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好像有大病   作者: 王锦WJ   简介:   李清露是个普通的小道姑。她的理想是练剑,修道,平静地过一辈子。   自从被一个好看的男人缠上之后,她的生活就卷进了一个漩涡。   他说她长得像他去世的姐姐。   ……魔教教主跟人搭讪还需要这样的借口?   没多久,她得知这人的精神有点问题。他的事迹……发起疯来连他自己都打算不算?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魔头阴沉的目光却锁定了这个无辜的姑娘。   “本座身边缺个梳洗丫头,你跟着我吧。”   李清露:“我可以拒绝吗。”   魔头扬眉:“你觉得呢?”   被抓到魔教当丫鬟,李清露打算混混日子,攒够三百两银子就跑路。然而这里到处阴风阵阵,好像藏着许多秘密。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人前一本正经的教主,私下居然会偷偷女装。   魔头:“看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本座画眉。”   李清露:“……?”   这就是魔教的教主么,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精分/强取豪夺男主+运气满点治愈型女主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恋爱合约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清露,徐怀山 ┃ 配角: ┃ 其它:玲珑锁   一句话简介:他不但精分,还偷偷女装。   立意:注意心理健康。 第一章   李清露是个弃儿,捡到她的时候,是个寒冷的冬日。   小小的婴孩儿裹在蓝色的棉布襁褓里,躺在一个大竹篮里,被放在玉虚观的门口。婴孩的小脸圆嘟嘟的,吮着手指,不哭不闹,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安静。   大清早师父推门出来,吓了一跳,连声道:“作孽、作孽!”   空气里漂浮着白茫茫的寒雾,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师父把手往襁褓里一摸,还透着热乎气儿,看来是刚放下没多久的。   秋云师太大步走出道观,四下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大人的影子,皱着眉头快步回来了。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道观,平时不来上香,却把这里当成了善堂,尽把不要的孩子往门口扔。一年里,总能捡到两三个婴孩儿。   也不知道爹娘是养不起,还是嫌弃这是个女孩,左右是不要她了。秋云师太叹了口气,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走进了玉虚观。   裹着她的包袱皮里有张纸条,写着孩子的八字,是个庚金命。小姑娘才来到这世上几天,白白嫩嫩的,又没什么缺陷,让人看着都心疼。   这孩子的八字身旺,天生平和坚韧,用水则贵。秋云师太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清露。   一晃十九年过去,李清露渐渐长大了。她虽然没见过爹娘,却有温厚的师父和师姐妹,日子过的十分平静。   玉虚观都是坤道,除了修道以外也修习武功。师父经常教导她们,学武之人要有侠义之心,若是遇上了不平事,要拔刀相助保护弱小,当然也得量力而行。   李清露深以为然。她知道自己的资质一般,但她天生喜欢舞刀弄剑,就算不能成为一代宗师,也能强身健体。   她想得开,怎么样都是一辈子,能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就够了。什么争名逐利、天下第一都跟她没关系,只要活得自在,眼前便是神仙境界。   除了练剑,李清露惟二的爱好就是种菜。她跟师姐妹们在道观后头开辟了个菜园子,用竹篱笆围着。春天撒上种子,下过几场雨之后,小白菜就冒出来了。绿油油的,又生的整整齐齐的,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   田地旁边还有几棵柿子树。到了秋天,枝头上挂满了小灯笼似的柿子,李清露便背着竹筐来打。长在下边的果子带回去做柿饼,竹竿够不着的留在树上,给鸟儿们当过冬的粮食。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很适合播种。李清露和大师姐、小师妹一起去菜园干活。前阵子种的菜都吃的差不多了,最近她们打算种点白菜和白萝卜,再种些土豆和红薯储存着,以备万一。   李清露揣着几颗葵花籽,想找个地方种下去。   大师姐觉得这种东西没用,还不如一颗大白菜实在。李清露只好把它扔在田埂上,希望它运气好一点,能发芽开花。   把地翻完一遍,李清露长舒了一口气,扶着锄头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道:“真是个好天气。”   大师姐道:“天气好,多来些香客,能捐些香火钱就好了。”   小师妹笑了,道:“咱们是出家人,师姐怎么总想着钱?”   大师姐一脸冷淡地说:“出家人也是人,没钱怎么活,喝西北风吗?”   大师姐二十来岁,本名叫秦招娣,她爹娘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分别叫招娣、引娣、盼娣,折腾了好几年也没生出儿子来。后来一家人穷的活不下去,爹娘便寻思着卖了大女儿给人当童养媳,换点钱好再赌一胎儿子续香火。   那年秦招娣七岁,家里来了个中年妇人,对着她从上到下相看了一通,看完手脚,拍了拍胯骨,又捏开嘴看牙齿,像极了在驴马集市上看牲口。妇人看完了还算满意,给了她爹娘五两银子,又给她留了一件红棉袄和一双不合脚的黑布鞋,说明天中午来接她。   秦招娣的年纪虽然小,人却不傻。村子里这样的事太多了,穷人家的闺女总被当成赔钱货,很少有安稳养大的,不是给人家当童养媳,就是送出去给自家的兄弟换亲。   她不想落到那个地步,当天夜里去厨房偷了几个窝头,就逃了出来。   她从前见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哭闹起来,就说要去山里当姑子。她想这大约是个出路,便一路向北逃到了山里,拍开了玉虚观的大门,出家做了个小道姑。   没有钱,亲娘老子都现恶鬼相。大师姐受尽了没钱的罪,这辈子都不想再穷了,道:“人活着就得吃饭穿衣,若是有钱,谁还在这里挑水种地?别的不说,就东厢房那个屋顶,已经漏了好几年的雨了,一直都没钱修。”   玉虚观传承了数百年,从前也曾经香火鼎盛,如今却门可罗雀,不复当年的盛况。   秦招娣跟了师父多年,见观里一直破破烂烂的,心里实在不好受。她抱怨了几句,叹了口气。李清露道:“房子是该修了,还有三清的神像也该重塑金身了。等这些菜长出来,挑到集市上卖,应该能挣一点钱。”   秦招娣撇嘴道:“那能挣多少,就这么点东西,还不够咱们自己吃呢。”   李清露道:“积少成多嘛。”   她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杯水车薪,不免有点气馁。小师妹名叫李盈,只有十三岁,也是个弃婴。师父捡到她时是个满月的夜晚,便取了个盈字。她虽然没经历过好日子,却也没见识过亲爹娘穷起来能狠到什么地步,实在不能理解大师姐的心情,也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小算盘。   李盈是个天生的兔唇,性格却十分开朗,好像从来都没把这当回事。玉虚观的师姐妹当中,不少都是有缺陷的。秋云师太没有嫌弃她们,把她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大家却十分和睦。   李盈想起过年时,师父给她们买了一小罐麦芽糖。十几个师姐妹,每个人拿筷子蘸一点,很快就吃完了。她舔了舔嘴唇,回味着糖甜甜的滋味,道:“要是有了钱,你们想做什么?”   李清露除了修房子,也没有更大的理想。她寻思了片刻,道:“我想买一把好剑,给大家买新棉衣和棉鞋,然后……开个更大的菜园子,种更多的菜。”   大师姐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可真没见识,挣了钱就买菜种子和新锄头么?”   李清露觉得自己被她嘲笑了,不高兴道:“那又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啊。你想做什么?”   大师姐早就想好了,人不能穷一辈子,想挣钱就得做一番大事业。她怀揣着一腔雄心壮志道:“要是有了钱,我就盖个更大的道场,收更多的弟子,把咱们玉虚观发扬光大。吸引更多的香客,多挣些香火钱!”   不愧是大师姐,格局就是比一般人更大。李清露对她生出了敬佩之心,不管能不能成,有理想总是好的。   她看向小师妹,道:“你呢?”   李盈认真地说:“要是有了钱,我就买点好吃的,剩下的都存起来,然后跟以前一样过日子。”   秦招娣把脸一扳,道:“好你个守财奴,有了钱你还吃观里的,看我不把你那一肚子存货都打出来!”   她拍了小师妹后背一巴掌,追上去还要打她。李盈哈哈直笑,扔下锄头跨过地上的土堆,躲到了李清露身后。李清露张开手臂挡在中间,被扯的晃来晃去的,道:“别闹了,哎呀。”   秦招娣道:“一点出息也没有,你就没什么大志向?”   李盈还不服气,道:“要那么大出息干什么,我又不想当掌教。”   她要护自己的钱罐子似的,转头就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花,等想到了再说嘛!”   李清露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她们才十七八岁,没见识过多少东西,怎么知道有了钱该怎么花?等以后见过了更多的人和事,就能找到比菜种子和新锄头更喜欢的东西了吧。   秦招娣看着她们,忽地笑了。李清露道:“怎么了?”   秦招娣道:“这还没钱呢,就为了怎么花钱吵起来了,傻不傻?”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好笑,又老老实实的干起活来。忙活到了中午,李清露把最后一捧土盖上,浇完了水,对着一地的小白菜道:“赶快发芽,赶快长大。”   李盈叉着腰说:“对,长大了就可以吃了,一半做醋溜白菜,一半压缸里做酸菜。”   李清露怀疑这些白菜听懂了就要憋在地里不长个了。小师妹吓唬完了它们,捡起旁边的篮子,道:“咱们回去吧。”   秦招娣还在想着挣钱的事,一路闷声寻思。良久她抬起头来,道:“后天是初一,山下有集市。要不然咱们去赶集吧?”   李盈道:“买什么,咱们不是没钱么?”   “谁说去花钱了,咱们去赚点钱。”秦招娣道,“观里不是有好几缸黄豆么,咱们挑两担出去卖了,再卖几张护身符。集市上的人那么多,总能挣到钱的。”   李清露觉得这主意可行,道:“好啊,我陪你去。”   李盈也想出去逛一逛,道:“我也去。”   隔天玉虚观沐休,一大早李清露就和大师姐、小师妹挑了两担黄豆下山去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路边有卖菜的,有卖小孩儿的虎头帽、小衣服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过了十字路口,西头的大街更繁华。李清露挑着担子要往前走,大师姐一把拉住了她,道:“别过去了。”   李清露有点奇怪,道:“怎么了,那边人多啊。”   秦招娣道:“前头是金刀门的地界,在那边做生意的都要交一成利。咱们也挣不了几个铜板,别过去找麻烦了。”   宜昌城是长江上重要的码头之一,水陆交通便利。金刀门相中了这个好处,早年费了不少力气拿下了这块肥肉。他们的堂口就坐落在城西,码头上都是他们的人,过往的商旅客船都得给他们抽一成利。   李清露不怎么下山,对这些事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想到连街上做小本生意的都归他们管。   她有些不满,小声道:“码头不是他们建的,大街也不是他们修的,他们凭什么管这么宽?”   小师妹也道:“就是,没王法了吗?”   少年人一腔热血,总是容易义愤填膺,等到年纪大一些了就知道好好活着最要紧。有能耐的人都不管这些闲事,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微末小卒来说话。   秦招娣道:“没办法,如今世道乱,官府都管不了,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长安那边更夸张,沿着中轴线一划,金刀门占西半城,业力司占东半城,就那么一点地儿都让黑/道瓜分完了。只有北边府衙和中间一条大街归官府管,还是两边的掌事给官老爷面子。先前我跟师父去长安拜访朋友,见东西城泾渭分明的,百姓没事都不敢去对面走动。”   那两人听她这么说,都十分惊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李清露望向西边的街道,那边虽然干净整齐,却莫名带着一股压迫感。沿街的店铺林立,招牌鲜亮,大街上被洗的一尘不染,地上的水还没干透。东边的路上则尘土飞扬,行人的穿着也明显破旧许多,没有那边的人富有。   “别看了,”秦招娣道,“就这边的街上没人管。两担黄豆而已,卖完就走吧。”   李清露也不想惹麻烦,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放下了担子。   有人过来看了一眼,抓了一把黄豆,道:“怎么卖的?”   小师妹道:“十文钱一斤。”   那人摇了摇头,没什么兴趣地走了。一会儿功夫,好几个人来问,却又不买。三个小道姑看着旁边花花绿绿的,都是吃的玩的。她们卖黄豆,实在争不过人家。   李盈叹了口气,小声道:“该不会原封不动地挑回去吧,那也太折腾人了……”   街上有人扛着糖葫芦的靶子经过,红彤彤亮晶晶的,让人有些眼馋。   “冰糖葫芦——山药葫芦——十文钱一个——”   小师妹咽了一下口水,小声道:“师姐,我想吃。”   李清露觉得有点贵,道:“还是算了吧,也没什么好吃的。”   秦招娣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把护身符,道:“等会儿我把护身符卖了,给你们一人买一个。”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声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了,玉虚观的护身符,有保平安的、有助功名的、有招桃花的、还有保发财的,十文钱一张,便宜又灵验,都来看啊——”   大师姐的性格豪爽,又会吆喝,一会儿功夫就招来了一群人。众人都听说过附近有个玉虚观,好像十分灵验,对护符产生了兴趣。   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婆婆妈妈、待考的书生围着她们,七嘴八舌地挑选着符纸。片刻一大把护身符只剩下了两三张。秦招娣拍了拍腰包,听着铜钱哗哗碰撞的声音,心情十分舒畅。   “还是护身符好卖,下次多带几张出来!”   李盈小声道:“师姐,咱们这个发财符,自己戴管用么?”   秦招娣道:“管用啊,我出门之前就贴身戴了一张发财符,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顺利。”   她把一张发财符递给小师妹,道:“来,送你一张……再给清露一张,咦,清露呢?”   她刚才光顾着做生意,没注意到李清露去了哪儿。李清露的话一向不多,性格安安静静的,多一个她、少一个她,几乎感觉不出差别。   小师妹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的……是不是坐着无聊,自己去逛了?”   她随手把那张发财符插进面前的担子里,道:“老天保佑,来个人收了这些黄豆吧。这么重,我不想再挑回去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伙计来到了担子跟前。他抓起一把黄豆,掂了掂道:“不错,个大饱满,挺新鲜的。一贯钱两担,我都要了!”   秦招娣和李盈都十分诧异,却见李清露站在那人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伙计付了钱,回头招呼其他人帮忙,一起把黄豆倒出来,换了个担子挑走了。   大师姐手里拿着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道:“这些人是哪来的?”   李清露道:“是豆腐店的人啊。”   秦招娣道:“我知道,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李清露道:“方才我见有几个大娘从对面过来,抱怨今天豆腐店没开张,说铺子里的黄豆用完了。我过去看了一眼,见店里的伙计正要上街采买,我就带着他们过来了。”   她一下子就把黄豆卖了个一干二净。大师姐和小师妹互相看了一眼,都十分佩服。   李盈道:“清露姐,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一下子就找到一个大主顾,省了咱们好多事。”   秦招娣道:“不是运气好,是她聪明嘛。怎么人家说豆腐店缺黄豆,你就听不见?”   李盈搔了搔头,道:“我在看摊子,你不是也没听见吗?”   秦招娣一拍腰包,道:“我忙着挣钱啊。你跟我顶嘴是不是,等会儿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小师妹立刻不跟她争了,诚恳道:“师姐我错了。”   李清露在一旁看他们斗嘴,忍不住笑了。秦招娣腰里有了钱,底气十足,道:“走,咱们买好吃的去!”   作者有话说:   悬疑武侠,带有解密的性质   本文有互动玩法,正文中触发关键词会出现【】   作话中有相关词条   大家可以根据这些信息来进行推理   来跟主角一起闯荡江湖吧~ 第二章   李清露挑起空担子,跟着她们穿过人群。街口一人守着糖葫芦的靶子,三个人围上去,李盈挑了个夹核桃的糖葫芦,秦招娣要了个夹糯米的,回头看李清露。   “你喜欢什么样的,咱们挣钱了,随便挑!”   李清露踮起脚,从最顶上拔下一个山药的。大师姐付了钱,三个人在路边吃糖葫芦。   清风拂过春衫,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李清露咬了一口山药,又甜又糯,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   小师妹吃完了还意犹未尽,舔着嘴角道:“等有了钱我就不吃饭了,改成天天吃糖葫芦。”   “那多贵啊。”李清露道,“冰糖才几文钱一斤,咱们种一棵山楂树,自己做来吃吧?”   秦招娣道:“有这功夫咱们多挣点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是更好么?”   李清露觉得也有道理,不过就凭自己这点本事,一辈子也挣不了多少钱,想一想就算了。   三人说着话出了集市,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回玉虚观要穿过一片荒地,三个人走了一阵子,太阳西斜,忽然见前头有人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过来。   那人是个少年,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裳,披头散发的,身上满是尘土,衣饰却颇为华贵,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三个人警惕起来,这附近偶尔会有强盗出没,不知道这小孩儿是不是遇上了贼。   少年见她们身上佩着剑,又穿着道袍,一看就是正派人士。他扑到她们跟前,喘着气道:“几位姐姐——救命,快救命!”   秦招娣道:“怎么回事?”   少年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道:“我是前头玉泉山庄的人,方才一伙贼人闯到我家里来,本想搜刮财物,但这边只是我家的一个别庄,没有多少钱。我爹为我姐置办嫁妆去了,他们便把我的祖父、大伯和几个叔叔抓走了,要跟我爹换赎金。我翻墙逃了出来,想去前头报官,又怕他们杀了我的亲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说着,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玉泉山庄在当地是富户,颇有些产业,难免引人眼红。秦招娣道:“你先别哭,我们是玉虚观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家叔伯长辈被他们抓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么?”   少年道:“我知道,就在前边的一个山洞里。刚才我偷偷潜在树丛里看见了,有个大汉在外面守着,我没办法救他们。”   秦招娣道:“那你带路,我们和你去救人。”   少年十分感激,正要动身,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女子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裙,骑着一匹白马朝这边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   她一眼看见了那少年,大声喝道:“让姑娘一顿好找,原来跑到这里来了。臭小子,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还是跟咱们回去吧!”   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生的面若桃花,身段玲珑有致,是个妖娆的美人。她从腰间抽出一条又黑又亮的蟒皮鞭,啪地一声朝这边抽过来。秦招娣把那少年挡在身后,扬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他!”   红衫女子不耐烦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私人恩怨,和你们这些臭道姑没关系。我劝你们少管闲事,赶紧让开!”   那少年大声道:“什么私人恩怨,我家和你们根本就没有过节。你们是金刀门的不是?青天白日的来打劫,还有王法没有了!”   李清露的心思一动,又是金刀门。看来这些人不但明面上嚣张跋扈,暗地里也跟土匪无异,居然抢到人家的家里去了,也太过分了。   那红衫女子一甩鞭子,居高临下地道:“你们到底走不走?”   对面只有三个人,秦招娣寻思以自己的剑法,拖延一阵子总是能做到的。她非但没让开,反而道:“我们若是偏要管闲事呢?”   那红衫女子冷笑一声,道:“不知天高地厚,那就让你知道本姑娘鞭子的厉害——”   秦招娣的目光闪动,低声道:“清露,你带这小孩儿去救人,我和小师妹拖住她们。”   李清露知道耽搁不得,道:“你们千万小心!”   秦招娣怕她遇上危险,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护身符,塞在她手里道:“有三清祖师保佑你,不用怕,去吧!”   李清露把护身符接过来,牵了那少年的手,道:“走。”   两人转身就跑,那红衣女子急道:“喂,谁让你们跑的,给我回来!”   秦招娣锵地一声拔出了剑,和李盈一起拦在她面前,朗声道:“欺负一个小孩儿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来跟我们比划比划!”   李清露跟那少年往西南边跑了一阵子,穿过一个小树林,来到了一个山洞附近。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佩着一口大刀,守着洞口。   那大汉身高八尺多,肩膀宽阔,身材十分雄壮,一看力气就不小。   两人猫着腰躲在树丛里,少年小声说:“人就在那里头了。”   那大汉虽然身材魁梧,但脚步滞重,行动不太灵活,应该不难对付。李清露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道:“小兄弟,你帮我个忙。”   她附耳对那少年说了几句,少年连连点头,片刻蹑手蹑脚地去山洞对面躲起来了。   那大汉在这里守得无聊,打了个呵欠,忽然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了他脑袋一下。   大汉站起来四下张望,大声道:“什么人!”   又一颗石子砸下来,落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仿佛要勾引他过去似的。那大汉往前走了两步,只觉身后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身体一僵,忽然就动弹不得了。   李清露让那少年在前面投掷石子,吸引大汉的注意,自己趁机从身后点了他的穴道。   少年从树丛里钻出来,笑道:“姐姐,你好聪明!”   李清露眼睛一弯,谦虚道:“还好还好,多亏了你跟我配合。”   那大汉怒道:“你们干什么,敢偷袭老子,不讲武德!我大姐花如意马上就回来,小心她把你们的狗头都砍下来!”   李清露喔了一声,道:“原来她叫花如意,那你叫什么?”   大汉虚张声势道:“老子在江湖中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奴,你们怕不怕了!”   他人如其名,长得确实像块硕大的石头,但大名鼎鼎四个字恐怕就掺水了。   李清露看向那少年,道:“你听说过么?”   少年摇了摇头,李清露道:“我也没听过,他是不是在吹牛?”   石奴被她揭穿了,恼羞成怒道:“小姑娘一点见识都没有!我警告你,老子可是金刀门的头马,你得罪了我,小心白堂主把你的破道观踏平了!”   李清露道:“唉,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石奴咆哮道:“我去你的之乎者也,等老子能动了,先把你们两个小东西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李清露不愿伤人性命,却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从路边抓起一团泥巴,往那人的嘴里一塞,客客气气地说:“我知道了,麻烦你闭一会儿嘴吧。”   泥巴又脏又臭的,石奴头上直爆青筋,却又吐不出来,简直要被她气死。李清露不再理他,迈步往山洞里走去。   五六个男子有老有少,被反剪着手,用牛筋捆在山洞里。他们一见来了人,都睁大了眼睛,呜呜直叫。少年大步上前道:“祖父、大伯、小叔,我来救你们了!”   一个年长的男人连连点头。少年抽出他嘴里堵着的布,解开了他身后的绳索。祖父道:“这么危险,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道:“方才我逃出去,路上遇见了几个道姑姐姐。她们都会武功,我便带她来救你们了。”   李清露拔出长剑,割断了其他几人身上的绳索。众人如释重负,见这小姑娘的年纪虽然不大,却有一副侠义心肠,都十分感激她。众人纷纷道:“多谢姑娘相救。请问你在哪座宫观修行,我们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李清露还没说话,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道:“不用了,你们都活不过今天,还想什么以后的事呢。”   众人登时一凛,却见方才那红衫女子漫步走到了山洞前,身后还带着两个喽啰。少年啊了一声,慌张道:“是那个妖女,她又回来了!”   李清露心里有些不安,这女人这就回来了,那大师姐和小师妹怎么样了?   花如意解开了石奴被封住的穴道,顺手拍了他头一记,道:“你这个石头脑袋,连几个不会武功的人都看不住,还能干什么!”   石奴呸呸呸地吐了一阵子,把嘴里的泥巴吐干净了,愤然道:“臭丫头,你出来,看老子不一拳把你的脑袋打碎!”   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被抓来的虽然都是男子,却没人会武功。本事最强的,居然只有李清露一个。   此时众人都把她当成了救星,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希望她能战胜那几个恶人。   李清露感到了一阵不妙,她虽然从小练剑,但资质平平,恐怕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她迟疑了一下,道:“我师姐和师妹呢?”   花如意微微一笑,傲然道:“那两个臭道姑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已经被本姑娘打跑了。”   她这么说,大师姐和小师妹应该性命无忧。李清露松了口气,可一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危险,手心便冒出了冷汗。   她下意识去摸袖子里藏着的护身符,她从小虔诚修道,三清祖师一定会保佑自己平安……   她低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张护身符是粉色的,正面写着良缘天赐,背面写着终成眷属,却是一张招桃花的符纸。   李清露顿时有种无奈感,大师姐忙中出错,居然给了自己这没用的玩意儿。   石奴沉着脸往前迈了一步,手里提着一柄沉重的大砍刀,凶神恶煞地道:“想好了么,谁先死?”   众人都十分恐惧,下意识往后缩去。李清露握紧了手中的剑,心想大不了豁出性命一战,总不能让人小瞧了玉虚观弟子的骨气。   正在这时候,就听一个男人淡淡道:“那就——你先死吧。”   众人一诧,抬眼望去,却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翩然掠了过来。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黑色锦袍,手中提着一口长剑,剑上刻着北斗七星的纹样。只见一道银弧划过来,石奴手中的大刀锵的一声被打落在地。他还没反应过来,黑衣男子又是一拳打在他的心口,把他打得向后跌去,砰地一声撞在石壁上。   那黑衣人出手如同行云流水,锵地一声还剑归鞘,姿态十分潇洒。   石奴捂着胸膛,哎呦、哎呦地叫了几声,好像不但身上疼,心里也怕的厉害。偌大一条汉子,在那黑衣人面前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他挣扎着坐起来,道:“姓徐的……又是你,干嘛老坏我们的事!”   花如意见了他,也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没有那么嚣张的气焰了。她的神色有些委屈,又十分恐惧,颤声道:“你这个疯子,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干什么!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成不成!”   黑衣男子冷冷道:“不成。”   花如意一时语塞,简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黑衣男子道:“本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用得着你们来过问?”   他神色淡淡的,却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那几人一时间竟不敢再说什么。黑衣男子看了一眼蜷缩在山洞里的人质,道:“这些人跟你们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抓他们?”   花如意恨声道:“堂主让我们来玉泉山庄借粮,借不到,只好让他们拿钱来赎人。谁敢阻拦,杀无赦!”   黑衣男子冷笑了一声,道:“好大的口气,在本座面前还敢逞威风,没挨够打么。”   他说着霍然抬起了手,花如意知道他的厉害,登时朝后一窜,生怕被他打中了。那黑衣男子却只是吓唬她而已,见她反应这么大,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点戏谑的表情。   看来他们是老相识了,也不知道这人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金刀门的人治得服服帖帖的。那几个人被他吓得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承受不住了,只想赶紧逃命。   花如意纵身上了一棵大树,悻悻道:“今天本姑娘不跟你计较,改天再慢慢算账。”   她说着轻身一跃,钻进树林里不见了踪影。黑衣男子看了那大汉一眼,仿佛是问:“她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石奴连忙捡起了刀,往后退了几步,连声道:“徐教主,不必送了,我这就滚、这就滚——”   另外两个喽啰也跟着石奴拔腿就跑,背影十分狼狈。黑衣男子倒也没想杀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像猫捉耗子一般。   他见了那两人就打一顿,然后随手放了。等那两人跑出去几天他就再追,见了又打一顿,如此反复。虽然他觉得无所谓,但那两个人已经受不了了。一见他就像见到了瘟神,恨不能作揖叩头求他放过自己。   李清露觉得有些好笑,这黑衣男子看起来阴沉沉的,也不像什么好人,但恶人终归是要有更恶的人来磨的。   黑衣男子扫了众人一眼,见前头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小道姑。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棉布道袍,头上戴着黑纱道冠,身材纤瘦,容貌秀丽,气质就像仙鹤一般。她的年纪毕竟不大,虽然好看,但羽毛还没怎么长齐。   方才他来之前,就是这个小姑娘护着这群人。看得出来她的武功不怎么样,但是能有这样的勇气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救了这些人。李清露拱手行礼,道:“我叫李清露,是玉虚观的弟子。刚才多亏了大侠出手相救,我们大伙儿都很感激你!”   “不用客气。”黑衣男子淡淡道,“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做道姑?”   李清露觉得这人的脑回路有点怪。别人把他当成大英雄,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却反问人家为什么要当道姑。   她道:“我生来就在道观里。我是师父捡来的,跟着她姓、也跟着她修道。”   黑衣人没想到她是个孤儿,淡淡道:“原来是没得选。”   李清露不想跟陌生人谈这些,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是何门派的人?”   这人的衣着华贵,腰带上挂着金钩和玉佩,剑鞘上镶着蓝宝石,一看就知道身份地位不低。他淡淡道:“我叫徐怀山,是无量山业力司的人。”   李清露好像听过这个门派,一时间想不起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听他这么说,脸色登时都变了,身体也发起抖来,仿佛十分害怕。   “怀山……药?”   李清露想起了自己刚吃下肚的糖葫芦,不由得莞尔一笑。   淮山不就是山药么,这名字倒是好记得很,念起来也挺好听的。   徐怀山道:“你笑什么?”   李清露自然不敢说是想起了十文钱一串的糖葫芦,正色道:“我想起阁下方才一拳就把那条大汉打飞了,心中十分佩服。”   徐怀山往前走了一步,注视着她道:“撒谎。”   他的眼瞳黝黑,就像沉静的海底。一双浓眉压着眼,透出一股戾气,平和的时候又十分好看。他的五官锐利,轮廓就像被雕琢过一般,虽然气质阴沉,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他身上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李清露被他这样盯着,心脏一时间怦怦乱跳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徐怀山觉察到了她的不自在,转开了眼,看向她身后的人。   他淡淡道:“既然没事了,就回去吧。他们得了教训,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找你们麻烦了。报官也好,不报也罢,都由得你们。”   那少年的祖父见这人的武功如此强悍,心中忐忑不安。他听说过业力司的名头,知道这人不好得罪。他客气道:“多谢大侠相救,以后若是从庄上过,还请过来歇一歇脚,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其他人也纷纷道:“是啊,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不如今天就一起回去,让我们好生招待恩人……”   大家虽然在邀请他,但态度都有所保留,似乎怕他真的会来。徐怀山淡淡一笑,道:“不了。”   少年不知道这人的来历有何厉害之处,上前道:“这位大哥,你别客气。从小我爹就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没良心。”   “业力司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徐怀山漠然道,“我去了,你家里人害怕。”   一群人的笑容都僵在脸上,十分尴尬。他说出了这些人心里想的话,却未免太直接了。   他又看了李清露一眼,道:“洪水滔天,浩浩怀山。我的名字跟山药没有关系。”   李清露:“……”   李清露没想到他还记着刚才那一茬,但他看起来又没有生气。她觉得这人实在有点古怪,他好像把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性情冷淡难以捉摸,却又极具洞察力。   他的武功高强,就是有这样的本钱,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反正就算其他人看他不顺眼,也打不过他。   徐怀山看了李清露一眼,没再说什么,就这么转身走了。   他离开的方向跟刚才那两人相同,大约是要顺着足迹追上去,再次揍那两个人一顿。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都陷入了沉默当中,感觉不上不下的,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你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侠,学了一身好本事,打算出去闯荡江湖。   师父让你行侠仗义,磨炼武功和心智,将来成为真正的大侠。   这些对你来说都太遥远了,好不容易下山了,你打算先到处转一转。   你听说长安十分繁华,便打算去逛一逛。   长安城中——   你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看着来往的行人和林立的店铺,充满了新鲜感。   路边有个茶摊,一人坐在大伞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道袍,懒散地晒着太阳。他喝完了茶,起身道:“小二,记账吧。”   小二哥苦着脸道:“申副堂主,小本生意三文五文的,不值当记账,您直接付了吧。”   你在旁边坐下了,要了一壶茉莉花茶。   蓝袍道人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三枚铜钱。小二要接,他把手一抬,道:“这钱不能给你,我得留着起卦呢。”   那两个人为了几文钱唠叨了半天,你听着心烦,掏出了五文钱道:“小二哥,我替他付了。”   小二收了钱,去后头忙活了。蓝袍道人露出了笑容,在你对面坐下了。   “这位少侠,在下申平安,多谢你帮我付茶钱。”他悠然地说,“我一向不爱欠人情,给你算一卦抵茶钱如何?”   你生出了兴趣,道:“那就有劳先生帮我看看前程。”   申平安把三文钱往天上一抛,手掌翻飞,片刻间抛了六次,看的你眼花缭乱。   他道:“乾卦,飞龙在天。少侠你前途不可限量,来日必有一番作为!”   你十分高兴,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当五文钱买个吉利话听了。   申平安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道:“我这里有本书,是刚写的,赠予有缘人,你拿去看吧。”   他说着站了起来,把书留在了桌上,慢悠悠地走了。   你拿起了书,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玲珑英雄谱》。   你翻了翻,见里头有图有字的,十分有趣,便把书收进了行囊里。 第三章   辞别了玉泉山庄的人,【李清露】独自往回走去。   天色昏黄,她来到山脚下,见师父和大师姐带着几个人往山下走来。   远远地见了李清露,大师姐一诧,大步上前来,一把将她抱住了。   “没事吧,我刚跟师父说了下午的事,正要带人去找你呢!”   李清露笑了一下,道:“我没事,你们也没事吧?”   她看了小师妹一眼,见大家都好好的,便松了口气。   秋云师太道:“都没事就好,咱们回去吧。”   一群人回了玉虚观,在屋里坐下了。李盈沏了茶来,道:“喝点水,都歇一歇,白天辛苦了。”   李清露捧着热茶喝了一口,长舒了一口气,还是回来了安心。   秦招娣坐在桌边,说下午李清露带着那少年走了以后,她和小师妹跟那个红衫女子打了几个回合,发现斗不过她。两人想着李清露这时候已经走远了,不用再拖延下去,就找了个机会逃走了。   她看向李清露,道:“你那边呢,没出什么大事吧?”   李清露把自己遇上的事说了一遍。师父听完了,脸色沉了下来。   “你说救你们的人叫徐怀山?”   李清露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人怎么不妥了。当时玉泉山庄的人听了他的名号,脸色也很不好看,却又是一副不敢得罪他的模样。如今师父也是这样的反应,看来他不是正道上的人。   秋云师太道:“他说他是什么门派的人了么?”   李清露想了想,道:“好像是什么无量……什么司的,我不记得了。”   秋云师太虽然性情慈和,对门下的弟子十分严格,经常教导她们要有侠义心肠,不得做恶,更不准跟江湖上的邪魔外道混在一起。   秋云师太叹了口气,道:“那徐怀山不是一般人,他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魔教业力司的教主。此人的性情古怪,杀起人来就像疯子一般,手上沾了不少人的血。你说他用一口刻着北斗七星纹样的长剑,武功高强,看来确实是他本人了。”   众人多少都听说过业力司的名声,知道那是个连提也提不得的魔教。   三界六道之中,众生皆有罪业,聚散离合乃至轮回往生,也因业力而生。数百年前,一位高僧自西域而来,自称是佛祖座前金刚所化,在无量山建立了业力司。此教原本的宗旨是要除尽天下恶人,度化众生。然而祖师爷坐化之后,业力司传承了数代,渐渐偏离了最初的目的。接连几任教主非但不行侠义之事,反而横行江湖为所欲为,业力司也成了大家口中的魔教。   李清露听师父这么说,有点后怕,没想到那个性情飘忽的男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难怪把玉泉山庄的人吓成那样。   秦招娣有些紧张,道:“那魔头对你们干什么了?”   李清露搔了搔头,道:“也没干什么,就是帮我们把那红衫女子和她的手下都赶走了。”   李盈道:“然后呢?”   李清露道:“然后我就回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人说话,都感觉这魔头好像跟江湖传闻中的不太一样。正经的魔头不应该是见人就杀,一点道理都不讲的么?   秦招娣沉吟道:“不对劲……那魔头一定另有所图,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多加提防。”   又有师姐道:“还提防什么!要是再遇见这魔头,赶紧拔腿就跑,千万别让他追上了!”   李清露嗯了一声,心里却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卒,也没什么价值。像徐怀山那样高高在上的教主,应该一辈子也不会再遇到自己了。   李盈又道:“那穿红衣裳的妖女又是怎么回事?”   李清露想了想,道:“徐怀山好像一直在追他们,但见了面又不杀他们,只是打了一顿就把人放了,过几天找到他们再痛打一顿。”   秦招娣觉得难以理解,道:“他这是干什么?”   李清露也有些困惑,道:“好像就是故意玩弄他们。听那两人的意思,徐怀山已经这样折磨了他们好一阵子了,这次也是跟着那两个人的踪迹过来的。”   李盈噗嗤一声笑了,道:“听着挺奇怪的……这人该不会是有病吧?”   李清露也这么觉得,但他毕竟救了自己,不好这样说救命恩人。她道:“欲解心头恨,钝刀斩仇人。可能他特别有闲工夫,就喜欢这样折磨对手吧。”   秦招娣寻思道:“这么说来,那红衫女子跟他非但不是一路的,还跟他有旧怨。”   李清露嗯了一声,李盈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狗咬狗,让他们斗去吧。”   秋云师太缓缓开口道:“这些邪派的人都诡计多端,你们以后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跟他们走的太近,免得被他们蒙蔽了。”   众弟子纷纷答应了,秋云师太站起来,道:“好了,都去休息吧。”   人走光了,李清露独自留在房里,想起了徐怀山沉静的模样,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性格是古怪了一点,但也没做什么坏事,心地好像也不错……”   她这么想着,又觉得对不起师父和师姐妹的提醒。坏人又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自己没什么江湖经验,不能凭着一次的印象就去判断一个人的善恶。   李清露叹了口气,觉得这些事太复杂,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天色暗下来了,院子里燃起了灯火。李清露奔波了一天,也有些疲惫了,便扯开被子,早早地歇下了。   隔天一早,李清露上完了早课出来。忽然见山道上敲锣打鼓的,一队人抬着些东西来了。担子里堆得满满的,有布匹,还有些盒子,上头结着大红花球,显得十分郑重。   大门前聚集着几个师姐妹,大家没见过这阵仗,都十分好奇。有人道:“这是干嘛的?”   另一人道:“来上香的吧,也不像啊……”   玉虚观的人都是坤道,平常来的香客也都是女子。这几个大汉敲锣打鼓地上山来,实在有些奇怪。   带头的人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浅玉色的绸缎袍子,白色下裳,腰里系着一条鹅黄色的丝绦,通身一派富贵的气息,正是李清露救过的那个少年。   他走到山门前,认出了人群中的秦招娣,眼前顿时一亮。他深深作了一揖,道:“各位姐姐,我是玉泉山庄的少庄主,叫乔子涯。之前多谢你们仗义相救,今日特地来登门道谢!”   众人没想到他们这样客气,露出了善意的笑容。秦招娣上前道:“举手之劳而已,别放在心上。快进来歇一歇吧。”   一队人把礼物放在院子里,便去门外等着了。大师姐带了乔子涯去客房小坐,片刻师父也到了。乔子涯谢过了秋云师太,把礼单递了过去。秦招娣偷偷瞄了一眼,见有几十年的老山参、灵芝,十担上好的棉布,二十担棉花,还有些其他应用的物事。   秋云师太也没想到玉泉山庄的人这样知恩图报,道:“小公子太客气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乃是本分,实在不必送这么多东西来。”   秦招娣想着大家的棉衣都漏风了,留着那些布做衣裳也好。她道:“师父,乔小公子也是一片好心,咱们就收下吧。”   乔子涯也道:“师太,这点礼物不算什么。来时我祖父就说,大伙儿能得救,多亏了三清祖师保佑。他还让我带了一百两银子过来,为观里的神像重塑金身,以表虔诚之意。”   几位师姐妹一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们一早还在寻思,什么时候能攒点钱,修一修破洞的屋顶,把神像重新装饰一遍。如今这位小公子帮她们完成了心愿,实在是太好了。   秋云师太也十分感激,起身向这位小施主行礼,郑重道:“小公子一片虔诚,愿意供养三清,乃是一桩大功德。贫道在此谢过你们了!”   乔子涯连忙站起身来,回礼道:“不不,这是我该做的,师太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正说着话,李清露来到了屋门口。乔子涯看见了她,顿时面露喜色,道:“小姐姐,你来了!”   李清露一见他也笑了,道:“你还好么?”   乔子涯道:“我好得很,我祖父一直跟我夸你有勇有谋,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今日来还让我好好谢一谢你!”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是你有福气。纵使不遇上我,也会有别人帮你的。”   前天李清露一直保护他,这少年跟她最亲近。秋云师太起身道:“清露,你带着乔小公子在观里转一转吧。”   李清露答应了,秋云师太带着其他人走了。有人在院子里洒扫,有人在演武场练剑。宫观里传来悠悠的钟声,这样晨钟暮鼓的生活,感觉十分安宁。   两人在后院的石凳子上坐下休息。秦招娣从前院转过来,道:“你们在这儿呢,看的怎么样了?”   李清露道:“走了一圈了。”   秦招娣在他们身边坐下,笑吟吟地说:“感觉怎么样?”   乔子涯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很好,很庄严。”   秦招娣便笑了,道:“这是座老宫观,房子都是几百年前的了,到处都破破烂烂的,你别在意。”   玉虚观以前在江湖中也曾经是个大门派,剑法很值得称道。只是后来渐渐衰微,没了香火,日子也清贫了起来。   乔子涯抬头看着偏殿,屋顶上破了个洞,瓦片残缺不全,又被风吹雨打得歪歪斜斜的,墙砖上生着青苔。燕子从远处飞过来,往屋檐下衔了一块泥。   这地方虽然破旧,却透着一股祥和之气,这些生灵也愿意住在这里。   乔子涯认真道:“这些屋子是该修一修了。两位姐姐,要是钱不够,千万别客气,只管来跟我说。你们救了我全家人的命,我们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   李清露笑了,道:“你给的已经很多了。我们要是光靠卖护身符,想修房子,还不知道要攒到什么时候呢。”   她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张护身符递给他,道:“玉虚观的特产,送你一张。”   乔子涯接在手里,见是一张蓝色的符纸,正面画着一滴甘露,背面写着平安如意。   李清露道:“这是今早上我在三清像前画的,一气呵成,一定十分灵验。你带在身上,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乔子涯微微一笑,道:“多谢清露姐。”   他看向前方,一只燕子贴着地飞过,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湿润气息,好像要下雨了。   他莫名想起了那天救自己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锦袍,仿佛从暗夜里走来,浑身带着潮水一般汹涌的气息,又要向黑暗中走去。   虽然家里的叔伯长辈都对那个男人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但乔子涯知道,当时若不是徐怀山来了,自己这些人都逃不出金刀门的魔掌。   他轻声道:“还有那位徐大哥,要是能好好地谢一谢他就好了。”   李清露跟他的心思差不多,轻声道:“是啊,其实真的要多谢他……也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乔子涯笑了一下,道:“肯定又去追那两个人了。”   李清露想象那情形,忍不住笑了,道:“那也好的很。追上了多打几拳,也算替咱们出一口恶气了。”   作者有话说:   【李清露】   年龄:19岁   身高:167cm   体重:48kg   生日:12月1日   相貌:高挑纤细,颇有仙鹤之姿。容貌清丽秀美,皮肤雪白。   性情:平和、坚韧不屈,像茉莉花的香气一样,温柔而有穿透力。   身份:玉虚观弟子   爱好:种菜、放风筝   武功:玉虚剑法、太阴心经   力量:★★☆   智力:★★★☆   运气:★★★★★   身世:孤儿,被玉虚观的师父抚养长大。   弱点:爱存钱,爱吃东西,有轻微的洁癖。   小注:如受吉祥天女庇佑,运气极好,但武功一般。好在头脑灵活,能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就不动手。她跟黄河镖局的少镖头小姜是青梅竹马,想帮他找回玲珑锁。但她最近被一个魔教头子盯上了,感觉有点困扰。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一》 第四章   夜色深沉,一座孤城矗立在无量山中。山间弥漫着薄雾,亭台楼阁掩映在其中,如同宫殿一般华美。幽红的灯火在风中摇曳,透出一股阴森的气息,让人想起了罗刹鬼市。   这里便是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魔教,业力司。   【徐怀山】走进云山殿,几名穿着白色衣裙的侍女朝他行礼,道:“恭迎教主。”   后殿书房里的灯光亮着。军师朱剑屏正坐在书案后查看卷宗,见徐怀山来了,他连忙起身道:“教主,你回来了。”   朱剑屏今年二十六岁,穿着一身薄藤色的圆领窄袖锦袍,胸口上绣着银色团花,腰上扎着革带。他头上别着一根白玉发簪,虽然是男子,却生的很英俊,颇有些珠玉琳琅的感觉。   他是前任军师的关门弟子,因为足智多谋,又擅长文墨,继承了他师父的职位。徐怀山继任之后,照旧把教里的事交给他打理。徐怀山不在的时候,便让朱剑屏帮自己处理教务。   两人的年纪差不多,不谈要事时就像兄弟一般,彼此间并不拘束。   云山殿的正面是议事的大殿,后殿是历代教主居住的卧房,侧旁就是处理事务的书房。朱剑屏要把主位让给他,徐怀山轻轻一按他肩膀,道:“无妨,你坐着就是了。”   他毕竟是教主,就算是好兄弟,朱剑屏也不敢僭越。他起身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徐怀山一向不在乎这些尊卑主次的讲究,撩衣坐在他旁边,从腰间摘下了一只琥珀手串,轻轻地拨弄着。   侍女过来烧水泡茶,点上了徐怀山喜欢的红袖篆。莲花炉里腾起淡淡的白烟,屋里弥漫起茉莉、米兰花与龙涎香的甜暖气息。在朦胧的香气里,阴暗冰冷的云山殿仿佛也渐渐变成了繁花似锦的温柔乡。   虽然到处都金光璀璨的,徐怀山当上了教主,仍然对这里没有太大的归属感。他总记得自己离开活死人坑,洗去了一身肮脏的血污,初次来到大殿上的情形。   孙孤诣高坐在鎏金宝座上,看着跪在下面的孩子们,神色冰冷。   “这就是剩下来的五个人?”   刘管事当年还在,虾一般弓着身子,恭敬道:“回教主,这就是花五年功夫炼出来的蛊人。”   孙孤诣站起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他的身材干瘦,个头也不高,却莫名有种压迫感,让人一见他就心生恐惧。他穿着一身暗黄色的锦袍,缓步来到几个孩子身边,冷冷道:“抬起头来。”   几个孩子把头抬了起来,年龄都在十到十五岁之间,三个女孩儿,两个男孩。他们有的眼神冰冷、有的麻木、有的狡诈,但身材是无一例外的精瘦结实。都是从死人堆里抢食活下来的人,知道护住一口吃的,才能活到明天。   孙孤诣捻起一个女孩儿的下巴,看着她黝黑冷漠的眼睛,良久叹了口气,有些失望。   “女孩儿多,男孩儿少……咱们业力司竟是个阴盛阳衰之地,带把的都活不下来?”   刘管事赔着笑道:“教主别看丫头多,男孩儿都不是她们的对手。五毒里头,蜘蛛、蜈蚣也是母的比公的更毒,这几个小姑娘凶性大着呢。”   “你不明白,倒也不是非男子不可。”孙孤诣沉吟道,“但只要是女子,总会重情。等以后长大开了窍,难免一心想着男人,怕是要把这些年受过的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被情郎哄上两句,就要拱手把一切都献出去。”   刘管事知道他说的不错,笑道:“那就先瞧着,这两个男孩儿也不错。等抽了条,说不定就能指望得上了。”   孙孤诣没说什么,手里拿着琥珀手串,在手里咯吱咯吱地把玩着。手串随着他的捻动,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儿来。那声音让人很不舒服,他的目光也阴沉的让人害怕。   琥珀是蜜色半透明的,其中一颗珠子里封着一只漆黑的小蝎子。它高高地昂起尾巴,好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要再蛰什么一下。徐怀山盯着那只小虫,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封在了一个透明棺材里,动弹不得,生死不由自己做主。   他想着从前的事,下意识地拨弄着那只手串,咯吱、咯吱、咯吱……   灯火照在琥珀上,泛着朦胧的光。周围仿佛有无数漆黑的潮水,慢慢、慢慢地涌上来,淹没了他的双脚,吞噬了他的身体。   “教主,教主。”   徐怀山回过神来,见周围安安静静的,没有汹涌的海水,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朱剑屏。   他出了一身薄汗,恍然意识到,一切都过去了。老教主已经死了,这手串也换了好几任主人。从孙孤诣传到钟玉络的手里,辗转又来到了自己身边。   自从钟玉络过世之后,徐怀山的精神就一直不怎么好,总是看到幻觉。在外人眼里,他时常是坐在那儿,忽然就恍了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朱剑屏知道他的状态不太好,没有怪他,只是温声道:“身体还不舒服么?”   徐怀山淡淡道:“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最近别出去了,”朱剑屏道,“在教里休息一下,让郑神医给你调理一下身子。”   徐怀山应了一声,又道:“我不在的这一个月,教里怎么样了?”   “教里没发生什么大事。”朱剑屏道,“不过前一阵子,苏雁北带了不少人在山下挑衅,说要见教主一面。”   徐怀山喝了口茶,道:“你怎么说的?”   朱剑屏道:“教主吩咐,跟苏雁北有关的事一概不理。我也没得罪他,就让人说教主不在,好好地请他回去了。”   徐怀山淡淡道:“说走就走,他没那么听话吧?”   朱剑屏苦笑了一下,道:“他自然不肯信,把咱们守山的侍卫痛打了一顿,又大闹了一场,这才走了。”   徐怀山放下了茶杯,良久都没说话。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容貌英俊,却又带着几分阴郁,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很为这件事烦心。   朱剑屏道:“教主,他若是再来,咱们怎么办?”   徐怀山漠然道:“这次做得就很好,下次他再来,还是这么应付过去就是了。”   朱剑屏感到了一点压力。苏雁北跟他们有深仇大恨,总想来找他们算账。和荆州苏家有关的事,教主一直吩咐手下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苏雁北的性情偏激,又自恃清高,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跟他针锋相对解决不了问题,但一直这样忍让下去也不是办法。   苏雁北一天见不到徐怀山,就一天不会放过业力司的人。长此以往下去,不光是自己门派里的人受气,外头的人也会觉得他们怕了荆州苏家的人。   徐怀山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当初若不是自己一时失手,误杀了苏长碣,也不会招惹上这个麻烦。   他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   朱剑屏摇头道:“不是教主的错,是白子凡那小人卑鄙狡猾,咱们都中了他的奸计。”   一想起白子凡,徐怀山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那人为了躲避业力司的追杀,已经隐匿了大半年行踪。徐怀山一直在追踪他的部下,几擒几纵,就是为了逼他本人出现,至今却没有任何结果。   朱剑屏道:“教主戏耍了他们这么久,白子凡还不露面么?”   徐怀山漠然道:“那姓白的不但阴毒狡诈,还是个缩头乌龟。他铁了心要藏起来,不管我怎么折磨他的手下,他都不露面。花如意对他死心塌地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他的下落。”   朱剑屏皱眉道:“他难道能藏一辈子?”   徐怀山道:“这段时间他必然是在专心练功,等到功夫练成了,他自然就会出山了。”   一想到业力司的不传之秘被那种卑鄙小人窃据,徐怀山的心情就沉重起来。当初白子凡为了获得这本秘笈甜言蜜语,做小伏低,无所不用其极。若非如此,自己的姐姐也不会被他欺骗。   业力司的上一任教主名叫钟玉络,是徐怀山的师姐。两个人都是孤儿,从小和其他无父无母的孩子一起被带到了业力司。老教主孙孤诣一辈子杀了不少人,血腥气都腌到骨子里去了。他收养这些孩子不是发慈悲,而是为了选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他对这些孩子的管教十分严苛,动辄打骂,甚至逼着他们自相残杀,只为选出个最心狠手辣的蛊王来。   一百多个孩子,住在一个漆黑发霉的地洞里,用一道铁门锁住。夜里挤在一处睡觉,白天就被放出来练功。   那地方叫活死人坑,在业力司的后山,旁边就是关押犯人的大牢,夜里时常能听见犯人受刑时惨叫的声音。   业力司有十八地狱之刑,有刀山、火海、油锅,这些都是对付叛徒用的,若是不服,敢在背后议论教主的,还有拔舌之刑伺候。大牢前头有个青石砖铺就的刑场叫做黄泉台,上面摆着断头台、绞刑架和各种叫不上名字来的刑具。铡刀上带着干涸的血迹,苍蝇围着嗡嗡打转。太阳照在地上,分明已经洗的干干净净的了,还是散发出一股让人窒息的血腥气。   在刑场的南边,有一根硕大的铜柱,铜柱上带着弯弯曲曲的沟槽。徐怀山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好奇地过去拍了拍,里头空空的,发出了砰砰的声音。   刘管事走了过来,道:“你这小子不好好练功,在这儿偷什么懒?莫不是也想受炮烙之刑?”   徐怀山非但没害怕,反而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看着他,道:“什么是炮烙?”   刘管事便把眼眯起来,笑出了一股诡异的气息,没有回答他。   没过多久,徐怀山便明白了炮烙的意思。孙孤诣有个小妾跟雷霆营里的一个侍卫好上了,两人卷了些金银细软,相约夜里私奔。结果被守卫发现了,一群人举着火把追了大半夜,天亮时分才把那对野鸳鸯逮了回来,拿牛筋捆了押到云山殿中跪着。   孙孤诣一向宠爱那个小妾,他抬手摸了摸她花朵般的脸蛋儿,柔声道:“你为什么背叛本座?”   小妾一向养尊处优的,在外逃了大半夜,衣裳都被树枝撕破了,脸上也满是尘土。她见多了这老头儿折磨人的手法,恐惧得要命,跪在地上哀声告饶,道:“妾身知错了,我是一时糊涂,被他骗了!”   孙孤诣微微一笑,道:“没良心的小东西,你不但背叛本座,连你的情郎也翻脸不认了。原本你若说喜欢他,本座说不定还能成全了你们。”   小妾哪里敢认,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那侍卫倒是胆大,知道反正是活不成了,吼道:“你要杀就杀我,别伤害她!”   孙孤诣点了点头,冷笑道:“既然你们情深义重,那本座就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他拍了拍手,一队侍卫将那两人分左右拖开。孙孤诣摆弄着琥珀手串,百无聊赖地说:“把这小贱人油煎了,至于这个狂徒……就炮烙了吧。”   那两人听了这话,都吓瘫了。   侍卫将那两人拖到了黄泉台上。孩子们正在一旁练功,听说教主要杀人了,纷纷围了过来。这地方虽然规矩森严,但教主为了杀鸡儆猴,一向不禁止人看行刑。每次要杀人,对于这些孩子来说,都是一场狂欢。   一个个陌生的人被拖到这里,以各种凄惨的方式死去。孩子们睁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幕,心里止不住地害怕,却又忍不住想看。   这是他们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娱乐,残忍而血腥。看着那些人在刑具上痛苦挣扎、惨叫哀嚎的时候,孩子们的眼睛便像点燃的火,幽幽地烧起来了,脸上也生出了异样的红晕。有人感到恶心;有人跟着犯人浑身发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的甚至失禁了,腥臊的尿液顺着裤腿直往下淌,不只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兴奋。   他们虽然在这里过得像畜生,比起那些人来,总算还有命在。只此一点,就足够让他们生出强烈的优越感来了。   刑场上支起了一口大锅,油在里头沸腾着。那小妾被堵住了嘴,反剪着捆住了手,拼命地摇头,眼泪流的满脸都是,把胭脂都冲花了。   后面的铜柱里塞满了碳火,逐渐烧的通红。那狂徒被绑在铜柱上,随着温度升高,皮肉烧焦的气息传了出来。与此同时,那女子也被扔进了油锅里,扑通一声溅起了一串油花,随即冒出了一阵青烟。   两股浓烟交织在一起,盘绕着向上升腾而去。油锅里浮起了血水,铜柱上也有血水顺着沟槽往下流淌,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孩子们拍手叫好,兴奋地欢呼起来。徐怀山感到一阵眩晕,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悄悄地扶住了他,是钟玉络。   刘管事看着这边,两条窄缝似的眼眯着,审视着每一个孩子脸上的表情。   “站直了,老刘头看着呢。”她低声道,“这里不留孬种,让他盯上了,夜里就把你拖出去喂狗。”   徐怀山打了个寒战,连忙站稳了脚跟。周围的人都在放声叫好,纷纷道:“还有吗,再来一个!”   钟玉络跟着大家拍起手来,神色平静的好像在看一场闹剧。既置身事外,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徐怀山不想被狗撕成碎片,打起精神露出了笑容,跟着她拍起手来。   这些孩子虽然不必受刑,在活死人坑里的日子跟地狱也没什么区别。吃饭全靠抢,争得到就能活,争不到就得死。受了伤很难得到医治,若是生了大病,就只能等死。   孙孤诣每个月传他们几招功夫,月底考较他们。懒的、笨的,练不好的都被他一双铁掌活活地捏死了。鲜红的血和脑浆顺着他枯瘦的手指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人软绵绵地倒下去时,眼睛还是大睁着的。   徐怀山头一次见他徒手捏碎了一个孩子的天灵盖时,才只有八岁,骇得三天没睡着觉,一闭眼都是孙孤诣那张布满了皱纹的、扭曲狰狞的脸。可到后来变得麻木,也只过了半年的功夫。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死的差不多了,便又放一波新的进来。   像他和钟玉络这种活下来的,就如同身经百炼的蛊虫,心比一般人都毒,做事也比一般人都狠。那几年里,徐怀山前前后后一共杀了十三个人,有时候是为了自保,有时候是为了抢夺活命的资源,为了半碗馊饭,他硬生生地掐断了一个小胖子的脖子。而钟玉络杀的人更多。孙孤诣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在那个肮脏的活死人坑里,他和钟玉络相依为命地过了五年,活得像猪、狗、畜生,却唯独不像人。   徐怀山自认没有那么硬的命,也从未被运气眷顾过,若是没有钟玉络的保护,自己很可能活不到今天。对于他来说,钟玉络比亲生姐姐还亲,是十分重要的人。   五年前,老天终于开了眼,孙孤诣练功走火入魔,经脉爆裂而死。天亮时徐怀山和几个侍卫得了消息,去收拾他的遗体。那老头儿的尸身晾了一夜都硬了,凸着眼,口鼻流血,浑身的经脉都涨裂了。他的皮肤淤紫,身子拧成一个极其扭曲的形状,两只枯瘦的手向上伸着,仿佛要掐死什么人似的,就像个活鬼。   徐怀山费劲地把他的身体掰回一个安详的状态,抚上了他的双眼,心中却觉得,这不过是他罪有应得罢了。   葬了孙孤诣,钟玉络接管了业力司,成为了新一任教主,又封徐怀山做了她的护法。从这以后,姐弟俩的日噫哗子才好过了起来,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了。无论走到哪里,所有人都对他们十分敬畏,就像畏惧从前的孙教主一样。   钟玉络当上教主之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些活着的孤儿们。   几十个孩子待在活死人坑里,争抢一盆残羹剩饭,拉撒睡觉都在一处,臭气熏天。钟玉络静静地看了良久,沉默不语。徐怀山站在她身后,想起了从前他们也是这样挣扎着活过来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钟玉络轻轻一拧,扭断了铁栅栏上的铜锁。她打开了沉重的铁门,手里端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神态平和,无悲无喜。   那些孩子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挨一顿毒打,一时间都有些害怕。   钟玉络淡淡道:“你们在这里受苦了,本座来放你们出去。”   孩子们不敢相信她的话。有的缩在角落里,有的木立不动,也有几个胆子大的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救世的菩萨。   钟玉络吩咐道:“既然换了教主,从前的规矩也不必遵守了。从今日起设一个营,把这些孩子编进去。给他们换个好一些的住处,找师父教他们武功,以后挑出佼佼者,直接护卫本座。”   朱剑屏答应了,让人把这些孩子都带出去,妥善安置。徐怀山知道她这么做,不但是行善,也是在弥补他们当年受过的苦。那时候他们的日子一片昏暗,好像全无希望,如今竟也熬出来了。   钟玉络看了朱剑屏一眼,道:“军师,你文采好,来取个名字吧。”   她刚上位,要养一支信得过的亲兵。这些孩子深受她的大恩,必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比起前任教主留下来的那些老人要值得信任的多了。   业力司自教主之下,除了两位护法将军和军师之外,内有三个旗营,外有三个堂口。每个旗营都有八百人,分别叫做风息、月练、雷霆。如今要再编一个营来容纳这些孩子,朱剑屏沉吟道:“那就叫星辉营吧,繁星之光,能拱卫教主而不争辉。”   钟玉络笑了,看向了身边的两人,道:“好名字,就叫这个吧。本座事务繁忙,还要你们多上些心。”   徐怀山寻思了一下,道:“花精力倒不打紧,只是调/教起来要费些时间,总得五年时间才能派的上用场。”   钟玉络微微一笑,道:“那也无妨,本座不着急,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   当时他们都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身边的一切慢慢变得好起来,可惜命运无常,并不是人能左右的。   徐怀山想着从前的事,心里有些难受。朱剑屏见他沉默不语,眉间带着一点惆怅,知道他多半又在思念他姐了。他温声劝道:“教主,身体要紧,还是别过度思虑的好。”   徐怀山的神思还有些恍惚,眼睛望着大殿一侧,书房里挂着钟玉络的画像。画中的人穿着一身绛红色的长裙,头发如流云一般垂下来。她手持一朵绽放的牡丹花,眉眼含笑,姿容秀美,比她本人温柔的多了。他还记得阿姐拧自己耳朵的情形,凶得很,如今却想被她骂几句也不可得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地生出了恨意。若不是白子凡那混账的背叛,姐姐也不会早早离开人世。她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本来应该领着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可谁能想到,如此强大、美丽,好像永远不会被打败的阿姐,到头来却死在一个卑鄙小人的手上。   徐怀山的指节捏得发白,恨不能把白子凡的脖子扭断。他的目光阴沉,哑声道:“我跟白子凡那贼子不共戴天,非取他项上人头不可。帮我留意他的动向,包括金刀门最近在做什么,都给我盯紧了。一旦有异动,立刻来报!”   朱剑屏道:“教主放心,属下一定看紧他。”   作者有话说:   【徐怀山】   年龄:22岁   身高:185cm   体重:69kg   生日:1月3日   相貌:气质阴悒,容貌英俊   性情:大多时候阴沉安静,出手狠辣。有时行为古怪,也擅谑衤糀浪,颇有野心。   身份:业力司教主   爱好:没有爱好   武功:先天无上罡气、拈花擒拿手、无量掌法、无量剑法、鬼影无踪步   力量:★★★★☆   智力:★★★★   身世:幼年在街上流浪,被业力司的人带回无量山,在活死人坑中长到十三岁,与另外四人活到了最后,代号蝎玄。先任风息营营主,钟玉络死后,继任成为教主。   弱点:天一热就犯头疼病,每年夏天都在无量山中蛰居不出。   小注:据说此人有女装的癖好,不知是真是假。他跟姐姐钟玉络相依为命,姐姐死后,他失魂落魄,常日被幻觉折磨的难以入睡。不过他最近遇见了一个小姑娘,跟他的姐姐有几分相似之处,让他产生了兴趣。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二》 第五章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一叶小舟从远处驶来。一名渔夫头戴斗笠,穿着蓑衣,漫声唱着歌,颇有一派超然物外的意境。   李清露和大师姐、小师妹过了潼关,往北不远就是滔滔的黄河。这个月十五是她们的师叔周月蕊的四十岁生辰。师父最近在闭关练功,抽不出空子来,让几个徒弟替自己来贺寿。   三个人雇了一辆大车,沿着大道往北走,花了两天时间才到了风陵渡。   李朝露望着不远处的黄河,长舒了一口气,道:“可算到了。”   秦招娣半开玩笑地说:“以后你们嫁人,可别嫁太远。不然去看你们都要费一番功夫。”   大师姐说话的时候看了李清露一眼,她已经十九岁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但李清露似乎没有嫁人的打算,听师姐这么说,也只是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小师妹倒是开了口,道:“我以后就不想嫁人,我要一直跟师父在一起。”   秦招娣笑了,仿佛觉得她在说孩子话,道:“该嫁还是要嫁的嘛。咱们周师叔遇到了好男人,跟姜大侠成了婚,这不就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当上黄河镖局的夫人了吗?”   黄河镖局的主人叫姜成豪,祖上都是生活在风陵渡的渔夫。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水贼猖獗,欺压的渔民要活不下去了。姜家联合了当地的几十户渔夫,赶走了水贼,姜家的当家人也就成了当地渔民的首领。   姜成豪自幼爱练枪棒,学了一身好功夫,后来行走江湖时,遇见了在外历练的周月蕊。两个人情投意合,结为了夫妻。成婚之后,姜成豪带领兄弟们开了黄河镖局,十多年来生意做得不错,在杭州、银川等地有分号。风陵渡的码头就是姜家的地盘,来往的客商船只都得交一成利,坐着都能收钱,实在富裕得很。   李盈感叹道:“这么有钱的人,就让咱们周师叔攀上了,她真是命好。”   “哎,话不能这么说。”李清露道,“咱们师叔是慧眼识英雄,那么多毛头小子她都瞧不上,偏偏相中了姜大侠。姜大侠年轻的时候也没什么钱,身边就一帮穷兄弟。她若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也成就不了这段好姻缘。”   她这么说,大家觉得也有道理,这对夫妻的确是天作之合。   周师叔不但眼光好,待人也很和善。每次她回玉虚观的时候,总会悄悄地给她们零花钱,还带她们上镇子里买点心果子吃。周月蕊自小也没有爹娘,玉虚观就是她的娘家,每次回来都像省亲一样带好几大车吃的用的,千里迢迢地来补贴家里人。   小时候她们都盼着周师叔回来,每次见她都跟过年一样。后来周月蕊有了孩子,心思转到了姜家上,来的便渐渐少了。   周师叔年轻的时候就生得漂亮,如今四十岁了,皮肤还像少女一样白皙。秦招娣短暂地忘却了要把玉虚观发扬光大的愿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粗手大脚,叹了口气。她转头看李盈,小丫头哪里都好,可惜是个兔唇,便也没了嫁人的指望。   再看李清露,她眉眼清澈,皮肤雪白,生得十分秀丽。只是长期吃青菜萝卜,营养不良,好像大风一吹就要飞走了。要是能好好养一养,肯定是个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儿。   虽然她们在玉虚观长大,毕竟不是凭自己的意志出家,长成之后师父也不禁止她们婚嫁。   若是有喜欢的人,来禀明了师父和掌教,还俗就是了。周师叔当年便是如此,她决定嫁给姜成豪之后,便除下了道冠,换上了寻常女子的衣裳,跪在掌教面前拜了三拜,谢过了师门的养育之恩。   观里的姐妹们看着她,有些难过,又替她高兴。掌教端坐在上首,道:“女子一旦还俗,终生不得再入空门。以后过得好与不好,都没有回头路了,你明白么?”   周月蕊郑重道:“弟子想好了。”   掌教拿起戒尺,在她背上轻轻打了三下,道:“你尘缘未了,回红尘中去吧。”   玉虚观都是女子,姜成豪只能等在外面,却一直在大门前转来转去的,十分紧张。良久几个道姑陪着周月蕊走了出来,姜成豪这才松了口气。   当时秦招娣刚入门,看着她们哭哭啼啼的,虽然有些伤感,却也把那情形记在了心里。   周月蕊登上了姜成豪的马车,告别了姐妹们。她这一走果然奔了好前程,姜成豪对她十分珍惜,两人互相扶持着过上了好日子,成了一对让人称羡的眷侣。   秦招娣道:“咱们师姐妹里头,就数清露长得最漂亮,说不定能找个好夫婿。”   李清露的脸红了,道:“我不要成亲。师父年纪大了,我要伺候她。”   李盈也道:“你不成亲,难道要当一辈子道姑不成?”   李清露执拗道:“当道姑有什么不好的,我就喜欢当道姑。”   秦招娣便笑了,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记得周师叔一直挺喜欢你的,以前还说过让她的儿子跟你定娃娃亲来着?”   李清露摇头道:“那都是多久的事了,人家开玩笑的话,你也放在心上。”   李清露小时候生的像粉团儿一般,穿着蓝色的道袍,头上扎个小揪揪,一双眼睛黑黝黝的,睫毛浓密,就像个漂亮的小人偶。周月蕊带着儿子姜玉明回来看师姐妹,在玉虚观住了小半年。姜玉明只比李清露大三个月,天天跟着她跑,满口妹妹、妹妹的,和她一起蹲在花圃旁边过家家。   姜玉明摘下一朵紫色的茉牛花,笨拙地戴在李清露的耳朵上,认真地说:“妹妹真好看。”   李清露伸手摸了摸,笑得甜甜的,也摘了一朵花送给了他:“你也戴。”   周月蕊在一旁看了片刻,觉得李清露实在生的玉雪可爱,便说:“若是将来两个人的感情还这么好,就让他们成亲好了。”   秋云师太笑了,道:“孩子们都还小呢,以后再说吧。”   大家以为周师叔只是说笑,没想到她真的解下了一个绣着荷花的香囊,送给了李清露做信物。李清露一直收着,放在自己的小箱子里,有时候会拿出来看一看,却从来没戴过。   几人说着话,来到了风陵渡的镇子上。姜家在此处声威煊赫,无人不知。她们随便拦了个路人一问,对方就道:“黄河镖局啊,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到头往西拐,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黑门大宅子就是了。”   三人一路往前走去,拐过弯往西走了片刻,就见前头有一座大宅子。山墙格外高大,墀头墙上雕着莲花,门头上铺着青色的瓦片。两扇黑漆大门敞着,正面是青石铺的五层石阶。一对石狮子守着大门前的空地,雄的爪下按着绣球,雌兽护着幼仔,姿态栩栩如生。檐下挂着一块黑漆金字的匾额,写着黄河镖局四个大字,通身透着一股威风富贵的气派。   几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守卫站在大门前,一见来了人,便抱拳道:“几位有何贵干?”   黄河镖局经营多年,声誉很不错。不少江湖客找他们护送货物,来往的都是财神爷,他们的态度也很和气。   秦招娣还礼道:“我们是玉虚观的,奉了师父的命令,来看望周师叔。”   一人了然道:“原来是夫人娘家的人,快请进。我带你们去花厅。”   三人进了黄河镖局,绕过了影壁,里头是宽阔的宅院,四下草木葱茏。前头是谈生意的地方,后头还有四进院子,是家眷和仆役住的地方,也有读书和练武的场地。宅院占地广大,比从外面看更有派头。   李清露等人进了花厅落座,上首摆着一张黄花梨的八仙桌,左右是两把太师椅,两侧又各有两把椅子和茶桌。正面挂着一块匾,上头写着笃礼崇义四个大字。侍女奉上了茶水,让她们等待片刻,有人去通报夫人。   玉虚观没什么钱,但也不能空着手来道贺。师父把压箱底的一盒老山参和一支灵芝都翻出来了,幸好药材越老越值钱。她们一路上都像宝贝一样揣着,生怕弄坏了没的交差。   稍坐了一会儿,便见周月蕊和她女儿一前一后地过来了。周月蕊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绸缎衣裙,外头穿着一件姜黄色的纱衣,手上戴着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头上簪着一根金凤钗。她面带微笑,一进来便道:“我这几天正在想你们,可巧你们就来了。”   李清露等人站了起来,纷纷行礼道:“拜见周师叔。”   周月蕊摆手道:“客气什么,都坐。”   她和女儿坐下了,环顾着对面的三人,道:“我有一年多没回去了,观里怎么样?”   秦招娣道:“观里一切都好,掌教和师父都很想念师叔。不过掌教事忙走不开,师父最近闭关,叫我们来给师叔贺寿。”   周月蕊笑道:“好,我生辰还有好几天才到,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安心住着。让玉祺带你们在镇子上玩一玩。”   姜玉祺当即应道:“好啊,我也想几位姐妹了。”   姜家大小姐今年二十岁,容貌随她父亲,生了一双大眼睛,长方脸儿,性情落落大方。她常帮着母亲打理家里的事,行事干脆利索,头脑又十分聪明,顶得了个男儿。   秦招娣道:“师叔,姜叔叔呢?”   周月蕊觉得有点可惜,道:“你姜叔叔还在银川分镖局忙活,玉明也跟他在一起,要不然就让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聚一聚了。”   她看了李清露一眼,仿佛别有深意。李清露垂下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周月蕊便笑了,道:“清露虚岁十九了吧,我记得玉明跟你同岁来着?”   李清露点了点头,她在别人家比平时安静了不少。周月蕊道:“我生日之前,他们父子总要赶回来。你跟玉明也有三四年没见了,两人的模样都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见了怕是要认不出了。”   姜玉祺搁下了茶杯,道:“可不是,那小子这几年长疯了。前年才到我眉毛这里,如今都比我高半头了。”   姜玉祺的身量就不矮,比她还高一头,大约得有七尺多了。李清露记得姜玉明以前总也不长个,像个小豆丁似的,还担心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她实在想象不出长高的姜玉明是什么样子,有点期待见到他的模样。   周月蕊安排她们住在姜玉祺绣楼旁边的厢房里。厢房里布置的清净整齐,周月蕊让人送了不少衣裳和吃的用的给她们,十分体贴。玉虚观的日子清苦,小姑娘常年吃青菜豆腐,不但身上没有多少肉,脸上的血色也不足。方才周月蕊见她们的时候就有些心疼,却没说出来,只是让女儿带她们出去吃点好的,玩的开心一些,让她们在这里好生养一段时间。   中午歇了一阵子,下午姜玉祺就过来了,说要带她们出去玩。   秦招娣道:“去哪儿玩?”   姜玉祺微笑道:“随便逛逛,天晚了就在外面吃饭,不急着回来。”   那三人便和她一起往外走去,出了镖局大门,一路往东走。路上的店铺林立,有绸缎庄、卖首饰的、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小吃点心的。这里是三省要冲,交通便利,虽然是镇子,却比一般的城市还要繁华,百姓都富裕,店铺里卖的东西也是最时兴的。   姜玉祺穿着一身丁香色的绸缎裙子,头上戴着珠钗和一朵粉色的芙蓉绢花,手上戴着一只一寸多宽的金镯子,打扮得十分漂亮。那三人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有些羡慕,觉得出身好的人就是跟她们这些没人疼的丫头不一样。   她们身后远远地跟着两个穿黑衣的侍卫,隔着三丈远,既能保护她们,又不至于打扰了大小姐游玩的兴致。   李盈还是头一次出门有影卫跟着,觉得既新鲜,又有些不自在。   姜玉祺见她有一眼没一眼地往后看,道:“不用管他们,咱们玩咱们的。”   李盈喔了一声,跟紧了她们,生怕走丢了。秦招娣也是头一次来风陵渡,却摆出一副傲然的姿态,不想被人当成没进过城的土包子。李清露走在街上,看着路边的摊贩,觉得琳琅满目的十分有趣。   姜玉祺受了母亲的嘱咐,要让姐妹们玩的开心,便带她们逛了不少铺子。出家人不施脂粉、也不戴首饰,她便给她们买了描金的玳瑁梳子、精巧的小镜子和绣花香囊,又带她们去了成衣铺子,让她们选几身新衣裳。李清露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这不好吧?”   姜玉祺和气道:“我娘过生日,天南海北的朋友都要来。大家还是穿的喜庆一些的好,哪能一年到头都穿道袍呢?”   大家知道她是找个借口买衣裳送给她们,心里十分感动。秦招娣道:“盛情难却,咱们就好好选一件,也不至于落了师叔的面子。”   她选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裙。李清露选了一身月白色绣着梨花的衣裙。李盈挑了一身鹅黄色的裙子。毕竟都是年轻姑娘,有了漂亮衣裳,心情就变得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   天色渐渐晚了,街上大大小小的灯笼亮了起来。走在路上,姜玉祺跟她们聊当地的风物,道:“这边的黄河鲤鱼特别漂亮,背上四两金,腹部四两银,尾巴还是赤红的。会吃的老饕把鱼从黄河里捞上来,直接就在岸边烹了,鱼肉细嫩肥美,在别处都吃不到的。”   另外三人听得天花乱坠,脑子里却想象不出具体的样子。前头的酒楼外挂着大红灯笼,灯光照亮了长街,酒菜的香气从大堂里飘了出来。李盈肚子咕的一声叫了起来,有点尴尬。秦招娣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她没出息。   姜玉祺笑了,道:“逛了一下午,都饿了吧,我请你们吃饭去。”   她走到酒楼前,小二热情道:“几位姑娘,大堂还有座,快请进!”   姜玉祺不急着进去,道:“我要招待客人,你们的黄河鲤鱼正宗吗?”   小二把白毛巾搭在肩膀上,抬手往上一指,道:“几位小姐,看见没,这抬头四盏大红灯笼就是咱们的底气。一盏是地道,两盏是正宗,三盏是色香味俱全,四盏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你吃了觉得不好,出来只管摘我一盏灯,咱们绝无二话!”   他这样敞亮,大家都笑了。姜玉祺道:“好,那就尝尝你们这儿的菜。”   几人走了进去,要了个雅间,姜玉祺点了两条黄河大鲤鱼,一份红烧,一份糖醋,又点了几个招牌菜,要了一壶黄河大曲,一坛甜酒酿。这里的鲤鱼确实烧的正宗,个头大,鱼肉又细嫩。四个女孩子饱饱地吃了一顿,喝了一点小酒,晕陶陶的十分满足。   吃饱了饭,众人往回走去。路上有人带着几个伙计挑着扁担经过,见了姜玉祺便停下来道:“大小姐,出来看铺子吗?”   姜玉祺道:“陪姐妹们出来逛一逛,你最近生意可好?”   那人笑道:“托大小姐的福,我家的粮店重新开起来了。”   姜玉祺便道:“那就好,祝你们财源广进。”   那人连声道了谢,这才带着人走了。再走一阵子,又有几个人认出了她,停下来朝她打躬。姜玉祺向他们微微点头,态度十分和气。秦招娣等人都有些奇怪,道:“这些人是?”   姜玉祺道:“一些是码头上干活的人,给人装卸东西挣点小钱,养家糊口。还有在街上开粮店的,前几年生意不好做,欠了我家钱庄的钱周转不开。我爹没把他的铺子收走,让他缓了半年,生意就渐渐复苏了。”   李清露心中感慨,姜成豪这样慷慨豪爽,不愧被人称一声大侠。姜家的生意能做的越来越大,跟他们广结善缘是分不开的。   秦招娣也叹道:“你爹娘都这么好,家业大,又占着地利,可真让人羡慕。”   姜玉祺的神色却没有多高兴,反而笼上了一点淡淡的愁容。她轻轻摇头,道:“都是表面上好看罢了,我们也有麻烦事。”   白色的月光照下来,带了点寂寥。路边的四季桂被风吹动,洒下星星点点的花朵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姜玉祺有了点醉意,忍不住要跟姐妹们牢骚几句。   秦招娣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样烈火烹油一般的家世,还有什么不足之处。秦招娣道:“怎么了,有我们能帮忙的事么?”   姜玉祺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她望着宽阔的街道,往南再走一阵子,就是风陵渡的渡口了。安静的夜晚,站在镇子里就能听见黄河滚滚奔腾的声音。   眼下刚过了桃花汛,水路正是好走的时候,七八月的时候下暴雨,黄河上就不好行船了。好在改走旱路,照样四通八达,走镖的生意不受影响。   姜玉祺道:“这地方好也不好,就是因为水陆交通太方便了,让人看着眼红。”   风陵渡位于长安和洛阳之间,又占据着黄河上的一大码头,实在是个风水宝地。除了姜家之外,别人也惦记着这里,总想取而代之。金刀门的总堂在东边的洛阳城,而无量山就在潼关以南。两个大帮派虎视眈眈地盯着风陵渡,姜家夹在中间,日子很不好过。   李清露想起了之前去宜昌城里卖黄豆,见金刀门占了一条街,寻常百姓都不敢过去。业力司能跟金刀门分庭抗礼,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姜家被他们盯着,压力应该大得很了。   说话间,众人回到了黄河镖局。姜玉祺收起了愁容,又恢复了平时落落大方的模样。她送她们到厢房跟前,道:“好生休息一下吧。明天码头上要到一批货,我得去看着,晚上再来陪你们吃饭。”   三人目送她走了,有点感慨。她爹和兄弟不在,家里的事她得帮忙顶起一半来,堂堂大小姐还要亲自去看码头,难怪那些工人都认得她了。   李盈打开纸包,抖开了今天买的新衣裳,在身前比量过来、又比量过去,在屋里转了个圈儿。她活到十三岁,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比过年还开心。   秦招娣笑了一下,觉得小姑娘就是好哄。李清露打开一包果脯,取出杏子干吃了,有点酸,但嚼起来又甜甜的。李盈举着衣裳过来,道:“师姐,我好看吗?”   李清露道:“好看。”   李盈开心累了,一屁股坐在李清露身边,抓起一把杏干,边吃边说:“有钱真好啊,姜大小姐买了那么多东西,连眼都不眨一下。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你就是光看见人家吃肉,没看见人家挨打。”李清露低声道,“有钱人的日子哪有这么好过,姜家夹在金刀门和业力司之间,一个不小心连命都没了。换成你,晚上能睡踏实么?”   李盈噘着嘴道:“这样的好日子,让我过上十天半个月的,就算死了也值。”   秦招娣洗着脸,一边道:“当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就是得操心劳碌。当公主还得远嫁塞外和亲呢,荣华富贵岂是给你白享的?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就回家种地去好了。”   李盈拿着新买的菱花镜照了片刻,神色黯淡下来,仿佛为了自己的兔唇难过。   “要是清露姐能嫁过来就好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时候我做个伺候她的小丫鬟,就心满意足了。”   她是想一辈子都有吃不完的果脯和穿不完的新衣裳。小姑娘眼皮子浅,这就把她师姐卖了。李清露也没跟她一般计较,当作没听见,端着盆出去洗漱了。   秦招娣看不过去了,道:“都几年没见姜家少爷了,这就急着把你清露姐指给人家,万一他长疵了呢?”   李盈道:“周师叔那么好看,姜大侠也仪表堂堂的,儿子能难看到哪里去?我看姜大小姐就很漂亮,她弟弟若是随她五分,那就不能算丑。”   李清露从井里打了半桶水,哗啦啦地倒在铜盆里,站在院子里把脸洗了,擦去了脸上的水珠。   屋里亮着红幽幽的灯光,秦招娣和李盈还在吵嘴。秦招娣道:“这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知道清露愿不愿意?”   李盈道:“他们俩小时候玩的挺好的,是青梅竹马,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秦招娣道:“那也用不着你来做主啊,做师妹的管得着你清露姐吗?”   李盈不满道:“大师姐你又拿辈分来压人!”   李清露抬头看着月亮,心里想着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说起来,她跟姜玉明确实是青梅竹马。   小时候姜玉明的身体不太好,三天两头总有个头疼脑热的。周月蕊为儿子祈福,带着他来玉虚观住了半年多,希望三清祖师保佑这孩子健康长大。他那时候才五岁,周围来来去去的都是大他许多的姐姐,只有一个李清露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大。他便一直跟着她,两个人秤不离砣,吃和玩都在一起,十分投缘。   后来他回去念书,便没怎么来过了。上次见面还是四年前,他陪着母亲过来上香,模样跟小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长着一张国字脸,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性情也很开朗。就是个头一直憋着没怎么长,都十五岁了,还跟李清露差不多高。   男人个子矮可是件要命的事,姜玉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介意。他在她面前时总是尽力挺起胸膛,好让自己显得比她高一点。李清露当时在菜园子里翻地,他帮着拔了野草,又挑了水来帮她浇地,忙活起来一点都不吝惜力气,抹的满脸都是泥。   李清露一开始对他还有点疏远,毕竟好久没见了。但他好像跟自己只是分别了十来天没见,一点生疏的意思也没有。李清露能感到他的一片真诚,渐渐的就不把他当成外人了。   姜玉明跟她在菜畦里聊了一下午,说他最近在学堂念论语,但他对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感兴趣,总也记不住。前阵子他跟着父亲去西域跑生意,看到了大漠的风沙,还吃了胡杨焖饼、看了胡姬跳舞,叮叮当当的十分好看。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他说的时候连比带划,绘声绘色的,还是很有趣的。   李清露想起他来,不觉间露出了笑容。这么久没见了,不知道他变了没有,自己还真的有那么一点想他了。 第六章   李清露等人在厢房歇了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次日一早,丫鬟送来了早饭,桌子上摆着小米粥、馄饨、鸡蛋、花卷、酱肉饼、杏仁茶等,大大小小上了十来个碗碟。三人没想到早饭也能这么丰盛,心里感叹有钱人家的排场就是大。   吃过了饭,李盈年纪小贪睡,又回去睡回笼觉了。另两个人闲来无事,在后宅里走了一圈。熹微的晨光照下来,庭院里的花草上还沾着露水,鲜绿可爱。   李清露见周月蕊坐在前头的厅里,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剪一张红纸。她抬眼看见了李清露,眼里浮起了笑容,朝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她是看着李清露长大的,一见这小姑娘便露出了慈爱的神色,打心眼儿里喜欢她。   李清露和秦招娣一起过去了,两人到近前行礼道:“周师叔,早啊。”   周月蕊道:“这么拘谨干什么,来,坐下陪我说说话。在这儿住的还好吗?”   两个人各自捡了个圆凳坐下了,以往都是秦招娣跟人说话,这会儿她却成了个锯嘴葫芦。她看出周月蕊喜欢李清露,想跟她多聊几句,便很有眼色地沉默着。   丫鬟手里拿着大红的绸布,正在结花球,准备寿宴上装饰厅堂用。秦招娣看了片刻学会了,小声道:“还有么,我也来。”   丫鬟给了她一块绸布,两个人慢悠悠地扎着花球,听那娘儿俩说话。   李清露道:“在这边住的很好。昨天玉祺姐带我们出去逛了一下午,给我们买了新衣裳,还请我们吃了正宗的黄河鲤鱼。”   周月蕊便笑了,道:“玩的开心就好,玉祺平日里也没什么伴儿,你们几个女孩儿常来往,互相作伴好的很。”   李清露一直没见她,道:“玉祺姐呢?”   周月蕊道:“码头上到了一批货,她带人去接了,中午就能回来了。”   李清露想起昨天姜玉祺说过这件事,喔了一声。姜玉祺虽然是个姑娘,却比男人还能干。难怪她母亲这么放心,把镖局里的事交给她帮忙打理。   秦招娣忍不住道:“是什么货?”   她问完了,又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不该问的话,讪讪地道:“我不懂镖局的规矩,是不是不能问?”   周月蕊笑了,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是玉泉山庄家大小姐的嫁妆,都是从洛阳买的衣裳和首饰。”   秦招娣一诧,想起了玉泉山庄的小少爷乔子涯,他家姐姐要出嫁了么?   李清露也想起了那个小公子,笑了一下道:“玉泉山庄的人我们见过,他家小少爷人不错,温文尔雅的。他姐姐应该跟他差不多,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   秦招娣道:“乔家跟谁家结亲?”   这是江湖中的大事,消息早就已经传开了,但她们在深山之中,尚不知道这些。   周月蕊道:“跟荆州苏家结亲。苏雁北今年也二十八了,早先为他爹守孝,一直拖到现在才成亲。他爹苏长碣是一代名侠,他的武功也很不错。玉泉山庄的人虽然不会武功,但家里富庶,算得上跟苏家门当户对,大伙儿都很替他们高兴。”   一提起苏长碣的大名,饶是李清露这样久居深山的出家人,都为之肃然起敬。苏老先生一生行侠仗义,在中原是首屈一指的名侠。江湖中有什么事,都找他来主持公道,说他是实际上的武林盟主也不为过。   三年前,苏长碣不幸离世,他的儿子苏雁北守孝至今。如今苏家与玉泉山庄联姻,也是一桩好事。说不定苏雁北能够振作起来,让家族恢复苏老先生在世时的风光。   秦招娣感叹道:“玉泉山庄在荆湘一代也是首屈一指的富户,当爹的专门去洛阳买衣裳首饰、凤冠霞帔,真是疼女儿。”   周月蕊笑了一下,道:“凤冠霞帔不是最值钱的,他们这次去洛阳,据说是为了一件难得的宝贝。跟它比起来,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   她显得有点神秘,李清露忍不住道:“什么宝贝?”   周月蕊道:“那东西叫做玲珑锁,是牡丹花神庙中的至宝。据说被它锁在一起的人,能一生一世不分开。乔家为了锁住这段好姻缘,花了三万两白银把这宝贝买了下来。”   为了女儿有个好姻缘,乔家人这么舍得。秦招娣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小姐,只有自己是个不值钱的粗笨丫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月蕊道:“不过那些都跟咱们没关系,只要接了货,平安运到宜昌就行了。”   聊了这一会儿,周月蕊手里的纸已经剪完了。她展开了红纸,一个大红的寿字剪得十分漂亮。她心灵手巧,做这样的活儿丝毫不觉得麻烦。一旁的笸箩里还盛着个喜鹊登枝的团花,也剪得十分精美。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几个人奔了进来,神色慌慌张张的。一名镖师道:“夫人,不好了,码头出事了!”   周月蕊一诧,站起来道:“怎么了?”   那人身上溅了血,衣裳也被划破了好几处,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道:“有人来劫乔家的嫁妆,来了十来个人,没报腕儿。带头的是个女的,穿一身红衣裳,还有个高大的汉子跟着她,好像叫什么……石奴的。”   家里的男人不在,却有人这时候来劫镖。周月蕊跟丈夫经营了多年镖局,见惯了大风大浪。她抓起了一旁的剑,道:“快,叫家里的人跟我去码头!”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祺儿怎么样了?”   那镖师道:“大小姐没事,咱们的人护着她呢。就是来的人太难对付了,打伤了咱们不少兄弟。”   李清露和秦招娣对视了一眼,黄河镖局出了事,她们自然是要帮忙的。两人奔回厢房,拿了剑出来。周月蕊已经召集了人手,往码头赶去了。   众人赶到码头,远远就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的都是黄河镖局的伙计。几名镖师也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在地上不住□□。一名穿着银红色衣裳的女子手持一条蟒蛇鞭子,往地上啪地一甩,傲然道:“还有谁不服?”   姜玉祺手里攥着剑,怒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红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们是业力司的人。冤有头债有主,日后要讨回场子,可千万记得来无量山找我们。”   她说着一摆手,道:“给我搜一搜,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   一群大汉轰然应是,拿着大刀斧子砍开了盛着嫁妆的箱子,珠光宝气的首饰露了出来。一群人都睁大了眼,放声大笑。有人抓起一串明珠就往怀里揣,一边大声道:“兄弟们,发财了!”   其他人找到了绸缎布匹,便扔在一边,一心只要更值钱的东西。红衣女子道:“先把主上要的东西找到,石奴,你过去看看。”   石奴大步走过去,在箱子里翻了一阵子,把金钗、璎珞扔了一地,根本没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他翻开一个匣子,忽然兴奋起来。他举起了一双金镯子,大声道:“大姐,你看是不是这个?”   那双金镯子上镶着一对红宝石,上头雕琢着牡丹、缠枝莲,还有一双鸳鸯。两只镯子之间连着一条一尺长的锁链,打造的十分精美。   红衣女子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道:“这就是那压在花神像下的玲珑锁?果然跟这些俗物不同,仔细收好了,回去交给主上!”   他们这样旁若无人,根本没把黄河镖局的人看在眼里。玉泉山庄的人都被那些恶人打伤了,此时也敢怒不敢言。   “简直欺人太甚……”   姜玉祺心中一股怒火直往上冲,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阻止他们。一名老镖师拉住了她,小声劝道:“大小姐,别冲动,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么多武功不错的镖师都被打的骨断筋折,姜玉祺知道自己上去了也打不过。可让她就这么看着,实在太煎熬了。   父亲和弟弟在外地,姜玉祺和母亲两个女流就要受这窝囊气。她攥着剑的手捏的发白,只恨自己没好生练功夫,遇上事帮不上忙。   要是有人能帮忙就好了……自己平日里也行善积德,怎么就没有哪路神仙庇佑姜家?   姜玉祺一念至此,忽然见远处一道黑影掠了过来。一名黑衣人翩然落到了码头上,他二十出头年纪,腰间佩着一口七星纹样的宝剑,容貌英俊,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悒的气质。   他扫了一眼地上倒着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虽然来晚了半步。好在东西还没被劫走,总算不太迟。   那红衣女子见了他,神色登时大变,往后退了一步道:“怎么又是你,你来做什么?”   那黑衣人正是徐怀山,他得了哨探的消息,得知金刀门最近盯上了乔家的嫁妆。若是让他们得了手,黄河镖局必然元气大伤。姜家一旦势头弱了,金刀门必然要进一步占领风陵渡。要是放任其扩张到这里来,业力司想再对付金刀门,可就不容易了。   徐怀山本来不想蹚这趟浑水,但事关自家的安危,他只能出面管一管了。   来的人虽然不少,武功能看的过眼的只有花如意和石奴两个人,其他人都不值一提。这两个人半年来被徐怀山抓了放、放了抓,像猫逮耗子似的都被玩弄怕了。不光花如意一见他就头皮发炸,就连石奴那样的大块头,一见到他双腿都忍不住要颤抖。   他往前走一步,那两人便后退一步。徐怀山冷冷道:“把东西放下。”   石奴还有些不情愿,装傻道:“什么……什么东西?”   “我管你什么东西,”徐怀山冷冷道,“码头上的这些镖货,一样都不准拿走,都给我放下。”   姜玉祺心思微微一动,意识到这男子不是敌人。她出声道:“多谢公子相助,请问阁下是何门派的?”   徐怀山没说话,花如意眼睛一动,却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来帮你们的?这叫黑吃黑,他也惦记这玲珑锁呢。”   她分明是挑拨离间,但眼下情势混乱,大家也分不清真假。姜玉祺一时间没说话,一双眼睛却望着徐怀山,觉得他不像坏人。   这时候周月蕊带着李清露、秦招娣和一众家丁赶到了。她大步奔向女儿,将她抱在了怀里,连声道:“祺儿,你没事吧?”   姜玉祺摇了摇头,小声道:“那些人来抢咱们的货,说是无量山的。”   周月蕊皱起了眉头,李清露往那边望过去,却见那黑衣男子十分眼熟。她下意识道:“徐怀山?”   那男子听见了,回头瞥了她一眼。李清露下意识抿起了嘴唇,这人前不久在宜昌救了自己和玉泉山庄的人,是业力司的教主,自己这样直呼他的姓名十分不妥。   那男人神色淡淡的,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花如意趁着这个机会喊道:“扯呼。”   一群喽啰揣着珠宝首饰,塞了满怀的金银锭子,拔腿就要逃走。周月蕊岂能让他们把东西抢走,喝道:“拦住他们!”   她拔出剑来,亲自带人与那帮盗匪打斗。李清露和秦招娣也加入了战阵,两人斩伤了几个土匪,一人摔倒在地,金锞子从怀里滚了出来。那人也顾不得捡,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些喽啰不是他们的对手,片刻之际都被制服了。花如意和石奴联手,一起对付徐怀山。他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连剑都没拔,只用一双拳掌对付他们。   石奴自以为力气巨大,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可跟徐怀山动起手来,就像是幼童到了大人面前,根本不值一哂。   徐怀山淡淡道:“半个月没见了,身上的皮都长好了么?”   他的话里透着嘲弄的态度,提醒他们这样的罪无穷无尽。只要自己一天不放过他们,他们就永无宁日。   石奴怒吼一声,一拳打过来,拳风将徐怀山的发丝激得飞了起来。徐怀山一把接住了他的拳头,真气激发出来,力道猛地向前一送,将石奴打的向后跌飞而去。   那股冲击力极强,石奴后背撞上了好几个木箱子,噼里啪啦地撞得木屑纷飞,一直撞到了码头边的一个石墩子上,这才停了下来。   石奴身上疼的厉害,半天站不起来,口中直哎呦。众人都睁大了眼,十分惊惧,没想到这年轻人的内力居然有这么强横。   徐怀山看向花如意,道:“到你了。”   他的眼神冷漠,语气也很冷淡,好像阎王拿起司命簿,随手往她名字上一勾似的。   花如意快要气哭了,怒道:“你这个疯子,老是这么阴魂不散的,到底要折磨我们到什么时候!”   徐怀山淡淡道:“你要是不想受罪,就叫你家主子滚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他往前走了一步,道:“白子凡躲在什么地方?”   花如意的脸色惨白,哑声道:“我不知道。”   徐怀山道:“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你又何必对他这么忠心?把他的下落告诉我,本座以后就不为难你们了。”   这样被他隔三差五折磨的日子,简直就像在地狱里一般。她却宁可自己受罪,也不愿意出卖她的主子。花如意摇头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一想起白子凡,她的眼里便透出一股痴意来,对他十分爱慕,为了他不惜赴汤蹈火,做什么都愿意。   徐怀山流露出一股杀气,恨声道:“那姓白的对女人还真有点手段,把人一个个都迷成这样。”   花如意傲然道:“跟他没关系,是我自愿的。他是我的主人,我愿意一辈子侍奉他,就算为他而死,也是我的荣幸。”   石奴终于爬了起来,捂着疼痛的胸口道:“我……咳咳,我也是。大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他年纪比花如意大得多,却老老实实地管她叫大姐,对她言听计从。花如意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这石奴笨拙的要命,自己拖了大半天时间,他也不知道趁机逃跑。她道:“你这蠢石头,别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石奴道:“你不走,我怎么能走?”   他虽然粗声粗气的,却十分关心她,做人也挺讲义气。花如意却不领他的情,冷冷道:“主人的大事要紧,你敢耽误了他的事?”   她说着一扬手,从衣袖里射出几枚飞镖,往后逃去。镖师们被逼的向旁边散去,李清露却提剑拦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这位姑娘,你不是金刀门的人么,怎么又自称是无量山的了?”   李清露这么说是在提醒徐怀山,这些人在冒充业力司的人做坏事。让他赶紧把事情说清楚了,要不然以后这口大锅就要扣在业力司的头上了。   花如意没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也敢拦自己,她虽然打不过徐怀山,却不怕这小道姑。她抬手一鞭向李清露抽去,道:“臭丫头,关你什么事!”   李清露躲闪不及,手腕上被抽出了个红印子,登时肿了起来。   石奴看人们都盯着那边,心想主人的吩咐要紧,一咬牙,揣着怀里的玲珑锁拔腿就跑。花如意见他走了,暗自松了口气,只要那呆子带着东西跑了就好,自己有的是法子脱身。   姜玉祺急了眼,抬手一指道:“玲珑锁还在他怀里!别跟这女人纠缠了,先去追那大个子!”   眨眼间,石奴已经穿过人群逃得远了。姜玉祺跺了跺脚,亲自追了上去,一边喊道:“给我站住!”   她带着一群镖师追着石奴向前跑去,花如意往相反的方向一窜,想趁乱逃跑。徐怀山哪能放了她,一把朝她肩膀抓过来。花如意感到身后风声作响,闪身避过了那一招。徐怀山又是两掌劈过来,掌风带着刚劲的力道,一点情面也不留。   花如意不慎中了一掌,肩膀上一阵剧痛,头上渗出了冷汗。她意识到徐怀山这次跟以前几回不同,不打算放她走了。   她道:“你要干什么?”   徐怀山沉下脸道:“乔家的嫁妆被劫了,总得有个交代。既然别人都跑了,那就请你留下来吧。”   花如意冷笑了一声,道:“你让我留就留,凭什么?”   她说话声中长鞭一扬,卷住了不远处李清露的腰身,猛地一发力把她拖到了身前。李清露刚才被她抽了一鞭子,手腕还在疼,这会儿本来站在一旁想瞧个热闹,没想到又被卷了进来。   “你干什么?”她扭头看那女子,脖颈却被一把捏住了。   花如意挟持着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道:“不想让她死,就别过来。”   她稍一用力,李清露被迫仰起了头,喉咙被人捏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徐怀山微微皱眉,一迟疑间,花如意拉着李清露轻身一跃,飞踏两步上了停在河边的一艘乌篷船上。   周月蕊想要去追,奈何她轻功一般,其他留下来的镖师更是无计可施。那妖女外号荷花娘子,就是因为她的轻功十分高明,不光疾走如飞,还会蜻蜓点水的功夫。涉水时就如同一枝荷花开在水面上,让人叹为观止。   河面上有几艘乌篷船经过,花如意踏着篷顶,几个起落就到了河中央的一艘大船上。那船是一座朱漆彩绘的画舫,上头有两层小楼。花如意一跃落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十分得意。她的身姿轻盈,自忖论轻功,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自己的。   船上的人感到了动荡,抬头向上望去,纷纷道:“哎呦,这是做什么!”   四盏白纱宫灯挂在屋檐下,在风中不住摆荡。花如意一身红裳站在船顶,衣裙在风中轻轻飘动,就像一朵盛开的荷花。李清露被她挟持着不得自由,往下看去,见河水滔滔,登时有点眼晕。   秦招娣急了,大声喊道:“喂,放开我师妹!”   花如意留着这丫头也没用,笑了一声道:“好,你说放,那就放了她!”   她一掌拍出,把李清露往水中推去。此时黄河中的水颇深,水流又急,十分危险。李清露不识水性,猛然间往下坠去,失声喊道:“救命——”   她闭上了眼,屏住了呼吸,以为自己要被大水冲走了。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身子一轻,一人将她拉了起来。原来是徐怀山使轻功追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攥住了李清露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了怀里。   他一身黑袍在风中猎猎而动,凌空飞旋而下,抱着她落在了一艘乌篷船上。艄公诧异地看着那两人从天而降,小船受到冲击,在水面上不住动荡。李清露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勉强站住了,徐怀山却站得如履平地。   他低头看着她,神色冷淡,好像跟抱着一袋大米没什么区别。李清露头一次跟男子靠的这么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这人不但内力深厚,轻功也十分高明。他身上有酒味、尘土味、薄汗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熏香气味,融合成一股男子的气息,让人的心神为之一动。   黄河上波涛汹涌,滚滚向东边奔去。方才自己差一点就要跌进去了,万一被水冲走了,那些人想救她都没地方打捞。   她惊魂方定,道:“谢谢你。”   徐怀山放开了她,神色淡漠道:“你这小道姑怎么这么能逛,哪里都有你?”   李清露一怔,看来他是认出自己来了。她还以为这样身份的人,不会记得自己这种无名小卒。她小声道:“不是乱逛,我来给师叔过寿……”   徐怀山对这些小事不感兴趣,冷冷道:“武功不行就好生在家里待着,别出来给人添乱。”   李清露没想到这人说话这么难听,有点生气了。徐怀山看了艄公一眼,吩咐道:“送她回去。”   他说着轻身一跃,上了远处一艘乌篷船的顶子,几个起落便到了黄河对岸。他身为一派的教主,习惯了对人发号施令。艄公一时间有点茫然,道:“姑娘,怎么走?”   李清露想着他毕竟是来帮忙的,刚才又救了自己一命,就这么扔下他有些不讲义气。她道:“去对面吧。” 第七章   徐怀山使轻功过了河,四下望了一圈,已经不见了花如意的身影。   他低头看岸边的足迹,岸边的土地潮湿柔软,泥土上有些轻浅的圆形印子,是她足尖点过的痕迹。徐怀山沿着踪迹追了上去,往南边走是一片树林,离潼关越发近了,眼看就要到无量山的地界了。   她若是误打误撞地进去了,业力司的人布下天罗地网追踪起来,饶是她轻功再高明,也难以逃出生天。   远处的无量山缭绕在云雾之中,敢唆使手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撒野,金刀门的人是越来越猖狂了。徐怀山走了片刻,觉得气息有些阻滞,停下来深呼吸了片刻。   自从登上教主之位后,他便开始修习天罡无上真气。起初进境神速,但近一年来他总觉得气息不畅,似乎陷入了魔障。   天罡无上真气极其强大,若是能练到第七重,天下无人能敌。但此心法亦正亦邪,若是练不好,便如同修行走入了邪道,眼前常会出现幻觉,有时是白骨观,有时是群魔乱舞,而且总是突如其来,令人防不胜防。   徐怀山耳中一阵嗡嗡作响,那种噪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找不到源头,眼中看到的东西也微妙地扭曲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妙,扶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   “又来了,偏偏在这时候……”   他尽量想让自己静下来,将真气沉下去。就在此时,忽听一阵风声呼呼作响,几枚飞镖破空而来。   徐怀山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了,抬头向上望去,只见花如意站在一棵梧桐树的树枝上,红色的衣裙和飘带从绿叶丛中垂下来,看着他的眼里藏着杀意。   方才她上了岸便向南逃去,忽地发现再往前走就是无量山的地界了,只好又退了回来。徐怀山已经追过来了,她无处可去,便躲在一棵大树上,屏住了呼吸,希望他不要发现自己。   她远远地见徐怀山朝这边走过来,步伐有些踉跄。片刻他扶着额头停了下来,好像在晕眩。她有点诧异,心道:“怎么回事,他身上有伤?”   徐怀山半闭着眼,坐在一棵大树边休息。花如意心中一动,意识到他的状态确实很不好,若要偷袭,最好就趁现在。   若是能杀了他,可就立下一桩大功劳了,主人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反正他的气息不稳,就算偷袭不成,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她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抱着赌一把的心思,悄悄地摸出飞镖,猛地朝他打过去。徐怀山听见风声躲了过去,抬头发现了她。他的目光阴冷,花如意心中一惊,就像被毒蝎盯上的猎物,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后悔自己沉不住气,暴露了行踪。她一跃跳上了另一棵大树,像猿猴似的纵跃了几回,红色的身影在树林间甚是显眼。徐怀山提气去追,耳中嗡嗡的噪音越发杂乱。花如意回头望了一眼,越发觉得奇怪,他与平时的模样十分不同,好像有些虚弱,又仿佛被什么困扰着,意识已经不甚清醒了。   她不确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决定试上一试。她一跃下了树,手中的皮鞭一甩,朝徐怀山抽过去。徐怀山眼中的山林已经扭曲变形了,密密麻麻的树枝像是一只只手,枯瘦而又僵硬,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要抓他。草丛里到处埋伏着碧磷磷的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伺机要咬他一口。   就在这时候,前方窜过来一条漆黑的毒蛇。徐怀山闪身躲避,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花如意的鞭子抽到了他身上。徐怀山的衣襟被撕裂了,腰间挂着的串珠哗啦一声崩落下来。蜜色的琥珀珠子纷纷掉下来,噼里啪啦地滚进草丛里、落到低洼处。   徐怀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满眼都是珠子滚落的情形。一片黑暗当中,仿佛有无数珠子从天而降,落在地上又弹起来。脑海里传来轰鸣的雷声,闪电撕破夜空,照亮了眼前的一切。蜜合色的珠子变成了血红色,无休无止,滚得到处都是。   嗡——嗡嗡——嗡嗡——   耳中的噪音达到了顶峰,他的理智也在一瞬间被撕扯到了极限,啪地一声断了线。   他拔剑出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只要杀光一切,这个世界就清净了!   他慢慢抬起头,双眼变得通红,浑身透出一股炽烈的杀气。花如意没想到他会忽然变得这么疯魔,往后退了一步,道:“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徐怀山根本不理会她说什么,持剑朝她掠了过去。   花如意大为骇然,转身就跑,却不及他的动作更快。一道银色的剑光划过,斩破了花如意的衣袖。她的手臂受了伤,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却不敢停留,拼了命向远处逃去。   徐怀山见了血,心中越发烦恶,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视线越发扭曲。   花如意不敢再捋虎须,早已逃之夭夭了。他的气血翻腾,内息在经脉里乱走乱撞,意识一时清醒,一时又十分混沌。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犯了,再这样下去必然会出事,不是伤及无辜,就是可能被敌人趁这空子杀了自己。   他必须找个地方躲一会儿,熬过这一阵子再说。花如意虽然走了,难保不会再回来。他往南边走去,只要进了无量山的地界就没事了。   树林渐渐稀疏了,前头有个缓坡。过了这个山坡,往前再走十里地,就是无量山了。   过了这里他就安全了。可他的姐姐当年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去。   空气越发潮湿,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大量的雨水落下来,把血迹冲下山坡。当时的泥沙地都被血染红了,到处飘散着潮湿的血腥气。   他看着那个山坡,眼前浮现起了当时的情形。他的身体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狠狠地战栗起来。   他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有人追上来了。徐怀山提着剑,下意识转身指过去,喝道:“什么人!”   他的神色狰狞,整个人透着一股强烈的杀气、疯癫气,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让人不寒而栗。   来人吓了一跳,连忙站住了脚,小声道:“我来看看你,你没事吧?”   来的不是敌人,却是玉虚观的那个小道姑。她停在一丈之外,担忧地看着他。徐怀山的意识回来了一线,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他不想误伤她,沉声道:“我没事,你赶快滚得远远的,别跟着我!”   他还剑归鞘,往前走去。李清露见他步伐踉跄,跟刚才在码头上简直判若两人,心中实在不放心。他是被正道人士忌惮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若是被人发现他这个样子,恐怕要一拥而上杀了他。   这人的名声虽然不怎么好,毕竟救过自己两次。李清露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能看着他身陷险境不管。   她跟了上去,道:“你这样不行,要是被人发现了就糟了。你哪里不舒服,我这里有药……”   徐怀山耳朵里嗡嗡直响,这小姑娘却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简直是不知死活。他心烦意乱,想让她闭嘴,头却疼得厉害。   恍惚间,好像有人拿着一根烙红的针从天灵盖扎进去,把他的脑子搅得翻江倒海。他疼的实在受不住,把头往树干上撞去。眼前浮现起无数幻觉,姐姐躺在血泊中,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杀了他……帮我杀了他!”   徐怀山哑声道:“阿姐……都是我不好,我没能杀了他,我对不起你……”   李清露吓了一跳,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发疯就疯起来了。他的头好像疼得厉害,又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想要逃避又逃不开。他把头用力往树上撞,口中不住道:“阿姐,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来的再早一点,不,如果那天我拦住你,不让你来……”   他说着疯话,已经泪流满面了,不但头疼得厉害,精神也十分痛苦。李清露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徐怀山半闭着眼,哑声道:“我一直在想办法逼他出来,可他就是不肯露面……再给我点时间,阿姐……啊啊,我头好疼……啊啊啊!”   他头上撞破了皮,一线殷红的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撞成个傻子。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能见死不救。李清露把心一横,把他抱在了怀里,说:“喂,你别撞树了,要不然就撞我吧。”   她从小遵守清规戒律,一心向道。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深山老林里,像这样紧紧地抱着一个疯男人。   刚才他还强大的不可一世,此时却变得这么脆弱。徐怀山陷在痛苦当中难以自拔,不住挣扎。李清露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轻轻地拍他的背,温声哄道:“别哭了,好了、好了,没事了啊,没事了……”   她虽然没带过孩子,却见过师父哄捡来的弃婴。孩子在襁褓里哭的震天响,师父便这样轻轻地把孩子抱起来,慢慢地摇晃,温柔地哄道:“没事了,好孩子,别怕,不哭了啊。”   徐怀山眼前昏天黑地的,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感觉到了她的体温。他在她的怀抱里生出了一点安心感,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这样一个八尺多的大男人折腾起来,李清露自然是按不住的。好在他先前那几下撞树撞得十分瓷实,大约是把自己撞晕了。她抱住他没多久,他就昏过去了。   徐怀山额头上的血淌下来,把李清露的衣袖染红了。她替他觉得疼似的,嘶地倒抽了一口气。这人也没长了个铁脑瓜,怎么就想不开,非得拿头去撞树。她想反正衣裳都弄脏了,便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血迹,又把他脸上沾着的尘土擦掉了。   这人疯起来虽然吓人,但睡着的样子又十分沉静。他的头发散落下来,眉头微微蹙着,带着一点忧郁的感觉,睫毛密密地垂着,鼻梁高挺,轮廓也十分鲜明,还是挺好看的。   李清露低头看着他,倒没有十分害怕,反而有种平白捡了个好大儿的感觉。   这念头一闪而逝,她随即打了个寒战。这可是江湖中人人闻之丧胆的大魔头,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敢在心里占他便宜,整个玉虚观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她摸了一下他的脉搏,感觉内息乱的很,大约是练气走岔了路。像这样的大魔头练的功夫都是旁门左道,虽然厉害,也冒着极大的风险,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变得疯疯癫癫的。李清露想起了师父平时教导自己要踏踏实实地练功,不要想那些一蹴而就的事,如今见了他这模样才知道师父说的不错。   她从怀里拿出一瓶治疗内伤的合气丹,往他嘴里塞了两颗,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她叹了口气,觉得这么好看的人,却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实在太可惜了。   天色阴沉沉的,头顶上聚拢着一层乌云,似乎要下雨,却又一直没下。   她待在树林里,也有些不安,万一又仇家杀回来就糟糕了。她拍了拍他的脸,小声道:“喂,你怎么样了?”   徐怀山没有反应,李清露便伸出手去,掐了他的人中片刻。徐怀山的眉头一皱,倒出了一口气,终于醒过来了。   他睁眼看着头顶,天空灰蒙蒙的,周围到处都是大树。李清露松了口气,道:“你醒啦。”   他这回安静多了,任李清露抱着自己,不但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反而觉得十分舒适。   李清露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直勾勾的,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把他的头推开一点,说:“你没事了吧。”   他坐了起来,四下环顾了一圈,道:“这里是……十里坡?那小子怎么上这里来了?”   他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不同,但感觉上又哪里都不一样了。若是一定要说的话,大约就是气质比原来端庄多了,他一只手放在膝上,抬起右手来把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在了耳后。   这样的动作若是别人做出来,未免显得有点女气。但他做出来,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仿佛他天生就是个端庄貌美的女子,本来就该如此。   李清露看着他,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看着李清露,道:“你是谁?”   不光是神态,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了微妙的不同。李清露默默地寻思,他该不会是刚才把脑子撞坏了吧。可他撞的是头,又不是别的地方,怎么会变的女里女气的?   李清露眨了眨眼,心中虽然困惑,却又不敢不答。   “我……我叫李清露,看你倒在这里,我就把你救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又一撮头发落了下来。他仿佛觉得这样不修边幅的有失身份,微微皱眉,又把头发撩了上去。然而刚才他对着大树把自己撞得乱七八糟的,发冠也摇摇欲坠,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收拾利索的。   李清露忍不住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把玳瑁的小梳子,道:“你别动,我来帮你吧。”   她取下了他头上的发冠,用梳子细细地把他的头发梳顺了,重新束了起来。徐怀山一直老老实实的,十分配合。李清露给他戴上了发冠,用发簪别住了,他总算又恢复了精神利索的模样。   “好了。”李清露收起了梳子,站了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鬓发,好像很满意,道:“手艺不错,你是什么门派的?”   他撞了头之后,好像把之前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什么事都要重新问一遍。李清露道:“我在玉虚观修行。”   他喔了一声,道:“还是个小道姑,你会画眉么?”   李清露道:“我只会梳头,师父不让打扮,我没画过眉。”   她一张清水脸儿虽然素净,却又十分好看。一双远山眉生的十分秀气,嘴唇不点而红,天然去雕饰,比画的还漂亮。   他沉吟了一下,道:“也无妨,不会可以慢慢学。你跟我走吧,本座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李清露一怔,道:“去哪儿?”   他站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道:“本座缺个梳洗丫头,以后你就跟着我,早晚为我梳洗打扮,伺候茶水,不必回去修那劳什子道了。”   李清露诧异地看着他,意识到他不是在戏耍自己,这人怕是真的疯了。他这一觉醒来,不但性情大变,还要梳妆打扮,好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你是谁?”   他歪了一下头,仿佛觉得这小姑娘没见识,连自己都不认得。他莞尔一笑,道:“我叫钟玉络,是无量山业力司的教主。你以后要服侍我,叫我主人就好了。”   李清露的脑子彻底混乱了,眼前的人分明是徐怀山,怎么自称是钟玉络。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了方才徐怀山发疯的情形,记得他口中不住喊着阿姐,又说没能为她报仇,对不起她。李清露的心念转动的极快,后退了一步,道:“你是钟玉络,那徐怀山是你什么人?”   他的神色淡然,道:“他是我的师弟,怎么,那小子欺负你了?”   李清露一时间大为骇然,方才徐怀山口口声声说要为阿姐报仇,业力司如今的主人也是徐怀山。眼前的这个人,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怎么会出现在徐怀山身上,难道是鬼上身么?   李清露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青天白日的,就算真的有鬼,也不至于这样横行无忌。她以前听师父说过,有些人的亲人去世,因为太过悲痛无法接受事实,便分裂出了另外一个人格,认为以前的亲人还活着,并且与那人共用一具身体。   这是癔症的一种,十分难治。她的师父擅长医理,却也对这种病束手无策,说这是心病,药石难及,除非解开心结,否则一辈子都好不了。   李清露看着他,眼神从恐惧渐渐变成了同情。本来以为他是鬼上身,仔细想想,原来是精神出了问题。难怪他一难受就拿头撞树,这人的问题的确是出在脑子里。   头一次在宜昌见到他时,李清露便觉得这人虽然外表英俊,武功也十分高强,但就是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一直游离于尘世之外,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没想到这人还真的有大病。   钟玉络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害怕。她温声道:“想好了么,咱们走吧?”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不……我得回去,我师姐妹和周师叔还等着我呢。”   钟玉络像个温柔的大姐姐似的,和气地劝道:“跟着我有什么不好的?本座给你发工钱,一个月五两银子。每年都准你回老家一趟,吃的穿的都让你用最好的。不要听外头的人瞎说,我们业力司的人还是很讲道理的。”   她伸手去拉李清露。她现在是钟玉络,觉得自己牵一个小姑娘的手没什么不妥。李清露却直往后退,道:“我不。”   钟玉络没把她这一点小抗拒放在眼里,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道:“别犟了,跟我走吧。”   李清露的力气没她大,被拖的跌跌撞撞的,用力挣扎也甩不脱。她急道:“你放手……你带我去哪儿啊!”   钟玉络悠然道:“本座饿了,跟我去吃饭。” 第八章   翻过十里坡,往南边走一阵子就到了潼关镇。过了潼关往西南再走半个时辰,就是无量山。   李清露被钟玉络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眼看离风陵渡越来越远了,自己要逃跑都不容易。   远处的无量山高耸在云雾之间,阴沉沉的,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师父说业力司的人都是魔教妖人,要是被他们抓去了,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出来了。李清露心里满是后悔,刚才就不该跟着他过河,要是让艄公送自己回北岸,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她心里十分难受,觉得自己真的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就该让这魔头自生自灭去。现在倒好,自己成了他的俘虏,想跑都跑不了了。   这人是世人眼里的大魔头,做过不少坏事。自己救了他,就如同救了豺狼虎豹,便是害了无数好人。李清露想这因果是该自己受着了,落到这种结果,实在是自己道心不坚所致。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管了。   钟玉络拉着她的手走进了一间酒楼。小二拉开凳子,殷勤地擦了桌子,道:“二位,吃点什么?”   钟玉络没理他,而是盯着李清露,温声道:“坐。”   她的态度虽然和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李清露就像被狮子盯着的猎物,不敢不接受她的好意。她坐下了,却又很不踏实,如坐针毡。她眼睛盯着窗外,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满眼都是对自由的渴望,总想找个机会逃走。   钟玉络自然知道这小姑娘在想什么。外头的人把业力司说的十分骇人,这小姑娘八成是听了一些不实之词,对他们心生畏惧。钟玉络已经习惯了那些充满偏见的眼光,也不在乎。   这小道姑生的眉清目秀的,脾气不错,又会照顾人。钟玉络好久没遇到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小丫头了,自然不能轻易把她放走。   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打算跟这小姑娘慢慢消磨。只要时日久了,她总能知道自己的好,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   钟玉络道:“你喜欢吃什么?”   李清露虽然折腾了一上午,因为害怕也不怎么饿,小声道:“什么都行。”   钟玉络道:“能吃肉么,怕不怕辣?”   玉虚观修的是正一道,不严格戒荤酒,不过观里没什么钱,吃肉也要等过年。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钟玉络看着她拘谨的样子笑了,点了几个荤菜,又点了些素菜,要了一壶酒。   这边的黄河鲤鱼最为有名,几乎每家店里都有。钟玉络点了一条糖醋鱼,鱼裹了面衣在油里炸过,头和尾向上翘着,口中衔着一颗红樱桃,身上浇着糖醋汁,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李清露昨天刚和师姐妹吃过鱼,此时也没什么胃口,只是低头吃着米饭和青菜。   钟玉络调转筷子撕了一块鱼肉,放到了她的碗里,道:“吃鱼。”   堂堂业力司的前任教主亲自给她夹菜,李清露打了个寒战,不敢不领情。   鱼皮炸的又脆又甜,白色的肉质嫩滑,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李清露吃了一口,渐渐就忘了害怕的事,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了。钟玉络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发好的黄花菜,李清露挺好养活的,给什么吃什么,就着米饭吃了。她吃东西的样子十分可爱,腮鼓起来一动一动的。钟玉络一手托腮,眼里带着一点宠溺,仿佛看着她吃饭就觉得心满意足。   李清露吃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她,道:“你不吃么?”   钟玉络微微一笑,道:“吃。”   钟玉络喜欢吃辣,把半碗麻婆豆腐吃了,又吃了些红油拌的肚丝和肺片,喝了一碗甜玉米羹,米饭只吃了半碗。她如今是女子的身份,饭量好像都变小了。李清露偷偷看她吃饭时的模样,钟玉络的一举一动都很端庄,对自己这种无名小卒也很温和。都说相由心生,她的心眼好,本来的样子应该很好看。   李清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对面坐着的是个精神分裂的男人,自己实在没必要理解他的不同人格。可一旦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就会忍不住用他的方式去思考,甚至看着他,都能脑补出一个漂亮强大的女子。   她觉得这样十分不妙,再这样下去,自己跟他总得有一个真的发疯,还是得想办法逃走才对。   吃完了饭,钟玉络结了账,和李清露走了出来。大街上琳琅满目的有不少小吃,有糖炒栗子、冰糖葫芦,还有卖糖水的。卖小笼包的老板掀起蒸笼,白色的蒸汽带着香味扑面而来。钟玉络好像很喜欢这种烟火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还想吃什么?”   跟她相反,李清露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现在一心只想回去,小声道:“你放了我吧,我没什么好的。”   钟玉络低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小姑娘一脸愁容。刚吃饱了还这么不开心,实在是有点难哄。她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心情就变得很好。”   她抬手捋了一下头发,道:“你呢,跟我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李清露不敢回答,心里却想:“我一见到你,心情就变得很奇异。”   他们站在路边,有行人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向他投来了奇怪的目光。钟玉络完全不在意,道:“有人说过你很有趣吗?”   李清露只想尽力降低自己对她的吸引力,道:“没有,我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好的。”   钟玉络在她面前丝毫没有架子,像姐妹一样道:“小姑娘别这么妄自菲薄,想想你有什么优点。”   她这么亲切,李清露也不好太防备了。她想了一下,说:“我就是运气特别好……过年发红包,师父让每人抽一个,我总能抽到最多的。下山买东西,我总能买到打折的。我掏鸡蛋的时候,从来不挨母鸡啄。就连我种的菜也比别人的大个。”   钟玉络笑了,觉得为这种小事自豪的小姑娘傻乎乎的,越发可爱了。   天色还早,她道:“走吧,咱们去前头逛一逛。”   李清露嘴上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来时的路,想要找个机会逃跑。钟玉络头也不回,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去。   钟玉络逛了几个铺子,买了胭脂、玉簪粉和铜黛。她把李清露当成了自己的丫鬟,买了东西就让她拿着。她买了几支金簪,还买了几朵粉的、白的芍药绢花送给她。李清露连连摇头,道:“我是出家人,师父不让打扮的。”   钟玉络也没有勉强,道:“那就先拿着吧,再陪我看看别的去。”   两人走进了绸缎庄,钟玉络看了一圈,相中了一卷绛红色的云锦。她把布拉开,看着上头的花纹,道:“这个怎么卖?”   那布上织着金色的暗花,在阳光下流转着漂亮的光泽,有种浮光掠影的感觉,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老板赔着笑道:“这位爷,不好意思,这匹布已经订出去了,要不然您再看看别的?”   钟玉络抬手摸了摸鬓发,仿佛有些失望。李清露以为她要发飙,至少也要花双倍的钱跟人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没想到钟玉络还挺讲道理的,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放下就走了。   两人出了店铺,乌云散去了,阳光照了下来。有几个人跟他们擦肩而过,走进了绸缎庄。钟玉络寻思了片刻,道:“唉,那布真好看,我还是想要,怎么就剩下一匹了呢。”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道:“要不然这样,你去帮我订一匹,下个月我来取。”   她对于看上眼的东西还挺执着的,李清露便拿了钱回到铺子里。她走到柜台前,想让掌柜的帮自己订一匹一样的云锦,还没开口,就见一个伙计从门外进来了。掌柜的认识他,道:“来拿货了?”   伙计摇了摇头,道:“抱歉,我家小姐不想要了,退了吧。”   李清露十分意外,眼看着伙计扣完了押金,拿着剩下的钱走了。掌柜的看着那匹锦缎,十分忧愁,道:“唉,不要早说啊,刚才还有个主顾想买,被我推掉了。”   另一人也叹了口气,道:“就是,这布这么贵,除非是早定下来的,要不然谁舍得买。”   李清露走过去,微微一笑道:“老板,这布没人要了吗,我买了。”   钟玉络拿着东西在外头等了片刻,李清露抱着刚才的那卷布出来了。她走到钟玉络跟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道:“姐姐,我买到了!”   钟玉络十分诧异,道:“怎么回事,不是订出去了吗?”   李清露道:“原来订布的人不想要了,我就买下来了。”   钟玉络接过了布,也十分开心。她轻轻地摸了摸,仔细感受它的质地和触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李清露看着她抚摸布匹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自家师姐妹过年穿新衣裳的情形,那是得到了心仪已久的东西时的喜悦。   李清露的心思微微一动,或许她小时候过的也不富裕,才会对一匹布这么珍惜。   钟玉络感叹道:“你这小丫头不得了,运气好真不是吹的!”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道:“只是碰巧而已。钟教主,你请我吃了饭,我帮你买到了东西,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吧?”   钟玉络端详着她,知道她又想找机会逃走,道:“怎么忽然又这么客气了,你刚才不是还叫我姐姐的吗?”   李清露方才有一瞬间真的把他当成了个大姐姐。冷静下来想一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能对着一个大男人喊的出口。   她有点尴尬,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也出毛病了。旁边有人扛着冰糖葫芦的靶子走过,钟玉络叫住了他,买了一支糖葫芦。   她递给李清露,道:“喏,送给你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两人相处的很愉快,但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自己是个小道姑,老是跟他在一起十分不妥。若是被其他江湖同道看见了,说不定连玉虚观的面子都要被自己抹黑了。   她正想着,钟玉络把糖葫芦递到了她嘴边,轻轻地沾了沾她的嘴唇。   “吃一个。”   糖葫芦散发着又酸又甜的香气,李清露心里虽然想跟她划清界限,却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反正一串糖葫芦也不值钱,吃一口也不算违背了江湖道义。   钟玉络笑吟吟地看着她,道:“这就对了。人活一世,想太多就会自寻烦恼,还不如吃点玩点,只要开心就好了。”   下午的阳光十分柔和,金灿灿地照在身上,让人有种舒心的感觉。钟玉络也吃了一颗,又把糖葫芦递给过去,跟她分着吃。李清露眼里看着吃的,方才想的那些大是大非就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钟玉络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趣,把糖葫芦举得高了一点。李清露下意识踮起了脚尖,脑袋跟着糖葫芦转了半个圈。   有个大爷在干果铺子旁边放了个竹椅,拿着蒲扇挠了挠背,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李清露注意到了路人的目光,意识到她在逗自己,脸微微一红,低下头不吃了。   那大爷哈哈一笑,道:“这位相公,你的小娘子真可爱。”   钟玉络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可爱。”   在别人眼里,只觉得是个年轻的男子带着个小姑娘出来逛街,两个人不是主仆,就是情侣。李清露越发觉得自己说不清楚了,为了一颗糖葫芦就颜面尽失,若是掌教知道了,定然要拿戒尺狠狠打自己的手心。   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到了小镇的尽头。李清露走的越来越慢,钟玉络回头看她,道:“怎么了?”   李清露小声道:“我想回去了,你放我走好不好?”   钟玉络自认为没强迫她,带她有吃有玩的,两个人相处的也不错,没想到她还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她道:“跟着我就这么不开心?”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你很好,但是……我得去找我师姐还有师叔,她们一定很担心我了。”   钟玉络叹了口气,道:“本座难得觉得你不错,可惜你这小丫头不识好歹。”   她的脸色一沉,终于现出了魔教教主的本相。她从头上拔下了簪子,簪子末端有个拇指肚大的花纹。钟玉络攥着簪子往她手上一按,李清露顿时感到一阵疼痛,手臂下夹着的布匹和绢花撒了一地,疼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啊啊啊,你干什么!”   她猛地把手缩回来,却见虎口的皮肤上留下了个破损的印子,是三道水波纹一样的痕迹。她用指尖摸了一下,疼的厉害,日后一定会结个很明显的疤。   钟玉络道:“你不愿意跟我走,那就给你打个记号,免得别人来跟我抢。”   李清露有些害怕,又有点生气,自己又不是个物件,谁会来抢。   钟玉络看着她的反应,微微一笑道:“江湖中人只要看到这个记号,就会把你当成业力司的人,人人都要追杀你。没有本座的庇护,你寸步难行,你怕不怕了?”   李清露气得红了眼圈,就知道这些魔教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跟他们在一起,迟早要倒霉。   她不服气道:“我又没做过坏事,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钟玉络淡然道:“只要是业力司的人,都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自己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李清露一时语塞,她一开始是对这些人怀有偏见。可没想到只是一时心软,对他们施以援手,就被拖下了水。   钟玉络看着她,无情地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哪里也去不了。”   李清露偏不信这个邪,执拗道:“我不管,我就要回去!”   她眼睛红通通的,眼眶里蓄着泪水。论武功她远不是钟玉络的对手,但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不喜欢这种被人勉强的感觉,莫名就悲愤起来。师父擅长医理,一定有办法把她手上的痕迹去掉。就算去除不了,大不了以后她把手藏起来,不让人看就是了。   她从小在玉虚观长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贪生怕死,就背叛养育自己多年的师门。   镇子上人来人往的,见一对小情侣站在街头吵架。男子的态度还算缓和,女孩子的脸却气得红通通的,东西洒了一地,也不知道是在为了什么争执,让人看了都操心。   钟玉络伸手去拉她,她往后退了两步,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   僵持了片刻,李清露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她伸手抹了一下,感觉手上的痕迹隐隐作痛,心里越发难受了。   她这个样子,钟玉络觉得好像是在欺负她似的。反正自己已经在她的手上打了印记,除了业力司的人,没人敢收留她。且给她一段时间考虑,等想明白了,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钟玉络叹了口气,淡然道:“算了,本座也不爱勉强人,你实在不乐意就走吧。”   她说着,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道:“若是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无量山找我。”   李清露的心咚咚直跳,想不到她居然动了恻隐之心。自己好不容易脱离了虎口,怎么可能再回去。她十分怕钟玉络反悔,却也不敢先动。   钟玉络笑了一下,左右手提着东西,就这么转身离开了。夕阳照下来,她的衣袂在风中翩然动荡。李清露望着她的背影,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大魔头这样就放过了自己。   天色不早了,师姐妹和师叔应该很着急了。她提起了气,使轻功向北边奔去,天黑之前得赶回风陵渡才行。   作者有话说:   大爷:马什么梅? 第九章   天渐渐黑了,风陵渡的渡口上点着一串大红灯笼。黄河镖局有人在这里看码头,远远地见一个姑娘朝这边奔过来。几只小船停在岸边,李清露道:“劳驾,送我去对岸镇子里。”   那人认出了她,惊喜道:“李姑娘,咱们夫人让人找了你一下午,你去哪儿啦?”   艄公划起了船,把她送往对岸,一边扬声喊道:“人回来啦——不用找了!”   河对岸有人提着灯笼围了过来,秦招娣和李盈拨开人群,拼命挤了上来。白天李清露被花如意掳走了之后,秦招娣就慌了。师父让她看好了两个师妹,不能刚出来没几天就把人弄丢了。秦招娣央求周月蕊帮着找人,自己也和李盈在风陵渡周围转了一下午,却没找到她。   眼看天黑了,周月蕊正要劝她们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到更远处看一看,没想到李清露自己就回来了。   乌篷船靠了岸,李清露上了码头,秦招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一边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李盈也紧张道:“你没事吧,那妖女把你抓走了,我们都好担心!”   李清露道:“我没事,丢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她此言一出,周围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秦招娣小声道:“哪有这么容易找回来,那大个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姜大小姐没追上,刚刚回了镖局。”   丢的是嫁妆里最贵的玲珑锁,李清露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也替黄河镖局的人担忧起来。周月蕊道:“回来就好,天色不早了,先回去歇着吧。”   她留了一部分人值夜,带着其他人回了黄河镖局。此时是春末时节,夜里风大,还有些寒冷。周月蕊裹了一下披风,神色十分疲惫。   镖货丢了,镖师也被人打的遍体鳞伤,光是抚恤自己人都要花不少钱。江湖中消息传的极快,捂是捂不住的。若是丢的东西找不回来,就得按双倍的价格赔偿玉泉山庄。周月蕊想着这些事,心中十分烦恼。   她和丈夫开了十多年镖局,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尤其是姜成豪和儿子还不在身边,家里只靠她和女儿主持大局,让她的压力更大了。   一行人回了住处,李清露折腾了一天,也累得很了。她洗漱了躺在床上,李盈小声道:“师姐,你白天怎么去河对岸了?”   李清露道:“那黑衣人救了我一命,我不放心,就过去看看。”   李盈道:“然后呢?”   李清露想起了白天跟他相处的情形,心中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好端端的一个男人,体内却还有一个女子的人格,这种事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她也不想多嘴多舌的给自己惹麻烦。她小声道:“也没什么了,他去追花如意,我两个人都没追上,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秦招娣道:“以后别再乱跑了,那些人的武功高强,咱们跟他们没法比,万一被卷进去就糟了。”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李清露没说话,却感觉手上的伤痕隐隐作痛。她看了一眼手背,受伤的皮肤高高地肿了起来,不知道多久才能愈合。她叹了口气,把手缩进了被子里,想着明天拿药膏涂一涂,兴许能减轻一些。   钟玉络虽然对自己不错,但毕竟是个邪派的宗主,以后见了她,还是要躲得远远的。李清露想着这些事,恍恍惚惚的,不觉间便睡着了。   次日一早,李清露等人吃了早饭,出门想去看看姜玉祺。昨天她带人去追石奴,无功而返,也不知道受伤没有。   姜玉祺正站在绣楼前出神,门廊上挂着个金色的鸟架子,一只八哥在上面跳来跳去的,学着平时人教的话:“和气生财、财源广进、四通八达!”   平日里听着顺心顺意的话,此时却变得十分刺耳。姜玉祺眉头微微一皱,把鸟食丢在小碗里。李清露过去了,轻声道:“玉祺姐。”   姜玉祺眼睛下带着两片乌青,看来是为了丢镖货的事愁的一宿没睡着。早上吃饭时秦招娣还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师叔的寿辰应该没法过了。人家这里兵荒马乱的,咱们若是帮不上忙,不如早点回去,免得给周师叔添麻烦。   李清露觉得是这个理,便说:“那就收拾一下,等会儿咱们就告辞回去。”   姜玉祺回过神来,道:“早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清露道,“昨天你去追人,见那大个子往哪儿去了?”   姜玉祺道:“他往西北方向去了,我追不上,只好回来了。”   她一想起昨天的情形就十分懊恼,那一批镖货里,就数玲珑锁最值钱。这是玉泉山庄与荆州苏家联姻的大喜之物,那些人来抢嫁妆,不但是跟黄河镖局为难,也是不给苏家面子。苏雁北在中南一带是出了名的大侠,这些人连他未婚妻的东西都敢动,实在是嚣张的很了。   姜玉祺道:“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李清露道:“我之前在宜昌就见过那两个人,那女子叫花如意,男子叫石奴,都是金刀门的人。他们的主子跟业力司的教主有仇,便谎称是业力司的人,想要栽赃嫁祸给他们。”   姜玉祺喔了一声,想起了昨天那黑衣男子,若非他来得及时,自己恐怕也要被花如意打伤了。她道:“那穿黑衣裳的男人就是业力司的教主么?”   李清露嗯了一声,道:“他叫徐怀山,一直在追踪那两个人,想要逼他们的主子现身。但那人死也不肯出来,只让那两个手下替他到处作恶。”   姜玉祺心中对徐怀山有几分好感,道:“我看那人也不像坏人。江湖中人说业力司是魔教,但他昨天肯出手帮我们,应该不像金刀门的人那么坏。”   李清露没说什么,心中却想,这人不会做赔本的生意,若是跟他无关,他也不会蹚这趟浑水。   金刀门和业力司常年势同水火,风陵渡夹在中间,既是缓冲带,又是两派都惦记着的一块肥肉。这次黄河镖局保的镖若是找不回来,势必会失去苏雁北的信任,从此中南一带的生意都会不好做。再加上还要赔一大笔钱,元气大伤,他们在风陵渡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金刀门一直对这里虎视眈眈的,一旦苏雁北放任不管,姜家必然难以自保。金刀门若是趁机侵吞了黄河镖局,从洛阳到风陵渡连成一线,大半条黄河就是他们的地盘了。   业力司不能让金刀门一家做大,自然就不会袖手旁观。这些人之间的斗争,竟然要让无量山的魔头出面来干涉。说到底也不是出于什么江湖道义,只不过是唇亡齿寒罢了。   金刀门占据着北方富庶要地,堂口众多,实力最强。业力司和荆州苏家的势力稍逊一筹,却也不容小觑。这三家算是三足鼎立,共同分割中原武林的势力。   这三家里,只有苏家是白道上的豪侠,受人尊敬。业力司则是彻头彻尾的魔教,通身透着股邪气,让人敬而远之。金刀门则跟官府有勾结,黑白两道通吃,但因为行事过于专横霸道,得罪了不少人,名声比业力司还要糟糕一些。   李清露原本是不知道这些事的,上次在玉泉山庄附近见过徐怀山之后,她便开始留意。有时候师父和掌教提起来,会说这些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她听得多了,便知道了这些人都是为了利益争斗,没有谁是纯粹的好人和恶人。   姜玉祺想起昨天她跟着徐怀山过了河,道:“昨天你追上他了么?”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那些人的轻功都高明得很,我追不上。”   姜玉祺喔了一声,一时间没再说话。李清露道:“玉祺姐,我们准备走了。”   姜玉祺有些诧异,道:“不是刚来么,怎么就要走?”   李清露道:“你们现在忙,我们留下来也是添乱。等我们把这边的事禀明了掌教和师父,要怎么办,都听凭她们做主。”   周月蕊一直把玉虚观当娘家,如今黄河镖局出了事,总得有人回去通报一声。   现在家里乱糟糟的,也没办法好生招待客人。姜玉祺道:“真的很抱歉,若不是出了这场意外,我还想好好陪你们玩几天。如今这个样子,让你们见笑了。”   李清露摇头道:“都是金刀门的人不好,你别太心烦了。我们的能力有限,帮不上忙,实在惭愧。”   她们说着话,秦招娣和李盈从屋里走了出来。那两人背着行囊,准备上路了。   李清露回房拿了包袱,跟师姐妹一起去了前院。院子里堆着乔家的嫁妆,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打开了。周月蕊对着单子点数,被抢走的金银首饰、弄坏的丝绸布匹加起来,损失在三成左右,总得赔五千两银子。这些都还好说,但玲珑锁是天上地下都没有第二份的宝贝,弄丢了实在很难跟乔家交代。周月蕊的面色凝重,让人把嫁妆重新封起来,一边跟副总镖头周昀商量接下来的事。   副总镖头道:“昨天我就让人去银川送信了,最迟后天总镖头和少镖头就能赶回来。”   一想到丈夫将要回来,周月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她道:“把眼线放出去,仔细查访花如意和石奴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周昀答应了,大步往外走去。周月蕊回过头,见几个小辈一起来了,道:“怎么了?”   秦招娣带着两个师妹来辞行,周月蕊有些遗憾,却知道这些少年人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若是再走丢了一个两个的,更没办法跟玉虚观交代。她道:“师叔现在照顾不了你们,早点回去也好。”   她亲自送她们去了渡口,又给她们三十两银子做盘缠,道:“过几天我去宜昌一趟,到时候再去玉虚观住几天。”   玲珑锁丢了,黄河镖局总得给乔家一个说法,周师叔早晚是要去玉泉山庄走一趟的。   这一对夫妻相互扶持着经营镖局,十分不容易。男人在外头流血拼命,一旦丢了货,夫人亲自去商量,还能有个转圜的余地。大家都说周师叔嫁了个好人家,患了难才看的出来,何尝不是姜成豪娶了个贤内助呢。   乌篷船过了黄河,秦招娣雇了一辆大车往南而行,花了两天时间回了宜昌。   傍晚时分,三人到了玉虚观。周月蕊的生辰还有三天才到,她们这就回来了,让人十分意外。   秦招娣等人歇了片刻,说了黄河镖局被劫的事。掌教和师父都吃了一惊,道:“你周师叔没事吧?”   秦招娣道:“师叔和姜大小姐都没事,姜大侠和二公子在银川,这两天就要赶回去了。不过一些镖师和码头上搬货的伙计受了伤,这一次也损失了不少东西,应该要赔不少钱吧。”   掌教和师父的神色凝重,都很替周月蕊担心。但她们的能力有限,也帮不上什么忙。掌教璇玑师太叹了口气,道:“最近武林中小人猖獗,大家要勤加练功,遇上事才能自渡渡人。”   众弟子纷纷答应了,李清露见识过那些人的武功,知道差的太远了,只能希望他们不要一时心血来潮,来找这边的麻烦。   掌教道:“你们一路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众弟子行礼退了出去,李清露走在最后。师父跟了出来,站在回廊上道:“清露,你等一下。”   走廊上挂着白纱灯,在风里一晃一晃的,淡淡的灯光照在身上。李清露停了下来,秋云师太走到她面前,道:“出去这段时间,还见到什么人了没有?”   李清露的目光闪动,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她想起了徐怀山,却又不敢说跟他有关的事,一来是怕师父担心,再者也是觉得事情太复杂,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师父一直要求玉虚观的弟子要是非分明,自己却跟徐怀山那样的大魔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鬼使神差地救了他一命,实在无法跟师父交代。   她道:“弟子就在风陵渡的码头上见了业力司的魔头一面,过了河就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秋云师太注视着她,道:“师父从小就教导你要诚实,你可不能撒谎。”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弟子没有撒谎。”   秋云师太忽然抓住了她的右手,往上一翻,露出了她虎口上的痕迹,道:“那这是怎么回事?”   灯光照在她的手上。经过了几天,她手上的外伤已经愈合了,但红色的疤痕肿着,十分明显。   李清露的脸色一白,没想到师父的目光这么敏锐,自己刚回来就被她发现了。   她没法抵赖,小声道:“弟子知错了,求师父原谅。”   秋云师太方才见她行礼时,手上有个红色的痕迹,依稀是业力司的印记。她心中起了疑,这才跟出来问她。李清露垂眼看着手上的疤痕,也十分懊恼。   秋云师太道:“怎么回事?”   李清露道:“当时徐怀山在水上救了我一命,我想这么回去未免有些不讲义气,便去了河对岸。他没追到花如意,回头见了我,就……就狂性大发,要把我抓到无量山去。”   她不敢说徐怀山人格分裂的事,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天大的秘密,若是让他知道这消息是从自己这里传出去的,恐怕整个玉虚观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秋云师太道:“他抓你干什么?”   李清露道:“他说他缺个梳头的丫头,可能他身边都是男人,笨手笨脚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秋云师太觉得有些奇怪,道:“然后呢?”   李清露道:“弟子想起师父的教导,威武不能屈,坚决不跟他同流合污,一定要回风陵渡找周师叔。他嫌我吵闹,就把我放了。临走之前,他又拿簪子在我手上按了这个印子,说若是以后我想明白了,还可以去找他。”   秋云师太听完了,觉得自己这小徒弟能虎口脱险回来,已经十分不易了。她也不想太过苛责她,道:“吓着了么?”   李清露本来以为师父要斥责自己不够谨慎,惹了许多麻烦,没想到她这样关心自己。李清露十分感动,道:“当时有些怕,现在没事了。”   秋云师太叹了口气,道:“你武功练得不到家,以后再遇上这些人,还是躲得远一些吧。”   李清露答应了,秋云师太又道:“你手上的这个痕迹是业力司的标记,留着是个麻烦。为师得把它去掉,但是要吃一些皮肉之苦,你能不能忍?”   李清露也不愿意留着邪派的记号,立刻道:“弟子能忍。”   秋云师太擅长医术,观里有人病了,都是她负责诊治。她道:“我回去配一副药,慢慢地把你手上的疤烧掉。做完之后,手上可能会少一块皮,你怕丑么?”   李清露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弟子不怕难看,只要不妨碍练剑就好了。”   “不伤及筋骨,练剑是不会耽误的。”秋云师太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手上留个大疤太可怜了,“为师再给你配一剂膏药,烧完了伤疤,你便涂上,也能好的快一点。”   李清露十分感激,道:“多谢师父。”   秋云师太道:“早点休息,明天上完早课过来找我。”   她转身走了,李清露知道师父是为了自己好,若是能除掉这个痕迹,就算受再大的苦也值得。   她把手缩在袖子里,一心希望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只要消除了它,就能跟魔教的人一刀两断了。 第十章   无量山周围弥漫着薄薄的白雾,阴沉的气氛笼罩着这片地域。   山上生着大片的蓝花楹和松树,青石铺就的山道蜿蜒向上,青灰色的屋顶掩映在树丛中,山中有高大的殿宇、亭台楼阁,也有钟鼓楼、营房和练功场、牢狱。苍青色的月光照下来,给这座山增添了几分凄迷的气氛。   徐怀山经过界碑,一块大青石上雕刻着一只狰狞的野兽,长得像虎豹,却更小一些。它目中凶光毕露,足下踏着三道水波纹,是业力司的图腾。界碑的背面刻着擅入者死四个字,凶兽昂首咆哮,仿佛在警告外人不得再向前一步。   头一次见的时候,徐怀山就不太喜欢它,隔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习惯。   守山的侍卫见了他,纷纷行礼道:“恭迎教主。”   徐怀山没什么反应,走上了石阶,缓步往山上走去。   云山殿中依旧烟气缭绕,徐怀山走进书斋里,见朱剑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垂着眼帘。他一只手放在桌上,郑雨寒正在给他把脉。   徐怀山道:“怎么了?”   朱剑屏睁开了眼,道:“最近头有点疼,让郑先生来看一看。”   徐怀山看向郑神医,道:“要紧么?”   郑雨寒把完了脉,道:“军师没有大碍,就是最近有些劳累,肝经风热,目赤肿痛。开几副药调理一下就好了。”   徐怀山嗯了一声,把胳膊底下夹着的一卷锦缎和一包胭脂水粉放下了。锦缎是绛红色的,上头的花纹有些明显,男子穿怕是不太合适。朱剑屏道:“这是……”   “应该是我姐买的,”徐怀山淡漠地说,“我醒来的时候,怀里就抱着这卷丝绸。”   从两年前开始,他有时候会忽然间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对于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隐约会有一点印象,有时候又完全不知情。徐怀山为此十分困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据身边的人说,他失去意识的时候,【钟玉络】会占据他的身体,像生前一样行事,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了。   教中开始有人流传,说教主是鬼上身了。前任教主年纪轻轻就过了世,心有不甘,所以在人间流连不去。徐怀山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把胡说的都拉出来打了十来大板,教里的流言才渐渐平息下去。   可就算周围的人不说,他的症状也没有减轻。钟玉络出现的次数反而越来越频繁了,起初是几个月一次,后来发展到十天半个月就要现身一回,来的毫无征兆,让他防不胜防。   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郑神医身上,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郑雨寒诊断他是因为亲人去世,受了太大的刺激,得了癔症。然而他这种症状十分罕见,一般人精神出了问题,会变得歇斯底里、或是终日疑神疑鬼,而他却是分裂出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格,以钟玉络的方式生活。纵使郑雨寒的医术深湛,也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慢慢针灸,希望能够起到一些作用。   徐怀山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也没什么办法解决,只好这样活下去。反正他跟他姐的感情一直很深,若是能以这种方法把她留在世上,也不是件坏事。   不只是他习惯了跟钟玉络共生的方式,时间久了,连周围的人也习惯了。大家不但没了一开始的恐惧感,若是有一阵子没见到她,反而还会有点想念。   朱剑屏道:“那就让人把东西先收起来,等她回来了再处置吧。”   徐怀山喝了口茶,朱剑屏道:“金刀门的人动手了么?”   “去晚了一步,黄河镖局的货被石奴抢走了。”徐怀山道,“我以为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听他们说好像叫什么玲珑锁,是压在洛阳花神庙下面的宝贝。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回有姜家头疼的了。”   朱剑屏觉得有点棘手,道:“金刀门这一回得了手,恐怕日后会更嚣张。”   徐怀山自然清楚这些,但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们总不能管的太宽。姜家的人也不是泥塑木雕的,丢了东西自己会想办法去找的。   徐怀山道:“还是得密切盯着金刀门的动向。派几个哨探在风陵渡待着,一旦发现金刀门有异动,立刻回来通报。”   朱剑屏答应了,徐怀山站了起来,扬声道:“云姝——”   一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从帘栊后走出来,行礼道:“教主,有何吩咐。”   云姝是月练营的营主,统领着业力司里的女众,平时在云山殿服侍徐怀山,性情十分柔顺。   徐怀山白天在树林里以头戗树,此时身上沾满了灰尘,衣袍上还划破了一道口子,实在不成样子。他道:“放些热水,我要沐浴。”   云姝答应了,去侧殿的浴池中放满了热水,又准备了替换的衣服。徐怀山脱去了衣裳,张开手臂在浴池里泡了良久。他的身材结实,肌肉绷在骨骼上,充满了力量感,是常年经受严酷锻炼的结果。到处弥漫着朦胧的水汽,空气里飘散着茉莉沁人心脾的香气。他闭上了眼,整个人松弛下来,渐渐地睡着了。   郑雨寒一会儿要给徐怀山针灸,便留了下来。朱剑屏陪他待在书斋里,坐着喝了一壶君山银针。   天渐渐晚了,云姝带着几个月练营的侍女去点灯。几名女子穿着流云一般的长裙,从大殿里走出去,沿着走廊依次把六角的白纱宫灯点起来。幽幽的红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透着一股寂寥的感觉。   朱剑屏放下了茶杯,轻声道:“教主的病治的怎么样了?”   郑雨寒沉吟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朱剑屏虽然与他情同兄弟,但徐怀山毕竟是教主,有些事情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朱剑屏的心思聪明剔透,看郑雨寒的态度就知道没有太大的进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药石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来治?”   郑雨寒道:“他这是心病,却没有心药来医。他觉得愧对钟教主,已成执念,除非他自己放下,要不然真的很难解开这个心结。”   朱剑屏道:“若是能为钟教主报仇,他的心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郑雨寒想了想,道:“可能吧。这种病拖的越久越麻烦,若是要杀白子凡报仇,还是得尽快。”   朱剑屏叹了口气,道:“可那姓白的知道咱们教主对他恨之入骨,无论如何也不肯露面,咱们根本就没有杀他的机会。”   两人说着话,忽听大殿后面传来一个烦躁的声音。   “让你拿我的衣裳来,这是什么臭男人的衣裳,也配让我穿!”   几名侍女小声道:“教主息怒,婢子这就拿衣裙来。”   朱剑屏和郑雨寒对视了一眼,听这说话的口气,就知道钟玉络又回来了。   有侍女快步捧了长裙过来,钟玉络总算满意了。她穿上了一身绛红色的宫装长裙,衣袖宽阔,衣摆上绣着金色的流云纹。徐怀山的身材瘦削而高挑,穿上女子的衣裳也不至于太违和,反而有种飘逸的美感。   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了卧室,在梳妆台前坐下,淡然道:“给本座梳妆。”   黄花梨镜台雕琢成云托月的形状,桌面上泾渭分明,左边是徐怀山常用的发簪、发冠和玉佩,以朴素简洁为主。右边则摆着鎏金的首饰匣,盒盖开着,露出精美的耳环、花冠、璎珞和戒指、手镯。抽屉里放着香脂、珍珠粉、胭脂等物,这些女子用的东西越积越多,渐渐有把徐怀山的所有物挤出去的倾向。   钟玉络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的,自己给他留一点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一个大男人用什么梳妆台。随着时间推移,她新裁的衣裙渐渐占满了大半个衣柜。徐怀山一向不敢对他姐有半点微词,只好让人把自己的衣裳收拾起来,放在了屋角的几个樟木箱里,把地方腾出来给她。   一名侍女拿起梳子给他慢慢地梳头,一不小心扯断了她一根头发。钟玉络嘶地倒抽了一口气,抬眼看镜中的人。那侍女十分惶恐,连忙跪在地上道:“教主恕罪!”   她叹了口气,道:“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算了,本座自己来。”   那侍女放下了梳子,躬身退了下去。钟玉络拿起了鎏金梳子,对着昏黄的镜子,慢慢地把头发梳开,动作温柔的就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朱剑屏隔着水晶帘看着徐怀山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他小声道:“他难道看不出自己是个男人么?”   郑雨寒寻思了一下,道:“他只会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东西。可能在他的眼里,现在他就是钟玉络的模样吧。”   郑神医猜的不错,镜中的人依稀就是钟玉络的容貌。他微微一笑,钟玉络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跟记忆中的她没有半点差别。   弯弯的蛾眉下,是一双明亮有神的凤眼,她的鼻子挺秀,鹅蛋脸抵消了几分性格中的锐利感。她生气的时候让人望而生畏,笑起来时又十分明丽,有种牡丹花般的大气端庄。   这么美好的姑娘,天生就应该活的明媚灿烂,谁能想到她才二十出头就去世了呢。   钟玉络和徐怀山在活死人坑里长大,好不容易熬到了孙孤诣去世。本以为姐弟俩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上天还是没有眷顾他们。   钟玉络当上教主之后,认识了白子凡。此人没什么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只是生的阴柔秀美,十分招女子喜欢。据说此人上街时,常被妇人女子围住车驾观看,比起魏晋时的潘安宋玉也不逊色。   白子凡的剑法稀松平常,口才却是极好,与人交谈时博古论今舌灿莲花,哄得人十分欢喜。他家道中落,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便去投奔父亲的旧友,在苏长碣府中做一名清客。   那日钟玉络访友从荆州郊外路过,见白子凡被几个土匪纠缠。几条大汉相中了他面如傅粉、唇红齿白,比女子还要好看,便要带他回去做个压寨相公。白子凡气得脸色通红,与他们打了一场,却败下阵来。他宁死也不肯受辱,拔剑往颈中一横,就要寻死。   钟玉络当时觉得这小子确实生的漂亮,也有些骨气,便随手救了下来。   白子凡感激她救命之恩,把她当成了仙女一般敬重,问她是何门派的人,说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钟玉络把落脚的地方告诉了他,数日之后,白子凡带着礼物来道谢。他模样俊秀,说话又好听,极会哄女孩子。一来二去,钟玉络便陷了进去。两人相爱之后,白子凡说苏长碣对他并不器重,只把家里的大事交给亲近的子侄去做,他不想再在苏家蹉跎下去了。钟玉络便带他去了业力司,给了他个护法的职责。   徐怀山头一次见他,就看这个小白脸很不顺眼,但奈何阿姐喜欢他,徐怀山也不能逼着他们分开。白子凡对他十分亲切,总想跟他称兄道弟,但徐怀山打心底里瞧不起他,根本不愿意跟他来往。   钟玉络还曾经劝他接纳白子凡,说他一个人来业力司,连个朋友也没有,希望徐怀山能够陪一陪他。徐怀山难得对他姐冷了脸,道:“他待不惯可以走,我是从活死人坑里爬出来的,自打来无量山受了多少苦,也没见谁心疼过我了!”   钟玉络一时语塞,她一直觉得白子凡委委屈屈的,没想到弟弟也憋了一肚子气。想来一个大家族里,大姑子总是瞧媳妇不顺眼;小舅子也总是讨厌姑爷的。徐怀山又道:“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只凭着脸蛋儿和一张巧嘴哄人,阿姐你还是提防着他些的好。”   钟玉络笑了一下,只当他是嫉妒姐姐被人抢走了,忍不住要发一发脾气。她道:“算了,既然你不喜欢他,那就不要见面了,不用一提起他来就这么大气性。”   姐弟两个本来关系亲近,无话不谈。可自从白子凡来了之后,他们之间就时常吵架,说不了几句话就不欢而散。徐怀山有时候觉得懊悔,不想让钟玉络夹在中间为难,试图接受这个入赘姐夫,可他总觉得白子凡身上有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感觉。那人虽然时常带着笑,行事谨小慎微的,眼里却阴沉沉的,仿佛藏着什么算计。   徐怀山的直觉不错,白子凡的确是包藏了祸心。他来到业力司之后,没能得到更大的权力,还处处遭人忌惮,便生出了怨怼之心。他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暗中跟金刀门的人勾结,出卖了钟玉络做投名状。   他谎称自己被仇家追杀,钟玉络爱人心切,当即带人去救,却没想刚到十里坡就中了敌人的埋伏。   钟玉络遭人暗算,又被重重包围,武功再强也难以逃出生天。后来徐怀山得到消息赶去救援时,白子凡早已不知去向。钟玉络倒在血泊里,撑着一口气不肯断绝,一直等到徐怀山赶到,她留下了遗言才断了气。   “你要……替我报仇,帮我杀了白子凡,还有屠烈那个叛徒!”   徐怀山心中十分痛苦,也因此事受了极大的刺激,到处追杀白子凡。白子凡十分害怕,觉得躲在哪里都不安全,便逃回了苏家寻求庇护。   苏长碣跟白子凡的父亲是老朋友,不能坐视他被人追杀不管。当时徐怀山来到苏家,要求他们把白子凡交出来。他一眼看见白子凡躲在人群后面,心头火起,一掌拍过去就要杀了他。众人一哄而散,白子凡连滚带爬地躲在了苏长碣身后,连声道:“伯父救我!”   苏长碣劝道:“徐公子,冤家宜解不宜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一见面就动刀剑呢?”   徐怀山敬苏长碣在江湖中颇有些地位,听他把话说完了才道:“多谢苏先生好意劝解,但他杀我姐姐,此仇不共戴天。还请你退开,让我杀了这个贼人!”   他说话声中一掌拍向白子凡。白子凡知道自己当不起他一掌之力,不敢招架,只是使出轻功到处逃窜。徐怀山杀红了眼,将他逼到了角落。两人过了数十招,白子凡虽然从钟玉络那里骗到了天罡无上真气的心法,却只修炼了一些皮毛,远不是徐怀山的对手,眼看是必死无疑了。   苏长碣不忍心看故人之子死在自己面前,上前劝道:“徐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住手吧——”   徐怀山不为所动,重重一掌打向白子凡。那卑鄙小人的身法极其灵活,眼看苏长碣在旁边,闪身躲到了他的身后,一掌将苏长碣向前推去。   徐怀山收不住手,一掌拍出了出去,砰地一声打中了苏长碣的胸膛,登时把苏长碣打的飞跌出去。   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徐怀山也吃了一惊,连忙飞踏几步,追了上去。他把苏长碣接在了怀里,苏老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被他这一掌打的受了重伤,接连吐了几口血,昏了过去。   徐怀山背后渗出了冷汗,哑声道:“苏先生,我……我没想伤你的……”   苏家人都吓了一跳,登时围了上来。苏雁北更是急了眼,把父亲抢在了怀里,连声道:“爹、爹你怎么样了!”   苏长碣的脸色惨白,已经失去了意识。苏雁北无暇跟徐怀山算账,放声喊道:“大夫呢,快叫大夫!”   他抱着父亲去了卧房,人群闹哄哄的,造成这一切的白子凡却趁机逃走了。徐怀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十分懊悔。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苏雁北安置下父亲,从屋里大步奔出来,满脸怒色,放声喊道:“给我把这个魔教妖人拿下!”   苏家的家丁一拥而上,有的拿刀枪、有的拿棍棒,从四面八方织成一个牢笼,把他困在里面。   徐怀山往后退了一步,一人拿棍棒敲在他背上,把他打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几把刀抵在了他的喉咙前,众人纷纷道:“老实点,伤了我们主人,你还想跑么?”   徐怀山简直百口莫辩,当时白子凡把苏长碣推过来,应该有不少人都看见了的。但他们现在急红了眼,认定了是徐怀山打伤了苏长碣,根本不听他解释,非要杀了他不可。徐怀山心中一阵烦乱,体内爆发出一阵真气,掀翻了那些人手中的刀枪棍棒。