是未经人事的女子,自然知道,那牙印代表得是什么。   她觉得很出乎意料,自家这师尊,素日里瞧着是那般清冷自持,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何时竟有了喜欢的女子?   还这般,这般把持不住……   瞧着这始作俑者,露出这般看好戏的神色,无妄君无奈地想,自己现在这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垂眸一笑,再抬眼时,那道伤疤在神力的作用下,不动声色地愈合,再难寻出丝毫踪迹。   花懿欢的症状,从起初的七日要一次,频繁到三日一次。   白日里,她躲他躲得紧,到了夜里,却又主动寻过来。   没人知道,她一入夜,会是怎样的惑人模样。   迷离的花懿欢缠在师尊身上,咬破他的脖颈,鲜血流入唇齿的那一刻,带来的,不是往日那般满足,而是更多的渴望。   体内的那股燥热被抚平,可却勾起一种,更加幽深的欲求。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她身子跟着一颤,呼吸不由得乱了几分。   她又要俯身下去,任由她汲取的无妄君忽然眼眸一凛,抬手劈在她的后颈,花懿欢一个不备,软软地倒在他身上。   无妄君抱着花懿欢坐起身。   “出来。”   他嗓音之中,不自觉染上几分凌厉。   南莲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她怎么会想到,和花懿欢在一起的人,竟然是师尊,竟然是师尊。   是那个高不可攀到,她只要远远望一眼,就心满意足的师尊。   无妄君抱着花懿欢,瞧了南莲一眼淡淡道,“此事,不必同旁人提起。”   南莲脑子“嗡”得一下,她几乎想也没想,忍不住开口:“师尊,不是的,你定是被这个妖女蛊惑了!”   一定是这样,这妖女,不仅勾搭风含玉,连一贯喜欢她的夜真,也因为她那日的话,对自己避而不见。   如今,如今连师尊也……   听到她这样说花懿欢,无妄君微微锁了眉。   南莲只听他嗓音很冷,“南莲,慎言,小九她是你师妹。”   她一贯表现好,修行也十分努力,入门这么久,他从不曾,从不曾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过。   南莲心中对花懿欢的妒恨更甚,她忍不住想:师尊,你还知道她是我师妹,是你的座下弟子?   那你又是,何时对她动的情?   如果没有动情,你又怎会,怎会这般纵容她,还让她对自己做这样过分的事?   也许旁人看不清楚,可她伴在师尊身边近千年,苦苦压抑心中对他的不伦爱恋,如何不能看明白他的情绪?   南莲不甘心,自己千年如一日地爱慕着他,不求他能明白自己心意,她根本不敢奢望他的回应,但她今日才发现,她没法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处。   她不甘心地问:“师尊,你何时对她……?”   无妄君冷眸望了她一眼,他气场太足,南莲一下子噤了声。   南莲眼睁睁地瞧着,他动作温柔地抱起花懿欢,抬步绕过自己走出去,骤然来到室外,花懿欢似乎嘟囔了一句冷,南莲泪眼朦胧地转过头,瞧见师尊下意识用袖子拢紧了她。   连术法都忘了用,这明明,是一个暖诀就能解决的事情。   无妄君再无心无情,他也是个男人。   男人对女人的爱护是什么样,南莲岂会不明白?   她是雀族公主,不是没有男人对她献殷勤的,可她甘愿放弃尊贵优越的生活,清苦地伴在他身边,只为了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她原以为,师尊是天生无情无爱,所以不明白她的心思,可如今,他本能对花懿欢的样子,怕是有他自己都没觉察的小心呵护在里头。   花懿欢她,凭什么?凭什么能拥有那么多人的爱?   -   无妄君依旧如同往常那般,欲将花懿欢送回她的房间,可却在她房门口,瞧见一个徘徊身影,正是风含玉。   花懿欢错认风含玉是自己的事,无妄君心中知晓,他原本不会为此有任何波动,可现在,他忽然腾升起一阵异样情绪。   他功法高深,绕过风含玉将花懿欢送回房,不成问题,但他不知为何,却没有那样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花懿欢抱回了自己的房中。   无妄君垂眸望着安静入睡的少女,无奈伸手揉了揉眉心,自己这是怎么了,情绪这样容易波动。   青巽兽瞧见他定定地望着镜子,开口道,“上君,您魔气入体了。”   青巽兽对于魔气感知,最为敏锐。   他自然知晓,可魔气在自己体内,若想要化去,岂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   若是以前,他断然不会受到魔气的影响,可如今,他抬眸望向榻子上熟睡的少女,神情晦涩不明。   -   翌日,花懿欢睁开眼,瞧见陌生的床榻子,怔了一瞬,然后猛地坐起了身。   自己这是在哪?   隔着轻纱床帐,她的视线落到了一个可疑的毛茸茸身影之上。   好家伙,那不是大青狗吗?   许久不见,它的毛发又清澈了些,从大青狗到大绿狗,完成了十分完美的蜕变。   不不不,这都不是关键,花懿欢收回自己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它怎么会在这儿?   不对,自己怎么会在这?   这是哪儿?   她这样想着,便这样问了出来。   青巽兽听闻她的话,停止了拱擦地板的动作,抬起头,说了一个花懿欢最最不想听到的答案:“这是无妄君的卧房。”   花懿欢当机立断跑下了床,她想趁着无妄君还没回来,先赶紧偷偷溜出去,就当无事发生过。   可天不遂花愿,她刚跑到门口,房门便被人自内而外地推开了。   花懿欢绝望地抬起眼,正是无妄君。   他这么爱睡觉,自己鸠占鹊巢地睡了他的榻子,足足一个晚上。   无妄君地狱般地嗓音自头顶传来,“你去哪儿?”   花懿欢退后两步,垂首不语。   他就不能,当做没瞧见她吗?   大绿狗适时上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君上,禹海那边送了拜帖过来,龙王的妹妹诞下麟儿,请君上过去。”   无妄君微微颔首,“知晓了。”   瞧见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花懿欢刚松出一口气,这气还没来得及松匀,他便又望了过来,花懿欢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只听他淡淡道:“你随我一同过去。”   禹海花懿欢不陌生,上次禹海龙王嫁妹的时候,她还来过,这一晃眼,新嫁娘连孩子都有了。   将门中事宜告知飞觅风之后,无妄君便带着花懿欢一同去了禹海。   青巽兽驮着花懿欢一同下了海底。   还没到龙宫之前,无妄君的步子忽然顿住。   他一停下脚步,驮着花懿欢的青巽兽,自然就也停下前进的步伐。   一人一狗疑惑地将无妄君望着。   无妄君轻咳一声,“咱们绕道走罢。”   花懿欢有些不解,“为何?”   这好端端地,为何要绕道?   莫不是,此处藏着什么大妖怪?   那也不应该啊,这世上,哪里还能有叫无妄君都绕道走的大妖怪呢?   前头半人高的红树林上,海波拂过,枝叶翻涌,海玲虫倒挂在树枝之上,吸取这养分。   花懿欢瞧着眼前这样奇妙的场景,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她瞥了一眼那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的无妄君,忽然莞尔道,“师尊,你该不会是,怕虫子吧?”   她记得在山中时候,师尊活动的范围之处,摆着不少香炉,炉中燃着驱赶蚊虫的香料,她那时以为,大抵是师尊有洁癖的缘故,如今想来,他堂堂上天入地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无妄君,竟然怕虫子!   那厢,无妄君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没有的事。”   花懿欢点点头,“放心,徒儿不会告诉旁人的。”   这丫头……   耽搁了些时辰,两人来得稍晚了些,到龙宫门口时,大半来贺的宾客都已经进去。   龙宫前守着的两个虾兵蟹将,自然是认得无妄君,但他不认得花懿欢,毕竟上次,花懿欢来得低调。   两人瞧着这面容昳丽的少女,竟还骑着无妄君的坐骑青巽兽,不由十分惊讶。   花懿欢有些犹豫,一路上,都是青巽兽用避水咒将两人包裹着,花懿欢便能在海里呼吸自如,如今离开青巽兽,她虽有冰玉镯子可以驱使,但这样势必会叫旁人瞧出端倪来。   可她依赖修为逍遥惯了,这次出来,竟忘记带那避水珠。   无妄君的手就是这是递了过来,他掌中结着银色的印记,正是避水咒。   花懿欢微微一怔,将手搭了过去,再外人看来,这是无妄君牵着她下坐骑,其实,是无妄君给她印上了避水咒。   若无肢体接触,直接施法的话,也是会叫旁人瞧出端倪的。   见此情形,门口守着的两个虾兵蟹将,惊讶得嘴巴都快合不拢。   他们咋没听说,无妄君找了个小道侣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禹海龙宫之中,青巽兽适时将口中叼着的礼物奉上。   瞧着那精美的盒子,花懿欢不由有些好奇地问,“师尊,你送了什么礼物?”   无妄君顿了顿,虽不知她问这个作甚,但还是道,“夜明珠。”   花懿欢忍不住发笑,从墨檀那里,她知晓送龙族夜明珠,不大合适,没成想师尊他老人家,竟也爱送这玩意儿。   无妄君瞥见花懿欢在笑,刚欲开口问她为何这样,禹海龙王听闻无妄君亲临,为表礼数,忙赶着迎了出来。   瞧着禹海龙王这样恭敬的神色,花懿欢忍不住想,他无妄君,即便是送个对于龙族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夜明珠,怕这老龙王,也会诚惶诚恐地给供起来罢。   花懿欢微微一叹,这可真是绝对的力量,带来的无上权势啊,和她这个狐假虎威的接班人,可不一样。   花懿欢属于小辈,自然无法同无妄君那一席同坐,且他们那一席之中,多半是谈经论道,不用和无妄君同坐,花懿欢忽然有种儿时长辈出远门,无人约束的自在感。   虽不同席,但花懿欢乃是无妄君的小徒弟,禹海龙王自然是不敢懈怠,点了一个伶俐的小仙侍跟着她。   来之前,墨檀通过冰玉镯子给她传了话,说路听霜也会一同过来。   宾客来往众多,找人倒是难了些,花懿欢自然不愿大张旗鼓地去寻人,便站在宾客来往的岔路口,想看看能不能碰到路听霜。   她今日穿着一袭胭脂石榴裙,在这海底,整个人宛如一块姣好的美玉一般,发着柔和的光芒,其身旁还跟着一头威风凛凛,形似青色麒麟的神兽。   引得不少来赴宴的神君明里暗里地张望和打听。   花懿欢对这样的眼神太习以为常,她瞧了半晌,没能寻见路听霜的身影,刚欲转身离开,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花懿欢以为是哪个大胆前来搭讪的神君,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瞧清来人,便被人抱了个满怀,路听霜的嗓音紧接着传来,“花懿欢,我可想死你了!”   两人从认识之后,还从来没有分开得这样久过。   花懿欢拍拍她的肩膀,“行了路听霜。”   再不推开这丫头,她怕是要把鼻涕眼泪都往自己衣裳上蹭。   路听霜这才撒开手,顺势摸走花懿欢的帕子擦擦眼泪,她细细地瞧着花懿欢,花懿欢原以为她又要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煽情话来,毕竟她听说,路听霜最近在司命那里当学徒。   谁知,她幽幽道,“这么久不见,你人都胖了,看来无妄君把你养得挺好的嘛。”   花懿欢,“???”   她每天过得水深火热地好不好,应付这个,应付那个的。   花懿欢望了一眼路听霜的身后,发现她是一个人过来的,不由有些疑惑,“你家墨临神君呢?”   她可是记得,这丫头原来去哪儿,都忍不住要和墨临黏在一起的。   路听霜表情僵硬了一瞬,“我和墨临,我们俩……”   她嗫嚅道,“我们俩分开了。”   花懿欢下意识地第一反应,“墨临神君他,反悔了?”   路听霜瞥了她一眼,“你说什么呢,当然是本姑娘甩的他。”   花懿欢由衷道:“要恭贺墨临神君摆脱苦海哇。”   路听霜,“……”   这个花懿欢,一定是在报复她方才说她胖。   两人由小仙侍的带领下入了座,这座雅间,由珊瑚雕成的屏风隔着,透过其中,可隐约瞧见另一座雅间的人影。   落座没多时,那刚足月的小龙子,便被仙侍抱着过来,叫各位神君仙官们见见,讨个好彩头。   正当时,那仙侍便抱着小龙子来到花懿欢的面前,花懿欢本以为龙生的孩子,会是一条小龙,没成想,那襁褓之中,竟然躺着一个雪团子一样的小孩子。   他还在睡着,时不时呼出一口泡泡,优哉游哉地飘了出去。   怎么跟个小鱼似的,花懿欢忍不住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好软啊。”花懿欢轻轻感叹道。   另一边的雅间内,坐得乃是无妄君那一席,从花懿欢刚进门时候,他就感觉出是她的气息了。   如今听着她的话,无妄君忍不住微微侧目,透过那扇屏风,他隐约能瞧见她的笑颜。   他执酒的手微微一顿,她,这样喜欢小孩子吗?   大家瞧过之后,小龙子便被抱走,场面又重新恢复疏离气氛。   花懿欢执起一旁的酒杯啜了一口酒,烈酒下肚,她的腹部蓦然传来一股刺痛。 第三十二章 二合一   花懿欢强忍着不让自己哼出来, 所幸这痛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很快就不痛了, 花懿欢琢磨着, 许是自己空着肚子,没吃东西就饮酒的缘故。   这样想着, 那酒她便也没再去碰。   很快,小龙子便被仙侍抱到了无妄君落座的那一席。   能请到天地之主亲自为小龙子送祝福, 可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要知道, 不同于其他的神君,无妄君可是上古神,上古神明的祝福, 可实在是太稀有。   无妄君瞧着面前这小龙子,原来她喜欢这般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吗?   他不由地想起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如果能顺利出生, 也定会如此漂亮可爱罢。   思及此,无妄君抬手,他捻起拇指和中指,在眉心给小龙子印下一个真心实意的祝福。   禹海龙王见状, 笑得几乎快瞧不见眼睛, “多谢君上,多谢君上,这孩子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   无妄君微微笑道,“龙君不必如此客气。”   -   这厢,与两人同室的神女, 都各有来处,花懿欢和路听霜都不怎么认识,相互礼貌点过头之后,两人便贴在一起嘀嘀咕咕。   忽然,路听霜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神秘兮兮地在桌子下头拉过花懿欢的手,递给她一袋珠子,约莫有五六颗的样子。   花懿欢取出一颗拿在手里瞧,只见这珠子雾气腾腾的,叫人瞧不清里头是何等情形,触手也感觉不到其中蕴含着丝毫的灵力。   瞧着路听霜是这般神秘兮兮的模样,花懿欢也忍不住压低了嗓音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路听霜眨眨眼,“这是幻梦珠,是我偷摸着从司命那里顺来的小玩意儿。”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听说啊,九重天有些感情不好的道侣,为了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都会私下里,向司命讨要这小玩意儿。”   听了路听霜的话,花懿欢动作一顿,她怎么忽然觉得,这珠子烫手得厉害呢,她真的不是有意,把它往那种不可描述的用途上想的。   可如果不是那样,就凭这么一颗珠子,怎么能增进夫妻之间感情呢?   多年的好友,路听霜瞧着花懿欢颇有些一言难尽的神色,就知道她定是想歪了。   她振振有词道,“花懿欢,拜在无妄君的门下,怎么还没能把你脑子里得那些不正经的东西,给涤荡干净呢?”   花懿欢伸手在她的腰上拧了一把,路听霜吃痛,“嗷呜”一声叫了出来,引得席间一众人望了过来。   花懿欢优雅从容笑道,“抱歉,这位仙子忽然有些抽风,我且带她出去透透气儿。”   路听霜闻言,十分配合地瞪大眼睛咧开嘴角,竟真有几分像抽风的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在众人一言难尽的诡异神色之中离了席。   外头没什么人,终于不用嘀嘀咕咕地说话,路听霜深呼一口气,“这珠子,据说司命研究出来也没多久,好像是用得时候,捏碎即可,具体是怎么回事,什么原理,我也不晓得,总之应当是个妙东西,你且拿着玩玩呗。”   闻言,花懿欢也不在纠结它的用途,她打开腰间香囊,将其余珠子收进去,只留了一颗在手中把玩,不说别的,这珠子手感还真是好,滑滑溜溜的,像剥了壳儿的鸡蛋一样。   两人身旁,时不时有神君神女们路过,花懿欢没怎么在意旁人,但也注意到一个身穿藏青长袍的身影,已经来来回回路过不下五次,花懿欢抬起眼,瞧见熟悉的脸,正是墨临神君。   花懿欢有些意外他也来了,墨临的视线,总是不经意地往路听霜身上瞟,却久久不敢上前来,只敢在周遭徘徊。   花懿欢心中发笑,她记得之前,路听霜对这位冷面的墨临神君一见钟情,可墨临神君这个人,素日里的为人处世,实在太过冷淡,因而每次,都是路听霜这般黯然神伤的将他望着。   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是掉换了情形。   花懿欢感知着这颇有些奇怪的气氛,朝墨临微微颔首,墨临一怔,许是没想到花懿欢会同他打招呼,他很快反应过来,也朝花懿欢点了点头,还完这礼,他最后又望了路听霜一眼,转身离开。   花懿欢没有开口去劝,在她看来,路听霜虽大大咧咧,但有时候,比自己看得还要清,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既然想清楚了,自己亦不必开口去劝。   路听霜拉了拉花懿欢的胳膊,“你朝那边看什么呢?”   花懿欢收回视线,摇头道,“无事。”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小龙子的诞辰宴,要举办足足三日,是以他们要在这海里待三日的光景。   临着入夜,路听霜问她,“听说晚上还有星夜宴,你去吗?”   花懿欢摇摇头,“我乏了,你自己去吧。”   路听霜走后,花懿欢同一直跟着她的小仙侍道,“可否给我准备一间歇息的厢房?”   小仙侍知她是贵客,忙不迭去禀告,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请随我来。”   小仙侍走在前头带路,花懿欢跟在他后头,绕过一片红珊瑚林之后,小仙侍在院子前停下步子,“这是给姑娘准备的厢房,奴便不进去了。”   那小仙侍说完便转身离开,生怕慢了打搅到她一样,花懿欢无奈地伸手揉了揉脸颊,自己瞧着竟是这样吓人吗?她这般想着,伸手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院内种着一株比花懿欢稍高上一些的白色珊瑚,花懿欢甫一进门,一眼就被这株白珊瑚吸引住了视线,在一片清澈海水之中,它泛着莹润而柔和的光泽,十分漂亮,也十分地罕见。   姑娘家都喜欢好看的东西,无论是否实用,花懿欢自然也不例外。   她走上前去,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这株白珊瑚,其触手就如同玉石一般温润的质感,还没等她缩回手,忽地,它周遭柔和的白光骤然变得盛大,白光刹那闪过的瞬间,由于太过刺目,花懿欢下意识闭上了眼。   那白光只持续了须臾,她再睁开眼时,面前的白珊瑚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男子,更为离谱的是,花懿欢方才伸出的手,正好在他的胸膛位置,被他握在手里。   嘶——怎么看都是个情义绵绵的姿势。   “你是何人?”花懿欢开口问道。   说起来,只怪那禹海龙王,禹海龙王此龙,实在是太会做人,花懿欢说她累了想歇息,小仙侍穿过去的是她想要睡觉的地方,听到了禹海龙王的耳朵里,那就非同小可,他将这话仔细一琢磨,便惊觉,定然不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无妄君的这位小弟子,曾经执掌天界时候的作风,他那可是略有些耳闻的,她此次随师尊来这禹海,会那么简单地,只是想要个睡觉的地方吗?   结论是当然不会!   因此,思来想去,禹海龙王便将这容貌秾艳的白珊瑚精送了过来,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嘱咐他一定要侍候好这位贵人,断不可出差池。   思及此,白珊瑚精道,“奴是来侍候姑娘就寝的。”   那低沉的嗓音,也带着几分魅惑,其中意味,不可言说。   花懿欢瞧着他是这样隐晦的反应,便大致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心中微微一哂,不得不说,这禹海龙王实在是太会做人了些。   只是百密一疏,到底没能打听清楚,她花懿欢喜欢哪一挂的,她最喜欢的,当属清冷出尘,仙气飘然的神君,可不是这一挂的。   花懿欢想也没想,便要抽回被他握着的左手,只是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忽然感觉到一股冰冷视线胶着在她的身上,花懿欢素来敏锐,当即找到源头望了过去,冷不丁地,便瞧见这天上地下,最清冷出尘、仙气飘然的神仙,定定地将她望着。   那眼神勉强还算平和,但花懿欢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她被这样的视线望得微微一抖,忙用更大的力道抽回手,那白珊瑚精不解地一同瞧过去。   “啊,是无妄君……”他忍不住小声道。   “知道还不快松手!”花懿欢咬牙切齿。   白珊瑚精忙不迭地松开了手,是他的错觉吗,无妄君不是一贯温和宽厚,为何方才那一瞬间,他觉得,有股杀气袭来呢?   两人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主儿,瞧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对,白珊瑚精十分不厚道地溜了,一时之间,小院内重新恢复无声的寂静,只剩花懿欢无妄君二人。   花懿欢有些心虚,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心虚,师尊方才瞧她的眼神,就好像是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有悖人伦的事情一样。   实际上,她也就和旁的男子拉了个小手啊,且她还是被动的。   不对,不是,有哪一条明文规定,当了无妄君的弟子,就不能和别人拉手了?   没有吧,就没有。   她这般想着,自觉稍稍理直气壮了起来,无妄君还在那处站着,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她瞧。   他没事老看她干嘛?   她脸上有花儿吗?   花懿欢是个善于琢磨事情的人,她瞧着他这颇有些反常的样子,转念一想,师尊他,莫不是也困了,想睡觉,但碍面子,不好意思同她这个徒弟开口?   花懿欢觉得十分地有可能,她无奈道,“师尊若是倦了,弟子便将厢房让出来给师尊用。”   她丢下这句话就要走,走到无妄君身侧时候,冷不丁地被他捏住了腕子。   花懿欢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蹭得一下从身上掏出一抹叠得十分方正的帕子,抖开来给她擦手。   整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流畅。   只是下手的力道却很轻,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她弄坏一样,花懿欢觉得有些痒,下意识蜷缩起手指。   “师尊这是在干什么?”   施展什么古老而神秘的术法吗?   无妄君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自顾自地给她擦着手,花懿欢隐隐觉得今夜的师尊,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也不可能有人冒充他来唬她,毕竟这一身凛然的神力,是任谁也无法作伪的。   花懿欢正疑惑着,他好似终于擦满意一般地抬起头。   “以后,不许再牵旁人的手。”   他咬字之中,带着点儿平日里没有的认真。   “啊?”花懿欢没反应过来,无妄君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还是第一次,有点像小孩儿,说下次不吃胡萝卜,一定要买糖葫芦一样。   他太过反常,花懿欢一时没忍住,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无妄君没有躲,如同一只温顺的大狗一样,任由她将掌心贴在自己的额角。   也不发热啊,这是咋了,在海底呆得久了,脑子进水了不成?   花懿欢这样想着,又抬眼去细细瞧他,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双颊之上,有两抹可疑的桃花色,很浅的两抹,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再加之,他衣袖晃动之间,花懿欢的鼻尖,隐约嗅到一抹别样的酒香。   因着方才在席间时候,她也饮了酒,故而一时之间才没有觉察出来,如今酒味的后调被尽数发散出来,花懿欢才闻出,他喝得酒,和她那一席间的酒,根本就不是同一种酒。   花懿欢从前风流时候,神君的小手没少拉过,酒这种好东西,自然也没少品过,是以她当即能闻出,无妄君喝得这酒,明显比她喝得更为高档一些。   万恶的阶级啊,区别对待,原本,她花懿欢也是能享受到那最最顶级的待遇。   没了,全没了。   如今这天上地下,谁若想和无妄君平起平坐,怕是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罢。   也不知道他作为上古神,究竟能娶妻子不能,花懿欢不着边际地想,他要是给她娶了师娘,她要侍奉的人,那可就又多了一个,不划算不说,且师娘好相与还好说,若是叼缠,她花懿欢就直接跑路,不伺候了。   不过,这种情形的可能性也不大,花懿欢记得自己曾听过一个传闻,也不知真假,言上古神明,是不可以有爱人的,因为若爱一个人,便会生出无限占有的欲望,也便无法平和而慈悲地爱着天下苍生。   不论这说法是真是假,花懿欢觉得,无妄君活了这样亘古的年岁,他这棵老树,若要开花,早就该开了,也没见他喜欢过谁。   这般想着,衣带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叫花懿欢回了神。   她垂首一瞧,这醉了酒之后、宛如小孩子一般的无妄君,不知何时,将两人垂落在衣袂处的衣带,系在了一起。   还好此处没有旁人,花懿欢下意识想,不然他这老脸,可是要丢到师门外去了,酒量怎么这般差,差也就算了,差而不自知,才是最最叫人无奈的。   花懿欢这般想着,伸出手就要去解他打得那个结。   可他不知怎么系得,竟打成了一个死结,花懿欢一时解不开,又不能任由两人的衣带交缠在一起。   毕竟这也不是在自家的地盘,万一有谁误闯而入呢?   这般思量着,花懿欢抬手就要将衣带撕开,动作间,她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痛苦而又有些欢愉的记忆,一时之间适时浮现在脑海,她记得在凡间时候,她给谢衍输真气那次,两人的衣带,便也是交缠在一起的。   花懿欢微微一叹,垂首要继续动作,却忽然一怔,这结,这结,和那时在凡间,她和谢衍衣带打得那个结,竟十分相似。   无怪花懿欢印象深刻,因为当时那个结,虽是无意间弄成的,但形状很是特殊,大致看,既像是一个蝴蝶结,又像是交颈的鹤。   花懿欢忍不住抬眼去瞧无妄君,他长睫静静垂着,十分安静乖顺。   花懿欢忍不住想,是巧合吗?   毕竟从他的身上,花懿欢瞧不出丝毫谢衍的影子来。   两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可以说,毫无任何相似的地方。   花懿欢叹了口气,是错觉吧,毕竟更能对得上号的,她身边可还有一个风含玉呢。   只是风含玉,虽然长得像谢衍,可性格却不怎么相似,除了初见那次,花懿欢很少有把他真的当成谢衍过。   哎,她在心中微微一叹,也是,毕竟前后也算是两世,她也不能真的要求由内而外的一样。   花懿欢这般想着,又去扯那衣带,一直安静着的无妄君忽然有些委屈地说,“那天晚上,你说你去睡树上,我一夜跑出去瞧了好几次,几乎找遍了皇宫里的树。”   他忽然抬起眼,“可每一棵上面,都没找到你。”   “怎么可以骗我呢?”   他嘀咕地含糊,花懿欢没怎么听清,只当他是在嘟囔什么陈年老事,也就没放在心上。   腰间传来的力道吸引了花懿欢的注意力,这老小孩忽然扯住花懿欢腰间挂着的香囊,那是白日里路听霜拿给花懿欢的幻梦珠,他动作飞快“噌蹭”得从里面掏出两颗拿在手中,“这是什么,好吃的吗?”   他这样说着,竟将那两颗珠子放到了嘴巴里。   花懿欢惊呆了,趁着她惊呆的片刻,他已经“咯吱咯吱”将其在口中咬碎。   整个过程,快到花懿欢来不及反应。   花懿欢根本看不懂他的操作,但她大受震撼。   “快吐出来,你快吐出来……完了,这东西误食了不会死吧!”   无妄君闻言,忽然无比认真地纠正道,“非也。”   “啊?”花懿欢没想到他能回应自己,当即一顿,什么非也?   无妄君伸出手指头,高深莫测地在她眼前摇了摇,“神没有死亡,只有陨灭。”   花懿欢,“……”   她不想管了,爱死死吧。   花懿欢不搭理他,扭头要回屋睡觉,谁知,这无妄君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花懿欢仗着他如今醉着,放肆回头瞪他,“我要睡觉,你跟着干嘛?”   无妄君毫不脸红道,“一起睡觉。”   花懿欢险些听笑了,若不是知晓他的为人,她可就要把他当登徒子揍了。   屋内有一张十分宽敞的床和一张没那么宽敞的榻子,本着尊老爱幼的美好品质,花懿欢伸出手指了指那榻子,“年岁大的人不能睡太软的地方,对骨头不好,你就睡这儿。”   无妄君十分乖巧点头,没有丝毫的不乐意,在花懿欢的注视下,躺到榻子上,拉上毯子将自己盖住。   竟然这么好糊弄,花懿欢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厢,两人睡下之后,另一头九重天,司命星君的府邸——   呼呼大睡司命星君,忽然被惊醒。   他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摆在一旁的幻梦罗盘闪着嚣张的光芒。   司命星君双眼一亮,“好哇,这个路听霜,又偷我的幻梦珠了。”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还一下爆两颗,让我瞧瞧究竟是哪个小可爱。”   他走到幻梦罗盘前,幻梦罗盘适时浮现出无妄君和花懿欢的身影。   司命星君跃跃欲试的小手微微一顿,“竟然是他们两个。”   司命星君仰天长叹,“这可真是吾生巅峰哇。”   他兴奋地围着幻梦罗盘转来转去,“让我好好想想,该给你们二人,编排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去书柜上翻翻找找,那里都是他闲暇之余写得扯淡故事,须臾,他又丢下书,再来到幻梦罗盘之前的时候,手中拿了许多瓶瓶罐罐。   他一边拔瓶塞子,一边振振有词地嘀咕道,“老夫活这么久,瞧着无妄君一直是那般无欲无求的模样,还从没瞧见过他别的模样。”   他这样说着,拿起旁边的绿色药水,边朝幻梦罗盘中倒边嘀咕着,“那就‘求不得’多来一点。”   他想了想,又捞起一瓶紫色药水,“唔,偏执也多来一点,嗯,武力值就设定,平平无奇罢,不要那么高。”   他这般嘀咕着,忽然旁边插进一个微弱且并无几分底气地嗓音,“星君,你这样做,不怕无妄君回来之后,找你算账吗?”   说话之人,半大孩子模样,乃是侍候司命星君的小仙童。   司命星君欢乐倒药水的手微微一抖,他愤怒地回头,“谁叫你进来的。”   仙童闻言越发委屈,“不是您说得,您醒来要我一定看茶的吗?”   他这般说着,无辜地递上茶盘。   司命的话哽在喉咙里,他端起茶盏,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觉得稍稍抚平了方才的惊吓,再看幻梦罗盘之中自己的杰作,越发满意。   他瞧着画中的一对璧人,摸着下巴,高深莫测道,“故事嘛,自然是要曲曲一些,才能称霸千古。”   仙童听得似懂非懂。   -   长街之上,一群孩童正围着一个小女孩儿,这小女孩儿穿着一身鹅黄罗裙,腰间系着一条碧色飘带,大眼圆脸,皮肤白白的,很是可爱。   只是她的裙裾之上,沾了不少泥点子,看着颇为狼狈。   “小妖怪,她是个小妖怪。”   女孩儿辩解的嗓音带着点儿哭腔,“我不是小妖怪。”   为首的孩子又朝她扔了一个泥巴,小女孩儿稍微躲了躲,那泥巴落在她的裙裾之上,开出一朵泥花。   “你没爹没娘,可不就是个小妖怪?”   冰玉镯子就是在这时候被吵醒的,幻梦珠的功效,说来它倒是略有耳闻,幻梦幻梦,顾名思义,就是给人营造一个宛如真实世界的梦境,其中的一切,包括入梦之人的喜怒哀乐,都和真实世界一样。   只是在幻梦珠营造的世界之中,入梦者会暂时忘掉自己是谁,全心全意地相信幻梦珠给定的身份。   冰玉镯子没想到,自家小主人在这里,竟然成了个半大的女娃娃。   一群顽劣的孩子,还在围着她叫嚣。   冰玉镯子刚想散发灵力,将这些欺负小主人的坏孩子通通赶跑,只是它还没来得及行动,忽然一只大手自身后将花懿欢从地上抱起来,“怎么又哭得这样厉害?”   来人一袭青衫,看身形,端地是个如修如竹的偏偏佳世公子,只可惜,他苍白的脸上,蒙着一条三指宽的玄纱,竟是个眼盲的。   豁,尽管没能瞧见全脸,但冰玉镯子还是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正是无妄君嘛,幻梦珠造得这世界,可真是离谱哇。   一群孩子天天欺负她,就是仗着知道她家中除了她,就只有一个盲眼的男人,如今瞧见他来了,起哄的声音更过分了些,“瞎子,瞎子来了!”   花懿欢的身子微微一抖,她不想听见旁人这样叫他,这比骂她是没有爹娘的小妖怪,还要叫她难过。   那青年沉默地给花懿欢擦好眼泪,他从来不知道,她在外头,是这样受欺负的。   无怪他不知道,是因为花懿欢不想叫他担心,都是自己在外头偷偷擦干了眼泪才回去的。   几个孩子捡起小石头,还想往二人身上砸,青年微微动了动手指,他那落在一旁的竹拐杖,忽然便像有了生命一般,漂浮起来直直朝那几个孩子身上揍去。   青年抱起花懿欢往回走,身后,哭爹喊娘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前面有台阶。”   被青年抱在怀中,一直沉默着的花懿欢,忽然开口小声提醒。   青年步子微微一顿,他的嗓音情绪不辨,“为何不告诉我?”   花懿欢没有说话,青年便一直沉默等着,任由漫天雨丝落在他肩头。   她不说,他也没继续问,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场无声的较量一般。   终于——   “我……不想让你担心。”