家丁们倒了一地,纷纷道:“哎呦,这魔头还要打人!大家都小心!”   徐怀山头疼难忍,只觉得留下来也解释不清,索性纵身离开了。   在那之后过了三个月,苏老先生因为内伤过重,就这么离开了人世。苏雁北恨透了徐怀山,葬下了父亲之后,便带人来业力司找徐怀山算账。   双方的人在无量山下见了面,苏雁北穿着白衣裳,一身重孝在身。他身后的人头上也扎着白布,都是一副愤恨的模样。   徐怀山双手抱拳,郑重行礼道:“是我对不起苏老先生。我知道你恨不能杀了我,可我现在不能死,白子凡欠我姐一条命,无论如何我都要杀了他为我姐报仇。”   苏雁北怒道:“你姐的命是命,我爹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徐怀山道:“我一直很敬重苏老先生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对他动手。若不是当时白子凡将他推了过来,我那一掌也不会打在他身上。”   他诚恳道:“白子凡既是我的仇人,也是你苏家的仇人。等我杀了那卑鄙小人,提着他的人头去苏老先生的坟前祭拜过了,你要打要杀,我都随你。”   苏雁北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这魔头是在拖延时间。他道:“白子凡我自己会去杀,但今天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带人跟徐怀山打了起来,徐怀山心中有愧,手中的剑一直没有出鞘,只是招架。他的天罡无上真气十分强大,纵使没动刀剑也不落下风。苏雁北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战胜他,心中十分悲愤,只得带人离开,却放下话来说,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天,就不会放过徐怀山。   自此荆州苏家与业力司结下了深仇大恨。每隔一段时间,苏雁北都要带人来无量山找他们的麻烦,或是敲锣打鼓地大肆辱骂、或者殴打他们的教众,要求徐怀山出来偿命。   徐怀山虽然是误伤,毕竟欠苏长碣一条命,便吩咐手下不管在何处遇上了苏家的人,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管躲着他们就是了。   徐怀山失去了至亲的姐姐,加上误杀了苏长碣,简直是腹背受敌,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开始看到幻觉,有时看到钟玉络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为自己报仇,有时候看到苏长碣阴沉沉地看着他,让他偿命。后来头疼的实在难以忍受,他便把脑袋往墙上撞。   朱剑屏不放心,只能让人日夜倒替地看着他。徐怀山痛苦了几个日夜之后,一次意识断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整个人忽然变了个样,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又有种威严端庄的气质,像极了已经去世的钟玉络。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了,还像往常一样管理教务,巡视营房。吃饭的时候,她还嫌弃小厨房做的口味太清淡,要人多做些辣的来,喝茶也偏好单丛。而徐怀山一向爱喝君山银针和茉莉香片,性情和喜好跟从前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众人都被吓得够呛,又不敢刺激她,不管她说什么,都顺着她的心意。这么心惊胆战地过了几天之后,徐怀山毫无预兆地回来了,而且对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好像只是睡了很长的一觉。   大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寄希望于郑雨寒,希望他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郑雨寒寻思了良久,才说教主大约是太想念钟教主了,加之受到了太大的冲击,分裂出了另外一个人格,姐弟二人共用一具身体。   到现在过了三年,徐怀山的病情时好时坏,郑雨寒一直没放弃医治他,但也没有太大的好转。不过大家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就算一直这样治不好,只要情况不再恶化,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钟玉络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摸了摸脸,不满道:“也没个伶俐的丫鬟伺候本座,我的皮肤都干成这样了,怎么保养?眉毛没人画,发髻也没人梳。”   朱剑屏站在水晶帘外,道:“教主,要不然我让云姝来给您梳头?”   钟玉络道:“她事忙,月练营里的人还得由她管着呢。”   她转过身来看那两人,道:“我以前的丫头呢,叶儿去哪儿了,除了她别人都不合我心意。”   叶儿跟她的感情十分深厚,当初得知主子去世的消息之后,叶儿哭成了泪人,不吃不喝的,魂好像也跟着她走了。钟玉络入殓当天,她忽地冲上去一头撞在棺材上,血流了一地,殉了她的主人。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既骇然,又替她惋惜。徐怀山也十分难过,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把她收敛了,把主仆二人一起埋进了墓穴里。   此时她问起叶儿的下落来,朱剑屏和郑雨寒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钟玉络觉得这两人的反应有些古怪,好像瞒着自己什么事,皱眉道:“怎么了?”   朱剑屏勉强笑了一下,道:“她爹娘给她安排了门好亲事,接她回去了。教主还送了她一箱嫁妆,您不记得了?”   钟玉络的记忆断断续续的,有些发生过的事自己也没了印象。她的神情有些困惑,良久也没能想起来,头反而隐隐作痛起来。朱剑屏怕她深究,打岔道:“教主不必心烦,我再帮你找个合适的丫头来侍奉。”   钟玉络淡淡道:“你知道什么样的合我心意?我白天遇见了一个小道姑就挺合适的,不过她脾气倔得很,不肯跟本座走,啧……”   朱剑屏立刻道:“她是哪间道观的,属下明天就去把她抓来。”   钟玉络微微皱眉,觉得这些臭男人就会强取豪夺,业力司的名声就是让这些人给败坏的。她道:“亏你还是一派的军师,做事就不能稳妥点。你问过人家愿不愿意么?”   朱剑屏平日里再怎么和气,毕竟是魔教的人,邪气烙在骨子里。他失笑道:“一个小道姑,无足轻重的,让她来伺候教主是她的福分,还用问她乐不乐意么。”   钟玉络随手捡起一个核桃朝他丢过去,砸的水晶帘噼里啪啦地不住动荡。朱剑屏往旁边躲了一步,知道教主是恼了,恭敬道:“那怎么办,属下都听教主吩咐。”   桌案上的香炉冒出袅袅白烟,馥郁的香气在房中缭绕不散。已经过了二更天,夜色浓重,阴沉沉的带着一股潮水的气息。   钟玉络打了个呵欠,一副慵懒的模样,道:“算了,还是看缘分吧。我已经给她打上记号了,是我的早晚会到我身边来。”   作者有话说:   【钟玉络】   年龄:24岁   身高:170cm   体重:51kg   相貌:端庄艳丽,身材姣好,如牡丹一般夺目   性情:行事雷厉风行,性情强悍泼辣,从不认输。对下属很好,深得教中人的爱戴。   身份:业力司教主   爱好:买东西   武功:太阴心经、先天无上罡气、无量剑法   力量:★★★★   智力:★★★   身世:早年家乡遭了旱灾,逃荒的途中弟弟死了,她跟一群孩子被带到了业力司。她在活死人坑里遇到了徐怀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两个人相依为命,终于熬出了头。   弱点:爱好奢华的衣饰和排场,太容易相信爱人。   小注:已经过世了,有时候会借着徐怀山的身体出现,行为举止宛如活着的时候一样。但到底是她的灵魂在世间徘徊不去,还是徐怀山太过想念姐姐,分裂出的另外一个人格,就连郑神医也说不清楚。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三》 第十一章   回到玉虚观之后,李清露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每天寅时正刻起床做早课,吃完饭后去找师父。秋云师太配好了药,每隔五天给她涂抹一次,等伤口长好一些,就再涂上一层,把新皮烧掉。那痕迹烙的太深,疤痕处已经微微隆起来了,师父又舍不得对她下重手,只能慢慢来。   如此过了半个来月,她手上的水波痕迹比原来轻了一些,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清露的心情十分沉重,师父安慰道:“慢慢来,最迟半年,总能消除干净的。”   李清露嗯了一声,疼还是其次的,一想到以后要留个大疤,她心里就有些难过。   这天下了早课,李清露去菜园子里干活。昨天刚下了一场雨,土地松松软软的很好翻。   她扎着一根水红色的襻膊,露出两条白生生的手臂,抡起锄头把地翻了一遍,又猫着腰把田间的杂草都捡出来扔了。阳光照下来,天有些热了,她抬起胳膊抹了一把汗。忽见李盈手里拿着一小包桂花黑糖,边吃边往这边走。   李清露道:“哪来的吃食?”   李盈站在田边上,拿出一块糖递给她,道:“周师叔来啦,给大家都带了糖,大师姐帮你留了一份。”   玉泉山庄的嫁妆丢了,黄河镖局找了这些天也没有结果,周月蕊应该是过来商量赔偿的事了。   李清露的手上都是泥巴,不方便接,张嘴啊了一声,小师妹便把糖喂给了她。   李盈穿着之前在风陵渡买的新鞋子,怕沾上了泥,不肯下地来干活。李清露也快干完了,便没叫她帮忙。李盈毕竟年纪小,对门派之间的事不怎么关心,只觉得师叔来了就有好吃的了。李清露道:“师叔自己来的么?”   李盈吮着手上的糖渣,道:“周师叔在前头跟掌教说话,姜大小姐没来,他家二公子倒是来了。”   李清露喔了一声,也不知道玉泉山庄给了什么答复。她放下了锄头,去一旁的小河边洗了手,想去前头看一看。   这时候一个少年人往这边走过来。他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衣袍,不太长的头发束了个马尾,发梢毛刺刺地朝四下炸着。他一双剑袖扎在牛皮护手里,腰间束着革带,穿着一双小牛皮的靴子,十分精神利落。   李盈捅了捅她道:“师姐,你青梅竹马来啦!”   李清露认出了姜玉明,小声道:“别胡说。”   李盈便哈哈一笑,道:“你们有悄悄话说,我不在这里讨人嫌,先走了。”   她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了,这种半大孩子最喜欢拿男女之事开玩笑,李清露让她说的脸上有点臊得慌,心里也跟着不自在起来了。姜玉明走到田边,见了她眼睛便亮了起来,道:“清露妹子,好久不见了!”   上次李清露去风陵渡的时候,姜玉明在银川,跟她错过了。这回姜玉明随母亲来了玉虚观,拜见了掌教真人。他不爱听长辈寒暄,找了个借口便出来见心里惦记的人。   姜二公子穿的光鲜整齐,李清露却浑身都是泥巴,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上,有点局促不安。她解下了襻膊,把胳膊藏在了袖子里。姜玉明却不在乎这些,过去拿起了锄头,道:“你在干活儿啊,我来帮你吧。”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已经干完了。”   姜玉明喔了一声,看田间的土地刚翻过了一遍。大白菜长得整整齐齐的,叶子肥嫩,再有半个月就能收了。姜玉明四下环顾,想帮她做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事做。   几年不见,他待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丝毫没变得生疏。跟李清露站在一起,他的身量高了一头。他的体格随他父亲姜成豪,身板很厚实。模样也是大眼睛、方脸庞,像一头年轻的雄狮。这些年他跟着父亲押镖,天南海北都去过,西域大漠也走过好几趟,性格渐渐锻炼的开朗坚毅,俨然已经有少镖主的派头了。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想不到他小时候是个哭包。   李清露走到田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休息。姜玉明站在她面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清露道:“你坐么?”   姜玉明便靠着石头的边坐下了,显得有点拘谨,又觉得能跟她坐在一起很高兴。男孩子长得真快,前两年还是根豆芽菜,一会儿功夫已经长成了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就像一堵墙,让人很有安全感。   李清露还惦记着丢了镖货的事,道:“你们去过玉泉山庄了么,他们怎么说?”   一提起这件事,姜玉明的心就沉了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他道:“我和母亲刚从玉泉山庄来,乔家的人还算通情达理,说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没办法。金刀门的人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清露松了口气,她先前还怕乔家的人对黄河镖局的人大加责难。不过她之前跟玉泉山庄的人接触过,他们家的小少爷脾气很好,家里的长辈应该也都是讲道理的人。她道:“然后呢?”   姜玉明道:“他们说损失的部分加一成赔偿就是了,毕竟婚期快到了,缺的东西只能加急置办。但是玲珑锁天底下只有一件,是花大价钱买的,必须在大婚之前找回来。”   李清露道:“乔大小姐什么时候成婚?”   姜玉明道:“八月初十。若是在这之前找不回来,镖局就得按合约赔双倍,玲珑锁是他们花三万两白银买回来的,翻倍之后再加上其他部分的赔偿,总得七万两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显然十分苦恼。他带着兄弟们走上一个月的镖,也挣不了几百两银子,要是赔起来真的亏死了。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传开了,大家都在看姜家的反应,丢了货物不光是要赔钱,还对他们的名誉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现在大家都质疑黄河镖局的本事,不敢让他们接活了。   姜玉明越想越气,觉得金刀门那帮王八蛋真是该天打雷劈。他攥紧了拳头,道:“若是当时我在,一定把他们都打跑!”   李清露亲眼见过花如意和石奴的本领,知道那两个人不好对付。姜玉明就算在,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道:“那些人的武功怎么样?”   李清露不想让他更加心烦,道:“也就那样,他们不过是趁了姜叔叔不在的空子,这才得逞了。”   姜玉明这便舒服了一些,挺起了胸膛,觉得那帮卑鄙小人必然没什么真本事。李清露觉得他有点盲目自信,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气盛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心中有个疑惑,跟长辈不敢说,此时问道:“黄河镖局得罪过金刀门的人么?”   “没有啊,”姜玉明道,“我们一直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   李清露道:“那金刀门为什么要劫你们的镖,不至于只图钱吧?”   姜玉明沉默了片刻,好像还真的知道些什么。他道:“金刀门的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揣测。他们的主人叫姚长易,脾气有点古怪……”   李清露道:“怎么个怪法?”   姜玉明叹了口气说:“那人也不缺钱,就是性格扭曲,爱捉弄人取乐。别人越是难受,他就越开心。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手下也都是一群损人不利己的疯子。被他们盯上了,算我们倒霉。”   金刀门这一抢镖,把黄河镖局、业力司、玉泉山庄和荆州苏家都给卷进去了。现在所有人都被搞得焦头烂额的,金刀门的主人要是想寻乐子,现在想必已经乐开花了。   李清露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有点困惑。姜玉明已经放弃思考了,摆了摆手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想也想不通的。还是赶紧把东西找回来要紧。”   距离苏乔两家大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黄河镖局要找回玲珑锁必须尽快了。李清露道:“你们派人去找了么?”   姜玉明道:“我爹已经把人派出去了,到处打探花如意和石奴的下落,一有消息马上回报。”   李清露嗯了一声,姜玉明道:“玉泉山庄的人答应等三个月。母亲在那边谈妥了,怕掌教和诸位师伯师叔担心,就过来跟你们说一声。”   说完了正事,他看着李清露,道:“你最近好不好?”   他的神色真诚,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炽烈。李清露笑了一下,道:“我挺好的,你整天在外头走镖,很辛苦吧?”   姜玉明道:“现在辛苦一点没什么,多积累点江湖经验,以后才能把镖局经营好。我爹娘年纪也不小了,我得早点独当一面,让他们省心。”   他家就他一个儿子,家业必然是让他继承的。姜玉明从小就有这个自觉,想做身边人的依靠。李清露微微一笑,说:“嗯,你可以的。”   她这么一笑,温柔而又清丽,就像一泓湖水在阳光下动荡。姜玉明的目光微微一凝,仿佛看的怔住了。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把身子转开了一点。姜玉明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子看很不妥当,脸也有点红了。他转开了眼,看着别处,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蝉在头顶的树荫中嘶声长鸣,叫的人心浮气躁。姜玉明坐在她身边,闻得到她身上的气息。她身上带着一点湿润的泥土气,又有些修道熏染的檀香气,还有几分清淡的药香气,融合在一起就像刚下过雨的黄昏,清凉而又安宁,抚平了他心中的躁动不安。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腰包里拿出了一根发钗,递给了她。   “喏,送给你的。”   李清露接过来,见是一根水滴形状的钗子。钗子是黄金混着铜炼成的,成色有些发赤。上头镶嵌着一颗莹红剔透的石榴石,做工精巧,颇有一番异域风情。   姜玉明道:“我在西域跑商的时候看到的。我当时就想起你来了,觉得你戴着一定很好看,就买回来了。”   他大老远带回来的,总是一片心意。李清露不好拒绝,轻声道:“谢谢。”   姜玉明见她收下了,登时心花怒放,道:“那我帮你戴上。”   李清露摇头道:“师父看见了不许的。”   姜玉明道:“那只戴一小会儿,就给我看一眼,好不好?”   他还像小时候那样风风火火的,想什么就做什么,拿起钗子要往她头上戴。李清露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露出了手背。姜玉明看到了她手上的疤,皱起眉头道:“这是怎么了?”   她的手白皙纤长,就像玉雕成的一般。可这么漂亮的手上却有三道红色的疤痕,周围的皮肤也红肿着,看起来挺疼的样子。   李清露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记号,被小姜看到了,心里就更不好受了。她道:“你觉得难看吗?”   姜玉明的性情虽然粗糙,却也知道女孩子都是爱漂亮的,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疤看,定然是伤了她的心。   他挠了挠头,道:“不……也不算难看,就是有点特别。我看都肿起来了,疼不疼?”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已经不疼了。”   姜玉明道:“这是怎么弄的?”   李清露不想瞒着他,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姜玉明听了,登时就恼了。他道:“那些魔教妖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连一个小姑娘都欺负,还要不要脸了!”   他关切地看着她,道:“他还伤你哪儿了?”   李清露眨了眨眼,道:“没别的了,那人就是性格古怪了一些,本性应该不坏。那天他出现在风陵渡,还是为了帮黄河镖局去的。”   姜玉明想起刚才过来时,她绑着襻膊,右臂上还带着一点朱红的守宫砂。他松了口气,顿时觉得别的都不重要了。   他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心眼儿好,但也没必要替那些人说话。业力司跟金刀门半斤八两,都好不到哪里去。若是让我见了那魔头,一定让他知道我姜家刀法的厉害!”   他这么说,李清露便沉默下来。如今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性格也跟从前不同了。姜玉明常日跟兄弟们在一起,总是被人少镖头、二少爷地叫着,多少有些刚愎自用了。江湖中山外有山,他总是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日后恐怕要吃大亏的。   眼看到中午了,李清露道:“咱们回去吧。”   姜玉明便站了起来,帮她拾起了锄头。李清露拿着竹篮,和他一起回了道观。   周月蕊跟掌教璇玑师太说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掌教知道黄河镖局的处境不易,说若是有需要,玉虚观的人随时过去帮忙。在这种时候,能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周月蕊松了口气。   姜玉明从外头回来了,周月蕊见儿子跟李清露走在一起,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这两个孩子从小关系就好,如今长大成人了,走在一起十分般配。   她轻声道:“我看他们两个很有缘分,多处一处也无妨。”   璇玑师太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顺其自然吧,少年人心性都一阵一阵的,说不定这会儿好,过一阵子又闹起来了。”   周月蕊笑了一下,道:“也是,这种事急不得,看他们自己吧。”   周月蕊在这边住了一天,次日一早要回黄河镖局去,家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姜玉明有别的要紧事办,就不跟着回去了。李清露早晨来客房给他送饭,发现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道:“你要去哪儿?”   姜玉明肩上背着个蓝色的包袱,手里提着一柄蝉翼刀,道:“我去洛阳一趟。”   李清露道:“去那儿干什么?”   姜玉明道:“金刀门的总堂口就在洛阳。若是他们的人拿到了玲珑锁,早晚要交给他们主子。我打算过去埋伏一段时间,想办法把玲珑锁拿回来。”   他说是拿,应该就是趁人不备偷回来。反正那帮人抢走了玲珑锁,还打伤了黄河镖局不少人,手段也不光明正大。   秦招娣在一旁听了,也有些惊讶,道:“金刀门的人凶得很,你敢在他们的地盘上钻空子?”   姜玉明的刀法是跟父亲学的,姜成豪交游甚广,认识不少能人异士。其中有个外号叫鬼影子一阵风的侠盗跟姜成豪的关系不错。他在黄河镖局住过一段时间,期间传授了姜玉明一套轻身的功夫,叫清风步法,姜玉明一直引以为豪。   他挺起了胸膛,傲然道:“我的轻功师父是鬼影子一阵风,论起轻身功夫来,年轻一辈里没人比我更强。就算打不过金刀门那帮人,大不了我拿到了玲珑锁就跑,他们能奈我何?”   秦招娣总觉得小姜有点爱吹牛,大约是他在外头走镖久了,跟人染上了侃大山的毛病,凡事有三分就要说成七分,让人半信半疑的。   “我不信,”她皱起了鼻子道,“那帮人简直长了八条腿,你真能跑得过他们么?”   李清露噗嗤一声笑了,每个人都长着八条腿,是捅了蜘蛛窝么。   姜玉明最不喜欢别人质疑自己,放下了包袱道:“那咱们来比一比!”   秦招娣也没什么事,便道:“好,让清露看着。咱们两个去河边摘一枝石榴花,谁先回来谁就赢了。”   姜玉明扬起嘴角一笑,自信道:“这个容易,我让你先跑一丈。”   秦招娣嘁了一声,道:“不用,直接来吧!”   这两个人都十分好胜,凑在一起就总起争执。姜玉明小时候总是撩闲似的喊她招娣姐,秦招娣一脸不高兴,不准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姜玉明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不是就叫招娣么,你爹娘给你生出弟弟来了么?”   秦招娣气的要命,举着拳头打他。姜玉明那时候个头还小,被打的鬼哭狼嚎的,跑到了掌教面前告状。秦招娣为此被罚在三清祖师面前跪了一下午,反省自己欺负弟弟的错误。   从那以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大部分时间姐友弟恭,有时又一下子就翻了脸,为了一点小事争执半天。   两个人站在屋门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李清露站在屋檐下,悠然道:“三,二,一——跑!”   秦招娣像箭一样蹿了出去,几个起落便翻出了院子。姜玉明说让她一丈,便真的等她动身之后才轻身一跃,追了上去。秦招娣铆足了力气奔跑,不想被这个臭小子看扁了。她掠出院墙,发足向前奔去。河边生着几棵石榴树,结的果子又酸又涩,连鸟儿都不吃。好在开花的时候浓艳艳的,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   秦招娣刚来到石榴树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风声。她回头一望,就见姜玉明凌空而起,浅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舞动,姿态轻盈,十分好看。   他踢着树干一跃而起,折下了一枝石榴花,透着一股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秦招娣不由得在心中喝了一声彩,不愧是鬼影子一阵风的徒弟,这轻功着实漂亮。   姜玉明扬起嘴角一笑,折了花往回奔去。秦招娣也不甘落后,折下一枝花往回跑去。   庭院里的树荫茂密,李清露站在屋檐下,看着树影在风里微微动荡,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姜玉明像一只轻捷的豹子一般翻过院墙,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到了李清露的面前。他有些气喘,带着笑容把花递给她,道:“给你的。”   石榴花像火一般红,叶子是新绿的,充满了生机,让人看着就喜欢。   她接过了花,秦招娣这才到了,喘着气道:“我……我回来了。”   姜玉明虽然爱吹牛,但也是有些真本事的。能轻松跑赢秦招娣,他要去洛阳打探玲珑锁的下落倒也不是不行。李清露把两枝石榴花并在一起,进屋找了个花瓶插进去了,道:“好得很,都比我跑得快。”   她这么说,是给秦招娣面子。姜玉明却非要胜她一头,道:“秦姐姐,承让了。”   秦招娣敬谢不敏,道:“什么亲姐姐干姐姐的,你还是叫我招娣吧,我都习惯了。”   姜玉明没有小时候那么不懂事了,哪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道:“那我就跟清露一样,叫你大师姐嘛。”   他回屋喝了一杯茶,李清露还有点舍不得,道:“你今天就走?”   姜玉明道:“这里都是姐姐妹妹住的地方,我娘都走了,我也不好在这里赖着。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秦招娣想了想,觉得老在观里待着没意思,不如借这个由头出去转一转。她看向李清露,道:“听说洛阳挺繁华的,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李清露一怔,道:“你也想去洛阳?”   “去帮忙嘛,”秦招娣道,“多几个人还能互相照应。小姜一个人去,要是出了意外,连个报信的都没有,岂不是糟糕?”   姜玉明的目光有些期待,也想和李清露一起出去行走江湖,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答应。   周师叔一向对她们很好,黄河镖局出了事,她们也不能置身事外。李清露自然愿意帮忙,道:“不知道师父同不同意。”   秦招娣道:“你去收拾东西,我去问师父的意思。”   她说着便出门去了,姜玉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道:“好妹子,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李清露微微一笑,道:“我的武功也不差,不会拖你后腿的。”   她说着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她犹豫了一下,把姜玉明送给自己的钗子也带上了,仔细地跟梳子收在了一起。   秦招娣回来了,带着笑容道:“师父答应了,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做盘缠。她说出去探听一下玲珑锁情况也好,都是小辈,也不至于惹眼。只是不让咱们轻举妄动,有什么事先回来禀报再说。”   李清露十分高兴,秦招娣去收拾了行李,出了门到了前庭,姜玉明已经在这里等着了。秋云师太从大殿中走出来,嘱咐道:“你们几个探明了消息就回来禀报,不得轻举妄动,明白么?”   三人点了点头,秋云师太道:“你们几个的武功还算不错,在外行走师父也放心。万一遇上了事,尽量不要与人争执,平安回来最重要。”   她抬手整了整李清露的衣领,道:“到洛阳之前换成便服,免得引起金刀门的注意。还有手上的伤,暂且拿东西遮一遮,别让人看见了。”   秋云师太再三叮嘱,嘴上说放心,其实十分舍不得。李清露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师父,我们一定平安回来。”   秋云师太微微一笑,道:“去吧,小姜照顾好她们。”   小姜一副自信的模样,提着刀抱拳道:“师伯放心,我一定保护好她们!”   作者有话说:   【姜玉明】   年龄:19岁   身高:177cm   体重:71kg   相貌:浓眉大眼,方脸,肩膀宽阔,身材结实。早年长得像小豆丁一样,很怕长不高,拼命喝了许多牛奶,好在发育之后开始抽条,以后应该还能再长几寸。   性情:开朗豪爽,热情大方、缺乏心机   身份:黄河镖局少主   爱好:喝酒、摆龙门阵   武功:黄河刀法、蝉翼刀、清风步法   力量:★★★   智力:★★☆   身世:黄河镖局的二少爷,上头有个姐姐。   弱点:说话爱夸大其词,耳根子软。   小注:跟李清露是青梅竹马,很喜欢她。最近黄河镖局在码头上丢了镖货,他十分烦恼,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玲珑锁找回来。幸亏李清露也来帮忙,这一路上有她陪着就好多了。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四》 第十二章   熹微的阳光照下来,远处传来了鸡鸣声。秦招娣打开了客栈的窗户,清新的晨风吹了进来。   已经进了巳月,天亮得早。她们习惯了做早课,不到卯时就醒了。李清露起来喝了杯水,看着窗外的街道。整个镇子还在沉睡中,偶尔有几个人挑着担子走在街上,街上回响着轻轻的脚步声。薄雾散去,金色的阳光洒在青石地面上,带来新一天的蓬勃生气。   秦招娣出门打了一盆水,和李清露洗漱了。她道:“快到洛阳了,咱们把衣裳换了吧。”   李清露打开了包袱,从里头取出一身便服来。这还是之前她在风陵渡的时候,姜大小姐给她们买的。   三个人出了宜昌,一路坐大车,花了几天时间来到了洛阳城外的小镇子上。   为了避免引起人注意,她们不能再做道姑打扮了。李清露换了一件月白色的窄袖上衣,衣襟上绣着几朵梨花,下头是一条白色洒金的轻纱裙,行动起来如同一朵飘逸的流云,显得清秀可人。   她坐在梳妆台前,梳了个寻常的发髻,多余的头发散下来,发丝又黑又亮的就像绸缎一样。   她戴上了姜玉明送的钗子,对着镜子看了片刻,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若是她从小在普通人家长大,现在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把头发梳的干净整齐,一丝不苟。秦招娣看了她一眼,觉得还是太像道姑了,道:“太素了。”   她搬了个凳子过来,从李清露鬓边扯了两绺头发下来。又从花瓶里掐了一簇金色的桂花给她戴在发髻边,她整个人顿时变得鲜亮起来。   李清露摸了摸头发,道:“这不太合适吧?”   秦招娣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师父让咱们换便服的嘛。”   李清露还是有点不自在,觉得失了本分似的。秦招娣看着她,道:“又不是在观里了,别这么拘束。我记得你小时候挺爱漂亮的,怎么长大了就改了性子了?”   李清露的神色一动,没说什么。秦招娣道:“过年的时候,人家小姑娘穿着新衣服来上香,你羡慕得很,还一直躲在柱子后头看呢。”   李清露轻咳了一声,道:“那才几岁的事,大师姐你还老提。”   秦招娣便笑了,道:“好,不让说就不说了。”   秦招娣给自己梳了个单刀髻,头上戴着自己买的珠花,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十分满意。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一直没机会打扮,如今能穿的漂漂亮亮的也很高兴。   两个人背上了行囊,来到了大堂里。姜玉明已经在这里等着了,桌子上摆着粥饭,还热腾腾的冒着气。两个姑娘从楼上走下来,小姜看到她们的一瞬间,眼睛都大了一圈。   秦招娣在他对面坐下了,道:“怎么样?”   姜玉明发自肺腑地称赞道:“真好看!”   李清露戴上了他送的金钗,他一眼就看见了,这钗子果然很适合她。她穿上了寻常女孩子的衣裳,比平时还要好看。姜玉明心里怦怦直跳,又不敢盯着看起来没完。   秦招娣知道他对李清露有好感,故意逗他道:“你觉得是姐姐好看,还是妹妹好看?”   姜玉明谁也不敢得罪,道:“姐姐和妹妹都好看,我不会夸,反正各有千秋。”   秦招娣笑了起来,饶过了他。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没说话。吃完了饭,车夫已经在客栈门前等着了。再行一个时辰的路就到洛阳了,三个人坐在马车里,心情十分轻快。   秦招娣道:“洛阳城很繁华吧。你去过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姜玉明惦记着找玲珑锁的事,没有她这么轻松,道:“也就那样,你想逛的话,去牡丹花神庙看看?”   一提起花神庙,秦招娣想起了来的目的。她皱眉道:“那帮江湖客真是无聊的很,一天到晚打的头破血流的。不是夺什么宝刀宝剑,就是争武功秘籍,如今又厚着脸皮抢起了人家的嫁妆,简直连一会儿都消停不下来。”   姜玉明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你不贪图金银财宝、武功权势,别人却要为了这些东西拼命。要是真想过消停日子,就只能去深山老林里待着。”   李清露靠在车壁上,心不在焉地道:“那玲珑锁有什么好的,值得他们这么个抢法?”   “值钱啊,”秦招娣道,“不是乔家花三万两买下来的吗,等风头过去了,倒手一卖,怎么不能翻个倍?”   姜玉明纠正道:“是三万二千五百两。”   他天天想着找不回来就得翻倍赔钱,把价钱记得一清二楚。一帮不讲理的混账王八蛋抢了东西就跑,却让黄河镖局的人倒了血霉。李清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东西什么模样,你见过么?”   当时石奴抢到东西就揣起来了,李清露只远远的看了一眼,感觉宝光璀璨的十分漂亮。但具体什么模样,又记不得了。   姜玉明虽然没见过实物,却听家里人说过它的来历。他说:“玲珑锁其实是一双手镯,用乌金打造的,外面鎏金。上面刻着缠枝莲和牡丹花的纹样,又镶嵌着一对红宝石,据说是花神的精魄所化。两个镯子之间有一条乌金链子连着。若是新婚之夜锁在一起,就能保佑两个人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李清露歪了歪头,觉得有点怪异,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她道:“两个人锁在一起多不方便,不难受吗?”   姜玉明微微一笑,说:“洞房花烛夜,本来就是亲密的时候,锁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秦招娣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少胡说八道带坏了自己的师妹。小姜便坐直了,正色道:“这玲珑锁是有一把钥匙的,那锁做的十分精巧,又坚固无比。过了新婚之夜,再拿钥匙打开,照常过日子就是了。”   秦招娣觉得没必要,道:“这就是个噱头吧,专门骗有钱人的玩意儿,肯定不灵验。”   “凭什么贵的东西就不灵验啊,”小姜皱起了眉头,“招娣姐你也太没见识了吧!你以为什么都跟赶集似的十文钱一斤还白饶你两个鸡蛋呢?”   秦招娣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的穷酸被他堂而皇之地拖到了太阳下暴晒,还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来围观,涨红了脸有些恼怒。   姜玉明出身富庶人家,又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宝贝,知道有些确实是真东西。他的神色郑重,说:“洛阳牡丹甲天下,花神娘娘保佑天下女子平安和姻缘,每年都有不少女子去拜花神。今年重新为花神娘娘绘彩的时候,工匠在神像下面发现了一个暗格,玲珑锁就藏在里面。”   李清露想像那个情形,庄严的殿宇中,长明灯照亮了神像下,露出了一个斑驳的匣子。若是自己在场,定然也会觉得十分神秘,把它当成宝贝来看待。   小姜道:“这花神庙建了三百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发现这玲珑锁。大家觉得这锁既然藏在花神娘娘的神像下,定然能够保佑人的姻缘。就算是凡俗之物,也是个几百年的古董。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连庙门口的黄大仙都熬成精了,这宝贝怎么能不灵验?”   他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秦招娣还记得方才他说自己没见识的仇,非要跟他抬杠,道:“既然是藏了几百年的宝贝,怎么说卖就卖了,怎么不留下当个镇庙之宝?”   李清露看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打圆场道:“人家也要吃饭,可能就是缺钱了吧。”   秦招娣一脸不信的表情,还是怀疑这东西的真实性。她小声咕哝道:“我觉得就是个普通玩意儿,编个故事骗你们这些有钱的傻子,还真有人上当……”   小姜觉得这丫头是穷出身,理解不了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遗留下的宝物。他道:“盘古斧、东皇钟、河图洛书、指南车,都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宝贝,也不能你说不存在就不存在啊。”   秦招娣双手抱着臂道:“那真货在哪里,你找出来给我。”   小姜急了,道:“你跟我抬杠干什么啊。我家是开镖局的,我的职责就是护送宝贝。我要有信念感你懂吗,招娣姐?”   秦招娣也生气了,道:“都说了别叫我招娣,你欠揍啊!”   小姜一脸面瘫地说:“好,秦姐姐,你是我亲姐。姜玉祺跟你比都只能靠后站。”   秦招娣哼了一声,道:“我可不敢跟她比,你姐才是真的招弟。她出生才一年就把你招来了,你爹娘高兴坏了吧?”   小姜一时语塞,头一次发现还有自己吵不赢的人。李清露插不上嘴,在旁边笑的不行,觉得这两个人真的有意思,待在一起能吵一天不带重样的。   马车碌碌地驶进了洛阳城门,李清露撩起车帘往城中望去。街道宽阔整齐,街边到处都是店铺,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李清露感叹道:“真繁华啊。”   秦招娣凑过来,道:“我看看。”   这时候就见一个女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马车边奔过去。她进了城也不放慢速度,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小巷子里走出来,手里挽着个竹篮子,里头盛着些枣子。那女子迎面而来,差点跟老人家撞在一起。   老妇人吓了一跳,摔倒在地,扶着腰哎呦哎呦直叫。篮子也掉在了地上,大红的枣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路人连忙过去搀扶,有的帮忙拾枣子,也有人道:“你这女娃怎么回事,看不见人么?”   那女子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裙,也不下马。她揽住了缰绳,一脸鄙夷,居高临下地道:“是这老太太不好生走路,故意来撞本姑娘的是不是?一天多撞几个,你老可就发财了!”   李清露看清了她的脸,十分诧异,小声道:“花如意?”   秦招娣也认出来了,压低了声音道:“哎呦,咱们不就是要找她么!”   花如意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扔在地上,骂了声晦气,拨马向前走了。路边一个挑豆腐担的小伙子生气了,说:“分明是她不勒马,还跟打发要饭的似的,以为谁都贪图她那两个臭钱呢!”   同伴轻轻地拉了那人一下,小声道:“别管了,是金刀门的人,你没看到她腰上挂着的牌子吗。”   周围的人都沉默下来,老妇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她捡起了篮子,跟路人道了谢,伛偻着身子离开了。看他们的反应,金刀门的人应该在这里跋扈惯了,百姓们都不敢惹他们。   李清露把车帘掀着一道缝,看着她往前走到十字路口,往左边拐了。她对车夫道:“快,跟上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   小姜道:“是花如意?”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跟过去看看她去什么地方。”   马车过了路口往左拐,远远地见花如意走到了一间高大的门头前。有人出来帮她拴了马,她走进了大堂。马车在那间店前面停了下来,姜玉明结了钱,却见是一间赌场。   赌场的斜对面有一间小酒肆,快到中午了,这里有不少客人。三个人进去坐下了,要了些饭菜,边吃边看对面的情形。   对面的楼有四层高,大门十分宽阔,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写着金钩赌坊四个大字。门两边还有一副对联,海底捞月精神爽,妙手回春好运来。   门前头挂着个半直不弯的鎏金钩子,随着大风荡悠悠地摆动,就像一只勾魂的手,似撩非撩地招引来往的行人。小姜喝了口茶,感叹道:“好家伙,直钩钓鱼,愿者上钩。”   这种地方本来就是销金窟,进去的都是钱多的没处花的人,只要能快活,也不在乎别的。   赌场外头漆着朱红的油漆,雕梁画栋的十分醒目。里头装饰豪华,大堂正中摆着一只一人高的鎏金貔貅,张开大嘴仿佛把四面八方的金钱都吸进了肚里。赌场里充斥着喧哗声、大笑声,身段窈窕的美女穿行在其中,陪着客人喝酒赌钱,到处都充满了纵情享乐的气氛。   李清露和秦招娣从小在深山里修行,哪里见过这种排场,觉得十分不适应。姜玉明摸了摸下巴,小声道:“那玲珑锁会不会就在花如意身上,她来这里是找她的主子么?”   李清露沉吟道:“有可能。咱们光在这里看不是个办法,得想办法进去才行。”   秦招娣感觉自己的荷包受到了威胁,一把捂住了道:“这种地方一杯茶就要不少钱吧?咱们三个又没什么钱,充不起阔,一进去不就露馅了?”   她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三个人中只有小姜是富家公子,但他从小家教严格,也没进过这种地方,一时间有些犹豫。   这时候就见一个中年汉子从里头跑了出来。几个黑衣大汉大声呼喝着从赌场里追出来,没几步就把那人围住了。一群人对着那个赌鬼拳打脚踢,把那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带头的大汉撕开了那人的衣襟,夺走了他怀里的银子,又狠狠地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道:“输了的钱还想拿回去,输不起来赌什么!”   附近的人对这种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当没看见。小二哥从旁边经过,见他们盯着路上看,小声道:“客官,外地来的吧?”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出门在外最忌讳承认是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容易被人欺负。秦招娣想拦没拦住,叹了口气。这丫头没什么江湖经验,有时候挺聪明的,人情世故上又有点傻气。   李清露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她们一开口就是一副南边来的口音,想藏也藏不住,还不如借机会多套点话出来。   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搭,道:“你们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条街上的店铺大多数都是金刀门的产业,对面那家赌场就是他们开的。我们这儿是自己盘的店,也得给金刀门抽成。他们在这儿是土皇帝,连官府都得让他们三分。”   小姜凑过来道:“这就是个赌博的地方么?”   小二哥咧嘴一笑,道:“不光赌博,还有客房和吃饭的地方。天南地北的水果、珍馐野味,头天点了隔天就能送到桌上。想听曲儿的有戏子、也有美女,陪赌的、陪过夜的,只要有钱,在里头住一个月不出来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三个人一脸惊讶的表情,从来没想过有钱人还能过得这么奢侈。小姜道:“那他们的主人挺有钱的吧?”   小二哥道:“那可不,这金钩赌坊戒备森严,不少客人赌输了的钱、抵押的地契、身上摘下来的宝贝,直接就收进库房里去了。看见大堂中间摆着的那个大貔貅了没有,那玩意儿灵着呢,进去的人被它张着大嘴一吸,值钱的东西就全被它卷走了。”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有了数。门前有客人进来,小二哥便起身去迎了。秦招娣低声道:“听见了没,他说这里头有个库房,收藏着不少宝贝。”   李清露道:“所以花如意很可能是要把玲珑锁交到这里来,咱们这一趟是来对了。”   小姜的眼神认真起来,道:“若是玲珑锁真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也得夺回来。”   现在刚过了中午,金钩赌坊周围都是守卫,要下手十分困难。他们便在附近找了个客栈歇脚,等天色稍微暗下来了,这才开始行动。   到了戌时,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店铺前的灯笼渐次亮了起来,到处红幽幽的。李清露转到了金钩赌坊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这里狭窄幽僻,没人注意得到这边。   三个人商量好了,小姜的轻功高明,让他摸上去瞧一瞧,李清露等在小巷子里接应。秦招娣在对面的小酒馆二楼包了个雅座,看着金钩赌坊大门前的动静,一有异动就吹哨报警。   都准备好了,小姜轻身一跃,窜到二楼张望了一眼。他使出了壁虎游墙术,扒在墙上往里张望,见里头人来人往的,是客人吃饭喝酒的地方。他又往上蹿了一层楼,见多是些空着的客房。李清露仰头望着他,见他的动作轻捷,一点动静也没有,心中暗暗佩服。   姜玉明窜到了顶层,这边的人声渐渐低下来,应该是金刀门里的人待的地方了。他一跃翻进栏杆里,忽然见走廊对面有人捧着酒菜过来。他连忙蹲下来,贴着墙藏在了阴影里。   一名侍女低声道:“让你做事小心些,白堂主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你怎么还当着他的面把酒打翻了!”   另一名侍女有些委屈,低声道:“奴婢知错了,可白堂主他……他摸我手。”   年长的侍女道:“让主子瞧上了是你的福分,你怎么不识抬举?”   那小侍女道:“如意姑娘也在,我哪里敢……”   年长的侍女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你先回去,我来送吧。”   她接过了酒饭,敲门进了一间屋子。片刻她从里头出来,在外头掩了门,匆匆离开了。   姜玉明看着她走远了,猫着腰来到那间屋的窗下,里头透出两个人影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站着的那人身段婀娜,是个女子。姜玉明在手上啐了口唾沫,捅破了窗户纸往里瞧,见那女人果然是花如意。他心中一喜,暗道:“姜家的祖宗仙灵了,保佑我找到了这对贼人,且看你们说些什么。”   花如意背对着那男子,仿佛有些不高兴。男人伸手拉了她一把,花如意把他的手打开了。男人便笑了,长臂一舒,把她搂在了怀里,道:“吃醋了?”   花如意哼了一声,道:“我在这里,你怎么还看别的女人?”   男人伸手勾起了她下巴,轻声道:“我不过是随手摸了一把,这里的丫头都庸脂俗粉的,哪能跟你比?”   他低头亲了亲她脸蛋儿,把脸埋在她颈窝处,深深一嗅,道:“好香啊。”   花如意便笑了,轻轻把他推开了,道:“别闹,你怎么老是这么不正经。”   姜玉明的目光微动,心想:“金刀门加上洛阳总堂一共有四个堂口,听说离火堂的堂主叫白什么饭的,是个顶好看的小白脸,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他长得确实不错,难怪把这花如意迷得晕头转向的,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白子凡道:“那就说正经的。我让你办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花如意微微一笑,起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了他。   白子凡看着那个匣子,手都有点发抖。这可是天下少有的宝贝,十分珍贵。他加入金刀门之后,一直没立什么功劳,常被人明嘲暗讽没有本事。这回他总算把姚总门主吩咐的事办成了,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姚长易虽然一向爱挑拨是非,做这件事也并非只为了取乐。玲珑锁一旦丢了,苏家的人必然会责怪黄河镖局的人无能,而黄河镖局的人要赔一大笔钱,也会元气大伤。这两家之间一旦产生了嫌隙,金刀门就能进一步找机会铲除姜家,占据风陵渡,扩展自己的势力。到时候长安、风陵渡、洛阳连成一线,以黄河水路贯穿着,金刀门的力量会比现在更强数倍。   到时候姚长易再往南吞并了无量山,中原武林的北部就都由金刀门做主了。   荆州苏家本来就跟业力司有宿仇,定然不会跟业力司联手抵抗金刀门。可若是等到金刀门做大之后,苏家要再有所反应也迟了。   各大门派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姚长易布下这些筹谋,一点点蚕食过来,总也得有六七年的功夫才能做到。姚子易虽然外表文质彬彬的甚至有三分秀气,却实实在在是个枭雄,六亲不认,毫无良心。白子凡跟他比起来,都要甘拜下风。   姚长易一向很沉得住气,目标也很明确,想做的事早晚都能做到。对于这样的人,白子凡是打心底里佩服的。当初他投奔金刀门,不只是为了求个安身之所,也是因为对姚总门主的手段慕名已久,算是魑魅魍魉找到了恶鬼头子,臭味相投了。   白子凡打开了匣子,见里头宝光璀璨的,这就是把江湖搅起风波的玲珑锁了。精致的镯子上镶嵌着一对红宝石,他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手指一勾中间的金链子,一双镯子垂下来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声音。   花如意看着它,憧憬地说:“我听说这东西灵验的很,锁在一起的有情人会永远在一起。”   白子凡抬眼看她,道:“你想跟我锁啊?”   花如意的神色竟有些怯,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她道:“人家为了给你把这锁拿回来,费了那么大力气,你难道都不赏人家么?”   白子凡一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来不给女人承诺。他避重就轻道:“你早就是我的人了,锁不锁不都是一样的吗?”   花如意把嘴一撅,撒娇道:“讨厌,你敷衍人家,我不依!”   白子凡为了亲自交这差事,大老远从离火堂赶到洛阳总堂等着,生怕出了半点差池。他把镯子收回了匣子里,正色道:“这是姚总门主要的东西,还是别动了。明天一早就收到库里,等总门主来了就交给他。”   花如意还不甘心,小声道:“就悄悄用一回,他又不会知道。”   白子凡含笑看着她,眼神端的是勾魂夺魄,就连小姜在外头看见了,都觉的这一双眼睛长在男人身上实在是浪费了。花如意被他看得害羞,小声道:“干什么?”   白子凡站起身来,轻轻靠近了她,柔声道:“你不是要赏么,来,今晚本堂主就好好地赏你。”   他噗地吹熄了灯火,把花如意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床边走过去。花如意嘤咛一声,一手抱住了他的肩膀。白子凡脱掉了她的绣花鞋,把她的裙子撩了起来。姜玉明就见一条白生生的腿屈了起来,勾在了白子凡的腰上。   他脸色顿时红了起来,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那两个人顾不到这边,他正好能趁机把玲珑锁偷出来。小姜定了定神,想着姜家的前途都靠自己了,这时候绝对不能打退堂鼓。放匣子的桌子离窗户有半丈远,他袖子里有钩锁,若是卷过来,少不了会发出声音,肯定会被发现。   到时候白子凡高声一呼,护卫蜂拥而至,自己就算轻功再好也难以脱身。   他思来想去,只能冒险亲自进去拿。屋里的那两人缠在一起,情形越发不堪入目了。姜玉明头上渗出了汗水,把心一横,悄悄拿出匕首顺着门缝向下划去,几下撬开了门。   门开了一线,就见花如意衣衫半褪,偎在白子凡怀里。她低声道:“好哥哥,我跟你之前的那死鬼老婆比,谁更好些?”   白子凡一手把着她的腰,哑声道:“当然是你更好,她凶得很,哪里有你会疼人。”   姜玉明哪里见过这阵仗,头嗡地一声,浑身都僵住了。这时就听见花如意道:“好冷啊,门没关么?”   白子凡道:“兴许是忘了,别管了。”   花如意道:“不嘛,万一让人看见了多丢人。”   白子凡从床上捡起个衣带钩打了过来,把门扇合上了。小姜来不及躲,在外头被门板咚地一声磕到了脑门,整个人都馁了。   屋里的喘息声更大了,姜玉明实在受不了,翻身一跃,从楼上下来了。   李清露等在小巷子里,过了这许久,他终于下来了。她眼睛一亮,道:“东西找到了吗?”   姜玉明的脸红通通的,有些烦躁,道:“拿不到。”   李清露道:“玲珑锁就在上面?”   姜玉明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对着小巷子里的阴影处,整个人都局促不安的。李清露有点着急,道:“都看到了怎么拿不到,你轻功不是挺好的吗?”   姜玉明说:“反正就是……不方便,你别问了。”   李清露奇怪地看着他,道:“什么意思,她在洗澡?那你不是正好拿了就跑么?”   小姜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李清露想或许是花如意在更衣,又或者是在洗澡。他爹娘管教他严格,他不好潜进去,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她道:“那我去好了,哪间屋?”   姜玉明整个人都不好了,心想那二人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怎么能让一个小道姑上去。可如果今天晚上不想办法拿到玲珑锁,等明天收到库房里去,那边守卫森严,就更没有机会了。   他吹了这一阵子风,人也冷静下来了,道:“算了,还是我去吧。”   他把外套脱下来,往头上一蒙,只露出两个雪亮的眼睛,颇有一种掩耳盗铃的意味。李清露有点担心,小声道:“你小心啊。”   姜玉明嗯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往上一蹿,硬着头皮再次上楼去了。   作者有话说:   【玲珑锁】   出自洛阳花神庙。工匠在翻修花神像时,在底座下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盛着此物。此锁宽一寸,以乌金铸成,表面雕琢着牡丹、缠枝莲和鸳鸯的纹样。镯子上有一对红宝石,据说是花神的精魄所化,十分珍贵。   此锁受了多年的香火,据说能保佑有情人白头偕老。玉泉山庄的乔大小姐买下了此锁作为嫁妆,却在风陵渡的码头上被人抢走了。   三个月之后便是婚期了,若是不能在期限内找回来,就得赔一大笔钱。黄河镖局的人陷入了烦恼当中。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一》 第十三章   姜玉明来到卧房外,把门推开一道缝,这回屋里没了声音。   他有点茫然,这就偃旗息鼓了?还以为这小白脸有多大的本事,看来也就是个银样镴枪头,没有多中用嘛。   青色的帐子垂着,花如意伏在白子凡怀里昏昏欲睡。姜玉明在门外等了片刻,听见了白子凡低低的鼾声,轻轻地推开了门。他猫着腰潜进去,来到了桌子旁边,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匣子。他把盒子搂在怀里,心咚咚直跳,快步往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时,脚下咯吱一声,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白子凡刚才扔过来的衣带钩。   小姜心里一凉,暗道完蛋。花如意果然睁开了眼,道:“谁?”   既然被发现了,那就没办法了。姜玉明拉开门,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花如意拿衣裳挡着胸口,急道:“东西让人抢走了!”   白子凡披上了衣服,起身追到走廊上,见一道影子落到了下面的小巷子里,两个人影一起往远处跑去。他气得七窍生烟,喊道:“快来人,玲珑锁丢了,给我追回来!”   李清露等了一阵子,见姜玉明从上面跳了下来。他慌慌张张的来不及多说,拉起她就跑。楼上的灯火渐次亮起来,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人喊道:“有贼,快抓贼!”   李清露知道他被人发现了,秦招娣在对面的酒楼里发现了异动,衔着哨子一顿猛吹。   “哔哔——哔哔儿——!”   姜玉明觉得她放哨放了个寂寞,心累道:“现在才吹,早干什么去了!”   三个人早就商量好了,拿到了东西就往城东跑。出了西半城,便是业力司的地盘。金刀门的人总不能闯到对家的地界上大张旗鼓地追人。   他们放足狂奔,距离东半城还有好几条街。几个人跑的气喘吁吁,后头的追兵放声大嚷:“站住,蟊贼别跑!”   那些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拿着刀剑,黑压压的一大片像马蜂似的,十分凶猛。   三个人拐进一个小巷子,在这里也躲藏不了多久。姜玉明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往李清露怀里一塞,道:“咱们分头跑,我和秦姐姐把他们引开,清露把东西送回姜家。”   李清露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又有些担心他们两个。秦招娣还在喘气,道:“他说的对,得分开跑。我们俩轻功好,能甩掉他们的。”   姜玉明用力地握了她的手一下,道:“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平安送到啊!”   李清露点了点头,把玲珑锁揣在了怀里,又往腰带里掖了一下,尽量藏结实了。追兵的声音渐渐近了,姜玉明向外跑了出去,傲然道:“小爷在这里,来追我啊!”   秦招娣咯吱窝下头夹着个空匣子,出了小巷子,又有一队追兵绕过来,发现了她们。秦招娣道:“我也走了,你多加小心!”   她说着向前奔去,李清露往相反的方向逃去,跑出一阵子,发现身后没人跟过来。那两个人一个带着匣子,一个飞扬跳脱的十分惹眼,金刀门的人都追他们去了,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李清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奔走了好几条街,终于到了城东业力司的地盘上。   远处还听得见金刀门的人敲锣打鼓大喊抓贼的声音。她心里十分不安,希望三清祖师保佑那两人平安脱险。她摸了一下怀里,心想自己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一旦出了洛阳,势必还会碰上追兵,很难保得住它。   她寻思了一下,觉得凡事都是灯下黑,不如把东西暂存在洛阳城中,自己回去通风报信,让姜成豪大侠亲自来取。   虽然这样有些冒险,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她往前走了一阵子,找到了一间当铺,迈步走了进去。   朝奉见来了个小女子,觉得她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道:“姑娘,要当什么?”   李清露从怀里拿出了玲珑锁,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首饰,最近家里困难,你看能抵多少钱?”   朝奉对着灯光看了片刻,又对着火烧了一下,道:“姑娘,你这首饰不纯,里头是铁的,值不了几个钱。”   李清露心想这人也太不识货,道:“这里头不是铁的,是……”   她想说是乌金制成的,坚固无比,而且上头的宝石也是真货,怎么会不值钱。然而转念一想,要是说的太值钱了,难免引起人的注意。她道:“好吧,那你说多少钱。”   朝奉心不在焉地道:“一副破镯子,也就二两银子吧。”   李清露一向心平气和,此时也不免生气了,心道:“三万两的宝贝到了你手上变成只值二两的破镯子,难怪大家都说开当铺的爱趁火打劫。”   朝奉打了个呵欠,道:“当不当,不当我们要打烊了。”   李清露心里虽然不痛快,但想着反正是要暂存,又不是真的当了,也就不跟他一般计较了。她把玲珑锁交给了他,道:“帮我收好了,我一有了钱就会来赎的。”   朝奉给她开了张当票,给了她二两银子,道:“三个月之内给您留着,过时不候。”   李清露存下了玲珑锁,出了当铺,心中一轻。她手里攥着当票,觉得这要是被人发现了,也是个麻烦。她想起新买的绣花鞋底子厚实,便在路边停下来,拿剑割开了鞋底,把当票叠好了塞进去。又抓了一把黄泥把缝糊住了,这才放了心。   李清露折腾了大半天,也有些累了。城中有宵禁,她也不敢到处乱走,便在附近找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两三步跃上去,把自己藏在树叶丛中。城西的火光还在夜幕中摇晃,大师姐和小姜应该还没被他们抓到。   李清露打算在这里窝到天亮,等城门一开就往风陵渡去,赶紧给姜成豪报信。   小姜他们的轻功高强,那些人虽然多,定然也跑不过他们。李清露这么想着,渐渐闭上了眼。   大约睡了两个时辰,远处传来了鸡鸣声。李清露动了一下,忘了自己在树上的事,差点摔下去。   她揉了揉眼,看天色已经发白了。她轻身一纵,落到了附近的一道矮墙上,又往前一跃,几个起落便奔到了城门前。大门已经开了,陆续有车马行人进出。   李清露混在人群里,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没人注意到她。李清露出了洛阳城,走了半个时辰,这才松了口气。她心中正觉得运气不错,就听身后一阵马蹄声纷踏而来,一人喊道:“就是她,快把这小丫头擒下!”   李清露吓了一跳,连忙拔腿飞奔。那帮人骑着马,踏的尘土飞扬的,一会儿功夫就撵了上来,六七个大汉把李清露围在中间,气势十分骇人。   这边荒无人烟的,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李清露十分紧张,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们要干什么?”   带头的正是花如意和石奴二人。那大块头咧嘴一笑,粗声粗气地说:“小姑娘,把玲珑锁交出来,咱们就放你一条生路。”   李清露无辜道:“什么锁,我不知道。你们认错人了吧?”   石奴道:“你还装傻,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跟那两个小蟊贼一起逃了!”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认出了她,道:“诶……咱们在宜昌和风陵渡都见过面,你跟黄河镖局的人是朋友?”   李清露曾经把一团泥巴塞到了他的嘴里,想要装不认识他也不成了。她有点欲哭无泪,道:“我真不知道你们说什么。”   花如意把脸一扳,道:“还抵赖是不是,来人,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搜。”   对面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李清露哪能让他们近身。她拔出剑来,皱眉道:“你们别乱来,我师父是秋云师太,我师叔是黄河镖局的姜夫人。得罪了姑娘,她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报出了长辈的名号,希望能镇住他们。对面的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石奴道:“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物呢,就算她们在这里,爷们也不怕。兄弟们,给我拿下!”   一名大汉下了马,朝她伸过手来。李清露使出了玉虚剑法,提剑向他斩去。那人轻轻一闪,躲开了那一剑,反手拔出腰间的刀来,道:“小姑娘,可是你先动手的,别怪哥哥不怜香惜玉!”   他说话声中,抡足了力气,一刀砍了过来。李清露跟他过了几招,对方的力气十分大,刀剑相撞,震得她虎口生疼。那人步步紧逼,李清露不是他的对手,心中不免害怕起来。她下意识往后看去,却没人经过。自己一生行善积德,竟落到了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   那汉子又是一刀斩下来,李清露躲避迟了半步,裙子被斩开了一道口子,里头的白纱长裤也被撕破了。她的腿露了出来,对面众人登时一阵起哄,还有人吹起了口哨,放肆大笑起来。   “啧,这小姑娘腿还挺白的,皮肤也嫩得很,不错!”   李清露又羞又气,却打不过他们,被一刀架在了脖子上。   花如意跳下了马,含笑道:“小姑娘,你是要自己脱呢,还是让我亲自来搜?”   李清露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们这些恶人,坏事做尽,早晚要遭报应!”   花如意也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哈哈一笑道:“我看这腿不错,就从裙子底下开始搜吧。”   她说着伸过手来,从下往上把她摸了一遍,却十分诧异,道:“没有?”   李清露的身体被这个妖女摸了一通,感觉十分吃亏,强行忍着委屈。   花如意的脸色沉了下来,道:“老实交代,你把东西藏在哪儿了?”   李清露道:“我没见过你说的东西。”   花如意哼了一声,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刮子,道:“臭丫头,还给我嘴硬。你那两个伙伴已经交代了,说东西就在你手上,你若是乖乖地把玲珑锁交出来,咱们就放你一条生路。若是顽抗,姐姐可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李清露被她打的脸蛋儿生疼,眼睛转来转去,心中却想:“大师姐和小姜肯定不会这么说。他们既然来诈自己,那两个人必然已经安然脱身了。”   她垂下了眼,道:“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杀了我,我也没办法。”   她这么说着,忽然看向了前方,兴奋道:“师父,你来救我了!”   众人下意识回头,却见路上安安静静的,哪有什么人来。李清露趁机向后退去,袖中发出几枚牛毛针,转身向前奔去。   花如意冷笑了一声,道:“臭丫头还挺有心眼儿的。跟我耍诈,你还嫩了点!”   她凌空飞踏数步,拦住了李清露的去路。李清露心中气恼,一掌向她脖颈切过去。花如意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道:“还要挠人,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消停?”   花如意本来觉得戏耍这黄毛丫头十分有趣,目光落在了李清露的手背上,脸色却登时变了。她看着她虎口上的水波纹痕迹,道:“这是……业力司的标记,怎么会在你身上的?”   李清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花如意想起了这几次见她,都遇上了徐怀山。她皱起了眉头,道:“你跟徐怀山是什么关系,你是他姘头?”   李清露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十分气恼,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她话说了一半,忽然想起徐怀山追杀了花如意和石奴半年多,把这两个人收拾的一提起他就十分恐惧。她眼睛动来动去的,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徐教主,你武功高强,我就借你名头一用。”   她扯谎道:“他给我打了这个记号,说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他就帮我报仇。”   花如意果然被她的话唬住了,一时间没说话。石奴走了过来,小声道:“这丫头是业力司罩着的,怎么办?”   花如意一心要讨好白子凡,无论如何不能空手而归。昨天晚上那两个人已经逃跑了,必须得抓一个回去交差。她道:“不管了,先抓回去,交给白堂主处置。”   她说着一摆手,石奴便点了李清露的穴道,道:“小姑娘,跟咱们走吧。”   李清露像个麻袋一样被他扔在马上,怒道:“你放开我,你就不怕那姓徐的来找你麻烦么?”   石奴一听到徐怀山的名号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转脸看向了花如意,小声道:“大姐,这行不行啊……”   花如意皱眉道:“你有点出息成不成,那姓徐的又没长了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就知道她在咱们手上。”   石奴一想也是,稍微安下心来。他的身上满是臭汗,李清露跟他同乘一匹马,被熏得头昏脑涨,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了大霉,还不知道接下来会被他们怎么折磨,心中更是忐忑了。   一行人回了洛阳城,到了城西的一间酒楼里。花如意带人暂时在大堂里吃饭,等会儿就带她去见白子凡。   李清露被迫跟花如意坐在一张桌边,一脸倒霉的模样。   大师姐和小姜肯定已经跑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来追自己。李清露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一点,可一想到自己可能要活不成,就不免悲从中来。   她才十九岁,还没见过多少世面,头一次来洛阳就被人扣住了。她看着酒店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金刀门的人。自己掉到了贼窝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花如意看了她一眼,嫌弃道:“一脸丧气样,都说见了尼姑要倒霉,没想到道姑也一样晦气。”   石奴倒是对这小姑娘很感兴趣,道:“你是出家人,吃不吃荤酒?”   李清露垂着眼,不想理他。石奴倒了一杯酒递到她嘴边,逗她道:“张嘴,喝一口。”   李清露皱起了眉头,抿紧了嘴。石奴道:“你给我吃泥巴,我请你喝酒,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快给老子张嘴!”   石奴强行往她嘴里灌了半杯酒,呛得李清露直咳嗽。石奴便哈哈大笑,仿佛捋了虎须,用力拍了几下大腿,十分快活。   花如意道:“行了,你没见过女人么?”   石奴眉飞色舞地说:“这可是徐怀山的女人,跟外头的那些庸脂俗粉能一样吗?”   他说着,又低头看李清露的身段,道:“别看这丫头穿的素,素有素净的好处。你看这腿,又细又长的,啧……真是绝品。”   一回到金刀门的地盘上,石奴仿佛涨了八百个胆子,变得放肆轻狂起来。   李清露活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盯着看过,十分气愤。她的裤子撕破了一道缝,从大腿往下一览无余。她尽力想把腿挡起来,周围的人却越发挤眉弄眼地盯着她看,气得她眼圈都红了。   花如意漫不经心地道:“姓徐的又不缺女人,必然是玩过就算了的,你还当个宝。像他那样身份地位的男人,能记得这种黄毛丫头才怪了。”   她正说着话,大堂门口的光忽然被挡住了。小二哥过去迎接,却见一个黑袍人身后带着十来个侍卫,每个人都穿着黑色劲装,腰间挎着刀剑,肩上绣着金色的海浪纹团花。小二哥认出了他们的打扮,脸色顿时变了,连连向后退去,道:“你……你们走错了吧?”   带头的那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身黑色的锦袍,腰间佩着一柄北斗七星剑,头上戴着一根金簪,神色阴悒。他开了口,冷冷道:“没走错,本座找的就是你们。”   洛阳城中,以中央大街为界,往西是金刀门的地界,往东是业力司的地盘。一般来说,这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但也难保有些意外的情况出现,比如说眼下。   徐怀山站在大堂门口,看着被扣住的李清露,招了招手道:“过来。”   李清露十分诧异,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她一时间有些混乱,自己跟他也没什么瓜葛,方才只是狐假虎威,借他的名义吓唬金刀门的人。他不会真的得了消息来救自己吧?   洛阳城中到处都是业力司的耳目,她被金刀门的人扣住了,很容易就会传到徐怀山的耳中。但他肯来救自己,还是让她十分意外。   她下意识想站起来,花如意却按住了她的肩膀,道:“别动。”   徐怀山微一扬眉,仿佛觉得这几个人在城西的地盘上硬气了不少。他眼中流露出了一点玩味的神色,道:“你们抓她干什么?”   花如意道:“这丫头拿了我们主子的东西。她不老实交出来,咱们就不能放人。”   “那破镯子?”徐怀山漠然道,“不是你们从风陵渡抢的吗,怎么就成了金刀门的东西了?”   他走到跟前,一把拉起了李清露的手臂,道:“没事瞎跑什么,跟我回去。”   他这么旁若无人的,根本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花如意恼怒道:“姓徐的,你别多管闲事。这是金刀门的地界,你把手伸到这里来,活腻了不成?”   她这么一喊,大堂里的客人纷纷站了起来,拔出刀剑指向了徐怀山。   徐怀山依旧一副冷淡的态度,道:“这丫头是我的人,你们抓她,问过我的意思没有?”   花如意怒道:“动手!”   一群人提着刀围了过来,徐怀山一示意,业力司的侍卫便冲了上去,跟那些人叮叮当当地打在了一起。李清露躲在墙角,心慌意乱的,只觉得腿露出来十分不妥。徐怀山注意到她的衣服撕破了,把外袍脱了下来,扔在了她头上。   李清露把衣服从头上扯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把他的衣服穿在了外面。   他身高腿长,李清露穿上了他的衣服,一直垂到脚面上,总算能把腿挡起来了。   这里是金刀门的地盘,一旦打起来,总堂很快就会派人过来支援。花如意想拖一阵子,啪地一声,提着鞭子朝徐怀山抽了过来。徐怀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却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闪身躲过了那一鞭,连剑都没拔,反手往回一捣,剑鞘重重地捣在了她的肚子上。   花如意接连后退了几步,一手扶着桌子,怒道:“别让他们走了!”   石奴见她受了伤,登时怒吼一声,提着刀砍了过来。   徐怀山眼疾手快,一偏头躲过了刀势,一把攥住了石奴的手腕。石奴的胳膊粗壮有力,被他攥在手里,竟然动弹不得。他的五指被捏得张开来,锵啷一声,刀落在了地上。石奴的脸涨得通红,头上暴起了青筋,吼道:“你放手!”   徐怀山道:“好。”   他抬手一扬,将石奴像风车一般甩了出去。石奴沉重的身体砸在了桌子边,轰然一声木渣粉碎,疼的直咧嘴。   徐怀山连眼都没眨一下,缓步走到石奴跟前,一脚踩住了他的胸口,冷冷道:“喜欢看腿是么?来,本座让你看个够!”   他撩起了衣襟,露出一条穿着靴子的大长腿,稍一用力,便把石奴踩得一阵剧痛。   徐怀山漠然道:“仔细看清楚了,好不好看?”   花如意吓了一跳,连忙道:“别……徐教主,手下留情!”   金刀门的人被业力司的人打的节节败退,又见头目被制住了,十分害怕。   石奴被踩得不住吐血,肋骨断了好几根。徐怀山的眼里毫无怜悯之色,甚至还流露出了阴狠的光,对方越痛苦,他就越兴奋。   李清露在旁边看见了,有些害怕,又觉得十分痛快。他为自己出气,她心里自然是感激的,但这人毕竟也是个残忍的魔头,比那些人好不到哪里去。若是落到了他的手上,说不定也要受折磨,她心思一动,觉得还是得想办法逃走。   她余光瞥向客栈大门,往那边悄悄地挪了一步,又挪一步,想趁着混乱逃出去。   徐怀山道:“白子凡在什么地方?”   石奴吐了一口血,说不出话来。花如意的目光闪烁,道:“白堂主不在……不在洛阳城中。他行踪不定,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两个人口中也没什么实话,但徐怀山打了他们一顿,也能震慑白子凡。他冷冷道:“让你主子别再躲了,本座的耐心有限,不想跟他再玩下去了。”   花如意打不过他,只能忍气吞声,道:“是,我一定转告白堂主。”   再耽搁下去,金刀门的援兵就要到了。徐怀山达到了目的,便高抬贵脚放了石奴。他转身招呼道:“走。”   一群人便如来时一般,列成两队,簇拥着徐怀山走了。   李清露刚溜到门外,徐怀山便大步走了出来。他像提猫崽子似的,一手提住了她的脖领子,道:“跟我走。”   李清露十分不情愿,奋力挣扎道:“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家,你带我去哪儿啊!”   徐怀山一脸冷漠道:“你的命是我救的,以后本座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乖乖跟着就是了。” 第十四章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金刀门的地界,因为有徐怀山在,金刀门的人也不敢来追。   李清露挣扎了一路,喊的嗓子都哑了,却没人理会她。   徐怀山终于被她烦的不行,放开了手道:“你这丫头也太没良心。本座把你救出来,你不等我就要自己溜了?”   李清露心想:“我跟你也不是很熟,为什么要等你?”   她虽然这么想,嘴上却诚恳道:“徐教主,多谢你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只能回去早晚三炷香,祈求你平安如意。”   徐怀山垂眼看着她,道:“所以呢?”   李清露小心翼翼地道:“所以……你能放我走了吗?”   周围的侍卫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些不知好歹,却又透着一股天真气。天底下的漂亮姑娘有不少,这么有趣的却也不多见。大约教主就是相中了她这一点,才兴师动众去接她的吧。   徐怀山一脸淡漠地说:“不行。”   李清露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四下环顾,周围都是业力司的人,没有人会帮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最近是倒了什么霉,刚出了狼窝,又掉进了虎口。徐怀山抓着她的手腕道:“走吧。”   过了好几条街,来到一个安静的所在。前头是一个颇大的宅院,上头挂着个黑漆的门匾,用金漆写着天覆堂三个大字。门前有两个威武的石狮子,又有两列侍卫守着大门。   一群人见了徐怀山,立刻抱拳行礼道:“恭迎教主。”   徐怀山嗯了一声,带着一众兄弟走了进去。庭院中花木葱茏,地上铺着整整齐齐的青石砖,房屋也建的十分精巧敞亮。过了前头一进,后头还有好几进院,住着不少人,是业力司在洛阳的堂口。   李清露像个不愿跟大人走的孩子,一直在抵抗他,但几乎没什么作用。进了院子,徐怀山把手一放,李清露接连倒退了好几步才站定,怒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没理会她,扬声道:“来人。”   几名侍女闻声过来,纷纷道:“教主,有何吩咐?”   徐怀山道:“给她弄点吃的。再打点水来给她洗个澡,换身衣服。看好了别让她跑了。”   侍女们答应了,上前福了一福,道:“姑娘,跟我们走吧。”   李清露警惕地后退一步,道:“我不去。”   几名女子上前来挽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她拽走了。徐怀山揉了揉太阳穴,显然是刚才被她吵得不轻。片刻他垂眼一笑,觉得这样也挺有意思,迈步走进了花厅。   天覆堂的堂主赵鹰扬听说教主来了,连忙到前厅来迎接。他进门抱拳行礼道:“拜见教主。”   徐怀山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一派轻松的态度道:“不用客气,坐。”   两人对面坐了,徐怀山有一阵子没来洛阳了,这次过来巡查堂口,刚到就随手救了个小姑娘。徐怀山喝了口茶,道:“最近这边怎么样?”   赵鹰扬道:“金刀门的人还算老实,最近没有异动。听说姚长易最近要回总堂来,好像要见什么人。我让探子去看,他们神神秘秘的,也瞧不出个究竟来。”   徐怀山寻思着大约就是玲珑锁要送到了,他亲自来瞧一瞧。但那东西现在下落不明,唯一知道玲珑锁下落的人却在业力司的手上,姚长易定然会大发雷霆。   徐怀山对玲珑锁不感兴趣,不过就算一时杀不了白子凡,能气一气对家的门主也是件好事。他露出了一抹微笑,淡淡道:“继续盯着,看姚长易接下来要做什么。”   赵鹰扬答应了,又道:“前阵子青红两位将军来过这边,待了半个月,最近去地载堂了。”   徐怀山嗯了一声,道:“本座一向对你放心,那两个人就是照例过来转一转,不必在意他们。”   赵鹰扬道:“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属下明白。”   业力司自教主以下,又有二将军,三堂口,四营主。其中青红二位将军是教主的护法,除了护卫教主之外,还身带功过簿,负责巡查教中各处。青将军铁面无私,负责记录教中各人所犯的错误、不得力以及触犯教主和教规之事;红将军能言善辩,记录各人所做的功德、为教中立的功劳。到了年底,大小头目会回无量山述职。教主便能依据功过簿对各人进行赏罚。   从前的教主孙孤诣十分严苛,对犯错之人动辄施以极刑。教中众人见了青红二位将军,就如同见到了他的耳目,都十分恐惧,生怕行差踏错半分被狠狠记上一笔。业力司传到徐怀山手上,他待人还算宽和,青红二两位将军虽然也时常到处巡查,但教众见了他们也没有那么心惊胆战了。   赵鹰扬一向对本教忠心耿耿,徐怀山对他十分放心。他大体上看了一遍近半年来天覆堂在洛阳的流水账目,又看了人员增减的名单,对这边的情况有了数。他起身道:“本座就过来看一眼,也没别的事。”   赵鹰扬连忙道:“属下已经让人把您的卧房收拾好了,教主随时可以休息。”   徐怀山想了想道:“刚才我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在哪里?”   赵鹰扬道:“在后院西厢。”   徐怀山嗯了一声,出门便往后宅去了。   李清露被几个女子强行脱了衣裳,按在澡盆里。洗澡的盆里飘着玫瑰花瓣,几个侍女拿着成瓶的蜡梅花露倒进来,盛花露的瓶子都是琉璃镶金的。白腾腾的蒸汽弥漫开来,香的她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像被埋在花丛里似的。   李清露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她从小没受过这种待遇,感觉像是被送上祭坛的猪牛羊三牲,洗刷干净、披红挂彩,马上就要被人一刀把头斩下来了。   她双手扒着木桶,几次想要站起来。侍女们笑着把她按了回去,温声说:“姑娘别怕,我们教主人很好的。一会儿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保证你衣食无忧,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李清露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一心想要逃跑。好不容易洗完了澡,侍女捧了新衣裳来给她。李清露先前的衣裳已经撕破了,只能换上了新的。   白色的衣裙是丝绸制成的,衣袖和下摆上以金线绣着流云纹。外衣的领口是金色的,里衣是黑的,棉布质地,穿在身上很舒适。外面的裙子轻盈柔软,在光照下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行走时又如同水波流动,十分华丽。   一名侍女为她系上了腰带,墨蓝色的丝绦垂下来,点缀出一抹亮色。又有人给她梳起了发髻,戴了个金制的凤纹分心,上头镶嵌着明珠,把她衬得柔美华贵,如同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一般。   一众女子互相看了一眼,小声赞叹,觉得教主果然有眼光,带回来的这姑娘确实不同凡响,稍微一收拾就是个美人。   李清露站在镜子前,见里头映出自己窈窕美丽的模样,有些不自在。她小声道:“这衣裳很贵吧。”   众女子笑了,带头的侍女道:“区区一件衣裳,又不值的什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你稍坐片刻,咱们这就送饭过来。”   女子们行礼退下了,李清露往外一瞧,见走廊上站着几个挎着刀的侍卫。庭院里每隔一段路便有几个侍卫站岗,守卫的十分森严。   她坐在屋里,正在寻思怎么才能逃出去。吱呀一声响,徐怀山推门进来了。   他站在门口,端详着李清露,似乎十分满意,道:“不错。”   李清露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皱眉道:“你干嘛让她们这样?”   徐怀山道:“收拾一下嘛,干干净净的,看着也舒服。”   几名侍女端着盘盏进来了,在桌上摆满了菜肴,福了一福,掩门出去了。   徐怀山在桌前坐下了,道:“吃饭。”   徐怀山一扬下巴,李清露看着他面前的空碗,明白了他是要自己伺候他。   李清露心里腹诽他是个爱摆谱的魔教头子,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用勺子压实了,心里想:“噎死你。”   徐怀山对她表面上的顺从很满意,接过碗来开始吃饭。李清露一天没吃东西了,又东跑西颠的受了不少惊吓,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么多饭菜,他一个人又吃不过来,只让她看着,也太残忍了。   徐怀山晾了她片刻,抬头看了她一眼,道:“站着干什么,你也吃啊。”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走,李清露想反正也不是头一次跟他一起吃饭,便在对面坐下了。她饿坏了,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狼吞虎咽地扒了下去,完全没了半点淑女的样子。   徐怀山吃了半碗饭,停了下来,沉默地看着她。   李清露干吃了一碗米饭,噎得够呛,捂着胸口直咳嗽。徐怀山实在看不过去,给她盛了一碗莼菜汤,道:“喝一点,别光吃饭,吃点菜啊。”   李清露不敢劳动他给自己盛饭,下意识站起来了。徐怀山笑了起来,道:“你怕什么?”   李清露抹了一下嘴,道:“我没怕。”   她那一下没把嘴上的饭擦干净,一说话,一粒白米饭掉了下来。   徐怀山一手扶额,笑得肩膀都在打颤,仿佛没见过这么傻的姑娘。李清露觉得有些丢脸,心想:“要不是你们这些人敲锣打鼓地追了我一天一夜,我也不至于饿成这样。”   徐怀山笑够了,道:“坐下,把汤喝了。”   他的态度虽然和气,却透着一股威严。李清露不敢违逆他,只好坐了下来。   她喝了一口汤,里头不但有莼菜,还有火腿丝、鸡脯肉、虾仁和竹笋,滋味十分鲜美。李清露以前在道观里哪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一碗汤喝完,她浑身舒展,就连看徐怀山都没有之前那么不顺眼了。   吃完了饭,徐怀山敲了一下银铃,便有侍女进来撤去了桌上的盘盏,送来了香茶。   李清露端起茶喝了一口,徐怀山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手上是怎么回事?”   她手上烙着的水波痕迹经过秋云师太的治疗,已经有些模糊了。现在皮肤红通通的,说实话,治了比不治难看。   李清露下意识把手缩了起来,道:“没什么。”   徐怀山对他姐做过什么依稀是有印象的,知道这痕迹是钟玉络打上去的。他道:“这还能看么,谁给你弄成这样的?”   李清露小声说:“我师父给我用了药,她是为了我好。”   徐怀山明白了,那帮道姑不想跟业力司扯上关系,就算把这小丫头的手废了,也要把这个痕迹去除掉。   他嘲道:“好个疼徒弟的师父,弄得这么血肉模糊的,还说是为了你好么?”   李清露心中有些生气,暗道:“要不是你给我按下了这个印子,我也不用受这么多罪。”   她这么想着,越发不愿意待在这里了。她看窗外的天色,已经过了午,也不知道大师姐和小姜在什么地方。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自己陷在这里,不然一定会来救她的。   小姜那么信任自己,把珍贵的玲珑锁交给她护送。她却被困在这里,连消息都传不出去,实在很对不住他们。   想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徐怀山道:“怎么了?”   李清露的头上嗡地一声出了一层冷汗。她想起当票还夹在鞋底里,而那双鞋子跟破掉的衣裳一起,已经被侍女们收走了。她着急道:“我的衣服和鞋子呢?”   徐怀山淡淡道:“扔了。”   李清露道:“怎么能扔了!”   徐怀山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都破破烂烂的了,还怎么穿?”   李清露急道:“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快帮我找回来!”   她说着往门外走去,一边道:“你扔哪儿了?”   徐怀山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小纸片,夹在食中二指之间,道:“你是要找这个么?”   李清露回头一望,见他手里夹着的正是自己藏在鞋底里的当票,顿时睁大了眼。这些人都是老江湖,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早就把她浑身上下都摸透了,自己的这点小伎俩根本瞒不过他们。   她伸手去抓,道:“还给我。”   徐怀山站了起来,偏让她够不着。他个子高,李清露伸着胳膊也够不到,追着他转了一圈,气得快哭了。   她道:“你快给我!”   徐怀山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非但没还给她,还展开了当票念道:“五月初三,铁镯子一对,当二两。兴隆当铺印。”   他失笑道:“价值三万两的玲珑锁,你才当了二两银子,还抵押在我家的当铺里了。什么意思,四舍五入是白送给我了么?”   李清露觉得这人不但精神有点问题,脸皮还特别厚。她气恼道:“谁要送给你了,把当票还给我!”   金刀门的人都在找玲珑锁,若不是她把东西存在了当铺里,这会儿应该已经被人搜走了。徐怀山目光微动,觉得这丫头还挺机灵的。   李清露盯着他手里的当票,道:“你到底怎么样才能还给我?”   她这样又气又急的,让徐怀山忍不住想捉弄她。他道:“叫声好哥哥,我就把它给你。”   李清露涨红了脸,迟疑了一下,道:“好……好……”   徐怀山垂眼看着她,一副愉快的模样,就是要难为她。李清露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心想:“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去你的混账王八蛋,姑娘才不怕你!”   她心一横,怒道:“你这个大魔头,你别欺人太甚!”   徐怀山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道:“你不叫我好哥哥,还骂我。很好,这玩意你别想拿回去了。”   他把纸收回了袖子里,李清露气得不行,眼睛一眨,泪水就滚落下来了。她不想被他小瞧了,从刚才起就强忍着,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徐怀山看着她,一副淡然的模样。她哭起来眼睛红通通的,又有点楚楚可怜。这小姑娘从小被一群道姑养大,脾气免不了有点迂腐,满脑子都是正邪不两立之类的东西,但骨子里却是善良的。   他想起之前在十里坡,自己犯头疼病的时候,是她拼命抱住了他,不让他伤害自己。   他还记得那种感觉,他躺在她怀里,疼痛和幻觉的折磨渐渐离他远去,整个人都变得安宁下来了。他从来没有过那么平和的感觉,仿佛过去经历的伤痛都变淡了。   他对那种感觉一直难以忘怀,觉得这个丫头对自己来说很不一样。想了这些天,徐怀山打定了主意,若是再遇见她,一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阿姐的眼光确实不错,自己也觉得她很好。若是有她陪着,自己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徐怀山的神色缓和下来,道:“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回无量山,你跟我走。”   李清露一副不情愿的模样,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没有为什么,”徐怀山仿佛知道她在心里是怎么骂自己的,冷淡道,“我们业力司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我费了这么大劲儿把你救出来,这么大的恩情,你不当牛做马怎么报答我?”   李清露被他噎的接不上话,哪有人自己这么说的,简直气死人。更气人的是,他躺在了床上,居然打算在她的屋里睡觉了。   李清露整个人都不好了,道:“你干什么,给我出去!”   徐怀山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整个天覆堂都是我的地盘,我爱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要出去也是你出去。”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李清露气得不行,转身就想出去。可转念一想,当票还在他手上,自己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正在犹豫的时候,徐怀山开口道:“算了,你也不用出去了。本座看你可怜,收你当个丫鬟。你以后就在我隔间睡,夜里给我端茶倒水,白天给我梳头更衣,跟我形影不离。”   李清露心里生气,想:“你这个疯子,谁要跟你形影不离!”   她心念忽然一动,记得之前他分裂出了个女子的人格,也说过要让她做丫鬟。她歪着头看了他片刻,仿佛要透过他的外表看到他的灵魂,试探道:“你现在是徐怀山,还是钟姐姐?”   徐怀山知道她已经见过自己的另一个人格了,也没有太在意,反正以后待在一起,她总会发现的。他淡淡道:“你说呢?”   钟玉络没有这么讨人厌,他肯定是徐怀山。   李清露皱了一下眉头,小声道:“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伺候你。”   徐怀山注视着她,阴沉的目光盯得她有点害怕。他道:“你既然知道了本座的秘密,要么死,要么到死都跟着我。如果你不听话,我就去把你的那些师父师伯、师姐妹都杀了。本座说到做到,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李清露心中一颤,知道这魔头喜怒无常的,若是惹恼了他,说不定他真的做得出来。   她被他震住了,只好安静下来。徐怀山也没再说什么,一手扯开了被子,盖在身上开始睡觉。   碧纱橱后头有个丫鬟住的小榻,李清露在榻上坐了片刻,有些紧张,怕他过来对自己动手动脚的。然而徐怀山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李清露折腾了这许久,也有些疲惫了。她躺在床榻上,闭上眼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也没睡踏实。   外头的天光渐渐转暗了,约莫到了酉时。这时候走,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了。李清露睁开了眼,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徐怀山的床前。   他的呼吸均匀而深沉,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显得十分沉静。李清露觉得这人睡着了倒没有醒着那么讨厌,甚至还有一点好看。   她定了定神,寻思道:“好看的魔头也是魔头,还是少看为妙。”   她悄悄地伸出手,把他藏在护手里的当票夹了出来,心中一阵雀跃。   徐怀山仿佛感到了什么,呼吸停了片刻。李清露的身体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他惊醒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还没有醒。李清露松了口气,把当票收在荷包里,轻轻地翻窗跃了出去,一路避着人,向院墙边跑去了。   徐怀山睁开了眼,那小姑娘悄悄地翻出了窗户,还自以为没被人发现。   她这么能折腾,倒也有些意思。徐怀山铁了心要驯服这丫头,跟她较上劲儿了。   “打量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呢。”徐怀山扬起了嘴角,喃喃道,“让你先跑一盏茶的功夫,我就不信你能逃出我的五指山。” 第十五章   李清露翻出了天覆堂的院墙,一路往西奔跑。   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她。晚风吹在身上,李清露心跳的有些慌。既然被他知道东西当在什么地方了,就不安全了。她必须取出来,亲自带回风陵渡。   她奔进了兴隆当铺,不住喘气。前头还有几个人,她等了一会儿才到自己。朝奉见了她,道:“姑娘,又当什么东西?”   李清露把当票递过去,道:“我赎昨天的那对镯子。”   朝奉觉得她慌慌张张的有点奇怪,但没说什么。他接了钱,把东西取了出来。李清露见玲珑锁完好无缺,松了口气。她把东西揣在怀里,道了一声多谢,转身往外走去。   她走出兴隆当铺,迎面见一个穿黑袍的男人站在路旁,双手抱臂看着这边。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眉清目秀的,虽然好看,却又透着一股阴鸷的气场。   李清露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你怎么来了?”   当铺里的人听见了声音,探头一望,见了那黑衣人立刻恭敬起来,打躬道:“恭迎教主。”   ……这鬼地方前有狼后有虎,到处都是敌人,简直没有片刻让她放心。   李清露知道跑不了了,一脸倒霉的表情。徐怀山缓步走过来,道:“你偷跑出来干什么?”   李清露憋着气,小声道:“不用你管。”   徐怀山道:“你是本座的人,我当然要管你。”   他说着把手伸过来,自然地拿走了李清露揣在怀里的玲珑锁,一边扯了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天覆堂走去。   院子里的灯笼亮起来了,仆役和侍女穿行在其中,见了徐怀山便行礼道:“拜见教主。”   徐怀山的态度淡淡的,走到西厢房跟前停了下来,道:“你要吃晚饭么?”   李清露憋了一肚子气,没有胃口,皱眉道:“不吃。”   徐怀山漠然道:“本座一般过午不食,你不吃正好。”   他一手拉了李清露进屋,道:“休息吧。”   李清露大费周章跑了一趟,反倒把玲珑锁交到他手上了。她坐在自己的矮榻上,十分懊恼,早知道还不如不去呢。   徐怀山拿起玲珑锁端详,镯子在灯光下放出璀璨的光芒,上面镶嵌的宝石十分瑰丽,缠枝莲和牡丹的花纹也很精美。他扬了一下眉,觉得美则美矣,但是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打的头破血流,很没必要。   不过既然金刀门的人看中了这东西,自己攥在手里,也能气一气姚长易他们。   他扬起嘴角一笑,从金刀门的地盘上救下了这个小姑娘,还能得个宝贝,倒也不算太亏。   李清露不知道该怎么办,良久叹了口气,躺在榻上睡了。徐怀山知道她没有这么老实,必然还藏着小心思,却也不说破。大家忌惮他是业力司的教主,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已经好久都没有人敢跟他这么斗智斗勇的了。   他把玲珑锁扔在床里头,吹熄了灯火,闭上眼又睡着了。   这回李清露老实到了半夜,再一次悄悄地摸到了他的床头。她借着月光,看见玲珑锁在床头发出淡淡的光芒。她屏住了呼吸,把手缓缓地伸了过去。   徐怀山眼皮也没抬,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道:“干什么?”   李清露差点被他吓死,道:“你怎么不睡?”   “这话该我问你吧,”徐怀山睁开了眼,“大半夜的,你摸到我床边干什么,想行刺本座?”   李清露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的神色里带了点可怜,又有点执拗,小声道:“把东西还给我。”   徐怀山漠然道:“回去睡觉。”   李清露没什么办法,只好回去了。她暗自腹诽这人简直有八百个心眼子,好像是在狼窝里长大的似的,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睛,一点也不好对付。   次日一早,李清露起了身,徐怀山坐在床边上,衣裳已经换好了,但还没洗脸。   两个人面面相觑,李清露对自己的身份还没有自觉。徐怀山道:“去打水来,怎么服侍人还要本座教你么?”   李清露没办法,端着盆出去给他接了水,看着他洗漱了,自己也洗了脸。徐怀山看在她是第一天伺候自己的份上,对她也没有太挑剔。他坐在镜台跟前,把梳子递给了她。   李清露接了过去,默默地把他的头发束了起来,一边寻思着怎么才能把玲珑锁拿到手。他的武功这么高,一般人都打不过他,要是在他的茶饭里下毒,自己又下不了这个手。她毕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能做这么下三滥的事。可他要是把那宝贝带回无量山,自己就再也没机会拿回去了。   她心事重重的,给他梳完了头,自己也把头发梳了起来。她没有戴徐怀山给她的簪子,只把姜玉明送她的那根钗子戴在了头上。   侍女送了早饭过来,李清露沉默着吃了。徐怀山发现她今天比昨天安静多了,不知道心里在寻思什么。   玲珑锁留在这边不安全,他打算先把它带回无量山。就算没什么用途,看着金刀门拿不到这东西干着急,他心里也快活。   徐怀山打定了主意,道:“收拾一下,跟我回无量山。”   李清露小声道:“我能不能不去?”   徐怀山一脸漠然,道:“你觉得呢?”   李清露说不出话来,只好沉默了。赵鹰扬准备了一辆马车,送徐怀山出了城。两人面对面坐着,李清露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如坐针毡。徐怀山也没理会她,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出了洛阳,马车往西而行。徐怀山身为魔教的头子,不说话的时候脸色严肃,身上很有些压迫感。李清露跟他坐的这么近,有点不自在。她道:“昨天你怎么知道我被人抓了?”   徐怀山淡淡道:“洛阳城中有一半是我的耳目,有什么事能瞒的过我?”   李清露喔了一声,又道:“你来洛阳做什么?”   徐怀山道:“本座过来巡查堂口,顺便逼一个人出现。那人一直藏头露尾的,我去城西打他属下一顿,也能震慑他一番。”   李清露道:“你是要对付花如意和石奴的主人吗,他怎么得罪你了?”   徐怀山道:“深仇大恨,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他说完闭上了眼,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马车在路上颠簸,走了半个多时辰,他们离洛阳越来越远了。李清露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要是再不想点办法,她就要这么被带回无量山了。   她掀开帘子往路上张望。路边有个茶棚,她的心思一动,道:“我渴了,能停一下车吗?”   徐怀山把水囊扔给了她。李清露忘了他随身带着水,只好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又道:“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徐怀山抬眼看她,道:“你早上不是吃过了么?”   李清露一副无辜的表情,道:“吃的少,又饿了。”   徐怀山拿她没办法,喊道:“停车。”   马车停在路边,徐怀山下了车,走进了茶棚里。灶里熬着小米粥,老板揭开旁边的笼屉,白腾腾的热气冒出来。徐怀山道:“来一笼包子,再来一壶茶。”   李清露在他对面坐下了,虽然不饿,却又不能不吃。她在徐怀山的注视下吃了两个肉包子,撑得肚子发胀。徐怀山知道她心里在憋鬼主意,偏要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来。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淡淡道:“再吃啊,你不是饿了么?”   李清露只好又拿起一个包子,勉强啃了一口。他把玲珑锁揣在了怀里,等闲人近不了他的身。她想不出办法来,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是实在拿不到玲珑锁,至少自己能逃回去报信也好。   她这么想着,眼睛转来转去的,寻思脱身的办法。她憋了半天,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小声道:“那个……我要解手。”   徐怀山就知道她早晚要来这么一出,总不能不让她去。他一扬下巴,李清露便如蒙大赦地站起来了。徐怀山让车夫去茅厕外边守着,自己结了账站在路边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谅她也跑不了。   周围都是平原,若是直接跑,很容易就会被抓回来。而且不把东西拿回去,她实在不甘心。李清露在茅厕里磨蹭了一会儿,寻思了良久,还是决定先不轻举妄动。   她慢吞吞地走了回来。徐怀山觉得有点意外,但她不再折腾了,他也能省些事。   徐怀山掀开车帘,道:“上去吧。”   李清露嗯了一声,似乎有些犹豫。徐怀山道:“又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李清露抬手一甩,袖子里飞出一篷红色的烟雾,往徐怀山的脸上扑去。徐怀山反应极快,抬手一挡,红雾大半撒在了他的衣袖上。李清露偷袭了他,一把揪出了他怀里揣着的玲珑锁,拔腿就跑。   车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来,道:“教主,怎么了?”   徐怀山没想到这臭丫头还不死心,胆大包天敢偷袭自己。他的眼睛一阵热辣辣地疼,怒道:“辣椒粉……赶紧拿水来!”   李清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心里也沾了些辣椒粉,烧的热辣辣地疼。   沾在手上都这么疼,弄到眼睛里怕是要疼坏了。方才她借口去解手,见桌上有一瓶辣椒粉,便悄悄地藏在了袖子里,行险洒在了徐怀山的脸上。   她心道:“徐教主,你别怪我偷施暗算。我打不过你,也不想跟你回无量山。我深受师父的教导,绝对不能跟着你为虎作伥,只能这么做了。”   她拼尽全力往前跑了小半个时辰,感觉肺喘的生疼,喉咙里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她双手撑着膝盖,实在跑不动了。   四野无人,有些荒凉。周围生着些树木,黄河就在不远处奔腾,滚滚向东流去。   她寻思着跑了这么远,那个魔头应该追不上了。她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前头是个缓坡,她沿着斜坡慢慢滑下去,浑身终于放松下来了。   这时候就听一阵风声作响,一道黑影落在了她面前。   徐怀山站在她面前,浑身透着一股强烈的戾气,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十分骇人。   李清露打了个激灵,没想到这样他还能追上自己。她心里一阵绝望,他这么气恼,怕是要一掌毙了自己。她往后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起了师父,心道:“徒弟不孝,不能回去孝顺你了。”   徐怀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提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你这个臭丫头,敢偷袭本座,不想活了?”   李清露嗫嚅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你眼睛还疼不疼?”   她伤了他,却又忍不住关心他。徐怀山方才洗了好久,眼睛才好了些,现在还一跳一跳地疼。他越发恼了,道:“你说呢?”   李清露感觉他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杀了自己。这人几次三番救了自己,对她实在有恩。她鼓足了勇气,小声道:“徐大哥,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就当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她这么说,徐怀山更恼火了。他一把将李清露怀里藏着的玲珑锁拿了出来,举到她面前道:“你做这些事,就是为了保护这个东西,帮你那个黄河镖局的小少爷?”   他虽然对她一直还算客气,生气起来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徐怀山低头看着她,道:“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上哪儿去了?他既然对你好,怎么都不来救你?你为了嫁进姜家,连命都不要了?”   李清露心里虽然害怕,却不愿意被他冤枉。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答应了他,就得做到。跟别的事没有关系!”   徐怀山冷笑了一声,非但不信她的话,心底还感到了一丝嫉妒。到现在她还想帮那个姓姜的小子找回玲珑锁,自己就偏不放了她。   他索性连马车也不等了,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前走去。李清露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道:“跟我回无量山。”   李清露拼命挣扎,一边道:“我不去,我得把玲珑锁拿回去。三个月期限一到,黄河镖局就要赔钱了!”   “那就让他们赔,”徐怀山冷冷道,“黄河镖局不是挺有钱的么,区区几万两怎么拿不出来?”   那么大一笔钱,寻常人家吃一辈子都绰绰有余,他说起来好像只跟赔两个铜板一样无足轻重。李清露觉得这人实在蛮不讲理,心里气得要命。她一向自忖心平气和,然而最近跟他在一起,却时常被气哭,可见精神不好这件事是会传染的。   她被他拖着走了几步,旁边的黄河波涛汹涌,岸边的黄土沟壑重重。几颗小石子沿着岸滚了下去,迅速被冲走了。   李清露跟他斗了这么久,已经心力交瘁了。她答应了小姜要把玲珑锁送回去,却做不到。师父教导她要走正路,她却跟魔教头子混在一起。若是被人看到了,又要连累师门的名誉,说也说不清楚。   她的情绪有些崩溃,不想再忍着他了,反正这样下去自己也活不成个人样,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她斩钉截铁道:“我不跟你走了,你杀了我好了。”   徐怀山根本不理她,攥着她的手腕往前走。李清露一脚踢起了脚底下的黄土,顿时尘土飞扬。徐怀山下意识松了手,漫天烟尘迷蒙了他的视线。李清露趁机纵身一跃,往黄河里跳去。   徐怀山心中一凛,连忙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李清露的下坠之势太强,徐怀山抱着她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了下来。两个人倒在河岸边,大口喘着气,都出了一身冷汗,差一点就要跌进黄河里了。   徐怀山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为了这一点小事就寻死,道姑都这么晦气的么?   他怒道:“你干什么?”   李清露浑身都是汗水和尘土,眼里也藏着泪花,却固执道:“我说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死也不会跟你走了!”   徐怀山脸色阴沉的可怕,显然也被她激怒了。他从怀里掏出了玲珑锁,道:“你不是想要这个么,我给你!”   他说着一把抓过李清露的手腕,锁住了她的右手。又咔地一声,把手镯锁在了自己的左腕上。   李清露怔了一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头脑也清醒过来,道:“你干什么,这是乔大小姐的嫁妆啊!”   徐怀山举起了钥匙,李清露下意识伸手去抢。徐怀山却把钥匙一扬,嗖地一声划了一道弧线,扔进了黄河里。   李清露眼圈都红了,急道:“你怎么这样!”   徐怀山冷漠的像一块石头,道:“唯一的钥匙没了,你得跟我锁一辈子了。”   李清露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她不想跟这个神经病锁在一起一辈子,一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充满了眼眶。   正午的太阳照下来,李清露被晒得蔫蔫的,一条胳膊跟徐怀山锁在一起,被迫跟他往前走去。   徐怀山折腾了一阵子,有点疲惫,肚子也饿了。这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有地方吃饭。他身上也没带干粮,回头看了李清露一眼。她耷拉着眼皮,已经过了要寻死那阵子的冲动,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   一只黄褐色的野兔窜进了草丛,徐怀山的心念一动,提气就要去追。李清露见他要逮兔子,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就像拖了个大秤砣。徐怀山眼看着兔子钻进了树丛里,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他回头道:“你怎么回事?”   李清露道:“我累了,跑不动。”   徐怀山知道她是故意的,道:“我抓不到,你也没的吃。”   李清露仗着自己上午强行塞了三个包子,这会儿不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虽然被迫跟他锁在了一起,但能找到机会跟他作对,心里也舒服了不少。   她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却偏过头去不看他,反正他也拿自己没办法。徐怀山低头看着跟她锁在一起的手,沉默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了这样有多不方便。   然而李清露还是低估了这魔教头子的能耐。徐怀山一弯腰,直接把她扛了起来,就像扛一袋大米。李清露吓了一跳,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冷着脸没说话,驮着她大步往前走去。没走几步,一只灰扑扑的兔子从地洞里冒出头来,长得甚是肥硕。兔子一窝能繁殖七八只,树林子里遍地都是。这地方的人烟又稀少,少有捕猎者,兔子都长得像小猫一样大。   徐怀山纵身一掠,放足往前跑去。李清露被他扛着在风里狂奔,整个人都颠的头晕脑胀的,忍不住尖叫起来。   “啊啊啊——你疯了吗,放我下来!”   徐怀山的轻功十分高明,几个起落就把野兔捉到了。他揪着兔子的耳朵在她面前晃了晃,带着炫耀的意味,道:“怎么样?”   李清露一点也不服气,两条腿在他身上乱蹬,挣扎道:“你放我下来!”   徐怀山冷着脸一甩手,把她扔在了草地上。他在附近拾了几根树枝搭成一个火堆,把兔子剖开,燎去了毛,插在木棍上烧烤。李清露一手抱着膝盖坐在旁边,另一只手被他拽着动来动去的,只当胳膊不是自己的了。   野兔烤的冒出了油脂,香气飘了过来。李清露本来不饿,闻见了香味,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徐怀山瞥见了,却没说什么。兔子烤熟了,他撕了半只慢条斯理地吃了。李清露转过脸不看他,徐怀山笑了一下,觉得这小姑娘真是倔强的有趣。   他撕下了一条后腿,递到李清露嘴边。她抿紧了嘴,不肯理他。徐怀山知道她为了什么生气,道:“本座认识不少能工巧匠。如果你听话,等回到无量山,我就找人来把这个锁打开。”   李清露的心念一动,生出了一点希望,抬起眼来看他,想问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徐怀山道:“先把东西吃了。”   李清露伸手去接,徐怀山却拿着兔子腿往后一撤,仿佛在戏耍她。李清露有点恼了,道:“你什么意思?”   徐怀山面无表情地把兔腿递到她嘴边,像驯服鹰隼一般,要手把手地喂她吃东西。   他道:“张嘴。”   李清露拿这个疯子没办法,心里窝着火,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要咬死他。兔子腿烤的外焦里嫩,油化在嘴里挺香的。李清露忍不住又咬了一口,三两下就把一条腿吃光了。   她吃完了,见徐怀山看着她,嘴边带着一点笑容,仿佛十分愉快。   李清露抹了一下嘴,被他看得不自在,小声道:“看什么看,有病。”   徐怀山也不以为意,把剩下的兔子吃了,熄灭了火堆。太阳渐渐向西移去,过了正午,阳光就没有那么刺眼了,适合在路上行走。   他霍然站了起来,完全没有手上锁了个人的自觉。李清露冷不防被他拽了个趔趄,怒道:“你又干什么?”   徐怀山迈开大长腿往前走去,淡然道:“吃饱了,接着赶路。” 第十六章   两个人走走停停,当天晚上到了潼关镇。李清露眼看着自己从风陵渡旁边经过,却不能去黄河镖局通风报信,心中着实绝望。徐怀山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只当什么也没觉察到。   徐怀山走到一间客栈门前,大红的灯笼在门前摇晃。小二出门来迎,热情道:“公子住店么?”   徐怀山道:“要一间上房。”   他迈步走进大堂,拖着李清露上了二楼。李清露感觉自己就像他的一个影子,被他拽来拽去的。小二送来了茶水,徐怀山喝了一杯茶,道:“吃饭么?”   李清露没什么胃口,道:“不吃了。”   徐怀山也没有晚上吃饭的习惯,吹熄了灯火道:“那就睡觉吧。”   他的作息像个老人家一样,过午不食,天一黑就睡觉。好像除了练功之外,没有任何感兴趣的事,就像一潭波澜不兴的死水。   他淡淡道:“上床。”   李清露的脸顿时白了,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徐怀山扯了一床被褥和枕头扔在地上,道:“你不睡床,想打地铺么?”   他虽然嘴上说的气人,实际上对她还算规矩,并没有借着锁在一起就对她动手动脚的。李清露犹豫了一下,心想:“我凭什么睡地上,我就要睡在床上。”   她这么想着,脱了鞋子坐到了床上,扯开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徐怀山躺在地铺上,玲珑锁的链子只有一尺长,两个人没办法分开太远,徐怀山只能贴着床边躺着。   房中安静下来,李清露跟他这么近的躺着,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若说他是个坏人,却又没坏到天怒人怨的份上,可若说他是个好人,倒也算不上。   李清露一想到白天他捉弄自己的情形,又有些生气。她往下瞥了一眼,见徐怀山的胳膊悬空着,他却什么也没说,仿佛打算就这么凑合一宿。   李清露想他这样应该挺不舒服的,于是往床边挪了一下,把链子放得低了一些。   徐怀山的胳膊终于能放平了,浑身都轻松了不少。他轻轻一笑,道:“心眼儿不错,还挺知道心疼人的。”   李清露觉得自己被他轻薄嘲笑了,心中一恼,登时翻过身去,哗啦一声把徐怀山的手拽的比刚才还高。   徐怀山看着自己宛如投缳上吊的胳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时候就是倒霉在话多上了。   次日天刚亮,徐怀山便醒了过来。他的胳膊吊了大半夜,手腕上都勒出了一道红色的印子。他的手实在酸的厉害,干脆坐在了床边上,低头看着她,想看她什么时候醒。   李清露睡着的模样安静而又可爱,完全看不出来醒着的时候这么能闹腾。徐怀山一开始就是相中了这姑娘的脾气平和,没想到一旦接触起来,她一点也不消停。   她睡梦中微微皱着眉头,嘴撅着,仿佛在为了什么生气。她喃喃道:“你放开我……放开我……”   徐怀山微微扬眉,耳朵凑近了一些,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   李清露道:“我不跟你走,别逼我动手,我剑法很厉害的……”   她说着抬手猛地一捶。玲珑锁被她拽的一阵叮当乱响,她什么也没打中,却把自己给弄醒了。   她睁开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围,片刻才想起自己跟徐怀山锁在一起了。她见他坐在床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冷淡道:“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窗外传来了鸡鸣声,东方已经发白了。李清露揉着眼起身,人还迷迷瞪瞪的。徐怀山转身去倒水喝,无情地把李清露拽了个趔趄。她也生起气来,故意把手往回一扯,杯子里的水都泼在了他胸前。   徐怀山回头看她,眉头皱了起来,道:“你几岁了?”   李清露装没听见,低头去穿鞋子。徐怀山的胳膊被她拽着,不得不跟着弯下腰来,等着她把鞋子穿上才算完。   他的胳膊悬了大半夜,着实有些酸麻,干什么都不方便,有种挖了坑自己跳的感觉。他活动着手腕,寻思着差不多就解开算了。昨天他虽然在气头上,却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不能由着性子乱来。他使了个障眼法,给她看的是钥匙,扬手的时候把钥匙往手心里一藏,扔进黄河里的是一块小石头。   李清露的武功一般,眼力也稀松平常,就这么被他骗过去了,傻乎乎的实在有趣。   两人吃了早饭,徐怀山喝完一碗豆浆,抬眼看着她。他嘴角带着一抹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李清露道:“你又看什么?”   徐怀山道:“你跟本座锁在一起已经有一宿了,咱们是不是要永远在一起了?”   李清露守着满桌子的饭,顿时就吃不下去了。她道:“你别胡说,我又不是自愿的!”   她越是这样,徐怀山就越是要气她。他淡淡道:“你都把我看光了,不跟我在一起,本座岂不是吃了大亏?”   人有三急,这两个人拴在一起,解手也没办法分开。昨天夜里李清露迷迷糊糊地跟他起了一次夜,她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陪着男人上厕所。她心中悲愤的要命,却又困又累,站着都能睡着,自然也没记得太多细节。   如今清醒过来,她才意识到这样十分不妥。她还没找他算账,这人却倒打一耙,说是自己把他看光了。   李清露要捍卫自己的人格似的,道:“我没看。”   徐怀山喔了一声,态度十分敷衍,好像是她偷看了硬不承认似的。   李清露怒道:“黑灯瞎火的,我能看见什么?”   徐怀山故意气人似的,道:“嗯对,是是是。”   李清露不想再跟他争了,觉得都是这个破镯子的错。她忍无可忍,直接去抠手上的镯子。那镯子的质地十分结实,她掰了半天,镯子却纹丝不动。徐怀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折腾玲珑锁,善意地提醒道:“悠着点,这东西值三万两呢。”   李清露浑身的气势顿时就散了,要是真的弄坏了,自己一辈子都赔不起。   可这么跟他锁在一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她正在难过,徐怀山站了起来,道:“本座要解手,你回避一下。”   李清露气的要命,抬起胳膊晃了晃,道:“我怎么回避?”   徐怀山反正脸皮厚,没什么所谓,说:“那你就看着吧。”   他说着撩起了衣襟,李清露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捂上了眼睛。她忽然想起了还能听见声音,还是堵耳朵要紧。她闭着眼,只有一只左手能动,捂得了左耳就捂不住右耳。她正觉得一只手不够用,徐怀山默默地把手抬了起来,帮她堵住了右边的耳朵。   李清露:“……”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体贴还是个轻薄的恶人,说到底他就是个疯子,做的事都匪夷所思,让人难以接受。   片刻徐怀山整理好了衣服,理所当然地说:“以后你伺候本座,还要半夜起来给我端夜壶,习惯了就好了。”   李清露气得脸颊通红,心道:“谁要给你拿夜壶,姑娘把你的头按在夜壶里!”   他洗了手,回头看她道:“你要解手么?”   李清露自从跟他锁在一起就不敢喝水了。此时她觉得自己还能忍,沉着脸没理他。   徐怀山一副淡然的模样,道:“不需要就算了,走吧。”   他袍袖一摆,拖着她出了客房,往客栈外走去。   李清露在客栈没有解手,走了没过多久就开始后悔了。两人出了潼关镇,往西南方向走了片刻,来到了一片树林子里。李清露走的速度慢下来,一直在东张西望,仿佛有话要说,又难以启齿。   徐怀山扯了一下手腕,道:“走啊。”   李清露忍了又忍,终于道:“我要解手。”   徐怀山便笑了,李清露涨红了脸,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也没什么,”徐怀山道,“我还以为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道姑是不用上厕所的。”   李清露不想跟他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了,道:“你不准偷看,把身子背过去,耳朵堵上。”   徐怀山也没难为她,听话地照做了。李清露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蒙住了他的头,这才放了心。她上完了厕所,心里很是别扭,觉得自己的名誉受到了极大的损失。徐怀山把帕子揭下来,递给了她。李清露心事重重的也不看他,徐怀山便把手帕收到了怀里。   徐怀山觉得她没必要这么难过,道:“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没必要这么当回事。”   李清露不想听他开导自己,只希望他赶快闭嘴。   前方不远处,一座高山云雾缭绕。徐怀山道:“前头就是无量山了,等回去之后,我就让人打一把钥匙,把锁解开。”   李清露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这时候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哨声。那声音不甚清亮,不仔细听很难注意到,但细细分辨起来,又觉得十分尖锐虚浮,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那声音在山林里回荡,仿佛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徐怀山的脸色一变,好像对这声音十分敏感。他试图用手堵耳朵,可那声音的穿透力十分强,捂着耳朵也没有用。   他的头疼得厉害,感觉眼前的景物随着声波一阵阵传来,变成了一圈圈模糊的旋涡,让他头晕目眩。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来,额头上渗出了大量的汗水。李清露虽然也感觉有些难受,但没有他这么严重。她扶着他,道:“你怎么了?”   徐怀山哑声道:“是狗哨……一定是白子凡那个混蛋,他派人来了。”   从前徐怀山在活死人坑时,每个月初孙孤诣来检查功夫,就会让人吹起这种哨子,叫孩子们去演武场集合。每次考核,孙孤诣总是逼着他们自相残杀,若是他们杀的不让他满意,他还要亲自杀上几个人,才能过瘾。   这种声音对于徐怀山来说,就像是勾魂使者拖着镰刀走来的声音,吱、吱、吱——滋滋滋滋——嗡——   那种尖锐的声音几乎要破坏掉他的一切,夺走他的安宁、正常的思考能力甚至生命。   李清露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种声音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可看他这么痛苦,心里也跟着慌乱起来。她道:“你没事吧……又犯病了?”   孙孤诣死去之后,就没人再吹过这种哨子了。然而白子凡在无量山住过一段时间,对于钟玉络和徐怀山的经历有所了解,知道他们潜意识里最怕的是什么,便专门拿这种东西来对付他。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得意的声音:“姓徐的,这是咱们堂主花了好大功夫才打磨出来的哨子,跟你师父用过的像不像,听起来怀念么?”   李清露一凛,下意识到处张望,心道:“是花如意,她怎么阴魂不散的又追过来了?”   花如意朗声道:“我听说你师父一吹起这哨子,你们就得互相撕咬、自相残杀。你现在当上教主了,在人前像模像样的。你从前经历过的事,咱们白堂主可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大声道:“你跟牲口棚里的猪狗没什么区别,不过是运气好一些,活下来了而已。你师父若是还活着,定然觉得你这废物不配继承他的衣钵,要把你一掌毙了!”   她这么说着,周围轰然传来一阵笑声,看来她带了不少人来。声音在山林里回荡着,仿佛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一定要钻到他的身体里,摧毁他的精神。   花如意大声道:“咱们已经把这片林子包围了,你是要自己投降出来,还是等姑娘慢慢地把你搜出来?”   徐怀山的手指插进泥土里,身体不住发抖。他尽力调整内息,想要压制那种痛苦的感觉。然而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让他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眼前浮现的都是黑的、红的血迹,无数人惨死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好像一只只手凭空伸出来,要把他往地缝里拖。   他的精神像一根绷紧的弦,即将崩溃了。对方来了不少人,徐怀山知道自己保护不了李清露,把她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多拉一个人陪自己死罢了。他趁着还有一丝理智,从袖中掏出钥匙,颤抖着打开了锁。   咔地一声,手镯弹开了,李清露恢复了自由。   她十分诧异,道:“怎么回事,你不是把钥匙扔了吗?”   徐怀山的头疼得厉害,没功夫跟她多说,哑声道:“走。”   李清露犹豫道:“那你怎么办?”   徐怀山怒道:“管我干什么,你自己走就行了!”   他发起怒来就像一头狮子,李清露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去。徐怀山皱眉道:“有多远跑多远……别再回来了。”   李清露这几天来一直想要摆脱他,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本应该高兴才对,此时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她心中想:“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好人,就算花如意杀了他,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她咬了咬牙,转头就跑。她跑出去一阵子,听见那尖锐的哨声一阵一阵的,持续地折磨着他。   她跑的累了,扶着一棵大树停了下来,不住喘气。她想着徐怀山赶自己走的情形,心里十分不安。他明明头疼得厉害,却还是先把自己放走了,真正的坏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恻隐之心?   金刀门的人把这片林子包围了,那些人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若是被他们抓到了,徐怀山定然活不成。   李清露心中天人交战,想起了师父教她做人要对得起良心。徐怀山好几次把自己从危难中救了出来,要是这时候对他弃之不顾,自己这辈子都要良心不安。   她虽然能力有限,打不过那些人,却总能帮他想一想办法。   她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转身又往回跑去。   大约是忌惮徐怀山的武功高强,花如意虽然放出了狠话,却只是守在林子外头。她让人吹了许久哨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在山林外迟疑着不敢进去搜。   石奴转头看花如意,道:“差不多了吧,白堂主说他一听见这声音,就像狗一样怕得要命。这么长时间还没反应,是不是已经死在里头了?”   花如意不敢轻举妄动,道:“我在外头守着,你进去看看。”   石奴有点害怕,小声道:“我……我肋骨还没长好,要不然让别人去吧?”   花如意把眉毛一立,道:“白堂主让你听我吩咐,你敢不听我的话?”   石奴没办法,只好一摆手,道:“来几个人,跟我进去搜!”   李清露奔了回去,见徐怀山还躺在原地。他已经昏了过去,李清露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小声道:“徐教主,你醒醒!”   徐怀山没有反应,李清露在他的鼻子下面摸了一下,还好有气。敌人就快找到这边来了,不能让他躺在这里。李清露一手拉着他的胳膊,费劲地把他往前拖去。   前方的山坡上有一大片草丛,巨大的叶子彼此遮挡着,藏个人不成问题。李清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拖他,只觉得这人沉得要命。她咬紧了牙关,心道:“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咱们就两清了。我生来就不喜欢欠人情,还完了你以后就别再来烦我了。”   徐怀山被她拖在地上,脸都被沙子磨破皮了。李清露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然而现在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她道:“你拖了我一路,我就拖你走这几步路,这叫一报还一报,你脸划破了也别怪我。”   她说着话,徐怀山的脑袋在一块石头上磕了一下,砰的一声闷响,一线血淌了下来。   李清露替他觉得疼似的,嘶地倒抽了一口气,心想:“这还不醒,该不会是不行了吧?”   她累的满头大汗,把他拖到了草丛后面,用巨大的树叶和藤蔓把他盖了起来。李清露退开几步看了看,觉得应该藏好了,这才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了人奔走的声音,李清露心中一凛,知道敌人来搜了。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他们找到。她对着藤蔓说:“我去把他们引开,你若是有良心就赶紧醒过来,要不然我也拖不了多久了。”   她也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忍不住要跟他说话。要不然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敌人,感觉更有压力。   她纵身一跃,落到了一棵大杨树上。石奴带着人追过来了,一群人拿着刀剑到处挥砍,看起来气势汹汹,却又心惊胆战的,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把他们吓得东张西望。   李清露觉得有点好笑,看来他们还是怕徐怀山的。只要他还活着,就能震慑这些人。   她掰下一片树皮,朝一人头上弹过去。那人脑袋上挨了一记,吓了一跳,提着刀喊道:“谁!”   其他人被他一吓,纷纷转过头来,道:“怎么了?”   李清露又掰了一块干树皮,朝另一人头上打去。那人挨了一下,捂着头道:“怎么回事,有人在那边!”   他抬头朝这边望过来,李清露早已纵身一跃,跳到了另外一棵树上。一群人看见树丛微微动荡,伸手一指,大声喊道:“在那边,快追!”   李清露像猿猴一般,几个腾跃蹿向了远处。石奴带人追着她向前跑去,地上枝枝杈杈的走得慢,半道就追丢了。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林子的入口处,十分茫然。花如意等在这里,道:“人呢?”   石奴搔了搔头,道:“怪了,我刚才看见有人朝这边来,一眨眼就不见了。难不成有鬼?”   花如意气得不行,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让你抓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抓不到!”   石奴虽然个头庞大,却十分怕她,把脖子一缩道:“大姐,你别生气,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花如意对他失去了耐心,皱眉道:“算了吧,你在外头守着,我去看一看。”   她说着一招手,带着人往山林里走去。   李清露引开了敌人,转了一圈,再次回到了隐藏徐怀山的地方。她扒开草叶,发现里头已经空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被人找到了,这时候就听身后一人道:“不是让你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李清露猛地回头,见徐怀山站在她身后。他的脸色苍白,但总算已经醒过来了。李清露松了口气,道:“你没事了?”   徐怀山扶了一下额头,方才没有防备,这才被他们趁了空子。既然知道他们的伎俩了,他有所防备,就不会再受到太大的伤害了。他看着这丫头,以自己过往的经历,他实在理解不了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他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跑?”   李清露也很难解释自己的行为,大约就是善心泛滥吧。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是出家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徐怀山笑了一下,道:“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上我了呢。”   李清露就知道这人就算死到临头,也正经不了多久。她皱眉道:“你用锁锁着我,还欺负我、骗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那就好。”徐怀山淡淡道,“我休整一下,若是有人来了,就帮我撑一段时间。”   他盘腿坐下了,闭目调息起来。他的睫毛低低地垂着,不再理会外物。李清露觉得这人只有这种时候还好一些,一旦清醒过来,就要跟自己吵架。他的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要是自己也不正常了,那就糟糕了。   两个人待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他传染了,有时候竟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可恶,做的事都是情有可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志不坚,被魔障迷住了双眼,若是能从这里出去,还是得好生修持道心才是。   徐怀山静静地调息打坐,李清露的性命跟他拴在一起,不敢出声惊扰他,默默地帮他看着周围的情形。   林子周围都是金刀门的人,他们方才搜了一遍林子,没有结果。李清露看他们没有放弃的意思,这会儿应该要搜第二遍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里脱身,十分担忧。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花如意带着人找了过来。李清露有些不安,小声道:“来人了!”   徐怀山调息到了最后的关口,兀自闭着双眼,对她十分信任。李清露没有办法,只能把长剑一横,护在了他身前,道:“站住,你们别往前走了。”   花如意见徐怀山盘膝坐在地上,料想他的心神定然受到了极大的扰乱,心中一喜。   她衣袖一拂,道:“小姑娘,咱们要杀的人是这姓徐的。只要你让开,姐姐就网开一面饶了你。”   李清露要是怕死,也不会回来救他。她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严肃道:“我若是不呢?”   花如意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挺有骨气,居然肯舍命护着他。反正杀了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花如意也不介意在杀徐怀山之前,先取了这小姑娘的性命。   “不知死活,”她冷笑道,“那你就先走一步,下黄泉等着他吧。”   她说话声中,长鞭一卷,朝她的脖颈勾了过来。李清露拔剑抵挡了数招,只觉得这妖女的鞭子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快的连个影子都看不清。   花如意的鞭子是用蟒皮绞着乌金丝制成的,上头还绞着一枚枚细小的铁鳞片,就像真正的灵蛇一般。那妖女虽然身材纤细,力气却极大,一鞭子下去,树木都被她抽的粉碎,石头也迸溅出无数碎渣。若是被她打中一鞭,少说也要骨断筋折,万一被打中了要害,必然性命不保。   李清露练功只为强身健体,平时也没跟几个人比试过。她此时只有招架之力,心中隐隐慌乱起来。她眼看一道鞭影朝她面门卷过来,却躲避不开。   李清露头上生出了一层冷汗,心中暗道:“我命休矣。”   这时就听身后风声呼呼作响,徐怀山调息完毕,袍袖一拂,一跃来到了那两人之间。   他目光如电,掌中凝着护体罡气,一把攥住了花如意的鞭梢,如同捏住了蛇的七寸。李清露心中一喜,道:“你没事了?”   一阵清风拂来,林间的树木轻轻摆动,他黑色的衣袍也微微动荡。   徐怀山把她挡在身后,高大的身影就像一座山岳,悍然护卫着她。   “早就没事了,”他神色淡然道,“你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第十七章   徐怀山的内力极强, 靠护体罡气化解了鞭子的力道。花如意的鞭子被他拽住了,一时间跟他较力不下,怒道:“你这个疯子, 怎么还不死?”   徐怀山道:“我好端端的, 为什么要死。你若是活得不耐烦了, 本座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他的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恢复了正常。花如意知道凭真本事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却不甘心。她拿出了哨子,还没凑到嘴边。徐怀山已经欺身过去,一把将骨哨夺了过来。他手指轻轻一捻, 便把哨子捻成了粉末。   他张开手,白色的灰尘在花如意面前纷纷散落。徐怀山的面色阴沉,仿佛死神降临在她面前。他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花如意骇得脸色惨白,往后退了一步, 方才自己把他逼到了险境里,却没有及时给他致命的一刀。如今他得以喘息, 不可能饶了自己。   她头上渗出了冷汗, 道:“你别过来, 给我拦住他!”   她的部下手持刀剑, 纷纷围了过来。众人知道此人的武功高强, 都十分害怕, 没有人敢先上。花如意喝道:“给我杀!”   一群人硬着头皮一拥而上, 徐怀山拳打脚踢,数招之间便将那些人打的倒在了地上。花如意趁这机会施展轻功,疾步向树林外逃去。石奴在林子外等了许久, 一直没见有动静, 有些放心不下。他带着人往树林里走了几步, 忽然见花如意迎面跑来,慌慌张张的仿佛见了活鬼。   石奴道:“怎么了?”   花如意仓惶道:“快走,他恢复正常了!”   她带了十来个人进去,此时只有她自己逃了出来。石奴道:“其他人呢?”   花如意沉默了一瞬,那些人都为她垫后死了。她眼里流露出一丝阴狠,道:“不用管他们了,赶紧走!”   石奴心知那些人已经有去无回,心也沉了下来。白子凡费尽心思打磨了这个哨子,本以为能对付得了他,没想到那魔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狠,自己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花如意翻身上马,径自往潼关镇逃去,石奴也带人跟了上去。白子凡就在潼关镇等着,这一战失了利,还是得先禀报他才是。   徐怀山扭断了最后一个人的喉咙,手上沾满了鲜血,也分不清楚是哪一个人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的都是尸体,他的视线有些扭曲,耳中传来嗡的一声,黑色的、灰色的影子重合在眼前。好像有无数稚嫩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吵闹着,为什么是你活下来?我也想从这里出去!为什么是你!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   那是在活死人坑里死去的少年们的声音。对于孙孤诣来说,他们就像无足轻重的蛊虫,只配活在阴暗潮湿的夹缝里。但对于徐怀山来说,那些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他们会痛苦、会流血,也想好好地活下去,可最终他们一个个都死去了。   自己就像踏着他们的尸体,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鬼。头顶投下来一线天光,他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阵清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把他从幻觉中拉了回来。   他感到了一阵战栗,意识到自己受到了血腥气的刺激,短暂地失去了理智。   李清露站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脸上带着一点恐惧的神色,又好像对他十分担忧。   他向前走了一步,脚步有点虚浮。他的状况还是不太好,吓跑了花如意,他也没有余力再去追踪她了。自从把天罡无上真气练到了第七重,他便常常出现这种情况,不时就会幻听、幻视。他明明修炼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重蹈了老教主的覆辙。   李清露紧赶几步过来,扶住了他。徐怀山低头看着她,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耳中的噪声也远去了。   他道:“我杀了这么多人,吓着你了吧。”   他的表情好像没什么所谓,却又透着一点迷惘,觉得这样凶性毕露的自己十分不堪。那是他性格中隐藏的一部分,就像一头沉睡的凶兽。他极力想要控制住它,却又总是难以将它驯服。   十三个人被他杀了七个,剩下的都跑光了。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慢慢擦干净了手上的血。一点淡淡的檀香味弥漫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李清露的手帕。她是个干干净净的修行之人,连帕子上都带着燃香的气息,而自己却用血把她的东西弄脏了。   他像是被一根针穿透了一般,渐渐清醒起来,轻声道:“抱歉。”   李清露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虽然是个小姑娘,意志却出人意料的坚韧,见了这么吓人的情形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轻声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你……这是没办法的事。”   徐怀山看着她,仿佛有些意外,哑声道:“你不会讨厌我么?”   他这个样子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十分怕亲人嫌弃自己。李清露心里想:“讨厌自然是讨厌的,但跟你这个样子没关系,毕竟你平时就够气人的了。”   她的神色淡淡的,轻声道:“不会。若不是有你在,我此时就被他们杀了。”   徐怀山安静下来,仿佛松了口气。他的睫毛垂下来,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上,显得有些虚弱,仿佛随时会破碎掉,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清露的心微微一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有些怜悯他。他的眼睛黝黑,安静而又阴郁。他什么也没说,她却能感觉到他深陷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日夜想要摆脱那些痛苦。   她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的能力有限,救不了他。他比她强大得多,若是连他都救不了他自己,她又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能把他拉出来呢。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李清露想起了大师姐的话,像念经一样默默念了起来,提醒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么想着,好像真的听见了大师姐的声音。   “清露——清露,你在不在?”   她竖起了耳朵,往前走了几步,听见秦招娣道:“你们镖局的人不是说看到她跟那魔头往这边来了么,人呢?”   姜玉明道:“仔细找找,我捡到她的荷包络子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李清露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荷包下的穗子不见了,想来应该是刚才拖拽徐怀山的时候弄掉了。   她大声道:“大师姐,小姜哥,我在这里!”   那两人听见了声音,十分激动,大步朝这边跑了过来。秦招娣见她好端端的,松了一口气,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姜玉明奔过来,在旁边看着她,也十分高兴。   “我的天,你没事吧……我还以为把你弄丢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方才遇上了金刀门的人,多亏了徐教主出手帮忙。”   那两人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尸体,都有些害怕。徐怀山一副冷淡的态度,好像不怎么愿意跟那两人打交道,他们要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也无所谓。   姜玉明下意识道:“你是业力司的主人?”   徐怀山淡然道:“正是本座,你是什么人?”   姜玉明的脸色十分难看,意识到他的武功极其高强,绝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   李清露道:“这是小姜,是我的朋友。”   徐怀山喔了一声,道:“你就是黄河镖局的少镖头?”   他的耳目遍布天下,对各大门派的事都了若指掌。他虽然这么说,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有些不舒服。   他身为教主,习惯了用这种态度跟人说话。那两个人感到了一派威慑之气,对他都有些提防。   李清露站在他们之间,忽然意识到这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她有些迟疑,大师姐和小姜自然是她的朋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跟徐怀山也算有同生共死的交情了,她为他担心过、也为他高兴过,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伙伴。可小姜他们来了,提醒她正邪不两立,她不该跟这魔头走得这么近的。   李清露有些黯然,却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互相接纳。小姜道:“玲珑锁呢?”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徐怀山。他把玲珑锁揣在怀里,已经据为己有了,根本不打算还给姜玉明。   姜玉明见他怀里鼓鼓囊囊的,道:“徐教主,东西在你身上么?”   他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但浑身的肌肉都绷起来了,手按在腰间的蝉翼刀上,随时准备跟他动手。   “要跟我打架?”徐怀山淡淡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姜玉明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们折腾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取回玲珑锁,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他拔出刀来,道:“那是我们的镖货,徐教主若是不还,就休怪我动手了。”   小姜一双浓眉压着眼,透出一股强烈的杀气。面对徐怀山这样的对手,他不敢有半点轻忽大意。他自忖身法了得,一手蝉翼刀的功夫也练得十分纯熟,若是认真应对,未必一定会输。   秦招娣在风陵渡的码头上见识过徐怀山的功夫,知道这人实在厉害的很。她悄悄冲小姜摇头,示意他还是算了吧。   她越是阻拦,姜玉明反而越是想要证明自己。他足下一蹬,提刀就向徐怀山砍去。徐怀山甚至都没有拔剑,出掌快如闪电,一掌切在了姜玉明的手腕脉门处,小姜顿时感觉手臂一阵发麻。徐怀山的力道顺势往下一划,把他手中的蝉翼刀夺了过去,反手一掌将姜玉明打的后退了数步。   姜玉明还没反应过来,兵刃已经被人抢走了。他胸口一阵闷痛,觉得颜面大失,气恼道:“你……!”   徐怀山把蝉翼刀往地上一甩,刀尖夺地一声扎进了泥地里,不住颤动。   他冷冷道:“不自量力。”   姜玉明从小被人众星捧月地宠着,武师们争相奉承他,把他夸成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就有那么强大,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真本事了。他攥紧了拳头,还要再打。李清露连忙拉住了他,道:“小姜哥,算了算了。”   秦招娣把刀拔了出来,过来轻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既然知道东西在他手上,回去想想办法,过几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姜玉明心里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但是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若是隐忍不发,也实在丢脸。他这样暴跳如雷,徐怀山却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姜玉明心中窝火,把刀还回鞘里,恨恨道:“今日咱们先回去。徐教主,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李清露跟着他们走了一步,忽听徐怀山道:“慢着,谁让你们带她走了?”   李清露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这人一路把自己带到这里,肯定没有这么容易放她走。   他走过来,一把攥住了李清露的手,道:“你们可以走,她得留下。”   姜玉明喜欢的姑娘被别人拉拉扯扯的,顿时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一阵火起,一把拉住了李清露的右手,用力把她往回拽,大声道:“你不准碰她!”   徐怀山没放手,却也没使力气,只是牵着她,还挑衅地把手指跟她扣在一起了。   李清露慑于他的厉害,也不敢挣脱,只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秦招娣,希望她来帮自己。秦招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小姜道:“男女有别,你快放手!”   徐怀山嘲道:“你不是男人?”   小姜的脸气得通红,道:“我是她哥,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跟你能一样么?”   徐怀山一副轻蔑的表情,道:“现在说得好听,之前为什么要把玲珑锁交给她?那东西在她身上就是一道催命符。你既然对她好,为什么又让她替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姜玉明一时语塞,李清露却看不过去了,维护道:“小姜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信任我,他和大师姐当时也很危险……”   徐怀山漠然道:“本座没跟你说话,闭嘴。”   李清露只好沉默下来,徐怀山又道:“她出了洛阳没多久就被金刀门的人抓到了,是本座亲自把她救出来的。你现在这么威风,当时干什么去了?”   姜玉明被他斥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道:“我也一直在找她,若不是你强行掳走了她,我早就把她带回去了。”   徐怀山漠然道:“你保护不了她,她跟我走才安全。”   姜玉明有些恼了,道:“你少在这里自以为是了,你问过她愿意跟谁走吗?”   他这话倒是说到了关键处。两个人静了下来,都看向了李清露,等她给一个答复。   李清露把手从那两个人的手中抽了出来,不自在地在衣裙上擦了擦,不愿意被他们任何一个人强行拉扯。她躲到了秦招娣身后,小声道:“我要回玉虚观,我想师父了。”   姜玉明眉头一扬,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仿佛觉得自己赢了这魔头,十分快活。   徐怀山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却也知道她终究会这么选。他低声道:“你就这么不喜欢跟我在一起么?”   李清露沉默着,一时间回答不了他。她也曾经拼了命救他,也得蒙他舍命相护,但他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只能短暂地相逢片刻,没办法长久地相处。   她没回答,小姜却要替她说话,大声道:“你还纠缠她做什么,她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徐怀山看了他一眼,目光阴狠的像刀子一般,姜玉明刹那间仿佛听见了猛兽的咆哮。一阵清风吹过山林,他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下意识闭上了嘴,徐怀山注视着李清露,要她亲口回答自己。   李清露不想让他伤心,却知道既然不是同道中人,还是及早跟他斩断关系的好,要不然以后不光是自己,师门都会受到他的连累。   她垂着眼,艰难地说:“我不喜欢跟你在一起,你让我觉得……很害怕,跟你在一起会遇到很多危险。我只想回去,跟师父、师姐妹们安静地待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她虽然这么说,眼睛却没有直视他,也不知道是出于害怕,还是因为说的话并非发自本心。   徐怀山的神色有些黯淡,过了这么久,这丫头居然还是这么又臭又硬的,一点都不知好歹。   他也不想再勉强她了。他叹了口气,道:“方才你救了本座,我不会为难你。不过若是你改变了主意的话,就来附近的长生山庄,那边是我的产业。我有些事要处理,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就算我不在,庄上的人也会去无量山通报的。”   秦招娣见他这么说,心中一轻,知道这魔头终于肯放过她了。李清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仿佛想说自己肯定不会去找他的。   徐怀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无可奈何,道:“有缘再见吧,我走了。”   他说着轻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树林深处。他带来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了,那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三个人出了树林,黄河镖局的副总镖头周昀带着几个兄弟在这里接应他们。那人四十出头年纪,武功很不错,是姜成豪的得力帮手。这次姜玉明来找李清露,姜成豪不放心,便派了周昀来帮忙。   前头的大路上荒无人烟,李清露道:“你要回去吗?”   姜玉明怕自己一离开,那魔头又要杀个回马枪,再把李清露劫走。之前让她落了单,这才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回他吸取教训,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走了。   他斩钉截铁道:“我先送你们回玉虚观。”   他对副总镖头道:“周叔叔,你跟我爹娘说一声,玲珑锁被徐怀山抢走了,等我回去再一起想办法。其他人和我一起护送两位姊妹回玉虚观。”   周昀吃了一惊,道:“东西落到业力司的教主手上了?”   姜玉明嗯了一声,神色有些沮丧,又很不甘心,道:“我迟早要把东西夺回来!”   李清露觉得东西到了徐怀山手里就是有去无回。就连姜成豪也不是那个魔头的对手,其他人就算绞尽脑汁,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她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什么。出来太久了,她也有些想念师父了。回去也好,这世道太乱了,人人都努牙突眼摩拳擦掌的,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恨不能把别人置于死地。今天你杀我的人,明天我杀你的人,恍然间到处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连个活人都剩不下了。   秦招娣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以前在山里时,总想出来转一转。如今发现那些恶人是真的心狠手辣,好端端的一条命,一刀下去说没就没了。什么锄强扶弱、惩恶扬善,都是强者的事,像她们这样的微末小卒,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不错了。   周昀往风陵渡赶去,向姜总镖头报信。他们来的时候骑着马,秦招娣接了李清露同乘一匹,一行人沿着大路往南走。此时刚过了中午,太阳还有些炎热,姜玉明抬手擦了一把汗,转头看李清露。她连日来受了不少惊吓,神色有些憔悴。   他小声道:“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李清露摇了摇头,她会武功,能保护自己。只是江湖险恶,一不小心就会卷进旁人的争斗中去,实在让人防不胜防。她静下来,想起了方才拒绝徐怀山的情形,他虽然一向高傲,刹那间却流露出了脆弱的情绪。李清露想起他难过的模样,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也跟着难受起来。   自己拒绝他又没有什么错,没必要为了他难过。   她虽然这么想,眼前却浮现起他手里夹着当票,举起来不给她的情形。忽而又想起了他一条腿踩在石奴胸膛上,为自己出气的情形。还有他拿着兔子腿,一口口喂给她吃的情形。   他看她的时候目光冷淡,有时又带着一点戏谑,眉眼却总是很好看的。虽然别人都说他是个坏人,可李清露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么凶恶。   这人偏执而又疯狂,安静下来时,又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吸引力。李清露的心神仿佛都被他夺走了,就算他不在自己身边,她还是忍不住要想起他。   姜玉明见她恍恍惚惚的,以为是天太热的缘故。他道:“你坚持一下,到了前头的镇子,咱们就找个客栈休息一会儿,明天再继续往前走。”   李清露没有回答,睫毛垂着,良久才眨一下。姜玉明又道:“清露、清露,你怎么了?”   李清露这才回过神来。秦招娣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是不是中暑了?”   李清露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她身上都是尘土,头发也散了几绺下来,脸色苍白,确实很需要休息了。   姜玉明想她这几天跟那魔头在一起,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十分心疼,觉得都是自己太大意了。如今找到了她,一定不能再让她受伤害了。 第十八章   潼关镇, 一行灰衣人骑马从长街尽头过来。到了高升客栈门前,众人纷纷下马。小二哥殷勤地过来牵马,花如意神色冷冷的, 大步走进客栈, 向二楼走去。   到了天字房门前, 花如意停下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伸手扶了一下鬓发。她不愿以太糟糕的模样出现在心上人的面前,可若是收拾好了再去,白子凡未必会相信他们遭遇了什么。   她敲了敲门,轻声道:“主人, 我回来了。”   白子凡开了门,见她衣衫上撕破了好几道口子,模样颇为狼狈,看来这回又失利了。   他在桌边坐下了, 冷冷道:“让你抓的人呢?”   花如意低着头,小声道:“打不过, 那哨子对他没有多大作用, 反而把他激怒了。他发起疯来, 杀了咱们不少人。”   白子凡道:“死了多少?”   逃出树林之后, 花如意便点了数。她有些惭愧, 低声道:“死了七个……玲珑锁也被徐怀山带走了。”   白子凡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 怒道:“一帮废物!”   他躲了徐怀山这么久, 专门让工匠打磨好了一枚骨哨,本想趁着他势单力孤打个伏击战,却没想到自己的人就像纸糊的一样, 完全不堪一击。   他自己心里也知道, 徐怀山十分难对付。他虽然打磨出了骨哨, 却也没有十足的胜算,也不然他也不会躲在这里等待消息,只让花如意和石奴替他前去。   “那哨子怎么会没用?”他不甘心道,“钟玉络说过,他们小时候最怕那种声音。比暴雨天听见打雷还要害怕。”   花如意想起自己去的时候,他盘膝而坐,确实受到了影响。但那个小道姑护着他,一直在拖延时间,让他们错失了杀他的机会。   她道:“他身边还有个小道姑,一直给我们捣乱,可恶的很。”   白子凡道:“什么小道姑?”   花如意道:“就是跟姜玉明一起来偷玲珑锁的那个臭丫头。她是玉虚观的,叫李清露。她本来跟姜家的人走的很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又跟徐怀山厮混到一起去了。有人看见她和徐怀山用玲珑锁锁在一起,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子凡十分诧异,他印象中的徐怀山对女色不怎么感兴趣,当然对男色也没有兴趣。他一天就吃两顿饭,天一黑就睡觉,天不亮就起床。白天除了处理教务就是练功,生活乏味至极。时间久了,简直把丧气两个字活到了脸上。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主动跟一个小姑娘锁在一起?   不过他也有二十二三岁了,不可能就这么过一辈子。难不成他终于开窍了,知道女人的好了?   能引动他的春心,那丫头可是相当了不得。白子凡对那个从未某过面的小姑娘产生了兴趣,摸了摸下巴,眼里露出了一点光。   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道:“那小道姑还挺有能耐的。长什么样,鱼玄机那样的?是个才高八斗、颠倒众生的大美人?”   花如意心中不快,皱眉道:“也没有多好看,清汤寡水的,还一身晦气。可能就是特别会装可怜骗男人吧。”   白子凡知道花如意吃了醋,执起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收起了不正经的心思,淡淡道:“玲珑锁跟她们又没什么关系……一帮六根不净的老道姑、小道姑,没事总卷到咱们的事里来做什么?”   他想了想,记起姜家的夫人周氏原来就是玉虚观的道姑,后来攀了高枝,还经常周济她师门的人,两边的关系十分密切。黄河镖局丢了镖货,玉虚观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的心思微微一动,忽然意识到,他本来没看在眼里的玉虚观,居然十分关键。   若是把那群道姑抓起来,黄河镖局的人必然会赶往宜昌救援。只要趁这个机会对风陵渡发起突袭,姜家留守的人一定抵挡不住。   他虽然没能把玲珑锁拿回来,若是能一举夺下风陵渡,可比姚长易挑拨各派争斗的迂回手段要好多了。   白子凡越想越兴奋,把这个计划跟她说了。花如意迟疑道:“这……会不会太冒险了?姚总门主不是说要稳一些,慢慢来么?”   白子凡大手一摆,不以为然道:“姚总门主就是性格太过谨慎。要占领中原武林,靠一点点地蚕食,要等到什么时候?做大事就得敢于孤注一掷,咱们这一仗若是能把风陵渡拿下来,就是立下了一个大功,金刀门里的人还敢小瞧咱们么!”   他是半路来投奔姚长易的,因为出卖了钟玉络当投名状,一来就坐上了离火堂堂主的位置,金刀门里有不少人都不服他。加上他畏惧徐怀山,常日龟缩不出,导致门里的人对他颇有微词,认为他不配当这个堂主。   姚长易对白子凡也不怎么器重,觉得此人的胆子虽然小,野心又极大,嘴上说的天花乱坠,做起事来又畏首畏尾,一副赌徒心态,不堪托付重任。   但别人越是这么看他,白子凡就越想证明自己。如今有机会摆在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   此事非同小可,他虽然蠢蠢欲动,也不敢擅自行动。他道:“待我修书一封,问一问姚总门主的意思。他若是答应了,咱们就奔袭玉虚观,把那帮道姑都抓起来,看黄河镖局那帮人是救还是不救。”   姜玉明等人骑马走了三天,护送李清露和秦招娣回了玉虚观。   到了道观门前,见山门大敞着,门前有些乱七八糟的马蹄印、脚印,还有拖行的痕迹。泥地上的印记很新,好像刚发生了一场混乱。李清露心中一凛,道:“怎么回事?”   姜玉明疑心观里遭了贼。可秋云师太等人的武功不弱,一般的贼人哪里敢来偷袭她们。   他翻身下了马,从腰间抽出蝉翼刀护身,轻手轻脚地走进道观里。其他几人跟在他身后,手持兵刃把院子搜了一遍,没有埋伏的敌人。掌教真人、秋云师太和其他师叔、师姐妹都不在了。地上有些血迹,东西也被砸的乱七八糟的。偌大一个玉虚观,此时空空如也,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秦招娣急了,大声喊道:“人呢,都上哪儿去了!”   她大喊了几声,忽然见厨房旁边的柴草垛动了动,一个脑袋钻了出来,是李盈。   她头上沾着稻草,灰头土脸的,也不知道在这里躲了多久了。她见了秦招娣等人,嘴巴一咧,放声大哭起来,委屈道:“师姐——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秦招娣把她从柴草堆里拉了出来,道:“出了什么事,大家怎么都不见了?”   一众人围着李盈,她哭的眼都肿了,抽抽噎噎道:“昨天半夜里,一群人砸开了观门,说咱们的人坏了他们的生意,害得他们的玲珑锁丢了,让咱们赔钱。掌教真人说不知道他们什么生意,那帮人不听,要把师姐妹们抓走,拿人命抵债。掌教真人和师伯、师叔便跟他们打了起来。可那些人厉害得很,大家打不过,都被他们擒住带走了。”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了数。能干的出这样的事,应该是金刀门的人了。他们明明知道东西在徐怀山的手上,还深夜来又打又砸的,不过是柿子挑软的捏,找老实人泄愤罢了。   这段时间玉虚观的人跟黄河镖局、业力司都走得很近,被金刀门盯上也是早晚的事。李清露心中一沉,觉得都怪自己去帮姜家找玲珑锁,给师门惹上了这个大麻烦。   小姜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内疚,道:“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带你们去洛阳,也不至于招来那些坏人。”   李清露摇了摇头,现在怪谁都没用,金刀门就是要寻个由头找他们的麻烦,还是赶紧救人重要。   秦招娣一想到那么多人都被绑走了,心中十分焦急,道:“他们把咱们的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盈摇了摇头,道:“他们一打起来,我害怕得很,就钻进柴草垛里藏起来了。他们走了这么久,我这才敢出来……是我没用,我对不起大家。”   她才只有十三岁,剑法也不怎么样,就算冲上去跟人搏斗,也不过是多送一条命罢了。   李清露摸了摸她头发,安慰道:“别难过了,不怪你。若是连个人都没留下,咱们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秦招娣还不甘心,出去找了一圈,片刻快步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后门上一枚飞刀扎着这个,是他们留下的。”   她打开了信笺,见上头写着:“人在宜昌往西二十里土地庙,限你们七日之内拿三万两银子来赎。到期不来,一天往江里推五个人,直到全部淹死。好自为之。”   他们知道李清露等人还没回道观,还专门留了书信。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十分愤怒。姜玉明道:“这些人也太歹毒了!”   秦招娣道:“怎么办,咱们这就去土地庙?”   李清露道:“先去看一眼,但千万别打草惊蛇。若是连咱们也被抓住了,就更没办法救人了。”   众人答应了,骑马向西边赶去。还不到中午,土地庙外有几个人守卫,每个人都挎着刀。李清露等人藏在附近的树丛里,悄悄朝庙里张望。这座土地庙已经荒了很久了,外面的墙坑坑洼洼的,屋顶上也有好几个破洞,窗户更是歪歪斜斜的。   透过破窗户,李清露望见秋云师太和师姐妹们被牛筋捆着,二十来个人挨在一起,坐在土地公的神像前头。每个人的嘴里都堵着布,垂头丧气的。花如意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裙,抱着臂靠在柱子旁边,看着她们道:“师太不用怕,咱们已经给你的好徒弟留了信。她若是有良心,自然会来救你们的。”   石奴在旁边要凑趣似的说:“要是她们都胆小如鼠,见死不救呢?”   “那也无妨,”花如意悠然道,“七天的功夫一到,咱们就分批把你们推进江里喂鱼。一天淹死五个。你们还有时间,可以好生商量一下,谁先死,谁后死。”   其他人纷纷大笑起来,仿佛觉得十分有趣。掌教真人皱起了眉头,觉得这帮人着实可恶,奈何她能力有限,保护不了徒弟们。年纪小一些的弟子,已经害怕地哭起来了。石奴抬手甩了那个小姑娘一巴掌,道:“哭什么,你想先去喂鱼?”   那小道姑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出声了。秦招娣看的生气,攥紧了拳头,想给那傻大个也来一拳。李清露按住了她的手臂,示意她别冲动。金刀门大约来了一百多个人,前前后后守得滴水不漏。大家看了一阵子,也没什么办法,小姜一摆手,众人便悄然退走了。   几个人站在树丛中,秦招娣轻声道:“怎么办?”   小姜有些忧虑,道:“他们人多势众,咱们不能碰硬。先跟我回镖局吧,我让我爹派人来救师伯和姊妹们。”   事情紧急,一行人日夜赶路,花了两天就到了风陵渡。姜玉明下了马,李清露和秦招娣、李盈也跳下马来。门前的侍卫见了他,纷纷行礼道:“恭迎少镖头。”   姜玉明大步往院子里走去,一边道:“我爹呢?”   侍卫道:“总镖头在演武场,夫人和大小姐在后宅。”   姜玉明嗯了一声,道:“我去见他。”   他带着三个姐妹来到演武场,见姜成豪手中拿着一柄大刀,正在练姜家刀法。那柄刀的刀背厚实,上头嵌着几个铜环,舞起来声势摄人,如同雷震一般。他一套刀法使完,头上微微见了汗。他把刀搁在兵器架上,朝这边走过来。姜玉明唤了一声爹,道:“我回来了。”   其他几人也行礼道:“拜见姜叔叔。”   姜成豪四十来岁年纪,身材健壮,此人不但刀法了得,又擅长拳掌,生着一双极其粗大的双手。他常年走南闯北,皮肤晒得黝黑,性情也十分豁达健谈。   他听说儿子护送姊妹们回玉虚观了,却不知为何,那两人又跟着他回来了,甚至还多了一个小姑娘。   姜成豪有些疑惑,道:“你不是送她们回去了么?”   姜玉明千头万绪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姜成豪见几个少年人都灰头土脸的,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他一摆手,道:“先去花厅里歇一歇,慢慢说吧。”   仆人送了茶水上来,姜玉祺听人说姊妹们都来了,便过来见她们。   她一进花厅,见气氛十分凝重,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她在一旁坐下了,也没做声。秦招娣等人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姜成豪倒吸了一口气,道:“你们的师父和师姐妹都被抓走了?”   秦招娣点了点头,眼圈有些红了,道:“我们势单力孤,不是他们的对手,还请姜大侠帮忙救人。”   她说着站起身来,向姜成豪深深一揖,李清露和李盈也站起来,向他行礼。姜成豪道:“哎,不必这么客气。玉虚观跟黄河镖局本来就是一家人,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回头看姜玉明,道:“你亲眼去看过了,对方是金刀门的人?”   姜玉明道:“是金刀门的人,带头的是离火堂堂主的手下,一个叫花如意,一个叫石奴,就是之前在码头抢嫁妆的人。他们还有一百来个人,守着土地庙,非要我们拿三万两银子去赎人不可。”   姜玉祺皱眉道:“玲珑锁本来就不是金刀门的东西,他们怎么有脸让别人赔钱的?”   “土匪都这么不讲道理。”姜玉明道,“东西被徐怀山拿走了,他们不敢去找业力司算账,却绑了玉虚观的姊妹们,不就是看她们好欺负么。”   姜玉祺沉吟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姜成豪喝了口茶,吩咐道:“玉祺,你先安排客人歇下,我考虑一下怎么处理。”   秦招娣还有些不放心,道:“姜叔叔,他们说只留七天的时间,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若是他们明天出发,赶到土地庙刚好七天。姜玉祺明白她们的心情,但有些事急不得。她劝道:“你们先休息一晚,镖局里的人要调集起来也得花一点时间。你放心,我们会尽快的。”   秦招娣松了口气,道:“多谢你们。”   李清露等人跟着姜玉祺去了后宅厢房休息。姜玉明一路奔波,此时也累了。他道:“爹,我娘呢?”   姜成豪道:“你娘头疼病犯了,吃了药正在休息,你先别去打扰她了。”   姜玉明有些失望,道:“那我先回去休息,有事喊我。”   他退出去之后,姜成豪的脸色一直有些凝重。最近镖局丢了货,放人出去找了一阵子,非但没找回来,东西反而落到了业力司的魔头手上。玲珑锁一旦被徐怀山拿走了,就不可能再要回来了。姜成豪自知没有能力跟业力司抗衡,只能自认倒霉,已经开始筹钱要赔偿玉泉山庄了。没想到在这个关头,又出了这样的事。   他手上拿着个寿山石的把件,在手心里轻轻敲打。   现在镖局里有三百来个人,另外的两个分镖局一个在杭州,一个在银川,都离此处太远,一时难以拨人过来。若是把此处的人都带去宜昌救援,风陵渡的守备就空虚了。留下妻子和女儿两个女流之辈,只怕要陷在危险当中。   可若是不去,事后夫人责问起来,他也没办法交代。   赔偿玉泉山庄需要八万两,这些钱他一时间尚且拿不出来,再给他加三万两的码,实在是要把人给压垮了。   姜成豪正寻思着,姜玉祺回来了。他道:“人都安置好了?”   姜玉祺点了点头,道:“爹,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姜成豪喔了一声,道:“说说看。”   姜玉祺道:“金刀门的人也知道玉虚观没有那么多钱,唯一能出得了三万两的朋友,就是咱们姜家了。他们把人掳走,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   姜成豪不动声色道:“然后呢?”   姜玉祺道:“金刀门的人觊觎风陵渡已经很久了。只是慑于父亲的威名,不敢造次。这回他们很可能是施展调虎离山之计,骗父亲带人去宜昌救人,他们好趁机攻打风陵渡,把这里据为己有。”   她能敏锐地看出这些来,让姜成豪十分欣慰。他点了点头,感叹道:“我这个女儿,生的比儿子好啊。”   姜玉明一心只想着他的姐姐妹妹,却没想过自家镖局也处在危难之中。若是两边只能选一个,他要怎么办?   姜成豪道:“玉明还是太年轻了,总想着讲义气、感情。他不当家,不知道当家做主的难处,这么多人若真是调动出去了,咱们镖局就危险了。”   “那怎么办?”姜玉祺忧虑道,“拿钱赎人的话……咱们现在还欠玉泉山庄那么多钱,哪里拿得出三万两?”   姜成豪沉吟了良久,道:“拖一拖吧,他们未必就能下得了手杀人。”   姜玉祺有些犹豫,道:“那……那些姐妹们若是死了……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胡说,”姜成豪沉下了脸道,“金刀门的人无恶不作,若是玉虚观的人被他们杀了,江湖中自有正义之士为她们报仇。咱们的能力有限,不必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姜成豪白手起家,建立起偌大的基业十分不容易。如今流年不利,黄河镖局接二连三遇到打击,姜家自身尚且难保,实在难以去照应别人。姜玉祺知道父亲的难处,也明白他能走到今天,绝不是心软无能之辈,有时候就得当断则断,婆婆妈妈的反而会害更多人。   她轻声道:“女儿知道了,就当是蜥蜴断尾。咱们也在生死存亡之际,得先顾自己,不是咱们不讲义气。”   姜成豪点了点头,对女儿十分赞赏。他道:“这件事别告诉你娘。等会儿把给她看病的大夫请过来,我要问一问她的病情。”   姜玉祺的目光微微变幻,知道父亲虽然外表粗犷,内里却颇有心计。如今母亲卧病在床,用的药稍微减一点量,便能让她的病拖得久一些。她一日不起床,便一日做不了父亲的主。只要等这一阵子拖过去了,她就算知道了,顶多生几天气,还能怎么样呢?   姜玉祺轻声道:“是,女儿知道了。”   李清露在厢房休息了一下午,想起师父和师姐妹们还在受罪,她实在难以安心。李盈一沾着床就开始昏睡,到了晚上还没醒。秦招娣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她脸蛋,感到一阵滚烫。   她吓了一跳,道:“不得了,发烧了,肯定是这几天折腾坏了。我看着她,你去叫大夫来!”   李清露不敢耽搁,出了门去找郎中。一人道:“大夫在给夫人看病,姑娘等一会儿吧。”   李清露想自己自从来了,还没探望过周师叔,便往后院走去。她绕过花园,远远地见姜玉明来到了他母亲的卧房外。他刚要进去,就见姜成豪和姜玉祺从屋里走出来,身后带着郎中。   姜成豪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姜玉明道:“我来看看娘。”   姜成豪道:“她吃了药刚睡下,你回去吧。”   庭院里的树木十分茂盛,月光静静地投下来,清凉的如水一般。李清露站在树丛后面,一时间不方便离开,便站住了脚,没有出声。   姜玉明还不愿意就这么离开,似乎有话要说。姜成豪道:“你还有事?”   姜玉明小声道:“爹,你调集好人了么。从这边去宜昌就要花三四天功夫,救人的事耽搁不得啊。”   姜成豪淡淡道:“这边的人走不开。我已经派人去银川分镖局送了信,从那边调二百个人过来,应该够了。”   姜玉明十分诧异,从这里到银川一来一回少说要三四天,等人到齐了,玉虚观的人都没命了。   他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们来就迟了!爹你武功高强,只要你亲自带人去,他们不是咱们的对手的!”   “放肆!”姜成豪脸色一沉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个家什么时候由你做主了?风陵渡是黄河镖局的根基,人都调出去了,家被人端了怎么办?”   姜玉明意识到了父亲是有意拖延,若不是为了给周月蕊一个交待,他连银川的人也不会调动。他一向十分崇拜父亲,觉得他是个豪气干云的大英雄,却没想到他也有这么自私薄情的一面。   他哑声道:“你是不是不想救人?”   姜成豪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冷道:“你是黄河镖局的少镖头,凡事要为大局着想,不能感情用事,你明白吗?”   姜玉祺也劝道:“玉明,你体谅一下父亲的难处。不管怎么样,还是自己的家更重要啊!”   小姜看出他们父女俩一条心了,心中恼怒,朝母亲的房前奔去。姜玉祺伸手拦他,道:“你干什么!”   姜玉明道:“你们见死不救,我告诉娘去!”   他大声喊道:“娘——娘——”   姜成豪刚给周月蕊喂了药,不但减弱了药性,还加了些安神的东西。为的就是要拖过这几天,任凭姜玉明怎么喊,她也听不见。   堂堂镖局的少镖头,在家里这样大呼小叫的,简直不成体统。姜成豪皱起了眉头,喝道:“来人,给我把他带回屋里去,没有吩咐不准他出来!”   几名侍卫大步走过来,道了一声得罪,分左右架住了姜玉明的胳膊,把他往回拖去。   姜玉明被架了起来,两只脚都腾空了还在奋力挣扎,大声喊道:“你们见死不救,都是不讲义气的胆小鬼!姜玉祺,我诅咒你……我咒你嫁不出去,喜欢的人都被别人抢走!”   他不敢骂父亲,只好对着他姐使劲。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喊道:“姜玉祺,那些姐姐妹妹们若是死了,半夜就来床前看着你,头发上、身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一边伸出手摸你的脸,说水里好冷啊,你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嗓子都喊破音了,说的活灵活现的,透着一股瘆人劲儿。姜玉祺气得不行,觉得有这个熊弟弟还不如没有。她跺了跺脚,皱眉道:“爹你看他!”   姜成豪也嫌他晦气,道:“给我把他的嘴堵起来!”   便又有几个侍卫奔过去,掏出手绢塞住了他的嘴。姜玉明口中呜呜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降住了这个臭小子,姜成豪长叹了一口气。他道:“给我守好了风陵渡,一个月内都不准离开,好生戒备外敌。”   姜玉祺答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玉明一直喜欢清露妹子,若是这次不去救人,这桩姻缘怕是就成不了了。”   姜成豪冷冷道:“若是成不了,就是他们没有缘分。天底下的好姑娘有的是,重新给他找一个就是了。以咱们家的财力,怎么讨不到一个知书达理的儿媳妇?”   李清露在花丛后面都听见了,神色黯然。去救援确实要冒很大的风险,黄河镖局的人不愿意去,也不能勉强。可师父她们还在敌人手上,时刻都在受苦,实在耽搁不得了。   李清露不知道除了姜家的人,还能找谁帮忙。这时候郎中走了过来,见她站在这里,十分诧异。他道:“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李清露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道:“我师妹生病了,烦请先生过去看一看。”   郎中刚给夫人看过了病,身上还背着药箱。他道:“好,你带路吧。”   李清露带着郎中到了厢房,一路上都在寻思对策,却没有任何办法。她看着郎中为李盈诊脉,心中十分难受。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师父对她有养育之恩,她若是不管,连自己良心这一关都过不去。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想办法救师门的人。   她的身份低微,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正在心烦意乱之时,耳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若是你改变了主意的话,就来附近的长生山庄。就算我不在,庄上的人也会去无量山通报的。”   月光静静地照下来,黑夜如潮水一般蔓延,就像他阴悒而又沉静的目光。   一想起徐怀山,她的心中就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既觉得安心,又有些危险。他的武功那么高强,若是他出手,一定能把人救下来。   那人喜怒无常,犯起病来六亲不认。自己好不容易才从他手心里逃出来,若是再回去,只怕就没有机会再摆脱他了。   她犹豫了片刻,除了徐怀山之外,自己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求了。她把心一横,大不了豁出一条命去,若是能换其他人活下来,也不算太亏。   秦招娣在床前守着李盈,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李清露下定了决心,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默默地跟她们作别。   这一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但就算有一线希望,她也要试一试。   她拿起了剑,轻轻地走出门去。她一跃翻出了院墙,白色的身影融进了月色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十九章   长生山庄座落在无量山东南方向, 原本是钟玉络置办下的产业,自从她过世之后就一直空着。去年徐怀山从这边经过时,见宅院宽阔整齐, 废弃了可惜, 便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了。他有时候会在这边盘桓几天, 或是清修,或者单纯地放空一段时间。   当初白子凡跟钟玉络在一起,天天抱怨没钱又没权力,大家都瞧不起他。钟玉络便买了这个宅子,本来是想送给他的。却没想到宅子还没修完, 白子凡就叛变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年钟玉络就是依着长生殿这名字,为她和白子凡的家取名为长生山庄, 本以为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没想到却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到头来她竟也像杨妃一样, 孤零零地死在了一个小山坡上。   这宅子是按照苏氏园林的形制来建造的, 有假山、也有荷花池。白墙黑瓦, 移步异景, 修建的十分精巧。从外头看就是个富裕人家的宅子, 里头留了些仆人, 每日打扫、维护房舍。   附近的百姓也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什么来头, 只知道他叫徐员外,年纪轻轻的,模样生的很英俊, 只是不怎么回来, 家里的人也深居简出的, 很少跟外界来往。   徐怀山来到长生山庄时,青将军与红将军已经在这里等待他了。先前这两人外出巡查各个堂口,将业力司众人的所作所为都记在了功过簿上。徐怀山一到,那两人便把功过簿呈上来给他过目。   徐怀山看完了功过簿,心里有了数。那两人坐在一旁,都是二十出头年纪。青将军是个高大的男子,名叫蜈青。他脑后戴着一张黑底儿的哭面具,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衣裳,外头穿着银色的鱼鳞护甲,腰间别着一双短刀,善于刺杀。此人性情沉默寡言,铁面无私,专门记载教众的过失。红将军是个秀丽的女子,名叫蛛红。她头上歪戴着个白底儿笑脸的面具,面具上的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身披软甲,专门记录教中之人所作的功德。这两个人一向形影不离,大家见了他们便如见教主亲至,对这两位将军十分敬畏。   徐怀山的手指搭在功过簿上,轻轻地摩挲着纸页。他的手指修长,思考的时候常无意识地拨弄身边的东西。他道:“我刚从天覆堂回来,赵鹰扬对本座一向忠心,洛阳这边可以放心。长安我有一阵子没去了,你们两个刚从地载堂和人和堂回来,感觉如何?”   青将军和红将军对视了一眼,蜈青道:“人和堂堂主庸懦无能,内部也十分混乱。地载堂堂主有不臣之心,对我们十分怠慢。”   他的话一向不多,说什么都简明扼要。徐怀山微一扬眉,想听更详细一些的内容。红将军道:“回教主,人和堂堂主张大新贪恋酒色,连妻带妾娶了七个。咱们在长安的铺面众多,生意本来应该不错,但他交出的账目却连年亏损,八成是做了假账。他手下的人也不齐心,整天勾心斗角的,从上到下都是一团糟。”   “纳了七个妻妾?”徐怀山架起了腿,淡淡道,“我记得他长得跟竹竿似的,能吃得消么?”   蛛红道:“面黄肌瘦的,头脑也混混沌沌的,从里到外都淘虚了。”   徐怀山嗯了一声,道:“他做堂主的那点钱是不够养活女人的,不贪才怪了。”   蜈青道:“要不要从主教派个人去,好好查一查他的账?”   他的账目肯定有问题,若是查了,就势必整饬到底。张大新仗着长安离无量山远,贪了不少财物,俨然活成了个土皇帝。陡然动他,这人免不了要狗急跳墙。徐怀山最近的心思都在跟金刀门的对垒上,暂时没准备好对付手下的人。再说要换新堂主也不是一件小事,徐怀山还没选好找哪个人来代替他,不想打草惊蛇。   “瓮中之鳖而已,先不急着收拾他。”徐怀山摆手道,“地载堂怎么样?”   蛛红道:“地载堂的堂主穆广添不把主教放在眼里,一直装病不见我们,只让他女儿穆拂衣出来打了个招呼,堂中的一切事物也不让我们过问,账目更是推三阻四的不交出来。”   徐怀山冷笑了一声,道:“这人也是有意思,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   他揉了揉眉心,道:“地载堂的人不服管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姐在的时候,他们就不听招呼,想自立又不敢,刁滑的要命。”   徐怀山知道各堂的人一直在观望主教这边的动静。孙孤诣在的时候,这些人都服服帖帖的,不敢造次。自从钟玉络继位之后,各堂口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仗着自己资格老,欺负他们姐弟二人年轻,不听主教指挥,每年缴纳的收入也大打折扣。   地载堂与人和堂的堂主仗着与本教距离遥远,教主就算想管他们也鞭长莫及。却忘了星辉、月练、雷霆、风息四个营的人都在无量山驻扎着,加起来有几千人。徐怀山不但自己武功高强,人马也充足,若是要踏平那两个堂口,也不是一件难事。   徐怀山寻思着,头隐隐约约地有些疼。他最近旧疾总是复发,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管那些人。反正都是陈年的痈疮,他喝了口茶,打算休养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蜈青见他不时揉眉心,道:“教主头疼病犯了么?”   “没事,”徐怀山道,“明天你把郑神医找来吧。他早就让我静养一段时间,立秋之前我就不出去了。”   蜈青答应了,徐怀山回了卧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把玲珑锁收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摸手腕,想起了李清露。这几天来他一直跟她待在一起,陡然分开了,他心里竟然有些不习惯。   那小丫头不愿意跟着他,大多数时间都愁眉不展的,但又很少真的哭出来。她的性情安静坚韧,聪明又不过分显露,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觉得她骨子里是有一点像钟玉络的,但相处起来,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们一个至刚一个至柔,恰如阴阳鱼的两端,既不同、又相互融合,彼此中有对方的影子。   那丫头虽然武功一般,却很讲义气,对朋友也很不错。偶尔开心时会露出笑容,清丽而又可爱。她就像茉莉花一样,虽然素淡,香气却沁人心脾,性格里有种坚定的穿透力,让人难以忘却。   他想着她的模样,不觉间露出了一点笑容。相处了这么久,他能感觉到她也不讨厌自己。可她临走的时候却说害怕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徐怀山下意识转头去看镜子,心想:“我有那么可怕么?”   镜子里映出他英俊的模样,徐怀山端详了片刻,觉得自己也没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不识好歹的臭丫头……以后你就算哭着来求我,也休想让本座回心转意了。”   青将军从无量山请来了郑雨寒。徐怀山在教里待着,免不了要亲自过问一些事,一天到晚也闲不下来。长生山庄的人少,也安静,适合修养。而且两边的距离不远,有事朱剑屏会派人来禀报,他半天之内就能回去。   郑神医早就让他休息一阵子,好生把头疼的毛病治一治。他这病最不耐燥热,郑雨寒要求他每年一进了午月就停下手边的事务,闭关也好、去山庄避暑也好,总之躲过最热的两个月再说。要不然火胜伤阴,瘀血阻窍,癫狂之症发作的更厉害。   郑雨寒给他开了方子熬药,每天早晨给他针灸一次。徐怀山白天吃了药,打一会儿坐,吃完晚饭就早早地睡了。如此几天过去,日子过得十分清静。   这天早晨,郑雨寒刚给他扎上针,就听外头有人来报。   “教主,外头有个小姑娘来了,说她叫李清露,要见您。”   徐怀山一怔,没想到那个丫头居然会主动来找自己。他下意识站了起来,立刻又倒抽了一口气,倒回了座位上。   他不光满脑袋都是针,双臂曲泽、内关处,膝盖旁边的足三里也留着银针,乍一乱动,浑身都痉挛起来了。蜈青吓了一跳,道:“教主,你怎么了?”   郑雨寒一脸冷淡,道:“扎针的时候不能乱动,教主好好坐着吧。”   郑神医治病的时候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他讲条件。徐怀山小时候在活死人坑里受了伤,都是他给治好的。他对郑雨寒有种天然的敬畏,就算当上教主了,也不敢跟他发号施令。他只能好生商量道:“先给我取下来,等会儿再扎行不行?”   郑雨寒道:“这都是人体要穴,又不是筛子,哪能随随便便说扎就扎上,说拔就拔/出来的。”   徐怀山没办法了,吩咐道:“你们请她进来,先在花厅里坐一会儿。”   他想着那丫头来看自己了,眼睛亮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郑雨寒瞥见了,眼睛微微一转,明白了什么。青将军和红将军也难得见教主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小姑娘对于教主来说,应该是个不一般的人。   李清露连夜赶到了这里,此时十分疲惫,又惴惴不安的。   这里是徐怀山的产业,自己找上门来,对他来说无异于自投罗网。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自己,是嘲弄、还是会拒绝?她暗中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都要忍住,现在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时候。只要他肯去救师父她们,就算让自己下跪,她都可以答应。   管家把她请到了花厅里,让人上了茶。李清露等了良久也不见他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摆架子,故意晾着自己的。   她心想:“他那么聪明,定然知道自己没事不来求他。若是他像姜成豪一样推三阻四的,怕惹麻烦,那怎么办?”   她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来,心情有些沉重。这时候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从外头走了进来。李清露一见他,立刻站了起来,道:“徐教主。”   徐怀山摆了摆手,道:“坐吧。”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披甲胄的人,一个穿青,一个穿红,都十分威武。他落了座,那两个人分左右在他身后站着,宛如庙里的金刚护法。   李清露见了这阵仗,忍不住有些怕。青将军面无表情,整个人像是铁铸的一般。红将军看着她,微微侧头一笑,倒是有几分和气之意。   徐怀山坐在上首,架起了腿道:“你不是跟姜玉明走了么,怎么又来找本座了?”   李清露鼓起了勇气,开口道:“徐教主,我遇到了一些麻烦,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徐怀山微一扬眉,虽然知道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也不免有些失望。   “有麻烦才来求我,”他嘲道,“你不是说不想再见到我了么?”   李清露还没说什么事,就遭到了他无情的嘲弄。她心想求人办事,总得说几句好听的,便道:“对不起,之前是我太狭隘了……把正邪之分看得太重。其实徐教主你是个很好的人……你武功高,又有侠义之心,比很多人都强多了……”   “打住吧,”徐怀山摆了摆手,哭笑不得道,“本座是魔教的教主,你夸我是个好人,是在骂我么?”   李清露知道他是故意为难自己,强忍着难过沉默下来。徐怀山逗她也逗得够了,道:“说说吧,你有什么事要麻烦本座?”   他肯听她说话就好,李清露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道:“我师父和师姐妹们都被金刀门的人抓走了。金刀门的人把她们掳到了宜昌江岸附近的土地庙里,让我们七天之内带三万两白银去赎人。若是去晚了,他们就把人推到江里淹死。”   徐怀山皱起了眉头,青红两位将军也十分诧异。他道:“这两边又没什么瓜葛,他们抓玉虚观的人干什么?”   李清露有些自责,垂眼道:“他们说因为我们的人帮黄河镖局的人盗走了玲珑锁,给他们造成了损失,所以他们就来找我们讨债。”   “这不是柿子挑软的捏么?”徐怀山沉吟道,“玲珑锁本来也不是他们的东西,金刀门还好意思要赔偿……嗯,钱什么的也不重要,他们就是想找个借口打架。拿你们的人当诱饵,骗姜家的人去救援。金刀门的人好趁机抄后路,夺走风陵渡?”   他的头脑聪明,只听了个大概就猜出了对方的打算。李清露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这样盘算的,一时间没说话。   徐怀山道:“土地庙那边都有谁,一共有多少人?”   李清露道:“花如意和石奴带头,手下又有一百来个喽啰,都挺凶的。”   徐怀山嗤了一声,根本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他把架着的腿放了下来,伸手一摸茶杯,道:“水都凉了,怎么伺候的?”   外头有侍女快步进来,给徐怀山换了茶。他一扬下巴,示意给客人也换了。   换了水,茶杯里冒着热气,李清露的心里微微一暖,觉得他对自己还不算绝情。   徐怀山道:“你们怎么不去找黄河镖局帮忙?”   “我们去了,”李清露低声道,“但周师叔病了,姜大侠在照顾她,实在抽不出功夫来……”   她的目光游移不定,显然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徐怀山淡淡道:“你来求我,还跟本座撒谎么?”   李清露知道瞒不过他,只好道:“姜大侠怕去宜昌救援,风陵渡没人镇守,只能从银川调人。但一来一回又要半个月的时间,实在来不及了。我也不认识别人,只能来求徐教主帮忙了。”   徐怀山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她这么不情愿地来求自己,让他显得很不值钱。   他屈指叩了叩桌子,道:“拜佛许愿还要带三炷香呢,你就这么空着手来求我?”   玉虚观从上到下都一穷二白,拿不出钱来酬谢他。李清露除了种菜和做针线活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不知道能怎么谢他。她道:“我这些年一共存了三十两银子,你若是不嫌弃……”   红将军扑哧一声笑了,要是去救人,上百个人来回奔走一趟,三十两连吃饭住宿的钱都不够。可李清露一副困窘的模样,实在是拿不出更多来了。   她知道自己这点钱根本不够,迟疑了一下道:“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努力为你办到的。”   徐怀山注视着她,目光深刻的仿佛一只阴冷的蝎子,道:“你说我想要什么?”   之前他就说过,要她给他当个丫鬟,晚上给他端夜壶、白天给他梳头更衣。甚至连钟玉络也这么说过,不得不说这姐弟俩的眼光十分一致,难怪关系好到共用一具身体。   李清露虽然不情愿,但想着若是能以自己的一条命换回整个门派人的性命,就算死了也无妨,何况只是给人梳头扫地、煮水烹茶呢。   她犹豫了一下,艰难地道:“我……我愿意给你当丫鬟,伺候你……三年。”   徐怀山听到前半句,还十分满意,却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精明的,说话留三分余地,没把自己一辈子都卖给他。   他扬眉道:“我带那么多兄弟千里迢迢地去打一场架,跟人结个梁子不说,说不定还会有死伤,你才抵给我三年?”   李清露实在不想一辈子都跟这些魔教的人混在一起,只是为了师门暂时低头忍耐,三年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她小声道:“那你想怎么样?”   青将军站在旁边一脸面瘫,红将军也有些诧异,从来没见过求人还讨价还价的,何况她求的对象还是徐怀山。教主平日里阴沉沉的,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这小姑娘虽然柔柔弱弱的,却敢跟徐怀山极限拉扯,不管怎么样都要从他手底下争取到一点余地。   徐怀山也不着急,慢慢跟她逗着玩,道:“本座也不是这么缺人伺候,你若是心意不诚,那就去找别人吧。”   李清露果然着急起来,除了徐怀山,再没有别人能帮得了她了。她道:“徐教主,我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师姐妹们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实在不能对她们弃之不顾,求你帮帮我吧!”   她说着,起身跪在了他面前。徐怀山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来这一套,脸色一沉,道:“起来。”   李清露也没别的法子了,咬牙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她垂着眼,虽然求他,腰却挺得笔直。她的手垂在身体两侧,手心里全是汗水。她的手指修长白皙,虎口上却有一道模模糊糊的疤痕,就像美玉上磕了个瑕疵。   徐怀山有点心疼,皱眉道:“你师父不是要把你手上的痕迹烫掉么,你还要帮她们?”   李清露道:“师父是为我好,她们没有坏心的。”   徐怀山揉了揉眉心,觉得跟她谈了这一会儿,头又疼起来了。他起身走过去,伸手拉起了她,道:“你既然要卖身给本座当丫鬟,以后我去什么地方,你就得去什么地方。凡事都要听本座的话,记得本座的喜好,务必勤快不得偷懒,能做到么?”   李清露见他这么说,知道他要答应自己了。她心中一喜,道:“只要不违反江湖道义,我就听你的。”   徐怀山道:“见了你师父之后,你要亲口告诉她,你是自愿来伺候本座的,没有半点不情愿。”   这要求实在有些过分,李清露也不知道师父听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自甘堕落?   她有些犹豫,徐怀山冷冷道:“本座没有多少耐心,我问什么都尽快回答。”   李清露只得道:“我知道了。”   徐怀山对她乖觉的模样很满意,道:“好,你去休息一下。等本座调集了人马,今天晚上就出发。”   李清露心头一热,眼泪都要涌出来了,连声道:“多谢徐教主!”   徐怀山让红将军陪她下去,暂作休息。目送那两人走远了,他把教主令解了下来,吩咐道:“蜈青,你回无量山一趟,从风息营调三百人马过来。”   青将军答应了,迟疑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徐怀山道:“你还有事?”   青将军道:“郑神医说了,让您这两个月都不要与人争斗,要不然身子就白调理了。”   徐怀山神色淡淡的,道:“不让他知道就是了。叫风息营的兄弟们在山庄外等我,咱们速战速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徐怀山:不识好歹的臭丫头,就算你哭着来求本座,我也不会帮你了!   第二天——   徐怀山:有人把你师父抓走了?兄弟们跟我去平事!(薅下满头银针)(撸袖子)(抄家伙)   蜈青:教主,你值钱一点啊! 第二十章   太阳渐渐西沉, 黄昏降临了。   宜昌江岸,江水滔滔向东流去。今天已经是把人抓来的第七天了,花如意站在土地庙门口向远处眺望, 没有㥋蒊人赶来的迹象。   她有些失望, 自己带人守了这些臭道姑这么多天, 难道都白等了?   黄河镖局似乎不打算来救援了,遇上这种为难事,姜家还是选择了自保。花如意走进了土地庙,低声道:“堂主,没有人来。”   白子凡坐在神像前, 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剑,冷笑了一声道:“无毒不丈夫,姜成豪能混到今天,是有点六亲不认的本事, 到头来还是我高估他的心肠了。”   他三天前赶到了这里,准备亲自带人打个伏击战。花如意明面上带了一百个人, 白子凡暗中又带了二百个人来, 都埋伏在附近。只要黄河镖局的人一出现, 金刀门的人就动手。若是能擒下姜成豪, 便是立下了一桩大功。   姚长易同意了他的行动, 派了云雷堂的堂主屠烈带着五百人埋伏在风陵渡北边。只待姜成豪一离开, 金刀门的人便攻占风陵渡, 接管姜家的生意。   可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再响,奈何姜成豪不是傻子,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姜成豪早就看穿了这些人的心思, 给他们来了个按兵不动。就算金刀门真的要杀光玉虚观的道姑, 他也铁了心不管了。   铁悍和几个人在附近的林子里抓了只狍子, 在庙门前剥洗干净了,架起了火堆烤肉。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鹿肉被烤的直冒油。片刻肉烤熟了,石奴拿刀把肉割开,斩下最嫩的里脊和一扇肋排,撒上盐巴,捧进去先孝敬白子凡。   石奴弓起巨大的身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道:“堂主请用。”   白子凡还算满意,撕下一块鹿肉吃了。他故意吃的啧啧有声,大声道:“老道姑,你们这些人一天就吃半块干巴窝头,这会儿饿不饿了?”   掌教璇玑师太护在弟子的身前,闭目盘膝而坐,面沉似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玉虚观的女子们缩在角落里,虽然也饿的厉害,却都闭起眼来,不看这些恶鬼的模样。   白子凡故意要坏她们的心志,撕下一块肉来,扔到了道姑们的面前,道:“都要死了,赏你们吃点好的,吃饱了好上路。”   这些姑娘虽然又饿又怕,却并不动摇。就连最小的弟子也闭上了眼,口中喃喃念诵清静经,盼着三清祖师保佑,派下天兵天将来收拾了这些恶人。   白子凡见她们没什么反应,觉得没意思,骂了一声晦气,自己吃起肉来。   石奴出了门,悄悄地朝花如意招手。她走过来,道:“干嘛?”   石奴拿出半扇鹿排给她,露出憨憨的笑容,小声道:“给你留的。”   这人虽然体格庞大,却又有细心的一面。花如意微微一笑,在火堆边坐下,撕下了一块肉,和他一起吃了起来。   鹿肉柔嫩鲜美,她吃了几块,道:“其他人呢?”   石奴道:“有人去买干粮了,还有些肉脯没吃完,饿不着他们。”   吃完了饭,白子凡站起来活动手脚,在土地庙周围踱了一圈。姜玉明虽然没出现,却难保他不会派几个人暗中来看情况。白子凡既然已经说过,七天没人来救便要淹死五个人,那也只能这么办了。   他拍了拍手,扬声道:“来,开始干活儿了。”   石奴等人闻声聚集过来,等他吩咐。白子凡缓步走到一众女子面前,淡淡道:“七天之期已到,咱们得说话算数,要先淹死哪几个人,你们商量好了么?”   道姑们的神色顿时大变,下意识向后缩去。白子凡道:“不说是么,那我就随便选了。”   他闭上了眼,随手指了几个人,道:“就……你、你、噫哗你还有你和你,够五个了么?”   他指一个人,石奴便和手下把那个道姑拖出来。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一众女子拼命抵抗。掌教璇玑师太怒道:“你干什么,放开她们!”   秋云师太也道:“在土地公面前作恶,你们就不怕遭报应么!”   她们都被双手反剪捆着,就连掌教也动弹不得,想救弟子也是有心无力。   石奴看了一眼神像,土地公手持拐杖,长着一把白胡子,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似乎在劝人向善,也在记录世人所行之恶。石奴有些心虚,抓着一个女子的手松了些。他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们要怪就怪姜成豪吧,咱们给了他时间,是他非要见死不救。你们要是做了水鬼,记得去找他讨命。”   白子凡不耐烦道:“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动手!”   石奴提着一个道姑的胳膊,把她拽到了江边。其他人把另外四个小姑娘拽出来,跟她排成一排。土地庙中的道姑们都十分愤怒,放声骂道:“你们这些恶人,早晚会遭报应的!”   白子凡听多了这样的话,已经刀枪不入了。他提着刀指着那五个人,道:“你们谁想当第一个?”   江水深不见底,她们被捆着手脚,扔进去就没命了。几个道姑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被吓得瑟瑟发抖,不愿就这么死了。   石奴大手提起一个道姑,要把她扔到江里去。那女子拼命挣扎,放声哭道:“我不想死,师父救我!”   掌教璇玑师太运足了真气,奋力挣开了牛筋。她脚尖踢起一柄长剑,口中喝道:“休伤我徒弟!”   她提剑向石奴斩了过来,石奴吓了一跳,把手里提着的道姑扔在地上,向后退去。他躲过了那一剑,诧异道:“你这老道姑饿了这么多天,居然还有力气跟人打架?”   璇玑师太的武功不弱,当初把她抓来便费了不少功夫。花如意用了三花五石散,让她浑身虚弱无力,这才控制住了她。花如意每两天逼她吃一颗药丸,这会儿应该是药效褪去了。花如意道:“都小心,这老虔婆的剑法厉害得很,别让她伤着了!”   擒贼先擒王,璇玑师太逼退了石奴,便提剑向白子凡刺去。白子凡闪身避开了那一剑,扬起嘴角一笑,仗着人多没把她放在眼里。   “老师太,杀你用不着我出手,我的这些部下跟你玩玩就够了。给我上!”   花如意和石奴提着兵刃围了上去,一人提着鞭子,一人抡着一口大刀,跟璇玑师太打在了一起。土地庙中的其他道姑趁这功夫,从地上衔起了瓦片,帮彼此割断了身上的牛筋。外头的守卫发现了,冲进来喝道:“干什么,谁让你们乱动的!”   秋云师太身上的牛筋割断了,一把扯开了两个弟子身上的牛筋。她提剑指着一众喽啰,厉声道:“退后,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   她虽然不是花如意的对手,要对付几个喽啰却不是难事。其他的道姑们互相帮助,趁机割开绳索,恢复了自由。一名守卫大声喊道:“快来人,这帮道姑要造反了!”   十来个守卫冲了进来,跟一众道姑打成一团。她们饿了这些天,十分虚弱疲惫,没多久便露出了败相。秋云师太勉力支撑,大声道:“能走一个是一个,别跟他们拖!”   她打退了几个喽啰,和其他弟子一起冲出了土地庙。又一群金刀门的人围了上来,大声道:“往哪跑?”   秋云师太和众弟子跟那些人打在了一起。江岸边,璇玑师太被花如意和石奴缠着,打的十分吃力。白子凡在旁边看着,还未出手,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觉得她们不过是刀板上的鱼,再跳也是无谓的挣扎。   花如意长鞭卷住了璇玑师太的长剑,冷笑道:“老道姑,你不是咱们的对手,还不认输么?”   璇玑师太攥着长剑,手微微发抖。她这些天被逼着吃了好几次三花五石散,体内还残留着不少余毒,打了片刻便觉得体力不支。她心知自己赢不了这些人,只能尽力拖延一阵子,希望弟子们能够逃脱魔掌。   白子凡却看出了她们的意思,大声道:“别让她们跑了,少了一个人,我找你们算账!”   他手下的人轰然答应,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把玉虚观的人围在了中间。   一众女子被逼着不住后退,十分绝望。正在这时候,忽听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一名女子放声喊道:“住手——”   徐怀山骑马从东边的大路上赶来,他身后带着三百来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色劲装,腰间佩着刀剑,马蹄踏的路上烟尘滚滚,气势十分摄人。   李清露骑着一匹黑马,身背长剑跟在徐怀山身边。她紧赶慢赶,终于在期限的最后一刻搬来了救兵。她一路上都心急如焚,生怕来得迟了赶不上救人。一行人来到了土地庙附近,她远远望见金刀门的人和师父她们打起来了。李清露心中焦急,连忙放声大呼。   金刀门的人回头一望,见来了这么多人,都吓了一跳。石奴见带头的是徐怀山,顿时吓得脸色铁青,张口结舌道:“不、不好……是姓徐的,那个疯子来了!”   一行人的肩上绣着金色的海浪纹团花,马鞍和腰牌上带着獍的图腾,正是业力司的人。白子凡心中一凛,他本以为来的会是黄河镖局的人,这才亲自等在这里,想要立个功劳。没想到等了这些天,却等来了一头猛虎。他心中追悔莫及,早知道徐怀山这死对头要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露面了。   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江水里,点点碎金随着水波动荡。徐怀山一袭黑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一眼就望见了白子凡,登时睁大了眼。他本来是要为李清露出头,没想到来这一趟,还有意外的收获。   他找这贼子已经有半年多了,白子凡像缩头乌龟一样,一直躲着不肯露面。今日终于遇上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徐怀山锵地一声拔出了剑,纵马掠了过来,厉声喝道:“你这无耻贼人,给我受死!”   白子凡一见徐怀山,心中十分惊恐。他平日里的淡然都没了,下意识躲到了花如意身后,大声道:“来人,给我拦住他!”   他吹了个呼哨,招呼林子里埋伏着的人出来应战。片刻之际,二百来个人从树丛里冲了出来。白子凡恶狠狠道:“给我杀,谁能杀了这个带头的,本堂主重重有赏!”   众人纷纷应和,像倾巢而出的蚂蚁一般,向徐怀山冲了过去。徐怀山的脸色冷漠,手持长剑斩下去,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那些喽啰不知他的厉害,刚冲到近前便被砍成了重伤,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璇玑师太没想到绝处逢生,情势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敌是友。不管怎么样,还是保护弟子为先。她连忙喊道:“都过来,别跟他们打了!”   一群弟子聚在她身边,李清露跳下马来,大步向她奔了过去,道:“师父、掌教,我带人来救你们了!”   红将军带着十来个人,手持刀剑跟在李清露身后,把玉虚观的道姑护在中间。免得金刀门的人狗急跳墙,打不过先来杀了她们。秋云师太也不知道为什么来的会是业力司的人,一时间十分诧异。她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清露见大家都没有受伤,松了口气道:“业力司的人是来帮咱们的,大家别害怕。”   秦招娣和李盈从人群中挤过来,见她来了十分高兴。这两人在姜家待了一晚,发现李清露不见了,十分着急。秦招娣听说姜家要从银川分镖局调人过来,知道等他们的人到了就来不及了,索性悄然离开了姜家。   两人日夜赶路,来到了宜昌江边,想找个机会把大家救出来。没想到运气不好,刚一到土地庙附近,就被金刀门埋伏着的人抓住了,跟其他师姐妹一起被捆了起来。   秦招娣见李清露不但安然无恙,还带了这么多救兵来,激动道:“他们怎么会答应帮你的?”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含糊道:“徐教主本身就有侠义之心,加上先前跟他见过几面。我去求他,他就答应了。”   秦招娣有些疑惑,觉得这魔头没这么好说话。业力司也不是她家后院,哪里就容得她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   李清露小声道:“姜玉明呢?”   “还被他爹关在家里呢,”秦招娣道,“唉……他虽然是少镖头,但救人这么大的事,他说了也不算。”   李清露明白他身不由己,既然知道金刀门设计要谋取风陵渡,也不能怪姜家固守不出。   这边说着话,不远处青将军手持一柄三叉戟,带领风息营的兄弟们跟金刀门的人冲杀在了一起。花如意和石奴一起围攻青将军,蜈青一叉掼过去,风声虎虎作响,猛地在石奴肩上扎了个血窟窿。石奴疼的大吼一声,倒退一步摔在地上,血流的满胳膊都是。   花如意心中一急,这傻大个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一向听她的话。这些人打伤了他,以后谁来伺候自己?   她怒视青将军,见他手拿三叉戟,腰里别着一双短刀,身披银色鱼鳞甲,活像个渔夫。她斥道:“你这丑八怪,谁让你打我的人了!”   石奴虽然中了一叉,听她这么说,心中又有些高兴。他捂着伤口坐在地上,道:“大姐,你小心些,这些人是有些本事的。”   花如意没空理会他,接连几鞭子抽过去,把满地的砂石卷的乱飞。蜈青一个不小心被沙子迷了眼,躲闪不及,脸上被抽出了一道血痕。   花如意抓住了这个空子,提鞭朝他喉咙抽去。红将军微一皱眉,抽出了身后的金刚宝伞。她白皙的手一扬,金色的宝伞砰地一声打开,打着旋儿朝花如意飞过去。   那宝伞有三十六根精钢伞骨,金蚕丝帛做伞面,能防水火侵蚀,十分坚韧。伞顶上有个三棱的尖儿,收起来如同长矛。打开来能当盾牌使,还能抛出去打击远处的敌人。   宝伞如同一朵在空中飞旋的花,追着花如意打了个弧,如回旋镖一般飞了回来。红将军一跃接住了伞,又一扬手,宝伞再次飞向了花如意。花如意只得下腰闪避,伞骨的外延尖锐如刀,斜斜地擦着她的脸飞过去,差一点就把她的脸蛋儿割伤了。   花如意的脸被劲风激得生疼,心中十分害怕,怒道:“你干什么!”   红将军接住了伞,轻轻地收拢起来,学着她的口吻淡然道:“谁让你打我的人了?”   青将军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坚毅的神色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了。   业力司的人跟金刀门的喽啰厮杀在一起,打了一阵子,逐渐占了上风。徐怀山提着剑穿过人群,大步朝白子凡走去。   他一双浓眉压着眼,眉头皱出了一道竖纹,恨声道:“你总算现身了,我还以为你要藏一辈子呢!”   白子凡一见他就不免害怕,却强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笑道:“小舅子,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   徐怀山冷冷道:“我好得很,但你很快就要不好了。”   白子凡感到了浓重的杀气,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却还要故意气他,道:“你怎么说也要喊我一声好姐夫,见了面怎么这么不客气?”   “我去你的姐夫,”徐怀山咬牙切齿道,“本座今天就要取你狗命,为我姐报仇!”   他说着挥剑朝白子凡斩过去。银色的剑光闪过,白子凡闪身向后躲去。徐怀山的长剑追着他横扫过来,白子凡勉强躲了数招,感觉他的剑风刚猛,擦着自己的身体划过,十分凶险。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钟玉络在世时,他一直做小伏低,用花言巧语哄得了她的信任。彼时钟玉络修习天罡无上真气遇到了瓶颈,他便打起了这不传之秘的主意。他说愿意做她的炉鼎,将修炼的内力输送给她,帮她突破天罡无上真气的瓶颈。   钟玉络把他的话当了真,便将天罡无上真气的心法传给了他。白子凡欣喜若狂,他将心法修炼到了第二重之后,觉得自己学了这么厉害的功夫,来日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是自己的对手,渐渐生出了反叛之心。   如今他叛出业力司三年了,已经将天罡无上真气练到了第五重,比起徐怀山虽然略逊一筹,但跟寻常的高手比试已经能轻松取胜了。徐怀山见他用的是姐姐教的内功,心中越发恼怒。他清啸一声,长剑凝结了强大的内力向他斩过去。   白子凡下意识提剑招架,却觉得那一剑斩下来,冲击力极强,震得他浑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在疼痛。   他脚后跟蹬在地上,使出了千斤坠,却还是向后滑了出去。   好一剑力拔千钧,虽然是不死不休的仇人,白子凡心中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他的两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脏腑也震得十分疼痛。他忍了又忍,还是咳嗽了一声,一道鲜血从嘴角淌了出来。   白子凡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今日被他堵在这里,实在是运气不好。徐怀山对他恨之入骨,若是被他擒住了,白子凡恐怕想死的痛快一些都不可得。业力司折磨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自己害死了他的姐姐,他恐怕要把上刀山下油锅抱铜柱凌迟等十八地狱之刑一一给他来一遍。   白子凡清楚自己跟他之间,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但现在还不是跟他决一死战的时候。自己已经把天罡无上真气练到了第五重,只要能比徐怀山更快把这门功夫练成,天底下就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到时候不光徐怀山要被他踩在脚下,就连姚长易他也不放在眼里。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子凡心里想着保命要紧,扫了一眼周围,他带来的喽啰们还有六七十个人,能帮自己抵挡一阵子。他放声喊道:“兄弟们,别跟那些杂碎动手,先杀这个带头的!”   金刀门的人听了他的吩咐,提着刀朝徐怀山围了过来,白子凡趁机拔腿就跑。徐怀山周围黑压压的都是人,一时间难以摆脱。青将军和红将军带人冲了过来,跟他们厮杀了起来。徐怀山提剑砍倒两个人,纵身一跃,朝白子凡追了过去。   白子凡刚骑上马,听见身后风声作响,回头一望,见徐怀山提剑朝他砍了过来。   他吓得一俯身趴在了马背上,骏马受了惊,满地乱踢乱踏,放声嘶鸣。白子凡被马甩到了地上,徐怀山提着剑朝他斩过来。白子凡接连打了几个滚,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大声求饶道:“徐教主,好兄弟……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放我一马……”   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有脸提钟玉络。徐怀山越发愤怒,一剑扎下去,深深地插进了泥地里。白子凡的衣裳被钉在了地上,差一点就被扎了个透心凉,骇得浑身不住发抖。他拽了几下衣服,干脆把外衣脱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转头就跑,十分狼狈。   花如意在远处看见了,急道:“别伤我主人!”   徐怀山哪里理会她,提剑追上去,要把他的狗头斩下来。白子凡被逼到了江边,眼看无路可逃,咬牙往江中纵身一跳,奋力向前游去。方才他还要把玉虚观的人扔进江里,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会儿他却成了落汤鸡。   徐怀山没想到这贼人还会浮水。自己的轻功虽然不错,但水性一般。他略一迟疑,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花如意喊道:“姓徐的,你敢动我主人一下,你相好的命就没了!”   徐怀山回头一望,却见花如意趁乱把李清露挟持到了怀里,她的手臂勒着李清露的脖子。玉虚观的人十分焦急,却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青将军手持三叉戟指着花如意的后心,她若是敢伤害人质,三叉戟立刻把她扎成筛子。红将军与青将军背靠背站着,她手中拿着金刚宝伞,面对着外围一圈金刀门的人。若是他们敢动一动,她手中的宝伞横扫出去,登时就要血雨漫天,削下几个喽啰的人头来。   花如意拖延了这一阵子,望见白子凡水遁逃走了,心中松了口气。金刀门的人埋伏了这么久,反被业力司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心中十分气馁,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想先脱身再说。她道:“你们都后退,要不然我杀了她!”   青将军站着一动不动,花如意十分讨厌他,道:“你听不懂人话么?”   红将军冷冷道:“放了那个姑娘,要不然我把你们的人都杀光。”   花如意把胳膊一紧,李清露感到了一阵窒息,被迫抬起头来。徐怀山大步走过来,道:“放开她!”   花如意不肯跟他妥协,大声道:“你们先后退!”   徐怀山的神色沉了下来,袍袖一拂,身影飘忽如鬼魅。花如意只见黑影一闪,手腕上一阵剧痛,竟然动弹不得了。徐怀山长臂一舒,把李清露揽到了怀里。却是他一瞬间使出了摘花擒拿手,将花如意的手腕卸了下来。   李清露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   徐怀山放开了手,她便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她师姐妹中间去了,仿佛觉得跟他多待一刻都有损清白似的。徐怀山瞥了她一眼,心中骂道:“小白眼狼!”   李清露还有些惊魂未定,攥住了秦招娣的手。李盈在一旁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没受伤吧?”   她摇了摇头,嘴唇的颜色还是惨白的,脖子上却被勒的发红。徐怀山知道她着实吓坏了,也没再计较。   白子凡已经跑了,只剩下花如意和石奴,一个手腕受了伤,一个身上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已经没有再战的余力了,其他人更是不堪一击。石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跟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撤了吧。   花如意忍痛把手腕接了回去,脸色煞白。她提着鞭子道:“算你们运气好,今日姑奶奶身体不适,改日咱们再重新比过!”   她说着纵身一跃,钻进树林中不见了。石奴放声大喊:“扯呼!”   金刀门的人也受了不少损伤,跟着他逃跑了。青将军收了三叉戟,道:“教主,就这么放了他们么?”   徐怀山的神色漠然,道:“白子凡跑了,就算把其他人都杀了也没用。”   业力司的人都知道他跟白子凡仇深似海,没能杀了那仇人,十分遗憾。红将军道:“这次算他运气好,下回大家一起上,擒下他给教主报仇。”   徐怀山没说什么,环顾了一圈。地上躺了不少金刀门的人,业力司也有些兄弟受了伤,正在敷药,好在自己这边的伤亡不算严重。   他朝玉虚观众人这边望过来,二十来个道姑挤挤挨挨的,都很局促不安。她们一向以武林正道自居,如今却被一个大魔头救了,心情十分复杂。徐怀山也不指望她们会感谢自己,就连李清露都未必会领自己的情呢。   他这么想着,璇玑师太上前几步,向他抱拳道:“多谢徐教主出手相助,玉虚观铭记阁下的恩德,日后若有机会,一定鼎力报答!”   掌教真人都这么说了,其他弟子便也跟着行礼,纷纷道:“多谢徐教主。”   徐怀山微微扬眉,没想到这些道姑还挺通情达理的。他看向李清露,发现那小丫头站在她师父身边,似乎有点要赖账的意思。   他嘴角一扬,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的好徒弟吧。是她哭着求我,让我来救你们的。”   璇玑师太看向了李清露,想问她哪来这么大本事,能请得动这尊魔神。李清露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仿佛认定了她跟徐怀山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她垂着眼,一时间没出声。徐怀山勾了勾手,道:“来。”   李清露有些不情愿,不但没过去,还往后缩了一下,似乎想浑水摸鱼跟着师父和师姐妹回去。徐怀山哪能让她跑了,沉声道:“过来。”   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威胁的意思,李清露打了个寒颤,知道若是惹恼了他,师父她们说不定又要遭殃。她走过去,小声道:“你别凶……有话好商量。”   徐怀山的神色淡淡的,显的十分随和,道:“你不是有话要跟大家说么,说吧。”   李清露想起了来之前答应他的话,知道他的武功高强,能救得出这些人,也能一瞬间翻脸把她们都杀了。这人一向疯疯癫癫的,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凡事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她心里一阵难过,强忍着道:“掌教、师父,我不想做道姑了,我要服侍徐教主。我……我是自愿的。弟子不孝,你们就当没养过我吧,大恩大德弟子只能来世再报。”   她说着跪在地上,对师父和掌教磕了三个头。众人都十分愕然,她一向虔诚修道,又不爱慕虚荣,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李清露磕完了头,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这哪里是自愿的样子,简直像是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似的。   秦招娣看出不对劲来了,皱眉道:“是不是他逼你这么说的?”   李清露想点头,徐怀山看了她一眼,她只好道:“不是,徐教主……对我很好,从来没有逼过我。”   她说着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稀里哗啦地直往下掉,哭成了个泪人。   秋云师太一手把她养大,不忍心看她这样。她往前走了一步,道:“清露,你要是有什么苦衷,就跟师父说,我给你做主。”   业力司那么多人千里迢迢赶来,为了帮她而受了伤,甚至还有人为此丧了命。李清露知道自己欠他们的,不能不还。她垂下了眼,道:“我真的是自愿的,以后你们好好照顾自己,就当不认识我吧。”   众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徐怀山倒是对她的话十分满意,道:“本座一向不爱勉强人,既然你要这样来报答本座,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   李清露没说话,红将军在旁边轻声提醒道:“李姑娘,你还没谢过教主恩典呢。”   被人掳走还要谢恩,这些人简直一点道理都不讲了。李清露心中难过,却又不能还嘴,只得道:“多谢徐教主。”   徐怀山微微一笑,觉得十分愉快,总算没白跑一趟。他怕金刀门的人再杀个回马枪,便让青将军带着一半兄弟护送玉虚观的人回去。   他吩咐完了,抬手一招道:“事办完了,其他人跟我走。”   他一跃上了马,朝李清露伸出了手,道:“来。”   李清露下意识看了师父一眼,似乎很舍不得她们。徐怀山不再给她打退堂鼓的机会,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前坐下。李清露还在回头张望,徐怀山已经揽过了缰绳,一扬马鞭,向远处疾驰而去。他的发丝和衣袍在风中不住飘荡,带着一股潇洒之气。   红将军带人跟了上去,几百个人转眼间奔向了远处,渐渐消失不见了。   秋云师太望着他们的背影,面色有些忧愁。她轻声道:“那孩子是拿自己的一条命,换了咱们这些人的命啊。”   璇玑师太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她委屈,却也无计可施。青将军带人走了过来,抱拳道:“几位师太,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走吧。”   璇玑师太点了点头,在风息营众人的护送下,带领一众女弟子向东而行。她想着李清露离开时的情形,心中有些黯然,良久轻声道:“各有各的缘法……那孩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第二十一章   晚风迎面吹来, 徐怀山骑马带着一行人向东而行。   李清露坐在马上,想着师父和一众师姐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心里十分难过, 泪水藏在眼睛里, 被马一颠, 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   徐怀山怀里抱着她,本来心情十分舒畅,却见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徐怀山觉得自己好像欺负她似的,低头道:“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李清露想着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 哑声道:“我不愿意,你非逼我那么说。难怪大家都说你们是坏人,你们真的坏透了。”   徐怀山嘴角一扬,淡淡道:“本座若是真的十恶不赦, 你就不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了。”   李清露倒也承认他说的不错,但还是生他的气。徐怀山明白她的心情, 故意气她似的道:“你师父她们都不要你了, 姜家的人为了自保, 也不要你了。天下之大, 除了本座之外再没有人肯收留你了。你要是哭的我心烦了——”   李清露截口道:“那你也别要我了, 在这儿把我扔下就行了。”   “你想的美呢。”徐怀山冷笑了一声, “从今往后, 你只能待在本座身边。你若是再掉一滴眼泪,本座就回去杀你门派一个道姑。”   李清露知道这人疯疯癫癫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根本不讲道理。她只得拿袖子擦干了眼睛, 强忍着难过不出声了。   她耳朵里回荡着他的话, 那么多人都看见她跟徐怀山走了,她从此成了个魔教妖女,正道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她从小虔诚修道,一心向善,没想到有一天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又不能哭,嗓子哽的厉害。   徐怀山见她沉默下来,肩膀紧紧地绷着,仿佛想让自己坚强一点。她一个小女子,跟着个大魔头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生活,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何况她是为了救师父和同门才这么做的。   徐怀山佩服讲义气的人,也不想太为难她了,缓和道:“我吓唬你呢,我不会去伤害你师父她们的。”   李清露没说话,他又道:“无量山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春天有花,地方也挺开阔的。晚上能看到很多星星,很明亮。”   他掏出手帕给她擦脸,李清露忍了许久,眼泪从鼻子里淌出来了,就着手绢擤了一下。   “哧——”   徐怀山:“……”   他把手帕扔在她怀里,还是之前她给他蒙眼的那一条,道:“还给你了,自己拿去洗干净。”   红将军看见了,拼命忍着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别人都怕徐怀山,她却没有那么怕他。把她带回无量山,以后的日子应该都不会无聊了。   一行人折而向北走了数日,这天傍晚来到了无量山脚下。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静静地洒落下来。李清露抬眼望去,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在前方,山上生满了蓝花楹和松柏,幽蓝与苍翠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掩映在山间的薄雾中。   山道蜿蜒曲折,向山中延伸而去。屋檐上铺着青灰色的瓦片,墙和廊柱是朱红色的,檐角飞扬,屋舍建造的十分华美。有高大的殿宇、也有钟鼓楼和精致的亭台,透着一股幽静深沉的气息。   徐怀山勒住了马,跳了下来,又伸手接了李清露下来。   有人在山前守卫,见了徐怀山便行礼道:“恭迎教主。”   徐怀山略一点头,让红将军先带风息营的兄弟们回去。他站在一旁,由着李清露到处走动,了解周围的情况。   草丛中传来滴铃铃的虫鸣,萤火虫放出碧绿的光芒,在暗夜里飞舞。山前有个一人高的石碑,碑上雕刻着一只咆哮的野兽,生的像虎豹,却又更小一些。它脚踏着三道水波纹,龇牙抬爪,透着一股杀气。她来的路上就注意到了,风息营的人马鞍子上就绣着这种野兽,打出来的旗子上也有它的纹样,看来这是业力司的图腾。   李清露道:“这是什么?”   徐怀山淡淡道:“【獍】。”   李清露看它跟屋顶上的脊兽长得差不多,道:“这是镇山的吗?”   徐怀山道:“镇人的,谁不服就拖出来给它吃了。”   李清露有点茫然,觉得他大约又在胡说八道骗自己。徐怀山拍了拍石碑,掸去了上面的灰尘,道:“这种野兽极其凶残,在胎里就以同胞兄弟为食,待到生下来之后,就吞吃掉它的父亲。”   李清露本以为这是辟邪的,没想到它本身就邪的可怕。她道:“那你们怎么以它为图腾?”   徐怀山面无表情道:“这种凶兽最是薄情寡义,残忍无恩。用在这种地方,不是正好么?”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上好像蒙着一层阴影,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虽然身为业力司的教主,回到这里的时候,却没有在外面时那么轻松,整个人都变得阴沉起来,就像走进了一个荒凉的墓穴。   李清露有些怕他这个样子,之前他虽然吊儿郎当的,却没有真的伤害过她。但自从到了无量山,他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才是业力司的教主本来的样子。李清露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看中了一个人,就如此执着地要把她留在身边。   他被孤寂感包围着,不想独自穿行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就算是自私也好,他要找个人来陪他。   李清露望着耸立的高山,意识到自己也将要踏进那个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心中生出了彷徨。   徐怀山淡淡道:“跟我来吧。”   他迈步上了石阶,李清露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了上去。远处传来了枭鸟的叫声,银色的月光照下来,在山间轻轻流淌。恍惚间,她耳边传来汩汩流水的声音,仿佛有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将她淹没在一片漆黑的深海里。   夜幕下的无量山十分静谧,远处渐渐有一盏灯火亮起来了,接着又是一盏、两盏。走的近了,便见几名身着白衣的侍女将山中的灯笼点了起来。走到山顶,前方是一座大殿,殿前有五层汉白玉的石阶,门匾上写着云山殿三个金色的大字。   徐怀山走了进去,李清露跟在他身后,见大殿中灯火辉煌,雕梁画栋,十分华丽。   大殿宽阔明亮,前方正中是一把鎏金的宝座,这里是他平时跟人议事、举行庆典的地方。一座墙隔开来,后头是教主起居生活的地方。徐怀山径自走了过去,他在外奔波了许久,终于回来了,有些疲惫。   卧房里摆着一张紫檀的拔步床,靠墙放着几个雕刻精美的衣橱和一副桌椅,床尾有几个樟木箱。碧纱橱后头摆着一张侍女用的小榻,对面放着一张女子用的小桌子和一对玫瑰圈椅。   隔间是教主的书房,屋里摆着一张书案,几个营的信报都送到这里来。他不在时,便是朱剑屏在这里替他处理事务。这里不但有徐怀山的东西,还有朱剑屏用惯了的笔墨和砚台。桌上摆着笔架和一个紫晶洞,后面是一排高大的书架。旁边放着两对太师椅,中间又有两张小方几。窗户下面放着一张罗汉床,花架子上摆着观花石榴和矮种榕树的盆景。墙上挂着几张山水画,一旁挂着一幅宫装女子的画像。   李清露踱过去,想仔细看一看画,徐怀山却站在卧室的正中间,张开双手背对着她。   她想起自己已经是他的丫鬟了,意识到他是要自己伺候他。她只好过去帮他把外衣脱下来了。徐怀山在床边坐下了,她手里抱着他的衣服,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   她见旁边有个衣架子,便把衣裳挂在了上面。一个白衣女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堆云般的发髻上戴着一根金色的玫瑰簪子,容姿秀美,气质温婉安静,正是月练营的统领云姝。   她走过来,对徐怀山福了一福,道:“恭迎教主。”   李清露想起刚才带着侍女们点灯的人好像就是她。徐怀山嗯了一声,那女子看向了李清露,对她微微一笑。她已经听人说了,教主带了三百个兄弟去救了玉虚观的一众道姑,千里奔波不辞劳苦,为的就是要博美人一笑。   如今一见,这小姑娘果然生的冰肌玉骨,秀丽动人。   云姝转身去烧水,给两人烹茶。徐怀山道:“你也累了,随便坐吧。”   李清露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书房里飘起了茶香,云姝端着茶过来,放在徐怀山面前一盏,又给了李清露一盏。天不早了,茶水泡的淡,几片嫩芽沉在水里。   徐怀山喝了一口茶,云姝道:“教主要用饭吗?”   他想了想,道:“上点宵夜吧。”   云姝出去了片刻,和几名侍女端了两份杏仁酥酪、小笼包,两小碗鸡汤煨的银丝面,放在了桌上。徐怀山招了招手,道:“吃点东西。”   几个盘盏小巧精致,盛宵夜正好。徐怀山只吃了两个小笼包,坐在一旁喝茶。   他习惯了一天吃两顿,晚上不吃也没什么感觉,这些都是给她叫的。李清露吃了一碗面,又吃了一碗杏仁酪。酥酪又甜又香,上面点缀着核桃仁和一个糖渍的樱桃,他的小厨房做饭还是挺有一手的。   李清露忽然意识到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多,招他嫌了。   徐怀山把自己这碗推了过去,道:“我还没动,你要吃么?”   李清露觉得自己八成是被他当成了饭桶,想说自己也不是每顿饭都吃这么多的,只是在外面跑得饿了。但徐怀山好像不怎么在乎,反正他不差钱,养活人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道:“我吃饱了。”   徐怀山一摆手,侍女们便把盘盏撤了下去。他道:“云姝,这丫头叫李清露,以后就是月练营的人了,负责贴身伺候本座。你给她安排个住处,再教教她服侍人的规矩。”   云姝答应了,微微一笑道:“李姑娘,跟我来吧。”   她向徐怀山行过了礼,退了出去。李清露跟在她身边,汉白玉的石阶倒映着月光,仿佛有水波随着她的脚步一圈圈荡开。   云姝是这里侍女的统领,温柔大方,有种让人信任的感觉。李清露虽然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但是跟她在一起,就想起了道观里的师姐妹,心里踏实多了。   与此同时,云姝也在看着李清露。她的头发乌黑柔软,皮肤雪白,眼神里带着一点轻灵通透的感觉,气质让人很舒适,难怪教主会喜欢她。   云山殿以西,有一片低矮的宫室。云姝道:“那边就是月练营的姐妹们住的地方。大家要伺候教主、打扫宫室,住的远了不方便。”   李清露点了点头,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走过来了,的确不远。云姝又道:“你对这里不熟悉,我大体说一下无量山的情况。业力司自教主以下,设有一军师、二将军、三堂、四营。军师叫朱剑屏,常去云山殿处理事务。青将军和红将军是教主的左右护法,你应该见过了。天覆堂在洛阳,人和堂在长安,地载堂在咸阳。风息营是教主的亲卫,雷霆营负责守卫业力司外围,这两个营是对付外敌的主力,都骁勇善战。月练营中都是女子,负责内务。星辉营都是少年人,带头的叫段星海,是咱们教主的徒弟,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李清露有些诧异,道:“他才多大年纪,就有徒弟了?”   云姝微微一笑,道:“教主二十二了,他武功高,自然能收徒弟。星辉营的人都是前任教主从活死人坑里放出来的孩子,教主慈悲,特意设了个营教他们功夫。一眨眼都五年功夫了,那帮孩子也长起来了。”   她停下来,向远处的一座山头上指过去。夜色中,几点灯火亮着,映出一排排整齐的营房。一面蓝色的大旗在风中飘荡,上头绣着一个金色的星字。半山腰还有不少营房,距离这边太远,便看不清了,应该是雷霆营和风息营的住处。   往西走了片刻,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月练营的姐妹们住的地方了。院子里种着松柏和梅花,屋舍修建的十分精致,比给侍卫们的营房讲究多了。   云姝引领她进了一个厢房,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值夜的时候就在教主房里睡,你日常服侍他,应该也不会经常回来。”   李清露想起他说过,他去哪儿,自己就得去哪儿,以后恐怕不会有自己的时间。   云姝道:“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我就在你旁边的厢房住。”   她说罢离开了。李清露看着屋里的陈设,靠墙摆着一张垂着白色纱帐的黄花梨架子床,一个雕着喜鹊登枝的大衣橱,靠窗摆着一副桌椅,还有几个小圆凳。桌上放着一个笸箩,里头有针线和绣箍。屋子虽然不大,只有她一个人住,待遇已经很高了。云姝知道徐怀山看重她,对她也很客气。富贵人家伺候主子的丫头,都是半个大小姐的待遇。李清露既然是贴身服侍徐怀山的人,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床头上放着个驱虫的香袋,散发着艾叶、金银花和藿香的气味,让人心神宁静。   在业力司,就算侍女也比玉虚观的人过得好。可她还是想念师父,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李清露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奔波了这么久,十分疲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李清露在鸟雀的叫声中醒来。她看着白色的床帐,发了一阵子呆才想起自己已经到了业力司。以后自己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是早点适应的好。   门外敲了几下,有侍女给她送了衣裳和发饰过来。衣裙是白色的,上衣窄袖便于活动,裙摆上绣着金色的浪花,另外几件裙摆上绣着莲花,形制都是一样的。   锦盒里装着几支粉色、紫色的宫花,一支碧玉簪子,一支金分心、一支金挑心,一对祥云金钗,一块出入的令牌。她跟着徐怀山,代表的是他的面子,自然不能穿的太寒酸。   有人给她把头发梳成这里侍女的样式,头上一个发髻,多余的头发垂下来,在末尾束住。她头上戴着一支金钗,另一侧戴着一朵浅粉色的宫花。梳洗完毕,几名侍女带她走了出去,来到了一座大殿前。门匾上写着莲华殿三个大字,云姝手里拿着拂尘,掸掉了书架上的灰尘。   李清露走了过去,道:“云姝姐。”   云姝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她看着李清露,对她融入这里的模样很满意。她放下了拂尘,指着面前的坐席道:“坐吧。”   这边本来是孙孤诣打坐炼丹的地方,他拥有了权势和财富,就想要千万年都享受这些东西。他为了求长生不死,晚年修了几年道,却也没修什么正经东西,只专注于双修的旁门左道罢了。   原本周围的屋舍都是他的姬妾住的地方。孙孤诣去世之后,钟玉络遣散了那些女子,让月练营的人搬到了这里,这边才清净些了。   大殿的西侧摆着个紫金丹炉,有一人多高。书架上放着抱朴子、淮南万毕术等书,都是炼丹和修炼的法门。徐怀山不喜欢搞这一套,平日里很少来这边,云姝等人还是把这里收拾的一尘不染。   大殿的东边有个颇大的露台,上头有个圆形的顶子,白色的轻纱垂下来,在风里不住飘荡。露台上铺着竹席,周围是个浅水池,有几条巴掌大小的锦鲤游来游去。一棵四季桂种在池子边,风一吹,金色的桂花便点点落在水中,香气也弥漫在风里。   李清露望着那边,感叹道:“好漂亮。”   云姝嗯了一声,淡淡道:“老教主常在这里打坐、修炼,有时候倦了就在那边休息。他吃了丹药身体燥热,就让人在周围挖了个池子,有水气滋润才能睡着。”   地上铺着竹席,她们跪坐在一张矮桌跟前。云姝道:“你要服侍教主,就得记得他的喜好。他每天寅时正刻起床,你要提前一盏茶的功夫醒过来,给他打水洗漱,然后给他梳头、更衣。小厨房做了饭,有人会送过来。你服侍他吃饭,吃完了饭有人收拾。他要你跟着你就跟着,他没吩咐你就留下来收拾寝殿。一般他会先去练武场练一个时辰的剑,辰时回书房处理事务。莲华殿这边有静室,教主有时候也会来这里闭关。”   李清露虽然没太把他当回事,但这里的每个人都把他奉若神明。李清露认真听着,尽量记着她的话。   “教主爱喝君山银针和茉莉香片,茶水要放到七分烫再入口。一天吃两顿饭,口味偏清淡。香料不喜欢太浓烈的味道,你会制香不会?”   玉虚观虽然不富裕,却要烧香拜神,日常也要做一些清净的香丸熏衣,她对于香道还是有所了解的。她道:“我会一点。”   云姝给了她一个小香炉和一本香谱,又拉开矮几下面的抽屉,里头盛着广藿香、梅花冰片、沉香、檀香、龙涎香等各种香料,又有蔷薇露、蜡梅露,还有一个个巴掌大的小坛子,里头装着已经制好了的香丸。云姝道:“教主最喜欢红袖篆和傍琴台这两种香。这几坛都是制好了的,你照着书学一学。”   李清露打开一个坛子,取出一颗香丸,感觉香气沁人心脾,又不至于太过浓烈,确实是徐怀山身上的气味。   云姝说完了这些,似乎有些犹豫。她放低了声音道:“你见过……他另外一个样子么?”   李清露意识到她说的是钟玉络出现时的模样,这里的人应该都见过他的另外一面了。她平静道:“见过,她还请我吃过饭。”   云姝松了口气,看李清露的反应已经接受了这件事,要不然解释起来也很不容易。她道:“咱们教主跟钟教主情同姐弟,因为她过世的事过度哀伤,精神出了点问题,有时候会表现得像钟教主一般。你要是遇上了这种情况也不必惊慌,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像服侍教主一样就行了。”   她又道:“既然是女子,她若要穿裙子、梳妆打扮,你也不必太大惊小怪。钟教主的喜好跟徐教主不太一样,她爱吃辣,喜欢喝单丛茶,每天卯时初刻才会起,亥时之后睡下。她爱穿红色的衣裳,香料不耐烦陈厚的气息,喜欢鲜花和瓜果的甜香味……”   他一个人的体内住了两个人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个会出现。李清露只好又把钟玉络的喜好听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感觉一个明烈张扬,一个沉静内敛,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云姝讲完了要注意的事,亲自带了她几天。李清露从前在道观里就经常洒扫、制香、帮师父缝缝补补,收拾东西干净整齐。云姝对她很满意,觉得这丫头伶俐勤快,又温柔体贴,不用费劲教就都会了。   这天傍晚,她把李清露叫到了云山殿外,道:“你学的差不多了。从今天晚上起,就去服侍教主吧。”   李清露有点惴惴不安,云姝把一套男人的衣裳交给她,道:“教主在里头沐浴,你去帮他更衣。”   李清露手一哆嗦,差点把衣裳掉在地上。她虽然做好了给他梳头打扫铺床叠被的准备,可一上来就伺候他洗澡换衣裳,这也太过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云姝催促道:“进去吧,教主快洗完了。”   李清露无计可施,只能把心一横,迈步走了进去。   浴池在云山殿深处,一道透明的水晶帘跟寝殿隔开来。   池子是汉白玉砌成的,热腾腾的水气弥漫出来,云遮雾罩的。李清露捧着衣服走过去,心中忐忑不安的,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一旁的兽头香炉向外吐出白烟,跟水汽交融在一起。到处都若隐若现的,她就算想看也看不清楚。   徐怀山泡在池子里,背对着这边。他双臂搭在池子边缘,胳膊的线条微微起伏,背肌结实,脊椎沟延伸向下,浑身透着一股力量感。   李清露站在一旁,也不敢乱走动。徐怀山瞥见了她,哗啦一声朝这边转过来。李清露吓得连忙闭上了眼,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趴在池子边缘,抬眼看着她。她越慌张,他的心情越是愉快。他嘴角微微一扬,道:“没规矩,云姝教了你这几天,还没把你教会吗?见了本座该说什么?”   李清露不想连累云姝姐,只好忍耐着道:“教主……婢子来伺候你……沐浴更衣。”   徐怀山这才满意了,往池子边一靠,道:“等着吧,本座还没泡够呢。”   李清露不敢催促他,只好站在旁边,像雕塑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她心中安慰自己,侍女都是这样,我是来干活还债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虽然如此,她心里也清楚,头一次来就让自己伺候他洗澡,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脸皮厚,自己却十分难为情。若是能从他这里分到一两成厚脸皮的功夫,她做人也不必这么吃亏了。   徐怀山见她浑身紧绷着,好像十分紧张。他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李清露想自己毕竟是欠了他的人情,也不能总是跟他对着干,道:“教主放心……我会好生帮你料理生活的。”   徐怀山笑了,道:“不用怕,只要你好生伺候本座,没人敢欺负你。”   李清露想这话是不错,但除了他之外也没人欺负自己,毕竟最爱吓唬她的人就是徐怀山。   他闭着眼泡了一会儿,开口道:“以后你跟我待在一起,可能会经常见到我姐。记得好生服侍好她。在教里她要做什么都随她便,但她若是出去了,你一定要给我跟好了她。别让她在外头涂脂抹粉的,也别让她做什么奇怪的事,帮我维护住形象,懂?”   李清露想了一下,若是自己的体内有个男人的人格,总是趁着自己睡着了出来到处乱转,她也挺头疼的。她道:“我知道了。”   徐怀山又道:“我是你的主人,凡事你要以我的意思为主,对我姐哄着就行了,别把她的话太当真。”   李清露喔了一声,徐怀山感觉泡的差不多了,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李清露连忙背过身去,两名侍女走过来,拿布给他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徐怀山道:“衣服。”   李清露背着身,把衣裳递给了他。徐怀山有点无可奈何,道:“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李清露只得转过来,闭着眼展开衣裳,道:“你伸手。”   她从前在山中修行,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近距离地看到一个男人的胴/体。徐怀山也没勉强她,自己把衣裳穿上了,道:“行了。”   李清露睁开了眼,见他还敞着怀。他的睡袍很薄,隔着布料能看到肩膀上有个黑色的纹身,好像是一只蝎子。徐怀山一扬下巴,示意她给自己系衣带。李清露只好给他系上带子,两个人站的很近,他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生的瘦且结实,喉结下面有一颗黑色的小痣。李清露以前倒是没注意到,离得近了,把他浑身上下都看得一清二楚。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自己应该就能面不改色地给他搓澡了。   徐怀山注意到她一直盯着自己,道:“你看什么?”   李清露意识到了不妥,垂下了眼道:“没什么。”   徐怀山穿上了外袍,道:“你偷看我。”   李清露道:“我这是正大光明地看,哪里偷看了。你右肩上的是个蝎子么?”   徐怀山没有回答,神色淡淡的。李清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徐怀山拨开水晶帘,回到了寝殿,在罗汉床上坐下了。   有人捧了茶过来,他喝了一口,淡淡道:“老教主在活死人坑里养了几千个人,最后只有五个人活了下来,称作五毒。蛛红和蜈青你已经见过了。我姐是蟾白,我是蝎玄。活下来的这几个人,身上都被刺了相应的记号。”   李清露觉得跟炼蛊似的,皱眉道:“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叫蛇翠,”徐怀山道,“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后来忤逆了老教主,被他杀了。”   他一提起这些,神色就变得阴沉起来。李清露想他以前在活死人坑里一定受了不少罪,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听见狗哨声就那么痛苦。李清露看着他,忽然生出了一点同情心。   “蝎玄……”她想着那个蝎子的刺青,觉得他还真像一只藏在阴影里的蝎子,沉默地盯着想要的东西,爱得深沉、恨得也深沉。他虽然沉默,却又有一股子韧劲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徐怀山看着她,心情十分不错。好不容易把她带到身边来了,得想想怎么使唤她。他站起来,摆谱道:“以后你就一直待在我身边,我走一步你跟一步,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李清露喔了一声,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徐怀山就像多了条尾巴,在屋里踱步道:“本座对人的要求也不高,你每天只要给我烧水盛饭,打扫房间就行了。我睡着了你不可走动,我起身你要比我起得更早,本座一个眼神你得明白我想要什么。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出去转一转,但别跑太远了,太荒的地方有狼,小心被叼去了……”   李清露心不在焉地听着,徐怀山停了下来,她一头撞在了他背上。徐怀山回头道:“你干嘛?”   李清露捂着额头,道:“你走一步我跟一步啊。”   徐怀山哭笑不得,道:“那也看路啊。”   他走到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了,看着李清露,招了招手道:“来。”   李清露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警惕道:“你……你想干嘛?”   徐怀山倚在靠背上,把两条大长腿伸出来,坦然道:“给本座捶捶腿。”   旁边有个矮凳,是捶腿的时候侍女坐的。他衣裳穿的松松垮垮的,感觉很不正经。李清露有些不情愿,小声道:“我不。”   徐怀山还知道自己衣衫不整,随手把衣襟拉好了,显得正常了一点,道:“过来。”   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坚持道:“我就不。”   徐怀山的耐心用光了,皱眉道:“你这个臭丫头,让你伺候本座还挑挑拣拣的。不听我招呼,是想去洗衣房干活么?那边一天几百件衣裳等着洗,光抡棒槌都把你胳膊累断。跟着本座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每个月都给你发工钱,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只说了几个字,他就有这么多话要说。李清露虽然承认他说的不错,还是不愿意做小伏低伺候他。   徐怀山看她一脸委屈样,想她从小一心向道,总得一点点的才能把脾气调/教过来。   他叹了口气,从水晶盘里拿了个大红石榴抛给她,道:“算了,给我把它剥了。”   石榴红彤彤沉甸甸的,满满的都是籽,剥起来要费好大力气。李清露觉得他是故意在磋磨自己的性子,却也没什么办法,总比给他捶腿强多了。她拿了个小茶碗,慢吞吞地剥了起来。   她想着他刚才的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给他干活还有工钱拿。她试探道:“徐教主,你每个月给我多少钱?”   徐怀山寻思了一下,道:“你笨手笨脚的,让干什么又不听话,养着你还不够生气的。顶破天一个月给你三两银子。”   他虽然这么说,出手还算大方。一般人家雇丫鬟,一个月也就给二两银子。她默默地剥着石榴,指甲被果汁染得通红,一边寻思着怎么才能从他手里多抠一点钱出来。毕竟她一无所有,以后安身立命只能靠这点工钱了。   徐怀山见她没说话,道:“怎么,你嫌少?”   李清露小声道:“我一个人,伺候你跟钟姐姐两个人,只拿一份工钱,是不是有点亏了?”   她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伺候教主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伺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教主。   徐怀山笑了,反正他也不缺钱,大方道:“行吧,那就给你开双份工钱。表现的好年底还有赏钱,把你该干的活干好就行了。”   李清露心花怒放,起身向他福了一福,道:“多谢教主。”   她虽然不愿待在这里,但三年下来也能攒不少钱。等到她能离开了,就回玉虚观。若是师父还肯要她,她就继续修道。可若是师门不能再收留她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她的心有些沉,忽然想起了小姜,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过了这么久,他爹应该把他放出来了吧。姜玉明和他娘都对自己很好,如果他愿意等的话,从这里出去之后,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的。   她想起了小姜明朗的笑容,知道他对自己一向很真诚。她下意识摸了一下他送给自己的簪子,对未来又充满了憧憬。虽然现在辛苦一点,就当是挣钱给自己攒嫁妆了。   她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徐怀山也不知道这丫头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的,到底在想什么。李清露把石榴籽剥好了,轻轻递过去。徐怀山没吃,淡淡道:“赏你了。”   李清露也不想吃,去一旁洗了手,既然有钱拿,她的心情也平和多了。   天色不早了,徐怀山打了个呵欠,起身往床边走去。李清露过去给他放下了帐子,去碧纱橱后面的小榻上躺下了。   屋里静静的,两人隔着一道纱门,互不相扰,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獍】   业力司的图腾,生的如豹子一般大小,性情十分残忍。据说在胎中就吞噬兄弟,出生后便吞噬其父。是不祥之兆,但在业力司中比比皆是,界碑上就有一只。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二》 第二十二章   次日天还没亮, 徐怀山便醒了。李清露听着床那边窸窸窣窣的,她便起了身。外头已经有人端了温水等着了。李清露把盆捧进来,服侍他洗漱了, 又帮他穿上了外衣。   徐怀山坐在镜台前, 李清露拿着梳子把他的头发梳开。他的头发黑且密实, 攥在手里柔软而又光滑。   徐怀山透过镜子看着她,神色安静,这样被她服侍让他感觉很安心。   她的手指柔软白皙,从他头皮上划过去的时候,带着一点温柔的感觉。小时候母亲给自己梳头, 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徐怀山想要捕捉那种感觉,却又不知道跟母亲相比有什么不同。因为他自从有记忆起就是个孤儿。   他在街上流浪到八岁,被人带到了业力司,扔进了活死人坑。十六岁之前, 都没有人温柔地对待过他。唯一保护他的人就是钟玉络,可后来连她也离开自己了。   想到这些, 徐怀山的神色黯淡下来。李清露把他的头发束起来, 戴上了发冠, 轻声道:“好了。”   他原本以为把这个丫头带来陪着自己, 他就不会孤独了, 可如今她在自己身边了, 他发现自己仍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   天色还不亮, 他站了起来,淡淡道:“你收拾一下屋子吧。”   他拿起了架子上搁着的剑,迈步走了出去。李清露想他应该是去练功了, 自己终于能一个人待一会儿了, 悄悄地松了口气。   她打开了窗户, 清风透了进来。李清露打扫了地上的灰尘,又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掸架子上的灰。他的寝殿十分豪华,只是透着一股冷清的感觉。   李清露走到一面墙跟前,看着卷轴上的宫装丽人,见旁边写着恭贺钟教主二十岁寿辰,落款是朱剑屏敬上。她心道:“这就是他姐姐?”   画上的女子容貌美丽,眉眼含笑,手里拿着一朵牡丹花,是个明艳的美人。   书架上放着七弦琴,上头积着一层灰,很久都没弹了。李清露随手拨了一下,琴的声音十分醇厚,可惜遇到的主人不是个风雅之人。徐怀山不爱琴棋书画,也不好文墨,不知道有什么爱好。   李清露打扫着房间,寻思这人也太无趣了,一天到晚只是练功打坐,难道一点爱好也没有么?   她掸完了灰,打开橱子,帮他整理里面的东西。她收拾了片刻,打开一个低矮的柜门,见里头放着个竹篮子。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她揭下来一看,里头装满了大小不一的木头圆球,都是紫檀木的。旁边又有个篮子里装着刨子、锯子、小刀和一些紫檀的木块。   李清露歪了歪头,心想:“原来他喜欢做木工,也不是一点爱好都没有嘛。”   她拿起一个【木球】,见上头刻着一个圆圈,中间又有个凹陷,整体打磨得十分光滑。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把篮子放了回去,把整个屋子打扫了一遍。收拾完了,又给花草浇了水。有侍女从外头摘了新鲜的荷花回来,插在一个青瓷的大花瓶里,摆在桌上。   李清露也没事做,便在屋里休息了片刻。约莫辰时,云姝带人送饭过来了。她见屋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床也铺得整整齐齐,赞赏地点了点头。   盘盏里的粥饭冒着热气,徐怀山还没回来。云姝道:“教主应该在练武场,你去叫他吧。”   之前的几天,云姝带着她在山上转了一圈,把各个地方都看了一遍。李清露记得练武场在最西头的山峰上。她出门穿过吊桥,走了一阵子,便到了西峰。   徐怀山坐在山崖边上,屈起一条腿蹬着一块大石头,胳膊搭在膝盖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不住舞动,他的神色淡漠,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清露把脚步放得重了一些,道:“教主,该吃饭了。”   徐怀山没回答她,整个人莫名透着一股孤独感。山风这么大,他也不怕被吹下去。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徐怀山却道:“陪我待一会儿。”   李清露只好站着不动了。演武场上铺着方青石砖,地上有些剑痕,也有刀斧砍过、重物砸过的痕迹,还有些黑色的污迹,斑斑驳驳地渗进石头的缝里,跟青苔生在了一起。   周围摆着兵器架,上头放着刀枪剑戟,还有些流星锤之类的异型兵器。徐怀山道:“小时候我和我姐经常在这边练功。”   李清露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徐怀山与其说是跟她交谈,倒不如说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他自嘲地说:“其实也不算是练功,就是挨打罢了。大孩子打小孩子,根本不讲什么招式,骑在身上就是一顿拳头。刚来的头两年,我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唯独练了一身挨打的本事。”   他道:“挨揍的时候,要把胳膊举起来护住头,浑身的肌肉绷起来,蜷着身子护住内脏。万一被弄伤了眼睛、打出了内伤,就成了没用的废物,纵使不被人打死,半夜里也要被拖去喂狗的。”   他说:“刚来的时候,我年纪最小,好几次差点被人打死。后来我姐看我可怜,便护着我,没有她我早就死了……我那时候很感激她,说等以后长大了一定好好保护她。可后来我长得比她高了,力气也大了,却没能护得了她。”   李清露有点伤感,这两个人从小相依为命,难怪他跟她姐的感情这么深。徐怀山回头看着她,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你么?”   李清露道:“为什么?”   徐怀山道:“因为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来。”   李清露想起了他寝殿里挂着的那幅画,下意识摇了摇头。他姐是鹅蛋脸,生着一双凤眼,有种阳光般的灼热感。而自己是瓜子脸,眼尾下垂,气质偏清净。她其实跟钟玉络一点都不像,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想说,跟她在一起,会让他想起至亲的人,有一种信赖的感觉。   虽然被人信任是件好事情,但李清露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并不想当他的精神寄托。   徐怀山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我需要你陪着我。她走了,我一个人不习惯。”   李清露道:“你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徐怀山冷笑了一声,道:“我管你愿不愿意呢。”   李清露无话可说,片刻叹了口气,他这乖戾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换成别人有他这般经历,恐怕会变得比他还要糟糕。她道:“你师父呢?”   徐怀山漠然道:“我师父是孙孤诣,他很严厉,我很少跟他说话。他活着的时候一直瞧不上我,他喜欢我姐那样的。”   能把那么多孩子扔在活死人坑里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善类。他对于他师父没有什么好的记忆,一提起孙孤诣就十分冷淡。   李清露道:“你师父是怎么过世的?”   嗡——   眼前的情形骤然扭曲了一下,周围的一切生出了重影,杂乱的噪音充斥着他的耳膜,让他难以思考。   嗡——嗡嗡——   李清露觉得他的情形有些怪,小声说:“你……没事吧?”   徐怀山一瞬间仿佛被她问懵了,想了一会儿,陷入了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又有些恍惚。   他说:“师父好像是……年纪大了,自然死了。”   李清露觉得有点奇怪,他师父武功高强,晚年又在修长生,不至于这么早就衰老吧。徐怀山想了想,又说:“不对,好像是被火烧死的……还是被水淹死的?”   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又陷入混乱之中了。李清露跟他相处了这段时间,对他也有所了解,意识到有两件事不能提,一是关于他姐的事不能提,二是关于他师父的事不能提。一旦提起来,他的脑子就开始犯糊涂。   周围好像有许多杂乱的声音在干扰他的思考。徐怀山十分困扰,伸手捶了捶头,良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李清露看着他,生出了一点同情。她轻声道:“饭要凉了,咱们回去吧?”   徐怀山的眼瞳黯然无光,过了好一阵子,仿佛才明白了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样子,跟平时欺负她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李清露有点难过,挺好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徐怀山的头隐隐作痛,沉默着站起来,径自走在前头。李清露连忙快步跟上去,和他一起走了。   早上用完了饭,徐怀山的头一直在疼,云姝让人把郑神医请了过来。郑雨寒给他诊了脉,沉下脸道:“教主,早说了让你这段时间好生休息,你偏要带人出去打架。之前给你用的药都白吃了。”   徐怀山敷衍地嗯了一声,半闭着眼,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够疼的了,想让郑雨寒少说两句。   郑雨寒也知道他难受,没再责怪他。他打开药箱,从里头取出了一包银针,让他把衣裳脱了。   李清露连他洗澡都见过了,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见他浑身上下扎的像个刺猬似的,有些可怜。扎针自然是疼的,但比起头疼来说,又不算什么了。郑雨寒下针又快又稳,扎完要留一段时间针。李清露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郑雨寒看了她一眼,见这小姑娘长得十分漂亮,又透着一股温柔轻灵的气质,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教主会为了给她出头,带人出去折腾这么一趟。   李清露清楚自己在别人眼里大约跟妲己褒姒差不多,有点不自在。虽然他一直什么都没说,但从他身边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徐怀山为了帮她确实费了不少力气。她不但连累他的不少兄弟受了伤,也耽误了他养病。   李清露知道自己欠他的,心里有点愧疚。她暗自想,若是以后他不欺负自己,她就好好地照顾他,陪着他把病治好,也算自己报答他的恩情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郑雨寒把针拔了下来。他开了药,让人熬了送过来,嘱咐道:“立秋之前,教主都别再出去了,就在山里好生养病。”   徐怀山答应了,他针灸之后十分疲倦,倒头就睡。李清露也没什么事做,便在碧纱橱后头拿了个绣箍,做点针线活打发时间。   过了中午,天上聚起了一大片乌云,风渐渐大了起来。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气息,要下雨了。   李清露放下绣箍,去关上了窗户。外头天阴着,屋里也暗沉沉的。徐怀山在睡梦里感到一阵凉意,雨腥气扑面而来。远处传来一声雷鸣,他想醒过来,却又睁不开眼。   他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忽然间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把乌云撕裂了一道口子。大雨噼里啪啦地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把衣裳染得通红。   他伸出手,红色的雨穿过他的指缝淌了下去——不是水,是血!   浓重的血腥气包围着他。徐怀山的头上渗出了冷汗,下意识向后退去,可铺天盖地到处都是血雨,他能逃到哪里去?   血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膝盖。徐怀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觉得自己要淹死在这片血海里了。他拼命向前奔跑,血水翻涌着,在身后追逐着他。   徐怀山慌不择路,跑进了一间屋子里,猛地关上了门,把汹涌的血水挡在了外面。   他拴上了门,血水从门缝里一点点地渗透进来,滴答、滴答、滴答——   红色的水滴淌下来,落到地上没有积成水洼,却变成了一颗颗红色的珠子,弹起来,又落下,滴溜溜的滚得满地都是。   他心里一阵慌乱,连忙弯腰去捡,心想:“少了一颗就糟了!一颗也不能被人发现,都得捡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陷入了这种执着,却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漏掉一颗。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他捡了九十九颗珠子,最后一颗被他指尖一碰,滴溜溜地滚进了床底下。   徐怀山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心中焦急不安。他把手伸进去摸,身子忽然一僵。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股力量极大,将他狠狠地往床底下拖去!   徐怀山被恐惧慑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已然被拽的趴在了地上。闪电骤然间照亮了屋子,也映出了床底下的情形。   孙孤诣就躺在床下,直勾勾地看着他,枯枝似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老头儿的脸上带着狞笑,皱纹都聚在了一起,阴森森地道:“还有一颗……在我这儿呢!”   徐怀山吓坏了,拼命挣脱了他的钳制,向后退去。他像一条鱼一样弹了一下,猛地醒了过来,大口地喘着气。外头电闪雷鸣的,难怪他会梦见下雨的情形。   李清露被他惊醒了,点起了一盏灯,起身过来看他,道:“怎么了?”   徐怀山喃喃道:“【红珠子】……还没捡干净。”   “啊?”李清露茫然地看着他,“什么红珠子?”   徐怀山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勉强定住了心神,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李清露道:“亥时了。”   徐怀山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他回想梦里的情形,一切都真实的让人恐惧。红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了一地,他总也捡不完。   李清露见他头上都是冷汗,掏出手绢递给他。徐怀山接过去,手还在微微发抖。他的眼神发直,浑身僵硬,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   他终于想起来了,师父是练功走火入魔死的,还是自己去给他收的尸。当时孙孤诣的身体都僵硬了,两只枯枝般的手向上伸着,仿佛还要拖几个人下去给他陪葬。   这人活着的时候让人害怕,死了也格外骇人。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双手掰下去,直到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忍不住寒毛直竖。   他满脑子都是孙孤诣恶狠狠的模样,总觉得他就藏在床下面,实在不能安心。他起身端起了灯,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生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犹豫了片刻,弯下腰照亮了床底。下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徐怀山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放下灯,喝了一杯水,脸色依然很难看。李清露有点担心他,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徐怀山没回答她,只是道:“睡觉吧。”   他不想说,李清露也没再多问。她要把灯熄了,徐怀山却道:“这盏灯留着。”   外面风急雨骤,这一点灯光虽然不算太亮,却也能驱散一点心中的恐惧感。   他在这个位置上,见过太多跟死亡有关的事,包括他一路走过来,也不免要造杀孽。李清露帮他给上了被子,想了想道:“如果真的害怕的话,你可以念一念佛的。”   徐怀山沉默着没说话,轻轻地闭上了眼。李清露回到了碧纱橱后面,看着那一点朦胧的灯火,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他是业力司的教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让这样一个魔头去祈求神佛的庇佑,说不定他会觉得自己是在讽刺他。   次日一早,徐怀山吃了饭,起身道:“有事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他便道:“跟我出去走一走吧。”   雨下了大半宿,此时地上还有些积水。院子里的竹叶尖弹了一下,一滴雨水溅在了徐怀山的脸上。他蓦然间想起了昨天夜里的情形,铺天盖地的血雨落下来,要将他淹没。   李清露说的不错,若是总做噩梦,还是找些托庇为好。就算神佛未必听得见,起码能给自己的内心一点安慰。   他走到了半山腰,前头的小竹林中露出一座院落,白墙上有个月洞门,上头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门匾,写着慈航渡三个大字。   他迈步走了进去,李清露抬头向前望去,见正面是一个紧闭的大殿。徐怀山抬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座高大的神像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大殿里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到处都积着灰尘,已经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李清露实在想不到,这种魔头聚集的地方,居然还会有佛堂。   徐怀山把蜘蛛网撕下来,瞥见了她惊讶的表情,道:“你觉得无量山上不该有佛堂?”   李清露道:“我确实没想到,你们还会信这些?”   “这佛堂从建教起就有了,”徐怀山淡淡道,“此处名为业力司,祖师爷自然是相信因果的。”   李清露忽然意识到无量山、业力司,这几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佛性,芸芸众生轮回于六道之中,富贵贫贱、寿命修短,都由业力决定。起这个名字,颇有发下愿心,要消解世间业力,度化众生至无余涅槃的意思。可见他们的祖师爷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她道:“你们的祖师是什么人?”   徐怀山道:“祖师爷叫无相禅师,是一位从西域来传播佛法的高僧。他晚年在无量山建立了业力司,本来的宗旨是要度化众生的,可惜后人陷在魔障之中,互相残杀,把这里变成了活地狱。”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业力司现在这个样子……莫说度化别人了,连自己都度化不了。”   面前的神像有将近两丈高,本应该庄严肃穆的佛堂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神像的头上蒙着一块巨大的黑布,一条金色的手臂向前伸出,手掌本应该向上立起,施以无畏的手势。此时却从手腕处齐齐断裂,少了一只左手。   李清露看到这情形的一瞬间就被震慑住了。比荒芜的佛堂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那连神佛的双眼都敢遮挡的行为,透着一股无法无天的恶意。   李清露道:“这是尊佛还是菩萨?”   徐怀山使轻功一跃而起,落到了神像的肩膀上,一把将它头上的黑布揭了下来。   呼啦一声,灰尘漫天飞扬。徐怀山一跃而下,把黑布扔在一旁。祂的面庞露了出来,是一尊观世音菩萨的立像。菩萨头戴花冠,身披璎珞,法衣飘逸宽大,脚下踏着莲花宝座,一派慈和之相。   庄严的菩萨处在破败的佛堂之中,又断了一只手,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让人很不舒服。   地上扔着几个蒲团。桌案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些干枯的长明灯,花瓶里有几根枯枝,一碰就变得粉碎,已经看不出当初供奉的是什么了。李清露道:“这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徐怀山随手把东西扶起来,一边道:“这地方已经荒废了六七年了。我师父讨厌这里,不准任何人过来。若不是你说起拜佛,我都要忘了还有这个地方了。”   李清露的心思微微一动,道:“他为什么不准人来?”   “可能是心虚吧。”徐怀山淡漠道,“孙孤诣年轻的时候心狠手辣,造了不少杀孽。后来他想求长生,除了学道家养丹之外,也会拜佛。他六十岁生辰那天过来上香,刚跪下去,菩萨的左手就掉下来了,差点砸着他。那只手有半个人大,是白檀木雕成的,被砸中了必然活不成。不过孙孤诣的反应极快,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了。当时我就在门外守卫,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李清露十分惊讶,良久小声道:“是不是……他杀人太多,菩萨看不过去,显灵了?”   徐怀山神色淡淡的,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没人敢说。孙孤诣也被吓坏了,回去之后病了好几天,以后再也没来过这里,又让人用黑布把菩萨的头遮住,断掉的手也没再修复。”   他说的这些旧事太过震撼,李清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一想到那时的情形就寒毛直竖。   桌案上还有没用过的线香,徐怀山点着了,拿在手里。   他撩衣跪在蒲团上,对着面前的神像道:“弟子虽然造过杀孽,但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杀的多是大奸大恶之辈。如今冤孽缠身,夜里常做噩梦,还求菩萨宽恕……”   李清露站在一旁,见他坦然祷祝,完全没有孙孤诣那般畏首畏尾。他虽然性情乖僻,做的事都对得起良心,在神佛面前也不必害怕。   阳光照下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徐怀山求完了自己的事,又道:“求菩萨保佑我姐钟玉络少受些苦,早日往生。弟子愿为菩萨重塑金身,修缮佛堂,重新供奉香火。”   菩萨的双目低垂,神态慈悲,仿佛在静静聆听他的愿望。   他祷祝完了,起身把香插在香炉里。他回头看着李清露,道:“你有什么要求的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她一向淡泊知足,没什么想要的。徐怀山看了周围一眼,到处都积着灰,得多叫几个人才能把这里打扫干净。   他吩咐道:“你回去找云姝,让她安排几个人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再找几个工匠,把菩萨的手修好,重塑一遍金身。”   李清露答应了,看他暂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自己出了门。   徐怀山站在佛堂中,抬头看着藻井。蓝色的穹窿上绘着金色的重瓣莲花,青色的忍冬纹枝枝叉叉地爬上来,到处蔓延。飞天盘绕在周围,飘带在风中飘荡,有的反弹琵琶,有的抛撒花瓣。轰然一声,仿佛有梵音唱响,到处一片空明。   他盯着看了许久,眼中的图案渐渐旋转起来,时快时慢,让他头晕目眩。   李清露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他。徐怀山孤零零地站在佛堂中,他的侧脸瘦削而又英俊,神情却有些迷离。   他轻声道:“姐,你别担心我……我过的很好。”   他说罢,静了片刻,仿佛在倾听什么人说话。   片刻他回答似的道:“那些红珠子不是我收的。我刚出去没多久,再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去哪儿了呢……姐你知道么?”   李清露觉得瘆得慌,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人的癔症说犯就犯,毫无征兆。这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跟幻觉对起话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木球】   衣柜里藏着满满一篮子木球。每个有李子大小,正中有个圆形的凹槽,凹槽里有个小圆点。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徐怀山喜欢做木工么?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三》   【红珠子】   徐怀山噩梦中出现的东西,醒来便一直寻找。不知道究竟代表了什么,但总觉得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四》 第二十三章   月练营前有一片宽阔的空地, 云姝正在带领众女子练功。上百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列成方阵,一招一式地练剑。她们虽然是侍女,也肩负着保护本教的职责, 每天都要练一个时辰的功夫。   李清露在一旁张望了片刻。云姝看见了她, 让众人先自己练着, 过来道:“什么事?”   李清露把徐怀山的吩咐跟她说了,云姝显得有些意外。   “慈航渡啊……那边好久都没人去了,教主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用的?”   李清露没回答,云姝以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便道:“我这就叫人去慈航度收拾打扫。修缮佛堂的事要军师安排, 他现在应该在明镜台,就在云山殿东边,你直接去找他就是了。”   李清露从月练营出来,往东经过了云山殿, 就见前头有一个精致的房舍,门匾上写着明镜台三个大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李清露虽然修道, 也知道这四句偈语。无相禅师当年创下这里, 给各处起的名字都颇有禅意。李清露出示了令牌, 有人带她走了进去。   院子里宽阔整齐, 正面是堂屋,侧面是朱剑屏居住的厢房和书房,也有下人暂时休息的地方。周围种着些翠竹, 墙上爬着一大丛凌霄花。院子中间有个水池, 前头摆着一块太湖石, 上头的孔窍甚多,宛如比干的七窍玲珑心,透着一股古拙的意趣。   朱剑屏正在书房里看信报,他穿着一身薄藤色的衣袍,头上戴着一根白玉簪子,姿容清秀挺拔。他早就听说徐怀山从外头带了个小姑娘回来,见她来了,仔细地端详了一番。   她生的眉清目秀,皮肤雪白,虽然并非倾城绝色,气质却聪明温柔,让人一看到她,心就变得安静下来了。   他明白徐怀山为什么对她格外在意了,这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李清露听说朱剑屏是徐怀山的左膀右臂,两人的感情亲厚,跟亲兄弟差不多。他的容貌英俊,带着一股书卷气,但也不乏男子气概。   李清露向他行过了礼,道:“教主要修整慈航渡,请军师找工匠来把菩萨的手修好,再重塑一遍金身。”   朱剑屏有些奇怪,道:“他怎么突然要修慈航渡了?”   李清露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他说,一时间没有回答。朱剑屏寻思了一下,道:“他最近又做噩梦了?”   李清露的目光微微一动,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只说一点就什么都能猜到。她那一点细微的变化被朱剑屏捕捉到了,他叹了口气道:“他的头疼病最怕虚火上扰,春夏天热的时候重一些,秋冬的时候就会好一些。你在他身边服侍多用些心,习惯了就好了。”   李清露点了点头,朱剑屏道:“修缮佛堂的事我知道了。他夜里总是睡不好么?”   李清露想了一下,道:“有时候睡得还行,有时候夜里会惊醒。”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他点着灯到处照的情形,仿佛怀疑有什么藏在床下似的,那种恐惧感也把自己感染了。她又想起了他在悬崖边跟自己说话的模样,一提起他师父来,他便恍惚起来,好像有人把那段记忆都抹去了一般。   她道:“军师,孙教主是怎么去世的?”   朱剑屏抬眼看着她,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清露道:“我们白天的时候说到这件事,他一会儿说是水淹死的,一会儿说是火烧死的,好像自己也记不得了,夜里就做起了噩梦。”   朱剑屏淡淡道:“老教主是练功走火入魔死的。咱们教主跟他师徒情深,一想起这件事就难受,别人都不敢刺激他,你以后也别再问了。”   就连李清露都知道徐怀山受了他师父不少折磨,一想起孙孤诣就十分恐惧。那种畏惧深入骨髓,甚至让他连恨都不敢,只能长久地折磨自己。朱剑屏却能面不改色地说他们两个师徒情深,可见此人的心思藏的极深,不会轻易被人套出话来。   朱剑屏注视着她,仿佛在衡量这个小姑娘是否靠得住。但毕竟她才刚来业力司,很多事要花些时间才能看得出来。教主被这丫头迷了心窍,自己却没有那么好糊弄,若是让他发现这小姑娘包藏着别的心思,一定不会轻饶了她。   李清露不太喜欢他审视的目光,垂下了眼。他不与自己说实话,却又怕自己骗他,聪明人都是这么迂回着试探彼此的么?   朱剑屏看出她有些怕,缓和道:“好生服侍他吧。不只是徐教主需要你,另一位也需要你做伴。”   李清露意识到他说的人是钟玉络,心思微微一动。她只见过钟教主一次,感觉她爽朗大方,比徐怀山好伺候多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   她福了一福,告辞下去了。走到门口,她想起了云山殿中挂着的那副钟玉络的肖像,落款就是朱剑屏。李清露生出了一点旖旎的联想,那幅画是她本人站在他面前,让他一笔笔画的么?   她寻思了一下,既然是贺寿的画,应该是独自想着她画下来的吧?一个人的心里全是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朱剑屏对钟玉络的感情,好像不止是下属对教主那么简单。   这么一想,朱剑屏也没有初见时那么凌厉了,反而成了一个求而不得的痴情人。   李清露的目光流转,觉得这些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知道的太多了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安分守己,好好熬过这三年,求一个平安放出去就是了。   李清露回了云山殿,把屋舍打扫了一遍。徐怀山过了午才回来,郑雨寒给他针完了灸,他便早早地歇下了。   郑雨寒让他这两个月多休息,徐怀山自从回来之后就深居简出的。李清露发现他也就开头那几天故意撩闲,时间久了,他也没把她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一天到晚都像游魂儿似的,只想着自己的事,要不然就是在昏昏沉沉地睡觉。   他要是总这么老实,伺候他倒也不是一件苦差事。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帐子里的人睡得很沉,应该能一觉睡到天亮。   李清露打了个呵欠,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天一黑就开始犯困。她也没什么事做,躺在小榻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她起的晚了些,一睁眼天都亮了。床铺那边窸窸窣窣的,一个人影坐了起来。李清露连忙穿上鞋过去,道:“对不住教主,我睡过头了。”   她拨开帐子,里头的人睡眼惺忪,好像比她还困。他一向都是寅时正刻起,这回晚醒了半个时辰,居然还是一副没睡够的样子。   李清露给他拿来了一件黑色绣着云纹的外袍。他瞥了一眼,嫌弃地说:“黑不溜秋的难看死了。先前我从潼关镇买的布呢,让你们拿去裁衣裳,做好了没有?”   李清露一怔,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潼关镇帮他买了一匹丝绸,但徐怀山应该对这件事没有印象。她的心念微微一动,寻思道:“莫不是钟玉络出现了?”   床上的人看了她一眼,忽然睁大了眼。   “是你?”   他的语调跟神态都跟平时不同,好像有无限的精力从内散发出来,又带着一点妩媚俏皮的感觉,跟徐怀山终日阴沉冷淡的模样截然不同。难怪周围的人只看眼神,就能分辨出他是哪个人格,这两个人相差的实在太大了。   李清露敛衽行礼,道:“拜见钟教主。”   钟玉络看着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宫装,跟这里的其他侍女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还一副驯服的模样。她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容,自己这段时间不在,也不知道徐怀山用了什么手段,帮她把这个小姑娘弄过来了。她十分满意,觉得这个臭弟弟也不是一无是处,偶尔还是能做一两件合她心意的事的。   她道:“是徐怀山把你带回来的?”   李清露点了点头,钟玉络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李清露觉得她就像个可靠的姐姐,虽然有时候也会用强硬的手段,但比起徐怀山还是好多了。她照实道:“我师门遇上了麻烦,徐教主带人去帮了我们的忙,我无以为报……”   钟玉络道:“所以你就以身相许?”   李清露的脸微微一红,道:“没有,我答应给他做三年婢女,还他的相救之恩。”   钟玉络喔了一声,仿佛觉得三年有点短。不过先这么将就着也无妨,凡事都有变数,万一到时候她自己不想走了呢?   李清露打开衣橱,帮她找到了那件衣裳。钟玉络换上了新衣,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衣裳剪裁的十分合适,显得他腰身纤细,又透着一股潇洒之气。虽然这具身体是徐怀山的,但既然是钟玉络的人格在,李清露也觉得他穿一身红衣裳理所应当,没有太大的违和感。   钟玉络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李清露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钟玉络也没有挑剔,指着镜台上的凤钗道:“戴这个。”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在他脑袋上戴凤钗,徐怀山会不会生气。毕竟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说过,尽量别让他姐打扮的太夸张。钟玉络却已经拿起了钗子,催促道:“快点啊。”   李清露没办法,只好给她戴在了头上。金色的凤凰展开翅膀,尾羽十分华丽,口中还衔着一串金流苏。钟玉络又拿起了一副金璎珞,戴在了脖子上。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还不错。   她拿起了胭脂,想涂一点。李清露知道这是徐怀山的底线,冒着得罪钟玉络的风险道:“等会儿还要吃饭,别涂口脂了吧?”   过了这么久,钟玉络也知道自己跟徐怀山共用一具身体的事,明白多少也得考虑一下自家弟弟的心情。她扬了一下眉,道:“连徐怀山都不敢说我半句不是,你管我?”   李清露连忙低下头,道:“婢子不敢。”   钟玉络笑了,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傻?在业力司一向是本座说了算,连徐怀山都要听我的,你也是我先相中的人,自然要听我的话,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   李清露小声道:“我没有。”   “没有就好,”钟玉络漫不经心道,“你对我弟弟嘴上应付着就行了,主要满足我的要求,懂不懂?”   李清露记得徐怀山也说过跟她差不多的话,只不过是让自己应付她姐,凡事以他为主。   李清露并不想被他们姐弟俩抢来抢去的,还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个人都应付着,保护自己为上。她垂下了眼,道:“是,婢子都听钟教主的。”   钟玉络觉得她这样乖过头了,有些没意思,道:“你别婢子长、婢子短的,我跟你投缘,你叫我钟姐姐就是了。”   李清露点了点头,还是有些拘谨。徐怀山本身生的很俊,就算这样打扮也不难看。但他的身材高大,坐着还好,一站起来就让人有种奇异的感觉。   李清露费了一阵功夫,才勉强适应了他这个模样。她尽量把他想象成画卷中的那个女子,想的多了,面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端严大方的女教主。   吃过了早饭,钟玉络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一边让李清露跟自己说一说,最近徐怀山都做了什么事。   李清露说徐怀山最近总是犯头疼病,日常让郑雨寒针灸,早晚都喝汤药。他前几天夜里做了噩梦,一直心神不宁,便去了半山腰的慈航渡,让人把那边收拾出来了,以后应该会常去佛堂待着。   钟玉络喔了一声,道:“他梦见什么了,跟你说过没有?”   李清露想了想,道:“他说……梦见地上有些红珠子,总觉得哪里还有没捡干净的,一直在到处找。我洒扫的时候帮他看过了,地上什么也没有,他也不太相信似的。”   她想起了徐怀山怀疑的神情,感觉得了癔症的人真的不好哄。明知道他说的都是幻想出来的,还是要顺着他的意思,要不然他就要生闷气,觉得周围的人都不相信他。   她本来以为钟玉络会觉得她弟弟没事瞎折腾,没想到她听了这话,神色也变得不对劲起来。钟玉络寻思了片刻,起身开始在屋里翻找。   她去床头翻了一遍,一无所获。她又龙卷风似的把书架从上到下翻了一遍,打开橱子,不知道在找什么。李清露有些疑惑,跟过来道:“钟姐姐,你找什么,我来帮你吧。”   钟玉络停下来,比划道:“一个黑色的漆匣子,这么大。盒盖上镶嵌了一层螺钿的宝相花,边上是金色的搭扣,你见过没有?”   李清露摇了摇头,她来的时候就把这里打扫了一遍,没见过那样的一个黑匣子。   钟玉络十分困惑,自语道:“当时就在床头的……放到哪儿去了呢?”   李清露道:“那里头有什么东西?”   钟玉络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终归不能被人瞧见,必须找到它。”   她这几句话说得莫名其妙的,颇有徐怀山发癫时的风范。李清露看着她认真寻找的模样,仿佛陷入了执念的旋涡,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她有种不好的感觉,钟玉络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毕竟跟徐怀山共用一具身体,实际的状况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   军师不让她问以前的事,以免惹得他犯病,周围的人也都小心翼翼的。但这样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办法把病治好了才行。   李清露的心里有些忧虑,也不知道郑神医有没有法子治好这怪病。若是不能,那他后半辈子总这样疯疯癫癫的,也未免太可怜了。   钟玉络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那个【黑匣子】,十分失望。李清露好说歹说,劝她去歇一会儿,又保证自己会帮她留意,钟玉络这才消停下来。她中午睡了一阵子,中途翻了个身,哑声道:“来人。”   李清露连忙过去道:“钟姐姐,要喝茶吗?”   床上的人捂着头,道:“我姐出现了是不是?”   李清露一怔,没想到徐怀山会突然回来。她道:“上午她还在来着。”   徐怀山显得十分仓促,好像是趁着他姐睡着了挣扎着出来的。他道:“她有没有趁我不在,做什么奇怪的事?”   李清露想穿女装他都已经习惯了,应该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她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来道:“她在找一个黑色的螺钿匣子,说那东西很重要。”   徐怀山的脸色微微一变,道:“让她别找了。”   李清露为难道:“她怎么可能听我的?”   徐怀山的意识混沌起来,他姐又开始跟他争夺身体了。徐怀山一手捂着额头,喃喃道:“好了,别催了……我这就走……”   徐怀山虽然在外面威风八面,却跟天底下所有的弟弟一样,下意识地怕姐姐。看画像就知道钟玉络是个暴脾气,别人在她面前只有让步的份儿。李清露道:“好端端的,你这么怕她做什么?”   徐怀山一想起从前的事就心有余悸,道:“我经常被她追着揍,小时候比她矮一头,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李清露想象那个情形,忍不住笑了。徐怀山正色道:“我姐真的很好,你帮我好生照顾她。当初没能保护好她,我心里一直很愧疚。”   李清露虽然也觉得钟玉络很好,却又觉得这两个人不可能一直这样共存下去。她忍不住道:“你还想把头疼病治好么?”   徐怀山说:“那当然。”   李清露道:“你的病好了,钟姐姐可能就会消失了。”   徐怀山沉默下来,他也想过这个问题,显得十分惆怅。现在的状况虽然糟糕,但他能感受到钟玉络的存在,内心也能得到慰藉。他的癔症一直没好,大约跟他内心深处不希望钟玉络离开自己有关吧。   徐怀山安静了片刻,头又开始疼。他感觉钟玉络一直在催促他,意识消失之前,他挣扎着道:“最左边的书架第三排后面有个暗格,里头放着我私藏的东西。你找个机会帮我烧了,不要看里面的内容,更别让我姐知道!”   李清露有点懵,说:“啊?”   徐怀山咬牙切齿地强调道:“你一眼也不准看,拿出来就烧了,听见了没!”   李清露喔了一声,徐怀山的意识就像断了的线,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陷入了沉睡。李清露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脸,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李清露给他盖上了被子,自语道:“说睡就能睡着,太夸张了吧。”   她想着他说的那个暗格,他越是不让自己看,她就越是好奇。里面装的会是什么东西?肯定不是私房钱,要不然他不会舍得烧了。李清露趁着他睡着了,走到了书房里。她把几本厚厚的书拿了下来,伸手摸了一阵子,找到了一个凸起。   她按了下去,轰然一声,架子后面弹出了一个暗格。难怪这一层的隔板看着比别处的厚,原来暗藏着机关。   里头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楚藏了什么。她正要拿出来,就听身后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声音。钟玉络已经醒了,不知道悄然在身后看了她多久,发现了这个暗格。   她冷冷道:“好啊,你这个小丫头,悄悄藏了东西不告诉本座。你跟徐怀山串通好了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   她说着大步上前,一把将暗格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光一照,两人都愣住了。那是个漆黑的盒子,有两个手掌那么大。李清露想起了钟玉络一直在找的黑匣子,但这个盒子上没有螺钿的装饰,跟她描述的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盒子上有个银色的搭扣,钟玉络要把它打开。李清露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徐怀山费了这么大力气,特意趁着他姐睡着了出来嘱咐这件事,自己还是帮他拦下来的好。   她道:“钟姐姐,这是徐教主的东西,你就别看了。”   钟玉络道:“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李清露道:“我不知道,但偷看别人的东西不太好……”   钟玉络道:“他的就是我的,分什么彼此。这说不定就是那个黑匣子,给我打开看看。”   她说着一把夺过去,李清露扯着另一半不放手,钟玉络已经把搭扣打开了。两人一拉扯,盒子倒翻过来,里头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地上掉了一本素女经,又有几张画片。钟玉络拿起来一看,顿时辣眼睛地皱起了眉头,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作者有话说:   【黑匣子】   钟玉络要找的东西,是一个黑色的漆盒,上面镶嵌着螺钿装饰,据说十分重要。但里面装着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五》 第二十四章   匣子里的纸片散落了一地, 画上都是些衣裳半遮半掩的男女,或是在窗户后面,或在闺房之中搂搂抱抱。李清露拿起了一张花笺, 上头写着一首子夜歌:宿夕不梳头, 丝发披两肩, 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背面影影绰绰的还有图,她要翻过来看,钟玉络一把将那张纸拿了过去,连着地上的几张【春宫图】一并捡起来, 烫手似的塞回了盒子里。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陷入了沉默。徐怀山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会看这种东西也正常,但是被自己的姐姐发现就太尴尬了。李清露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觉得这人也太不正经了。难怪他让自己直接烧掉,这些东西被发现了实在丢人。   钟玉络本来以为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在他这里, 不曾想却翻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她喃喃道:“还是太闲了……怪不得练功一直没长进呢。”   李清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钟玉络想了想, 又觉得他年纪也不小了, 这种事得疏不能堵。别人十八九岁就成亲了, 他都二十二了还是一个人。身边服侍他的姑娘来来去去的, 也没见他相中过哪一个, 这样下去可不是要憋出毛病来。   钟玉络想着, 目光落在了李清露身上。这小丫头的模样好,性子又温柔聪明,自己很喜欢她。徐怀山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她带回来, 应该也是觉得她不错的。虽然这丫头只是个小道姑, 反正业力司有钱有势, 也不必攀什么姻亲,她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想到这里,觉得可以撮合一下这两个人。她在太师椅上坐下,道:“清露,你今年多大了?”   李清露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道:“我十九岁。”   钟玉络见她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和气道:“你坐下,咱们没事聊聊天。”   李清露不敢跟她平起平坐,扯了个小圆凳坐在她身边。   钟玉络道:“你怎么这么小就修道,家里人呢?”   李清露垂下了眼,小声道:“我没有爹娘,我是我师父捡来的。”   钟玉络喔了一声,寻思她原来是个孤儿。自己跟徐怀山也是孤儿,大家都差不多,没什么好嫌弃的。其实出身怎么样都不打紧,难得的是这丫头很合他姐弟俩的脾气。   钟玉络温和道:“没事,以后你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徐怀山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帮你修理他。”   李清露笑了一下,道:“徐教主其实挺好的,头不疼的时候,不会对人发脾气。”   钟玉络道:“那他头疼的时候呢?”   李清露想起了他在小树林里,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犯病的情形。她道:“他疼得厉害的时候宁可撞树,也不会拿别人出气。他救过我好几次,心地很好。但他不让我夸他是个好人,说那是骂他呢。”   钟玉络噗嗤一声笑了,那小子一向有些嘴硬心软的毛病,又是在业力司长大的,听不得别人夸他。这人好也好不到正人君子的份儿上,坏也坏不彻底,到头来两边的人都不领他的情。   她看着李清露道:“那你心里觉得,他好不好?”   李清露本来把她当成钟玉络来看待,但她顶着徐怀山的脸这么问自己,实在有些怪异。李清露迟疑了一下,道:“还行……就是有时候会自言自语的,有点吓人。”   这姐弟俩都有点怪,一个口口声声要找什么红珠子。一个心心念念地要找一个黑匣子。可问起来,那两人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找,只是有一股执念。李清露觉得他们两个人对自己都很好,可犯起病来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不光他们两个人藏着心事,整个无量山也阴沉沉的,天一黑,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氛。云姝说,那是因为这里以前死的人太多了,有活死人坑里的孩子,也有忤逆教主的部下。所以每当夜色降临,她便带着人巡视整个无量山,把灯笼一盏盏点起来,给山上的人一点安慰。   在这里待得久了,李清露渐渐明白了徐怀山为什么总是一副冷漠的模样。无量山就像一个阴沉的牢狱,囚禁着人的心。他无论清醒还是做梦,总会在不经意间看到有人挣扎和死亡的情形。那都是在他身边发生过的惨剧,经年累月侵蚀着他的思维,吞噬掉他的宁静,让他怎么正常?   李清露有些同情他,却又帮不上忙。钟玉络知道自家弟弟从小就阴沉沉的,最近脑子更是一阵阵的不正常,人家姑娘不嫌弃他就不错了。反正那小子也没有别的亲人,他的终身大事自然是由自己这个姐姐做主。   她走到镜台跟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白色的玉璧,递给了她。   “你服侍我们姐弟二人辛苦,这个送给你了。”   那玉璧通透润泽,圆形的正中有个小孔,周围雕刻着凤鸟纹,一看就价值不菲。李清露摇头道:“徐教主每个月都给我开月钱,这玉我不能收。”   钟玉络不容她拒绝,道:“他给你是他的事。姐姐跟你投缘,这是我给你的。”   她这样坚持,李清露却之不恭,只好道:“多谢钟教主。”   钟玉络扬眉道:“怎么还这么生疏,我让你叫我什么?”   李清露笑了,道:“多谢钟姐姐。”   两人聊了一阵子,天渐渐黑了。郑雨寒让人送来了汤药,说是给教主调养身体的。钟玉络知道徐怀山一直在治头疼病,接过来便喝了。李清露收拾了碗,端出去洗了,心中想着若是这病治好了,她的人格就会消失了。这药无异于是在抹杀她的存在,钟玉络心里是清楚的,却还是喝了下去。   李清露感到了一点惆怅,若是他们两个人都在,该有多好。   可钟玉络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如今她看到的这个人,很难说到底是钟玉络的灵魂不灭,一点执念在世间徘徊不去;还是徐怀山凭借自己的臆想,无意识地扮演她生前的样子。   郑神医说过,他这个病,可能持续一阵子,也可能持续一辈子。原本她还有些同情徐怀山,可跟钟玉络接触起来,又觉得若是以后她不在了,自己应该也会很难过。   晚风吹来,带来了一点清凉。知了在树荫里长声嘶鸣,夏天还很漫长,她陪伴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李清露叹了口气,擦去了碗上的水珠。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钟玉络这次来待了一个多月,每天除了练剑,便是到处巡视,把教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一点多余的活儿都没给徐怀山攒下。   因为有她处理事务,就连朱剑屏都比平时轻松多了。眼看着到了七月份,徐怀山一直没露头。李清露有点替他担心,怕他睡得太久,人格被他姐姐吞噬掉。   郑雨寒每天过来给他扎针,说他的情况很平稳,应该是就是在安静休息。他平日里十分疲惫,趁这个机会休养一下也挺好的。   李清露在无量山待得久了,觉得这里的人其实都不难相处。郑大夫虽然性情严肃,医术却很高超。以前她每次来月事肚子都会胀痛,去找郑雨寒把脉。郑神医说是气滞血瘀,给她开了药,又嘱咐道:“平常少吃凉的。还有你这身体也太瘦了,平常挑食么?”   李清露摇头道:“不挑。”   郑雨寒道:“香菜吃吗?”   李清露道:“不吃。”   郑雨寒便笑了,神色也没那么严肃了。他道:“年轻人别太嘴硬,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   她老老实实地吃了半个月的药,再来月事时居然就不疼了。郑雨寒把脉的时候,看见了李清露手上的疤痕,隔天给了她一盒药膏,让她每天早晚涂在手上。她抹了这些天,发现疤痕淡了不少,虽然不能完全消失,却比以前好看多了。   李清露十分感激他,这人的医术高超,在外面也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要来业力司生活?   她心里这么想,忍不住跟云姝说了起来。两个人在莲华殿打扫,云姝掸灰,李清露整理杂物。云姝心不在焉道:“只是看起来好罢了。不是在外头没活路的人,不会选择来这里。孙孤诣在的时候,这儿就像个活地狱,天性狠毒的在这里如鱼得水,被迫来到这里的任人鱼肉。死了的人埋进土里,半死不活的人也会来这里等死。郑雨寒就属于心如死灰的那种人,他外号叫见死不救,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清露还是头一次听这个外号,有些诧异,道:“他医术这么高明,治好了许多人,怎么会是坏人?”   云姝沉默了一下,道:“你看走眼了,死在他手上的人最多。整个村子三百多个人,因为他都死绝了。”   李清露吃了一惊,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手上会有那么多人命。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道。   云姝看了一眼四周,没人过来,她轻声道:“郑神医的老家在东南那边的渔村,他爹是当地有名的医生,宗族的人都很信任他。后来族长病重,他爹没能把人救过来。族长的儿子便怀恨在心,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把他爹打了一顿,活活地把人打死了。”   李清露啊了一声,觉得郑老爹实在冤枉。大夫只能治病,又不能从阎王手里抢人,治不好也不能怪郎中啊。她道:“没人管得了吗?”   云姝道:“那种小渔村里,宗族势力比当官的强大,族长就是土皇帝了。他们想打谁就打谁,哪有什么王法可言。”   李清露想他那时候应该十分难过,忍不住叹了口气。云姝道:“他这人心思藏得深,就算心里恨得滴血,嘴上也从来没说过。他葬了父亲之后,就摘了门前的葫芦,不再行医了。后来村子感染了瘟疫,他见死不救,趁夜独自离开了村子,让那三百多个人都死绝了。”   李清露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毕竟那些人里不光有害死他爹的恶人,还有许多无辜的妇孺老人,他们又不曾得罪过他,却在最需要他的时候被抛弃了。   云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件事之后,他内心一直很不安。他在外漂泊了好几年,听说业力司是人间的活地狱,专收没人敢要的恶人。他心灰意冷,就来到了这里,觉得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孙教主见他医术高超,便留他在山上给人看病。他想寻死也寻不成,便凑合着活到了今天。”   李清露总算明白了郑雨寒为什么总是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有些同情他。他余生待在这里,少与外人接触,大约也是一种自我惩罚吧。   就连一个不会武功的郎中,都有这样的过往。这山上的人,恐怕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   云姝打扫完了大殿,去烧了一壶茶,道:“歇会儿吧。”   李清露在她对面坐下了,云姝泡了一壶铁观音,叶片在水中舒展开,淡淡的兰花香气弥漫出来。李清露喝了一口茶,想着刚才的话,心有些沉。   徐怀山平日里除了跟郑雨寒打交道之外,就是跟朱剑屏走的近了。朱剑屏一派文质彬彬的模样,身上带着一派清贵之气,跟那群舞刀弄剑的粗人显得格格不入。   她道:“军师没受过罪吧,他是怎么来无量山的?”   云姝道:“他呀……不好说。”   李清露道:“怎么不好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么?”   云姝沉默了片刻,觉得反正都把郑雨寒的事告诉她了,也不差这一点半点了。   她道:“军师出身于官贵之家,他爹和正妻生不出孩子来,便纳妾生下了他。后来他爹受人牵连,被安了个罪名抄家了,他爹也死在了狱里。主母早年偷偷置办了点产业,出了事就自谋生路去了。他和他娘在老家的破房子里过了一年,后来天最热的时候,他娘旧疾复发死了。”   李清露没想到朱剑屏也经历过这么多坎坷,生出了些同情。她道:“后来呢?”   云姝道:“他倾尽家财买了口薄皮棺材,把他母亲葬下了。然后去古董店给人当伙计,想谋个生路。后来因为他一笔字写得实在好看,办事又聪明缜密,很快就被掌柜的看中了。那间铺子是咱们业力司的产业,正好上一任军师周先生年纪大了,对原来的徒弟不满意,想收个关门弟子继承他平生所学,掌柜的就把他推荐到了无量山。”   朱剑屏还未家道中落时,受的也是一等一的教育,放到众人里自然不会蒙尘。李清露原来还觉得军师有些清高,如今才知道他本来就是个官贵人家的少爷。   也不知道他来到这里是好事还是坏事。若是在外面长大,他也就是给人算一算账,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来到业力司有名师教导,不辜负他的才华,但他这一生从此也就与阴影相伴了。   李清露道:“他师父比孙孤诣要好一些吧?”   云姝轻轻摇了摇头,道:“他师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虽然不用受皮肉之苦,却也是拼了命读书,比很多学武的人还要辛苦。他若是不成器,早就被扔到活死人坑里去了。”   他那个体格,若是扔到活死人坑里,两天人就没了。李清露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他来到这里也没有任何退路,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想活下去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云姝道:“他花了十年,把他师父的一身本事都学会了,文韬武略、医卜星象,无所不包。他这本事就算去考状元都考的上,就因为他爹是罪臣,他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一辈子待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李清露很替他惋惜,这人小时候没享过他爹的福,长大了还要受他爹的连累。云姝喝了一口茶,道:“活着就是这样,众生皆苦,只是难处不一样罢了。”   云姝说着,神色也有些黯淡,仿佛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李清露不知道她有什么苦处,也不敢问。   她记得徐怀山说过,这里的女子都是孙孤诣养的姬妾,就算本来不是,被他看中了也得去侍寝。   钟玉络自己就是女子,很同情其他女子的遭遇。她当上教主之后,便废除了这条规矩,把月练营的女子当成姐妹看待,徐怀山沿用至今。他们姐弟二人解救了很多人,也难怪大家都愿意死心塌地帮他们。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有月练营的姐妹们说笑着经过,谈论乞巧的事。云姝寻思道:“明天就是七夕了,莲华殿这边清净,就在这里乞巧好了。”   李清露是出家人,虽然不讲究这个,也知道乞巧的习俗。七夕当晚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天乞巧能做一手好女红。不少女孩儿要自己绣嫁衣,对这个节日十分看重,早早地就在期盼了。   月练营的姐妹众多,明天晚上这边应该会很热闹。她忽然想起了钟玉络,不知道她对这些感不感兴趣。这样有趣的节日,若是能跟她一起过就好了。   次日过了申时,月练营前的空地上设了一张香案。上头摆着香炉、瓜果、鲜花,来来去去的都是女孩子。钟玉络从这边经过,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好像很感兴趣。李清露陪在她身边,道:“晚上大家乞巧,教主也来么?”   钟玉络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喜欢,等会儿自己来吧。”   她说着径自走了,李清露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钟玉络回到了云山殿,在窗边坐着,看着远处的侍女三三两两地往莲华殿走去,心情有些复杂。   这里的女孩儿一年到头没什么节可过,七夕对她们来说是个难得能放松的日子。钟玉络若是去了,她们必然要小心翼翼的,玩不尽兴。可若是自己在云山殿前单独摆个香案,也不太合适,毕竟她现在的身体已经不是女子了。   她摊开手,看着修长的手指,像竹节一样。徐怀山小时候个子小小的,自己一手就能牵过来。如今他长得人高马大的,自己都得抬头看他了。   以前她以自己美丽的容貌和身材为傲,经常打扮的灿若牡丹,华贵逼人。如今却过的小心翼翼的,莫说涂脂抹粉,就连戴个好看点的钗子都要想半天。徐怀山对她很大方,连身体都肯借给她用,找遍天下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么好的弟弟了。他为自己牺牲了这么多,她也得考虑他的心情,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太阳快要下去了,钟玉络看着昏黄的天空,有些惆怅。李清露轻轻地走进来,坐在一旁烧水,滚水冲在单丛上,发出浓郁的香气。她泡茶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侧脸素净而又秀美。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伸出小拇指拨到耳朵后面去,姿态轻盈的就像水里的一道涟漪。   她捧着茶盘过来,道:“钟姐姐,喝茶吧。”   钟玉络看了她一眼,道:“她们都去乞巧,你怎么不去?”   李清露想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自己若是走了,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她道:“我笨手笨脚的,平日里不做女红,乞巧也没什么用。”   钟玉络知道她是体贴自己,心里有些安慰。她喝了杯茶,朱剑屏从外头进来了,道:“教主,属下有事禀报。”   他手里拿着一叠簿册,是上一季三个堂的收入和四个营的支出。业力司的收入都来自于三个堂口管着的产业,这三个堂对于业力司来说就是生存的命脉。如今只有天覆堂听主教的指挥,实在让人烦恼。徐怀山早就想把另外两个堂口整治一下,奈何身体一直不好,只能暂时拖着。   四个营的人虽然多,但在山上开辟了田地,平时自己耕种,有菜蔬也有粮食,甚至还饲养了家禽和牲畜,吃饭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大伙儿的月例还指着堂口的收入来发,天覆堂一个堂口支撑这么多人,实在有些艰难。   钟玉络接过簿册看了一眼,这个季度虽然结余不多,起码没有赤字。   朱剑屏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显得有点烦恼。钟玉络道:“你有心事?”   朱剑屏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道:“钱不够花,今年夏天生意不好,天覆堂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另外两个堂□□的钱比上一季少了一半。往年本教都给各营发消暑钱,今年发不起了,大家都颇有怨言。山上有这么多人要养活,不开源,光节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把账本翻了几页,道:“你想怎么个开源法?”   朱剑屏道:“人和堂和地载堂的堂主早就有不臣之心,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把那两个堂口收回来?”   那两个堂口管着的铺子本来就是业力司自己的产业,不过是委托给那几个堂主经营。只是天高皇帝远,时间久了,他们便把那些商号当成了私产,对主教也变得敷衍起来。再加上钟玉络和徐怀山年纪轻,那几个人不把教主放在眼里,常常中饱私囊,不老实上缴营收。   钟玉络也为这事烦了一阵子了,她把簿册一搁,道:“你们做好了部署,想打就打。先笼络住一个,对另一个动手,尽量能谈下来的就别强攻。打来打去都是自己人,死伤多了小心有外人等着捡便宜。”   她说的是金刀门,姚长易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业力司的堂口,想要吞并他们的产业。孙孤诣做了一辈子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身后却留下这么个内忧外患的摊子,实在让人头疼。   这不是件小事,到底还是得徐怀山做主。朱剑屏等了他很久了,一直没等到他出现,只好先来问一问钟玉络的意思。   李清露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不感兴趣,去小厨房转了一圈,片刻搂着个笸箩回来了。   笸箩里装着几个绿色的果子,一边长着尖尖的叶子,就像鸡头一样。钟玉络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李清露坐在罗汉床上,用小刀划开一个,从里头挤出一颗颗褐色的小果子,一边道:“鸡头果。白天我看有人在水塘里采,就让他们送到小厨房来了。”   钟玉络道:“这怎么吃?”   李清露道:“玉虚观附近的水塘里就有,剥出来直接煲粥,磨成粉做糕点也行。补虚安神的,教主夜里睡得不安稳,吃点这个对身体有好处。”   钟玉络露出了一点笑意,觉得这小丫头心里有自己,平日里没白疼她。朱剑屏来都来了,打算多坐一会儿。三个人待在一起,这个七夕节总算不太孤单。   他们坐在窗户边上,向外一望就能看见星星。银河横亘在夜空中,灿烂而又辉煌。钟玉络抬头望着星空,脸上带着笑容。从前很多不开心的事,她好像都忘记了,只觉得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朱剑屏坐在她对面,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也觉得这样的情形十分难得。李清露悄悄看了他们一眼,觉得这两个人其实挺般配的。朱剑屏的年龄比钟玉络大两岁,容貌又好,不但事业上能帮她,生活中也能照料她。   听云姝说,朱剑屏从前就很喜欢钟玉络,不过两个人的性格都要强。钟玉络喜欢能够忍让她的,而朱剑屏的脾气清高,不太能对人让步。后来她认识了白子凡,这人极会做小伏低,又会哄女孩子开心。饶是钟玉络身为一派的教主,到头来还是看走了眼,所托非人。   眼前的人明明是徐怀山的模样,周围的人却能透过他看到钟玉络的影子。朱剑屏的神色柔和,又有点忧伤,显然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候他觉得她还没有离开,依然鲜活地在他们身边,有时候却又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却还是忍不住凝望她的影子。就算是镜花水月,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钟玉络从小在活死人坑里长大,不了解寻常人家的姑娘是怎么过七夕的。她道:“这个节还有什么别的过法?”   朱剑屏一个大男人,自然也不知道,两个人一起看李清露。李清露费劲地剥出一颗鸡头米,心想:“我从小修道,我也不清楚这些啊。”   她寻思了片刻,想起了秦招娣说过的习俗,道:“可以逮一只喜蛛,装在盒子里让它结网。明天一早打开来看,如果网织的密实圆整,就说明这一年针线活做的不错。”   钟玉络笑了,觉得有些意思。她四下环顾,大殿里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蜘蛛。李清露道:“不过大家一般都是吃点瓜果,看看星星就好了。过节嘛,开心最重要。”   远处传来一众女子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月练营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拿着红线对着月亮穿针,玩得十分开心。从前孙孤诣在的时候,所有人都压抑的很,根本不会过这种女儿节。   钟玉络看着远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她虽然从小受尽苦楚长大,却不愿让别人再受她经历过的罪。业力司也是从她接手之后,才从活地狱一点点好起来的。   她虽然外表雷厉风行,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难怪朱剑屏会这么喜欢她,她的确值得。   作者有话说:   【春宫图】   正面有画,背面有字,于夜市上购得。徐怀山的私藏,少儿不宜。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六》 第二十五章   次日钟玉络出去巡查各营。中午她走到了月练营附近, 便在莲华殿睡下了。   白纱帐子垂着,在风里轻轻摆动。天气还有些热,云姝让人在床边放了冰给她降暑。下午徐怀山醒过来, 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深红色的衣裳, 脖子上戴着一串金璎珞, 叹了口气。   他这一段时间一直在沉睡,大部分时间都是钟玉络替他出现,虽然她已经收敛了不少,但这一身打扮还是太阴柔了。面子什么的,徐怀山早就磋磨的不在乎了, 反正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了他这个毛病。就算不知道的,也以为他是天生怪癖,解释也没有用,随他们怎么想去吧。   他起身去镜子跟前照了一下, 发现钟玉络最近良心发现,没有涂脂抹粉。他松了口气, 看来过去的两个月里, 他的形象还不算太糟糕。他耸了耸鼻子, 闻到了一股栀子花的香气。他觉得这种气味太甜, 有点受不了。但他姐喜欢, 经常让人采摘鲜花和香料一起熏衣裳。   徐怀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感觉脑袋隐约疼起来了, 得赶紧回去换一身素静的衣裳。   他出了莲华殿,走到庭院里。【朱剑屏】迎面而来,见了他便露出了笑容, 道:“我刚从云山殿过来, 听说你在这边, 就来找你了。”   朱剑屏虽然是他的好兄弟,但今天的态度与平时不同,显然没把他当成本人来看。   徐怀山消失了这么久,大家也想不到是他自己回来了。他道:“找我做什么?”   朱剑屏把一个巴掌大的木盒递给他,温声道:“昨天晚上我替你逮的,一直没打开。你好生端平了,拿回去再看。”   徐怀山有点懵,不知道什么东西还要端平了拿回去,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朱剑屏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把盒子塞给了他,说还有事要忙就快步走了。   徐怀山心中疑惑,拿着盒子回到了云山殿。李清露正在洒扫,见了他道:“钟姐姐,你回来了。”   徐怀山心不在焉地说:“不是钟姐姐,是你的好哥哥回来了。”   他的语调冷冷的,又懒懒的,有种他姐没有的痞气,确实是徐怀山无疑了。   李清露一诧,隔了这么久他终于露头了。不知道这一次是短暂出现,还是打算长期存在。相处了一个夏天,就这么跟钟玉络不告而别,她觉得有点可惜。   不过往好里想,昨天晚上她们一起过了七夕。如果她不在的时候都在沉睡,想着昨晚的星河,应该会做一个好梦吧。   徐怀山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打开了盒子。里头忽地窜出一只黑乎乎的蜘蛛来,一见了光,迈开八条大长腿就跑。徐怀山没想到里面装着虫子,吓了一跳,盒子也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李清露闻声过来,道:“怎么了?”   蜘蛛从他的膝盖上跳下去,瞬间藏到了阴影里,逃得无影无踪了。   徐怀山的脸都青了,指着蜘蛛消失的方向,道:“盒子里放个虫,他什么意思?”   李清露捡起盒子一看,里头有个摔破的蜘蛛网。她用手展了一下,发现织的还挺密实整齐的。她道:“谁给你的?”   徐怀山还没缓过劲儿来,道:“朱剑屏啊,他多大了,跟我来这一套?”   他还以为是小孩子往人脖领里塞虫子这一套把戏,没想到人家是专门抓了喜子来讨他姐欢心的。李清露忍不住笑了,道:“昨晚我们过七夕,说要抓蜘蛛乞巧。他把你当成钟姐姐了。”   “喏,”她把盒子递给他,“你看这网织的多厚实。”   盒子里的蜘蛛网虽然摔破了,但看得出来原本还是挺好的。徐怀山忽然有点嫉妒,觉得这几个人背着自己过的挺开心,好像有没有他都是一样的。他随手把盒子搁在一边,淡淡道:“这么久不见,你就没想过我?”   李清露知道他吃味了,道:“想了。”   徐怀山道:“敷衍。”   李清露便笑了。他起身把外衣脱了下来,道:“给我换身衣裳。”   李清露给他拿了一身深蓝色的衣袍,扎上革带,看起来沉稳多了。   李清露给他整着衣领,一边道:“这次待多久?”   徐怀山淡淡道:“不知道,我姐不来跟我抢的话,应该会一直待下去。”   她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这么问,就像妻子和外出许久终于回来的丈夫说话似的,有种细致入微的亲密感,让他的心有些悸动。   李清露低着头,帮他把衣袍整理平整。她才到他胸口那么高,站的这么近好像靠在他怀里似的。徐怀山垂眼看着她,忽然就生出了一股想要抱住她的心情,就像看到一朵绽放的花,又或是看到了一只漂亮的小鸟,内心的冲动只有触摸到才能平息。   他静静地注视了她片刻,克制住了那种冲动。她敢这么靠近自己,也是这段时间伺候钟玉络习惯了,忘记了跟他之间的距离感。自己总不能回来的第一天就把她吓的缩回去。   李清露帮他穿完了衣裳,倒退一步端详着他,感觉他本人潇洒不羁,有股我行我素的劲儿,跟他姐很不一样。   徐怀山以为她在想钟玉络,道:“不用太惦记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又冒出来了。”   李清露嗯了一声,去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取出了一个笸箩。她揭起一块纱布来,露出了一堆雪白的茉莉花。   这些都是她上午现摘的,洗干净之后用纱布吸去了水分,香味很浓,做点心和香料都用得上。相比之下,干花的味道就差得太多了。   徐怀山在旁边看了片刻,觉得她做这些细致的活儿十分温柔。她若是没被遗弃,应该也是高门大户家的千金。一般人家,又哪里生得出这样聪明柔和,又雪团儿似的女孩儿。   徐怀山睡了这两个月,身体恢复了不少。李清露说他姐每天都按时喝药,替他针灸。徐怀山暗中运气,感觉体内的经络通畅了许多,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这个夏天没白修养。   他坐在书案前,看着这段时间的信报。钟玉络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徐怀山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复查了一遍。李清露坐在罗汉床上,选了一阵子茉莉花,又拿起绣箍绣一方手帕。针穿过布帛,扯线的声音轻轻的,和外头的蝉鸣声混在一起,让人有种放松的感觉。   天色渐渐昏黄了,徐怀山从书桌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李清露放下了绣箍,道:“要吃晚饭么?”   徐怀山想了想,道:“弄点宵夜吧,清淡一些的。”   李清露便去小厨房做饭去了。徐怀山走到云山殿前,夕阳把天空染得绯红。靠近天顶的云又带了一点沉郁的青色,挤挤挨挨的,一片云彩便有万千重色彩。   一群鸟雀向远处飞去,投下黑压压的影子。朱剑屏从旁边的明镜台走了过来,一见他就露出了笑容,道:“网织的怎么样了?”   朱剑屏一向清高冷傲,若是让他知道一腔深情都错付给了一个大男人,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好兄弟,他也会羞愤的无地自容吧?   徐怀山不想让他难堪,只能默默地忍下来了,面无表情道:“织的很好。”   朱剑屏为了抓喜子,大晚上在外头转悠了好久。他本来想哄钟玉络开心,没想到她冷冰冰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有些失望,道:“怎么了,你不喜欢么?”   朱剑屏从来都没对人这么温柔过,徐怀山一阵寒毛倒竖,十分受不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撑住了,若是被他发现自己不是钟玉络,那就太尴尬了。   这种时候言多必失,还是早点躲开的好。徐怀山勉强道:“我身体不舒服,想去歇一会儿。”   朱剑屏摸了他额头一下,道:“不烫啊,昨晚吹着风了?还是头疼病又犯了?”   他的手凉冰冰的,带着一点松柏的清香,本人也是一派君子的风度。他以为自己是在关怀心上人,但徐怀山整个人都不好了,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算什么?   李清露从小厨房端了饭出来,一碟子茉莉芡实糕,两盅桂花鸡头米糖水。一碟腌菜,一盘虾仁炒鲜蔬,一份海参烧豆腐,一屉小笼包。   钟玉络一直让她陪着自己吃饭,李清露已经习惯了。大大小小的盘盏摆在桌上,菜做的虽然清淡,却十分精致。   徐怀山停在云山殿前,被军师叫住了,不知道在说什么。李清露走过来,想叫他吃饭。忽然见朱剑屏伸手摸他的额头,一副关切的模样。徐怀山浑身都僵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李清露还没见他这么狼狈过,拼命忍着才没笑出声。   徐怀山一个劲儿地朝她打眼色,示意她快来解围。李清露想起他从前时常欺负自己,偏不给他帮忙,装作没看见就走开了。   徐怀山没办法,只得道:“我要吃饭了,你回去吧。”   他说着大步走了。朱剑屏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淡,心中有点失落。他望着她的身影,良久叹了口气,往自己的明镜台去了。   徐怀山回到寝殿,想着刚才的事还心有余悸。李清露在床边拽了拽床单,又理了理帐子,没事装忙。徐怀山不能饶了她,过来道:“你怎么回事?”   李清露抬起头来,忍着笑道:“什么怎么回事?”   徐怀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壁咚把她拍在墙角,道:“你还笑。刚才我让你帮忙,你怎么不过来?”   李清露无辜道:“我就是个丫鬟,有什么资格打断教主和军师说话。”   “你少来,”徐怀山皱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帮我周旋一切问题,这是你的任务。”   李清露道:“他不是你的好兄弟么,你就直接说你回来了嘛,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有时候气氛到了,实在很难说出来。要是朱剑屏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面子上也过不去。可也不能因为徐怀山心眼儿好,就一个人背负这一切,这对他来说也太沉重了。   他道:“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先开口了,我有什么办法?”   李清露想象那个情形,知道换成任何人都很难应对,又有点想笑。徐怀山道:“反正就是交给你了,你打岔也好、捣乱也好,不准再发生类似的事了。”   李清露觉得很不平衡,他对自己又没有多好,还要人做那么多事。她道:“你老欺负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哪欺负你了?”徐怀山莫名其妙道。   李清露把目光挪到他壁咚自己的胳膊上,道:“这还不算?”   他长得这么高,把人怼到墙角里,确实有种压迫感。他只好收起了胳膊,道:“行,我以后好好跟你说话。你跟我达成协议,帮我应付所有的人。”   他好不容易有求于人,李清露不跟他讲条件更待何时。她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道:“你给我的钱就是伺候你和你姐的,不包这个。”   徐怀山拿她没办法,刚认识的时候也没发现这丫头还有这么多心眼儿。他道:“好,我给你涨钱,一个月十两银子。除了伺候我和我姐之外,帮我周旋一切,能不能做到?”   李清露的心顿时一轻,这样三年下来,她总能攒三百两银子,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她想着自己的未来,踌躇满志道:“放心,一定做到!”   徐怀山抬起手,跟她击了一掌。两个人达成了一致,有种上了同一条船的感觉。   平静地过了几日,朱剑屏听说钟玉络又沉睡了,便没再来找他们。徐怀山松了口气,要不然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早晨外头湿漉漉的,到处都透着一股湿润的气息。   李清露去小厨房做饭,见靠墙放着个竹筐。上头盖着块布,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她揭开了,见是一筐子蘑菇和木耳。有的长着细长的杆子,伞盖小小的。有的长着圆盖子,肉乎乎的挺可爱。   李清露道:“这是哪来的?”   厨房的钱大娘抱着一捆大白菜进来,道:“喔,这是月练营的姑娘在山里捡的。有松茸,还有鸡枞,等会儿我做给你们吃。”   山里潮湿,树林子又多,一下雨就长蘑菇。李清露见过不少,但分辨不出有没有毒,不敢乱采。   钱大娘刷着锅道:“你帮我拿去洗一洗,我这边忙不过来了。”   李清露提着筐子去了井边,打了一桶水倒在盆里,开始洗蘑菇。   蘑菇的褶子里藏了不少泥沙,冲了一遍,还有些细小的灰尘。因为摸起来手感实在不错,她忍不住多捏了几下。一个伞盖被她搓掉了,见到空气的部分迅速地变成了青色。李清露拿着半边伞盖,陷入了沉思。   她听人说过,吃了毒菌子会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徐怀山经常恍恍惚惚的,盯着一个地方会看很久。她觉得他有些可怜,却又理解不了他的行为。如果自己也能看到幻觉,是不是就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她正想着,忽然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   “诶,干什么呢?”   李清露回过神来,见徐怀山站在自己身后。他刚从练武场回来,见她拿着个见手青,好像要咬一口。   他道:“这玩意儿有毒的,你不会想生吃吧?”   李清露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点危险,把那个蘑菇扔回盆里,道:“我没想吃……就是看它会变色,觉得有点奇怪。”   她低下头把蘑菇洗了一遍,拿进了厨房里。片刻她进了大殿,徐怀山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搭在膝上。李清露坐在一旁烧水,徐怀山道:“有毒的蘑菇连猫狗都不吃,你别想不开啊。”   李清露笑了,自己还在同情他呢,他倒反过来担心自己。   她道:“不会吃的,你放心吧。”   徐怀山觉得她也不至于这么做,看了她片刻,道:“你来这儿也有一阵子了,感觉怎么样?”   刚带她来的时候,徐怀山跟她说过这里有很多星星,很明亮。李清露晚上还认真看过,确实有不少星星,但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她每天就是洒扫、给他烧水烹茶,闲下来看看书,做点针线活儿,日子过得跟从前在玉虚观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她道:“还好。”   李清露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好伺候,小厨房做的饭也挺好吃的,除了有点想念师父她们之外,没什么大问题。   水烧好了,她泡上了茶。徐怀山以前觉得自己一眼就能看透她,处了这段时间以来,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并没有增加多少,但她却已经知道自己不少事了。这丫头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起码挺会藏心事的。   徐怀山道:“跟我说说你从前的事吧。”   李清露从笸箩里拿起了绣箍,打发时间似的道:“我从前……没什么好说的,每天就是上早课、晚课,练剑,有空的时候种一种地,春天还会跟师姐妹一起放风筝。”   徐怀山犹豫了一下,问出了自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道:“你跟黄河镖局那小子,有婚约么?”   李清露静了片刻,道:“没有。他娘是我们玉虚观的人,以前带他在观里住过一段时间,小时候大家都在一起玩的。”   徐怀山感觉她只把他当成普通朋友看待,或许原来有发展的可能,但就目前这个状况看是很渺茫了。姜玉明整天咋咋呼呼的,显然是有点自作多情。他心里舒服了一点,道:“你小时候挺乖的吧?”   李清露摇了摇头,垂眼笑了。徐怀山有些意外,道:“难道你还是个捣蛋鬼?”   李清露道:“捣蛋鬼也算不上,不过我小时候还是挺皮的,没让我师父省心。”   徐怀山产生了点兴趣,道:“怎么个不省心法?”   李清露想了一下,道:“我小时候看别人有爹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缠着师父问了好几回。师父说我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会来接我的。”   徐怀山沉默下来,有点同情她。李清露的神色平静,倒是没有难过的意思。她道:“后来有个常来上香的居士婆婆,过年的时候带着孙女来观里住了几天。我跟那个女孩儿一起玩的时候,她说我爹娘不会来接我了,还说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当时我们在菜畦待着,我心里很难受,就把她推到泥地里去了。”   徐怀山:“……”   李清露搔了搔头,也觉得自己做的有点过分。她道:“我其实就是嫉妒她,她有爹娘、奶奶疼她,过年还有漂亮衣裳穿,我什么也没有。她衣服被我弄脏了,哭着去找大人告状。我很害怕,就自己跑了。”   徐怀山啊了一声,道:“你那时候多大?”   李清露道:“八岁。”   徐怀山道:“那还不懂事呢,你跑去哪儿了?”   李清露道:“我怕师父责罚我,又不服气,想去找我爹娘,就自己下山了。”   她是从小就有这么一股子倔劲儿的,不过那么小就一个人跑了,也太危险了。   徐怀山道:“你不怕么?”   李清露道:“我大师姐八岁的时候,就从家里自己跑了。我跟着师父去过山下好几回,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徐怀山觉得有点好笑,道:“后来呢?”   李清露把针穿过绣箍,道:“我下山没走多远就迷路了,当时天黑,我肚子又饿,就在田里拔了个萝卜吃了。师父和师叔、师伯她们找了我一宿。天亮的时候发现我在路边的菜地里睡着了,就把我背回去了。”   徐怀山松了口气,道:“你师父罚你了么?”   她摇了摇头,道:“回去以后,师父给我洗了个澡,把身上的泥巴都洗掉了。她跟我说我确实是捡来的,但我爹娘肯定是有苦衷的。师父还说,只要我好好修行,将来总有一天会跟他们见面的。”   难怪她性子这么好,还是因为她有这么慈爱的师父。徐怀山道:“你师父对你挺好的。”   李清露笑了,道:“是啊,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她给我把头发梳起来,跟我说,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不要去羡慕别人,我也会有自己的幸福的。”   她的经历跟他想的差不多,很单纯,但也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难怪她豁出性命去也要救玉虚观的人,她师父对她真的很重要。徐怀山想了想,道:“你要是想找父母,我可以给你帮忙。有线索吗?”   李清露本来对这件事已经不抱希望了,想着一切随缘。但小时候师父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安慰,一度是她的精神支柱。她道:“我左肩上有个鸡蛋大小的青色胎记,我是戊申年十月十六的生日。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包着一块碎花蓝布。”   徐怀山道:“然后呢?”   李清露道:“没有了。”   徐怀山叹了口气,她父母的姓氏、籍贯、身份都不知道,基本上等于没有线索。李清露也明白,道:“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好好的,我爹娘一定也好好的,这样就很好了。”   两人看着彼此,徐怀山有点感慨,道:“你八岁的时候,我已经被带到无量山来了。要是你成了个小叫花,说不定咱们就认识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想被抓到活死人坑里,跟人打来打去的。”   徐怀山笑了,道:“家人的事,我帮你留意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遇见了呢。”   李清露点了点头,把线拉过绣箍。外头的天空又高又蓝,让她感觉十分舒畅,就连无量山都没有那么阴沉了。没事聊聊天也挺好的,若是能一直这么悠闲地度日,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作者有话说:   【朱剑屏】   年龄:26岁   身高:182cm   体重:70kg   相貌:文质彬彬,容貌俊美,颇有珠玉琳琅之感   性情:优雅贵气,孤高   身份:业力司军师   爱好:书法绘画   武功:太阴心经、逍遥扇   力量:★★★   智力:★★★★☆   身世:罪臣之后,为小妾所生,乃是独子。家道中落后被业力司收留,因其头脑聪明,被培养为军师。   弱点:常怀不平之志,因父亲获罪无缘于功名,不甘心被埋没,向往庙堂。   小注:跟申平安是师兄弟。本来是钟玉络的军师,后来为徐怀山效力。但他时常怀念钟玉络,对她一往情深。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五》 第二十六章   夏天过去了, 天渐渐没那么热了。徐怀山平日里不是练功,就是扎针吃药,心气平和了许多。有时候他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任何问题, 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郑神医说他最近的情况不错, 但还是得保持心平气和, 只要不受刺激就没事。   李清露在这边待得久了,跟云姝换了一天班。她回月练营歇了一天,次日过了中午去云山殿当值。   天边聚拢着一大片乌云,像一座座大山,沉重地压下来。   她走在路上, 感觉空气十分潮湿,大风把她的裙子吹得不住动荡。要下雨了,看样子还不小。李清露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去。   寝殿里黑沉沉的, 外头阴着天,徐怀山也没让人点灯。大殿里就他一个人, 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竹篮子, 里头堆着些巴掌大的紫檀木块。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正在刻一块木头。   他脚边散落着些碎木渣, 膝盖上也落得满是木屑。他认真地做着手里的活, 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   咯吱、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外头的天阴的厉害,风把窗户吹的不住摆动,发出哐哐的响声。他的头发和衣裳灌满了风, 木屑也在地上打着旋。周围是如此的动荡不安, 他的神情却异常专注, 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刻完手中的这块木头更重要。   李清露觉得有点不对劲,疑心他的癔症又犯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徐怀山手里的刀子很快,刀锋所过之处,木头的棱角便被削了下来。   以前李清露整理橱子的时候,就发现他收着这么一篮子木头,本来以为他的兴趣是做木工。可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他的神色带着一点麻木,又似乎藏着些难以言说的伤感,好像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痛苦才这么做的。   他手里的圆球渐渐成型了,上头刻了个指腹大小的圆环,小圆里又有一个凹陷的圆点。   刻完了最后一刀,他拿起来端详了片刻,似乎很不满意。他把圆球搁在桌子上,从篮子里拿出一块木头,开始雕刻下一个。   李清露觉得他这样实在有些吓人。她轻轻走过去,小声道:“教主,你没事吧?”   徐怀山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刻着手里的木头。外头狂风大作,他有些恍惚,想起了头一次见到白子凡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阴天。   钟玉络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可把白子凡带回来的时候,却有点局促不安。她把徐怀山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很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得到他的认可。   徐怀山明白他姐的心情,她二十多岁了,该有个喜欢的人了。他也在心里劝说自己接受这个姐夫,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不合,他无论如何都看那个小白脸不顺眼。   白子凡长得好看,徐怀山觉得是虚有其表。白子凡对人亲切,徐怀山觉得他是包藏祸心,想拉拢人。只要是白子凡做的事,他都觉得有问题。时间长了,钟玉络也看不过去了,私底下跟徐怀山说:“你这样对他不公平。你难道就不能抛除偏见,好好地跟他接触一下?”   徐怀山一脸冷漠,觉得根本没必要跟他相处。他之所以讨厌白子凡,就是因为那小白脸太好说话了,有种委曲求全的感觉。一般人会做到这种地步,必然是有所求的。他的眼里藏着野心,不是那种甘于久居人下的人。   钟玉络觉得弟弟就是嫉妒了,道:“他从小没了爹,在苏家过了好几年,寄人篱下,难免谨小慎微的。他受过不少罪,你还是多体谅他些吧。”   徐怀山发现姐姐是被他迷住了,不管怎么样都要替那个小白脸说好话。挺好的一个人,一旦陷入了爱情就变得盲目起来。她对他身上的问题视而不见,总想着用一腔热血去温暖对方,却也不想一想有些人天生就是冷血的,就算拿命去捂也捂不热。   徐怀山心里憋着气,忍不住道:“姐,你这么凶,他喜欢你什么?”   钟玉络抬起手要打他,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说话的,皮痒欠揍了是不是?”   徐怀山一闪身躲到了桌子后面,笑呵呵地看着她,半真半假地说:“你是不是说不出来?你喜欢他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儿,又会甜言蜜语,事事都让着你。可他喜欢你什么,喜欢跟着你能享受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钟玉络知道他想说什么,反而没有那么生气了。她道:“都是苦出身,你就别作践他了。他胆子小,见了你就害怕。你要是实在跟他处不来,那就别去招惹他了。”   徐怀山一听这话,就知道那小白脸背地里跟姐姐告状了,皱了一下眉头,有些轻蔑。他执拗道:“你还是没说,他喜欢你什么?”   钟玉络想了一下,居然像个小姑娘一样,露出了羞涩的神情。她垂下了眼道:“他说我眼睛长得好看。”   她生着一双丹凤眼,睫毛纤长,眼尾微扬,天生带着贵气,又隐含着一股威严。既能杀伐决断,时而又柔情似水,确实很美。   徐怀山承认她的眼睛是很好看,却又觉得她的美不只在于皮相。他摇了摇头,说:“你所有的地方我都喜欢,那小子只喜欢一样,未免太不懂欣赏了。”   钟玉络便笑了,道:“你就是看他不顺眼,鸡蛋里挑骨头。”   她笑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灿烈而又温柔。这么好的女子,把所有的好都给了一个人,那个人却不知道珍惜,心里只想着金钱和权势,把她当成了往上爬的梯子。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白子凡很快就厌倦了这段感情,悄悄地跟金刀门的人勾结在了一起,出卖了她。   一转眼,大雨倾盆而落。十里坡上,雨水冲刷着泥土,血水顺着碎石头往下淌。   徐怀山带着风息营的兄弟们拼命赶到这里,却已经迟了。他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整个人都被寒气渗透了。他看着面前的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钟玉络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眼窝已经变成了两个黑窟窿。从前那么强大、又那么美丽的一个人,如今却倒在泥水里,身体支离破碎,血都要流干了。   “姐……”   徐怀山踉跄了一步,想把她抱起来。可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根本不敢触碰她。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徐怀山哽咽道:“怎么会这样……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她还有气息,听见了徐怀山的声音,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你来了……”   她变成这个样子,受了多少罪。