花懿欢瞧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青年的面容在氤氲雾色之中,越发清寒。   他微微勾起唇角,却并不带任何笑意,“你也嫌我,是个瞎子吗?”   花懿欢摇摇头,又想这人瞧不见,开口道,“不是的。”   她怎么会嫌他是个瞎子呢,她是这世界上,最希望他能看见的人啊。   他忽然讽刺一笑,那嗓音之中,染上几分不易觉察的冰冷:“那你近日,频繁去找张行简,又是要做什么呢?”   花懿欢身子蓦然一抖,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第三十三章 四合一   张行简是位比花懿欢年岁稍大一些的公子, 张家在这梧桐镇上,算是比较富饶的一户人家。   听他一语道破,花懿欢蓦然张大双眼, 他是, 他是何时知道的?   尽管瞧不见,但青年依照对她的了解, 觉得她此刻的模样,应当是微微睁大双眼, 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就跟小鹿似的。   他讥讽地勾起唇角,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瞎子的身边,没什么好呆的,迫不及待要找下家了?”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是张公子说, 他家中来了位神医, 说不定能配出治景奚哥哥眼疾的药,但需要她仔细描述他的病情,大夫要知道的东西有好多好多,几乎细致到入微, 她要仔仔细细每一件都说, 不可遗漏。   可是……他一贯不允许她和旁人多接触。   而且,这药能不能配得出来,她也没有把握, 如果又是一场空呢,那他知道了,该有多难过啊。   如此种种的缘由, 这件事,她又如何说给他听呢?   景奚没指望她回答,抬步继续往两人的住处走,没一会儿便走到了。   一方小院之中,种了四时之花,看得出精心打理过,如今初春,有些花儿竞相开始绽放。   花懿欢早上离开的时候,那几盆鸢尾花还没有开,如今回来时候,已经悄然绽放了几朵。   男子将她放下,在这小院之中的一切,他都很熟悉,因而没有竹拐杖,也能行动自如。   雨早已停了,空气中散发着自然清新的芬芳。   景奚沉默地进到厨房之中,将走时烧好的饭菜端出来,放到院中的木头桌子上,“净手,吃饭。”   他语气之中,已听不出反复。   花懿欢站在旁边,偷偷瞄着他的神色,他总是气得快,消得也快,对她从来都是不忍多苛责的。   如今见他已经是不生气的模样,花懿欢道,“景奚哥哥,我种的那几盆鸢尾花,方才开了,你闻到香气了吗?”   她一贯是这样,把四时之景,都说给他听,他看不见,她便想做他的眼。   景奚点点头,“嗯,我闻到了,很香。”   多亏有她在身边,给他死寂的周遭,添上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用饭期间,花懿欢同他说着之前外出瞧见的事情:   “张大娘家的母鸡,丢了两个蛋,她非说是隔壁二胖哥哥偷的,可二胖哥哥是好人,咱们家房子漏雨,都是他帮忙修的,他那么热心,怎么会去偷张大娘家的鸡蛋呢?”   景奚执箸的手微微一顿,他们二人之间,一贯都是花懿欢在说,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鲜少有开口的时候,这次,他忽然道,“世上的人心复杂,不是所有人,都是表里如一的,小兰花,你懂吗?”   花懿欢怔了一下,“可二胖哥那么热心。”   他放下筷子,“热心和偷东西这两件事,并不会冲突,坏人也能热心,好人也可以是个冷心肠。”   他鲜少有这样说教的时候,花懿欢懵懂地点了点头。   又想起他的眼睛瞧不见自己的动作,忙应了一声。   景奚也不管她听进去没有,复拿起筷子吃饭。   花懿欢继续往口中扒饭,一时也没明白他为何忽然这样。   两人安静吃饭的片刻,听完了全程的冰玉镯子大为震撼。   小兰花,景奚哥哥,这不是之前在藏书阁,无妄君叫花懿欢看过的话本子里的内容吗,可真是缘分使然,他们二人,冥冥之中,竟成了这样的身份。   只是这次的结局,还会如同之前写下的那般吗?   冰玉镯子深知,在这幻梦灵境之中,一切的事物,都会跟随着主角的意图而潜移默化着,所以结局究竟如何,可还真是不一定,端地要看他们二人的一念之间。   自今日的插曲之后,花懿欢在家中乖乖地呆了三日的光景。   这三日,她每日十分规律地养花弄草,倒也十分乐得自在。   这日夜里,花懿欢借口早早睡下,实则那日离开时候,她已经约好了今夜去见张行简公子,他说这药,今夜说不定就可以配好。   花懿欢按下激动的心,如果药能成功,那景奚哥哥就能看见了,能看见世间的一切,能看见她养得那些好看的花儿,以及,能看见她,他养大的小兰花。   再也不会有人叫他瞎子,他会是这世间最翩翩佳世的公子。   思及此,花懿欢将右手上的银铃铛小心取了下来。   这铃铛是她自己系上的,景奚哥哥瞧不见,她就想叫他随时都知道她在哪儿。   如今瞒着他悄悄出去,可不能叫他听见响动,不然又该生气了。   她这般想着,将银铃铛小心放到枕头下面,她拿到那药,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不敢开房门,这座院子有些旧了,一推开房门,门就会“吱呀”响一下,若景奚哥哥没睡熟,一定能听见的。   花懿欢瞧了一眼开着的窗子,她如今身量小,窗子倒是能出,只是高度有些不够,她转过头,望了一眼屋子周遭,最后锁定了桌子旁边的一张木头凳子。   将凳子小心搬到窗台前,花懿欢踩上去爬到了窗台上。   她望着离地半人高的距离,陷入了犹豫,她只想着怎么爬上去,可是窗台到外面的距离,比窗台到屋子里的距离还要高。   但她今日是非出门不可的啊。   思及此,花懿欢捂住自己的嘴巴,心一横,闭眼跳了下去。   冰玉镯子暗中用灵力护住了她站稳,花懿欢没觉察,只以为是自己站稳了脚跟,还有些开心。   冰玉镯子想:小主人怎么到了幻梦世界里,傻得这么可爱呢?   外头月朗星稀,马上就快要月十五了。   花懿欢走到院门处,伸出手去拉院子大门。   可她刚一碰到拉手,忽然被一股力道弹了回来,她踉跄几步,最后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躯体。   “你去哪儿?”景奚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花懿欢蓦然明白了过来,他竟在这院子设下了结界,她只要出去,就会被他发现。   原来不是他相信她,也不是他放松了警惕,因为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她根本是出不去的。   “景奚哥哥,我……”   她转过头,瞧见男子微微抿着的唇,飞快地低下了头,虽然景奚哥哥是她认为特别重要的人,但其实打心底里,她还是有些怕他的。   “小兰花,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他的嗓音一如往常般淡淡的。   如果不了解他的人,是无法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因为他永远如同看起来那般地平和。   “景奚哥哥,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她有些焦急地伸出手攥上他的袖子,“我出去,真的是有特别重要的事……”   花懿欢不知道为何,好像她越解释,似乎面前的男人就越生气。   “够了。”他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似乎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他十分不愿意,不敢听到的。   他在逃避。   那淡淡的唇一抿,最终狠下心,他不顾她的哀求,将她关在了屋子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你再出来。”   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开。   花懿欢不知拍了多久的门,可没有用,她慢慢地滑倒在地上,无助地抱住自己的双膝,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不是想惹他生气,她只是想治好他的眼睛啊。   花懿欢是哭着睡着的,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股深入骨髓的痛唤醒。   今天是月十五,她的血脉之劫又要发作了。   她只是被景奚哥哥捡回来的一株兰花草精。   自她记事起,认识地第一个人就是他,后来,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她化了形,学会说得第一句话,就是他的名字。   化形的代价是每月的十五,要承受一次蚀骨一般的血脉之劫,她化形的机缘是他的一滴血,所以缓解她血脉之劫的办法,也是需要他的一滴血。   化形之后的每一次,他都会提前给她喂血,花懿欢难受地蜷缩起身子,不知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蚀骨的疼痛了。   她痛得要死掉了。   冰玉镯子不知道小主人为何忽然这样,它忙释放出柔和的灵力想要缓解她的痛苦,可它很快发现,竟没有丝毫的作用。   少女匍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可怜极了。   虚弱之中,她口中无意识的唤着景奚的名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泠泠月光洒在女孩蜷缩着的身体之上。   男人屈膝,在她身侧缓缓蹲下,女孩终于有了点反应,她动了动,抬起了头,那雪白的颈子上,染着些许的薄汗,每一次经历血脉之劫,她的身子都会长大一些。   如今这次,她已经由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长出一抹少女玲珑起伏的曲线。   却听见她小声地说,“景奚哥哥,求你,给我……”   她实在太难受了,许久未尝血脉之劫的力量,竟然是这么痛。   往常这样的时候,景奚哥哥都会十分温柔地将她抱起来,喂她吃下,可今天,他好像要故意惩罚她不听话一样,看着她难受,失态。   景奚刺破手指,鲜血很快溢出,他将手指递了过去,花懿欢忙不迭地吞下那滴血,灼热的血液,温暖着她的周遭,驱赶走那彻骨的冰冷。   疼痛渐渐散去,力气耗尽的花懿欢昏睡了过去,因此她也就没发现,男人抱她起来的动作,是多么轻柔而小心。   少女嘤咛一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   她的身子又柔软了些,还带着点幽冷的香气,景奚忽然有些可惜,可惜自己的眼睛瞧不见,不能看看他一直养着的小兰花,是怎样的模样。   花懿欢醒过来时候,还有些恍惚,每次血脉之劫过后,她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沉睡,然后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就会长大一些。   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啦,到那时,她的身体就会停止生长,一直维持最后的这个模样。   她完全醒来之后,瞧见景奚哥哥坐在另一侧,花懿欢心中有些开心,他一直这么守着她的吗?   身下的踉跄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很快发现,两人是在一辆马车之中。   “景奚哥哥?”花懿欢有些疑惑地出了声。   听见她醒了,景奚摸索着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花懿欢坐起身,接过来捧着,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搬家。”他淡淡道。   花懿欢一怔,自她记事以来,两人就时常搬家,因为越小的时候,她的身体就长得快,所以为了不叫街坊邻里怀疑,景奚哥哥只好带着她四处安家,两人总是安顿不下来。   这次好不容易在梧桐镇住下几个月,如今不知又要搬去何方。   说实话,她还是挺喜欢这座小镇子的,它虽不富饶,但周遭的景色都很好看,叫她很有家的感觉。   花懿欢想着想着,蓦然又想起,他们搬走之后,那配好的药,她就再也没机会拿到了。   她自问过这句话之后就一直沉默,景奚琢磨着,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少女的声音又响起,“景奚哥哥,你的眼睛一直看不见,会难过吗?”   景奚顿了一瞬,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自她懂事以来,很少提及自己的这个缺陷。   “瞎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了。”他开口道。   花懿欢细细瞧着他脸上的神色,见真的只有释然,她忽然也不那么纠结了,天下之大,既然有一个能配得出治好他眼睛药方的神医,那就一定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只要她陪在他身边足够地久,那就一定有办法,一定可以找到的。   花懿欢这样想着,终于也释然些许。   景奚忽然听见她甜甜一笑,“景奚哥哥,小兰花饿了,有吃的吗?”   景奚心头一软,面上有些无奈道,“有。”   他转过身,拿起一旁的包裹,那里放着他一早买好的棠梨糕,她一贯最爱吃这个。   花懿欢接过纸袋,没打开,熟悉的香味已经叫她知道里面放得是什么东西。   她拆开纸袋,拉起景奚的手,往他掌中放了一块,“景奚哥哥,你也吃。”   景奚将棠梨糕放入口中咬下一块,他素来不爱吃这种甜味太重的糕点,可如今,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吃了。   花懿欢嚼着棠梨糕,瞧着他一会儿纠结的锁起眉头,一会儿又松开,偷摸笑了。   如今开春,两人一路南下,马车行五日有余,终于抵达一处江南水乡。   花懿欢扒着窗子瞧外头的小桥流水,有些兴奋地张大眼睛,“船,是船哎,景奚哥哥,我还没做过船呢!”   景奚闻言一顿,“很快便能坐上了。”   两人租下一艘小船过河,上船之后,花懿欢依然兴致不减,她探头瞧着这水中的游鱼,十分地兴味盎然。   只是这样高涨的兴致只持续一小会儿,船开之后,还没驶出去多久,花懿欢整个人都蔫儿了起来。   真要命,这船怎么会这么晃,她的头好晕,好想吐。   “景奚哥哥,我有点儿难受。”   景奚的面色和上来时没什么两样,他并不晕船,所以下意识以为花懿欢是哪里不适,他伸出那洁白修长的手指,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温度正好。   船家瞧着他生疏的模样,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虽笑着开口道,“小郎君,我看姑娘这模样,定是晕船了。”   小兰花自化形以来,一直都是走陆地,还没走过水路,景奚走南闯北的,虽说走过水路,但从没有过任何不适之感。   且他瞧见过旁的人晕船,都是吐得昏天暗地,瞧花懿欢这模样,叫他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景奚有些手无足措,“那可,该如何是好?”   船家爽朗一笑,“小郎君,你坐的那旁边有一个筐,伸手便能摸到,里头堆着的是些橘子,小郎君不如拿几个,给姑娘剥剥。”   “多谢。”景奚道,他伸出手,果然如船家所说一般,他摸索着拿出两个橘子,小心剥开,橘皮的香气萦绕在两人周遭,花懿欢就着景奚的手,吃了几瓣橘子,却还有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我好些了,景奚哥哥,你不用太担心。”花懿欢道。   景奚闻言,便知道她还是不好受,当即伸手揽过她的身子,叫少女靠在自己怀中,“睡一会儿罢,到了我叫你。”   有他在身边,自然一切安心,花懿欢闭上眼靠在他怀里,很快便陷入沉睡之中。   船家瞧着他们二人的相处,笑着道,“小郎君和你家妹子,感情真好啊。”   景奚微微一顿,闻言笑笑,既不反驳,也没有承认。   晃晃悠悠过去大半日的光景,终于抵达目的地,船最后晃荡一下,花懿欢被颠得醒了过来。   她揉揉眼,睡了一觉之后,那股无力的感觉消散不少,如今觉得神清气爽。   她望了一眼周遭,“景奚哥哥,我们是不是到了?”   “嗯。”景奚点点头,给了船家银钱,临走时,船家又给二人装走几颗橘子。   花懿欢笑着接过橘子,“景奚哥哥,这里人真好。”   这傻气儿的姑娘,受到旁人的零星好意,便开心得不行。   “我喜欢这里。”她说道。   景奚的心情也不错,因为他还开口调笑她,“那你喜不喜欢坐船。”   他一提,花懿欢便又想起方才自己的模样,难受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如今有了力气,她觉得好丢人。   “景奚哥哥你别说了!”   景奚闻言笑笑,便真的不再说了,再说下去,这小姑娘,怕是要真恼了。   两人先去了客栈,订了两件房,将行李放好之后,景奚去找了当地房伢子,花懿欢也一同跟了过去。   房伢子带两人看了几处小院,花懿欢最后瞧中了一座临街临水的,小院位置还算好,但因为并不大,所以价格可观。   在两人的承受能力范围之内。   花懿欢同他细细地描述着这座小宅子,景奚沉默听着,明明自己满意得不行,说完还偏要来问问他的意见。   “景奚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小兰花喜欢就好。”   他一个瞎子,住在什么地方,都是无所谓的。   小姑娘显然对他的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伸出细白的指头,攥起他的袖子晃了晃,“景奚哥哥,你说喜不喜欢嘛。”   “喜欢,很喜欢。”他既无奈,却又乐在其中。   房伢子瞧着两人,笑着道,“二位兄妹感情真好。”   花懿欢十分喜欢旁人说她和景奚的感情好,在她看来,他是对她最重要的人了,她笑着道,“是啊,相依为命的感情自然是好,你说是不是,景奚哥哥?”   景奚动作一顿,这次他没像往常一样捧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所幸花懿欢的注意力又被旁的物什吸引去了,没有察觉他的细微异样。   他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可是小兰花,也只把他当哥哥吗?   他的心头忽然变得酸而涩,为自己那不能见光的感情。   不是的,她还太小,对什么都不懂,她以后,都会懂的。   两人交了定金,便回到客栈歇息。   晚上一起用膳时,花懿欢还没从搬新家的兴奋之中缓过神来,“景奚哥哥,我都想好了,到时候咱们的屋檐下可以挂一排吊兰,再挂上一些铃铛,风一吹,兰香浮动,铃儿叮当作响,岂不妙哉?”   “又或者,下雨时候,咱们俩将案几搬到回廊处,檐下听雨煮茶,也是一桩雅事啊。”   她在路上时候,闲来无事,便翻看了他以前的那些书卷,偶尔有不认识的字,便写到他手心里,景奚也十分乐意教她。   她看得那本,正是写一些君子风雅之事,小丫头看完大受震撼,直言自己也要附庸风雅,这小丫头,词汇学得不全,用得也不恰当,景奚哭笑不得,纠正了几次,“附庸风雅这个词,是不懂风雅之人,但随波逐流,跟着旁人一同做些风雅之事。”   花懿欢听得十分认真,默了,还有理有据地纠正道,“景奚哥哥,那我说的没错啊,我本来就是不懂风雅之人,但想学那些风雅之事。”   景奚语塞了一下,虽然有哪里不对,但他好像无从反驳的样子。   罢了,随她去吧。   瞧着自己辩过了景奚,花懿欢捂嘴偷偷笑了起来。   吃过晚膳之后,两人各自回房歇息,一连奔波劳累几日,花懿欢很快便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是被阳光晒醒的。   昨夜睡觉忘记关窗子,太阳直直地照了进来,花懿欢裹着被子翻个身想要继续睡,结果不曾想,这客栈的床太窄,她翻身动作稍稍一大,“咕咚”一下,便滚下了床。   “哎呦——”花懿欢揉着额头爬了起来,“好痛。”   “怎么了小兰花?”景奚路过她的房间,便听见她在说话。   “啊,没事,我起床了。”花懿欢道。   她跑着去了镜子前,额角果然肿起来一个大包,她难过地两眼泪汪汪,这要是毁容了,可怎么是好,她之前听王婶婶说毁容的女孩子是嫁不出去,没人要的。   她要是嫁不出去,不就得赖景奚哥哥一辈子啦?   这般想着,花懿欢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过,毕竟,是可以和景奚哥哥一直待在一起。   花懿欢洗漱完出了门,景奚早已等候在大堂,他一袭素衣,脸上蒙着一条同色的轻纱,这样的装扮,叫心生好奇的人,忍不住明里暗里偷偷地打量。   花懿欢走上前拉住他,“景奚哥哥,我好了。”   “嗯。”景奚微微点头,两人叫了客栈的伙夫,给了些钱,几个伙夫帮忙,将两人的行李搬到了小宅子中。   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将家安置好了。   安顿在此处之后,景奚依旧是去附近的山中猎些山鸡动物来卖。   而花懿欢便继续养着花,她虽是兰花妖,可什么厉害的术法也不会,唯独对侍花弄草有些天赋。   于是没事做的时候,她便会推着一个小车子,到街边去卖花。   两人一起攒着钱,供花销和补贴家用。   经她手养出来的花儿,花期久,且香味也能经久不散,十分好闻,时间久了,附近的人都爱来花懿欢的小摊子上买花。   她身段好,人生得漂亮,说话也温柔,久而久之,私下里,大家都给她起了一个名号,曰:花西施。   -   就这么过了不短的日子,两人初春时候到此,如今一不留神,便已经入了夏,花懿欢换下春衫,从柜子里找出轻薄的夏装换上。   如今她的身量又长了些,更显窈窕,不似个黄毛丫头了,还好去年的衣服,都往大了做,所以今年穿起来正正好,也不违和。   花懿欢绾好发,景奚已经出去了,这几日山中总能打到不少猎物,所以他格外勤勉,一来能练功,而来能卖钱。   桌子上给她留好了饭,花懿欢正吃着,忽然家门被敲响,她起身去开门,瞧见是赵掌柜。   赵掌柜经营着一家酒楼,也常来她这里订花。   花懿欢以为他这次和往常一样,刚要开口,赵掌柜先一步道,“小兰花啊,我这有笔大单子,外头来了客人,租下咱们家一条画舫,需要布置些花,客人来得急,你看看现在是否有空,随我去一趟?”   花懿欢点点头,“有空的,赵叔你稍等我一下。”   她说着回屋拾措一番,想了想,又怕景奚回来找她不见,去摊位上再扑个空,便给景奚留下记号,他眼睛瞧不见,但两人之间这些记号,他是能懂的。   做完这些,花懿欢便跟着赵掌柜一同出了门。   她没想到的是,去这一遭,竟还能再遇一位久别的故人。   -   “快到了,前头就是。”赵掌柜在前面道。   “不急的,赵叔,您注意着脚下。”   赵掌柜腿脚不大利索,花懿欢是知道的。   听她这样说,赵掌柜笑得越发和蔼可亲,“小兰花啊,你今年多大,十七该有了罢?”   妖精的年岁算法和人类的不一样,花懿欢又怕旁人识破端倪,因此旁人说她多大,那就是多大,她不会反驳。   当即点了点头,“是,快十七了。”   赵掌柜笑笑道,“你家中只有个哥哥,要是瞧中了哪家的小郎君,跟赵叔说,赵叔叫你婶子给你打听打听去。”   听他这样说,花懿欢的脸微微红了,“多谢赵叔。”   赵掌柜只当她女儿家心性,只点到为止,也不继续追问。   “欸,到了,就是这条画舫。”   花懿欢顺势抬起眼,只瞧着这条画舫朱红色外漆,其上有几串亭子,亭外用轻纱盖着,最后头还有一件屋子,体量虽不算太大,但也不小。   花懿欢有些面露难色,“赵叔,这船,我家的花,怕是不够。”   赵掌柜也没想到这茬,他伸手挠了挠头,“那不如,我叫人去你那边先搬些花布置着,然后再去别处买一些。”   花懿欢想了想点点头道,“这样应该可以。”   赵掌柜叫来一个伙计叮嘱几句,又对花懿欢道,“小兰花,你眼光好,帮叔盯着点,看怎么摆好看,叔是个粗人,不大会弄这些,工钱不会少你的。”   花懿欢笑着点头应下。   这船的空间虽说不大不小,但活计却细致,毕竟据说,今夜要来得,都是些金贵的客人,所以按赵叔的话来说,就是审美一定要弄上去。   这么一忙活,便忙活大半日的光景,日暮快要西陲时候,终于才将画舫布置妥当。   甫一停下,花懿欢才觉得身上累极,她自袖中掏出一抹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赵叔方才说酒楼有急事,已经先行一步离开,如今画舫花卉布置妥当,花懿欢想着,还是得同他说一声,好叫他放心。   这般想着,花懿欢转过身,船头传来嘈杂响动,花懿欢一抬眼,便撞上来人的视线,她微微一怔,竟是张行简。   许久不见,他已褪去少年青涩,身量越发高了。   张行简正同一旁人仆役说着话,视线一转,瞧见一个貌美的姑娘将他痴痴地望着。   张行简怔了一下,尘封的记忆被再一次打开,眼前的少女和那个稚嫩脸庞重合,张行简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小兰花?”   他飞快走上前,“小兰花,真的是你啊。”   花懿欢唇角一勾,微微一笑,“张公子。”   算是默认了。   张行简眼中止不住地惊艳,一别数载,这朵小兰花,出落得越发端庄好看了。   “小兰花,那天晚上,你怎么没有来?”   他当时等了她好久呢。   花懿欢垂下眼,“抱歉啊张公子,那夜我有事耽搁了。”   花懿欢心知再多解释,也是苍白,只能不解释。   倒是有些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她遗憾想道。   张行简瞧着少女细白的脖颈,少年心事再一次开始涌动。   他忽然道,“那药,我一直带着,家兄如今,可还需要?”   花懿欢一怔,抬起眼将他望着,眼中还泛着点儿希冀的光,“真的吗?”   他还愿意再帮她一次吗?   张行简的眼眸越发幽深,“自然是真的。”   花懿欢犹豫了一下,瞧着张行简的样子,她总觉得现在的他,和儿时的他给自己带来的感觉,是有些不同的。   可究竟是哪里不同,花懿欢其实说不上来,加之现下,张行简给她开出的诱惑又实在太大,她没有继续琢磨,最终还是忍不住点点头,“需要的。”   听她答应下来,张行简倏尔轻轻笑了一下,“小兰花,这几日我一直住在碗来客栈,若是方便,你可以随时找我来拿。”   花懿欢想了想,颔首道,“多谢张公子了。”   经过这一段插曲之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再不回去,景奚哥哥恐怕该担心,花懿欢喊住一个画舫仆役道,“劳烦告诉赵叔一声,就说我先回去了。”   花懿欢回去之后,景奚也已经回来,听见花懿欢回来的动静之后,他和往常一样,头也不回地对她道,“净手,吃饭。”   花懿欢一怔,她在路上想了一路的说辞,本以为他会问问自己今日为何回来晚了呢,怎么竟也没问。   花懿欢带着疑惑净完手坐下后,才忽然发现,这些饭菜,都没有一样是他做的,花懿欢有些疑惑,“景奚哥哥,今日你是发财了吗,怎么在外面买了饭菜带回来。”   景奚动作一顿,随即笑道,“你这丫头,嘴巴可真叼。”   花懿欢跟着笑道,“那是,景奚哥哥的手艺,我最清楚不过。”   她眼风一扫,忽然顿住,她眨了眨眼,最终迟疑地开口问他,“景奚哥哥,你的右手……怎么了?”   花懿欢方才没注意,此刻却忽然发现,他一直是用左手拿的筷子。   右手藏在桌子下面,似乎都不曾伸出来过。   听他这样说,景奚顿了一下,“无事。”   他说着将右手抬起,放到了桌子上,“我好好的啊。”   花懿欢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自然没有错过他抬手时候的微微颤抖,她眨了眨眼,几乎立刻笃定:“你受伤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怪不得今日没做饭,怪不得今日没问她为何回来得比平日晚,怕一定是,伤得很重吧。   花懿欢说完起身坐过去,要伸手掀开他的袖摆,景奚想躲,却被花懿欢拉住了手。   少女的掌心,柔软而细腻的触感,叫景奚的动作顿了一瞬。   就是这一顿,花懿欢抓住机会,掀开了他的袖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胳膊上的伤,已经将纱布染红了一大片,而他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并没有能将伤口完全包裹住,还隐约露着些可怖的伤口。   张牙舞爪地暴露在花懿欢的视野之中。   花懿欢眼眶一热,嗓音有些哽咽,“这是……怎么伤的?”   景奚将袖摆拉下,盖住那伤口,“山中遇到几只小兽罢了。”   花懿欢一听便知道,他这是大事化小的说法,这样的伤口,哪里是区区几只小兽能咬伤的?   “可还伤着别处?”   花懿欢有些着急,伸手去摸他身上,景奚额角跳了跳,用完好的那只手攥住她的腕子,嗓音有些发哑,不知是痛得还是怎么,“没有了,就这一处。”   他说完,怕她不信似的,又补上一句,“真的。”   他禁锢着自己腕子的手很热,花懿欢心中一惊,探出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也有些发热。   完了,身上有伤口,如今还有发热的迹象,定是要感染的啊。   少女身上淡雅的香气扑入鼻尖,景奚不适应地移开脸,“这是作甚?”   “景奚哥哥,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咱们去医馆看看吧。”   “我没事。”景奚道。   “景奚哥哥,不要讳疾忌医。”   景奚还要再说,只听花懿欢低声道,“你不去瞧瞧,我总是不放心,觉睡不好,饭也吃不下。”   她这招可怜巴巴果然有效,景奚沉默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点罢,又补充道,“把饭吃完再去。”   花懿欢很快将饭草草扒完,两人一同去了医馆。   医馆的大夫将景奚的伤口解开,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年轻人,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幸好来得早,再不处理,怕是要感染了。”   花懿欢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听着大夫的话,也心有余悸。   景奚瞧不见,也知晓花懿欢此刻,定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无奈地想,他之所以瞒着,就是怕这丫头担心啊,他不想让她哭的。   大夫仔细清理好伤口之后,景奚刚欲起身,只听花懿欢忽然道,“大夫,你瞧瞧他发不发热?”   大夫眼皮也没抬,只道,“他不发热,伤口没感染。”   花懿欢方才被吓怕了,怕他又什么都瞒着不说,当即道,“可我之前在家中探过他的额头,是热的。”   大夫闻言,终于抬起了眼皮,他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只瞧着男子虽眼盲,蒙着纱布,但依旧不难瞧出,是个面容英俊的男子,这姑娘的长相,更是出挑极了。   两人一个深沉,一个懵懂。   对上花懿欢担忧的视线,大夫幽幽道,“他那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给憋得。”   大夫话音刚落,景奚的脸顿时红了一瞬。   在场的只有花懿欢没懂,毕竟她未经人事,还是个小姑娘,身边又没人同她说这些,旁人不会同她讲,景奚一个男子,也不会同她讲。   花懿欢试图理解了一下,以为他是上火了。   还没等她开口再问,已经被景奚拉出去了。   顾及他身上有伤,花懿欢没挣扎,只顺势随着他一同出去。   走在路上,花懿欢口中还振振有词,“景奚哥哥你这是上火了,内火旺盛,以后不能吃辣,不能吃干,得多喝败火的东西,我回头去赵叔那里,买点金银花给你泡水喝。”   听着她絮絮叨叨真不明白的模样,景奚脸上的热终于散了些许。   因着有伤,景奚没外出打猎,花懿欢陪着他在家中养了两三日。   这日,花懿欢要出门,是打着那日提及的买金银花的借口,这样对景奚说的。   那日张行简跟她说得是会在这里住几日,她算着日子,怕他要走,再错过可就不好,加之景奚哥哥的伤也痊愈了些,便想着今日去找他拿药。   这次,景奚身上伤着,果然也去没怀疑,随她去了。   花懿欢出门径直去往碗来客栈找人,结果店小二说张行简不在,说是出去了。   花懿欢扑了个空,想着等上一等,结果等了一刻钟,也没能将人等来,店小二看不过去,悄悄对她道,“姑娘,张公子好像去游湖了,姑娘不如去那边找找?”   客人的行程,一贯是不能多透露的,这次是店小二的好心,花懿欢自然知晓这一层,向他道谢之后,便离开去了湖边。   花懿欢到得时候,刚好画舫靠岸,人已经陆续下来,花懿欢抬步上去,瞧见张行简身旁跟着的小厮,心中一松,上前问道,“你家公子呢?”   那小厮时常跟在张行简身边,自然是见过花懿欢,见她问,小厮回身往了一眼,“我家公子还在里头的凉亭坐着。”   花懿欢点点头,又朝里头走,画舫上似是刚散去一场宴会,还带着些酒气儿,花懿欢穿过长廊,在靠里的一间凉亭,发现了张行简的身影。   她挑开外头的轻纱,唤了一声,“张公子。”   张行简抬起眼,瞧见花懿欢,眼睛亮了一瞬。   “小兰花。”他唤道,“来坐。”   花懿欢走过去坐下,道明来意,张行简静静听着,忽然道,“你来找我,只是为着那药吗?”   花懿欢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为拿药,她五次三番跑来麻烦他作甚?   张行简抬起眼,忽然唤了花懿欢一声,“小兰花……”   他顿了顿,似乎做下什么决定一般地开口,“小兰花,我明日就要走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花懿欢一怔,下意识地摇头,“我……”   张行简忽然站起身,一把握住她搁在桌子上的手,“小兰花,其实我……心悦你已久,你和我回去,我可以娶你做我的夫人。”   他凑得近了些,花懿欢这才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原是喝多了。   花懿欢这般想着,试图开口劝他,“张公子,你喝多了,我先走了。”   和醉了的人是说不清楚的。   她起身要走,忽然被张行简一把拉过,落入他的怀抱,花懿欢想挣扎,可女子的力气,哪里能大过一个男子?   还是一个喝醉的人。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花懿欢身子战栗着,这种感觉,太恶心了,不要这样对她。   她挣扎着,却被张行简压到了桌子上,亭子四周围着轻纱,外头还站着他的家仆。   花懿欢蓦然睁大双眼,“张公子,你要做什么!”   可没有用,男人附下身子凑过去,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如野兽一般。   花懿欢的手抵在他的胸膛,死死地推据着,可依旧没有办法制止他的动作,他扯下她的外衣压了上来。   花懿欢屈辱地咬住嘴唇,她想喊,可是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一样,她怕喊来更多的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又怕没有人来救她。   