徐怀山连想都不敢想,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他哑声道:“谁干的?”   钟玉络喘着气道:“是屠烈……还有白子凡,帮我杀了他……杀了他们!”   她用尽全力撑到这时候,就为了等徐怀山赶来,跟他说最后一句话。她攥着他的手,指甲掐到肉里,透着不甘心。她还那么年轻,生命却到了尽头,一缕气息最终断绝了。   徐怀山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颤抖着将钟玉络抱在怀里。他浑身沾满了血,放声痛哭,就像野兽的哀嚎。一起来的兄弟们见此情形,纷纷跪倒在地,心中也十分悲愤。   徐怀山把她的遗体带回了业力司,将棺木停在灵堂里,打算次日为她下葬。她这一生虽然短暂,却对许多人有恩。她一去,业力司不少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就像天塌了一样。   朱剑屏为她守了一夜的灵,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钟玉络的双眼没了,入殓总得凑一具完整的身体。要不然去了黄泉,徐怀山怕她孤零零的,又什么都看不见,被人欺负。他一宿没睡,用檀木为姐姐刻了一双义眼。他头一次做木工,手生的很,但总算刻了出来。   次日一早,他把那双木头眼珠放进了她的眼眶里。一颗木球小一些,直接陷了进去,另一颗卡在外面,看起来并不合适。   她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临终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徐怀山的痛苦在那一瞬间达到了顶点,隐忍了许久终于崩溃了。他跪在棺材旁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哽咽道:“对不起,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阿姐,你起来打我,你打我吧……”   他这一哭,灵堂里的其他人更加难过。云姝和朱剑屏都流下了眼泪,郑雨寒劝道:“逝者已矣,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徐怀山自责的厉害,喃喃道:“刻的太差了……你们等一等,我重新刻一双。”   他这个状态实在糟糕,精神都已经恍惚了。赵鹰扬道:“封棺的时候到了,这一双也能用,就这样吧。”   徐怀山拼命挣扎,咆哮嘶吼,就是不肯让人把棺材盖上。朱剑屏叫了几个兄弟把徐怀山架了起来,有人把棺材盖上了。   轰然一声,钟玉络的面容消失在他面前。两人前几天还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一转眼就成了永诀。   徐怀山受不了这个刺激,在那以后,心中就只有一件事。   杀了白子凡——宰了那个畜生,为钟玉络报仇。他要让那个畜生把钟玉络临终时受过的罪都受一遍,让他千刀万剐、血流成河!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把天罡无上真气练到了第七重,白子凡却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徐怀山恨不能把白子凡挫骨扬灰。可在这之前,他的精神却日渐崩溃,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之间的区别了。   有时候,他会看到一些自己没经历过的情形。他知道,那是钟玉络的记忆。她没有离开,而是一直陪在他身边。   徐怀山坐在阴影中,沉默地刻着义眼。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一只眼球刻完了,他拿起来看了片刻,觉得刻的还不够好。   他心中的愧疚就像一个无底洞,没能保护姐姐的痛苦,直到现在依然折磨着他。   他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连一双合适的眼睛都给不了她。   他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刻了一只又一只,却弥补不了内心的遗憾。圆球堆的从篮子里冒了尖儿,溢出来,滚落在地。   圆滚滚的眼珠子呆滞地注视着前方,毫无感情,又让人寒毛直竖。   “他说我的眼睛好看——”   脑海中出现了十里坡的树林,大雨倾盆而下,到处都是金刀门的伏兵。那是徐怀山不曾见过的情形,他却能清晰地感到钟玉络的绝望。   白子凡撕下了温柔的面具,恶狠狠地看着她。   “落到这个地步,当然要怪你有眼无珠。你以为我做小伏低在你身边快活么?我恨你恨的要命,你这个女魔头……你瞪着我干什么,下山虎,给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脸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比起身体的痛苦,更多的痛来自于背叛。那种所有信任被一夜之间摧毁的感觉,让人的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还有什么值得相信,还有什么?   咯吱——   眼球是柔软的,踩下去像浆果一样,四下爆裂开。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疼痛从未消弭,带着扭曲的噪声,不时地回响在耳边。   嗡——嗡嗡——嗡嗡——   徐怀山持续刻着木头,指节捏的发白,每一刀都像是要割在白子凡的身上一样,带着强烈的恨意。   李清露有些担心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木球骨碌碌地朝她滚了过来,晃了几晃,停在了她的脚边。   李清露弯腰捡了起来,还是没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随即一阵沉重的雷声碾过。李清露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木球攥在了手里。   闪电持续地闪烁,划过大半个天空。李清露低头看了一眼,木球透过虎口狭长的缝隙露出来,赫然是一只睁大的眼睛,正在冷漠地望着她。   “啊——!”   李清露吓出了一层冷汗,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扔掉了那只木球。   外头风急雨骤,半掩的窗户被狂风吹开了,竹篮被吹得翻倒在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过,大大小小的木球落了一地,有的弹了起来,有的还在滚动。   她倒退了几步,一片黑暗中,到处都是一只只圆睁的大眼,呆滞地、痛苦地看着她。   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有人痛苦地哭泣、有人讥诮地轻笑,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李清露也分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幻觉。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却又无比真实。她被徐怀山一把拉进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被逼着亲眼看一看他每天都在经历什么。   徐怀山停下了雕刻的动作,抬眼看着她。他的眼神冰冷空洞,仿佛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雷声在她身后轰然响起,要把她的肝胆都震碎。到处都透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李清露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腿一软倒了下去,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李清露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一片漆黑当中,到处都是眼睛,一张一合地看着她。天上、地下,身前身后,此起彼伏地眨着,一直监视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一切。   李清露怕的要命,拔腿向前跑去。到处都下着雨,地上又湿又滑,她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浑身生疼。她抬起头张望,发现那些眼睛还是跟着她。就算她跑了这么久,依然没能摆脱它们。   不仅如此,那些眼睛还簌簌地眨着,迅速地靠近了她,发出了嘻嘻的笑声。李清露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吃了自己,又没有地方躲藏,十分绝望。   这时候就听一人道:“跟我来。”   李清露抬起头,却见徐怀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他浑身湿淋淋的,一把拉起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跑去。两人穿过泥泞的小路,钻进枝叶密布的树林。他在这个倾圮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对一切都十分熟悉,知道哪里有能暂时容身的地方。   李清露有了伙伴,生出了一点安心感。天空中传来一阵强烈的雷鸣声,徐怀山一猫腰,拉着她钻到了一块狼牙般凸起的岩石下。硕大的叶子遮盖着他们,李清露小声道:“怎么了?”   徐怀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嘘。”   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到天空中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占据了半边天空,黑白分明,又带着一根根鲜红的血丝。李清露吓得不轻,呼吸变得重了起来,冷汗涔涔而落。   那只眼睛觉察到了异样,神经质地转动起来,骨碌骨碌,骨碌骨碌骨碌,上下左右,极左、极右,再右,终于在目光的极限处找到了这两个入侵者。   它睁大了一圈,带着一股兴奋的光芒,骤然凑近了他们。   李清露还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情形,整个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四面八方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无数只小眼睛朝他们聚拢而来,围着他们飞旋,发出刺耳的噪音。   “留下来,陪我们玩、陪我们玩……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徐怀山把她护在了身后,然而到处都是眼睛,他们无路可逃。包围他们的小眼睛越来越近,圈子骤然间收缩到极致。头顶硕大的眼睛放出万道光线,光芒霎时间化作了无数支利箭,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啊啊啊——!”   李清露猛地睁开眼,像一条鱼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大口喘着气,仿佛还能感到梦里的疼痛。   那种疼痛十分真实,好像真的有东西扎在自己身上。她伸手摸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脑袋上有几根银针,人中上好像也有个针眼。郑雨寒慢条斯理地把银针从她头上拔下来,道:“醒了。”   云姝和朱剑屏在旁边看着她,松了口气。李清露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做了个噩梦,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然而她想起自己睡着之前经历的一切,整个人顿时又不好了。   满地都是木头眼珠在滴溜溜地打转,外面电闪雷鸣,云山殿里黑漆漆的,徐怀山就坐在其中,毫不动容。那情形说是地狱也不为过,他却如此坦然,仿佛已经适应了与之相处。或者说,他看到的世界比这还要可怕数倍。换成别人早就受不了了,他却还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崩溃。   他还没为钟玉络报仇,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就算再痛苦,他都要咬紧牙关撑下去。   那是地狱与人间交织的情形,如同在苦海中跋涉,不见边际,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也没有人与他作伴。有时候他会安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羡慕其他人正常的生活,却无法融入进去。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个怪异的人,然而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那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好的样子了。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三年。李清露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身体止不住发抖,云姝过来抱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没事了啊。”   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此时大约是亥时。床边立着一盏灯,火光红幽幽的,仍然不能驱散她内心的恐惧。   她昏过去之后,徐怀山也恢复了一点神志,让人叫来了郑雨寒和云姝。几个人把她背回了月练营诊治,免得徐怀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犯病又吓着她。   郑雨寒把了脉,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点惊吓。朱剑屏过去的时候,见满地都是义眼,被雷电照的一闪一闪的,莫说吓着小姑娘了,连他一个大男人见了都受不了。   他平和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的声音清润,缓缓念出这段偈语,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李清露听着,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感觉好了一些。   朱剑屏道:“你是修道的,若是实在害怕,就想想你师父教你的经文。我不懂道教的东西,不过儒道释本是一家,很多意思都是相通的。”   李清露知道他是一番好意,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或许徐怀山更需要听一听经文。比起自己来说,他的内心才是一片昏天黑地,处于崩溃的边缘。   她轻声道:“他怎么样?”   那几人都有些意外,她被吓成这样,醒过来居然还想着徐怀山。云姝道:“教主没事,是他让我们来陪你的。他怕再吓着你,不敢亲自过来了。”   她转身打开食盒,拿出了一个个小巧的盘盏,道:“他让我带些好吃的来给你,你饿不饿?”   徐怀山对女孩子是懂体贴的,但不多。毕竟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不至于把身边的姑娘吓成这样。   郑雨寒开了个平惊悸的方子,让云姝拿去熬药。李清露抱着膝盖缩在床上,十分不安。郑雨寒道:“害怕么?”   李清露老实说:“一闭眼就害怕。”   无量山阴沉沉的,八成是风水不好,谁来谁发疯。郑雨寒同情地看着她,让这样一个小姑娘贴身照顾徐怀山,整天一惊一乍的,疯病不过到她身上才怪。   她道:“教主他……为什么刻那么多木球?”   郑雨寒看了朱剑屏一眼,这算是他的私事,不知道当不当讲。   李清露见他们都沉默着,好像是知道内情的。她道:“不能说么?”   朱剑屏道:“也不是不能说,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李清露已经被吓成这样了,若是不问清楚了,心里更有个疙瘩。她道:“你说吧,我能接受。”   既然她想听,朱剑屏便扯了个凳子坐下了,缓缓道:“那不是木球,是他给钟教主刻的义眼。” 第二十七章   朱剑屏一想起钟玉络入殓时的情形, 心里就十分难过。她的离去对于周围的人来说,是难以提及的痛。不光朱剑屏痛苦了许久,徐怀山更是失去了重要的亲人。他刻那些木头, 就是因为心中还有执念放不下。   朱剑屏道:“钟教主的眼睛被屠烈剜去了, 怀山不想让她肢体不全地下葬。但当时那一双眼睛没有刻好, 他一直很愧疚,总想刻一双更好的给她。”   他这么一说,徐怀山的行为倒显得没有那么疯癫了。李清露觉得钟玉络的武功高强,不知道她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过世。她追问道:“屠烈是谁?钟姐姐又是怎么走的?”   朱剑屏想了想,道:“这事说来话长, 讲完就到半夜了。”   李清露刚从噩梦中惊醒,短时间内都不想睡觉了。桌上摆着一盏油灯,上头覆着个雕花的琉璃防风罩子。火光被琉璃映得五光十色,照在人的脸上, 颇有些光怪陆离的气氛。   她道:“我睡不着,想听一听。”   朱剑屏捻着手里的折扇, 慢慢道:“好吧, 那就得从五年前说起了……老教主孙孤诣突然去世, 没有留下让谁继任的遗嘱。钟教主便联合了怀山, 以风息营的人做为后盾, 在灵堂上说老教主口谕, 让她接任教主之位。当时雷霆营的营主屠烈心中不服, 觉得自己深受老教主的器重,他才应该当教主。”   当时的情形,朱剑屏等人都亲眼见过, 提起来仿佛还像是昨天的事。   他道:“屠烈外号下山虎, 性情十分凶猛,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听孙孤诣的话。他跟钟教主在葬礼上打了一架,本来两人的武功差不多。后来钟教主使出了天罡无上真气,这才战胜了他。天罡无上真气是业力司的不传之秘,只有历代教主才有资格修习。孙孤诣既然将此功传授给了钟教主,那便是认可了她做继承人之意。教中的其他人这才服了气,奉她做了教主。”   李清露道:“那下山虎就老实了么?”   朱剑屏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屠烈仗着自己统率着雷霆营,人多势众,对钟教主一直很不恭敬。后来年底述职的时候,他借酒撒疯,说她是一介女流,不配统领业力司。钟教主这次没给他留面子,直接打断了他两根肋骨,将他关在了大牢里,以儆效尤。”   李清露啊了一声,道:“然后呢?”   朱剑屏道:“看守牢狱的人是屠烈的旧部,趁着半夜把他放了。屠烈心中含恨,潜回了雷霆营,带着五百来个亲兵半夜攻打云山殿。幸亏他手下的人并不都效忠于他,偷偷来报了信。徐怀山带着风息营的兄弟们火速赶到了云山殿,来保护钟教主。”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皱起了眉头。火把在远处涌动,两拨人厮杀在一起,到处都是刀光,流出来的血把地都染红了。   那一场内乱持续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歇。郑雨寒对这件事的记忆也很深刻,他光是救治自己这边的伤员,就花了半个月的功夫。   朱剑屏道:“屠烈眼看援兵越来越多,将他带来的人都包围了。他心知大势已去,也顾不上兄弟义气了,索性扔下了那些人,趁着夜色自己逃走了。”   屠烈虽然侥幸逃生,那些跟着他叛乱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云山殿前,遍地都是尸体,还有些被砍断手脚的人,躺在地上痛呼哀嚎。   钟玉络动了真怒,让人把那些叛徒抬到了刑场上,在他们身上洒了蜜糖,扔在太阳下暴晒。那些人的身上爬了密密麻麻的虫子,伤口又痒又疼,哀嚎了数日才死去,凡是见过的人都忘不了那个情形。   朱剑屏不想吓着李清露,隐去了这一部分没说。他道:“屠烈离开无量山之后,投奔了金刀门。金刀门一向跟咱们是冤家对头,他这一去,就是要跟咱们作对到底了。金刀门的主人姚长易十分赏识屠烈,给了他个堂主做。如今金刀门在长安的云雷堂便是他统领的。”   李清露觉得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实在太复杂了。相比起来,还是玉虚观好得多。虽然日子清贫,至少大家都和和睦睦的,夜里也能睡个好觉。   朱剑屏道:“屠烈一直对钟教主怀恨在心。后来他听说钟教主与白子凡在一起了,便想方设法与那姓白的搭上了线。白子凡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在业力司没有实权,跟钟教主闹了几次,教主都敷衍过去了。屠烈承诺会把白子凡引荐给金刀门的总门主,又许给了他离火堂堂主的位置。白子凡便心动了,答应了他的要求。”   李清露道:“他们毕竟夫妻一场,白子凡这样就背叛钟姐姐了?”   朱剑屏也十分痛恨他,道:“那个小人薄情寡义,谁给他好处,他便投奔谁,有什么情义可讲。”   李清露知道朱剑屏心里喜欢钟玉络,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必然十分难过。她不敢多说什么,只听他往下说。   朱剑屏道:“白子凡拿不到权力,觉得业力司的人都把他当成外人,认定了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他跟屠烈搭上之后,一拍即合定下了毒计。白子凡带了两个亲信外出,然后派一人回来求援,说他在十里坡被人截杀,要钟教主亲自去救。屠烈带了上百个人埋伏在十里坡附近,等钟玉络一出现,便将她和带去的兄弟们包围了。”   李清露的心微微一颤,道:“然后呢?”   朱剑屏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哑了,道:“钟教主虽然武功高强,但遭了他们的暗算,又敌众我寡,受了重伤。一群人用刀把她的身体割的不成样子。白子凡见她盯着自己,心里害怕,让屠烈把她的眼睛剜了出来。怀山赶到的时候,那两个卑鄙小人已经走了。钟教主只剩下一口气,让他一定要为自己报仇。”   李清露想象那个情形,心中十分难受。她道:“那白子凡也太卑鄙了,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不光她听了恼火,当时教中的人得知了这件事,悲痛之余,都咒骂白子凡卑鄙无耻。白子凡却好像得意的很,他以自己爱人的性命作为投名状,投靠了金刀门。   姚长易这么多年来,一直想打压业力司都找不到机会,白子凡却直接帮他杀了业力司的教主,实在让他欣喜若狂。他接纳了白子凡,给了他离火堂堂主一职。   白子凡一直想要出人头地,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十分快活。只是他做了这么大的孽,心知业力司的人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平日里也不敢露面,像个缩头乌龟似的一直躲到了现在。   朱剑屏道:“钟教主过世之后,怀山便接任了教主之位。他一直想为钟教主报仇,白子凡不出现,他就追踪花如意和石奴。但不管他怎么折磨那两个人,白子凡就是不出来。”   李清露想起头一次遇见徐怀山时,他就在追踪那两个人。当时自己还觉得他是个怪人,如今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药熬好了,云姝端着碗进来,道:“冷热正好,赶紧喝了吧。”   李清露喝了药,用清水漱了口。聊了这一会儿,已经到子夜了,一众人站了起来,打算回去了。   朱剑屏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了。”   云姝要把灯熄了,李清露道:“别吹。”   云姝知道她还在怕,便留下了灯,温声道:“早点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灯光透过琉璃罩子映在墙上,驱散了一点阴沉的气息。李清露躺在床上,想着徐怀山的这些过往,觉得他实在很不容易。他心里藏着这么多事,难怪总是阴沉沉的。   她眼前浮现起他沉默的样子,觉得有点心疼。自己是该对他好一点,以后还是多包容他一些好了。   安静休息了两天,李清露感觉好一些了。云姝让她养好了病再去当值,若是实在害怕,就在月练营做点别的事,暂时不回去也行。李清露笑了,道:“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吗?”   云姝嗯了一声,道:“你别看教主那个样子,他其实还挺会体恤人的。”   这人正常的时候不正经,正经的时候不正常。李清露也不知道他哪个状态更好一些,不正经的时候虽然烦人,至少没有那么吓人。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考虑,还是不正经一点算了。   李清露跟他相处的久了,几天不见他就有点想念。让别人照顾他也觉得不放心,就像养了个好大儿似的。   云姝替她在云山殿当值,李清露进去转了一圈,云姝正在洒扫,停下来道:“不是让你休息么,怎么又来了?”   李清露道:“教主呢?”   云姝道:“一大早就出门了,可能练功去了吧。你赶紧回去养病,别到处乱跑。”   李清露喔了一声,出门朝练武场那边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停了下来。他最近刚犯了病,应该没什么心情练剑,这会儿肯定不在那边。   她从地上踢起一块小石子,它若是正面朝上,自己就去练武场,如果不是自己就去另一个地方瞧一瞧。   小石头稀里哗啦地往前滚了几下,背面朝上停住了。李清露决定顺应天意的指引,往半山腰去了。   慈航渡周围静悄悄的,几株青松掩映着月洞门。她走了进去,果然见佛堂里有个穿黑袍的身影。徐怀山把几支新采的白色莲花插在一个青瓷的花瓶里,供在了菩萨的面前。   自从他让人修缮这里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慈航渡内外都焕然一新。月练营的姐妹把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破碎的地砖都换掉了,帷幔也换成了新的。   工匠把菩萨的手接回去了,重塑了一遍金身。到处是一派神圣庄严的气氛,跟她头一次来的情形大不相同。   徐怀山站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几缕碎发垂在脸旁。他的侧脸映着长明灯的火光,勾勒出了鼻梁和鲜明的下颌线,眼帘微垂着,沉静而又俊美,几乎要让人忘了他犯病时的模样。   比起那个狂风骤雨的下午,此时的他就像风平浪静的大海,带着一股安宁的气息。   李清露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道:“教主。”   徐怀山没想到她会来,显得有点意外。他道:“你身体好些了么?”   李清露嗯了一声,知道他还在为了吓到自己的事自责,道:“我没事了。我在屋里闲不住,就出来走一走。”   她嘴上说自己是随便走一走,跟他只不过是偶然相遇。但这地方只有徐怀山会来,她显然是来找他的。   徐怀山微微一扬嘴角,也没揭穿她的心思。他因为阴天犯了头疼病,不小心吓坏了她。他这几天一直想去看一看她的情况,又怕一露面让她害怕,只好让云姝替自己照看她。   他本来还想回避一阵子,没想到这小丫头倒是不计较,病一好就来找他了。徐怀山的心里一暖,幸亏她没有讨厌自己。她虽然外表柔弱,体内却藏着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让人一看到她心情就变得好起来。   他这几天一直待在这里,不但向菩萨祈求庇佑,也祈求身边的人平安。此时见李清露的身体恢复了,他暗自松了口气。   他点起三炷香,闭起双目,默默地谢过了菩萨,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大殿的两侧有两个长明灯架,上面摆满了银色的灯盏,火光微微跳动。他的睫毛纤长,沉静的模样十分好看。在佛前供过鲜花的人,来世会获得好相貌,想来他上辈子也曾经用莲花供奉过菩萨吧。   上完了香,他往大殿后面走去,李清露也没什么事,跟了过去。慈航渡后院也有一个门,可以通向山上去。佛堂前后是贯通的,两扇大门敞开着,带来一阵清风。   大殿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佛龛,供着些一尺来高的鎏金神像。墙上还有些彩色的壁画,因为年代太久,已经褪色了。李清露停在一副画前,见一个女神浑身绀青,头发怒张着,手持利剑跟妖怪战斗,满地都是血珠子。   她觉得这女神怒目的样子有点可怕,道:“这是什么神?”   徐怀山看了一眼,道:“这是迦梨女神。”   李清露只认识道教的神仙,佛教的也认识一些,却不知道这位女神是谁,有些茫然。   徐怀山道:“这是婆罗门教的女神。我们的祖师爷是从西域来的高僧,不光崇拜佛教的神祇,也供奉婆罗门教的神。”   李清露喔了一声,虽然没见过,却觉得这位女神十分强大。徐怀山淡淡道:“她是勇气和力量的化身,在跟阿修罗的神战斗。她的敌人受伤之后,血流淌出来,会变成新的敌人。”   这样源源不绝的,打到什么时候算完?李清露看着满地的血珠子,担忧道:“那怎么办?”   徐怀山道:“她喝光了敌人的鲜血,吞吃掉了所有变化出来的阿修罗。打到最后十分愤怒,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李清露追问道:“那她赢了吗?”   徐怀山笑了,觉得她跟过年看大戏一样,就盼着正义战胜邪恶。李清露见他笑而不语,道:“你笑什么?”   徐怀山垂眼看着她,温声道:“赢了,在她的带领下,阿修罗被赶了回了老家,三界又恢复了和平。”   李清露原本是想听故事的,被他这么温柔地看着,心蓦地一跳,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她不想被他一直盯着看,往前走了几步,注意到了一尊漂亮的神像。   那尊女神的神态恬静,头戴花冠,十分美丽。她生着三只眼睛,四只手。两只手捧着莲花,另外两只手抛撒金钱,身边堆满了财宝,看起来富足而又祥和。李清露道:“这是谁?”   徐怀山道:“这是吉祥天女,代表着幸运、财富和幸福。家里供奉她,能免除灾厄,一切顺遂。”   李清露对她生出了好感,道:“我喜欢她。”   “因为漂亮?”徐怀山道。   李清露嗯了一声,徐怀山道:“你转过去看看。”   李清露走到她身后一看,见另一面的吉祥天女生着绀青色的皮肤,长着獠牙,头戴骷髅冠,左手捧着一个滴血的人头骨碗,右手拿着一根人骨棒,三只眼睛愤怒大张,充满了震慑之意。   李清露倒退了一步,下意识道:“哎呦,这……是一个人么?”   徐怀山就知道她会被吓一跳,忍不住笑了。他道:“这是她的忿怒相。神也有两面,一味慈悲感化不了世人,武力也并非是不好的东西。纵使温柔慈爱如吉祥天,也有发怒的时候。”   李清露若有所思,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再看旁边还有一尊男神,他头戴金冠,胸前佩戴着宝石,生的十分威武,又带着一股沉静的气质。   李清露道:“这是谁?”   “是黑天,吉祥天的丈夫。”徐怀山淡淡道,“他是世界的维护者,骁勇善战,又很有城府,曾经以十种化身救世。婆罗门教的故事太多了,有空跟你慢慢讲。”   金色的晨光透进来,照在他们身上,给这两个凡人也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   徐怀山迈步出了佛堂,眺望着远处的群山,清风迎面而来,让人的心情为之一畅。李清露走了过来,道:“去哪儿?”   最近风平浪静,也没什么事可忙。她的身体好起来了,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徐怀山转头看她,她的眼睛清澈,容貌秀美,浑身带着一股祥和的气息。若是真有吉祥天女,应该就是她这个样子吧。   云山殿还是有她在才没有那么冰冷。徐怀山感到了一阵温柔,道:“回去吧。对了,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李清露想起了之前他让自己烧掉的东西,道:“什么礼物,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徐怀山笑了,道:“奇不奇怪啊,跟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山殿内宽敞明亮,云姝带着人去莲华殿前练剑了,这边空荡荡的。   李清露煮了水,准备泡茶。徐怀山从书橱里取出了一个盒子,递给了她。李清露现在一见盒子就浑身不得劲,怀疑里头藏着蜘蛛,要不然就是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她道:“什么东西,我不要。”   徐怀山道:“打开瞧瞧嘛。”   李清露谨慎地揭开盒盖,见里头放着一双鎏金的手镯。镯子有一寸宽,上头镶嵌着一双鲜红艳丽的宝石,周身雕刻着缠枝莲和牡丹的纹样,迎着光一动,黄金与宝石放出千万道光芒来,极其璀璨华美,正是之前好几路人争夺的玲珑锁。   隔了这么久,李清露都快把它忘了,不知道他这时候拿出来做什么。徐怀山坐在罗汉床上,大方道:“送给你了。”   李清露道:“这是乔大小姐的嫁妆,你给我干什么?”   徐怀山一副悠然的态度,道:“三个月之期已到,乔大小姐跟苏雁北成了婚。黄河镖局赔了钱给乔家,纠纷已经结完了,没人惦记这东西了。”   这几路人争夺玲珑锁,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根本是金刀门、业力司和荆州苏家这三方势力对于中原地区权力的一场博弈。姜家处在风陵渡这个关键的位置,被动卷进了这一场风暴,实在是身不由己。   在这种争端里,被牺牲的都是弱者。比起黄河镖局来说,玉虚观先前差点惨遭灭门,更是倒霉。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原武林弥漫着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如果说之前只是一场预演和试探,接下来很可能会有一场真正的暴风雨。   李清露对其他人的事不怎么关心,只是想着黄河镖局受了这么大损失,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姜玉明和周师叔对她都很好,她心里很不好受,道:“你拿着又没什么用,为什么不交给黄河镖局?”   徐怀山一手搭在桌上,扬眉道:“你说什么?”   李清露顿时感到了他身为大魔头的压迫感,知道这人一向不讲道理,专爱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别人越难受,他就越开心。   她有些不高兴,小声道:“你心眼儿真坏……”   徐怀山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坦然道:“多谢夸奖。”   他记着姜玉明跟她从小青梅竹马,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一想起那个臭小子就浑身不痛快,怎么可能让他把玲珑锁拿回去。   然而李清露噘着嘴,一副生闷气的模样,不愿意跟他说话了。徐怀山只好缓和道:“这玩意儿三万两买的,听说苏家人挺通情达理,只让他们按原价赔的。”   李清露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是觉得三万两太贵了。明明就是举手之劳,他却偏要为难姜家,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蛮不讲理。徐怀山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湖一向弱肉强食,姜家没本事保护自己,却身处膏腴之地,就如同被群狼环伺,保得住他们一时也保不住一世。业力司从来都不是什么行善积德的所在,别人都想找机会抢占风陵渡,他只是趁火打劫一双镯子,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徐怀山一个大男人拿着这玩意儿也没什么用,早就打算送给李清露了。他让工匠拆掉了玲珑锁上的链子,接口处细细打磨平整,重新鎏金,改成了两只单独的镯子,如此一来就与普通的首饰没什么不同了。他献宝似的道:“戴上试试。”   李清露对这镯子没什么好印象,一看到它,就想起跟徐怀山锁在一起的情形,顿时觉得一点自由也没有了。她摇了摇头,道:“戴着干活儿不方便。”   徐怀山道:“借口。”   水烧开了,李清露冲上了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徐怀山把她的手拉过来,强行给她一边戴了一只。李清露的腕子雪白纤细,戴着镯子显得玲珑可爱,十分好看。   鲜花还是要赠美人,这镯子戴在她腕子上,便像是找到了归宿。徐怀山端详了片刻,道:“不错,就这么戴着吧。”   李清露心里吐槽他什么都不懂,把右手的镯子褪了下来,叠戴在了左手上。   两只镯子碰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声音,清脆好听。她道:“哪有左右手各一只的,那不成了披枷戴锁了?”   徐怀山一怔,觉得是有点怪,失笑道:“好好,我不懂,你自己看着戴。”   李清露低头看着那双镯子,忽然想起了它最初的样子,本来就是一副枷锁。新婚之夜把两个人锁在一起,真的是好兆头么?   镯子在她手腕上轻轻动荡,李清露不觉间又想起了姜玉明。也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为了要帮玉虚观的人,跟他爹大吵了一架,被关了禁闭,现在应该被放出来了吧?   李清露想着小姜,神色有些惆怅。徐怀山注意到了,道:“你怎么了?”   这人的占有欲一向特别强,李清露不敢说想起了别的男子,垂眼道:“快过中秋了,我想我师父了。”   徐怀山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李清露试探道:“我能回去一趟么?”   徐怀山立刻道:“不行。”   李清露也知道他不可能答应,叹了口气,显得有点没精打采的。徐怀山想她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了,想家是人之常情,自己也不能太不讲道理了。他喝了口茶道:“你要是实在想她们,可以写一封信,我让人送过去。”   李清露的眼睛亮了起来,道:“真的?”   徐怀山点了点头,李清露便坐不住了,这就想回自己的住处写信。徐怀山一扬下巴,道:“在这儿写就行。”   李清露便起身去他书案前坐下了。她磨了墨,展开一张信纸,寻思了片刻写道:“掌教、师尊,展信佳。一别数月,不知你们过的可好么?弟子来业力司已有三个月了,每日为徐教主洒扫烹茶,服侍他的起居。这里的人很和气,也很好相处。弟子一切都好,不必为我担心……”   她写一会儿,咬着笔杆子寻思一会儿,攒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徐怀山忍不住道:“有字不会写么?”   李清露觉得他小瞧了自己,道:“没有。”   “别乱写山上的事,”徐怀山提醒道,“等会儿本座要检查,写的不好撕了重来。”   李清露觉得十分没有自由,想偷偷写他几句坏话都不成。这山上的机密众多,自己若是不小心说出去了也是件麻烦事。她叹了口气,便只写了自己每天都在做什么,还有月钱拿。等三年后自己恢复了自由身……她写到这里,有点犹豫,抬头看了徐怀山一眼,不知道他看了会怎么想。   徐怀山靠在窗边,看着树上叽叽喳喳跳跃的鸟雀,一副悠哉的模样。   李清露把心一横,心想他答应过自己,三年后还她自由,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她便写了下去:“等我恢复了自由,再回去侍奉师父,潜心修道。天渐凉了,希望师父多添衣裳,好生照料自己,也祝师姐妹们一切安好。弟子李清露叩首再拜。”   她搁下了笔,道:“写好了。”   徐怀山走过来,拿起信扫了一眼,道:“字写的还挺好看的。”   李清露从小抄经,练了一手簪花小楷,自豪道:“那是。”   徐怀山见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信还给了她,道:“顺便带点礼物过去吧,那边需要什么东西?”   李清露只想送封信,跟师父报个平安,不想沾他太多光。她道:“不用了,师父她们什么都不缺。”   徐怀山寻思道:“大老远去一趟,带点布匹和药材去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聊表一下心意。”   他拿了张二百两的银票塞到信封里,背着身没让李清露看见。她一个月才十两银子的月钱,若是让她知道了,定然不肯收。徐怀山抢了人家辛苦养大的小徒弟,这些钱就当是弥补她师父的养育之恩了。   他封上了信,准备让人送往玉虚观。这时候就见一名风息营的侍卫奔过来,到了大殿前行礼道:“教主,属下有事禀报。”   徐怀山走了过去,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事,说吧。”   侍卫道:“有人擅闯山门,打伤了咱们好几个兄弟,说要见教主。”   无量山一向被江湖中人视作森罗殿一般的禁地,等闲不敢靠近这里。那人的胆子倒是不小,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徐怀山微一扬眉,道:“什么人,他报上来路了没有?”   侍卫道:“他说他叫姜玉明,是黄河镖局的少主。他说他要见李姑娘,还要……还要把她带走。”   李清露吃了一惊,下意识站了起来。自己来到无量山这么久了,姜玉明一直不知道她的情况,这次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来的。李清露明白他是放心不下自己,可他忽然出现,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徐怀山的脸色沉了下来,喃喃道:“居然这么放肆,打量本座不会杀了他么?”   徐怀山平生最讨厌别人跟他抢东西,抢人更不行。他露出了一身戾气,瞬间好像换了个人一般。李清露道:“我去看看。”   徐怀山道:“你不用去,我去瞧瞧就行了。”   他说着一拂袍袖,大步往山下走去。李清露生怕他伤了小姜,大声道:“喂,你别跟他动手啊!”   徐怀山已经走远了,李清露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姜玉明的脾气一向直来直去的,还有点目中无人的毛病。而徐怀山也是一副唯我独尊的脾气,看什么人都像蝼蚁。这一对卧龙凤雏见了面恐怕要打起来。李清露心中不安,索性也出了大殿,快步跟了上去。 第二十八章   山上长着松柏、蓝花楹和梧桐树, 路边生着大叶的牛蒡,鬼针草开着白色的小花,草木的阴影彼此堆叠着, 遮天蔽日的透着一股压抑的感觉。   徐怀山走在前头, 浑身弥漫着一股阴沉的气息。他的武功高强, 若是真的打起来了,姜玉明根本就当不起他一掌。李清露心中焦急,紧赶几步追上去,喊道:“你等一下,等等我!”   徐怀山终于停了下来, 皱眉道:“不是让你在山上等着么,赶紧回去。”   李清露怎么可能回去,道:“你听我说……他从小受爹娘和姐姐娇惯,做事随心所欲, 今天来肯定也没想过后果,不是故意要挑衅业力司的。”   徐怀山不想听她说这些, 迈步继续往前走。他最近的状态时好时坏的, 李清露怕一会儿姜玉明说了什么, 激得他凶性大发, 再惹出祸端来。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道:“你让我去, 我来劝他。我一定让他老老实实地回去, 不会再来给你添麻烦了!”   她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了徐怀山的衣袖,好说歹说的, 像个孩子似的摇晃他的手臂。徐怀山见她这样央求自己, 有点心软了。他站住了脚道:“那你让他赶紧滚, 不然我就杀了他。”   李清露连忙道:“好,多谢教主!”   只要他不杀小姜,李清露也不在乎别的了。山路上满是碎石子和泥巴,她白色的衣裙沾上了泥土。她也顾不得了,随手一提裙角,快步往山下跑去。   姜玉明站在界碑前,手里提着一柄蝉翼刀。他外面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袍,里头穿着一层褐色的牛皮甲,显然是有备而来。对面一群守卫拔出了刀剑,把他围在了中间。黄河镖局的少主身份不低,没有教主的吩咐,他们也不能擅自与他动手。   姜玉明对自己家传的刀法很有自信,觉得这些人必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拿刀指着那些人,划了个半弧,傲然道:“你们想好了么,谁先上?”   守山的头领是雷霆营的营主于膺,他冷冷道:“姜公子,咱们没动手是因为敬你父亲是一代大侠,可不是怕了你。你既然要见教主,就在这里好好等着,莫再向前走一步了。”   姜玉明感觉被他驳了面子,仿佛自己只会靠爹。他皱起了眉头,道:“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我么?”   于膺神色淡淡的,确实只瞧得起姜成豪,却瞧不起他的犬子。   姜玉明被他傲慢的神色刺伤了,大声道:“你一个守山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少跟我装模作样,来跟小爷比划比划!”   这时候就见一名女子从山上跑了下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就像一朵风中的流云,轻灵飘逸。   “别打——别动手!”   她生怕来得迟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姜玉明眼前顿时一亮,激动道:“清露,你来了!我来接你了,你快过来!”   李清露走到他面前,渐渐停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群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瞬,李清露下意识垂下了眼。   她确实很担心他,也想过将来从这里离开之后,说不定可以跟他在一起。可她在无量山待了这段时间,渐渐对这里的人产生了感情,觉得他们也没有那么坏。   以前她常听师父教导自己正邪有别,不能跟这些恶人走得太近。可真正到江湖上走了一遭,才知道人都是复杂的,非黑即白的那一套实在很不公平。姜玉明他们对业力司有误解,但以她的力量,也难以把这些事解释清楚。   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能希望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见面,就不会发生冲突了吧。   她轻声道:“小姜哥,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姜玉明见她的神色忧伤,自己的心里也跟着难受。她被徐怀山那大魔头抓到这里来,一定受了很多苦。他急切道:“你气我没有早点来接你是不是?对不起,我爹一直关着我,又派了不少人守着,我逃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直到前两天我爹才把我放出来,我一恢复自由,马上就来找你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向她伸出了手,道:“跟我走吧,有我在,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他这么恳切,李清露心中也有些感动,可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她道:“我不怪你,但我也不能跟你走。我在这里没受罪,等过一段时间,我自己会走的。”   她越是这么说,姜玉明越是觉得她言不由衷。他望着她的鬓发,道:“你还戴着我送的钗子,心里就是有我的。是不是姓徐的不准你走,还是他威胁你了?”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看向了她头上的发钗。李清露顿时觉得如同芒刺在背,一时间目光游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徐怀山站在一块岩石后看着这边,眼神像刀一样,已经很不耐烦了。   那个臭小子啰啰嗦嗦的对她纠缠不清,不但不知死活,也不识她的一番好意。   李清露道:“徐教主不是坏人,他救了我师父和师姐妹,我是自愿来偿还他的恩情的。”   她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姜玉明却听不进去,越发觉得她需要自己的拯救。他握紧了手中的蝉翼刀,正色道:“你不用说了,我跟他决斗。只要赢了他,就能堂堂正正地把你带走了!”   他说着去拉李清露的手,刹那间一道黑色的劲风拂过,把他的手打了回去。   姜玉明被那股力量带的原地打了个旋,整个人都懵了。徐怀山不知从什么地方掠了出来,一把将李清露拽到了身后。他一身黑色的衣袍在风里猎猎飘荡,沉着脸道:“谁让你碰她的?”   姜玉明一见他,就如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道:“你这魔头总算来了,好得很。我以黄河镖局少主的身份向你发起决斗,若是我赢了就带她走。你敢不敢应战?”   徐怀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暗自寻思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这小子连花如意都打不过,凭什么觉得他能战胜堂堂业力司的教主?   李清露上前一步,小声道:“打什么,你快走!”   徐怀山冷着脸道:“这里没你的事,你闭嘴。”   李清露意识到他要应战了,心微微一沉,道:“你答应我不跟他动手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徐怀山冷冷道,“给我看好了她。”   他一声令下,几名侍卫走了过来,把她拦在了后面。李清露又气又急,踮起脚来对小姜道:“决什么斗,你快走、走啊!”   徐怀山注视着他,冷冷道:“你没资格跟本座决斗。顶多是本座垂怜,指点你几招罢了。”   姜玉明浑身的肌肉都绷起来了,怒道:“呸,你说什么大话!看招——”   他说着一刀朝徐怀山砍过来,使出了他最拿手的姜家刀法。徐怀山用剑鞘挡了两招,感觉不过是一点粗浅的路数,没什么可观之处。   姜玉明见他还不拔剑,觉得此人也太自负了,怒道:“你瞧不起人么?”   徐怀山淡淡道:“对付你,根本不用拔剑。”   他说话声中,长剑甩了个花,将姜玉明手中的蝉翼刀搅了进去。只听叮叮当当数声,姜玉明的手臂被震得发麻,手中的刀拿不住,竟就这么被震掉了。   姜玉明感到一阵愕然,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传刀法,在他面前竟这么不值一哂。   徐怀山漠然道:“以后出门别再说你是姜家少主了,简直给你爹丢人。”   姜玉明被他气得脸色通红,整个人都要炸了。他捡起了蝉翼刀,炸雷似的怒吼一声,重重地劈了过来。徐怀山微一皱眉,仿佛觉得他气势有余,出招却太慢了。   他闪身避开了那一刀,手中的长剑划了个弧,从姜玉明的喉咙上划过,冷冰冰的透出一股杀气。   姜玉明的身子一僵,刹那间以为自己要死了。徐怀山用剑鞘拍了他后背一记,打得他往前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周围的侍卫一阵轰然叫好,徐怀山的神色还是淡淡的,仿佛觉得赢了他也没什么可夸耀的。姜玉明的脸和手都擦伤了,衣服上都是土,十分狼狈。他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挫折,爬了起来,愤恨地盯着徐怀山。   他虽然不服气,却也渐渐意识到,自己跟徐怀山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何况不仅这魔头不好对付,他地盘上还有这么多人,真要一拥而上,自己孤身一个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这么强烈的无力感。他望着李清露,十分愧疚,道:“清露,我输了,对不起……”   李清露也很难过,毕竟他肯冒着危险来这里找自己,已经十分重情义了,天底下也没有几个男子有他这样的勇气。她道:“你别担心我,快走吧。”   姜玉明看向徐怀山,恨声道:“你等着,我练好了功夫再来接她。你别欺负她!”   他脸上擦破了皮,喘着气、攥着刀,觉得自己是在与恶魔战斗,心情十分悲壮。徐怀山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人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在一腔热血自我感动。   他毕竟年纪不大,也没有多懂事,难免自作多情。徐怀山不想跟他一般计较,打发道:“行了,本座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他的态度太过敷衍,让姜玉明觉得自己很不被重视。他大声道:“清露,你保护好自己,我还会再来的,你等我!”   李清露想让他别再来冒险了,然而徐怀山从她身边经过,冷冷道:“跟我回去。”   她沉默地望了姜玉明一眼,心中既有愧疚,又有无奈。此时若是给他回应,他恐怕还会再来。李清露狠下了心,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姜玉明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心中十分难受。于膺出声道:“姜公子,请回去吧。”   侍卫们拿刀枪拦住了山路,不准他再前进了。姜玉明抬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的无量山,感觉这里就像森罗殿一般晦暗不明。这地方人人都是恶人,徐怀山更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他明知道自己跟李清露青梅竹马,将要谈婚论嫁了,却偏要夺人所爱,简直可恶!   姜玉明越想越气,恨声道:“你们别得意,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接她的!”   一众守卫冷漠地看着他,觉得他不过是嘴上喊得响亮,根本没那么大本事。   山风吹来,将草木吹得簌簌作响,让人感到了一阵寒意。姜玉明窝着火把刀甩回鞘中,大步走向远处,片刻骑着一匹黑马走远了。   从山下回来,徐怀山大步走进云山殿。他心里不痛快,烦躁地扯了扯衣领,觉得浑身上下都拘束得慌,干脆把外袍脱了。李清露上前给他接衣裳,徐怀山沉着脸看了她一眼。   李清露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小声道:“你怎么了?”   徐怀山道:“他单枪匹马硬闯无量山,连命都不要了,挺在乎你的?”   李清露觉得他这么说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好端端的,自己也不知道小姜会来。她垂下眼道:“他这次丢了面子,以后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徐怀山倒是觉得那小子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说不定过一阵子,又要敲锣打鼓地上门来闹。原本一个苏雁北时常带人来闹事就已经够烦的了,若是再加一个姜玉明,这山上的人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一个是杀父之仇,一个是夺妻之恨,都是不共戴天的过节,也难怪那两个人死咬着他不松口。自己近来做的事确实有些天怒人怨的劲儿了,像极了一个人。徐怀山静静地坐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头隐约疼了起来。   墙角有一团黑色的阴影,他盯着看了良久,越发觉得像是【孙孤诣】的脸。那张干枯的脸有将近一丈大,附着在墙上,张开嘴,无声地对他说了什么。   “这才是我的好徒弟,干得好……你可是越来越像我了。”   徐怀山心中生出了一阵恐惧,孙孤诣就是他的梦魇,他一点也不愿像那个恶魔。他下意识抓起了桌上的茶杯,朝那个阴影砸了过去。   哗啦一声,杯子摔的粉碎,茶水撒了一地。李清露吓了一跳,朝这边看过来,却见徐怀山直勾勾地盯着墙角,脸色阴沉的骇人。她以为他是在跟自己发脾气,静了片刻走过去,蹲下来慢慢地收拾碎片。   徐怀山一时间感受不到别的东西,心里充满了烦恶。那张苍老的脸对着他阴森一笑,悄然沉到了地下,消失不见了。   李清露收拾完了碎片,沉默着去烧水。炉子里的银丝碳烧红了,白色的水汽冒出来。   她坐在炉子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觉得很对不起小姜。他瞒着家人来这里接自己,却被徐怀山打了一顿,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他若是不在乎自己,大可以在家里待着,没必要冒着危险大老远跑来受一场羞辱。   她劝他走的时候,小姜的眼神十分难过,又有些难以置信,好像觉得自己的一片深情都错付了。   李清露说那些话,也是为了他好。但姜玉明不能理解她的心意,说不定还觉得她是个不明是非、爱慕虚荣的女子。   壶里的水冒起了鱼眼泡,咕嘟嘟直响,片刻沸了出来。   李清露猛地回了神,连忙去提壶。水壶被烧的滚烫,她不小心碰到了铁皮,疼的手一缩,壶翻倒在地上,滚烫的水洒了一地。徐怀山对着屋梁投下的阴影发了许久的呆,听见这边的响声,大步走了过来。   李清露的手烫得通红,甩着手原地蹦了几下,疼的脸都白了。   徐怀山把铜盆端过来,把她的手按进了凉水里。泡了片刻,她小声道:“好了。”   她把手抽了出来,被烫红的地方还一跳一跳地疼。徐怀山转身去找治烫伤的药膏,郑雨寒配了不少药放在这边,以备不时之需。徐怀山打开抽屉,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出了药,扔给了她。   李清露接在怀里,嗫嚅道:“谢谢。”   徐怀山没说什么,李清露坐在小榻上敷药,还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做事情一向很稳重,不至于连壶水都烧不好。徐怀山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在想姜玉明。   他忍了又忍,还是道:“他有什么好的?”   李清露静了片刻,知道这人通透,什么事也瞒不过他,否认也没用。   她轻声道:“他很真诚,除了师父和师姐之外,没人这么在乎过我。”   徐怀山有时候觉得她这么老实,对自己简直是一种折磨。哪怕她骗一骗自己也好,可她非要说实话。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被妒火一撩,简直要爆炸。   “那我呢,”徐怀山极力控制着情绪道,“我对你不够好,我还不够在乎你?”   李清露没说话,徐怀山注视着她,咬牙切齿地道:“你一来找我,我就带着风息营的兄弟们连夜赶去宜昌救你师父,不惜跟金刀门结梁子,也不惜死伤手下。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李清露知道他为自己付出了很多,但自己只有一条命,也给不了他更多的东西了。她低声道:“我已经答应服侍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她这样消极抵抗,让徐怀山更恼火了。他道:“你希望别人在乎你,你在乎过我么?”   这话问到了她心上,李清露对他确实有所保留,却执拗道:“我在不在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而已。”   徐怀山盯着她,忽地将她头上的钗子拔了下来。一缕头发散落下来,李清露一怔,下意识伸手去夺。徐怀山下手干脆利索,已经将那根钗子扭断了。当啷一声,他把钗子扔在地上,把它彻底弄坏了。   李清露又气又急,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道:“你在我面前戴着别的男人送的东西,是故意气我么?”   李清露没有这个意思,平白被他冤枉,委屈的要裂开了。她急道:“我没有,你讲点道理行不行!”   刚来这里时,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只有这支钗子是故人送的,戴着它便能安心一些。但徐怀山认定了她把小姜看的很重,虽然身在业力司,却一直都在敷衍自己。   孙孤诣的阴影再一次出现了,它在屋顶上俯视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徒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把她征服了就是了。你喜欢谁,就抢过来。你讨厌谁,就把他们都杀光。业力司的教主都是这么做的,你也不例外。”   徐怀山抬起了头,对着空气怒道:“你闭嘴!你已经死了,别想操纵我!”   没人跟他说话,他却这么恼火。李清露茫然地看着他,意识到他又犯病了。   他不希望自己像孙孤诣,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他。连徐怀山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忍不住要咄咄逼人地来问她。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姜玉明?你觉得我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他是个正派的好人,你想跟他走?”   徐怀山像是一头钻进了死胡同,与其说是要李清露给一个答案,不如说是在质问他自己的内心。   他沉着脸道:“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缺心眼儿,还是喜欢他没本事?本座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就一点也看不到?”   两个人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难免产生感情。李清露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自己虽然来到了这里服侍他,至少要守好自己的心,不能喜欢上他,否则她就连一点自我都没有了。   他长得好看,有权势,武功又高强。就算他脑子有点毛病,也不是自己这种不起眼的小女子能匹配的。可徐怀山偏不放过她,不但剥夺了她的自由,还要抢夺她的心。   徐怀山头疼得厉害,极力抗拒着内心的恶魔。孙孤诣要他强行征服她,他就偏要让她爱上自己。他需要的不是那些肤浅的东西,他要的是一段深刻的感情,像一根绳索一样维系住他的良知,让他不至于变得麻木不仁。   他注视着她,眼睛里带着血丝,恨声道:“我不喜欢人三心二意的。你在我身边,就只能想着我一个人,听懂了没有?”   他不能够忍受自己在别人的心里排在末位,尤其是不能不如姜玉明那个二百五。就算是被恨,他都要做最让人忘不了的那一个,像蝎子蜇人一样,要给对方留下最深的烙印。   李清露觉得他真的是有病,不想再陪他一起发疯了。她站起身来,哑声道:“我头疼,想去休息一会儿。”   徐怀山道:“不准走,就在这里休息。”   李清露留下来还要跟他吵架,只能装作没听见,快步走了出去。   徐怀山看着她的身影,微微皱起了眉头,到底还是没拦着她。   作者有话说:   【孙孤诣】   年龄:61岁   身高:175cm   体重:63kg   相貌:精瘦结实,面庞干瘪,遍布皱纹,目藏精光   性情:阴狠毒辣,残忍多疑,令人闻之色变   身份:业力司教主   爱好:用刑摧残人   武功:先天无上罡气、枯木还春功、无量掌法、无量剑法   力量:★★★★☆   智力:★★★☆   弱点:暴虐、好色。虽然杀人无数,自己却十分怕死。他晚年一心要求长生不老,最终走火入魔而死。   小注:在位期间行事极其残忍,业力司也因他恶名在外。他设下了上刀山、抱铜柱等酷刑,常带着姬妾欣赏被折磨之人的惨状,江湖人称活阎王。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六》 第二十九章   李清露逃也似的离开了云山殿, 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屋里静悄悄的,她坐在床边发呆。   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她还满心雀跃地去慈航渡找他。她本来想回去照顾他一段时间, 可这才半天功夫, 就又跟他吵架了。   床帐灰蒙蒙的, 跟她的心情差不多。方才吵架的时候她虽然生气,可一旦安静下来,她又有些难过。徐怀山的性情确实古怪,却也不能完全怪他。他从小什么都没有,跟他姐相依为命活到今天,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一旦抓住了什么东西就不放开。   他讨厌失去,更讨厌背叛,只想确定地拥有一切。而李清露从小就被师父教导看淡红尘俗世, 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化作尘埃,既然如此, 又何必辛苦去争?   李清露也不知道他和师父谁才是对的, 良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心烦意乱, 躺在了床上。天色渐渐暗下来, 她有些恍惚, 不知何时走进了一片黑暗中。   哗——哗哗——   远处传来潮水拍岸的声音。天空中的月亮是红色的, 大片浮云遮住了它。红月从云层中透出了一点轮廓, 就像一只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旷野之中,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万法皆空, 不必去看, 不必去想, 只要不动心念,所有虚妄都会消失。”   另一人却道:“现在每一刻的感受都是真实的。就算会消失,也曾经存在过。你来人世间走一遭,难道不想体验更多感受么?”   那两个声音分别从她的左右耳边传来。面前两条道路分左右延伸开去,左边的小路一片荒芜。右边却生着漂亮的花朵,星星点点的萤火在前方浮动,显得瑰丽而又神秘。李清露犹豫了片刻,迈步走上了右边的小路,那个苍老的声音便消失了。   李清露回头望了一眼,见荆棘窸窸窣窣地生出来,悄然覆盖了左边荒芜的路。她没了退路,只好向前走去。草丛里传来小虫滴铃铃的叫声,她走了一阵子,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   “呜……呜呜……”   李清露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闹了鬼。云彩散开了,月光照下来,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坐在草丛里。他抱着膝缩成一团,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浑身都是伤口,有的是被鞭子抽的,有的是被拳头打的,还有些是被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咬的牙印子。大大小小的伤口流着血,十分可怜。   李清露有点不忍心,往前走了一步,小声道:“你怎么了?”   男孩儿小声道:“我好疼,他们都打我,白天不让我吃饭,夜里不让我睡觉。师父说练不好功夫,就把我扔去喂狗,已经有好几个伙伴都被狗吃了。我真的好害怕……”   他满脸都是泪痕,脏兮兮的脸蛋上沾着血迹。李清露生出了恻隐之心,掏出手帕帮他擦干净了脸。小男孩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姐姐,好久都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我好喜欢你。你抱抱我好吗?”   他那么小,又那么可怜。李清露不忍心拒绝他,张开了手臂。小男孩儿在她怀里依偎了片刻,仿佛心满意足了,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化作无数萤火飞散开去了。   一个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既然会消失,你为什么又要去抱他?你又不认识这孩子,为什么要同情他?”   李清露答不上来,那个声音又道:“他的痛苦是空的,快乐也是空的,只要置之不理,一切最终都会化作尘埃的,不是吗?”   那个孩子那么可怜,她怎么能对他置之不理。她觉得这人的话太冰冷了,回头望去,却见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安静地站在夜幕中。他的神情忧伤,脸上带着些细碎的伤口。李清露忽然明白过来了,刚才她抱的孩子,就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怎么不坚持你师父教你的那一套了?”他注视着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连你也觉得那样太不近人情了么?”   李清露摇头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他往前走了一步,道:“你可以抵御一切诱惑,但无法坐视别人的痛苦。所以我才会喜欢你,你实在是个很温柔的姑娘。”   他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李清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徐怀山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他的身体有些冷,抱着她的时候,却又让她生出了一点安全感。她隐约知道这一切不是真实的,却有些眷恋这种感觉,想被他多抱一会儿。   徐怀山低下头,轻轻地贴了贴她的脸颊,低声道:“别走了,在这里陪着我。咱们不管外面的事,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李清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跳的厉害。她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是要离开这里的,她还要去找师父她们,不可能陪他一辈子。   她猛地睁开了眼,看着灰色的床帐,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窗户敞着,夜色深沉,天上挂着一轮硕大的月亮,跟她梦里的情形十分相似。草丛里有几只萤火虫,亮着绿色的光,飘悠悠地飞向远处去了。她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她一想起徐怀山,心里就有些惆怅,自己要是走了,以后他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就像梦里听到的两个声音。一个让她保持自我,不要为任何人动心;另一个声音却对她说,遵从自己的感受不好么,你明明就是喜欢他的。   他野蛮地闯进她的人生里,把她的原则搅得一团糟,还逼着她把心也交给他。李清露的胸口有些发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有点甜蜜又有些恨他。那是她对姜玉明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夜风悄悄地透进来,天有点冷了。她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尽力想要守住什么。心里却清楚,自己的坚持就像抽丝剥茧,已经被他一点点地破坏殆尽了。   李清露好几天都没去云山殿,徐怀山也没让人来叫她,仿佛在跟她冷战。她在莲华殿待了好几天,这天早晨,云姝过来道:“你身子好些了没?”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吵架的事,还以为李清露受了惊吓,一直没好。李清露把地上的灰尘扫起来,道:“已经好了。”   云姝道:“昨天教主嫌茶泡的太酽,我换了一壶,他又说淡了。又说还是你泡的正好,大约是想你了。”   她知道教主喜欢这丫头,带了点戏谑这么说。李清露垂下了眼,有点不好意思。云姝道:“你要是没事,就回去陪着他吧,我也回来歇两天。”   她替自己值了好几天班,李清露也不能老是这样拖着,只好道:“我知道了。”   她一想要见徐怀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磨蹭了一会儿,去了小厨房。她给厨房的钱大娘打下手,帮她洗菜、烧水,还抽空劈了一捆柴。钱大娘直夸她勤快,说将来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李清露的脸微微一红,道:“大娘,别跟我开玩笑了。”   钱大娘想起来她来这儿之前是个道姑,这辈子还不知道嫁不嫁人呢,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她哈哈一笑,把饭菜装在食盒里,道:“快送过去吧,教主还等着吃饭呢。”   李清露提着两个食盒走进云山殿,徐怀山正坐在桌案前看账本。李清露默默地把饭摆在桌上,一大碗酸菜鱼,一盘东坡肉,一盘炒油菜,一壶用枇杷果和百合炖的小吊梨汤。   饭菜冒着浓郁的香气。徐怀山搁下了账本,见李清露回来了,顿时睁大了眼。   两人看了彼此片刻,李清露尽量让自己显得风淡云轻一些,好像已经不在乎之前的事了。她道:“教主,吃饭了。”   徐怀山去洗了手,坐在桌边,似乎没有跟她道歉的打算。李清露又有点生气,沉默着给他盛了一碗米饭,想了想,又塞了两大勺进去,用力压实了,妄图用饭噎死他。   徐怀山没接,道:“看你瘦的,这碗给你了,都吃了别浪费。”   李清露一怔,徐怀山眼里藏着一点戏谑,显然是看穿了她的意图。   李清露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看着碗无从下手。徐怀山笑了,拨了一半米饭到自己的碗里,顺手给她舀了一大勺酸菜鱼。歇了这几天,他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笑起来就像冰山融化一样,也没有那么气人了。   酸菜鱼鲜香诱人,恰到好处的酸辣味十分开胃。李清露吃了一口,顿时没有心情跟他记仇了。这边的伙食比月练营的大锅饭好多了,若是凡事想开一点,把他当成个蹭饭的对象,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李清露斟了一碗梨汤给他,徐怀山道:“这汤润燥,你多喝一点。”   汤水清甜,她喝了一碗,心情都变得好多了。徐怀山沉吟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以后我会控制脾气的。如果我犯了病,就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去,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李清露想他大约是在跟自己道歉,过了这么久,她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她轻声道:“没关系。”   徐怀山还是不能放弃他的坚持,道:“但是你不能再想别的人了。”   李清露有点无奈,道:“我谁也没想。”   徐怀山打蛇随棍上,立刻说:“好,那你以后只能想着我。”   李清露觉得这样就有点太亲昵了,耳根微微发烫,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徐怀山注视着她,认真道:“我也会只想着你一个姑娘,走到哪里都把你带在身边。如果实在危险不能带你,我也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最近做了什么。”   他的束缚不是单向的,而是把自己也捆了进去,好像这样就能获得安全感。   李清露觉得自己又跟他锁在一起了,心中有些悸动。她能感觉到他很需要自己,让她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她叹了口气,道:“你高兴就好。”   虽然有些不情愿,她总算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徐怀山心里的安全感得到了满足,神色也放松下来了。   李清露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形容。他束缚着她,掌控着她的一切,也愿意被她控制。看似有来有往的十分公平,却又藏着一股病态的感觉。   李清露有时候觉得他活得太累了,任谁经历过他这样的人生,都很难做个正常人。   她也不知道这样纵容他对不对。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切由他,就算是漩涡也一起沉沦下去。   吃完了饭,李清露收拾了碗筷。徐怀山坐在书案前,把攒下来的信件看了。李清露道:“中午歇一会儿么?”   徐怀山不怎么困,道:“你想睡就去睡,给我留一壶茶就行了。”   李清露自从来了,就没干过什么重活。除了铺床叠被,就是点香扫地,做的最多的就是泡茶,已经成为他的水官了。   她刚烧上水,就见朱剑屏快步走了进来,道:“教主呢,睡了没有?”   徐怀山听见了声音,道:“没睡呢,有事么?”   朱剑屏的神色有些焦急,往书房走来,一边道:“教主,出事了。昨天夜里,金刀门的人袭击了咱们在长安的堂口,堂主张大新被杀了,手下的人也死了不少。现在屠烈已经占领了人和堂,把咱们的地盘据为己有了!”   徐怀山一怔,脸色沉了下来,道:“人和堂被人挑了?”   朱剑屏道:“是,除了堂主之外,还有几个管事的都被抓了。咱们的人死了不少,只有几个趁乱逃出来了,人就在外头等着。”   徐怀山立刻站起来,道:“快让他们进来。”   两个人等在大殿外,徐怀山亲自过去接。那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进来,浑身都是伤,一见了教主便哭了,道:“教主,属下总算活着回来了!”   徐怀山道:“怎么回事?”   一人道:“回教主,咱们日子本来过的好好的,昨天傍晚张堂主收了封信,说咱们的人跟金刀门的人在城外打起来了。张堂主带人去救,结果被人包围,在乱阵中被杀了。城里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了一阵子,没见堂主回来,却见屠烈带着人杀了过来。咱们没有防备,整个堂口都被杀穿了。我们两个侥幸逃了出来,拼了命赶到这里跟教主报讯,求教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啊!”   业力司跟金刀门一直分庭抗礼,虽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却一直没有在明面上打起来。屠烈身为堂主,没有这么大的权力直接对他们发起袭击,必然是在总门主姚长易的授意下这么干的。   姚长易的性情像秃鹫一般,能忍、能等,一向老谋深算,极有耐性。能让姚长易主动发难,看来张大新已经满身散发着腐臭味,跟一具死尸没什么区别了。   徐怀山沉着脸,心里十分恼火。金刀门的人固然可恶,人和堂的人也让他一想起来就很不痛快。平时日子过得安稳的时候想不起主教来,还跃跃欲试地要分家。一旦出了事,这才想起求主教撑腰来。   他虽然生气,却也知道人和堂不听招呼,跟下头的这些人没什么关系。   张大新欺负徐怀山年轻资历浅,每每交账时都十分敷衍,十成收入能私吞七成。过年回来述职,他还摆着个架子,觉得自己经营堂口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没交赤字就已经很对得起主教了。   徐怀山表面上不动声色,看他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那姓张的越发不把本教放在眼里,以为日子能就这么安逸地过下去,却没想到铡刀早就悬在了他头上。不光徐怀山牙痒痒的想收拾他,金刀门的人也盯这块肥肉许久了。   若是主教动手清缴叛徒,死伤未必有这么惨重。张大新沉迷于酒色,除了贪钱之外,已经不怎么管堂里的事务了。人和堂的事大多数是副堂主申平安在管,主教经常收到申平安寄来的书信,对那边的事了如指掌。   申平安原本是前任军师周先生的弟子,被师父派去协理人和堂的事务,监视着张大新的一举一动。他对钟玉络姐弟二人都十分忠诚,不管张大新如何笼络,也只是与他虚与委蛇。   徐怀山听说人和堂出了事,最担心的就是副堂主。他道:“申平安怎么样了?”   一人道:“申副堂主受了伤,被屠烈的人抓走了。他身份贵重,屠烈应该不会杀了他,但会不会用刑折磨他……就不好说了。”   徐怀山休养了一个夏天,本来想攒足了精神整顿人和堂,没想到屠烈会来个突然袭击,把业力司的内部问题变成了两个门派之间的矛盾。   徐怀山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死了这么多兄弟,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   他对那两人道:“你们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让郑神医给你们把身上的伤治一治。”   那两人退了下去。徐怀山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手指敲了敲桌子,终究还是没控制住脾气,重重地捶了桌子一记。   屠烈设计害死了钟玉络,徐怀山一直想杀了他和白子凡报仇,没想到这个叛徒还敢来招惹自己。徐怀山越想越气,道:“必须把人和堂收回来!”   朱剑屏道:“那边的情况复杂,屠烈刚夺了堂口气焰正盛,而且也有所防备。咱们若是贸然动手,怕是要吃亏。”   徐怀山道:“那就先去看看情况,摸清了底细再做打算。”   两个人商议定了,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长安。徐怀山这次打算跟他们真刀实枪地干一场,没有朱剑屏这个智囊跟着不行。他道:“你和我一起去,必须让金刀门的人知道咱们的厉害。”   朱剑屏手中折扇一拢,道:“那家里谁看着?”   徐怀山道:“段星海呢,他不是闲着么,让他坐镇。”   朱剑屏沉吟了片刻,觉得也行。【段星海】是徐怀山的徒弟,统领着星辉营,跟着他们也有好几年了。他的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却聪明果断,让他代理一段时间教务应该没问题。   李清露以前就听说徐怀山有个小徒弟,因为是被钟玉络从活死人坑里救出来的,对他姐弟二人死心塌地。段星海一身的功夫都是徐怀山教的,平日里他就在半山腰的营地前带着一群少年练功,在山上巡视。   徐怀山让人把他叫了过来。段星海走进了云山殿,行礼道:“师父、师叔,叫弟子来有什么事?”   李清露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少年,他十五六岁年纪,生着一双瑞凤眼,身量颇高,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裳。他模样生的不错,但还没完全长开,以后应该会是个英俊的男人。   徐怀山招了招手,道:“不必多礼,过来说话。”   段星海走上前来,徐怀山道:“最近星辉营怎么样?”   段星海道:“星辉营一切都好,大家都很守规矩,功夫也练得不错。”   徐怀山道:“那就好,为师最近要出门一趟,军师也一起去。你就留下来,替我打理教务。”   段星海一诧,不知道师父怎么突然把这么大的责任交给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道:“弟子年纪尚轻,能力有限,恐怕不能胜任。”   徐怀山除了他也没有别人能信得过,道:“你既然能把星辉营打理的井井有条,就有处理好教务的能力。别太妄自菲薄,本座说你能胜任,你就能胜任!”   段星海见他神色严肃,又听说一大早有人和堂的人受了伤,回无量山来报讯。他轻声道:“师父,是长安那边出事了吗?”   徐怀山道:“昨天夜里人和堂被金刀门的人挑了,我和军师过去看一看。”   出了这么大的事,徐怀山身为教主必须出面解决。段星海知道后方只能靠自己来稳住了,颇有些临危受命的意思。他认真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尽职尽责,把教里的事打理好。”   徐怀山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朱剑屏把段星海叫到了书房里,把教里的事跟他安排了一遍。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段星海不需要有什么大动作,只要稳住别出事就行了。   朱剑屏道:“如果有事就送信过来,我们接到信就会回来的。”   段星海点了点头,神色郑重。徐怀山走过来,轻轻拍了他肩膀一记,道:“放轻松,为师出去杀几个对手而已,很快就回来。”   片刻段星海和朱剑屏都走了,徐怀山回到了卧房,道:“帮我收拾几件衣裳,我去长安。”   李清露打开衣橱,帮他找了几件衣服出来,一边寻思着金刀门的人十分凶悍,徐怀山这一次去恐怕会有危险。她有些不放心,叠着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   徐怀山走过来,见她垂着眼出神,道:“想什么呢?”   李清露抬头看他,神色带着一点担忧。她道:“你要去跟金刀门的人打架?”   徐怀山不想让她担心,含糊道:“先去看一看,没有危险的。”   李清露道:“既然不危险,那带我一起去行不行?”   徐怀山这次去,不但要夺回人和堂,还打算找机会挑金刀门一个堂口。他道:“你别去了,女孩子家的,在外头东颠西跑的像什么话。”   李清露有点不高兴,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还要她只想着他一个人,也承诺会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可这才一会儿功夫,他就把这些话都忘了。   李清露皱眉道:“你说话不算数么?”   这次出去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要跟人拼命。徐怀山有些为难,低下声音来道:“我给你写信好不好,至少五天写一封,一有机会就让人给你送回来。”   李清露不愿自己留在这里,道:“我能帮到你,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徐怀山笑了一下,道:“你能帮我干什么?”   李清露道:“我帮你管内务,买东西。外头那些人都市侩得很,他们欺负你不懂行市,坑你怎么办?”   徐怀山确实不擅长这些,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道:“只要有钱,这些事总会有人替我做的。”   李清露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和你一起去,起码能做个伴嘛。”   徐怀山的心微微一动,知道她舍不得跟自己分开。这丫头也不像嘴上说的那么无情,其实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她会武功,万一真的跟人打起来了,至少能够自保。徐怀山寻思着这一趟出门,至少一两个月回不来,真跟她分别这么久,自己也舍不得。他把心一横,道:“那行吧,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起走。”   李清露顿时雀跃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她道:“那我回去拿衣裳,你等我。”   徐怀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生出了些甜意。就算外头危险,自己也能保护她,不必太担心。   作者有话说:   【段星海】   年龄:16岁   身高:178cm   体重:66kg   相貌:面容清俊,气质沉毅   性情:少年老成,书读得不错,堪当大任。对师父十分信任,但时常被坑。   身份:业力司星辉营营主   爱好:练剑   武功:无量剑法、无量掌法   力量:★★★☆   智力:★★★☆   身世:活死人坑里的孩子,后来被钟玉络和徐怀山解救出来。段星海十分感激他们,发誓一辈子要效忠师父。   弱点:太听师父的话。   小注:师父很好,都是师叔师伯他们骗我。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七》 第三十章   次日一早, 众人收拾妥当,启程去长安。   除了徐怀山和朱剑屏之外,一起去的还有李清露、郑雨寒、蛛红和蜈青。教里的事交给了段星海打理, 内务有云姝管理, 外围的巡防有雷霆营的营主于膺负责, 不会出大问题。   一行人骑马向西南走了一天,下午到了长安城中。   长安城的街道宽阔整齐,商号繁多,行人来往如织。远处的暮霭之中,座落着前朝的旧宫室。繁华之中, 透着一派古都的厚重感。西半城是金刀门的地盘,屠烈掌管的云雷堂就坐落在这里。东半城以前是业力司的地盘,如今被屠烈夺走了,街上的大小店铺直接被金刀门接管了。这些铺子都是业力司置办的, 如今一夜之间换了主人,店里上至管事的、下到伙计们都十分不情愿。   黄昏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 有本地的百姓, 也有穿着胡人衣裳的男女, 客商们牵着骆驼穿梭在街市上, 十分热闹。西域的商人常来长安与当地人做交易, 街市上摆满了香料、丝绸和各种奇巧的玩意儿。   这里的堂口每年都能挣不少钱, 就如同一个聚宝盆, 无论如何也得夺回来。   为了避免被金刀门的人发现,一行人穿着粗布衣裳,打扮成了来这里做生意的人。徐怀山长得高, 模样又俊, 就算打扮的低调也十分显眼。朱剑屏索性给他贴了一张人皮/面具, 让他看起来蜡黄无神,就不再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街边的饭馆散发出了羊肉泡馍的香气,闻着辣乎乎的,胡椒应该放得很足。李清露嗅了嗅,觉得有点饿了。徐怀山便道:“先吃饭吧,吃饱了再到处看看。”   一行人吃了羊肉泡馍,汤热乎乎的,羊肉也切得十分厚实。填饱了肚子,精神也好了起来。   他们走到了金刀门的地盘附近。徐怀山戴着人皮/面具,打算亲自去看一看。其他人在街拐角处等着,徐怀山信步走了过去。他看着路边的摊子,随手拿起了一个大红石榴掂了掂,道:“多少钱?”   小贩报了价钱,狐疑地看着他,感觉他并不想买。徐怀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边挑石榴,眼角瞥着周围的情形。   屠烈挑了业力司的堂口,到底是怕被报复,整条街上都是他们的人,不但有明面上挎着刀巡逻的,也有暗桩。   天色都黑了,还有屠夫在街边摆着肉摊。灯光照出那人一脸横肉,腰上的围裙带着血迹和油斑。屠夫手里拿着一把斩骨刀,哐哐数声斩下了一块后腿肉,挂在锈迹斑斑的钩子上,一双阴狠的眼睛盯着来往的人。   徐怀山等人进城之前,都用粗布把兵刃缠了起来。此处来往的江湖客甚多,守城的官兵都已经习惯了,看也不看就放了行。   金刀门的人拿着利刃招摇过市,实在有些嚣张。听说长安城的府尹叫叶藏锋,是去年刚上任的,一直对这些江湖客放任自流。据申平安的信里所说,这位府尹大人的性情沉稳,把以前的辖地管理的井井有条,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了这里,就一直没有动作。   叶藏锋来了之后,张大新给他送了些礼物,算是跟他打过了招呼。叶藏锋的态度十分客气,收了礼物后回了些家乡带来的茶叶和特产,之后就没再跟他们来往过。   叶大人应该早就听说了,这座城是江湖人争夺的是非之地,城西有虎,城东有狮。这两边没在明面上打起来,已经是给官府面子了。他只有一条命,还是明哲保身为上策。   这边街上的人见来了个陌生人,都警惕地看着他。摊主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可疑,道:“你买不买,不买别乱摸!”   徐怀山也不生气,道:“挑一挑都不行?”   一旁的屠夫也开口道:“我看你小子眼生的很,是哪来的?”   徐怀山道:“买个石榴还要问人是哪来的,你是不是管太宽了?”   屠夫哐地一声把刀剁在案板上,粗声道:“你小子懂不懂规矩,在城西,咱们问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少跟爷们废话!”   李清露躲在街角后面,探头望过去,见那边好像起了争执。她道:“他被看出来了?”   朱剑屏摇了摇扇子,道:“应该没事,那帮人就是做贼心虚,路过条狗都要瞪两眼。”   蛛红噗嗤一声笑了,道:“诶,说谁是狗呢?”   李清露不放心,道:“我去接他回来。”   她快步走了过去,喊道:“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我想给你买点果子,石榴喜欢吗?”   李清露道:“你会不会挑啊,石榴要黄皮儿的才甜,这石榴这么红,一看就酸。”   小贩不满道:“小丫头,你说谁果子酸呢?”   李清露好像这才注意到他们似的,笑了一下道:“对不住,我说错了,我不爱吃石榴,剥起来太费劲了。哥,咱们走吧。”   徐怀山便跟她牵着手,一起走了。两个人转过街角,跟其他几个人汇合了。朱剑屏道:“怎么样?”   徐怀山道:“防备挺严的,差点就让人盯上了。幸亏这丫头机灵,还知道去接我。”   李清露有点傲娇,道:“现在知道我有用了吧,让你不带我。”   徐怀山道:“我错了,以后去哪儿都带你。”   朱剑屏道:“再去城东看看吧。”   一行人趁着月色走到了城东,这边街上的人比城西多,气氛也更轻松。这里原本是业力司的地盘,时常有集市。百姓们习惯了来这边采买,此时依稀还有往日热闹的气息。   成串的灯笼垂下来,红光照着大街,人流进出店铺,涌动的都是挣钱的机会。徐怀山皱起了眉头,这么好的地方被人抢走了,一个月要损失多少钱,想一想就心疼。   一个人拿着糖葫芦的靶子站在客栈门口,放声吆喝吸引客人。客栈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也把冰糖葫芦照的红艳艳的,十分诱人。有大人牵着孩子从这里走,停下来想买一串。客栈里的伙计一甩毛巾搭在肩上,大步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喊道:“哎哎,别在这儿卖东西!说你呢,要在这儿做生意得先交保护费,一个月二两银子,交了吗?”   那小贩十分无辜,道:“我在这街上卖了十年糖葫芦,没听说过还要交钱的。”   小二哥顿时大声喊起来:“十年怎么了,如今改规矩了,以后这边归金刀门的姚总门主管,在这儿做生意的都得交保护费。要么交钱,要么收摊子走人!”   小贩道:“你们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这是小本生意,糊口而已,哪里有钱给你们?”   对面店铺里又有几个伙计闻声走出来,撸起袖子道:“怎么着,有人不服?”   一人说着,抬手推了那小贩一把。另一人一脚踢翻了他的草靶子,十来支糖葫芦滚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一人还上去踩了两脚。   那小贩五十多岁了,身材干瘦,除了卖糖葫芦之外,也没什么活命的本事。他被这些人欺负,心中愤怒难抑,攥紧了拳头道:“我让你们欺负人!”   他怒吼了一声,冲上去跟一个人厮打起来。   其他几个人没想到他还敢还手,登时一拥而上,对他一顿拳打脚踢。那人抱着头直打滚,被打的鼻青脸肿,鼻血流出来把地都染红了。周围有人喊道:“哎呀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那帮伙计这才放过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晦气!”   李清露看不过去,上前把他扶起来了,小声道:“大叔,你没事吧?”   那人佝偻着腰在一棵大树边坐下,捂着脸哭了起来。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淌下来,快六十岁的人了被欺负成这样,那些人也太过分了。   他哽咽道:“谁叫我没本事……打不过他们,又没别的活路。”   一群路人在旁边围观,有人小声道:“他们怎么这么横啊,没人管吗?”   又有人道:“这边换主儿了,整条街都归金刀门管。他们的堂主外号叫下山虎,饿着肚子下山的老虎,一露面就要吃人,你说得有多凶啊。”   另一人感叹道:“比起来还是业力司好些,起码他们不打人啊。”   一名伙计听见了,瞪着眼大声道:“说什么呢,再说一声试试!”   百姓们不敢得罪金刀门的人,都散去了。徐怀山放眼看了一圈长街,只有街边的店铺还亮着灯,路上已经没有几个流动的摊贩了。原本这时候华灯初上,街上卖糖水的、卖水果的、挑着馄饨担子的,还有卖拨浪鼓、虎头帽等小玩意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如今却都被赶没了。长街上干干净净的,越发有城西那股噤若寒蝉的劲儿了。   李清露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那人脚边,道:“大叔,你拿着买贴膏药吧。”   徐怀山有点不满,她对自己都没这么好过,却去关心一个不认识的人。他道:“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还去施舍别人。”   李清露道:“人家那么惨,又被打成那样,怕是连药都买不起。”   “让金刀门的人赔他药钱去。”徐怀山道,“你光看见卖糖葫芦的损失了,怎么不想想这条街上损失最惨重的人是谁?”   李清露道:“谁?”   “是我啊!”徐怀山冷着脸道,“一个月几千两银子的纯利,一下子都没了。我的铺子没了,小弟还被人杀了个精光。我气得牙都疼了一天了,我说什么了?”   朱剑屏忍不住道:“你小点声。”   徐怀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大了点,幸亏天黑沉沉的,没人注意到他。   李清露明白了他受了多大的损失,好像是比卖糖葫芦的更惨一些。她想了想道:“你别上火了,晚上我给你捶捶足三里,你眼睛都红了。”   徐怀山昨天想着这边的事,一宿都没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李清露一说要给他捶腿,他的心情顿时就好多了。郑雨寒却不识趣,道:“光捶腿没用,还是得针灸。等会儿找个客栈落脚,我给你扎两针去去火。”   徐怀山沉默着没说话,心里却有点后悔把郑神医带出来了。   一群人站在街角,寻思着要找个地方休息。这边的客栈已经被金刀门占据了,住宿成了个麻烦事。蛛红道:“要不然就找间民宅住宿吧,看有没有好说话一点的。”   她说着抬起眼,忽然见前方巷子口的一处阴影中,有人探头探脑地看他们。她疑心被金刀门的探子盯上了,摸向了腰间的飞刀,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举起了手,道:“千万别动手……红大姐、青大哥,是我啊!”   蜈青前阵子过来巡视的时候见过此人,皱眉道:“周游?”   这个时候大家都紧张,难免草木皆兵的,差点误伤了自己人。那人快步从小巷子里走了出来,小声道:“两位将军,还有军师,你们怎么来了?”   他是人和堂的一名管事,叫周游,本来是申平安的亲信。前天晚上人和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带人支撑了片刻,眼看敌人像潮水一样越来越多。他心知打不过,便带着十来个人撤出来了。   朱剑屏也认得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游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左手也包的像个粽子似的,看来伤的不轻。他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低声道:“金刀门的人把堂口抢走了,我在城里有个小宅子,带着十来个兄弟躲在这里。本来想养一养身体就去无量山报信,没想到几位这就来了。”   本教的人这时候来长安,必然是为了人和堂的事来的。周游看了几人一眼,道:“你们有地方住么?”   朱剑屏道:“客栈都被他们占了,你那儿还有地方么?”   周游连忙道:“有、有,还有两间厢房,堂屋收拾一下也能住人。你们跟我来吧。”   一行人随着周游从后门进了街边的一座宅子。宅院不大,正面是主屋,东西各有一间厢房。   院子里有十三四个人,有的胳膊上吊着绷带,有的拄着拐杖,一片静悄悄的,从外头看实在想不到这里藏了这么多人。那些伤员一见他们来了,都十分惊讶。有人想说话,周游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嘘,进屋再说。”   徐怀山等人进了堂屋,有人烧了水送进来,道:“军师、两位护法,各位朋友喝水。”   徐怀山脸上戴着人皮/面具,这些人没认出他。他也没打算表明身份,只是沉默着坐在人群之中。众人虽然没见过他,却觉得这人的气度非凡,大约是教里哪个营的首领。   周游点起了灯,一盏灯火在夜风里微微动荡。他们经历了一次突袭,实在是怕了,这么多人待在屋里也不点灯,生怕引起敌人的注意。   徐怀山眯起了眼,心里很不舒服,屠烈那个狗东西挑了他的堂口,还把他的人吓的如同惊弓之鸟,自己早晚也得让他尝一尝这种心惊胆战的滋味。   朱剑屏道:“就你们几个逃出来了,其他人呢?”   周游一想起前天晚上经历的事,心里就十分难受。他道:“堂里一共二百个人,五十个人跟着张堂主出去,结果遭了埋伏,没有一个生还的。堂里的人也被屠烈杀得七零八落,只有我们几个人运气好活下来了,现在躲在这里,哪儿也不敢去。”   朱剑屏微微皱眉,道:“张大新死了,申平安呢?”   周游道:“申副堂主被屠烈抓走了,听说被关在云雷堂的大牢里。兄弟们倒是想救他,苦于没那么大的本事,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这些人的本事一般,盲目出头也只是自寻死路。徐怀山淡淡道:“你们先好好养伤,就把这儿当做咱们的一个据点,守在这里就行了。”   他的气场端严,一开口,那几个人就不由得要听他的吩咐。周游道:“是,我们一定守住这里。”   朱剑屏道:“你们在这里,还有什么见闻么?”   周游想了想,道:“咱们的铺子都被他们抢走了,那几个信得过的账房先生被他们撵回老家去了,换上了他们自己的人。街上的摊贩也被他们赶没了,大家敢怒不敢言,都十分恨他们。”   朱剑屏道:“屠烈如今在什么地方,有人接手这边了吗?”   周游寻思了一下,道:“下山虎应该在城西云雷堂待着。两边这么近,要是有什么事,他一炷香的功夫就过来了。这边还没有新堂主,大约要等他们的总门主姚长易安排。”   朱剑屏的心思微微一动,这边虽然守卫的严格,却还没有人坐镇。一旦打起来了,金刀门未必能及时做出反应,对自己这边倒是十分有利。   他跟徐怀山交换了个眼神,意思是要趁着他们根基不稳,尽快行动。徐怀山也有此意,但没说话。天色不早了,周游收拾出了房间,让众人休息。   徐怀山和朱剑屏睡在主屋的卧房里,李清露和蛛红住在西厢房,伤员住在东厢,其他人在堂屋打地铺。熄了灯,四下一片寂静。徐怀山跟朱剑屏躺在一张床上,感觉有点挤。他翻了个身,见朱剑屏抬眼看着自己。两个人面面相觑,鼻尖都要碰到一起了。   “干嘛?”   朱剑屏一脸冷淡,道:“你离我太近了,往里挪挪。”   徐怀山身为教主,想多占一点地方都不行。蜈青和郑雨寒在外面打地铺还没说什么,朱剑屏倒是娇贵得很,一看就没受过活死人坑的罪。   他道:“外头那些人还睡大通铺呢,你也想去挤一挤?”   朱剑屏一向有点认床的毛病,吃穿可以差一点,觉必须睡好。他道:“我不去,你快往里稍稍。”   徐怀山有点不痛快,给他让了半尺地儿,低声道:“成了亲,你也嫌你媳妇睡觉占地方?”   “那不一样,”朱剑屏一本正经道,“女子天生弱质纤纤,都是水做的,跟浑身臭汗的大男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徐怀山想自己跟姐姐共用一具身体,钟玉络出现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静了片刻,外头的那些人应该都睡着了。徐怀山想着白天的所见所闻,一时间还不困。朱剑屏轻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徐怀山正想跟他商量这事,低声道:“趁着他们的人事没更迭完,还兵荒马乱的,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个突然袭击把人和堂抢回来。”   朱剑屏想着申平安还被扣在大牢里,皱眉道:“就怕他们狗急跳墙,伤害我师兄。”   徐怀山道:“趁城东打着,让蜈青潜到云雷堂大牢里,把你申师兄救出来。”   他打算的倒是不错,就是人手不够。发动一场突袭,怎么也得准备三百个人。朱剑屏道:“这边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从哪儿调人?回本部去调,动作太大了,容易被发现。”   徐怀山早就盘算好了,道:“地载堂有的是人,跟他们借。”   朱剑屏倒是没想到这一点,道:“穆广添一直什么事都不管,问他要人,他能给么?”   “他不给也得给。”徐怀山道,“那老头儿这些年囤了不少人和钱,哪能一直让他白占咱们的便宜。”   地载堂就在咸阳,堂主叫穆广添。那边虽然没有人和堂这么富庶,却胜在安稳。   自从孙孤诣去世之后,穆广添就不怎么响应主教的事了,时常称病不回本教述职,似乎有独立的心思,却又不敢这么做,一直在分裂的边缘试探。   穆广添虽然有不臣之心,却不像张大新那么明目张胆地不把主教放在眼里,该交的账总能交到五成。钟玉络在的时候,一直容忍着他。徐怀山当上教主之后,也是把张大新当成了心腹要患,却没有那么针对穆广添。这便是那老头儿的聪明之处了,平日里占尽了好处,遇上事就躲在一旁。等到别人都斗的遍体鳞伤了,他再出来捡便宜,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全身而退。   对付这样一个老滑头,实在不容易。朱剑屏道:“你有法子拿下他?”   徐怀山寻思了一下,道:“他本人油盐不进,很难对付。但他有个女儿还算通情达理,可以跟她商量一下。”   穆广添深谙装聋作哑之道,一遇上事就装病,能拖则拖。他不出面,就把事情交给他女儿来处理。   穆大小姐名叫穆拂衣,是个远近有名的才女,头脑聪明,容貌也很美丽。这位姑娘二十岁了还没许配人家,就是因为她爹事事都离不开她,舍不得她嫁出去。听说穆家要找个上门女婿,要求好像不少,不知道找到合适的人选了没有。   朱剑屏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都已经打算好了。若是能够说服地载堂归附,对于自己这边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不过凡事都要有两手准备,他道:“要是说服不了他们,就得从主教调人了。”   徐怀山道:“这是一场硬仗,能借别人的力量,就尽量不动咱们的刀。”   朱剑屏道:“穆广添的算盘打得比咱们精,会死伤的事,他怕是不肯出头。”   “所以去谈判嘛,”徐怀山道,“他既然一直没有背叛,就说明还是有顾虑。”   朱剑屏道:“顾虑什么?”   徐怀山道:“怕挨骂吧,不想走在外头被人戳脊梁,说他不讲义气。那老头还是挺要面子的,再说他自个儿名声坏了,女儿也要跟着他抬不起头来。”   朱剑屏跟穆广添接触过,知道那人凡事求安逸。若是本教肯给他一些好处,让他能名正言顺地多占一点,他就不会铤而走险去做叛徒。   眼下他们最大的敌人是金刀门,与其他人尽量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最好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支持。地载堂游离在外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起一点作用了。   徐怀山看着他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朱剑屏道,“反正咸阳离这儿不远,去看看他吧。” 第三十一章   次日一早, 一行人离开了长安,出了城往西而行。   咸阳位于八百里秦川腹地,百姓生活平静祥和。地载堂坐落在城西, 掩映在与闹市相邻处, 宅院高大整齐。门前立着两个青石狮子, 几个侍卫守着,仿佛是个普通的大户人家。   徐怀山等人到了地载堂前,翻身下马。青红两位将军前阵子刚来过,那些人认得他们,上前道:“两位将军, 有失远迎。这几位是……”   徐怀山出了城便揭下了人皮/面具,出示了令牌,道:“你们堂主在么?”   侍卫见他的令牌规格比别人都要高,意识到本教的大人物来了。他们连忙道:“几位快请进, 先在正堂等待,我们这就去通报。”   众人走进宅院, 见地载堂占地颇大。亭台楼阁高低错落, 其间点缀着不少花木。穆广添在这里经营了数年, 攒了不少钱, 把此处修建的很不错。   先前蛛红和蜈青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对这边有所了解。几人往里走去, 蛛红道:“这里前两进院子是待客和处理事务的地方, 后头三进院子是穆广添自己和女眷、仆役住的地方。另有五百来个人的营房在宅子西边,单独造了个大院住着。”   徐怀山三年前刚接任教主之位的时候来过一次,草草看了一眼, 对这里没有太深的印象。如今再来目的不同了, 他留意到穆广添私底下屯了不少财物和人马, 就像田鼠过冬的巢穴,很有深挖的价值。   几人进了正堂,徐怀山坐在太师椅上,对面空出来留给穆广添。其他人依次在徐怀山一侧坐下了。李清露要为他端茶倒水,站在了徐怀山身边。   徐怀山摆了摆手道:“你去和蛛红坐吧,颠簸了一路,你也累了。”   青将军面无表情地站在徐怀山身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护卫着他。   李清露便去挨着蛛红坐下了。一众人喝了一杯茶的功夫,一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广袖上衣,搭一件秋香绿色的长裙。头上戴着珠钗,容貌秀丽,气质端庄,目光流转之际透出几分精明,正是地载堂堂主的女儿【穆拂衣】。   她见徐怀山坐在上首,眸光微微一凝,仿佛十分惊喜。她行礼道:“拜见教主。”   徐怀山道:“穆大小姐,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啊。”   穆拂衣道:“多谢教主挂心,属下很好。不知教主身体好么?”   “我好得很,”徐怀山淡淡道,“怎么不见令尊,他人呢?”   穆拂衣歉然道:“天冷了,家父的旧疾复发,不能出来拜见教主。我替他向各位赔个不是,还请见谅。”   穆广添虽然对钟玉络和徐怀山十分怠慢,当年孙孤诣还在时,却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   彼时有几家势力跟业力司争夺此处,穆广添那时候才三十出头,也曾有过一腔热血,跟人争斗了大半年才拿下了这块地盘。他为此受了严重的内伤,这些年来一直延绵不愈。   他跟张大新那种半路接任的堂主不同,这地方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对这里有感情,自居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也没什么毛病。   孙孤诣去世之后,穆广添仗着自己是有功老臣,一直回避着主教的人。也不光是装病,他确实一直承受着旧伤的折磨。   徐怀山虽然早就料到穆广添不肯露面,还是有点失望。这里离人和堂这么近,那边的事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但就是装作一点消息都没得到。毕竟他们名义上还是业力司的人,真的袖手旁观未免说不过去。   穆广添虽然爱装聋作哑,但还是要点面子的,不想落一个不忠不义的名声。既然如此,那就对本教有利。   穆拂衣在徐怀山对面坐下了,徐怀山没说话。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熬不过他,微微一笑道:“不知教主和军师这次来,有什么事么?”   徐怀山道:“几天前屠烈在长安城外杀了人和堂的堂主张大新,又趁夜挑了人和堂,把堂里的兄弟都杀光了。这件事你知道么?”   穆拂衣一副惊讶的模样,道:“怎么回事,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收到啊。”   演的倒是不错,做穆广添那老滑头的女儿,是得有几分会演才行。   她十分关切,欠身道:“怎么回事?”   徐怀山道:“蛛红,你说吧。”   红将军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穆拂衣十分惋惜,道:“我们最近没跟张堂主互通消息,不知道那边的事。先前我爹也派人去沟通过,但张堂主事务繁忙,没空跟我们来往。我们想他有事会和本教联系,便也不去自讨没趣了。没想到张堂主和兄弟们就这么被人害了,唉……”   她这一番话虽然客气,却把锅都扔到了张大新的头上,说是张大新不愿意跟他们互通消息,死了也是他自己活该。   据徐怀山所知,地载堂和人和堂很早就不相往来了,颇有些各自为政的意思。孙孤诣把这两个堂设在一起,本来是有互相驰援的意思,如今隔壁都被人杀光了,这边还关着大门朝天过,实在是孙孤诣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在场的众人没说什么,神色都有些复杂。朱剑屏把折扇轻轻展开,又慢慢拢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徐怀山。   穆广添虽然油盐不进,又爱装病。穆大小姐成日里替他爹出面,早就成了地载堂的半个主人。徐怀山以往跟她是有些交情的,有些话由他来说更容易达成目的。   那年徐怀山十七岁,刚当上风息营的营主。小年那一阵子,穆大小姐带着几个部下和堂里的管事来无量山替她爹述职。孙孤诣让徐怀山守卫这边的厢房,照料客人的起居。当时天冷,穆拂衣感了风寒,病的有些严重。徐怀山只好每天早晚给穆拂衣送药,还得负责看着她把药喝光了才能走。   别人在这边住了半个月就回去了,穆拂衣因为身体没好,又多待了十来天。   下雪天,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袄裙出来采梅花。徐怀山看见了,心里顿觉不好,好不容易让她养的差不多了,她又要惹事。他大步过去道:“你怎么出来了?”   穆拂衣手里拿着几支红梅,鼻尖都冻红了,眼里却带着笑容。她道:“摘花啊,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啊。”   徐怀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只怕这病秧子再受了寒。他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搭在她身上,直不愣登地说:“赶紧回去。”   披风是石青色的,上头带着兜帽,边缘有一圈玄狐的锋毛。披风里还有他的体温,穿在身上暖呼呼的。   穆拂衣本来还有点高兴,听他催促自己回去,心情又有点别扭。   她在屋里憋了好久了,不情愿道:“我不嘛。”   她难得不在父亲跟前,放松下来,有种少女的俏丽感。徐怀山的心中有点异样,语气温和了一些,道:“你先回去,我给你摘。”   穆拂衣知道这小营主怕他师父怕的紧,自己若是又病了,他师父一定要责罚他。她不想让他为难,只好乖乖地回去了。她中午睡了一觉,下午醒来时,见门前放着一个大竹筐,里头装满了红色的梅花,就像山里人砍柴似的折了一大把,都堆成了小山。   她不由得笑了,喃喃道:“你这呆子,东西多了就不稀罕了,你懂不懂不风雅?”   她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头一次有人送她这么多花。她提起竹筐进了屋,一边扬声叫来了丫鬟,让多找几个瓶子,把花都插起来。   她是地载堂的大小姐,徐怀山是风息营的营主,身份差不多,年龄也相当,相处的久了难免生出一点感情。走的时候穆拂衣送了一双牛皮护手给他,感谢他一直照料自己。   徐怀山那时候还没开窍,心里只有吃饭练功和睡觉,只是按师父的吩咐办事。如今想起来,人家那时候就对他表示好感了,他却几年后才反应过来。   他这次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争取到地载堂的支持,哪怕用美男计也得上。   徐怀山出门的时候带上了穆拂衣送给他的护手。这些年他一直没用过,还是簇新的。护手是小牛皮做的,系带是深蓝色的,末尾打了个梅花形的绳结。穆拂衣见了一定能认出来。   徐怀山戴上了她送的东西,便是要与她攀交情。他穿着一件深蓝的窄袖圆领袍,喝了一口茶,把护手露了出来。穆拂衣早就看见了,却没说什么。她虽然对他有些好感,却把父亲看的更重要。人和堂出了事,本教定然会有人来,或是借人马、或是借钱,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爹爹让她守住地载堂,不管他们说什么,一律推托了就是了。   徐怀山道:“我们刚从长安过来,想跟穆堂主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这件事。”   穆拂衣微微蹙眉,仿佛十分为难,道:“事关重大,本应该让我父亲出面的。可他最近内伤复发,心口疼得厉害,郎中说他必须静养,不能操心。我一个小女子,实在做不了主。”   徐怀山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嘴边带了一抹笑,一副淡然的模样。穆拂衣见他这副神情,就知道他不信。可不管他信不信,反正自己都是这一套说辞。   徐怀山道:“这不是巧了么,本座这回带了郑神医过来,他从前是东南一带有名的圣手,最擅长治疗内伤。既然来了,就让他给穆堂主看一看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往堂后走去。他身为教主,来地载堂巡查,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穆拂衣也不好阻拦,只好一路跟着他。其他人跟着徐怀山往后宅走,到了穆广添的屋外,徐怀山停了下来,袍袖一拂道:“穆堂主在里面休息么?”   穆拂衣为难道:“家父吃了药刚睡下,几位还是别去打扰的好……”   徐怀山轻轻一推,把门推开了,对郑雨寒道:“郑大夫,进屋的时候轻一些,把了脉就出来,千万别打扰穆堂主休息。”   他都闯到人家门口了,还说莫要打扰人家休息。穆拂衣有些无可奈何,郑雨寒微微一笑,道:“属下遵命。”   穆广添本来在屋里坐着,听见外头有动静,透过窗户缝往外一望,见来了不少人。他吓了一跳,连忙把头发抓得乱了一些,跳上床去盖了被子。他刚躺好,就听见穆拂衣在外头提醒道:“爹,教主来了,他让郑神医给您号一号脉。”   穆广添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仿佛已经卧病在床数日了。郑雨寒迈步走进来,拱手道:“穆堂主,在下郑雨寒。听说您最近身体抱恙,特地来为您诊脉。”   穆广添闭着眼不答话,郑雨寒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疑虑,啧了一声,良久叹了一声气。看病的人最怕医生这样,穆广添心里有点不上不下的,又不好睁开眼睛问他,心里忍不住寻思自己的旧疾是不是变重了。   穆拂衣和徐怀山在屋外站着,另外几人站得远了一些。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阵子,从树枝上飞起来,蹬的丹桂花瓣簌簌而落,仿佛下了一场红色的花雨。徐怀山道:“这园子里怎么只见桂花,没有红梅?”   穆拂衣的目光微动,道:“我爹喜欢丹桂,不爱梅花,说看着太冷,他喜欢贵气的。”   徐怀山笑了一下,道:“无量山上倒是有很多梅花,红梅艳丽,腊梅香气逼人。每次看见花开,我都会想起从前的事来。”   穆拂衣听他这么说,心微微一动,轻轻地垂下眼来。   业力司与金刀门的冲突的确很棘手,若是地载堂不帮忙,徐怀山恐怕很难把原来的堂口夺回来。穆拂衣虽然知道他是为了大事才来求自己,可一想起从前他给自己送饭、送药,陪着她从寒冬腊月起养病,直到春暖花开的情分,不想让他太为难。   他给她的那件石青色的披风,到现在她还收在衣橱里。有时她会拿出来细细端详,摩挲着上面的玄狐锋毛,便想起了他少年时的模样。   他常穿一身黑色的衣袍,肩上绣着金色海浪的团花,白色的衣领露出来,映得皮肤也很白。腰带把他的腰身束的很细,他的身姿挺拔,眼神淡漠,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又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劲儿。   那时她还暗自惊叹,想不到无量山中也有这么好看的儿郎。听说他是孙孤诣的徒弟,在活死人坑里待了好几年,受过不少罪。可从他的脸上,从来都看不出自怨自艾的神色,反而有股寒梅般的劲头,经霜尤艳,在寒意中越发峥嵘。   如今的他,眼里比从前多了些复杂的东西,骨子里却依然是那个不肯轻易认输的少年。   穆拂衣心中有些惆怅,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他。   穆广添那个老头儿的防线厚得很,实在很难攻破,只能从穆拂衣这里打开缺口。朱剑屏见教主在使美男计,怕李清露在一旁待着影响徐怀山发挥。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蜈青想想办法。   蜈青寻思了一下,把李清露叫到院子里的鱼池边上,作欣赏状道:“李姑娘,你看这锦鲤真好看,有红的也有白的,你说有多少条?”   李清露余光瞥着徐怀山跟别的姑娘套近乎,心想:“我管他几条呢。这个臭男人,又不喜欢人家,还非得撩的人家喜欢你,骗人感情天打雷劈!”   她淡淡道:“十九条。”   蜈青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李清露是随口诌的,道:“我天赋异禀,从小眼力就特别好,看一眼就知道有几条。不信你数数。”   蜈青本来是要骗她的,没想到反而被她绕了进去,忍不住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开始数。李清露抬眼望着屋子那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郑雨寒诊完了脉,从屋里出来了,他站在屋檐下叹了口气。穆拂衣本来觉得父亲不过是陈年旧疾,拖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但看他这个样子,心不觉间被他吊了起来,道:“郑神医,我爹怎么样了?”   郑雨寒的神色凝重,道:“他早年中了寒毒,心脉受伤,这么多年也没有化解多少。年轻的时候还能扛一扛,如今五十多岁了,寒毒越发深入脏腑,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徐怀山跟他待得久了,看眼神就知道郑雨寒在一本正经地吓唬人。但穆拂衣关心则乱,道:“那怎么办?”   郑雨寒道:“穆大小姐若是信得过,我愿意为穆堂主医治。”   穆拂衣道:“能彻底治好么?”   郑雨寒露出了忧虑的神色,道:“我会尽力为他医治,到底怎么样,现在还不好说。”   穆拂衣知道他很有本事,便道:“那就有劳郑先生了。”   穆拂衣让人收拾出了客房,安排他们在地载堂里住下了。李清露烧了壶茶,众人坐在一起说话。   过了中午,宅院安静下来,没人在外头走动了。徐怀山道:“穆广添的病情怎么样?”   郑雨寒道:“他也不完全是装的。他早年中了寒毒,一直没能根治。天一阴就心口疼,每天半夜阴气盛的时候也会疼,时常睡不好觉,很折磨人。”   徐怀山印象中的穆广添身材干瘦,眼神里藏着精明,似乎又有些倦怠,看来这些年他被旧病折磨的不轻。   “能治好么?”徐怀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   郑雨寒的神色有些严肃,道:“病在膏肓,针灸触不到,只能靠汤药慢慢治。”   朱剑屏道:“吃药要多久?”   “不好说,”郑雨寒道,“吃药效果缓慢,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这病还忌讳生气,一发脾气,之前吃多少药都白搭。”   众人都沉默下来,穆广添也知道自己的病不好治,拖了这么久,已经习惯跟它共存了。   穆广添仗着身上有病,一直敷衍本教。他年纪大了,又是教里的功臣,他要是铁了心不出力,徐怀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整个地载堂都是穆老头儿的私兵,他不肯借人,就算是教主亲自来也指挥不动他们。   穆广添这样避而不见,就是要让本教的人知难而退。徐怀山却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就算是几百年的老乌龟,他也要拿铲子撬一撬。   徐怀山道:“你们主意多,帮我想个办法。”   众人都是一筹莫展。郑雨寒沉吟了许久,道:“教主若是真的想治好他的病,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你尽管说。”徐怀山道。   郑雨寒道:“他中的是至阴至寒之毒,得用至阳至烈的药。本教有一颗三阳六合丹,治疗他的寒毒十分合适,只是这药太珍贵了,给他有些可惜。”   徐怀山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颗药,是当年孙孤诣为了求长生炼的,用的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药材,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当年孙孤诣炼成了两颗,只服用了一丸,另一颗传了下来。钟玉络没舍得吃,一直收在云山殿的书斋里。这药只有教主才有资格服用,传到徐怀山手上,他也一直没舍得动。   他沉吟了良久,觉得想成事就得付出一点代价。地载堂在外头游离了这么多年,不能任由它这样下去了。穆拂衣虽然是倾向于帮他的,但也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丫头。光攀交情不行,得拿出些诚意来才能打动他们父女。   他下了决心,对蜈青说:“你回无量山一趟,把我收在书房里的三阳六合丹拿来。”   众人都十分吃惊,给出这枚能回生续命的丹药,就相当于把一条命送给了别人,这代价实在太大了。行走江湖难免遇到危险,万一以后他受了伤,没有灵药岂不是受罪?   朱剑屏有点迟疑,手中折扇一拢,道:“要不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徐怀山说,“去拿来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穆广添既然爱惜性命,咱们就给他这一颗灵药。他是个明白人,若是收下了,就得归附本教;若是他不收,咱们也没什么损失。”   众人也没别的法子,蜈青答应了,起身道:“好,属下这就回去取药。”   作者有话说:   【穆拂衣】   年龄:20岁   身高:166cm   体重:49kg   相貌:颇具书卷气,俊秀美丽   性情:聪慧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身份:地载堂大小姐   爱好:喜欢梅花,擅长制香   力量:★☆   智力:★★★★   身世:穆广添的女儿,从小生活优渥,头脑聪明。她深得父亲信赖,常替他打理堂里的事务。   弱点:儿时身体弱,不会武功。   小注:她自幼听父亲的话,如今却发现,他也不是事事做的都对。她不知道是该继续做个乖女儿,还是大胆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陷入了迷惘中。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八》 第三十二章   郑雨寒给穆广添开了药, 穆拂衣知道他的医术高明,对他抱有一线希望。她把方子拿给堂里的郎中看了,郎中说没有问题, 穆拂衣便让人熬好了, 每天早晚都按时给父亲送过去, 看着他喝下了才放心。   李清露住在徐怀山的隔壁,虽然还像以前一样伺候他起居,态度却有些冷淡,好像对他有什么不满。   一大早吃完了饭,李清露要去院子里洗碗。徐怀山道:“天凉了, 你放着让别人洗吧。手上生冻疮就不好了。”   李清露嘟囔道:“别人的手不是手么?都是爹生娘养的,我可没有教主这么大福气,不配让别人替我干活。”   徐怀山感觉她好像吃了火药,自己就是关心她, 她却夹枪带棒的。他道:“你怎么了?”   李清露道:“我没怎么了,挺好的啊。”   她拿着一叠碗出去了, 打了一盆水, 蹲在院子里洗碗。徐怀山坐立不安, 跟过去道:“算了, 你别洗了, 我来吧。”   他挽起了袖子, 伸手要拿碗。李清露用胳膊肘把他抵开了, 道:“走开,你挡我光了。”   徐怀山确定她就是生自己气了,寻思着自己没得罪过她, 但昨天来的时候跟穆大小姐多说了几句话, 她就不乐意了。   徐怀山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清露冷淡道:“我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没爹没娘的,我吃什么醋。”   这丫头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心气高的很,可从来不肯看低自己。她说这样的话,就是很恼火了。   他撩衣在她旁边蹲下了,拿了个碗跟她一起洗,一边看她的脸色。李清露生气的时候皱着鼻子,嘴微微撅着,身上能憋气的地方都鼓了起来,像个膨胀的河豚。   虽然这时候笑不好,徐怀山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李清露停下来看着他,道:“有什么好笑的?”   她原本好端端的在山里做道姑,不沾红尘,清静自在。这个讨厌鬼非把自己抢过来,像个土匪一样蛮不讲理。时间久了李清露认了命,本来想这样凑合着也能过,没想到他又去撩拨别人家的姑娘。扆崋穆大小姐生的漂亮,家世又好,书读的还多,自己跟她比起来简直就像麻雀见了凤凰。李清露心里沉甸甸的,难受了一晚上了。   这个大魔头把小姜气跑了,逼得自己除了跟他在一起没有别的选择。可他却转头就去找旧相识,这也太不公平了。   徐怀山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得争取一切能用得上的力量,你理解一下。”   就算他跟穆拂衣套近乎是为了撬松她爹的墙角。李清露看在眼里,还是不开心。业力司的教主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为了达到目的头可断、血可流,就连色相都舍得出卖,实在是能屈能伸。   徐怀山脸皮厚的很,根本不把这当回事。李清露越想越不高兴,心里暗道:“什么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他。”   先前她还心疼他从小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想要好好照顾他。她连夜里做梦都梦见他小时候的模样,一想到他受过的苦,她的心都跟着抽搐,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了。他现在有钱有势,有的是女孩子上赶着照顾他,轮得到自己心疼么?   徐怀山默默地洗了一个碗,拿胳膊肘碰了碰她,试探她的反应。李清露往旁边挪了一下,徐怀山也跟着挪了过去,小声道:“我就是跟下属说几句话,有什么好生气的,别气了昂。”   李清露觉得他的态度一点也不严肃,道:“你那是普通说话么,明明就是撩人家姑娘。”   徐怀山觉得她有点感情用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居上位者有时候就得没脸没皮。他道:“我虽然是教主,但有些事自己处理不来。不管男人女人,只要能帮得上忙的,就值得重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争取穆姑娘和她爹的支持的。我来求人家,不说两句好听的,难道要像你一样不答应就生气么?”   李清露本来都要被他说服了,末尾被他嘲了一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作势要扭他胳膊,道:“你说什么?”   徐怀山笑着躲开了,道:“我是说,你有求人的时候,我也有求人的时候,咱们互相体谅一下,行不行?”   李清露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跟她早就认识了么?”   徐怀山犹豫了一下,怕说了惹她生气。李清露看他想要敷衍过去,心里越发不高兴,端着盆把水哗地一声泼出去,转头把桶里的水哗哗地倒在盆里,闷着头开始洗第二遍。   徐怀山只好道:“她以前来过无量山,替她爹述职。那时候是冬天,她身子弱,刚来山上就病了。师父让我伺候她养病,我给她送了一个月的药,就这么认识的。”   李清露想:“还是个病美人,柔柔弱弱的我见犹怜,难怪他一直想着她。”   穆拂衣的气质高华,透着一股通情达理的气息,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李清露一见她就生出了好感,又想:“这种事也怪不得人家女孩子,是这个登徒子像孔雀开屏似的在人家面前晃悠,人家不看它,它还要抖尾巴。”   徐怀山看了她片刻,觉得她的心态有点复杂。他道:“你到底是生她的气,还是生我的气?”   李清露放下了碗,道:“当然是生你的气。人家姑娘好端端的,你非得找上门来麻烦人家,你就是利用她喜欢你。”   徐怀山也没否认,一副坦然的模样道:“我那么多小弟都没了,堂口被人抢了,好兄弟还在大牢里被人关着。穆大小姐手里有人马,我不找她帮忙还能怎么办?”   他正色道:“我是一派的教主,做什么事都得以大局为重。若是讲究那么多规矩道理,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李清露心里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沉默着没再说话。她忍不住想,如果穆拂衣是男儿身就好了,徐怀山也不用跟她攀什么风花雪月的旧情,直接上来摆明了要借多少人,事后给多少好处,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徐怀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现在的问题是穆广添不愿蹚这趟浑水,连谈判的机会也不给咱们。我这么做小伏低的,就为争取一个跟他谈判的机会。我把你当成我的后盾,你总不能这时候给我拆台吧?”   李清露有点心烦意乱,从前她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如今跟他待得久了,却好像被他传染了,一旦依恋上什么东西,就想把它抓紧。要是它变得不那么确定了,她的心就变得不安起来。   “随便你。”她把碗擦干净,捧着进了屋。   徐怀山帮她把水倒了,跟过来道:“别太担心了,我有分寸。”   李清露淡淡道:“我看穆大小姐挺好的,你若是不喜欢人家,还是别太过分了。”   徐怀山笑了一下,道:“他是个女诸葛,早把我那点弯弯绕看明白了。她陷不进来,我也不会让她陷进来的。”   李清露的神色缓和了一点,她坐在床边上,拿出一小罐香脂,轻轻地涂在手背上。茉莉的香气散发出来,带着一点冰凉的气息。徐怀山靠在床架子边看着她,香脂挖的多了一点,李清露没地方抹,他默默地把手伸过来,示意抹在自己手上。   李清露把香脂蹭在他手上,徐怀山擦了擦手背,眼弯起来,好像十分开心。朱剑屏说的没错,女孩子又香又软的,就连生气都这么可爱,的确不是臭男人可以比的。   李清露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徐怀山说:“你这么在乎我,我当然高兴。”   “谁在乎你了。”李清露板起脸道,“我是在乎人家女孩子,不想让她被你骗了。”   徐怀山把手捂在鼻子跟前,一股茉莉花的香气弥漫开来,她身上的气味仿佛萦绕在自己身边。他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能骗到你一个人就够了。”   隔天早晨,蜈青拿了三阳六合丹回来,交给了徐怀山。小巧的锦盒只有巴掌大,里头是一颗封着蜡衣的药丸。徐怀山打开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朱剑屏在旁边看了,道:“你想好了?”   徐怀山道:“想好了,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把眼前的事解决了才是最重要的。”   他把锦盒盖上了,傍晚拿着药去了小厨房。穆拂衣最近早晚都在这里给父亲熬药,郑雨寒开的药是有些用途,但收效甚微。她也知道父亲病在膏肓之处,十分难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从前父亲还没受伤的时候,也曾经背着她去城中看花灯,还亲自教她扎马步、打长拳。可他中了寒毒之后,这一切就再也没有过了。父亲一直缠绵病榻,又说练功没什么好的,生怕女儿重蹈他的覆辙,后来干脆连武功都不让她练了,只让她跟着先生学习读书写字。   穆拂衣想着从前的事,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时候就听一人道:“穆姑娘,怎么长吁短叹的。”   她回过头,见徐怀山站在厨房外。他穿着一身黑袍,一双眼睛如寒星一般明亮。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是特意来找她的。   穆拂衣站起来道:“这边烟大,又有药味,教主来做什么?”   徐怀山一手背在身后,道:“穆堂主吃了这些天药,好点了没有?”   穆拂衣觉得他就是在明知故问,微微皱眉道:“病了这么多年了,哪能说好就好起来的?”   徐怀山从身后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道:“那让他试试这个。”   穆拂衣有些疑惑,打开来一看,却是一颗药丸。她道:“这是?”   徐怀山道:“穆堂主的病是寒毒入体引起的,非至阳之物不能治。师父当年传给我一颗救命的灵药,叫做三阳六合丹,至阳至烈,有起死回生之效。穆堂主吃了这药,定然能好起来。”   穆拂衣听人说过,老教主孙孤诣晚年为了求长生,炼了不少药,其中最珍贵的便是三阳六合丹。方子是祖师爷无相禅师留下来的,其中好几味珍稀的药材中原根本就没有,孙孤诣费了不少功夫,才让人从海外仙山中寻来。一炉炼了十颗,紫金丹炉一打开,只成了两丸。孙孤诣当年只吃了一颗,身体便轻盈的如返老还童一般,剩下一颗他没舍得吃,一直流传到了徐怀山手里。   这是历代教主才有资格服用的丹药,穆拂衣对这药连想都不敢想。没想到徐怀山这么慷慨,会把这颗灵药赐给他们父女。   她心中一阵感动,眼里涌起了泪花。她道:“徐教主,这药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徐怀山道:“穆堂主是教里的老臣,为业力司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身体不好,我心里也难受。治病重要,快拿去给他服了吧。”   穆拂衣擦了一下眼睛,行礼道:“好,多谢教主,我这就去。”   她揣着药,快步向父亲的住处奔去。灶上的火还烧着,她也顾不上了。徐怀山把砂锅端了下来,熄灭了炉火,寻思着以后就不用再熬药了。他迈步出了厨房,心情十分轻快。自己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看穆广添的态度了。   穆广添躺在床上,朝里翻了个身,一会儿又翻了过来。自从本教的那些人来了,他就只能待在屋里。他想出门转一转,奈何自己在装病,不能出去,简直要憋出毛病来了。   穆拂衣敲了敲门,进来道:“爹,我来了。”   穆广添连忙坐起来,道:“徐怀山那臭小子走了没有?”   穆拂衣有点好笑,人家千里迢迢拿药来给他,他还背地里骂人家。她故意道:“没走,我看他们在这儿住的挺安稳的,好像要待一阵子呢。”   穆广添难受得简直像浑身长满了虱子,想挠一挠都不知道先挠哪里好。他道:“他们怎么还赖着不走,非要我下逐客令才识趣?”   穆拂衣便笑了,徐怀山怎么说也是业力司的教主,他来了便是这里的主人。她爹虽然嘴上喊得嚣张,见了面还是要让他三分,怎么敢明目张胆地赶他。   穆拂衣道:“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穆广添悻悻道:“还那样,我不想吃药了,没什么用还苦。心口疼就疼去吧,反正这么多年也没疼死。”   穆拂衣觉得他年纪大了,就像个小孩儿似的要人哄,还爱耍脾气。他闻见她身上有苦味,道:“你又熬药了?”   穆拂衣道:“今天不喝汤药了,女儿有个好东西给你。”   她把锦盒递给了他,说:“这是徐怀山给我的,说这叫三阳六合丹,是难得的灵丹妙药,爹爹听过吗?”   穆广添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道:“三阳六合丹?是他主动给的?”   穆拂衣说:“他专门让人回去拿的。徐教主挺关心你的,他很希望你能好起来。”   穆广添打开盒子看了看,又凑近了嗅了嗅。发黄的蜡封泛着淡淡的胧光,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穆广添从床上爬起来,喃喃道:“这可是三阳六合丹啊,吃了都要成神仙了,那小子舍得给我?不对,一定有诈,肯定有问题!”   穆广添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想起当年孙孤诣吃了一颗药丸,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还专门摆宴跟属下们炫耀。穆广添当时很羡慕,却知道自己没这个福分,连想都不该想。   如今徐怀山把这仙丹妙药送给了他,穆广添又心生疑窦,生怕对方要害自己。穆拂衣知道父亲一向有疑心病,说:“那就验一验吧。”   她出门去叫了堂里的郎中,那人剥开一点蜡封,用银针挑出一点来验了,片刻说:“没有毒,但具体是什么药,属下也看不出来。”   阳光照在丹药上,放出淡淡的光。穆广添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道:“这是仙丹,轻易看得出来就怪了。”   他打发郎中出去了,一只手拿着盒子,犹豫不决。   他沉吟道:“这药吃了延年益寿,百病全消,还能返老还童,实在是好东西。可这不是白给的啊……那臭小子想让我替他卖命,他是盯上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底了啊!”   穆拂衣自然也明白徐怀山想要什么,人和人打交道,总得讲究个公平。他能拿出这么大的诚意来换取他想要的东西,已经比很多人都强得多了。   穆广添心中寻思着,到了自己这个年纪,钱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了,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喃喃道:“他还真是抓到我的命脉了。不行……不行不行,老子不舍得地载堂的人马,不能给他,把药退回去!”   穆拂衣小声道:“人马没了还能再招,这药天底下就这一颗,爹你治病要紧啊。”   穆广添颤声道:“吃了他的药,就得替他卖命,整个地载堂都得向他俯首称臣。你爹我挣下这家业不容易,都是给你攒的。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就继承这里,关起门来朝天过,谁也不用理,不是挺好的吗?”   他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让他交出权力,就好像是要了他的命。   穆拂衣道:“我不需要这些,女儿就想让你好好的。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咱们父女俩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强吗?”   穆广添这些年来一直对业力司的事敷衍推搪,心中也知道教主对他很有意见。他的眼神闪烁,道:“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这小子心里一定恨我,他肯定是想找个机会对付我,不妥不妥不妥……”   穆拂衣说:“徐教主不是那样的人,他很诚恳的,一直想见一见您。以前我在无量山生病了,都是他在照料我,他心地其实很好的。”   穆广添的心思敏锐,忽然抬眼看着女儿,道:“你怎么老替他说话,是不是相中这小子了?”   穆拂衣脸一红,道:“爹,咱们说治病的事呢,你提这个干什么?”   穆广添看女儿这般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想了一下,感觉徐怀山自从继任之后把教务打理的井井有条,能力是不差的。他的武功很好,相貌也生的不错,不过听说他脑子有点问题,也不知道影不影响后代。不过既然女儿觉得他不错,那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   他沉吟道:“你要是觉得他还行,那就接触接触。反正他如今在地载堂,经常能见到面。”   刚才他还嫌徐怀山待在这儿不走,现在又想跟他多了解一下了。穆拂衣道:“爹,这药你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穆广添一向慎重,这么大的事不能轻易决定。他道:“你让我考虑一下,明天再说。”   穆拂衣便不再催他了,掩了门出去。她走到院子里,透过窗户还能看见父亲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喃喃道:“吃还是不吃……吃了就得带着地载堂归附,归附了就得听那小子的。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岂能让一个毛头小子骑到我头上来……”   穆拂衣叹了口气,轻轻地走了。穆广添还在自言自语:“若是把女儿嫁给了他,他就是我的女婿,见了面还要乖乖喊我一声老丈人,我也不算太吃亏……”   徐怀山把药给了穆拂衣之后,过了几天,他们一直没有反应。徐怀山想那老头儿一向谨慎,拿了药未必敢吃,就算验了没毒,也要算计清楚了要付出多少代价。退回来不舍得,让他交出人马来换,他也不愿意。这段时间他应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难受,得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他也不着急,就在屋里跟朱剑屏下棋打发时间。李清露在旁边煮水烹茶,一边看着棋盘。徐怀山的棋路稳健,而朱剑屏则善于筹谋,两人下了半个时辰,毕竟军师更胜一筹,赢了徐怀山一子。   两人收拾着棋盘,朱剑屏道:“服了没有?”   徐怀山也不恼,淡淡道:“你多背了两个棋谱罢了,我要是有你那么多精力花在这上头,保准比你下的好。”   朱剑屏道:“你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徐怀山把几枚棋子扔进篓子里,寻思道:“我前阵子在池塘边支了个竿儿,鱼围着饵转了好几天了,也该咬钩了吧。”   两人说着话,穆拂衣从外头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头上戴着一支羊脂玉簪子,旁边簪了几朵白梨绢花,显得十分秀丽。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笑容,道:“徐教主,军师,你们都在啊。”   穆大小姐一向端庄稳重,难得见她这么高兴。徐怀山知道她带好消息来了,含笑道:“怎么了?”   穆拂衣神色认真起来,向他敛衽行礼,道:“多谢徐教主赐药。三阳六合丹很对我爹的病症,他很感激教主。”   徐怀山起身道:“不必客气,能帮得上忙就好。”   这药不是白拿的,穆广添既然拿了本教的好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穆拂衣明白他们的意思,道:“家父想亲自跟教主道谢。明天上午辰时,他在正堂等待各位,有什么话,咱们到时候详谈。”   徐怀山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鱼把饵吞下去了,他们终于争取到了谈判的机会。能拿到地载堂多少支持,就看明天上午了。徐怀山道:“好,我们一定到。”   这件事能顺利推进,穆拂衣起了很大的作用。她传完了消息,又要回去照看父亲。徐怀山亲自送她出去,走到屋檐下,他道:“多谢你了。”   穆拂衣道:“跟我没什么关系,是教主待人以诚,属下们才愿意为教主效力。”   她说着微微一笑,快步走远了。徐怀山看着她的身影,若有所思,想着明天即将到来的谈判,心中充满了期待。 第三十三章   徐怀山要养足精神应对明天, 早早地就睡下了。穆广添好不容易答应出来见他们,明天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绝对不能出差错。   天色渐渐暗下来, 李清露收拾好了东西, 去隔间歇下了。   次日一早, 远处传来鸡鸣声。李清露披了衣裳起身,打水给徐怀山洗漱。他坐在床头揉着眼,伸了个懒腰道:“睡了好久啊,骨头都酸了……咦,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柔软的感觉, 跟平常有些不一样。李清露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声道:“教主?”   她抬起眼来,看着周围道:“这不是业力司啊。徐怀山这臭小子趁着我不在,又跑到哪里瞎逛了?”   李清露明白面前的人是谁了, 心里咯噔一下子,暗道大事不妙。钟玉络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出现。徐怀山为了今天的谈判费了不少心血, 还拿了三阳六合丹去做交换, 他姐这一来, 把事情全搅乱了。   钟玉络见她一脸震惊的表情, 道:“怎么了, 不欢迎我?他都在外头这么久了, 我出来透透气怎么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不是的,钟姐姐。这边是地载堂, 徐教主过来是要跟穆广添谈判的。你突然来了, 等会儿见了面怎么说?”   钟玉络一脸茫然, 道:“什么谈判,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李清露费了一番功夫跟她把事情说明白了。钟玉络喔了一声,头脑中一片空白。等会儿见了穆广添要说什么,她心里完全没有底儿。现在压力给到了钟玉络这边,她搔了搔脸蛋儿道:“这怎么办才好……那小子没告诉我他想干什么啊,他跟你说了没有?”   “他也没跟我说。”李清露道。   钟玉络头一次感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外头天色还没有完全亮,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钟玉络道:“快帮我想个办法。”   李清露想了想,说了一声得罪,将她推在了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钟玉络吓了一跳,扑腾道:“干嘛、干嘛!”   李清露道:“姐姐,你赶紧睡一觉,说不定再睁眼他就回来了。”   钟玉络觉得也有点道理,便闭上了眼,尽力让自己赶紧睡着。李清露坐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功夫,钟玉络睁开了眼,一脸倒霉地说:“睡不着,越紧张越清醒。”   李清露也没有办法,有时候的确越急越睡不着,而且就算睡着了,他也未必会回来。   钟玉络方才躺了一阵子,脑子里一直没闲着,想了一些对策。她坐了起来,道:“没办法了,要不然我替他去吧。”   李清露还有点担心,道:“要是太勉强的话,就说身体不舒服,改天再见?”   钟玉络起身穿了衣裳,坦然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谈判,没必要拖着。说服穆广添嘛,没什么难办的。”   她从前也是一派之主,御人的霸气还是有的。她的行事风格跟徐怀山有所不同,处理起事务来却也十分干练。谈判这种事,无非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反正她早就想把地载堂收回来了,亲自完成这个心愿也是件好事。   她洗漱完毕,简单吃过了早饭。李清露给她把头发束了起来,戴上了徐怀山常用的发冠。   钟玉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俨然是那个臭弟弟的模样,收拾起来还挺精神利索的。   她道:“在外头我给他面子,尽量装的像他一些。你天天跟着他,对他最熟悉,若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像他,帮我遮掩着点,别让外人看出来。”   收归地载堂对于业力司来说是一件大事,穆广添既然答应出来见面,事情就有三成把握了。钟玉络的神色严肃,说话的声音沉了下来,语气已然是徐怀山平时说话的口吻了。   李清露道:“是。”   钟玉络的目光沉了下来,镜子里的人已经与徐怀山完全一致。她微微一勾嘴角,起身道:“走吧,咱们去会一会穆堂主。”   两人到了正堂,朱剑屏等人已经在屋门前等着了。朱剑屏手里的折扇半展,挡着东边的太阳光。他见了徐怀山,把折扇一拢,过来轻敲他肩膀,道:“做好准备了么?”   钟玉络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淡淡道:“早就准备好了。”   就连朱剑屏也没看出破绽,钟玉络便对自己有信心了。穆广添就跟徐怀山见过一两面,必然看不出问题来。   她道:“先进去等一等吧。”   她进屋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朱剑屏挨着她坐在一侧,蜈青本来要站在她身后的。钟玉络道:“青将军,你去坐下,让清露伺候我就行了。”   蜈青寻思着谈判是要一团和气,自己铁着脸站在一旁未免有些煞风景,他便去跟蛛红坐在了一起。郑雨寒不挑座次,随便在最后坐下了。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众人等了片刻,便见穆拂衣与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两人身后又跟着几名管事,一个个目藏精光,应该都是他的得力助手。   带头的男子正是穆广添,他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一身深褐色的锦袍,唇上和颌下留着黑白驳杂的胡须。因为长年病痛在身,行动有些迟缓。   他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到半张脸上,眼里藏着冷淡和算计。这人就像龟蛇同体的玄武,身上满是多年不动积攒下来的青苔和泥土,像龟一样等得起,心里又藏着蛇一般阴冷的算计。   穆拂衣想要搀扶他,他却轻轻地推开了女儿的手,走到了堂上。钟玉络为了表示对这位老臣的敬重,站了起来,其他人便也跟着教主站起来。   他抱拳行礼道:“地载堂堂主穆广添,拜见教主。在下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行全礼。”   钟玉络连忙双手扶住了他的臂弯,道:“穆堂主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两人在上首坐下,穆拂衣坐在父亲身边,其他几个管事依次坐下了。钟玉络道:“穆堂主的身体好些了么?”   穆广添道:“多谢教主关心。三阳六合丹是难得的神药,教主将它赐给属下,属下十分感激!”   他受寒毒折磨了许多年,此时发自内心感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钟玉络道:“那就好,穆堂主是咱们教里的功臣,当初多亏了你才打下了地载堂。我师父一直夸赞你有勇有谋,值得信赖。还说以后教里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找穆堂主,他必然能为教中分忧。”   她随手给穆广添戴了一顶高帽子,穆广添是多少年的老人精,不至于被两句话就夸得忘乎所以,淡淡一笑道:“教主抬举了,属下年纪大了,很多时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   钟玉络道:“所以本座将三阳六合丹赐给了你,就是希望你身体健康,能多为教中效力。”   她摆完了教主的架子,又微微一笑,亲切道:“穆叔叔,你是咱们业力司的基石,本座没有你帮助可不成啊。”   她这么说,是提醒穆广添这药不能白吃,若是他不能拿出相应的态度来,自己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穆广添叹了口气,他寻思了两天,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把药留下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无论有多少权势,活不长久也都是空的。难怪孙孤诣晚年沉迷于炼丹,人老了,就容易怕死。这小子是攥住了自己的七寸,拿着他最想要的东西来跟他做交易了。   钟玉络道:“本座刚接任没多久,忙于教中的事务,忽略了外边的几个堂口。人和堂被人袭击,有我疏于管理的过错,这次我来就是想好好解决问题。”   穆广添喔了一声,态度淡淡的。朱剑屏只好搭台道:“教主有何打算?”   钟玉络道:“金刀门实在太嚣张了,这口气不能忍。地载堂离长安近,人马充足,我希望穆堂主能够帮忙,咱们一起把人和堂夺回来。”   穆广添喝了口茶,没说什么。他一早就跟闺女商量好了,若是徐怀山提要求,自己也得趁机卖一卖惨。总不能他想怎么使唤自己,就都听他的指挥。   穆拂衣开口道:“地载堂虽与人和堂相邻,日子却比不得他们好过。咱们在这里帮本教经营产业,一年到头十分辛苦,却只抽五成利,光养堂里的人都不够。大家吃不饱肚子,都怨声载道的,怎么上阵替教主打仗?”   穆广添自己不好意思提钱的事,便让女儿开口。钟玉络就知道这老头拿了药,还要敲自己竹杠,不给钱就不动弹。当年孙孤诣跟穆广添的关系亲厚,才给了他抽五成利的特权,别的堂都是自留四成利,他却还要哭穷。   她微微一笑,道:“五成利原本是师父定的,如今生意不景气,钱不够花,可以理解。这样吧,以后地载堂的生意留七成,五成给手下的兄弟们,两成给穆叔叔和宅子里的人开销。”   她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实在很有诚意了,几乎算是承认地载堂是穆家的私产。教里也不缺那三成利,只是这一堂的人不能分裂出去,必须留下来给业力司壮声势。   若是这样地载堂还不肯归附,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了。穆广添的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动了心。他虽然贪恋财势,却也不想明着跟本教对立。如今教主答应把实际的好处让给他,他也不必担个叛徒的恶名,已经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了。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有了松口的意思。这几个堂口每年的营收不少,地载堂少收一点也不至于周转不开。孙孤诣在的时候,三个堂主畏惧他,都老老实实的。他一去世,这几个人就像是从五行山下放出来的猴子,一个比一个不听招呼,终于走到了四分五裂的一步。   钟玉络觉得与其让他们想方设法地做假账,还不如多给点分成,就当养廉钱了。起码他们知道这笔钱是教主赏的,心里还能认个主儿。   穆广添心里满意了,道:“教主体恤属下,是我们的福分。主教的事就是我地载堂的事,我堂中五百名兄弟,都听凭教主指挥!”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喜色。钟玉络看了李清露一眼,轻轻扬眉,似乎是说:“怎么样,姐姐我厉害么?”   李清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穆广添道:“金刀门占领人和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教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钟玉络道:“尽快吧,我跟军师商量一下,定下来了再跟穆堂主商议。”   朱剑屏手里有长安城和人和堂的结构图。这几天他一直派人盯着金刀门的动向,又让人画出了城西云雷堂的地形图和布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穆广添便道:“那属下就等教主吩咐了。”   钟玉络商量完了要事,靠在椅背上,精神放松了不少。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伸出小拇指轻轻一拨,又下意识摸了一下鬓发。女子常戴金银钗环,万一丢了难免心疼,会有摸头发的习惯。男子一般粗枝大叶,发饰也不值什么钱,很少会去摸头发。   钟玉络的这个举动实在有点突兀,她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穆广添正在喝茶,没注意到。然而穆拂衣却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有些奇怪。   钟玉络还翘着兰花指,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李清露觉得有点惨不忍睹,弯下腰假装给她添茶,挡住了他的胳膊,小声提醒道:“教主,手、手!”   钟玉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放了下来。她想起膝盖还并着,又改成大马金刀的坐姿,这才找回了几分徐怀山的样子。   穆拂衣歪了歪头,仿佛觉得自己多心了,又不确定。   钟玉络被她盯着,表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后背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她喝了杯茶,寻思着自己方才有点得意忘形了,差点就漏了馅。幸亏谈判顺利,没耽误大事就好。   长安城西,一辆马车停在了云雷堂的门前。两匹拉车的枣红马高大神骏,马鞍上镶嵌着水晶和琥珀。车厢是用黄花梨做的,车窗的包角用的也是镀金的铜片。   堂主屠烈早就在大门前等待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此时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仿佛要迎接什么大人物。他身后跟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是从前跟在孙孤诣身边的刘管事。老主子一过了世,刘启便离开了业力司,在外头漂泊了数年。后来听说屠烈投靠了金刀门,他就也归顺了这边,跟着旧相识混一口饭吃。   车厢门开了,一只白净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很秀气,上面没有任何疤痕和老茧,简直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只手杀过很多人。它的主人最擅长的就是三十六路鹰爪擒拿手,曾经用这五根手指抓穿过不少人的胸膛。   每次杀完了人,他总要把手细细地洗干净,在热水中把茧子泡软,再涂上特制的药膏。他爱惜这双手,就像爱惜他的生命。但别人的命对于他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屠烈迈步上前,扶住了那个人的手,一副恭敬的态度。一个侍卫半跪在车厢前,姚长易看也不看,踩着那人的脊背,稳稳地走了下来。   一群侍卫单膝下跪,行礼道:“恭迎总门主!”   姚长易淡淡道:“嗯,起来吧。”   他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锦袍,三十七八岁年纪,中等身材,唇上留着一撮髭须,眼睛细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身上其他的地方跟手一样,保养得十分白皙干净,连一个多余的疤痕都没有。他很爱惜自己,一向不打没有胜算的仗。此人虽然出手时心狠,平日里却十分注重享受,身为金刀门的主人,走到哪里都不能落了排场。   这人早年不得父亲看重,唯唯诺诺地压抑了许多年,继承了门主之位后,心态多少有点扭曲。他有个不上台面的爱好,就是喜欢坑人取乐,别人越是难受,他就越开心。   姚长易虽然一肚子坏水,却偏要打着帮人的旗号,对外自称姚大善人,有事没事总要帮人一帮,无论谁被他盯上了,都要倒大霉。   洛阳城中有位姓楚的老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文章做得极好,教出了一位状元,两位举人,城中的百姓都十分尊敬他,纷纷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他的学堂里读书。这位先生不但德高望重,还十分专一,早年妻子死了之后一直没再续弦。姚长易得知之后,说不信世上有这么痴情的人,非要坏他名声。   他从花楼里选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姑娘送给他做妾,每日娇滴滴地缠着他,还给他生了个孩儿。老先生精力不济,学堂也开不成了,名声一落千丈。后来那几个姬妾又勾上了外人,据说那孩子也不是亲生的。   老先生撞见小妾跟人行不轨之事,当场被气昏了过去,没过多久便一命归了天。姚长易得知之后,乐不可支,让人去送了一副挽联: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可谓杀人还要诛心。   除此之外,姚长易还干了不少缺德事。洛阳城中有兄弟二人做皮货生意,摊子邻着,本来相互扶持,十分和睦。姚长易故意让人花高价收一人的皮货,却压低另一个人的价钱。时间久了,哥哥发了大财,弟弟却穷困潦倒。兄弟之间产生了嫌隙,争吵不断,后来发展到大打出手,弟弟拿铁锨打断了哥哥的一条腿,哥哥抄起砖头打破了弟弟的头,两个人从此恩断义绝,成了仇人。   他还给了城中公认的大孝子一千两白银,让几个泼皮带着他喝酒赌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人习惯了大手大脚,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等到钱花光了之后,他们便引诱那大孝子抵押家产,把他爹娘活活气死了。那人也身败名裂,恍恍惚惚的不知该如何自处,后来出家做了和尚。   凡此种种,简直不计其数。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姚大善人心如蛇蝎,帮人比害人还可怕。可偏偏他给的,又是每个人都难以抵抗的诱惑,美人、金钱,多到足以冲垮一个人的底线。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怕姚大善人,却又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的施舍。   姚长易做这些,纯粹就是为了寻开心。他有的是钱,但很多用钱买来的乐子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就是要摧残人性,侵蚀一个人的良心,让对方一点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终被彻底摧毁。他便能从中获得一点快乐,享受那种兴奋到战栗的感觉。   屠烈自认是个凶横之人,却也只是用一些直来直去的手段,比起姚长易来说,又是远远不及了。   屠烈是个聪明人,对于这样狠毒在骨子里的人,他是不敢得罪的。纵使自己有一身的力气,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姚长易走到云雷堂门前,道:“申平安在牢里?”   屠烈恭敬道:“人在大牢里,关的好好的,就等着门主亲自来审了。”   屠烈虽然外号下山虎,凶猛之名传播在外,面对姚长易时却殷勤备至,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他毕竟是半路来投靠金刀门的,总觉得要拿出十分的诚意来,才能让姚总门主更加信任自己。   这次他攻下了人和堂,心中洋洋自得,觉得姚长易必然会高看自己一眼。自己从此在金刀门就是大功臣,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了。   姚长易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马车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五十来个侍卫,都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剑,十分威风。   那张大新虽然是个昏头昏脑的废物,副堂主申平安却聪明能干,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些年若是没有他在,金刀门早就把人和堂拿下了。   姚长易对申平安很有些兴趣,把披风解了下来,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刘管事,道:“走,咱们瞧瞧他去。” 第三十四章   云雷堂的宅院十分宽阔, 从大门走到最后一进,便要花上一炷香的功夫。   云雷堂的大牢设在宅子的西南方,上面是执行家法的地方, 大堂正面是武圣人的画像, 上头悬着一块匾, 写着义气千秋四个大字。堂后有个往下的石梯,走到下面是个开阔的地牢,曲折迂回,有二十来间牢房,两边的墙壁上镶嵌着铜灯, 把地下照的灯火通明。   姚长易带着一行人走了下来。狱卒们见了他,连忙让到路边行礼,纷纷道:“恭迎总门主。”   姚长易不耐烦地嗯了一声,道:“申平安在哪里?”   屠烈快步走到姚长易身侧, 道:“我来带路。”   他往前走了一阵子,停在一间牢房门前, 道:“就在这里了。”   牢里的人坐在一堆稻草上, 低着头, 手脚上戴着镣铐, 正是【申平安】。他二十七八岁年纪, 头发散下来挡着半边脸, 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模样生的不错。他一身蓝色的道袍上血迹斑斑, 身上满是伤痕,都是人和堂失陷的那天晚上被人砍的。幸亏天不热,他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屠烈知道他的身份与别人不同, 没有下手折磨他, 给的饭菜虽然难吃, 至少不是剩饭馊水。   申平安靠着墙,闭着眼喃喃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他打发时间似的,念叨了一阵子,翻了个身又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乌飞金,兔走玉,三界一粒粟。山河大地几年尘,阴阳颠倒入玄谷。人生石火电光中,数枚客鹊枝头宿。桑田沧海春复秋,乾坤不放坎离休。九天高处风月冷,神仙肚里无闲愁……”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一行人站在牢房外。不但有屠烈,姚长易也亲自来了。   “申副堂主,在这儿待了好几天了,感觉怎么样啊?”   申平安有些意外,扬起嘴角道:“姚总门主,你怎么亲自来了,申某这么有面子么?”   原来他做副堂主的时候,好几次在城里跟姚长易打过照面,对他并不陌生。申平安早年跟游方道士修过几年道,擅长占卜看卦,有洞悉乾坤之能。他和朱剑屏都是前任军师周先生的弟子,师兄弟二人的学识不相上下。   徐怀山有朱剑屏辅佐,便把业力司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而申平安只在人和堂做一个小小的副堂主,实在是屈才了。   姚长易一直想把申平安拉拢到自己的麾下,好几次让人给他送礼物、约他出来喝茶吃饭。但申平安的态度十分冷淡,把他送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从来不赴邀约。   如今人和堂全军覆没了,申平安成了他的阶下囚。姚长易虽然欣赏他,心里也有种报复的快感——昔日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如今他连性命都攥在自己的手里,还傲得起来么?   屠烈让人拿了把太师椅,摆在铁栅栏前,又有人端了茶盘过来。   地牢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臭气,什么茶喝起来都十分难闻,但姚长易就要摆这金贵的谱儿。他拿过盖碗茶,拨了拨上头的浮沫,喝了一口,透着一股气人的劲儿。   他就是要让申平安明白一点,不识抬举就得受罪,跟着自己才有好日子过,再跟着徐怀山那臭小子只有死路一条。   姚长易道:“申先生,我看你这情形,便想起了一个笑话。你想听不想?”   申平安靠在墙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搭理他。   姚长易翘起了二郎腿,自顾自地道:“有个算命先生在街上摆摊,号称铁口直断。结果有人来跟他说,你家着火了。那算命的大吃一惊,拔腿就往回跑,连卦招子都不要了。大家都笑他,说既然半仙铁口直断,怎么算不到自己家要着火呢?”   他的故事说完了,申平安没什么反应,屠烈等人却捧场地大笑起来。   姚长易看着牢里的人,嘲讽道:“申先生,我听说你一直能掐会算的,怎么没料到这次会倒霉呢?”   申平安淡淡道:“我这几年逢七杀大运,流年天克地冲,命里当有此一劫,躲不掉的。”   屠烈膀大腰圆的,像个打手似的站在一旁,粗声粗气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人话!”   申平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老子横竖要倒霉,哪能天天翻着黄历过。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要打要杀都随便,不必说这么多废话。”   姚长易倒是很有耐心,和气道:“申先生,我一直很看中你的才华。虽然你现在一无所有了,本座还是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跟业力司断绝关系,发誓效忠于本座,以后便是我座下的良将。我照旧让你当人和堂的副堂主,跟从前没有任何区别,你觉得怎么样?”   申平安的神色冷淡,也不理会他。四下一片寂静,姚长易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有点恼火。这人实在太不识好歹了,自己专程来看他,给他这么好的机会,他居然都不知道把握。   屠烈打了个圆场,道:“申兄弟,咱们姚总门主一诺千金。当初我为他立下了功劳,他便封我做了云雷堂的堂主,把这么多产业交给我打理。良禽择木而栖,那姓徐的小子没什么本事,你还不如学我另投明主,才有机会施展抱负啊。”   申平安一向看不起屠烈,没想到这个叛徒还有脸来劝降。他道:“你为金刀门立了什么功劳?喔……你把钟教主害死了。你做了这么大的坏事,夜里做不做噩梦?”   屠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申平安脸色一沉,道:“钟教主临死之前喊着你的名字,让兄弟们一定要杀了你报仇。整个无量山的人都对你恨之入骨,像你这种卖主求荣的货色,还来劝我?”   屠烈一想起钟玉络临死时的情形,便十分心虚,不觉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申平安露出一丝冷笑,看着姚长易道:“姚总门主,我知道你求贤若渴,却也得看清楚了人再用。屠烈这种人最是没有良心,从前他能杀了钟教主来投靠金刀门,以后也会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你。他跟你越是亲近,日后下手就越狠,你怕不怕?”   姚长易的确对屠烈有所疑忌,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来。毕竟这头猛虎虽然凶狠,却很好使。他为了赢得自己的信任,背刺老东家不遗余力。屠烈被他提起了亏心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咆哮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挑拨离间!我对姚总门主忠心不二,绝不会背叛他!”   姚长易面带微笑,拍了拍屠烈的手,仿佛是在安慰他。   他道:“本座一向用人不疑,屠堂主为我立下了不少功劳,是我的左膀右臂,阁下就不必挑拨了。”   申平安抬起眼睛,盯着他冷冷道:“此人耳廓飞反,鼻梁起节,脑后反骨隆起,野心都写在脸上了。三姓家奴,人中吕布,马中的卢,专门妨主!奉劝姚总门主早点杀了这个灾星,免得被他克害了。”   他这么说,仿佛是预言,又好像是诅咒。姚长易微微皱起了眉头,觉得很不舒服。屠烈一拳打在了铁栏杆上,怒道:“死神棍,咱们好心好意来劝你归顺,你却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想吃鞭子了!”   屠烈色厉内荏的,越是怒吼,心中便越是不安。申平安从靴子里摸出三枚铜钱,带着三分狂意道:“来来来,我今日还没占卜。既然你们都在,我就送你们一卦。”   他攥着铜钱,凝神道:“四方神明有灵,来为姚总门主测一测前程——”   他把铜钱往天上一抛,几枚铜钱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他收起来再一抛,手掌翻飞,一共扔了六次。幽幽的灯火照在地上,屠烈睁大了眼睛,姚长易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几枚铜钱上。   申平安看了最后一爻,放声笑道:“涣卦。风在水上行,推波助澜,四方流溢。”   姚长易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道:“什么意思?”   申平安道:“你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惦记了半天也只不过是劳神费力而已,还是早点放弃的好。”   姚长易微微皱眉,也不确定这人是不是胡说来骗自己的。申平安抬眼看着姚长易,道:“姚总门主,你手下人心涣散,不管现在基业如何,将来都有土崩瓦解的趋势。我奉劝你一句,见了血就要及时收手,若是执迷不悟,将来恐怕有祸事降临。”   姚长易的神色变化不定,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的。申平安一门心思忠于业力司,对金刀门的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好像也不怎么在乎死活。姚长易手指敲了敲椅子扶手,想要狠心杀了他,又舍不得。   他站起身来,沉声道:“还有心情胡说八道,看来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屠烈,给我好好照顾他!”   屠烈眼里露出了阴狠的神色,把手指骨节掰的咯咯作响,道:“属下明白。”   离开了申平安的牢房,姚长易沉着脸往前走,窝了一肚子的火。屠烈跟了上去,道:“门主,回去么?”   姚长易道:“先不忙,让人拿点上好的酒肉来,我去石牢看看。”   云雷堂地牢的深处有个石牢,外头有三道铁门,最里面是一堵七寸厚的石墙。里头经常传来咆哮和嘶吼的声音,除了送饭的每天去一次之外,很少有人靠近那里。   姚长易不让人随便靠近那边,屠烈只在暗地里看过一次。石墙上有几个透气的小窗户,只有拳头那么大,上头还有铁栏杆。   里头的人披头散发的,一听见有人来了,就扑过来放声咆哮,奋力捶打石墙,是个武疯子。屠烈虽然性情凶猛,见了这人却如同小巫见大巫,被他一吼,登时有种肝胆俱裂的恐惧感。他没敢多说什么,转头就走了。   姚长易让屠烈好生看着他,饭菜都要送上好的,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一壶美酒,像伺候祖宗一般恭敬。有时候姚长易会亲自过来看他,就搬一把太师椅坐在石墙外,跟里头的疯子聊一会儿天。他心平气和的,里头的人却咆哮的震天响。姚长易从来不跟那疯汉生气,还总是一副客气的模样,实在有些诡异。   姚长易等了片刻,狱卒提着一只竹篮快步过来了,上头盖着一块碎花蓝布。他揭开了布,见里头有两个大白馒头,一只油汪汪的烤鸡,一碗红烧肉,还有一壶酒。饭菜是刚从厨房拿来的,还冒着热气。姚长易点了点头,让屠烈提着篮子跟着自己,走到了地牢的深处。   狱卒从腰上摘下了钥匙,打开了一道门。走了片刻,把钥匙插进铁锁,咯吱咯吱转了几圈,打开了第二道门,再往前走六七丈,打开了三道铁门。   屠烈看着沉重的铁门,心想:“就算是天上下凡的凶兽,也不至于这么个关法,里头到底是什么人?”   甬道阴沉逼仄,正前方是一堵石墙,上面有几个气孔,是石牢的正门。石门上有个兽头的机关,锈迹斑斑的已经很多年没打开过了。姚长易走到石门跟前,温声道:“二叔,好久不见,小侄来看您了。”   里头的人正在睡觉,打着山一样响的呼噜。听见了声音,他睁开了眼,忽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那人扑到通气口前,用力捶打着石墙,吼道:“姚长易,你这个畜生,放老子出去!”   那人的身材十分高大,就像个巨人一样,头发和胡子一大把,都像钢针一样毛扎扎的,几乎要把五官埋起来了。但是仔细看来,这人生的鼻直口方,身上满是肌肉,骨骼宽大,原本是一条雄壮英武的大汉。   “你这个龟儿子,把老子关在这里这么多年,你对得起我吗!我为你父子两个立下汗马功劳,你爹一死,你就翻脸把老子关在这里……你这个狗东西,老子捏断你龟儿的喉咙!”   那大汉像打雷一般破口大骂,一动身上的铁链便叮叮当当直响。   屠烈感觉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合不合适。姚长易倒是脸皮厚的很,微微一笑道:“大半年没见了,二叔还这么有精神,看来身子骨不错。”   他接过屠烈手中的篮子,打开了一个小窗口,把饭摆在了窗台上。大汉十分气恼,捏着拳头想把盘子砸碎。姚长易提醒道:“唉,小侄好不容易给您带点好吃的过来。您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让人都给您换成窝头咸菜了。”   那人气的怒吼一声,重重一拳打在墙上,终究还是没舍得把盘子打碎。他被困在里头太久了,若是连口吃的都没有,日子更加难熬。他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一把抓起烤鸡,撕下了半只,坐在稻草堆上狼吞虎咽。他吃几口肉,仰头喝一口酒,蹭的满脸都是油花。   姚长易透过气窗看着里头的人,见他身体健壮,精气神十足。他道:“二叔,你别怪小侄。你性情暴躁,在外头结的仇家太多。我爹临终前让我照顾好你,小侄实在保护不了你,只能请你住在这里。你去不了外头,外人也不能来害你,这已经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那大汉呸地一声吐了嘴里的鸡骨头,大骂道:“我去你的两全其美!你暗算老子,钉了我的琵琶骨把我锁在这里这些年,还有脸说是为了我好?你根本就是忌惮老子的武功盖世,怕我抢了你的门主之位!”   他这么说,屠烈才注意到,那汉子的肩胛骨上连着两条锁链,锁链的一头固定在墙上。锁琵琶骨是十分歹毒的手段,只有对付武功极高的人才会使用。这人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居然能让姚长易这么提防他,三道铁门加一道石门不够,还要穿锁琵琶骨!   这人不过四十出头年纪,正在壮年。二十年前应该正是他大放光彩的时候,当时的武林中有哪位高手有这么大的本事?   屠烈的目光微动,一时间想不出来是哪位高手。他是半路投靠金刀门的,对这里的事不甚清楚,对于眼前的这条大汉越发感兴趣了。   那大汉骂了一阵子,背上被钩子扯得生疼,心情暴躁起来。他抓起盘子朝铁栅栏砸了过来,吼道:“你们这些丧良心的狗畜生,等老子从这里出去了,把你们都撕成八瓣!”   姚长易的衣领上被那人扔了一个油乎乎的鸡屁股,也不生气。屠烈却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帮他掸掉了,又用力擦了擦领子上的油花,带着一股讨好的架势。   姚长易淡淡道:“二叔在这里待得久了,心情难免不好。你放心,小侄谨遵父亲的吩咐,只要我活一天,便奉养您一天,一定好生让您在这儿颐养天年。”   他这话虽然客气,却比任何诅咒都让人毛骨悚然。他的笑容里藏着刀,斩断了牢里的人对自由的一丝念想。   “啊啊啊啊啊啊——!”   大汉在石牢里咆哮,绝望而又愤怒。他举起拳头用力捶打石墙,穿在身上的铁链被他拽的哗哗作响,那种疼痛的感觉让人光想都受不了。   姚长易却笑吟吟地抬手抱拳,对他行了一礼,道:“二叔保重,小侄改天再来看您。”   他说完转身走了。屠烈捡起了篮子,快步跟上姚长易,关上铁门走了。那大汉在牢房深处咆哮,吼道:“姚长易,你这个龟儿子,老子跟你不共戴天!你等着,老子早晚要把你撕成碎片!”   姚长易走过长长的走廊,关上了第三道铁门。他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屠烈,眼神里带了些阴狠。   屠烈下意识打了个寒战,道:“门主,有何吩咐?”   姚长易沉着脸道:“方才见过的人、听过的话,出去别乱说。”   姚长易口口声声地喊那人二叔,却把他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想杀他又不敢。屠烈虽然不知道这里的人是谁,却明白此人十分重要。   姚长易肯跟屠烈分享这个秘密,便是不把他当外人了。屠烈有些受宠若惊,正色道:“属下不关心他是谁,只知道一心效忠门主。我一定守口如瓶,不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姚长易的神色缓和下来,伸手拍了拍屠烈的肩膀,缓步向外走去。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姚长易渐渐恢复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模样,就像个寻常的员外,跟江湖争斗扯不上半点关系。   姚长易在这边待了两天,调动了些人来人和堂,又让屠烈暂时掌管那边的事。打算等自己找好了人选,再正式任命新堂主。屠烈毕恭毕敬地答应了,姚长易忙完了这边的事,又回了洛阳总堂。   他一走,屠烈总算松了口气。他在堂里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刘管事从前是孙孤诣的智囊,最擅长看人脸色,此时见屠烈的神色不对,在一旁坐下了,试探道:“堂主有心事?”   自从见过了地牢里的那个疯汉,屠烈就一直心神不宁的,一直想着那天晚上的情形。他虽然答应了不外传,毕竟憋在心里难受,低声道:“你说关在咱们地牢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刘管事一怔,道:“什么人?”   屠烈道:“就是那个石牢里被穿了琵琶骨的疯汉啊。我看姚长易对他挺客气的,还管他叫二叔。你是老江湖了,听过这人么?”   刘管事也是半路来投奔金刀门的,对这边的事不太了解,但是对于江湖中的密辛还是知道一二的。地牢里经常传来咆哮的声音,半夜里听着尤其响,堂里的人也私底下说牢里关着个疯子。但他想着这些事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知道的越少越好,便一直没过问。   他手指点了点桌子,寻思了片刻,道:“你若说二叔,姚长易他爹当年倒是有个拜把子的兄弟,叫铁什么来着……嗯,铁憾岳。那人身高九尺有余,力能扛鼎,颇有几分西楚霸王的遗风。此人早年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横练了一身金钟罩的功夫,刀枪不入,还会狮吼功。后来他因为喝酒打死了人,被少林逐出了门墙。他在外混迹了一段时间,投奔了金刀门,受到了前任门主的赏识,两人结为了异姓兄弟,会不会是他?”   屠烈见那人生的高大威猛,道:“那应该就是他了。姚长易很忌惮他,这人是不是挺厉害的?”   “铁憾岳当然厉害。”刘管事道,“当年老门主把金刀门的上等心法传授给了他。铁憾岳的潜能得以全部发挥出来,变得力大无比,天底下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人称江湖第一凶神呢。”   屠烈听了,倒是有些羡慕,道:“这么说,老门主还是他的贵人了?”   刘管事道:“他们两个算是惺惺相惜,互相成就吧。铁憾岳也帮老门主做了不少事。当年的金刀门已经式微了,多亏了有他在才重新争回了这些地盘。铁憾岳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对他大哥十分忠诚。时间久了,老门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成器,反而觉得这个结义兄弟不错,有意把门主之位传给他。”   屠烈扬了一下眉,道:“姚长易像条蛇一样,一肚子弯弯绕,又心狠手黑的,他能忍得了这口气?”   刘管事道:“要不说他爹小瞧了这个儿子呢。金刀门传到铁憾岳手里,还真不如传给姚长易,毕竟居上位者劳的是心智。姚长易精于算计,有管人的本事。铁憾岳则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若是让他当上了金刀门的总门主,恐怕三天要跟人打两架,整个中原武林都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屠烈想象了一下那情形,也觉得有点受不了。毕竟大家打来打去,不过就是为了抢两个钱花,有钱就能养活兄弟、养女人,吃喝玩乐,潇洒快活。然而看铁憾岳那个样子就知道,这人是为了打架而打架,什么酒色财气他都不放在心上,就是追求那种摧毁一切、把所有的东西都碾成齑粉的快感。   屠烈的外号是下山虎,觉得自己已经够狠的了,见了他犹自愧不如。这还是铁憾岳被囚禁了许多年的情况下,要是在当年他血气最旺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威风。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自由在江湖中行走,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这些年他被关在牢里,也算是江湖的幸事了。   屠烈道:“那后来他怎么就被关起来了?”   “这事恐怕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不过也不难猜。”刘管事寻思了一下,“大约就是姚长易怕他抢夺自己的门主之位,趁着他爹一断气,就对他二叔下手了吧。铁憾岳的本事就算再大,被人锁了琵琶骨,也没法逃出生天。算起来……铁憾岳的确是自打老门主一死,就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   屠烈沉吟了片刻,道:“这人像瘟神一样,危险的很。关着也好,省得他无法无天的出去惹麻烦。”   刘管事叹了口气,道:“是啊,咱们本来就是半路来的,不必管他们之间的纠葛,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够了。如今屠堂主攻下了人和堂,为门主立了功,以后咱们在门派里也有好日子过了。”   屠烈淡淡道:“你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还是得互相扶持。这次多亏了刘管事的筹谋,要不然兄弟们也不能这么顺利就把人和堂打下来。”   刘管事微微一笑,道:“屠堂主不必客气,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作者有话说:   【申平安】   年龄:28岁   身高:180cm   体重:69kg   相貌:清俊,常作道士打扮   性情:悠闲惫懒,嘴边常带笑容,平易近人   身份:人和堂副堂主、后任堂主   爱好:五行数术,有洞察天机之能   武功:天师剑法,八卦掌,太极拳   力量:★★★   智力:★★★★★   身世:早年被游方道人收留,学习数术。师父死后,流落到业力司。前任军师赞赏其心智过人,将其收为弟子。但因其玩世不恭,师父最终将军师一职传给了朱剑屏,打发他去长安做副堂主。   弱点:凡事看得太透,反而什么都不在乎,很少有正经的时候。   小注:跟徐怀山十分合得来,只是长安跟无量山相距甚远,难得见面。无聊的时候,可以来长安找他算一卦。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九》 第三十五章   地载堂中, 厢房里灯火通明。簌地一声,朱剑屏把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桌上,上头画着整齐的道路和房舍, 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官府的位置, 城西云雷堂的内部结构, 以及城东的人和堂都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他让人花了十天时间,画出的长安结构图。徐怀山和青红两位将军、穆广添和穆拂衣站在桌子旁边,看着那张地图。   朱剑屏道:“我已经查清楚了,人和堂还没有堂主负责,目前就是屠烈兼管着这边的事。他成日里在城西待着, 人和堂安排了不到一百人充数,不足为惧。城西云雷堂大约有四百来个人,他们能调过来支援的也就三百个。咱们这边打先手突袭,又有教主和穆堂主带领, 去三百个人就够了。”   他看了教主一眼,徐怀山点了点头, 示意他继续。   朱剑屏道:“咱们明天夜里动手。为了避免引人注目, 咱们的兄弟白天分批进城。咱们在城东还有几个宅子, 能够藏身。地窖里刀枪剑戟都有, 还有弓箭。进城的时候不必带兵器, 免得惹眼, 到了落脚的地方再自己选。”   他在地图上点出了那几处宅院, 只有一两个老仆打理。这些宅子是当年孙孤诣买的,还屯了不少粮食和兵器,本来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用的。穆广添看着地图, 感叹道:“幸亏提前有准备。”   这几个宅院藏三百个人不成问题, 朱剑屏道:“有劳地载堂的兄弟们在此处埋伏, 夜里子时一到,咱们就带领二百个人,对人和堂发起攻击。”   穆广添道:“好。”   灯光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穆广添的神色沉稳,又有些严肃。他早年也曾经跟人拼死冲杀,这才打下了地载堂。如今跟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情形,竟也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   朱剑屏道:“等城西的人反应过来,赶到增援总得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咱们必须把人和堂打下来。剩下的一百人埋伏在临街的这座宅子里,等他们的援兵一到,咱们的伏兵就冲出来,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众人纷纷道:“好,就这么办。”、“他们有增员,咱们也有,不用怕他们!”   穆广添跟年轻人不同,凡事求稳妥。他道:“这么多人夜里厮杀,动静肯定小不了。惊动了官府怎么办?”   先前金刀门的人攻击人和堂,官府也是作壁上观,事后也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府尹叶藏锋明哲保身,对这些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用担心,”朱剑屏微微一笑道,“那位府尹大人一向不爱管闲事。若是能速战速决,官府应该不会来插手。”   官府这样不闻不问的,倒是给他们提供了方便。徐怀山对总体的部署还是满意的,略一沉吟道:“申平安呢,他还在牢里,谁去救他?”   朱剑屏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道:“派几个人潜伏在云雷堂附近,等金刀门的人一去支援城东,咱们的人就潜进去把申师兄救出来。”   徐怀山道:“可以,那就蛛红、蜈青,你们两个带人去劫牢吧。”   那二人是教主的护法,对徐怀山忠心耿耿,不愿离开他。青将军道:“夜里混战起来,谁来保护教主?”   徐怀山的武功高强,淡然道:“无妨,有穆堂主在,这边的兄弟又多,没事的。”   蜈青还有些不放心,蛛红摇了摇头,示意他听从安排。她道:“教主放心,我们一定把申副堂主救出来。”   朱剑屏环视了一圈,道:“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徐怀山的神色沉稳平静,火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眼瞳映得越发幽深。   中原的各大势力中,首屈一指的就是金刀门和业力司两家。江湖中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想看一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徐怀山忍耐了金刀门太久,为了打这场仗,他积蓄了不少力量,只能胜不能败。   他踌躇满志,开口道:“一定要把人和堂夺回来,速战速决,千万别伤害百姓。开始行动吧。”   众人道:“是!”   穆广添留了二百个人守在咸阳,拨了三百个人供徐怀山调遣,白天分批进了长安。   长安城每天都有不少人进出,他们扮做普通百姓和客商,身上又没带刀剑,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金刀门的人防备了这些天,已经有些松懈了。就连姚长易这么谨慎的人,都以为业力司怕了自己,心中十分得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业力司的人已经悄悄地进了城。   天渐渐黑了,这天的夜晚格外安静。街上空荡荡的,远处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更夫提着锣走远了。徐怀山跟朱剑屏对视了一眼,道:“是时候了,行动!”   朱剑屏举起了火把,以熊熊的火光作为信号,引动了不远处另外几间宅子里的伏兵。院门悄然打开,一群人提着刀剑,潮水一般在街头汇合,向人和堂奔去。   人和堂的大门前有十来个人站岗,守到半夜正有些疲惫,忽然见前头黑压压的来了一群人。几名守卫顿时警觉起来,拔出刀来道:“什么人!”   朱剑屏道:“自己人,城西派来办事的。”   那几名守卫没接到屠烈的吩咐,一时间有些疑惑。带头的守卫挎着刀上前道:“屠堂主的手令呢?”   徐怀山气定神闲道:“在这儿呢。”   他作势要掏印信,却一掌拍过去,震碎了那人的心脉。那侍卫头领没想到他突施暗算,胸口一阵剧痛,人已然无救了。徐怀山一撒手,那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又有几个人冲上前去,不等其他守卫反应过来,便悄无声息地抹了他们的脖子。   徐怀山沉声道:“收拾干净。自己家的事,别让血流在外头。”   几人答应了,把尸体拖了起来。另外几人上前推开了人和堂的大门,把尸体拽了进去。徐怀山一抬手,带领一众兄弟进了庭院,随即关闭了大门。   里头的人觉察到了不对劲,放声喊道:“怎么回事!”   一群人从宅院深处奔了出来,各自提着刀剑,面对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恐惧,前进了几步,又忍不住向后退去。   徐怀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如同统领着汹涌的海水,即将吞没这里的一切。他神色冰冷,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道:“天亮之前,把要杀的人都杀完,动手吧。”   城西云雷堂外,几名侍卫守在大门前。红将军在街对面的一棵大杨树上瞧了许久,城东这会儿已经打起来了,这边还没动静。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头上歪戴着白色的笑脸面具,在树荫里继续待着,叶子枝繁叶茂的,把她的身影藏得十分严实。青将军站在树后的阴影里,帮她看着另外一个方向。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前头街上这才跑过来一个人,浑身都是血。那人到了云雷堂门前,浑身的劲儿一松,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守卫吓了一跳,认出了是自己人,围上来道:“怎么了!”   那人哭道:“不得了,业力司的人杀过来了!咱们的人被他们堵在院子里,跑都跑不出去,被杀的血流成河。我一看情形不对,就赶紧翻墙跑出来报信了。”   一众侍卫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人催促道:“快去通报屠堂主,去城东救人,晚了就来不及了!”   一人为难道:“屠堂主他……他不在门里,这会儿在春风楼呢。”   另一人道:“庄统领呢?刘管事在也行啊,赶紧通报,快点!”   众人纷纷朝云雷堂里奔去,只留了两个人守着大门。蛛红竖着耳朵,把他们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一喜,暗道:“下山虎不在正好,这边容易得手,城东教主那边也能顺利拿下人和堂,真是老天保佑!”   她又等了片刻,宅子里乌乌泱泱的出来一大群人,约莫有三百来个,已经是倾巢而出了。一群人提着灯笼,急匆匆地赶去城东支援。蛛红等着人走远了,这才从树上滑下来,道:“里头都没人了,咱们进去吧。”   蜈青道:“今天运气不错,动手吧。”   他一招手,几个藏在小巷子里的兄弟们站起来,跟着两位将军潜到了云雷堂侧边的一堵墙外。   蛛红轻身一跃,翻过了墙头。这边大部分的人都调出去了,不必担心。一群人跟着她跃了进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了地牢前。   地牢前有两人守卫,蛛红闪身潜到了一旁的屋墙后面。那两人感觉到了一阵风声,扭头看时,却什么也没发现。一人打了个寒战,小声道:“你不觉得有点冷么?”   另一人道:“有什么好冷的,没让你去城东砍人就不错了,站好你的岗吧。”   他话音未落,就听嗖嗖一阵响,几支袖箭破空飞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支袖箭便刺穿了他的脖子,另一人也倒在地上断了气。几个兄弟猫着腰过来,把那两具尸体拖进了屋角的阴影里。   蜈青走进了地牢里,一群人跟在他身后。蛛红纵身上了一棵大树,在外面为他们放哨,免得所有人一起被堵在里头。   地牢里有几个狱卒,闲来无事正在喝酒赌钱。一片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人在正中坐庄,拿起一个粗瓷大碗扣在了骰子上。两拨人围着赌桌,声嘶力竭地喊:“大、大!”“小、小、小!”   碗里的骰子还在滴溜溜地打转,吵嚷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墙上溅了几道鲜血,扑通、扑通数声,几个狱卒倒在了地上。青将军把钢叉从一人身上拔了下来,顿时血流如注。庄家躲在桌子下面,吓得面无人色。蜈青弯下了腰,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把那人拖了出来,道:“申平安在什么地方?”   蜈青的脸色黧黑,平时就面无表情,此时眼里透出了杀气,让人十分恐惧。   那人的脸上溅满了同伴的血,浑身发抖道:“往前直走……走到头往右拐,第三间牢房就是了。”   蜈青淡漠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道:“多谢。”   他手指轻轻一扭,那人也断了气。他拾起了桌上的牢门钥匙,抬腿从尸体上迈了过去。几个兄弟跟在他身后,向里走去。   申平安躺在稻草上,看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自从上次姚长易来过之后,屠烈对他就没有这么客气了。这几天里拿鞭子沾着盐水抽了他好几顿,打得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一翻身都疼。   他喃喃道:“天刑逢截空,田宅冲巨门,我这罪也受到头了。教主要是有动作,大约就在今明两天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他从稻草下面摸出了铜钱,想要占一卦。他把铜钱捻来捻去,却有点怕了。他现在就靠这一口气撑着,要是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股劲儿泄了,他在牢里可就难熬了。   他叹了口气,把铜钱又塞了回去,自言自语道:“熬着吧,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大晚上的来人,多半是屠烈又犯了毛病,要把他拖出去毒打一顿。申平安浑身的肌肉都绷起来了,有些心烦意乱,道:“还有完没完了,你给我等着……等我我出去了,非整死你不可。”   “申副堂主,你可以出来了。”   申平安一怔,扭头看向外头。就见蜈青带着一群人站在牢门外,拿钥匙打开了铁门。他一向冷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几个兄弟上前来搀扶他,纷纷道:“申副堂主,你没事吧,我们来晚了!”   申平安被打的浑身都疼,走路一瘸一拐的,却十分惊喜。他道:“你们来救我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   他下意识四下张望,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蜈青把钥匙勾在手指头上打了个旋儿,淡淡道:“就这么进来的。”   申平安有点懵,看他们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好像也没经历过一场恶战,心里实在纳罕。他道:“其他守卫呢,屠烈呢?”   蜈青道:“屠烈喝花酒去了,教主带着兄弟们去人和堂了。两边的人都在城东打架,这边没几个人了,不用担心。”   申平安吃了一惊,道:“教主动手了?”   蜈青道:“嗯,不用担心,今晚这一仗肯定能打赢。”   他说着弯下腰,道:“走吧,我背你出去。”   申平安连忙道:“不不,我自己能走……哎呦。”   他腿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一动又裂了道口子,鲜血直往下淌。蜈青直接把他背了起来,道:“别客气了,来吧。”   其他人簇拥着他们,快步出了地牢。六七个金刀门的侍卫巡视到这边,见地牢门前的守卫不见了,登时警惕起来。   “人呢,去哪儿了!”   “不会有人劫牢吧……快下去看看!”   蛛红见他们要往地牢里钻,抬手一扬,一阵袖箭落雨般地射了过去,顿时放倒了几个侍卫。其他人意识到不妙,大声喊道:“有人潜进来了,快来人支援!”   “哔哔儿——”   蛛红吹起了口哨,蜈青等人已经到了牢门口,接二连三地出来了。蛛红松了口气,道:“动作够快的,人救出来就走吧。”   这边的侍卫一喊起来,顿时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一群人前赴后继地冲了过来。业力司的兄弟们护住了两名头领,跟金刀门的人刀兵相接,打在了一起。蛛红皱眉道:“怎么还这么多人?”   蜈青道:“别恋战,赶紧走!”   蛛红将金刚宝伞向空中一抛,金色的伞倏然展开,花一般飞了起来。簌簌几声,伞回旋着将院子里的几个灯笼都划破了,整个宅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把他们的身影也隐藏起来了。   敌人吃了一惊,纷纷道:“小心点,他们有暗器!快把灯点起来!”   趁着他们乱作一团,蛛红低声道:“快走!”   其他人且战且退,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大门外逃去,很快就把那些人抛在了身后。   一行人向前逃出了两条街,这才喘着气停了下来。申平安出了一头冷汗,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道:“兄弟,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蜈青把他往上一颠,道:“没事,背得动。”   申平安有点尴尬,但身上的伤确实疼得厉害,下地恐怕走得更慢。蛛红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递给他,道:“申副堂主在牢里受罪了,这颗药是补气血的,你吃了吧。”   申平安把药吃了,五脏六腑感到了一阵暖意,舒畅了许多。他回头一望,见后头没人追过来。金刀门的精锐都调到城东去了,云雷堂里留下来的都是些没本事的,谅他们也不敢追。   他道:“不知道人和堂那边怎么样了?”   一群人抬眼向城东望去,房屋重重叠叠的,从这里看不到那边的情形。但大家都充满了信心,知道有教主和军师统领,这一仗他们一定能打赢。   一群人在人和堂里杀了半个时辰,宅子里渐渐没了声音。月光照下来,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尸体。朱剑屏提着剑走过来,道:“没事吧?”   徐怀山的身上、脸上溅满了血,都是别人的。他冷漠地看着这些人,有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半个多月前,他的兄弟们就是这么死在这里的。如今风水轮流转,该叫金刀门的人血债血偿了。   徐怀山冷冷道:“再搜一搜,别放过一个活口。”   朱剑屏让人把人和堂彻底搜了一遍,片刻有人回来道:“没外人了,地上躺的这些就是全部了。”   徐怀山的脸色依旧阴沉,屠烈杀了他一百多个兄弟,这才死了七十来个,还差一半的数。   这时候大街上传来了奔走声,在门前放哨的人冲进来,大声道:“教主,他们的援兵来了!”   徐怀山嘴角一扬,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道:“好得很,差的另外一半人头,给我送上门来了。”   他一挥手,道:“兄弟们,跟我来!”   一群人跟着他出了人和堂的大门,迎面就见刘管事带着三百来个人赶过来了。   刘启原本是伺候孙孤诣的,为他出了不少阴损的主意。老教主死后,他不知所踪。一转眼都五年没见了,没想到他早就暗中投奔了金刀门。徐怀山微一扬眉,道:“刘管事,你怎么在这儿?”   刘启阴森森一笑,露出一排又细又长的牙齿来,道:“混口饭吃,在哪儿不是一样。”   徐怀山道:“既然是混饭吃,何必替他们拼命?”   刘启道:“责任在身上,总不能什么事也不管。”   刘管事习惯了伺候人,总是弓着背,像一只虾。他一双细长的眼从下往上看徐怀山,透着一股阴沉感。小时候徐怀山在活死人坑里时,没少挨过这老头儿的打,有几次差点被他拖去喂了狗,心里一直记着他的仇。   如今时移世易,徐怀山成了居上位者,他年轻、强大、拥有权势。而刘启却衰老虚弱,将近一无所有,却还要拼死一搏。   屠烈那个不中用的东西,刚打了一场胜仗就去花天酒地了,刘启只能替他挑起这个担子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劝自己,就算对面的人是徐怀山又怎么样?自己这边人多,他们的人已经打了一场了,疲惫之下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徐怀山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你觉得你有胜算?”   刘管事没说话,却听见身后的长街上,传来一阵哗哗的奔走声。他回头望去,见一旁的几间宅子里涌出了一百来人,像一条奔腾的河流,朝这边汇聚而来。   那一队人和徐怀山带领的人前后包围住了他们,刘管事没想到自己中了他的埋伏,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这会儿才丑时初刻,距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徐怀山扬声道:“兄弟们,给我杀!”   两拨人将金刀门的人围在中间,挥刀砍杀起来。徐怀山的眼神森寒,长剑所过之处便有人倒在地上。整个长街上都是厮杀的人,刀兵撞在一起,火花四溅。那情形如同黑天神率领部下与阿修罗战斗,情形极其惨烈,让人不寒而栗。   一旁的宅院里,摆着一张青石桌。郑雨寒坐在桌边,手指搭在膝上,轻轻敲了几下。他身边又有两名女子一坐一站,院中还有几名侍卫挎着刀剑,负责保护她们。坐着的姑娘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正是穆拂衣。而站在她身边的白衣少女,便是李清露。   街上的争斗与她们只有一墙之隔,外头的惨烈情形她们都听得见。里面的情形,外头却并不知道。原本穆广添不想让女儿过来,叫她在咸阳待着就好。但穆拂衣不放心父亲,一定要来。穆广添没办法,只好让她在附近的宅子里待着,要求她在外面打完之前,绝对不准出来。   穆拂衣答应了,李清露便也来了。徐怀山把她放在别处也不安心,干脆让她和穆拂衣做个伴儿,把身边靠得住的人留下来,保护这两个姑娘。   方才有人来报,说人和堂已经打下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然而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是金刀门的援兵到了。业力司的人也从隔壁的巷子里冲了出去,在街上厮杀在了一起。   外头不住传来惨叫声,李清露心里十分不安,踮起脚向外望去,可惜院墙太高,什么也看不见。郑神医道:“李姑娘,帮我们泡一壶茶吧。”   李清露想光着急也没有用,还不如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她去厨房烧了一壶水,片刻冲了一壶雀舌,捧了过来。   穆拂衣坐在藤椅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神色淡淡的。她虽然担心父亲,却没有把情绪流露出来。纵使外头厮杀的这么狠,她仍然能面不改色地在这里听着。   她这般沉着冷静,让周围的人心气都沉了下来。李清露心中有些佩服,她虽然是个女子,却也是个运筹帷幄的人物,难怪她父亲这样信赖她。   一阵夜风吹过,穆拂衣抬手抱了一下臂,觉得有点冷。李清露进屋拿了一方毯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膝上。穆拂衣道:“多谢。”   李清露道:“穆大小姐不必客气。”   穆拂衣道:“你冷不冷?”   李清露微微一笑,道:“我穿得厚,又练过功夫,不冷的。”   穆拂衣的睫毛微微垂下来,她不会武功,自己也觉得是一件憾事。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自己若是从小练功,也修不成这样一个平和的性子。父亲不喜欢她跟人争强斗狠,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她原本也想着多读些书,让父亲高兴就行了。如今却觉得,若是自己当初坚持练功,说不定就能替父亲出战,也不至于让他一把年纪还与人争斗了。   过了一阵子,外头的厮杀声渐渐小了。李清露惦记着徐怀山,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的。她走到院门前,往门缝外张望。   穆拂衣道:“回来,等他们来找咱们。”   徐怀山跟她们约定好了,等安全了,他会来找她们。但自己若是没敲门,她们绝不准出去。穆拂衣毕竟比她大了一岁,性格稳重一点。李清露只好退了回来,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她垂下了眼,心中默默诵经,祈求真武大帝保佑徐怀山千万不要受伤。   “北方玄天杳杳神君,亿千变化玄武灵真。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隊仗千万扫荡妖氛……”   她默念了一阵子,又觉得真武大帝未必会保佑他,毕竟徐怀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做的事也并非绝对正确。可李清露还是希望他能好好的,士兵上了战场,家人也会希望他平安归来。他对自己真的很重要,毕竟这个世上除了师父和师姐妹之外,就只有他还会关心自己了。   她心想:“不管了,接着念吧,反正自己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喃喃道:“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虛危上应龟蛇合形。盘游九地统摄万灵,无幽不察无愿不成……”   这时候侧边的小门动了一下,有人来了。   众人的神经顿时绷了起来,不知来的是谁。金刀门的人应该不知道她们在这里,但也保不准不会走漏了消息,万一敌人闯进来劫持这两个姑娘就糟了。   李清露的武功仅够自保,穆拂衣则完全不会。李清露转身拿起了剑,想要保护穆拂衣。郑雨寒摆了摆手,仿佛在说不必紧张。   徐怀山专门挑了武功最好的兄弟来保护她们,都是特别能打的狠人。此时众人都握紧了兵刃,绷起了浑身的肌肉,眼睛盯着那扇小门,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第三十六章   “当, 当当当,当。”静了片刻,又敲了一遍。   这敲门的方式是他们自己人的暗号, 李清露站了起来。几名侍卫陪她一起走到小门前, 一人轻声道:“谁?”   外头传来了红将军的声音:“蛛红, 开门。”   李清露心一跳,连忙取下了门栓,把门拉开了一道缝。蛛红一弯腰钻了进来,蜈青背着申平安快步走了进来,其他人跟着鱼贯而入。李清露忍不住往街上张望, 外头的灯光昏暗,人乱纷纷的,一时间也看不分明情势。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把门按上了。红将军的神色温柔, 道:“李姑娘,别看了, 外头还打着呢, 小心被台风尾扫到了。”   月光照在她歪戴着的笑脸面具上, 透着一股妖异的气氛。蛛红一直都是这么和和气气的, 就算外头血流成河, 她也不会动容半分。李清露知道这样的人其实最可怕, 她看似总是带着笑, 实则七情六欲都没了,只是在冰冷地模仿着别人的情绪而已。   从活死人坑里出来的人,就没有一个正常的。相比起来, 竟是那个一天到晚都不说话的蜈青最像个活人。   蛛红把门栓上了, 拉着李清露回到了人群中。申平安躺在一张藤椅上, 一个劲儿地倒气,道:“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要交待在里头了。两位将军,各位兄弟,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等我伤养好了,一定好生报答各位!”   蜈青淡淡道:“自家兄弟,应该的。”   蛛红道:“就是,说这些就见外了。教主一直心疼你,老惦着要把你救出来,你没事他心里肯定也高兴。”   申平安被关了这么久,身体十分虚弱,好在精神还不错。郑雨寒给他把了脉,沉吟道:“没什么事,就是肝郁气滞,申副堂主窝了好大的火啊。”   申平安一向脾气不错,能把他气成这样实在不容易。他气愤愤地说:“屠烈那龟孙子杀了我这么多兄弟,我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憋了这么多天没被气死,已经很想得开了。”   蛛红道:“教主这不是在外头给你出气么,金刀门杀了咱们多少人,教主都跟他们讨回来。”   穆拂衣道:“外头打的怎么样了?”   蛛红方才来的时候都看清楚了,道:“他们带头的是刘管事。那老头儿也就躲起来出出馊主意还行,真打起来应付不了这种场面,没脚底抹油就不错了。屠烈在春风楼喝花酒,这边打成这样,他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呢。”   众人心中都有了数,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外头的声音渐渐停歇了,李清露按捺不住,爬到了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向外望去。   就见人群之中,一人浑身散发着强烈的杀气。他手中长剑斩下,一人的头颅落了下来,血洒在人群之中,让人大为骇然。李清露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了眼,心中却道:“金刀门的人专爱欺凌弱小,不是好人。他杀了他们,也是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她虽然这么想,浑身却忍不住发抖,刚才那一幕实在太有震撼力,深深地烙在了她的眼里。徐怀山不知道她在墙头偷看自己,提剑又砍倒了一人,仿佛已经杀红了眼,对于一切都不在乎了。   这才是他深藏的一面,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跟他师父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刀门的人都怕极了他,他所到之处,敌人便如潮水一般退开。刘管事被几个侍卫护着,在乱阵中跟徐怀山对上了眼,一瞬间像是看到了魔鬼,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才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自己带来的人已经被他杀了一半。再这样下去,这些人都要死在这里了,自己实在没法跟上头交代。刘管事心虚的厉害,放声喊道:“撤、撤,别打了,快撤!”   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喊道:“撤了吧,走!”   其他人得了吩咐,纷纷向城西逃去。徐怀山也杀的够了,提着剑作势追了几步,越发把刘管事吓得抱头鼠窜。   一群人一会儿功夫就跑没了影,地上满是尸体和鲜血,被远处幽红的灯光一照,十分骇人。   徐怀山站在尸体之中,喘着气,耳中震鸣起来,眼里的光也有些模糊。   杀戮让他体内的血沸腾了,他心中满是戾气,一时间难以平息。   嗡——嗡嗡——   他的视线扭曲起来,地上的血仿佛冒着血泡,有什么东西从血液里生出来,不住地蠕动,向他脚边爬了过来。无数柔软的触须靠近了他,缠住了他的靴子。   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尸体落了下去,消融在了灼热的岩浆之中。那些触须想把他也拖进地缝里去,徐怀山往后退了一步。那些触须发出低低的笑声,道:“别走啊,地下寂寞的很,你来陪一陪我们。”   徐怀山亲手杀了他们,此时也不害怕,只是耳中一直震鸣着,让他心烦意乱。   他喃喃道:“闭嘴,闭嘴——!”   那些声音反而越发猖狂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一个个人睁着眼,歪着嘴,对他发出刺耳的笑声。   那些影子后面,孙孤诣的脸庞浮现出来,对他慢慢地咧开了嘴,道:“好徒儿……你真是越来越像为师了。”   徐怀山一剑斩过去,咆哮道:“滚——!”   周围的人见教主提剑向前斩去,却不知道他在砍什么,心中都有些害怕。   李清露从小巷子里跑了出来,红将军在后面跟着她,生怕她出意外。李清露来到近前,见徐怀山喘着气,脸上满是戾气。   她道:“你没事吧。”   她也不嫌弃徐怀山浑身是血,拉住了他的手。   被她碰到的一瞬间,他的指尖传来了一点温柔的触感,那些诡异的画面都像云雾一样消失了,耳边的噪声和低语也不复存在。虽然周围依旧堆满了尸体,现实比地狱好不到哪里去,但终究是有人在意他的。   徐怀山垂眼看着她,意识渐渐清醒过来。他的脸上满是血,眼神混沌而又阴沉。李清露有些怕,但想着别人都那么怕他,若是连自己也不要他了,他该有多难过?   她担心地看着他,道:“你身上这么多血,受伤了吗?”   徐怀山注视了她片刻,自己豁出性命与敌人拼杀,为的也只是保护这一点温柔。他扔下了剑,抬手把她抱在了怀里。李清露吓了一跳,用力推他,道:“你干什么,放手!”   徐怀山硬是搂着不放,低下头来想亲一亲她的脸。血腥气激发了他的本能,他就像一头野兽,暂时忘却了平日里戴着的面具,也不在乎是否会冒犯到她了。   他喘息着,低下头重重地蹭了蹭她的脸颊,仿佛这么做就能得到慰藉。李清露挣脱不了,终于放弃了挣扎,只觉得心跳的极快,靠在他心口的脸颊火烫。   他的怀抱温暖,又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血腥气。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熊熊的火光和苍白的月光交织,鲜血与灰尘斑驳地沾在他们身上。她的思维也跟着这一切变得光怪陆离起来,静静地想:“疯了……疯是会传染的。”   长街上已经安静下来了,伤员们坐在街边,三三两两地互相裹伤。郑雨寒拿着药箱子,穿行在人群中。朱剑屏让人出来清理尸体,用担架抬走了重伤的兄弟。徐怀山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抱着李清露,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了。   红将军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想打扰他们。穆拂衣从小巷子里走出来,见徐怀山站在一盏灯笼下,低头蹭了蹭李清露的脸颊。   穆拂衣的神色微微一动,皱起了眉头。她早就看出徐怀山对那个丫头不一般,但亲眼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跟别的女子卿卿我我,她的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周围的人对他们这样亲近都很习惯了,那丫头捶了捶他的胸膛,没能把他推开,她低着头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踩了他一脚。徐怀山总算把她放开了,脸上带了一点笑意,身上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个姑娘,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丫头的身份平凡,武功也稀松平常,跟他差的太远了。就算他喜欢她,将来顶多收在房里,也不会抬举到哪里去。   穆拂衣沉默着,心里暗暗劝自己,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身边不会只有一个女人。自己若是想跟他在一起,就得学会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   穆广添点完了死伤的人数,朝这边走过来。他道:“教主,地载堂的兄弟死了十六个,重伤二十五个,其他人都有点轻伤。金刀门那边死了四十多个人,重伤的更多。”   徐怀山道:“劳烦你写个名单,牺牲的兄弟们都有抚恤金,堂里为他们主持下葬。其他凡是参战的人,都有赏钱。”   他叹了口气,仿佛为了去世的兄弟们难过。朱剑屏道:“出来混,都是刀头舐血。兄弟们从来的第一天,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   穆广添也道:“后续的事我会好生处理,教主不必担心。”   徐怀山道:“那就有劳你了,需要多少钱跟我说。”   众人说着话,蜈青搀着申平安出来了。徐怀山一见他,眼睛登时亮了起来,道:“申副堂主,你没事吧?”   申平安眼中涌出了泪花,行礼道:“教主,属下还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徐怀山连忙扶住了他,道:“胡说什么,你年纪轻轻的,还得陪我好几十年呢。”   申平安被关的久了,胡子和头发长了一大把,衣裳也破破烂烂的。他道:“多谢教主让两位将军把属下救出来,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不管我的。”   徐怀山看他还能走动,浑身上下没什么大毛病,这便放了心。他道:“等会儿让郑神医好好给你看一看,这些天你受苦了。”   朱剑屏走过来,把他师兄抱在了怀里。两个人互相拍了拍背,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徐怀山安慰他似的道:“等这边安顿好了,就让申平安当人和堂的堂主。这边的事一直是他打理的,早就该给他升职了。”   申平安十分感动,道:“多谢教主信任,属下一定把人和堂打理好。”   徐怀山想了想,又道:“这边的布防不能松懈,防止下山虎来反扑。”   朱剑屏道:“我这就安排人守卫,等天明再从本教调二百个人过来。穆堂主的人撤回去之后,本教调来的那些兄弟就常驻在这里,补上之前的空缺。”   夜风吹来,众人的衣衫微微拂动。徐怀山道:“先回堂里歇着吧,天亮之前让人把街上收拾干净。”   朱剑屏答应了,折扇一展,叫了个队长过来吩咐了几句。其他人随着徐怀山进了人和堂休息。   月光照在长街上,一个车夫赶着一辆大车过来,两个人把敌人的尸体抬起来,用草席一卷放在了车上,一会儿功夫就装了七八具尸体,准备天明就送到乱葬岗埋了。   夜深了,春风楼中的灯火渐渐熄灭,两个女人扶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进了客房。屠烈喝多了酒,一头栽在床上。一个女子推了推他,轻声道:“屠爷,您怎么这就睡了?”   屠烈翻了个身,含糊道:“老子困了,别烦我……出去……”   他打了个呼噜,醉的不省人事了。这几天他一直宿在花楼里,一群人围着吹捧他,说他为金刀门立了大功,姚总门主这么器重他,说不定会把城东和城西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以后他就是这里的主子了。他跺一跺脚,大地都要抖三抖,整个长安城里谁不怕他?   屠烈被哄得十分高兴,梦里已经当上了土皇帝。他尚在酣睡,刘管事怒气冲天地带着几个人来了。两名侍卫在屋外守着,见他们浑身都是血,惊讶道:“刘管事,庄统领,你们怎么来了?”   刘启也没理会他们,一把推开门,大声道:“屠堂主,你在不在?”   屠烈躺在床上,兀自鼾声如雷。刘启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自己差点被人杀了,他却在这里睡得像死猪一样。刘管事大步过去,一巴掌拍在屠烈脸上,道:“屠堂主,醒醒!”   屠烈睁开了眼,见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出现在面前,吓了一跳。他揉着眼坐起来,道:“刘管事,你怎么来了?”   “还睡!”刘启怒道,“人和堂都被人挑了,你怎么睡得着的?”   他一向算是好说话的,今晚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忍不住对屠烈发了脾气。   屠烈一诧,浑身的酒意醒了,睁大了眼道:“怎么回事,业力司来人了?”   刘管事道:“徐怀山拉拢了穆广添,带着地载堂的人打过来,把人和堂抢回去了。我和庄宁带人去城东支援,差点被他杀了。咱们的人被他们打得灰头土脸的,你想想怎么跟总门主交待吧!”   刘启披头散发的,统领庄宁也浑身是血地站在一旁,不由得他不信。屠烈心里顿时慌了,道:“死了多少人?”   刘管事道:“还没数,刚撤回来,怎么也得死了四十来个。加上被堵在堂的人,应该折了一百多个了。”   屠烈心中一凛,抓起衣裳草草穿上,光着脚就往楼下跑去。春风楼前的一串大红灯笼照着空荡荡的街道,这里离城东有好几条街,那边厮杀成什么样,这边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寒风迎面吹来,他敞着怀,胸前一个咆哮的虎头刺青格外醒目,腹毛延伸向下,穿着一条白绸裤,风一吹裤腿跟着风直哆嗦。   他赤着脚站在街上,有些茫然。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脚,人和堂已经丢了,现在过去也是送死。几名侍卫跟着他,一人帮他拿着鞋,小心翼翼道:“堂主,脚凉……”   屠烈突然暴怒道:“凉什么凉,老子他妈心都凉透了!”   刘管事跟着走了出来,看他的眼神有些恼火,却也拿他没办法。   屠烈站在街头,抓了抓头发,一副焦躁的模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刘管事叹了口气,过来说:“回去吧,城东本来也不是咱们的,丢就丢了吧。咱们赶紧回去守住城西,别让损失再扩大了。”   屠烈一想也是,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亡羊补牢了。他正准备回去,忽然见一人从西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那人的神色仓皇,一见了他便道:“屠堂主,刘管事,不好了、不好了!”   两人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互相看了一眼。屠烈把目光转向了那人,道:“怎么了?”   那人喘着气道:“城西……城西的大牢被人劫了。有人闯进了云雷堂,把申平安救走了,还杀了不少人!”   屠烈一愕,实在没想到徐怀山能有这么狠,杀穿了前头不算完,还要抄自己后路。幸亏他老婆死的早,家里只有几个玩腻了的姬妾,死就死了吧。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大声道:“小虎呢,我儿子在哪儿!”   一名侍卫道:“回堂主,少爷他……他在赌场,这会儿应该睡在那里了。”   屠烈松了一口气,又抬手捶了捶额头,咆哮道:“我不是给他请了先生念书吗,怎么偷偷摸摸的又去赌了!”   他自己贪杯好色酿成了大祸,还嫌儿子去赌博。侍卫低着头不敢说话,刘管事心烦道:“现在还管这个,咱们都死了多少人了!赶紧想想怎么收拾烂摊子吧!”   屠烈原地转了几圈,越想越气。他才睡了一觉的功夫,两个堂口都被徐怀山挑穿了。他破口大骂道:“姓徐的,你这个狗东西,老子跟你势不两立!哪天你落到我手上,你看我不把你的皮都扒下来!”   长街上回荡着屠烈的咆哮声,却于事无补。刘管事的脸色铁青,想起方才厮杀的情形,还心有余悸。徐怀山的年纪虽然轻,没想到有这么狠的手段,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就没给他们留退路,一刀刀都往他们的要害上招呼。   这边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是由于屠烈的疏忽导致的,姚总门主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刘管事过了最愤怒的那一阵子,心里害怕起来。他不想跟屠烈拴在一条绳子上,忍不住开始盘算卷包袱跑路的事了。   侍卫们来到了春风楼下,二十来个人站在一旁等待吩咐。大家知道出了大事,都噤若寒蝉。一人小声道:“堂主,咱们去哪儿?”   屠烈气急败坏地骂了半天,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认栽。他抬起大脚来,一人连忙上前,用衣袖擦去了他脚下的灰尘,给他穿上了靴子。屠烈沉着脸一挥手,说:“回去,先守住云雷堂再说!”   人和堂的庭院里,兄弟们还在收拾残局。花厅内点着灯,徐怀山和众人暂作休息。刚经历了一场这么激烈的战斗,大家都没了困意,坐在一起喝茶。   申平安道:“我寻思着今天天时地利人和,你们肯定要晚上下手,果然打了一场大胜仗。”   他擅卜大家都知道,常谑称他铁口直断。朱剑屏道:“占到什么卦?”   申平安一拍腿,道:“别提了,没敢占,就是看日子利咱们教主,应该会有一番动作。”   朱剑屏忍不住笑了,却又带了一点心酸,明白师兄的心情。他身陷囹圄度日如年,既盼着他们来救自己,又怕失望,以至于连卦都不敢卜了。   他道:“师兄,你受苦了。”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没事,这不是好端端的么。应过了这一劫,以后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了。”   申平安跟朱剑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但性格截然不同。申平安常年在堂口跟兄弟们混在一起,大大咧咧的。当年师父更看重小徒弟,把军师一职传给了朱剑屏。申平安倒是很随遇而安,在外做个副堂主也过的有声有色。   这两个智囊都在身边,又有青红两位护法将军坐镇,徐怀山感觉自己这教主做的才有了些威势。如今他劝服了地载堂,又夺回了人和堂,解决了教中多年积下的弊病,业力司的势力几乎能与孙孤诣在世时比肩了。就连钟玉络都没能做到的事,徐怀山却做到了,众人都对他十分佩服。   金刀门吃了败仗,未必会甘心。徐怀山让人把之前逃出来的一些兄弟叫了回来,加紧巡防。等本教的人到了之后,就不用担心金刀门的人反扑了。   他对申平安道:“地载堂离这边近,随时跟穆堂主互通消息,有事互相驰援。只要咱们兄弟齐心,金刀门的人夹在中间反而不敢妄动。”   今天一战,穆广添见识了徐怀山的魄力和雷霆手段,对他也十分佩服了。听他这么说,答应道:“教主放心,地载堂的人都忠于本教,随时待命。”   众人说着话,忽然见几名官兵从外头走了进来。几人挎着刀,走到堂前道:“你们当家的在么?”   徐怀山跟朱剑屏互相看了一眼,站了起来。夜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官府不可能不知道,但来的这么快也出乎他的意料。   徐怀山上前道:“在下徐怀山,是这里的主人。几位有何贵干?”   带头的官兵神色冷淡,抬手出示了令牌,道:“原来是徐公子。咱们是长安府衙的人,听说这边出了些乱子,老爷让我们过来看一眼。”   街上已经收拾干净了,但还有些残留的血迹,黑着天也看不清楚。后院的角落里有几辆大车,上头堆着尸首,外头盖着稻草。这些官差也没有要搜查的意思,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   朱剑屏走过来,微笑道:“我们内部起了一点小纠纷,这会儿已经没事了。有劳几位官差大哥来走一趟了。”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刚才打起来的动静把半个城的人都惊醒了,火光照的白天似的亮,这可不是一句小纠纷就能搪塞过去的。带头的官差道:“老爷在府衙等着,还请各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业力司跟金刀门明面上对立了,以后怕是还会有冲突,官府那边总要去打一声招呼。徐怀山道:“无妨,我去一趟吧。”   朱剑屏不放心,道:“我也去。”   蜈青没说话,默默地跟在徐怀山身后,不管去哪儿都陪着他。穆拂衣担忧地看着徐怀山,不知道那位府尹大人会不会为难他。李清露上前一步,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不去行不行?”   一名官差看了她一眼,见是个小姑娘,没说什么。徐怀山微微一笑,安慰道:“没事,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作者有话说:   屠烈:我裂开了。 第三十七章   一行人到了府衙, 府尹叶藏锋坐在大堂上。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长方脸,唇上和颌下留着短须, 穿着绯色官服, 俯视着堂下的三个人。带头的人穿着一身黑袍, 气质阴沉,容貌十分英俊。他身边的一人孔武有力,沉默的像个锯嘴葫芦。另一人生的文质彬彬,一派书生气质。对于官府来说,无论是金刀门还是业力司, 都是一群以武犯禁的莽夫,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但是狼窝里还能有这样的人,实在让叶藏锋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那书生两眼。   朱剑屏注意到了叶藏锋的目光, 对他微微一笑,跟着徐怀山抱拳行礼道:“拜见府尹大人。”   这些江湖人的架子都大的很, 见了官也不下跪。叶藏锋没说什么, 只平和道:“你就是人和堂的主人?”   徐怀山道:“正是在下。”   叶藏锋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徐怀山道, “瓷器、丝绸、茶叶, 跟西域来的商人打交道, 也卖东西给本地的百姓。”   叶藏锋道:“都是正经生意?”   徐怀山微微一笑, 道:“大人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本分人,做的自然都是正经生意。”   叶藏锋道:“既然是本分人, 怎么跟人当街斗殴?”   徐怀山一脸平静, 就知道他要这么问。打的时候官府没来, 事后再问,便是要好处的意思了。   叶藏锋道:“方才有人来报,说城东人和堂前的大街上,有两拨人打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徐怀山道:“是我们堂里的伙计一言不合,内部起了冲突。都是没读过书的粗人,几杯黄汤下了肚就犯了浑。现在已经平息了,没什么大事。”   他的态度泰然自若,仿佛只是几个人吵架动手的小事。堂上的几个衙役都去了现场,见过了那情形,知道绝非如他所说的那样。然而叶藏锋的神色还是淡淡的,道:“确实没事?”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确实没有。”   叶藏锋道:“没有就好。本府一向最讨厌江湖人打打杀杀的,若是有谁敢公然犯禁,本府定然严加惩处。”   他这话说的,颇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了。两边打起来了,他不能不过问,但叫过来了也没有深究,还提醒他别闹到明面上来。先前金刀门的人杀穿了人和堂,官府也没有任何反应。徐怀山心中了然,府尹大人是要明哲保身,对这些人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藏锋说完了正事,把目光投向了朱剑屏,道:“这位是?”   朱剑屏不想引起他的注意,道:“在下朱剑屏,是人和堂的账房。”   叶藏锋道:“可有功名在身?”   这话问到了朱剑屏的心上,他沉默了一下,道:“没有。”   这么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才,却连半尺功名也没有,天天跟一群江湖草莽混在一起,简直就是明珠暗投。叶藏锋觉得有点可惜,但也没说什么。他一派端严的态度道:“你们和别人之间的事本府不管,但别殃及百姓,也别给本府添麻烦。”   徐怀山道:“是,我们一定遵纪守法。”   叶藏锋训完了话,摆手道:“去吧。”   一行人出了府衙,本以为还要折腾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完事了。徐怀山道:“这府尹大人倒是不难相处,咱们来长安还没给他送过见面礼,等会儿封一份土产送过来。”   朱剑屏明白他的意思,道:“教主放心,一定办妥。”   蜈青道:“回去么?”   徐怀山道:“回去,家里的人都等急了。回去洗个澡,好好歇一歇。”   这一夜他们都太累了,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睡一觉再说。天色将明未明,三人沿着大街往人和堂走去,渐渐走远了。   退了堂,叶藏锋还坐在府衙上,若有所思。师爷欠身道:“老爷,就这么放了他们?”   叶藏锋的神色沉静,道:“金刀门的人太嚣张了,继续让那一家独大,它早晚要骑到咱们的头上来。如今有人制约他们正好,咱们坐山观虎斗就行了。”   师爷恍然大悟的一笑,脸上的褶子簇在了一起,道:“大人明鉴,让他们黑吃黑,自己斗去吧,最后得利的还是咱们。”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人和堂的兄弟们正在打水洗地,哗的一桶水泼在地上,血迹洗的差不多了。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亮闪闪的,又是崭新的一天。   徐怀山把堂里的事交给朱剑屏值班,倒头就睡。过了午他才睡醒,坐在床上想了一阵子,才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他总算把人和堂夺回来了,从去地载堂劝说穆广添父女,到昨晚的一场厮杀,他步步为营,能赢到最后实在不容易。若是姐姐还在,应该也会为自己高兴吧。   李清露听见了动静,从隔间过来,道:“教主,你醒了。”   徐怀山道:“醒了,你去让朱剑屏和蜈青他们歇着吧,下午我看着这儿。”   他们刚拿下这里,随时提防着金刀门反扑,睡觉都得轮班,总得睁着一只眼睛才行。   李清露答应了,出去找到朱剑屏,跟他说教主醒了,让他好生歇一会儿。朱剑屏顶着两个青眼圈,揉着太阳穴道:“谢天谢地,他还算有人味,知道心疼我也一夜没歇,我还以为他要睡到晚上呢。”   李清露笑了,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她从厨房经过,带了些饭菜回去。徐怀山负手站在屋檐下,抬眼看着远处的天空,神色沉静,跟昨天夜里的他十分不同。   相比起来,李清露还是喜欢他平静的样子。他的头发垂下来落在脸侧,随着风轻轻摆动,眼瞳黝黑,看起来甚至有点温柔。   李清露提着食盒进屋,放在桌上,道:“吃饭了。”   厨房做了一碗蛋花汤,两碗米饭,一条醋鱼,一碟炒油菜,一碟凉拌三丝。李清露把鱼头对着他,道:“今天有糖醋鱼,你喜欢么?”   徐怀山知道姐姐头一次请她吃饭,就是请的醋鱼,难为她还记得。他笑了一下道:“不是你喜欢么?”   李清露弯起眼一笑,小女孩儿都爱吃酸甜口的,她这么容易就满足也挺可爱的。   他坐下来,正准备吃饭,忽然见穆拂衣带着个丫鬟从外头过来了。她手里拿着两张纸,递给他道:“教主,这是昨晚牺牲的兄弟的名单,还有伤员的名单,你看抚恤的事怎么办。”   徐怀山的神色严肃起来,起身走过去。李清露的腮帮子里鼓着米饭,筷子已经朝着糖醋鱼去了,听见了他们的话,手停在了半空中。穆拂衣见她跟徐怀山一起吃饭,有些意外,没想到徐怀山这么没架子,会跟身边的侍女平起平坐。   旁边的丫鬟已经忍不住道:“主子没动筷子,下人怎么能先吃?”   就算李清露没规矩,也轮不到别人来教训。徐怀山皱起了眉头,穆拂衣道:“多嘴。”   那丫头低下了头,小声道:“婢子错了。”   李清露觉得自己是有点问题,就算一家人吃饭,当家的没动筷子,别人也不能先吃。她缩回了手,沉默下来。徐怀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拿起筷子点了鱼一下,道:“可以吃了。”   旁边的那丫鬟看傻了眼,没想到教主会专门为这小姑娘破规矩,对她也太好了吧。穆拂衣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目光闪烁了几下,却也没说什么。   徐怀山看着名单,沉吟道:“等会儿我拟个抚恤的数额,后天就把钱发下去。好生给伤员治伤,郑雨寒要是忙不过来,就去城里再请几个郎中,药也都用好的。”   穆拂衣答应了,徐怀山送她走到院子里,关心道:“昨天一宿没睡,上午歇了么?”   穆拂衣微微一笑,道:“睡了两个时辰,刚醒。名单是我爹统计的。”   徐怀山道:“让穆堂主好生休息,大家都辛苦了。办成了这么大一件事不容易,晚上我让厨房做点菜,大家聚在一起庆祝一下。”   穆拂衣微微一笑,道:“好。”   她带着丫鬟走远了,徐怀山回到堂中,撩衣坐下了。他见桌上的菜都没动,李清露老老实实地坐着,就面前的米饭少了一口。   徐怀山觉得没必要这样,道:“想吃就吃,在我跟前不用讲究这么多。”   “还是讲究一点的好,”李清露轻声说,“在观里吃饭不等人,也要被师父打手的。”   徐怀山从小吃饭都是抢到一点算一点,有吃的不赶紧塞到嘴里就会被别人抢走,对食物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感。他对这种规矩不屑一顾,冷淡道:“随便你吧。”   吃完了饭,徐怀山定了抚恤的数额,重伤的五百两,轻伤一百两。牺牲的兄弟教里主持厚葬,每人赔一千两银子,让账房去钱庄取钱。约莫申时,从无量山调来的二百个兄弟赶到了。徐怀山出去接了人,把他们安置在营房里,又在各处巡视了一圈,看望受伤的兄弟们,陪他们一直待到了傍晚。   李清露收拾了碗,回到大厨房,跟管事的说教主晚上要举办宴席,让做几桌子好菜。   厨房管事的答应了,李清露回来歇了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   花厅里灯火通明,人们陆续到了,桌上摆满了佳肴。徐怀山让厨房给营房里的兄弟们也送了酒和肉,犒劳大家。徐怀山坐在上首,朱剑屏坐在他身边,申平安在另外一侧坐着。穆广添和穆拂衣都来了,还有青红两位将军。李清露送上了菜,便要出去了。徐怀山在桌子底下一拉她的手,道:“那不是还有座么,你去挨着蛛红坐着。”   李清露白天刚被人说了没规矩,心里还有些别扭,这会儿见穆拂衣也在,垂下了眼道:“不了,后厨还没忙完。”   众人都看着,徐怀山也不能跟她拉扯起来没完,只好放开了手。李清露低着头快步走了,她去厨房转了一圈,这边的活儿早就干完了。几个丫鬟在一旁吃饭,有说有笑的。李清露过去领了两个白菜馅儿的大肉包,拿油纸包着,在花园中的八角亭子里坐下了。   她对着月亮啃一口包子,荡悠着两条腿,觉得在这里躲会儿清静也挺好的,反正她也不习惯跟那么多人打交道。   众人喝了一巡酒,渐渐热络起来。徐怀山侧过头问申平安的身体怎么样了,申平安道:“郑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气滞血瘀加一点外伤,歇几天就好了。”   徐怀山想他是被关在牢里气的,道:“你被抓走之后,我晚上做梦都想着你,醒了好几回。你想我了没有?”   “那可不天天想,”申平安道,“我就指着教主救我出来了。姚长易来看过我一回,想让我投降。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能丢。他恼羞成怒,就让下山虎拿鞭子打了我好几顿。幸亏教主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就见不到你们了。”   朱剑屏皱眉道:“师兄,有你这么咒自己的么。人都出来了,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申平安笑道:“开玩笑的嘛,我给自己算过一卦,这辈子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八十九岁,还能娶个温柔贤惠的好老婆,生一窝孩子。碰上这一点小风浪,死不了的。有人在牢里待了十七八年还好好地活着,我凭什么走在他们前头?”   徐怀山觉得他这话有点怪,道:“他牢里还有关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回事?”   申平安想了想,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有个人被关了十来年,好像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姚长易上次过来,不光是为了瞧我。我听他吩咐人去厨房拿了些好酒好菜,要亲自送过去,说不定就是看那个人去了。”   徐怀山喔了一声,回头看蜈青,道:“你探过大牢,看见什么奇怪的人了没有?”   蜈青当时只想着救人,没注意别的。他寻思了片刻,道:“人倒是没瞧见,但听见牢里有人咆哮。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人好像被关在大牢的深处。”   申平安道:“对对,是有个人,一直在牢里大喊大叫的,不是骂屠烈,就是骂姚长易。牢里的狱卒都习惯了,根本不搭理他。莫不就是姚长易带着饭菜去看的那个人?”   徐怀山沉吟了片刻,想不出姚长易会对什么人这么客气。都关在大牢里了,还任他辱骂不还口,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回头看朱剑屏,道:“你知道么?”   朱剑屏年轻,对从前的事也不清楚。他道:“我回去查一查,有结果了跟你回报。”   穆广添在一旁听了,目光动来动去的,仿佛知道什么,却又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不必管那么多。   他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像这种不确定的事,更是不愿多说。徐怀山没留意到他的神色,说:“白天我去府衙见了叶大人,他让咱们尽量少跟金刀门冲突。咱们夺回了人和堂,守好这里就行了。让兄弟们好生休息一段时间,把商号经营好,把根扎结实了。以后若是有变数,再随时应对。”   申平安总结道:“就是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有教主在呢,踏实过日子就行了。”   徐怀山笑了,道:“就是这个意思。来,兄弟们走一个——”   他举起了酒杯,众人纷纷举杯跟他一饮而尽,席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朱剑屏的眉宇间带着一点忧色,仿佛在为什么发愁。徐怀山道:“军师,怎么了?”   朱剑屏心中憋了许久,开口道:“教主,咱们一共就三个堂口,人和堂跟天覆堂往本教交六成利,地载堂交三成,咱们山上四个营和其他人员加起来,差不多有两千来人。就算大家自己耕种,吃饭不额外花钱。这些钱光发月例,要养活这么多人也不容易。”   在场的没有外人,而且这些事也不是秘密,大家一盘算心里都清楚。朱剑屏对于地载堂要七成利的事不满意,这会儿索性借着醉意,当着穆广添的面说出来了。   穆广添一副淡定的模样,夹了一筷子东坡肉放在面前的碗里,细嚼慢咽。他是个老貔貅,一谈到钱的事,绝没有让步的余地。反倒是穆拂衣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既想向着父亲,一时又觉得徐怀山花钱吃紧,想帮一帮他。   徐怀山明白朱剑屏的意思,但穆广添吞下去的肉,无论如何也不会吐出来。更何况能打下这一仗,多亏了穆广添出人,自己总不能刚过河就拆桥。   他本来就想给他们六成利,不行再慢慢商量,没想到他姐直接许了七成。真的是刀不割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徐怀山一想到许了他们那么多好处,心就疼的滴血,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也只能道:“这三位堂主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人家出了力,咱们的钱就得跟上,不能让效忠咱们的人寒心。也让人看一看,忠于咱们的就有好处拿,跟咱们作对的就没有好下场。”   朱剑屏道:“话是这么说,可钱不够怎么办?”   徐怀山调转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海参,道:“你别老想着节流的事了,开源更重要,钱不够花想办法挣就是了。来,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人一管钱,就容易算来算去的像个管家婆一样。朱剑屏不买他的账,道:“哪有这么容易。中原的地盘都被划完了,再上哪儿挣去?”   徐怀山一扬嘴角,道:“不是还有金刀门的堂口吗,找机会接手过来,不就是咱们的了么?”   他这么风淡云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朱剑屏诧异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神认真,竟是真的这么打算的。他早知道徐怀山有野心,蛰伏了这几年,一直在积攒力量,如今看来是要大干一场了。   徐怀山道:“怎么样,敢跟我豁出去试一试么?”   朱剑屏笑了,道:“你要是敢,我就陪着你。”   申平安在一旁坐着,见穆广添的目光微微闪烁,似乎在心里衡量着什么。穆广添年纪大了,凡事更喜欢求稳妥,有些事当着他不方便说。申平安道:“先不着急,刚打完仗,百姓也被折腾怕了,安静一阵子再说吧。”   徐怀山明白他的意思,举杯道:“说的是,今天庆功就不说别的了。来,咱们再干一杯。”   灯光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觥筹交错的十分热闹。徐怀山喝了几杯酒,感觉有些燥热。他抬眼找不到李清露,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徐怀山有点担心她。他借口更衣离了席,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在凉亭里发现了她的身影。   李清露吃完了包子,在油纸上擦了手。她从荷包里掏出个小纸包,里头放着几块桂花饴糖,她带在身边本来想饿的时候吃,这会儿拿来消磨时间也不错。   她咬着一块饴糖,有种放松的感觉。这时候一只大手从后头伸了过来,把她的眼睛蒙住了。   “猜猜我是谁。”   那只手凉冰冰的,带着一点龙涎香的香气,馥郁沉厚。李清露笼罩在那股气息里,抬手拍了他一下,道:“别闹。”   “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是不是偷看见我了?”   李清露笑了,道:“一闻衣服上的味儿就知道是你,还用看么。”   徐怀山手一撑,从亭子外翻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了。   “吃什么呢,给我来点儿。”徐怀山把手摊开来,跟她一点也不见外。   李清露把饴糖放在他手里,徐怀山得了一块,手没收回去,还冲她勾了勾。李清露只好又给了他一块,说:“就给你这些,我还要留一块。”   徐怀山笑了,把糖塞进嘴里。糖表面有一层江米纸,化在嘴里糯糯的。饴糖嚼起来很有韧性,桂花的香气很快弥漫出来,甜甜的让他心情变得很好。   比起跟人谈论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他还是喜欢这样跟李清露待在一起。弯弯的月亮挂在中天,就像他想起她来时,嘴角和眼睛微微弯起来的模样。   跟她在一起,他心里就有种温柔的感觉。仗打完了,他可以歇一阵子了。有她陪着,接下来的这个冬天应该会过的很安心。   无量山的雪很大,到时候他可以带她打雪仗,还可以堆几个雪人放在屋子跟前。   他坐在她身边想着过冬的事,有点憧憬。李清露道:“你怎么不跟他们在一起?”   徐怀山道:“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有什么好待的。”   一株桂花树生在亭子旁边,枝子密密地延伸下来,矮的地方踮起脚就能够到。枝头开着金色的花,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徐怀山站起来摘了一小簇,手里拿着花,低头凑了过来。   李清露伸手一挡,道:“干嘛?”   徐怀山道:“戴上看看。”   他的目光温柔,李清露的心微微一动,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徐怀山把花戴在她鬓发边,端详了片刻,道:“好看。”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难得这么和谐,他往她身边挪了一下,李清露没理他。他得寸进尺地又挪了一下,想跟她贴得近一些。李清露感到了他的体温,有点不自在,道:“你别离我这么近。”   徐怀山喔了一声,但没有挪开的意思。他道:“你喜欢兔子还是小猪?”   李清露有点奇怪,道:“什么意思?”   “堆雪人,”徐怀山道,“无量山的雪很大,冬天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堆点东西。用水泼在外面,结个冰壳子半个月都化不了。”   李清露便笑了,道:“堆一只小鸟吧,再堆一只小猪,再来一只拖着钱罐的小耗子。”   徐怀山寻思道:“小鸟不好堆,顶多堆一只大白鹅,高高胖胖的。另外两个容易,我给你堆一排。”   李清露道:“不用那么多,一样一只,就放在窗子下面,每天都能看得到,也免得被人踩了。”   徐怀山出来有一阵子了,花厅里的人酒喝得差不多了,大家平日里跟教主也不生分,想他应该是回去歇着了,其他人便也散了。穆拂衣和丫鬟往厢房走去,从花园的小路上经过,见徐怀山跟李清露待在亭子里,肩并肩坐着,好像十分亲昵。   徐怀山一改平日阴沉的模样,非但一点也不吓人,还把手放在脑袋两侧,比划了个兔子的模样给她看。   李清露摇了摇头,比了个扑棱翅膀的样子。徐怀山便笑了,点了点头。   那两个人聊的这么开心,不知道在说什么,一点主仆之别也没有。穆拂衣的神色微微一黯,她知道那位李姑娘本来也不是他的奴婢,是个名门正派的弟子。   徐怀山相中了她,强迫她留在身边,成日里不是哄她、就是逗她。李清露原本是个修行之人,对他总是爱答不理的,他也不觉得一腔热情打了水漂,好像就喜欢她不喜欢自己的那股劲儿似的。   穆拂衣的心情十分复杂,她一直以自己的身份和才华自傲,觉得天底下的男人只有被她挑选的份儿。可如今她喜欢的男人的眼里却只有别的女子,对她却视若无睹,让她有种尊严被人践踏的感觉。   这个薄情郎……   她看着他的身影,心中生出了些恨意。徐怀山的性子里藏着一股薄情寡义的劲儿,她是早就知道的。从活死人坑里爬出来的狼崽子,心早就黑透了,他能好到哪里去?   一点灯光照在徐怀山的侧脸上,他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那种白,锋利的眉眼里带着一抹艳色。穆拂衣从第一次见面就被他深深吸引,一直念念不忘。   徐怀山从来没掩饰过对地载堂的利用,也给够了价钱,跟穆家已经两不相欠了。这本来就是一笔交易,她若是清醒就不该有怨言的。   方才在席上,朱剑屏觉得给七成利太多,有些不情愿。徐怀山也没有反悔的意思,既然许下来了,咬着牙也得给。日子要是实在难过,他就再想别的办法,却没想过来找她商量,仿佛把她当成了外人。   穆拂衣一时间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若是她能为他说几句话,帮他减轻一些压力,或许他就会更看重自己一些了吧?   她的目光微微闪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夜风轻轻吹来,穆拂衣觉得有些冷了,抬手抱住了肩膀。丫鬟轻声道:“小姐,咱们走吧。”   穆拂衣深深地望了那两人一眼,转身拐上了另一条小路,向自己的住处去了。 第三十八章   当天晚上, 李清露做了个梦,梦见无量山漫山遍野都是皑皑白雪。她蹲在雪地里堆了一只小鸟,抬头道:“像吗?”   徐怀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耿直地说:“不像。”   李清露有点不高兴了, 说:“哪里不像?”   徐怀山说:“连尾巴都没有, 算什么鸟?”   李清露抓了个雪球丢在他脚边,道:“那你来。”   他回屋从花瓶里拿出了几根孔雀毛,插到了小鸟的身后。两人端详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不伦不类的,忍不住都笑了。徐怀山搔了搔头, 说:“堆一只鹅吧,要不然堆个麻雀也行,普通点的好养活。”   李清露不甘心,还想挽救一下。那只四不像忽然抖了两下, 把身上的雪都抖掉了,里头蹦出个雪球似的小鸟, 围着她飞了一圈, 啾啾直叫。李清露伸出手来, 它就飞到她手心里, 歪着头看着她。   徐怀山好像也很喜欢它, 凑过来说:“这小家伙不错, 跟个雪团子似的, 养一只吧。”   李清露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它软软的肚皮,又摸了摸它的背毛。这时候一阵大风吹过来, 漫天都是雪花。她打了个寒颤, 小鸟嘚儿一声飞走了, 她也冻醒了。   李清露睁开眼,发现窗户没关牢,夜风透了进来,这才梦见了冰天雪地的情形。她起身关了窗户,回到了床前,见枕头边落了一小簇桂花,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让她想起了昨晚的清风明月。   她的心情像花香一样,带着一点淡淡的旖旎,舍不得让它就这样枯萎掉。然而桂花太脆弱了,轻轻一碰,细小的花朵就从梗子上落下来。她拿着一手细碎的花瓣,心里有点怅惘。   隔壁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徐怀山已经醒了。李清露便去打了水,服侍他洗漱。片刻吃了饭,徐怀山要去营房看望受伤的兄弟们。昨天郑雨寒忙了一整天还没忙完,教主露面大家心里也能安慰一些。   李清露道:“我陪你去么?”   “不用了,”徐怀山道,“你在屋里歇一会儿,想想缺什么吃的用的。下午咱们上街转一转,买点东西。”   他说着出门去了,李清露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才刚到辰时。深秋的阳光和煦,她给屋里的榕树盆景浇了水。水珠滴滴答答地沿着叶子落下来,空气变得湿润起来了。李清露拨弄了一下小小的叶子,露出了轻盈的笑容,又去侍弄旁边的一盆吊兰。   穆拂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带着丫鬟站在门前,道:“李姑娘,在忙么?”   李清露没想到她会来,下意识道:“穆大小姐,你找教主吗,他刚出去了。”   穆拂衣就是瞧准了徐怀山不在才来的。她淡淡道:“我不找他,就是想过来跟你聊一会儿天,有空吗?”   李清露不好拒绝,道:“有空,进来坐吧。”   穆拂衣走进了屋里,坐在太师椅上,有种反客为主的态度。她的丫鬟站在一旁,挑剔地看着李清露,就像看着一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李清露跟那丫鬟的目光一触,想起了昨天她教训自己的情形,心情变得糟糕起来。这些人习惯了做奴才,媚上欺下,把嫡庶尊卑看的比什么都重。李清露又不想跟她一样做一辈子奴才,为什么要守她的规矩?   她转身去泡茶,穆拂衣见屋里打扫的干净整齐,还算满意。这丫头的脾气温和,做事也勤快,若是日后徐怀山要留她在身边,自己也不是不能容她。她今天来,就是想探一探李清露的心意。   片刻李清露端了茶过来,穆拂衣和气道:“你也坐吧,咱们说会儿话。”   李清露便在一旁坐下了。她知道穆拂衣喜欢徐怀山,这两个人本来是有可能走到一起的,如今却未必了。她心知自己就是他们之间的那个变数,觉得有点不自在。   穆拂衣道:“李姑娘,我听说你原来在玉虚观修行,怎么会来到业力司的?”   这些事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当面问起来,便是要揭李清露的伤疤。昨天晚上穆拂衣在花园里看见这丫头跟徐怀山花前月下的,心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烧,辗转反侧了一宿没睡着。她就算再大方,也没办法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总要来敲打这丫头一下。   她一派当家主母的姿态,要审她来历似的。李清露淡淡道:“他救了我师父,我为了报答他的恩情,这才来伺候他的。”   穆拂衣喔了一声,道:“是人情债。”   李清露点了点头,穆拂衣道:“那你是愿意跟着他,还是想回去修行?”   要是搁在以前,李清露自然毫不犹豫地说想回玉虚观。可如今跟徐怀山待得久了,她的心也渐渐移向了他。就算没有三年的约定,她也愿意待在他身边。   她道:“我答应了要跟他三年,等时间到了,我就会离开。”   穆拂衣有些意外,这件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虽然是个好消息,但三年足够发生太多事了,若是徐怀山的疯劲儿上来了,非要做点什么把她留下来,谁也拦不住。   穆拂衣注视着她,李清露的模样秀丽可爱,有种玲珑剔透的美感,骨子里又有种倔劲儿。自己要是个男子,也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这丫头是个孤女,只靠着师父过活。自从被抢到这里,连道也修不成了,徐怀山多少有点造孽。穆拂衣对她有几分怜爱,又有些妒忌,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穆拂衣掸了掸衣袖,自认为大方地说:“你要是愿意跟着他,就好好地守本分。不过你既然欠他人情债,还完了随时都能走。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应该不会勉强你的。”   李清露没说什么,知道穆大小姐是瞧自己不顺眼了。她本来也没什么野心,就想在山里种一种菜,练一练剑。她被掳来过了许久,好不容易习惯了这种生活,却又被人当成了眼中钉。   她一直自诩受上天眷顾,运气不错,如今却觉得一切也没有佚䅿那么好。她要往东,周围的人偏要她往西。她好不容易往西了,大家又要她改回来,好像一定要挑她的毛病。   她本来也不属于这里,若是身边的人都容不下她,她离开也无妨。徐怀山的权势越来越大,拥有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不至于离了自己就活不成,总有人能照顾好他。   虽然这么想,昨天晚上跟他一起看月亮的情形却浮现在眼前,让她舍不得就这么放手。   她一念及他,心里就生出了甜意,就像昨晚吃的饴糖。李清露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认真的么,或者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逗弄自己?她分不清楚,可她一静下来,心里就全是他的模样。   穆拂衣该说的都说了,见她沉默着,便站了起来。她道:“你好好想一想吧,我先走了。”   李清露送穆拂衣出了门,看着她和丫鬟走远了,心情有些沉重。一大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坐在屋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待在一个不该待的地方。   周围来来去去都是魔教的人,行事随心所欲,跟她从小受到的教导截然不同。她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不但自己不自在,也耽误了别人生活。   “……我是不是该走了?”   李清露轻声问自己,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回答她。   她心里有些难受,良久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   中午徐怀山回来了,吃完饭歇了一会儿。李清露想着上午穆拂衣来找自己的事,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她睡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脸上一凉,睁眼见徐怀山站在她的床前,手背搭在她脸上,道:“病了?”   李清露坐了起来,披了件外衣道:“没有。”   徐怀山道:“那怎么没精打采的?”   李清露不想多说,轻声道:“就是有点不舒服,没事。”   徐怀山有些疑惑,忽然明白过来,沉默着走开了。片刻他道:“肚子疼吗,让厨房给你烧点姜汤?”   李清露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道:“不是……哎呀,就你懂的多。”   徐怀山想着他姐来月事的时候不但会肚子疼,还会发脾气。以前他不会看眉眼高低,惹得他姐撵着他揍了好几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见李清露蔫蔫的,还以为她也来月事了。   李清露穿上外衣,在镜子前梳了梳头,感觉自己的气色确实不太好,难怪他会担心。   徐怀山走过来道:“肚子不疼?那等会儿还出去么?”   李清露这次仓促出来,一些日用的东西没带够,该补充一些了。她道:“去吧。”   徐怀山便穿上了外袍,收拾停当了,在屋檐下等着她。两人走到小院子外面,朱剑屏从对面走过来,正好也要出门。徐怀山道:“你去哪儿?”   朱剑屏道:“去买笔砚,你们呢?”   李清露道:“桂花油用完了,胰子、丝线什么的,也得买一些。”   朱剑屏折扇一展,道:“那正好,一起去吧。”   三个人一道出了门,两个年轻公子一身华贵的气派。李清露穿着粉色的绸缎衣裙,姿容秀丽,走在他们身边不像侍女,倒像是那两人的小妹子。   大街上金风熙熙,人来人往,店铺的招牌鳞次栉比,大红灯笼成串挂在屋檐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好吃的、好玩的,食物的香气、小贩的叫卖声和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融合在一起,让人的心情一畅,比闷在屋里好多了。   街上的百姓都安居乐业的,好像已经把前天夜里的动静忘却了。反正这些帮会争来夺去的,谁做主都差不多。大家觉得这些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日子能照常过就行了。   徐怀山走在街上,感觉城东这种祥和的气氛很适合生活,住在这里应该挺舒服的。   前边街口往右转有个飞白书画坊,老板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很有些本事,时常能搜罗到一些名人的真迹展出。不光本地的人常来光顾,就连外地都有不少名士慕名前来,俨然形成了个爱书画之人的小圈子,十分出名。   朱剑屏对这间书画店早就有所耳闻了,这次是特地来逛的。他走到街口停下来道:“你们一起来么?”   徐怀山也没什么事,正想一起去看一看。旁边当铺的老板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一见徐怀山,顿时睁大了眼,行礼道:“主人,您怎么来了。”   这间当铺是业力司的产业,之前金刀门的人抢占了人和堂,把这些铺子都换了人管。原本的掌柜的挨了他们一顿毒打,腿一瘸一拐的养了半个月。后来听说教主带着人把金刀门的人赶走了,他还不相信,结果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接他回来了,其他的铺子也都是如此。   申平安昨天就拖着病体,把自家的产业一间间交接回来了,让他们恢复了正常经营。   掌柜的回头大声喊道:“快出来,教主来看咱们了!”   大伙儿听见了,放下了手上的活儿一涌而出,人人都十分喜悦。大家还以为他是来看生意的,连忙请他进屋坐。   徐怀山今天就是想上街看一看恢复的情况,没想进去。架不住大伙儿太激动,见了他就像见到了主心骨。一群伙计簇拥着他,人人眼里都带着光,仿佛围着一个大英雄。   一人道:“多亏了教主把金刀门的人赶跑了,要不然咱们就没生计了。”   又一人道:“教主英明神武,那下山虎再横,也不是咱们教主的对手!”   众人轰然道:“就是,教主武功盖世!有他保护,咱们什么都不用怕!”   朱剑屏见他被热情的人群围住了,生怕自己也被拽进去,笑道:“那我先去买笔砚,等会儿回来找你。”   他说着迈步先走了,李清露犹豫了一下,觉得人家崇拜他是他的事,自己不如趁这个功夫出去转一转。   她道:“我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徐怀山陪她出来就是要付账的,下意识道:“钱够么?”   李清露摆了摆手道:“有钱,你就不用操心了。”   沿着街走到头,便是飞白书画坊。朱剑屏走到门前一望,见匾额上的字写得银钩铁画的,颇有气势。   他迈步走了进去,店里的人不多,只有两个客人,一个伙计和一个掌柜的,各自忙自己的事。伙计见有人来了,招呼道:“客官里头请,随便看看。”   店里的两面墙上挂着装裱好的字画。正中有个书画台,上头放着些客人留下的墨宝,一旁又有现成的笔墨纸砚,供客人写字作画。书桌旁边摆着几个红酸枝的架子,上头放着些纸张、砚台、大小材质不一的毛笔,印泥。另一个架子上放着些寿山石、青田玉,篆刻刀。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味,掌柜的拨了几下算盘珠,偶尔翻一页纸,声音轻轻的,显得店里更加宁静。来这里的人都是雅客,不喜欢被打扰,看到喜欢的自己会出声询问。   店里除了卖字画和纸笔,也接装裱、帮客人刻印。这些小活儿也不赚钱,就是卖字画挣得多,卖出一张名家的作品就够吃一年的。朱剑屏在店里转了一圈,在一幅画前停了许久。   画上是一片浅浅的池水,水中有几支枯荷。残破的荷叶耷拉在池中,莲蓬外垂着一片枯萎的花瓣,将坠未坠。池边垒着几块石头,墨色干枯,一股萧瑟的秋意扑面而来。   朱剑屏的心中有所感触,觉得作画之人心中似有一腔壮志,只是时局不利,难以施展。画上的落款是一叶舟,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号,道:“这是谁画的?”   伙计走过来,道:“客官看上这一幅了么,这是常来店里的一位朋友画的。”   朱剑屏道:“这画不错,多少钱?”   那伙计道:“二十两银子。”   旁边一名客人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道:“就这还二十两银子,你抢钱呢?这枯荷也太丧气了吧,挂在家里看着不难受?”   朱剑屏倒是觉得这花虽然枯了,却有种待时而放的心志,不是一般人的手笔。   他道:“包起来吧,我要了。”   其他人像看傻子似的看他,朱剑屏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伙计听多了人说这画丧气、丑,还是头一次遇上识货的。朱剑屏买了画,又挑了几支笔。他见桌上有试用的纸笔,一时技痒,便写下了几个字。   他笔走龙蛇,一幅墨色淋漓的字写下来,颇有气势。   掌柜的看了那幅字,忍不住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称赞道:“公子这幅字实在漂亮!你若是愿意,我为你装裱了挂在店里,帮你代卖。”   朱剑屏也不缺钱,但有个地方展示书法,以字会友也是件好事。他一向醉心于此道,微微一笑道:“好,那就有劳了。”   掌柜的道:“请问尊驾府上何处,若是卖出去了,我派人送钱过去。”   朱剑屏道:“不用,过段时间我自己来看就是了。”   他提笔在下方落款,写了惊鸿客三个字。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买了笔砚和纸张,告辞出来。   店铺后的竹帘动了一下,一个穿青袍的中年文士从隔间走了出来。掌柜的过来道:“老爷,您的画卖出去了。”   那青袍文士嗯了一声,方才已经隔着帘子看到了外头的情形。掌柜的含笑道:“那位公子虽然年轻,却极有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您的画,跟您还真有些缘分。”   青袍人没有回答,信步走到桌前,低头看着上头铺展的那幅字。   “病树前头万木春。”   字写的酣畅淋漓,又带着些恢弘的气势。他微微一笑,道:“他这是回我的画呢。裱好了挂在后面厢房里,留三十两银子等他来拿。”   掌柜的没想到自家主子跟那位公子倒是志趣相投,还没打过照面,就已经这样互相欣赏了。   他道:“那他下回来,主子若是不在铺子里,我叫人去通知您。”   青袍人微微一笑,道:“倒也不必,我若是想见,随时都能见他。”   掌柜的道:“主人认识他?”   青袍人淡淡道:“他是业力司的军师,前两天刚带人打了一场胜仗。这人心中颇有筹谋,难得的是他还能写一笔好字,是我的知音。”   他手指轻轻描摹着朱剑屏的字,越看越是喜欢。他道:“让人帮我详细查查他的经历。”   掌柜的还没见过老爷对谁这样看重,看来这位公子确实与一般人不同,连忙道:“是。”   朱剑屏拿着画回到了当铺中,徐怀山依旧被人围着,茶已经喝了一壶。天都快黑了,李清露还没回来。他道:“你的心肝呢?”   徐怀山也有点不放心,起身道:“出去看看。”   两人起身往外走,一路到处张望,不知道那丫头去了什么地方。   李清露过了一条街,往前走了一阵子,找到了一间胭脂铺子。她买了梳头用的桂花油,想自己有时候气色不好,又买了茉莉粉和几盒胭脂。除了自己用,还多买了一点打算回去送给蛛红和云姝。   新月斋的胭脂包的十分好看,半透明的蜡纸包在红色的盒子外头,用金线勾勒出牡丹和一轮新月的花纹,一看就是上等货。彼时长安城中的夫人小姐,都以用新月斋的东西为荣。李清露也不关心这些,只是身边的女孩子都用这些东西,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   李清露走出铺子大门,打算去前头买点丝线。迎面走来了几个道姑,都穿着水蓝色的道袍,头上戴着黑色的纱冠,竟是玉虚观的人。李清露十分诧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们,登时就红了眼圈。她上前一步,道:“师父,大师姐,你们怎么在这儿?”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身上的绣花十分精致。她腰上挂着玉璧,头上戴着金钗,俨然是一副大户人家小姐的模样。秦招娣等人一时间都没敢认她,怔了片刻才道:“清露,怎么是你?”   李清露道:“我跟业力司的人来的,你们呢?”   秦招娣跟她分别了这么久,一直很担心她。如今见她没事,渐渐高兴起来,道:“师父来这边访友,就是城南的那位姓刘的居士婆婆,从前她给咱们观里供了不少香火。最近她身体不好,师父放心不下,便来瞧一瞧她。”   李清露记得那位居士婆婆,以前她住在宜昌时,经常去玉虚观烧香。后来她儿子将她接到了长安奉养,便没再见过她。   能在这里跟她们遇上,实在是缘分。李清露心中十分高兴,望着秋云师太道:“师父最近好么,观里怎么样?”   秋云师太道:“我一切都好,你呢?”   李清露笑了一下,道:“弟子很好,我给观里写了信,你们收到了么?”   秋云师太淡淡道:“收到了,以后不必寄钱回来。你既然在外面生活,还是得存一点,多为自己打算。”   李清露不知道徐怀山在信里放银票的事,有点疑惑。然而师父的态度有些生分,好像已经不再把她当成自己养大的孩子来看待了。李清露心里十分难受,道:“师父,弟子虽然身在业力司,心里却一直没有忘了你们。”   秋云师太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惋惜,道:“没忘么?你看看你的样子。”   李清露低头看自己,她身上戴着环佩,手里提着水粉胭脂,仿佛已经抛却了修行之心。   她十分惭愧,低声道:“师父,弟子一直想回到你们身边。我不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人,也从来没有忘记师父对我的教导,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师门的事。”   秦招娣有些不忍,小声道:“师父,清露她也是不得已,她是为了咱们才跟那魔头走的啊。”   秋云师太心中明白,叹了口气,道:“你好好珍重自己。若是守得住本心,玉虚观的大门会为你敞着。”   李清露心头一动,泪水蓄在眼眶里,恨不能这就舍下一切,跟师父离开。   秦招娣牵了牵她的手,温声道:“别哭了,我们在居士婆婆的宅子里暂住,就是城南的周府。你要是想我们,随时来就行。”   李清露点了点头,秦招娣张开双臂,跟她拥抱了一下。大师姐的怀抱温柔,身上带着檀香的气息,让她有种怀念的感觉。两人依偎了片刻,大师姐退开一步,道:“我们走了,你好好的,有事写信回来。”   一行人走远了,李清露还站在原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出神,不觉间泪水已经淌下来了。   这时候街对面有几个人大声说笑着从酒楼里走出来,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带着醉意从她身边走过。一个身穿灰色锦袍的少年脚步蹒跚,重重地撞了她一下,把李清露手里提着的东西撞到了地上。   “哎呦……对不住,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李清露这才回过了神,那灰衣少年弯腰帮她把盒子捡了起来。他举起盒子晃了晃,听着里头没有粉碎的声音,带着醉意道:“应该没碎,要不你打开看看。摔坏了……我赔你!”   李清露心烦意乱的,若不是拿着这些东西,师父也不会这么生气。她淡淡道:“没事。”   她举步要走,那少年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醉醺醺地道:“别呀,你打开看看,新月斋的东西可不便宜呢。我常给姐姐妹妹们买,知道价格。”   其他少年起哄道:“那是一般的姐姐妹妹吗,不是你相好的?”   灰衣少年道:“边去,我可是个正经人……对于漂亮姑娘,一向只有敬重,不敢亵渎!小姐姐的气质像荷花一样,我一看就喜欢!”   他说着一指旁边的人,道:“你,把爱莲说背一遍,夸夸小姐姐。”   这些人都是他的跟班,十分听话,当即朗声背道:“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李清露:“……”   灰衣少年拍着胸膛道:“看见没有,小姐姐,我们都是读书人……有文化,又有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打了个酒嗝,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她道:“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许人家了没有?”   李清露被他们围着,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天色渐渐黑了,这些少年对她拉拉扯扯的,不怀好意。李清露攥紧了拳头,想要动手了。   这时候身后有人喊道:“清露——”   是徐怀山的声音,李清露回头一望,却见他和朱剑屏都来了。她松了口气,大声道:“我在这里!”   那群少年人见两个男人来了,觉得十分扫兴,一人道:“嗐,原来是有主的,早说啊。”   灰袍少年道:“没意思,咱们走吧。”   他一摆手,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走了。徐怀山快步赶了过来,道:“找你半天了,那些人围着你干什么?”   李清露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道:“他们不小心撞掉了我的胭脂,说要赔钱。我说不用,就让他们走了。”   徐怀山看着她道:“眼睛怎么红了?”   李清露眨了眨眼,道:“被沙子迷眼了,没事。你们买了什么东西?”   朱剑屏道:“买了幅不错的画,回去给你看看。”   那两人与她往回走去,路边的灯笼渐次点起来了,光芒照亮了前方的街道。李清露想着刚才与师父的见面,心里空落落的,还是有些惆怅。   拐过街角,那群纨绔走的慢了下来。灰袍少年敛去了脸上的醉意,回头看着走远了的李清露,眯起了眼。   他方才听信报说徐怀山带着他相好的出来逛街,便带了七八个兄弟等在这里,就为了瞧他们一眼。屠烈这几天为了丢堂口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闹的家里鸡犬不宁的。他方才看过了,那徐怀山也没长着三头六臂,没什么可怕的。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道:“那姓徐的虽然一般,眼光倒是不错,找的老婆挺漂亮的……是我喜欢的那口。”   一人小声劝道:“小虎哥,别招他了。那姓徐的是个疯子,没人敢惹他。”   屠小虎抬手拍了那人脑袋一记,道:“说什么屁话!我爹是下山虎,我能怕他?”   其他人纷纷道:“不能不能……咱们堂主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暂时不收拾他罢了。长安城还是咱们金刀门说了算!”   屠小虎这才舒服了一点,沉下了脸道:“继续盯着他们。他气得我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 第三十九章   回了人和堂, 李清露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东西就放下了碗。她坐在屋外的葡萄架下,抬头看一会儿月亮, 叹一口气, 好像十分沮丧。   徐怀山觉得她不对劲, 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她道:“你真没事?”   “没事,”李清露道,“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徐怀山在她身后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 但看她实在不想聊天,便离开了。李清露虽然要他离开,可他真的走了,她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了, 有种被所有人都遗弃的感觉。   她的心好像被人向着两个方向撕扯,一个要她回到师父身边, 从此不问世事。另一个却要她留在徐怀山身边, 一直陪着他。   夜色浓重起来, 远处的灯火渐渐亮起来了。李清露望着红莹莹的灯光, 心中飘飘荡荡的,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好像有点负罪感, 却又觉得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缺失的一部分,是她想要了解的感觉。   天有点冷,李清露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 打了个喷嚏。一件披风落在她背上, 李清露回头一看, 却是徐怀山回屋拿了衣裳来给她。   李清露本来是服侍他的,没想到日子久了翻了个,他开始照顾起自己来了。李清露回想从一开始,他其实就挺关心她的。不过因为他自己也不怎么会生活,对她帮的忙也很有限,显得笨手笨脚的。   李清露把披风裹在身上,道:“谢谢。”   徐怀山在她身边坐下了,道:“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还想谢你呢。”   李清露道:“谢我什么?”   徐怀山还有点心有余悸,道:“之前跟穆广添谈判,多亏了你在中间周旋,没让人看出是我姐来,要不然保准谈崩。”   李清露便笑了,道:“应该的,你一个月给我开十两银子嘛。”   徐怀山道:“光给月钱不够,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能做到的我都满足你。”   李清露静了片刻,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她缩成一团,显得有些落寞。徐怀山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问又问不出来,只能盯着她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李清露像个瓷娃娃似的,皮肤晶莹剔透,头发乌黑,戴着金钗越发显得她矜贵漂亮。徐怀山打心里喜欢看着她,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他心里就有种宁静的感觉。   李清露想着自己的心事,眼睛许久才眨一下。师父她们还在城里,自己要是趁着天黑去找她们,不知道徐怀山会不会答应。   她若是去见了师父,就会忍不住想跟她们回玉虚观。以徐怀山的脾气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肯定要找过去。他的性子一时正常一时疯癫的,若是犯病的时候去了,失手伤了什么人,自己就是祸害师门的罪人了。   跑路不是办法,还是得跟他商量。李清露憋了一会儿,小声说:“你真的什么都能答应我?”   徐怀山感觉她要给自己下套,道:“你先说来听听。”   李清露抬眼看他,试探地说:“如果我想走,能行么?”   徐怀山看她别别扭扭支支吾吾的,就预感到她又想跑路。他道:“好端端的怎么又要走,你才安稳几天就要跑?”   李清露小声说:“你这边已经很好了,不需要我了……我想回去了。”   她虽然这么说,却带着一点难过。徐怀山不想逼她,温声道:“为什么,有人欺负你了?”   李清露想起了穆大小姐和她那狐假虎威的丫鬟,叹了口气,道:“没有。”   徐怀山道:“那是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不是开不开心的事,”李清露低声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这样一直帮你,不知道做得对不对。我是出家人,就算做不了善事,也不能……不能……”   她大约是想说不能为虎作伥,但又觉得这个词太重了,徐怀山也没干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就算打起来了,也是人家先找他的麻烦。泥人还有三分血性,他作为一派的带头大哥,总得把被人抢走的地盘夺回来,给自己死去的兄弟们讨个公道。   徐怀山觉得这丫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刚感觉她没那么排斥自己了,跟他分糖吃,还答应冬天和他一起堆雪人。可才一转眼的功夫,她又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忽然就要走了。   “你这个小骗子……”   李清露感到了一阵心虚,道:“我没骗你。”   “你这还不算骗我?”徐怀山抓了抓头发,好像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你答应要跟我一起待三年,这才多久,六个月!你说话不算数,是你师父教你的?”   李清露小声道:“我就是嘴上说说,又没签字画押。”   徐怀山拉住了她的手,道:“这就进屋写字据,你还欠我两年半,把这事写清楚了。”   李清露把手抽了出来,缩进了袖子里,道:“你别闹了。”   她知道出尔反尔不好,可她一个人在这儿也受了不少委屈。她低着头,哑声道:“我真的很想念师父她们。业力司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你别为难我了。”   她平常性情坚韧,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哭了。徐怀山觉得不对劲,说:“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李清露沉默下来,徐怀山眯起眼来,觉得自己猜对了。他耸了耸鼻子,忽然想起自己还煮了东西,连忙站了起来,一边道:“你等会儿,我回来再跟你说——”   李清露有点莫名其妙,片刻见他端着个碗回来了。碗里煮了个荷包蛋,还有几个糯米圆子,汤是用红糖和米酒熬的,闻起来又甜又香。大约是刚才自己让他走开时,他去厨房煮的,做的还有模有样的,应该是问过厨房大娘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舀了一勺圆子,道:“你吃点热乎的,然后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就不想回去的事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没心思吃东西。   “给个面子,”徐怀山道,“我亲自煮的,你总得吃一口吧。”   堂堂业力司的教主亲自下厨给一个丫头做饭,说出去谁也不相信。李清露不好拂了他的意,张嘴吃了。糖水甜甜的,吃下去肚子里确实暖和,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好吃么?”   他看她的时候总是很专注,此时却又带了一点不安。她抬眼看他,忽然觉得他眼巴巴的像条狼崽子似的,生怕自己不要他了。李清露觉得自己也没有多好,他实在不必把自己看得这么重。   她点了点头,道:“好吃。”   徐怀山便露出了笑容,看着她把糖水吃完了。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他觉得她对自己多少是有点感情的,不至于像刚开始那样,一言不合就要跑路。   他道:“外边冷了,回屋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看着月亮不想说话。徐怀山道:“那我陪你坐一会儿。”   糖水是米酒炖的,李清露坐了一会儿,酒劲儿串开来,有点困了。她头一点一点的,徐怀山挪到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道:“能回去了么?”   李清露的意识依稀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师姐妹中间打坐。师父在上面讲经,声音模模糊糊的。她困得不行了,又怕师父打她手板,勉强撑着道:“我没事,我还能撑。”   “硬撑着干什么,又没人查你功课。”   李清露道:“修道之人,都要背逍遥游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   徐怀山道:“一锅炖不下。”   李清露喃喃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两个人这样也能接下去,徐怀山觉得有点好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李清露的身体轻盈,身上带着一点淡淡的茉莉香气。徐怀山感到了一阵温柔,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了。   他进屋把她放在了床上,李清露背到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徐怀山觉得实在有意思,道:“记性还挺好的,还能背么?”   李清露的眉尖蹙起来,显得有点困惑,良久喃喃道:“师父,后面的我忘了……别打我手板。”   徐怀山道:“回去还要被师父打手心。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李清露静了许久,也没有回答他,渐渐睡着了。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落在雪白的脸上,显得漂亮而又脆弱。徐怀山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了她片刻,放下帐子走了。   金刀门,云雷堂。   营房里灯光昏暗,到处都是伤员,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混合着汤药苦涩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几个郎中在营房里给病人裹伤、换药,忙的焦头烂额。屠烈浑身都是力气却使不上,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营房里的道路狭窄,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他站在那儿像一堵墙似的,有点碍事,便去外头透气了。一名郎中过来道:“堂主,咱们的药不够了。”   屠烈道:“去买啊,没钱怎的?”   那郎中为难道:“不是没钱,是咱们自己铺子里的药都用完了。”   屠烈疑心他忙傻了,这种事也来问,道:“去别家铺子里买啊,谁绑着你了!”   郎中苦着脸道:“上午派人去转了一圈,城西的各家铺子里都没药了。他们说……城东的人前一天就来了,把所有的三七、白芨、当归等止血活血的药都买走了。”   业力司也没有许多伤员,怎么就需要这么多药材?他们这么干,显然是故意跟这边作对了。这种事一看就是申平安让人干的,那臭道士一向玩世不恭的,气死人不偿命,这是记恨自己在牢里打过他好几顿呢。   刘管事从营房里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话,叹了口气。屠烈气得不行,叉着腰在营房前转了几圈,恨不能找个沙袋揍两拳出气。这时候一名侍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封信,说是姚总门主派人送来的。   人和堂被业力司的人夺回去了,姚长易得到消息只回了封信,看来也是怕了徐怀山,不敢亲自来长安了。   屠烈心烦意乱的,懒得看字,道:“念。”   那人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信里不会有什么好话。他犹豫了一下,道:“属下不敢。”   屠烈不耐烦道:“让你念你就念!”   那人只好打开信,硬着头皮念道:“屠烈,你这个……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地盘让你就这么弄丢了。你还口口声声说负责,我死伤了这么多兄弟,你怎么负责?本座真是看走了眼才把人交给你……”   有人从旁边经过,听见了那些话,十分诧异,也不敢多看多听,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屠烈没想到姚长易会直接在信里破口大骂,一点面子也不给,连忙道:“闭闭闭嘴别念了,给我!”   他一把将信抓了过去,见上头都是骂他的话,斥责他是个没用的废物,就会花天酒地。又说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不用徐怀山动手,他亲自来收拾他。   屠烈看完了信,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姚长易还对他十分器重,如今却对他彻底失望了,简直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姚长易气得扭曲的脸。他心中十分惶惑,说:“怎么办?”   刘管事说:“总门主在气头上,骂两句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守好这里,安稳一段时间再说吧。”   屠烈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默默地忍下这口气。他长着一脸横肉,窝着火显得更加骇人。周围的人知道堂主心气不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祸上身。   这时候就见一座营房后有人探头探脑的,不知偷看了他多久了。屠烈咆哮道:“什么人,出来!”   他大步走过去,却见他儿子屠小虎带着伴读蹲在这里,伴读的身上还挂着俩人的书包。他气不打一处来,道:“让你念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屠小虎抬头看着他,一脸无辜道:“爹,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屠烈道:“看什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最近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忍不住对儿子发起火来,道:“老子为了让你有出息,给你花了多少钱请先生。你还给我天天逃课,我让你逃、让你逃!”   他抄起旁边的一个大竹笤帚,朝屠小虎的屁股上拍过去。屠小虎被拍的满地乱蹦,一边道:“我错了,爹,别打了!”   他一边喊一边往伴读身后躲,三个人在院子里直打转。屠烈还没消气,恨恨道:“你还给我赌博、偷摸去喝花酒,吃了喝了还挂账,怕你老子不知道是不是?”   伴读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滚的浑身都是灰。屠小虎没了掩护,被打的抱头鼠窜,放声喊道:“刘大伯,快救命啊,我爹要打死我啦!”   刘管事只好上前劝道:“教训几句就行了,别打坏了。”   屠烈就这一个儿子,也舍不得真打。他喘着气把大笤帚一扔,道:“赶紧去学堂,再让我知道你在外头鬼混,老子扒了你的皮!”   屠小虎小声道:“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又不想考秀才。”   屠烈恼火道:“你不念书干什么,跟着老子天天砍人啊?”   屠小虎正中下怀,道:“那也行。”   “行个屁,”屠烈道,“你就是帮老子看堂口,肚子里也得有点墨水!你爹我当初就是没好好读书,现在吃了没文化的亏,看个信都费劲。想当年我为了练这一双铁砂掌,每天上午打一个时辰烧红的砂子,下午再打一个时辰。天不亮就起来站桩,一天就睡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叫苦。如今光让你念个书,你就偷懒耍滑的……”   屠小虎感觉头都大了,意识到父亲又要开始历数他从前吃了多少苦,自己都能倒着背了。   他连忙拉起了伴读道:“好好好,我去学堂。爹你别生气了,气大伤身。”   屠烈道:“我他妈去你的气大伤身,老子哪天要是气死了,就是你害的!”   屠小虎和伴读一起往回走,一边怪声怪气道:“子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屠烈听着不对劲,喊道:“站住,圣人这么说过吗?”   屠小虎有点怕他爹,远远地停了下来,道:“我记错了,是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屠烈转头看刘管事,道:“圣人说过这话?”   刘管事道:“说过。”   屠小虎老实道:“爹,还有事么?”   屠烈挥手道:“那没事了,走吧。”   屠烈看着儿子走远了,抬手用力地抓了抓头发,又心烦起来。他虽然四肢发达,头脑却并不简单。他清楚自己并非是为了打了败仗生气,而是因为对敌人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初就是屠烈联合白子凡一起杀了钟玉络,他深知徐怀山恨不能吃他的肉、寝他的皮,绝不可能放过自己。业力司的人为了报仇积攒力量,已经蛰伏太久了,这一切才只是个开始。   屠烈不知道徐怀山接下来要做什么,那种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为之颤栗。   他攥紧了拳头,脸上的横肉堆了起来,显得格外凶狠。他喃喃道:“姓徐的,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我为了我儿子,也得守住这块地盘,老子非跟你斗到底不可!”   最近城里风平浪静,似乎是没什么事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金刀门会反击。双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都在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徐怀山打算在人和堂多守一阵子,至少过了年再走。他待在长安,其他人便也留了下来,一住就是一个月。   申平安有好久都没跟师弟见面了,每天忙完了正事,便来找朱剑屏喝茶下棋,仿佛回到了昔日一起读书的时光。   徐怀山去营房看望兄弟们,李清露煮了点红枣桂圆汤,过来找蛛红聊天。   蛛红屋里没人,丫鬟说她跟青将军去找军师了。李清露想着自己煮了一大壶,三四个人也够分的,便过去看他们。   她掀开棉布帘子,就见蛛红穿着一件红色的单袄坐在太师椅上。她腿上盖着个毯子,怀里抱着个小笸箩,正在剥桔子。衣架上挂着好几件大氅,桌子上堆着橘子皮和瓜子皮。屋里弥漫着茶水的香气、橘子的酸甜味,檀香的陈厚气息,还有炭火的炙热感。   屋里暖融融的,跟外面像是两个世界。申平安跟朱剑屏坐在罗汉床上,正在下棋。蜈青双手抱着臂在旁边看着,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又严肃。一群人凑在一起,冬天才刚开始,就开始猫冬了。   蛛红见了李清露,招手道:“快过来,来吃橘子。”   她就着皮把半个橘子递过去,李清露张嘴吃了,弯起了眼。她从小和众多师姐妹生活在一起,跟女子在一起就觉得十分舒适自在。蛛红也喜欢她温和的性子,一见她就开心。   李清露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拿出一碟金丝饼、一碟红豆糕,又拿出个白色的大瓷壶来,道:“天冷了,喝点红枣汤暖暖身子。”   她拿了茶碗,给每人倒了一碗汤。蛛红喝了一口,汤甜甜的,带着一股浓浓的桂圆味,十分醇厚。她道:“真好喝,你们都尝尝。”   申平安喝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李姑娘好手艺。”   蛛红把膝上的小毯子盖到了李清露的腿上,还带着一股热乎劲儿。李清露小声道:“你会下棋?”   蛛红伸了个懒腰,坦然道:“不会啊,蜈青也不会。”   李清露道:“那他在看什么?”   “看输赢啊,”蛛红笑了,“我们下了注的,我赌申堂主赢,他赌军师赢。一两银子,够买一筐橘子了。”   那边下了一阵子,申平安抬眼微微一笑,提醒道:“师弟,我要赢了。”   朱剑屏的神色有点凝重,把棋挪了一下,道:“少说大话。”   申平安慢悠悠地跟了一步,自信道:“论下围棋,我可能不如你;但比象棋,整个业力司就没人是我的对手。”   朱剑屏抿着嘴唇,光是应付他就用尽了全力,确实没办法跟他斗嘴了。两人又拖了片刻,申平安落下了一枚棋,笑吟吟道:“将军!”   棋盘上,黑方的小卒子对着红方的帅。朱剑屏叹了口气,往后一靠道:“行吧,算你赢了……你平时不好好当值,光在街上跟老大爷下棋了是么?”   申平安哈哈一笑,道:“让你说着了,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在树荫里下棋的大爷都厉害着呢。愿赌服输,都拿钱来!”   蜈青拿出一块银子,放在棋盘旁边。蛛红勾了勾手指,道:“分我一半,申堂主,我赌你赢呢。”   申平安冲她比了个大拇指,道:“还是红将军有眼光,下次还买我就对了。”   他拿了一块银子抛给蛛红。蛛红把钱揣进袖子里,含笑道:“好妹子,等会儿带你出去买糖吃。”   李清露道:“好啊。”   几人说着话,一名侍卫从外头进来了,道:“军师,飞白书画坊的人来了,说是您的字卖出去了,给您送钱过来,还有话要跟您说。”   朱剑屏道:“让他进来吧。”   伙计掀开帘子进来了,对朱剑屏打了个躬道:“朱公子,这是字画钱。买字的还是前几次的那个客人。”   朱剑屏道:“那人走了么?”   伙计笑道:“那位客人还在铺子里,他写了封信让小的一起捎过来。”   朱剑屏有些意外,打开一看,见素白的信笺上有四句诗,笔迹刚劲有力。   “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明年榜上看名姓,杨柳春风正似今。”   这是苏辙诗中的四句话,朱剑屏的心蓦然间有所触动,眼帘垂了下来。这人知道自己想要功名,也认可自己的才华,单从书法中可瞧不出这么多。对方以这四句诗相赠,很可能见过他本人,而且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   朱剑屏抬眼道:“他还说什么了么?”   伙计道:“那位客人说,他对公子仰慕已久,想跟您见上一面。”   朱剑屏笑了一下,起身道:“好,我这就去一趟。”   这段时间里,朱剑屏去过飞白书画坊几次,以惊鸿客的笔名留了几幅字。经常是头一天挂上,第二天就被人收走了。店主说每次买的都是同一个人,次数多了,朱剑屏对那人产生了兴趣,想跟他见一面。   他跟字画店的老板说,下次那人若是再来买字,便让人来城东人和堂说一声。没想到对方先对他发出了邀请。   朱剑屏穿上了外袍,打算出门。蛛红起身道:“一块儿走,我去买点果子吃。”   她穿上了一件鼠灰色披风,衬得她红色的袄子越发鲜艳好看。李清露跟她携着手,不觉间想起了秦招娣。蜈青过来道:“我也去吧。”   李清露是教主看重的人,他得去保护她。一屋子的人像落花生似的,拽起一个,一大串儿都跟着走了。朱剑屏回头道:“师兄,你不去?”   申平安下了床,提上鞋道:“去也行,出去逛一圈,晚上好多吃两碗饭。”   天已经开始冷了,李清露穿着一件白色的袄裙,衣襟上绣着几朵浅紫色的木芙蓉花。下头是一件丁香色的马面裙,配着秋香绿色的衣带,看起来挺暖和的。   一行人站在大门前,寒风吹过来,蛛红捂了一下身上的披风,感觉脸上有点凉。蜈青走到她身前,给她挡着风道:“你看人家多会疼自己,你就不能多穿一点?”   蛛红看了他一眼,道:“我没事啊,你冷么?”   蜈青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袄,也不怎么冷。阳光照在身上,多走一走就暖和了。一群人在街上逛了一阵子,临街的铺子生意都不错。大家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比先前落到金刀门手里的那阵子好多了。   有些流动的摊贩在路边做生意,没人驱赶他们。有人揭开锅盖,盛出一份米酒汤圆,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又有人在街边叫卖糖葫芦,那人双手揣在袖子里,在寒风里跺着脚。卖米酒的小贩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一点,这边烧着火暖和。   李清露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个卖糖葫芦的人。他被金刀门的人驱赶,挨了一顿打。李清露同情他,还给了他几两银子。   她见他回来了,十分高兴,过去道:“大叔,我要五根糖葫芦。”   那大叔认出了她,惊喜道:“是你啊,小姑娘。咱们算是老朋友了,来来,我请你!”   李清露道:“最近怎么样了?”   大叔呵出一口白气,道:“就是天冷了点,生意比以前好多了。听说业力司的人赶跑了金刀门的人,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他说着拔下五根糖葫芦递过来,李清露还是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他手里,道:“天冷了,别待太晚了。”   她跑回去,把糖葫芦分给另外几个人。申平安接过去咬了一口,道:“好吃,好多年没吃这种小孩玩意儿了。”   朱剑屏拿扇子捅了他一下,道:“师兄,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申平安便不说话了,虽然嘴上没好话,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朱剑屏不爱吃甜食,让给了李清露。蜈青也不要,蛛红递过去道:“吃一根嘛,一天到晚扳着个脸。你该不会没吃过糖葫芦吧?”   蜈青被她问住了,沉默了下来。申平安道:“红将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他没童年的。喔……我也没童年,那没事了。”   大家方才一瞬间都想起了孙孤诣阴沉沉的模样,那老头儿是所有人共同的噩梦。在他手下长大,莫说没有童年,连命都快没有了。申平安一打岔,大家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了他许久,松了口气,又渐渐恢复了轻松的气氛。   蜈青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的皱起了眉头,冰糖随即化开来,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蜈青露出了一点笑容,万年的枯木仿佛也抽枝发叶了。   天这么冷,这时候还出来摆摊子的人也不容易,人和堂从来不跟这些人抽成。逢年过节,他们的人照例要去自家的铺子里送饺子。大年初一上午,人和堂的府门大开,凡是来拜年的,不管什么身份都给半吊钱、一口袋白面,让人家回去包顿饺子,讨个吉利欢喜。   百姓们十分高兴,一大早纷纷来拜年。人和堂的门前挤满了人,十分热闹,跟抢头香的似的。   城西的屠烈听说他们这么做,觉得有必要讨点口碑,便也学了一回,结果却是东施效颦。当天府门大开,钱都准备好了,也没人敢去拜年。从早到晚都门庭冷落,实在让人面子上过不去。   申平安知道了,笑了他们好几日。下山虎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忽然改了性子说要吃素,谁信呢。   “所以说啊,还是得与人为善。他们自以为精明,结果把人都吓跑了,他们的钱从谁身上赚呢?”   申平安悠闲地走在街上,看着周围热闹的情形,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看起来懒洋洋的,好像不怎么靠谱,却有能力把城东管的井井有条,徐怀山器重他不是没有理由的。   走到街角,朱剑屏道:“我去字画店,你们去么?”   申平安一直听他说飞白书画坊不错,也有些兴趣,道:“我和你去看看。”   蛛红要去买果子,携了李清露的手道:“我们去前头看看,一会儿在对面的茶楼等你们。”   蜈青要保护两个姑娘,跟着她们走了。申平安和朱剑屏拐过弯,向前走去。   这边没有大街上那么热闹,书画铺子安静些也好,靠人口口相传就已经足够了。来长安的文人雅士游览完名胜之后,总要来此处留下文墨。不少人在此处以文会友,朱剑屏也是借这里与那买字之人神交已久,还未见面,就已经把对方当成朋友了。   两人掀了帘子,走进了铺子里。屋里弥漫着松墨的香气、还有些茶香、龙脑香,并着古籍的陈旧气息,融合成一股宁静的感觉。让朱剑屏想起了自家还未败落时,老家书斋的气息。   申平安还是头一次来,到处走了一圈。他在一幅山水画前站了良久,觉得笔力雄健,一股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感叹道:“这儿还真是个宝地,我在长安这么久都没来过。到底你是个才子,跟这等琅嬛福地有缘分。”   他看的那副画的落款是一叶舟,朱剑屏先前就买过此人的枯荷图。这师兄弟二人的爱好倒是十分相似,一眼就相中了那人的画。掌柜的上前来道:“公子,您来了。那位先生在后面等着您呢。”   朱剑屏道:“劳烦你带路。”   掌柜的看了申平安一眼,道:“这位是?”   朱剑屏道:“这是我师兄,不是外人。”   掌柜的道:“那就一起来吧。”   他引着两人去了后院,店面后头有个不大的宅子,正面是一间堂屋,旁边有两个厢房。掌柜的走到堂屋门前,隔着帘子道:“先生,人来了。”   那人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点威严的气度,道:“请进来吧。”   朱剑屏拨开帘子,和申平安迈步走了进去。两人看着上首坐着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朱剑屏惊讶道:“买我字的人……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买你字的人,也是画枯荷图的人,一叶舟就是我。” 第四十章   上首坐着的不是别人, 正是长安府尹叶藏锋。他淡淡道:“我就是一叶舟,你们好啊。”   三人打了照面,叶藏锋早就知道是他们了。朱剑屏和申平安却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位神交已久的知音, 居然是府尹大人。   叶藏锋道:“请坐, 朱公子就是惊鸿客吧。没想到申先生也一起来了,好得很,欢迎之至。”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跟端坐在公堂上的模样不同,带着三分和气, 就像个寻常的读书人。   有人送了茶来,那两人落了座,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叶藏锋微微一笑道:“言为心声,书为心画。朱公子的字笔力刚健, 极有风骨。能与你结识,实在是我的荣幸。”   朱剑屏道:“不敢当, 在下一介草民, 岂敢与府尹大人高攀。”   叶藏锋摆手道:“哎, 咱们以字会友, 说什么身份岂不是俗了。这边是我的产业, 我没事就过来坐一会儿, 看看字画, 也能排遣心情。先前我见了朱公子的字,十分喜欢。今日相邀,也不知道是否冒昧了。”   朱剑屏连忙道:“叶大人太客气了, 在下也对阁下倾慕已久, 早就想跟您见面了。”   叶藏锋笑道:“你我如同伯牙子期, 何必这么生疏。我痴长你几岁,若是不嫌弃,便称我一声叶兄好了。”   朱剑屏便抱拳道:“好,叶兄。你叫我剑屏就是了。”   叶藏锋微微一笑,神色也没有那么严肃了。此时的他就是个寻常的文人,遇到了知音,打心底里高兴。   朱剑屏知道此人并不是庸懦无能之辈,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城中东西两家的争斗。今日叫自己来,定然是有要事谈。他喝了一口茶,寻思着到底是自己疏忽了,居然没想着让人查一查这字画铺是谁的产业,在叶藏锋面前显得被动了。   申平安坐在一旁,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帮师弟留意着叶藏锋的话。   叶藏锋道:“朱公子这笔字颇有风骨,看得出你有鸿鹄之志,想要立一番功业。像你这样的人才,混迹于江湖中实在太可惜了,为什么不参加科考入仕呢?”   朱剑屏苦笑了一下,道:“叶大人有所不知,在下本是罪臣之子,没有资格考功名。大人纵使有心抬举,在下也没有这个福气。”   叶藏锋调查过他家里的事,对此并不意外。朱父当年是受了官场的倾轧,没犯什么实在的罪过。如今时过境迁,想要翻案也不是难事。他知道这年轻人才华横溢,不能参加科考实在是一桩憾事。他手指点了点桌子,沉吟道:“若是有办法把家里的案底洗干净,你可愿意入朝为官?”   朱剑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若是换在十年前,叶藏锋提出这个建议,自己必然会欣然答允。可如今他的根扎在了业力司,这一身本事也是师父教的,做人总得知恩图报。更何况……他想起了钟玉络,她在世时,自己便发誓要一辈子效忠于业力司,怎么能背弃自己说过的话。   朱剑屏静了片刻,道:“多谢叶兄抬爱,我现在过的就很好。再说在下闲云野鹤惯了,不习惯规规矩矩的生活,还是跟兄弟们在一起自在。”   叶藏锋觉得有些遗憾,道:“你就不再考虑一下?”   朱剑屏淡然道:“我这一身本事都是业力司给的,这一条命也是属于无量山的,一辈子不会去别的地方。”   叶藏锋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那好,咱们就当个普通朋友,有机会交流一下书画也不错。”   喝了一阵子茶,叶藏锋又道:“快过年了,最近城里安稳了不少。城东这边有你们在,我很放心。若是有什么事,还希望你们能以百姓为重,尽量别起冲突。”   朱剑屏答应了,叶藏锋便没再说什么。眼看天色不早了,朱剑屏起身道:“叶兄,在下暂且告辞了,过几日再来与你相聚。”   叶藏锋道:“好,那就改日再见。”   他起身送了那二人出去,在屋檐下站了许久。   师爷从隔间过来,道:“大人,您好心给他指一条明路,那小子却连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实在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叶藏锋淡然道:“他不答应就对了,我只是试探他而已。”   师爷有点奇怪,道:“属下愚钝,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叶藏锋道:“他一辈子效忠业力司最好,我要的就是一个忠诚的人。金刀门占着城西,行事嚣张跋扈,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就需要一股力量制约他们。城东交给业力司,比落在别人手里强。朱剑屏跟我投缘,又对业力司忠诚。咱们与他联手,才能制得住金刀门。”   师爷没想到府尹大人还有这层打算,道:“大人智计无双,小人佩服。”   叶藏锋没理会他的马屁,眼神沉了下来。金刀门吃了败仗肯定不服,早晚要打回来。长安城的格局就要变了,自己隐忍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机会,总得借着这股力量把金刀门的人生生摁死,把实权收回来。   至于业力司,若是这些人老实本分,便留着它。若是他们也像金刀门一般横行无忌,自己早晚也要对他们动手。   出了飞白书画坊,朱剑屏和申平安沉默着走到街头,都揣着些心事。   申平安先开了口,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答应?”   朱剑屏道:“要考功名,你也不差,你怎么不去?”   申平安伸了个懒腰,悠闲道:“我受不得拘束,做个堂主就已经够忙的了,若是当个县令、府尹什么的,一天到晚规规矩矩的,可不是要了我的命。”   朱剑屏道:“是啊,一把年纪了还去做八股文,没有意思。”   申平安道:“都说皓首穷经,胡子白了还参加科考的大有人在,你这个年纪不是正好?”   朱剑屏摆了摆手,淡淡道:“算了吧,我现在就过得很好,不去想那些了。”   申平安知道他对于不能考功名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可业力司也离不开他。钟玉络在世时,朱剑屏一直为她打理一切,也曾经发誓要永远效忠于业力司。如今她不在了,他依然遵守着自己的誓言,这样无怨无悔的,实在让人唏嘘。   两人走到对面的茶楼前,见蜈青站在二楼的窗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副严肃的模样。   蛛红买了一包桂花糖,又买了些糖霜梨条、杏干儿、腌梅子和瓜子。店家给她上了一壶好茶,又送了个小暖炉。她抬眼道:“你老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吃点东西。”   蜈青道:“我盯着街上,免得有人搞事情。”   他习惯了替主子暗杀行刺,看谁都可疑。一会儿又觉得这茶楼太松懈了,简直到处都是破绽。蛛红失笑道:“大白天的,哪那么多事。下山虎被咱们打怕了,年前都不会再有动静了。”   蜈青道:“谁说的?”   “我自己想的,”蛛红道,“怎么了,你有意见?”   她弯起了眼,神情跟她常戴的面具相似,有种慑人的感觉。一般她这么笑,就是要坑人了。蜈青不敢质疑她,敷衍道:“没意见,你吃你的……李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蛛红道:“她才刚走没一会儿,你急什么?”   蜈青有点不放心,道:“我怕有人找她麻烦,要不然我去跟着她?”   蛛红叹了口气,道:“街上那么多人,不会有事的。你安生一会儿吧,来,喝杯茶。”   学堂里,一群少年摇头晃脑地念着书,声音乱糟糟的。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涖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先生在上首坐着,因为年纪大了,精神有些不济。他揉了揉额头,低头喝了一口茶。一个学生趁机朝前扔了个纸团,屠小虎捡了起来,见上头画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便拿笔把他的半边脸涂黑了,扔了回去。几个人挤眉弄眼的,嘻嘻直笑。   先生看了这边一眼,道:“干什么呢?”   那几人便坐正了,捧着书胡乱读了起来。老先生见是屠小虎带头捣乱,也管不了,没再说什么。   一个小厮从外头跑进来,在屠小虎耳边说了几句。屠小虎睁大了眼,道:“她一个人?”   小厮道:“就她一个,刚才有人看见她往城南去了。”   屠小虎立刻来了精神,道:“兄弟们,来活了,跟我走!”   他书包也不带了,站起来就往外走,三四个人跟他一起站了起来。先生拿起戒尺往桌上一敲,沉着脸道:“站住,你们干什么去?”   屠小虎一捂肚子,道:“哎呦,先生我吃坏肚子了,我去一趟茅厕!”   他说着就往外跑,另外几个人也捂着肚子,纷纷道:“我也肚子疼、我受不了了,先生莫怪!”   一群人这样明目张胆的逃学,先生气得要命,下巴上的白胡子直打哆嗦。屠烈把这个宝贝儿子扔到学堂里来,就如同一个混世魔王一般,不但自己不学好,还闹得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先生看也看不住,一天到晚被他气的头疼,只能由他去了。   将近黄昏,李清露独自走在街上。她刚从城南回来,神色有些落寞。   她说要买点东西,便从茶楼里出来了。过了这些天,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师父,就算不能跟她回玉虚观,至少也想跟大家再见一面。   上回在街上遇见,她穿的华贵,又买了不少东西,显得十分虚荣,惹得师父不高兴了。她回去反省过了,就算不在观里修行,做人也是简朴大方一些的好。这次她摘了身上的首饰,穿的也朴素了些,不知道师父还生不生自己的气了。   她去了城南的那位居士婆婆那里,见一个中年妇人挎着菜篮子从宅院里出来。她上前打听道:“这位大娘,请问玉虚观的坤道在贵府上住么?”   那大娘道:“你找她们啊,来晚啦!前阵子来了几位修道的师父和年轻姑娘,在这边陪老夫人住了一阵子,前天刚走了。”   李清露一怔,有些失望,谢过了那位大娘。她想着师父和师姐妹,心里沉甸甸的,自从在宜昌江边跟徐怀山离开之后,自己和师门的缘分就越来越浅,就算近在咫尺也要错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跟她们见面。   天色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她走过一条巷口,忽然见一人从暗处跑了出来。那少年浑身都是血,头发散下来挡着半边脸,一个踉跄摔在了她面前。李清露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拉了起来,道:“你没事吧?”   那少年不住发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道:“小姐姐,救命、快救命!”   李清露见他慌慌张张的,道:“怎么了?”   那少年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衣裳,是穷人家的子弟。他边哭边道:“我爹在外头赌博,把钱都输光了。刚才有人来家里把我姐抢走抵债了,我闯进去想救人,被他们打了一顿撵出来了!”   他指着前头大街上的春风楼,一副焦急的模样。李清露皱起了眉头,心想那边是金刀门的地盘,自己不方便过去。   她道:“要不然这样吧,我和你去报官。”   少年攥着她衣袖不撒手,抽抽噎噎地道:“来不及了。他们老板不怀好意,要对我姐动手动脚。我得去救她,你会武功不会?”   李清露想起师父一直教导自己要行侠仗义,不能见死不救。她道:“你先冷静一下,别哭了。”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少年的脸色蜡黄,皮肤十分粗糙。他的衣服上有血,皮肤上却没有伤口,好像是从外头泼上去的血迹。   她感觉有点不对劲,道:“我朋友就在前面,你等一下,我多叫几个人来帮你。”   少年紧紧地拉着她,道:“小姐姐,我害怕,你别扔下我。”   李清露道:“那你跟我一起去?”   少年道:“不成,这一来一回,我姐就没命了。”   李清露皱眉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少年一诧,李清露已然伸出手去,撕下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他露出真面目来,却是之前在街上撞过她的那个灰袍少年。   远处的灯光照下来,少年扬起了一边眉毛,露出了恶意的神色,道:“小姐姐,你挺聪明的啊,这就看出来了?”   他的衣衫这么破旧,一双手却还不如李清露的手粗糙,好像从来没干过重活似的。他虽然哭哭啼啼的,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僵硬,显然是易容过的。   她道:“你是什么人,骗我干什么?”   那少年既然被看穿了,也不装了。他咧嘴一笑,道:“喔,我还没正式跟你介绍过我自己……我叫屠小虎,屠烈是我爹。”   他露出傲然的神色,伸手一比划,道:“整个西半城,都是我家的地盘。我对你仰慕已久,今天就是想请你去做个客。宴席我都在春风楼摆好了,你不跟我去喝一杯?”   李清露心中一凛,知道是前阵子业力司打了胜仗,金刀门的人不服,来讨场子了。   她后退了一步,皱眉道:“我不去。”   屠小虎朝她的脸摸了过来,道:“别这么冷冰冰的嘛,小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笑起来才好看啊。”   李清露抬手挡住了他的胳膊,屠小虎要抓她手腕,李清露的反应更快,一掌朝他颈侧切过去,屠小虎只好一偏头躲过了。他平时练功偷懒,武功稀松平常,却成天被人吹捧,自以为十分了得,动起手来才发现自己差的太远了。李清露重重一拳打在他胸膛上,把他打得后退了好几步。   屠小虎伸手一捂心口,十分意外,道:“你这丫头有两下子啊,不是花拳绣腿。”   李清露皱眉道:“怕了就赶紧让开,我不想伤人。”   屠小虎扬起嘴角笑了,道:“小爷自打生下来,还不知道什么叫怕呢。”   他话音未落,李清露砰地一拳打在了他脸上,把他打得撞到了墙上。屠小虎捂着头懵了半天,没想到这丫头这么不好惹。   李清露打完了他,拔腿就跑,眼看要冲出小巷子了,就见几个少年从外面冲了进来。   一人道:“怎么回事,还想跑?”   屠小虎道:“赶紧的,把她拿下!”   此时天已经黑了,小巷子十分幽僻。一群人在这里大打出手,外头根本没人注意得到。   对面的人虽然多,但都只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李清露也不怕他们,使出了师父传的玉虚拳法,拳打脚踢,眨眼间就打倒了两个人。   屠小虎气得不行,道:“一帮没出息的东西,怕什么,给我上!”   另外两人大吼一声,一起冲了上去。李清露从小练武,还常年翻地、挑水,就算光比力气,她都比这帮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强多了。   她迎面一拳把一人的鼻子打得出了血,又是一脚把另一人踢了出去。眼看那两人要撑不住了,屠小虎道:“赶紧想想办法,别让她跑了!”   伴读从地上爬起来,从腰包里找出了一根竹管,小声道:“小虎哥,我带了这个!”   屠小虎拍了他脑袋一记,道:“跟我说有什么用,使啊!”   李清露将那几个人都打倒了,喘着气,手微微发抖。那几人一时间爬不起来,倒在地上直哎呦。李清露不敢久留,快步往外跑去。忽然一人朝她肩膀上拍过来,她侧身一躲,却见伴读口中含着一根竹管,朝她吹了一口气。   一阵白色的烟雾弥漫出来,李清露连忙屏住了呼吸,却迟了半分。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了墙上。   伴读出了一头冷汗,却又十分兴奋,道:“小虎哥,制住了!”   李清露浑身没了力气,跌坐在地上,愤怒道:“卑鄙!”   屠小虎走了过来,坦然道:“我又打不过你,当然得用卑鄙一点的手段了。”   他的眼角刚才被她打破了,伸手抹了一把,满手都是血。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阴沉沉地说:“我爹都没这么打过我。你说你把我打成这样,要怎么补偿我?”   李清露不理会他,放声喊道:“来人——救命——”   屠小虎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作势要往她嘴里塞,道:“小姐姐,你看着挺乖的,怎么这么不消停啊?”   万一被堵了嘴,就没有求救的机会了。李清露不想吃眼前亏,道:“别,别……我不喊了。”   他的那几个跟班从地上爬起来,身上还疼的厉害,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一人道:“小虎哥,怎么办?”   “让你们准备的车呢,”屠小虎道,“塞车上,送春风楼去。”   那人道:“我去驾过来!”   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巷子里就剩下了李清露、屠小虎和他的伴读。   方才她吸入的迷烟不多,此时暗中运功调息,想要化解迷药,一边搬出了靠山拖延时间。她道:“你年纪轻轻的,别做错事。我未婚夫叫徐怀山,他武功高强,是业力司的教主。你要是敢得罪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屠小虎捂着心口道:“哎呀,我好怕啊,你让他来找我啊,哈哈哈哈哈!”   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显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李清露道:“连你爹都不是徐怀山的对手,你敢招惹他?”   屠小虎道:“那倒也不敢,毕竟人就一条命嘛。”   他嬉皮笑脸道:“不过这事也没必要让他知道。只要我把你脖子一抹,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他能上哪儿找你去?你不是早就说要走么,你这一失踪,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跑了?说不定他还怀疑是你师父把你藏起来了,要去宜昌闹一通呢。”   他说着话,神色阴沉下来,竟是早就把她的事调查的一清二楚了。李清露头上渗出了冷汗,他说的不错,这时候自己若是不见了,徐怀山很可能以为是她自己悄悄离开了,未必会怀疑到金刀门的头上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别侥幸,大街上那么多人,肯定有人看见我的行踪了,你逃不掉的。”   屠小虎根本不怕,道:“有我爹在,谁也奈何不了我。”   他是那种典型的纨绔子弟,做事情全凭自己高兴,不考虑太多后果。反正天塌下来有他爹顶着,但是让他不痛快就是不行。李清露知道跟这人没什么道理可讲,她拖了这一会儿,用内力化解了一部分迷药,恢复了些力气。   屠小虎回头看了一眼,不耐烦道:“车该来了吧,那几个属乌龟的,办事这么不利索。”   他对伴读道:“你看看去。”   伴读连忙猫着腰往外跑去,他到了前头的大街上,却见云雷堂的侍卫统领庄宁正带着一队人巡逻。庄宁认出了那几个人是屠小虎的酒肉朋友,疑心他们又要跟着少爷搞什么幺蛾子,拦下来道:“大晚上的在外头窜什么,屠少主呢?”   那三个人驾着车,支支吾吾的很不自然。一人道:“少爷没跟我们在一起,他……他回家去了。”   庄宁揭开了大车上的帘子,里头没有人,只有几把镐头、铁锹,是准备等会儿去城外挖坑埋人用的。他有些疑惑,道:“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那几人答不上来,十分慌张。伴读远远地看见了,也有些着急,转身又跑了回来。   小巷子里,屠小虎道:“跟我去春风楼吧,有什么话咱们关上门慢慢说。”   他说着弯腰扛她,李清露奋力挣扎,道:“我不去,放开我!”   她一拳打过来,屠小虎攥住了她的手腕。李清露抬起另一只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扎了下去。   黑夜里也看不清楚,就听嗤的一声,屠小虎忽然僵着身子不动了。李清露用力一推,屠小虎向后摔在了地上。   李清露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定睛一看,却见屠小虎捂着脖子,喉咙上扎着那根簪子。鲜血从他指缝间淌下来,淋淋漓漓地撒了一身。他喉咙咯咯作响,双眼瞪着李清露,竟就这么断了气。   李清露没想到会杀了他。屠小虎死了,他爹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李清露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烦,浑身不住发抖。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得先离开这里再说。   大街上有人酒足饭饱,从路边的饭馆走出来,见一个姑娘从小巷子里出来了,还浑身都是血,十分诧异。   李清露心慌意乱的,也顾不上别人的眼光了,低着头往前走去,越走越快。她还没离开多远,忽听小巷子里传出一阵惊呼。有人喊道:“不得了,小虎哥死了!那女人呢!”   那几个狐朋狗友回到了巷子里,发现了屠小虎的尸体,都吓坏了。一人奔出来四下张望,伸手一指道:“在那里,别让她跑了!”   屠小虎的死讯传遍了整条街,一人跑回去找庄宁,有人去前头的春风楼叫人。楼里的护院提着棍棒追了出来,大声喊道:“站住——别跑,快拦住她!”   李清露拔腿往前跑去,后头的人放声大吼,追了上来。李清露知道自己要是被他们抓回去,肯定就没命了。她竭力想跑快一些,奈何刚才吸入了迷烟,双腿不听使唤。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徐怀山。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在找自己。若是自己死了,他会不会难过?   她大口喘着气,已经跑不动了,迎面撞在了一人身上。   那人一把拉住了她,李清露一瞬间心脏都要停了,下意识挣扎道:“放手,放开我!”   徐怀山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道:“别怕,是我,我来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声音比她还紧张。他满城找了她半个多时辰,总算把她找到了。李清露意识到是他,眼泪登时就落下来了,语无伦次道:“他们要杀了我……又来追我。”   徐怀山道:“我知道了,没事的,我来摆平。”   春风楼的护院提着木棍,十来个人走到了徐怀山面前,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徐怀山眯起眼看着面前的人,站着纹丝没动。蜈青和蛛红带着一队人赶到了徐怀山身边,几十个训练有素的侍卫穿着黑色劲装,站在那些打手的对面,对方的气势顿时就弱下来了。   街上的行人一看这阵仗,都十分害怕,登时都快步走开了。   徐怀山把李清露交给蛛红,道:“你到后面去。”   蛛红拉着她的手,去了人群后面。蛛红解下披风裹在她身上,温声道:“没事了,有我们在呢。”   徐怀山带着一群兄弟站在大街中央。对面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高挑的男子,他穿着金刀门侍卫的暗红色衣裳,腰上挎着一把鞘上鎏着金的刀,看起来身份比别人都要高一些。   那人的容貌英俊,身上有种硬朗的气质,侧脸上有个拇指大的囚字金印,是犯过事的人。徐怀山对他有印象,之前他们夺回人和堂时,刘管事就是和此人一起过来支援的。这人的武功不错,也有些统率的才能。若不是有他在,那帮援军也支撑不了那么久。   他抱拳道:“徐教主,在下庄宁,是云雷堂的侍卫统领。”   徐怀山漠然道:“你带这么多人来追我的人,是什么意思?”   庄宁道:“你的女人杀了我们堂主的儿子,我们必须把她带回去。”   李清露打了个寒战,心中有些罪恶感。自己杀了屠小虎,便是跟他们结下了死仇。她不知徐怀山要怎么应对,心中十分忐忑。   徐怀山喔了一声,神色依旧冷漠,一字一句地道:“杀他儿子怎么了,我还要杀他呢。”   大街上回荡着他的声音,他放出威严来,有种震人心魄的气势。   火光照在徐怀山脸上,他眼里透着浓烈的杀气。金刀门的人顿时哗然,提着棍棒上前破口大骂。业力司的侍卫也上前一步,拔出了腰间的刀剑,打算跟他们动手。   庄宁沉着脸道:“徐教主,这人你交是不交?”   徐怀山冷冷道:“你怎么不把你老婆交出来?”   庄宁点了点头,猛然一挥手,吼道:“动手!”   对面不光有打手,街边的店铺也登时门户大开,伙计们拿着菜刀、板凳、算盘、铁锨等东西冲了出来。这边是金刀门的地盘,路边的铺子都是他们的产业。庄宁放声一喊,店里的人就源源不断地往外涌过来,不管会不会打架的都来凑数。   李清露急了,道:“不行,他们人太多了。”   这时就听一人道:“人多怎么了,咱们的人也不少啊。”   李清露回过头去,见申平安带着人和堂的人来了。一百多个训练有素的侍卫,加上蜈青带来的人,跟那帮乌合之众打起来吃不了亏。   两边的人打在了一起。大街上乌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有的被刀砍倒了,疼的满地打滚,有的被板凳砸破了头。混战中,算盘珠子溅出来滚了一地,有人滑倒了,在黑暗中被人踩了好几脚,抱着头不住惨叫。   庄宁也不管别人如何,穿过人群,直奔李清露而来。徐怀山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向后扔去。   庄宁一瞬间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腕,本想用擒拿手把他的力量卸去,没想到那股力量极其强大,山呼海啸一般骤然而来,把自己整个人都掀翻了。庄宁凌空翻了个身,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落在了地上。   他刚站稳,就听风声呼呼作响,一把雪亮的刀朝他头上砍过来,却是业力司的人袭击他。庄宁避过了那一刀,一拳将那人打得飞了出去。   他的目光锁定了李清露,无论如何也要抓到她。李清露下意识往后退去,感觉像是被猛兽盯上了,十分恐惧。   徐怀山飞踏两步上前,一掌向庄宁颈侧切了过来。庄宁感到了风声,闪身避开了那一掌,徐怀山又是一拳打了过来。庄宁被他打的向前扑去,手一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李清露躲在一块店招后面,蛛红手里拿着金刚伞,保护着她。   要抓的人就在前方了,庄宁拔出了腰间的金刀,朝李清露砍了过来。哗啦一声,店招被他劈得粉碎,木渣四下飞溅。蛛红霍然撑开了金刚伞,挡住了他的刀。   徐怀山没想到这人这么执着,分明已经知道自己的厉害了,还敢捋虎须。   他掠过去,重重一掌拍在庄宁后心,将他打的摔倒在地。庄宁捂着心口,接连吐了几口血,已经站不起来了。徐怀山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道:“你不怕死?”   庄宁的嘴角沾着血,淡然道:“当然怕。”   徐怀山道:“那你还敢动我的人?”   庄宁道:“职责所在,我必须这么做。”   徐怀山沉下了脸,锵地一声拔出了剑,指向了他的喉咙。   庄宁没说话,屈起一条腿坐在大树边,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意思。徐怀山发现屠烈手底下还是有几个硬骨头的,一时间觉得这小子待在金刀门有点明珠暗投了。他想要杀了他,又觉得有点可惜。庄宁一直垂着头,此时忽然扬起嘴角笑了。   徐怀山道:“你笑什么?”   庄宁看着远处的火光,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虽然打不过你,但你也有斗不过的人。这不是拖一拖,他们就来了么。”   前方的街道上,一队官兵提着灯笼,挎着刀朝这边奔了过来。徐怀山的心一沉,没想到这人还有点心机。庄宁今日在街上跟业力司的人对峙,就是为了拖到官兵赶来。若是放了业力司的人回去,徐怀山定然会把李清露藏起来,到时候就算报官也查不到她的下落。   徐怀山点了点头,道:“你很好,庄宁,我记住你了。”   官兵已经把两边的人都包围起来了,有人大声吼道:“官兵!放下兵刃,我看谁还敢打!”   有机灵的看势头不对,已经逃走了。王捕头看了徐怀山一眼,道:“又是你们。”   徐怀山神色淡淡的,也没说什么。王捕头道:“谁报的官,为什么打架?”   庄宁扶着大树站了起来,上前道:“是在下报的官。他们的人杀了我家主人的儿子。”   王捕头的神情凝重起来,道:“杀人了,尸体呢?”   庄宁道:“还在前头的小巷子里。”   王捕头道:“先把他们都带回府衙,其他人跟我去看现场!” 第四十一章   一行人跟着官差去了府衙。徐怀山是第二次来这里了, 没有了陌生的感觉,而且对堂上坐着的人也挺熟悉的。申平安站在一旁,看了叶藏锋一眼, 心想白天刚在飞白书画坊跟他见过面,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了。   叶藏锋穿着绯色的官服, 身后的墙上绘着一幅海水朝日图。他面沉似水,看着下面的两拨人,头隐约疼起来了。他虽然有联合业力司对付金刀门的意思,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又发生了冲突,还闹出了人命。   若是寻常草莽争斗死了, 民不告官不究,这么过去就完了。但死的人是城西恶霸屠烈的儿子,这事就不好办了。   官差已经把尸体抬了过来,担架放在公堂正中间, 屠小虎的脖子上还插着那根金钗。李清露垂着眼站在一边,她虽然从小练武, 却只是为了强身健体, 从来没想过杀人。徐怀山为了保护她, 已经在街上跟人打了一场了, 她不想再连累他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心中虽然害怕, 却还是有骨气的, 打算若是实在没办法,就自己认罪算了。   方才来之前,申平安过来低声教了她几句说辞。李清露有些犹豫, 道:“能行么?”   徐怀山道:“照他教的说, 其他的我来处理。”   李清露点了点头, 跟着他们进了府衙。有人给她戴上了枷锁,沉重的板子锁着她的手,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徐怀山强忍着没说话,却扭了扭脖子,仿佛那副枷锁也拷在他脖子上似的。   叶藏锋道:“怎么回事,谁发现的尸体?”   屠小虎的那帮狐朋狗友出声道:“我们先发现的。”   叶藏锋道:“当时什么情况。”   他们来之前,也有人教他们怎么说了。伴读道:“我们约在春风楼吃饭,当时天黑了,这女人从暗处窜出来,挟持着小虎哥进了巷子。她知道小虎哥是云雷堂的少主,家里有钱,想抓他当人质。小虎哥挣扎起来,大声呼救。她急了眼,就用簪子把他杀了。”   李清露气得嘴唇都白了,没想到他们能这么颠倒黑白,道:“他们胡说,不是这样的!”   叶藏锋的神色平静,对少年们道:“你们亲眼看见她行凶了?”   伴读犹豫了一下,道:“没有。这女人凶得很,把我们都打伤了。她把小虎哥抓到巷子深处,我们听见里头有打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就从里头跑出来了。我们不敢拦她,过去一看,见小虎哥已经不能动了。我们连忙去春风楼叫人来救,庄大哥让人报了官,我们就过来了。”   那些少年都鼻青脸肿的,一副倒霉相,被李清露打得不轻。叶藏锋看向她,道:“是这样的么?”   “他们撒谎,”李清露道,“是屠小虎说他姐被关在春风楼里,求我去帮忙救人。我觉得不对劲,没跟他们走。屠小虎就翻了脸,和这些人要一起劫持我。我会一点拳脚功夫,把他们打倒了。后来他们冲我喷了迷药,屠小虎要把我抓走,我拔下头上的簪子保护自己,结果推搡中误伤了他。”   伴读道:“别听她胡说,分明是她来劫持我们小虎哥的!”   李清露道:“我若是要劫持他,为什么不带兵刃,却用簪子伤他?”   众人一时间语塞,李清露又道:“他既然要和你们去春风楼吃饭,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分明是他假扮成穷人家的子弟,想要骗我。”   屠小虎穿的破破烂烂的,确实很不合常理。她这一句话指到了关键,徐怀山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觉得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聪明冷静,实在让他觉得很骄傲。   这时候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官兵大声呼喝道:“干什么,闲杂人等不得擅闯公堂!”   外头的人怒吼道:“我不是闲杂人等,我儿子死了,放我进去!”   屠烈像一头发疯的老虎,在公堂外咆哮。叶藏锋看他这样,也感到了压力。他让官差在外头磋磨了他片刻,这才道:“放他进来吧。”   屠烈大步走进来,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颤声道:“儿子……小虎!你睁眼看看爹!”   屠小虎的脸都青了,身体也开始僵硬了。屠烈浑身发抖,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他实在接受不了,前几天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一天到晚喝闷酒,今天也是喝的酩酊大醉。他睡到半夜,忽然就听有人来说他儿子死了。屠烈不信,跟人去了那条小巷子,看了满地的血这才渐渐意识到,儿子可能真的没了。官差已经把现场封锁了,屠烈赶到了府衙,见了儿子的尸体,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叶藏锋自从上任以来就受尽了金刀门的气,心中早就恨屠烈了。此时见他哭天抢地的,反而有种暗藏的快意。屠烈痛哭了一阵子,忽然暴起,举拳朝李清露冲了过来,咆哮道:“你这个小贱人害死了我儿子是不是,我杀了你!”   李清露心中一凛,向后退去。徐怀山护在了她身前,一把攥住了屠烈的手腕,道:“屠堂主,这里是公堂,不是你金刀门的堂口。你别太目中无人了!”   他的手像钳子似的,紧紧地攥着屠烈的手腕。屠烈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也挣不开,对他怒目而视。两人僵持了片刻,谁也不肯让步。叶藏锋敲了敲惊堂木,道:“公堂之上,不容喧闹。谁再闹事就轰出去!”   徐怀山抬手一扬,把屠烈放开了。屠烈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瞪了徐怀山一眼,站回了自己那边。   叶藏锋看向李清露,道:“他们在哪里对你用了迷药?”   李清露道:“就在那条小巷子里,就是他——他嘴里含着一根竹管子,把迷药喷在了我脸上。”   伴读慌忙道:“我没有,我是老实人,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叶藏锋道:“有证物么?”   王捕头捧着个托盘,上前道:“这是我们在现场找到的东西。”   叶藏锋从托盘里拿起了一根竹管,道:“他们用这个吹的迷烟?”   李清露没想到他们还真能找到证物,眼都睁大了,点头道:“就是这个!”   叶藏锋把竹管放了回去,道:“让仵作验一验。”   王捕头展开了一团又薄又软的东西,道:“我们在巷子里还发现了一张人皮/面具,不知是谁用过的。”   李清露顿时反应过来,道:“这是屠小虎贴在脸上的,是我给他撕下来的。”   叶藏锋道:“他易容干什么?”   伴读心慌起来,抵赖道:“我没见过这东西,肯定是他们陷害我小虎哥的。”   其他几人纷纷道:“就是,我们没见过这个!”   叶藏锋又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衙役们敲起了木杖,公堂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威——武——”   木杖顿地的声音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众人暂时安静了下来。叶藏锋道:“去对比一下。”   王捕头下堂来,仔细检查过了尸体,见屠小虎的脸上沾着一点胶,应该是贴人皮/面具用的。屠小虎左边下颌上,还沾着一块拇指大的面具没撕干净。   王捕头道:“大人,经过对比,证物缺损处跟死者脸上残余的部分完全吻合,就是从他身上揭下来的。”   叶藏锋冷冷道:“一个公子哥儿,贴了人皮/面具,乔装改扮成这样,他想干什么?”   伴读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看屠烈。屠烈一个粗人,也想不出法子来。他窝了一肚子火,已经很不耐烦了。   他咆哮道:“我儿子死了,是被这小贱人杀的!有人证、有物证,你们不砍了她,还等什么?”   叶藏锋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放肆,本府念你丧子心痛,对你一再容忍。你却咆哮公堂,来人,给我把他轰出去——”   一众衙役拿着木杖把屠烈往外推去。若是在外头,屠烈哪能受这鸟气,然而在官府里,他如同虎落平原,被那些人硬生生地赶到了公堂外,就算有一身的本事也使不上。   他扒着木杖大声喊道:“别撵我!我要听审!”   叶藏锋冷冷道:“你要听,就在门口安静站着。若是再闹事,就别怪本府杖下无情了!”   屠烈站在门槛外,眼巴巴地看着堂上,粗声粗气道:“我知道了,我相信大人是公正的,一定能为我儿子主持公道!”   这时候仵作从后头过来了,道:“大人,验出来了,竹管里有残余的迷药。”   跟着屠小虎的那些少年都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所有的证据都证明李清露说的是真的。叶藏锋沉下了脸,道:“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说实话,从重处罚。”   那些少年互相看了一眼,没法抵赖了。伴读道:“我说……是小虎哥说看姓徐的不顺眼,要教训他一顿。我们在街上看到了他相好的,想把她绑走。小虎哥乔装改扮要骗她,结果被她看穿了。兄弟们打不过她,我就上去喷了她迷烟。可我也不愿意这么做,都是小虎哥逼我的!”   屠烈气得脸上的横肉直打哆嗦,自己给儿子找伴读是陪他读书的,这小子却跟着屠小虎出去为非作歹,半点正事也不干。他攥紧了拳头,打算过几天就捏死他。   伴读顾不了以后了,只怕今天就被府尹大人乱棍打死。他道:“迷倒了她以后,我去街上找其他人,就没我事了。”   其他人纷纷道:“也没我事,我们去找大车来拉她。把车驾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丫头不见了,小虎哥死了,我们就去跟庄大哥说了。”   叶藏锋下堂来,在屠小虎的尸体前检视了片刻,转头看仵作,道:“怎么说?”   仵作道:“属下已经检查过了,致命伤只有一处,就是脖子上这里。凶器并非提前准备的,杀人者事前没有预谋。”   叶藏锋回到了堂上,道:“所以此事是屠小虎伙同手下用迷药掳掠妇女。李清露用金钗护身,防卫中误杀了屠小虎,并无罪责,不必处罚。”   他一摆手,道:“放了吧。”   屠烈睁大了眼,放声咆哮道:“怎么能无罪!她杀了我儿子,我要她偿命!”   他要冲上堂来,一群衙役登时抡起板子,将他往外赶去。王捕头打开了枷锁,李清露还有些心有余悸。外头传来了屠烈的嘶吼声:“徐怀山,你跟那个小贱人给我小心一点!就算官府不管,老子也不会放过你的!”   叶藏锋看向那几个少年,道:“你们几个伙同掳掠妇女,给我杖责五十。”   衙役们抡起板子,打的那些少年血肉横飞,一时间惨叫声不绝。叶藏锋打完了他们,把那些人关押下狱,便退了堂。屠烈方才气得心口绞疼,实在支撑不住,被人抬回去看郎中了。   业力司的人等在府衙外,见教主平安出来了,都松了口气。蛛红扶着李清露,在众人的簇拥下往人和堂走去。   庄宁让人抬了屠小虎的尸体,带回去下葬。他本来以为闹到官府,就能制住业力司了,却没想到官府不给他们撑腰,一条人命就这么白白的没了。   庄宁的心情沉重,出了府衙,身上又疼的厉害。徐怀山从他身边经过,低声道:“忘了告诉你,官府要对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   他大笑了数声,扬长而去。庄宁看着业力司的人消失在街头,知道自己遇上了对手,脸色十分难看。一人道:“庄统领,走吧。”   庄宁一摆手,一队人扛着担架,往城西走去。   这一天中发生的事太多了,李清露一路上都有些恍惚,直到回了人和堂,她仍然没缓过来。屠小虎、庄宁,还有府衙的那些人,都可能要了她的命。她想着发生过的事,身体不住发抖,不是冷,而是后怕。   蛛红烧了一碗姜汤给她,李清露勉强喝了。徐怀山从外头进来,蛛红便起身出去了。   徐怀山在她身边坐下了,轻轻地握着她的手,道:“别怕了,没事了啊。”   李清露下意识把手抽了出来。徐怀山的神色微微一动,有点心疼。他道:“受伤了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她心中十分难受,哑声道:“我不想杀人的……我没想杀他,我真的是不小心。”   “杀就杀了,”徐怀山道,“那小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杀了他算是为民除害。三清祖师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屠小虎惨死的样子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一起拖到地狱里去。李清露心中充满了罪恶感,不知道一切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她从前只想在山里种一种菜、修一修道,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可自从离开了玉虚观,她的人生就开始失控了。白天她明明是想去找师父的,没想到却引出了这么多祸事。   她想起了师父失望的眼神,心中一阵难过,脑海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回不去了。”   李清露的泪水滚落下来,道:“我真的回不去了。”   徐怀山站起来,把她抱在了怀里,安慰道:“别想了,你不杀他,他就杀你。这话不是你跟我说过的么?”   她摇头道:“我杀了屠烈的儿子,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徐怀山淡然道:“那就让他来,我等着呢。”   李清露知道这一闹,两边又要死不少人。她心里实在愧疚,道:“都是我不好。”   徐怀山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都说了别这么自责。我跟他之间早就有深仇大恨,他杀了我姐,我这次来就是要找他报仇的。他们抓你也是因为我,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李清露垂着眼,想着他白天在营房里没一起上街,只这一会儿就出事了。她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徐怀山在她身边坐下了,道:“白天申平安他们回茶楼等了一会儿,不见你回来,就感觉不对劲,回堂口跟我说了。大家满城找了你半个多时辰,幸亏让我找到了。”   他还有些心有余悸,道:“以后别一个人乱跑了,走哪儿都让蛛红跟着。”   李清露点了点头,徐怀山想起屠小虎来,又十分恼火,道:“那个小王八蛋不要命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就是死有余辜!”   李清露想起了屠小虎说过的话,皱起了眉头,低声道:“不对……”   徐怀山道:“什么不对?”   李清露抬眼看着他,道:“他不敢明着跟你挑衅。他说了只要他杀了我,找个地方埋起来,你只会以为我是自己悄悄走了,根本怀疑不到金刀门的头上。”   徐怀山皱眉道:“他怎么知道你要走的?”   李清露摇了摇头,自打到长安以来,她只在这屋前说过一次想要离开。徐怀山当时以为她肚子疼,心情不好才闹脾气,还给她煮了一碗糖水。如今看来,那天晚上他们说的话都被人听去了。   徐怀山的脸色沉了下来,道:“堂里有暗桩。”   对方把他们闲谈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巨细无遗地禀报给了屠烈。屠小虎是他的儿子,想知道这些消息也不是难事。不光是这些小事,若是放任不管,以后还会有更多大的动作被他们捕捉到。   李清露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张巨大的网下面,到处都是眼睛在偷偷地看着自己。她逃不出去,又处处被人监视,一点自由也没有。   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徐怀山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李清露不想自己一个人,道:“你干嘛去?”   徐怀山温和道:“你好好休息,今晚让蛛红陪你吧。”   他知道她现在怕男人,找个女子陪着能好一点。李清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意识恍恍惚惚的。金簪刺进喉咙的触感还残留在手上,柔软的仿佛陷进了一片沼泽,血腥气挥之不去。   她忽然站起身来,就着铜盆用力地洗了几下手,拨弄的水花四溅,却感觉那股血腥味越发浓重了。   蛛红走了进来,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轻声道:“清露,没事吧。”   李清露没说话,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疲惫地闭上了眼。一片昏暗中,莫名出现了在慈航渡中见过的吉祥天女的模样。   她手捧莲花,正面祥和而又美丽,背面却生着绀青色的皮肤,怒张三目,手捧人头骨碗,鲜血从中溢出来。她身上披着人皮,坐下垫着尸骨,颈上绕着毒蛇,要杀光一切敢于冒犯她的人。   纯粹的善和美丽无法保护自己。长夜漫无边际,她既然被卷到了莽莽丛林之中,就得生出獠牙和利爪。她选择了跟他在一起,这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李清露不知道变成那个样子对还是不对,仿佛觉得冷似的,抱着手臂蜷缩起来。   徐怀山出了院门,去隔壁找申平安他们。堂主的屋子亮着灯,申平安、朱剑屏等人都聚在这里,还没有睡意。   徐怀山进了屋,一帮人站了起来,道:“教主。”   “都坐吧,”徐怀山道,“人没事,就是吓着了。等明天让郑雨寒给她开点药。”   一众人围着桌子坐下了。徐怀山看了朱剑屏一眼,道:“今天多亏了叶藏锋帮忙,要不然没有这么顺利放出来。”   朱剑屏跟叶藏锋算是有些私交了,今晚没去,也是为了避嫌。他道:“我都听说了,本来就不是清露的错。屠小虎行凶未遂,反被人家姑娘杀了,就是死有余辜。就算他爹告到京城去,也是这么个判法。”   徐怀山道:“是,但叶藏锋得罪了屠烈,也担了风险。改天给他表示一下,别让人家觉得咱们不懂事。”   朱剑屏道:“我知道了。”   徐怀山又看向了申平安,道:“堂里有暗桩。查一查九月十五那天晚上,谁在我院子周围当值。确认跟金刀门有勾结的,全部拔掉。”   现在堂里的人,都是张大新在的时候招进来的。申平安当时是副堂主,没有任免人事的权力。张大新整天醉生梦死的,治下十分松散。堂里应该有人一直跟金刀门勾结,暗中把这边的消息泄露给屠烈,要不然当初人和堂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下来。   申平安的神色严肃起来,道:“是属下失察了,我一定好好清查内部,不放过一个奸细。”   徐怀山道:“最近加紧防守,别让那姓屠的再来发疯。”   申平安道:“是。”   徐怀山喝了口茶,又道:“下山虎身边的那个庄宁功夫好像挺不错的,他什么来头,你们知道么?”   申平安在长安待的久了,对这里的人和事都了如指掌。他道:“教主好眼光,那人是三代将门之后,武艺高强。到他这一辈虽然没落了,但他本身心高气傲,骨子里瞧不起咱们这些混江湖的。”   徐怀山产生了点兴趣,道:“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给屠烈做事?”   申平安道:“庄宁先前在京城里有个武职,后来不知怎的得罪了上头的人,被判了个流刑。屠烈听说这人的武功高强,花了不少钱给他打点,找了具尸体把他替了出来,就说他在流放的途中死了。庄宁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没处可去,就跟着他了。”   徐怀山想起他脸上是有个囚字,叹了口气。他道:“屠烈对他怎么样?”   “就那样呗,”申平安道,“高兴了什么都好说,不高兴了就踢两脚,跟养了条狗似的。”   蜈青漠然道:“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申平安噗嗤一声笑了,道:“屠烈是不配,但也不用拿牛粪说他吧。”   徐怀山寻思着刚才跟他过招的情形,他虽然打不过自己,不知道跟别人比起来怎么样。他看向了蜈青,道:“我看他腰上挂着的那块玉佩不错,你去帮我拿来。”   蜈青有点懵,道:“啊?”   徐怀山淡然道:“去试试他功夫,顺便看看云雷堂的情况。记得把脸挡上,那边现在草木皆兵的,别太刺激他们了。”   云雷堂中,一片素白。   招魂幡在风中不住飘荡。正堂已经布置成了屠小虎的灵堂,上首挂着白布,周围摆满了白色的菊花。屠烈让人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把儿子的遗体放在里面。云雷堂里来往的侍卫小厮身上都缠着白布,以示哀悼。   屠烈还是不能接受儿子已经没了的现实,抱着棺材哭了一宿。他哭一阵子,骂一阵子徐怀山,再骂一阵子叶藏锋办案不公。   “还有那个小贱人……要不是她,我的小虎也不会死……好儿子,你等着,我非把她杀了不可!”   他说着忽然一阵胸闷,心口又疼了起来。他的身体壮硕,原本也没这个毛病,竟是因为儿子的死悲伤过度,得了心疼病。庄宁有些担心,上前道:“堂主,您守了一宿了,身子受不住,回去歇一歇吧。”   屠烈一手搂着棺材,抬头看着他,道:“你靠近点说话。”   庄宁只好单膝跪地,好言劝道:“堂主,您得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给少主报仇啊。”   屠烈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道:“老子用你教我!”   他站起来,又是几脚踢在庄宁身上,对着他往死里泄愤,一边道:“我让你统领云雷堂这么多人,我儿子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干什么呢?”   庄宁被他踢得满地直滚,也不敢还手,隐忍道:“属下当时带着兄弟在西半城巡逻。一听说出事,我马上就带人赶到了。”   屠烈根本听不进去,咆哮道:“你还敢还嘴!我让你看好我儿子,他出了事,就是你的错!”   屠烈把责任撇的一干二净,好像这件事跟他这当爹的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其他人看不过去,纷纷上前劝道:“堂主,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   屠烈一脚踢翻了一丛白菊花,捂着心口,喘着气道:“你给我好好跪着,先跪三个时辰再说!”   庄宁没办法,只能沉默地跪在棺木前。他身上疼的厉害,垂着眼一动不动,心也仿佛跟着死了。   庄宁跪了三个时辰,站起来的时候,腿都麻的没感觉了。他一瘸一拐地回了住处,倒头就睡。傍晚他醒过来,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喝了杯凉水,打算出去看看有什么能吃的。晚上他还得带人巡防,屠烈现在一心想着他儿子的事,没工夫管别的。万一业力司的人趁机来犯,那就糟糕了。   天已经黑了,庄宁出了屋门,小院里静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去正堂守灵了,没人顾得到这里。一道黑影从树上跃了下来,那人脸上蒙着黑布,行动像一阵风似的,劈手就来抓他腰间挂着的玉佩。   庄宁的玉佩是他家传之物,如今他流落江湖,唯一的念想就只有这一枚玉佩了,这人却还要来抢。他皱眉道:“谁?”   “睡醒了?”   看来那人早就来了,却一直没动手偷袭,还挺讲道义的。   庄宁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淡淡道:“听说你武功不错,想跟你比划比划。”   庄宁道:“没空。”   那人道:“我看你挺有空的。”   他说着接连数掌劈了过来,庄宁抬手招架了数招,拳脚十分凶猛。两人打了数十合,蜈青打中了庄宁一拳,却也不慎重了他两掌。   庄宁要扯蜈青脸上的面巾,看他到底是谁。蜈青往后一仰,躲开了那一抓,胸前的衣裳却被他撕了一块下去,里头的棉絮都露出来了。庄宁又是一拳打过来,力道不轻,把蜈青打的接连后退两步。   蜈青没想到这人确实有点本事,生出了一点佩服之意。外头传来了侍卫说话的声音,有人过来了。蜈青已经试出了他的高低,不必再打下去了。他伸手一扯,将庄宁腰间挂着的玉佩揪了下来,飞身越过院墙,趁着夜色的掩护逃走了。   庄宁往前追了数步,怒道:“站住!”   蜈青早就走远了,几名侍卫听见了声音,快步赶过来道:“庄统领,怎么了?”   庄宁白天刚挨了屠烈一顿打,若是让他知道有人这时候来找自己,说不定要被他怀疑通敌。他静了片刻,道:“没事,是一只猫……我看错了。”   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有点莫名其妙。庄宁道:“屠堂主在灵堂么?”   一人道:“堂主心痛的厉害,这会儿在屋里歇着。灵堂里是刘管事带人守着呢。”   庄宁点了点头,道:“等会儿好生巡逻,非常时期,别放松警惕。”   几名侍卫纷纷道:“是。”   徐怀山歇了半天,下午去陪李清露坐了一会儿。她今天气色好一点了,郑雨寒给她开了平惊悸的药,让她多休息。受了这么大的冲击,一天两天肯定是好不了的,只能等时间长了,慢慢平复。   李清露一直不想说话,一会儿便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徐怀山十分心疼,陪她吃了一顿饭,她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吃了安神的药,总是犯困。徐怀山送她去里屋躺着,他坐在床头,轻轻地握着她的手。   李清露道:“外头怎么样了?”   徐怀山道:“已经平息了。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李清露便闭上了眼,眉间还是带着一点忧郁。徐怀山看着她睡着了,便悄悄地出来了。   苍白的月亮挂在夜空中,透着一点寂寥的感觉。他刚出了小院的月洞门,就见蜈青从外头回来了。他脸上还蒙着面巾,胸前却被撕了一道大口子,显得有点狼狈。   