谁能来救救她。   透过张行简的肩膀,她眼中映着的夕阳余晖,徐徐下坠的夕阳,它明日,还会再升起来吗?   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花精,没有办法对抗伤害他人,但自缢的能力还是有的,这样想着,她的手扣上命门,可是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叫她迟疑了动作,没了按下去的勇气。   如果她死了,那景奚哥哥该怎么办?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如果她死了,更没有人陪他说话了罢。   可是,他会嫌弃她吗?   男人的大掌在她身上游移,花懿欢抵抗不过,死死地咬住唇,眼眶之中,大颗大颗的泪垂落,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外头忽然传来响动,紧接着,伏在身上的男人猛得被扯开,一件外裳兜头而下,盖在她裸露的肌肤上。   花懿欢宛如得到救命稻草一样抱住那件衣裳,泪眼朦胧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抹去眼泪,“景奚哥哥……”   她心心念念的人,竟然真的来救他了。   一群家仆已经围了上来,景奚头也不回道,“披好衣裳。”   他很快陷入鏖战之中,最终打趴了一众家仆,带着花懿欢走时,还顺手将张行简打晕,丢进了江中。   江水寒凉,一时半会儿没人去救他,即便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回去的一路上,他抿着唇,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花懿欢小心跟在他身旁,裹紧衣裳,低着头,也没有说话。   回到家中之后,他便独自回了房间。   花懿欢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她忽然想起那时候他说的话,她不信,总以为世上都是好人,如今才真的切身明白,人有时候,也可能是表里不一的。   如果她当时听进了他的话,就不会再有今天这出事发生。   花懿欢抬步要上台阶,却忽然发现身体抖得厉害,她又后知后觉地庆幸,幸好他来得及时,不然……   她转而又想起,方才他同那么多人打斗,身上的伤,本来就没有好全,如今会不会复发。   她这样想着,轻轻扣响他房间的门,“景奚哥哥?”   青年坐在地上,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冷冷月光照了进来,给他镀上一层浅浅光晕,宛如神明。   男人闻声转过了头,花懿欢的嗓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瞧见,他面上的那条白绫,不知何时,已经被鲜血染红。   花懿欢忙跑过去蹲下身子,伸出手,可却不敢去触碰他,她的嗓音都是抖的,“景奚哥哥,你的眼睛……”   眼伤复发,他不是没有感觉,可这时,他是生气的。   气她怎么这样傻,也气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还是叫她受了伤害。   所以,他只能用身体上的痛,来缓解情绪的躁动。   他不愿叫她瞧见自己这个样子的,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可她如同小兽一般,又凑了过来。   瞧着男人的模样,花懿欢眼中止不住落下大颗大颗的泪,她怎么又哭了,真没用啊,她一直在给他添麻烦。   少女的哭泣是无声的,她不想叫景奚哥哥知道她这么不坚强。   少女滚烫的泪落到了男子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叫他的手微微一颤,这温度,仿佛要灼伤他一般。   他有些无奈,似乎是拿她没有办法,嗓音之中,是自己也未觉察出的温柔,“怎么又哭了呢?”   花懿欢再也忍不住,扑进了他的怀抱,“景奚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如果听话,你就也不会受伤。”   少女的身体还是颤抖的,景奚的心微微被刺痛,她又有什么错呢?   他摸索着伸出手,捧住她的脸庞,少女细腻的脸庞一片湿润。   怎么这么爱哭,可以流出这么多眼泪呢?   “哭什么呢,不是你的错……”   他低声说着,下一刻,蓦然低头,吻上了她的泪珠。   花懿欢定在原地,那一刻,她连呼吸都险些忘记了的。   景奚哥哥他……   少女还在男人怀中,傻傻地忘记反应,任由男人舔舐着她的泪珠。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的,怜惜的吻。   他在怜惜她。 第三十四章 二合一   做人类这么多年, 花懿欢还是没能明白,那些关于人类之间所独有的复杂感情。   就好像现在,她也琢磨不透。   景奚哥哥在亲她, 是不是代表, 他也有点儿喜欢她呢?   她忽然又有些纠结,那这样的喜欢, 是哪种喜欢呢?   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吗,还是兄妹之间的喜欢呢?   她搞不明白, 脑海中忽然浮现另一个声音问自己,那你, 你喜欢景奚哥哥吗?   花懿欢犹豫了一瞬,她回答不上来,因为她也不太知晓,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   但她知道的是, 她想和景奚哥哥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样想着,少女闭上眼,虔诚地接受来自神明的怜爱。   -   翌日一整天,她都没有出门, 第三日, 她慢吞吞地捯饬好自己,她其实是不想出门的,但又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屋子里。   她有些害怕, 在频繁的搬家之中,有一次,她曾亲眼见过, 人类的那些闲言碎语,生生逼死了一个姑娘。   她不会因为他们的那些话就去寻死,但她是会难过的。   可当她鼓起勇气出来,却没在街上听见过昨日有关她的一切。   只听见茶馆有人在议论,说昨日有人坠湖。   “你们不知道,说昨日坠湖的那人,是外地来的,捞上来的时候,险些没了半条命。”   “这事我知道,昨日我就在现场,听说捞上来之后直接送医馆了,医馆的大夫说他们这边治不了,让去大地方试试,这不,昨儿晚上,连夜走了。”   “我寻思够呛,即便是救回来,怕也是会落下病根。”   那人忽然又压低了嗓音,“别的不知道,但我听说,这样在冷水中泡久了,以后怕是不能人道。”   “啊,还有这说法,那我以后再也不洗冷水澡了。”   另一个人紧接着调笑道,“许兄,你冲那一会儿凉算什么。”   花懿欢收回注意力,垂下眼,继续捯饬摊子前的花。   后来她才知,是赵叔赵婶给了钱打点船上的人,才没有叫消息传出去。   日子就这么平和地过着,花懿欢已经长得不似以前那般快了,更接近于人类少女的成长速度,所以二人也不再需要搬家,加之花懿欢很喜欢这里,景奚便也没有再开口去提搬家的事。   这日,花懿欢卖完花,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发现花筐的旁边,窝着一只小狗。   它小小的一只,不知道何时窝在这里,没有出声,花懿欢一直没有发现它。   栖身的花筐忽然被移开,小狗身子止不住地抖了抖,它抬起脑袋,用乌溜溜的大眼望着花懿欢,瞧着可怜又可爱。   花懿欢的心都快化了,她伸手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也很乖,没有反抗,任由花懿欢将它抱起。   它小小的一只,脏兮兮的,抱在怀中,花懿欢才发觉,它身上没二两的肉。   “一定饿很久了罢。”花懿欢这样道。   小狗似乎能听懂似的,委委屈屈地“汪呜”了一声。   花懿欢忍不住又摸了摸它垂下的耳朵,然后抱着它,去旁边的茶馆买了一碗粥和一根肉骨头,放到地上,小狗胆怯地凑上去闻了闻,香味传入鼻尖,它忽然兴奋地“嗷呜”一声,低头啃了起来。   花懿欢蹲在原地瞧着它吃完,然后站起身要走,小狗听到她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花懿欢本以为它只是来讨一口吃的,没想到它是想和自己一起生活吗?   她搁下东西,又在小狗面前蹲下身去。   “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吗?”   她这样问道。   她相信万物有灵,她说得话,这只小狗能听懂的。   小狗真的能听懂,它兴奋地点点头,然后绕着花懿欢转了几圈。   花懿欢被它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了,将花篮子放到地上,小狗一蹬腿,爬了进去,然后伸出爪子扒拉着花筐探出脑袋,依旧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将花懿欢望着,好像在问,“我做得对吗?”   花懿欢忍不住笑道,“小机灵鬼。”   她心情愉悦地挎上小狗一同回了家,路上,她忍不住想和景奚哥哥分享这样开心的心情,她想说,从此以后,他们又多了一个家人。   “叫你什么好呢?”花懿欢忍不住开始想,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那就叫景奚哥哥给你取名字吧,他书读得多,一定能给你取一个风雅名字。”   花懿欢这样想着,推开了院门,将东西搁下,抱着小狗一路来到他卧房前。   “景奚哥哥。”她唤道,紧接着,门从里面打开,景奚走了出来,“景奚哥哥,我……”   花懿欢的话顿在嘴角,因为她冷不丁瞧见,他未掩住的房门之中,屋子内,有一抹不属于他的衣角。   那是谁的衣裳,她好奇地朝里头张望,只瞧见,那榻子上,竟是躺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躺着,看身形,还是个女人。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花懿欢觉得心口有些堵,好像自己的领地,被别人踏入了一样。   她忍不住问道,“景奚哥哥,咱们家,是来客人了吗?”   景奚摇头,“我正要同你说,我在山上打猎,此人昏倒在路边,我顺手救了回来,一会儿还要找个大夫,给她瞧瞧。”   花懿欢心头一松,原来是这样啊。   她点点头,“景奚哥哥,我去吧。”   她说着又往外头跑,跑出门外之后,才察觉小狗还被她抱在怀里,她又摸了摸小狗的头,不知道是安慰它还是说给自己听,“等下次再让景奚哥哥给你取名字吧,现在他一定也没心情。”   花懿欢这样想着,加快了去医馆的步伐。   大夫出诊是要收押金的,花懿欢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还是不够,只得伸手拔下发间花钗抵押。   大夫瞧着她的动作,摆了摆手,“算了,就这些吧,看你一个小丫头也不容易。”   花懿欢感激道,“谢谢大夫。”   大夫很快和她一起回了小院,进屋之后,花懿欢才看清那女子的容貌,是个难得的美人,穿着衣裳也掩盖不住的玲珑身形。   大夫悉心在看诊,花懿欢见在一旁边帮不上什么忙,抱着小狗回了屋。   梳妆镜中,映出少女的脸,她发髻跑得有些乱了,衣裳因为抱小狗,也有些脏兮兮的。   “脏丫头。”花懿欢忽然道。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方才榻子上躺着的女子。   她将小狗放到地上,然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将凌乱的发髻梳好。   大夫那边没有动静,想是还没结束,景奚哥哥还在屋子里守着。   花懿欢垂首望着地上的小狗,忽然道,“不如就叫你雪球吧。”   小狗“汪呜”了一声,似乎很喜欢这个新名字,扒棱着桌子腿想上去。   花懿欢弯腰将它抱起来搁到桌子上,“景奚哥哥也许,没功夫给你取名字了。”   她抿了抿唇角,“雪球,也挺好的,好听又可爱。”   谁说她取不出好名字呢?   又过须臾,外头才终于传来声响,花懿欢推开门,大夫也正好出来。   “那位姑娘需要静养几天,她的胳膊错了位,还磕着了头,这几日不能有大幅度活动,每日两顿,将我开的药煎了服下,过几日就会醒的。”   景奚点了点头,“多谢。”   他将大夫送到门口,花懿欢下意识地,又望了一眼内室之中。   景奚眼睛看不见,煎药的事,花懿欢自觉要揽过来,景奚却将她推了出去,“你一个姑娘,凑在这烟熏火燎的厨房不好。”   他从来不让她进厨房,两人之间的饭,也都是他在做。   花懿欢没走,站在门外等着他。   将药煎好之后,景奚盛出来递给花懿欢,“你去喂她喝下吧。”   他一个男子,终究是多有不便。   花懿欢将药给那女子服下之后,瞧见景奚坐在廊下,走过去挨着他一同坐下。   她想了想,还是问他,“景奚哥哥,她醒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景奚闻言有些奇怪,“她有家人朋友,醒了自然就会走,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要替她打算什么?”   听他这样说,花懿欢的心头不知为何,忽然松了些。   “汪呜——”小狗适时钻了出来,扒拉着要爬上花懿欢的膝头,花懿欢手一伸,将它捞进怀里。   景奚动作一顿,“什么声音?”   “啊,我今日,在路边捡到一只小狗。”   她这样说着,伸手拉过景奚的手,“它叫雪球,景奚哥哥来摸摸它?”   掌心毛茸茸的触感,叫景奚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花懿欢刚松开手,他便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   花懿欢瞧着他的动作,有些奇怪,小雪球这么可爱,她挼了一把之后,就停不下来,景奚哥哥是怎么抵抗得住毛茸茸的诱惑的?   她瞧着景奚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道,“景奚哥哥,你该不会是怕狗吧?”   景奚别扭道,“怎么可能?”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怕狗?   瞧着他的模样,花懿欢心中更笃定了几分,实在是难得,在她心中,景奚哥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怕狗狗。   花懿欢忽然笑着道,“景奚哥哥,雪球捡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澡,不如……”   景奚抿了抿唇,“自己去。”   花懿欢嗓音中的笑意更浓,“可是,雪球是只公狗啊。”   见景奚没反应,花懿欢抱着雪球站起身,“雪球,景奚哥哥不愿管,只好由我来帮你洗澡啦。”   她走出去几步,身后,景奚忍无可忍的嗓音忽然传来,“抱它过来!”   花懿欢露出得逞的笑。   雪球很乖地窝在木盆子里,花懿欢烧好热水,兑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正好,慢慢地往它身上淋水。   小家伙许是知道两人在干嘛,尽管有些害怕,但还是乖乖地窝在木盆子里没有动。   花懿欢将雪球的毛打湿之后,拿了皂角,递给蹲在一旁的景奚,“景奚哥哥,你来不来?”   景奚闻言结果皂角,摸索着给雪球打上泡沫。   打好泡沫之后,小狗浑身都是白乎乎的,瞧着也胖了一圈,真有几分“雪球”的样子。   花懿欢又给雪球搓了搓脑袋,她记得它方才脑袋上有一小块黑,搓了几下才发现,那不是脏得,是它脑袋上本来就有一小块灰黑色的毛。   “这小家伙长得还挺别致。”   花懿欢将泡沫冲掉,景奚怕洗不干净,又给它打了一遍皂角。   花懿欢搓着搓着,忽然来了兴致,伸出指尖,想要往景奚鼻子上偷偷点一点泡沫。   可她哪里能瞒得过会武的景奚,手还没碰到,当即被他攥住了腕子。   花懿欢一个不备,身子朝一边歪去,她的手下意识抓住了景奚的手,木盆被打翻,雪球跑了出来,两人倒在了地上。   许是怕摔着她,倒地的时候,景奚垫在了她身下。   花懿欢压在他身体上,腕子还被他攥在掌心,她下意识按在心脏处,迷茫地感受着它的加速。   好像又跳快了,每次和景奚哥哥靠得近了些,她的这颗心脏,都会不和她商量地开始加快跳动。   这是不是喜欢呢?   两人的衣裳都被水溅湿了些,肢体相贴,彼此的温度感应得更为真切。   花懿欢的脸微微红了,这几日天气暖和了些,衣裳本就穿得薄,如今被水打湿,更是……   幸好景奚哥哥瞧不见。   身下,不同于女人的柔软,男人的身体很硬,花懿欢有些不解,明明每日吃得是一样的饭菜,怎么他的肉就能长得这般结实呢?   花懿欢这样想着,忍不住伸出细白的指头,戳了戳他的胸膛。   景奚攥着她腕子的手紧了一紧,他的嗓音紧接着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儿沙哑,“起来。”   花懿欢说着,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可被皂角水打湿的地,本来就滑,偏生花懿欢又手忙脚乱,在他身上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起身。   “别动了。”他的嗓音依旧是哑的,还带着点儿花懿欢听不懂的情绪在里面。   男人抱着她慢慢坐起了身,他不让动,花懿欢就窝在他怀里,真的不敢再动,“景奚哥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男人的气息有些紊乱。   “嗯。”景奚应了一声,不知是反驳还是承认。   花懿欢任由他抱着,男人的气息渐渐平复,终于松开了她,“回屋换件衣裳。”他道。   花懿欢站起身,怎么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她也说不上来,索性不再去想。   她觉得她和景奚哥哥如今的情形,是再好不过的。   可那时她不知,这样平静的日子,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   大夫的话果然很准,喂了三日的药之后,那女子醒了过来。   花懿欢在门外,只听见屋子里有动静,那女子那日已经被搬到她屋子里,她这几日没出去卖花,一直有意无意地注意屋子里的动静,就怕她醒来找不到人会慌张。   此刻听到动静之后,花懿欢搁下手中活计,走上台阶,进到内室之中,女子已经从榻子上坐了起来,瞧见花懿欢,微微一怔,随即面色有些古怪。   花懿欢瞧着她是这样的表情,心道不好,尽管不愿相信,但花懿欢还是忍不住去想,她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姑娘?”花懿欢试探地唤了一声。   “是你救的我吗?”那女子问道。   花懿欢摇摇头,“不是我,是……是我哥哥去山中打猎,见你昏倒路边,将你救回来的。”   那女子听罢点了点头,“我叫江晴。”   见她这样说,花懿欢也道,“小兰花。”   那女子又是一顿,随即道,“姑娘这名字很可爱。”   花懿欢笑了一下,给她斟上一杯茶递了过去。   女子接过茶道谢之后,饮下一口。   花懿欢犹豫道,“江姑娘,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江晴闻言点头,“自然还记得,等你家兄长回来,我当面道谢之后,就该走啦。”   花懿欢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雪球适时拱了进来,江晴动作一顿。   “你能不能把它抱出去,我有些怕狗。”江晴道。   花懿欢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好,那江姑娘你好好休息。”   花懿欢走过去抱起雪球,雪球委委屈屈地趴在她肩头,“汪呜”一声。   花懿欢抱着它去了院子,从身上掏出些吃食给它,雪球很快开始拱食,花懿欢摸了摸它专心干饭的脑袋,低声道,“那位江姑娘怕狗,你今天别进屋去打扰她,好吗?”   雪球不听,继续拱食,花懿欢伸手把食物拿走,雪球依旧不答,委委屈屈地抬头望她,花懿欢的心软了一半,“雪球,卖萌可耻。”   她把食物重新搁下,又道,“江姑娘是客人,咱们要好好招待她,懂吗?”   她的苦口婆心终于有了效果,雪球干饭的空隙,终于“汪”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早上还阳光明媚,没成想下午时候,忽然下了一场雨,花懿欢想起雪球还关在院子里,忙跑了出去,可怜的小家伙扒拉着院子里的树,被淋成了落汤狗。   小家伙瞧见花懿欢,直愣愣地朝她怀里钻,怎么这么听话,让它呆在院子里,连躲雨都不肯,外头冷,花懿欢怕它再冻出病,抱着它回了屋子。   瞧见花懿欢将狗抱了回来,江晴眼中划过一丝不悦,她耐着性子道,“兰姑娘,我已经说了,我怕狗。”   花懿欢起初没察觉,拿了毛巾给雪球擦着身子,“外头下雨了,我带它进来避避雨和寒气,你放心,我抱着它坐门边,不会叫它乱跑的。”   江晴见她不懂,又道,“我是希望,它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你可以把它关杂房里。”   花懿欢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她抬起眼,十分平静道,“江姑娘,我希望你知道。”   “什么?”江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里是我的屋子,你如果实在待不下去,可以出去的。”   她敬她是客人,但不是叫她在这里无理取闹的。   江晴怔了一下,她没想到表面看着柔软可欺的花懿欢,竟然会这样说。   她的面上一时红一阵白一阵,很不好看。   花懿欢开口之后,江晴便不再作妖,两人在屋子里也还算相安无事。   望着外头的雨丝,花懿欢有些担心地想,景奚哥哥在山中,不知有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下来,花懿欢去了厨房,想着给景奚熬一碗姜汤,不论他有没有被淋到,备着总是好的。   江晴没继续闷在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你在做什么?”   她仿佛忘记了方才的芥蒂。   花懿欢自然也不是个生事的姑娘,见她有心示好,当即道,“煮一些姜汤,你要喝吗?”   江晴摇摇头,“是,给你家兄长煮的吗?”   “是。”花懿欢继续忙活着手头的事情。   江晴忽然道,“你和你家兄长感情真好啊。”   花懿欢笑了一下,她和景奚哥哥的感情,自然是好的,但她只是这么在心中想想,没再继续搭话。   姜汤熬得差不多之后,花懿欢便往灶台里添了几把小柴,用小火慢慢温着。   眼看天色差不多,院门忽然传来响动,花懿欢心中一喜,朝外头瞧了一眼,正是景奚。   花懿欢心中欣喜,飞快舀好一碗姜汤,想拿去给景奚哥哥喝下。   只是她才走到院中,却忽然听见身后,一个难以置信的嗓音响起:“师兄?”   花懿欢走向景奚的步子一顿,她下意识回首,瞧见身后,江晴的视线,正死死盯着院门口的景奚。 第三十五章 毫无瓜葛   几乎是下意识地, 花懿欢开了口,“江姑娘,你是不是……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是她的景奚哥哥啊。   江晴几乎想都想想, 迅速开口, 却是十分笃定的音色,“不可能, 我同师兄,自小一起长大, 怎么可能会认错他?”   她是那样熟悉他的一切,她知道他性子冷淡, 对谁都是这样,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花懿欢下意识抬眼望向景奚, 只见那薄唇紧紧抿着,他一言不发。   景奚哥哥, 你为什么, 不开口反驳她的话呢?   江晴越过花懿欢走向景奚,花懿欢被她撞了一下,滚烫的姜汤飞溅出来,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真痛啊, 她想。   明明只是被溅了一下,怎么就这么痛呢?   她抬起眼,江晴很快走到景奚的面前, “师兄,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回去?我很……我和师父还有别的师弟师妹,都很担心你啊……”   “江晴。”景奚忽然开口道, “你走吧。”   江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师兄,你……”   景奚没给她留继续说话的余地,他一言不发越过江晴,走向花懿欢,低声问道,“方才怎么了?”   他在院子口,似乎听见了一声浅浅的吸气声。   那吸气声,是花懿欢方才被烫到发出来的。   但她不想叫景奚哥哥担心,刚想说没事,只听院门处,江晴不死心地问道,“师兄,你不愿意回去,难道是为了她吗?”   明知不该听江晴的话,但花懿欢还是顿了一下,她忽然抬起眼望着面前的男人。   她也想知道,他会为了她留下来吗?   景奚淡淡开口,嗓音不带任何的情绪,“江晴,不要妄自揣测我。”   花懿欢垂下眼,他没有承认是为了她。   她知道,她不是景奚哥哥的全部,一直都知道,就像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知道,他是一个听起来那样缥缈的修道之人,更不知道的是,他还有那么多师兄师妹,都是他的亲人。   他不是只有她一个。   这些,这些……花懿欢垂下眼,可是,他是她生命中的全部啊。   “我不会再回去,你也不必告诉师父见过我。”   景奚淡漠的嗓音忽然自头顶响起。   江晴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决然道,“师兄,你今日说过的话,我就当从没听过。”   她顿了顿,又道,“师父他老人家,也一直在帮你找治眼睛的办法,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大家,都在等你回去。”   江晴说完,转身离开,周遭再一次恢复了寂静。   花懿欢抬眼望了面前的男人一眼,他的神色不辩喜怒,但花懿欢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定是不怎么好的。   他忽然伸出手拉住花懿欢的腕子,花懿欢一个没拿稳,那碗姜汤又洒出来些,落到他的手背上。   花懿欢庆幸地想,还好这温度,没有方才那么烫了。   景奚感受到手上的湿润,遂开口问道,“手里端得什么?”   叫她这么宝贝地一直捧着。   花懿欢道,“是姜汤。”   她想了想又解释道,“方才下雨,我怕你淋了雨,会受寒,所以……”   她还没说完,景奚忽然伸出手,结果那碗姜汤一饮而尽,花懿欢望着他修长的脖颈和滚动的喉结,再一次觉得,景奚哥哥生得真是好看,如果他的眼睛能看见就好了。   景奚喝完,依旧自己拿着碗,低声问她,“方才就是被这汤烫着了?”   花懿欢下意识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可严重?”   “不严重的,已经……已经没有感觉了。”   花懿欢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红着一小片的手背。   景奚这才放下心来,她最是怕疼,若真伤着了,定是要对他嘤咛撒娇的。   这样说,想是真的没事了。   傍晚用膳时候,素来活泼的花懿欢此刻也有些安静非常,她不开口,景奚也不是个会谈天说地的人。   于是席间,只有景奚问,“我要盛汤,汤够喝吗?”   花懿欢默默地将碗递给了他。   过须臾,方才的对话又重现,“我要去盛汤,你的汤……”   “我够喝了,景奚哥哥。”   景奚点点头,也没起身。   盛汤只是个借口,他不过是,想听听她的声音罢了。   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少女的嗓音响起,她的声音中带着犹豫,“景奚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   景奚动作一顿,“小兰花,你希望我回去吗?”   过须臾,花懿欢再次开口,情绪染上几分迷茫,“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又道,“但我想,景奚哥哥这么厉害,你的师父一定更厉害,如果你回去,那说不定……”   说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景奚沉默地听罢她的回答,忽然开口道,“小兰花,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她不知晓,他从来没和她说过,她又碍于他的情绪,怕他难过,也从不怎么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   “我一直是师父最得意的大弟子,师父收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教导,他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慈爱非常,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说起以往的时候,双颊的轮廓不自觉地,沾上点儿柔和意味。   “他教我们练功修道,既严苛又慈爱,师门上下,没有一个弟子不敬他,不爱他,他把我们当孩子,我们也都把他当成父亲一样。”   听着他的话,花懿欢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其乐融融的师门。   她有些羡慕,如果,如果她也是人类就好了,那样就能和他一起练人类的功法,一起参禅悟道。   “后来有一次,他带我们外出除妖,那妖怪的道行,比我们预计得还要高深不少,师父受了重伤,关键时候,他拉过一个弟子,挡在他身前,替他……”   “替他挡下妖物一掌……”   花懿欢心中惊骇,她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展开,她下意识攥住景奚的手,发现他的掌心冰冷一片。   “而我的眼睛,也被妖物放出的瘴气所伤。”   他微微抬起头,好似想要感受一下庭前月光,可最终,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的世界之中,只有一片黑暗。   亲眼看着师弟死在自己的面前,而最终的刽子手,其实是一直疼他爱他的师父,他那时,才真切的感受到人性的复杂。   “景奚哥哥,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你曾经,竟然经历过这些,难怪他也一直同她说,不要看一个人的表面,这世界上有许多表里如一的好人,但有时,也不能被一个人和善的表面所欺骗。   听她这样说,景奚摇摇头,“都过去了。”   他原以为他都忘掉了,江晴的忽然出现,叫他明白,原来,他一直,一直都没有释然,他这辈子,恐怕也无法释然。   桌角忽然发出细小的响动,花懿欢垂下眼,发现是雪球在扒拉着桌子,它正用两个爪爪十分努力地扒拉着桌腿往上爬。   只是动作太笨拙,怎么也不能成功,稍微往上爬一下,没停住一刻,便又滑了下去,可小家伙依旧不知疲倦。   花懿欢看它这劲头,势必是吃不到一口粮不罢休,遂伸手将它抱起来,盛了一碗汤喂给它喝。   两人之间本已安静下来的气氛,又被雪球此起彼伏努力干饭的声音打破。   *   接下来的几日,依旧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今日的花没往日那般好卖,故而她归家的时候,比之往常,也稍稍晚些。   拐过一个小巷口,巷内站着一人,花懿欢下意识抬眼,定睛一瞧,发现竟是那日走掉的江晴。   花懿欢的步子下意识一顿,她又回来找景奚哥哥的吗?   景奚哥哥已经说了他不回去,她还想来劝他回去吗?   她转而想起景奚那夜同她说起的那些事情,她相信,这位江姑娘应当是不知道的,可景奚哥哥没有同他们讲,她自然也不会说出去。   花懿欢正想着,江晴的视线忽然望了过来,她瞧见花懿欢,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花懿欢站在原地没有动,既然认识,又打了个照面,她还是道,“江姑娘。”   江晴趾高气昂地在她面前站定,嘴唇一张,一句“妖孽”便吐了出来。   花懿欢一怔,她是,何时瞧出来的?   已经许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儿时被小孩子欺负的阴影,再一次浮现,几乎是下意识的,花懿欢开口否认,“我,我才不是妖怪。”   江晴冷哼一声,“那日我瞧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不对,回去之后,我用了测妖盘测了自己身上的踪迹,你觉得,你还能狡辩吗?”   花懿欢退后一步,她本能地觉得此刻的江晴,很危险。   江晴觉察到她的意图,忽然道,“你知道师兄为什么一直养着你吗?”   她忽然上下打量着花懿欢,“你这弱小的花精,师兄又不是贪慕美色的人,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一直养着你这么个累赘,是为了什么?”   她的话犹如一根刺一样,扎进花懿欢心里。   这是她从来都逃避不愿意去想的问题,如今被人赤|裸裸地扒开,暴露在阳光下。   是啊,她只是一个没用的小兰花,景奚哥哥,为什么一直养着她呢?   她从来没有帮到他任何事情,反而是她一直给他添麻烦,而他一直没有怨言的照顾她。   江晴忽然靠近,伸出猩红的丹蔻,沿着她的锁骨往下滑,在那个跳动有力地方骤然停下。   “因为你的心脏。”   她的嗓音残忍无比,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一样,“因为你的心脏,可以治好他的眼睛。” 第三十六章 景奚哥哥,我难受   她这样讨厌自己的一个人, 明明说什么,她都不能去听,不能去相信的。   她应该相信景奚哥哥才对的。   可是, 可是……只有这样解释, 才能说得通啊。   她已经不再是以前傻到什么都不懂的小兰花了,她已经能够学着去明白, 明白一个人,如果不是有所图谋, 那凭什么对另一个人这样好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是怎么回去的,她站在院门口, 往日回家,都是十分开心的,可如今, 她第一次,生不出力气去推开这扇门。   从前那么想见到的人, 如今却有些五味杂陈。   没等花懿欢推开门, 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她一抬眼,瞧见景奚站在门口。   景奚感知到门口有人,犹豫着开口唤了一声, “小兰花?”   蓦然听见他的嗓音, 花懿欢心头一片酸楚,“景奚哥哥,我回来了。”   景奚终于放下心来, “你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晚。”   他在家中等不及,怕她遇到什么危险,已经准备出去寻她了。   花懿欢随着他一同走进院中, “对不起,今天的花有些不好卖,让你担心了,景奚哥哥。”   景奚步子一顿,“你这丫头又说什么傻话,我何时说过,花卖不完不准回家的话。”   他侧过身,说这话的语气无奈极了,一如既往地对她的包容。   花懿欢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景奚哥哥,小兰花饿了,饭做好了吗?”   “早就好了,雪球都饿得叫唤两轮了。”   花懿欢忍不住勾起唇角,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   她从没有发现自己的演技,如同现在一样好,往常她犯一点儿的错,无论怎么装,都会被他发现。   可现在,她心中藏着这么大的一件事,却依旧能和他谈笑风生。   原来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所有人都会变,包括她也不例外。   用过膳之后,景奚烧好水,去了后院沐浴,花懿欢听着动静,悄悄出了房门。   她来到景奚的房门前,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门。   她稍大些之后,他便不允许她随便进出他的屋子,他更是克己复礼,没踏进过她的房间一步,如今这样,还是成年之后的第一次。   花懿欢小心退开门,动作生疏地将房门关上,屋内没有点灯,虽明知景奚看不见,但她因着心虚的缘故,也不敢点灯。   所幸窗子没关,泠泠月光洒进来,房间内倒也不算太暗。   白日里,江灵同她说得那些话,适时在耳边响起,她说,剜她的心治眼睛,用普通的匕首是不行的,需要一把极难得的特制的匕首。   她还说,若是她不信这是景奚养着她的意图,可以去他卧房之中看看,说不定有所收获。   她也想明明白白的知道,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景奚的东西并不多,且每一样都井井有条。   花懿欢几乎没怎么费力找,拉开案几最下一层的柜子,一眼便望见——   那把花纹复杂的匕首静静躺在那里,在月色下,泛着泠泠寒光。   花懿欢抖着手把它拿起,甫一触手,一股寒意便缠上指尖。   她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这样冰冷的一把匕首,如果扎进肉里,刺入心脏,一定会很痛吧。   她一直都很怕痛,景奚哥哥也是知道的,可是他还是想这样做啊。   匕首在她手中握着,却怎么也捂不热。   花懿欢又细细地瞧了瞧,心中宽慰了些许,还好它看起来足够锋利,那样的话,也许疼痛还没来得及,她就感知不到了。   屋内跪坐着的少女,是这样的无助,而小院不远处的树上,江晴站在那里,讽刺一笑,可真是好骗啊。   那把匕首,是她放进去的,其实无论用什么匕首剜心,都是一样的,要得就是要让她以为,这也是师兄的意图,心甘情愿剜出来的心,当然好,如果她不情愿,那她只好采取别的手段了。   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不用了,江晴见目的达到,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杈之中。   花懿欢擦干泪,将那把匕首轻轻放回原处,又将柜子关好,她刚做完这些起身,房门忽然被拉开,发梢还滴着水的景奚出现在门口。   花懿欢怔在原地,景奚觉察到屋内的萦绕着的淡淡花香,步调一顿。   “小兰花?”他犹豫着唤了一声。   “嗯,是我。”花懿欢定下心神,冷静开口道。   “你怎么进来了?”   花懿欢将早已准备好的那束花拿起,拉过他的手,让他感受到那束花。   “我今日养出了一种很好闻的花,想放到你的房间里,可没找到花瓶。”   景奚倏尔一笑,他侧身越过花懿欢,走到柜子前。   见他没有起疑,花懿欢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景奚抬手稍微摸索了一下,最终拿起一个瓷笔筒,他转过身,“就先用这个插好了,改日我去买一支花瓶回来。”   花懿欢接过瓷笔筒,将花插好之后摆到他的案几旁,“景奚哥哥,那我先回去了。”   回到房中关好门之后,花懿欢靠在门边,她慢慢抬起眼,望着那被窗子框住的一轮明月,她觉得,她应当已经想好,自己要怎么做了。   *   翌日,景奚照常外出去打猎,等他走之后,花懿欢没出门。   “雪球,过来。”   雪球听见她的唤声,飞快地跑向她。   花懿欢烧好水,独自给雪球洗了个澡,雪球以为她是在跟它玩耍,活络地跳来跳去,没一会儿,花懿欢的衣裙就被它全弄湿了去。   花懿欢无奈道,“雪球,听话坐好。”   她嗓音软软的,雪球依旧不听话地蹦来蹦去,她只得板着脸又说了一遍,雪球这才乖乖在盆子里坐好,给它洗完澡之后,花懿欢回房换好衣裳,又去街上买了些吃食,准备晚上自己做一顿饭给景奚吃。   雪球闻见了腥味儿,一直在她脚边晃悠,花懿欢于是切下一块排骨,给它先炖上一盅排骨汤喝。   雪球开心地直汪汪叫,花懿欢既喜悦又无奈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以后,可要听话,只有好好听话,才不会被丢掉。”   雪球似懂非懂地舔着她的手指。   傍晚,景奚推门回来,踏入小院的那一步,他步子一顿,又摸了摸熟悉的门把手才安心,没走错啊,这诱人的饭香气,是哪儿来的。   花懿欢适时将最后一道菜端到桌子前,瞧见门口站着的景奚,勾起唇角,“景奚哥哥,你回来啦。”   景奚闻言颔首,又听她道,“我做好饭了,你搁下东西快来尝尝。”   景奚有些意外,但净手之后还是依言坐下,花懿欢给他盛了一碗饭,又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中,“景奚哥哥,你快尝尝,这道鱼香肉丝,是我特意找赵叔要来的酒楼菜方子。”   景奚将那块肉夹起,放入口中,酸甜爽口。   “嗯,不错。”   虽只有寥寥几字,但花懿欢知晓,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高赞誉了。   是夜,花懿欢轻轻推开景奚的房门。   景奚动作一顿,缓缓问道,“怎么了?”   花懿欢不答,只走到他面前,跪坐在他的膝头,“景奚哥哥,又到月十五,小兰花有些难受……”   景奚一顿,她的血脉之劫,随着成年之后就会淡去,他已经许久没有给她喂血,今夜这是怎么了?   他刚想刺破手指,忽然手掌被少女柔软的双手握住,紧接着,他的唇上一软,意识到那是什么后,景奚的五指骤然缩紧。   “小兰花,你这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少女的一串吻,轻而浅,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跪坐在他面前,轻轻亲吻着他的额头,鼻尖,下巴,如果景奚能看见,会发现,少女的眼睫,颤抖得厉害。   她在害怕,不知是害怕景奚推开她,还是别的什么。   她只有笨拙地吻着他,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景奚的嗓音压得厉害,但还是克制地问她,“小兰花,你想好了吗?”   “嗯。”少女的回应像是嘤咛。   景奚再也忍不住,伸手扣住纤细的腰身,揽她入怀,铺天盖地的吻袭来,男人的吻不同于她的,温柔和克制之中,是藏不住的侵略和占有,辗转流连于她的菱唇之上,似乎要采颉她的甜美。   花懿欢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吻,竟然是这样的感受,有种飘忽的感觉,好像陷入云端一样,她的身子越发软,险些跪不住,只能靠他钳在她腰间的手,才勉强撑住。   “景奚哥哥!”男人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失重感觉传来,花懿欢下意识惊呼一声,用手勾住他的脖颈。   他动作小心地将她放到床榻子上,轻柔地落下一串串的吻。   花懿欢觉得自己好像一尾缺水的鱼一样,她无助地攀在男人身上,“景奚哥哥,我好渴。”   回应她的依旧是男人的吻,“乖,一会儿再喝。”   *   半夜,花懿欢睁开眼睛,在方才那欢愉的最后一刻,她释放出了袖中的香,所以男人才会睡得这样沉。   她术法低微,这香是她偷偷炼化了好久,他夜里偶有睡不好觉的时候,她想用这香去帮助他。   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这一些,如今全部用光了——   她生怕那香的药力不够,她恐怕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行。   你看,她总是这么没用的,身为一个小花精,连术法也不能,就连花精擅长的炼香,她都是得靠着一点点的积攒。   她叹了一口气,刚要找衣裳披上,却发现,她的衣裳在最后时候,已经被他撕扯破了。   她小心翼翼地找了找,最终拿起男人的宽大外袍披上,裸足下了床。 第三十七章 求不得   足尖触及到冰冷的地面, 她轻轻颤了颤,夜里还是十分凉的,而每月的这个时候, 她又格外的敏感。   但她依旧不敢穿鞋子, 怕发出声响,尽管她已经用了那香, 但她何时对自己自信过呢。   唯有这一次吧,她想, 只有这一次,是她独自给自己做的决定, 她选择的机会一向少得可怜。   站起身的那一刻,酸痛感袭来,她差点跌回地上, 伸手扶住床边的柜子,才将将站稳。   她轻轻缓了一口气, 等适应之后, 才慢慢抬脚,走向窗边的案几。   男人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实在宽大,更衬得她娇小玲珑, 她轻轻抽出案几下的抽屉, 再一次将那把寒光泠泠的刀拿在手中。   她这时才明白,也许,她是真的喜欢景奚哥哥吧, 因为她愿意用她最珍贵的东西,去换他的眼睛。   思及此,花懿欢的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她叹,自己明白得太晚,还没有好好地感受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想完,抬起清丽的眸子,最终望向榻上熟睡的男子。   *   景奚做了一个美梦,这个梦美丽到如同一个假象。   所以尽管是美梦,他依旧是惴惴不安的。   他反复劝阻自己要醒来,可梦中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一个傀儡一样,不受自己意识的支配,只按照梦中的秩序进行着动作。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子的时候,他才终于醒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不明白昨夜为何自己睡得这样沉。   今日的阳光怎么这样刺眼,他动作猛得一顿……刺眼?   他下意识坐起身,发现自己的视野之中,竟是一片开阔,他瞧见了屋内的所有摆设,瞧见了窗外的景致,甚至还瞧见床下那堆散乱着的衣物。   他微微一顿,昨夜的疯狂再一次浮现脑海,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发现床内侧空无一人。   那朵小兰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景奚垂下眼,倏尔笑了一下,那笑很浅,若不细看,怕是不会发觉。   她醒来怕是害羞,不敢见他,便偷偷离开。   他这样想着,准备穿衣裳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穿走了自己搭外袍,他的目光落到那堆扔在地上的衣裳上,他昨夜……   景奚伸手揉了揉眉心,他的性子明明一贯克制,唯有对她,是个例外。   他微微回神,转念又想他的眼睛,怎么忽然能看见了?   眼睛能看见,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窃喜,他明明什么也没做,眼睛却忽然好了,景奚早已不再是相信上天会无端掉馅饼的人,他心中惴惴不安的感觉更甚,仿佛自己丢失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一样。   他穿好衣服,抬步走了出去,他想去瞧瞧小兰花,只有看到她,他才能安心些许。   他顿住步子,忽然嗅到一抹香气,很熟悉,似乎昨夜陷入沉睡之前,乃至梦中,都有这样的香气在萦绕。   他忽然被勾起一阵淡淡地不安,好像那场美梦中的仓皇,尽数散落出来一样。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快步跨上台阶,来到花懿欢门前,抬手轻轻扣了几下房门,果然无人应答,他不再顾及礼数,抬手将门推了开来。   果然,内室之中,空无一人。   他心中的不安之感更甚,他又将所有的屋子都找了个遍,小院本就不大,没什么藏人的地方。   她去哪里了呢?   一个他不愿相信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额角青筋一跳,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知道的,他也没打算叫她知道,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叫她知道,还有那样一个办法。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的眼睛,一直瞎着的眼睛,为何忽然复明过来?   不,不会的……也许,她是有事出去了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景奚在她的房中枯坐了一日,满室之中,还有她的味道,可他等了一日,也没能等来他的小兰花。   雪球似乎也明白过来这是离别,走过来趴在他脚边,一动不动,陪着他不吃不喝。   她总是这样温暖着他,她走了,还要留下一个小东西陪他。   景奚的心中说不上来的苦涩,直到现在,事实快要摆在他眼前,他也还是不愿意相信。   月亮再一次出来的时候,一直枯坐着的景奚终于动了动。   他抬步出了门,雪球瞧见他有动作,也连忙起来跟了出去。   他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她,她无论是活着还是不在了,他都想找到她。   把她带在身边。   其实在这不算长久的时光里,他早已发觉,不是小兰花依赖他,而是他离不开她,他想要她,想要她一直留在他身边。   毕竟,他能留住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他走遍漫山遍野,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波光粼粼的小河边,望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兰花草。   那细长的叶瓣在月色之下,泛着幽幽光泽。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几乎是一瞬间,他便认出来,那是他的小兰花。   雪球似乎也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开始围着那株兰花草团团转。   它还不够完全明白,自己的小主人去哪里了,还会不会回来。   景奚最终将那株兰花草带了回来,栽在了小院的花盆之中。   他望着这株迎风招展的兰花草,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时候。   那时他的眼睛刚瞎,她是被一个佛子送给他的。   那人是个世外高僧,给他兰花草的时候,还高深莫测地说,此乃是他的机缘。   如果有个天界的清醒人,见到那位世外高僧,就会发现,他长着一张和司命如出一辙的脸。   那高僧似乎是瞧出他对此并不感兴趣,诚然如此,他眼睛瞎了,连自己都不知能不能养活,怎么去再养一株花呢?   高僧又耐心道,这花可以治好他的眼睛。   但须得她心甘情愿才是。   他那时搞不明白,只是一朵花,谈何心甘情愿。   他那时没当真,但不知怎么,还是接了下来,丢在角落里随意养着,他从没侍弄过花花草草,总是三天两头忘记浇水。   直到那日,他归家比往常早了些,一进院子,便察觉不对,家中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个小姑娘。   弄了半天,他才搞明白,是他一直养着的那朵兰花,竟悄悄化了形。   她那时,其实已经偷偷化形出来过好几日,若不是他今日归家早些,怕还是不会发觉此事的。   那小姑娘胆怯地伸出手,攥着他的袖子,“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他是真的有这个打算的,她是花灵,自然需要汲取天地灵气去修炼,不适合跟在他身边。   可被抛弃的滋味,他自儿时就尝过了,不忍心叫她也尝一尝。   他最终,允许她留下来。   她许是知道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她,所以乖巧得过分,跟一只刚出生的奶猫似的,对世界好奇,但还是小心翼翼的。   后来,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一直对她好,听着她的灿烂笑声,他也会很开心。   同时,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位高僧说得心甘情愿。   自那时,他就下定决心,这件事,断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不能瞧瞧他的小姑娘,是怎样婷婷动人的模样。   他永远不会叫她知道,可最终,她还是知道了,他弄丢了她。   被她治好的眼睛,似乎太能感知他的悲痛,自眼眶之中,忽然滴下大颗大颗的血泪……   江晴适时寻了过来,她瞧见景奚的眼睛好了,十分开心。   “我说了,不会再回去。”男人的嗓音无波无澜,听不出悲伤。   江晴道,“师兄,你的眼睛真的治好了,不枉我……”   她忽然顿住话语,可景奚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破绽。   “你什么意思。”   男人忽然抬眼望了过来,江晴从没发现,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竟可以这样锋利,失明前的景奚,永远是温和而包容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后退两步,“师兄,我……”   “说!”男人的态度不容置喙。   他如今是为一个妖孽来训斥她吗?   江晴再也忍不住,“你养着她,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和师父做的,不过是帮你一把。”   “帮我?”男人忽然阴沉的笑了,“帮我,你也配?”   江晴还有再开口,喉咙处忽然一痛,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竟然,竟然……   不知多久之后,茶余饭后,酒馆的话题,再添新的,最近发生了一桩大事,这事不同于谁家嫁女儿谁家的鸡丢了,而是实打实的一件大事,还是关乎于修真界的。   修真界的一个门派掌门,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在房中。   有人说是厉鬼索命,又有人说并无此事,是那掌门自己功法走错了路子,走火入魔自尽了。   但还有人看见,是一个青衣公子做的,那公子走到哪都拿着一根竹拐杖,怀中还带着一株兰花草。   若有修道的同行瞧见,定会发现,此刻的景奚,已经隐隐有入魔的迹象。   他周遭的气息,他的心性,再不复以往的平和。   他的功法越发高深精进,世间已经很少能有人看透他的修为。   他厌恶这世间,他明明没有做下什么错事,可是为何,为何要让他失去小兰花。   他的小兰花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知道,没了心,她永远也不能再化形,但没事,他要一直守着她,永远也不会再离开她。   他想要把这世间的一切都毁掉,连同他自己,一起去陪她。   他想动手的时候,忽然又想起,她似乎说过,她喜欢嫩芽抽条的三月春。   如今正是三月,他想着,不如耽搁一下,不要在她喜欢的季节动手。   可等了又等,忽然又想起她说过,还喜欢郁郁葱葱的六月,喜欢硕果累累的九月,也喜欢银装素裹的冬月。   他这时才明白,她喜欢这个世界的一切,喜欢每一个季节的变化。   他放弃了,不如就,他自己去陪她吧。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全世界。   一道凌冽的光闪过,他竟生生地将魂魄剥离肉身,将自己的魂魄,寄居于那株兰花草之中,不破不立。   一时之间,兰花草灵光大盛。   那光芒渐渐弥漫开来,弥漫于小院之中,弥漫到河堤旁,弥漫出了小镇,四散道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刻,她和他,无处不在。   幻梦灵境中一直清醒的冰玉镯子,看完这所有的一切,擦了擦不存在的泪,它没想到,这一早注定的结局背后,竟然有这样多的求而不得。   司命在这幻梦灵境中这么虐无妄君,不怕他醒来之后,去找他算账吗?   可它转而又想起,不对,当时破碎的幻梦珠子,可是有两颗。   那下一个故事是什么,它不由地想起,当初在藏书阁,无妄君给花懿欢看的那第二个故事。   它好像依稀记得,但又不敢记得。   不是吧,不是吧,下一个世界里,清隽如竹的天地之主无妄君,难道真的要被叫做赵铁牛不成?   -   冷,一阵刺骨的冷袭来,花懿欢睁开眼,浑身没有力气。   她垂下眼,发现自己的身上,被换了一身喜服。   并不是正宗的红颜色,而是做妾才用的次一等的红。   天气十分冷,隐约能听见外头的北风呼啸中,夹杂着人语声。   媒人甲嘀咕道:“褚家也是个仙门世家,这嫡亲的大小姐,怎么落得这步田地,嫁给一个年纪快能当她父亲的宗主?”   媒人乙:“你新来的不知道,都是她那婶婶搞得鬼,这大小姐啊,原本,也是有一门好亲事的,是她亲娘在世时候定下的,前阵子赵褚两家刚要议亲,那赵二公子赵铁牛,忽然在夜猎之中一个不甚,就死了。”   冰玉镯子静静听着,忽然大惊,赵铁牛不是男主吗?怎么一出场就死了?   “啊,怎么在这关头死了。”媒人甲也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就因为这件事,断断续续有人传出,这位大小姐,生来是个克夫命。”媒人乙嗓音里带着点零星的怜惜。   “那怎么还敢有人娶她啊?”媒人甲不解地问。   “这你是没见过……”   媒人乙忽然压低嗓音道,“这位大小姐,脸生得那叫一个俊,我一个老婆子见着都回不过神,何况是男人见了呢,想做牡丹花下鬼的,那是大有人在。”   花懿欢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父亲被那对母女害得昏迷不醒,自己又中了圈套,满身修为几乎被废,如今,还要委身嫁给一个那样的人。   这亲事表面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不止那宗主的年纪快能做她的父亲,且他性格暴戾非常,尤其是床笫之间,爱玩不堪入眼的花招,被他折磨致死的女孩,不下十几个。   她这婶婶,可真是给她找了一门“好亲事”。   目光触及到腕间的冰玉镯子,花懿欢眼眶忽然一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了,自她生下来就一直戴在身上,若不是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恐怕早就被那对母女给搜刮过去。   冰玉镯子散发着微微的暖意,仿佛要温暖她冰冷的身子。   花懿欢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起来,她不能就这么死掉,她要活下去,将那些仇恨,那些恶果,一点点地都还回去。   花懿欢抬手擦了擦眼泪,出发前她们给她服下昏睡散和软骨散,昏睡散是叫她途中一直睡着不能逃走,而软骨散,是为了叫她在那宗主的榻子上,不能反抗,叫宗主玩得尽兴。   因为给她吃下了这些,所以庆幸得是,她们没有再用绳子将自己捆起来。   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她娘亲出身仙医谷,精通医术药理。   自幼时起,她就被娘亲锻炼得百药不侵,所以这样的低阶药品,根本不能奈她何。   她这样想着,将车帘子挑开一道缝儿,抬眼瞧着外面。   周遭雪花飘舞,白茫茫的一片,天上也瞧不见日头。   这一支孤零零的送亲队伍,没有丝毫的喜气,不像是送亲,倒像是送葬一样,也许还不如送葬呢,送葬的好歹还有些人气儿呢。   花懿欢收回视线放下车帘子,外头瞧不见太阳,她也没法准确地去估算如今的时辰。   但她依稀记得,两个世家之间距离其实并不算近,如今又恰逢这样恶劣的天气,行进速度会更慢,所以中途,应当是会找客栈休息,到那时对她的看守也许会严,但也是她能逃出的最好机会了。   成与不成,怕就在此一举,如果这次不抓住机会逃出去,进那宗门之中,她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女子,怕更是难逃那宗主的掌心。   花懿欢琢磨得不错,队伍继续行进一段路之后,忽然听见外头的送亲头领说,“天儿实在太冷了,兄弟们也扛不住,雪映着现在瞧着亮堂,过一会儿天黑了就麻烦了,不如现在找个客栈歇歇。”   一路行进,天气又恶劣,众人早已体力消耗巨大,一听这个提议,没人反对。   一队人行进一个小镇子之中,甫一进去,冰玉镯子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座小镇之中,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些。   现在还不到入夜,虽说下着雪,总不可能所有人都睡着了罢。   冰玉镯子这样想着,那厢,送亲头领已经扣响一间客栈的门环。   扣了几声之后,并无人应答,头领觉得奇怪,又去寻下一间,依旧无人应答。   直到第三间时,头领再也忍不住,“店家在不在啊,我们来住店,再不开门就砸开了啊!”   他话音刚落,又“咚咚咚”地使劲敲了几声,那客栈的门,才终于短暂地“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小缝儿。   自那小缝中,一个老翁探出一直眼睛,“是谁啊?”   瞧见门终于开了,送亲头领态度缓和了些许,“店家,我们一行来住店。”   那老翁犹豫了一下,头领又道,“您看,外头天气实在不好,我们只求个歇脚过夜的地方,天一亮就走。”   老翁瞧着他神色真诚,心一横,将门拉开,“进来吧,动作快点儿。”   众人心中奇怪,但好不容易有个避风雪的地方,不由加快了动作,客栈门并不十分宽敞,故而花轿进不去,花懿欢早已将盖头盖好佯装昏迷。   媒人甲掀开轿帘子,轻轻将昏迷地花懿欢扶了出来,许是一路颠簸,她的盖头有些歪斜,媒人甲想起方才的话,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位大小姐。   盖头盖住她的眉眼,露出白皙的下半张脸,小巧精致的下巴上,是一抹丰润饱满的菱唇,那菱唇此刻紧紧闭着,却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勾人,好像是含苞待放的芍药花一样,引人想要去采颉。   媒人乙收回视线,心道媒人甲话没有夸张,尽管未窥得全部容颜,但却也能瞧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两人媒人半掺半挽地,将花懿欢扶进了客房之中。   花懿欢躺在榻子上,听到媒人乙在门外说道,“要给她喂点东西吃吗?”   媒人甲的嗓音传来,“怕是难,你瞧她如今还昏睡着,不好喂东西,她一直在轿子里,也没有体力消耗,应当不会太饿,咱们俩先去吃一些吧。”   两个媒人的声音渐渐微弱,花懿欢睁开眼,又等了一会儿之后,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下了榻子,她不敢开门,只得将耳朵悄悄贴到门边细细听着。   隐约能听到大堂之中的人语,但并不真切,她住在一楼,若要从门出去,一定要穿过大堂,她这样想着,转身望着屋内的窗子。   只是这镇子地处偏僻,从这窗户跳出去,不知道会逃到哪里。   她的手心因为紧张,微微出了些冷汗,不管去哪里,就算是落到恶魔手中,也比那样被糟蹋地死掉要好。   花懿欢将被子团成团,伪装成有人躺在里头的假象,踩着榻子,轻轻推开窗子,她瞧了一眼外头,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色。   花懿欢咬咬牙,心一横,蹬着窗户跳了下去,红色的嫁衣如一尾艳丽的蝶,徐徐坠落。   花懿欢落地的片刻,一股锥心的疼痛从脚腕传来。   还是崴到脚了,她伸出手指,摸了摸脚踝,方才的疼痛只在一瞬间,如今摸着没有什么知觉,她知道,这疼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重新加倍地蔓延上来。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抓紧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咬牙站起了身,抬眼时却忽然一愣,因为她瞧见,送亲队伍的那个年轻头领,正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枯树下。   花懿欢眨了眨眼,那一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被人发现了,自己的命运,真的就要这样吗?   出乎意料地,头领侧过了头,“你走吧。”   他顿了顿,又道,“我就当没看见,天亮后,一定会有人发现你逃走,如果再见到,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着,将一袋钱和一把短匕首搁到地上,转身离去。   花懿欢没想到他竟然肯冒这样的风险放她走,一时顾不得想其中原委,忙捡起他留给自己的东西,迈开步子朝远处跑。   头领顿住步子,最后回过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女子,一片素色之中,她艳丽飘扬的衣衫宛如一尾红蝶,脆弱却又顽强。   他收回视线,就当是做好事了吧,他想着,他曾有一个妹妹,不过幼时走丢,一直寻不到,如果被人这么糟蹋,他也希望能有个好心人,在她落难的时候,帮一把。   头领回了客栈,甫一迈入大堂,便听见店家的嗓音传来,“我们这镇子啊,这段时间,不兴出来,附近的恶鬼门,最近常出没大肆抓人,尤其是抓了年轻姑娘,就会献祭给山神做新娘,若这个时候乱跑,是会招来恶鬼的。”   头领动作一顿,他就这样将她放走,不知是好是坏。   若落入恶鬼门手中,她那样柔弱不堪,还有活头吗? 第三十八章 她要活下去   风越来越大, 花懿欢的四肢,被冷风吹得几乎快要麻木,但她丝毫不敢停, 即便是浑身的四肢僵硬到没有知觉, 她也不敢停下脚步。   往前走,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活着逃出去。   她靠着这个念头,不知坚持了多久, 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身影,踽踽独行。   靠着这股信念, 支撑她走了许久,花懿欢终于瞧见前方的不远处, 隐约透着些零星的火光。   她现在迫切需要取暖, 身体的机能,已经到达极限,她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吃些东西取取暖, 怕是会昏厥过去, 这里人烟稀少,如果失去意识昏厥过去,那她没被冻死, 也会被饿死。   白日里带上这个半夜,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她踉跄着步子朝那火光走去,越近些, 她才逐渐发现,那零星的火光,原来不是家中灯火,也不是篝火,而是一簇一簇的火把。   举着火把的,是一群身着黑袍的人,他们时走时停,不知在找些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披着黑色斗篷,脸上还带着面具,花懿欢还隐约瞧见,那面具之上的花纹诡异非常,宛如地狱而来的恶鬼一样。   遇上的是这样一群人,花懿欢即便是再傻,也知道绝非善茬,她就是饿死冻死,也不能向这些人求救。   这样想着,花懿欢轻手轻脚地想离开,忽然草丛里惊起一只鸟雀,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眨眼的片刻都不到,一支银矢擦过她的发丝,正中那雀儿的心脏。   雀儿的身子直直地摔在一旁,似乎还有温热的血迹溅到了她的鼻尖,花懿欢不知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抑制住喉咙里的惊呼。   她将身子藏进灌木丛,眼见一个黑袍人跑过来查看,他捡起那只银矢,“少主,是一只雀儿。”   “嗯。”男人的嗓音隔着树影传来,竟意外的有些好听。   眼前这样的境况,花懿欢心知自己无法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她只能继续藏着,想着只有等他们走掉,自己才好出来。   那群人不知在等些什么,忽然自山的深处,又出来几个一样身披黑袍的人,“少主,找到了。”   男人背对着花懿欢,她瞧不见他的脸,只听他的嗓音中带着些懒散意味,“出发吧。”   他说着,但却未动,他不动,那一队黑袍人也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花懿欢心中正疑惑,忽然男人的嗓音再次响起,“带上草丛里的那位一起。”   他的嗓音浅而淡,却宛如地狱修罗的呢喃一样。   花懿欢心中簌然一惊,几乎是一瞬间,她明白过来,或许从她踏入这里的第一刻,这个男人就已经发现,只有她不知道,还在自欺欺人的躲躲藏藏。   方才的那支银矢,就是那人对她的威慑。   在场的黑袍人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回身过来要拿花懿欢,花懿欢知道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为少吃些苦头,她十分乖顺地起了身。   见她没有反抗,黑袍人也没有为难她,男人已经抬步向前走去,没说对她的处置,黑袍人只得暂时将她放到队伍里压着,花懿欢随着这一行人,往山的深处走。   途中,花懿欢小心抬起眼,悄悄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男人的身形修长挺拔,也是一袭玄色衣袍,只是离得稍近了些,花懿欢才瞧出些不同,他这身衣裳,用得是黑绡纱,这料子是深海人鱼的产物,火烧不透,行走间,还隐约泛着流动的光泽,价值千金。   花懿欢之所以知道这东西,是因为她娘亲也曾有过一块,是银色的绡纱,这种东西最主要的用途,是拿来制药。   这样宝贵的东西,他却只是拿来做衣裳穿,委实有些暴殄天物。   花懿欢收回打量他的视线,转而又想道,看这个人的反应,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存在,可为何又要将自己捉来呢?   