蜈青本来想先去换一身衣服,没想到被徐怀山看到了,有点尴尬。他停下来道:“教主,我去见过庄宁了。”   徐怀山道:“怎么样?”   蜈青有点不甘心,低声道:“他小胜我几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看他身上有伤,不想对他下重手罢了。喔……玉佩我拿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祥云玉佩,递了过去。徐怀山接在手里,见背面刻着个庄字,还是个传家宝。   徐怀山想了想,又道:“云雷堂那边怎么样了?”   蜈青道:“停了一天灵了,所有人都披麻戴孝的。听说屠烈连哭带骂的,一宿没消停。白天就熬得心脏疼起来了,我在他屋外悄悄瞧了一眼,见他正扎针呢。”   听说屠烈过得不好,徐怀山就放心了。他露出了一抹笑容,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蜈青快步走了,徐怀山垂眼看着手里的玉佩,轻轻掂了掂。玉石有点分量,质地温润细腻,是一块上等的好玉。他寻思着庄宁身上有伤还打得过蜈青,这人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   徐怀山对他越发感兴趣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把这人挖到自己这边来。他摩挲了片刻,把玉佩收在了怀里,也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全城的AD钙都买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屠烈让人选了个日子, 在城南找了一处风水好的地方,给儿子下了葬。云雷堂的侍卫披着白麻布,几百个人单膝跪在屠小虎的坟前。一阵大风吹过, 招魂幡猎猎飞舞, 一大把黄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向远处飞去。   屠烈把一坛酒倒在坟前, 道:“好儿子,你放心,爹不会放过他们的。咱们云雷堂有这么多人,我早晚帮你杀了徐怀山和李清露那个小贱人!”   他说着抹了一把眼泪,侍卫们纷纷道:“堂主节哀, 我等与业力司不共戴天,一定为少主报仇!”   举行完葬礼,屠烈一直浑浑噩噩的,总觉得儿子还在自己身边, 忽而又想起他已经去世了,心里十分痛苦。   转眼就是头七了, 屠烈给屠小虎烧了不少黄纸和香烛。他把最后一叠纸放进盆里, 看着黄纸被火焰吞噬了, 低声道:“好儿子, 把钱收好了, 不够就来跟爹说, 我再给你烧。”   纸灰带着点点火星, 随着寒风打着旋儿,渐渐飞远了。   屠烈站起身来,感觉有些虚弱, 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了。他回房躺下了, 四下一片漆黑, 他迷迷糊糊的也睡不踏实,总觉得有阴风往自己的被子里钻。   此时就听门吱呀一声响了,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好像踏在他的心脏上。白色的帐子在风里不住飘动,那人走近了,身影投在了帐子上。   屠烈猛地坐了起来,道:“谁?”   他一把撕开了床帐,却见屠小虎站在他面前,脖子上还插着那根金钗。屠小虎直勾勾地盯着他,道:“爹,我好疼……下边好黑,我好害怕啊。”   他说着抬起手,把金钗缓缓地拔了出来。他脖子上的皮肉都已经腐烂了,血带着肉撕下来,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把他的身体都染红了。   屠烈的眼泪登时落了下来,道:“儿子,你别怕。爹会给你报仇的,爹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他流着眼泪,睁开了眼,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个梦。都说头七这天,去世的人会回来看自己的亲人。屠烈坐了起来,想着梦里的情形,越发难过起来。   “是你吗,小虎?”   他低声道:“你回来看爹了……爹也很想你。”   窗户被风吹开了,屋里透着一股寒意。床帐被风撕扯的猎猎作响,冰凉的感觉从前胸一直蔓延到后脑勺。   他外号下山虎,杀过不少人,总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凶神恶煞,鬼见了都怕自己。可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没有那么强大,他这一身蛮力在徐怀山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自己手下的人被他杀得七零八落,甚至连最疼的儿子也保不住。   他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废物,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业力司有的是人,又有朱剑屏和申平安两个智囊给徐怀山出谋划策。那两个人粘上毛比猴还精,自己根本算计不过他们。就连官府的人也跟他们串通一气,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屠烈一想到这些,就气得心口疼,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疯了。那种无法报仇的屈辱感,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   他下了床,光着脚踩在地上,冰冷的感觉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夜深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堂里的人都睡下了。远处传来猛烈的风声,仔细听来,却是有人在地牢里嘶吼。   “放我出去——你们这帮龟儿子!放老子出去——”   隐约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隔着厚厚的石门,被寒风盖了过去。   屠烈的目光微微一动,心里忽然生出了个主意。自己虽然对付不了徐怀山,但这世上总有能对付得了他的人。云雷堂的大牢中,不就有这么一个人么?   他露出了神经质的神色,咧开嘴笑了。那个姓铁的疯子六亲不认,武功又高的很。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杀了徐怀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天助我也!”   屠烈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眼睛放出了光。只要把那个疯子放出来,小虎的仇就能报了。   姚长易为了关那疯子,专门铸下了铜墙铁壁,还锁了他的琵琶骨。铁疯子心里恨透了姚长易,要是出去了,迟早要找姚长易算账。   屠烈清楚一旦打开牢门,便是放出了天大的杀星,势必为害一方,姚长易也会因此焦头烂额。可他管不了这么多,他实在太恨徐怀山了,只要能报仇,别人怎么样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的眼神阴沉下来,喃喃道:“姚门主,你别怪我心狠。徐怀山和他的女人害死了我的儿子,我必须得为小虎报仇……对不住了!”   安静了数日,屠烈下定了决心。这天夜里,他走进了地牢。狱卒见了他,连忙行礼道:“拜见屠堂主,不知堂主深夜来,有什么事?”   屠烈淡淡道:“我就来看一看,今天值夜的兄弟就你们几个?”   牢头道:“是。”   牢里只有六个狱卒,站在一旁等他吩咐。屠烈意味深长道:“在这儿守好了,若是有一个人逃了,就让你们拿脑袋来换。”   牢头还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赔笑道:“堂主说笑了,咱们一定守好大牢,一只苍蝇也不让它飞出去。”   屠烈没再说什么,径自向大牢深处走去。打开了两道铁门,石门里的咆哮声越来越响。铁憾岳怒吼了数声,又举着拳头猛烈地砸墙,哐哐哐哐哐哐,砸的人心胆俱裂。   屠烈停在第三道铁门前,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么做未免有点对不起姚长易。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若是再出差错,本座就亲手杀了你——”   信上他痛斥自己的话赫然浮现在眼前,从前姚长易有多看中他,翻脸就有多绝情。   屠烈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自己也曾经想好好为他做事,可他不过把自己当成一条狗看待,做得好了便扔一根骨头,做的不好就狠狠踢一脚。屠烈的心已经凉透了,与其效忠姚长易,还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至少能活的痛快一些。   咯吱,咯吱,他转动了钥匙,吱呀一声,把最后一道铁门也推开了。   通道幽深而狭窄,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他走到石门前,透过巴掌大的铁窗,看见了那个疯子。【铁憾岳】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顿时一股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   屠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竟有些骇然。铁憾岳见来了人,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咆哮着朝这边冲过来。   “放我出去,你们这些龟儿子,放老子出去!”   他就像一头强悍的雄狮,纵使被关了这么多年,身上仍然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   铁钩锁着他的琵琶骨,一头牢牢地钉在墙上。铁链被扯的叮当直响,让他没法靠近铁窗。   屠烈像看着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静静地看着他大发脾气,良久才道:“你就是铁憾岳?”   那条大汉道:“你怎么知道老子的名字!”   屠烈道:“我听说你是老门主的拜把子兄弟,武功天下第一。不过被关了这么年,再大的本事也废了吧?”   他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故意挑衅他。铁憾岳果然大怒起来,道:“老子本来就是天下第一,有种的放我出去,我把你脑袋拧下来,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屠烈哈哈一笑,道:“在下屠烈,不过是个微末小卒,杀了我也不算你有本事。别人都说前辈的武功高强,在下对你仰慕已久了。”   这人无事献殷勤,必然有什么后招。铁憾岳不耐烦道:“你什么意思,老子当年名满天下,用得着你来仰慕!”   屠烈道:“前辈虽然从前是天下第一,如今却未必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中有个年轻人叫徐怀山,是业力司的教主,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本事。他常说十多年前,有个叫铁憾岳的武功天下第一,可惜已经销声匿迹了许多年。若是此人重出江湖,肯定也不是他的对手。”   铁憾岳皱起眉头,暴躁道:“徐怀山是谁,没听过!连毛都没长齐的崽子,还敢拿老子来垫他的名声!”   屠烈见他这么说,心知有门,缓缓道:“可大伙儿都认定了徐怀山才是天下第一,说你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就算重出江湖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连那小子也天天跟人说,若是让他遇上了铁憾岳,一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跪在地上求饶,把天下第一的名号让给他。”   铁憾岳气得头发倒竖,咆哮道:“放他娘的屁!老子要是出去了,把他打回娘胎重新做人!”   屠烈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道:“前辈,在下十分仰慕你,在我的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你可别骗我,你真的能杀了他么?”   铁憾岳道:“那是当然,天底下还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屠烈凑到了铁窗前,注视着他道:“只要你答应我去杀了徐怀山,我就放了你。前辈,你武功这么高强,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铁憾岳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真有本事放自己出去,但有大好的机会总不能错过。他道:“好,我答应你,快给老子开门!”   屠烈道:“你先发个誓来,要不然我不敢信你。”   铁憾岳不耐烦道:“啰啰嗦嗦的这么多事!我发誓,出去就杀了那姓徐的。要是做不到,老子就再被关起来!”   他在牢里被关了这么多年,受够了被囚禁的苦,发这样的誓可比什么天诛地灭狠的多了。屠烈十分满意,掏出了钥匙,想了想又道:“我把你放出去,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得保证不能伤害我。”   铁憾岳道:“老子一向讲义气,你放了我,我不会杀你的!”   他的眼里藏着兴奋的光芒,盯着屠烈手里的钥匙,恨不能抓过来一口吞掉。屠烈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个人虽然是互相利用,却也能达成一致。   石门上有个青铜铸的狴犴兽头,他把舌头状的钥匙放进铁槽里,缓缓地转动了机关,手心里满是汗水。   轰然一声,沉重的石门开了,铁憾岳忘记了身上还有锁链,兴奋地向门外扑去,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屠烈往旁边一闪,后背撞到了石墙上,感觉一阵劲风擦着脸刮过去,比冬天的风还刺人。铁憾岳奋力挣扎,奈何身后的铁链牵着他的琵琶骨。他看向屠烈道:“快、快帮我把这锁头弄开!”   屠烈没有锁链的钥匙,拿刀用力斩了几下,一时间火花四溅,也只把锁头砍出了个缺口。   他又砍了数下,缺口越来越深。他头上都是汗水,虎口震得发麻。铁憾岳够不到那个铁锁,只能指望屠烈。他道:“好兄弟,加把劲,帮我弄开它!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办到!”   屠烈运足力气一斩,锵地一声将锁头斩成了两截。锁着他琵琶骨的铁钩子崩开了,撕开皮肉露出了尖端。铁憾岳一只手摸索到左边的钩子,用力一拽,钩子连着少许生在一起的血肉,发出沉闷的声音,渐渐被他拔了下来。   哐当一声,他把带着血的钩子扔在地上,那情形让人寒毛直竖。铁憾岳咬紧了牙关,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又拔出了右肩上的铁钩子,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解除了所有的桎梏,铁憾岳动了动肩膀,他已经太久没体会过这么轻松的感觉了。他的气机渐渐通畅了,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沸腾着要奔涌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自由了,哈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面目却异常狰狞。他带着强烈的仇恨,像一团龙卷风,肆虐到什么地方,哪里就是一片狼藉。他从牢里冲出去,要狠狠地发泄这些年郁积的愤怒。   屠烈跟在他身后,道:“前辈,你上哪儿去!”   铁憾岳吼道:“憋太久了,老子杀几个人痛快痛快!”   这疯子说到做到,从牢狱里冲出去,一路上遇见了几个狱卒。那几个人见了他十分诧异,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他扭断了脖子,悄无声息地死了。   屠烈冲出大牢,见人就杀。院子里的侍卫闻声赶过来,拿着刀剑围了一圈,却没人敢先上。   铁憾岳身高九尺有余,孔武有力,带着一身狰狞的杀气,走到什么地方,那些人就像流水一般向后退去。他哈哈大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拦你老子,都给我见阎王去吧!”   他冲到人堆里,一拳打碎了一人的头骨,又张开双臂将两个人搂在怀里。那两人的头重重地磕在了一起,撞得昏天黑地。就听格拉格拉数声,那两人的胸骨疼得厉害,竟是被勒的骨头都碎了。断骨扎进了脏腑里,那两人不住挣扎惨叫,鲜血从口中涌出来,竟就这么断了气。   铁憾岳把手一撒,扔下了那两具尸体,还没杀够。他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道:“让我看看谁运气这么好,下一个是……你?还是你?”   他的眼睛看向周围,侍卫们吓得腿都软了。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铁憾岳冲到人群中,一把揪住一条大汉,大笑道:“就你了吧!”   那人手里的刀刚抡起来,噗的一声,胸膛上已经被他掏了个血窟窿,当时就断了气。铁憾岳把那人的尸体举起来转了个圈,狠狠地往人群中抡过去,鲜血洒得到处都是。人们惊呼一声,轰然散开,躲不及的被他砸的东倒西歪摔了一地。   铁憾岳从地上踢起一把刀抄在手里,目光向人群投过来。他咧开大嘴,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道:“还不给老子让路?”   众人生怕他大开杀戒,不敢再拦他,纷纷四下逃散了。   铁憾岳一跃过了院墙,出了云雷堂,向远处奔去。他放足飞奔,感受着夜风吹在身上的感觉。他穿的衣裳都已经褴褛的不成样子了,裤子变成了一丝丝的破布,结实的大腿露了出来,赤着一双大脚。这种情形换到任何人身上都会显得很窘迫,他非但毫不在乎,神态还像是个富有一切的皇帝。   强悍的生命力在他的骨骼和肌肉中涌动,他拥有的力量足以征服一切。他就像最灿烂的太阳,强大而夺目。金钱、权势,只要他招一招手,一切都会向他滚滚而来。   他张开双臂拥抱着自由,好久都没有这么快活了,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深夜的长安城仿佛陷入了沉睡,放眼望去,有朴实的民宅,也有精巧的楼房和高塔。他一跃上了一座高耸的宝塔,站在飞扬的檐角上,看着远处的月亮,心旷神怡。   “嗷——”   他对着月亮,像野兽一样咆哮了数声。有沿街的宅子亮起了灯火,他也不在乎,反而哈哈大笑。他回来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个充满乐子的地方。他的力量太过强大,强到让他可以不把任何规则放在眼里,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   屠烈终于找到了他,铁憾岳爬得太高,他上不去,只能在矮一层的塔里探出头来看他。   “前辈——”   他怕惊动了别人,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跟他在一起。屠烈费尽心机把他放出来,是要让他帮自己报仇的,岂能让他就这么甩下自己跑了。   铁憾岳道:“诶,这里是不是全长安最高的地方?”   屠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点困惑,道:“是……是吧?”   他举目四望,整个城里没有比这座塔更高的建筑了。铁憾岳很满意,道:“老子要在最高的地方撒一泡尿,都给我张嘴接好了!”   他解开了裤子,稀里哗啦地开闸放水。屠烈没想到这人做事这么疯癫,来不及阻止,就见一道水柱从上头落了下来。他连忙缩到塔里,动作快才躲了过去。   铁憾岳撒完了尿,拍了拍肚子,道:“这一泡尿憋了十九年,终于解出来了,痛快!”   他就像一头野兽,一旦解开了锁链,就要爬到最高处,圈最大的地盘,做这里的主人。   屠烈生怕他又要发什么疯,劝道:“前辈,夜里有官兵巡查,你还是下来吧。”   铁憾岳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十分扫兴。他蹲下来,一手搭在膝上,看着他道:“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屠烈感觉他要赖账,但又不敢得罪他,只能好生问道:“前辈,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铁憾岳想了想,脸色忽然阴沉下来,道:“姚长易那龟儿子把我关了这么多年,我得找他算账去!”   屠烈道:“前辈,姚长易是个胆小鬼,不足为虑。您答应我的事,是不是得先做到?”   铁憾岳看了他一眼,道:“老子想先杀谁就先杀谁,用得着你教我做事?”   屠烈头上冒出了冷汗,连忙道:“不敢,只是徐怀山天天在江湖里说你不如他,您难道能忍得了这口气?”   铁憾岳看了他一眼,神色冷淡。他虽然被关的不太正常了,但人还不傻。他皱眉道:“你老在我跟前挑拨离间,莫不是跟那小子有仇?”   屠烈一时间没敢回话,身上的寒毛却竖起来了。他拿不准铁憾岳会不会忽然发起狂来,一把将自己的脖子扭断。   铁憾岳不耐烦道:“老子问你话,赶紧回答!”   屠烈深吸了一口气,豁出去了,承认道:“徐怀山纵容他老婆李清露杀了我的儿子,我跟他不共戴天。求前辈看在我把你放出来的份上,帮我杀了他和那个小贱人!”   铁憾岳道:“你怎么自己不去杀?”   屠烈憋屈地说:“打不过。”   “哈哈哈哈哈,早这么说不就得了。”铁憾岳大笑了数声道,“老子生来不爱欠人情,我去帮你把仇人杀了,咱们就两不相欠了!不过有一点——”   他看着屠烈道:“老子不杀女人,我顶多帮你杀了徐怀山,那女人你自己想办法。”   徐怀山若是死了,杀李清露根本不是难事。屠烈道:“好,多谢前辈!”   这人的脾气阴晴不定的,屠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翻脸,跟他在一起就十分紧张。   铁憾岳几个纵跃下了高塔,站在街上。他两只手捏得嘎嘣嘎嘣直响,扭了扭脖子,露出一个狞笑:“那姓徐的在什么地方。给我带路,老子帮你把他的头拧下来!”   作者有话说:   【铁憾岳】   年龄:44   身高:201cm   体重:111kg   相貌:头发浓密,长着一圈络腮胡子,鼻直口阔,方脸。身材极其健壮,骨骼粗大,孔武有力,声如洪钟。虽然破衣烂衫的,却透出一股强悍骄傲的神情,就像一头雄狮。   性情:豪爽,直来直去,没有耐性。   身份:金刀门坎泽堂堂主   爱好:跟人打架   武功:天阳神功、狮吼功、大力金刚指、八荒六合拳   力量:★★★★★   智力:★★   身世:前任金刀门主的拜把子二弟,得蒙大哥传授了天阳神功后,一身强大的力量充分发挥出来。有气吞山河的气概,无人能敌,是江湖第一凶神。   弱点:太强大就懒得动脑子了,有时候不太聪明的样子。   小注:此人气力盖世,为金刀门立下了汗马功劳,被侄子忌惮。老门主死后,他被姚长易设计关在了地牢里十九年。这些年的遭遇让他心怀愤懑,一旦被放出来,势必要大闹一场。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十》 第四十三章   夜深了, 城东人和堂中的灯火渐渐熄灭了。   宅子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李清露在睡梦中听见轰然一声巨响,还以为打雷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穿上鞋想去关窗户, 可此时已经是初冬了,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雷声?   “来人——有人硬闯人和堂,快拦住他!”   外头传来几声大喊,灯光渐渐亮了起来,宅子里的人都醒过来了,营房里的侍卫们拿着刀枪冲了出去。李清露吃了一惊, 打开门向外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徐怀山已经醒了,他穿上外衣,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道:“在这等着,没事别出去。”   他提着剑向外奔去。蜈青刚从前门过来, 带着一队人回去支援。徐怀山跟他一起往外走去, 一边道:“怎么回事, 金刀门的人又杀回来了?”   蜈青道:“不是金刀门的人, 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 口口声声地喊着要见教主。”   徐怀山道:“就一个人来的?”   蜈青方才远远地看了那人一眼, 皱眉道:“就一个人, 身高九尺多,力气大的邪门,几拳就打破了院子大门。大伙儿守着第二道门, 十来个人还压不住, 他快要闯进来了。”   两人说着话, 外头传来了咚咚的踹门声。一人吼道:“徐怀山,你给老子出来——我要杀了你!”   徐怀山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个凶神恶煞。他走到第二道门前,十来个人堵在门上,有人用背顶着,有人双手撑着,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上千斤的力气叠上去,却连个门都顶不住。   黑夜中,就见门被砸的哐哐直响。一群人喊道:“按住了,别让那个疯子进来!”   外头砸了片刻,终于静了下来。大家以为那人放弃了,松了口气。顶在门上的人滑坐下来,擦了一把汗。就听轰的一声,木渣飞溅,厚实的榆木门板被打了个硕大的窟窿。醋钵大的拳头擦着那人的头皮划过去,把人吓得脸都白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是哪来的修罗恶鬼,登时向后退去。   那人又是一拳,把那个窟窿打的更大了些,铛啷啷几声门栓落在地上。那人抬手一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蜈青皱起了眉头,道:“保护教主!”   一众人护在了徐怀山周围。徐怀山站在院中,看着来的人,一时间没说话。   那人胡子拉碴的,好像几十年都没梳过头了。他穿着一件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破坎肩,裤子破烂的不成样子,光着一双大脚,长得像巨灵神一般。他迈步走了过来,看着人群正中的黑袍青年,道:“你小子就是徐怀山?”   这人的内力十分强悍,不是凡俗之辈。有这么大本事的人,在江湖中不该籍籍无名,然而徐怀山却猜不出他的身份,一时间有些迟疑。   虽然对方的态度蛮横,徐怀山还是客气道:“在下正是徐怀山,业力司的教主。请问阁下是谁,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那人嗤笑了一声,“老子说了多少遍了,我要杀了你——”   他上一刻还心平气和,仿佛能跟人讲几句道理,忽然就冲了过来。他一拳朝徐怀山心口打过来,徐怀山早就提防着他要出手,轻身一跃,躲过了那一拳。   他皱眉道:“咱们无冤无仇,你为何找上门来与我为难?”   那人嘿嘿一笑,道:“听说你是年轻一辈里武功最高的人,老子这次重出江湖,就先拿你开刀。咱们俩一对一,你小子敢不敢应战?”   徐怀山倒是会借力打力,道:“在下的武功一般,不敢妄称第一。金刀门倒是有一位姚长易姚门主,他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阁下要立名头,不妨去找他。”   屠烈把铁憾岳带了过来,便一跃上了一棵大树,躲在枝叶里看着下头的情形。他见徐怀山光是躲闪,显然不想跟这疯汉平白结下梁子,心中暗恨这小子狡猾。没说几句话,又听见他祸水东引,让这铁疯子去杀姚长易,简直要被他气死。   铁憾岳本来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杀了这姓徐的后生,还了欠屠烈的人情。没想到这小子倒是淡泊的很,不卑不亢的,几句话下来,反倒把他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   铁憾岳原本就惦记着要杀姚长易报仇,听他这么一说,皱起了眉头。他道:“你也知道那姓姚的?”   徐怀山的心思动的极快,看得出来这人对姚长易十分憎恨,而且脑子好像有点不好使。他袍袖一摆,微笑道:“他是金刀门的门主,武功高强,江湖中谁人不知。当今天下,姚门主谦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他一本正经地骗这大汉,铁憾岳果然被气着了,怒道:“那个龟儿子有什么本事,也敢称天下第一,老子把他卵蛋都打碎!”   他想着自己这些年来受过的罪,心中火冒三丈,咆哮道:“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了姓姚的,统统纳命来吧!”   徐怀山看这疯子今天是非打一场不可了,眼神也认真起来。他一身黑袍在风中飘荡,一道银光闪过,锵地一声把剑拔了出来。   铁憾岳冲到人群中,一拳将一人打的口吐鲜血,把那人手中的陌刀夺了过去。那把刀窄而锋利,连柄将近有一丈,对一般人来说有些长了,他拿在手里却刚刚好。   他手持长刀,抡起来虎虎生风,追着徐怀山锵锵锵锵一阵劈砍。他的刀法看似蛮横,实则每一招都直奔要害而去。徐怀山尽力招架,却觉得这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下手又狠,总能抓住自己的破绽,实在不好对付。   铁憾岳的兵器长,徐怀山用剑太吃亏。蜈青看的着急,抓起一柄长枪扔了过去,喊道:“教主,接着!”   徐怀山把长枪抄在了手里,甩了个花,感觉是比用剑顺手多了。   铁憾岳冷笑一声,道:“换什么也不好使,老子大杀四方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娘胎里呢!”   他说着又是一刀砍了过来。徐怀山黑色的身影映在月光里,衣袖被刀风震得猎猎飞舞,头发也被激了起来。蜈青有些担心,回头看朱剑屏,道:“怎么办,一起上么?”   对方找上门来,指明了要单挑,自己这边若是以多敌少,不免胜之不武。但徐怀山若是实在危险,那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朱剑屏紧盯着那两人,见徐怀山还没落下风,道:“再等等。先把别处的人都调过来,别出动静。”   蜈青立刻去办了。申平安在旁边看着,总觉得那疯汉的声音似曾相识,听他咆哮一声,震得人耳膜生疼。他忽然想起自己被关在金刀门的大牢里时,便听过有人这样吼叫。他沉吟道:“哎……你说这疯汉是谁?”   那人自打来了,还没自报家门。朱剑屏从刚才就在想这件事,道:“之前你说过,金刀门的大牢里关了个疯子,天天大吼大叫,姚长易还对他很客气,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申平安道:“应该是他,你查过了么?”   先前朱剑屏就查过了,道:“如果是他的话,此人叫铁憾岳,本来是姚老门主的拜把子兄弟。姚长易怕他抢自己的门主之位,把他关在大牢里,到现在应该有十八九年了吧。”   申平安倒抽了一口气,道:“真的假的,那姓姚的这么狠?”   以姚长易的性格,这种卸磨杀驴的事还真能做得出来。铁憾岳虽然疯疯癫癫的,这些年也受了不少罪。   朱剑屏道:“这人天生神力,又得姚老门主的青睐,学了他的天阳神功,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要不是这个缘故,姚长易也不至于修了三道铁门加一道石门把他关在地牢里。”   这么危险的人物,一般身份的人是接近不了的。申平安道:“虎兕出于柙,谁把他放出来的?”   众人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看他这副凶横的模样,就知道江湖中怕是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了。   蛛红在旁边看了许久,道:“确定是他么?”   朱剑屏也只是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申平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扬声道:“铁憾岳——”   那疯汉回头望了一眼,吼道:“谁叫老子!滚出来!”   申平安跟朱剑屏交换了个眼神,低声道:“还真是他……姚长易可要倒大霉了。被关了这么多年,他还不得把姓姚的一身皮活剥下来。”   不远处铁憾岳手持陌刀,接二连三向徐怀山斩下来,落叶被激得飞舞起来,打的十分激烈。   徐怀山跟他过了近百招,感觉这人的武功非但在自己之上,就算放眼整个江湖都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徐怀山的手被震得发麻,内力消耗的太多,已经撑不住了。他把长枪一横,架住了他斩过来的刀。   两人近在咫尺,徐怀山额上的汗水滴落下来,喘着气道:“前辈,在下不是你的对手,到此为止吧。”   他打得气喘吁吁,铁憾岳却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咧嘴道:“你跟我认输了?”   徐怀山道:“是,前辈武功高强,输给你不丢人。”   铁憾岳哈哈大笑,仿佛很佩服他的爽快。可一转眼,他又道:“小子,你很有些意思。本来我也能饶你,只可惜有人要取你性命,我不得不下狠手,你别怪我!”   他说着一刀重重地斩下来,哗地一声将徐怀山手中的长枪砍成了两截。徐怀山的神色一凛,撇下了断枪,拧身上了屋檐。铁憾岳也扔下了手里的陌刀,纵身一跃,追着他踏过屋顶,脚下横扫,哗啦啦踢下一大片瓦来。   李清露听见外头打斗声激烈,实在按捺不住,跑了出来。   她站在人群之中,眼看着徐怀山被那疯汉追着上了屋顶。两人在屋檐上过了几招拳脚,徐怀山且战且退,被逼到了屋檐上。   铁憾岳一拳抡过来,徐怀山打了这许久,气力不济,一个没站稳从上面落了下来。众人一阵惊呼,李清露离的最近,下意识飞身过去接他。徐怀山在空中调转了身形,一拂衣袖稳稳地站住了。李清露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他的手臂。   徐怀山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李清露十分着急,忍不住道:“别打了,这位大叔,人家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做什么非要这么咄咄逼人的?”   铁憾岳一跃落在她面前,粗声粗气地道:“你这小姑娘是干什么的,敢来教训我?”   徐怀山被他砍中了好几刀,身上到处都是血。李清露十分心疼,暗道:“就算他一掌毙了我,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   她把心一横,道:“小女子不敢教训前辈,可你打人总要给个理由吧。他不是你的对手,也认输了,你还想怎么样?”   月光照在她脸上,李清露虽然害怕,却又不肯退缩。她咬紧了牙关,勉强支撑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纵使有天大的杀心也要消解了。铁憾岳注视着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他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往前走了一步。李清露刹那间觉得自己肯定活不成了,下意识闭上了眼。徐怀山把她护在身后,道:“前辈,有事冲我来,别对小姑娘动手。”   铁憾岳根本不关心徐怀山,只盯着李清露,道:“……静柔?”   李清露像被狮子盯上了,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铁憾岳道:“你把眼睛睁开。”   李清露不敢不听他的话,良久睁开了眼,睫毛簌簌地眨了几下。铁憾岳一瞬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却有点伤感。   “不对……你不是她,她已经不是小女孩儿了……”   趁着他们打架的功夫,朱剑屏悄悄地把人都调了过来。他眼看这疯汉非要行凶不可,大家一起上,也未必会输。他抬手一挥,道:“把人围起来。”   人和堂的兄弟们从四面八方围上去,手里拿着刀剑,把包围圈越缩越紧。所有人都十分紧张,紧紧地盯着那疯汉。他却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只看着李清露。   这个小姑娘生的眉清目秀的,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让他想起了头一次见到自己爱人的情形。   她的皮肤白皙,头发乌黑,性情好像很柔和,眼神里却带着几分倔强。她虽然怕的发抖,却还是要保护身边的这小子。铁憾岳喃喃道:“你不是静柔,你不是她……”   被关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想着怎么找姚长易报仇,如今却恍然惊觉,他的妻子还在等着他回去。他心里一阵难过,抬手重重地打了自己几拳,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静柔,让你等了这么久,都是我的错!”   周围的人都十分奇怪,不知道这疯子一会儿打人、一会儿又打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   铁憾岳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道:“我得找她去……她说过要等我的……”   他想到这里,也不管周围的人了,拔腿就往门外奔去。其他人也不敢拦他,向两边散开了。屠烈没想到这疯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事一点道理也不讲。他从树上跃下来,跟上去喊道:“喂,你还没杀了徐怀山,要上哪儿去?”   铁憾岳满头大汗,好像迟了一刻都来不及了,道:“我找我老婆去!”   旁边一人嘴上没把门的,放声嘲道:“快去吧,晚了你老婆就跟别人跑了。”   铁憾岳登时大怒,咆哮道:“放你娘的屁!”   他说话声中,冲过去一掌拍碎了他的天灵盖,那人登时脑浆迸裂,血淋淋的十分骇人。周围的人都被吓得不敢乱动,铁憾岳趁机纵身一跃,飞踏着墙头走远了。   屠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徐怀山过来了。   两人目光一触,徐怀山神色阴沉的像刀一样,意识到了那疯子是这人指使来的。屠烈登时出了一头冷汗,徐怀山虽然不是铁憾岳的对手,要杀他一个下山虎还是不难的。   屠烈是单枪匹马来的,生怕被他逮住,也顾不得体面了,转身拔腿就跑。   徐怀山刚才跟那疯子打了半晌,体力消耗的甚剧,心里想着来日方长,改天再收拾他也不迟。   申平安走了过来,道:“看来这疯子是屠烈放出来的,就这么饶了他?”   徐怀山身上受了好几处刀伤,此时隐隐作痛,没有说话。朱剑屏过来道:“纸里包不住火,既然人是屠烈放出去的,姚长易肯定比咱们更想要他的命,让他们内斗去好了。”   李清露没想到那人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忽然就跑了,简直莫名其妙。她绷紧了的弦松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徐怀山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她,道:“你没事吧?”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你呢?”   徐怀山淡淡道:“一点小伤,没事的。”   两人进了屋,郑雨寒拿着药箱跟进来,道:“教主,我给你上药。”   李清露点起了灯,转身去烧水。屋里的暖炉烧得很旺,徐怀山解开了衣袍,身上露出了好几道伤口。   李清露拿热水打湿了毛巾,擦去了他脸上的尘土。她看着伤口皱起了眉头,好像伤在自己身上似的,简直能感到一跳一跳的疼痛。郑雨寒给他上药包扎,所幸伤得不深,过几天就能长好了。   申平安和朱剑屏从外头过来,一站一坐,看着他治伤。徐怀山看着李清露道:“让你在屋里好生待着,出去干什么。还愣了吧唧的冲过来,你接得住我么,不怕把胳膊撅折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李清露道,“我也会武功,你别老是小瞧我。”   她原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他根本不领情,心里有点委屈。徐怀山叹了口气,道:“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还敢过去巴巴地教他做人,怎么想的?”   他想起那疯子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情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笑了。这丫头从前就说她的运气一向很好,总能化险为夷,有时候不信这个邪是不行。   那疯子不按常理出牌,这小丫头又把生死置之度外,两个人一对上,反而有点棋逢对手的意思。他缓和道:“吓着了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找你的麻烦?”   徐怀山也没有头绪,朱剑屏道:“他叫铁憾岳,是姚老门主的结拜兄弟。姚长易把他关在云雷堂的地牢里,将近有二十年了。方才我看见下山虎了,应该是屠烈把他放出来的。”   李清露十分惊讶,道:“被关了那么多年,也太惨了吧。”   朱剑屏道:“他当年为金刀门杀了不少人,平生没干过几件好事。狡兔死走狗烹,姚老门主一死没人给他撑腰了,这也算是他的报应吧。”   徐怀山没说话,寻思着屠烈把这个灾星放出来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让他杀了自己为屠小虎报仇。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疯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听招呼,来大闹了一场后忽然又跑了,就像一团龙卷风,肆虐过后乱七八糟,让人摸不着头脑。   蜈青点集了人数,打发人把院子收拾干净,又叫了一队人值夜,让其他人去休息。   他过来道:“死了一个兄弟,重伤了一个,其他人还有些轻伤的,损失不重。”   徐怀山嗯了一声,道:“地载堂的人呢,刚才没来?”   蜈青道:“穆堂主身体不适,在屋里歇着,穆大小姐跟他在一起。他带来的人都在屋子外头守着,围得像铁桶一样,没有任何伤亡。”   他虽然面无表情,众人却都听的出来,穆广添遇事先顾自己。前头都打成这样了,他也无动于衷,实在不是个靠得住的人。   徐怀山叹了口气,有点无可奈何,道:“他护好自己就行了,不来帮忙总比添乱好。”   郑雨寒治完了伤,徐怀山拢上了衣襟,喝了杯水。李清露想着刚才那疯子说过的话,觉得有些奇怪,道:“他说的静柔是谁?”   申平安道:“没听过,你们知道么?”   朱剑屏寻思了片刻,道:“应该是荆州苏家的二小姐。”   徐怀山产生了点兴趣,道:“荆州苏家?是苏雁北那家的人?”   朱剑屏道:“对。”   众人都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两边一正一邪的,是怎么拉扯到一起去的。徐怀山道:“详细说说。”   朱剑屏想了想,道:“铁憾岳当年跟苏长碣的妹妹情投意合,自作主张成了亲,那位苏二小姐的闺名就叫静柔。苏长碣觉得他配不上自己的妹妹,强行拆散了他们。苏二小姐跟铁憾岳分开之后,至今也没嫁人。她的身体不太好,常年吃药,不过她不是江湖里的人,这些信息也不一定准确。”   申平安有些意外,道:“那疯子这么凶,也有人喜欢他?”   朱剑屏笑了一下,道:“各花入各眼,说不定人家就觉得他力拔山兮气盖世,是个大英雄呢?”   他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毕竟这么雄奇的伟男子,天地间几百年也难出一个。看来相中他的那位苏二小姐还是很有眼光的。   徐怀山寻思了一下,道:“苏静柔是苏长碣的妹子,那苏雁北不是得叫她一声姑姑了?”   申平安抱着臂往墙边一靠,已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理明白了,说:“岂止,论起来他还得老老实实地叫这铁疯子一声姑父,啧,你细品,这多闹心呢。”   平日里一本正经的中原正道领袖,年轻有为的少侠,见了邪道上的疯子还要尊称一声姑父,那情形让人一想就觉得荒诞。凭空多了这么个凶巴巴的穷亲戚,苏雁北一定气得牙都要咬碎了。难怪当年苏长碣不愿意把妹子嫁给铁憾岳,跟这种人夹缠不清,整个家族的声誉都要受连累。   众人说着话,探子从外头回来了,进屋道:“禀报教主、军师,小人跟踪那疯汉到南城门前,见他翻过城墙跑了。小人过不去,也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徐怀山皱起了眉头道:“往南边走……他真的要去找他老婆?”   铁憾岳口口声声喊着静柔,风风火火地跑了,说不定真的去荆州苏家了。他这一去,势必把苏家搅得人仰马翻。众人心中都是一动,觉得武林正道的人一卷进来,事情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蜈青道:“怎么办?”   申平安扬眉道:“他要去就去呗,苏雁北不是一直在找咱们的麻烦么,如今也有人去找他的麻烦了,好得很。”   其他人也这么想,都有要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正道上的人一向跟他们不对付,如今他们有了对手,也是件好事。   徐怀山身上还有伤,淡淡道:“那就随他去吧,咱们管不了这么多。苏老爷子当年棒打鸳鸯造下了孽,这笔账总得有人还,让苏雁北自己想办法对付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四章   荆州, 苏府。   刚下了一场雨,苏雁北在庭院里站着,看着远处的天空。   他身后的月洞门前, 有两个侍卫佩着刀剑守着, 里头是女眷的宅院, 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的这么严实。   苏雁北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袍,在院门前站了有一会儿了,屋里偶尔传来咳嗽的声音。片刻张大夫提着药箱子出来了,苏雁北回头道:“怎么样?”   张大夫的神色有点忧虑,道:“最近天冷了, 二小姐的旧疾复发。我调整了一下方子,把药量加重了一点。平时多注意保暖,把情绪稳住了就不会出大问题。”   苏静柔的身体一直不好,就靠汤药吊着命, 用的都是名贵的药材。也亏得苏家家境富裕,供得起她吃药, 若是没有人给她调理身体, 病情恐怕很快就会恶化。   苏雁北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父亲前几年也不在了。小姑姑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把她看得很重要。他道:“花钱不要紧, 一定得把她的身体调养好了。”   张大夫答应了, 想了想又道:“她最近心情不好, 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老是闷在屋里不行,最好能让她出来走动走动。”   苏雁北的神色一凝,沉默着没回答。张大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叹了口气, 似乎十分同情她。   苏雁北也想放她出来, 可父亲当年说过,要禁足她一辈子。   苏家的人都知道,苏静柔当年犯了大错,差点就被苏长碣用家法打死了。当年她出去行走江湖,跟人私定了终身,那人还是黑/道上的人,简直把苏家的脸都丢光了。苏长碣盛怒之下废了她的武功,把她打成了重伤,让人把她关在杏子林旁的小院里,不准她出来半步。苏长碣临终前还叮嘱儿子,绝不准放她出来。   小姑姑年轻时身体很健康,如今却是一身的病,惊悸、咳喘、心口疼,一变天就到处疼痛。当年的那一顿家法要了她大半条命,还是老管家偷偷熬了参汤,撬开牙关给她灌进去,才把她救活的。   苏长碣一生光明磊落,是一代名侠,江湖中一提到他的名号,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了不起。可他为人太过古板,认定了妹妹丢了自己的颜面,败坏门风,到死都不肯饶恕她。   苏雁北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可父亲的话他又不能不遵从,只能好吃好穿供应着小姑姑,来弥补自己心里的愧疚。   苏雁北回到了住处,坐在窗前出神。天冷了,该让人给小姑姑做几床新被褥了,衣裳也得添新的。前阵子朋友送了些上好的燕窝来,给妻子留一半,另一半都给姑姑送去吧。   乔歆华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捏。   苏雁北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握住了她的手,贴在脸上蹭了蹭。他跟妻子新婚不久,感情还在最缱绻的时候。乔歆华温声道:“脸上好凉,出去怎么也不多穿点?”   苏雁北道:“去看看姑姑,几步路就回来了。”   乔歆华道:“她好点了么?”   苏雁北摇了摇头,道:“还是那样,身体时好时坏的,丫鬟说她两天都不吃饭了。”   乔歆华有点担忧,道:“为什么?”   “心情不好吧,”苏雁北道,“天一冷,她便想起她的孩子来。一哭就哭一宿,唉……”   当年苏静柔跟人私定终身,还怀了孩子,她的孩儿便是冬天生的。苏长碣搬出家法,本来是想把那个孩子一起打下来的,可苏静柔拼命护着肚子,哪怕自己被打死也不让他伤了胎儿。苏长碣动了恻隐之心,打了十杖之后还是叫停了。   苏静柔腹中的孩子被打的早产,生下来还好端端的,也是命大。那时候寒冬腊月的,苏长竭不想养这个孽种,让管家抱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苏静柔产后身体虚弱,昏迷了两天,醒来之后发现孩子没了。苏长碣说她生了个死胎,苏静柔不相信,拼了命要去找孩子。苏长碣让人把她关在院子里,十来个人守了她一个月,直到苏静柔心灰意冷,放弃了一切希望,成日以泪洗面。   那时候苏雁北已经十岁了,他看着从前活泼明媚的小姑姑变得心如死灰,心里十分难受。他一直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可这件事他不知道父亲做的对不对。一边是家族的名誉,一边是小姑姑的一辈子,让他一想起来,心上就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充满了负罪感。   他时常想,如果当初父亲肯成全他们,哪怕跟小姑姑断绝关系,任她跟喜欢的人自生自灭去,也好过这么做吧?   可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小姑姑的一生就这么过来了。那个孩子可能也早就死了,抱它出去的时候,天那么冷,一个小小的婴儿怎么活得下来?   苏雁北叹了口气,心里十分惆怅。乔歆华不想让丈夫太难过,转移了话题道:“先前玲珑锁的事,多谢你不追究。”   苏雁北道:“姜家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丢了镖货,他们也是受害人。何况那是你的嫁妆,你心眼儿好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乔歆华便笑了,道:“挣口饭吃都不容易,再说办这个嫁妆本来就是要讨个好彩头。大家都过得去,咱们就积德了。”   苏雁北抬眼看着她,觉得能娶到这么贤淑貌美,又通情达理的妻子,实在是自己的福分。   乔歆华在他对面坐下了,道:“老是看我干什么?”   苏雁北笑了,道:“你好看嘛。”   乔歆华有点不好意思,垂下了眼,脸上带着一点笑容。她觉得丈夫端正可靠,武功又好,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中原武林的领袖,能嫁给他十分幸福。   她给他倒了杯茶,道:“过几天我弟弟要过来了,有一阵子没见了,还有点想他。”   苏雁北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道:“让他多住几天,好好陪一陪你。”   两人说着话,丫鬟站在门外,似乎有话要说。   苏雁北道:“怎么了?”   丫鬟小声道:“姑小姐不肯吃药,也不肯吃饭,一直在哭。”   乔歆华有点担心,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苏雁北摇头道:“让她静一静吧,去看也没有用。”   他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不管她吃不吃,按时给她送饭,凡事多顺着她些,有事再来跟我说。”   丫鬟答应了,转身走了。乔歆华轻声道:“总这样不是办法啊。”   “那你说怎么办?”苏雁北叹了口气道,“医生治得了她的病,治不了心结。她的孩子没了,谁能还给她?”   乔歆华没法回答,换位一想,若是自己遭遇了她经历的一切,定然也难以承受。不是所有的裂缝都能够弥合,有些事情是无可挽回的。   苏静柔的痛苦不但折磨着她自己,也折磨着苏雁北。他在替他父亲承受着沉重的罪恶感,人前鲜衣怒马风光无限的他,背地里也有难以解决的苦处。   乔歆华有点心疼丈夫,轻轻地把他抱住了。苏雁北靠在妻子的怀里,恍然间想起了依偎在小姑姑身边的感觉。   冬天外面冷的很,大家在屋里猫冬。苏雁北那时候才不过五六岁,穿的暖暖的,跟小姑姑待在一起。她爱穿粉红色的衣裳,白色的狐毛镶在领子上,越发衬得她容貌秀丽。苏雁北没见过谁穿芙蓉色比她更好看。   她脾气好,对他很有耐心,会在小桌子上写字来让他认。认对一个,便给他剥一个橘子吃。   父亲一向一板一眼的,从来不会抱着他,也没哄过他。他将来要让儿子当家,生怕待儿子太好了,把性子磋磨的软了,将来担不起事。只有小姑姑会对苏雁北笑,眼神明亮又温柔,让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十分惆怅。   房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帘子把寒风挡在了外面,这一点温暖让他的心暂时得到了慰藉。他闭上了眼,自欺欺人地想:“等熬过这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小姑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了吧。”   中午苏雁北睡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他坐起来道:“怎么回事?”   乔歆华穿上外衣,出去看了一眼,见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几名侍卫从大门那边奔过来,慌张道:“不好了,家主,外头来人了!”   苏雁北拿着剑走了出来,道:“什么人,这么慌慌张张的。”   侍卫比划道:“一个大汉,身高九尺,胳膊比人大腿还粗。他在外头大喊,说他要来接他的妻子。”   苏雁北皱眉道:“什么妻子,他自报家门了没有?”   那侍卫还没回答,就听轰的一声,大门被那人砸了个窟窿。苏雁北心中一沉,来不及多说,大步朝前门奔去了。乔歆华往前走了半步,喊道:“夫君,多加小心。”   苏雁北摆了摆手,道:“保护好夫人。”   他来到前庭,远远地见大门上被砸了个大洞,地上满是木渣。一条大汉手里拖着个流星锤,缓缓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腰上系着一条革带,脚上穿着一双牛皮靴子,手上戴着护手。领口敞着几寸,露出结实的胸肌,胳膊上的肌肉饱满,几乎要把袖子撑裂了。   来的人正是铁憾岳,他一心想要迎接自己的妻子,数日间便赶到了千里之外的荆州。来之前,他特意打造了一只流星锤,别的武器都太轻了,使着不方便,还是这流星锤用起来虎虎生风,格外得劲儿。   他想着要见到妻子了,心中十分雀跃。他特意洗了个热水澡,搓去了积攒了十多年的泥灰,又买了一身新衣裳,让人把他的头发和胡子修饰整齐了。再照镜子一看,镜中人浓眉大眼的,又孔武有力,倒也有几分英俊。   他带来的流星锤足有六七十斤重,一端带着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哗啦、哗啦。   其他侍卫站在周围,一时间也不敢上前,纷纷喝道:“站住,谁让你进来的!”   虽然这人青天白日地闯进来,十分无礼。但看他用得了这么重的流星锤,便知道这人的武功不弱。苏雁北走上前去,客气道:“这位先生,请问高姓大名,来我苏家有何贵干?”   铁憾岳今日心情好,不想跟他们大动干戈,免得弄破了新衣裳,让老婆看着不高兴。他咧嘴一笑,道:“你就是苏雁北?”   苏雁北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铁憾岳粗声粗气地道:“我叫铁憾岳,是你小姑姑的老公。我这些年被人困着,如今终于自由了。我来接我老婆,你们不必紧张,我带上静柔就走。”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好像只是来老婆的娘家接人而已。铁憾岳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和气了,但苏雁北听在耳中,只觉得是赤/裸/裸的挑衅。堂堂苏家的人,岂是他说带走就能带走的!   周围的人都十分惊讶,他们只知道姑小姐被关在小院子里,老爷子下了命令,一辈子都不准放她出来。没想到她还有老公,还生的这样粗犷,实在让人意外。   众人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困惑,都盯着那大汉。苏雁北知道小姑姑的爱人叫铁憾岳,但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本人。此人果然像传闻中那样五大三粗,像个巨人一般。这样的人,光是比力气就已经少有人能胜过他了,更何况他练成了金刀门的天阳神功,可以说是俾睨天下了。   苏雁北下意识绷起了肌肉,不知自己跟他比试,能有几成胜算。铁憾岳倒是没把他当成敌人,道:“大侄子,这些年来多谢你帮我照顾静柔。等我们夫妻团聚之后,我重新收拾旧日的基业,一定好生答谢你!”   一名侍卫道:“你嘴上说的好听,打坏我家大门,难道就这么算了?”   铁憾岳回头望了一眼,搔了搔头道:“抱歉啊,你们一直堵着门,我这流星锤轻轻一抡,就弄破了。下次换个结实点的门,人和堂那边的大门是榆木做的,就比你这门更经打。”   众人一时间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这么说,还是故意挑衅他们的。苏雁北冷冷道:“你找错了,这里没有你的妻子,请回吧!”   若是寻常人找上门来,砸坏他家的大门,苏雁北少不得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但面前的这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打得过的,苏雁北只好吃了这个闷亏,想赶紧打发他走。   铁憾岳坚定道:“我没找错,我老婆叫苏静柔,是荆州苏家的二小姐。她是你小姑姑,让她出来见我。”   他大声这么说,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苏雁北也不能强行否认。小姑姑一直没嫁人,他这样左一个老公、右一个老婆的,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却要把苏家的颜面都丢光了。   苏雁北皱起了眉头,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想着实在不成,也只能跟他打一架了。父亲有遗命,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小姑姑放出去,岂能让这个怪人把她带走。   铁憾岳见他不肯放人,索性放声喊道:“静柔——静柔——我来接你了!我是憾岳,你听见了吗!”   他将真气迸发出来,使出了狮吼功大喊,穿透力极强。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听得见他的声音。   “静柔——静柔——我来接你了——”   乔歆华想着丈夫在前面应付外人,小姑姑听见动静怕是会不安,她便快步去了小园。小姑姑已经从屋里出来了,她站在院子里向外张望,有些不安。   她的脸色憔悴,嘴唇上更是全无血色。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袄子,下头是一条白色的宫纱百裥裙,一手扶着月洞门,想出去看一看。   院外有两个侍卫,拿刀剑守着门口。苏静柔的武功已经被她大哥废了,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被困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十分难受。眼看着侄媳妇来了,她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乔歆华携了她的手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人来找雁北切磋武功,不用管他们。”   苏家是中原一代的名侠,时常会有人上门来找苏雁北讨教,都是点到为止。家里的人也已经习惯了,可今天来的这人就像龙卷风一样,声势大得不同寻常。   苏静柔看着大门的方向,不想回去。这时就听前头传来了一人的喊声:“静柔——静柔,你听见了吗,我来接你了,我是憾岳啊!”   苏静柔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来找自己了。他的声音回荡在宅子里,让她的心咚咚直跳,眼泪不知不觉间涌了出来。   “静柔——我在大门这边,你快过来——你侄子不让我见你,你在哪儿呢——”   前庭闹哄哄的,苏雁北忍受不了他这样公然挑衅,怒喝道:“给我把他轰出去!”   一群人围了上去,有的拿着木棍,有的拿着刀剑,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赶。铁憾岳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大侄子,我不动手是看在你姑姑的面子上,你可别惹恼了我。”   苏雁北冷冷道:“谁是你侄子,再胡说八道,我不饶你!”   铁憾岳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一穷二白,配不上你姑姑么?老子在宜昌有个堂口,当年是我亲手打下来的。那半个城的铺子的收成都是我的,这些年的钱我兄弟都帮我攒着呢,必然不让你姑姑跟着我吃亏!”   苏雁北觉得这人疯疯癫癫的,他有再多的钱又怎么样?正邪不两立,苏家跟金刀门一向不相往来。若是能开这个口子,父亲当年也不至于大发雷霆,拿家法打伤小姑姑了。   他沉下了脸,不想跟他再胡搅蛮缠下去了。他道:“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铁憾岳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也有些烦躁起来。他把流星锤一甩,凌空抡了起来。六七十斤的锤子呼呼作响,砸在人脑袋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抡到什么地方,周围的人便轰然向后退去。流星锤落在苏雁北脚边,深深地砸了个坑,透着威胁的意味。铁憾岳跟他说了这许多好话,终于不耐烦了,露出了猛兽的獠牙。   苏雁北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铁憾岳扬起了胡茬剃得铁青的下巴,透着一股雄狮一般的气势,道:“今天接不到我老婆,我就不走了!”   苏静柔听见了他的声音,按捺不住,立刻就要去见他。丫鬟和婆子们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拦着。老家主遗命,一辈子也不能放她出去。她若是出了这园子,大家都要挨罚。   三四个人一拥而上,有的拉手,有的抱腰,七嘴八舌地劝道:“二小姐,别出去了,那是个疯子,不是你认识的人。”   苏静柔这些年来一直想着他,怎么可能记错他的声音。她挣扎道:“是他来接我了,你们放手,憾岳!”   那几个人把苏静柔拽回了屋里,里头传来了她的哭喊声:“放开我,我要找他去!你们关了我这么多年,还没关够吗?凭什么不让我见他,凭什么——”   苏静柔的哭声凄厉,让人的心像被针刺一样难受。乔歆华听了也有些不忍,可老家主的命令,谁也不能违背。   两名侍卫看着院中,有些不安。乔歆华低着头走出来,轻声道:“守好这里。”   侍卫道:“是。”   苏雁北还在前庭,乔歆华放心不下,快步往前边走去。她刚过来,就见一只流星锤抡了过来,周围的人被锤子抡到,被砸的骨断筋折,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花木、水缸都被砸的粉碎,地上满是枯叶、流水,空中弥漫着黄尘,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沉重的流星锤带着劲风呼呼地转了个圈,哐地一声砸在地上,把青石砖都打的粉碎。   铁憾岳提着铁链,粗声粗气地说:“大侄子,我不想伤你的人,赶紧把我老婆放出来,不然我可要对你动手了。”   苏雁北锵地一声把剑拔了出来,事关他家族的名誉,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步。他冷冷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要打就打,少在这里废话!”   铁憾岳的耐心也用尽了,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道:“好得很,那我就打倒了你,再慢慢地找我的静柔。”   苏雁北脚下一点,提着剑朝他冲了过去。铁憾岳甩起铁链,将那实心铁球抡得呼呼作响,嗡地一声朝苏雁北砸了过来。   硕大的铁球迎面而来,苏雁北闪身躲过了那一击,窜到了他身侧,一剑斩了下去。铁憾岳将铁链往回一拽,铁球像钟摆似地荡了回来,险些砸中苏雁北。他向上一跃,躲过了那一击,回剑向铁憾岳刺去。   铁憾岳拿手中的铁链一挡,哗地一声架住了苏雁北的剑,随即反手一缠,把他的长剑绞住了。   这疯汉的力气巨大,反应又快的惊人。苏雁北拔不出剑来,头上渗出了汗水。两人视线一触,铁憾岳嘿嘿一笑,道:“大侄子,你还差得远着呢!”   他说着重重一掌拍了过来,将苏雁北打的飞跌出去。苏雁北摔在了地上,接连吐了两口鲜血,感到一阵剧痛。   乔歆华急了,上前抱住了他,道:“夫君、夫君你没事吧!”   苏雁北捂着心口,哑声道:“我没事……”   铁憾岳往前走了几步,道:“你输了,快把你姑姑交出来吧。别逼我一间间屋子挨着去搜。”   老管家方才把宅子里的人都调了出来,埋伏在前院。他见情势危急,大声喊道:“拉弓——”   一时间无数张弓从四面八方露了出来,弓弦骤然拉满,总有一二百张弓。这么多支箭射出来,任他武功再高,也要被射成个刺猬。   铁憾岳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手,皱起了眉头。他道:“大侄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来接我老婆,你要杀了我?”   苏雁北心中窝着火,今日就算被人说胜之不武,也要拿下他。他一摆手,沉声道:“放箭!”   刹那间,无数支箭朝这边射了过来。铁憾岳抡起流星锤挡掉了一部分,箭矢却像飞蝗一样源源不绝。铁憾岳一个不慎,被一箭射中了肩膀。他伸手一捂,又是一箭射中了他的大腿。   铁憾岳疼的怒吼一声,向后退去。他一跃上了院墙,抡起流星锤,将周围的一群弓箭手打的跌倒在地。其他方向的弓箭依旧追着他不停地射过来,非要杀了他不可。   铁憾岳本来高高兴兴地来接老婆,没想到这些人却如临大敌,跟他来真的。   他总不能还没见到妻子,就先把苏家的人都杀个精光,只能忍了这口气。他大声吼道:“好,算我今天来的冒昧。等我把从前的势力收回来,再带着八抬大轿来接我老婆,好好替我照顾她!”   他把腿上的箭拔了出来,反手一掷,扎向了一个弓箭手的头颅。哧的一声闷响,长箭从那人的左眼眶扎进去,右后脑露出来。那人当时就没了气,歪在墙边,血淌得满脸都是。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也不敢再放箭了,紧张地盯着这个凶神。铁憾岳也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一跃下了墙头,提着兵器向远处奔去。   那疯子终于走了,众人松了口气。乔歆华把苏雁北扶了起来,道:“快进屋歇着,让医生过来看一看。”   老管家让人守好了宅子,又让伤员去休息。谁也想不到会凭空飞来这么一场横祸,都有些心有余悸。   苏雁北回了卧房里,靠着床头坐着。他脸上满是尘土,头发也散落下来了,嘴唇毫无血色,因为脏腑一直在疼,眼角和手指都在微微痉挛。   医生给他诊完了脉,道:“受了些内伤,不太严重,用些活血化瘀的药就好了。”   他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苏雁北沉默着没说话,那铁疯子的力气那么大,只把自己打成轻伤,下手也是留情了的。苏雁北一想到他没下死手是看在苏静柔的面子上,就十分恼火。小姑姑是苏家的人,跟那疯子没有半点关系。父亲在的时候,她是他的妹妹,一切由他做主。如今自己是家主了,便该由自己为她做主。那疯子是什么人,凭什么大摇大摆地来抢她?   他的眼神阴沉,恨不能让那个疯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任何跟他抢小姑姑的人都该死!   乔歆华看着丈夫,心中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新婚燕尔,他常在梳妆台边看她梳头,目光里都是温柔。   他说自己娶了个好妻子。乔歆华问他自己哪里好,他便笑着不说话,良久才道,你像我小姑姑。   当时她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却是他的真情流露。   苏雁北的母亲过世得早,他对母亲的印象十分模糊,身边的女人只有小姑姑。她既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姐姐,还是他从欲念萌生起爱上的第一个女子。她身上投射了他对女人的一切理解,甚至在父亲过世后,他仍然囚禁了她这么多年。   如今苏家都由他一个人做主,他明明可以破除父亲立下的规矩,还她自由。可他却选择了遵从,只怕他的内心深处也不想放了她。小姑姑总会嫁给别人,而一个家族的罪人却永远要受他的辖制,终生都不能离开他。   一个控制欲极强、又爱面子的大家长,在外建立下自己的功业,被人人夸赞。他身边的妻子儿女却备受他苛刻的折磨。苏雁北的母亲生了孩子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很早就离开了人世。苏雁北只能跟小姑姑相依为命,也是两个可怜人。   儿时的他,说不定也想过等有一天自己长大了,便要给小姑姑自由,让她不必再看父亲的脸色过日子。可漫长的岁月渐渐把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当上了家主的苏雁北也开始控制一切,用锦衣玉食织成一个牢笼,不想让小姑姑离开自己。   那种情感太复杂,连他也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乔歆华也没想到,自己憧憬已久的荆湘大侠,值得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会这样病态地依恋自己的姑母。   她身为玉泉山庄的大小姐,多年来学的琴棋书画、算账理家的本事,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唯一值夸赞的,却是“你生的有三分像我小姑姑”。   乔歆华的心渐渐凉了下去,看着他的目光也黯淡了。苏雁北的心里却只惦记着苏静柔,道:“小姑姑怎么样了,派人去看一看她。”   乔歆华轻声道:“她没事,我刚从那边过来。”   苏雁北的神色有点紧张,道:“这边动静这么大,她没反应?”   “她听见了,”乔歆华道,“婆子丫鬟把她拽回去了,侍卫守着门,她出不来。”   苏雁北这便放了心,他只怕失去她,却不在乎她会不会难过,也不拘用什么手段把她留住。乔歆华垂下了眼,有些物伤其类的心情。   苏雁北看向老管家,道:“陈叔,方才多亏了你调人过来,要不然真的要出大麻烦。”   老管家道:“应该的,家主没事就好。”   乔歆华忍不住道:“那人口口声声地说要接小姑姑走,他真的是她的丈夫么?”   苏雁北的脸色沉了下来,道:“那是个疯子,别听他胡说八道!”   乔歆华沉默下来,苏雁北身上疼得厉害,心里更是烦恼,这件事传出去,恐怕江湖中的人又要议论。他道:“方才的事不准再提,若是谁嚼舌根让我知道了,家法处置!”   老管家应道:“是。” 第四十五章   铁憾岳离了苏家大宅, 来到郊外,想着方才在苏家受的气,越想越是烦躁。他大吼一声, 抡起流星锤把周围的树木砸的乱七八糟。一时间飞沙走石, 到处都是碎片。木渣溅到他脸上, 把他的皮肤划出了细碎的口子,他也不在乎。   铁憾岳发泄了一阵子,喘着气,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庞大的身躯像一头熊一样。周围静悄悄的, 苏家没人敢追过来。大腿和肩膀上的箭伤一活动,疼得更厉害了,他给自己上了金疮药,止住了血, 忍不住想若是此时静柔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他想着方才的情形,心里十分难受。老天好像非要跟他作对似的, 自己只不过想跟妻子见面, 却要被这么多人为难。他静了片刻, 又想自己刚从牢里出来, 没钱没权的, 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拿什么来养活老婆?他们瞧不起自己也是应该的, 总不能让静柔跟着自己到处流浪。天就要冷了,她的身体柔弱,受不得苦, 自己总得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再来接她。   当年他帮大哥打下了不少地盘, 大哥把宜昌的堂口送给了自己。出事的时候, 他还挂着堂主的名头,那边的副堂主吴阡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好兄弟。只要把那个堂收回来,自己就不再是一无所有了。   以那个堂口作为据点,自己不但能够接回静柔,跟她过上好日子。以后还能跟金刀门对峙,想办法找机会杀了姚长易那龟儿子报仇雪恨。   铁憾岳这么想着,眼中放出了光,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他向西边望过去,仿佛已经看到了宜昌的坎泽堂。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他打算再赶一赶路。等把坎泽堂收回来,他的好日子就来了。   宜昌江畔,一群工人在码头上卸货。一个金刀门的喽啰看着码头,一脚蹬在石墩子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道:“来来回回都是些做小本生意的,咱们能挣多少钱?一天到晚在这儿浪费功夫,上头也不把咱们当回事儿。”   另一人道:“你小点声吧,有地方混口饭吃就得了。”   又一人挎着刀过来,往他身边一坐,道:“还嫌日子过的太顺了,哪天把你遣到长安那边去,天天跟人争地盘,打的头破血流的,你就高兴了?”   先前那人哈哈一笑,道:“我就随便一说,别当真、别当真……”   几个人说着话,就见一只乌篷船驶了过来。小船靠了岸,一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迈步上了码头。他头上戴着顶箬竹斗笠,穿着一身棉布的蓝色衣袍,手里提着个流星锤,铁链子缠在手臂上,站直了有九尺多高。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的,他一出现,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被他吸引过去了。   喽啰们跟他一对上眼,感觉像被一头狮子盯上了一般。几个人平日里的横劲儿也没有了,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那人正是铁憾岳,他看着面前的喽啰,认出了他身上挂着的腰牌,道:“你是金刀门的人?”   喽啰道:“是……你是?”   铁憾岳道:“你们堂主还是吴阡陌么?”   那喽啰道:“你认得我们堂主?”   铁憾岳咧嘴一笑,道:“我是你们堂主的老朋友,快去通报,就说他大哥来看他了!”   坎泽堂的后宅中,种满了花草。长长的吊兰从高处垂下来,开着白色的小花。翠绿的滴水观音在窗台上展开肥嫩的叶子,叶梢滴下了一滴水,叶子轻轻地弹了起来。   天井中间有个招财的小池塘,里头有些浅水,水边长着碧绿的青苔。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爬上了一块干燥的高地,伸出头来晒太阳。   吴阡陌爱侍弄这些小玩意儿,还不到四十岁就有养老之志。姚总门主一直不怎么过问宜昌这边的事,他日子过得也清闲。他的眼睛细长,皮肤微黄,唇上留着一撮小胡子,手里常拿着两个官帽核桃把玩,与其说是个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更像个闲散的员外。   天要冷了,他把花草挪到屋里一部分,这才放了心。他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锦袍,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种隔靴搔痒的暖意。   他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用意不用力,四两拨千斤……”   一名侍卫快步走过来,小声道:“堂主,外头有人来了。他说是你的大哥,叫铁憾岳。”   吴阡陌一时间竟对这个名字有种陌生感,那个人已经被关在长安十多年了,怎么可能是他?   他道:“那人什么模样?”   侍卫比划道:“这么高,虎背熊腰的,手里拿着个流星锤,长得跟巨灵神似的。”   吴阡陌的心微微一沉,道:“人在哪里?”   侍卫道:“在大门外等着,要见么?”   吴阡陌沉吟了片刻,没有回答,举步往大门前走去。   铁憾岳在门前等了片刻,就见吴阡陌从里头走了出来。从前他们的关系十分亲近,吴阡陌本来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卫,是铁憾岳一手把他提拔到了副堂主的位置,可谓是对他有知遇之恩。后来铁憾岳被关押下了狱,吴阡陌便继任了堂主一职。   一阵大风吹过,庭院里的草木不住动荡,把影子投在吴阡陌的身上。两个人望着彼此,一时间百感交集。少年子弟江湖老,一眨眼他们都已经有了白发。吴阡陌张开双臂,大步上前跟他拥抱在了一起,激动道:“大哥!”   铁憾岳本来还担心他如今的身份与从前不同,不肯认自己这大哥了,没想到吴阡陌还念着自己。他十分感动,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脊背,道:“好兄弟,我回来了!”   周围的人都十分惊讶,没想到这大汉说的居然是真的。吴阡陌眼中已经有了泪光,愧疚道:“大哥,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吧。是兄弟无能,没办法救你出来。”   铁憾岳知道他本事有限,没责怪他。他咧嘴一笑道:“别这么说,既然咱们兄弟重逢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吴阡陌便擦去了眼泪,携了他的手道:“大哥说的是,快进来。你还没吃饭吧,来人,上好酒好菜,我要好生招待大哥——”   铁憾岳跟他走进了花厅,看着堂里的一切都没怎么变化,心中有些感慨。两人坐在太师椅上,吴阡陌关切道:“大哥,你是怎么出来的?”   铁憾岳不想出卖屠烈,大手一摆道:“我趁他们不注意,抢过钥匙来打开门就跑了。姚长易那龟孙子关了我这些年,我不能跟他善罢甘休。好兄弟,我知道你对我一片赤诚,一脱困就回来找你了,不知道这坎泽堂中还有没有大哥的一席之地?”   吴阡陌真诚道:“大哥这是说什么话,你永远是这里的主人。坎泽堂是老门主送给大哥的产业,这些年来小弟不过是替大哥打理家业罢了。你一回来,这些东西自然要双手奉还给大哥!”   铁憾岳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十分高兴,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对我一片忠心。等大哥接回了你嫂子,咱们就一起打到洛阳总堂去,杀了姚长易那龟儿子。我做金刀门的总门主,你当副门主,咱们兄弟同享荣华富贵,一起称霸中原!”   他说着,心中生出了豪情,仿佛已经实现了目标,放声大笑起来。   吴阡陌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道:“好,小弟都听大哥的。”   两人喝了一杯茶,吴阡陌道:“怎么饭菜还没上?大哥稍等片刻,我让人去催一催。”   他起身出去,在屋檐下叫住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人快步走了,吴阡陌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又陪铁憾岳说了一阵子话,两人之间一点也不生分,好像跟当年没什么变化。   片刻几名仆妇捧了饭菜和美酒上来,有贵妃鸡、糖醋鱼、蜜汁火腿等,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铁憾岳在牢里关的太久了,一见酒肉就两眼放光。吴阡陌微微一笑,道:“大哥快吃吧。”   铁憾岳掰了一根鸡腿,两三口就吞了下去。吴阡陌给他盛了一碗汤,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道:“慢点吃。”   铁憾岳吃得满嘴油花,心中十分踏实。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了。幸亏他还有忠实的兄弟,这么多年如一日地等着他回来。他得尽快站稳脚跟,还有老婆在等着自己去接,还有仇人等着他去杀。   他这么想着,露出了一丝微笑,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手里的汤碗掉在了地上,铛地一声摔成了碎片。   铁憾岳感觉身体变得十分沉重,整个人倒在椅背上,使不上力气了。   他困惑地看着对面的人,吴阡陌的眼里还带着柔和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在饭菜里下了药,分量还不轻。   “为什么……”   铁憾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最信任的兄弟会背叛自己。他想要狠狠给他一拳,却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   吴阡陌垂眼看着他,淡淡道:“抱歉啊,大哥,人是会变的。”   铁憾岳挣扎着还想说什么,迷药已经发作了,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吴阡陌看着他,轻轻地说:“你走了太久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不想把这些东西拱手让给你。姚长易对我也很不错,他和你之间,我选择他,你别怪我。”   铁憾岳已经昏了过去,听不见他的话了。吴阡陌拍了拍手,几个侍卫走上前来,道:“堂主有何吩咐。”   吴阡陌冷冷道:“把他送到水牢里关起来,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见他。”   几名侍卫一起将铁憾岳架了起来,费劲地拖了出去。   吴阡陌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长长地舒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可是铁憾岳,当年江湖中让人闻风丧胆的头号人物,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自己关回了牢笼。   也多亏了他这么信任自己,要不然吴阡陌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他心中隐约有种兴奋的感觉,又有些恐惧,他背叛了当初提拔自己的恩人,良心终究是有些不安。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心中的惶惑。他从前受了太多穷,义气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为了保住荣华富贵,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出卖大哥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回到书房,展开信笺,写下自己擒住了私逃的重犯,已经把人关在了水牢里。片刻他写完了信,让人送往洛阳。要怎么处置铁憾岳,还得由姚长易本人来决定。   人和堂中,郑雨寒给徐怀山换完了药,嘱咐道:“伤口快好了,别沾水。”   那铁疯子拿刀给他砍了好几道伤口,所幸伤的都不深。徐怀山看了郑雨寒一眼,想让他把病情说的重一点。郑雨寒心领神会,道:“但还是得好生养着,不能动怒、也不能着急,把伤口气裂了就不好了。”   徐怀山这便满意了,希望李清露能安安稳稳地陪着自己,别想东想西的。李清露先前因为杀了屠小虎,一直心神不宁。徐怀山这一受伤,她反倒像打了个激灵似的,清醒了过来。日子一天天地往前过,她还有人要照顾,不能总是这么浑浑噩噩的。   这几天刀伤开始收口了,应该不会留疤。他非要在自己面前装病,她也懒得拆穿他。   郑雨寒走了,丫鬟送了一碗汤药过来。李清露接了过去,道:“该吃药了。”   徐怀山坐在太师椅上,张开了嘴。李清露腹诽他又不是不能动,非要让自己服侍他,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李清露端着碗,舀了一勺药喂给他。徐怀山老实巴交地喝了,他这几天在屋里养伤,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外头罩一件黛蓝色的轻纱长袍,就像笼了一层云雾。他的头发随意一束,碎发垂在脸旁边,映着苍白的脸,显得有点憔悴。   李清露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想是不是在捋虎须,但他顺毛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他是个复杂的人,说不上是好还是坏。李清露对他的感情也很难说清楚,有些放不下的抵触,又有些许好感,然后是接踵而至的心疼、烦恼和患得患失的心情。跟他经历过的事纷至沓来,细碎而灿烂,像夜空中的烟花,一茬接着一茬炸裂开,让她一想起就会出很久的神。   她拨了拨瓷碗,这药闻着都苦,就该一口闷,他却让她一勺勺地喂下去,简直是伤人八百自损一千。李清露叹了口气,这人是有多缺爱才会这么做啊。   也难怪他抓住什么就不放手,实在是从小没人疼,让他宁可受双倍的折磨也要换一点温柔。   喝完了药,李清露端来清水给他漱了口,又拿帕子给他擦了嘴角的水,态度细致而温柔。徐怀山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有点留恋她靠近自己的感觉。片刻他揉了揉眉心,还是觉得药太苦,自己亏了。他抬眼看她:“我现在病着,你讲点武德,可别趁这时候跑了。”   李清露有点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了,你伤养好之前我不会走的。”   徐怀山道:“我伤养好了呢?”   李清露含糊道:“好了再说好了的事……”   徐怀山有点不痛快了,道:“上回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差点就出事了,还不长心呢?”   李清露道:“那也不能就不出门了啊,外头又不都是坏人。”   徐怀山冷着脸道:“金刀门的人整天在外头转悠呢,你敢出去他们就敢套你麻袋。”   李清露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还是不太高兴。这个臭魔教头子一肚子坏水,巴不得外头的人都知道自己是他身边的人,这样她就不敢离开他了。   徐怀山感觉她一直就没想在业力司扎下根来,叹了口气。郑雨寒说的不错,他身上的伤一生气就要裂开,现在不是跟她计较这些事的时候。   李清露道:“去睡一会儿么?”   徐怀山这几天睡了不少,站起来道:“还不困。”   他拿了本书,坐在罗汉床上看。他靠在雕花的背板上,姿态松散的恰到好处。片刻他翻过一页书,阳光照在他身上,映出他好看的侧脸。   李清露隔着个小茶桌,拿着个绣箍在旁边做针线,丝线拉过布帛发出轻轻的声音。他们这样陪着彼此,不说话感觉也很好。   有人从外头走来,轻声道:“教主在么?”   徐怀山抬起头,见穆拂衣来了。李清露要去迎接,徐怀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去就行了。他能感觉到穆拂衣对李清露有点排斥,不想让李清露受她的气。   他走到屋前,道:“穆姑娘,有事么?”   前几天铁憾岳闯到人和堂里来大打出手,徐怀山身上受了好几处刀伤。地载堂的人却在后面守着穆广添和她父女二人,任前面打得再激烈也不出头。   穆广添凡事先顾自己,无论是金钱还是性命都守得万无一失。只是算计的太过精明,就不免失了人情。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业力司的人,保护教主是他的职责。他这样不管不问的,不但让人心寒,深究起来还是严重的失职。   徐怀山事后没跟他们算账,现在是多事之秋,计较起来反而让外人得意。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结个疙瘩,也不是好事。穆广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觉得自己这么做没什么毛病,反正大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就这个脾气,谅徐怀山也不能把自己这个老臣怎么样。   穆拂衣夹在中间十分难受,想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过来了。徐怀山本来就对她有点敬而远之的态度,父亲这么做,更是让他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她听说那天晚上,徐怀山从房顶上摔了下来,李清露想也不想就冲过来接他,还冒死护着他。当时周围的人都吓呆了,觉得这小姑娘必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不然就是脑子不好使,连命都不要了,居然敢跟那疯子讲道理。   扪心自问,若是换成穆拂衣,她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自己一直喜欢他,却什么也为他做不到,实在有些难堪。   穆拂衣道:“我听说你受伤了,给你炖了点鸽子汤。还有家里拿来的药材,你看能不能用上。”   她左手提着个食盒,右手拿了两盒人参。徐怀山接了过来,道:“多谢,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   他的态度淡淡的,让穆拂衣心里越发不好受,忍不住道:“那天晚上我想出来的,我爹不让。”   徐怀山叹了口气道:“你不会武功,穆堂主的年纪也大了。你们出来也是危险,保护好自己就好。”   他虽然这么说,却把她当成了外人,从头到尾就没指望过他们。李清露走了过来,客气道:“外头冷,穆大小姐进来坐么?”   穆拂衣一见她,心里就分外不舒服。她微微皱起了眉头,道:“不了,我还有事。”   她说着深深地看了徐怀山一眼,轻声道:“你好生休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徐怀山点了点头,穆拂衣便转身走了。李清露把食盒放在桌上,伸手摸了一下汤碗,道:“还热着,来喝吧。”   徐怀山坐下了,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炖得不错,她也是个灵巧的姑娘。   他想着穆拂衣刚才来的情形,她的神情有点难过,又很担心他,但很多话碍于身份说不出口。   徐怀山知道她比他爹重情义,但穆广添太贪婪了,他的需求就像一个无底洞,给出的一点回报和自己的付出完全不成正比。他越是跟穆家的人接触,就越有种疲惫感。甚至让他一见到穆拂衣,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他叹了口气,觉得穆拂衣应该比自己还要难受。毕竟穆广添是她的爹,自己受不了,大不了远离他就是了。而她违逆不了他的意志,只能继续受他的摆布。   穆拂衣憋了一肚子话,见了徐怀山又说不出来,只能一言不发地回去了。   她一心想帮他做一些事,可手里没有实权,什么也做不到。她只能事事听父亲的安排,浑身都透着一股无力感。   从前徐怀山见到她,还会露出微笑。如今再见面,他的神色却有点疲惫。穆拂衣想起少年时他送自己寒梅的情形,那时候他对自己还很温和,现在眼神里却只有冷淡了。   父亲很爱她,可他的自私要把她人生中唯一的一点温柔都掐灭了。   穆拂衣心里的念头乱纷纷的,也不知道该怪自己无能,还是恨父亲太自我了。她走到厢房前,见父亲负手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的天空。   “回来了。”   穆拂衣去看望徐怀山还是背着她爹去的,被他抓了个正着,有些局促不安。她道:“嗯。”   她从上午就在厨房里忙活了,一点小心思瞒不住穆广添。他道:“他怎么样了?”   穆拂衣轻声道:“精神不错,伤口也养的差不多了。”   穆广添淡淡道:“年轻人嘛,受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不必大惊小怪的。”   穆拂衣心里更不舒服了,觉得父亲实在刻薄无情。出事了不去救援,听说徐怀山受了伤,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心好像是石头长的。   穆广添捕捉到了女儿细微的不满,微微一笑,道:“怎么了?”   穆拂衣小声道:“他好歹也是教主,出了事您也不问一声,别人要说咱们的不是了。”   穆广添道:“你去探望了不就行了,我的宝贝女儿不就代表地载堂的面子么。”   穆拂衣微微皱眉,觉得父亲又跟自己打马虎眼,想要敷衍过去。   穆广添知道前几天的事让女儿心里不满了,年轻人要面子,沉不住气。却不明白等到年纪大了才知道什么都是虚的,自己过得好才是最实在的。他不动声色地说:“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穆拂衣试探道:“咱们既然归附了本教,多少得给教主点面子,不能总是作壁上观。人家毕竟给了您一颗救命的丹药,咱们总不能一点好也不念吧?”   穆广添缓缓地点头,道:“你心疼那小子了,想帮他出头。”   穆拂衣有点慌乱,道:“没有,爹爹你别取笑女儿!”   闺女长大了,要为心上人打算了,自己这老头子留下来也是碍事。穆广添有点惆怅,整了整袖子,淡然道:“我在这儿待了好一阵子了,也没什么大事了,过几天就回咸阳去吧。”   穆拂衣还想跟徐怀山多见几面,舍不得就这么走。穆广添道:“要不然我留下一些人保护你,你在这儿多待一待?”   穆拂衣没想到父亲居然会成人之美,轻声道:“都行,女儿听父亲的安排。”   女孩儿脸皮都薄,她这么说,就是想留下来了。穆广添想着闺女的年纪也不小了,有徐怀山这么个合适的对象,还是得争取一下,免得错过了以后女儿怨自己。   他微微一笑,道:“那这边的人都给你留下了,爹先回咸阳。你要帮他也由的你,但别对他太好了,要不然那小子予取予求的,不把咱们地载堂当回事。”   穆拂衣的心微微一动,没想到父亲终于松了口,肯把人交给自己了。   穆广添知道这丫头虽然聪明,但心地太好,提醒道:“爹就希望你好好的,千万别吃亏。至于那小子,他喜欢你,我也不阻拦。他若是没有这个福气,咱们也不必伤心。日子慢慢过,总有合适的人在后头等着。”   他这么说,是瞧出了徐怀山对穆拂衣虽然有三分敬重,却未必对她有爱慕之心。早年徐怀山的身份低微,不配肖想地载堂的大小姐。如今他位高权重了,又不愿受人制约。他若是跟穆拂衣在一起,将来事事都要看穆家人的脸色,终归是不得自由的。   穆广添是过来人了,只想让闺女别陷得太深。然而穆拂衣十分雀跃,根本没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一心想着只要手里有了人,就能帮得上徐怀山了。   只要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穆拂衣就不信自己比不过那个平凡的小丫头。   年轻人还是要自己摔几个跟头才知道疼。穆广添没再说什么,解下了腰间的令牌,递给了女儿,把带来的人都交给了她调遣。   穆拂衣接过了令牌,心中一暖,露出了笑容,道:“多谢爹爹!”   作者有话说:   铁憾岳:早知道就不乱发誓了。 第四十六章   铁憾岳从云雷堂地牢逃出去的消息, 很快就传到了姚长易耳朵里。他一开始还不敢相信,被关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说逃出去就逃了。隔了几天又听人说, 铁憾岳先是去了城东人和堂大闹了一场, 把徐怀山砍得浑身都是血, 忽然说要去找老婆,拔腿就跑了。   这人做事一向一惊一乍的,不计后果,也没头没尾的,这的确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姚长易坐立不安, 派人去长安确认消息。那边的人还没答复,宜昌堂口的吴阡陌派人送了封信来,说那疯子去了坎泽堂,被他用药麻翻了。现在他已经把人锁在宜昌江畔的水牢里了, 问门主该如何处置。   姚长易喜上眉梢,没想到吴阡陌不声不响的却这么能干, 自己以往还是小瞧他了。他道:“铁憾岳被关起来了?”   送信的人道:“是, 吴堂主把他关在水牢里, 他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 十分难受。小人来的时候, 他被泡得浑身浮肿, 连骂都骂不出来了, 更不要说逃走了。”   这个时节的江水极其寒冷,那疯子成天被泡在水里,早晚要一命归西。到了这个地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姚长易也顾不得他是自己父亲的拜把兄弟了, 巴不得天快点冷下来,把他活活冻死才好。   姚长易道:“很好,那就继续锁着吧。给我看好了他,本座给你们吴堂主记一大功!”   信使答应了,退了下去。解决了心腹大患,姚长易的心里又生出了些不痛快。自己这么信任屠烈,把最重要的人交给他看着,他居然让这疯子逃了出来。   姚长易把他关了半辈子,铁憾岳平生最恨的人就是他。若是让那疯子在外面游荡,他迟早要来找自己报仇。   姚长易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就算那疯子被关在水牢里,他仍然觉得不安全,只想深藏在总堂里寸步不出。   事情变成这样,都是屠烈那废物不成器,给自己添了麻烦。姚长易不能轻易放过他,吩咐道:“给我把屠烈叫过来,我要亲自问他话!”   一名侍卫答应了,出门备马,当即往长安赶去。两日后,屠烈到了洛阳总堂。他穿着一身褐色的棉袍,领子上带着黑色的毛领,里头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衣裳。他一进屋来,便脱去了外袍跪在地上,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道:“拜见总门主,属下请罪来了。”   姚长易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摔,带着滚烫的热水泼在了他身上。他冷冷道:“你犯了什么罪?”   屠烈被烫的脸色都白了,也不敢躲,叩首道:“属下看管不力。那疯子不知怎的勾结了送饭的人,打开了牢门,又杀了不少狱卒逃走了。属下该死,请门主责罚!”   性命攸关的事,他磕几个头就完了。姚长易越想越气,站起来没头没脸地踹了他几脚,把旁边的花盆架子都踹翻了。花盆哐地一声砸在屠烈身边,差点砸破了他的脑袋。屠烈咬着牙忍下来了,旁边的人连忙劝道:“门主,别气坏了身子!”   姚长易喘着气坐了回去,指着他道:“若不是吴堂主把人抓回去了,我这回就直接把你的头砍下来。”   屠烈垂着头,也不敢说什么。姚长易道:“你最近接二连三地出事,先前丢了城东的地盘,我饶了你一回,接着又给我犯这弥天大错。你要是不想活了就早说,本座对你没有多少耐性了!”   屠烈打了个寒战,叩首道:“属下知错了,属下以后一定竭尽全力,好生为总门主守住云雷堂,求总门主再给我一次机会!”   姚长易虽然对他十分不满,眼下也没人可以代替他统领云雷堂。他皱起了眉头,道:“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把长安的地盘给我守好了。若是再出事,你自己提头来见!”   屠烈心惊胆战地答应了,从总堂出来,这才感觉汗透重衣,仿佛半条命都没了。他生怕姚长易反悔,不敢多待,骑着马往回赶去。   出了洛阳城,黑色的骏马穿过漫天的大雪,向西疾驰而去。当年孙孤诣去世之后,屠烈从业力司逃出来时,便是这般仓惶无措。过了这些年,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明主,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当年那般难堪的境地。   他为姚长易当牛做马这么久,换来的却是他这般无情的对待。屠烈心中实在恼火,一腔愤懑简直要冲破胸膛爆发出来。   到了这一步,姚长易应该不会再留着自己了。屠烈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他已经失去儿子了,若是再被剥夺掉堂主的身份,就什么也不剩了。   屠烈先前把那疯子放出来,实在是失策。他本来是想借刀杀人,谁知道那疯子不听指挥,非但没杀了那姓徐的,也没能杀了姚长易,就这么被人关起来了,实在窝囊。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姚长易还没怀疑是屠烈有意把那疯子放出来的,但时间久了,总会露出马脚。姚长易是个精明仔细的人,只要多问几个人,暗中调查一番,难保不会发现真相。   屠烈心中烦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时间又憎恨起徐怀山来。若不是为了杀他,自己也不至于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抹了一把眼泪,喃喃道:“小虎,是爹没用,现在他们都把我往绝路上逼……你帮爹想个法子,咱们怎么办?”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得他的脸生疼。没有人回应他,屠烈心中一酸,两行滚烫的眼泪淌了下来。   回了云雷堂,屠烈一直恍恍惚惚的。他喝一会儿酒,出一会儿神,喝多了就躺在地上睡觉。醒来再搂着酒坛子喝上大半天,似乎是没什么指望了。   刘管事见屠烈这样,就知道姚长易肯定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刘启一向天塌下来只顾自己,此时也不管屠烈的死活,只是悄悄地把钱收拾好了,藏在自家的宅子里,万一情形不对,他好随时逃跑。   屠烈和刘启不管事,堂里的事便都落到了庄宁身上。他每天除了巡防之外,还得处理各种琐碎的事。有人来道:“庄统领,堂主他又喝醉了,在屋里砸了好几个花瓶,在骂业力司的人呢。”   庄宁不想看他撒酒疯,但不管又不行。他叹了口气,大步往屠烈房里去了,一进屋就闻见一阵刺鼻的酒臭味。墙对面挂着一张徐怀山的画像,画的歪歪扭扭的,上头沾满了茶叶沫子,茶水顺着墙直往下淌。   屠烈歪在地上,怀里搂着屠小虎的灵位,喃喃道:“儿子,你看……爹砸了他一头,痛快么?爹再给你砸一个,你听个响!”   他说着抓起一个花瓶,要扔出去。庄宁走过来,把花瓶夺下来了。屠烈茫然地看他,道:“你干什么?”   庄宁道:“堂主,你要报仇,兄弟们都帮你。可你不能这样醉生梦死的,你砸的再多,徐怀山照样活的好好的,有什么用?”   屠烈静了片刻,道:“你是想让我……支棱起来。”   庄宁点了点头,单膝跪在了他身边。他行礼的样子很漂亮,腰板挺得笔直,更像是一种俯就。屠烈的眼睛有点发酸,伸手抹了一把脸,道:“宁,我也想跟他们拼了……可我输得太多了,已经输得手软了。”   庄宁道:“那你想怎么样,现在走也来得及。”   他的神色冷淡,看着屠烈现在的样子,甚至有些怜悯。屠烈被他的神色刺伤了,当初离开业力司时,他就逃过一次了。他抬起粗糙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灵位,低声道:“我还没为我儿子报仇,我不想走。”   庄宁道:“那就跟他们干到底。”   屠烈看了他许久,他的神色冷漠,平静之下潜藏着一种亡命之徒的疯狂。他几乎都要忘了,这人当初是自己从囚车里救下来的。他一指庄宁脸上的金印,道:“让你把这记号除了,怎么一直不听呢?”   庄宁道:“就想留着,提醒自己别忘了过去受的罪。”   屠烈搂着儿子的灵位,低着头坐了良久。阳光照进来,投在他身边的地上,他的身体却在阴影中。他喃喃道:“你说得对,受过的罪不能忘,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他抬起了眼,透出了孤注一掷的狠意:“我还没输到底,就有翻盘的余地。就算死,我也得拉他们垫背!”   庄宁道:“你想怎么办?”   屠烈一旦决定报仇,精神就渐渐振作起来了,道:“最近人和堂那边怎么样了,叫线人来问问。”   庄宁沉默下来,屠烈看他这个反应,有种不好的感觉,道:“怎么了,我的线人呢?”   庄宁道:“都让徐怀山拔了。”   屠烈忽然意识到,虽然自己破罐子破摔,对方却从来没对他放松过警惕。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道:“小子挺狠……他能拔我不能拔?查查咱们堂里有没有奸细,查出来给我往死里整,让他们知道咱们的手段!”   庄宁摇头道:“杀了可惜,留着才有大用。”   屠烈道:“什么意思?”   庄宁出生于武将世家,从小熟读兵法韬略,但是跟屠烈说复杂的没用。他道:“蒋干盗书这出戏,堂主听过没有?”   屠烈一怔,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是说……反间?”   庄宁微微一笑,道:“既然要有大动作,就得先让他们放松警惕。留个线人放假消息回去,不是正好么?”   屠烈心悦诚服道:“好,你是比刘管事强。我都听你的,先去查吧。”   天上压着黑沉沉的乌云。过了午,从北边来了一阵大风,卷来了一阵鹅毛大雪。   城东的一间酒楼中,徐怀山在二楼要了个临街的包间,点了几样菜。他看着窗外,白雪落在屋檐上、街道上,渐渐把整个长安城都覆盖上了一层茫茫的白色。一个戴毡帽的人抖去了身上的雪,快步走了进来。他上了二楼,在徐怀山面前道:“能搭个桌么?”   徐怀山淡然道:“请吧。”   那人坐下了,也没摘帽子,脸藏在硕大的帽檐里,低声道:“最近城西没什么动静。前阵子铁憾岳从牢里逃了出来,打伤了不少堂里的人。姚长易知道了,把屠烈叫到了洛阳去,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下山虎回来之后,天天在家搂着他儿子的灵位哭,要不然就是喝大酒,人已经废了。”   这人叫卢响,身材偏瘦,皮肤暗黄,长得很不起眼,做事却很细致。他前几年被申平安派到了云雷堂做卧底,跟另一个线人往这边回报消息,立下了不少功劳。   徐怀山道:“还有么?”   卢响犹豫了一下,道:“他还画了一幅您的像挂在墙上,天天往上砸花瓶、茶壶、菜皮什么的,就单纯泄愤。”   徐怀山没想到屠烈能消沉到这个地步,神神叨叨的跟个老太婆似的。也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若是知道了,还不得弄个巫蛊娃娃天天拿针扎自己。   他道:“随他去,人马有动静么?”   卢响道:“没动静。”   徐怀山点了点头道:“行,那你去吧。注意安全,有消息就回报。”   卢响答应了,起身快步往外走去。徐怀山靠着窗边坐着,片刻见他在街边买了一包橘子,冒着风雪,快步往回走去了。   卢响一路注意着行人,确认没人跟踪自己,这条路他已经走过许多次了,从来没出过差错。他刚走进云雷堂的大门,便有人道:“老卢,堂主在后堂,叫你过去一趟。”   卢响心中有些不安,跟着两名侍卫过去了。一掀开棉布帘子,就见屋里热气腾腾的。八仙桌上放了个铜火锅,清汤冒着白气不住翻滚,正在涮肉。   屠烈坐在桌子后面,庄宁站在他身边。门口又有几个侍卫守着,每个人都挎着刀,气氛莫名有些压抑。屠烈手里拿着一双长筷子,夹着一片肉在滚水里涮了涮,沾着料慢条斯理地吃了。他叹了口气,道:“天冷了,是得吃点暖和的。”   他看着卢响肩膀上的雪粒子,道:“冒这么大雪出去干什么?”   卢响道:“没什么,就是出去买点果子吃。”   屠烈点头道:“喔,馋了是吧……坐下一起吃点。这是肚腩肉、这是后腿肉紧一点。这个嫩,这是里脊肉,随便吃。”   他拿筷子点了几下,像个慷慨的土财主。盘子里的肉薄薄的,带着血,好像是刚割下来的。卢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低头道:“属下身份低微,怎么配跟堂主坐在一起。”   屠烈道:“我说你配你就配,坐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威慑力,卢响不敢不听,溜着边坐了下来。屠烈一摆手,有人给他倒上了一碗黄酒。屠烈喝了一口酒,看着他道:“吃啊,你怕我下毒啊?”   卢响硬着头皮夹起一块肉,涮去了血沫吃了。屠烈道:“好吃吗?”   卢响道:“好……好吃。”   屠烈咧开大嘴笑了,道:“是吧,我听说嘴紧的人,身上的肉都嫩。来,把他拖过来,现割现吃。”   两名侍卫把一人从后头拖了过来,那人嘴里堵着块布,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身后,身上血淋淋的,肚子和腿上的肉都被割去了。一人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脸,那人垂着头,已经断了气。   卢响浑身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刚才吃的是什么肉,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他干呕了几声,低着头吐了起来。他刚买的橘子从桌上掉了下去,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屠烈笑呵呵地看着他吐酸水,道:“我听说你们俩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好到穿一条裤子,当奸细也是一起来的么?”   卢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上满是冷汗,道:“小人不敢,小人知错了!”   屠烈道:“你这好兄弟死之前都把消息吐出来了,就是说的有点迟。他说你老家有个七十岁的老娘,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书读的不错,小儿子也挺听话的。我已经派人去接他们了,云雷堂这里暖和,让他们上这边来过年。”   下山虎这是拿家人威胁他,卢响的头上满是冷汗,已经没了主意。他不想落得跟发小一样的下场,更不希望家人受自己的连累。他只能连连磕头,哽咽道:“堂主恕罪,小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求您放过我老娘和儿子!”   屠烈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那你老实说,刚才见徐怀山,都跟他说什么了?”   卢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了,只得道:“他问我堂里最近怎么样,我说没有动静,又说屠堂主整天喝酒……不管堂里的事,他听了很放心,我就回来了。”   屠烈点了点头,道:“很好,以后他再问你,还是这么说,明白么?”   下山虎庞大的身影像山一样笼罩在他身上,神色里透着威胁。卢响知道自己一家人的性命都攥在他手里,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得点了点头,道:“小人知道了。”   城西接连好一阵子都没有动静了,屠烈仿佛已经彻底放弃了。这天出了太阳,申平安处理完了堂里的事,下午在街边的茶坊里坐了一会儿。   冬天的阳光看着炽烈,晒在身上却没什么感觉。路边的积雪还没化干净,几只麻雀从屋檐上飞下来,在雪堆上跳了几下,又迅速地飞走了。   申平安穿着一身蓝色的棉道袍,靠着窗户坐着,忽然见前头的街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路上的行人见了他们,都连忙躲到了一旁,小孩子直接放声大哭起来,好像见到了凶神恶煞一般。   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山虎屠烈。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裳,外头穿了一件白色的外袍,还在为他儿子悲痛。庄宁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黑色下裳,挎着刀跟在屠烈身旁。他身后又有十来个侍卫,每个人的刀鞘上都缠着一块白纱。   申平安眉心一跳,不知道这些人明目张胆的来业力司的地盘干什么。要是想打架,这几个人也不够啊,难不成是来找自己聊天的?   几名人和堂的侍卫从茶坊后门转过来,低声道:“堂主,要撤么?”   申平安道:“不用,我看看他想干什么。你们去后头候着吧。”   他一摆手,几人便去后面埋伏起来了。屠烈走进了茶坊,庄宁和其他侍卫守在大门外,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   屠烈依旧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撩衣在申平安对面坐下了。这才半个多月没见,屠烈的头发都白了不少。习惯了出生入死的人,对杀气很敏感,屠烈向后扫视了一眼,仿佛感到有伏兵,却只当做不知道。   他道:“申副堂主……喔不对,现在你是人和堂的堂主了。高升了,不请我喝杯茶?”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该请,小二哥,来壶明前龙井。”   小二答应了,片刻送了茶上来,淡淡的香气飘在屋里。申平安道:“最近怎么样了,还难受么?”   屠烈发现这人胆子是不小,自己带了这么多人来,他居然还敢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他横眉立目道:“废话,你儿子死了你不难受?”   申平安淡定道:“我没儿子,连家都没成呢。”   屠烈道:“你打光棍还打出优越感了!”   申平安笑了,往椅背上一靠,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个道士,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丢人。”   屠烈看他是不想好好说话了,索性反过来戳他伤口,道:“你身上不疼了?”   申平安之前被他关在地牢里打了好几顿,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果然有点恼火。   他冷冷道:“早就没事了,只是皮肉之伤好治,心痛难医啊。”   屠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里又难受起来。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哑声道:“我的小虎……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他娘死得早,我跟他相依为命,他对我很重要。”   申平安点了点头,给他倒了杯茶,道:“理解,节哀。”   屠烈静了良久,仿佛想起了从前的事。他慢慢道:“小虎十岁那年,我还让你给他算过命。你说这孩子什么……财旺滋杀,要倒霉在女人身上,多念书才能有救。我当时还嫌你晦气,后来找了好几个半仙看了,都跟你说的差不多,我才信了。”   申平安喝了口茶,长长地叹了口气。屠烈道:“这些年我一直按着头让他念书,还请了城里最有学问的先生教他,结果还是没能救得了他。”   屠烈的声音哽咽起来,抬起大手捂着眼,一副无助的模样。他平时再凶横,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而已。   他抹了一把眼泪,喃喃道:“都是命啊……老天要把我的儿子收走,我拦不住。”   申平安看着他,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屠烈一副憔悴的模样,疲惫道:“我儿子没了,我也不想争什么了。我就想守着城西这点地,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申堂主,你觉得怎么样?”   他愿意放下仇恨就此罢战,申平安当然是求之不得。但屠烈这人性情狡诈,申平安也不十分信他的话。他笑了一下,道:“咱们混江湖的讲究以和为贵。既然屠堂主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愿意的。”   两个人沉默地看了对方一眼,屠烈道:“那就这样了。”   屠烈拿起茶杯,跟申平安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算是跟他达成了协议。他做事干脆利索,把话说完就站起身来,出了大门一摆手,庄宁便带着侍卫跟他走了。   隔间埋伏的几名侍卫走了进来,低声道:“申堂主,他们什么意思,来求和的?”   又一人道:“他不想打了?这人的话能信么?”   申平安沉默了片刻,把玩着茶杯道:“谁知道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回去把家守好了就是了。” 第四十七章   天色将近黄昏, 徐怀山坐在书房里,正在看无量山送来的信。段星海把山上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自己出来这段时间, 家里一切安好。徐怀山提笔写了封回信, 让徒弟好生看家, 自己过了年再回去,有情况随时来通报。   屋里有点冷,他搁下笔,感觉手指有些不听使唤了。李清露捧了个小炭炉过来,外头垫着绒布套, 让他揣着捂手。徐怀山把信封起来,让人送回无量山去。   朱剑屏掀开帘子,进屋在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了,道:“忙着呢?”   “没事, ”徐怀山转头看着他,“你最近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   朱剑屏道:“什么奇怪?”   “安静啊, ”徐怀山道, “屠烈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是这么老实的人么?”   “让人骂消停了吧, ”朱剑屏道, “前阵子铁憾岳从牢里逃出去的事让姚长易知道了。姓姚的把屠烈叫到洛阳总堂骂了一顿, 他现在灰头土脸的, 敢不老实么?”   徐怀山一扬嘴角,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那疯子逃出去了,最害怕的人就是姚长易, 现在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他道:“好事啊, 让他们狗咬狗就行了。那疯子去哪儿了?”   朱剑屏道:“听说他去荆州苏家大闹了一场, 被苏雁北赶出来了,之后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徐怀山倒是不担心会找不到他。像这样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兴起一场大风浪,只要他还在外头,总会有消息的。   朱剑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屠烈昨天来了城东一趟,跟我师兄喝了杯茶。”   徐怀山寻思着那两个人势同水火的,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俩居然能坐在一起喝茶。   他道:“说了什么?”   朱剑屏道:“下山虎卖了一顿惨,说他儿子死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想就此罢手,不想再跟咱们斗了。”   徐怀山沉默了片刻,回头看李清露,道:“你信么?”   李清露的水烧好了,冲进了紫砂壶里,摇了摇头。滚水冒着白气,把茶香激了出来。徐怀山端起茶一嗅,叹出一口气道:“这话连清露都不信,他糊弄鬼呢。”   李清露抬眼看他,不满道:“你什么意思?”   朱剑屏道:“他说你好骗。”   李清露哼了一声,徐怀山道:“怎么说话呢,人家姑娘是心地善良,跟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人能比么?”   朱剑屏便笑了,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做好防备吧,别指望他讲信用了。”   徐怀山的神色凝重了些,道:“咱们的人除去伤员还有三百来人,万一打起来,勉强够应战的。地载堂倒是还有人手,但又未必调的动,啧……”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穆广添前几天就回咸阳去了,留下了二百个人护卫他女儿。他眼前一亮,穆拂衣可比她爹好说话多了,若是自己跟她要人,她必然不会拒绝。朱剑屏道:“穆姑娘应该会帮忙的——”   他说着看了李清露一眼,见她去了隔间,低声道:“但是得你亲自去求才好使。”   徐怀山道:“你少给我添乱,想让我后院也失火啊?”   朱剑屏一本正经道:“穆拂衣也是你的属下啊,教主吩咐她做事,她岂有不听的道理。”   说笑归说笑,徐怀山心里清楚,穆拂衣手里的人确实只有自己亲自去求她,才能调的动。凡事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时抱佛脚,自己是得先去跟她打个招呼。   徐怀山寻思着,站起来道:“两天没去营里看兄弟们了,我去走一趟。”   朱剑屏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叨扰了,道:“那我先回去了……对了,你们见我师兄了没?”   李清露拿了件紫貂披风过来,给徐怀山系上带子。她道:“方才我去厨房拿饭,见申堂主提了一坛子酒往回走,这会儿应该在房里。”   朱剑屏喔了一声,道:“我看看他去。”   李清露目送两人出了门,她心知徐怀山去找穆拂衣了,却只当不知道。现在人和堂风雨飘摇的,能有人帮得上忙就不错了,她不想让他为难。   城里似乎平静下来了,却又有种暗流涌动的感觉。李清露揣着暖炉静静地坐着,不管怎么样,自己都盼着大家能好好的。   申平安院子里静悄悄的,门前弥漫着一股烧过火的气息。屋里点着一盏灯,一点红光透过窗户照了出来。朱剑屏在门上敲了敲,迈步走了进去。   “师兄,怎么不多点几盏灯?”   申平安道:“一盏够了。”   桌上摆着几个小菜,放着个酒坛子,两个碗。朱剑屏觉得有点奇怪,道:“一个人喝酒?”   申平安道:“不是一个人啊。”   他一指对面,碗边上放着一把折扇,是师父的遗物。申平安道:“今天是师父的祭日,你忘了?”   朱剑屏一怔,忽然想起五年前这时候,师父肺疾复发,就这么过世了。师父生前更疼爱朱剑屏,可他去世之后,一直记着他的人却是被他忽略的大弟子。   朱剑屏有点惭愧,转身去了隔间。申平安一直供奉着师父的灵位,朱剑屏点起四炷香,默默祷祝片刻,把香插在了香炉里。青烟缭绕在屋里,带着一点寂寥的气息。   朱剑屏道:“烧纸了么?”   申平安道:“烧了。”   屋外放着个铜盆,里头还有些没烧干净的金元宝。朱剑屏在桌边坐下,道:“说起来还是你跟师父更久。其实他一直很疼你的,要是你再认真一点,他早就重用你了。”   申平安靠在桌子边,一手托着下巴,笑道:“不不不,我不如你,哪能跟你比。”   朱剑屏抬眼看他,道:“我怎么听着这么酸呢。”   师兄弟二人坐在幽暗的屋里,动荡的火光照着彼此的轮廓。两人看着对方,片刻都笑了。   申平安道:“你刚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岁,也不怎么说话,就天天跟着我。别人都以为你内向,其实你是不甘心跟这些江湖草莽为伍。”   朱剑屏当初是藏着一股子傲劲儿,这个山上除了师父和钟玉络,他就没服过谁。   申平安感慨道:“以前我也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见了你才知道我还差得远呢。出身对人的影响确实挺大的,我早年跟着个游方道士长大,学了一肚子旁门左道的东西,到底是不登大雅之堂。”   朱剑屏摇了摇头,道:“别这么说,我孤身一人来到业力司,你愿意接纳我,我真的很高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咱们一起玩的情形,你还带我摸过鱼呢。”   从前念书的时候,两个人趁着师父午睡,悄悄去旗营外偷来了一张晒着的渔网。半山腰有个镜子似的小湖,湖里的鱼很肥,几网子下去就能捞到一条大的。两个人抓到了鱼,在湖边生了个火堆,把鱼烤来吃了。   那天的天空很蓝,大朵的云彩倒映在湖水上。朱剑屏还记得拖动渔网时沉重的感觉,哗哗的水声和远处的蝉鸣交织在一起。那一点简单的快乐,让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就连无量山也没有那么阴沉了。   那时候朱剑屏还很崇拜他,觉得师兄什么都会,不光会抓鱼,还认得野草,什么能吃、什么有毒,都一清二楚。殊不知大灾那几年,申平安在外头流浪,吃过草根树皮,也吃过田鼠蝗虫,这些对他来说只是为了生存被迫学会的东西。   申平安给他倒了一碗酒,难得正经道:“其实我真的羡慕过你。你虽然家道中落,起码没饿过肚子,贵人运也好。关门弟子嘛,师父对你更偏心一点,把好多舍不得教我的东西都教给你了。”   朱剑屏喝了口酒,知道自己能得到这一切,是申平安让步的结果。   当时师父在犹豫让谁继承军师一职,申平安主动说师弟办事细致周密,适合托付重任。师父也觉得小徒弟跟钟玉络的性情更相合,便把自己的职位传给了朱剑屏。如今申平安在长安待了这些年,日子虽然过得悠闲,却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过。   朱剑屏道:“师兄,你的能力在我之上,人和堂若不是有你在,早就散架了。你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只是看的太通透,不执著于名利罢了。”   申平安笑了,道:“你少给我戴高帽,不爱听这个。”   朱剑屏也笑了,道:“那说点正事吧。教主说屠烈不可能真的消停下来,得防他一手。对面最近有动静么,线人怎么说?”   申平安道:“卢响说没有动静,还说下山虎天天醉生梦死的,没调动过人马。”   朱剑屏皱起了眉头,寻思道:“我倒是听身边的人说,城里最近多了不少生面孔,有点可疑。咱们不是还有别的线人么,怎么最近只有卢响一个人回报消息?”   申平安静了下来,两个人看了对方一眼,感到了不对劲。屠烈这阵子老老实实的,还亲自过来谈判,说不定只是在使障眼法而已。不妙的预感弥漫开来,他们的线人已经靠不住了,金刀门很有可能要有一场大动作。朱剑屏霍然站了起来,道:“我带人出去看看。”   申平安也站起了身,严肃道:“我去通知教主,做好防御的准备。”   夜幕降临了,从各处调集来的人手和云雷堂的人汇合在一起,站在正堂前的院子里。所有人都穿着暗红色的衣裳,头上扎着白色的麻布条。屠烈隐忍了这些天,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要跟业力司的人拼死一战。   他头上扎着白布,在屠小虎的灵位前上了香,道:“好儿子,你放心,爹这就给你报仇!”   有人捧了酒坛子来,给每个人都倒上了一碗酒。屠烈把酒一饮而尽,把碗猛地摔在了地上,其他人也跟着他把碗摔了。屠烈红着眼大声道:“业力司的人杀咱们的兄弟,抢咱们的地盘,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这口气能忍吗?”   一群人吼道:“不能!”   屠烈的眼中放出阴狠的光,道:“好,咱们这就去把他们踏平了,跟我杀——”   屋里暖融融的,李清露靠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恍惚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大声呼喊,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从营房那边传来,又闹哄哄地向远处去了。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到处都是火光,好多人打打杀杀的。她发现徐怀山的剑还挂在墙上,心中紧张起来。他没有趁手的兵器,打起来要吃大亏。   李清露拿起兵刃朝外跑去,周围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她一步也走不动,只能踮起脚来大声喊他。   徐怀山听见了她的声音,朝这边看过来。李清露喊道:“你的剑,我把你的剑拿来了!”   远处传来了擂鼓声,哐哐哐,哐哐哐,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乱阵中,一支箭朝这边射过来,擦着她的脸划过。李清露吓了一跳,登时睁开了眼。   她发现自己还躺在屋里,哪里也没去,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可外头的混乱却是真的。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红将军道:“清露,开门!”   李清露连忙起身开了门,已经二更天了,远处一片火光涌动,把夜里照的白天似的亮。蛛红一进来,立刻把门关上了,她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侍卫,前前后后地把屋子护了起来,李清露有种不好的预感,道:“怎么了?”   蛛红道:“外头打起来了,屠烈带着金刀门的人来找咱们麻烦,说要为他儿子报仇,呃……”   蛛红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抿起了嘴。但李清露没有太大的反应,过了这段时间,她的状态已经平复了。她知道屠烈不会善罢甘休,早晚会来找他们的麻烦,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刚才军师还说金刀门最近没有动静,屠烈也亲自来跟他们和谈了,如今看来都是演的,就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屠烈费了这么大功夫做准备,看来这次是要跟他们决一死战了。   李清露道:“教主他们呢?”   蛛红道:“教主在前头对付金刀门的人。放心吧,咱们也有准备,吃不了亏。”   李清露还是不放心,来回踱了几步,道:“我去看看他。”   屠烈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杀她,怎么能让她露面。蛛红一把拉住了她,道:“别去了,教主让我在这里看着你。屋外头也有人守着,你若是出去了,教主事后要找他们算账的。”   李清露知道自己的武功平平,万一受了伤,反而让他分心,只好安静地在屋里坐着。她透过窗户纸看着远处,见火光明亮,看来他们厮杀得十分激烈。她手搭在膝上,无意识地抠着指甲,一会儿又把指甲咬在嘴里,啃得上面的蔻丹都掉了色。   她小时候背不过书,怕被师父罚,就忍不住要啃指甲。后来师父说她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咬手指甲了,啃得光秃秃的太难看。她尽力改了一阵子,一紧张又要复发。   误杀了屠小虎之后,她终日都十分紧张,把手指头啃得都肿起来了,就像害怕时身体会发抖一样,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蛛红把她的手扯了下来,道:“用明矾染的,你还啃。”   她的指甲是蛛红闲来无事给她染的,干活没蹭掉多少,这一会儿功夫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李清露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啃指甲,把手缩在了袖子里,道:“他们打了多久了?”   蛛红寻思道:“打了有半个时辰了,屠烈戌时来的。下山虎嘛,半夜下山要吃人。他这次来势汹汹的,不太好对付。”   李清露忽然想起了穆拂衣,她不会武功,不知道一个人在后宅行不行。她道:“穆大小姐呢?”   蛛红道:“她带着地载堂的人给教主帮忙去了。有人保护她,没事的。”   李清露一想到穆拂衣跟他在一起,心里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她也想去给他帮忙,而不是在后方被人保护着。但蛛红在这儿盯着,她哪里也去不了。   静了片刻,李清露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蛛红看着她,轻轻地笑了,觉得这小丫头口是心非的。她平时总说要一心向道,出了事又心心念念地想着徐怀山,生怕他出什么差错,若说不喜欢他谁相信呢?   蛛红从桌上拿起个琉璃的沙钟,翻过来一扣,沙子流完是一个时辰。她道:“等沙子都淌下去了,我就陪你出去看看。”   细细的沙子向下淌去,一豆灯光把琉璃上斑斓的色彩照在墙上,把沙子也映得一粒粒格外分明。   李清露雪白的脸上映着流沙的影子,眼睛望着沙漏,睫毛许久眨一下,希望它流得快一些。片刻又把目光向外投去,神色里带着一点担忧。   大门前,火光潮水一般涌动,两拨人厮杀在了一起。街上的百姓都紧闭着门户,生怕被殃及。上次徐怀山来夺人和堂是关起门来打狗,头一仗悄无声息地就打完了,没把血流到外面来。第二仗也是速战速决,很快就打退了金刀门的援兵。   这一次屠烈带人来,声势十分浩大,直接在街上跟徐怀山的人动起了手。双方打了半个时辰,血流成河。屠烈这次是豁出去了,不惜跟业力司两败俱伤,也要杀了徐怀山为他儿子报仇。   打架这种事,横的确实怕不要命的。就算人和堂与地载堂的人联合起来,也抵不过屠烈那边的人像疯了一样,前赴后继地冲过来。   穆拂衣把地载堂的人都交给了徐怀山调遣,自己在凉亭里坐着,听着外头的动静。她身上披着件白狐披风,手里捧着个暖炉,十来个侍卫挎着刀在亭子周围护着她。   片刻有人过来通报,道:“大小姐,咱们的人撑不住了,要不要撤?”   屠烈这回破釜沉舟,豁出命去死战不退,地载堂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穆拂衣皱起了眉头,道:“教主怎么说?”   那人道:“教主没有退的意思,要跟他死战到底。”   穆拂衣静了下来,片刻道:“他要战,咱们就陪着他。地载堂也是业力司的人,自然要誓死效忠教主,岂能临阵退缩。”   那人犹豫道:“可是……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穆拂衣沉声道:“死了的兄弟堂里会好生抚恤。今日咱们必须跟教主一起,共同进退!”   她发起狠来,颇有她爹当年的风范,却又比他多了几分果决。侍卫答应了,去前头传令,跟教主一起死战到底。   暖炉烧的很旺,穆拂衣却不觉得温暖,手指反而微微颤抖。做出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也是一场赌博。父亲给自己这些人是护她周全的,若是都折损在这里,她也不知道怎么跟父亲交代。   一阵寒风吹来,几片枯叶落了下来。穆拂衣垂下了眼,她一直想帮徐怀山的忙。徐怀山亲自来跟她借人,穆拂衣的心里很高兴,当即就答应了。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帮他、待他好,也希望他能把自己放在心上。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心沉了下来。若是能帮他把这场仗打赢了,他心里就会多喜欢自己一点了吧?   半个时辰前,屠烈誓师完毕,带着手下向城东奔袭而来。朱剑屏和申平安意识到了不对劲,防备着金刀门的人来突袭,调集了营房中的所有战力备战,又在附近的小巷子里安排了一支伏兵。   屠烈带着人来到了人和堂的大门前,见大街上空荡荡的,还以为业力司的人毫无防备。这时就见一支箭射向了空中,一团红色的烟火在夜空中炸裂开来。巷子里埋伏的人得了信号,从暗处杀了出来。与此同时,人和堂的大门轰然大开,一群人提着刀冲出来,跟伏兵前后夹击,把金刀门的人包围在其中。   金刀门的人登时慌了神,刘管事也有点心慌意乱,小声道:“怎么办,他们有防备。”   屠烈怒道:“怕什么,有老子在,带你们杀到最后!跟我冲——”   他发起火来,像一头咆哮的猛虎,众人心知没有退路了,都发疯似的与对面厮杀。一开始业力司的人占上风,打了一阵子,金刀门的人气势逼人,又把他们压了回去。   徐怀山与屠烈在人群中遇上了,徐怀山道:“你不是说认命了么?”   屠烈的脸上溅满了血,眼睛里映着火光,透出浓烈的杀气。他咆哮道:“老子他妈就不信命!”   他说着,重重一拳朝徐怀山打了过来。徐怀山闪身躲了过去,屠烈的拳头打在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上,轰的一声木渣纷飞。他的力气这样大,周围的人都为之胆寒。   他的双目通红,道:“你把那女人藏到哪去了?”   徐怀山漠然道:“不知道。”   “你少跟我装傻!”屠烈吼道,“她杀了我儿子,把她交出来,我要给小虎报仇!”   徐怀山冷冷道:“想动她,先打赢我再说!”   屠烈一拳朝他面门打过来。徐怀山抬手截住了他的拳头,强悍的真气护着周身,竟然就这么把屠烈的力量化于无形了。屠烈一诧,下意识道:“天罡无上真气?”   徐怀山道:“算你有见识。”   屠烈爆吼一声,道:“你有真气护体又怎么样,老子一身横练功夫,也不怕了你!”   那两人打在一起,屠烈的武功远不及他,被压制的透不过气,全靠着一口蛮力撑了下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庄宁抬眼望过来,见屠烈落了下风,提着刀穿过人群过来帮他。   徐怀山正跟屠烈过招,就见一柄雪亮的钢刀带着劲风斩了下来。徐怀山往后撤了一步,道:“什么意思,二打一?屠烈你是不是认怂了?”   屠烈喘着气没说话,庄宁挡在了他身前,道:“堂主,你去帮其他兄弟,这里交给我!”   他虽然是来帮屠烈的,却又要顾全他的面子。屠烈打了这一阵子,不慎中了两掌,身上疼的厉害。他抹了一把汗,强撑着脸面道:“好,你等着,老子一会儿再来跟你斗!”   徐怀山不想放他走,庄宁却横跨一步拦住了他,道:“别走,你的对手是我。”   屠烈捂着心口,踉踉跄跄地钻进了人群。徐怀山追不到他,转眼看着庄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道:“屠烈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替他卖命?”   庄宁漠然道:“他对我有恩。”   徐怀山道:“那我若是卖你个人情呢?”   庄宁道:“那是救命的恩情,你卖不起。”   他说话声中,一刀朝徐怀山劈了过来,动作干脆利索,连眼都不眨。徐怀山着实欣赏他这股六亲不认的狠劲儿,拔剑招架了数招,两人的动作都又快又猛,打得火星飞溅。   两人的招式大开大合,在人群中施展不开。徐怀山打出了兴致,一跃上了旁边一座民宅的屋顶,道:“来,这边宽敞!”   百姓在屋里听见有人踩着瓦片奔过去,探头一看,就见一道雪亮的刀光照下来,吓得连忙关上了窗户。   徐怀山与庄宁在屋檐上打了几十合,越发觉得这样的人跟着屠烈太可惜了。自从之前跟他交过一次手,徐怀山就对此人一直念念不忘,想要把他收到自己的麾下来。   庄宁的刀法虽然强悍,毕竟不如徐怀山的内力深厚。时间长了,气势渐渐衰弱,不慎露了破绽。他一不小心挨了徐怀山一剑,肩膀上被划了一条口子。   庄宁伸手一捂,鲜血淋淋漓漓地从指缝间淌了下去。   徐怀山失手伤了他,有点后悔,往前走了一步道:“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吧。”   庄宁提刀划了个弯月似的弧,冷冷道:“别过来。”   徐怀山只好站着不动了,庄宁纵身一跃,飞踏数步下了地。徐怀山还不甘心,从屋檐上纵下去,想问他有没有考虑过改投自己这边。庄宁却捂着肩膀上的伤口,躲瘟神似的钻进人群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屠烈带人打了片刻,见自己这边露出了颓势,却不服气,大声吼道:“给我杀,我看谁敢后退!”   业力司这边已经有赢的势头了,可要是奉陪下去,死伤也太大了。朱剑屏从人群中挤过来,道:“怎么办,他不要命了,想拖着咱们一起死。”   徐怀山道:“撑住,再拖一阵子他就不行了。”   朱剑屏看了一眼天色,焦虑道:“已经子时了,再拖下去,官府的人就来了。”   徐怀山看着前头厮杀的人群,也有些心疼兄弟们,但此时绝不能心软。他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上就上,业力司的人没有孬种!”   他提着剑大步上前,在人群中看见了蜈青。徐怀山道:“好兄弟,我来帮你了!”   两人在人群中背靠着背,蜈青回头瞥了他一眼,道:“好,你自己小心!”   业力司的人跟金刀门的人厮杀在一起,正有些心慌。徐怀山吼道:“兄弟们,我陪着你们,咱们一起战到最后!”   业力司的人纷纷应和,有教主亲自带领,心中安定多了。又打了一炷香的功夫,忽见一人跑了进来,大声道:“不好了,官府来人了!”   徐怀山脸色一变,暗忖这回闹得这么大,不好跟官府交代。徐怀山和屠烈看了彼此一眼,心中还带着恨意,却也只能暂时罢手。   徐怀山迈步出去,见一顶绿泥小轿停在街口,一队衙役护着轿子,又有上百名官兵挎着刀剑快步奔了过来,把街上的人团团围住了。   两方人马杀得精疲力尽,此时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徐怀山心中警铃大作,疑心府尹大人此时过来,是要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双方一网打尽。   他盯着那顶轿子,心里生出了提防。若是官府想庄家通吃,自己也只好挟持府尹大人,逼他退兵了。   朱剑屏看他眼神阴沉,猜到了他的想法。他走过来,在徐怀山耳边道:“别轻举妄动,看看情况再说。”   徐怀山知道此时必须沉住气,就算要反,也得逼得屠烈走这一步。他和朱剑屏站在人和堂的大门前,看着不远处的官兵。   一名侍卫头领掏出令牌,对屠烈道:“你们为何当街斗殴?”   屠烈本来想速战速决,不想惊动官府,没想到这块骨头有这么难啃。他道:“一点小纠纷,也没有斗殴……”   那侍卫看着地上死伤的人,道:“小纠纷,人都死了还算小事?破坏城中治安乃是重罪,大人有令,把这些人统统带回府衙审问。”   侍卫们一拥而上,准备擒拿屠烈。申平安看情况不对,早就拉着蜈青混在人群中,溜之大吉了。那些侍卫要找带头的也找不到,目光朝徐怀山这边投了过来。徐怀山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仿佛只是个看热闹的。王捕头对他和朱剑屏视而不见,只让人去捉拿屠烈。   屠烈看出来了,官府的人不是要各打五十大板,而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他怒吼一声,挣扎道:“凭什么就抓我一个,怎么不抓人和堂的人?”   那些侍卫根本不理他,把金刀门的人纷纷按在地上,拿枷锁铐住了。屠烈气得放声咆哮,像一头发疯的猛虎一般。他知道金刀门在长安作威作福已久,府尹大人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上一次办屠小虎的案子,叶藏锋便偏袒徐怀山,自己这一次去公堂,恐怕是有去无回。   屠烈越想越气,运足了力气,挣脱了官兵的辖制,放声咆哮道:“你这狗官,老子先杀了你——”   徐怀山眉毛一扬,没想到屠烈先沉不住气了,这倒是好的很。   轿子里影影绰绰地坐着个人,叶藏锋必然就在里头,屠烈朝着那顶绿泥小轿冲过去。一群侍卫拔出刀来,放声喊道:“退后!”   屠烈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跃而起,挥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就听哗的一声,轿子被他砍得塌了半边,一群人都大吃一惊。轿子里不见鲜血,却有个东西咕噜一声滚出来,一头栽在地上不动了。火光照过来,映出了一个木偶的模样。   屠烈一怔,没想到轿子里坐着的是个假人。叶藏锋从长街的拐角后走出来,他穿着官服,神色淡淡的,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做了。   叶藏锋道:“屠烈,你不但带人当街斗殴,还意图谋害本官,你还有何话说?”   屠烈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叶藏锋道:“来人,把这恶汉带到府衙去,本官要好好审他!”   屠烈此时四面楚歌,不但业力司的人想杀他,官府的人也要置他于死地。火把照亮了长街,人人都看着他,仿佛嘲笑他走到了穷途末路。恍惚间,他耳边传来了无数人的心声,起初如同蚊蚋,渐渐聒噪起来,如同蝉鸣——   “他要死了,他活不成啦!他罪有应得,恶贯满盈!早就该有这么一天了,死得好,死无全尸才好呢!快杀了他,杀了他,杀杀杀,哈哈哈哈哈……”   屠烈耳中嗡嗡作响,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自己还没活到头,他不甘心。   一队官兵迅速把他围了起来,屠烈手中提着刀,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就像一头困兽。徐怀山冷漠地看着他,当初他杀害自己的姐姐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钟玉络被他们的人包围着,也曾经这么无助,可屠烈还是把她的眼睛活生生地挖了出来。一想到那个情形,徐怀山的心中就生出了强烈的憎恨——必须亲手杀了他,不能放过这个畜生。   徐怀山捏紧了拳头,目光就像刀子。他走过去,道:“当初你背叛业力司,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屠烈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你跟你姐都是废物,老子看不起你们,为什么要伺候你们一辈子?我就是要跟强者在一起!”   徐怀山注视着他,冷冷道:“你的主子不要你了,你已经是个弃子了,还挣扎什么?”   他这话如同蝎子的尾针,狠狠地蛰了屠烈一记。这头猛虎现在就如同丧家之犬,若不是姚长易对他弃之不顾,他也不至于这样孤注一掷。   屠烈冷笑了一声,道:“你因为你姐的事恨我是么,我是挖下了她一只眼。白子凡不但挖了她另一只眼,还把她折磨的半死,你能把他怎么样?白子凡也在修炼天罡无上真气,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你一辈子也杀不了他!”   徐怀山被他激得戾气顿现,脸上萦绕着一层青气,恨不能立时一掌杀了他。朱剑屏低声道:“别中他的计,他就是要逼你动手,他好搅浑了水逃跑。”   屠烈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惜徐怀山忍住了这口气。屠烈见激他没用,一刀向前砍过去,将周围的人逼得向后退去。   屠烈看准了时机,将一名官兵的马抢了过来,翻身而上。他一踢马腹,骏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向前冲去。路上的人纷纷喊道:“哎呦,别让他跑了!快抓住他!”   徐怀山早防着他要跑,提着剑一跃而起,凌空飞踏过去。   屠烈骑在马上,感觉寒风烈烈地刮在脸上,心里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自己集合兄弟,再杀回来,必然让这些人如数奉还……   他忽然感觉颈上一凉,一阵天旋地转,地面向他飞扑而来。就听周围一阵惊呼,屠烈的头颅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打着转,热乎乎的血撒了一地。   他模糊的视线里,最后是徐怀山在风中飘动的衣袍,一滴鲜红的血从长剑上落下来。   滴答——   溅落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 第四十八章   “屠堂主死了——”   金刀门的人都惊呆了, 实在想不到不可一世的下山虎,就这样死了。   他的人头滚在地上,还在打着旋, 面目狰狞, 仿佛对自己的死不可置信。那情形实在太吓人, 众人下意识往后退去。徐怀山提着剑,大步上前提起了他的头颅,呼吸都在颤抖,露出了一个神经质的笑容。   “姐,我把他杀了, 你看见了么?”   他提起屠烈的头颅,黑褐色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溅落。   “我为你报仇了,哈哈哈……我做到了,我终于把这叛徒杀了!”   夜空深邃, 风声呼啸而来,大片的雪花忽然而至。徐怀山的目光追着一片雪花, 看着它落在血泊里, 轻轻化开。他心中有什么东西骤然一轻, 仿佛压在身上的石头放下了一半。   “还有白子凡……姐, 你等着, 我一定杀了他为你报仇!”   他双眼赤红, 就像罗刹恶鬼。众人见了徐怀山这副模样, 都十分恐惧。屠烈死了,云雷堂的人群龙无首,登时四下逃散。叶藏锋微微皱起眉头, 道:“别让贼人跑了, 把他们都抓回衙门!”   官兵们提着刀剑向前冲去, 两人揪住一个,就地捆起来。有敢顽抗的,直接打昏了拖走。这些官兵得了叶藏锋的授意,只捉拿金刀门的人。朱剑屏示意自家兄弟们都靠边站,别被卷进去了。   长街上闹哄哄的,过了一阵子,官兵把金刀门的人抓的差不多了。有机灵的看大势不妙,早就溜之大吉了。不过那都是些小人物,屠烈这只下山虎已经死了,其他人也不足为虑。   叶藏锋看着面前被捆住的上百号人,道:“都在这里了么?”   侍卫队长道:“有些跑了的,夜太深不好抓,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叶藏锋点头道:“好,都押回去吧。”   他说罢转身上马,朝人和堂这边看了一眼。徐怀山朝他一拱手,以示谢意。叶藏锋微微一笑,挥手道:“走。”   金刀门的人被押走了,云雷堂中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基本上等于门户大开了。徐怀山道:“城西那边怎么办?”   朱剑屏低声道:“官府既然插手了,就是想分一杯羹。叶藏锋不光想收回权力,也要趁机发一笔财。咱们不跟官斗,让他先拿,剩下的都是咱们的。”   徐怀山一心想着报仇,对其他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了。他道:“那就听你的,暂时按兵不动。”   跟叶藏锋见过几面,朱剑屏对他也有所了解了,道:“今日这一战,算是他捡了咱们的便宜。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他应该不会太贪的。”   两人说着话,忽听不远处有人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却见申平安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来,手里扯着一个人的耳朵,大声道:“刘管事,黑不隆冬的,你躲在人家盛夜香的桶后面干什么,不嫌臭啊?”   刘管事一手捂着耳朵,被他揪得横着走,一边道:“轻点轻点,申堂主,耳朵要掉了!”   方才申平安见官兵来了,便混在人群中,免得被他们当反贼头子抓起来了。他一跃上了一间民房的院墙,藏在大树的阴影下,想等着人都走了再出去。街上闹哄哄的打了一阵子,他就见一人猫着腰,钻到了这条小巷子里,躲在了堆成山的恭桶后面。   那人没发现申平安,申平安倒是借着月光把他看的一清二楚,原来是下山虎身边的刘管事。以前在业力司时,刘启是专门伺候老教主孙孤诣的,平生没干过几件好事。这人长着一张巧嘴,惯能颠倒黑白,又颇有心计。都说物以类聚,难怪屠烈愿意把他留在身边。   这人贪生怕死,一点兄弟义气也不讲,一见屠烈遭了殃,便打算溜之大吉。申平安从小受过这老乌龟不少磋磨,经常被他跟师父告黑状,说自己不好生读书,让师父罚他不准吃饭,还常常让他罚跪。   他说的若是真的就算了,可这老贼头心理扭曲,很多时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要不然就是添油加醋,把申平安气得牙痒痒的,总想揍他一顿出气。   风水轮流转,如今这老头儿终于倒霉了。申平安咧嘴一笑,心想:“你可算落在我手里了,看老子怎么消遣你!”   他从墙头掀下一块瓦片砸过去,差点把那臭老头儿拍到粪桶里去。刘管事吓了一跳,抬头到处张望,道:“谁?”   “我是你祖宗!”   申平安一跃下了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拖了出去。   大街上的人都看着这边,他把刘管事推到了徐怀山面前,一脚蹬住了他的屁股,道:“教主,这可是个活宝贝,云雷堂有多少钱,藏在什么地方,明里暗里有多少产业,他都一清二楚。好好审一审,咱们心里先有个数,也免得让官府占了咱们的便宜。”   刘管事撅着屁股匍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生怕徐怀山起了杀心,像杀屠烈那样一剑斩了自己。他也顾不上面子了,连声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求教主给个机会,老奴一定改过自新,好好效忠您老人家!”   徐怀山微微皱眉,看着这种三姓家奴就晦气。不过申平安说的有道理,屠烈倒下了,接下来要瓜分城西的产业,他们心里总得先有个数才行。徐怀山冷着脸道:“先关起来吧,明天好好问一问他。申堂主,人是你抓回来的,就交给你来办了。”   申平安嘴角一扬,摩拳擦掌道:“教主放心,我一定使上十八般手段,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押着刘管事进了宅子,和几个兄弟把他关进了大牢。此时已经寅时了,蜈青点集了街上的兄弟们,让大家收队,回堂里休息。   宅门轰然大开,兄弟们互相搀扶着回来了。穆拂衣快步从亭子里走出来,在人群中找到了徐怀山,想过去迎接他。就听一人喊道:“教主,你没事吧!”   她回头望去,见李清露逆着人流朝这边跑过来,蛛红跟在她身后。周围有那么多人,她眼里只看着徐怀山。徐怀山身上溅了点血,李清露伸手抹了一下,见他身上没有外伤,这才松了口气。徐怀山道:“放心,不是我的血。”   他说着把手背在身后,却是提着屠烈的人头,鲜血淋漓的怕吓着了她。朱剑屏是一介书生,也受不了这个,忍着血腥把人头接了过去,匆匆地走了。李清露道:“你手受伤了?”   徐怀山把手伸回来,道:“没事,什么都没有。”   李清露有点疑惑,方才好像见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眨眼就不见了。   徐怀山的手上都是血,道:“给我烧点热水,我洗个澡。”   李清露答应了,陪着他往住处走去。对于他们来说,周围的人好像都失去了色彩,与尘埃没什么不同。穆拂衣站在假山旁边,看着他们从步道上走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她绞紧了衣裙,眉头皱了起来。   自己不但出了人手,也在这里为他担心,一直盼着他平安回来。可徐怀山的眼里却只有那个小姑娘,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自己这个人。   穆拂衣从来没被人这样无视过,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怒火。她觉得自己端庄漂亮,得体大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都适合做教主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徐怀山的眼里就是比不过那个野草一样不起眼的小丫头。   从前她还觉得是父亲太自私了,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勇敢一点,就算他不主动,自己主动也是一样的。如今她才意识到,徐怀山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冰,不管自己怎么对他好都是徒劳的。   一名侍卫过来了,道:“大小姐,咱们的人都回来了。”   穆拂衣道:“死伤多少?”   侍卫道:“一共去了一百五十个人,死了三十二个,受伤的就更多了,还没数完。”   穆拂衣的神色沉了下来,是自己执意要帮他的,她早就想好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了。然而徐怀山却对她无动于衷,甚至连一句多谢也没有。   穆拂衣觉得自己对他的好都打了水漂,有种被利用了的感觉。她毕竟是穆广添的女儿,有那样一个精于算计的爹,她怎么可能做事不求回报?   她要的不多,只希望他对自己笑一笑,心里有她的一席之地。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他也做不到,简直一点良心都没有。   周围的人还在等她的吩咐。穆拂衣不想让人看出她的失落,尽量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道:“先让大家好好休息,把伤治好。你去统计伤亡名单,堂里会尽快发放抚恤。”   那人答应了,和其他人一起快步走了。丫鬟在旁边站着,轻声道:“小姐,外头冷,咱们回去吧。”   穆拂衣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轻声道:“好,也该歇歇了。”   徐怀山跟人打了一夜的仗,十分疲惫,回房洗了个热水澡就睡下了。他梦里仿佛还听得见打打杀杀的声音,一时间又看见屠烈站在自己面前,一副嚣张的模样道:“你杀得了我又怎么样,白子凡也在练天罡无上真气,你永远都杀不了他!”   徐怀山心中恼恨起来,提刀向他斩过去,屠烈的身影瞬间消散了。徐怀山猛地睁开了眼,发现天已经亮了。翠竹在寒风里轻轻摆动,几只麻雀在屋檐上蹦来跳去的,昨天夜里的刀光剑影已经离他们远去了。徐怀山坐了起来,道:“什么时候了?”   李清露过来道:“未时了,我让厨房给你做饭。”   徐怀山嗯了一声,起床洗漱了。小厨房在锅里热着小米粥,笼屉里有刚蒸好的小笼包,又炒了几个菜。李清露把饭端过来,看着他吃东西,心中有种安宁的感觉。   昨天晚上她在房里等着,心里十分不安。他是为了她才跟屠烈打成这样的,自己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他没有埋怨过她,反而一直在保护她。   穆大小姐能出人帮他打赢这一仗,而李清露什么也做不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徐怀山并不在意这些,他喝完了粥,抬眼看她,仿佛心情很好。   “我给我姐报仇了,我把屠烈杀了。”   李清露吃了一惊,下山虎长得五大三粗的,力气极大,在江湖中也是一方霸王,很难对付。徐怀山能战胜他,实在了不起。   她知道徐怀山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天,露出了笑容,道:“恭喜你。”   徐怀山把她抱在了怀里,低头蹭了蹭她头顶,道:“以后就没人追杀你了,不用怕了。”   李清露冷不防被他抱住了,身体有些紧绷,但感受到他的气息,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屠烈死了,她确实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徐怀山为此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昨天夜里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那惨烈的情形让人只要看一眼就忘不了。他道:“跟我在一起,总是这样打打杀杀的,你怕不怕?”   如今经历的一切,都跟她从小受到的教导背道而驰,但她怕的并不是这些。   李清露认真道:“我不希望你受伤。要是有一天不用再跟人打架,那就更好了。”   徐怀山笑了,道:“那你就别离开,好好管着我。”   李清露没说话,坐正了,没有给他任何承诺。这丫头虽然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内心坚韧的很,不会真正的依靠任何人。她就像一把刀,虽然秀气,却也锋利。他觉得这样疏离的她也很美丽,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心中就感到一阵宁静。   屋里暖融融的,香炉里升起淡淡的白烟,檀香的气息飘散在房中。   能守护她的安宁,自己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徐怀山为姐姐报了仇,心中的痛苦也减轻了许多。接下来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杀了白子凡。   他喝了口茶,道:“明天我去给我姐扫墓,你也来么?”   李清露一向跟钟玉络亲近,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道:“我当然要去。”   徐怀山道:“好。”   吃了饭,徐怀山歇了一阵子。朱剑屏听说他起床了,过来看他。两人坐在书房里,朱剑屏道:“我有事跟你说。”   徐怀山道:“怎么了?”   朱剑屏道:“官府把那帮人拉去之后,连夜审问,让他们供出了金刀门在城西的所有产业。天一亮官府就去抄了云雷堂,折腾了一上午,把东西都搬空了。他们家的铺子也都勒令关门,贴上封条,准备充公了。”   徐怀山扬起一边眉毛,道:“这么狠,就没给咱们留点?”   朱剑屏道:“府衙里方才来了人,让咱们去一趟。可能就是要谈分账的事。”   徐怀山喔了一声,寻思着虽然官府是借力打力,占了自己这边的便宜,但业力司毕竟也是黑/道上的帮派,严格算起来跟金刀门差不多。叶藏锋要是真的独吞云雷堂的产业,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徐怀山的神色淡淡的,道:“那就去一趟。给多少看他高兴,要是分文不给,咱们也想开点。起码咱们在长安城中少了个对手,生意早晚能做起来。”   朱剑屏也是这个心思,本来还想劝他,没想到他倒是豁达,反过来劝自己。朱剑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道:“申平安审了那老头儿一上午,这是他抖搂出来的产业,你看一眼,心里有个数。”   徐怀山接了过去,他本来心不在焉的,看到上头整整齐齐的两列商号名称,吃了一惊。   他倒抽了口气,道:“他们还挺能藏的,除了明面上的,还有这么多?”   名单上不光有外人都知道的春风楼、几间粮店、当铺,还有些从来没注意过的茶庄、酒家,城南一间高升客栈也是他们家的,只是找别人登记的名字,这些年来外人一直不知道。徐怀山想那间客栈大约就是屠烈留的后路,实在不行,他还有进项能养活自己。   这些产业只有屠烈身边的人才知道,叶藏锋拷问那些喽啰也问不出来。   徐怀山的嘴角微微一扬,申平安还真能帮自己办些实事。等过了这阵子风头,他再照着这名单一间间地把铺子收过来,就不必跟官府抢明面上的那点东西了。   他把那张纸收在书桌里,起身道:“先去衙门走一趟,回来再慢慢计较。”   徐怀山和朱剑屏一起去了府衙,叶藏锋没在公堂上见他们,而是在后头宅院里坐着,让人请他们进来。   庭院清雅寂静,屋檐下挂着一只鸟笼,一只画眉鸟在栖木上站着,低头梳理着羽毛。几名丫鬟捧着茶盘过来,为他们奉上了茶水。到处一片祥和的气息,跟昨天夜里火光烧天的情形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同样是当街斗殴,金刀门的人被关押起来,成了阶下囚;业力司的人却成了府尹老爷的座上客,而且还是为了瓜分城西的产业来的。若是让姚长易看见这情形,非被活活气死不可。   叶大人跟朱剑屏因书画结缘,乃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徐怀山心中感叹,自己是沾了军师的光,要不然少不得要在公堂上被打一顿官腔了。   叶藏锋穿着一件青色的便服,显得有些疲惫。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还没合过眼。他把抓来的喽啰审问了一番,又让人抄没了云雷堂,以聚众斗殴的名义把那些人都关押起来了。   他隐忍了好几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把金刀门在长安城中的势力拔了出来。业力司的人的确帮了他很大的忙,不但如此,云雷堂的财产一抄没,大大地丰实了他的库房,也让他十分满意。   叶藏锋听说从昨天到现在,业力司的人一直闭门不出,没有要跟他抢东西的意思。但这件事他们出的力更多,自己也不好独吞好处。他寻思了一阵子,从那些产业中划出了几个铺子,算是给他们的报酬。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若是江湖客非要在长安立堂口,至少也得挑个听话的势力。万一赶跑了业力司的人,再来个比金刀门更狠的门派,叶藏锋又要焦头烂额了。   叶藏锋虽然不愿意跟黑/道上的人合作,就当养一条家犬,自己吃肉给他们骨头,大家都过得去也就罢了。   双方坐下来寒暄了几句,叶藏锋也不跟他们绕弯子了,道:“昨天这一仗打的很漂亮,云雷堂倒了,多亏了你们帮忙。咱们既然都在长安,以后还要彼此照应。”   徐怀山道:“我们不敢居功,是大人当机立断,将那帮贼人一网打尽。金刀门的人飞扬跋扈多年,百姓早就怨声载道,大人为大家除害,不愧是百姓的父母官。”   叶藏锋微微一笑,觉得他能这么说,就比金刀门的人强得多了。徐怀山嘴上客套,看他的意思是允许业力司继续发展下去了。从此之后他们不但在长安一家独大,向西通往玉门关外,这一路的生意也都是业力司的了。   徐怀山感觉钱途无量,心中一轻,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叶藏锋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上头密密麻麻地盖着几个大红官章,有地契、也有牙帖。他道:“剿匪你们也出了力,本府原该奖赏你们。这几间铺子算是报酬,契书在这儿,随时能变更所有人,你们拿去经营吧。”   徐怀山的心微微一动,朱剑屏也看了过来,见一共是三个铺子,一间酒家,一个粮店和一个绸缎庄。铺子虽然不大,但加上地契,相当于送了三个临街的门头给他们,且后面都带着宅院,占地不小。他们清楚更赚钱的生意都被叶藏锋攥在手里,只从牙缝里漏了一点给业力司,但也总比没有强了。   座落在朱雀大街上的春风楼就是个销金窟,一壶酒要十两,看美人跳舞又要二十两,是不少纨绔公子消遣的地方。长安城中的显贵甚多,不少人喝酒赌钱只求快活,一掷千金毫不在乎。叶藏锋接管了那里,财源滚滚而来,自然不把这些小铺面放在眼里了。   徐怀山也没嫌给的少,只要城中业力司一家独大,钱总能挣得到。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叶大人。”   叶藏锋见他们这样知足,心里也和顺了许多。他提醒道:“本府操这许多心,也只是为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你们既然留在长安,就得守规矩,以金刀门为戒,莫要步了他们的后尘。”   徐怀山道:“大人放心,我们一定遵纪守法,老实本分。”   他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开口道:“大人,被抓的人里头有个叫庄宁的,原本是将门之后,一时误入歧途,为屠烈做事也没多久。能不能请大人放了他?”   屠烈已经死了,放一两个小人物也不是为难的事。叶藏锋回头看王捕头,道:“去看看,有的话就押过来。”   王捕头去了后头大牢,片刻把庄宁押了过来。他的头发散下来,衣服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背却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寒星一般亮。   徐怀山跟他对视了一眼,庄宁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难不成是专门来羞辱自己的么?   叶藏锋一示意,衙役上前打开了他身上的镣铐。叶藏锋道:“交给你了。”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多谢。”   他想了一下,又道:“大人,云雷堂的人都被关起来了,那个堂口怎么办?”   他的态度虽然客气,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又有点试探叶藏锋权威的意思。叶藏锋淡淡道:“那个宅子暂且封起来,待本府上报朝廷之后,由上面发落。”   徐怀山的目光转动,明白叶藏锋大约是要先搁置一段时间,等大家把这事淡忘了,他再把那宅子休整一番,做他的私人别院。   徐怀山没说什么,叶藏锋若不嫌晦气,想住也由的他。自己也没想能拿到这块地,只是提醒他一句,这些东西是业力司的人流血拼来的。他总得记得是谁出的力,日后别做过河拆桥的事。   说完了正事,叶藏锋舒一口气,看向朱剑屏道:“好久没动笔墨,手都有些痒了。等忙过这阵子,咱们再交流书画。”   朱剑屏微微一笑,道:“叶大人若有雅兴,在下随时奉陪。”   几人又喝了杯茶,徐怀山和朱剑屏告辞出来。   庄宁走在他们后面,出了衙门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徐怀山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庄兄,云雷堂没了,你打算去哪儿?”   庄宁沉默着,他如今一无所有,确实无处可去。徐怀山真诚道:“在下很佩服庄兄的武功和人品,你跟着屠烈实在屈才了。良禽择木而栖,你要不要来我们业力司?”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云纹玉佩,玉石细腻温润,背面刻着一个庄字。自从让蜈青拿了来,他就一直收在身边。徐怀山手里托着玉佩,对庄宁伸出了手。   庄宁看着自己的家传玉佩,静了良久。这段时间他跟徐怀山接触了几回,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若是跟着他,总比流浪江湖要好一些吧。   他单膝跪在了徐怀山面前,道:“多谢徐教主赏识,你救我性命,于我有恩,我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   他的本性忠直,如今改投业力司,虽然是形势所迫,却也希望能够从一而终。徐怀山心中一喜,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将玉佩还给了他,道:“好兄弟,你放心,我一定好生待你。”   庄宁握着玉佩,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道:“过去是我不明事理,与教主作对,还请教主别跟我一般计较。”   徐怀山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业力司的兄弟,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   庄宁露出了一点笑容,知道徐怀山很看重自己,投奔了他,应该比在金刀门强得多了。徐怀山新得了一员猛将,心中十分高兴,道:“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好好庆祝一下!”   朱剑屏道:“还是先歇一歇吧,庄兄在牢里待了一宿,应该没睡好觉。”   牢里又潮又闷的,庄宁确实没睡着觉。不过从今往后,他应该不会再有那么糟糕的日子了。   一众人往回走去,徐怀山想着方才跟叶藏锋的谈话,双方算是达成了协议,以后除了官府,他们便是这里的主人了。江湖中人人眼馋的富庶之地,从此便是业力司一家的地盘了。从长安到咸阳,往西延伸到酒泉,出玉门关通往西域,这条路对他们敞开了大门。   一道长风席卷而过,带着漫天的尘埃向西滚滚而去。从华清池到月牙泉,从晓风残月杨柳岸到黄沙漫天的胡杨林,所过之处,皆是他们的势力范围。   徐怀山踌躇满志,如同雄鹰张开翅膀,翱翔过属于他的天地。   从前大家总觉得他阴悒沉默,不如钟玉络有居上位者的霸气,至多是一位守成之主。如今看来,他竟比钟玉络更有格局和眼光。他凭借过人的耐力和智慧蛰伏了多年,步步为营,做成了之前两任教主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实在让人佩服。   将近黄昏,街道宽阔整齐,房屋高低错落,人来人往,充满了热闹的气息。徐怀山前所未有的对这里生出了亲切感,道:“以后这里也是咱们的家了。”   无量山上太过冷清寂寞,还是这些人间烟火更有温度。朱剑屏的神色也变得温和起来,对这里生出了感情。他道:“事情都解决了,好生休息一下吧,你最近太累了。”   徐怀山道:“明天我去祭拜我姐,回来再好好歇一阵子,你们也一起来吧。”   祭拜钟玉络是件大事,朱剑屏自然要去。他道:“好,咱们一起回无量山。”   业力司的历代教主都葬在后山的墓园中。初冬时节,苍松青翠,石碑上结着淡淡的霜华。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衣裳,头上扎着一根白麻带,神色哀伤。   他把屠烈的人头放在钟玉络的坟前,伸手擦去了石碑上的白霜和尘土。他轻声道:“姐,我为你报仇了。屠烈的人头我带回来了,你看一眼。”   墓园中起了一阵清风,仿佛在回应他的话。屠烈大睁着双眼,一副狰狞的模样,脸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萎缩腐烂。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生前不可一世的人,最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李清露、朱剑屏、申平安和庄宁都来了,青将军和红将军、云姝站在一旁,还有段星海和星辉营的孩子们,他们都受过钟玉络的恩惠,都来跟教主祭拜她。   男子头上扎着白麻带,女子头上戴着白花。大家站在墓前,想着她的音容笑貌,觉得十分难过。这么好的一个人,可惜死在了这恶贼的手上,实在让人痛惜。   段星海的眼睛红通通的,强忍着眼泪。云姝已经忍不住哭了,蛛红也在悄悄抹泪。朱剑屏平生眼高于顶,却只对她动过心,他虽然沉默着,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他的脸色苍白,仿佛又想起了钟玉络的遗体被带回来时的情形。一眨眼,忍不住落下泪来。   李清露虽然没见过她生前的模样,但接触过她的人格,知道她是个善良强大的女子。她虽然经历过苦难,却能怜惜弱小,又温暖坚强,尽一己之力庇护过很多人。李清露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心中一酸,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将一条亲手绣的裙子放在墓前,轻声道:“钟姐姐,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唯有绣工还可以,你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红色的衣裙上,绣着一朵朵粉白色的牡丹花,是钟玉络喜欢的颜色和式样。李清露绣了许久,本来就是要送给她的,今日祭拜便带过来了。   徐怀山对着墓碑道:“姐,业力司现在很好,我们已经把金刀门的人赶出长安了。小时候咱们吃了很多苦,有时候我撑不住了,是你给我吊住了那口气,我才能活下来。如今我遇到难处,想一想从前的情形,无论多难都挺的过去。你就是我的那口气,我永远都不会松。”   他说着眼睛也红了,黑色的身影在寒风里显得有些寂寥。从前有钟玉络带领,他便有走下去的方向。可后来她离开了,以后的路他只能靠自己走了。他背负着病痛和身上的责任,跌跌撞撞的经历了这些年,终于也走出了自己的路。   不管再怎么难,他记着钟玉络对他的好,便是他在黑暗里的一点光。   他打开一坛酒,道:“姐,谢谢你,我敬你。”   他把酒淋淋漓漓地倒在坟前,酒渗了下去。徐怀山提起酒坛喝了一口,感觉凛冽刺喉,却又无比痛快。   他道:“屠烈死了,还有白子凡。你等我,接下来我就杀了他,为你报仇雪恨!”   长风吹过墓园,树丛轻轻摆动。徐怀山点燃了黄纸,扔在了李清露送的红裙上,烈焰渐渐燃烧起来。炽烈的火舌吞没了衣裙上的牡丹花,升起袅袅的青烟,仿佛打开了一道通往九泉之下的门。火焰寄托着众人的哀思,又带着对仇人的恨意,渐渐将一切化为灰烬。   作者有话说:   任务:杀屠烈、白子凡,进度(1/2)   获得:全城经营权;粮店x2、药铺x2、绸缎庄x2、当铺x1、酒家x1、客栈x1   新增队友:庄宁   获得俘虏:刘启   李清露好感10↑   穆拂衣好感10↓   江湖声望50↑   congratulations~ 第四十九章   荆州, 苏宅。   天又阴又冷的,空气里有种干涩的寒意。庭院里静悄悄的,梧桐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 树枝光秃秃地伸向天空, 就像一支支枯瘦的手, 挣扎着要抓住什么。   到处都是一派颓败的气息,苏雁北掩上了窗户,靠在窄榻上,把一封信扔在矮桌上。   方才探子送来了信,说前几日长安又打起来了。屠烈夜袭了人和堂, 结果被徐怀山反手打了个人仰马翻。屠烈见势不妙,抢了马逃跑。徐怀山追上去,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下山虎被徐怀山当街斩杀,据说头颅落在地上的时候, 意识还没完全消失,眼珠子甚至还转了一下。凡是亲眼见了那情形的人, 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苏雁北微微皱起眉头, 道:“他倒是有些本事……”   他印象中的徐怀山总是阴沉沉的, 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其实心里很有自己的打算。能带着手下打败金刀门那么多人, 这人是有谋略的, 单挑还能压屠烈一头, 实在是个厉害的人物。   这人凡事能算得到、熬得住,一但动手便做得彻底,是个狠人。从前江湖中的人看他年轻, 不把他当回事。如今他崭露出了锋芒, 竟让人有些害怕起来。   屠烈这一倒台, 长安城中便是业力司一家独大了。放眼整个武林,徐怀山占据着西边的半壁江山,东边是金刀门在洛阳的总堂,南边是荆州苏家的地盘。这三大家势力相当,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徐怀山接手时,业力司已然有四分五裂的倾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早就不复从前了。各个堂的堂主对他十分怠慢,不相信他有能力做好教主一职。可他不但在短时间内把各堂的力量聚集起来,还战胜了屠烈,将业力司重新带回了昔日鲜花着锦一般的风光。   苏雁北身为年青一代的家主,对他是有些佩服的。然而一想起自己的父亲是因徐怀山而死的,苏雁北的心中就生出了恨意。   自己在父亲的灵位前说过,要杀了他报仇,绝不能动摇。   当时徐怀山那一掌本来是要打白子凡的,却失手打中了苏长碣。父亲是一代大侠,受人尊重,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死去。   苏雁北记得他的神情,他看着手心,十分错愕,也极度懊悔,并非有意而为之。   人生在世,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苏雁北也曾经想过,难道父亲一生当中就没做过一件错事么?当年姑姑跟铁憾岳相爱,父亲却说她败坏了门风,狠心拆散了他们,还把她的孩子也送走了。   姑姑因为此事至今哭哭啼啼的,一身都是病,这么多年也没治好。   这件事一直是苏雁北心上的一根刺,他越是心疼小姑姑,就忍不住要质疑父亲。   有时候,他的私心又占了上风,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自己喜欢小姑姑,只要她永远不离开自己,哪怕她再痛苦,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垂眼看着手上的家主扳指,轻轻地蜷起了拇指。恍惚间,他听见了父亲的斥责声。   “你这个糊涂东西,爹是怎么教你的?正邪不两立,你怎么能替敌人找借口!”   “他是业力司的魔头,他过得好,便是天下无数百姓过得不好。你身为荆湘大侠的儿子,岂能放任他横行江湖!”   “去杀了他,听见没有?你是我的儿子,就得去杀了他!”   父亲在他心中太强大了,苏雁北不敢质疑他,只能顺从他的命令。一旦这么想,他心中的不安便渐渐消失了。是了……父亲的决定不会有错,他一向都是正确的。   徐怀山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还没恢复过来。要动手,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苏雁北的目光沉了下来,苏家一向以维护江湖太平为己任。他既然执掌着苏家,就得继承父亲的意志,把这些邪魔外道都铲除干净。   外头零星飘着点雪花,屋里烧着碳火,暖融融的。李清露穿着一件翻着兔毛的蓝缎子坎肩,里头是一身白色的衣裙,正在冲茶,屋里溢满了香气。   徐怀山穿着一身白衣裳,头发简单一束,几缕碎发垂下来,气质清逸出尘。   祭拜完了钟玉络,他便回了长安。兄弟们的伤还没好,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除掉了屠烈这个心腹大患,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此时他靠在罗汉床边,看着面前的牙帖和地契,露出了笑容。   这几天申平安照着刘管事供出来的名单,把屠烈私藏的那几间铺子一一接手过来了。这会儿拿过来给徐怀山过目,其中最大的是城南的一间高升客栈,不但每个月有不少进账,还能做消息的集散地。另外还有一间当铺,一个绸缎庄,两间药店。这些没放在明面上的,都是赚钱的生意。叶藏锋好像是占了不少便宜,但徐怀山也没亏。   牙贴上的名字登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乍一看瞧不出什么来,实际的东家还是人和堂。   徐怀山道:“辛苦你了。”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应该的。”   先前申平安被关在牢里,受了不少罪。徐怀山一直想安慰申平安,说什么都是虚的,钱财是最实在的东西。他拿出一张牙帖,向对面推过去,道:“这次你出的力不少,这个绸缎庄你自己收着吧。”   申平安正色道:“堂里有那么多生意,每年进项不少,钱够花的。山上要养人,也需要钱,这铺子我不能要。”   徐怀山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点感动。他一直对下属很大方,但也得他愿意给才行。被人掐着脖子抠余粮就不那么愉快了。申平安和朱剑屏二人是真心实意为了本教着想,从来没找机会敲竹杠,也没有居功自傲过。这么一比,越发衬得穆广添那帮人不像个样子,凡事都向好处看齐,让他们做一点事情比登天还难。   徐怀山已经放弃管束他们了,主要是懒得生这个气。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穆拂衣还算通情达理,多亏了她舍得出人帮忙,要不然这一仗还真不容易打赢。   前天他去兵营转了一圈,看过了受伤的兄弟们,也给地载堂死伤的人发放了抚恤。但穆拂衣那边他还没去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跟她道一声谢,可不知怎的,就是迈不出这一步。   穆拂衣是个很好的姑娘,他知道她心里有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敢随便去招惹她。在这件事上,徐怀山知道自己是个混账,用着人家靠前,用不着就靠后。但没办法,他要打胜仗,就得把所有的力量都攥在手里,哪怕是利用她对自己的喜欢,也得这么做。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日子在往好的方向走,他想还是尽量疏远她的好。等以后穆广添年老体衰,管不了事了,便把地载堂交给穆拂衣。自己虽然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至少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也算是一种补偿了。   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些产业,每年都有不少进项,以后就不用愁养活不了人了。照这么发展下去,甚至可以考虑再扩充几个营,增强实力,让业力司恢复昔日的风光。   李清露给徐怀山和申平安斟了茶,自己坐在一旁的玫瑰圈椅上休息。   “今天初几了?”徐怀山喝了一口茶问道。   申平安道:“十五了,教主小年夜还回去么?”   按业力司的规矩,每年的小年这一天,各个堂的堂主和大小头目都要回无量山参加宴席,跟教主述职。今年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几乎都要把这件事忘了。   徐怀山寻思了一下,看向李清露,道:“你想在哪儿过年?”   李清露不知道他们述职宴的事,以为在哪儿都一样。她想着既然来到了长安,留在这里就很好。她道:“我听说这边除夕晚上有烟火,别处都看不到的,是真的么?”   申平安在这儿待了好几年了,道:“有烟火大会,初一龙华寺还有人抢头香,一大早有庙会,热闹得很,你要看的话我带你们逛。”   