月亮莫过树梢大半的时候,前面的人终于顿住了步子,花懿欢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一切全靠一抹信念强撑着,她迟钝地抬起眼,发现眼前一片开阔。   她竟随着这一行人,不知不觉到了这座山的深处,四山环抱之中,瞧着有些诡异,花懿欢很快发现诡异从何而来,因为这四山的围着的正中间,有一池深潭。   那潭水极深,瞧不见低,最重要的是,今夜月色不算弱,可月亮照进去,竟丝毫未反光。   花懿欢再不济,也是修仙世家里出来的姑娘,父亲还没有昏迷的时候,也会带她出来夜猎。   是以,花懿欢几乎是一眼就瞧出,这池中的东西,怕是不好对付。   男子在离那池子三尺远的距离站定,黑袍人适时上前道,“少主,方才试过了,那东西不肯出来。”   男子听罢,忽然朝这边望了过来,花懿欢这才看清他的脸。   是个极年轻英俊的男子,长眉入鬓,鼻梁挺拔,薄唇一线,但眉目之间,却凝聚着阴冷之气,那双黑而沉的眸子,就如同这潭水一样,深不可见底。   一同瞧见男子样貌的,还有花懿欢腕子上的冰玉镯子,它虽无法说话,但也一直默默留意着,乍然瞧见男子的脸,它忍不住暗自唏嘘——   无妄君,终于出场了。   只是,冰玉镯子想,它只见过这无妄君祥和慈悲的模样,如今在这幻梦灵境之中,出落成这么个活脱脱的反派气质,叫它忍不住直呼,还是司命会玩呐。   男人望着花懿欢,忽然开口道,“给她放血,将那东西引出来。”   花懿欢下意识想后退,可却后退无门。   不要,她如今体力透支的厉害,如果再放血,她一定会死的。   她死死咬着唇,没有开口求饶,因为她已经知道,男人一路的不在意,是因为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谁会过多地去在意一个死人呢?   黑袍人朝她走了过来,花懿欢下意识抚上袖中藏着的刀柄,黑袍人的面具泛着诡谲的光芒。   他最终没有朝她伸出手,而是转身朝青年跪下,“少主,还是属下来放血罢。”   阴冷的青年稍有些意外,他懒散地掀起眼帘,视线在花懿欢和他的下属身上打了个旋儿,花懿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男人的判决最终落下——   “随你。”他淡淡道,丝毫听不出情绪来。   花懿欢松了一口气,黑袍人拿出匕首,挽起衣袖,深深划破自己的胳膊,鲜血很快涌出,落入黑潭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一样,消失不见。   渐渐地,潭中的水开始涌动,由缓变急,一个漩涡出现在潭子中央,紧接着,一个黢黑的通道显现了出来。   那通道很黑很暗,有台阶蜿蜒而下,看起来很深,仿佛是要通向无尽的地狱一样。   花懿欢忍不住猜想,难道他们,真的是从地狱而来的修罗吗?   花懿欢这般猜想着,那男人忽然发话道,“下去。”   黑袍人排成一队,一起走进那黢黑的通道,花懿欢也不例外,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一道水屏障,花懿欢知道,这条通道怕是要到尽头了。   末尾的黑袍人开始给大家分发避水珠。   花懿欢也拿到一颗,一行人走入了黑水屏障之内。   这黑潭的底部,不知哪里来的光源,花懿欢凭借肉眼,竟能瞧见这底部的大致景象。   黑潭底部的中央,盘踞这一个巨大的怪物,花懿欢定睛一瞧,这好像是一条龙啊。   她很快发现不对,龙的角纤长而张扬,而这只虽然也有角,但是很小。   不知队伍里是谁道,“这只黑蛟竟生得这样庞大!”   花懿欢忽然了然,这原来是一只蛟,不过看它的样子,怕是快要化龙了。   如今黑蛟正在沉睡着,这群黑袍人步伐诡谲地开始布阵,看意图,花懿欢猜不出,他们是要诛杀还是抓捕。   青年站在离黑蛟在三尺远的地方未动,冰蓝色的阵法光芒亮起,映得他更显孤冷非常。   没过一会儿,黑蛟被阵法弄醒了,它起初并不把这群凡人放在眼里,但渐渐的,阵法开始抽丝剥茧一般地将它的法力化解。   黑蛟开始剧烈地挣扎,但在阵法的掣肘下,它变得法力不支,最终缓缓倒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倒在离花懿欢不远的地方,瞧着宛如小山一样高。   那黑蛟嘴巴一张,最终吐出一颗洁白的珠子,珠子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不缓不急地滚到花懿欢的脚边。   没了打斗的声音,周遭恢复了一片静寂,众人都在看她。   花懿欢弯下腰,将那颗珠子捡了起来。   男人朝她伸出手,他的指尖很白,白得像鬼。   “拿来。”男人缓缓道。   花懿欢有种预感,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大抵就是为了这颗珠子而来。   如今任务完成了,想到方才男人丝毫不在乎她的生死,花懿欢忍不住开始衡量,这个男人,会放她活着离开吗?   事到如今,花懿欢不想再去赌一个人虚无缥缈的善心了,而且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和善心两个字毫无关系的人。   即便是要赌,这次,她也要把决定权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   这样想着,花懿欢做出一个令在场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将那颗珠子吞了下去。   男人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花懿欢几乎还没瞧清他的动作,他就已经闪身到了她眼前,方才那双白得似鬼的手,顷刻之间便掐上了她的脖颈。   男人幽深的眼底,终于起了波澜,“你想死吗?” 第三十九章 带她回去   她当然不想, 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就是因为不想死,才想赌一把,才吞掉这颗珠子的, 不然将珠子乖乖给你, 你就会让我活吗?   但随着男人手指的收紧,花懿欢的呼吸渐渐困难。   男人的嗓音忽然变得很遥远而缥缈, “你以为把它吞了,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听他说着这样笃定的话, 花懿欢忽然生出几分绝望,果真, 还是没办法逃掉吗?   她明明那么努力地,只是想要活下去啊,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愿望, 都难以满足。   “拿刀,把她给我划开。”男人冷冷道。   在场的一众黑衣人都静默着, 似乎对男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习以为常。   方才救下她的黑袍人适时上前低声道, “少主,这蛟珠,据说入口即化,恐怕……”   他话没说完, 但意思已经表达完全, 周遭登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   花懿欢的耳朵这时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她只能凭借本能小幅度地挣扎着,本以为没什么效果, 可男人竟然真的放开了她。   窒息的感觉消散的那一刻,花懿欢趴在男人的脚边大口地咳嗽着,她咳着咳着, 眼中忽而溢出点点泪光。   她知道,她赌对了,她可以活下来。   男人的嗓音居高临下地传来,“把她带回去。”   终于听这句话,她可以回去了,活着离开这里。   情绪大起大落之下,花懿欢眼一闭,终于昏了过去。   -   意识朦胧的时候,花懿欢还有些恍惚,好像自己回到了儿时,娘亲还在的时候,她午觉得久了,就会是这样的天色,爹爹处理完公务回来,还会将她抱起,亲亲她的脸颊,说“爹的小囡囡又贪睡啦”,娘会笑呵呵地来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叮嘱她“别着凉”。   “娘……”花懿欢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忽然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帐子,昏迷前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   她迅速起了身,屋内熏着香,屋子里也暖洋洋的,花懿欢动了动身子,发现脚踝处的伤,也被涂了药。   她有些意外,回忆起那个男人恶劣的态度,这些事情,就不会是他吩咐的。   花懿欢的心头陡然有些慌乱,自己这样的待遇,很可能是因为那颗珠子,所以连带着现在的自己,恐怕也对他大有用处。   只是这用处,对他来说,一定是好处,可对自己来说,也许是互利互惠,也许是,更深的地狱。   花懿欢想逃,可她清楚知道,自己如今这样的状态,不说能不能逃出去,即便是她真的超长发挥逃出去了,面对两拨追兵,她又该如何活下去。   思及此,花懿欢放弃了这个想法,最起码,衡量下来,现在的自己对他来说,还有用处,总比落到那老宗主手中要好。   花懿欢这样想着,门外簌然传来动静,她不敢有动作,只侧耳听着,谁曾想那人没进来,站在门外说起了话。   “少主要的那颗蛟珠,已经完全被此女吸收,即便将人剖开,也取不出什么来了。”说话的似乎是个大夫,花懿欢静静地听着。   男人不耐的嗓音传来,“那怎么办?”   “少主莫急,我方才为她检查时候,发觉此女子,体质特殊,似乎是特意被药物改造过。”   “此话怎讲?”   那大夫继续道,“这样的状态对她来说,有利有弊,利是若有人想下毒害她,她的身体不会吸收那些毒,反之,她若受了重伤,那用药材来救,对她这样的体质来说,亦是无用的。”   “哦,世间竟还有这样特殊的体质?”男人的嗓音之中染上几分兴致。   大夫继续道,“少主您想,她这样的体质,像不像一种容器,可以盛放,但本体不会吸收……”   门外的对话戛然而止,静默了一瞬之后,门忽然被推开,花懿欢下意识紧闭双眼,她不知道进来的是谁,但能隐约感觉到随着门被推开,周遭便萦绕着淡淡的威压之气。   男人望着少女紧绷的身体,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捏起她的下巴,下巴处疼痛的触感,叫花懿欢再也装不下去,她睁开眼,一下便撞进男人幽深的视线,他眼中带着浓浓的讥讽。   “好一个天生的炉鼎。”他的气息很冷。   陡然听到这个词,花懿欢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炉鼎,但凡是正经修仙世家出来的,都不会看得起这样一个身份。   卑贱,弱小,被人欺凌,见不得光。   花懿欢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地攥住床单,果然,刚逃出一个火炕,如今自己,是又选了另一个火坑跳下来吗?   男人收回捏着她下巴的手,“这可都是你自找的。”   他说完,抬步走了出去。   花懿欢坐在床头,抱住自己的双膝,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一直坚强着的少女,终于露出了几分脆弱。   再如何,她也是个还未过十九岁生辰的少女。   邻着入夜,门外才终于传来响动,扣门声传来,花懿欢累极,没有回应,谁知那扣门声十分执着,不愠不火地一直敲着。   花懿欢深吸一口气,“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姑娘,我叫春桃,是来侍候你的。”   花懿欢抬眼瞧她,小姑娘一袭粉衫,双颊圆润,瞧着模样怕是还没她大。   在爹娘还健在时候,她是修仙世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但也没要人侍候过,她爹娘一贯对她的教导都是“不可娇气,不可养尊处优,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因此,她还从没叫旁人侍候过。   “我不需要人侍候,你走吧。”花懿欢道。   自己如今这样一种处境,跟着她,也是一种连累。   春桃摇摇头,“姑娘,您要不让我留下,少主一定会杀了我的。”   想起那个人,花懿欢相信,是他的行事作风。   花懿欢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春桃留下。   春桃将温水端来,拿帕子沾湿之后,就要给花懿欢擦脸,花懿欢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吧。”   用温水擦过脸之后,花懿欢的脑袋清明了些许,春桃道,“姑娘饿了吧,我还拿了些吃食过来。”   她说着打开了食盒,花懿欢起初没感觉,直到闻到红烧肉的香味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饿了。   春桃这饭带得很实在,全是她爱吃的东西。   美食永远是令人愉悦的存在,肉香溢满口腔的那一刻,花懿欢觉得自己被短暂地治愈了。   她开口道,“春桃,你也一起来吃吧。”   春桃见她豁达,知道她是个不拘小节的姑娘,当即也搬来凳子,拿出一双新筷子,坐下陪着花懿欢一起吃。   花懿欢道,“你可知道,那个……”   花懿欢忽然顿了顿,因为她还不知道男人的名字。   春桃瞧着她的神情,适时道,“姑娘是要问少主吗?”   花懿欢微微颔首。   “少主名叫裴暮予。”   花懿欢并不是很想知道他的名字,当即道,“他要这蛟珠有什么用吗?”   春桃想了想道,“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但大致好像是少主他中了一种寒毒,所以身上的温度会异于常人,他自己也一直受着毒的侵扰,拿这蛟珠,约莫是为了治病。”   花懿欢心中所早有猜测,如今这猜测被春桃证实之后,她心中有了一个囫囵的计划,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主动出击。   两人吃罢之后,春桃起身收拾东西,花懿欢冷不丁瞧见她腰间挂着的那枚香囊。   这香囊她很眼熟,因为她有一个钱袋,上面的绣法和花样,都是很相似的,那钱袋,还是她逃走时,送亲头领留给她的。   花懿欢忍不住问道,“你这香囊,瞧着倒有些别致。”   春桃动作一顿,眼神柔和了些,“这香囊,是我娘留给我的,还有一个类似的,似乎是给了哥哥,太久了,我也记不大清了。”   花懿欢拿出身上的那枚钱袋,“你看是这个吗?”   春桃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在姑娘手中?”   花懿欢不知该怎么和她说,只得含糊道,“是一个故人留给我的。”   “那姑娘的这个故人,还好吗?”春桃问道。   其实走丢时候,她太小了,已经想不起对哥哥是怎样一种感觉,但乍然见到家人的东西,内心难免还是会动容。   “挺好的。”花懿欢道,“如果我能活着出去的话,说不定能帮你们见面。”   春桃点点头,“那姑娘,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顿了顿又道,“即便是为了自己,为了爹娘,也要好好活着。”   花懿欢倏尔笑了,“好。”   入夜之后,花懿欢拿着头领给她的那把匕首,来到裴暮予屋子前。   他屋子外头,有黑袍守卫,见是少主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态度还算客气,让她先等等,进内通传一声。   花懿欢点点头,在外头等待的时候,花懿欢心中乱糟糟的,她知道,如果他不见她,那约莫是没法谈,她只能被动地去给他当炉鼎。   花懿欢自认镇定,可掌心还是微微汗湿,黑袍人出来,带着对她的宣判,“少主他让您进去。” 第四十章 交易   花懿欢推门走了进去, 裴暮予站在内室之中,在擦拭一柄长剑。   花懿欢进来之后,他甚至没有抬眼, 彻底地忽略了她, 依旧专注做着手中的事。   花懿欢过来此,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没打算他给自己什么好态度,她有求于人, 自然知道不能要求太多。   因此,面对这样的状况, 她表面上看起来,也还算沉稳。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裴暮予,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男人一顿, 忽然动作, 顷刻间抬手,那冰冷的长剑,已经挑起了她的下巴。   剑尖之上,犹带寒气, 花懿欢被迫抬眼和他对视, 她身体抖得厉害,用了很大力气强忍着,才能不让自己露怯。   他似笑非笑的嗓音适时传来, “连我的名字都打听了,果真是有备而来。”   花懿欢自知没有底气,可也想不到这么快就落了下锋。   她咬紧牙关, 直视着他,这只傻乎乎的羔羊,不肯叫自己露出丝毫的怯懦。   可羔羊就是羔羊啊。   裴暮予想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状似有兴致地问道,“你想做什么交易?”   花懿欢从袖中拿出一颗药丸,她娘亲当时帮她炼成这种体质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种顾虑。   如果她病了,需要用药,而她又百药不侵,到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   所以她娘亲特意留给她一些药丸,这药丸,可以令她的身体,去吸收最后服下的药。   花懿欢拣着重点,有些语无伦次地同他说完,又道,“所以我吃下这颗药,每日给你放血,效果,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男人一直没有说话,她小心抬眼去瞧他的神色,但裴暮予心中想什么,若不想叫人瞧出,那面上是断然不会显露分毫的。   花懿欢瞧不出什么,但依旧用那双好看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   裴暮予忽然嗤笑一声,他慢慢收回剑,在花懿欢以为事情要成的时候,那剑尖一挑,顺势落到了她的衣带之上,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你说,我为什么要选择喝这么难喝的人血呢?”   花懿欢眼中有些失望,果真还是不行吗?   她不想死,可也不想做这样生不如死的事。   花懿欢忽然小幅度地退后一步,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是那名送亲头领送给她用来防身的,她将那把小巧的匕首悬在自己的脖颈处。   泛着寒光的匕首,悬在那洁白如玉的脖颈旁,温软和锋利的绝对对比,能轻而易举地刺激人的视觉。   裴暮予抬起眼帘望着她,他的眼中终于多了几分兴味盎然,他毫不在意地淡淡开口,“怎么,想威胁我?”   花懿欢摇摇头,而随着她的动作,那把匕首不小心划破她的脖颈,渗出几丝血珠,红艳艳的,更像是另一种无声的诱惑。   但因为情绪太过紧绷着,脖颈被划破,花懿欢也丝毫没有感觉到痛,她小心地给裴暮予这头桀骜的狼顺着毛:   “不是,我只是想促成这个交易,当然,我死了,你也可以放血,但放不了几天,我的血就会干。”   她顿了顿,继续道,“干了的血,到时候一定更难喝。”   裴暮予听闻她最后总结出的这个理由,垂下眼帘,唇角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定是在嘲笑自己蠢吧,花懿欢无望地想:他那样神通广大,没了自己这药引,一定还能找到别的办法,早知道,她就不这样硬碰硬了。   可是除了这样,她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到这个份上,花懿欢心中已经不报任何希望,裴暮予的嗓音不缓不慢地传来,带着最终落给她的宣判,“可以。”   花懿欢眨眨眼,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那之前,先让我收一点利息。”身体的冰冷刺激着他的神志,他的视线落到少女白皙的颈子上,那处带着一抹嫣红血丝,宛如极致绽放的花朵。   “什么……”   花懿欢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右手登时一阵脱力,匕首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地一声响。   花懿欢被男人按在怀中,独属于他的冰冷气息铺天盖地地裹挟着她,下一刻,他的唇就落了下来,印到了她的脖颈之上,濡湿的触感传来,刺激着伤口,花懿欢后知后觉地感到疼,人类的本性是趋利避害,她下意识想推开他,可换来的却是男人更深的禁锢。   她在他怀中瞪大眼,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利息是什么,是现在就要喝血吗?   男人只是浅尝辄止,很快就松开她,花懿欢怕他再发疯,忙拾起匕首,要往自己腕子上划,男人按住她的手,哑声道,“够了。”   花懿欢眨眨眼,不知道他说得够了,是哪种够了。   她不敢问,下意识抬眼瞧了他一下,男人已经转过了身,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滚。”他的嗓音恢复了清冷。   花懿欢忙不迭地滚了。   回去的路上,她的手依旧克制不住的颤抖着,差点在黄泉路上走一遭,任谁能不怕呢,但她终于做成了一件事,还是值得令人高兴的。   虽然前路依旧太渺茫,但因为这件事,她仿佛能看到一点零星的希望。   翌日,花懿欢从睡梦中醒来,从今日起,答应好的,她就要放血给他,所以她特意嘱咐春桃,叫小厨房炖些猪脚鸭血,大补一下。   关于她的事,下属们不敢怠慢,都报到了裴暮予那里,裴暮予眼皮也没抬得听下属讲完。   “随她去。”他淡淡道。   下属得了他的令,正要出去,却忽然听裴暮予道,“慢。”   因为裴暮予的干涉,花懿欢没如愿以偿地吃到猪脚鸭血大补汤。   春桃只从小厨房给她领来一碗清粥,据说这是少主交代的,瞧着花懿欢苦着小脸,春桃犹豫道,“姑娘,您快趁热喝了吧。”   花懿欢看着这碗清汤小粥,每喝一口,都在心中忍不住骂裴暮予一遍。   见她喝光,下属自觉任务完成退下了,他有些不解,为何用这样珍贵的雪莲给姑娘熬汤喝,少主却不肯叫人家知道呢?   他是做人下属的,自觉猜不透上位者心思也正常,不然这少主就给他当了,他这样想着,也不纠结,赶着做下一个任务去了。   花懿欢过来了,“少主,人带到了。”   “嗯。”裴暮予坐在窗边的榻子上,手执一本书卷在看。   他身披黑色狐裘,这颜色,更显得他皮肤白皙非常,屋子四个角都燃着暖炉,温度适宜,叫他的脸瞧着多了几分人气儿,没那么像鬼,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意味在。   花懿欢不是太想见他,她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自己放好血叫他的下属端过去给他,可医士说要新鲜的才最好,所以花懿欢是过来当场放血。   因着裴暮予不喜人多,所以医士将人带到之后就离开了,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花懿欢拿起匕首,照准腕子就划下一刀,少女身段柔弱不堪,可做这样凌厉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下手不轻,所以血很快便流满一碗,她拿出止血药粉撒上,许是疼得厉害,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却别有另一种可怜风情。   药粉用着虽疼,但很有效,血流很快就止住,她动作小心地将那碗血端过去,毕竟马虎不得,否则自己还要再放血。   她将那碗血端过去递给裴暮予,后者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身体不适,总算没有发难于她,沉默地将碗端过,蹙着眉头一饮而尽。   他甫一放下碗,忽然面前伸来一只素净的小手,那手上放着一个被纸团包裹成的小球,少女柔软的嗓音适时传来,“给你吃糖。”   裴暮予微微一怔,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许是自己昨日说过难喝,她才准备了这样一颗糖。   他心中讥讽更甚,她是个傻子吗,对一个随时都会要她性命的人这么好。   花懿欢心中也忐忑,但她知道,她虽然讨厌他,但依旧要对他好。   因为只有对他好,自己的日子,才会过得不那么艰难,路也才会好走一些。   她是这样想的,因此在裴暮予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心中升起一阵喜悦,可紧接着,男人长指捞起那枚糖果,然后指尖一松,那枚糖果落到地上,被他踩在脚下。   她听到男人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依旧冰冷,“别对我做这些无用的事。”   她情绪波动,因此不敢抬起头看他,可男人偏不如她所愿,那冰冷长指下一刻扣上了她的下巴,屋子里温度很高,可男人的手却依旧很冷,像危险的毒蛇一样。   花懿欢不由打了个寒战,撞上男人的眼。   他淡淡开口,“怎么,不服?”   花懿欢不想说话,可她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开口,“没有。”   他终于松开手,话又落了下来,“以后见了我,懂规矩些。” 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错   她无地自容, 此刻的自己,和那枚糖果在根本上,没什么区别, 都是任人宰割, 被人牢牢踩在脚下的,他想让她死, 她就活不到明天。   她的命如今不在自己手中,甚至不在阎王的手中, 而是由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掌控。   裴暮予,我恨你, 她咬牙切齿地将这个名字在心头磨碎。   自那天之后,花懿欢收起心思,再没同他多说过一句话, 只每日定时来放血,放完就走, 十分干脆利落, 宛如一个无情的血袋一般。   而裴暮予因为对她没什么兴致,也终于没有再说令她难堪的话,两人一时之间,倒还算得上表面的相安无事。   花懿欢来此的日子不短也不长, 对这里也逐渐熟悉起来, 渐渐也知道,这个地方叫潜夜门。   这个宗门,花懿欢并非一无所知, 但也了解的不多,只能算得上是略有耳闻的,她只知道, 潜夜门顾名思义,素来是修仙世家之中,十分神秘的存在,再往沉处去讲,她就不知晓了。   也是来到这里之后,她才知道,这个神秘的门派,竟是在陡峭的山壁之上,硬生生地开凿出一片天地,以此建立了潜夜门。   花懿欢有些发愁,她的剑早在武功被废时就被夺走,别说如今没了修为,即便是有,无法御剑,也从根本上杜绝了她逃走的可能。   她想报仇,想救回昏迷的爹爹,可如今却什么也做不了。   爹爹在她们手中,花懿欢暂时不担心,毕竟爹爹在世家之中,还有威望在,她们那对母女,名不正言不顺,还得靠着爹爹的威望才能去统领下属。   可凭借自己现在这样的境况,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等到那一天呢?   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强大的帮手,可是这里最强大的那个人,他不杀她就算不错,怎么可能会去帮她报仇呢?   花懿欢心知着急是没有用的,她如今能做的,只有等待时机。   毕竟裴暮予如今还需要她,可等他的寒冰之症完全被治愈,到时候不知道会如何处置她。   花懿欢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无二地前去给裴暮予放血,他今日不知怎地,换了一身别的装扮,倒没再穿那种阴沉沉的颜色,而是换了一身月牙色锦袍,脸色也没素日里那样阴沉,瞧着倒是有几分人模狗样。   花懿欢进了内室,在他不远处跪下,这样做,也是顺着他要求的破烂规矩。   跪好之后,她拿出匕首,上首之人见状,忽然起身拦了她一下,花懿欢有些意外,她疑惑地抬眼望他,没敢开口,静静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花招。   “你是何人?”他终于开口,嗓音有些陌生,不是她熟悉的冰冷嗓音。   花懿欢一怔,在她愣神的片刻,掌中的匕首便被那人轻易取走,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嗓音之中却是裴暮予从未有过的温和,“小姑娘还是不要拿这个,莫要伤着自己。”   花懿欢眨了眨眼,她有些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依旧跪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男人竟伸手将她扶起,花懿欢顺着他的力道起了身,身后,门口处忽然传来动静,熟悉的寒冷之气传来,花懿欢回头,果然瞧见了一袭玄袍的裴暮予。   他的视线,正冷冷地顿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之上。   “暮予,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暮予没答他这话,只冷冷道,“出去。”   花懿欢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当即顺从地点头,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感觉男人的气场,比往日更威压,她加快步伐,很快从屋子之中走了出来。   没一会儿,方才那人就从屋子内离开了,他的脸色尽管还和方才一样,但花懿欢能感觉出,两人之间的谈话,应该不是太愉快,花懿欢站在他的视线死角里,他又走得很快,所以并没有瞧见角落里站着的她。   门内寂静无声,房中人既没有叫她进来,也没有叫她走,花懿欢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进去看看,毕竟她如果现在走,可能如今好过了,但下一次一定不会这么好过。   她这样想着,推门走了进去,出乎意料地,裴暮予的脸色并没有太难看,他唇角甚至还噙着一抹笑,只是在花懿欢看来,他笑甚至于比他发怒更可怕。   她这样想着,身子不受控制又是一抖,只想快些放了血走人,只是这次,裴暮予竟然开口对她说,“今日不用了。”   花懿欢一怔,意外于他这么说,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自己也没有上赶着的道理,她收好匕首,转身的片刻,身后忽然传来倒地声。   她步子一顿,下意识转过身,瞧见方才还好端端站着的男人,此刻昏倒在地上。   他此刻瞧着是这样脆弱不堪,那一瞬间,花懿欢第一反应不是叫人救他,而是下意识伸手攥紧了掌中的匕首,只需要手疾眼快地一刀,他就再也睁不开眼睛,再也不能拿捏她的生死了。   花懿欢抬步走过去,在他身侧蹲下,男人长睫落下,盖住那双锋利的眼,此刻的他,竟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婴孩一样。   花懿欢的匕首已经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她想到,如果现在杀了他呢,她嫌疑难洗,定然是逃不出去的,她死了不打紧,可是大仇未报,爹爹也等着她去救,她不能死。   花懿欢的手颤抖了一下,最终慢慢脱了力。   她伸手拽着男人,他身上冰冷得厉害,比往日还要冰冷许多,花懿欢这才第一次觉得,他中的这毒,是这样可怕。   整日浸在这样彻骨的冰冷之中,性格也很难不扭曲吧,花懿欢十分努力地给他找借口,这样或许能让自己心里稍微好受一些,因为她实在怕自己一个冲动,没忍住扎死他。   既然决定不扎死他,也没有看他就这么躺着的道理,她不是医士,不知道该怎么救他,但又不想把这个功劳拱手让给别人,思来想去,她又朝腕子上划下一道,掰开他的嘴巴让血顺着流了进去。   没多久,男人身体的低温便没那么可怕了,花懿欢又等了一会儿,男人幽幽转醒,他睁眼坐了起来,瞧着两人身上的血迹,不必花懿欢多说,他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开口,语气很欠揍,“真难得,你竟然没有趁机杀了我。”   他这样说,花懿欢的后背凉了一瞬,他这样胸有成竹的样子,若是她方才刀扎下去,恐怕死的就是自己了。   但装还是要装到底的,花懿欢只装作懵懂不知地摇摇头,“我不会的,你又没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杀你呢?”   少女掰开指头仿佛很认真地算着,“那天晚上是我自己撞到你眼前的,蛟珠也是我吞的,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少女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不怪你的。”   一连串流畅而不做作地表演下来,花懿欢都要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喝彩。   裴暮予伸出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他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虚与委蛇的神色来,少女的眼形圆圆的,眼尾微微挑起,眼珠像一颗黑葡萄似的,此刻,那黑葡萄之中,倒映的是无边的真诚,没有丝毫的怨怼。   怎么会呢?这样的认知叫他微微一怔,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嘲讽的情绪在胸腔之中蔓延开来,只是这次的嘲讽之中,夹杂着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奇怪感觉,他下意识忽略那种感觉,依旧固执地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愚蠢呢?   以德报怨,可感动不了他。   花懿欢瞧不出裴暮予的心思,但她知道点到为止,表演太过恐怕会叫人起疑,而且她也没打算就靠着这件事,能让裴暮予对她好起来,她只盼着他能少折磨一些自己就好。   这样想着,花懿欢起了身,“我走了。”   她拾起匕首在裙摆上擦了擦,转身走了,少女迎着光的肩膀,是这样瘦削,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一样,光照不到的地方,裴暮予的神色晦涩不明。   再走出门外,一阵冷风吹过,花懿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春桃适时过来,拿着她的斗篷,“姑娘,你下次出门,一定记得披上,不然身子该生病了。”   频繁的放血叫她的身体更加畏寒了些,花懿欢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渐渐变差,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马虎,以后确实该多注意些,这样想着,她伸手将斗篷拢严实了些。   两人渐渐朝住处走,花懿欢心中琢磨起方才的另一件事,犹豫着开口问道,“春桃,你来这门中有多久了?”   因着春桃兄长的事情,花懿欢更愿意相信她,别人她不放心打听,什么事都会问她。   春桃想了想道,“有好几年了。”   自她记事起,被一个人贩子婆卖去青楼,她抵死不从,后来寻死时候,被人救下带到这里之后,就一直没再离开过。   “那你知道,这里有一个和裴暮予长得一样的人吗?” 第四十二章 谁才是无妄君   春桃一怔, 随即道,“啊,是门主回来了吗?”   “门主?”   “姑娘不知, 咱们的这位少主, 是门主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二人好像是一母同胞, 生得很像呢。”   原来竟是这样,花懿欢在心中仔细琢磨着。   乍然见过这位门主之后, 冰玉镯子有些懵了。   它开始搞不明白了,所以, 在这个幻梦灵境之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无妄君呢?   这兄弟两人长得如此相似, 且虽说裴暮予出场早一些,但明显, 那位白衣飘飘的门主, 比这位阴沉沉的少主,要更像无妄君一些。   身处于幻梦灵境内的花懿欢,自然是不知道冰玉镯子所纠结的。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既然如此, 她早已经见过裴暮予在这门中霸道横行的权利, 他都这样了,所以这门主的权利和威望,一定要比裴暮予更大的吧。   最重要的是, 那位门主看起来,最起码比起裴暮予,要更像个好人。   而一定程度上, 好人的恻隐之人,远远比坏人,要泛滥得多。   花懿欢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可这几天她所经历过得这一切,都不是凭自己从前的处世之道就可以解决的。   -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花懿欢一直没有敢行动,这日早上,她照常去给裴暮予放血,却被告知他外出了,得知这个消息时候,花懿欢在心中松下一口气。   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裴暮予带给她的,只有沉重的压抑和压迫。   花懿欢转身去了小厨房,潜夜门的下人们对她还算客气,花懿欢拿了些茶点,不动声色地去了望江亭——裴暮舟素日爱在这里看书。   花懿欢将茶点搁下,跪在他身前,唤了一声主子。   裴暮舟搁下书卷,起身将她扶起,“你又将我当成暮予了罢,坐。”   花懿欢当然是故意的叫错的,不然除此之外,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理由来轻易接近裴暮舟。   裴暮舟温和将她望着道,“暮予他今日一大早就外出办事了……”   他顿了顿,又道,“没有告诉你吗?”   花懿欢听他这样说,不知他是太不了解自己弟弟,还是彻底误会她和裴暮予之间的关系了,如果是第一种,花懿欢自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给他掰正过来。   可如果是第二种,那不是花懿欢乐于见到的,她想求他做自己的帮手,自然不希望裴暮舟误会,因为她也不能十分确定,这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如果他误会自己是裴暮予的人,那就不太好办了。   思及此,花懿欢摇摇头,十分周全道,“他没同我说,他做什么事,都不会同我说的。”   裴暮舟一怔,以为她是埋怨,遂解释道,“暮予这孩子,从小性子就不大好,你多包含。”   花懿欢知道他这是彻彻底底地理解错了,索性把话说明白,“裴公子误会了,我只是裴暮予养得一个……”   她顿了顿,又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去同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男子去说。   裴暮舟见她为难,便没有继续追问,善解人意地岔开了话题,“这茶点瞧着不错,既然暮予不在,那我便代为尝一尝了。”   花懿欢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好。”   裴暮舟自然也不是真的想吃,只是瞧着花懿欢难过,他想活络一下气氛罢了,拈起一块糕点尝过之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说来奇怪,我们二人虽生得相似,门中却从无人将我们认错过。”   花懿欢一顿,没想到他会提及这个,一时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她知道,裴暮舟虽瞧着人好,但管着这样大的一个潜夜门,心思定不会单纯到哪儿去,她笑着道,“许是我太傻。”   裴暮舟闻之也淡然一笑,“其实很好分辨的,靠衣裳即可,暮予常年都是深色衣裳,我则与他相反,通常这样分辨不会出错。”   花懿欢点头应下,心中却有些犯难,那自己下次,可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去接近他呢?   她这样想着,忽然瞧见裴暮舟手中有本书,心念一动道,“裴公子也爱看浪行客写得书吗?”   裴暮舟一顿,“你也爱看?”   花懿欢点点头,“从前在家中的时候,他的书我一本不拉地都看过……”   并非是她爱看,是从前她爹爱看,看完还要拉着她讲,她也算是借爹爹地口读完了浪客行大半的故事。   她这样说着,又想起自己家不成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裴暮舟见她伤心,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忙道,“这本是他写的新书,我借给你看。”   花懿欢求之不得,面上却露出意外神色,少女微微睁大眼,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真的可以吗,可是你还没读完罢。”   裴暮舟说着将书递了过来,“也快读完了,虽没读完,但这结局,我已经猜出个八|九分。”   花懿欢接过书,书卷之上还存留着男人指尖的温度,“浪客行文风素来诡谲非常,结局更是叫人出乎意料,公子竟能猜出他故事的结局吗?”   裴暮舟摇摇头,“并不敢十分确定,不如你读完,说与我听,看我猜的对不对?”   这样再好不过,花懿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应了下来。   裴暮予不在的这几日,多亏他不在,花懿欢和裴暮舟之间的关系,因着浪客行的书,亲近了许多。   这日,花懿欢睁开眼,忽然觉得窗子外头,似乎比往日要亮堂些,她坐起身,以为是自己今日贪睡起得有些晚了。   她刚坐起身,春桃正好推门进来,瞧见花懿欢醒着,有些开心道,“姑娘快瞧,外头下雪了。”   难怪,她瞧那窗户外头,怎么似乎比往日要亮堂些呢,约莫就是白雪映得。   她披好外套下了床,推开床前的窗,窗外那株红梅,不知何时悄然盛开,暗香浮动,在冰天雪地里,这株红梅,宛如一簇簇缀在纯白画布上的火星。   即使是在这凛冬腊月,也这样地顽强地燃烧着自己。   花懿欢望着这株红梅,忽然更坚定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她用罢早膳之后,披上斗篷走了出去,她绕着寒夜湖边走,寒夜湖已经结上一层厚厚地冰块,但隐约可以瞧见冰层下的锦鲤,在晃晃悠悠地游动着。   花懿欢忍不住伸出手,却没碰到鱼,只能摸到冰凉的冰层。   漫天雪色之下,眉眼温柔的少女,伸出指尖去摸冰层下的鱼,怎么瞧,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怎么,可是馋这些鱼了?”   身侧忽然传来温柔嗓音。   人终于来了。   花懿欢心头微微一笑,面上却佯装惊喜道扭过头去,“裴公子怎么也来了?”   裴暮舟拿着鱼竿,“下雪时候,我爱来此处钓鱼。”   花懿欢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她从春桃那里打听来的。   花懿欢瞧着他手中的钓鱼工具,露出好奇地神色来,裴暮舟见了,果然道,“你有兴趣吗,不若一起。”   花懿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裴暮舟身后的侍从,很快又加了一把小椅子给花懿欢,花懿欢不会钓,但也不想闲着,只问道,“那我能帮您什么?”   “叫我暮舟就好。”他一边凿冰一边这样道。   花懿欢想了想,最终轻轻开了口,“暮舟。”   裴暮舟动作一顿,继续又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管吃鱼就好了。”   花懿欢点点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裴暮舟钓鱼很熟练,没一会儿就钓上来两条肥鱼,交给下人煮地片刻,花懿欢和裴暮舟两人沿着寒夜湖散步。   花懿欢心中想着事情,脚下一个没注意,不小心踩进雪涡中,身子一个踉跄,眼看要摔倒,裴暮舟手疾眼快地揽住她,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进,男人的面孔瞬间放大凑近数倍。   裴暮舟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气氛逐渐升温的那一刻,花懿欢不知是不是该推开他,因为她好像并没有跟着沉沦,她也没有丝毫地动心,她甚至在考量,如果她推开他,以后还能继续发展他,帮自己报仇吗?   就在她抉择之时,身后忽然出现下属的声音,“门主,鱼烤好了。”   裴暮舟是背对着黑袍下属的,他身形高大,能将怀中的花懿欢完全遮住,如今气氛乍然被打破,裴暮舟回神似的松开她。   “抱歉。”他低声对花懿欢道,为自己方才的唐突。   黑袍下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大概八成也许,是不是打搅了门主的好事?   两人慢慢往回走,望江亭内已经换上更密不透风的帘子,其中还带着暖炉,炉上温着清酒,两盘泛着腾腾热气的烤鱼,已经妖娆就位,等待主人的享用。   花懿欢随着裴暮舟一同落座,黑袍下属们瞧着是粗人,但烤鱼的手艺竟然不差,鱼肉被烤的很入味,却又不失鲜美。   裴暮舟接过温好的清酒,遣散了一众下人,他拿起其中一盅清酒问她,“可能饮一些?”   花懿欢点点头,“能的。”   裴暮舟将酒放到花懿欢手边。   一片静寂之中,他忽然淡淡开口,谈论地却是裴暮予。   在这样好的气氛之中,花懿欢其实是狠开心的,因此,她并不想在这样的开心之中,听到这个名字。   可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因此静静地听着。   他说裴暮予从前不是这样的,说起他原来也是个正常的孩子,只是路走偏了而已,花懿欢静静听着,她知道,裴暮舟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地同她说起裴暮予,他应当有别的目的。   果然,裴暮舟说着说着,忽然抬起眼,直勾勾地望着花懿欢,“他身上有一件我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帮我取来吗?” 第四十三章 你要逃到哪里去呢?   花懿欢本以为, 他绕了这么大一圈弯子,本意是想要替他那位弟弟洗白,可陡然听到这句, 她才知道是她想错了。   她没想到, 他是要自己帮他做事。   花懿欢轻轻摇摇头,“裴公子, 你误会了,他厌我还来不及, 如何会肯将你要的那东西给我呢?”   裴暮舟淡淡啜了一口酒,“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呢?如果事情成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他不是没用过别的办法,不是没有往他身边安插过女人, 什么样的都有,可从来没有入过他这个弟弟的眼, 他从不肯叫人近身, 可这次不同,他虽表现得厌恶,却竟然愿意破例。   说不定,这个女人, 真的能帮他成事呢。   花懿欢本不想答应, 可他开出的条件,实在是诱人,她知道这应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搞不好,也许她为此丢掉性命也说不准,可她实在有所求, 不冒险,何时可以大仇得报呢,而他,又正好能帮她实现。   这样种种考量之下,花懿欢最终答应下来。   裴暮予不在的这几日,花懿欢日子过得确实比往日要轻松些,虽说她答应了裴暮舟的交易,但抛开交易,两人之间,倒还是能像半个老友一样相处。   是以,这日,外出办事几日,终于归来的裴暮予,路过望江亭时,瞧见里面的朦胧人影,黑袍下属瞧见他驻足,适时道,“少主,那是门主和……”   黑袍下属顿了顿,“您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裴暮予慢慢眯起眼,只见素日里,见了他如同见着鬼一样的少女,瞧着自己胞兄的眸光之中,都染上了几分不自知的笑意,郎才女貌站在一起的时候,刺眼极了。   裴暮予冷冷望着,望江亭内二人,丝毫未有觉察,依旧是一番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氛围。   花懿欢和裴暮舟聊了许久,直到有黑袍下属来找他商议门中之事,花懿欢知道她不便在场听着,便找了个借口告辞。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甫一踏入房中,便发觉气氛似乎有些不对,紧接着,她瞧见了房中坐着的玄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几日未见的裴暮予。   花懿欢唇边的笑意渐收,“主子。”   她规矩站好地唤了一声。   几日不见,他眉眼之间,瞧着更凌厉几分,一身黑色劲装,叫他整个人,如同刻意收敛锋芒的利刃一般可怕。   裴暮予自她进院子时候,就瞧着她了,他方才只觉得,她笑起来的模样,分外刺眼,如今面对他不肯笑了,他却觉得更刺眼。   几日不见,她双颊的线条终于丰盈了些许,身形瞧着也没之前那样单薄瘦削,想起这些可能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他心中怒意更甚,怎么,他在的时候,是短她吃,还是短她喝了?   他一言不发,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径直扔到她面前,匕首落地的声音刺耳极了,花懿欢下意识退后半步。   她第一时间没领会到他的意思,只是对利刃本能地避让,可下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叫她现在就放血给他。   花懿欢退后的动作,仿佛生生刺激到他一样,他忽然开口,声色如雪,“怎么,不愿意?”   花懿欢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忽然抬步朝自己走来,花懿欢下意识想离他远些,但她退后的动作,叫男人的脸又阴沉了几分,他长臂一捞,便轻易扣上她的腰肢,“不愿意,那就是想换另一种方式?”   花懿欢动作一顿,她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意思,做他的炉鼎。   她不要。   花懿欢使了些力气推开他,弯腰去拾起那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往自己腕子上划了一道,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她下刀的手被男人一把拉开,花懿欢不明白,他究竟在发什么神经。   要也是他,不要也是他。   裴暮予薄唇紧紧抿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看到她对别人笑,他不开心,看到她躲他,他也不开心,看到她要划破腕子,他几乎下意识就出手拉开她。   他魔怔了吗?   他何曾会在意一个女人的感受?   男人五指修长有力,花懿欢抬眼望他,他眼中情绪不明,冷声道对她:“别叫我再瞧见你在外勾搭人。”   他说完,便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勾搭别人,她勾搭谁了,莫名其妙。   花懿欢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他应当是方才瞧见他和裴暮舟在一处了。   花懿欢想通了,因为他看不起她,所以不想让她和他的家人有一丝一毫地牵扯。   花懿欢微微勾起唇角,她偏不。   她是傻了才去听他的话。   答应裴暮舟的事,花懿欢没有忘,她一直在想办法,她知道裴暮予很聪明,她骗是骗不过他的,她紧接着想起那日,他昏倒的时候,是那样地毫无防备。   思及此,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粗略的计划,她不如给裴暮予下药,每日去给他放血,自然方便实施这法子。   她是这样计划的,本以为不会出什么意外,但她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两日,裴暮予都没有再叫自己放血给他喝。   她心中的计划一直没能实施,却只能暗自着急,也没有渠道可以打听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日夜里,她睡前刻意多喝了些冷水,被子也没仔细盖好,翌日晨起,果不其然病了。   她托春桃将医士寻来,医士给她诊脉开了药,又叮嘱她这几日的注意事宜后,花懿欢忽然道,“可是我还要给你们少主他放血,吃这些药,不会有影响吗?”   医士一顿,道:“少主他身子近来好些了,不需要每日都喝,往后七日一次即可,你这几日,且好好养着病。”   原来如此,花懿欢这样想着,放下心来。   -   七日之期如约而至,这日,花懿欢换了一袭广袖长裙,并非是为了美,她只是想届时行动能有些遮挡。   可在即将迈出房门的那一步,她忽然福至心灵,自己这样不同于以往的打扮,会不会叫裴暮予起疑?   这个念头一出,她越想越有可能,当即回去换成素日的常见装扮,这才安心出了门。   一定能成功的,花懿欢边走着,边给自己暗自打气。   来到他的居所,花懿欢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室之中。   裴暮予此刻坐在榻子上,瞧着神情有些怏怏,花懿欢大着胆子瞧了他一眼,发现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自己的身上,她拔出匕首割开腕子放血,那药,她早就贴在腕子内侧,这样割开手腕的时候,血流出来,就会和药交融,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药物的刺激,花懿欢只觉得今日伤口格外地疼。   眼看量够了,花懿欢止住血,将碗端过去给裴暮予,他抬手接过来,忽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的腕子。   因为这一眼,花懿欢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不是吧,难不成这样隐秘的法子,他也能瞧出端倪来不成?   花懿欢这样想着,他果真朝她伸出手,那一刻,花懿欢连自己死的时候怎么倒地都想好了。   谁知,他的手停在她咫尺之距,缓缓摊开手掌,花懿欢垂眼望去,只见那掌中,是一个小巧的青色瓷瓶。   似乎,是要给她的。   下一刻,裴暮予便开口印证了她这个猜测,“你拿去涂,腕子上便不会留疤。”   花懿欢愣在原地没敢动弹,他瞧着她这样木讷,似乎有些别扭和不耐,“不要我扔了。”   他这样说着,就要随手丢开,花懿欢飞快伸出手,将那小瓶子攥在自己掌心。   少女的指尖抓在他掌心,痒痒的,好像小奶猫在挠人,裴暮予指尖微微颤了颤。   “多谢。”她低声道。   她垂着头,没敢看裴暮予,因此也便没有发现,他的眼神之中,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愉悦意味。   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花懿欢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他真的喝了。   她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但药效不会那么快就发作,往常这时候,她已经该离开,如今还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实在可疑,但她找不到别的可以留下的理由。   因此,她只得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开口,“我可以把药涂完再走吗?”   不同于花懿欢心中想的,裴暮予似乎没有丝毫地疑问,他甚至对她道,“嗯,坐那去涂。”   花懿欢做到一旁的椅子上涂药,这药甫一打开,温和而独特的香味传入鼻尖,花懿欢便能感觉出,这药是上好的,且应当极其难找。   他竟肯给她,是为了什么,花懿欢当然不会觉得,是裴暮予动了慈悲心肠,因为那种东西,在她看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   她腕子上旧伤新伤不断,她避开方才的伤口,将药涂在其他疤痕上,还没等她涂完,旁边忽然传来动静,花懿欢抬起眼,瞧见裴暮予已经伏倒在桌子旁。   好像睡着了一样。   花懿欢眨了眨眼,又等了一小会儿,见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试探着轻轻开口唤了他一声,“裴暮予?”   后者全然没有反应,花懿欢知道,这应当是药效完全被发挥出来了。   她慢慢站起身子,走到他身侧,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抬脚,狠狠地踹了他一下,鞋印子在男人的锦缎长袍上,留下一个张牙舞爪的印子。   花懿欢没继续耽误时间,按照裴暮舟教得方法去找裴暮予身上的东西,裴暮舟教得其实并不完全对,但花懿欢误打误撞,还是找到了。   听裴暮舟的口述,总是不如真的亲眼见到具体,她将东西拿到手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也有一块很类似的,只是其上的花纹不一样。   裴暮舟也没告诉花懿欢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只说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若是旁人说,她也许不会信,但依照裴暮予的性格,花懿欢有理由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情。   老人口中能吓哭小孩的大灰狼,在花懿欢这里,就会有一个具体的名字——裴暮予。   她攥着那个令牌,瞧了一眼屋子外头,因着怕有人进来之后发现裴暮予昏倒,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将裴暮予拖到床上,用被子捂好,营造出他已经睡下的假象。   他脾气这么不好,花懿欢知道他在睡觉的时候,没有下属敢来打搅他的。   花懿欢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尽量使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如同往常,她抬步出了门,一路畅通无阻地摸去了裴暮舟那里。   他说拿到东西就去找他,他会保下她,将她送出去藏好,再也不叫裴暮予找到。   那一刻,花懿欢真的觉得自己要解脱了,黑袍下属进去通传的那一会儿,时间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黑色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通传的黑袍下属出来了,他对花懿欢道,“门主不在。”   花懿欢一怔,她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裴暮舟竟然掉链子,“他去哪儿了?”   “门主忽然有急事外出,天亮时候才会回来。”   花懿欢无意识攥紧袖子,其实还是能等的,因为她给裴暮予下得药量,足够撑到第二日的晌午,如果裴暮舟天亮时候可以回来,那她还有时间,只是相对没那么宽裕。   这一夜,花懿欢没有睡好,她怕生出什么事端,但一整夜,周遭都没有任何异样,花懿欢就这样保持清醒状态,生生挨到了天亮。   一线天光自天边亮起时,花懿欢麻溜爬起身,掬了一把冷水扑到脸上提提神,穿好斗篷便悄悄出了门。   她沿着小路走,一直未敢回头,其实这时候,天色还是偏暗的,她不是不怕,但眼看就快要熬到头,她就算把满口的牙咬碎,也要走到头。   这条路并不近,但被花懿欢走得生生缩短了时辰,她摸到裴暮舟住处,对守门的黑袍人道,“门主他,回来了吗?”   黑袍下属点点头,“回来了,姑娘里面请。”   花懿欢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得以松快一些。   因着昨天裴暮舟临时掉链子的事,花懿欢回去之后仔细想了,现在那令牌,就是她的筹码,她手中不能没有筹码,她要把筹码攥在自己手中。   她随着黑袍下属穿过廊院,“就在里面。”   黑袍下属将她带到便离开了,花懿欢推开门进去,裴暮舟坐在上首,依旧是素日的打扮,一袭白色衣袍,丝毫不见奔波后的凌乱之态。   花懿欢在屋内站定,斟酌着开口,“裴公子,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但我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才能给你。”   花懿欢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不过以裴暮舟的为人,她觉得,他多半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她。   裴暮舟静静听完她的话,忽然牵了牵唇角,“说说,你想逃到哪里去呢?”   他话音刚落,花懿欢如同见了鬼一样瞪大双眼。   他不是裴暮舟,他,他是…… 第四十四章 求人怎么求   他是裴暮予……   怎么会这样, 她等了一夜,就等来了这个恶魔。   怎么会这样,裴暮舟呢?   花懿欢的身子蓦然软了下来, 尽管很不愿意相信, 但见到裴暮予的那一刻,她就知道, 她彻底失败了。   她策划得这一切,从头到尾, 都太过顺利。   若是往常,她一定会怀疑的, 可是,可是,当一个人太渴望达成一件事的时候, 那么就会去看自己想看到的,而去忽略那些本不该忽略的细节。   裴暮予是什么样的人, 她不能说全然了解, 至少也了解一半,他这样的人,能被自己轻而易举地算计吗?   花懿欢伏倒在地上,裴暮予忽然抬步走了过来, 他的身影在她面前落下, 将她的身子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他的影子里。   花懿欢没有反应,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她算计了他, 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裴暮予冰凉的长指忽然轻轻勾起了她的下巴,花懿欢顺从地抬起眼望他,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可耻, 但她害怕,怕死,又怕他不让她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折磨。   那双眼湿漉漉地,仿佛藏了清晨最薄的雾气,裴暮予心中嘲讽更甚,真是美丽又无辜的一双眼啊,他差一点儿,就被骗进去。   被骗进去的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小兽看着柔弱不堪,却竟然也有咬人的时候,可惜,失败了。   “为什么帮他呢?”他的长指不轻不重地捻着她的红唇。   花懿欢没有回答,换来地却是他更重的力道,“说。”   “因为……因为他是个好人。”   花懿欢从齿间挤出这句话。   “呵。”裴暮予终究没有忍住嘲讽的流露,他忽然拽起她朝外走去。   来了,花懿欢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他要宣判她了,黑无常要无情地落下他那条锁链了。   裴暮予带她走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小顶峰处,从这里望过去,能瞧见一条崎岖的山道。   山道之上,有一辆缓缓行驶着的马车,马车上没有赶车,似乎车上没有人,只有马儿拖着车子,向前不急不缓地走着。   花懿欢不明白裴暮予这是要干嘛,下一刻,男人的嗓音传来,“知道那是什么吗?”   花懿欢本能地摇摇头,心中却在想,有一匹马,他是想把她五马分尸吗,还有一辆车,他是想把她用车子碾碎吗?   太疼了,还丑,那一瞬间,花懿欢是真的想哭。   他淡漠的嗓音继续传来,“那是裴暮舟给你准备的,送你下山的马车。”   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花懿欢的眼睛里,本能地腾起一阵希冀的光。   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抹光刹那间熄灭,没用的,现在一切都没有用了,她被恶魔发现,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这样想着,山道上,本来走得不急不缓的马儿,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变得狂躁不堪,在崎岖山道上四处狂奔,山路本来就窄,马儿这样跑起来,很快就偏离原本的道路。   此处的山壁嶙峋,且没有任何的遮挡物,花懿欢看见,马儿和马车直挺挺地坠下深渊,那一瞬间,她的身子如坠冰窟。   她下意识想躲,可男人似乎知道她的意图一样,自身后揽着她,多么缱绻的姿势,他的手紧紧扼住她的下巴,不让她的视线移开,叫她生生看着马车的下坠,听着马儿的嘶鸣。   他的唇离她的耳朵很近,“看看,这就是你口中的好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多好的一场意外啊。”裴暮予忽然漫不经心道,“你到死,都蒙在鼓里,说不定还会在心底感激他,感激他叫你重获新生,逃离我这个恶魔?”   “然后你只会怨自己命不好,偏偏遇上这种意外,根本不会想到,这从来都不是一场意外。”   他忽然轻轻吻了吻花懿欢的耳垂,他的唇也很凉,贴在她的耳朵上,不似情人的温柔呢喃,而是恶魔烙下的诅咒。   他轻轻从她身上勾出那枚令牌,“你知道他要你偷这个令牌,是做什么吗?”   花懿欢嗓音晦涩,“我不知道。”   她也不想知道。   现在也没有必要知道。   “这是潜夜门门主的令牌,拿着它,无论你是谁,潜夜门下的一众人,都会对你的话,听之任之。”   他顿了顿,继续淡淡道,“如果今早你事成,到时候,和你一起粉身碎骨的,就是我。”   事到如今,花懿欢已经不想纠结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恩怨,生前哪管身后事,这枚令牌现在也算物归原主,她满心都在想着——   “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少女忽然小声祈求着。   无非就是求他放过她,贪生怕死。   裴暮予忽然没了兴致,松开了揽着她的手。   “求人怎么求,你不会吗?”   花懿欢没有动,她不知道他想要她怎么求她,思来想去,她唯一对他有用的,就是自己的血,只有她的血,似乎能让他获得短暂的愉悦。   思及此,她拔出匕首就要动作,男人夺下她的匕首扔下山涧。   “以后,都不必如此。”   他的嗓音之中,带着怒意,花懿欢听出来了,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自己对他做下这种事,也许在他心里,现在连自己的血,都不配让他喝了。   她没了别的办法,但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诉求说完,“我能求你,让我死的痛快体面一些吗?”   她的嗓音很低,生怕说出口引来他的嘲讽,她算计他,还想死的干脆体面,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轻而柔的话,夹在山风里,宛如小兽哀怨的叹息。   裴暮予一怔,似乎没听清她的话,“你说什么?”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眼望他,“我说,你可以给我一个痛快体面的死法吗?”   裴暮予忽然觉得可笑,她像个可笑的蝼蚁一样,在他掌心里苦苦挣扎这么久,如今怎么想通了,愿意去死了。   花懿欢之前,之所以那么努力地逃出去,要活下去,还敢和他当面谈筹码,都是她知道,知道自己手中还有希望或筹码。   可是现在,她是真的看不到希望了,男人不再需要她的血液,约莫是找到了别的办法,她又做了对他而言这样可恨的事情。   她是世家的大小姐,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她不想狼狈的死去,如果真的要死,她希望她可以干净而痛快的死,不是被折磨致死。   裴暮予没有答应她,只是阴沉着脸带她回了潜夜门。   他将她丢回院子里,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花懿欢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当场杀掉她,他的心思她一向是猜不透的。   至于裴暮舟,花懿欢再也没见过他,她和他的合谋败露,他不知道被裴暮予杀掉没有,花懿欢并不想关心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差点被他骗的粉身碎骨,巴不得他被裴暮予杀掉才好呢。   比起表里如一的坏人,她更怕表里不一的“好人”。   不过她可能也快要死掉了,也许要不了明天的到来,她就会死,花懿欢将此时称之为黑暗前的黎明。   可这黑暗前的黎明,似乎有些持久,她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花懿欢也没能等来裴暮予要杀她的意思,他好像把她遗忘了一样。   且门中似乎谁也不知道那段插曲,他们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   花懿欢觉得值了,尽管这日子像是偷来的一样,但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活到她这个份上,如果再给自己找烦恼,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呢?   想开了之后,花懿欢便也不在纠结,不去猜裴暮予现在是什么心思,左右她也猜不透这个阴沉不定的男人。   -   这日,裴暮予外出狩猎归来,大老远便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顿住步子,潜夜门中,一向死寂非常,他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肆意的笑声。   他循着声音望去,瞧见是花懿欢,她正撩起裙摆,和一众门中的侍女在踢毽子,裴暮予心中有些意外,也不知她是怎么说动这些一向沉默寡言的侍女陪她玩的。   裴暮予正这样想着,毽子又被传回道花懿欢那里,少女双手拎起裙摆,踮脚的瞬间,好像一只要迎风起舞的云山雀。   花懿欢玩的正尽兴,不知是谁力道稍稍大了些,忽然那毽子就散了,凌乱的羽毛自空中落下,散成一片。   手头没什么素材,她这本就是随便弄的毽子,已经费劲心思多缠了好几圈,但没想到还是坏得这么快。   一众少女都有些迷茫,大家都没有玩得尽兴,今日裴暮予不在,可是个大好撒欢的时候,她正琢磨着还能玩些别的什么,眼风忽然瞄见远处的人影。   那里何时站了人,她抛出探寻的视线,正和裴暮予的视线撞上,要命,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在那里站多久了?   她正在想着要怎么办,可裴暮予忽然移开视线,转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   竟然没找她的事?   奇了,裴暮予这厮,是不是喝错药,把脑子喝坏了?   不是花懿欢贱,是她实在对裴暮予阴影太大,毕竟这人,见她的第一面,就不顾她的生死,想用她做饵。   “姑娘,咱们接下来玩什么?”   春桃眼睛里亮晶晶的,她们这些姑娘,自小进了潜夜门,虽说没在吃喝上发过愁,主子也没怎么苛待过,可门中这样死寂的气氛,叫她们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从来没有过这样畅快淋漓的时候。   花懿欢摇摇头,“咱们今日先回去吧,玩得太久,万一被发现不务正业就不好了。”   已经被发现了,她在心中腹诽道,但她莫名觉得,裴暮予这次应当不会找事。   要找早找了,头也不回地走掉,应当就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这样想着,只是觉得可惜,自己的毽子,才玩了一次就报废了,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找到这么合适的绳子和底座。   -   裴暮予去了书房,黑袍下属适时将一个帖子递了上来,“主子,这是玄火宗的帖子,他们宗中的小姐,想和主子您联姻。”   裴暮予看也没看,径直将那帖子丢到暖炉之中,银碳的火焰很快将帖子吞噬,其中夹杂着裴暮予淡淡的一声哼笑,“哪里来的喽啰。”   下属有些汗颜,再怎么说,玄火宗,也是有名有姓的仙门世家,到了他这眼高于顶的主子口中,竟成了个喽啰。   裴暮予烧完拜帖,忽然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我猎来的那只锦鸡呢?”   下属一怔,因为裴暮予向来没有过问过这些事情的习惯,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道,“已经送去厨子那里了。”   裴暮予的眼前,适时浮现起那只灵动的云山雀,那只毽子散掉的一瞬间,他清楚瞧见了她眼中的疑惑。   他收回心思,微一沉吟道,“去拿回来。”   于是,这夜睡前,花懿欢关窗子的时候,在窗台前,发现了一只华丽而张扬的毽子。 第四十五章 夜色出逃   花懿欢伸出手, 将那毽子拿了起来,心中有几分好奇,这是谁送得毽子, 不是送给她, 就是送给春桃的。   花懿欢自觉在潜夜门中没什么人缘,还是春桃认识的人多一些, 她这样想着,唤了春桃一声, 春桃很快应了,“姑娘, 怎么了?”   “这忽然多了个毽子,你瞧是送给你的吗?”   春桃一怔,随即上前, “怎么会呢,放在姑娘的窗前, 定是给姑娘的。”   真是给她的吗?   “我在门中认识的人不多, 怎么会有人知道咱们毽子坏了?”   春桃将那毽子拿起,“哎呀”一声,“这毛色,有些像是少主猎来的锦鸡呀。”   裴暮予?   花懿欢随即想起, 他下午确实是撞见她们几个姑娘聚在一起玩毽子, 花懿欢当然不会觉得这是裴暮予做来送给她的,她忍不住道,“谁这么大的胆子, 竟敢在裴暮予身上拔毛!”   春桃被她逗得有些忍俊不禁,“今儿和咱们一起玩的姑娘里,有几位是在膳厨帮忙的, 许是她们其中的谁拿来做的。”   花懿欢觉得很有可能,遂将毽子收好,回头再问问。   只是一连几日,裴暮予都没有出门,他在的时候,花懿欢就尽量忍住不出门,免得同他碰上,这日,天气十分好,在春桃的撺掇下,花懿欢终于忍不住出了门。   潜夜门中一向都十分安静,且门中下属们穿的颜色,都死气沉沉地,大致只有黑灰二色,连侍女们穿的也大抵是素色的衣裳。   所以当瞧见那几抹亮色的时候,花懿欢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越看越熟悉,她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然她怎么能瞧见自家宗门的袍子呢?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子,一眼不眨地望着那些人,“那是怎么回事?”   春桃整日同她在一起,自然是不知道的,她看花懿欢情绪不对,当即道,“姑娘,你在此处稍等等,春桃前去打听打听。”   她家其实叫玄火宗,所以袍子的颜色用了银朱色,其上点了火凤的纹路,她身为宗主之女,更是有一件银朱火凤十二破留仙长裙,她曾穿着那件裙子,在五大宗门之宴中献上一段剑舞,也算名动一时。   但也就是那支舞,让她未婚夫婿死后,父亲昏迷不醒时,被不少宗门中的纨绔子争相抢夺。   她那贪得无厌的婶婶,不知收了那老宗主多少好处,才答应将她嫁过去。   但她逃出来了,这样她收下的那些好处,就全部得吐出来,说不定还要赔进去一些,这样想着,花懿欢心中终于生出了几丝快慰。   春桃打听完很快就回来了,“姑娘,春桃方才去问了,那些是玄火宗的人,好像说是,说是……”   春桃的嗓音忽然有些支吾。   花懿欢不懂她在支吾些什么,遂问道,“说了什么?”   春桃飞快抬眼瞧了她一下,继续道,“据说是玄火宗中的人,来请咱们少主前去玄火宗赴宴。”   春桃顿了顿又道,“我还听咱们门中相熟的人说,是因为玄火宗中的那位小姐,如今到了适龄的年纪,赴宴只是表面托词,实则,玄火宗是想同咱们少宗主定亲……”   花懿欢听得想冷笑,玄火宗只有她一位名正言顺的小姐,如今她们把她挤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称是玄火宗的主子了。   她呼出一口气,所以,裴暮予他会去吗?   花懿欢又摇摇头,无论他去不去,都不会带上她的,她关心这些没有用。   这样想着,那队人影渐渐走得远了些,花懿欢正要收回视线,忽然,队伍末尾的一个人侧首望了过来,花懿欢一怔,那正是之前放走她的送亲头领。   那人瞧见花懿欢,也怔了一下。   只是那一队人不能停留太久,因此那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花懿欢的视线之中。   花懿欢看着送亲头领,有一瞬间释然,他没有被她连累就好,他们应当会在此停留几日,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能叫他和春桃兄妹相认。   这日夜,花懿欢正吃着东西,忽然一股不适的感觉铺天盖,刹那间自她的胸腔之中蔓延开来,但又很快消失不见。   花懿欢微微蹙起眉心,顿住了吃饭的筷子,春桃察觉她的异状,也停下筷子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花懿欢摇摇头,“我应该没事。”   春桃有些不放心,“不如请医士来看看?”   花懿欢想了想道,“先不必。”   春桃见她态度坚决,因此没有再坚持。   两人草草用完晚饭,春桃收拾好餐具,嘱咐她早些歇息之后,便离开了。   花懿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那种难受的感觉忽然又袭来,压迫着她的胸腔,使得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花懿欢躺在床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张开嘴巴,试图大口大口地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花懿欢疼得满头大汗,那种压迫的感觉才逐渐消散,花懿欢知道,这应当只是一个开端,她强撑着身子起身,探了探自己的脉。   她娘亲走得早,她没能学到她医术的千分之一,但她对自己的身体还算了解,因此也能自己给自己把个脉,如果是给别人,不一定可以。   她慢慢伸手探上自己的脉,指尖下那看似有力跳动的脉搏,其实已经透着些渐弱之相,她抿着唇,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将指尖移开。   翌日早,用完早饭,花懿欢犹豫着对春桃道,“春桃,你还记得昨日咱们看见的那一行人吗?”   春桃点点头,“自然记得的。”   她记得姑娘当时叫她去打听那一行人过来的意图。   “那你……你可认识这门中的下属,要能信得过的那种,帮我,去捎个话。”   花懿欢本想了许多话,比如该怎么同她解释,又比如自己要干什么,毕竟这样的行为,听起来很是可疑,但春桃没有多问,她仿佛无条件信赖花懿欢,“姑娘,我确实认识一个人,你稍等,我去打听打听,看看今日他在不在门中……”   春桃出门之后,花懿欢心中有些不宁静,玄火宗中的来使,应当不会待上太久,如果春桃信赖的人今日不在,她又该怎么办?   没多久,窗外传来动静,隐约夹杂着一声“姑娘”,花懿欢下意识推开窗子,瞧见站在院中的春桃,她身后,还跟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黑袍下属。   他和别的黑袍下属一样,脸上蒙着诡异面具,但看身形,应当是个和春桃差不多大的青年人。   “姑娘,你要传什么话,可以同他说。”   花懿欢想了想,既然她将人带来,证明是信得过的,即使信不过,她也只能搏一把,她将方才写好的纸条递了过去,那人双手接过,花懿欢道,“烦请,帮我把它交给……”   黑袍下属很快离开,她那纸条上写的是约送亲头领出来一叙,她相信他一定会出来的。   黑袍下属走后,花懿欢想了想,还是对春桃道,“春桃,今天晚上,我要去见一个人,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春桃已经大致猜到她要出去,但没想到她愿意叫自己和她一起去,花懿欢道,“我今夜要见的人,就是我口中的那个朋友。”   她伸手指了指春桃腰间的香囊,“就是那个钱袋的主人。”   春桃骤然一怔,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姑娘,你是说……”   花懿欢微微颔首,“我说过要帮你们兄妹相认的,所以晚上,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春桃点点头。   临着入了夜,两人换了两件深色的衣裳一起出了门,高大树影之下,果然站着一个瘦长人影。   春桃顿住步子,“姑娘,你先去吧,春桃在此处帮你望风。”   花懿欢点点头,抬步走上前去,那人察觉动静,抬眼望了过来。   “多谢你上次的放了我。”   花懿欢率先开口道。   他摇摇头,“我后来才听说潜夜门在那一带抓人,原以为你能逃过的……”   如果知道是这样,那他不会在那个地方放走这只蝴蝶,他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她放走。   花懿欢摇摇头,没有接上这段沉重话题,她低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卫岭。”   “卫岭,我这次找你来,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花懿欢顿了顿,她从身上取出一个东西,“这是玄火宗的令符,拿着它,玄火宗的一众人,都会听命于你。”   卫岭一怔,“姑娘,你……”   这块令符,在她身上,仔细藏着,是谁也不知道的,也就因为找不到这块令符,她的父亲才暂时安全,那对母女才不会对她的父亲下手。   如今能扳倒她们的,怕是只有这个令符,她其实之前不太知道这是什么,爹将此物交给自己,只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要她务必要保管好。   自从上次,裴暮予说她偷出来的那枚令符,可以叫潜夜门中的所有人听命,她才终于明白,爹交给她的,是怎样重要的东西。   可惜她如今没有别的办法。   花懿欢叹了一口气,见卫岭不肯接下这令符,她只得拉过他的手,将那令符放于他的掌心,男人的手比她大些,花懿欢两只手交错包裹着他的手背,让他五指紧紧握住那枚令符。   “此事就……拜托你了。”她郑重其事道。   卫岭道,“姑娘,不如逃出去。”   花懿欢摇摇头,“我怕是,走不掉了。”   卫岭的眼神很平和,“如您所说,宗主他,怕是还需要您的照顾,他醒来,也一定是希望可以见到您的……”   -   卫岭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是啊,爹爹昏迷不醒,已经在那对母女手下吃尽苦头,她身为她的女儿,却不能在他膝下尽孝……   春桃显然也知道她的纠结,“姑娘,不如随我们一起逃走吧,少主他如今,也并没有注意过您这边,等他发现,您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他即便是知道,又能耐您何?”   是啊,只要事成,她回了玄火宗,裴暮予权力再大,难不成,还能再将她从她的地盘上掳回去吗?   裴暮予已经答应去玄火宗赴宴,他途中少不得要带些侍候的人去,到时候,花懿欢和春桃两人,一起混在队伍之中,在途中找个机会,换卫岭的人顶上,裴暮予也断然不会发现。   这样想着,花懿欢终于答应下来,她已经想好,如果万一被发现,她一口咬定是自己偷混进来的,裴暮予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想到她和卫岭是里应外合。   因为心中藏着事,花懿欢一整夜都没睡着,翌日,一大早她就起了身,春桃找来一套侍女的衣裳,花懿欢试了试,正合身,潜夜门侍女的衣裳是素色的,可花懿欢穿上,却别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春桃看她有些紧张,忍不住道,“姑娘一上身,春桃忽然觉得这衣裳变得好看了些。”   花懿欢瞧着春桃,她总觉得春桃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要离开这里,她不开心吗?她瞧她眉间,总带着些独属于少女都,淡淡的愁。   花懿欢忽然福至心灵,“这次走,就咱们两个人吗?”   春桃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花懿欢犹豫道,“上次拜托送信给你哥哥的那个人……”   春桃闻言,果然一顿,她嗫嚅道,“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花懿欢不语,如果不是喜欢,那小青年,如何这样愿意帮春桃的忙呢?   春桃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茫,“人总是要做些选择的,他也……也能理解我。”   她总不能,呆在潜夜门中一辈子,只当个做杂事的小丫鬟吧。   花懿欢知道她是想要有个好前程,当即点点头,不再多问。   她换好衣裳后,春桃拿来一个轻纱要给她蒙上。   花懿欢摇摇头,顾虑道,“我戴着这个,怕不是明晃晃的写给旁人,说我有问题吗?”   春桃一怔,随即道,“不是的姑娘,咱们每个人出门都有戴的。”   花懿欢闻言接过,她想着潜夜门中男子出门带着那面具,女孩子出去可能也要遮面,许是潜夜门什么奇怪的癖好,不过倒是方便她了。   花懿欢带上那轻纱,薄薄的轻纱覆面,盖住了她下半张脸,只留了那双勾人的眼,更添几分遐想。   春桃瞧着叹了口气,“姑娘生得实在是招眼,不如梳个刘海再遮一下。”   花懿欢闻言点头。   春桃手巧,很快给她梳了一个薄薄的刘海,遮住些许眉毛,终于看着有些不大像她的样子。   两人十分顺利地混进了队伍之中,其实算是多虑,裴暮予的车驾走在最前头,她们这些小侍女在后头,人头攒动,只能依稀瞧见一个车顶盖子。   绕是如此,花懿欢的情绪一路上还是紧绷着。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山脚,花懿欢已经快累得不行,她后知后觉地想,如果是自己单枪匹马地朝外面逃,可能还没被他追上,自己已经累得动不了了。   队伍终于在一个长亭外停下,花懿欢心中松了一口气,这约莫算是要歇息一下。   她乖巧躲在人堆里,这样既不突兀,也不会被人发现,春桃领了些吃食递给她,花懿欢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了过来,她吃不下,但不吃就没有力气,只得一口一口艰难地吃着。   第一次歇脚真的只是歇脚,她们没有跑,因为此处离潜夜门还不够远,卫岭的接应人不大方便行事。   花懿欢这样想着,忽然裴暮予从轿子上下来,黑袍下属已经在亭子中弄好火鼎,他视线扫过来那一瞬,花懿欢头皮一麻,慌忙垂下头,再抬起时,他不知何时已经收回视线。   没注意到自己这边。   且再忍一忍,再忍一忍,等到下次停下休整时候,她就可以跑路了。   这样又走了半路的光景,此时暮色降临,离潜夜门也已经足够远,队伍停下时候,春桃小声道,“姑娘,咱们该准备准备了。”   花懿欢点点头,她们二人一起走目标太大,需要分开走。   春桃走后不久,花懿欢淡定起身,夜晚是行动最好的保护色,远离人群之后,花懿欢按照春桃说的,果然瞧见马车停在那里,车夫等候在车前。   直到这时,花懿欢一直觉得,这宛如梦境一样的假象,忽然变得真实起来,她真的逃出来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感叹一声,抬手掀开帘子,车厢内,端坐着一个玄色人影,花懿欢看清之后,动作怔了一瞬。   男人的视线,无声掠过她那微微勾起的菱唇之上。   几乎是电闪雷鸣之间,花懿欢下意识地反应就是逃,赶快逃,只是她连转身都未能做到,男人已经伸手钳住她的腕子。   力气悬殊之下,她很快被男人拖进车内。 第四十六章 黄金笼   花懿欢大力挣扎着, 但力气悬殊之下,她还是被男人轻而易举拖进车内。   “你想逃到哪里去呢?”   他的云山雀,竟然想从掌中飞走。   这怎么可以呢?   他要为她打造一只最最坚固的囚笼, 让她在里面快乐地歌唱。   花懿欢的泪刹那间涌出来。   从天堂到地狱的体验, 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 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无望的少女在他怀中,好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 裴暮予轻而柔地伸出手,拨开她精心伪装的刘海, 露出那熟悉的眉眼。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长睫上还挂着泪,好像一只惧怕的蝴蝶。   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 还好当时,没有拿她去喂那条恶蛟。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花懿欢的恐惧, 忽然淡淡开口, 仿佛瞧出了她的心思:“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闻言,花懿欢的身子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他永远是这样,不会从一开始就将她踩入地狱, 而是让她做那些自以为很有希望, 实则根本是无谓地挣扎,最后,再亲手, 把她以为的那些美丽梦境,一点点撕碎。   情绪大起大落之下,花懿欢终于昏倒过去, 男人淡淡地看着怀中的少女,夜里温度稍凉,他拿起一旁的毯子给她裹上。   “少主,还逃走了一个丫鬟,是一直侍候她的。”   裴暮予望着怀中安静的少女,淡淡开口道,“跟上他们。”   他倒要看看,她这次,又想要干什么。   -   不知过了多久,花懿欢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周遭是一片黑暗。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下是柔软的床,她下意识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四周,可竟没有任何光透进来。   她撑着胳膊起了身,忽然一旁传来男人的嗓音,“你醒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满室的烛火亮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光明叫花懿欢微微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如今,置身于一个黄金笼子中。   一个巨大而奢靡的,足足有一间屋子那样大的,黄金笼。   这其中,只有她个裴暮予两个人。   “你这是做什么?”   是对她逃走的惩罚吗?   裴暮予只是静静将她望着,他这样的眼神,赤|裸的,满满的占有欲,好像在打量他的所有物一样,花懿欢被他看得心中发毛。   她下意识想躲到床里,可没等她挪动一下,男人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脚踝,陌生的触感叫她微微一颤,“别碰……我……”   连呵斥听起来,都像嘤咛。   “不听话的后果,就是这样。”   他说着,五指慢慢收紧。   花懿欢咬着唇,想试图抗拒这样陌生而凌乱的感觉,听他这样说,一时难以置信地抬眼望他,“疯子!”   她又气又怒。   裴暮予的目光无声掠过她的唇畔,“随你怎么想。”   最终,花懿欢还是被他关在了这里,他也只是偶尔过来,一日三餐,都有人来给她送精美的饭菜。   在这里,花懿欢没有人可以说话,送饭的人似乎得了裴暮予的嘱咐,断不会同她交谈,而唯一能说话的裴暮予,花懿欢却不想和他多说一个字。   这样的日子,她快要疯掉了。   与此同时,花懿欢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机能似乎开始下降,她的精力不再旺盛,而是变得有些嗜睡。   这种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坏事,可实际上,还是有好处的,嗜睡的好处就是让她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可以靠睡觉打发时间,不然她会疯掉的。   裴暮予还是会来看她,只是后来她一直在睡觉,见过他的时候寥寥无几。   以至于花懿欢以为,他来的次数少了。   这里似乎不是潜夜门,因为此处不像潜夜门那样冷,花懿欢透过窗子,还能瞧见外头绿树的枝桠。   侍候她的下人,都是陌生的,她们除了不敢和她交谈之外,有时还会在廊下窃窃私语,她们以为她听不到,实则她是可以听到的。   她每日的乐子,就是偷偷听这些侍女们的小话。   这日也一样,她自柜子里拿出茶点,又将茶水摆在一旁,一边吃一边偷听,俨然将此当成酒楼茶馆,将外头说小话的侍女,当成了说书先生。   冰玉镯子心疼地看着自家小主人,因为一直不见天日,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白,几近透明一样脆弱,且整个人也越发瘦,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了些。   花懿欢拈起一块茶点,外厢侍女凑巧开始扎堆窃窃私语,花懿欢睁大眼睛,侧耳听着。   “你们听说了吗,最近修真界发生一件大事。”侍女甲道。   “什么大事是你知道,我们不知道的?”   侍女乙的嗓音中透着些许的不服。   “我也是听我弟弟说的,我弟弟在那人麾下做事,那家的宗主重伤昏迷,宗中事务一直是他弟弟和弟媳在打理,宗主的弟弟性子软弱,实则大权都掌握在宗主弟媳虢夫人手中……”   花懿欢的手无意识攥紧了茶杯,这说的,正是她们家的事啊,莫不是卫岭成功了?   似乎觉察到在场无人应和,侍女甲顿了顿,又道,“这事你们没听说,之前有位世家大小姐逃婚的事,你们可听说了?”   这话一出,引来几人应和,“啊,此事我知道,当时还传得沸沸扬扬的,得知大小姐逃婚之后,那位老宗主气得亲自上门,据说在玄火宗住了几日,还将那位虢夫人的女儿给轻薄了,轻薄之后不肯娶,虢夫人气病了好几次,她家自以为瞒的紧,前阵子还想同咱们少门主说亲,其实私下不少人已经知道,如今她家那女儿,毁了清白,算是嫁不出去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花懿欢捂着嘴,身子有些发抖,冰玉镯子心中一惊,小主人这是怎么了?   它忙放出灵识去查探,却发现,花懿欢是在笑,她不敢放声大笑,只敢捂着嘴巴偷偷地乐呵。   冰玉镯子白着急一场,转念一想也是,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恶人自食恶果更叫人开心呢?   花懿欢笑出了泪花,还在笑,她一边流着泪,却一边牵起唇角的模样,叫冰玉镯子心疼不已,它知道,她是太委屈了,它一边心疼自家小主人,一边暗骂裴暮予不是人。   侍女茶话会的后续内容,花懿欢大致听了一下,果然和她想得不差,卫岭拿着令符,成功掣肘住了虢夫人母女,得到了玄火宗的掌家权。   她相信卫岭,他是个重诺的人,一定可以治好爹爹,管理好玄火宗。   这样想着,她渐渐露出一个真心实意地笑,她想,如今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她也该,和裴暮予做一个了结了,现在这个时候,正好呢。   暮色西沉之时,一封加急帖子被送到裴暮予的手中,他瞧着上头熟悉的印戳,蹙了蹙眉,褚家又搞什么幺蛾子。   裴暮予将帖子拆开,看了几眼,脸色越发阴沉。   他的云山雀,竟然出身褚家,他观她样貌举止,心知她出身不会低,但她通身没有丝毫修为,他便以为她同修真世家没什么关系,没成想,她竟是玄火宗褚家的女儿。   裴暮予面色阴沉不定,簌然,他掌心一凝,信纸登时碎如齑粉。   “不必理会。”他冷冷道。   但这封信纸,就好像是一个导火索,让他心中腾升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患得患失的陌生情绪。   他迫切想要见到花懿欢。   这样想着,他去了花懿欢的卧房之中,到了此刻,她的屋内依旧没有点灯,但不算特别黑,今夜月色正浓,内室之中,柔和月光照进来,衬得这座笼子,也有了几分旖旎意味。   少女乖巧地躺在床上,青丝沿着枕头,直垂下地,朦胧月光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浅浅的光纱,他忽然无端想起儿时在寺庙里见过的菩萨相。   神圣而纯洁。   他静静在她床前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送晚膳的领头侍女进来点灯,乍然瞧见裴暮予的身影,吓了一跳,忙福身道:“少主!”   她身后一众端着盘盏的侍女,也忙顿住步子,齐声唤道,“少主。”   裴暮予微微蹙眉,“安置吧。”   他话落,一众侍女有条不紊地动作起来,将菜上齐之后便悄然退下。   裴暮予回身去望,床上,花懿欢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她对上裴暮予的视线,竟然开口打了声招呼,“你来啦。”   裴暮予一怔,他心道,定是睡得迷糊了。   不过,这是她被关在这里以来,对他说过的第三句话,这样想着,裴暮予还是微微颔首,开口含糊应了一声。   花懿欢下了床,瞧见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有些开心,这样的日子,她已经学会怎么给自己寻开心,能吃到好吃的,也是一大开心事。   这样想着,她十分自然地问道,“你用晚膳了吗?”   裴暮予一怔,他其实已经草草吃过了,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花懿欢果然道,“那一起吃些吧。”   裴暮予落座之后,花懿欢开始给两人盛饭,边做这些,她还絮絮叨叨的对他道,“这道东坡肉,一定要吃,特别好吃……”   她说着顿了顿,“欸,我差点都忘了,这里是你的住处,你一定经常吃罢……”   裴暮予其实没吃过的,他对吃食上不怎么讲究,加之近来接管潜夜门越发忙碌,吃东西更是草草对付。   但他没有辩解,只是用长箸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口中。   “嗯,很好吃。”他道。   花懿欢抿唇笑了一下,“太冷了,要喝点酒吗?”   还没等裴暮予应下,花懿欢已经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她定定地望着杯中的酒,忽然一口饮下。   再温和的酒,像她这样喝也不行,果然,花懿欢被呛住,狼狈地偏过头咳了起来。   裴暮予下意识伸手,想要帮她拍一拍后背,可犹豫之间,花懿欢已经止住了咳,转头望了过来。   裴暮予收回手,飞快地揉了一下鼻尖。   她被呛得鼻尖红红的,好像哭过一般,裴暮予的视线无声掠过她的脸颊。   映着暖色的烛火,她的脸色没有再那样惨白,而是染上了些柔和意味。   她忽然大着胆子,挪了一个位置,坐在了裴暮予的身侧。   少女身上的冷香若有若无地扫着鼻尖,裴暮予喉咙发紧,他的眼神越发幽深起来,“你又想弄出什么幺蛾子。”   花懿欢菱唇微启,“你别把我关在这里,这里太无聊了。”   “放你出去,你不跑吗?”   他忽然一笑,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   花懿欢没有躲。   只是她那处敏感,蓦然被他碰到,身上登时起了一股战栗,她咬着牙,不叫他察觉异样,“我不跑了,我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呢,就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第四十七章 你求我啊   裴暮予当然不会信她的鬼话, 但他也没打算将她一直关着。   花懿欢正说着,忽然手腕上的镯子被他捏住,“这是什么, 见你一直带着。”   花懿欢垂下头, 见他的手碰自己的镯子,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厌恶, 但她垂首藏得很好,“这是娘亲留给我的遗物。”   裴暮予一顿, 许是遗物两个字刺激到他,他没再多问, 松开手,转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链子,“带上这个, 就放你出去。”   花懿欢知道这是什么,这表面上看是一个手链, 其实是束缚锁, 她带上之后,便离不了他的身边,除非他主动解开这上面的咒术,至于逃跑, 那更是不可能。   说到底,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可以困住她的黄金笼。   花懿欢心中鄙夷,但面上还是露出几分好奇,“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没有人不喜欢礼物, 她的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很想要,但又不确定是不是送给她的。   裴暮予拉过她的腕子, 将链子给她扣上,“嗯,送给你的。”   男人低头的侧脸,染上些不自知的温柔。   虚伪,虚伪至极。   “我很喜欢。”   花懿欢笑起来眉眼弯弯,和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那细白的颈子,精致的锁骨,无一处,不是不动声色的引诱。   裴暮予的眸幽深了一瞬,下一刻,他的吻忽然重重落下,带着噬咬,极具侵略性,仿佛要夺走她的呼吸,将她和她融为一体。   花懿欢的眼泪忽然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莹莹光泽。   气氛逐渐升温,裴暮予忽然将她抱上榻子,他没有停顿,依旧落下一连串的吻,花懿欢有些慌张,她不想。   她不想和他做这样的事,如果可以,她甚至想狠狠地抽他一个耳光。   可不能开弓没有回头箭,方才是自己先服软……   这样想着,她撑起身子,在裴暮予的鼻尖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也是这个吻,叫裴暮予一怔,他顿住动作,抬眼望着花懿欢。   身下的少女好似一朵迎风招展的花朵一样,极致的美丽,也极致的脆弱。   他这才发现,她已经这样瘦,抱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他心中的不安感更甚,因为她的反常,因为那封信……   他知道,她出身世家,自有傲骨,不会轻易屈服,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要留住这尾雀儿,不叫她飞走。   他想一直一直看着她。   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觉察出,这是一种爱,尽管扭曲而偏执,依然是爱,可惜,注定他的爱,花懿欢消受不起。   望着男人深而沉的眸底,花懿欢低声开口道,“睡觉好不好,我太困了。”   她知道,裴暮予再混蛋,也不会强迫她做这种事,不然一开始,他也不会同意自己不当炉鼎。   所以今天晚上,她才敢这样行事。   她话音落下,男人久久没有反应,他盯着她望了一会儿,最终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他起身,花懿欢以为他要走,但他没有,他只是将烛火熄灭,又重新回到榻子上揽住她。   男人贴着她的背,花懿欢有些不适应,在他的怀中并不舒服,许是因为体质原因,他的怀抱依旧是冰而冷的,好似无论怎么,也暖不热。   还好,还好她从没想过要温暖他。   她强撑着,一直没入睡,那酒中已经提前放了些药,她需要等他的药效发作。   那不是别的药,只是一些会使人昏睡的药罢了,更高阶的毒药,她也弄不来。   花懿欢静静地挨着时辰,不知多久过后,她终于感觉出来,身后,男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而平稳。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身后人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将那只仍然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把扔开。   她坐起身,冷冷地望着睡在身侧的人。   