李清露很感兴趣,道:“那咱们留下来过年吧?”   徐怀山的手指点了点桌子,沉吟道:“今年做了不少事,总得论功行赏。小年夜的述职宴不能不开,我先回去一趟吧,把正事忙完了,赶在三十之前回来,一起看看长安的焰火。”   他起身道:“帮我收拾几件衣裳,我今天就回去。蛛红和蜈青也得一起走,对一对功过簿,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要忙活的事还不少。”   申平安道:“那我也回去准备一下,等会儿陪教主一起回去。”   徐怀山道:“叫上你师弟,再给地载堂送封信,穆广添爱去就去,不去就算了……反正他之前也没怎么去过。”   他对那老头儿是真的没什么法子,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叹气。   他道:“还有天覆堂堂主赵鹰扬,我有阵子没见他了,见了要跟他好好喝几杯。”   申平安便笑了,道:“他酒量好,能跟教主喝到天亮的。”   他出去写信了,顺便通知那几个人一起回无量山。李清露去给徐怀山拿衣裳,片刻收了一个包袱,又转身收拾自己的行李。   徐怀山过来道:“大冷天的,你别跟着折腾了。我去几天就回来,你等着我就行了。”   李清露跟他待习惯了,听他这么说居然有点惆怅。徐怀山盯着她的侧脸,有点不放心似的。李清露被他看的不自在,道:“你看我干什么?”   徐怀山道:“你可别趁我不在跑了啊。”   李清露有点好笑,道:“不会的。”   徐怀山道:“我不信,你老骗我。”   李清露便伸出了小拇指,停在他面前。徐怀山没想到自己身为堂堂教主,还要像小孩儿似的跟人拉钩,道:“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了……”   她扬眉道:“不要?”   徐怀山道:“要、要。”   既然是她的保证,勾一下也不错。两人勾着手指晃了晃,徐怀山心中一阵温柔,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低下头来贴了她的脸蛋儿一下。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男性的凛冽气息,又带着熏香柔和的香气。李清露感到一阵恍惚,只觉得心咚咚直跳,浑身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缓过神来,推开他道:“干什么老是动手动脚的。”   徐怀山道:“贴一贴嘛,别这么小气。”   李清露的脸涨得通红,转过身去,小声道:“谁要跟你贴,讨厌鬼。”   徐怀山想自己可能真的陷进去了,觉得她不管什么样子都很可爱。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温温柔柔的,就像安静的湖水,只要在她身边,他就有种安心的感觉。   后来他又发现了她更多有趣的一面。她是个爱静的人,有时候会坐在窗前看树上的小鸟梳理羽毛,只要鸟儿不飞走,她能看一下午。   她吃饭的时候,会从内心散发出幸福的感觉,让人看着就心情愉悦。她虽然说要静心修行,但他送她漂亮衣裳和首饰,她也会喜欢,又带着一点惴惴不安的心情。   她生气的时候嘴会微微地撅起来,眼里带着一点怨恨看着他。徐怀山经不起她这么盯着,被看一会儿就要投降。   太喜欢一个人,反而会珍惜,也更克制自己的行为。别人都觉得徐怀山身为魔教教主,身边肯定不缺女人,只要勾一勾手指想要谁都能得到。却没想到他一动了心,却纯情的令人发指。莫说这么久都没有表白,甚至拉一下手都要想半天。   李清露对他总是淡淡的,好像一直很被动。若说她不喜欢他吧……她见他受伤会难过,遇到危险时甚至会不顾性命挡在他身前。可若说她喜欢自己,徐怀山脸皮再厚也没办法得出这个结论,毕竟这丫头的心地善良,对谁都很好,实在看不出她对他跟对别人有什么不同。   徐怀山没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一天也会生出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有人从外头送了几支红梅花过来,李清露拿了个白瓷花瓶插在里头,摆弄了几下,想让它更好看一些。   徐怀山隔着碧纱橱,静静地看着李清露纤细的身影,心里暗暗地想:“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看我了,她心里有我;她扭过头去了,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屋里静静的,徐怀山抬手敲了敲额头,觉得自己这样不太行。她一直说不能给他做一辈子丫鬟,三年一到就要离开。从前他觉得日子长的很,等她的脾气消磨的差不多了,就会留下来跟着自己了。可处的久了,他发现这丫头的脾气倔得很,不管自己对她有多好,她都对师门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怀念,总是跃跃欲试地回那个破道观去。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徐怀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身为堂堂教主,总不能出尔反尔,赖着一个小丫头不放。   他觉得该给自己一段独处的时间,提前感受一下分别的痛楚。免得到时候一刀下来,毫无防备,疼的像是剜肉一样。若是分开了就淡了,那便由得她去。可若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手,就该认真考虑,怎么做才能跟她有个结果了。   歇了一会儿,徐怀山想着那几个人应该已经收拾完毕了。他起身系上了斗篷,拿了包袱,道:“我走了。”   李清露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点舍不得。徐怀山往门外走去,道:“早去早回,忙完了就能安心过年了。”   “等一下。”李清露跟上来,抬手帮他整了一下衣裳,却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徐怀山的心微微一动,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很快就回来。”   李清露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但也没有太抗拒。徐怀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转身大步走了。   小雪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落在青石步道上便融化了,假山上还盖着一层薄雪。对面几名女子盈盈而来,前头的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是穆拂衣。她外头披着一件白狐大氅,显得十分华贵。   徐怀山手里提着剑和包袱,一看就是要出去。穆拂衣停了下来,道:“教主,你要出门?”   徐怀山嗯了一声,道:“回无量山开述职宴,今年地载堂给教里立了不少功,你回去还是令尊回去?”   穆拂衣的目光流转,道:“自来都是我爹去的,我跟他写一封信,看他身体好不好再说。”   徐怀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哪有什么都是他去,你爹年年称病不来倒是真的。不过今年述职宴论功行赏,你爹不管哪里疼,肯定都是要到的。”   雪花轻轻飘落,庭院中一片素白,衬得穆拂衣的肌肤越发洁白。她的眉毛弯而秀气,鼻梁高挺,下颌骨有点棱角,透出一点英气,反而显得十分端庄。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头脑也很聪明。这些年来她帮父亲把地载堂打理得不错,将来管理内宅也必然是一把好手。兄弟们总在私底下说穆大小姐是业力司最好看的姑娘,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她。以前徐怀山守着自己的本分,不肯多看她一眼,若是眼神举止轻薄,被她爹抠出眼珠子来都是轻的。   徐怀山知道自己的命微贱如草芥,能活着爬出活死人坑就已经知足了,从来没想过高攀的事。就连奉命去给她送梅花,都要等她午睡时悄悄放在屋外。   后来他当上了教主,能配得上她了,仍然对她有一点说不清的敬畏之心。或许是来自于对她父亲的不满,又或者是觉得出身不如她。他习惯了在她面前压抑自己,总是难以对她产生朋友之外的感觉。   穆拂衣的神色冷淡,好像跟他也有些隔阂。徐怀山知道是自己待她太疏远,让她心里不平衡了。他正色道:“多谢你帮我,地载堂为总教做出的牺牲,我都记得。”   穆拂衣客气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兄弟们收到抚恤了,多谢教主。”   徐怀山道:“应该的。”   聊完这些,两个人便没什么话好说了,就像普通的上级与属下,气氛却又更加微妙。穆拂衣沉默着,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徐怀山道:“你要去哪儿?”   穆拂衣轻轻道:“听说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我去看看。”   她这么说,徐怀山想起了从前的情分,可那一切毕竟过去了。他沉默了一下道:“那你慢慢看,天冷别冻着了。”   他说罢提着行囊,向大门口走去。穆拂衣看着他的背影,简直要被气死了。什么叫你慢慢看,到底是长着什么心窍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她原本想着他或许是太忙,才一直没来跟自己见面。可自己体谅他,他就是这么回报的么?她是地载堂的大小姐,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穆拂衣心中生出一股怒火,感觉自己被他轻视了,紧紧地攥住了披风,把指节都捏的发白。丫鬟在一旁小声道:“小姐,老堂主叫您回去过年。徐教主都不在这里了,咱们回咸阳去吧?”   穆拂衣不甘心地说:“我不回去。”   她付出了这么多,此时一走了之,之前的努力就都打水漂了。她背着地载堂众多兄弟的埋怨,坚持帮他打下了这一仗,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得让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丫鬟明白她的心,小声道:“可是……这样等下去也没什么结果啊。”   穆拂衣的脸色沉了下来,看着她道:“结果,你觉得我想要什么结果?”   丫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是婢子多嘴,小姐恕罪。”   连一个小小的丫鬟也知道她的心思,可徐怀山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拒她于千里之外。徐怀山这么做实在是让穆拂衣颜面尽失。她近来总觉得别人看她的眼神里藏着同情,就像看一个弃妇。好像天下之大,除了徐怀山之外,就没人要自己了似的。   穆拂衣越想越气,也没心情赏花了,转身往回走去。片刻她回到自己的住处,解下披风坐在床上,怔怔地出神。   穆拂衣从小见父亲三妻四妾,知道这种事难以避免。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要做正妻的。她也曾经想过,若是徐怀山实在离不开那个丫头,自己可以容下她。可穆拂衣没想到徐怀山根本没想过要娶自己,这三个人当中,多余的竟是她。   她本来是个善良的姑娘,心也渐渐被他逼得狠了。嫉妒就像一把刀,天天在她心上凌迟,让她怎么能保持从容?   屋里的碳烧的有些热,她起身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进来,方才那一阵子邪火褪下去了。穆拂衣想着李清露清澈柔和的眉眼,一时间又觉得这件事跟她也没什么关系,自己原不该恨她的。   大约是从小修道的缘故,李清露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从来不跟人争什么,总是愿意相信身边的人,反而让人不忍心去伤害她。   雪簌簌地飘落下来,穆拂衣站在窗边看着,心情有些复杂,整个人也变的惆怅起来。 第五十章   徐怀山走了两天, 人和堂里安安静静的。蛛红跟着徐怀山他们一起回去了,这边除了穆拂衣之外,就没有别的女孩子了。李清露知道穆大小姐不太喜欢自己, 便没去找她, 只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待着, 跟两个丫鬟和婆子作伴。   徐怀山说除夕之前回来,那也就还有十三四天的光景。平时他在身边,李清露还觉得他一天到晚撩闲有点烦人。如今不见面了,她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早晨起来,她揉着眼去给他端水, 走到床前见帐子里空荡荡的,这才意识到他早就走了。   有时候她觉得他就在书房里看账本,又或是刚去了营房,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可天光渐渐暗下来了, 屋里始终都是她一个人。天气冷,寒风夹着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 越发显得她孤零零的, 抱着个手炉也不暖和。   李清露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 总觉得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以前她心里只有修道, 哪里会这样惦记着一个人, 他一走, 自己的魂儿好像都跟着他跑了。   她垂下了眼, 之前她还想着等他对自己没那么在意了,就从这里离开。如今她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把他当成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想起他来心里就甜甜的, 一直盼着他回来, 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李清露觉得自己的道心早就被动摇的不成样子了,若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去见师父,恐怕要被她老人家骂死。   一点灯火照在她身上,李清露叹了口气,从笸箩里拿起针线,打算为他做一双靴子。反正心神都在他身上,还不如为他做一点事,也少一点牵挂。   她前两天裁好了样子,正在缝鞋底。她拿顶针把针穿过去,拉紧了线,又穿了回来。针脚细密的鞋底才结实。等过了年,这双鞋也就做好了,开春正好穿。   她在灯下缝了许久,眼睛有点干了,听见外头到了二更天。她打了个呵欠,把针线放回笸箩里,扯开被子睡了。她一觉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地听见人喊走水了。她睁开了眼,见外头火光冲天,竟是真的着火了。   后院的粮仓不知怎的烧着了,一群人提着水桶过来救。那是人和堂屯的粮食,这一烧损失实在不小。旁边就是库房,里头还有些值钱的东西,要是被烧了就糟了。   一群人闹哄哄的,正救着火,听见有人大声喊:“快去前门守着,有人闯进来了!”   李清露心中一凛,屠烈都已经死了,谁会来找他们的麻烦?   在人和堂留守的,只有庄宁和穆拂衣两个头领,万一动起手来,这边怕是要吃亏。看来后院的火也是那些人放的,众人都以为是金刀门的人来反扑了,涌到前门一看,却不见姚长易,来的也都是一些没见过的人。   带头的男人骑着一匹白马,在黑夜里映得像月光一样亮,骏马的肌肉雄健,眼睛湛然有神,身上的鞍子也镶嵌着宝石和黄金,十分华贵。有人认出了这匹马,小声道:“照夜白……这马是照夜白,他是苏雁北!”   苏家是武学世家,苏雁北被人誉为荆湘大侠,家里有不少产业。他饲养了不少名驹,也舍得花重金买名马。这匹照夜白就是他的最爱,能日行千里,体贴人意。他也颇以他的坐骑自豪,常用金玉来装饰它。时间久了,江湖中人一见到这宝马金鞍,便猜得到它的主人是谁了。   苏雁北行事一向光明正大,没打算隐瞒身份。他淡淡道:“我就是苏雁北,你家主人呢,让他出来见我。”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锦袍,身上披着黑色的貂裘,头上戴着一根镶金的乌木簪子。他眉目英挺刚健,身材高大结实,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青桐树,颇有一派豪侠之气。他身后带着百十来人,都身穿劲装,带着兵刃,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后头粮仓的火还没扑灭,宅院里人头攒动,一片焦头烂额。苏雁北看这人和堂就像看一个强盗窝,就算一把火烧了也是替天行道。众人本以为他是算准了徐怀山不在才来偷袭的,没想到他找的就是徐怀山,这回来却是扑了个空。   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时间都看向中间高挑的男子。庄宁虽然刚来不久,却很受徐怀山器重,身上也带着一股首领的气质。他不知道这人跟徐怀山有什么过节,但一见面就放火烧房子,总不会是什么善缘。若是让他知道教主不在,恐怕要大开杀戒。   庄宁不动声色道:“我家教主说了,最近不见外客。有什么事阁下请跟我说,在下替你传达。”   宅子里都这样了,徐怀山不可能稳得住。这时候还不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受伤了,二就是他根本就不在。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苏雁北有利。他嘴角微微一扬,淡淡道:“我给他一盏茶的功夫,你让他出来,要不然就别怪我硬闯了。”   其他人互相看着彼此,都有些慌张。庄宁寻思着现在只有穆拂衣的身份最高了,她手下还有地载堂的人,若是打起来了,有她带领,大家还能抵挡一阵子。   他道:“好,我这就去通报,请苏大侠稍候。”   他快步离开了人群,让人走小门去报官,随即快步来到了穆拂衣的屋门前,扬声道:“穆大小姐,在下庄宁,有事禀报。”   穆拂衣方才就知道了外头发生的事,此时她坐在中堂按兵不动。之前徐怀山用了她的人,却毫无感恩之意,穆拂衣也不是好欺负的,一直想找个机会报复他。如今苏雁北带人来找他的麻烦,她就偏偏坐视不理。反正人和堂的人多,让他们自己打去吧。   她淡淡道:“我不会武功,只是一介弱女子,找我做什么?”   庄宁不知道她怎么火烧眉毛了还不急,道:“苏雁北带人在大门前堵着,说给一盏茶的时间,若是教主到时候不去见,他就要动手了。”   穆拂衣的手搭在膝盖上,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去了也应付不了。你让兄弟们把门守好了,别让他打进来就是了。”   屋门开着,寒风吹进来,把她鬓边的发丝吹得不住摆荡。穆拂衣的眼神冷漠,恍然间竟有几分她父亲的模样。就算是徐怀山亲自来求,也别想让她心软半分。   苏雁北刚才就放火烧了粮仓,就算关闭了大门,他们也能点燃弓箭射进来。但穆拂衣铁了心不出这个头,非要让徐怀山知道得罪她的下场。反正她这边有的是人,就算苏雁北打进来了,她也能全身而退。而徐怀山要受的损失,就大得多了。   庄宁没办法,只得道:“那大小姐保护好自己,属下去想想别的办法。”   穆拂衣看着庄宁走了,十分不悦,脸上现出了一点戾气。   “平时只当我不存在,这会儿倒是又想起我来了,迟了!”   她毕竟是穆广添的女儿,心狠起来,比业力司的其他人也不差。后院的火还没完全扑灭,到处都闹哄哄的。穆拂衣道:“那姓李的丫头呢?”   丫鬟想了一下,道:“她一天到晚不出门,应该还在小院子里。”   穆拂衣的目光流转,心里忽然生出了个念头。徐怀山把她看的那么重,自己就偏不让他们在一起。她低声道:“你去叫两个功夫好的侍卫来。”   丫鬟出去叫了两个人进来,那两人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穆拂衣吩咐道:“你们两个换一身衣裳,去把教主的那个贴身丫鬟抓出来。吓唬吓唬她,让她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来了。”   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显得有点犹豫。他们知道大小姐喜欢教主,但教主整天跟那个小姑娘待在一起,难怪大小姐这样气恼。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李清露是教主的心肝,要是她不见了,教主恐怕要发很大的脾气。   穆拂衣冷冷道:“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   一人低头道:“没有……属下只怕教主知道了,会不高兴。”   穆拂衣道:“怕什么,苏雁北在外头,锅有他背,你们只管去办就行了。”   苏雁北大老远来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得了一口黑锅。这会儿宅子里这么乱,失踪个把人也不奇怪。穆大小姐是打算把劫持李清露的罪名扔到苏雁北身上,就算事后徐怀山要算账,也怀疑不到她这边来。   两人答应了,往外走去。若不是因为徐怀山,穆拂衣也不至于跟这个小姑娘较劲儿。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忍心,又嘱咐道:“你们差不多就行了,别伤她性命。”   那两人道:“是。”   穆拂衣依旧端坐在中堂,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释放出了恨意,她内心的痛苦也减轻了。穆拂衣看着远处的火光,心中隐约也亮起了一点光芒。   只要她不在他身边,他的目光就会回到自己身上来了吧。   穆拂衣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徐怀山沉静的模样。穆拂衣一想到他的心即将回到自己的身边,就感到一阵安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心里的躁动终于平息了。   那两名侍卫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别着刀闯进了教主的小院。这边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小丫鬟披着衣裳从屋里走出来。她本想看看外头的火救的怎么样了,却猛然看见了两道黑影,道:“谁?”   一人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打昏了过去。屋里点着灯,一个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那两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屋。   李清露转过头来,就见两个穿着黑衣的大汉闯了进来。她反应十分迅速,伸手去抓墙上的剑。佩剑还没抽出来,一人已经闪到了她身后,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李清露喘不上气来,心中大为骇然,挣扎道:“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那人要演戏就得做足套,沉声道:“小姑娘,听说你是徐怀山最宠爱的人。只要你在咱们手上,他一定乖乖听话,咱们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另一人催促道:“别跟她废话了,赶紧带走吧!”   那人便抬手把她劈昏了,扛起李清露就往外走。她垂着头,身体软软的。一人道:“沉么?”   另一人道:“轻的跟稻草似的,你掂掂?”   那人便道:“算了吧,这是教主心尖儿上的人,我可不敢乱碰。”   两人从侧面翻墙出去,听见前头叮叮当当的已经打起来了。屋檐上扎着好几支箭,火焰嗤嗤地烧着,大有蔓延之势。宅子里的人都慌了,纷纷提着水来救火。到处浓烟滚滚,呛得人直咳嗽,眼睛也被熏得通红。   “打成这样了,大小姐真不管么,”一人忍不住道,“教主好不容易把人和堂夺回来了,难道就这么让苏雁北一把火烧成白地?”   另一人道:“别管了,大小姐自有她的主意。”   两人背着李清露翻出了宅子,打算遵照穆拂衣的吩咐,远远地找个地方把这小丫头扔下,让她再也别回来。两人寻思着她是玉虚观的人,送去天涯海角也不如把她扔回老家。腿长在她自己身上,以后她要是想再回来,别人也管不了。除非一刀杀了,才能保证她永远不再出现。但穆拂衣没那么狠心,这两个人也不敢得罪徐怀山,只能敷衍了事。   那两人商量了几句,扛着她往城门那边去。走了片刻,却见一队官兵朝这边赶过来,一群人急匆匆的,踏的街上满是橐橐的回音。   二人连忙躲到路边的阴影里,远远见官兵奔到人和堂的大门前,大声喝道:“干什么呢!私下斗殴,还敢放火,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简直无法无天!”   苏雁北也没想到会惊动了官府,感觉有点棘手。他想人和堂是这里的地头蛇,应该跟官府有所勾连,自己若是去了公堂,名誉受损不说,跟他们也扯不明白。   他今日本来是想杀徐怀山的,既然他不在,自己也没必要杀其他人。反正放了一场火,他心里也解了气。他淡淡道:“一场误会,我们没有动手,官府就不必去了。”   地上还躺着受伤的人,屋顶上的火还没熄灭,堂堂荆湘大侠,倒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捕头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道:“你当我瞎么,少跟我胡搅蛮缠,和我去衙门!”   他把铁链往苏雁北身上一绕,苏雁北眼疾手快,攥住铁链的一端,跟那人较起了力气。苏雁北的内力深厚,王捕头自然是争不过他,登时又气又急,道:“你干什么,敢拒捕?兄弟们,一起上!”   一群官兵拔出刀剑,向前冲了过来。苏雁北也不怕他们,把铁链拽了过来,横里一抡,铁链哗哗作响,带着劲风重重地砸在那些人身上,顿时砸倒了一大片。   官兵们哎呦哎呦的,一时间爬不起来。王捕头看出苏雁北的武功十分高强,不敢跟他碰硬了,只是倒在地上不起来。天色渐渐发白了,远处传来了鸡鸣声。前方的街道上已经有行人挑着担子出来了。   苏雁北也不恋战,一挥手道:“走。”   他带来的人便如来时一般,迅速地跟他撤走了。一行人来到城门前,王捕头带人追过来,大声喊道:“拦住,别让他们跑了——”   守城的人连忙要关门,苏雁北已经带人冲了出去,渐行渐远了。城门官道:“还追么?”   王捕头把刀还回鞘里,当差的人早就养成了糊弄的本事,叹了口气道:“意思意思得了,这帮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天到晚不消停,抓也抓不干净,还是咱们自己保命要紧。”   苏雁北带着人向南而行,此时天还没完全亮,就见前头的薄雾里,两个黑衣男人背着个东西回头一望,随即闪身隐没在树丛里。   苏雁北见那两人鬼鬼祟祟的,好像是刚做了贼。他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回事,把那两个人抓过来。”   他手下朝那边追了过去,片刻几个人推推搡搡的,把那两个黑衣人抓了过来。又有人扛了个小姑娘过来,走到跟前放在了地上,道:“家主,这两个人背着个姑娘,不知道是不是采花贼。”   那两人还想劫持了人,把罪名推到苏雁北身上来,却没想到让苏雁北逮了个正着。那两个黑衣人本来也是地载堂的好汉,被当成了采花大盗,十分不甘心。一人忍不住道:“我们不是淫贼!”   另一人拿胳膊肘撞了他一记,让他少说两句。苏雁北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道:“那你们抓这小姑娘干什么?”   两人答不上话来,苏雁北故意吓唬他们道:“不说,那就把他们砍了吧。”   当即有人拔出刀来,朝那两个黑衣人的脖颈上比划。那二人被一群人围着,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只好道:“这丫头是服侍我家少爷的,主母娘娘看她不顺眼,让我们趁夜把她扔出来,免得她勾引少爷。”   苏雁北有点意外,不过大户人家勾心斗角,这种事也常有。他道:“你们是哪家的?”   一人含糊道:“城南……李家。”   另一人道:“我们也是听主子吩咐办事,求阁下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苏雁北略一沉吟,一人忽地一扬手,从袖中飞出一篷铁砂来。众人纷纷向左右闪避,苏雁北也按着马头俯倒下来。那两人趁机向前一窜,钻进树林子里就不见了。   有人不小心被铁砂打中了,身上顿时多了些乌青的痕迹,连忙拿水清洗伤口敷药,嘴里一个劲儿地骂晦气。苏雁北怕马儿受伤,翻身下来查看。照夜白戴着鎏金的当颅,像个面具似的护着头,没什么事。苏雁北拿袖子擦去了粘在它身上的铁砂,十分心疼。照夜白甩了甩鬃毛,低头蹭了蹭苏雁北。   李清露的意识渐渐回来了,她睁开了眼,见周围到处都是人。一匹华丽的骏马停在自己面前,一个穿青色衣衫的青年侠客低头看着她。   “姑娘,你从哪儿来?”   李清露还有点迷糊,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想了想,自己是在屋里被人袭击了,一睁眼就来到了这荒郊野地。她警惕起来,连忙站起来,感觉脖子后面还有点疼。   她看着他们,想起了刚才的那一把大火,怀疑就是面前的这些人放的。   她一时间没说话,苏雁北道:“在下是荆州苏家的当家人,苏雁北。方才我们见两个贼人扛着你从这里经过,便把他们赶跑了。你家在哪儿,需要我们帮忙么?”   他是武林正道上的魁首,常行侠仗义,对于弱小者一向很有风度。李清露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抿紧了嘴唇没说话。她记得徐怀山说过,这个苏雁北的性情偏执,多次来无量山找他的麻烦。徐怀山一直忍让着他,没想到今日却让自己遇见了他。   她悄悄地看苏雁北,感觉他生的还算英俊,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潇洒气度,也是个挺正常的人,怎么认定了要跟谁作对,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呢?   苏雁北见她一直怔怔地看着自己,以为她被吓坏了。他微微一笑道:“姑娘,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家在什么地方?”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注意到李清露的腰间挂着个令牌,却是业力司的出入牌子。他眉头微微一皱,道:“你是业力司的人?”   他的神色顿时没那么和气了,一把将她腰间挂着的牌子扯了下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见背后刻着个月牙,她还是月练营的人。他沉下了脸,道:“你是魔教的妖女?”   李清露连忙摇头,苏雁北道:“你是哑巴?”   李清露不高兴了,小声道:“你才是哑巴。”   周围的人纷纷道:“你这小姑娘不想活了,敢对我们家主出言不逊!”   李清露心想,明明是他先说我是哑巴的,你们都是聋子吗?她虽然这么想,却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闭上嘴又不说话了。苏雁北看着她,感觉事情变得难办起来。他本以为自己是救了个无辜少女,没想到却救了个魔教妖女。这小姑娘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好像没干过什么不得了的坏事,一时间把她放了也不是,杀了也不是。   旁边一人凑过来道:“家主,小人之前来长安探听情报,见过这小姑娘。她一直跟在徐怀山身边,那魔头拿她宝贝的不得了。咱们要是把她带回去,一定能拿捏那姓徐的。”   这一语点醒了梦中人,苏雁北一直想杀了徐怀山为父亲报仇。这次虽然没找到他,能抓到他的心上人,也不算白跑一趟了。   西边的天空中,一抹淡淡的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去。李清露穿着一身白衣裳,站在晨风薄雾中,衣裙轻轻飘动,微微蹙着眉,我见犹怜。苏雁北的心微微一动,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想不明白。   他道:“你跟徐怀山什么关系?”   李清露要是照实说,恐怕凶多吉少,只得道:“什么徐什么山的,我不认识他。”   她眼睛动来动去的,一看就是在撒谎。苏雁北道:“不说实话是么,那你跟我走吧。”   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道:“跟你走干什么,我不去!”   周围的人都冷冷地盯着她,好像在看一只误闯进包围圈的梅花鹿。李清露转身就跑,苏雁北骑着马追上来,一手扯住了她的臂膀,轻轻一提就把她拽到了马背上。   这人举重若轻,内力十分深厚,不愧是荆州苏家的当家人。李清露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在马上了。她挣扎道:“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名门正派的人就能当街抢人么!”   苏雁北一手点了她的穴道,冷冷道:“小妖女,苏某喜欢清静,你最好安静一些。要是再大喊大叫的,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剜下来!”   他透出了威严,仿佛说到做到。李清露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有些害怕,一时间真的不敢出声了。 第五十一章   苏雁北一向爱憎分明, 对于百姓亲切和善,对魔教的人却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此时他冷下脸来,让人十分畏惧。   这种狠话就连徐怀山都不曾说过, 这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侠却说得出口。李清露心里气恼, 虽然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可让她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被他挟持, 她也不甘心。   之前被徐怀山抓走时,她是他口中不识好歹的臭道姑。如今被苏雁北抓到,她又成了作恶多端的小妖女。不管黑/道还是白道,都把她当成外人。她心中的不平积压到了顶点,觉得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她不敢大声喊了, 却小声道:“伪君子、欺软怕硬……你有本事怎么不去抓坏人,跟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算什么本事!”   苏雁北懒得跟她一般计较,带着人马向南而行。此时天还没大亮,路上没什么行人, 李清露一路嘀嘀咕咕的吵他,他也不当回事。   “我只是个伺候他的丫鬟, 你抓我做什么?”   苏雁北嘲道:“你又认识他了?”   李清露一时语塞, 又道:“认识又怎么样……你们之间有过节, 拿我撒什么气。”   苏雁北淡淡道:“不是撒气, 是拿你当人质。”   李清露道:“我本来就是被他抓来的, 他根本不在乎我, 你抓我也没有用。”   苏雁北道:“姑娘不必自谦, 他在不在乎你,得试过了才知道。”   李清露道:“若是他不在乎呢?”   苏雁北淡淡道:“那我就杀了你。”   他的态度半真半假的,就像玩弄一只垂死的猎物。反正路上枯燥, 就当跟她逗闷子了。   事关生死大事, 李清露觉得一点也不有趣, 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怎么能有人坦然地说出这种话来。她道:“你不是荆湘大侠么,怎么能胡乱杀人?”   苏雁北淡然道:“你不是魔教妖女么,杀你也是为民除害。”   李清露十分委屈,道:“我都说了我是被他抓来的,我原本在玉虚观修行,从来没做过坏事的。”   苏雁北一副冷淡的态度,觉得魔教的人善于撒谎,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当真。李清露道:“真的,我师父是秋云师太,我师叔是黄河镖局姜大侠的夫人,叫周月蕊。我在宜昌长大,从来没做过坏事。你把我抓走,我师父师叔她们不会跟你善罢甘休的。”   苏雁北道:“那徐怀山把你掳到身边去,她们怎么不管?”   李清露被他戳到了痛处,有点难过,心想她们也不是不管,只不过是管不了而已。眼前这人跟徐怀山的地位差不多,不知道谁更厉害一些。她要想脱困,靠自己恐怕是不行了。只能等徐怀山来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找自己。   李清露这么想着,有些黯然。苏雁北见她不说话,当是她说谎被自己戳穿了,冷笑了一声。   李清露有点伤自尊,道:“你笑什么?”   苏雁北道:“我笑你谎话连篇,编都编不圆。”   李清露道:“我没撒谎。”   苏雁北心不在焉道:“嗯,对对对。”   一行人渐渐远去,后头的人听着家主跟这小妖女聊天,还有来有往的,都觉得有点好笑。   李清露像个麻袋一样被挂在马上,颠来颠去的十分难受,恼火道:“什么就对对对。”   苏雁北牵着缰绳,在雪地里悠然走着,淡淡道:“我早晚要杀了你,不会跟死人一般计较。所以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李清露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害怕起来。她把自己的经历都跟他和盘托出了,他就是不信。什么荆湘大侠,根本就是一块自以为是的石头,又臭又硬。   苏雁北低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不还嘴了?”   李清露心里生气,干脆不说话了。苏雁北便笑了,道:“又变成哑巴了,很好。刚才我就想,你这小妖女多嘴多舌的甚是讨厌,若是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还好你运气不错,及时闭上了嘴。”   李清露知道他是故意吓唬自己,就算他要虐待自己,也不至于还没见徐怀山就下手。她忽然想起了从前自己费尽心力去找的玲珑锁,便是他妻子乔大小姐的嫁妆。苏雁北非但没有一点感谢的意思,还这么对待自己,简直一点良心都没有。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管那破嫁妆的事。他们夫妻二人直到成婚也没拿回玲珑锁,花钱找了一顿气受,也是他们活该。   李清露觉得自己的一片好意都喂了狗,越发沉默了。苏雁北倒觉得是自己镇住了这个小姑娘,十分满意,带着人浩浩荡荡往荆州而去。   一行人走了三天,回到了荆州。李清露穿着一身单衣,经不住寒风,冻得瑟瑟发抖。到了第二天上,她开始不住打喷嚏。苏雁北不胜其烦,让人拿了个披风把她裹起来,她这才好了一点。   被带到苏家之后,她整个人都蔫蔫的,也没有一开始跟苏雁北吵架的劲头了,一直提不起精神来。   苏雁北一向持身甚重,又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想惹人说闲话。他把李清露交给了一个婆子看管,小姑姑住的杏子林旁边有一间小院子,本来是给服侍小姑姑的仆妇们住的。正好还有空房,就把她关在那边了。   李清露被人押着,不由分说地推进了屋里。一个五十出头的大娘穿着一件红褐色的衣裙,外头套一件深绿的比甲,生得膀大腰圆,虎着脸站在外头,粗声粗气地说:“我姓孙,负责看着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但若是你迈出门槛半步,可休怪我不客气!”   这人凶神恶煞的,李清露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道:“能有多不客气?”   孙大娘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敢跟自己顶嘴,嘿嘿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弯月形的短刀,甩了个刀花道:“你左脚迈出去,我就砍你左脚;右脚迈出去,我就砍你右脚。若是两只脚都出去了,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   李清露有点憋屈,道:“这位大娘,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干嘛动不动就要砍要杀的?”   孙大娘冷冷道:“家主让我好生看着你,就不能出一点差错。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你跟我装可怜也没用,还是老实一点的好!”   这些人大约是听过业力司的恶名,觉得凡是徐怀山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自然也不必给好脸色。李清露简直想拿镜子来照一照,让她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恶人。但孙大娘已经转身去了对面,哐地一声搬了一把太师椅坐在门口,一本正经地盯着她。   李清露感到了一阵窒息,但软禁起码比被关押下狱要好一点。她放下了棉布帘子,把那凶悍的妇人挡在了外头。   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对面也有同样的一间屋,孙大娘住在那边。来的时候李清露试图抵抗,结果孙大娘一把攥住了她的脉门,掐的她气血逆行,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愧是武林世家,就连一个仆妇都这么厉害。苏雁北对她还算客气,虽然找了几个人盯着她,却没有下手折磨她。大约像这样的大侠,家里也没有什么牢房关人,这里已经算是苏家宅子里条件最差的地方了。   李清露听说徐怀山从前失手打死了苏雁北的父亲,苏雁北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个机会为父报仇。自己被他当成人质带回来,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她扯开被子,感觉凉冰冰的,有点潮湿。南方的冬天都是这样的,李清露有一阵子没住过这么简朴的房子了,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在师门的时光,有点怀念。   她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就睡着了,身上感觉又冷又热的,十分难受。   她的嗓子疼得厉害,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生病了。她穿着一身单衣,在寒风里冻了三天,不得风寒才怪。她本来还想找个机会逃跑,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她想喝点水,却连床都起不来。李清露身上疼的厉害,不知怎的就想起徐怀山来。若是他在身边,肯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她眼前浮现起他的模样,心里也没那么难过了。一杯水喂到了嘴边,李清露张嘴喝了,感觉好了一点。她仿佛看见徐怀山低头看着自己,一副担忧的模样。她轻声道:“我没事……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一大早,孙大娘端了饭过来,见李清露还在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把她关在这里是让她坐牢的,她倒是当起大小姐来了。   孙大娘一把掀开帐子,不耐烦道:“日上三竿了还睡,你这丫头怎的这么懒!”   李清露好像没听见,躺着一动也不动。孙大娘见她脸蛋通红,头发被汗打湿了,贴在脸上,有点不对劲。她伸手一摸,烫的厉害,在头上打个鸡蛋都能熟了。孙大娘吓了一跳,连忙出去叫郎中。   郎中在旁边的小院里,刚给苏静柔诊完脉,苏雁北也在。屋里宽敞明亮,炭火烧的暖融融的,墙上挂着一副蓝底金字的心经长卷,屋里有经年燃烧的檀香味,也有中药沉厚的苦味。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支蜡梅花,黄绿色的花刚刚绽放,凛冽的清香充满了房间,与药味和檀香融合成了一股独特的香气。   苏静柔最近的状态好了一点,总算肯见苏雁北了。她的脸色苍白,神色一直淡淡的,被关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有些麻木了。苏雁北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心里十分满足。   孙大娘过来说了李清露的事,苏雁北有点不悦,觉得这婆子不看眉眼高低,打扰了自己跟小姑姑喝茶。   苏静柔听见了,抬眼道:“什么小姑娘,你都成婚了,还从外面带什么姑娘回来?”   苏雁北有点尴尬,道:“不是……她是业力司的人。我拿住她是为了江湖上的事,小姑姑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苏静柔觉得这些人打打杀杀的,自以为十分正义,其实只不过是在虚度人生罢了。她手上戴着一串白玉珠,绕成几圈套在皓腕上,一共有一百零八颗,是念经时用的。这些年来她常为女儿祈福,虽然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身在何方,总是希望她能够平安。   苏静柔的心地好,不管生病的是谁,总不能置之不理。她道:“让郎中去看看吧,这时节生病,轻忽不得。”   她说着从腕子上褪下了念珠,轻声念起了心经,不再理会他们了。苏雁北不好打扰她,只能带着医生出去了。几人去了李清露的住处,苏雁北一掀帘子,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跟冰窖似的。屋里不见阳光,又十分潮湿,竟比外头还冷。   他微微皱起眉头,道:“大冷天的,屋里怎么不点碳?”   孙大娘道:“家主,她是魔教妖人,不必对她太好吧。”   话虽是这么说,但总不能在徐怀山来之前就把她折磨死了。苏雁北道:“弄病了更麻烦,饭食碳火别缺了她的,看着别让她跑了就行了。”   孙大娘答应了,郎中上前给她诊了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李清露的眼珠滴溜溜打转,眼神却没有焦距,好像还在做梦。苏雁北看她嘴唇都干裂了,吩咐道:“给她喝点水。”   孙大娘便烧了水,兑成温的喂给她。李清露喝了一杯水,感觉好了一些,喃喃道:“我没事……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苏雁北觉得这不像是睡一觉就能好起来的样子,道:“都说胡话了,是不是病的不轻?”   郎中搓了搓手,在这屋里坐了一会儿,他的手就冻红了,也难怪这小姑娘受不住。   他道:“就是风寒,没事的。我给她开点药,吃了歇几天就好了。”   苏雁北想也好,起码这几天不用怕她不老实了。   郎中开了药方,孙大娘熬了药给她灌下去。李清露喝了药之后,发出一身汗来,烧很快就退了。   次日一早她睁开眼,感觉屋里暖融融的,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她坐了起来,想着应该是苏雁北来过了,要不然这些人也不敢自作主张给她吃药。   这荆湘大侠倒也有一些善心,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么不近人情。虽然李清露生病就是因他而起,不过她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只要身体好起来了,也就不在乎了。   李清露起身穿上鞋,想要出去活动活动,顺便看一看周围的情况,为逃走做准备。   她的武功有限,虽然也认真练了十多年,毕竟跟这些武学世家的天之骄子没法比。既然打不过,只能想办法逃之夭夭。   这会儿孙大娘不在,应该是去厨房拿饭了。看天光大约是卯时,屋子周围静静的,前头不远处有个杏子林,寒冬里树枝光秃秃的,显得有点凄凉。杏林旁边有个小院子,外面有两个侍卫守着,也不知道里头关着什么要犯,居然看得比自己这边还严实。   李清露不想被他们发现,猫着腰向西边走去,想找找有没有什么不被人注意的小门。她绕过一座假山,前头生着一丛蜡梅,一名少年手里拿着剪子,正在剪花。   李清露没想到这宅子里到处都是人,下意识要躲,那少年听见脚步声,已经抬起头来了。两人面面相觑,那少年的神色惊讶,仿佛想起了什么,拿剪子指着她道:“啊……你是玉虚观的清露姐姐!”   面前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玉泉山庄的少庄主,早些时候李清露从石奴和花如意手中救了他家的人。玉泉山庄的人还送了谢礼去,帮玉虚观修好了破损的房屋。   李清露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险些没认出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朋友,她心中一喜,上前道:“是我,乔小公子,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在这里?”   乔子涯道:“我姐嫁到这里来了,她是苏雁北的妻子,我来看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清露被他一问,反而没那么开心了,情绪有点低落。人家是座上客,自己却是阶下囚,实在有点说不出口。乔子涯见她忽然就沉默下来,有些莫名其妙,道:“怎么啦?”   天这么冷,她却穿着一身单衣裳,鼻子冻得通红。乔子涯解下身上的白狐披风盖在她身上,道:“你怎么穿的这么薄就出来了,你师父呢?”   李清露被他一关心,就更难受了。她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冷,你穿吧。”   乔子涯觉得越发奇怪,李清露看了看左右,小声道:“我是被苏雁北抓过来的,你能不能帮我逃出去?”   乔子涯啊了一声,没想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姐夫,居然还会强抢民女。他道:“他为什么抓你?”   李清露道:“这事说来话长……徐怀山对我师门有恩,我为了报答他,给他做了丫鬟。苏雁北看到我跟徐怀山待在一起,觉得我也是魔教的人,就把我抓过来了。”   在江湖中,她这样的弱女子如浮萍一般,身不由己。乔子涯没有责怪她去了魔教,却义愤填膺道:“姐夫也太过分了,大侠做的魔怔了,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还说什么除魔卫道!”   李清露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相信了自己,忍不住道:“我现在是魔教的人,你就不怕我骗你么?”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乔子涯认真道,“像你这样的好姑娘,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做坏事的。”   李清露好久都没被人这么无条件地信任了,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乔子涯见她这样,心里越发急了,道:“你等着,我告诉我姐去!”   “别别,别把事情闹大,”李清露拉住了他,“你帮我从这里逃出去就行了。咱们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后他也怀疑不到你身上来,你觉得怎么样?”   乔子涯感激她救过自己的性命,当然愿意帮她。白天人多眼杂的,不方便逃跑。他寻思了一下,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李清露道:“我在前面的那座小院子里。”   乔子涯小声道:“那今天夜里三更时分,你在屋外等我。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李清露十分感激,道:“好,我等着你。”   两人说着话,忽然见孙大娘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去大厨房取了饭回来,见屋里空荡荡的,还以为李清露逃走了。她心里一慌,连忙到处寻找,却没想到这丫头在这里跟乔小郎君说话。   她冲过来,一把揪住了李清露的胳膊,把她往回拖,一边道:“臭丫头,谁让你跑的,信不信我把你的脚砍下来!”   李清露的身体还不好,被她拽了个踉跄。乔子涯急了,上前道:“你干什么,怎么能这么无礼!”   孙大娘知道这是家主的小舅子,不想惹他,粗声道:“小舅爷有所不知,这小姑娘是个魔教妖女,惯会骗人。方才她跟你说了什么,你可一句话也别听她的。”   乔子涯皱眉道:“你不用啰啰嗦嗦的说这么多,我就让你放开她!”   孙大娘是府里的老人了,给二小姐扫过地、洗过衣裳,虽然主仆有别,却也不十分怕他一个外人。她嘿嘿一笑,道:“家主说了,这小姑娘唯独一条性命要紧,只要活着等到徐怀山来就行了,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老婆子的脾气可不太好,你若是再拦着,我就把她的两只脚都砍下来。”   她说着从腰里拔出短刀来,唰地一声往下斩去。李清露连忙往后撤了一步,裙子却已经被她一刀割破了。乔子涯没想到她来真的,吓得怀里搂着的蜡梅花撒了一地。这刁奴当着主子还这么凶横,背着人还得了?   乔子涯张开手臂把李清露护在身后,道:“你别乱来!我警告你,快把刀收起来,要不然我告诉我姐去了!”   孙大娘非但没把刀收起来,反而接连几刀斩了过来。乔子涯不会武功,躲避的十分笨拙,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砍伤。李清露反过来挡在他身前,道:“你别吓唬他,有什么冲我来!”   孙大娘冷笑一声,道:“那好,我就砍你一条左腿来做花肥。二小姐院子外的杏子太酸了,埋点人的血肉来补一补,兴许明年结的果子就甜了。”   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犯起混来,也不怕乔子涯去告状。李清露和乔子涯都十分害怕,忍不住往后退去。乔子涯退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摔了一跤。李清露转身去扶他,孙大娘趁机举起短刀,朝她腿上砍过来。   只听风声呼呼作响,李清露就地打了个滚,躲过了那一刀。孙大娘又是几刀砍了下来,李清露一路滚得天旋地转,身上沾满了泥巴。她刚发过烧,此时身体实在挺不住了,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淌下来。   乔子涯帮不上忙,情急之下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李清露一拧身,使出轻功从地上一跃而起。她想躲到树上去,却因为身体虚弱,只跃到一半就摔在了地上。孙大娘走到了她面前,得意地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怎么不跑了?”   李清露喘着气,一身白衣被斩得到处都是裂口,脸上也擦破了皮。她一双清冷的眼睛盯着那恶婆娘,透着一股怒气。   她越是生气,孙大娘就越高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妖女,还有什么花招,都使出来啊。”   李清露皱眉道:“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干嘛这么狠毒?”   孙大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冷冷道:“我跟天下的恶人都有仇。只要是魔教妖人,就都该杀!”   她说着举起短刀,向她砍了下来。就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短刀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一名侍女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她一脸不高兴的模样,道:“干什么吵吵嚷嚷的,二小姐还没起,就听见你们大呼小叫的,让我出来看看是谁在这儿闹事。”   孙大娘一见是苏静柔身边的人,登时不敢发狠了。她道:“这小妖女想逃跑,我便想砍了她一只脚来做花肥,养一养园子里的杏树。”   那侍女淡然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吸了生人血肉的果子,二小姐可不敢吃了。她一向吃斋念佛,怎么能被你坏了修行?”   孙大娘一怔,随即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道:“该打、该打,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帮了倒忙!”   那侍女淡淡道:“行了,赶紧带回去吧。二小姐说了,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做人还是要多些慈悲的好。”   苏静柔都这么说了,孙大娘也不敢说什么,满口答应道:“是、是。”   她说着一提李清露的衣领,道:“臭丫头,跟我走吧。”   李清露生怕被她带回去砍手砍脚,一把搂住了旁边的大石头,大声道:“我不去,你别扒拉我!”   乔子涯在旁边束手无策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侍女倒是十分和气,道:“小妹妹,你别怕。我们二小姐一向慈悲,见不得流血杀人的事。只要你乖乖的不逃,我让这大娘保证不伤害你就是了。”   从刚才起,李清露就发现这孙大娘好像很敬重那位二小姐。却不知道这二小姐是什么人物,能让这母夜叉也服气。她道:“好……我不跑,你让她保证别动刀砍人。”   孙大娘便向着杏子林的方向道:“我向二小姐保证,只要这小姑娘不再逃跑,我就不对她动刀。”   乔子涯松了口气,他背对着那几个人,对李清露低声道:“姐姐,要不然你先安稳几天。等我去问问我姐,想个妥帖的法子,咱们再做打算。”   这孙大娘如此凶悍,若是夜里再被她抓住,就连神仙也难救了。李清露站了起来,道:“好吧,我信你。”   她浑身都是土,头发也散落下来,十分狼狈。乔子涯看着心疼,把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小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且忍一忍。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李清露点了点头,孙大娘还在前头等着,只能跟着她走了。乔子涯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不管怎么样都得把她救出来才行。   回到了住处,李清露浑身都是尘土,衣裳破了也没得换。但不管怎么样,总算脚还没被人砍了去。她点起了炭火,还是觉得冷,扯开被子缩在床上。孙大娘的心情也不怎么好,在外头扫地,笤帚撞得桌椅板凳哐哐直响,故意让人心里不舒服。   李清露想让她小点声,转念一想,自己的脚指头宝贵,还是不惹她为妙。   她没什么事可做,便拿被子蒙着头睡觉。次日一早,她感觉身体没那么疼了,风寒好像已经好了。她一好起来就忍不住想出去走一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孙大娘健步如飞地从外头进来,一见了她就道:“臭丫头,让你别出来,你又干什么?”   李清露道:“我没出来啊。”   她对昨天的事心有余悸,的确没敢把脚迈出去。但孙大娘就是看她不顺眼,把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少在这儿强词夺理的,吃饭!”   李清露从里头拿出一碗麦仁粥,一碗咸菜,再往下翻,还有一个高粱面的窝头。   她眨了眨眼,觉得有点像牢饭,也太夸张了。她从小在玉虚观虽然过的清苦,却也吃得上麸皮馒头,也有青菜和豆腐配饭,春天长出了香椿芽还能炒个鸡蛋吃。苏家不至于小气到这种程度,连个馒头都舍不得给吧?   李清露啃了一口窝头,有点噎得慌。她喝了一口粥,觉得没什么滋味,咸菜又太咸了。天天跟徐怀山一起吃饭,确实把她的嘴养刁了。孙大娘看她吃的一点都不香,道:“挑三拣四的干什么,不吃我拿走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清露不想饿肚子,护着碗道:“不挑不挑,多谢大娘。”   孙大娘哼了一声,转身去掸灰了。李清露刚喝了半碗粥,就被她拿着鸡毛掸子甩了一头灰,一片绿油油的鸡毛飘到了碗里。她实在生气,心中暗道:“一会儿都不让人消停,那你拿饭来干什么,有你这么折磨人的么?”   孙大娘见她一脸不高兴地看着这边,好像在腹诽自己,索性过来一把将碗抢走了。   “你干什么?”李清露还没吃饱,但眼看碗拿不回来了,只好护住了自己的半个窝头。   孙大娘把粥倒进了猪食槽里,回来道:“这里不是伺候你的地方,不愿意吃就饿着吧!”   李清露小声道:“谁不爱吃了,我刚吃两口你就抢走了……”   孙大娘盯着她,李清露生怕她拿走自己藏在怀里的窝头,连忙转身回屋去了。她放下了棉布帘子,拿被子蒙着脑袋,手里捧着窝窝头,犹豫是要现在就吃了还是留着等会儿再吃。   看孙大娘这个架势,今天应该不会再去给她拿饭了。这一个窝头要是现在吃了,晚上就要挨饿。可要是现在不吃,万一被发现可能又要被抢走了。李清露左思右想,决定还是现在就吃了,存在肚子里最安全。   刚才还不稀罕的食物,一转眼就成了十分稀缺的资源。这孙大娘还真是有些本事,能让李清露这么容易满足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贫瘠感,就好像面对着种什么都不长的盐碱地,简直能让人活活地穷死、饿死,甚至看一眼都要愁死。   李清露几口把窝头吃下了肚,又干又硬的,险些被噎死。她起来灌了半壶凉水,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乔子涯说要帮自己想办法,可他也是个外客,能有什么办法呢。苏雁北连他老婆的话都不听,还能听小舅子的么?   李清露越想忧郁,感觉比刚去无量山的时候还难受,一点指望也没有。   这时候就听见孙大娘在院子里道:“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人道:“我们奉命送些东西过来。”   李清露心中一动,推开窗户向外望去,见几个丫鬟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院子里。孙大娘一手叉着腰,道:“谁让你们来的?”   乔子涯道:“我让他们来的,行不行?”   孙大娘根本不怕他,道:“小舅爷,这边是苏家,可不是你们乔家。家主要关的人,不是你能过问的。”   乔子涯没想到这大娘这么顽固,连自己这小舅子的面子都不给。这时候就听一个女子扬声道:“他不能问,我能过问么?”   那声音里透着一点威严,一名少妇从院外走了进来,气质端庄大方。乔子涯有人撑腰,挺起了胸膛,神色也变得骄傲起来。   孙大娘看清了来的人,竟露出了一点敬畏的神色,连忙让到了一旁。李清露猜到了来的人是谁,心中一喜。乔小公子是会找靠山的,能请得动她来,难怪这母夜叉一般的人也不敢蛮横了。 第五十二章   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少妇走了进来, 她头上戴着个卧兔儿,云鬓上插着一根凤钗,身上披着一件雪貂披风, 通身透着一派华贵的气质。仔细看来, 她跟乔子涯生的有五分相似, 应当就是他的姐姐了。   孙大娘见少夫人来了,不敢再犯浑脾气。她退到了一边,道:“少夫人,这地方又冷又脏的,您来做什么?”   乔歆华没理会她, 淡淡道:“把东西送进去吧。”   丫鬟们齐声应是,把东西拿到了屋里。没人理会孙大娘,她也有点无趣,便转身拿起了一根竹扫帚, 哗哗地扫起地来。   乔歆华带着弟弟走进屋里,李清露想她应该就是苏雁北的妻子了, 行礼道:“苏夫人, 你好。”   乔歆华摆了摆手, 微笑道:“不必客气, 我叫乔歆华, 你叫我名字就好。”   李清露知道是乔子涯把姐姐搬过来的, 心中十分感激, 道:“多谢你们了。”   乔子涯道:“不用谢,我也没什么本事,只能求我姐帮忙了。”   乔歆华道:“李姑娘, 之前你救了我爹和祖父, 我还一直没谢过你。”   她向李清露佚䅿深深作了一揖, 李清露吓了一跳,连忙回礼道:“少夫人,使不得。”   乔子涯笑道:“哎呀,你们这么客气干什么,都坐下。”   三个人坐在一起,乔歆华的容貌秀丽,温柔大方,李清露对她很有好感。撇开苏雁北抓自己这件事不说,他生的英俊魁梧,头脑聪明,又是武林世家的当家人,与乔歆华确实是一双璧人。   乔歆华缓缓道:“李姑娘,你的事我都听子涯说了。我丈夫这件事做得确实欠考虑,昨天我跟他说了,你本来是玉虚观的人,是被徐怀山强行掳过去的。但他有自己的考量,暂时还不能放你离去。我一个妇人,也不好过多干涉丈夫的事。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人欺负你。”   李清露还以为话说开了,自己就能走了,没想到还要被扣在这里。看来苏雁北是一定要拿自己当人质了,不管合不合江湖道义,只要能引得徐怀山来自投罗网,他什么也不在乎。这人的手段狠,为人也不迂腐,不会被正道的名声拘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李清露不想让乔家姐弟为难,轻声道:“我知道了。”   几名侍女把棉被换成了新的,又把新衣服放进了衣橱里,把屋里收拾了一下,感觉顿时比之前好多了。   孙大娘在院子里扫着地,弄得尘土飞扬的,一会儿又把咸菜缸搬出来晒太阳,哐的一声砸的甚响。就算是少夫人来了,她也只收敛了一点,很快又显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李清露看了窗外一眼,叹了口气,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人。   乔子涯也很不喜欢她,皱眉道:“她砸给谁看呢?”   李清露道:“别理她了,这人活这么大脾气都没改过,咱们也别去找气受。”   乔子涯哼了一声,道:“脾气横也没什么好的,除了自己没事之外,周围的人都要受伤,就是个天煞孤星。”   他这话倒是说中了,乔歆华道:“她丈夫早就去世了,她跟儿子相依为命。小姑姑可怜她,让她在院子里做粗活,你指望她能多懂事?”   乔子涯皱眉道:“原来什么也不是,我还以为她是玉皇大帝的亲戚呢。”   乔歆华道:“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她儿子自小瘫痪,就靠她养活了。小姑姑给了她娘俩一口饭吃,她就只听小姑姑一个人的话。”   “她儿子瘫了?”乔子涯诧异道,“难怪她动不动就要砍人家的脚,原来是嫉妒别人能跑能跳。这人的心这么狠,一点亏也不吃,谁知道是不是她妨的呢!”   乔歆华拍了弟弟脑门一下,斥道:“别乱说话,积点口德行不行。”   乔子涯平时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但实在是记了这婆子的仇。昨天在杏子林里他拼了命都拦不住,差点让李清露被那悍妇砍了一只脚,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他道:“既然她只听小姑姑的,就让她去伺候小姑姑啊,在这里张牙舞爪的做什么?”   乔歆华没说话,乔子涯意识到姐夫是知道孙大娘凶悍,故意让她来看着李清露的。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乔歆华叹了口气,道:“她也不是凶,就是嫉恶如仇。她丈夫是被黑/道上的人杀的,她把清露当成了魔教的人,所以才会这样。等会儿我跟她说一声,让她客气一些。”   李清露认真道:“我自小在玉虚观修行,没做过什么坏事。我师叔是黄河镖局姜大侠的妻子,我之前还帮他们的少镖头姜玉明找过玲珑锁,我师父她们因为这件事差点被金刀门的人杀了。多亏了徐怀山来救我们,要不然我也不会答应服侍他。”   乔歆华十分惊讶,没想到她还帮自己找过玲珑锁,兜兜转转的还真是有缘分。乔子涯也很意外,道:“小姜来过我们玉泉山庄,说他和未婚妻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找到了玲珑锁,又被业力司的人抢走了。你……你就是他的未婚妻吗?”   李清露一怔,脸微微红了起来,道:“我们从小认识,但不是那种关系,你别听他胡说。”   乔子涯有点莫名其妙,搔了搔头道:“不是吗,他说他的未婚妻又聪明又漂亮,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定了亲,夸了好久呢。”   李清露道:“我跟他是青梅竹马,但没有婚约……就是他娘给了我一个荷包,也没说别的,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姜玉明的性格真诚,但说话爱夸大其词,处得久的人都知道他有这毛病。乔子涯哈哈一笑,道:“那应该就是了。小姜哥很喜欢你,说早晚要娶你过门的。”   李清露一时间没说话,想着上次他来无量山接自己,却被徐怀山气跑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生自己的气。   乔子涯寻思了片刻,忽然有了主意,道:“清露姐,既然你跟小姜哥的感情好,要不然就给他写一封信。他那么在乎你,一定会来找你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转头看向姐姐,征求她的意见。   乔歆华寻思了一下,觉得这法子确实可行。她要做贤妻,劝丈夫只能点到为止,但外人来要人就不一样了。若是姜家的少主亲自来接未婚妻,苏雁北身为正道的领袖,总不能扣着人不还。只是这件事得瞒着苏雁北,不能让他知道是自己和弟弟走漏的消息,要不然他肯定要不高兴。   乔歆华道:“李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要是搁在从前,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如今她的心偏向徐怀山更多一些,竟不愿求别人帮忙了。若是小姜来接自己,自己要以什么关系跟他相处,要嫁给他么?   李清露的心里好像有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结果来。   乔子涯以为她不方便写信,低声道:“我那边有纸笔,我帮你写,让乔家的下人去送,保证我姐夫不知道。”   在这里待下去,徐怀山很可能会冒险来接自己。苏雁北跟他有杀父之仇,绝不可能放过他。万一双方冲突起来,徐怀山免不了大开杀戒,又要欠下一笔阴债。李清露不希望让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离开这里,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她道:“好,那就有劳你了。”   总算有法子能帮她脱身了,乔家姐弟都十分高兴。乔子涯起身道:“那我这就写信,你安心待几天,小姜哥一定会来接你的。”   李清露的神色有些复杂,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乔歆华站了起来,道:“缺什么让人跟我说,好好照顾自己,再熬几天就好了。”   她说着出了门,几个丫鬟等在外面。孙大娘正在喂鸡,见少夫人出来了,便放下了笸箩。乔歆华道:“李姑娘是玉虚观的弟子,原本是咱们正道上的人,你需得对她客客气气的。若是她再冻着了、饿着了,或是哪里伤着了,我唯你是问。”   乔子涯怕她在屋里闷坏了,又道:“她要出去,就让她在附近走一走,别老是关着人家。”   杏子林外围还有一圈院墙,四面的门都有人守着,倒也不怕她跑了。   孙大娘嘴上答应了,心中却不服气。不知道这臭丫头有什么本事,能骗得少夫人和小舅爷都来维护她。她目送乔家姐弟走远了,捡起了喂鸡的笸箩,洒下了一把粮食,心想:“臭丫头,别得意的太早。不管谁护着你,只要家主想杀你,你有再大的本事也活不成!”   少夫人和小舅爷准李清露没事可以出来走一走,孙大娘管的也就没那么严了。一大早,李清露趁着孙大娘去大厨房拿饭,出来在附近溜达了一圈。   她爬上了一棵梧桐树,坐在树枝上眺望了片刻,发现自己身处的杏子林在苏宅的东南方向,院墙后有几间厢房,前头是正堂,西边还有练武的地方。整个宅子十分大,七拐八绕的像迷宫一样。院墙外的侍卫抬起头来,差点就发现了她。李清露打了个激灵,连忙一矮身,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她想着刚才看到的情形,心情有点沉重。守卫的人太多了,想要不惊动任何人逃出去,实在不容易。李清露放弃了这个念头,只能老老实实地等人来救自己。   附近的蜡梅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李清露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沁人心脾。她折了几支花,打算拿回去熏一熏屋子。她经过杏子林附近的小院子,见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站在月洞门前,一手拢着一件大红色的缎子披风,看着远处的风景。   两个侍卫站在月洞门外,对周围的事不闻不问。那女子也习惯了他们守在这里,只是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四十出头岁年纪,看起来还很年轻,也很漂亮,只是眉宇间笼着一丝忧愁。   李清露想这应该就是大家口中的二小姐,也就是苏雁北的小姑姑,那天孙大娘要砍自己的脚,就是她让人拦下来的。她心中十分感激,想过去跟她道一声谢,却不知道会不会太冒昧。   那女子的目光投过来,注视了她片刻,露出了一点笑容。李清露的心微微一动,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不觉间生出了亲切感。她走过去,行礼道:“苏阿姨,您好。”   苏静柔见这小姑娘清秀伶俐,举止大方,对她很有好感。她温声道:“你就是被雁北带回来的姑娘吗?”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我叫李清露,是玉虚观的人。前几天多谢您救我,要不然我的脚就要被孙大娘砍了。”   苏静柔摇了摇头,道:“那婆子没读过书,有时候要犯浑。她要是再吓唬你,你就大声喊,往我这边跑。”   李清露松了一口气,有种安心的感觉。苏静柔道:“你出来散步吗?”   李清露低头看自己怀里的蜡梅花,分了一半递给她,道:“我刚摘的,你要么?”   苏静柔接了过去,垂眼看着花,叹了口气道:“真香啊,我也好想去看一看。”   李清露道:“今天不冷,花也开了很多,现在去就很好的。”   苏静柔轻声道:“我出不去。”   她的神色黯淡,站在月洞门里,一步也没往外迈,仿佛她站的地方就是她能活动的极限了。   李清露觉得有点奇怪,转头看那两个侍卫。侍卫穿着黑色的劲装,腰间挎着刀,面沉似水,就像两尊门神。李清露本来以为他们是保护苏静柔的,这会儿却有种不好的感觉,说不定他们守在这里,其实是看管她的。   李清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心中却渐渐生出了一种悚然的感觉。她是家主的小姑姑,身份何等尊贵,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甚至连自己这个人质都不如。   苏静柔看起来苍白而又憔悴,聊了这一会儿功夫,就低着头咳嗽起来,身体好像很不好。   李清露下意识伸手搀扶她,那两个侍卫立刻喝道:“退下,不准碰姑小姐!”   李清露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回去。那两人对李清露横眉立目的,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她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道:“苏阿姨,你擦一擦。”   苏雁北吩咐过,除了他和少夫人之外,任何外人都不得接触苏静柔。让李清露跟她聊了这一会儿,已经很不合规矩了,岂能容她再放肆。   一名侍卫伸手去夺手绢,李清露踮起脚来把手绢一甩,越过他的手臂扔了进去。苏静柔接在怀里,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仿佛觉得这孩子顽皮似的,非要摸老虎屁股。   那侍卫只敢对她凶,不敢对苏静柔不敬。他瞪了李清露一眼,李清露神色淡淡的,好像没看见。另一人把刀拔出一半来,雪亮的刀光照在她脸上,威胁道:“小姑娘,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赶紧回去!”   李清露见他俩要发火了,只得道:“好好,我走了。苏阿姨,你好好养病。”   苏静柔很久都没跟外人说话了,还有点舍不得。她道:“好孩子,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她转身快步走了,片刻拿着两包点心果脯回来给她,说:“拿着吃吧。”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道:“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苏静柔把点心塞到她怀里,“阿姨一见你就觉得高兴,要是明天有空,再来看我吧。”   李清露对她也有种亲切感,点头答应了,道:“那我明天再来给您送蜡梅。”   她说着轻轻一笑,搂着花和点心回了自己的住处。孙大娘已经回来了,她带回来几个大素包,还有一碗菜粥,放了这一会儿已经凉了。   李清露把点心放在桌上,打开油纸包看了一眼,有糖花生、杏脯,还有牛肉丝和麻糖。另一包里装着些枣泥酥,还有一大包沾着糖霜的柿饼。她咬了一口柿饼,感觉又软又甜的,嚼起来还有一股韧劲儿。昨天她还为了一个窝头纠结了许久,如今能吃到这么多好东西,让她觉得十分幸福。   孙大娘叉着腰道:“怎么这么多东西,你从哪儿偷的?”   李清露虽然知道她一向没好话,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诬赖人。她不高兴道:“什么叫偷的,是苏阿姨给我的。”   孙大娘道:“什么苏阿姨……啊,你是说二小姐?”   李清露嗯了一声,知道她最怕苏静柔,眼里藏了点狡黠。孙大娘十分惊讶,没想到连二小姐都被这臭丫头迷惑了。   她仿佛看见了活的妲己褒姒,愤愤地说:“你倒是会钻营,一会儿二小姐,一会儿少夫人、小舅爷的,都被你哄得团团转。不过你骗得了他们,可骗不了我。我这双眼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你这小妖女一肚子坏水,早晚要害人!”   李清露虽然过的颠沛流离的,好在运气一直不错,走到哪里都能活下去。她的性情恬淡祥和,贵人自然会被她吸引过来。孙大娘却不信这个邪,觉得她一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妖术。   李清露几口把包子吃了,又把菜粥喝下了肚。孙大娘答应了不能动刀,只能在一边唠叨她。李清露左耳朵听右耳朵冒,见缝插针地接了一句:“啊对对对,你吃柿饼么?”   孙大娘简直要被气死,自己骂的口干舌燥,她却一点都不在乎,这小妖女的脸皮就是厚。   李清露见她不回答,抓了一把果干留在桌子上,把剩下的带回屋里。她放下了棉布帘子,耳根终于清静了。   李清露把点心收到了橱子里,想着苏静柔的模样,觉得她既温柔又美丽,心里很喜欢她。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小院子里。   李清露忽然想起不久之前,有个魁梧的大汉闯到人和堂来,跟徐怀山打了一架。那人名叫铁憾岳,武功极高,就连徐怀山也不是他的对手。后来他说要去荆州找他老婆,转头就跑了,风风火火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清露的心思微微一动,记得那大汉说他的老婆叫苏静柔,莫不就是这位二小姐?   她记得徐怀山还说过,铁憾岳的老婆应当就是苏雁北的小姑姑。堂堂正道上的大侠,论起来还要叫那疯汉一声姑父,也不知道苏雁北能不能忍得下这口气。   若是如此,事情倒是能解释的通了。苏静柔身为名门正派的二小姐,跟魔教的人相爱,损害了家族的声誉。所以苏家的人棒打鸳鸯,把她关了起来。铁憾岳因为功高盖主,也被金刀门的人关了起来。两人如同牛郎织女天各一方,一直没能见面。   想到这里,李清露有些惊讶。倒不是因为正邪有别,而是没想到这么温柔的一位美人,配的却是一个粗犷的汉子。她转念一想,各花入各眼,红拂女还爱上了虬髯客,那位姓铁的大叔威风凛凛,武功盖世无双,说不定苏阿姨就是看中了他的英雄气概呢?   不过换成自己,李清露是不会喜欢那样的莽撞汉子的。他的武功虽然高,却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要不然他也不会被金刀门的人关在地牢里那么多年。不过最近他好像又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李清露一想起铁憾岳,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人行事天马行空,很难以常理来推测他的行为。苏阿姨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也是够不走运的。   李清露歇了一日,第二天早晨又去摘蜡梅。她这回带了剪子,剪了一大把用麻绳捆住,抱在怀里去找苏静柔。她走到院墙边,忽然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是苏雁北的声音。   一人道:“家主,二小姐身体不好,不想见你。”   苏雁北一改平时自傲的态度,恭敬道:“我就见她一面,这都好几天没来跟小姑姑请安了,我心里不踏实。”   侍女道:“二小姐说了,谁也不见。”   苏雁北见苏静柔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知道她在屋里听得见。他扬声道:“小姑姑,侄儿又怎么惹你不高兴了。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别不见我,好不好?”   院中静了片刻,苏静柔开了口,道:“那你放我出去。”   苏雁北就知道她要这么说,沉默了片刻道:“小姑姑,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只有这件事不行。”   苏静柔道:“为什么不行?”   苏雁北道:“这是父亲临终前定下的规矩,我不能破。”   苏静柔冷冷道:“你爹已经过世了,现在你是家主你说了算,为什么不能破?”   苏雁北的神色也变得坚持起来,沉声道:“我确实不能破。”   他先前还拿他父亲做幌子,如今却透出了一点阴沉的态度,不管怎么样,他都要一直把她关在这里。苏静柔冷笑了一声,仿佛看穿了他的私心。这样见不得天日的心情,一旦被人窥破,该有多难堪。   李清露心中实在好奇,把梅花系在背后,悄然一跃,扒在墙头上朝里偷看。苏雁北站在屋外,看着屋里的身影,却一步也不敢走进去。平日里那么威风的一个人,此时却只能赔小心,大气也不敢出。   他囚禁了她这么多年,心里自然是有愧的,可就算如此,他也不会放手。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只要她还活着,就是属于他的。   李清露感觉有点混乱,心中暗暗寻思,他不是苏阿姨的侄子么,这感觉……不太对啊。强烈的占有欲超越了亲情,变得扭曲起来。李清露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又麻又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雁北低声道:“小姑姑,你别为难我。”   苏静柔的态度十分冷淡,道:“那你就走吧。”   苏雁北跟她只有一门之隔,望眼欲穿。可她就是铁了心不见他,苏雁北有些难过,轻声道:“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他转身出了门,李清露一松手落在院墙内,猫着腰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苏雁北的心情低落,也没注意到动静,带着人快步走了。   李清露松了口气,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可苏雁北对他姑姑的态度实在有点不正常,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一名侍女走过来,轻声道:“李姑娘,方才我就看见你了,你轻功可真好。”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样蹿高爬低的太不成体统了。她拍去了身上的尘土,站起来道:“对不起,我是来送花的。”   她从背后解下了蜡梅花。跟对苏雁北不同,侍女对她十分欢迎,道:“二小姐一大早就在念叨了,说不知道你今天会不会来。”   她接过了花,带着李清露往屋里走去。李清露还是头一次走进这间院子,有些好奇。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书架上摆着金刚经和法华经,桌上放着抄了一半的经文。   苏静柔从里屋走出来,一见她便露出了笑容。方才她还称病不肯见苏雁北,此时却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来看我了!”   李清露道:“苏阿姨,我来给您送花。”   侍女把蜡梅花插在一个白玉花瓶里,花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让屋子都变得幽静起来了。苏静柔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两人相对坐在罗汉床上,苏静柔看着她的模样,越看越喜欢。她道:“外头冷不冷,脸都冻红了,快给她拿个手炉来。”   侍女拿了手炉过来,又端了些时鲜的果子放在桌上。李清露拿起一个柑子剥了,吃了几瓣,感觉又酸又甜的,道:“真好吃。”   苏静柔露出了笑容,道:“喜欢就多吃点。阿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吃爱玩的,听说哪里有好东西,就要去尝一尝,还想将来自己开个小饭馆呢。”   李清露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道:“后来呢?”   苏静柔道:“后来我遇上了一个很好的人,他说要陪我走遍天下。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们不得已分开了。”   李清露想起了那个大块头,忍不住道:“那个人是铁憾岳么?”   苏静柔有些意外,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清露见她不以为忤,便放了心,道:“前阵子那位铁大叔来到了长安,把业力司的堂口砸了一通,忽然又说要去找他的妻子。他说他妻子是荆州苏家的二小姐,我想应该就是您吧。”   前段时间他来过苏府,两个人却没能见上一面。苏静柔听说他一直惦记着自己,心里十分高兴,却又垂下了眼,道:“他既然心里有我,为什么不早来接我?”   李清露想她被关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难免错怪他。她道:“不是的,那位铁大叔被金刀门的人关在地牢里,这些年一直不得自由。要不然他肯定早就来找你了!”   苏静柔一诧,她本来还有些怨他,原来不是他负了心。自己在受苦的时候,他也被困在囹圄之中,自己跟他还真是一对同命鸳鸯。   她道:“他受了不少罪吧,现在怎么样?”   李清露见到铁憾岳的时候,他衣衫破烂,头发胡子乱糟糟的一大把。但看起来精神还是挺不错的,身体也很好,透着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她道:“他挺好的,不用担心。”   苏静柔松了口气,想起了从前跟他在一起的情形,心情动荡,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李清露有些紧张,道:“苏阿姨,你身体不舒服么?”   苏静柔道:“没事,就是咳嗽,夜里睡不安稳,老毛病了。”   她又咳了数声,手绢上咳出了血丝,好像病的十分严重。侍女端了汤药过来,苏静柔喝了药,脸色好了一点。李清露有点心疼她,道:“苏阿姨,您有没有多找几个大夫来看一看?”   苏静柔摇了摇头,道:“天底下的名医都请过了,没有用。我早年伤了经脉,只能常年养着。一日断了药,恐怕就活不成。”   李清露十分惊讶,又生出了些惋惜的心情。难怪苏雁北不让她离开这里,只有苏家能用名贵药材为她吊着命。她虽然渴望自由,但若是真的离开了,恐怕也活不久长。   李清露的一缕头发散落下来,挡住了眼睛。苏静柔帮她拨到了耳朵后面,动作轻轻的。李清露被她碰到了脸颊,心微微一动。她从小没有母亲,只有师父,心里也悄悄羡慕过别的孩子有爹有娘。如今被苏静柔这样对待,心里一酸,只觉得她若是自己的母亲就好了。   苏静柔看着她,仿佛也有这种感觉,神色温柔,却又带着一点哀伤。   李清露道:“苏阿姨,你对我真好,就像我师父一样。”   苏静柔温声说:“好孩子,你多大了?”   李清露道:“我虚岁十九。”   苏静柔有些感慨,说:“十九……我的女儿要是能平安长大,就像你一样大了。”   李清露只知道她跟铁憾岳是夫妻,却头一次听说他们还有个孩子。她道:“你的女儿呢?”   苏静柔低声道:“被人送走了。”   她的神色黯然,一说起此事便红了眼圈。李清露不敢问了,心里也能猜出个大概来。苏静柔跟铁憾岳的婚事不被家族承认,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不会被苏家接纳。那孩子被人送走都是好的,若是更狠一些,被直接溺死都有可能。   苏静柔坚信孩子还活着,只是不知被谁家领养了去。她这些年一直抄经念佛,希望上天能够保佑自己的女儿。   她想着从前的事,眼里流露出一点温柔的光,道:“我的孩儿是冬天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场小雪,到处一片白茫茫的。我看这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就给她起了个名字……”   李清露道:“叫小雪?”   苏静柔笑了,道:“不,叫素素。”   李清露点了点头,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书读得多,起名字含蓄,叫小雪是有点俗了。   苏静柔的神色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她轻声道:“她那么小一个,小手小脚,软软的、乖乖的,还会看着我笑。可惜我还没抱过她几次,她就被人夺走了……这些年我一直想着她,也不知道我的孩儿过得怎么样。”   她越说越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李清露连忙站起身来,上前道:“苏阿姨,你别难过。”   苏静柔心中充满了内疚和自责,这些年她一直想找回女儿,可她连这个小院的门都出不去。   她哽咽道:“我不是个好娘亲,是我没用,我对不起她……”   李清露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一哭,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碎了似的。她把苏静柔抱在怀里,安慰道:“苏阿姨,你别难过,你们福泽深厚,你的女儿一定好好的,总有一天会跟你见面的。”   苏静柔常年见不到外人,情绪郁积了许久,哭了一阵子,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擦去了泪水,轻声道:“你说得对,老天有眼,一定会保佑她平平安安的。”   李清露有些感慨,自己虽然命运多舛,跟苏静柔一比,又幸运多了。苏静柔的身体虚弱,说了这一会儿话便又咳嗽起来。侍女过来劝道:“二小姐,你夜里没睡好,还是去歇一会儿吧。”   李清露怕耽误她休息,道:“苏阿姨,您先休息,我改天再来。”   苏静柔点了点头,起身送李清露出了门。外头还有侍卫守着,李清露不敢走门,轻身一纵翻过了墙头。她挥了挥手,猴儿一样跳了下去。   她想着方才的事,心里还有点惆怅。这时候就听一人在她身后道:“好你个野丫头,胆子不小!我才一会儿没看见,你居然溜到这里来了!” 第五十三章   李清露回过头去, 见孙大娘双手叉着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站在她身后。   她道:“还说没做贼,这次我亲眼看见你翻墙出来的, 还有什么话好说?”   李清露拍去了身上的尘土, 坦然道:“抓贼要抓脏, 我偷什么了?”   孙大娘上下一顿搜,发现她这回什么都没带出来。她道:“那你进去干什么?”   李清露道:“我给苏阿姨送了点蜡梅花,不信你去问她。”   孙大娘自然不敢去问二小姐,只好闭了气。李清露径自走在前头,倒把孙大娘扔在了身后。李清露想着苏静柔的遭遇, 有些替她难过。她回到房中,在床上躺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孙大娘道:“小舅爷, 你怎么又来了?哎呀,你还带外人来, 这又是谁!”   乔子涯不想跟这悍妇说话, 站在院子里喊道:“清露姐, 你在不在?快出来, 有好事!”   李清露揉了揉眼, 掀开门帘子出来, 人还有点迷糊, 道:“怎么了?”   她抬起眼,见乔子涯笑吟吟地站在院子里。他身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姜玉明。   姜玉明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袄子, 外头披着一件黑色的夹棉斗篷, 领子上翻着黑白驳杂的貉子毛, 一身风霜之色。他手里提着行李和蝉翼刀,一看就是刚到,还没落脚就先来找她了。   他一见李清露,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上前道:“清露,我来接你了!”   李清露看见他的一瞬间,心中一暖,眼睛竟有些酸了。她快步走过去道:“小姜,你来了。”   孙大娘站在中间,拦着也不是,走开也不是。来的这年轻人看起来仪表堂堂,衣着打扮也不俗,应该也是个武林世家的子弟。她道:“你是谁,跑到女眷住的地方来成何体统?”   姜玉明坦荡荡地说:“我叫姜玉明,是黄河镖局的少镖主。她是我未婚妻,我来接她的。”   孙大娘一怔,没想到这臭丫头还真挺有贵人运,黄河镖局的小少爷居然也来找她了。   虽然是黄河镖局的少主,孙大娘也不吃这一套。她道:“这里是苏家,谁让你进来的?”   乔子涯道:“我姐夫刚接了他进门,让我带他去厢房落脚。他想见一见清露姐,我便带他来了。我姐夫都没说不让,你有什么意见?”   他一口一个姐夫的,仿佛祭出了尚方宝剑,孙大娘被堵的哑口无言。乔子涯道:“清露姐,咱们在这附近走一走。”   他招了招手,李清露便和他们一起出了院子。李清露道:“你们见到苏雁北了?”   乔子涯小声道:“没有,姐夫午睡还没起呢,门口的人通报到我姐那里去了。我就把小姜哥带进来了。”   姜玉明道:“我等会儿还是得去见他一面,总不能不跟主人打声招呼。”   乔子涯道:“我姐让我先安排你住下,前边有个厢房,离杏子林近的很,你们要见面也方便。”   三人向前走去,周围没有人看着,他们总算能说几句贴心话了。乔子涯不想打扰他们,道:“我让人把客房收拾出来,你们先聊吧。”   乔子涯快步走了,姜玉明停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李清露的手,道:“清露,你受苦了,没事吧?”   李清露道:“我没事。”   她被他拉着手,有点不自在。小姜以为她不好意思,便把手放开了。   他望着她,诚恳道:“我一接到信就过来了,先前在无量山不是我不带你走,是那魔头实在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他。但我心里一直都惦记着你,你别怪我,好不好?”   小半年不见,他瘦了一大圈,眼眶都凹进去了。他挨了徐怀山一顿揍,倒没觉得多委屈,只恨自己没本事,没能把她救出来,心里一直怀着愧疚。   李清露有些动容,轻声道:“你得照顾好自己才行,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姜玉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终于找回了丢失的宝贝,道:“你不在我身边,我一天也放不下心。幸亏苏大侠把你救了出来,我等会儿就去见苏雁北,跟他说你是我的未婚妻,他肯定会放人的。”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道:“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一些的好。咱们没有婚约,你这么说是不是不合适?”   姜玉明觉得也不用这么拘于形式,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成亲是早晚的事。他道:“你师父同意这门亲事,我娘也喜欢你。我……我心里早就喜欢你了,还有什么不合适的?”   李清露道:“你爹呢?”   先前她去黄河镖局求援的时候,姜成豪就不愿帮忙,还说天底下的好姑娘有的是,若是实在成不了,便是没有缘分,不必强求。姜玉明原本十分崇拜他爹,近来见他做事瞻前顾后,也没有那么信赖他了。   他道:“我的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不必管我爹说什么!”   李清露垂下了眼,有点为难。姜玉明知道她在顾虑什么,道:“清露,我知道你陷在业力司的这段时间里受了不少苦,恨我没能救你出来。以前是我不好,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绝对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了。”   他一把抓住了李清露的手,十分诚恳,又有些激动。李清露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己并不恨他,而是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刚去无量山的时候,她还想多攒点钱,等三年期满了就回师门,若是小姜还愿意等自己,她就嫁给他,好好地跟他过一辈子。   可如今她喜欢上了徐怀山,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小姜以为他们的情分还跟从前一样,却没想到覆水难收,她的心已经给了别人,无法再回头了。   李清露本来想跟他把话说清楚,希望他看在朋友的份上把自己救出去,以后再慢慢还他这个人情。但看到小姜对自己这么认真,她实在很难把这些话说出口。   姜玉明本来见到她十分高兴,可她的神色一直有些忧郁,不知道在顾虑什么。姜玉明想这毕竟是终身大事,慎重一点也好,便道:“我不逼你,你好生想一想,想好了再给我答复。”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天渐渐暗下来,李清露回到了住处,靠在床头出神。   小姜一向不掩饰对她的好感,这回更是直接跟她求婚了。自己若是喜欢他,此时应该会感到很幸福,义无反顾地答应他。可现在她却很犹豫,如果为了逃出去答应了他,那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小姜听说她被关在这里,立刻就来接自己,对她一片赤诚。他家世好,武功也不错,原本是个良人。李清露从小在深山长大,不知道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对方对自己好就够了。   可如今她为人心动过,明白了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就没办法压抑自己的心情了。她不想只是跟一个合适的人生活在一起,还想每天都看着喜欢的人,一想起他就会露出笑容,跟他在一起就会感到温柔,期待每一天的到来,这才是真正的长相厮守。   她辗转反侧,心里十分难受,不光因为自己没办法回应姜玉明的感情,还因为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了徐怀山。她眼前浮现起了他的模样,徐怀山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几分笑意,好像在问她:“你想我做什么,是喜欢上我了么?”   李清露本来是要离开他的,却在不知不觉间深深地陷了进去。他是世人眼中的魔头,若是跟他在一起,未来必然要面对很多坎坷。可喜欢这种事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她就是放不下他,有种飞蛾扑火不计后果的心情,那种感觉是她对别人不曾有过的。   李清露思来想去,实在没办法欺骗自己,也不想欺骗别人。   她下定了决心,还是跟小姜把事情说清楚的好。若是他愿意帮自己,那自然好。若是他不愿意帮忙,也不怪他。自己就在这里等下去,徐怀山早晚会来接自己的。   次日一早,李清露吃过了饭,打算去找姜玉明谈一谈。孙大娘在院子里洗衣裳,已经懒得看管她了。她道:“又出去?”   李清露嗯了一声,道:“在附近走一走。”   孙大娘搓着衣裳,抱怨道:“家主抓了你来也算倒霉,一天到晚就没消停过。上午黄河镖局的少爷刚来,下午他家的大小姐又跟过来了,跟捅了马蜂窝似的没完没了的。”   李清露昨天睡得早,不知道姜玉祺也追过来了。她有点奇怪,道:“玉祺姐来干什么?”   孙大娘也只是听人这么说,连人都没见着,自然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李清露寻思她大约是不放心弟弟,可姜玉明年纪也不小了,不用看的这么紧吧。   李清露出了门,穿过杏子林,来到了厢房后的白墙外。不远处有人在站岗,她过不去,只能在这里等着。这边有个月洞门,姜玉明要来找自己,肯定要从这边走。   厢房边有个小竹林,青翠的竹叶越过白墙黑瓦,在寒风里微微摇曳。墙后面连着个雨廊,李清露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在栏杆上坐下了。她等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冷,打算把小姜叫出来。隔着一堵墙,忽然听见了姜玉祺的声音。   “你上哪去,喂,站住!”   姜玉明停了下来,道:“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姜玉祺道:“爹让我来找你,谁让你自作主张跑到这里来的?”   “什么叫自作主张,”姜玉明有些不满,“我这么大一个人了,做什么事都要跟你们报备么?”   姜玉祺也有点不高兴了,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收到信魂儿都丢了似的,你来接李清露的是不是?”   墙后面静了片刻,姜玉明道:“是又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清露跟那姐弟二人只有一墙之隔,也不敢走动,听见了他们的话,心揪了起来。   姜玉祺道:“咱们姜家跟她又没什么关系,你凭什么从苏雁北手里抢人?”   姜玉明道:“我要娶她为妻,苏大侠看在姜家的面子上,自然会放了她。”   姜玉祺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憋着气道:“她一直跟着业力司的人,早就投降魔道了。你跟她纠缠不清,外头的人知道了怎么看待咱们姜家?”   姜玉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皱眉道:“清露是个好姑娘,怎么可能跟魔道的人同流合污。她性格善良,人又正派,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你不是也觉得她很好么?”   姜玉祺叹了口气,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人是会变的。”   姜玉明道:“你要变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会变心的。她一直等着我,我不能辜负她!”   他这话说的斩钉截铁,李清露听见了,神色却微微一黯,觉得有些愧疚。   姜玉祺有点急了,道:“不是,你怎么这么傻呢……我跟你把话说清楚吧。咱们是清白人家,你是姜家的少主,不能娶这种不清不白的女子进门。爹让我来,就是拦住你的。”   李清露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感觉如坠冰窟,浑身都透着一股寒意。   姜玉明十分生气,攥着拳头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娘是玉虚观的,你也是玉虚观的姑子生的,出身不过是穷了些,有什么不清白的?”   姜玉祺伸手戳了他脑袋一下,道:“你脑子是不是白长的!我是说玉虚观么,我是说她跟着徐怀山这么久了,两个人朝夕相处、同食同寝,你觉得她还是个清白的姑娘么?”   姜玉明被她问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摇头道:“不会的,她不会那样的。”   姜玉祺道:“你别自欺欺人了,就算她想守身,徐怀山也不会放过她。而且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清白,她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外人会怎么看她?”   姜玉明沉默着,姜玉祺又道:“你娶了她,就得背着别人的指指点点过一辈子,咱们姜家也要为此抬不起头来。爹爹辛苦挣下这基业不容易,你就当是为了他,放弃吧。”   姜玉明摇头道:“不是的,她不是那样的人,你们不能这样……”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显然十分难受。姜玉祺知道他一时间接受不了,可事实就是这样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李清露是不是真的清白也不重要。反正她跟魔教的人搅在了一起,谁跟她扯上关系就要倒霉。还不如早点跟她撇清关系,明哲保身的好。   姜玉祺轻声道:“咱们家外表看着风光,其实跟人家没法比。中原这几家势力,任何一方伸出手来,轻而易举就能把咱们碾碎。能活着就已经不容易了,别跟他们争了,和我走吧。”   姜玉明知道她说的不错,感到了一阵无力。他靠着栏杆坐下来,想着昨天见到李清露时的情形。她刚看到自己时很高兴,可一提到成婚的事,她便有些为难,好像不愿答应自己。   姜玉明没有那么傻,他也曾经想过,说不定她已经喜欢上徐怀山了。可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或者说他有意在回避这种可能,一直在一厢情愿地喜欢她。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姜玉明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悲哀,觉得自己好像在自欺欺人。明明她看自己的眼神会闪躲,总像是藏着心事,也不喜欢自己触碰她,可他却以为她只是害羞而已。   喜欢一个人会义无反顾,是白天夜里都想着对方,一见到那个人就会开心,怎么会犹豫和后退呢?   姜玉明的心情低落,头脑也冷静下来。黄河镖局不如业力司势大,自己的武功也远不如徐怀山,什么事都跟他没法比。她喜欢他,也是很正常的。   父亲总是骂他,说他目光短浅凡事光想着自己,一点也不像他姐姐。姜玉明的年纪也不小了,就算帮不上大忙,也不想让父亲为难。可他一想到李清露,心里就十分难受,要放弃她,就像是从心口割下一块肉来一样。   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竟是落了泪。姜玉祺也没想到他这么认真,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道:“想开一点吧。”   白墙之外,李清露把他们的话都听的一清二楚。她心里好像有一团乱麻,有些难过,又十分委屈。那姐弟二人还在墙后面说话,李清露不想被他们看见,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跑了。   李清露回到了住处,低着头往屋里走。孙大娘还觉得奇怪,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清露没说话,放下帘子进了房间,坐在了床上。她低着头,想着刚才姜玉明和他姐的话,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她虽然也想跟小姜把话说清楚,可被他们这么看待,她的心里实在不好受。   她虽然跟徐怀山待在一起,却从来没有逾矩。自己从小受师父教导,做人勤谨守礼。徐怀山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正经,其实也是个守规矩的人,从来没勉强过她。可到了姜玉祺的口中,两个人却成了不清不白的关系。   静下来想一想,她跟业力司的教主相处了这么久,不管自己是不是魔教的人,都回不去了。以前她还抱着一丝幻想,觉得自己还能像从前一样回到师门,跟师父和师姐妹在一起。可实际上,自从跟徐怀山扯上关系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姜家还是玉虚观,都不可能再接纳她了。   她擦了一下眼泪,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就算师门不要她了,她也忘不了师父教导自己的恩情。既然已经离开了徐怀山,她也不想再回去了。小姜觉得自己辱没了他的名声,她也不想拖累他。她只想找个深山老林待着,谁也不见了。   她这么想着,悲从中来,像小孩子一样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不动了。   姜玉明想着李清露的事,心里像刀割一样,实在难下这个狠心。他坐在屋里,喝一口酒,叹一口气。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门外响了几声,却是苏雁北来了。   黄河镖局跟苏家之间常有来往,两人并不生疏。姜玉明见了他,招了招手道:“苏大哥,你来了……坐,一起喝一杯。”   姜玉明浑身酒气,一坛子白酒少了一半,却是在这里喝闷酒。昨天姜玉明落脚之后跟他打了个招呼。苏雁北知道他是为了李清露的事来的,不想当面拒绝他,使出了个拖字诀,说自己最近有点忙,让他有话改天再说。   隔天便有人来报,说看见姜玉明跟他姐在院子里大吵了一架,姜家不愿娶跟魔头不清不楚的女子,让儿子赶紧回去,断了这个念头。   苏雁北喔了一声,搁下了茶杯道:“我还以为是他爹准了这门亲事,原来他是自己偷偷跑来的。”   那侍卫道:“他姐姐说姜大侠不同意,让他赶紧回去,不准掺和这件事了。”   苏雁北揉了揉眉心,觉得姜成豪这么做虽然有点狠心,却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姜玉明才二十岁,要娶谁由不得他做主。之前他娘相中了李清露温柔端正,出身干净,就算穷一点也不打紧。可如今她在业力司待了这段时间,整个江湖都知道她是徐怀山的人了,姜家怎么可能娶她进门。   他这么想着,又有点同情姜玉明。原本好好的一对小情侣被拆散,就像镜子被摔成碎片,就算拼起来也回不到从前了。魔教的人向来朝三暮四的,徐怀山对那丫头一时兴起,便把她掳到身边,玩够了又抛到脑后,害的却是她的一辈子。   这几天乔歆华在苏雁北耳边说了不少李清露的事,说她本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又有一副热心肠。她救过玉泉山庄的人,还帮忙找过玲珑锁,跟乔家的人十分有缘。她一向与人为善,从来没做过坏事,实在不该这么对她的。   苏雁北也看出了这个小姑娘没什么野心,就是个寻常的女孩子。他枕头风听得多了也有点心软,想着再过一阵子,若是徐怀山不来接她,便给她些盘缠,放她自己走算了。   屋里烧着碳火,十分暖和。旁边点着一盏油灯,把屋里照的昏黄。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碟卤牛肉,却也没吃多少。姜玉明就是想喝醉,一醉解千愁,睡着了就没有那么多烦心事了。   苏雁北在他对面坐下,拿了个碗,给自己倒上了酒。两人碰了一下碗,姜玉明仰头一饮而尽。白酒淋淋漓漓地洒下来,他呛的龇牙咧嘴,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   苏雁北把酒喝了,道:“你有心事?”   姜玉明擦了一把眼泪,闷声道:“没有。”   他不愿意说,苏雁北便也不多问,只是坐着陪他。一会儿功夫,姜玉明又喝了几碗酒,醉的摇摇晃晃的,趴在桌子上,终于忍不住道:“苏大哥……我心里难受……”   苏雁北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姜玉明道:“我跟清露青梅竹马,小时候我娘就说……等我长大了,就把她娶进门。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未婚妻,她对我也很好。我没别的愿望,就想把镖局经营好,娶她为妻,好好地过一辈子。”   他说着哽咽起来,一想到这些事都不可能实现了,心里就越发难过起来。   他道:“可是后来……她被人抢走了,我没本事,救不回她来。之前她师父被人抓走,她来求过我,可是我做不了我爹的主,她就去求徐怀山了……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和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完了……”   他醉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苏雁北还是听明白了。姜玉明是喜欢她,却又帮不了她,一步步看着事情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之间的裂痕早就产生了,李清露对他失望了太多次,已经不再指望他了。而姜玉明要考虑自己的家族,只会让她做出更多的让步和牺牲。   姜玉明哑声道:“我姐说她跟过徐怀山,不是个清白姑娘了……可我不在乎,就算那样,我还是喜欢她。可是我姐说,姜家不能跟着我蒙羞。我娶了这样的女孩子……所有人都要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苏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人生大事,苏雁北也不好干涉,只是淡淡道:“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办吧。”   姜玉明的眼睛红通通的,哑声道:“我爹白手起家,建立黄河镖局不容易,我不能对不起他,也违逆不了他的意思。”   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姜玉明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虽然舍不得,却也没什么办法。   其实他要是真的喜欢她,倒还有一条路走,就是抛下一切带她离开。两个人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也就也没有什么仇家追杀,更不会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然而姜家还指望姜玉明继承家业,他还有大好前程,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孩子就放弃一切。   姜玉明一把握住了苏雁北的手,哀求道:“苏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苏雁北道:“你说。”   姜玉明道:“我不能带她走了,你能不能让人别欺负她……等过一阵子,天暖和了就放她走吧。她没做过坏事,你别把业力司的账算到她头上来。”   他在世俗的圈子里兜兜转转,求不得圆满,只能求一点心安。苏雁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她的。”   姜玉明这才放了心,他身子晃了晃,倒在桌子上不动了。苏雁北拍了拍他,道:“醒醒,别在这儿睡。”   姜玉明哼了几声,睡着了也是一副难过的模样,喃喃道:“清露……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苏雁北叹了口气,把他扶起来架到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姜玉明翻了个身,一线眼泪淌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李清露在屋里待了一天,一直没跟姜玉明见面。她无精打采的,若是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隔天一早,乔子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清露姐,不好了。”   李清露正在梳头,放下了梳子道:“怎么了?”   乔子涯小声道:“小姜哥昨天晚上走了,也没跟我打招呼。我刚才去找他,才听说他和他姐回风陵渡了。他桌上留了一封信,是给你的。”   他把信递给了李清露,她打开信封,见上头写着寥寥几行字。姜玉明不但抛下她走了,甚至连跟她当面道别的勇气都没有。   李清露心中一酸,忍着难过看了下去。   “清露,对不起,我家里有些事情,必须得回去了,很抱歉不能带你一起离开。咱们认识了那么久,有过很多开心的时光。到现在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吃麦芽糖、捉蛐蛐的情形。我以为咱们能像以前那样一直在一起,可惜天不遂人愿,咱们总是阴差阳错地分开。很多事我不是不帮你,实在身不由己。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让你失望,是我对不起你。你那么好,值得更好的人,我配不上你……以后你别等我了,我也不会再来烦你了。”   李清露心里十分难过,不光是失去了青梅竹马,更有一种失去了亲人的感觉。   “我跟苏大哥说了,让他别为难你。等过一阵子天暖和了,就放你自行离去。以后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了……好好保重自己,再见。”   几滴泪水落下来,迅速地洇湿了墨迹。李清露的眼泪像断了线一般,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乔子涯有些手足无措,道:“姐姐,你别哭啊。他说什么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都抛弃了,心里充满了失落的感觉。   乔子涯大约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站着。良久李清露轻声道:“你回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乔子涯轻声道:“你别太难过了,不管怎么样,还有我们呢。”   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垂着眼没有回应。乔子涯不想打扰她,悄然退了出去。   李清露坐在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恍惚中,她有点想念从前,脑海里纷至踏来的,都是一些不能再平常的情形。小姜跟大师姐比轻功,他折了一枝鲜红的石榴花回来送给自己,骄傲的模样犹在眼前;田边的树上结了不少柿子,她打了一筐晒成柿饼,和姐妹们吃了一个冬天;还有她跟大师姐、小师妹一起去集市上卖黄豆,赚的钱买了一根山药糖葫芦,第一口的滋味到现在她还记得。   那时候她每天诵经打坐、练剑种菜,虽然一无所有,却过得很开心。如今她在江湖上走了一遭,见识过了长安的繁华盛景,聆听过无量山的连绵夜雨。享受过无上荣华,也经历过颠沛流离,终于又归于寂静,心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其实又从来不曾拥有过。来时的路她已经回不去了,前路又一片茫茫。她仿佛站在一片大雾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少年子弟江湖老,从前她以为自己离老这个字还很遥远。如今才意识到,原来在一次次的聚散离合之中,她的心已经悄然变的沧桑了。   晨光照进来,映出她秀丽的眉眼,也照出了她的忧伤。   她觉得寒冷似的,裹了裹衣领。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迟早要分道扬镳,伤心也是无益。   她擦去了眼泪,把那封信叠好,与他告别似的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也保重。” 第五十四章   长安城中刚下了一场雪, 到处一片素白。   一行人骑着高头骏马,穿过宽阔的街道,来到了城东人和堂前。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织金花纹的锦袍, 腰间束着一条革带, 勾勒出结实修长的身材。他外头披着一件水貂大氅, 衣着低调而华贵,神色冷峻,仿佛有什么心事。   他翻身下了马,门前的侍卫行礼道:“恭迎教主!”   有人上前来帮他牵马,徐怀山的脸色阴沉, 大步往堂里走去。朱剑屏和申平安,蛛红、蜈青跟着下了马,一群人都笼罩在低气压里,神色十分凝重。   昨天徐怀山刚开完了述职宴, 次日就接到了穆拂衣派人送来的信报,说几天前苏雁北来了长安, 趁夜大闹了一场, 逼徐怀山出去见他。堂里的兄弟们看在他是正道领袖的份上, 好生跟他说了, 教主不在, 有什么事请改日再来。苏雁北反而越发嚣张起来, 还放火烧了他们的粮仓。   徐怀山坐在交椅上, 看完了信,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攥成了一团。他没想到自己刚走没几天, 就被人抄了后路。他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来说?”   信使道:“穆大小姐说, 怕耽误了教主开述职宴, 就没急着来报。”   他皱眉道:“还有什么损失么?”   信使犹犹豫豫的,说:“没了……就是……嗯……”   徐怀山做好了受大损失的准备,道:“有话直说,房子让人烧光了?”   “那倒没有,”信使道,“兄弟们一见走了水,就去灭火,粮食也没损失多少。但是……李姑娘不见了。”   徐怀山的脸色顿时变了,道:“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一片混乱,到处敲锣打鼓的,苏雁北又让人放了不少桐油火箭,火光烧的跟白天似的。大家都忙着救火,院门大开,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趁乱进来掳走了李清露。反正苏雁北撤走之后,大家清点完损失,就发现李清露不见了。   屋里整整齐齐的,没有打斗的痕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失踪的。留在人和堂的人里,穆拂衣的身份最高,庄宁便把消息报给了穆大小姐。穆拂衣十分惊讶,道:“那不得了,赶紧在附近找一找。”   庄宁带人出去找了三天,一无所获。穆拂衣见小年宴也办完了,这才派人来了无量山报信。   信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徐怀山听完,脸阴沉的像是要杀人。朱剑屏站在旁边,把折扇一拢,轻轻地一摆,示意信使下去。   大殿上灯烛明亮,却莫名透着一股阴寒之气。业力司往前数代教主没有一个是善良之辈,一股子戾气都渗透进这里的一砖一瓦里了,一进来便像是走进了森罗殿,没有人能不害怕。   就连徐怀山一坐在这宝座上,也像变了个人似的,透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他沉吟道:“是不是苏雁北把人劫走了,想拿她当人质威胁我?”   苏雁北跟徐怀山有深仇大恨,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但他未必知道李清露对徐怀山有这么重要,这事还有另一种可能。   朱剑屏道:“她会不会是自己走了?”   徐怀山的神色一滞,仿佛有些受伤。他虽然知道她一直想回玉虚观去,可自己前门失火,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她趁这个机会逃走,也未免太无情了。相处了那么久,他们也曾经有过花前月下的时候,徐怀山不相信一切都是她在敷衍自己。   分别之前,她还跟自己勾过手指,答应了要等他回来的。   “不会的,”他低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朱剑屏捻着扇骨,嘴上没反驳,心里却觉得未必。李清露这段时间跟徐庶进曹营似的,透着一股坚贞不屈的劲儿。虽然大家对她不错,但业力司毕竟是魔教,她一个正道出身的小姑娘,岂会甘心一直跟他们这些妖人为伍?   一开始朱剑屏觉得教主就是图个新鲜,太容易得到的女人很快就会让人腻味,这种宁死不屈的征服起来才有意思。可后来徐怀山对她越来越在意,一颗心好像都系在了她身上。李清露却始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仿佛长了一颗铁石心肠。   这种事情就像赌博,对方越是没有反应,他就越想要投入更多,希望能换取对方的一点真心。可万一他爱的人根本不会回应他呢?   朱剑屏提醒道:“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喜欢她了?”   徐怀山的脸色一沉,道:“我哪有?”   “没有就好,”朱剑屏淡淡道,“天下何处无芳草,若是真的跟她没有缘分,也不必抓着这一个人不放。”   徐怀山听不得这话,眉头微微一皱,道:“那你怎么还想着我姐?”   钟玉络都去世好几年了,朱剑屏还对她念念不忘,经常对着她的画像一看就是几个时辰。虽然他劝兄弟别拿感情打水漂,自己却也忍不住留恋镜花水月,论起痴情来也不遑多让。   两个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朱剑屏觉得他这样睚眦必报的,实在不像是能听进劝的样子。他叹了口气道:“好,你高兴就行,是我多嘴了。”   徐怀山没心情跟他争,起身吩咐了几个探子去探查李清露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去人和堂回报。一边让人去通知申平安他们,说启程回长安,下午就走。   他在大殿上转来转去的,恨不能马上就把她找回来。朱剑屏看着他焦躁不安的模样,觉得他是栽在这个小姑娘手里了。然而徐怀山不肯承认,他是堂堂业力司的教主,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怎么会陷在情爱之中无法自拔?   他觉得自己是这段关系的主宰,能够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他有时间,也有精力跟她耗下去,早晚有一天能磨的她丢盔弃甲,承认她喜欢自己。可没想到这一天还没来到,她就消失了。就像一片雪消失在了冬天里,悄无声息。   徐怀山不能接受这种事,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把她找回来。就算她真的要离开,也得是自己放手,决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把自己抛弃了。   徐怀山窝着火赶回了长安,大步走进人和堂,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屋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李清露已经不在了。   徐怀山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眼前仿佛出现了她的身影。她不在,屋里也变得冷清起来,纵使烧了碳火也透着一股寒意。   他打开橱子看了一眼,里头的衣服没少,她的剑也没带。看来她不是自己离开的,应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控制住了。他心中有些担忧,怀疑是苏雁北对她下的手。   那姓苏的自诩是正道大侠,应该不会伤害一个弱女子。但他跟自己有深仇大恨,在人后未必不会拿她出气。现在又是最冷的时候,随便拉出去冻半个时辰都要人命。徐怀山心中越发不安起来,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罪。   有人敲了敲门,轻声道:“教主,你回来了。”   徐怀山回头望去,是穆拂衣。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发髻上插着一只金步摇,戴着一双明珠耳环,肩上披着一件翻毛的红缎子披风,映得肌肤晶莹剔透。她一向穿的素淡,如今却仿佛一夕之间有了颜色,显得明媚秀丽。   李清露走了,就没人和她争了。她自然要穿的漂亮一点,好让他多看自己几眼。   徐怀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随即转开了,在椅子上坐下道:“苏雁北来过?”   穆拂衣道:“是,我带人抵挡了一阵子,但苏家的人多,我拦不住,请教主责罚。”   打得最激烈的时候,穆拂衣端坐在后堂纹丝不动,全靠庄宁在前头顶着。后来听说苏雁北要撤了,她这才让人去前头做了做样子。徐怀山一回来,她却说自己一直替他守着堂口,竟也会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徐怀山一心想着李清露的事,没工夫查证她的话。他道:“堂口没丢就好。辛苦你了,我屋里的人呢?”   他这称呼实在有些暧昧,穆拂衣的脸藏在阴影里,轻轻一扬嘴角,笑得有几分轻蔑,转眼间又变成了担忧的神色,道:“那天晚上宅子里闹哄哄的,大家忙着救火。天亮了才发现,她不在了。”   徐怀山道:“当时屋里什么情况?”   穆拂衣道:“屋里整整齐齐的,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留书。清露妹子一心向道,说不定就是趁乱自己离开了。”   徐怀山皱眉道:“不可能,就算她不带行李,也不至于不带剑就走。”   穆拂衣微微一歪头,仿佛没想到这一点。她道:“那她就是被苏雁北带走了,教主打算怎么办?”   徐怀山道:“还能怎么办,去荆州把她救回来。”   算起来,从她被抓走到现在已经有七八天了,若真是苏雁北把她带走,应该早就到荆州了。徐怀山派出去的探子就快回来了,若是确定了她就在苏雁北手上,他无论如何也得把她带回来。   穆拂衣道:“教主,苏雁北一直跟你有嫌隙,你若是去荆州,恐怕会有危险。”   徐怀山自然清楚这些,但心上人被劫走了,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闯。他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穆拂衣还有些不甘心,站在一旁看着他。徐怀山抬眼道:“你还有事?”   穆拂衣沉默了片刻,道:“教主,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她的声音有点低沉,仿佛只是一句寻常的话,却藏着她所能表达的最大爱意。她已经竭尽了全力来爱他,可他却视若无睹。穆拂衣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竟有种溺水一般的绝望。   徐怀山没听出她话中的情意,只是淡淡道:“多谢你了。”   穆拂衣没再说什么,静静地出去了。徐怀山待在一片黑暗之中,感觉有些寂寥。他在李清露睡的小榻上坐下了,歪在床头靠了片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她就像茉莉花一样,虽然小,却洁白可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让人只要在她身边就觉得安宁。   有时候他觉得她要是不那么倔就好了,可太乖的话又不像她了。她虽然外表清秀,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坚毅的气质,不会轻易向人屈服。他喜欢的就是那种有点幽冷的感觉,哪怕她对自己的好毫无反应,他也认了。   枕头边上放着个小笸箩,是她经常做的针线活。里头有一双黑色的布靴子,是他的尺寸。鞋底纳了一半,针脚十分细密。徐怀山看着没做完的靴子,心里有一点光亮了起来。   她既然会为他做鞋子,就是心里有他,又怎么会扔下他跑了呢。   那丫头的武功虽然一般,但运气一向不错。徐怀山记得她说过,她买东西总能买到打折的,掏鸡蛋从来不挨母鸡啄,下雨必然带伞,过年抽红包总能拿到最大的那一个。她夸耀这些小事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骄傲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徐怀山不觉间笑了,心情缓和了一些。   她此时一定好好的,在等着自己去接她。徐怀山在黑暗中闭上了眼,轻声道:“我这就去找你,等我。”   荆州,苏府。   自从姜家姐弟走了之后,李清露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苏雁北等了这一阵子,不见业力司的人来救她,渐渐放弃了拿她做人质的念头,对她看管的也不怎么严了。反倒是李清露意志消沉,跟刚来时总是跃跃欲试要逃走的情形不同,一天到晚在屋里待着,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乔子涯要回家过年,前几天就回玉泉山庄了,临走前嘱咐姐姐好生照顾李清露。   乔歆华答应了他,苏雁北给小舅子带了好几车东西,送回了乔家。冬日里没什么事,有时候乔歆华看完了小姑姑,便来找李清露聊天。乔歆华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性情温柔大方,李清露的话也不多,两个人在一起不必刻意聊什么,却有种陪伴的舒适感。时常是喝一会儿茶,或是坐在一起看书绣花、烤一烤火,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天下午,李清露睡了一觉刚起,听见外头有人道:“李姑娘呢?”   孙大娘道:“在里头睡觉呢吧,我去叫她起来。”   乔歆华道:“不用了,我去看看她。”   她拨开门帘子,李清露坐了起来,揉了揉眼道:“你来了。”   两个人相处了这段时间,已经不见外了。乔歆华把披风解下来,丫鬟帮她搭在衣架上,转身去泡茶。李清露穿着一件蓝缎子的袄,下头穿着一条薄棉裤。她起身系起一条白色的百裥裙,过去陪乔歆华坐着。   屋里堆着些果子,还有几件衣裳,李清露道:“怎么又拿东西来?”   乔歆华道:“明天就是除夕了,我给小姑姑送东西,顺便给你添几件衣裳。到时候宅子里忙,我可能过不来。晚上让人给你送饺子,想吃什么馅儿的?”   李清露这几天没出门,不知道外头披红挂彩的,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张罗着过年。她忽然有点感慨,去年除夕她还在玉虚观,盼着新一年能过得平平安安的,多拿点压岁钱。没想到这一年里,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   她轻声道:“素的吧,青菜保平安。”   乔歆华应了一声,道:“到时候晚上有烟花,在院子里也能看见。”   她喝了口茶,揣着手炉道:“怎么老是在屋里躺着,不起来走一走呢?”   李清露的心情低落,哪里也不想去。她摇了摇头道:“身体不太舒服。”   乔歆华明白她的心情,姜玉明大老远来了,却又悄悄地走了,大约就像退婚一样。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如今却一刀两断了,换成谁都要大受打击。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安慰道:“想开一点,你是个好姑娘,好日子还在前头呢。”   李清露嗯了一声,抬眼看乔歆华。她出身好,心地善良,又嫁了个好人家,在这个世道中已经是很好的命了。可就算这样,她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忧郁的神色,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发愁。   屋里的碳火烧的很暖和,让人的精神放松下来。李清露道:“苏阿姨最近好么?”   一提起苏静柔,乔歆华便又露出了那种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哑巴吃黄连一般。李清露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道:“怎么了?”   乔歆华抬起手抱着肩膀,好像感觉很不舒服似的,轻声道:“小姑姑很好。”   李清露有些奇怪,她跟苏静柔打过交道,觉得她温柔和气,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为难侄媳妇。可乔歆华对她的情绪却很复杂,说不上喜不喜欢,而是有点害怕。   这个家里的人虽然多,却没有一个贴心的。乔歆华犹豫了一下,摆了摆手,让丫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轻声道:“清露,我问你一件事,你照实回答我。”   她这么严肃,李清露不由得挺直了脊背,靠着椅子坐好了,道:“你说。”   乔歆华道:“你觉得……我跟小姑姑像么?”   李清露的心里咯噔一下子,虽然自己早就有这种感觉了,没想到她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种困扰着乔歆华的心情,难以名状的违和感大约就是从此处而来。   两个人看着彼此,一时间都没说话,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李清露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考虑着措辞道:“你和她的气质都很端庄,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大家闺秀不都是这样的么。”   乔歆华知道她在安慰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   气质相似的人有很多,但若是容貌也像,那就有点骇人了。乔歆华被这件事困扰了很久,却找不到一个人分担她的忧虑。她曾经大半天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自己的眉眼和鹅蛋脸,都很像杏子林中的那个人。   那种感觉就像被流沙一点点吞噬了一样,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以她的家世,能够嫁给苏雁北做正妻已经是极大的福分了,若是有任何不满,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以来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不敢想苏雁北为什么选中自己做妻子,可她总觉得他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她越是爱他,那种感觉就越让她痛苦。   她曾经试着改变与苏静柔相似的地方,她把眉毛换成柳叶眉,弯弯的如画一般。苏雁北见了却皱起了眉头,道:“原来的远山黛多好看,画成这样做什么?”   乔歆华却坚持要把眉毛画弯,又穿回了自己最爱的鹅黄色。苏雁北意识到她是在反抗自己,也没说什么,直接搬去了书房睡。两个人新婚没多久就冷战了半个多月,乔歆华天天以泪洗面,顶不住宅子里的流言蜚语,最终还是向他屈服了。   她穿上了他爱看的粉色衣裙,画了远山黛,去书房给他送饭。苏雁北看她的眼神顿时又充满了爱意。他把她抱在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脸蛋儿轻轻摩挲,道:“以后就这个样子,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为夫就好好疼你。”   乔歆华从小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嫁过来之后虽然没受过婆婆小姑的气,承受的折磨却是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她意识到丈夫抱着自己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人是谁,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谁能想到,堂堂武林正道上的领袖,内心藏着这么扭曲的情感。   乔歆华的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害怕,表面上还要装成一切都好的样子。她要做贤妻,就只能配合丈夫把这出戏演下去。可若不是苏雁北让她定期来照看小姑姑,她根本都不愿意靠近杏子林。   她静静地坐着,目光黯淡,生机像是被人剥夺了一般。她爱的人不允许她做自己,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很受打击。她虽然锦衣玉食,受到无数人的尊敬,内心却总有一块是空的。   李清露能感到她内心的痛苦,苏雁北扭曲的情感传染给了乔歆华,长期处在这种状态之下,任何人都受不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轻声道:“试着跟他谈一谈吧,说不定他也没意识到呢。”   乔歆华的睫毛簌簌地动了几下,仿佛生出了一点希望,很快又放弃了那种过于美好的想法。她轻声道:“他不会愿意听的。”   苏雁北虽然外表看起来和气,骨子里却很有自己的主意,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变。既然他是把她当成替身娶回来的,便要她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若是她想违抗,便是他眼里的不本分。   李清露想到这里,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对乔歆华生出了同情的感觉。   这样的世家大族规矩繁多,难免让人感到压抑。表面的风光下,每个人都活在痛苦之中,好像被绑在名誉上不能做自己,一个个都变得扭曲起来。   李清露要给她安慰似的,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乔歆华的手指蜷曲起来,眼圈发红,仿佛要落泪,却又忍住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清露温声道,“你们刚成婚不久,以后他会渐渐了解你的。”   乔歆华低声道:“是么,可是我怕……”   虽然知道那种可能十分渺茫,李清露仍然道:“不用怕,你这么好,他会爱你的。”   她陪乔歆华坐了一会儿,账房有人来找主母,要商量过年发赏钱的事。乔歆华连忙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起身道:“我这就来。”   她对着镜子照了一眼,头发没有乱,脸上的脂粉也没有哭花。她这便放了心,系上了披风,向外走去。李清露送她到了门口,轻声道:“新一年到了,一切都会好的。”   乔歆华出了屋子,便隐藏起了脆弱的一面,道:“你也是,改天我再来看你。”   隔天是腊月二十九,李清露被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年,感觉有点凄凉。外面太冷了,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她在屋里睡了大半天,连饭都没吃。   孙大娘进来扫了一遍地,弄得屋里噼里啪啦的。她见李清露躺着一动不动,叉着腰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一天到晚躺着。别人过年都高兴的很,你怎么连屋门都不出?”   前几天她还一直盯着李清露,生怕她偷跑出去。最近她老老实实的不动了,孙大娘反而又不适应了。李清露翻了个身,道:“我不出去,你不是更省事么?”   孙大娘把笤帚一撂,不痛快地说:“省什么事,要不是为了在这里看着你,我早就回家过年去了!”   李清露想她有个儿子瘫痪在床,想动一动都困难,难怪她看人老躺着不高兴。往年这时候,孙大娘应该已经回了家,剁点白菜和猪肉,包上一大锅饺子,跟儿子好好地吃一顿。因为自己来了,他们寥寥的一点快乐也没了。   虽然李清露也不愿被关在这里,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大约是相处的久了,她看孙大娘也没那么凶神恶煞的了。她从被子里露出头来,道:“对不起啊。”   她是真心诚意的感到抱歉,看起来又有点无辜,让人生不起气来。孙大娘想其实也不是她的错,叹了口气,拿着笤帚出去了。李清露也睡不着了,觉得既然耽误了人家团聚,不如帮她做一点事,也算弥补人家。   她穿上外衣,去院子里拿起水桶,帮孙大娘打水。她提了两桶水倒进了水缸里,抬手擦了一把汗,转头见孙大娘站在屋门口看着她,仿佛没想到她会帮忙干活。   李清露笑了一下,还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不如随遇而安。缸还没装满,她拿着桶又去提水,刚把木桶扔到井里,就听见外头一阵乱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大娘出去看了一眼,见不少人都挎着刀剑,朝中庭那边跑去了。   过年虽然忙碌,但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这会儿的气氛却十分紧张。有人从前庭跑过来,对孙大娘耳语了几句。她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放心吧,我一定看好她。”   李清露走了过来,觉得有些奇怪,道:“怎么回事?”   几个人挎着刀守在小院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孙大娘一把抓住李清露的胳膊,道:“别管他们,你回屋里去。”   李清露还有点懵,被孙大娘硬生生地推进了屋里,哐地一声上了门闩。两个人面面相觑,李清露道:“不至于吧……我就想看看热闹,谁来了?”   孙大娘道:“给我老实在屋里待着。从现在起,你敢出去半步,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李清露想着外面的情形,心念微微一动,说不定是徐怀山来接自己了。距离小年夜已经有六七天了,从他得到消息到赶过来,差不多也该来了。   想到这一点,李清露的心跳得快了起来,消沉了许久的意志又振作起来了。   孙大娘的脸色异常阴沉,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杀了她也不能让人把她救走。   屋里的气氛凝重下来,孙大娘把一柄弯刀抄在手里,堵在门口,浑身透着一股杀气。李清露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陷入了沉默。   不管怎么样,跟她硬拼都不是明智之举。李清露尽量让她平静下来,道:“好,我不出去,你放轻松。”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李清露一半身影笼罩在光里。光芒下的她神色平和,带着一抹淡然的笑容,阴影中的眼底却藏着涌动的暗流。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相信他,等着他。   她扯了个凳子坐下了,聆听着外头的动静,静待着事态的变化。 第五十五章   腊月廿九的苏家, 装点得十分喜庆,大门上已经贴上了春联。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过一个安稳年,没想到魔教的人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 衣襟上以金线绣着半幅鹤翼, 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貂裘, 眉眼深沉,整个人就像子夜的潮水,透着一股澎湃之势。他翻身下了马,客气道:“请问苏大侠在么?”   上一次他来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不慎伤了老家主, 害得苏长碣伤重不治而死。苏家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没想到他居然还敢来。   前天探子来回报,说李清露确实被苏雁北带到了荆州,关在了宅子里。徐怀山立刻点集了人马, 向南边赶来。   他身后跟着青红两位将军,还有从风息营带来的一百个兄弟, 每个人都骑马挎剑, 身着黑色劲装, 十分精悍。徐怀山带这些人来只为壮一壮声势, 没想真的跟苏雁北动手。毕竟自己还欠他爹一条命, 若是有的商量, 他还是希望能够不流血就把李清露带回去。   苏宅中的人都如临大敌, 纷纷朝大门这边赶过来。片刻正门前就聚拢了五六百人,手持着刀剑,准备跟这些魔教的人动手。徐怀山面对着黑压压的一群人, 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片刻苏雁北赶了过来, 人群看见他, 便向两边散开来。他站在大门前,看了一眼徐怀山的阵势,皱起了眉头。他道:“姓徐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怀山抬手抱拳,道:“苏大侠,好久不见了。前阵子你来长安找我,我有事不在。如今得了空便来拜访你,算是礼尚往来。”   苏雁北冷冷道:“这么多人拿着刀剑来拜访我,怕是不怀好意吧?”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苏大侠这是说什么话,大过年的我来道贺,还能有什么恶意。”   他抬手拍了拍,道:“来,把我给苏大侠准备的礼物带上来。”   四名侍卫抬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箱,放在了苏府的大门前。一人把箱子打开,顿时宝光璀璨,让人睁不开眼。一个箱子里满是珍珠和宝石,堆成了小山。另一个箱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总得有一万两。   徐怀山淡淡道:“一点心意,还请苏兄笑纳。”   苏雁北看着那些财物,皱起了眉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怀山也不跟他兜圈子了,道:“我身边有个烹茶洒扫的小丫头,一向伺候的很得我心意。前阵子她被阁下带走了,我没了她日子过不惯。还请苏兄高抬贵手,把她还给我。这些钱财就当是赎人了。”   苏雁北虽然把李清露抓来就是当人质的,但没想要钱,只想要徐怀山的命。他自己也有不少田产,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漠然道:“我不需要。”   徐怀山也知道没有这么好商量,他道:“那苏兄想要什么?”   苏雁北冷冷道:“你害死了我父亲,我要你偿命。”   他此言一出,徐怀山身后的人神色都凝重起来,纷纷摸向腰间的刀剑,准备保护教主。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徐怀山也知道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他沉声道:“苏老先生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当时我想杀的是白子凡,是他把苏老先生推到前面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也知道你心里恨我。但咱们共同的敌人是白子凡,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杀了那个贼人,跟苏老先生赔罪。”   徐怀山的态度诚恳,意思也很明确,不想跟他再结仇怨。苏雁北这些年去找过他好几次麻烦,徐怀山一直避而不见,也没让人还手,的确对这件事怀着歉疚。但苏雁北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他一心要杀了徐怀山报仇,今日他送上门来,苏雁北岂能饶了他。   苏雁北冷冷道:“你想讨回那个丫头也不难。只要你能接我三掌,我便让你带她走。但若是接不下,死了可也别怨我。”   他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哗然。苏雁北是中原武林的魁首,身负青冥神功的绝学,一般人别说接他三掌,就算挨一掌也要骨断筋折。运气不好的,恐怕要被打的脏腑破裂,当场毙命。就算徐怀山的武功高强,光站着任他打,恐怕也是不成的。   徐怀山面沉似水,众人都看着他,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苏雁北看着他,眼里满是挑衅。徐怀山清楚这么做有多凶险,但李清露还在他手上,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他又怎么能让她失望。   他的神色沉静,道:“好,我答应你。在场的各位朋友都是见证,苏兄可不要反悔。”   苏雁北眼中露出了一丝恨意,心道:“好得很,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   他这么想着,扬声道:“苏某一向言出必行,你准备好了么。”   徐怀山摆了摆手,风息营的兄弟们向周围散开了,苏府大门前留出来一片空地。寒风吹来,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扬。徐怀山暗自运劲,用先天无上罡气护住了脏腑,横跨了一步,抬起了右手,沉声道:“来。”   苏雁北注视着他,目光沉了下来,心道:“爹,我今天就杀了他为你报仇!”   他运起了青冥神功,将真气凝聚在掌中,重重地朝徐怀山打了过来。   徐怀山虽然早有准备,但苏雁北的内力强悍,确实难以抵挡。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冲击而来,逼的他后退了一步,发丝也被掌风激得飞扬而起。徐怀山用护体罡气抵挡了一半掌力,又卸去了三成力道,剩下的力气打在身上,仍然震得内脏有些疼痛。   他体内气血翻腾,静了片刻才渐渐止息。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苏家的心法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荆州苏氏的青冥神功十分了得,苏家就是凭借着这部强大的心法,才当上了武林正道的领袖。苏雁北一直引以为傲,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硬生生接得住他一掌。徐怀山只是脸色有些白,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反应了。他的神色淡漠,口中虽然夸赞,神色却带着几分轻视的态度,仿佛在嘲笑苏家的武功仅此而已么?   徐怀山修炼的先天无上罡气是魔道第一神功,不但力量强大,又如甲胄一般护身。他自忖还能接的下两掌,沉声道:“再来。”   苏雁北心中恼怒,运足了力气,一掌朝徐怀山的心口拍去。这次他使出了十成力气,不信打不死他。   这一掌果然与先前不同,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徐怀山未能把力量完全卸去,身子被冲击得跌了出去。他后背撞在了对面的墙上,一时间疼的说不出话来。   风息营的兄弟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连声道:“教主、教主你没事吧!”   蛛红扶住了他,十分紧张。蜈青急道:“教主,算了吧,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徐怀山摇了摇头,轻声道:“无妨。”   他的目光向下一垂,仿佛在示意什么。蜈青伸手一摸,感到他贴身穿了一层软甲,眼睛亮了起来。徐怀山预料到这次来荆州免不了要打一场架,出门之前就贴身穿了护衣。孙孤诣在世时有一件软麟宝甲,极其柔韧,能够卸去敌人的内力。这宝甲虽然防御刀枪的能力一般,却是一件能化解掌力的宝物。   蜈青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感觉他的内息未乱。他眼下虽然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应该没有太大的损伤。   徐怀山解下了披风,勉强站起身来,道:“还有最后一掌。”   苏雁北方才那一掌已经拼尽了全力,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站得起来。苏雁北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竟然比徐怀山还要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希望这最后一掌能打死他,却又不知怎的,下不了狠手。   面对着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他竟然生出了一点犹豫,或者说是惺惺相惜之情。天底下能有这样本领的人不多,若是打死了他,实在有些可惜。   他凝视着徐怀山,哑声道:“我劝你别逞强了,你若是认输,今日我便放你一马。”   徐怀山扬眉道:“那丫头还我么?”   苏雁北道:“你没接够三掌,岂能还你?”   徐怀山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道:“那不成。人没接到,还白挨你两掌,岂不是更亏。”   苏雁北简直没见过他这样的人,自己有意放他一马,他还不知死活,非要拿命来跟自己作对。他的脸上浮起了戾气,道:“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运足了力气,霍然拍了过来。他方才消耗甚剧,这一掌的力道比不过第二掌,但也十分沉重。徐怀山抬手一接,眼神瞬间沉了下去。苏雁北见他神色变化,骤然意识到不好。他想撤回力道时,却已经迟了。徐怀山使出了先天无上罡气,周身一震,将那股力量反打了回去。   苏雁北陡然间受到一股冲击,整个人朝后摔了出去,撞在了门前的石狮子上。苏家的人惊呼一声,连忙向前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搀扶他。苏雁北咳嗽了数声,只觉得脏腑生疼,却是受了内伤。   众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徐怀山挨到了第三掌,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本事。早就听说先天无上罡气练到第七重时,有敌我皆伤的效果。就算无法完全化解掌力,也要让对方受到跟自己同等的伤害。不愧是魔教的至高心法,不但威力强大,也藏着一股子与人同归于尽的邪性。   苏雁北意识到他受得起这三掌,武功便已经凌驾于自己之上,更何况他到第三掌才还手。若是真的打起来,自己百招之内就要败在他手上。   苏雁北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也不知道是憎恨还是嫉妒,亦或是不甘心。他喘着气,抬眼看着对面,却见徐怀山的情形也不怎么好。   他虽然把苏雁北的力道打了回去,却毕竟挨了三掌,也受了内伤。他只觉得喉头一甜,用尽力气忍着,一缕血还是从嘴角淌了下来。他注视着苏雁北,喘着气,正色道:“以前我打了你父亲一掌,虽是误伤,却毕竟害了他的性命。如今你打了我三掌,能不能活下来是我的命数,但我从此不欠你的了!”   他虽然内伤疼痛,却又如释重负。难怪他拼了命也要挨这三掌,不只是为了接回心上人,更是因为欠苏老爷子一条性命。他被折磨的太久了,已经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苏雁北那三掌都是存了要他的命去的,他挨了没死,自己也无话可说。苏雁北方才额头撞在石头上,一线鲜血顺着侧脸淌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两个人现在是两败俱伤,再斗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徐怀山道:“愿赌服输,苏大侠,把我的人还来吧。”   苏雁北咬牙道:“一个小姑娘而已,至于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么?”   徐怀山道:“她对我很重要。”   苏雁北道:“有多重要?”   徐怀山沉默了片刻,虽然想说她是自己的心上人,可她从来都没答应过要跟他在一起。她一心想要回到玉虚观去,自己若是当众说跟她有情,会不会让她为难?   苏雁北等着他的回答,仿佛嘲弄他付出了这么多,那姑娘的心里都未必有他。徐怀山想反正今天自己当着这么多人来接她,天底下的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儿。还不如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正色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没想到这位魔教教主还是个痴情种子,为了心爱之人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徐怀山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一派端然的态度,道:“能把她还给我了么?”   苏雁北身为中原武林的盟主,总不能出尔反尔。众人都在旁边看着,他只得一摆手,冷冷道:“把人带过来吧。”   李清露在屋里等了许久,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哗然之声。她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什么都看不到,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就听有人快步走来,敲了敲门。孙大娘攥紧了刀,道:“谁?”   那人道:“家主让我来的,开门。”   孙大娘透过门缝向外一望,见一名侍卫站在屋前。她拨开了门栓,手里提着刀,还有些防备。门开了,一道光照了进来。那侍卫道:“家主让她去前面,有人来接她了。”   李清露喜出望外,登时站了起来。孙大娘还有些不甘心,说:“这就放她走?”   那人道:“家主这么吩咐,照办就是了。”   李清露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立刻跟那侍卫出去了。她走到杏子林前,见苏静柔站在月洞门里,向这边望过来。她见了李清露,朝她招了招手。李清露走了过去,苏静柔道:“你去哪儿?”   李清露道:“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苏静柔一诧,随即露出了笑容,道:“那就好,以后给我写信。”   李清露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说:“我走了,苏阿姨保重。”   她来到正门前,见苏家的人围了一圈,苏雁北站在一旁,脸色阴沉沉的十分不痛快。徐怀山就站在大门前,静静地等着她。   她看到徐怀山的一瞬间,心中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徐怀山也有些百感交集,他注视着她片刻,张开双臂把她抱在了怀里。他低头蹭了蹭李清露的额头,抱着她的手微微颤抖,有种失而复得的珍惜感。   “对不起,我来晚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多喜欢她,他方才还嬉笑怒骂,一副荒诞不经的模样。可一见到她,他的眼里仿佛就有了光,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生命中仿佛多了一股力量,因为有了要守护的人,自己也变得强大起来。虽然众人都在看着,李清露也不想抗拒了,放任自己靠在他怀里。她实在是太想他了,到现在依然觉得像在梦里一样。   他身上带着尘土的气味,衣裳是冷的,贴着她的肌肤却是温热的。李清露有种安心的感觉,浑身放松下来。这段时间里她受了不少罪,一直都能忍得下,可一见到他,她便难以再撑下去了。她太累了,终于回到了信赖的人身边,不用再怕了。   徐怀山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头看了她一眼,说:“瘦了,没好好吃饭?”   李清露道:“我挺好的,苏大侠对我不错。”   徐怀山便道:“那就好。”   好不容易接到了人,还是赶紧离开的好,免得苏雁北又改了主意。徐怀山扶李清露先上了马,回头抱拳道:“多谢了,告辞!”   他翻身上马,坐在李清露身后,揽过缰绳拨马回头,喝了一声:“兄弟们,走。”   业力司的人也纷纷上马,跟着教主浩浩荡荡地走了。苏雁北看着那些人,心里窝着火,内伤却还在隐隐作痛。陈管家低声道:“家主,就这么放了他么?”   苏雁北冷着脸没说话,不放了他又能怎么样,再打下去无非是两败俱伤而已。江湖中那么多双眼睛都在暗中看着自己,秃鹫似的等着啃食尸体,一味斗气只会让别人占了便宜。   他转身往宅院里走去,其他人见家主走了,便也进了宅子,轰然关上了大门。   夕阳西下,一众人沿着大路向前走去。徐怀山骑着马坐在李清露后面,低头看着她,心中有种安宁的感觉。他不想再失去她了,这次一定要保护好她。李清露有些疑惑,道:“他怎么会答应放了我的?”   徐怀山道:“苏盟主是个讲道理的人,我跟他好好说,他就放人了。”   李清露道:“不是吧,你是不是骗我?”   徐怀山的身上还到处疼,不想让她担心,道:“没骗你,用真心就行了。”   李清露觉得难以理解,道:“用真心就可以?”   徐怀山忍着疼,道:“嗯对,只要有真心,铁杵磨成针……”   两人说着话走在前头,蛛红觉得有点好笑,轻轻摇了摇头。蜈青打马过来,脸上也带着笑意,终于把她接回来了,教主的魂儿也回来了。蛛红道:“快走吧,天黑之前去前面的镇子上住下,好好歇一歇。”   众人赶了一阵子路,总算没错过宿头。前头镇子上有个客栈,几个人住一间,满满的都安置下了。   徐怀山身上有伤,还伤得不轻,不想被李清露知道,便单独要了一间屋休息。李清露吃完了饭,早早地回来了。   寒风吹得窗户直响,一点昏黄的灯火轻轻晃动。李清露坐在床边,显得有点孤独。她刚才从外面买了一包点心,去隔壁找徐怀山,想跟他聊一会儿天。她敲了好几下门,他才把门开了一道缝。   徐怀山穿着白色的中衣,头发散在脸边,脸色有点差,道:“有事么?”   李清露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好久不见了,想跟他待在一起。她道:“我来看看你。”   徐怀山的目光有点闪烁,道:“赶了好几天路,我有点累了,想早点歇着。”   李清露有点失望,道:“喔……那你好好休息。”   徐怀山也没挽留她,目送着她走了。李清露回了屋,看着灯光,感觉有点失落。以前他走到哪里都跟自己在一起的,这会儿却不让自己照顾他了。两个人只有一墙之隔,却各过各的,他好像一点都不想自己。李清露有种不安的感觉,下意识咬起了指甲,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虽然亲自来接自己,见了她也很高兴,可当初见的喜悦过后,他便显得有点疏离,好像在回避什么。一层阴云渐渐笼罩上来,那种感觉似曾相识,李清露想起了姜玉明。他也曾经千里迢迢地来找自己,可他一想到她流落到别人身边已久,可能已经不是清白的姑娘了,便又狠心弃她而去。   李清露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伤害,现在想起来仍然很难过。她觉得姜玉明辜负了她的信任,而自己的价值也不止于身体的清白而已。虽然颠沛流离,她一直尽力保护着自己,不只是身体,更重要的是她的人格。她没有向任何人屈服过,可这些在别人的眼里都不重要,他们只在乎那颗守宫砂而已。   李清露把袖子挽了起来,看着那颗殷红的痣,心里十分难过。她不想被这种东西困住,越看越觉得讨厌,用力地搓了几下。红痣没有消失,周围的皮肤却被她搓得通红。李清露又有点害怕起来,若是没有它,自己连立身的余地都没有。苏家的小姑姑就是因为丢了贞洁,被她大哥打的半死,废去了一身武功,还被关了半辈子。   李清露不想步她的后尘,颤着手把袖子放了下来,不敢再去碰那颗守宫砂了。   先前她总盼着徐怀山来接自己,可见到了他,就又有了新的顾虑。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姜玉明一样,觉得自己在苏家待了这段时间就不清白了。若是他也这么想,自己该怎么办?   她隔着袖子碰了一下守宫砂,不知道该不该给他看一眼。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逝,她垂下了眼,觉得这么做实在太卑微了。如果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就不值得自己喜欢了。可自己喜欢了他这么久,是说割舍就能放得下的么?   李清露十分难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觉间抱着肩膀,缩成了一团。   徐怀山服了一颗归元丹,盘膝坐在床上调息了一个周天,感觉脏腑没那么疼了。苏雁北下手是真的狠,光凭着先天无上罡气抵挡不住他的掌力,若是自己没贴身穿着宝甲,这条命恐怕就没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感觉肋骨也有点疼。他一手捂着腰,像个老爷子似的颤巍巍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口,叹一口气,大魔头在人前的风光荡然无存。他现在不光有内伤,骨头也裂了,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慢慢养着。   他虽然在人前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实则浑身疼的都要散架了。他身为一派之主,再疼也只能勉力撑住。幸好把她接回来了,罪总算没白受。那丫头害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也得让她伺候自己一辈子才能扯平。   他这么想着,露出了一点笑意。方才她来找自己,徐怀山怕她看出自己受了重伤,没敢让她进门,她好像有点不高兴了。徐怀山想着等过几天哄一哄她就好了,但现在自己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万一被她知道了自己是怎么把她救出来的,她又要内疚。   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次日是除夕,徐怀山的身体还疼得厉害,也不敢让人知道。他寻思着年前反正赶不回去了,不如让大家在客栈里过年,他也能多歇一天。   他跟蜈青说了,让兄弟们在镇上过三十,晚上在客栈吃饺子。李清露昨天晚上吃了闭门羹,忍不住想东想西的,白天一直没出门。徐怀山吃了归元丹运功疗伤,歇了大半天,感觉自己好了一些。   晚上还要过年,徐怀山打起精神出去走了一圈。兄弟们本来还有些担心他,见教主没事了,总算放下了心。晚上众人在大堂吃了年夜饭,天黑下来了,有人在街上放起了焰火。   徐怀山想起李清露说想看长安城的焰火,这小镇子虽然不及长安繁华,能跟她待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李清露跟蛛红一桌,吃了点东西,也没什么胃口。她见外头放起了焰火。便走到了客栈门口,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天空。   一道蓝色的焰火窜上半空,嗖地一声炸裂开来。随即又是一道橘色的焰火,噼里啪啦地闪烁着消失了。街边的人家门前,有穿着红棉袄的大孩子拿着香点炮竹,小孩子捂着耳朵站在旁边,在寒风里跺着脚,既想看又害怕。   大堂里有在外云游未归的江湖散人、贩夫走卒,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新的一年来了,霉运随着炮竹声一扫而空,好运气迎面而来。李清露双手合十,对着天空许了个愿,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   徐怀山把披风裹在她肩膀上,道:“想什么呢?”   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李清露有点留恋他的温存,却又觉得他若即若离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他。   她轻声道:“去年这时候,我还在玉虚观,没想到这一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经历了这么多风波,还是因为跟魔教的人搅到了一起。她的神色淡淡的,好像总是带着一点忧愁。徐怀山想牵一牵她的手,李清露感觉披风滑了下来,连忙抬手抓住了领口。   徐怀山抓了个空,心中有点失落,李清露却没有觉察到,只是垂着眼想心事。徐怀山看着她的侧脸,刚把她带回无量山的时候,她就总是这样。他以为水滴石穿,时间长了总能让她爱上自己。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她的心思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夜风寒冷,吹在脸上透着刺骨的凉意。徐怀山静了片刻,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觉得她可能是真的不愿意跟自己待在一起。自从认识到现在,她就没断过要离开的念头,如今这样愁容满面的,肯定也是在想念她的师父了。   她刚才许了什么愿,该不会是祈求上苍,让自己放了她吧?   徐怀山这么想着,露出了一点自嘲的笑容。他除了内伤疼痛之外,不知怎的,心口也一阵阵作痛。两人沉默着,没再说什么。外头的烟火还没放完,徐怀山已经没心情看了。他转身上了楼,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清露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心中一阵难过,觉得他可能真的不喜欢自己了。蛛红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过来道:“怎么了?”   李清露道:“没事。”   蛛红道:“你跟教主……是不是吵架了?”   李清露摇头道:“没有。”   连蛛红都看出他对自己十分反常,可他却一直这样,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早知道是这样,她宁可被关在小院子里,被孙大娘打打骂骂的,也比让她在喜欢的人身边受罪要好的多了。   她也没什么心情过年了,沉默着上了楼,就这么睡了。次日一早,外头有人敲门。李清露开了门,见是徐怀山。李清露现在既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徐怀山想了大半个晚上,打算跟她谈一谈,可一见面,她就流露出为难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在勉强她。   他道:“我能进去么?”   李清露让开了,站在了一旁。徐怀山进屋坐下了,淡淡道:“天寒路滑,我打算在镇上多待几天再走。”   李清露嗯了一声,徐怀山道:“你也坐。”   李清露便在他对面坐下了,好像藏着许多心事。徐怀山有点心疼她,若不是因为自己,她也不至于被苏雁北抓走。他道:“你在苏家这段时间,受了不少苦吧?”   李清露的眉心一跳,想他终于要问这件事了。她按着手臂上的守宫砂,仿佛守着尊严的底线。她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只在乎她的身体,那种幻灭感是她承受不了的。   她垂着眼道:“还好,没挨过打,饭也吃得上,让你费心了。”   徐怀山只是想关心她一下,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是一副冷漠的反应。她浑身紧绷着,仿佛在怕着什么似的。从前的她温柔平和,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想她可能是怨自己没早来接她,道:“我一得到消息就来了,我知道你受苦了,我很抱歉……”   他不知道李清露在怕什么,她是怕他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她怕他会像姜家人一样刻薄地审问自己有没有为他守身如玉。她不想听他说下去了,打断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徐怀山沉默下来,觉得她浑身都在抗拒自己。他为她做了很多事,甚至不顾性命也要救她出来,却始终打动不了她。徐怀山的身体疼得厉害,心也隐隐作痛,忽然就有种疲惫的感觉。   这段时间里,她受的伤害都是因为跟自己扯上了关系。也就是李清露脾气好,忍受得了他这么久。若是换成别人,不但不会爱上他,反而会讨厌他。   说到底,自己的付出对她来说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若是真为了她好,就不该让她这么为难。   徐怀山注视了她片刻,心中生出了不舍,却不想再自私下去了。   他低声道:“你是不是想回玉虚观?”   李清露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这么说,一时间没有回答。   徐怀山当她默认了,道:“你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   李清露诧异地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徐怀山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多看她一眼就要反悔。   “你不是一直想走么,我还你自由。”他整个人融在阴影里,沉声道,“你可以回玉虚观了,清修、练剑,比跟我在一起好多了。”   他走到门前,轻声道:“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你自由了。”   他说着大步走了,甚至没再看她一眼。他果然是厌弃了自己,李清露望着他的背影,从来没觉得他有这么冷漠。她想挽留他,喉咙却哽咽得说不出话,一颗心像是浸在冰水里,整个人都凉透了。   作者有话说:   跨服聊天,令人头大。 第五十六章   李清露以前一直盼着此刻, 可一旦他真的放手了,自己竟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他不要自己了,跟姜玉明一样, 只是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 免得大家都难堪。   屋里静悄悄的, 李清露在桌边轻轻坐下,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般。既然他厌弃了自己,她也不想再纠缠着他不放了。这样也好,自己早就想走了,回玉虚观, 好久没回去种地了,不知道菜园子荒了没有……若是师父也不要自己了,那也无妨,天底下的道观众多, 她多走几个地方问一问,总有地方愿意收留她。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是回到了起点而已, 一无所有, 也就不怕会失去什么。她站起身来, 想收拾一下行李, 却发现自己孑然一身。她把仅有的两套衣裳收起来, 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她抬手擦了一下眼泪, 喃喃道:“没什么好哭的,我自由了,是天大的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这么说着, 眼泪却不住地往下落。她终于撑不住了, 崩溃地坐在床边, 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哽咽道:“我不难过……我好得很……我一点也不难过……”   次日一早,李清露拿了行李要走。她经过徐怀山的门前,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快步下楼去了。徐怀山一夜没睡着觉,天明时听见隔壁吱呀一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他隔着门扇看见了她的身影,她没有敲门,就这么走了。徐怀山有些失落,打开窗户向外望去,见李清露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背着个蓝缎子的包袱,就这么沿着长街走远了。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去,她一个小姑娘独行,身上又没有钱,实在让他不放心。徐怀山出门叫了两个侍卫,道:“李姑娘往北边走了,赶紧去追上她。”   那两人以为他们又吵架了,立刻道:“教主放心,属下这就把她请回来!”   徐怀山把自己的荷包解了下来,递过去道:“不用带回来了。把这些钱给她,她要是不收,就说是我欠她的工钱,再给她一把兵刃。看看她去什么地方,回来告诉我。”   那两个侍卫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答应了。两人骑着马向北边追去,李清露没走多远,在路边的一间茶摊里坐着,拿出了几个铜板,买了一笼包子。   她贴身藏着一点钱,吃饭还是够的,但经不起花。她打算去江边搭一艘船,往宜昌去。只要到了宜昌,就离玉虚观不远了。   老板把包子端了下来,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李清露咬了一口包子,汤汁涌了出来,她的心里没那么难过了。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她吃饱了饭,身上暖融融的,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长舒了一口气,打算走了,忽然见两个业力司的人迎面而来。   她皱起了眉头,道:“你们干嘛?”   那两人站定了,向她拱手行礼道:“李姑娘,教主说您忘带了盘缠,让我们送过来。”   一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双手捧着送了过来。李清露认出是徐怀山的荷包,摇头道:“我不能收。”   另一人道:“教主说,这是给您的工钱,请您一定收下。还有这把兵刃也请拿着,路上好防身。”   她什么也没有,确实寸步难行,也不能太强充面子了。她把东西接了过去,轻声道:“那好吧,替我谢谢他。”   一人道:“请问姑娘要去哪里?”   李清露不想回答,那两人也不敢多问。她道:“多谢你们,我走了。”   她往前走了一阵子,打开荷包看了一眼,里头放着五张二百两的银票,还有些散碎的银子和几颗金瓜子,不光够她雇船,甚至都够让她找个地方买间宅子,从此隐居市井的了。   他还算有良心,李清露把荷包揣在怀里,就当是他给的遣散费了。不管怎么样,有钱就有了活路,她长舒了衤糀一口气,往码头边走去。   那两名侍卫悄悄地跟了她一阵子,见她去了江边,便回客栈通报消息。一人道:“李姑娘去了码头,好像要坐船。”   徐怀山在屋里坐立不安的,寻思着她要是去了码头,应该是要走水路去宜昌,回玉虚观找她师父。他打发那两人下去了,又找来了蜈青,道:“我有事离开一段时间,你先带人回去。”   蜈青已经听说李清露走了,道:“教主是要去找李姑娘么?”   徐怀山虽然答应让她走了,却又放心不下。他道:“就是去看一看,要是她没事,我就回来。”   他说着拿起了七星剑,就这么走了。蜈青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也出门去了。   江水滔滔,虽然在寒冬里,仍然有不少船停在码头等生意。船家们为了生计,大年初一就出来揽活儿了。大家伙儿为了图吉利,开船前先放鞭炮,噼里啪啦的炸了一地红衣。这个放完了,那个又放,到处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李清露在岸边等了一阵子,码头上才静下来。她上前找了个乌篷船,说要去宜昌。船夫把手揣在棉袄里,呼出一口白气,说包船二两银子,跟别人搭伙的话五钱,问她愿不愿意等。   大冷天的,等一天也未必能等到同去宜昌的人。李清露在码头上站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便掏出二两银子,道:“我包船,这就走吧。”   李清露上了船,船夫拿竹篙一点,长长地喊了一声:“开船喽——”   乌篷船缓缓向西而行,在江水上划出了一道痕迹,随即又消失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了。徐怀山赶到码头时,见到处弥漫着鞭炮的硝烟。薄雾之中,就见李清露弯腰钻进了一艘乌篷船里。   他转头看旁边的地摊上,有卖蓑衣的,也有卖斗笠的。他扔下一钱银子拿了个斗笠扣在头上,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一艘明瓦船,道:“开船。”   船夫见他衣着华贵,头上却顶着个竹斗笠遮着脸,显得有点奇怪。他道:“客官去哪里?”   徐怀山道:“跟着前头那艘船。”   船夫便摇起了橹,跟了上去。乌篷船的舱边挂着个竹编的灯笼,红莹莹的光穿透了薄雾,在风中轻轻摆荡。李清露坐在船舱里,听着江水哗哗作响,有种舒适的感觉。她掀起帘子往外望去,一阵湿润的江风扑面而来。今冬没有那么冷,船行在江上,有种宁静的感觉。   李清露向远处眺望,见水天一色,心情顿时开阔了许多。