很奇怪的是,他这样的人,在她身侧睡着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防备,好像一个单纯的孩童一样。   花懿欢由此笃定,他的幼年时候,一定过得很幸福。   因为她和他一样,也曾有过幸福的环境。   他后来经历过什么,遭受过什么,花懿欢不想知道,也没打算知道,不管他经历过什么,那都不能成为他折磨她的理由。   花懿欢忽然抬起手,慢慢地拔下发间钗子,当初被关进来时候,裴暮予怕她自尽,拿走了她的匕首。   她没了匕首,只能用这个,不然可能会更趁手一些。   不过也还好,这钗子她私下偷偷磨过,如今看起来,同样足够锋利。   这样想着,她将发钗慢慢地移到了他的胸膛处,他睡前已经脱去那件黑绡纱外袍,如今的他,心房处没有丝毫的防卫,只要她下手的动作,足够干脆利落,一定能刺入他的心脏。   很快的,她想,是时候该做个了结。   尽管已经想好,可真正要做的时候,花懿欢的手还是有些颤抖,她闭上眼睛缓了缓,再睁眼时,终于狠下心,扬起发钗,飞速落下。   也许她心底,也早有预料,自己大抵是不会成功的。   她认识他以来,所有的算计也好,小聪明也罢,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成功过。   所以当男人毫无预兆的忽然抬手掣肘住她腕子时,她没有那么惊慌。   尖锐地发钗最终刺入他的手臂,鲜血很快涌出,滴到她的腿间。   有些温热。   花懿欢恍然,原来他这样一个人的血,竟然也是热的啊。   裴暮予定定地望着她,他的嗓音有些颓然的哑,“我没想到你这么恨我。”   花懿欢的眼神中再也没有惧怕,她发现,一旦看淡了生死,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不怕死,也不怕活着:“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裴暮予没有说话,他似乎想从她的神色之中瞧出什么,譬如不忍,譬如挣扎,譬如……   可是都没有,他有些失落地起身下榻,花懿欢望着他的背影,男人似乎知道她在看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找了一个拙略地借口,“忽然想起门中有事要处理,你好好睡,我先走了。”   他说完欲走,身后,花懿欢忽然咳了起来,许是她咳得太过撕心裂肺,裴暮予顿住步子回了头。   少女弓着背,背上的蝴蝶骨越发明显,衬得她更瘦弱了几分。   裴暮予拧了拧眉,他总觉得他好像忽略了什么细节,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刹那又涌上心头。   他飞速回到榻子前,“你怎么了?”   少女捂住嘴,极力地忍着咳,自然说不出话。   裴暮予顿觉不妙,下意识伸出手拉开她的腕子,少女白皙非常的掌心,染上一抹殷红。   刺眼,令人心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刻,花懿欢便昏了过去。   裴暮予手忙脚乱地将她抱住,“来人!”他喝道。   侍女慌张推开门,瞧见内室之中景象,吓得怔在原地。   裴暮予眉毛拧得厉害,“找医士。”   动静闹得太大,许多人都被惊动,下人纷纷开始揣测,这大半夜的,少主也玩得太野了。   医士很快被寻来,裴暮予见他探了几次脉,又将花懿欢的眼皮扒开看了几次,有些不耐地开口,“她是怎么回事?”   医士看着裴暮予的面色,斟酌了几次,最终开口道,“乃是油尽灯枯之相。”   裴暮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医士摇摇头,“她的脉象,如今探着,虽还算正常,但实则,已经透着力不从心之相,这一点,从她如今这样瘦削的体态,便能瞧出一二。”   是他忽略了,他只以为她这样瘦,是因为此时心有郁结的缘故,等到想开,自然也能再养回来……   -   裴暮予在外间枯坐了一夜,直到天亮,宛如雕塑一样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淡淡抬眼望向天边,太阳还没有出来。   今日,是个阴而沉的天色。   内室忽然传来动静,裴暮予站起身,坐了半夜的光景,他的四肢有些僵硬。   医士出来后,望了他一眼有些犹豫道,“查出来了,是因为……她吞下的那颗蛟珠。”   蛟珠对他来说,是治病的良药,但对她来说,确实致命的毒药。   裴暮予忽然有些颓然,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她才不得已吞下那颗蛟珠的,“有法子吗?”   他不管她想不想活,他要她活。   医士点点头,“所幸还是有法子的,我去配些药煎了给她服下。”   但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裴暮予的心头丝毫没有松动。   果然,他的预感是对的,连着几副药下去,她依旧没有出现任何要好转的迹象。   医士这才终于有些疑惑道,“奇怪,这药已经适当加剂量,不该毫无作用啊。”   裴暮予忽然想到那夜,少女在他的书房中说的话。   “她的身体,似乎需要特定的药丸,才能吸收别的药。”裴暮予开口道。   医士恍然大悟,“对,我差点忘了她的特殊体质,你知道药放在哪儿吗?”   裴暮予沉默。   医士沉默。   两人相对沉默,裴暮予最终败下阵来,“我找找。”   然而,他在花懿欢身上几乎快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药的踪迹。   花懿欢就是这时候醒的,她躲开他的手,“你作甚?”   她望着他的眼中满是戒备,裴暮予心中忽然有些苦涩,“你的那些药呢?”   她似乎没反应过来,“什么药?”   他低声说:“之前,你给我看得那些药。”   花懿欢恍然大悟,“你想救我?”   不知为何,少女的神色,让人觉得,好像他承认,就代表他的落败一样。   最终,裴暮予移开视线,“嗯。”   花懿欢讽刺的笑声传进耳朵,“裴暮予。”   她少见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你记得吗?那次在山中,我拼了命的想活,你不给我机会。”   听她提及往事,裴暮予越发沉默,他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的嗓音平淡无波,好像没了仇,没了怨,“现在,我活不下去了。”   裴暮予忽然打断她,好像难以忍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样:“药给我。”   花懿欢忽然勾起唇角,他这才发现,她笑起来,唇畔原是有两个梨涡的。   可惜往日她见了他,不是怕就是怒,从来没好好笑过,虽然这次也一样。   “你求我啊。”她笑得眉眼弯弯,可惜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毫无生机。   裴暮予极快地抿了一下唇,“求你。”   他的嗓音响起的那一刻,花懿欢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这个男人舍去傲骨,真的是想要她活下去一样。   花懿欢忽然失了兴致,“你走吧。”   她背对着他躺下。   “药……”裴暮予没了往日的强势,但依旧不该不屈不挠的本性。   花懿欢知道,不和他说个明白,他不会罢休,索性挑明,“药没了,全用完了。”   她话音一落,内室之中,重新恢复一片寂静,她没有说后半句,但裴暮予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之前,每日给他放血用完的。   他站在原地,忽然无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她的卧房的,医士见他出来,迎上前去,“怎么样,药拿到了吗?”   裴暮予转头看着桌子上那碗凉掉的汤药,忽然眼神中燃起一抹坚定。   “可以的,药没了又如何,世上有第一个人能配得出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   医士沉默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裴暮予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他遍寻了几日,几乎没怎么休息,可却无所收获。   医士终于忍不住说出事实,“少主,配出那药的人,医术高超到已经出神入化,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仙医谷医圣的手笔……”   裴暮予闻言道,“那就把他请来,不愿意就绑来。”   医士噎了一瞬,“医圣已经不在人世,所以此事,可以说是毫无希望。”   -   花懿欢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上,马车内布置得很舒服,铺着厚厚的软垫子,她身上也盖着柔软暖和的被子,她稍稍动了动身,男人很快便注意到了,对上她的视线,裴暮予没有出声。   即便是没有开口问,他也知道,她此刻一定是难受的,因为她在昏睡的时候,依旧是不安的,一直断断续续地抽噎,嘴里喊着爹爹娘亲。   他将她搂在怀中哄了好久,她才终于安稳了些许。   花懿欢挑开帘子,看了几眼,实在没瞧出他要带她去哪儿,许是睡得足够久,她的精神比之前稍稍好一些,甚至还有兴致问他,“这是要去哪儿?”   裴暮予缓声道,“玄火宗。” 第四十八章 她终于要回家了啊   他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遍寻这天下,也再难找到第二个能配出那药方子的人。   裴暮予无法开口去问,他甚至不知道, 她当初将那些药全部吃完的时候, 是否就存了这样的念头,是否就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呢?   猛然听到他提及这三个字, 花懿欢的眼睫小幅度颤了颤。   她忽然低喃道,“要回家了啊。”   终于……要回家了。   你看, 无论如何,她还是做到了, 最终,她还是可以回家了。   花懿欢如今的精神已经不复以往,但她还是有些舍不得睡, 因为她已经好久都没有现在这种——纯粹的开心和喜悦的感觉。   自从她逃婚遇到裴暮予后,她的笑不是真心的, 眼泪也不是自愿的。   如今, 她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少女仿佛又恢复了片刻的生机,她时不时挑开帘子朝外头望去,想瞧瞧这条路自己是否有印象, 可是都没有, 这些路在她眼里,是陌生的,但即便是这样, 也丝毫不妨碍她的兴致,她依旧是肉眼可见地开心着。   裴暮予惯来畏寒得厉害,加之花懿欢时不时掀开帘子, 将这车中好不容易凝聚的暖意,又四散而尽。   裴暮予抿了抿唇,但瞧着她是这副开心模样,一时又舍不得多说,只默默伸手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拢紧了几分。   花懿欢察觉到他的动作,忽然侧首问道,“你冷啊。”   裴暮予一怔,他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自己,更没想到,她会出口关心自己。   思及此,他摇了摇头道,“不冷。”   花懿欢狡黠地眨了眨眼,“不冷就好。”   她说完,把属于他的那半边儿帘子完全挑了上去。   车帘子是两幕,她藏在另半幕帘子后头,躲着风,对直面寒风的裴暮予道,“实在巧了,我冷,但我还是想看外头的风景,既然你不冷,那就这样刚刚好。”   她说着,又伸出手,悄悄地将暖炉朝自己这边挪了挪。   冻得牙齿打颤的裴暮予,似是要保持风度般地微微一笑,“你高兴就好。”   花懿欢口齿利落地还回去,“谢谢。”   但她其实没能看多久,就又睡过去了。   一直注意她动作的裴暮予瞧见她睡着,终于能伸出手,将那挂起的帘子掩下。   他做完这些,瞧瞧她,又将暖炉朝她那边挪了挪。   他垂眸盯着睡颜安静的少女,忽然伸出手,捏住她的鼻子,无法呼吸的少女只得张开嘴巴,嘴中无意识喃喃道,“裴暮予,裴暮予……”   听她梦中还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裴暮予心中一喜,忙俯下身子去听她说的是什么。   “裴暮予,混蛋……”   他才将耳朵贴上去,听到的就是这几个字,那一瞬间,他只觉有些哭笑不得。   花懿欢再醒来时,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她下意识抬起眼,瞧见的是男人棱角凌厉的下颌线。   她又睡了多久?   “这是去哪儿?”她开口问道。   裴暮予顿了顿,“客栈。”   他说着,抱着她推开了门。   花懿欢打量着房间四周的陈设,忽然有些惊讶道,“这地方我来过。”   她挣扎着要下来,裴暮予只得弯腰小心将她放下来。   甫一下地,花懿欢脚有些软,她踉跄两步,但依旧朝前走,裴暮予下意识伸手在身后护着她,怕她摔倒。   但花懿欢没有摔着,她爬上床榻,打开了的床边的窗子。   对,没错,就是这间。   当时,她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这间屋子的窗台和别处的都不一样,许是坏过一次,后来修缮的,所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指着外头,周遭无人可以分享,唯一的活物就是裴暮予,她道,“当时,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她说着要探出头朝下望,裴暮予眼皮一跳,忙扣上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   花懿欢被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到了裴暮予的身上。   两人一起栽进柔软的床上。   花懿欢唇边的笑有些戏谑,“你这么紧张我干什么?”   她如今的样子,得意又可恶。   裴暮予望着她那开合不停的菱唇,最终忍无可忍地伸手,按下她的后脑勺,花懿欢的话戛然而止。   她越挣扎,裴暮予力道越紧。   她没有闭眼,因此能瞧见男人纤长浓密的睫毛,黑色的,如鸦羽一样,看起来有些硬。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明晃晃,即便是闭着眼睛,男人也能感受到她的注视。   她以为他这么厚脸皮,一定是不会在乎的,可是他忽然伸出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视野内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见,触觉就更为敏感。   “别离开我,好好活着……”   她好像听见裴暮予这样说,又好像没有。   她觉得很矛盾,她想,他怎么这么天真呢?   她留在他身边,和好好活着这两件事,是极其矛盾的。   不过其实,她就算死,也不想在他身边死。   还好她能回家看看,回了她的地盘,她终于可以自由了。   在马车上睡得久了,她现在并不困,瞧着她精神不错,裴暮予道,“用些晚膳?”   花懿欢点点头,要起身下床,裴暮予道,“不必,我叫他们送过来即可。”   这次,花懿欢没反驳他的意思,安静的等待着。   没一会儿,他的下属便将饭送进了房间。   房间内有一张小桌子,刚刚好能坐下两个人。   菜色不多,但胜在十分精细。   花懿欢知晓,这样品相的菜,怕不是这间客栈能做出来的。   裴暮予许是瞧出了她的心思,低声解释道,“将别院那厨子一起带来了……”   花懿欢点点头,菜只尝了一口,她便知晓,这是她夸过的那个,做东坡肉好吃的那位厨子。   她当时只是没话找话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竟真的记在心里了。   花懿欢觉得有些别扭,他这样一个人,坏得要死,怎么忽然变好了?   这样想着,花懿欢咬着筷子打量起他。   裴暮予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教养十分好,吃饭几乎不怎么说话,非要说话时候,也会将碗放下在说,就如同此刻一样,他搁下碗,抬起黑而深邃的眸子望向她。   “怎么了?”   花懿欢开口,“裴暮予,你是不是被掉包了啊?”   怎么看,这行事作风,都不像他的风格,现在的自己,可没什么可叫他图谋的,他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呢?   本性难移,花懿欢才不信他是转了性,忽然想当一个好人了。   裴暮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你姑且就这么以为吧。”   用完晚膳之后,下属动作利落地进来收走盘盏,吃饱了就犯困,收拾的下属们离开,将门关好之后,花懿欢动作熟稔地铺好床钻进了被窝。   她一转头,却瞧见裴暮予竟然还在屋子里,她以为他方才随那些下属们一起走了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花懿欢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走?”   “嗯,不走。”   “不行,你走。”   一直待在她房中算什么,她还想喘口气儿,睡个好觉呢。   裴暮予将门栓插上,闻言道,“为了怕你像上次一样,打开窗子翻身摔下去。”   花懿欢被噎了一下,她方才就不该多嘴给他说这种话。   裴暮予似乎来了兴致,他无比自然地坐到她身侧的榻子上,“你上次,为何要那样?”   花懿欢不想搭理他,将脑袋拱进被子里,“你出去我就跟你说。”   她本来就是随口的气话,谁知他竟真的肯应下,“好。”   他说完这话之后,房间内陷入安静,再未响起旁的声音。   须臾,花懿欢从被子里拱出脑袋,她睁大眼睛望着四周,发现裴暮予真的走了。   怪人,她在心中腹诽完,刚欲闭上眼,忽然,紧闭的窗子外头,传来他低而柔的嗓音,“现在可以同我说了吗?”   窗子离床很近,他站在窗子外头说话,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低了一个度,更像是一种呢喃。   花懿欢抬起眼,瞧着窗子上男人的侧影,他的轮廓极好,只单看一个轮廓,也可以叫人轻易想象出是怎样的佳世模样。   这样的夜,这样奇怪的氛围,好像能暂时化解所有的怨和恨。   花懿欢开口道,“我为了逃婚。”   她睁大眼睛,仔细回想着当时的心情,可现在回想起来,忽然发现生不出过多的情绪,她竟然可以十分平和地说出口:   “当时,要嫁给一个年纪能当我爹爹的老宗主,他暴戾非常,十分不检点,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我怎么可以嫁给那样一个人呢?”   确实不该,她这样的人,生来就应该活得明媚而张扬。   少女的嗓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还好,我逃了出去,当时差点被发现,不过那人放了我……”   她继续说着,“我当时逃了一天半夜,不敢停,生怕被寻我的人撞上,只敢朝人少的地方跑,后来就撞上了你们,你记不记得,后来我被你抓去要放血引诱蛟龙,还是你那属下大发善心用自己的血替了我……”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那时也真的没有想到,不知不觉中,他最后可以这样在乎她。   可是似乎……已经晚了。   花懿欢最终给这次的叙述落下一个总结,“可见,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我睡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许是她掖了掖被角。   良久之后,少女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窗子前站着的男人依旧没有离去。   万籁寂静之中,他忽然开口说,“对不起。” 第四十九章 幻梦灵境-终章   翌日, 花懿欢没有清醒过来,一路的下属以为她是裴暮予的女人,无一敢进去喊她。   直到惊动了裴暮予, 裴暮予听闻花懿欢没有醒过来, 脸色阴沉地厉害,“蠢货!”   他抬步去了花懿欢的房间之中。   花懿欢房门反锁着, 从外面是打不开的,裴暮予心中慌乱更甚, 但他又怕万一弄出太大动静吓到她,一念之间,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提及的那扇窗子。   那扇窗子对花懿欢来说跳下去有些风险,对他却没什么难度。   他这样想着,转身绕去房子后面, 试着去推那扇窗,还好, 窗子只是虚掩的状态。   裴暮予撑起手臂, 十分利落轻盈地划了进了房间之中,窗子离床很近,所以,他一眼便瞧见, 花懿欢躺在榻上, 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个小茧。   他的心没由来地一痛。   他伸出手将她的脸颊挖出来,甫一触碰到她,他便觉得滚烫非常, 再看她脸色红润,连唇色也比往常要更红上一些。   若不是摸到她是这样滚烫,任谁看了也觉得她此刻的这副模样, 只是睡着了而已。   裴暮予心中暗道不好。   意识是模糊的,但潜意识里的触感还在,花懿欢感觉到脸上的凉意,下意识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   她如今意识模糊得厉害,只觉得身上热得厉害,自己似乎置身于一个炎炎沙漠之中,她快要被烤干了。   忽然感受到一抹凉意,她也只是本能地去靠近。   裴暮予拧起眉毛,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很冰冷,可此刻,花懿欢却觉得很舒服,几乎是无意识地,她伸出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裳,“热,真的好热……”   裴暮予没有别的办法,此处离玄火宗还有些距离,且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出办法,权衡之下,裴暮予病急乱投医,差下属去医馆请了一位大夫回来。   大夫来的时候,花懿欢还被裴暮予抱在怀中,如今的她似乎很依赖他,裴暮予几次想将她放下,她都嘤咛迭起,让他心软得舍不得撒手。   只有在他怀中抱着,她似乎才舒服一些。   大夫过来看过之后,十分诧异,“小郎君,怎么任由你家娘子烧得这样厉害?”   下属当即心中一惊,忙看向裴暮予,他觉得大夫要完了,他家少主,何曾受过旁人的苛责?   谁知,裴暮予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竟道,“嗯,是我没照顾好。”   下属大跌眼镜,他怎么有种错觉,他家少主转了性,变得有些惊悚的温柔?   大夫最终给花懿欢开了些退寒的药,下属很快煎好端了过来。   他小心抱着花懿欢,另一只手拿羹匙,试图给她喂药。   可谁知,她神志都已经不怎么清楚了,却依旧咬紧牙关。   裴暮予耐着性子喂了半天,却愣是没喂进去一丁点儿药。   裴暮予将羹匙扔进药碗之中,下属正看得一愣一愣的,裴暮予忽然望了过来,似乎有些嫌弃他怎么还在这站着,锁着眉头道,“出去。”   下属正想看他准备继续怎么喂,冷不丁被少主一声呵斥,忙麻溜退下了,关门的时候,他实在好奇得紧,大着胆子借门缝望了一眼,他瞧见,裴暮予早没了那不耐的神色,他正端起药碗往自己嘴巴里送。   下属心中一惊,少主他,他这莫不是气傻了?   只见下一刻,裴暮予托起少女的后脑勺,将唇印了上去。   下属彻底惊呆了,这是他不掏银子就能看的吗?   他正这样想着,簌然,门“啪”得一下被关上,隐约夹杂着裴暮予的一句,“自己去领罚。”   被发现了,下属缩了缩脖子,但又一想,看到这种大场面,这罚,也值了。   -   但终究,那些药,对花懿欢根本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裴暮予原心中不信,如今实打实见了,心中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他果断带着花懿欢启程,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来到玄火宗的大门前。   只不过被拦下了,裴暮予不想将事情闹大,耐着性子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卫岭。   卫岭如今已经初见上位者的锋芒,见到他,脸色不是很好,又瞧见他恬不知耻地抱着自家小姐,脸色不由地更差了几分:“小姐可以进来,你,不行……”   他一句话,就将他拒之门外。   裴暮予忽略他的敌意,淡淡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可以,只要你能。”   卫岭没仔细琢磨他这话,只示意让宗中的女弟子上前去接她。   可两个女弟子,谁也没有把花懿欢从裴暮予那里接过来,花懿欢搂裴暮予搂得很紧。   裴暮予依旧是那副淡淡的,却十分招眼欠揍的神色。   最终,无奈之下,卫岭退了一步,只允许叫裴暮予和他一个贴身下属进玄火宗,其他的那些下属弟子,都要留在门外。   裴暮予意外地很好说话,应了下来,留了身后一众属下,抱着花懿欢进了玄火宗。   女弟子带他去了花懿欢原来住的院子。   一方小院之中,养着许多花,裴暮予可以看得出来,这些花儿,是最近才恢复打理的,因为有些花蔫蔫儿的,看起来已经快要不行。   裴暮予猜测,这约莫是卫岭掌权以来,吩咐弟子们去做的。   看来她以前,过得确实不好。   裴暮予抱着花懿欢进了屋子,屋内倒是一尘不染,甚至还熏着香,好像花懿欢从来没有走过,还一直在这里生活着。   一个人影走进来,瞧见裴暮予一怔,下意识唤道,“门主……”   裴暮予微微眯了眯眼打量她,忽然道,“我记得你。”   春桃波澜不惊地点点头,“我原在潜夜门中做事,是少主安排去侍候褚姑娘的。”   裴暮予没继续言语,只是将花懿欢抱上了榻子。   春桃见他似乎不想被人打扰,尽管很想关心关心花懿欢,还是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裴暮予陪着花懿欢在榻子上睡觉的空隙,卫岭已经找门中的医士前来商讨。   门中医士,不乏有当年花懿欢娘亲从仙医谷中带出来的人,所以裴暮予这次是来对了,他们确实比外面的任何医士,都更要懂一些。   但在医术的造诣上,再难找出第二个人,能达到花懿欢娘亲的高度,这也是事实。   因此她的那些药,他们也无法配制出来,如果有残存的药丸,或许尚且还能有一线希望,可如今,连一颗药丸都没有,此法不通,他们也只能另寻他路。   几人去了花懿欢的小院,先给她施了针,结束之后,终于,花懿欢身上不再那样滚烫,也不再无意识地黏着裴暮予,自己缩成一团在角落里,好像睡着了一样。   见花懿欢症状有所缓解之后,几人说先回去翻一翻医书,看看如何寻求破解之法,裴暮予知道如今着急无用,便只得耐心等待。   这日,裴暮予外出不在,照例来给花懿欢施针的医士稍稍放松了些,没办法,这位年纪轻轻的少主,在气度上,瞧着莫名叫人胆战心惊。   他们仔细施完针,医士甲忽然问道,“为何你不将那日偶然瞧见的东西说出来?”   医士乙叹了口气,“那书记载的都是些奇闻怪谈,谁知道真假,如若那定骨针是编造出来的呢,若因此耽误了大小姐的病,到时候你我谁能承担这个后果?”   听他这样说,医士甲才知道自己思虑不周,刚要继续说话,虚掩着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打开。   两位医士下意识抬头去看,瞧见裴暮予抬步走了过来,他幽幽道,“定骨针对她有用?”   医士乙一怔,刚要否认,医士乙已经率先开口道,“如果能找到,自是有用的……”   两位医士告别之后,裴暮予依旧站在原地,他不知站了多久,忽然抬起眼望向榻子上的花懿欢。   她的容颜依旧姣好,可隐约能瞧出凋零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裴暮予终于关上门出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下属,抬眼望着裴暮予,“少主,您……”   裴暮予静默无声。   下属心中焦急,旁人以为那定骨针是传说,可他知道,那不是传说,潜夜门素来有秘法,能搜集到那些书上记载的奇闻异志。   恶水潭中的蛟龙,束缚锁,以及,定骨针……   少主身中寒毒,就是寻了那定骨针打入四肢经脉,如若贸然取出,那后果,恐不堪设想……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怕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裴暮予忽然伸手制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言。”   他闭上眼,他想,那一刻,在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世间,注定,求不得两全法。   -   裴暮予失踪了,连带着花懿欢一起,没人知道他带着花懿欢去了哪里。   卫岭大怒,谁也不知,裴暮予是怎么将昏迷的花懿欢,带出如此守卫森严的玄火宗。   卫岭带了些人找上潜夜门,可门中,却没有裴暮予的身影,他没有回潜夜门之中。   卫岭心中着急,又怕会出什么意外,差了许多人前去找,可都杳无音讯。   他和花懿欢两个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   如此过了月余,忽然有一日,在玄火宗外,出现一个窈窕倩影。   看清来人之后,宗外的守卫弟子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卫岭闻之,忙搁下手头事情,到了玄火宗门外,他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真的是她,她好好地回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卫岭心中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春桃得了音讯第一时间赶来,此刻正抱着她哭,可花懿欢却露出疑惑的神色,她试探着开口,“姑娘,你怎么一见我就哭?”   春桃抽抽噎噎说不完整句子,花懿欢适时抬起眼,瞧见卫岭,又是一顿,“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   卫岭步子顿了一下,他微微蹙起眉头,少女的眼中并无戏谑的神色,他终于意识到这不对劲是从何而来,她似乎,缺失了一段记忆。   花懿欢不是个迟钝的人,瞧着春桃的反应和卫岭欲言又止的神色,终于道,“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沉浸在难过之中的春桃终于反应过来,“姑娘,你……你都不记得了?”   她果然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吗?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在离玄火宗不久的地方醒来,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但似乎,那并不是个会令人愉悦的梦,因为她下意识想逃避去回想。   春桃还要再说,卫岭忽然摇摇头,“不重要,你回来就好。”   忘记,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三月三,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玄火宗的褚家大小姐外出游玩,开春了暖和,她想游湖。   可卫岭对她一向很是紧张,总怕她出什么意外,故而,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行。   她哪里有那么容易出事,这般想着,她便使了个小聪明,支开跟出来的弟子,独自溜上一条画舫去游湖。   湖上景致很好,花懿欢站在画舫栏杆处,弯腰瞧着水中一簇一簇的游鱼,可真肥美。   她这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画舫行至湖中央,湖心亭旁种着一棵花树。   画舫行过之时,站在外头的花懿欢,头上发簪冷不丁被挂到花枝之上。   花懿欢下意识要探过身子去要抓,可动作幅度太大,她一个没站稳,眼看要跌入水中,腰间忽然扣上一股力道,带得花懿欢整个人朝后仰起。   她的后背撞到一个坚硬的胸膛之上。   动作间,花懿欢只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还有些熟悉。   那人长臂一挥,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发簪拿到手中。   “给。”他松开她,将发簪递到她面前。   花懿欢伸出手接过,实在忍不住好奇,抬眼去瞧面前的男人。   他身量很高,披着一袭玄色斗篷,帽子盖住眉眼,花懿欢只能瞧见一截白森森的脖颈和刀锋般凌厉的下颌线,无论怎么看,都是很不好惹的样子,花懿欢没想到,他还是个热心肠,竟肯帮自己。   这样想着,花懿欢朝他微微颔首,“多谢。”   那人十分冷酷道,“不必。”   两人站在栏杆旁,谁也没有说话,花懿欢不太能耐得住他周遭的奇怪气氛,想走,可这个人方才帮了自己,贸然离开的话,似乎不太好。   她这样想着,侧目去瞧身侧沉默的男人。   方才那恼人的花枝又来了,这次,花懿欢机灵了一些,知道躲开,可身侧的男人,似乎在出神,一个不查,那花枝已经勾住了他的帽帷,将他的帽子勾落,露出全部的容颜来,花懿欢一怔,因为他竟是满头的白发。   他忽然侧目望了过来,与白发不同的是,他的脸,是个极年轻英俊的男子。   他黑而沉的那双眸子之中,似乎夹杂着许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虽然读不懂,但却有些熟悉,鬼使神差般地,她张口问道,“我们曾经,见过吗?”   男人静默了一瞬,船适时靠了岸,画舫内的人陆续下船,他依旧没有要开口的迹象,花懿欢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转过身的瞬间,男人的嗓音意外传来:“未曾。”   他说的很快,似乎怕慢了情绪就会溃散:“未曾见过。”   花懿欢顿在原地没有动,男人依旧站在她身后,也没有离开。   花懿欢想回头,再看一眼他的样子,她能感受到男人的视线,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可最终,她没有回头。   心底,似乎有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对她说,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   裴暮予望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他才蓦然回神,转过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此一别,天高水长,再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