不远处有一只明瓦船也往这边走,李清露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便又钻回船舱里了。   徐怀山坐在后面的船上,跟了她半日也没被发现。他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觉得这丫头的心也太大了,防备这么差,怎么一个人行走江湖?   他压低了帽檐,挑着帘子看了她许久。船夫忍不住道:“客官,您放心,跟不丢的。”   徐怀山回头看他,觉得这人的话有点多。船夫快六十岁了,摇了一辈子船,见过太多人了。他道:“前头那个是你娘子么?”   徐怀山寻思着也没这么明显吧,道:“你怎么知道?”   船夫笑呵呵地道:“她一大早就过来了,眼睛肿着好像刚哭过,问了我的船嫌贵。我听她的口音是宜昌那边的,是跟相公吵了架,要回娘家么?”   徐怀山有点尴尬,道:“也没有……就是一点小事……”   船夫划着船道:“不是我多嘴,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的时候还是得多包容对方。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老伴有多重要了。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别窝在心里。”   徐怀山自从当上教主以来,所有人都对他十分敬畏,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说教他了。然而他想一想,人家说的也没错。他搔了搔脸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叔。”   船行到下午,到了宜昌码头。李清露下了船,提着剑朝城中走去了。徐怀山付了钱,混在人群当中,快步追了上去。   李清露走了一阵子,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她停了下来,回头一望,路上人来人往的,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她觉得自己可能想太多了,去旁边的小饭馆要了一碗素面,打算吃了继续赶路。   她方才一回头,徐怀山一个箭步躲到了旁边的小巷子里,差点就被她发现了。他等了片刻,见李清露去了路边吃饭,他便去了对面的茶楼里,坐在大堂里看着她。   素面上洒了点葱花,没什么滋味,她也没要浇头,只把醋倒在了面上。李清露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手里的钱用一点少一点,只能省着花。   她吃着面,就见旁边的桌上有两个大汉,一直盯着她看。   那两个人四十来岁年纪,都挎着刀剑,一副江湖客的打扮。一个用黑布蒙着一只眼,另一个断了左手,断口处接了一个铁钩子。李清露没见过这两个人,被他们看的很不自在。她低下了头,想快点把饭吃完了,赶紧离开。   一人出声道:“小姑娘,你是从哪来的?”   李清露不想理他,只当没听见。另一人索性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桌上,道:“跟你说话呢,小丫头。你是业力司的人?”   李清露心里咯噔一下子,抬头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一人看她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冷笑了一声道:“好你个魔教妖女,光天化日之下敢招摇过市,好大的胆子!”   李清露看这两个人不好对付,只能装傻道:“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   一人攥住了她的手,往桌上一按,道:“你的刀上刻着业力司的图腾,手背上还有业力司的纹身,还怎么抵赖!”   李清露的手上被钟玉络烙了个印子,花了一番功夫也没能消掉。她早就已经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没想到有一天会栽在这上面。   她皱起了眉头,道:“你们想干什么?”   一人举起左臂,露出个硕大的铁钩子,恨声道:“业力司的人砍断了我的左手,又刺瞎了我二弟的右眼。我们彭家兄弟跟你们这些魔教妖人不共戴天,你跟我们走吧!”   这边人多,打起来总有人报官。李清露把手拽了回去,道:“别拉拉扯扯的,我不跟你们走!”   她往柜台那边退去,大堂里人多,大家注意到这边起了争执,都看了过来。那两个大汉拉扯一个小姑娘,面子上不好看。李清露大声道:“你们别过来,我不认识你们!”   独眼的那人也不管别人怎么想,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要把她从饭馆里拖出去。他的力气极大,李清露用尽浑身的力气也挣脱不了,有些慌了。她想拔剑,那独眼汉子的反应更快,一把将剑推回了鞘里,死死地按着她的手,让她拔不出来。   李清露心中大为骇然,周围的食客生怕被波及了,纷纷逃了出去。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吓得直发抖,一边道:“大过年的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那人的眼神阴森,咧嘴一笑道:“小姑娘,乖乖跟咱们走,要不然我在这里就把你的一双招子挖出来!”   这时就听一人道:“我看你是想一双招子都不要了!”   那独眼龙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一阵劲风从身后卷了过来,被人一掌打中了后心,向前摔了出去。李清露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就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伸出手臂,把她接在了怀里。   李清露惊魂未定,却觉得那人的气息十分熟悉。她抬眼看他,那人便转过脸去,放开了手。那独眼龙还不服气,爬起来怒吼一声,一拳打了过来。黑衣人闪身躲过了那一拳,反手将独眼龙的胳膊扭到了背后,砰地一声按在了桌子上。   那人奋力挣扎,黑衣人的力气大的惊人,那独眼龙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黑衣人的右手屈指如钩,在他剩下的那只好眼前一晃,作势要挖下来。   “这只眼也不想要了?”   独眼龙吓了一跳,连忙道:“别、别,有话好好说!”   黑衣人也只是吓一吓他,扬手把他放开了。独眼龙接连退了几步,腿一软靠在了墙边。那左手装着铁钩的人扶住了他兄弟,又气又急道:“你是什么人,管什么闲事?”   徐怀山方才见这两个人对李清露拉拉扯扯的,来不及多想,便赶了过来。他恼怒道:“好一对天残地缺,谁得罪了你们,你们就去找谁算账。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是什么道理?”   那铁钩人道:“你也是业力司的?”   徐怀山冷冷道:“是又怎么样?”   铁钩人的脾气大得很,像个炸雷似的道:“是就该死!”   他一跃而起,将铁钩重重地砸过来。徐怀山闪身避过了,长剑划了个弧,衣袖在风中飘荡着,还没落下来,长剑已经指在了那人的喉咙前。   他的速度快的惊人,力道也十分强悍,对付这两个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彭家兄弟意识到这黑衣人的武功高强,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那独眼龙咳出了一口血,道:“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且罢手吧。”   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铁钩人咬了咬牙,恨声道:“好,咱们梁子结下了,改日再见!”   他说着,搀扶起独眼人,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了。   掌柜的见人走远了,松了口气,探头道:“两位没事吧?”   徐怀山顾着面子,不想让李清露觉得自己放心不下她,都说要分开了还千里迢迢追过来。他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权作赔偿,沉默着走了。李清露有些莫名其妙,自己都看出是他来了,他还硬撑着不理人,那干什么又要跟来?   李清露觉得这人多少有点病,抓起剑追了上去。她道:“喂,你要去哪儿,等等我啊!”   徐怀山人高腿长,一步顶她两步。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李清露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她好不容易追上了他,展开双臂把他拦住了,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怀山停下来道:“不是你跟着我么?”   李清露才跟了他几步路,他可是千里迢迢坐着船跟过来的。然而徐怀山偏偏嘴硬不肯承认,低头想往左走,李清露往左边迈了一步;他往右边走,李清露又拦了他一步。徐怀山道:“你想干什么?”   李清露道:“我想问你要干什么?”   徐怀山沉默下来,李清露踮起脚,忽然伸手摘掉了他头上的斗笠。徐怀山的面容英俊,又带着一点阴悒的气质,看她的目光里却藏着不舍。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阳光照下来,轻轻流转。路边的树上冒出了一点嫩黄的芽孢,天虽然还冷,春天却已经快来了。   李清露抬头看着他,心里忽然有点委屈。她也不愿意离开他的,是他不要自己了,却又悄悄地跟过来。李清露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心中十分难过。   路上的行人从旁边经过,纷纷回头看他们。徐怀山叹了口气,拉起了她的手道:“别在这儿杵着了,换个地方说话吧。”   徐怀山找了一间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他进屋关上了门,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跟她好好地谈一谈了。   李清露扯了个凳子对着窗户坐着,背对着他,好像还在闹脾气。   徐怀山放下了剑,过去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没有,”李清露冷冷道,“你是堂堂教主,我怎么配?”   她这么说就是生气了,徐怀山虽然放她走了,却又舍不得。他道:“你给我做的靴子,我看见了。”   李清露嘴硬道:“谁给你做的,我给我自己做的。”   那一只鞋那么大,跳进去都能当船划了,怎么可能是她的。徐怀山叹了口气,心想两个人要是都太爱面子,这话就聊不下去了。他索性说了心里话,道:“我以为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了,你不是一直要走么?”   李清露没想到他还要反咬一口,回头道:“不是你嫌我不清白,不要我了么?”   徐怀山有点懵,不知道这话是从哪来的。他道:“什么不清白?”   李清露道:“我在苏家待了这么久,你不嫌弃我么?”   徐怀山明白过来了,道:“你想什么呢?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李清露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中一酸,眼泪落了下来。她虽然在哭,眼里却带着笑意,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他跟那些人不一样,是值得自己爱的人。   徐怀山看她又哭又笑的,有点无可奈何。他抬手把她的眼泪擦去了,道:“我怕你讨厌我,又怕你和我在一起会有危险。可你跟了我这么久,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要是不跟你在一起,你才是最危险的。”   李清露心里总算释然了,又有点生气,忍不住捶了他一下,道:“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有话不能直说么?”   徐怀山被她一拳捶中了裂缝的肋骨,倒抽了一口气,道:“疼疼疼。”   他脸都白了,不像是装的。李清露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徐怀山疼的弯下了腰,却还道:“没事,受了点小伤……”   李清露伸手按他脉门,感觉他的内息虚弱,好像受了重伤。她的神色凝重起来,道:“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徐怀山知道瞒不过她了,道:“我挨了苏雁北三掌,把你换出来的。要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放人?”   李清露怔住了,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却为自己做了这么大牺牲。她心中一阵难过,就知道什么用真心都是在扯谎骗自己。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徐怀山轻描淡写地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养几天就好了。”   都这样了他还想硬撑,李清露十分心疼,低声道:“那你躲着我,也是因为这个?”   徐怀山点了点头,他没说就是因为不想让她有负担,没想到却跟她造成了隔阂。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早点把心里话告诉她。   李清露的脸色苍白,几缕头发落下来,被泪水沾在脸上,如同梨花带雨一般。他垂眼看她,心中生出了怜惜之情,忍不住把她抱在了怀里。他喃喃道:“我不会把你让出去了,就算你师父亲自来讨,我也不还给她。”   李清露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敢乱动,生怕碰到他的伤处。徐怀山忍了这么久,实在不想再压抑自己了。他低下头想亲一亲她,李清露却下意识躲他,小声道:“别乱动,你身上不疼了?”   徐怀山低声笑了,道:“也不至于一点也不能动,抱你还是可以的。”   他忽然把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李清露吓了一跳,道:“喂……你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徐怀山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腿贴近了自己的腰身,把她箍在了怀里。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充满了侵略性。李清露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浑身酥酥麻麻的,有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她的心鼓动着,透出了一丝甜意。她想跟他一直在一起,就算是任性也好,她想和他厮守一辈子。片刻两人分开了,徐怀山低头看着她,轻声道:“跟我回去吧,咱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李清露靠在他怀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安全感。她轻轻点头,道:“好。”   在宜昌歇了一日,李清露想着都到家门口了,想去看师父一眼。徐怀山怕她一见师父又要变卦,一弯腰捂住了肋骨,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道:“好,那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一运气,脸色变得煞白,简直风一吹就要倒了。李清露吓了一跳,哪里敢离开他。她道:“你行不行啊,我给你请个大夫来。”   徐怀山慢慢挪到床边坐下,道:“我没事,你这一走起码两天不回来。我躺在床上也没人给我端水送饭,也不知道会不会渴死饿死。不过没关系……我多睡一会儿就熬过去了。”   他说的煞是可怜,好像一动都动不了了似的。要不是昨天亲眼见他把那对天残地缺痛打了一顿,李清露简直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这人比以前聪明多了,知道跟她来硬的不行,直接耍起赖来,她反而对他没有办法。   她心中觉得好笑,道:“好,那我走了,你睡一觉吧。”   她一按徐怀山的肩膀,让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徐怀山看着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有点傻眼,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铁石心肠了。   徐怀山身为堂堂教主,坐船一路追过来,已经很不要面子了,再让他跟到玉虚观去,他觉得实在有点承受不住。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在她面前也不全是演的。可她却弃自己于不顾,让他实在有点伤心。   徐怀山在床上躺了片刻,没想好要不要去追她。过了一阵子,就听门响了一声,李清露从外头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些苹果和柑子,另一只手里提着个食盒,走到桌子跟前放下了东西。   徐怀山意识到她刚才是在逗自己,转了这一圈的功夫,原来是给他买饭去了。   李清露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用党参和枸杞炖的乌鸡汤来,一股药香气扑面而来。她知道他没睡着,盛了一碗汤端到床前,道:“吃饭了,先喝点汤。”   徐怀山睁开了眼,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李清露不搭他这茬儿,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道:“赶紧喝,一会儿就凉了。”   徐怀山靠在床头,张嘴喝了一口,感觉汤又鲜又甜。他道:“你也喝一碗。”   他说着拿过碗,自己端起来直接喝了,一边下床道:“还有什么好吃的?”   李清露没想到他方才还病恹恹的,一碗鸡汤就救活了。徐怀山把食盒揭开来,拿出了两碗米饭,还有一碟炒白菜,一碟炒山药,有点寡淡。李清露道:“我想着你身体还不好,没买油腻的。”   徐怀山摆了摆手道:“挺好的,来吃饭吧。”   他拿起筷子坐在桌边,埋头吃饭,一如既往地好养活。李清露喝了一碗汤,感觉浑身暖融融的。她道:“你身子还不好,咱们早点回去吧,好好休养一阵子。”   徐怀山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抬眼看她。李清露道:“方才我问过了,客栈外头就有马车。雇好一点的车暖和,路上走得也稳,两天就能到无量山了。”   徐怀山没想到她出去是安排这些事了,心中一暖。他还怕她会离开自己,她却已经在替他做打算了。徐怀山伸出手,李清露便跟他握在了一起,他生出了一阵温柔的感觉,渐渐安下心来。   他道:“好,都听你的。”   次日一早,李清露雇了一辆马车,和徐怀山一起回无量山。   徐怀山贵为教主,手头不缺银子,雇的马车十分豪华。车厢有一张拔步床那么大,窗边垂着厚厚的帘子。里头铺着地毯,摆着茶桌,靠前还有一张窄榻。车前套着两匹白马,车厢上装饰着莲花形状的铜片,就连卷帘子的铜钩都十分精巧。   徐怀山揣着个小手炉,靠在车厢边打盹。李清露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琉璃碗里。   徐怀山好不容易受伤了,勾了勾手,李清露便端着碗喂到他嘴里。车厢里地方不大,她平时跪坐着,方才膝行过来,白色的丝绸长裙委顿在地,乌黑的头发也垂了下来,身上的茉莉幽香弥漫在他身边,一点隐秘而又暧昧的感觉滋生出来。   徐怀山的嘴角勾了起来,有种不可言说的快意。李清露忍不住抬头看天,徐怀山道:“你是不是翻了个白眼?”   李清露十分有照顾病人的自觉,道:“我没有,我不敢。”   徐怀山分明就看见了,她生的唇红齿白的,翻白眼都那么好看。徐怀山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拿起个柑子剥了,掰下一半来递给她。李清露张嘴吃了,徐怀山吃了另外半个,两人看了对方一眼,心里都有种甜甜的感觉。   马车走的很稳,白天歇一会儿,傍晚找个客栈落脚,走两天就到了。车厢里暖融融的,徐怀山在矮桌旁边躺下了,把被子扯开来盖在身上。李清露道:“你去床上睡。”   徐怀山道:“你去吧,我在这儿就行。”   李清露道:“你身上有伤,别在这儿凑合。”   徐怀山却没动,仿佛觉得在这里也挺舒服的。李清露叹了口气,去床上拿了另一张被子,在矮桌的另一边躺下了。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躺在一起,静了片刻,徐怀山按捺不住,翻了个身看她,发现李清露正盯着他的后脑勺看。   两人对上了眼,徐怀山道:“你怎么不去床上睡?”   李清露道:“陪你啊。”   徐怀山不知怎的,脸慢慢红起来了。李清露是想照顾病人方便,但他似乎想歪了。她捡起一块柑子皮丢过去,道:“想什么呢你?”   “没什么没什么……”徐怀山连忙道,“我是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过一个故事。”   李清露看着他找补,道:“什么故事?”   反正路上没事,就当是打发时间了。徐怀山闭上了眼,道:“祖孙两个人去集上买了一头驴,回来的路上爷爷心疼孙子,让孙子骑。路人看到了,纷纷说孙子不孝顺,孙子便让给了爷爷骑。又有人看见了,指指点点地说爷爷不心疼孩子。两个人……空着床不睡,别人知道了,又要说这两个人是傻子……”   他讲着故事,有点犯困了,也不说驴的事了,迷迷瞪瞪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李清露有点好笑,道:“那不叫傻,这不是体贴对方么?”   “那空着也不好吧,”徐怀山得寸进尺地说,“要不……咱们一起睡?”   李清露又抓起一块柑子皮,作势要丢过去。徐怀山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开个玩笑……这样就挺好的。”   他说着把手伸过去,穿过桌子的四只脚,轻轻碰了碰李清露的手。   李清露的手凉凉的,又十分细腻。她没缩回去,徐怀山便攥住了她的手,手指轻轻地跟她扣了起来。   李清露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徐怀山的心里暖暖的,只是牵着她的手也觉得心满意足,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第五十七章   天暖了, 无量山中的雪渐渐化了。   徐怀山受的伤不轻,打算好生休息一段时间。郑雨寒摸了脉搏之后,把他狠狠数落了一顿。去年夏天好不容易给他把身子养的差不多了, 这三掌又给打回去了。要不是他年纪轻, 又有神功护体, 这会儿抬回来的可能就是一具尸首了。   徐怀山小时候在活死人坑里受了重伤,都是郑雨寒救回来的,长大了对他也一直心存敬畏,被骂的一声也没敢出,最后才道:“对不起郑神医, 我下次……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郑雨寒冷冷地看着他,觉得他想说的不是不敢再犯,而是下次还敢。   郑雨寒骂完了,还得给他调养。他每天早晨给徐怀山扎针, 早晚熬了药让他服下去,又叮嘱他养伤期间千万莫近女色, 不行就从月练营换别的姑娘过来伺候。徐怀山眨了眨眼, 道:“不必, 本座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郑神医放心就是了。”   郑雨寒怀疑地看着他, 徐怀山一脸真诚, 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度。李清露端着药从外头进来了, 见那两个人面面相觑,觉得有点奇怪,道:“怎么了?”   两个人便转开了脸, 心照不宣地不提这件事了。   徐怀山每天除了养伤就是打坐, 教务有朱剑屏看着, 不用他担心。李清露服侍他吃完了药,常日里便是做针线活。再有空的时候,便站在云山殿门前,望着外头的天空出神。   春天来了,树木都发出了嫩芽,到处一片生机盎然。总闷在屋里有些无趣,她叹了口气。徐怀山穿着一身宽松的墨蓝色衣袍,从大殿里走出来,双手揣在袖子里,看着外面的春色。   郑雨寒嘱咐过他别出去吹风,免得寒邪入体。徐怀山出不去,连累的李清露一天到晚守着他,偶尔看一看外头的风景,有点望眼欲穿的感觉。徐怀山道:“你没事做?”   李清露给他缝的靴子昨天做完了,确实闲下来了,沉默着点了点头。   徐怀山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道:“要不然……我教你功夫吧。”   李清露有点茫然,道:“我会武功啊。”   徐怀山觉得这丫头有时候真是傻乎乎的,给她机会都不知道顺杆爬。他道:“你那点功夫不够看的,连那对天残地缺都打不过,让人怎么放心?”   他的话虽然直,但也是真的。他道:“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天底下恨我的人那么多。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李清露想也有道理,她原本没什么野心,只想安稳过日子。可既然跟徐怀山在一起了,就得让自己跟得上他。江湖险恶,她总得能保护好自己才行。   徐怀山看着她,道:“学不学,本座手把手教你。”   他的眼神含笑,透着一点暧昧的意思。李清露觉得他藏着不老实,又要借机搞什么卿卿我我的事,道:“算了吧……我去跟蛛红姐学好了。”   “别啊,”徐怀山道,“我教人很正经的,不信你问我徒弟。”   段星海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跟自己能一样么。李清露还没说话,徐怀山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脉搏上,感觉她的内息浅薄,但身体的底子还是挺好的。小丫头常年种菜翻地,锻炼的就是结实。   他沉吟道:“内功得重新练,剑的话……我传你一套无量剑法。慢慢来吧,咱们有的是时间。”   他说着一手背在身后,向前走去,颇有一派宗师的气度。他一认真起来,身影仿佛都变得伟岸多了。李清露跟了过去,徐怀山在罗汉床上坐下,半真半假地道:“先磕个头来,喊我一声师父。”   李清露有点别扭,道:“我有师父。”   徐怀山扬眉看着她,道:“业力司的武功传内不传外,你不拜我为师,那我怎么教你武功?”   李清露道:“我刚给你做了靴子呢。”   徐怀山一得了靴子便穿上了,就像过年的小孩儿,宝贝的不得了。他撩起衣襟看了一眼,觉得靴子做的漂亮又舒适,纳这么厚的鞋底,她的手怕是都要扎穿了。他道:“手疼么?”   李清露便笑了,道:“有顶针呢,没事的。”   徐怀山有点心疼,道:“以后别做了,又不是买不起。”   李清露闲不住,喜欢做点活计打发时间。她道:“你不用管了,这双鞋能顶学费了么?”   徐怀山觉得是够了,但还是要摆一摆谱,道:“还差点劲儿,这秘笈多少人抢破了头都学不到,这一双靴子也就算你诚意够了……”   李清露看着他装模作样,也没说话。徐怀山拿了一会儿架子,狐狸尾巴露了出来,道:“要不然这样吧,我吃点亏,你叫我一声夫君,我便传给你。”   李清露又没跟他成亲,凭什么让他占自己这么大便宜。她捡起一个靠枕扔在徐怀山身上,道:“想什么呢,下聘了么就占我便宜,信不信姑娘打你。”   她越说越觉得他欠揍,过去又打了他几下。徐怀山挨了她雨点子似的两拳,身上不痛不痒的,忍着笑说:“好吧好吧,夫君什么的以后再说。你喊我三声好哥哥,我就教你。”   李清露想这还差不多,把枕头搁在一旁,道:“好哥哥。”   徐怀山假装没听见,道:“大点声。”   李清露闷声道:“好哥哥。”   徐怀山心中十分愉快,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嗯,好妹子,叫我干嘛?”   李清露想自己求人家传授武功,态度也得好一点,倒了杯茶递过去,道:“好哥哥,教教我。”   徐怀山没想到她这么主动,又这么乖巧,心尖儿好像被她挠了一下似的,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李清露发现他的耳根红了,心中有点好笑,从前她倒不知道这人居然有这么好哄。明明是他先撩的,自己一配合,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徐怀山把茶水喝了,清了清嗓子,一副正经的模样道:“既然你是我的好妹子,那便不算外人了。本座今天就把业力司的上等心法传授给你,好生听着。”   他袍袖一拂,端然道:“这套心法叫做太阴心经,适合女子修炼……”   李清露道:“那你怎么会的?”   徐怀山也好脾气,道:“男子也能学,但更适合女子。我姐当初就是以这个心法打下的内功底子,后来才学的先天无上罡气。你若是在武学上没什么大志向,一辈子把太阴心经练好就够了。”   李清露道:“练成了能有多厉害?”   徐怀山发现不用师徒关系镇住她,她还真有点没大没小的,老是给自己打岔。他道:“我现在传授你武功,你要说话,得先举手。”   李清露便举起了手,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徐怀山道:“练好了能比你师父厉害十倍吧,像天残地缺那样的小人物,一百个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清露心中一喜,顿时有些期待起来,觉得三声好哥哥没白叫。她道:“那太好了,你快教我。”   徐怀山抬眼看她,李清露只好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徐怀山道:“说。”   李清露认真道:“好哥哥,谢谢你。”   徐怀山无奈道:“谢我就不用举手了,可以直接说。”   李清露点了点头,双目炯炯地看着他,对他比从前多了几分崇拜。   徐怀山花了十天的时间,把太阴心经的内功传授给了她。李清露学东西挺认真,很快就把内功背的烂熟于心,按照徐怀山教的方法运行真气。无量山虽然恶名在外,但武功也是一绝,要不然也无法称雄江湖这些年。   李清露练了一个月,渐渐感到自己发生了变化。她的身体变得十分轻盈,白天不容易疲惫,夜里睡得十分踏实。这心法运行真气的方式十分高明,将她的每一分气力都存在了气海中,而且有扩充之势,让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徐怀山发现她学东西快得很,稍加指点就能听明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从前在玉虚观待着倒是可惜了。徐怀山摸了她的脉搏,感觉她的内力比之前强了不少,感慨道:“倒是个聪明丫头,你爹娘若不是练功的奇才,也生不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李清露眨了眨眼,心情忽然就低落下来。她还在襁褓里就被人扔在了玉虚观门口,哪有什么了不得的爹娘。徐怀山本来就是感慨一句,没想到刺伤了她。他凑过来道:“怎么了?”   李清露道:“没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怀山道,“我也没爹没娘的,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咱们俩做个伴儿,谁也不嫌弃谁,成不成?”   李清露回头看着他,想起他也孑然一身,两个人能走到一起,大约也是因为出身相似,同病相怜。徐怀山招了招手,她便靠着他在罗汉床上坐下了,身子偎在他肩膀上。   她既然认定了他,也比从前坦率多了。徐怀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种亲昵的感觉。她脖子上透出一点茉莉花的气息,徐怀山忍不住嗅了一下,李清露有点痒,道:“别闹。”   徐怀山道:“传了你这么久功夫,你还没答谢我呢。”   李清露抬眼看他,道:“你想干嘛?”   徐怀山凑在她耳边道:“让我亲一下。”   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魅惑的气息。李清露的脸色微红,低声道:“你伤没养好呢,能不能修修心?”   徐怀山讨价还价道:“就一下……要不然你亲我也行。”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李清露有点拗不过他,想着亲一下应该不算过分。她低声道:“那你闭上眼睛。”   徐怀山闭上了眼,感觉脸颊上凉凉的,被她轻轻地啄了一下。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亲完了后退一步,转身去烧水了。徐怀山摸了摸脸颊,心里感觉甜甜的。   他看着李清露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可爱。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一直这样只能看不能碰,实在太难熬了。   “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朱剑屏从外头进来,见徐怀山盯着李清露出神,脸上还带着一点朱红的胭脂印子。李清露没想到会有人来,连忙示意徐怀山把脸擦一擦。   徐怀山还有点舍不得,抬手擦掉了,道:“找我有事?”   朱剑屏手里拿着个红酸枝的匣子,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刚才有人拿了一批折扇来让我选,我想着还是让教主先挑。”   他把匣子放在桌上,徐怀山一扬下巴,对李清露道:“捡着喜欢的拿。”   天渐渐暖起来了,是该用扇子了。十来把折扇有紫檀骨的,也有象牙骨的。李清露拿起一把扇子,白底上画着梅花,她觉得一般。又拿了一柄展开,上头画着山水,她对徐怀山晃了晃,道:“你喜欢么?”   徐怀山没什么所谓,道:“行,给我收着吧。”   朱剑屏坐在旁边,看着徐怀山,露出了一点微笑。徐怀山道:“你老看我干什么?”   朱剑屏感慨道:“还是李姑娘回来了好啊。先前她被苏雁北带走了,你一天发三回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现在瞧瞧,多讲理啊。”   徐怀山感觉他在损自己,面无表情道:“没有的事,本教主一向对人和颜悦色,你少胡说八道败坏我清誉。”   郑雨寒拿着药箱从外头进来,见人都在,行礼道:“教主,属下来给你把脉了。”   徐怀山点了点头,把手搭在桌上。郑雨寒沉吟了片刻,神色比从前缓和多了。徐怀山从回来到现在,已经休息了两个月了,一直老老实实地静心养气。他道:“我的伤怎么样?”   郑雨寒道:“没什么大碍了,最多再歇一个月应该就没问题了。”   徐怀山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道:“多谢郑神医,你辛苦了。”   郑雨寒道:“是教主福泽深厚,以后还请千万保重身体,别再冒这么大的险了。”   徐怀山若不是欠苏雁北他爹一条命,也不至于让他打了三掌。如今无债一身轻,心里舒畅多了,虽然受了点罪,也不算太亏。   郑雨寒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出门了,阳春三月,到处都繁花似锦,正好和心上人到处转一转。徐怀山想起之前说好了要一起看长安城的焰火,也没能看成。待到三月初十,洛阳的牡丹盛开,到时候全城的百姓把自家的牡丹花拿出来参赛,各种名品争奇斗艳。那样的热闹情形,她一定喜欢。   徐怀山道:“下个月洛阳要举办牡丹花会了,咱们去看花好不好?”   李清露在山上闷得慌,早就想出去走一走了。她有点期待,道:“好啊。”   朱剑屏道:“好久没去天覆堂了,我也去洛阳一趟,看看赵鹰扬。”   徐怀山道:“人都走了,家里的事谁来管?”   朱剑屏唰地打开折扇,摇了几下,悠然道:“交给你徒弟嘛,先前他不是把活儿干的挺好的么。”   李清露有点同情段星海,他年纪也没有多大,却要天天帮他这些不靠谱的师父和师叔处理杂事。幸亏他对徐怀山忠心耿耿的,为人又稳重,很值得信赖。   徐怀山摇头道:“亏他叫你一声师叔,你就这么对人家。”   朱剑屏想去洛阳凑个热闹,不管他说什么,反正就是要把活儿扔给他的好师侄了。   李清露听着他俩聊天,挑了一把小巧的蓝色绢扇,又选了一把素面的紫檀骨扇子,拿过来给徐怀山看。   徐怀山觉得有点素了,道:“军师的书法极好,让他给你写个扇面。”   朱剑屏也没那么好使唤,道:“就白写?”   徐怀山笑了,道:“写得好,准你去洛阳看牡丹。”   朱剑屏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把扇子接了过去,道:“写什么?”   李清露也没想好,朱剑屏已经拿着扇子去了桌案后面,提笔润了墨,看着她和徐怀山在一起的模样,仿佛一对神仙眷侣。他心中有所感触,提笔写了一首定风波。   扇面上写的是行楷,气势流畅,又有风骨。朱剑屏搁下了笔,晾了片刻,墨香还没散去。李清露拿起扇子,见上头写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笔字着实漂亮,整个江湖中也难找到第二个写字有他这么好的人了。李清露十分佩服,称赞道:“好字,这扇子一下子就变得雅致起来了。”   徐怀山道:“是吧,马上就贵了五十两。”   朱剑屏笑道:“俗气。”   他含笑看着这二人,觉得他们十分相配,就像画中的人一般。   李清露生出了温柔的感觉,只要跟徐怀山在一起,就有安心的感觉,他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把扇子递给了徐怀山,他看了一眼便笑了,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不愧是军师,写得好,准你去洛阳了。”   朱剑屏一笑,心情十分愉快,段星海却怕是要哭了。李清露虽然同情段星海,一想到就要去洛阳了,那一点同情心也悄然消失了。   她眼前已经浮现出了花海和热闹的庙会,耳边仿佛听见了咚咚锵锵的社戏鼓声,心情十分雀跃,盼着牡丹花会早点到来。   南阳城郊,离火堂中,到处都是一片灯火通明。桌上放着琉璃灯,屋里摆着树枝状的灯架,星星点点的火光把屋里照得像白天一般亮。白子凡坐在窄榻上,身上裹着个毯子,仍然觉得冷,仿佛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悄悄摸他的后脑勺。   前几天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钟玉络来找自己了。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衣裳,眼窝处是两个黑漆漆的大洞,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黄泉太孤单,你来陪我好不好?”   她的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脖颈上,渐渐收紧。白子凡感到了一阵窒息,不住挣扎,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喘着气,意识到刚才只是一场梦而已。白色的幔帐在夜风中轻轻飘荡,仿佛在嘲笑他的胆怯。极端的恐惧让他愤怒起来,白子凡从床上跳下来,拔出剑挑开了帷幔,大吼道:“出来!给我滚出来!老子一身阳气,我不怕你!”   侍卫听见声音冲了进来,纷纷道:“堂主,有刺客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鬼,也没有刺客。白子凡卸去了浑身的力气,感到了一阵无力。她已经死了,自己却还在怕。不但怕她,也怕活着的人。徐怀山已经杀了屠烈,这世上他最恨的人就是自己了。白子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凉嗖嗖的,怀疑他的剑很快就要斩到自己身上来了。   白子凡生怕徐怀山会来偷袭自己,让人加强巡视。夜里他又怕有鬼,去道观里请了一大把黄符,贴在门上、房梁上、床头上。风一吹黄纸哗哗作响,飘飘摇摇的,跟鬼宅似的。   他这么疑神疑鬼地过了几天,离火堂上下的人被他搞得神经紧张,白天夜里都不得安稳。只有花如意心疼他,一天到晚陪在他身边。这会儿天还没黑透,白子凡就让人把灯都点起来了。他坐在窄榻上,听见外头风声作响,又开始害怕。   他直勾勾地盯着帷幔后面的阴影,道:“那后面是什么,有刺客?”   一名侍卫大步走过去,把帘子挑了起来,后面什么也没有。白子凡觉得这些帷幔太碍事了,心烦起来,道:“都给我撕下来,一块也别留着!”   侍卫看了花如意一眼,花如意便道:“听堂主的,取下来吧。”   几名侍卫过来,搭着梯子把帷幔摘了下来。屋里这回一览无余了,白子凡心里舒服了一点,松了口气。   花如意坐在他身边,拿起一块香瓜递给他,道:“主子,吃点吧,这瓜甜得很。”   白子凡吃了一口,觉得滋味淡了一些,皱眉道:“怎么不是吐蕃的蜜瓜?”   花如意有点为难,小声说:“长安已经被业力司占了,西边的东西过不来。人家的香料都用完了,这不是也没法子么。”   白子凡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又是那臭小子,一天不跟我作对,他就浑身难受。别让我逮着机会,要不然老子弄死他!”   花如意沉默着,想白子凡也就是过一过嘴瘾罢了。一见了徐怀山,他跑的比兔子还快,最近他一天到晚在离火堂里藏着,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没出门了,一点风吹草动就怕成这样,也是可怜。   一名侍卫进来通报:“堂主,外头有人求见。”   白子凡道:“什么人?”   侍卫道:“他们自称是彭家兄弟,一个是独眼,一个少了根胳膊。他们说仰慕堂主的威名,特地来投奔您的。”   花如意没听过那两人的名号,寻思着多半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人物,摆手道:“天这么晚了,有什么好见的,拿几两银子打发了他们吧。”   侍卫有点为难,道:“他们说……前阵子见过徐怀山,有他的消息跟堂主说。”   白子凡本来斜倚在窄榻上,忽然坐了起来,道:“他们有徐怀山的消息?快,让他们进来!”   等了片刻,就见两个江湖散人穿着土黄色的衣袍,腰间佩着长刀,大步走了进来。那两人抱拳道:“小人彭英,彭杰,五虎断门刀传人,拜见白堂主。”   白子凡草草一拱手,道:“原来是彭家兄弟,有失远迎。不知道二位来找本堂主有何贵干?”   彭英抬眼见榻上坐着的那人生的十分阴柔,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袍,领口懒懒地敞着,有几分病西施的姿态。那人的皮肤白皙,容貌又极好看,与他身边的那女子相比也不逊色。不像个江湖客,却像个唱戏的男旦。   江湖中人都传说,金刀门离火堂的白堂主原本没什么本事,就是靠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儿上位的。今日一见他本人,便知是八九不离十了。彭英不敢多看他,生怕被他觉得不恭敬,垂眼道:“小人的眼和兄弟的手被业力司的人所伤,发誓与业力司势不两立。我二人听说白堂主与徐怀山那厮不共戴天,特地来投靠白堂主,希望能为堂主效犬马之劳。”   白子凡喔了一声,道:“你们有他的消息?”   彭英道:“半个月前,我和兄弟在宜昌城里碰见了个业力司的小妖女,本来想杀了她为江湖除害。没想到徐怀山忽然出现,把她带走了。”   白子凡道:“还有呢?”   彭杰道:“我们兄弟暗中跟踪了一段路,发现他们回了无量山。我们在附近盘桓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们前天动身去了洛阳,不知道要做什么。”   白子凡听说他们去了洛阳,心中又有些不安起来。彭英有点踌躇,白子凡道:“你还有话要说?”   彭英道:“之前我们与徐怀山动手时,还提醒他金刀门有分堂在宜昌,这不是他的地头,让他别太猖狂。那姓徐的却毫不在乎,说他如今只剩下一个仇人了,只要……只要杀了白堂主,他便天下无敌,没人再是他的对手了。”   这话虽然挑拨的有点明显,但白子凡现在杯弓蛇影的,说什么他都信。白子凡的脸色沉了下来,皱眉道:“他真这么说?”   “他确实这么说了,”彭杰也道,“我兄弟二人听说白堂主是一位英雄豪杰,这才专门来通风报讯,生怕那贼人害了白堂主。”   素昧平生的,也亏他们这么关心自己。白子凡虽然知道他们是想借着自己的势力来对付徐怀山,不过反正大家的目的一致,收下他们也无妨。   白子凡道:“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既然如此,就暂时在堂里住着吧。石奴——”   石奴正带着人守在院子里,闻声进来了,道:“堂主有何吩咐?”   白子凡道:“给这两位朋友准备两间客房,让他们住下。”   彭英和彭杰十分感激,抱拳道:“多谢白堂主。”   那两人下去了,白子凡还有点不放心,道:“让人好生盯着他们,别是外头派来的奸细。”   侍卫答应了,白子凡松了口气,靠在了床榻上。花如意道:“堂主收留他们做什么?”   白子凡道:“那姓徐的不好对付,多一个人也多一分力气。我看这对天残地缺对徐怀山恨的紧,有什么事让他俩上去打打头阵也是好的。”   花如意便笑了,靠在他肩上,道:“就你鬼点子多。”   白子凡心不在焉地垂着眼,盯着前头的烛火。这两个人来倒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对付徐怀山,自己未必要亲自出马。前阵子铁憾岳从地牢里逃出来了,到处大闹了一场,还闯到人和堂跟徐怀山打了一架。听说姓徐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打的节节败退。白子凡一想就觉得可惜,要是那疯子把徐怀山打死了,自己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他道:“铁憾岳如今在什么地方?”   花如意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起那个疯子来了,寻思了一下道:“他被关在宜昌江畔的水牢里。”   过了一个冬天,也不知道那人冻死了没有。白子凡的手搭在床榻边,轻轻地点了几下,寻思着若是能把铁憾岳放出来,兴许能对付得了徐怀山。只是这件事千万得瞒着姚长易,若是被他知道了,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   烛火微微动荡,白子凡虽然害怕姚长易找自己算账,但徐怀山更让他寝食难安。他寻思了良久,决定铤而走险。他勾了勾手,道:“来。”   花如意凑了过去,白子凡对她附耳说了几句。花如意的脸色顿时变了,坐直了道:“那不成吧……万一被姚门主知道了,咱们俩都活不成。”   白子凡道:“那你做的干净一点,别被他知道不就是了。”   花如意道:“可是那疯子一旦出去了,势必会祸乱江湖,早晚要传到姚门主的耳朵里……”   白子凡已经想好了,道:“宜昌那边的事跟咱们离火堂又没什么瓜葛,姚长易怀疑不到咱们头上来。万一门主问起来,就说是坎泽堂堂主看管不力,推到他身上去就行了。”   花如意有些为难,一想到那疯子人高马大的,就十分害怕。白子凡摸了摸她的脸蛋儿,放出手段来哄道:“去吧,就当是为了我。天底下就只有这个疯子能对付得了他了,只要姓徐的死了,咱们就能好好的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怕了。”   屋里的灯火明亮,照着房梁上的黄符。朱砂画的鬼画符歪歪扭扭的,透着一股瘆人的气氛。花如意知道白子凡的恐惧渗透进了心里,除非徐怀山死了,不然他们就永无宁日。   她为了他,一向什么都肯做的,就算知道是被利用也没什么怨言。她轻声道:“好吧……我去。”   白子凡露出了笑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明日就去办,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徐怀山:(招手)(亲切)星宝,为师要去洛阳一趟,你好好看家。   段星海:那师娘呢?   李清露:(找出行李箱)(打开衣橱)(一股脑塞进箱子)(扣上箱盖)(开心的冒泡)我也一起去。   段星海:师叔呢?   朱剑屏:(摇扇)(优雅)听说那边的牡丹花开得不错,我也去看看。记得把作业写了啊,回来我检查。   段星海:……我真的栓Q 第五十八章   三月末, 天气暖和起来了。路上的行人都换上了春衫,就连江水也没有那么冷了。   坎泽堂就在江岸边,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子庄严齐整, 里头的花草繁茂, 一丛凌霄花从墙头涌了出来。   一名伙计驾着一辆大车缓缓地驶到大门前, 花如意从车中钻出来,穿着一身不打眼的粗布衣裙,脸上涂了些黄粉,头上包着一块褐色的头巾,把自己扮做了一个寻常的粗使丫头。   花如意走到门前, 两名侍卫拦住了她,道:“站住,干什么的?”   花如意微微一笑,道:“奴家是来送兰花的。前阵子吴堂主来店里定了几盆名种, 今日货到了便送过来。”   堂里的人都知道,吴阡陌爱侍弄花草, 最喜欢的就是兰花, 经常让人从外头送些名种过来。   花如意为了潜进坎泽堂, 提前在宜昌城中待了数日, 摸清了吴阡陌的性情喜好。得知今天有人送兰花来, 她便带人抢了车, 扮做花店的伙计混进来。侍卫看车上果然有几盆兰花, 还有些配好的土,便放车进来了。   一人在前头带路,花如意看着堂里的情形, 暗暗记住了路。一行人走到了庭院深处, 外头就是宜昌江畔, 江水拍岸的声音隔着墙传了过来。   几个伙计卸下了花肥,把兰花摆在了花房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咆哮:“放老子出去……涨水了,咳咳咳,吴阡陌你个狗东西,想呛死老子不成!”   那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虽然离得远,却震耳欲聋。花如意心头一动,意识到铁憾岳还没死。在水牢里被关了一个冬天,他没被冻死,也没被淹死,听声音中气十足的,还活的挺精神,这人的命也是够硬的。   花如意道:“那是什么声音?”   一名侍卫道:“家里关了个疯子,不用管他。”   花如意抬头看了一眼,确定了声音传来的位置,心中有了数。送完了花,她出了宅子,找了个地方歇息片刻,打算等天一黑就动手。   坎泽堂的水牢在宅子的西边,沿着台阶走下去有个石砌的牢房,牢房外有一道石门,往西边拐弯有个狭窄的通道,一直通到江畔。牢里黑暗且潮湿,每当涨水的时候,江水就从石缝里涌进来,涨得最高的时候能把人淹没了。幸得铁憾岳身高九尺有余,水最多淹到他下巴。他力气大,在墙上打了几个大坑出来,涨水的时候他便踩在墙壁的凹陷处,便不会呛水了。   这水牢里虽然潮湿寒冷,除了涨潮的时候难熬一点,其余的时候打一打坐,身子也能暖和一些。铁憾岳受了吴阡陌的算计,被关在这里吃尽了苦头。他被关着没事做,一天到晚就坐在牢里骂他,有时候骂他狗畜生、有时候骂他直娘贼,从鸿蒙开天辟地一直骂过来,恨不能活活咒死他。   吴阡陌照旧种花养草,打一打太极拳。他虽然表面上不在意,其实心里也怕,毕竟从前他喊铁憾岳一声大哥,受过他不少恩情,如今恩将仇报,良心多少有些过不去。   自从把他关进水牢之后,吴阡陌就没去看过他,只让人每天晚上给他送一顿饭。铁憾岳吃饱了,有了力气,骂的就更加响亮。吴阡陌也只当没听见,只是苦了宅子里的其他人,一天到晚忍受着那个疯子的咆哮。   天渐渐暖和了,铁憾岳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他运完了一遍功,浑身暖融融的,也不觉得难受了。他靠在石墙边,盘算着外头应该已经是三四月的光景了,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当年自己跟静柔就是这个时候相遇的。   那天下着小雨,他独自在一间小饭馆里喝酒。她打着一柄油纸伞来到店前,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裙,模样清新可爱。她要了一碗面,点了七八样浇头,有煎鱼,也有酱豆腐,还有五花肉,摆了满满一桌。她一个小姑娘,实在不像能吃这么多东西的样子,铁憾岳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苏静柔把每样配菜都尝了一遍,似乎觉得一般,她又吃了半碗面,仿佛觉得煮过头了,叹了口气。她掏出钱来要结账,这才发现钱袋子不见了。   下雨天人多路滑,有人专门在这种天气下手。苏静柔也不知道自己的荷包什么时候不见了,十分懊恼。小二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看着她道:“姑娘,你该不会是想吃白食吧?”   苏静柔道:“不是……我钱真的丢了,你等我回去拿,我就住在前头的客栈里。”   小二哥道:“那可不成,您走了不回来怎么办?”   不过是一点小事,也值得他们这样难为人。铁憾岳看不过去,把一块碎银子弹了过去,道:“我替她付了。”   小二哥认得他,登时摇手道:“不不不,您老人家来吃饭是咱们的福气,怎么好收您的钱。”   铁憾岳嫌他啰嗦,道:“让你收就收下,哪那么多废话!”   苏静柔有点不好意思,起身行礼道:“多谢这位……这位大哥,您住在什么地方,我取了钱给您送过去。”   铁憾岳是金刀门的二当家,江湖里的人都对他怕得要命,若是报上名号来,这丫头多半要被吓坏了。他粗声道:“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不用还了。”   那小姑娘看起来斯文秀气,柔柔弱弱的。铁憾岳知道自己一身杀气,连男人都怕他,何况这花朵一般的小姑娘呢。   他不想吓着她,转身走了。苏静柔快步出了饭馆,歪着头看了他片刻,撑起伞跟了上去。   铁憾岳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次日中午从外头回来,门口的守卫说一个姑娘送了一两银子过来,说是还他的饭钱。铁憾岳彼时是宜昌坎泽堂的堂主,这里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没想到那小姑娘居然敢上堂口来还他钱,真有点胆识。   铁憾岳把那锭银子抛了起来,又接在了手里,觉得有点意思,想再见见她。   他记得她说过她在前头的客栈住,便在大堂里坐着。傍晚她果然下来吃饭了,两人打了个照面,苏静柔的眼睛亮了起来,过来道:“我给你送去的钱,你收到了么?”   铁憾岳笑了,道:“收到了。”   他怕吓着她,尽量让自己温和一点,但说出话来还是粗声粗气的。苏静柔也不怕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上次谢谢你帮我,我请你吃饭吧。”   铁憾岳也没推辞,看着她点了七八样菜。这小姑娘花起钱来十分大方,眼也不眨一下,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不知道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   桌上摆满了饭菜,她道:“我叫苏静柔,是从荆州来的,不知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铁憾岳道:“我姓铁,家里行二。”   苏静柔道:“原来是铁二哥。快尝尝这梅菜扣肉,还有醉鸡,我都尝过了,是好吃的。”   铁憾岳吃了一口,确实不错。两个人边吃边聊,苏静柔说她大哥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她不喜欢,就悄悄跑出来了。她也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打算到处逛一逛,把好吃的都尝一遍,然后自己开个小饭馆,打打算盘,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不再回荆州去了。   苏静柔说着叹了口气,道:“我听人说那间饭馆的老板原是苏州人,汤面做的很正宗,便慕名去尝了尝。结果味道一般,还丢了钱袋子,唉……亏了。”   铁憾岳明白了,怪不得她那天点那么多东西却没吃完,原来就是奔着尝味道来的。   他笑了一下,石头似的人也变得柔和起来。他道:“你一个人不怕么,江湖里有很多坏人的。”   “有什么好怕的,”苏静柔坐直了道,“我从小运气就好,出来以后还没遇见过坏人呢。”   铁憾岳想说自己就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恶人,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竟有点自惭形秽了。   他道:“那……你觉得我像坏人么?”   苏静柔盯着他看了片刻,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似的,时间久的让铁憾岳都有点紧张了。到现在他都记得她注视着自己的模样,带着一点笑意,安静而又温柔。   她道:“铁二哥,你虽然乍一看有点凶,但其实鼻直口方的,生的很英俊。若是能把眉毛和胡子修一修,应该会好很多。而且我知道你是好人,坏人看到别人倒霉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帮别人付饭钱呢。”   两人看着彼此,都笑了起来。铁憾岳不光块头大,眉毛粗重,腮边还生着一圈络腮胡子,确实让人望而生畏。她这么说的时候,没有畏惧的意思,却像是跟朋友聊天一样轻松,也只有世家大小姐才有这样从容的气度。   铁憾岳自知是个粗鲁之人,平素也不跟女子打交道,如今却对她生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天底下的姑娘虽然多,但像她这样不怕自己的,一万个里也难得一个。   他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话。苏静柔说她大哥古板的很,自己这一走倒是自在了,家里的侄子没人护着,怕是要被他爹整治的够呛。   两人吃了一顿饭,铁憾岳心里不放心她,让人去客栈探听她的消息。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宜昌,铁憾岳怕她一个人行走江湖会有危险,忍不住跟了过去。   一开始他只在暗中跟着她,只有她遇到困难的时候才出现。后来苏静柔意识到他是跟着自己来的,索性让他大方出来,别藏头露尾的了。   铁憾岳有点尴尬,怕她误会自己。然而苏静柔没有讨厌他,反而跟他成了朋友,后来又结成了爱侣。她知道了他是金刀门的二当家,却也认了。反正她已经和家里断了来往,铁憾岳也答应了她不再乱杀人,是正是邪也没那么重要了。   两个人一起游历了大半个天下,又回到了宜昌。苏静柔打算在这里开个小饭馆,店面都买好了,就想跟他过几天安稳日子。这时候铁憾岳得知了大哥病重的消息,赶去长安看望他,让妻子在家等着自己,没想到这一别从此就天各一方。   他被姚长易设计,被铁钩子穿了琵琶骨锁在地牢里。而苏静柔被她大哥抓了回去,关在了杏子林里,至今都没能出院门半步。   铁憾岳长叹了一口气,闭眼靠在身后的石壁上,眼角渗出了一滴泪。饶是像他这样的铁汉,想起了自己爱的人,心也变得惆怅起来。   “静柔……”   他喃喃道:“你好不好,我想你了。”   江水哗哗地冲刷着石门,铁憾岳坐在黑暗中,有些昏昏欲睡。此时就听见头顶传来吱呀一声,一线光芒透进来,牢门开了。   他抬头向上望去,就见一人低头看着下面,道:“铁先生,我奉白堂主之命来接你。外头的人都被我放倒了,你不必担心。”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穿着一身黑衣,却是花如意。   铁憾岳激动起来,头顶上还隔着个铁栏杆打不穿。他用力拍了拍,道:“快放我出去!”   花如意低声道:“铁先生别急,我知道你武功盖世,让我放了你不难,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铁憾岳道:“什么交易?”   花如意道:“我家主人与屠烈是生死之交,如今屠烈被徐怀山杀了。白堂主十分悲痛,一心想杀了徐怀山为兄弟报仇,只恨本领有限。他知道铁先生神功盖世,只要您答应杀了徐怀山,我就放您出去。”   铁憾岳冷笑了一声,道:“又是徐怀山那小子,你们一个个的可真恨他。”   花如意看了一眼外头,生怕巡查的人过来发现,她道:“您答不答应?”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让他干什么都行。铁憾岳道:“好,我答应了,赶紧放我出来!”   花如意十分谨慎,道:“此事重大,请前辈先发个誓来。”   铁憾岳:“……”   之前他发过誓,若是不能杀了徐怀山,就要再被关起来,没想到一语成谶。这次他不敢再乱说话了,只敷衍道:“我答应你去杀了徐怀山,要是做不到,老子就去当和尚。”   这誓倒是十分与众不同,但也可将就。花如意便打开了铁栅栏,钻进了水牢里。她试了几把钥匙,打开了铁憾岳身上的铁镣铐。铁憾岳除去了枷锁,浑身轻松,从牢里一跃而出,如同猛虎出闸,兴奋地放声大笑。   “好啊,老子终于熬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花如意有些怕他,退到了一旁。附近有侍卫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拿着刀剑冲过来,却见铁憾岳破牢而出。众人都吓坏了,纷纷道:“不好了,疯子逃出来了,快去通报吴堂主!”   铁憾岳冲上去一拳一个,将那些人打的骨断筋折,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他心情大好,回头看了花如意一眼,粗声粗气地道:“你不用怕,老子不打女人,放心走吧。”   花如意道:“杀徐怀山的事……”   铁憾岳被关了这么久,只想杀了吴阡陌那个叛徒解恨,然后还要去接自己的妻子,根本没空去管什么徐怀山的事。他大手一挥,不耐烦道:“我知道了,早晚去杀,你回去等着吧!”   外头敲锣打鼓的,灯火通明,他逃出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宅子。铁憾岳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大步走了出去。一群侍卫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形成了个半圆,把他堵在了地牢的大门前。   吴阡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口长剑,冷冷地看着他,道:“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铁憾岳的衣裳都被泡烂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露出强壮的手臂和小腿。他虽然衣衫褴褛,却透着一股强悍的气势。吴阡陌则穿着一身墨绿的丝绸衣袍,腰间扎着玉带,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从前鞍前马后的跟班,摇身一变成了富贵的员外,而真正的主人却成了阶下囚。两人相对而立,那情形实在让人唏嘘。   铁憾岳跟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能马上拿刀劈了这贼人。他道:“你这个卑鄙小人还敢来见我,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把你的狗头剁下来!”   他说着一掠而上,将大刀重重地斩了下来。吴阡陌往侧边一闪,避过了那一刀。铁憾岳接连几刀砍了过来,吴阡陌提剑抵挡,黑夜之中就见火星四溅,打得十分激烈。   两人的兵刃架在一处,铁憾岳怒视着他道:“好狗贼,我这么信任你,你为何骗我!”   吴阡陌咬牙道:“大哥,金刀门如今已经是姚长易说了算了,我忠于他,是守自己的本分。”   铁憾岳道:“那你就出卖我?”   吴阡陌的手微微颤抖,道:“大哥,你一向对我很好,什么事都护着我,这次就再帮我一回吧。”   铁憾岳怒吼一声,道:“你放屁!”又是几刀砍过来。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吴阡陌被打的连连后退。只听铛地一声,他手中的剑竟被斩成了两截,落在了地上。   铁憾岳举起手中的刀,要砍下去。吴阡陌心中惶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求饶道:“大哥,对不起,你看在咱们昔日的情分上,饶了小弟……”   铁憾岳想起了从前跟他在一起的情形,心有些软,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远处的屋顶上射过来。铁憾岳闪身避过了那一箭,回头一望,却见一队人趁着他们打斗的功夫上了屋顶,拉满了弓弦对着这边。   铁憾岳没想到这时候他还在骗自己,怒吼一声,一把将吴阡陌提了起来,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让他做自己的人肉盾牌。   吴阡陌拼命挣扎,却摆脱不了铁憾岳的钳制。他睁大了眼,失声大呼:“住手、住手!”   来不及了,长箭已经离了弦,嗖地一声射穿了他的心脏。随即又是两箭、三箭,将他射成了个刺猬。   吴阡陌大睁着双眼,就这么断了气。铁憾岳把人往地上一扔,骂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应有此报!”   屋顶上的弓箭手没想到射杀了吴堂主,一时间慌得手足无措。铁憾岳放声吼道:“都给老子滚下来,谁敢再放一箭,我把他的狗头扭下来!”   他使出了狮吼功,声音如炸雷一般,那些人都十分害怕,扔了弓箭跃到了地上。铁憾岳环顾了一圈,吴阡陌一死,堂里的人群龙无首,没人敢再抵抗他,纷纷扔下兵刃跪倒在地,口中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铁憾岳心中一阵快意,环视着面前的众人道:“你们知道老子是谁么?”   众人都讷讷的不敢说话,铁憾岳一把提起前头一人,道:“你说说,我是谁?”   那人道:“您是……是铁憾岳,铁大侠。老堂主的拜把兄弟,总堂的二当家。这姓吴的原本是您的跟班儿,最多给您提鞋,那也是抬举他了。”   铁憾岳觉得这人倒是机灵得很,道:“你觉得他死的该不该?”   那人连声道:“该死、该死!他背叛铁大侠,罪该万死!像这样的卑鄙小人,本来就该受三刀六洞、千刀万剐之刑,射成刺猬都便宜他了!”   铁憾岳看向其他人,道:“你们觉得呢?”   众人知道这人如同活阎王一般,怎么敢惹他,纷纷道:“说的是,吴阡陌死有余辜,他死的好!”   铁憾岳十分满意,大声道:“你们都听好了,这个堂口当年是我浴血打下来的,老堂主念我为金刀门立了功,让我做此处的堂主。吴阡陌这贼人趁我不在,占据了我的位置,还把我关在水牢里。如今老天有眼,让这个小人死在乱箭之下,你们高不高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裤子都快湿了。铁憾岳炸雷似的吼了一声,道:“高不高兴!”   众人吓得一哆嗦,纷纷道:“高兴、高兴!”   铁憾岳道:“那怎么不笑?”   众人只得干笑了几声,脸扭曲的像苦瓜一样。铁憾岳审视着众人,打算看谁笑的不够真诚,就把谁拖出来痛打一顿。众人生怕触了他的霉头,拼命挤出笑容来,嘻嘻哈哈的,笑得比哭还难看。   铁憾岳终于恢复了自由,太想让别人跟他一起乐一乐了。可惜这帮狗腿子连赔笑都不会,实在扫兴。他把脸一沉,道:“好了,都闭嘴吧。”   庭院里顿时鸦雀无声,铁憾岳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你们须听我的吩咐,若是让我发现谁有外心,本堂主就一掌毙了他!”   众人连忙道:“我等从此效忠铁堂主,以铁堂主马首是瞻!”   铁憾岳十分满意,咧开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环顾着周围,意识到自己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他拿回了自己的权力,以这里为据点,以后他还会拿回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   天地宽阔,空气中充满了自由的气息。铁憾岳的心情舒畅,大声道:“去买些烟花炮仗来,老子要放一宿鞭炮,好好庆祝庆祝!”   花如意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看着这边的情形,悄然叹了口气。这猛虎一出闸,要怎么样就不由人做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放他出来对还是不对,但这个江湖,终归要因为他的归来发生变化了。 第五十九章   荆州, 苏家。   前阵子接连下了几场雨,苏静柔受了寒,身上的旧疾又复发起来。她早年挨的家法太重, 骨头和脏腑都受了伤, 天一阴就疼的厉害。这几天她一直躺在床上, 从早到晚昏睡,醒来便不住咳嗽。   苏雁北来看过几次,发现小姑姑又开始吐血了,心中十分难受。他在走廊上叫住了赵郎中,低声道:“怎么回事, 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么?”   苏静柔的身体多年来一直是他调养的,如今病重,郎中也有些心慌。他擦了一把汗道:“二小姐的身子一直很虚弱,只是前阵子有人陪着解闷, 她心情好,便显得好了一点。但她的底子受了重创, 只能慢慢养着。”   苏雁北道:“什么人陪她解闷?”   赵郎中道:“就是那个业力司的小丫头, 被徐怀山接走的那个。”   苏雁北想起了李清露, 那阵子她被关在杏子林附近, 一点也没有当人质的危机感, 一天到晚出来闲逛。她有时候扒在墙头偷看苏静柔, 有时候又悄悄地溜进去跟她说话, 还拿蜡梅花跟小姑姑换了不少果子点心吃。   那小丫头以为自己不知道,却想不到这宅子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他作为家主都了若指掌。就算他自己没空去盯, 也有的是眼睛帮他看着。   苏雁北没拦着, 也是觉得小姑姑常年待在小院子里太孤独了, 就当是放只小猫小狗进去,陪她逗个闷子。却没想到那小丫头一走,小姑姑便想她似的病倒了。   苏雁北一想起小姑姑吐了那么多血,心就像针扎似的疼。他皱眉道:“用药不必心疼价钱,只管用最好的。我信任你,你一定得尽力,明白么?”   赵郎中一脸为难之色,犹豫道:“家主,在下自当尽力,可你也要想开一点,万一……”   苏雁北一摆手,道:“我不想听什么万一,你给我好好治。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保住她的命,你就是我苏家的大功臣。”   赵郎中沉默下来,觉得他是在逃避现实。被关了这么多年,她的身体垮了,眼神也变得黯淡了。有时候自己去给她看病,见她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天空,目光追随着几只鸟飞过去,似乎很羡慕它们能够天高海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相处了这么多年,赵郎中也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忍不住道:“家主,二小姐需要的不是药,她想要自由。您若是能让她出来走一走,她说不定会好一些的。”   苏雁北看了他一眼,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赵郎中没想到苏大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十分恼怒,又有种强烈的戾气。苏雁北沉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把你的本分做好就够了!”   赵郎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垂下了眼,不敢多嘴了。   苏雁北心里窝着火,转身走了。拐过一道回廊,他的气还没消,心里却有个声音冷冷道:“他说的没错,你自己也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清风把庭院里的竹叶吹得簌簌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背后悄悄地议论他。苏雁北加快了脚步,想把那些恼人的声音甩到后面。可他走的越快,那些声音就越在他脑中回荡不去。   “你生什么气,是因为被说中了么?你舍不得放了她,宁可让她死在你的笼子里,也不让她有一刻的自由……你这个觊觎姑母的疯子,你的心事见得了光么?要是江湖里的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这武林盟主还当的成么?”   苏雁北一阵心烦意乱,停了下来,一拳打在了石墙上。青砖顿时破裂,碎石子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他脑中的质问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嘲讽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他喜欢他的姑母……可怜虫……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怪人,哈哈哈哈哈……”   苏雁北伸手捶了头几下,想要把那些声音赶出去。却听见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几名侍卫朝主房这边跑过来。那几人见苏雁北在这里,连忙过来道:“不好了,家主,外头有人来了!”   上次他们这么慌张,还是徐怀山来。苏雁北挨了他一掌,内伤到现在还没好,皱眉道:“这回又是谁?”   侍卫道:“是以前来过的那个大块头铁憾岳。他这回带了不少人来,还带了一支吹打班子,披红挂彩的,说要接姑小姐回去。”   这一个两个的还没完了。苏雁北感觉头疼的更厉害了,长长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快步往门口走去。   铁憾岳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锦袍,把脸刮得干净整齐,头上戴着个金冠,旁边簪着一朵红绢花,难得一派英俊的模样。他身后带着一百来个坎泽堂的兄弟,为了显喜庆,每个人的头上都戴了一朵红花。他身边停着一个八人抬的大红花轿,排场摆得十足。轿子旁边又有一支办喜事的吹打班子,有人拿着唢呐,有人拿着笙,在苏家大门口呜哩哇啦地一顿吹打。还有人挑着一串长长的炮仗,点着了噼里啪啦地放,好像要迎娶新嫁娘一般。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家的人见了这个阵仗,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等家主来发话。苏雁北来到大门前,铁憾岳一摆手,吹打班子停了奏乐。   他从马上下来,拱手道:“好侄子,我又来了。上回我空着手来拜访,实在不好意思,这回补了些聘礼,你看还满意么。”   他大手一挥,一队人抬着结着大红花球的礼物走到门前,大大小小的担子堆在一起,足有上百件。一人在旁边朗声念诵礼单,道:“黄金百两,白银一千两,大雁一对,猪牛羊各一头,美酒十担,百年老山参一对,灵芝一双,鸾凤金钗十副,翡翠玉镯两双,羊脂玉如意一对,明珠十斛,绸缎一百匹,绫罗一百匹——”   众人面面相觑,发现这人出手还挺大方的。上次他来还是个穷光蛋,愣头愣脑地就要接走姑小姐。一别半年长了本事,居然带了这么多聘礼来迎人了。   他一口一个大侄子,叫的众人都习惯了,也不以为忤。大家早知道姑小姐早年有个情郎,只是苏长碣不同意,强行拆散了他们。如今苏长碣已经不在人世了,姑小姐也一直没嫁人,两个人能再续前缘也是一件好事。   这人的武功十分高强,就算苏雁北也不是他的对手。若是顺水推舟成全了此事,对大家都有好处。但小姑姑对于苏雁北来说十分重要,就算是铁憾岳亲自来接,他也不愿意将她拱手让出去。   他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来接静柔啊。”铁憾岳道,“好侄子,这些年来多谢你帮我照看她,如今我回来了,该由我照顾她了。”   他说着回头一指身后的小弟们,道:“我已经收回了宜昌的堂口,现在是坎泽堂的堂主了。我有钱有势,能给静柔好的生活。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吃苦的!”   苏雁北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来气,皱眉道:“你别一口一个静柔的,我小姑姑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铁憾岳咧嘴笑了,道:“好侄子,我知道你舍不得她。可她是我的妻子,分别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到我身边了。你就成全我们一回,当你做好事了,成不成?”   铁憾岳一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跟人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过话。如今为了接回妻子,对苏雁北赔了笑,又说尽好话。苏雁北却不吃这一套,冷冷道:“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我小姑姑跟你没有关系,以后你也别乱说话,没的坏了她的名声。”   他说着转身往里走去,一边道:“关门!”   周围的人都十分诧异,没想到就这么被拒之门外了。铁憾岳岂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门板,道:“好侄子,你先别走,咱们再谈一谈。”   苏雁北心烦意乱,道:“有什么好谈的,正邪不两立,我小姑姑不可能跟你们金刀门的人在一起!”   铁憾岳恍然大悟,爽快道:“原来你是因为正邪有别,那容易的很。其实我也不算是金刀门的人了,姚长易把我关了这么多年,我早就跟他恩断义绝了。等接回了静柔,我就打到洛阳去,把姚长易的脑袋拧下来,算是送给你们武林正道的礼物,你说好不好?”   他的诚意已经很足了,但苏雁北拒绝他也不为别的,只是舍不得把小姑姑拱手让人而已。这人实在死缠烂打的难以对付,他皱眉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把姚长易杀了。若是能把他的头颅带来,我便让你们见面。”   铁憾岳虽然做事简单直接,却并不傻。他看出苏雁北是想让自己跟金刀门打得两败俱伤,白白地利用自己。到时候苏家一翻脸不认账,自己也没什么法子。   他冷笑了一声,道:“大侄子,我请算命先生看过了,今天是个破镜重圆的好日子。六十年就这么一天,你若是耽误了我接回媳妇,那我少不得要不客气了!”   他放出一身杀气来,众人都如临大敌,伸手去摸腰间的刀剑。   苏雁北道:“你想打架?”   铁憾岳本来就有先礼后兵的打算,道:“我今天来,本来是想欢欢喜喜地接媳妇回去的。你若是实在要阻拦,那我也只能动手了。”   苏静柔的侍女混在人群里,见姑爷送了聘礼过来,还挺高兴的。没想到苏雁北对他态度冷冷的,两个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要打起来了。她心中暗道不好,拔腿就往杏子林跑去。   苏静柔中午刚歇了一会儿就被吵醒了,此时坐在窗边喝了一杯茶,听见外头吹吹打打的奏了一曲凤还巢,还有些奇怪,不知道哪里办喜事了。   侍女跑了回来,道:“二小姐,大好事,姑爷来接你了!”   苏静柔一诧,站起来道:“什么?”   侍女喘着气比划道:“姑爷,长这么高,胳膊这么粗……他带人来接你了,有八抬大轿,还有好长一队聘礼。但家主不让他进,还要关门。姑爷想硬闯,两边要打起来了。”   苏静柔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心慌起来。那两个人都是她的至亲,无论是谁打伤了谁,她心里都不好过。她在屋里转了几圈,道:“我得过去看看……帮我想个办法。”   侍女忧愁地说:“可是您出不去啊。”   苏静柔沉默下来,她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早就已经受够了。如今丈夫就在外面等着,她说什么也要尽力一试。她寻思了片刻,对侍女附耳说了几句话。   侍女一诧,随即点了点头,道:“好,我都听你的。”   几名侍卫在外面守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惊呼。   “不得了,二小姐昏过去了,快来人!”   两名侍卫奔进来,见苏静柔倒在了地上。一人要把她抱起来,侍女连忙道:“郎中说昏倒了不能随便搬动,你快去床头拿药来。”   那人便奔进屋去取药,另一人在院子里守着,侍女从旁边抱起一块石头,对着他后背一砸,那人连声都没出就倒在了地上。   苏静柔连忙起身,快步往外跑去。屋里那人没找到药,大声道:“在什么地方?”   侍女扬声道:“枕头底下,没有的话你看看床底下,是不是掉下去了。”   那人十分疑惑,趴在床下看了一阵子,黑漆马虎的什么也找不到,脑袋还磕了床沿一下。他从屋里出来,想问问是不是记错了,就见另一个侍卫倒在地上,旁边还扔着一块大石头。而苏静柔和伺候她的丫头已经不见踪影了。   大门前,铁憾岳跟苏雁北已经打了十来合。苏雁北心中有气,对付他使出了全力,掌下虎虎生风,恨不能当场把他打死。而铁憾岳出手却留着情面,毕竟老婆还在他手上,打的狠了他更不肯放人。   他正想寻思个法子把苏静柔救出来,奈何脑子不太够用,想了半天也只有强抢一个办法。他眼睛瞄着旁边的人,打算劫个人质,让他带自己去找苏静柔。   苏雁北觉察到了他分心,一掌朝他心口拍过来。此时就听身后一人大声道:“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苏静柔朝这边跑了过来。她还有病在身,咳嗽了几声,脸色像纸一样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头一次离开那间牢笼似的小院。铁憾岳站在门前,看到她的一瞬间,眼睛放出了光来。   他上前一步,大声道:“静柔,你没事,太好了!”   苏静柔快步向前走去,泪水不觉间涌了出来,道:“憾岳,你来接我了。”   隔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再见到了彼此,一时间百感交集,就连铁憾岳这样的汉子都忍不住湿了眼眶,恨不能把她一把抱在怀里。两个人望着对方,中间却隔着苏雁北,仿佛牛郎织女被银河阻隔,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苏雁北不知道小姑姑是怎么逃出来的,心里十分气恼。他伸出了手臂,把苏静柔拦在了身后,沉声道:“小姑姑,父亲有过交代,你一旦从小院子里出来,就不再是苏家的人了,族谱上也要除掉你的名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好了,是要走还是要留下?”   从族谱上除名,对于世家子弟是极大的惩罚。苏静柔的神色有点难过,却又十分坚定,低声道:“抱歉,我等了他太久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苏雁北十分恼怒,一把攥住了她的手,道:“你是被他们迷了心窍了。给我带回去,让她好好吃药休息!”   几个人上前来拉扯苏静柔,她拼命挣扎,怒道:“放手,别拉我!”   侍女上前保护着她,一边道:“都放手,不准对二小姐无礼!”   铁憾岳看在眼里,十分恼火,纵身掠了过来,三拳两脚把周围的人都扔了出去。苏雁北岂容他在自己面前放肆,一拳从他脖颈后抓了过来。铁憾岳闪身避过了,反手一掌打在苏雁北心口,将他打的横飞出去。   那两人过招极快,刹那间已经分出了胜负。众人一阵惊呼,没想到这大汉的内力这么强悍,看来方才他与家主打斗,还是留了情面的。苏雁北本来就有内伤,被这一掌打中,激得气血翻腾,接连几口血吐了出来。   苏静柔吓了一跳,往前走了一步,道:“雁北!”   铁憾岳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道:“别管他,死不了的。”   苏静柔自己也身体虚弱,心神受到冲击,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铁憾岳十分心疼,又有种久别重逢的柔情,把她打横抱了起来,道:“咱们走吧。”   苏静柔依偎在他怀里,感觉既心酸又幸福。她抬起手臂搂住了铁憾岳的肩膀,向所有人宣示这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有了这一刻,她等待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的苦都值得了。   其他人见识了铁憾岳的厉害,不敢跟他动手,纷纷向两边退去。铁憾岳抱着苏静柔缓缓走出大门,把她放进了花轿里。他翻身上了马,扬声道:“好侄子,多谢你成全。你姑姑我接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他一扬手,吹打班子呜哩哇啦地吹奏起来。一群人簇拥着花轿,浩浩荡荡地向西而去。   大门前留着堆成山的聘礼,仿佛在嘲弄着苏雁北的无能,连自己最在意的人也留不住。苏雁北心里不服,内伤却疼得厉害。他勉强站了起来,捂着心口往门外追了几步。   那一行人已经走远了。苏雁北一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挫折,越想越气,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朝前倒了下去。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道:“家主、家主!”   陈管家伸手一摸,道:“多半是气昏了,快抬回去,叫医生,请少夫人来!”   铁憾岳带着苏静柔往西而行,回到了宜昌坎泽堂。他早让人把屋子收拾的干净整齐,迎接妻子回家。两人有些感慨,十九年前他们在宜昌分开,再相逢时,两个人鬓边都已经有了白发,但爱对方的心情还跟往昔一样。   苏静柔做梦也不敢想今生还能再回到丈夫身边,靠在他怀里哭了一阵子。铁憾岳心里也十分难受,伸手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被关了这些年,早就能把你救出来了。”   苏静柔摇头道:“不怪你,你也受苦了……是老天磋磨咱们,幸亏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她望着他,觉得他还像从前一样强大,在他身边就充满了安全感。她轻声道:“你在江湖上行走,难免要与人动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希望你以后尽量别犯杀孽。”   铁憾岳知道她不喜欢自己杀人,当初她答应跟自己在一起,也是要自己先保证,不能再滥杀无辜。可后来他还是杀了不少人,也受了不少罪,想来就是他的报应。   他沉声道:“我答应你,不乱杀人了。”   苏静柔便露出了笑容,靠在他肩膀上,道:“咱们终于团聚了,以后要好好地在一起,无论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了。”   铁憾岳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感觉,过去的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苏静柔却还觉得有些遗憾,握住了他的手道:“咱们还有个女儿,我被带回苏家之后不久就产下了她。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她被送到哪里去了,你要想办法把咱们的孩子找回来。”   当初铁憾岳跟妻子分开的时候,她腹中的孩子便好几个月了。铁憾岳还想给孩子起个名字,可惜还没看到她出生,便跟她们娘俩分开了。隔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那孩子还在不在人世。他道:“有线索么?”   苏静柔道:“孩子是被苏家的老管家抱走的,他知道孩子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就好办了,”铁憾岳咧嘴一笑,摩拳擦掌道,“等我让人把他抓回来,一问便知。” 第六十章   二更天, 院子里都黑了。陈管家从外头回来,走到卧房门前,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晃过去了。他回头一望, 院子里花木扶疏, 没有人影。   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往前走了几步,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后面靠近了自己。   他回头道:“谁?”   他话音未落,一棍子从旁边夯过来, 把他打昏了。一个黑衣人扔下了木棍,从怀里掏出麻袋一兜,把陈管家套在了里面。那人把麻袋扛在肩膀上,趁着天黑翻墙跑了。   陈管家也不知道昏了多久, 意识回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扔在了地上, 撞得他肩膀一阵生疼。   一人把麻袋从他头上揭了下来, 道:“就是他了。”   陈管家倒出一口气来, 还以为自己被强盗抓了, 蜷着身子直往后缩, 连声道:“别杀我,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他喊了数声, 却见自己被扔在一个花厅里,周围没什么强盗,却有两个熟人。上首坐着的是铁憾岳, 还有苏静柔。   他登时老泪纵横, 膝行两步爬过去道:“二小姐, 怎么是你。他们把我抓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快救救我!”   苏静柔温声道:“陈管家,你别怕,我夫君请你来是有事要问的。只要你说实话,咱们保证不伤害你,还雇一辆车好好地送你回去。”   陈管家看了铁憾岳一眼,觉得他凶神恶煞的,甚是吓人。他道:“你们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铁憾岳发现这人还挺识相的,十分满意。他道:“十九年前,我夫人产下一个女婴,刚出生没几天就被你们抢走了,是不是?”   陈管家一听,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地磕头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可我也是听从老爷的吩咐。他不肯认这个孩子,我也没办法,我就是个办事的……”   铁憾岳有些心烦,摆手道:“行了你别磕了,我是想问,你把那孩子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陈管家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说了,二小姐和姑爷可千万饶我性命,也不能打人。”   苏静柔道:“你只管说就是了,我们一定不伤害你。”   铁憾岳却已经按捺不住了,皱眉道:“你这厮吞吞吐吐的,到底把我女儿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陈管家吓得哆嗦了一下,小声道:“当年老爷说这孩子是无媒无聘生的,败坏苏家的名誉,就让我找个地方扔了,说扔得越远越好……”   铁憾岳的暴脾气已经忍不住了,那孩子出生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若是随便往路边一扔,恐怕就没命了。他咬牙道:“你扔了?”   陈管家连忙摇头,道:“我怎么能下得去手,那孩子生的小巧可爱,让人看了就喜欢。我也没想好送到哪里去,就记着老爷吩咐说送得越远越好,就乘着马车往西走……”   苏静柔也有些沉不住气了,道:“你到底送到哪里去了?”   陈管家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到宜昌了。我想找个好人家,也不知道谁靠得住。听人说城郊有个玉虚观,里头的师父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人,收养了不少孤儿。我便把孩子放到玉虚观门前的台阶上了。”   铁憾岳松了口气,既是交给出家人,那孩子应该能活下来了。他道:“你看见她们把孩子抱进去了么?”   陈管家点头如啄米,道:“我怕孩子冻死,就藏在不远处的树丛里,一直看着。后来一位师父出来发现了孩子,还四下找了一圈,没见着有大人,便把孩子抱进去了。”   苏静柔也松了口气,她悬着的心落下来了,竟有些想落泪。   她道:“好……多谢你,谢谢你给了她一条活路,请受我一拜。”   她说着向陈管家跪了下去,陈管家哪敢受她的礼,连忙又向她磕了个头,道:“二小姐,这件事我也一直压在心里,憋的很不好受。如今能告诉你,我也少了一块心病。你现在既然已经自由了,不如去玉虚观把孩子接回来吧。去了问一问,哪位姑娘是十月廿七被师太捡到的,应该就是您的女儿了。”   苏静柔点了点头,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铁憾岳过去扶起了妻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吩咐人给了陈管家一盘银锭子,雇了一辆大车,让人好好地把他送回去。   苏静柔为了这件事内疚了半辈子,如今得知女儿好好的活着,心中十分高兴。她哑声道:“这些年我一直为她诵经,祈求神佛保佑她。老天有眼,一直护着咱们的孩子呢!”   铁憾岳也有点难过,却咧开嘴笑了,道:“既然知道她在哪儿就放心了。你养一养身体,过几天咱们一起去玉虚观接她。”   苏静柔咳嗽了几声,在太师椅上坐下了,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喃喃道:“玉虚观……十九岁,莫不是她?”   铁憾岳道:“谁,你见过她了?”   苏静柔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那孩子的模样跟自己有七分相似,细微的地方又有点像铁憾岳。难怪自己一见到她就觉得十分亲切,她很可能真的是自己的女儿。   她记得自己的女儿左肩上有个鸡蛋大小的胎记,等见了面问一问,便能确定了。   那孩子的性情温和善良,又十分聪明,看来她师父把她教得很好。苏静柔道:“之前苏雁北从外头带了个小姑娘过来,叫李清露。她原本是玉虚观的弟子,不知怎的就去了业力司。我跟她见过几回,那孩子可能就是咱们的女儿。”   铁憾岳一脸茫然,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在业力司待过……她是不是一直跟徐怀山在一起?”   他回头问身边的探子,道:“徐怀山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玉虚观出身,叫李清露的?”   探子寻思了一下,道:“是,那位李姑娘一直跟业力司的教主待在一起。徐教主对她用情挺深的。”   铁憾岳咧开大嘴笑了,没想到刚找回女儿来,又白得了个女婿。他道:“那小子也是邪派的,我跟他交过手,他武功很好,我女儿的眼光不错!”   苏静柔却有些担心,她一个小女孩儿流落在江湖里,到处漂泊,有没有家人给她撑腰,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她捂着胸口咳嗽起来,铁憾岳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道:“先别想那么多了,你把病养好了再说。”   苏静柔垂下了眼,她的病自己最清楚,之前赵郎中调养了多年,也一直没能把她的病治好。如今没了那些珍奇药物,自己的命也岌岌可危了。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愿意选择自由。只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一天也比被关十年强。   铁憾岳担心地看着爱人,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她一半。他这一身力气多到使不完,而他的妻子却这么虚弱,让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苏静柔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我没事。”   铁憾岳道:“还是回去歇着吧,我送你。”   他扶着她,动作小心翼翼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他觉得妻子还是像当年一样好看,能跟她在一起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了。   两人穿过庭院,往主房走去。院子里草木葱茏,充满了安宁的气息。   他送妻子回了房,给她盖上了被子,坐在床边道:“既然女儿安全,那就先对付金刀门的人。等我杀了姚长易,当上金刀门的总门主,再去接她。”   苏静柔知道自己一旦离开苏宅,便像是离了水的鱼,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只想跟他安静地待一待,说:“咱们好不容易自由了,何必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呢。早些把女儿接回来,一家人团聚不好么?”   铁憾岳想起了从前的事,心中还是一口恶气未消,毕竟自己被关了许多年,受了太多的罪。他皱眉道:“你别操心了,我自有打算。”   苏静柔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叹了口气道:“那你答应我别杀正道的人。”   铁憾岳道:“好,我只杀金刀门的畜生。他们对不起我,欠我的我得拿回来。”   苏静柔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铁憾岳轻轻地摩挲着妻子的手,只是守着她便觉得十分安心,片刻闭上眼,靠在床头也睡着了。   四月初,春光明媚。徐怀山带着李清露、朱剑屏、庄宁和青红两位将军来到了洛阳。天覆堂座落在洛阳城东,堂主赵鹰扬得知教主要来,带人提前去城外恭候。李清露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裙,骑着一匹白马,跟在徐怀山身侧,看着天高地阔,心情十分悠然。   前头的树荫里站着十来个人,个个都穿着黑色劲装,肩上绣着金色的海浪团花,腰上佩着业力司的腰牌。带头的那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精瘦结实,一双眼睛如鹰一般锐利。他望见徐怀山来了,上前来道:“天覆堂堂主赵鹰扬,恭迎教主、军师。”   他半跪行礼,上半身挺得笔直,眼睛里带着明亮的神采,一见徐怀山便十分高兴。其他人跟在他身后,纷纷跪下道:“恭迎教主。”   业力司的三个堂口中,就数天覆堂的人对徐怀山最亲近忠诚,就算另外两个堂有不臣之心,赵鹰扬也一直站在本教这边,帮着他挺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徐怀山对他一直很放心,一来到洛阳,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徐怀山翻身下马,双手扶了赵鹰扬起身,跟他拥抱了一下,也十分高兴,道:“鹰扬,自从述职宴到现在有三四个月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赵鹰扬道:“堂里一切都好,生意顺利,没出什么岔子。”   徐怀山道:“我是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赵鹰扬便笑了,道:“属下一切都好,感谢教主惦念。”   徐怀山让其他人都起来了,前头不远处就是城门。赵鹰扬亲自帮他牵着马,和一众人一起进了城。李清露见那两人有说有笑的,悄声问蛛红道:“他们俩关系不错?”   蛛红点了点头,道:“早年赵鹰扬犯了过失,老教主大发脾气,要把他杀了。是咱们教主想办法护住了他的性命,赵堂主很感激他,这些年一直尽力为他做事。”   李清露喔了一声,牵着马走进了城门。洛阳城的繁华气息迎面而来,去年这时候,她为了找玲珑锁来过洛阳。那阵子她被金刀门的人追得逃命还来不及,根本没有心思看花。如今时移世易,她也算走过一遭江湖的人了。再来此处,有了一种从容的心境,能够慢慢地欣赏这座城的美了。   一行人来到了天覆堂,有人去拴了马,赵鹰扬请他们进了花厅。有人端了茶上来,李清露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赵鹰扬道:“屠烈死了,金刀门最近元气大伤,姚长易龟缩不出。不过他们的总堂就在城西,还是得留点心,尤其是几位姑娘小姐出门,还是要结伴而行,最好多带几个侍卫。”   他看出李清露跟徐怀山的关系亲近,提醒她注意安全。李清露点了点头,徐怀山放下了茶杯,道:“放心吧,我跟她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赵鹰扬便笑了,就知道他们小情侣是出来玩的。他道:“最近洛阳办牡丹节,花神庙附近有庙会,教主可以去看一看。”   徐怀山道:“什么时候?”   赵鹰扬道:“从明天开始,持续五天。现在街上就已经有气氛了。到时候家家户户都把自己养的牡丹摆在门口,让人品评。选出的花王供到花神庙里去,能保佑天下女子平安。”   朱剑屏觉得有些趣味,摇扇道:“男子呢?”   赵鹰扬笑道:“牡丹花神偏心,只保佑女子。大约状元红能保佑读书人高中吧,那般风流盛景,只是去看一遭心里也舒畅,保不保佑的也不重要了。”   众人便都笑了,又聊了几句,赵鹰扬让人摆了饭。吃完饭,李清露等人去厢房落了脚。她一推门,阳光照进来,屋里的陈设还跟一年前一样。去年这时候她被徐怀山扣在身边,还在这里住过。那时候她天天想要跑路,如今却已经自然而然地跟他在一起了。   徐怀山坐在床边,看着周围的情形,仿佛也有些感慨。李清露打湿了手巾递过去,徐怀山擦了手和脸,感觉清爽了不少。李清露道:“想什么呢?”   徐怀山道:“去年这时候,咱们刚认识吧,一眨眼都一年了。”   李清露嗯了一声,徐怀山道:“我在想,幸亏那时候我跟你锁在一起了,这简直是我这一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   李清露笑了,当时自己还有点怕他,如今处的久了,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若是错过了他,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到这么喜欢的人了。   徐怀山向后一仰,躺在了床上。李清露也打算去休息了,徐怀山拉住了她的手,道:“床挺大的,来一起躺?”   他的眼睛黝黑,往上看着她的样子有点撩人。李清露的心跳得有点快,这人最近有事没事都要撩闲,老是想亲一下抱一下的。她把手抽了出来,轻轻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道:“想得美。”   徐怀山也没说什么,勾起了嘴角,闭上了眼道:“好好休息,明天去看牡丹花。”   李清露去了窄榻上躺下了,想着明天鲜花满城的情形,充满了期待。   次日一早,李清露睁开了眼,起身打开了窗户。金色的阳光照进来,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么好的天气,太适合牡丹花会了。李清露的心情十分愉快,出去打了水,端进来道:“起床啦,去看牡丹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了头,含糊道:“太早了,我再睡一会儿。”   他一向寅时多就起的,现在都卯时过半了,他却还赖在被窝里。李清露放下了盆,过去扯他的被子,道:“快起来,牡丹花都开了,你还睡!”   被窝里的人死死地揪住被子,道:“花没开,我还没想开呢。”   他缩成一团,就像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似的。李清露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少往脸上贴金了,你有花好看么?”   被子里的人终于醒了,睡眼惺忪道:“我怎么没花好看,老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李清露看着眼前的人有点懵,意识到醒来的不是徐怀山,而是钟玉络。   好久没见她了,李清露差点都忘了她跟徐怀山共用一具身体的事。她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有点失望。好不容易盼到牡丹节了,她想跟徐怀山一起看花,跟他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可钟玉络一来,自己的期盼都落了空。   钟玉络这一觉睡了好几个月,养的精气神十足。她一醒来就听说有牡丹可看,还挺高兴的。李清露沉默下来,服侍她洗漱了,给她把头发束了起来。   钟玉络看着镜子里的她,道:“你不高兴么?”   李清露回过神来,道:“没有……我就是,昨天夜里没睡好,认床。”   钟玉络大方道:“没事,我的床软,你来跟我一起躺。”   李清露:“……”   这姐弟俩的行为方式真是如出一辙,跟钟玉络在一起其实和徐怀山也没什么差别。她不由得笑了,心情也好了起来,道:“嗯,再说吧。”   梳完了头,钟玉络去挑了一身白色的衣裳,脖子上戴了一串金璎珞,显得十分俊秀。李清露还以为她要穿红的,道:“今天怎么这么素了?”   钟玉络一本正经道:“你这就不懂了,今天看花,牡丹是主角,我岂能抢了花儿的风头。”   李清露今天也穿的素淡,一身浅粉色的衣裙,头上戴了一根白玉簪子。清新雅致,十分适合赏花。   朱剑屏在中庭的竹椅上坐着,手里把玩着扇子,已经等了许久了。昨天徐怀山约他辰时出门,朱剑屏觉得自己去跟照亮似的,不想打扰他们,本来想着自己出去逛一逛就够了。徐怀山想着人多热闹,又叫了青红两位将军一起。朱剑屏盛情难却,便答应了。   他听见说话的声音,回头一望,见徐怀山和李清露拉着手,像好姐妹似的过来了。   徐怀山罕见地穿了一身白衣,人还是那个人,但气场却有微妙的不同。朱剑屏感到了一点不对劲,起身走了过去,低声道:“玉络?”   钟玉络站定了,端然道:“是我,怎么了?”   朱剑屏的眼睛亮了起来,没想到大好的日子,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会出现。他道:“没什么,好久不见了,有点想你。”   钟玉络嗯了一声,在他面前还有些教主的架子。朱剑屏觉得她今天来,一定是上天眷顾自己,忍不住抬头看天,想跟那位不知名的神仙道一声谢。   青红两位将军也过来了,蛛红穿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薄施脂粉,比平常漂亮。蜈青穿着一身黑衣裳,悄悄地看她。蛛红转过脸来时,他便垂下了眼,耳根却有点红。   朱剑屏道:“庄宁呢,他来不来?”   赵鹰扬从后院过来,道:“昨天晚上我跟他喝了点酒,他这会儿宿醉还没醒呢。”   赵鹰扬的酒量在整个业力司都是数一数二的,多半是庄宁听说了他的名头不服气,要跟他比试,结果把自己给放倒了。   蜈青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花会持续五天,等他酒醒了还有的看。钟玉络道:“那咱们走吧。”   一行人跟在她身后,出了大门。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又甜又温柔。满城都是牡丹,花香把春风都染上了甜蜜的气息。   一大早,街上就有不少人出来看花了。临街各家的门前都摆放着自己养的牡丹花,有粉色的童子面,有白色的玉楼春,饱满的洛阳红,粉色与深红开在一朵上的二乔,还有名贵的青龙卧墨池。各色牡丹争奇斗艳,让人看了就心旷神怡。   李清露感觉眼花缭乱的,道:“这么多花,怎么评花王?”   朱剑屏摇着扇道:“城里的百姓都有花笺,喜欢哪家的花便把花笺投到这家门前。谁家的花笺最多,谁的花便是花王。”   李清露一望,发现各家门前除了有花之外,还放着些罐子,里头疏疏落落的盛着些花笺。她觉得十分新鲜,道:“花笺是哪里来的?”   “花神庙给的,”朱剑屏道,“请一把香,送三枚花笺。”   蛛红扬起嘴角笑了,道:“这花神庙的主持还挺会做生意的,庙里的香可贵的很。这一办牡丹花会,他们可是赚够了大半年的香火钱了。”   其他人都深有同感,李清露却摇了摇头道:“别这么说,出家人也要吃饭嘛。”   不但各家斗花,路边也有卖牡丹花的。蜈青望着卖花的摊子,犹豫了一下,过去买了一朵魏紫。他站在蛛红身后踌躇了片刻,想要送给她,又不好意思开口。   蛛红撑着油纸伞挡着阳光,跟李清露望着街上的花,轻声讨论哪一朵最好看。   “你看这朵白的怎么样?”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太素了,品种也有点普通。”   蛛红见一盆花跟前的花笺颇多,道:“那一株怎么样?”   那盆花好像是名种,别的花都是红的、粉的,只有它黄里透着绿,绿里透着白,生的十分与众不同。   李清露捂着嘴悄声道:“像颗包菜,欣赏不来。”   两人都笑了出来,像两个顽皮的小孩儿。钟玉络看了她们一眼,道:“那叫豆绿,极难养活,珍贵的很,你们懂不懂啊?”   “难怪不好养活,”李清露小声道,“实在太像菜了,野生的一长出来就被吃了吧。”   钟玉络有点无可奈何,道:“牛嚼牡丹,说的就是你们这样扫兴的人。”   蛛红回过头,见蜈青手里拿着一朵花站在她身后。她道:“干嘛?”   蜈青方才想了不少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道:“送给你。”   蛛红眨了眨眼,其他人都看着他们。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送我这个干什么,我不要。”   朱剑屏觉得蜈青太愣了,连一句好听的都不会说,难怪人家不肯收。他打圆场道:“路上的人都戴花嘛,等一下,我也去买几支。”   他去前头买了几支花,回来给大家分了。蛛红见别人都有了,这才把花戴在了鬓发边。李清露选了一朵小一些的白雪塔戴在头上,伸手摸了一下,十分喜欢。朱剑屏递给钟玉络一朵状元红,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朱剑屏道:“我帮你戴?”   钟玉络没拒绝,朱剑屏便帮她把花别在了发冠旁。彼时男子也时兴戴花,皇帝办琼林宴就给新科进士赐花,民间争相效仿。莫说少女和年轻的郎君爱俏,就连六七十岁的老翁也聊发少年狂,斗笠上插着一朵大红牡丹招摇过市。   钟玉络戴着花,显得十分俊秀,惹得路上的女孩子都回头看她,眼中满是惊艳之色。   朱剑屏自己戴了一朵御衣黄,跟钟玉络站在一起,端的是芝兰玉树,潇洒倜傥。李清露在旁边看着,一开始还觉得挺养眼的,但不知道哪里又有点不对劲。   她也不知道这一切在朱剑屏的眼里是怎样的,他的眼神里藏着温柔,又有些惆怅。他大约是透过徐怀山的外表,看到了钟玉络原本的模样,惋惜当初为什么没有多陪一陪她。如今他做这些,也是想弥补自己心里的遗憾。可看在路人的眼里,只觉得这两个郎君美则美矣,就是有点不清不白的。   几人沿着街向前走去,城西有个花圃,那边的牡丹花更多,花圃旁边就是花神庙。众人走了一阵子,风中的花香更浓了,就见一个园子里种满了牡丹花,翠绿的叶子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花朵,如同遍身璎珞,瑰丽夺目。   花圃中的游人甚多,主人是个风雅之人,不但让人随意参观牡丹,还在园子前头搭了个棚子,里头摆了几张桌椅,让人休息。又有笔墨纸张,供文人留下笔墨,聊发诗情。   几人走到棚子跟前,见桌边挂着不少字画,有的是画的牡丹,有的是咏牡丹的诗句。旁边有人正在画花圃中的牡丹花,一群游人驻足欣赏了片刻,便又走了。   钟玉络道:“军师的书法极好,此情此景难得,不写一幅字么?”   朱剑屏微微一笑,也没推辞。他拿起了笔润了墨,想了一下,落笔写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那一笔字写的刚劲有力,于细微处又藏着婉转柔情。旁边聚集了一群人,看他的字写得这么好看,啧啧赞叹。写完最后一笔,众人纷纷叫好,道:“好字,好!”   朱剑屏搁下了笔,道:“怎么样?”   钟玉络端详着,感慨道:“比平时写的更好看,军师的书法又有精进了。”   朱剑屏注视着她,道:“写字也要看心境,我这是有感而发而已。”   钟玉络抬眼看他,却见朱剑屏的眼神温柔,一时间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蛛红站在远一点的地方,觉得自己三个人好像都成了照亮的,再跟下去有点不合适。她小声道:“我渴了,去喝点水吧。”   李清露的心情也有点复杂,不想看那两个大男人眉来眼去的了。她跟青红二人去了旁边的茶棚坐着,花圃外的街上就是庙会,叮叮当当的,有人在表演社戏,十分热闹。蜈青和蛛红坐在一起,蛛红倒了一杯茶,伸手一摸,道:“水凉了。”   蜈青从旁边拿了个壶过来,道:“这一壶是温的。”   他给蛛红斟上了茶,李清露方才分明看见他用内力把壶捂热了的,蛛红也不说破。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蛛红觉得有点热,用手扇了扇风。李清露正想把扇子借给她用,蜈青已经拿起了旁边桌上的蒲扇,默默地给她扇了起来。   到处都充满了旖旎的气氛,李清露感觉自己跟他们在一起好像也是多余的,莫名就有种凄凉的感觉。   她站起身来,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蛛红道:“你去哪儿?”   李清露道:“我去更衣,顺便去前头的花神庙看看,等会儿回来。” 第六十一章   李清露不想打扰他们卿卿我我, 摆了摆手,快步走了。   从花圃侧门出去,旁边的街上摆满了摊子, 各种小玩意儿琳琅满目的。一群小孩子围着街头的戏台子, 全神贯注地看着社戏。一人扮成牡丹花神, 手持宝剑降服了几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孩子们十分高兴,连蹦带跳地叫好。   李清露在人群中看了片刻,还是觉得孤零零的没意思。她走出人群,向前走了片刻, 便到了花神庙。庙里有不少香客,李清露也请了一把香,迈步进了大殿。   大殿的两侧有两个摆满了长明灯的架子,火光明亮灿烂, 殿上正中供着牡丹花神。花神生得如菩萨一般,慈祥而又庄严, 头上戴着花冠, 座下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旁边又有许多信徒供奉的牡丹鲜花, 姹紫嫣红的甚是好看。   李清露点燃了香, 跪在蒲团上祈求花神保佑自己和身边的人平安健康。旁边的婆婆磕了三个头, 祈求自己的媳妇能够生产顺利。一个年轻的母亲领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进来了, 孩子好奇地到处张望。母亲小声道:“别乱跑, 今冬你就要去念书了,给花神娘娘磕个头,她会保佑你以后高中状元的。”   小孩儿便乖乖地磕了个头, 周围的人见了, 都露出了笑容。李清露有点羡慕他们母子情深, 想着自己从小没见过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她想了想,又轻声道:“求花神保佑我爹娘一切安好,若是有生之年能跟他们相见就好了。”   她祷祝完毕,把香插在香炉里。将近中午,大殿中的人渐渐少了。李清露看着花神的牡丹花座,想起玲珑锁便是这里的匠人翻修金身的时候,在神像下面发现的。她走了过去,端详着牡丹花座,想看看那个暗格在什么地方。   她伸手摸了一下,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却见一名青衣僧人从殿外走了过来,道:“施主,你在做什么?”   李清露有点尴尬,道:“我……我看上面有灰,想擦一擦。”   她拿袖子蹭了蹭牡丹花座,那僧人沉静地站在一旁。他大约五十出头年纪,说话是南方口音,跟这边的人不太一样。李清露想了想,道:“大师,请问这花神庙中,是不是出了一件宝物,叫玲珑锁的?”   那僧人想了一下,道:“是有这么回事。”   李清露道:“听说那锁能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是真的么?”   僧人淡然道:“世间万般缘分,聚散离合,皆有定数,并非是一件物事能够改变的。”   李清露喔了一声,感觉这些僧人都爱打机锋,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她道:“那您见过那锁么?”   “不曾,”僧人微微一笑道,“贫僧并非是花神庙中的僧人,而是从南普陀而来。云游至此,稍歇数日,还要继续游方。”   李清露不解道:“大师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路,在庙里修行不好么?”   僧人平和道:“修行的法门有无数种,贫僧曾发下愿心,要以双足行万里路,劳苦体肤,沿途散播佛法,广度有缘人。”   他的身形瘦削,皮肤粗糙,目光深邃,就像一块结实的岩石,一副饱经风吹日晒的模样。李清露对他肃然起敬,道:“原来是一位苦行僧,大师放弃安逸不享,来红尘中度化众生,实在了不起。我从前也是修道之人,却做不到像您这样。敢问大师法号?”   僧人道:“在下法号苦月。”   李清露道:“原来是苦月大师,我叫李清露。希望你能够实现你的愿望,多度些有缘人。”   苦月大师笑了,双掌合十道:“多谢小施主,也祝你吉祥安泰,一切如意。”   从花神庙中出来,迎面就见钟玉络等人来了。蛛红道:“等你半天都不回来,干嘛去了?”   李清露道:“上了炷香,求花神娘娘保佑大家平安。”   朱剑屏道:“还进去瞧瞧么?”   钟玉络想了想,肚子咕地一声叫了起来。朱剑屏便笑了,道:“算了,还是去吃饭吧。前头的牡丹楼烧鱼是一绝,咱们去吃黄河鲤。”   一众人去酒楼吃了饭,酒足饭饱,回到了天覆堂,各自去休息了。   这一天大家都过得十分开心,但李清露总觉得有点空落落的,这么好的日子,却不见徐怀山,自己也太孤清了。   天色微微暗下来,街上的钟鼓声渐渐低下去了,喧嚷的大街安静下来。李清露抱着膝盖坐在屋前的青石台阶上,白色的月光照在庭院里,像水波一样微微动荡。   赵鹰扬在院子里种了些牡丹花,一朵花挨着一朵,都是粉色的童子面。李清露喜欢这种花,觉得颜色很温柔。其实养花不需要太名贵的品种,只要花儿自己开的开心,看得人也赏心悦目就好了。   她看了一阵子,心情不觉间好了起来。这时就听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方才一回来,钟玉络便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床上睡着了。李清露还不困,不想打扰到她,这才在屋前坐着,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了。   “在这儿坐着干什么,不嫌凉么?”   李清露道:“不凉啊,太阳晒的挺热乎的,还没褪呢。”   徐怀山伸手摸了一把,石头上确实有余温。他在她身边坐下了,把脖子上的金璎珞一把摘了下来,扔在了膝上。   李清露注意到了他大马金刀的坐姿,觉得有点不对劲,试探道:“怀山?”   徐怀山嗯了一声,道:“好不容易把我姐按回去了,我出来陪陪你。”   李清露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终于不用看别人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的了,她也有喜欢的人陪着。她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仿佛要把白天欠缺的份儿都补回来似的,蹭了蹭他的肩膀。   她还是头一次对自己这么主动,好像如隔三秋没见似的,徐怀山都要被她整不会了。   草丛里传来草虫的鸣声,滴铃铃的。两人静静地依偎着,觉得就算没能一起去逛花会,这样待在一起也很幸福。   徐怀山道:“白天看了不少花吧,玩的开心么?”   李清露想起白天的事,叹了口气,道:“我还好,但是……你就不太好了。”   徐怀山方才照过了镜子,发现他姐还算手下留情,没把自己打扮成太妖娆的模样。这一身素衣裳搭配牡丹花虽然看起来有点阴柔,但还说得过去。   他道:“她跟人吵架了?”   李清露道:“没有,她一直跟军师在一起,花也是军师给你戴的。”   徐怀山松了口气,道:“那没事,朱剑屏是个靠谱的人……等等,花是他给我戴的?”   李清露同情地看着他,徐怀山知道朱剑屏喜欢钟玉络,已经能想到自己跟他度过了怎样的一天了。堂堂业力司的教主跟另一位男子把臂同游,甚至眉目传情、当街戴花,也不知道城里的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徐怀山头上爆出了青筋,喃喃道:“那个混蛋……我把他当兄弟,他惦记我姐就算了……居然还觊觎本座的身子……”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衣领,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李清露忍不住笑了,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就给你写了一幅字而已,挂在花圃里了,你要取回来么?”   徐怀山道:“写的什么?”   李清露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徐怀山静了片刻,知道钟玉络一向以牡丹花自居,她觉得自己不但武功高强,容貌也十分艳丽,天下没有女子能跟她争艳。如今她不在了,朱剑屏还想念着她,就算对着个替身也能一往情深,实在是个痴情种。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写都写了,搁着吧。”   月亮照在两人身上,清风把牡丹花吹得轻轻摆动,香气沁人心脾。李清露坐在徐怀山身边,觉得月下的牡丹比白天看起来更美。   徐怀山凑过来,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李清露感到一阵温柔,十分安心,闭上眼靠在了他肩膀上。   她白天跑的有点累了,有些困倦。徐怀山道:“进屋去睡?”   李清露喃喃道:“不……外面有花,还有月亮……我喜欢外面。”   徐怀山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情。就在这时候,忽见前头有一道黑影越墙而来。那人虽然身材高大,落地却悄无声息,是个难得的高手。   徐怀山登时警惕起来,道:“谁?”   李清露睁开眼,四下张望,道:“没人啊?”   她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经掠了过来,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过去。   这人的动作快得像闪电一般,居然能在徐怀山面前把人抢走,着实有点本事。徐怀山一掌拍过去,那人已经一个撤步,退出三丈以外了。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一块黑布,一双眼睛亮得像寒星一般。   他看了这二人一眼,哈哈一笑道:“好家伙,在这里花前月下呢,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放开她!”徐怀山怒道。   李清露也吓了一跳,挣扎道:“你是谁,抓我干什么?”   那人一把扯下了蒙面的黑巾,却是铁憾岳。他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温和一点,道:“小姑娘,你别怕,我有几件事问你。”   他虽然这么说,一只手却勒在她的脖子前,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   徐怀山往前走了一步,铁憾岳的胳膊便勒的紧了些。李清露的脸色发白,咳嗽起来。铁憾岳扬起一边嘴角,道:“你再往前试试?”   徐怀山不敢乱动了,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不用紧张,”铁憾岳道,“老子都说了,就问几个问题。你们只要照实回答,我就放了她。”   他低头看李清露,道:“你今年多大?”   李清露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有些害怕。徐怀山连忙道:“二十、她虚岁二十,十月十六的生日。”   铁憾岳瞪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了么?”   徐怀山只能闭上了嘴,铁憾岳道:“小姑娘,你的八字是什么?”   李清露犹豫了一下,徐怀山点了点头,示意她照实说。这人凶神恶煞的,脑子又一阵阵的不正常,徐怀山怕他忽然发作起来伤害了她,只让她哄着这疯子,先脱身再说。   李清露道:“戊申,癸亥,庚申……己卯。”   铁憾岳的浑身一震,低头看着她,眼中隐然生出了泪光。李清露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小声道:“大叔,我都告诉你了,能放了我么?”   铁憾岳道:“还有一个要求,你左肩膀给我看一眼。”   他这要求有点过分了,李清露不住摇头,道:“不……不行。”   徐怀山也急了,道:“住手,别动她!”   他掠过来,要把她抢回去。铁憾岳一拳打过来,拳风激得徐怀山的头发都飞扬而起。他躲过了那一拳,一脚踢过来,攻他下盘。铁憾岳早就防着徐怀山攻这里了,抬腿挡住了他的攻势,同时一掌将徐怀山打的向后退出了数步。   徐怀山一捂胸腹,感觉疼的不太厉害,这人下手还是留了情的。铁憾岳冷笑了一声,道:“你这小子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跟老子比起来,还是差的太远了!”   他一把撸起李清露的衣袖,天暖和了,春衫都宽松轻薄。轻纱飞扬起来,李清露的左肩上赫然有一个青色的胎记——果然是她。   铁憾岳心中激荡,老泪纵横。丢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竟然好几次跟自己擦肩而过。难怪他一见到她,就想起了苏静柔,她们母女两个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铁憾岳一把将她举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哈哈大笑道:“素素,我的好女儿,爹终于找到你了!你娘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我是你爹,快叫爹,叫爹!”   李清露像个孩童似的被举了起来,整个人都懵了。她被转的头晕目眩,失声道:“啊啊……啊啊啊,放我下来!”   铁憾岳还在哈哈大笑,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淌满了泪水。徐怀山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她是你女儿?”   铁憾岳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是啊,你看我们长得不像么?”   徐怀山:“……”   说实话,他觉得一点都不像。任谁也想象不到这么一个让全江湖都闻风丧胆的巨灵神,能生出这么一个小巧可爱,像露珠一样的女儿来。   铁憾岳把她放了下来,李清露连忙躲到了徐怀山身后。铁憾岳没想到她这么怕自己,望着她道:“好女儿,我是你爹啊,我不会伤害你的!”   李清露有点茫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像个浮萍一样漂泊至今,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爹娘?   铁憾岳一片真诚,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道:“我是你爹,你娘是苏静柔,二十年前你被苏府的管家抱到了玉虚观,那里的师太收养了你。”   他说着又有些难过,哑声道:“都是爹不好,要不是我被人关在地牢里这么多年,早就能找回你们母女了。”   他擦了一把眼泪,道:“不过没关系,既然找到了你,咱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我已经把你娘接出来了,现在安置在宜昌坎泽堂。我看这姓徐的小子还算靠得住,你先跟他待一阵子,等我忙完了手头的大事,就带你去见你娘!”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翠绿的玉石雕琢成团花的模样,背面刻着一个苏字。   他道:“素素,这是你娘让我给你的。”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把玉佩接了过去。铁憾岳登时高兴起来,觉得她这就算是认了自己和她母亲了。   玉佩被他贴身藏着,染上了他的体温。李清露看着玉佩,心里生出了一点伤感。原来自己也是有爹娘的,他们没有抛弃自己,而是一直惦念着她。她心头一酸,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徐怀山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心里也替他们高兴。他想起方才铁憾岳说还有重要的事要忙,道:“前辈,你要办什么大事?”   铁憾岳方才见这两个人郎情妾意的,这小子早晚要娶自己的女儿,也不算外人,告诉他也无妨。他粗声道:“叫声好岳父来,老子就告诉你。”   徐怀山一怔,随即笑了。铁憾岳这么说,就是认可自己了。他当然求之不得,道:“岳父大人,您有什么大事要办,小婿能助一臂之力么?”   铁憾岳见他武功不错,做人也算上道,越看越顺眼,心里也高兴起来。他道:“我要找姚长易算账,不用别人插手,自己理会得了,你好生保护我女儿就行了。”   他摆了摆大手,道:“好女儿,乖乖等着,爹忙完了就来接你!”   他说着,像来时一般翻墙走了,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李清露一句话没接上,他就已经不见了。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有点惆怅。   徐怀山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安慰地说:“没事吧?”   李清露还有点难以接受,道:“我……我不是孤儿了?”   徐怀山点了点头,道:“你有爹娘了,你爹是天下第一,你娘是名门闺秀。”   他说着也有点诧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论起来苏雁北就是她的姑表哥了。他眨了眨眼,道:“但我还是个孤儿,没什么厉害的爹娘,也没有武林盟主的表哥……是不是配不上你了?”   李清露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胡说什么,咱们说好要作伴儿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在一起。”   徐怀山把她抱在怀里,嘴角含笑,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李清露白天刚去花神庙祈求,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亲生父母,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见到了。她喃喃道:“这也太灵了吧……”   徐怀山道:“什么灵?”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挺奇妙的,我真的想不到,铁大叔和苏阿姨就是我的爹娘。”   徐怀山也有点感慨,幸亏她无论性格还是长相都像娘不像爹,要不然自己实在消受不起。他这么想着,忍不住笑了。李清露道:“你笑什么?”   徐怀山自然不敢说自己方才眼前浮现起一个身高八尺的大姑娘,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粗声粗气地喊自己哥哥的模样。他含糊道:“没什么。”   李清露道:“你还瞒着我。”   徐怀山只好道:“好吧……我是觉得咱们俩八字挺合的,我是甲辰,丙子,壬申……”   要成婚的年轻男女才会互换庚帖,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低头道:“谁要跟你合八字。”   她转身进屋去了,徐怀山跟上去道:“时辰还没告诉你呢,你猜猜我几时生的?”   李清露道:“不想听。”   徐怀山道:“听听嘛。”   李清露道:“不听不听,睡觉了。”   牡丹花会持续了好几天,街上琳琅满目的十分热闹。徐怀山想陪李清露再出去转转,但她怀着心事,在屋里待着不想出去了。徐怀山知道她是为了她爹娘的事惆怅,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接受的过程,多给她一点时间应该就好起来了。   他让人上街去买果子点心,给足了钱让挑着贵的买,想哄她开心一点。小厮买了好几包果脯、瓜子、桂花糖拿了回来。徐怀山在花厅里坐着,搁下茶杯看了一眼,感觉乏善可陈,道:“就这些?”   小厮咧嘴一笑,道:“还有呢!”   他从院子里拖了两个竹筐进来。一筐是莹红饱满的大樱桃,另一筐是带着叶子的岭南荔枝。筐子里垫着冰,大老远运过来,果子还是新鲜的。   徐怀山十分满意,从腰里掏出个银锭子赏给他,道:“办的不错,去歇着吧。”   他让人把果子洗干净了,自己留了一点,其他的都给李清露送过去。朱剑屏和赵鹰扬从外头过来了,徐怀山拿起一枝荔枝抛到了朱剑屏身上,道:“吃果子,刚买的。”   朱剑屏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寻思眼前的人是不是钟玉络。徐怀山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是你的好哥哥请的,不吃就还给我。”   朱剑屏便笑了,落了座道:“教主赐的,我怎么敢推辞。”   赵鹰扬坐在徐怀山身边,道:“教主,有情报。”   徐怀山把一碟樱桃递给他,道:“说。”   赵鹰扬道:“铁憾岳占领了金刀门在宜昌的堂口,去荆州把苏家的姑小姐接出来了。苏雁北气得不轻,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没出门了。”   徐怀山已经知道了,还是听铁憾岳亲口说的。他道:“还有呢?”   赵鹰扬道:“铁憾岳带了些人在洛阳附近埋伏下来了,他跟姓姚的有深仇大恨。属下猜测,他这次来,可能是想对金刀门总堂下手。”   徐怀山道:“他们总堂这边的战力怎么样?”   赵鹰扬道:“这边常驻的有三百来人,姚长易这人多疑,又刻薄寡恩的,身边没有几个靠得住的。喔……有一个叫段横天的武功不错,二十出头,是姚长易的干儿子。除了他之外,别人就都不足为惧了。”   徐怀山道:“什么干儿子,姚长易自己没儿子么?”   赵鹰扬也不太清楚,道:“他有好几个老婆,但是一直没生孩子,就认了个现成的。”   徐怀山道:“三十来岁认个二十岁的儿子,他这不是占人家便宜么。”   赵鹰扬也觉得有点好笑,道:“人家愿意,咱们也管不着。”   “行吧。”徐怀山转头看了朱剑屏一眼,“军师,你怎么打算的?”   朱剑屏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道:“随他们去呗。铁憾岳的武功无人能敌,他要杀姚长易报仇,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业力司犯不着掺和进去,静观其变就是了。”   徐怀山也是这个意思,扬起嘴角道:“既然军师这么说了,就这么办吧。”   赵鹰扬还有点顾虑,怕被波及进去。徐怀山道:“万一打起来了,咱们把大门闭紧了,让他们打个尽兴。”   赵鹰扬便点了点头,道:“都听教主吩咐。” 第六十二章   洛阳城西, 金刀门总堂中一片死气沉沉。   姚长易穿着一身暗黄色的衣袍,坐在太师椅上,他一手按着太阳穴, 觉得头有点疼。   前几天他听说徐怀山等人来了洛阳, 生怕业力司的人趁夜摸过来对自己下手, 一直心惊胆战的。他熬了几天,发现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姓徐的好像根本没把金刀门放在心上,就是过来赏花游玩的。   姚长易让身边的侍卫出去探听消息,李绛悄悄地跟踪了他们几天, 回来说徐怀山带着几个人逛了大半天街,晾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不理,却跟身边的军师眉来眼去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姚长易有点奇怪, 道:“他跟朱剑屏?”   李绛道:“是啊。朱剑屏给他戴了朵花,还写了幅字送给他。”   姚长易一脸懵, 认识了这么久, 不知道他还是个断袖。徐怀山这小子一向阴险狡诈, 他公然在闹市上这么做作, 说不定是在向自己挑衅。   姚长易道:“然后呢?”   李绛道:“他让人买了些荔枝和樱桃, 后来又买了两大筐杨梅, 最近几天一直没出门。”   姚长易皱起了眉头, 道:“还有心情吃,他故意气人的是不是?”   李绛觉得自家主子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了,但是不敢多嘴。姚长易最近一直在寻思, 觉得不能让他们的日子太好过了。既然到了洛阳的地头上, 就得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道:“段横天在么?”   李绛道:“段统领今天不当职, 这会儿应该不在堂里……”   姚长易看他眼神闪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道:“又喝酒去了是吧?”   李绛不敢得罪总门主,但也不能出卖顶头上司,讷讷的有点为难。   段横天是个酒鬼,虽然武功不错,但是一日离了酒都不成。他平日巡防的时候,腰间都挂着个酒葫芦,一休息更是要喝的酩酊大醉。姚长易皱眉道:“把他给我叫来。”   李绛答应了,转身快步出去了。姚长易在屋里歇了一会儿,就听外头脚步声踉踉跄跄的,却是两个侍卫架着段横天过来了。他身材高大,脸上带着酡红,醉醺醺的,含糊道:“别拉我,我还能喝,干了,干!”   姚长易气不打一处来,从桌上抓起茶壶,一壶凉水带着茶叶往他脸上泼了过去。段横天打了个激灵,抹了一把脸,总算醒过来了。他推开了身边的人,原地晃了几步,道:“义父,你找我有事?”   姚长易看他醉成这样,什么也干不成了,叹了口气。原先他还嫌弃屠烈办事不利,如今看来,自己身边连一个稳重的人都没有。   他心烦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还有点正事没有了?”   段横天道:“有,儿子……随时恭候义父吩咐!”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的,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姚长易被他气得不行,摆手道:“行行行,你去歇着吧,酒醒了再来找我!”   两名侍卫搀起了他,转身往外走去。段横天靠在一人的肩膀上,没走出几步,就打起了呼噜,竟是走着路就睡着了。   姚长易气得头疼欲裂,喃喃道:“这都养了一群什么东西……”   小妾晏晏从里间过来,捡起了地上的茶壶碎片。她洗了手,见姚长易脸色难看,过来帮他揉着肩膀,道:“夫君,别气了,他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跟他计较什么。”   她穿着一身嫩黄色的绸缎裙子,戴着满头珠翠,十分爱俏,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姚长易闭上了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一个能指望的都没有,难不成让我亲自动手?”   他一向爱折磨别人取乐,如今却都要成为别人的乐子了,让他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晏晏柔声道:“等明天他醒了,再好好罚他。夫君别生气了。”   她的手上带着一股玫瑰的香气,捏了一会儿,姚长易的肩膀没有那么紧绷了。他搂着她的腰,感觉又软又香的,心情好了一点。   晏晏坐在他膝盖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圆圆的脸上带着笑容。她的名字便是取了个言笑晏晏的意思,笑起来自然很甜。姚长易心不在焉地摸着她的头发,心里想着城东那帮人,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可。   次日一早,姚长易还没醒,段横天便在院子里候着了。晏晏起了床,见外头映着个高大的影子,却是段横天来请罪了。   晏晏出去打水,他见了她,低声道:“小娘,我爹醒了么?”   晏晏含笑道:“还没呢。”   段横天便悄悄地捻了她手一下,晏晏嗔了他一眼,把他的大手打开了,低声道:“找死。”   屋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晏晏把桶里的水倒进铜盆里,端进屋里道:“夫君,段统领来了。”   姚长易也没理他,把他晾在院子里,洗漱完了,这才坐在中堂里道:“外头的是谁啊?”   段横天紧赶几步走到跟前来,跪下道:“孩儿昨天醉酒无礼,向义父请罪。”   他个头大,跪在地上就像一座小山,驯服的样子让姚长易心里舒服了一点。姚长易翘起了二郎腿,道:“不当职就去喝酒,万一有急事怎么办?”   段横天诚恳道:“儿子知错了。酒色都是害人的东西,我以后一定少沾,从明天开始戒酒。”   姚长易脸一沉,道:“从今天就开始戒。”   段横天仿佛有点舍不得,但还是道:“是,孩儿从今天起就戒酒。”   姚长易毕竟惜才,舍不得太罚他,冷冷道:“我有个差事给你,业力司的人最近猖狂的很,你带些人去砸他们几个铺子,让那边收敛一下。”   段横天仿佛觉得杀鸡用牛刀,但也不敢抗命,道:“这事不难,我这就去。”   姚长易提醒道:“徐怀山在天覆堂,你小心一点,别让他逮住了。”   段横天这几天醉生梦死的,对城里的事也不太清楚,搔了搔头道:“我知道了,义父等我好消息。”   牡丹花会过去了,街上还留着节日的喜气,各家门口还摆着牡丹花。路边有不少摊贩,卖什么的都有。庄宁前几天没看花,最近想出来转转,赵鹰扬便和他一起出了门。赵鹰扬穿着一身蓝色织金的锦袍,庄宁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黑色的下裳,腰里系着一条蹀躞带,将身形勾勒的十分好看。   两人看了一阵子花,在街边要了两碗馄饨面,汤头是用筒子骨熬的,放足了香菜和辣子,香气扑鼻。吃着东西,心情也舒畅起来。庄宁感叹道:“这边的花确实好看,洛阳牡丹果然名不虚传。”   赵鹰扬道:“这些还都是寻常的花,今年的花王选出来了,已经供到花神庙里去了。”   庄宁生出了点兴趣,道:“是什么品种?”   赵鹰扬道:“是一本青龙卧墨池,花有两个碗口那么大,开得十分有气势,要去瞧瞧么?”   庄宁把馄饨吃完,道:“去看看,正好消消食。”   城东一向不限小商贩做生意,到处都热热闹闹的。有人挑着担子从人群中穿过,一边道:“小心豆花,借光,借光——”   这时就见一队人迎面而来,走在前头的一人也不看路,跟那个豆腐担子撞了个正着。白花花的豆腐脑撒了他一身。小贩十分懊恼,道:“你怎么回事?”   那人一把揪起小贩的衣领,恶狠狠道:“你弄脏了老子的衣裳,还来问我怎么回事?”   他身后一群红衣人都凶神恶煞的,每个人腰间都挎着刀,一看就不好惹。旁边有路人小声道:“算了算了,既然是不小心,道个歉算了。”   那小贩看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惹不起,只得道:“对不起,各位爷,是我不看路,您高抬贵手饶了我,成不成?”   那人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道:“还跟我这儿阴阳怪气的,不服是不是,给我打!”   一群人围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小贩抱着头满地打滚,豆腐担子也被踢烂了,旁边的路人吓得顿时散开来。有人小声道:“快走,是金刀门的人!”   路边的小贩来不及收拾摊子,被卷了进去。一名红衣人恶狠狠道:“还看,老子让你看!”   他说着一把掀翻了一个炒货摊子,又一拳打在了摊主的脸上。当下一片混乱,地上滴溜溜的滚着炒黄豆、瓜子和栗子,有人踩中滑倒了。也有人只是路过,便莫名其妙地挨了几拳。庄宁皱起了眉头,道:“来找事的。”   对面带头的那人正是段横天,他故意让小弟去撞了豆腐担子,就是要闹出点动静来。有人把茶庄外挂着的牌子打落了,踢翻了茶棚里的桌椅。店里有人出来拉架,茶博士道:“别打了,哎呀……多大点事。”   他身后跟着几个伙计,试图把人分开。段横天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冲上去,不由分说就打。有人吼道:“他家是黑店,把这破店砸了!”   几个金刀门的人抄起路上的扁担、破木板,大步冲进茶庄,一阵打砸。各种茶叶撒了一地,龙井、猴魁、滇红,全都糟蹋了。掌柜的心疼的不行,连声道:“住手,快住手!”   赵鹰扬看不过去了,大步上前,炸雷一般地吼道:“干什么呢!”   他一把揪住一个闹事的人,重重地扔了出去。茶庄里的人见堂主来了,都松了口气,仿佛见到了主心骨。那喽啰摔在门槛上,疼得扶着腰瘸了几步,道:“你敢打老子!”   赵鹰扬冷冷道:“打的就是你,砸我茶庄干什么?”   段横天从人群中走出来,道:“赵堂主,分明是你家的人先打了我的兄弟,你不给个说法么?”   赵鹰扬在洛阳城中待得久了,跟段横天见过几面。两人相对站在大街上,神色冷冷的,颇有些水火不容的姿态。段横天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红褐色的衣袍,扎着剑袖,四方脸,浑身的骨骼突出,身材高大,耳廓上戴着个金耳箍。他的眼里满是血丝,眼珠往外努着,浑身好像有种使不完的劲儿,眼神却有些浑浊,一看就知道是个酒色之徒。   姚长易千挑万选找了这么个干儿子,传授他一身好功夫,就指望他保护自己了。段横天也没辜负他的期望,除了爱喝酒之外,打起架来就没输过。   此时他看着赵鹰扬,微微抬起下巴,透出一股傲然的态度,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方才分明是金刀门的人故意惹事,他们还有脸颠倒黑白。茶博士怒道:“你胡说,明明是你们先动手的!那个挑豆腐的知道,你们问他是怎么回事!”   段横天缓步走到那个挑豆腐的小贩面前,半蹲在他面前,伸手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又捋了捋他散乱的头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   小贩被他们打的鼻青脸肿,此时被他庞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人忍不住发抖。所有人都看着他,小贩哑声道:“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了各位大哥,对不起!”   段横天道:“哎,不对吧,你再仔细想想。”   他的目光移向了茶博士,小贩明白过来,连忙道:“是茶庄的人撞了我,我才碰到各位大哥身上的……是茶庄的人先动手的。”   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神色十分惭愧。他实在太怕这些人了,为了保命只能昧着良心这么说。段横天扬起了嘴角,拍了拍那小贩的肩膀,十分得意。   他站起身来道:“别怕,我们金刀门的都是好人,我来替你主持公道。”   他看着赵鹰扬道:“赵堂主,你纵容自家的人欺负百姓,这合适么?”   茶庄的人都气得不行,段横天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有人去天覆堂叫了兄弟们来支援,一会儿功夫二十来个侍卫赶了过来,挎着刀剑站在赵鹰扬身后。周围的百姓看这两拨江湖人要打起来了,生怕被卷进去,连忙散去了。   偌大的街上满地狼藉,像被龙卷风扫过一般,只有那两拨人相对而立。赵鹰扬道:“你什么意思,想打架?”   段横天轻蔑道:“我跟你没什么好打的,你本事差太多了。”   赵鹰扬觉得这人也太狂妄了,虎吼一声,一拳朝段横天打了过去。段横天反应极快,一掌接住了他那一拳。赵鹰扬一跃而起,连环数腿朝他踢了过去。段横天双臂架在胸前,挡住了那几脚,刹那间寻着空隙,一把抓住了赵鹰扬的脚腕,用力一甩,把他扔了出去。   赵鹰扬一个翻身落在地上,右手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想再上去跟他过招。庄宁过来了,低声道:“算了吧,他今天就是来找事的,大白天的打成这样,落人口实。”   赵鹰扬知道他说的不错,心里仍然窝火。庄宁抬眼看着对面,冷冷道:“这边不是你们的地界,别上这里来放肆。”   段横天眯起眼来看着他,咧开大嘴笑了,道:“呦,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屠堂主身边的人啊。怎么几天不见,就当了叛徒了?”   先前庄宁跟屠烈来过洛阳,与段横天见过面。两个人没怎么说过话,但都听说对方的武功不错。庄宁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没骨气的孬种,”段横天冷笑道,“你也就祖上有点名望,如今连家都没了,还摆什么谱?”   他指着自己的脸颊,用力地点了几下,道:“你就是个贼配军,还有脸在老子面前大声说话?”   对面一群人放声大笑起来。庄宁的神色阴沉的可怕,感觉脸上的金印灼的皮肤生疼。还没有人这样当面揭过他的伤疤,他恨不能一把扭断那小子的喉咙。此时就听有人喊道:“官兵来了——”   一群官兵提着刀从府衙赶了过来,段横天今天就是来挑衅的,不想惹太多麻烦。他一挥手道:“给官老爷个面子,兄弟们,走吧。”   他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官兵们见是金刀门的人,也不敢去捉拿。捕头看向赵鹰扬,道:“怎么回事,打架了?”   赵鹰扬道:“没有,就是偶然遇上了,说了几句话。”   他也不想被官兵盘问,草草一抱拳,转身走了。挑豆腐的小贩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收拾自己的担子,发现家伙事都被踩碎了。他把东西往路边一扔,也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些江湖人整天你争我斗的,官府已经习惯了,也不想得罪哪一方,只能撵走了完事。捕头见人都散了,还有些百姓探头探脑地望着这边,大声道:“别看了,再有寻衅闹事的,一律押送官府,决不轻饶!”   本来高高兴兴的出去逛街,没想到遇上了这么晦气的事。赵鹰扬和庄宁带人回了天覆堂,心里还窝着火。徐怀山和朱剑屏听说了街上的事,正准备出去看看,迎面就见一群人回来了。徐怀山道:“怎么样了?”   赵鹰扬道:“金刀门的人来闹事,段横天挑的头,没打起来。官府一来就都散了。”   徐怀山道:“没受伤就好,进来歇着吧。”   赵鹰扬打发其他人去休息,自己跟庄宁进了花厅。李清露端来了茶,她方才听说街上打起来了,有点担心。徐怀山倒是沉得住气,道:“青天白日的,他们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赵鹰扬能应付的来。”   那几个人身上确实没受伤,但一个个阴沉着脸,都气得不轻。   徐怀山道:“有什么损失么?”   赵鹰扬道:“茶庄让人给砸了,伙计也被打了一顿,还有些百姓被波及了……段横天实在太跋扈了,前阵子安静了几天,我还以为他们消停了,没想到狗还是改不了吃屎。”   徐怀山微微皱眉,朱剑屏道:“他这是给咱们下马威呢,知道教主过来看堂口了,故意找不痛快。”   “敢给我脸色看。”徐怀山冷笑道,“不能这么惯着他们,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但那段横天的武功高强,确实不好对付。方才赵鹰扬跟他在街上过了几招,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徐怀山看了一圈,道:“谁去?”   赵鹰扬迟疑了一下,没开口。朱剑屏轻轻摇着扇,目光落在庄宁身上。庄宁垂着眼,想起被他当街羞辱的情形就十分恼火。他自打来还没交过投名状,这回刚好是个机会。他出声道:“我去。”   徐怀山知道他的武功犹在蜈青之上,这趟去应该吃不了亏。他道:“那就交给你了,往死里揍段横天一顿,让他知道得罪咱们业力司的下场。”   庄宁抬起眼,沉声道:“若是我不小心把他杀了呢?”   徐怀山一怔,随即露出了笑容,道:“那就更好了。这人是姚长易的左膀右臂,你若是能除掉他,本座给你记一大功,再赏你一百两银子!”   庄宁想着段横天嚣张的模样,眼神沉了下来,道:“好,教主等着好消息吧。”   城西,过了戌时,金刀门的总堂里一片安静。   堂里的人都歇下了,只有些侍卫还在当值。段横天昨天去城东大闹了一场,狠狠地耍了一通威风。姚长易知道了十分满意,赏了他十两黄金。他养这义子就如同养了一头恶犬,把城里的百姓都吓得战战兢兢的,他自己却十分得意。段横天手里有了钱,忍不住又去喝酒。姚长易也不想天天盯着他,便随他去了。   段横天喝完了酒,醉醺醺地从外头回来。他没回自己的小院,却去了后宅女眷的住处。凌霄花密密地从墙头涌了出来,枝叶在风里轻轻摆动。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过了墙,学了两声猫叫。片刻晏晏从里头出来了,见他藏在暗处,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段横天咧嘴一笑,道:“小娘,今天是初一,我爹陪大夫人去了吧?”   晏晏一手扶着月洞门,道:“是啊,怎么了?”   段横天道:“你一个人冷不冷清,我来陪陪你。”   晏晏嘁了一声,道:“去你的吧,仔细我喊人来抓你。”   段横天回头望了一眼,侍卫都在远处,没人注意这边。他低声道:“别嚷,我有东西要送你呢。”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金项链,提着在她面前晃了晃。晏晏登时露出了笑容,伸手要去接。段横天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晏晏捶了他几下,低声道:“你要不要脸?”   段横天道:“又不是头一回了……不是你说的,我比我爹强多了么?”   他把晏晏按在墙边,伸手在她身上乱摸,一边道:“小娘,我喜欢你,咱们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晏晏扭头道:“那你带我走啊?”   段横天一时间答不上话来,良久道:“那不成,义父对我也挺好的。”   晏晏心烦地推了他一下,道:“那你就这么报答他的?”   段横天咧嘴一笑,道:“哎呀……生什么气呢,再让我抱一会儿。”   晏晏却没理他,整理好了衣裙,转头把他缠在手上的金链子勾走了。段横天还有点舍不得,道:“就这么走了?”   晏晏道:“就这一根破链子,你还想揩多少油?下次拿个大金镯子来再说。”   段横天眼巴巴地看着她进屋去了,一口啐在地上,悻悻道:“装什么三贞九烈,小婊子!”   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拐过一道墙,见一人抱着臂站在角落里,似乎等了他许久了。   段横天打了个激灵,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却没挡脸。月光照下来,映出那人英挺的轮廓,却是庄宁。他淡淡道:“完事了?”   段横天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的刀。   “勾搭你干爹的小老婆?”庄宁道,“姚长易这么看中你,你就这么孝敬他的?”   段横天意识到昨天自己当众薄了他的面子,这人来是找自己算账的。他脸上透出一股煞气,道:“你个贼配军,要干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戳庄宁的伤疤,好像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庄宁眸光深沉,眼底透出一丝狠劲儿,道:“我来杀你!” 第六十三章   庭院里静悄悄的, 几盏灯火在远处轻轻摇曳。一阵夜风吹过,周围的草木不住动荡。   庄宁锵地一声把刀拔了出来,朝段横天斩了过去。段横天拔刀招架, 两人过了几招, 这边离前门远, 又没有光亮,没人注意得到。庄宁平生性情高傲,不管段横天是什么人,只要践踏了自己的尊严,他就得死。   两个人打了数十合, 刀光溅出了火花。庄宁越打身上的凶性越强,眼里透出一股戾气。段横天喝了大半天酒,反应迟钝,有些吃不消了。他的手微微颤抖, 意识到自己打不过庄宁。他哑声道:“好小子,让你占了我的便宜。你改日再来, 看我赢不赢得了你!”   庄宁一刀砍过去, 把段横天手中的兵刃一寸寸压下去。雪白的刀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庄宁冷冷道:“我今天就要取你狗命!”   段横天心中大骇, 一脚踢了过去。庄宁一跃而起, 身影掠到了段横天身后, 刀光一闪, 已然割断了他的喉咙。段横天正要开口喊人过来,却只觉得颈上一疼,呼喊变成了嘶嘶声。   他捂着喉咙倒退了几步, 鲜血透过指缝淌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庄宁回头望去, 一名绿衣女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却是晏晏。她听见这边有打斗的声音,过来看了一眼,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段横天受了重伤,身上淋淋漓漓的都是血。   她吓得放声尖叫起来:“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段横天踉跄了几步,靠着树滑坐下来,硕大的头颅一歪,就这么断了气。   血从庄宁的刀尖上滑落下来。晏晏跟庄宁对上了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道:“别……别杀我,我是穷人家出身,被我娘三十两银子卖给姚长易的。我活得也不容易,大侠饶命,饶命!”   庄宁懒得理会她,一刀割下了段横天的左耳,拿手绢一包,飞踏几步越过墙头,就这么走了。晏晏靠着墙缩成一团,抱着头瑟瑟发抖。其他侍卫闻声赶了过来,见了这情形都慌了,纷纷道:“段统领,你怎么了!”   一人伸手一摸他的鼻息,骇得缩回了手,道:“没气了,快去禀报门主!”   次日一早,徐怀山吃过了饭,庄宁在外头求见。徐怀山道:“直接进来就行了,这么见外做什么。”   庄宁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屋子的李清露,似乎有点不方便。   徐怀山从屋里走了出去,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庄宁递给他一个匣子,道:“属下已经把段横天杀了。”   徐怀山一诧,没想到他真的能做到。他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见里头放着个血淋淋的耳朵,上头还有个金耳箍,难怪他刚才没进屋里来。   金刀门如今就靠段横天一个人撑着。此人一死,姚长易想耍横都没了底气。徐怀山心中一喜,道:“好,不愧是本座的爱将。多谢你了!”   庄宁的神色沉静,道:“能为教主效力,是属下的福分。”   徐怀山道:“城西那边怎么样?”   庄宁道:“属下回来之后,让人在外围盯了一宿,听说姚长易为他干儿子哭了大半夜,天明时分从外头运了棺木过来,准备下葬了。”   徐怀山嗤了一声,道:“儿子没了才知道后悔?若不是他让段横天来闹事,也不至于这么早就送他走。”   庄宁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段横天跟姚长易的小老婆有染,昨天晚上我去的时候撞见了。”   “啊?”徐怀山一懵,随即笑了,“那姓姚的一天到晚拿别人寻开心,自己却绿云罩顶还不知道?”   庄宁道:“就是个几十两银子买来的小妾,指望她给姓姚的守什么贞节牌坊。”   徐怀山道:“我知道了,你去歇着吧。一会儿我让人把赏银给你送过去。”   庄宁行礼退了下去,徐怀山又看了一眼匣子里的耳朵,心中十分舒畅。他叫了个侍卫过来,吩咐道:“跟蜈青说,让他派人盯着城西的情况,有动静就回来禀报。”   侍卫答应了,快步出去了。徐怀山望着远处的天空,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左膀右臂都被我砍了,看你还能使出什么本事来。”   姚长易多年一直没有子嗣,好不容易认了个干儿子,没想到还没捂热乎人就没了。   他闻讯赶去的时候,段横天坐在大树边低着头,好像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然而他一碰,段横天便重重地倒下去了。姚长易登时心里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段横天被人割了喉,还少了一只耳朵。他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对方应该是趁他醉酒迟钝,把他杀了的。姚长易怒道:“早说了不让你喝酒,你还要喝,让人趁了空子,把命都送了!”   他愤然扇了段横天几个巴掌,可他已经不会疼了。其他人看了这情形,都十分伤感。李绛上前劝道:“门主,节哀,节哀啊。”   姚长易气得不住倒气,前天他刚让段横天去挑了城东的铺子,今天就出了事,显然是业力司的人干的。   段横天在当今江湖中算是一流高手,能杀得了他的人也是个狠角色。   姚长易心中含恨,扭头道:“谁干的,有人看见没有?”   一众侍卫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出声道:“那人用一口苗刀,穿着一身黑衣裳。小的只看见了个侧脸,好像是庄宁。”   姚长易皱起了眉头,他记得那小子原本是屠烈身边的人,不知怎的就去了徐怀山那边。   他忍不住骂道:“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早该杀了那个贼人!”   他骂完了庄宁,心里还是恨徐怀山更多一些,又断断续续地骂了他半个时辰。业力司的人都被他骂了一通,天也渐渐亮了。侍卫布置好了灵堂,把棺材运进来,装殓了段横天的尸身。   姚长易虽然心里难受,天热也不能拖太久,便在城南找了个墓地,把段横天葬下了。   举行完葬礼,姚长易一直头疼。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觉,索性坐了起来,大声道:“晏晏呢,给我把她叫过来!”   有人去通传,片刻晏晏低着头,怯生生地进来了。   “夫君是要奴家伺候么?”   她站在一旁,拿起扇子想给他扇扇风。姚长易虚空蹬了她一脚,不耐烦道:“我有话问你,老实回答我。”   晏晏便在他面前跪下了,一副乖顺的模样。姚长易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头发散着,脸色蜡黄,坐在床上看着她。   他道:“那件事是你最早发现的。大晚上的,你怎么会在那里?”   晏晏现在想起来还十分害怕,道:“奴家听见外头有打斗的声音,以为进了贼,便出来看了一眼,没想到就见有人把段统领杀了。那人凶得很,差点把我也杀了,幸亏其他人来的及时,要不然奴家就见不到夫君了!”   她说着放声哭了起来,膝行了两步,一个劲儿地往姚长易怀里拱。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责怪她也没有用。姚长易被她这一闹,有点心烦,又有些心疼,道:“行了别哭了,起来吧!”   晏晏收了声,站在一旁默默地抹泪。姚长易揉了揉眉心,心中又恨起徐怀山来。自己只不过砸了他一个铺子,他就要杀自己的义子。那姓徐的表面上看着不动声色的,做人却像蝎子一样,可比自己狠多了。   段横天这一死,身边连个能保护自己的人都没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姚长易越想越气,忍不住咳嗽起来。晏晏过来帮他捶背,道:“夫君,你没事吧……我给你请大夫去?”   姚长易最近胸口一直发闷,头也疼得厉害,多半是出殡的时候着了凉。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片刻晏晏叫了人过来,郎中给他把完了脉,道:“门主不必担心,就是一点小风寒,还有点忧思郁结于心。我给您开个方子,您吃几天就能好。”   姚长易躺在床上,病恹恹地道:“有劳先生了。”   郎中行了礼出去了,晏晏坐在床前握着他的手,道:“夫君,你快好起来啊,人家看你这样心疼死了。”   姚长易半闭着眼,也懒得出声,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打算先睡一会,醒了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街上咚咚锵锵的,一会儿又有人轰然叫好,潮水似的拍巴掌,吵得他头疼。姚长易道:“外头什么动静?”   晏晏道:“是社戏,牡丹花神捉鬼降妖。”   姚长易被吵得睡不成觉,烦躁道:“给我赶走!”   晏晏有点为难,道:“不好吧,城里的百姓还挺爱看的呢。一天就演两场,每场都挤满了人看。”   姚长易捶了床榻一记,怒道:“那不是都演了半个多月了吗,还没看够?给我撵了,统统撵走!”   晏晏没法子,只好出去跟堂里的人传话,让人把戏班子赶走。   街上渐渐安静下来,姚长易终于能安睡一会儿了,忽然又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晏晏守在隔间,翘着脚摇着团扇,低声道:“干什么,门主刚睡着了,别吵他。”   李统领焦急道:“不得了,属下有要事禀报,耽搁不得!”   晏晏道:“什么事能比门主休养身体更重要?”   姚长易反正都被吵醒了,虚弱道:“让他进来。”   李绛连忙进来了,单膝跪在床榻前,道:“门主,不好了。属下刚探到消息,铁憾岳从宜昌水牢里逃出来了,他杀了吴阡陌,占领了坎泽堂。”   姚长易大吃了一惊,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李绛道:“半个月前的事了,他占领了堂口之后一直封锁消息,属下也是刚知道的。”   姚长易平生最怕的人就是铁憾岳,一听说他出来了,顿时感觉连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一阵发凉。难怪这几天他一直浑身不适,做什么都不顺,原来是预感到那疯子逃出来了。他哑声道:“他是怎么出来的?”   李绛道:“小人不知。”   姚长易也知道问不出个结果来,却喃喃道:“是谁把他放出来的?我就不该存一念之仁,要是早把他杀了,也不会出这么大的岔子……可恨!可恨!”   干儿子刚死,那凶神又逃出来了,简直是祸不单行。   姚长易心里十分恐惧,剧烈地咳嗽起来。晏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他,道:“夫君,别动气,气大伤身啊。”   姚长易心烦意乱,一把将她推开了。他光着脚跳下床来,把外袍披在身上,回头又去拿钱袋子和兵刃。晏晏以为他烧糊涂了,跟过去道:“夫君,你干什么?”   姚长易知道铁憾岳十分恨自己,他一站稳了脚跟,肯定要来找自己算账。自己在洛阳总堂待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得赶紧换个地方躲起来才行。他道:“我离开一趟,这边的事就交给副堂主了,我养好了病就回来。”   李绛知道他是要出去避风头了,跟上去提醒道:“门主,天还亮着,您这时候出去,往哪儿走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等人少了再出门更安全一些。”   姚长易寻思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他放下了靴子,对李绛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李绛凑过去,姚长易低声道:“给我准备一辆马车,亥时出门,去城南的私宅待一宿。”   他打算趁夜出去,等天明了换一辆车出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洛阳了。   “别走漏了消息。”姚长易拍了拍李绛的肩膀,“帮我把事办妥,本座以后好好抬举你。”   李绛答应了,挎着刀出去安排。姚长易坐回到床上,衣裳也不脱了,眼睛一直盯着外头,只盼着天赶紧黑下来,自己好金蝉脱壳。   过了二更天,外头静下来了。马车停在小门前,李绛道:“门主,车备好了。我驾车送您。”   姚长易十分满意,正要上车,就见晏晏快步跟了上来。她白天听见这两人商量逃跑,知道这边要出事。她胳膊上挽着包袱,道:“夫君,你要去哪儿,带上人家嘛。”   姚长易敷衍道:“我有事出去一阵子,你好好在家待着,等我回来。”   晏晏不依不饶地挽着他的胳膊,扭股糖似的缠着他撒娇,道:“不嘛,你走了主母容不下人家。夫君一个人多孤单,让人家跟着去伺候你嘛。”   姚长易也有点舍不得她,胡乱道:“好好好,赶紧上车,别腻歪了。”   晏晏十分高兴,连忙跟他钻进了车里。姚长易放下车帘子,正要动身,就听见前门轰的一声巨响。有人大声道:“干什么的!”   一人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吼道:“老子来报仇!赶紧把姚长易那厮叫出来,我要砍了他的狗头!”   李绛吃了一惊,回头道:“门主,他……他他他来了!”   前门闹哄哄的,似乎已经打起来了。那凶神一拳下来,寻常人根本当他不起。姚长易心想自己堂里的人虽然多,至多能拖延一阵子罢了。他狠下了心,养了这些人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报答自己了。   他道:“快快快,快走!”   副堂主带人在前头抵挡着,死伤的都是他们的兄弟,李绛还有些犹豫。小妾怕得要命,催促道:“快走啊,你听不见是怎的!”   李绛听见前头惨呼声不绝,有些不忍。可就算留下来,也是大家一起死而已。他把心一横,驾起了车,趁着混乱出了小门,走小路往城南走去。   姚长易离开了总堂,稍松了一口气,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没被那疯子堵在总堂里。他靠在车壁上,想着明天一早出了城,自己就找个地方躲一阵子,等恢复了元气,再慢慢想办法对付那个疯子。   只要自己还活着,总有一天能杀回来。区区一个总堂,也就像一条壁虎的尾巴,舍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么想着,忽然感觉马车震动了一下,渐渐停了下来。晏晏有点疑惑,道:“怎么了?”   姚长易有种不祥的预感,从侧旁探头一看,前头驾车的人已经不见了。晏晏从另外一边窗户望出去,却见李绛倒在地上,口鼻流血,已经断了气。   她吓得放声尖叫起来,指着地上道:“死……死死死人了!”   铁憾岳刚捏断了李绛的颈骨,掰了掰指节,又扭了扭头颈,觉得还不过瘾。他转身看着那小妇人,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道:“对,你也要成为死人了。”   他说着,一拳打过来,轰地一声把车厢打塌了。晏晏尖叫一声,和姚长易从破木堆里钻出来,连滚带爬的十分狼狈。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一边哭道:“夫君,你武功高强,快对付他啊!”   那疯子的武功天下第一,重重一拳下去山都能崩了,谁是他的对手。姚长易道:“打不过,快跑!”   晏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打不过?”   姚长易怒视了她一眼,道:“还用试么,试完命就没了!”   晏晏跑了一条街,实在跑不动了,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她回头一望,铁憾岳带着黑压压的一片人跟在他们身后,就要追上来了。晏晏吓得瑟瑟发抖,一把拽住了姚长易的脚,道:“夫君,别抛下我!别抛下人家!”   姚长易保命要紧,哪里肯带这个累赘。他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她的额头上,把她踹的打了个滚。晏晏惨叫了一声,一头撞在路边的石头上,再也不动了。   铁憾岳走到跟前,俯身一摸那女人的鼻息,发现她就这么死了。他抬头往前一望,路上的灯火幽暗,姚长易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边跑边喊:“救命,救命啊——我金刀门的人何在,快来救本座!”   铁憾岳漠然道:“你叫,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铁憾岳让人在金刀门总堂附近埋伏了好几天了,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下午他听说姚长易有异动,对他格外留了心。铁憾岳亲自等到了二更天,见总堂里没什么动静,实在不耐烦了,又怕姚长易悄悄逃走,干脆带了一队人从正门杀进去,把堂里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在总堂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姚长易,却见小门开着,泥地上有两道车辙印。他奔到街上来,发现了姚长易的马车。铁憾岳平生最讨厌不讲义气的人,骂了一声脓包蛋,堂里那么多人在拼死抵抗,姚长易身为金刀门的总门主,却卖了属下只顾着自己逃命。   铁憾岳让手下兵分两路,大部分留下来控制金刀门总堂,其他人和自己去追姚长易。几十个人跟在铁憾岳身边,望着前头姚长易狼狈逃窜的身影,都笑出了声。   一人道:“大哥,这贼人跑的忒快,小的骑马把他逮回来?”   铁憾岳咧嘴一笑,眼里露出了阴狠的光,道:“不用,老子就是要把他的胆都吓破。让他跑一夜,他也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   他说着四下看了一眼,见一人手中的齐眉棍又结实又长的甚好,一把抄到了手里,道:“借我用用。看老子不把他打个皮开肉绽,屁股开花!”   其他人都轰然大笑起来,纷纷道:“大哥说的对,欲解心头恨,钝刀斩仇人。慢慢地玩他,才够快活!”   徐怀山睡了前半夜,忽听街上传来一阵喧嚷。他心头一动,寻思道:“莫不是岳父动手了,这么快?”   他起身披了衣裳,走到庭院里,见朱剑屏和庄宁从隔壁院子里走出来,也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三人打了个照面,徐怀山道:“什么情况,打起来了?”   李清露揉着眼出来了,道:“什么打起来了,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你们不嫌累么?”   徐怀山无辜道:“不是我,是你爹。”   这时候赵鹰扬从前头过来了,这几天他防着要出事,睡觉都衣不解带,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半夜他听说城西打起来了,正打算来通报教主,就见大伙儿都被闹醒了。   徐怀山道:“外头怎么回事?”   赵鹰扬道:“二更天的时候,铁憾岳带着几百个人杀穿了金刀门总堂。姚长易走小门要逃走,铁憾岳亲自追了过来。方才有人看见铁憾岳手里提着一根棍子,追着姚长易从城西打到城东,快要打到咱们门前来了。”   他说着,忍不住笑了。众人听了极其诧异,又十分兴奋。姚长易当街挨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戏,错过了就太可惜了。赵鹰扬道:“要怎么办,请教主示下。”   徐怀山看向身边,道:“你想看么?”   朱剑屏折扇哗地一展,道:“太想看了。”   徐怀山回头看其他人,道:“你们呢?”   李清露和蛛红等人也忍着笑,拼命点头,就连庄宁眼里也藏着笑意。徐怀山大手一挥,道:“好,那就叫上所有没睡的兄弟们,去大门前看戏。” 第六十四章   天覆堂的大门轰然大开, 业力司的兄弟们涌了出来,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兴奋地等着看热闹。   月光照下来, 徐怀山和李清露等人站在门前的石台阶上。宽敞的大街上空荡荡的, 远远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灯火照亮了他的脸, 正是金刀门的总门主姚长易。   他散着头发,黄褐色的衣裳被撕破了好几道口子,灰头土脸的十分狼狈。他身后不远处,有个铁塔一般的大汉大步走过来,像催命神一般跟着他, 正是铁憾岳。   铁憾岳手里提着根棍子,慢悠悠地跟在姚长易身后。他看着姚长易跑出去一段距离,便掠过去,朝他后背抡一棍子。片刻放他跑出去几步再打, 直打的姚长易连滚带爬,鬼哭狼嚎的, 十分绝望。   谁也想不到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金刀门门主, 落到命中的克星手里, 居然会这么惨。   铁憾岳放他跑了几丈路, 又追过来打了姚长易一棍子, 道:“让你关了我十九年, 还关水牢, 想冻死老子是不是——我让你关我!”   他骂一句,便打一棍子,打的姚长易背后都是血。众人平时被金刀门的人欺压的太多了, 见了这情形, 觉得十分解气, 哄然大笑起来。   徐怀山也忍不住笑了,想不到有一天能这么近距离地看死对头挨揍,实在太痛快了。   姚长易被打的十分恐惧,慌不择路,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业力司的地盘上来了。徐怀山等人抱着臂,正悠闲地瞧他的热闹。性命要紧,姚长易也顾不得体面了,放声喊道:“徐教主、好兄弟,你帮个忙,快帮我拦住他!”   他的声音颤巍巍的,只要见到个人,便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徐怀山对他十分厌弃,冷冷道:“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我插什么手?”   姚长易回头一望,铁憾岳又快追上来了。他慌忙道:“我不跟你们斗了!我保证,以后金刀门跟业力司井水不犯河水,什么也不争了!”   徐怀山悠然道:“现在这样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啊。”   姚长易绝望至极,翻了脸道:“姓徐的,你派人杀我义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如数奉还!”   徐怀山笑了,道:“你不提你干儿子我都忘了。你知不知道,段横天跟你最爱的小妾有染?”   姚长易的脸色一白,怒道:“你少胡说八道!”   他虽然亲手杀了晏晏,却容不得她对自己不忠。徐怀山淡然道:“那天晚上我的人亲眼所见,怎么会有假?你想一想,段横天若不是去跟你的小妾私会,怎么会出现在女眷住的院子外头?”   姚长易一辈子都以作弄人为乐,没想到临了却成了别人的笑话。他气的浑身发抖,哑声道:“好,你好得很……”   铁憾岳已经大步追了上来,他粗声粗气地道:“好女婿,别给我捣乱,等我杀了他再跟你说话。”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这些男人说话就是这么没遮拦,当着这么多人乱叫什么女婿。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徐怀山却轻轻一笑,道:“是,岳父大人。”   铁憾岳抡圆了棍子,狠狠一记抽了过去,打的姚长易就地打了个滚,惨叫声像杀猪似的。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疼得浑身发抖。铁憾岳吼道:“别给老子装死,你关了我十九年,老子要打你一百九十棍,少一棍都不成!”   他把棍子抡得虎虎生风,作势又要打下去。姚长易十分害怕,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了。   众人看了一阵子,见铁憾岳撵着姚长易渐渐走远了。两人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远远地还传来姚长易的惨叫声,看来他这棍刑还要受一阵子。众人瞧了一场热闹,十分过瘾。徐怀山摆了摆手,道:“行了,回去睡吧。”   赵鹰扬安排了人值夜,其他人回屋睡下了。次日一早,徐怀山洗漱完了,显得神采奕奕的。李清露道:“怎么这么高兴?”   徐怀山道:“姚长易倒台了,金刀门从此土崩瓦解,这还不值得高兴?”   李清露想金刀门做了不少坏事,没了是挺好的。她寻思了一下,道:“不知道姚长易怎么样了?”   徐怀山道:“等会儿派人出去瞧瞧,顺便看看你爹去什么地方了。”   这时候就见赵鹰扬大步过来了,他进屋道:“教主,铁憾岳来了。他在花厅等您,说有东西要给您看。”   徐怀山道:“什么东西?”   赵鹰扬看了一眼李清露,见她收拾着床铺,没注意这边。他低声道:“他手里提着个布包袱,都被血湿透了。”   徐怀山明白了,铁憾岳拿棍子打了姚长易大半宿,应该是出够了气,一刀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他起身道:“我这就去见他。”   李清露整理完了床铺,一回头发现他俩都走了。她不放心,跟上去道:“等等我,我也去。”   铁憾岳坐在花厅里,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迹。他等了片刻,就见徐怀山快步过来了,李清露跟在他身后。铁憾岳想自己报了仇是件好事,女儿女婿应该会为自己高兴。他起身道:“好闺女、好女婿,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他说着解开手里的布包袱,赫然露出了姚长易的头颅。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飘过来,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别开了眼。徐怀山一把扶住了她,道:“说了让你别过来。”   李清露是练武之人,也没有那么柔弱。她定了定神道:“恭喜爹爹,你大仇得报,女儿也替你高兴。”   铁憾岳哈哈大笑,道:“老子终于报仇了,太痛快了!这畜生害了我这么多年,早就该死了!我本来要打他一百九十棍,可这厮不耐揍,只挨了一百二十八棍就断了气,便宜他了!”   李清露沉默着,那姓姚的死前受了这么多折磨,也是够惨的。姚长易这一辈子害了不少人,落得这样的结果是罪有应得,父亲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铁憾岳大笑了一阵子,忽然意识到李清露刚才唤了自己爹爹。他登时高兴的把手刃仇人的事都抛到了一边,道:“好闺女,你刚才叫什么,再叫一声!”   李清露笑了一下,道:“爹爹。”   铁憾岳高兴的快要哭了,偌大的一个汉子,扭曲着脸又哭又笑的。他觉得被女儿认可是件极重要的事,搓了搓大手,高兴的不知所措。   “好闺女,这些年爹不在你身边,是我不好,以后爹会好好补偿你!”他认真道,“我的人已经把金刀门的总堂拿下来了,城西的生意从现在起归咱们铁家了。等我把那边收拾干净了,就把你娘接过来,你也来跟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李清露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徐怀山。徐怀山舍不得跟她分开,道:“岳父大人,清露跟我在一起挺好的。您要是不放心,要不就常过来看她?”   铁憾岳扳起了脸,道:“她一个大姑娘,还没成婚,总跟你待在一起,没名没分的算怎么回事?”   铁憾岳发起威来,显得派头十足。徐怀山忽然意识到,她如今已经不是玉虚观的小道姑了。而是天下第一凶神的女儿,铁家的大小姐。自己要是对她不敬,便是不把眼前的这尊巨灵神放在眼里。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姚长易的头颅,生出了一点不自在的感觉。   李清露倒是没想这么多,她跟徐怀山待在一起这么久,已经习惯了,跟亲生父母反而还不如跟徐怀山熟悉。再说她一直不太喜欢金刀门,一想到要住在他们的总堂里,就浑身不舒服。   铁憾岳训斥完了女婿,又道:“要不然你们就赶紧成婚,趁着我在这里,马上拜堂。”   他说着大马金刀地往堂上一坐,道:“磕头吧。”   李清露有点懵,徐怀山也愣住了,没想到这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成婚这等大事都是说办就办。莫说没挑良辰吉日,地上还扔着姚长易的头颅,铁憾岳身上也沾着鲜血,这情形也太离谱了。   铁憾岳见他们站着不动,盯着徐怀山道:“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女儿么?”   徐怀山道:“当然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铁憾岳道:“那你想娶她么?”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想了很久了。”   李清露有些不好意思,铁憾岳粗声粗气地道:“那不就行了,还有什么问题?”   徐怀山正色道:“岳父大人,要成婚总得挑个好日子。等小婿备好了聘礼,送到府上再行礼。”   铁憾岳一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头疼,大手一摆道:“哪有这么麻烦,当年我跟静柔就是情投意合,买了一对龙凤蜡烛,拜过了天地就成婚了。磕个头的事,拖拖拉拉的干什么?”   李清露还憧憬着要穿凤冠霞帔,坐花轿当新娘,哪能这么草率。而且父亲这么强行把自己塞给徐怀山,好像她没人要似的。李清露脸涨得通红,有点生气了,道:“爹你别胡说,我才不嫁人呢!”   她说着转身跑了,铁憾岳见女儿怒气冲冲的,好像十分委屈。他搔了搔头,道:“怎么了,我是一片好意啊。她是不是哭了?”   徐怀山道:“……好像是。”   “有什么好哭的?”铁憾岳烦躁道,“外头这么多奸恶小人,都不安好心。我是怕你们结婚迟了,万一被人拆散了怎么办?当年我跟她娘就是因为被小人拆散,这么多年都不能见面。”   他说着又恼火起来,踢了姚长易的头颅一脚,踢得那颗脑袋滴溜溜打转。徐怀山觉得这人一根筋通到底,也不明白女孩儿的心思,跟他说太多也没用。   他寻思着苏静柔应该比她丈夫通情理,便道:“清露跟母亲分别了这么多年,像这等大事,可能想先问问娘亲吧。”   铁憾岳恍然大悟,道:“喔,对……成亲是要爹娘都在的。那等我把她母亲接过来,再商量这事。”   徐怀山松了口气,向铁憾岳一拱手,道:“小婿还有事,岳父请自便。”   他说着快步出了花厅,东张西望的,大约是要去哄李清露了。   徐怀山方才见她往西边跑了,他一路找过去,见李清露站在花园里的鱼池边,低头看着池子里的水。   池子里养着五颜六色的锦鲤,阳光一照,鳞片闪闪发光。这些鱼平时被人喂得像小猪一样肥,一看有人的影子照在水里,都从池底涌了上来,张着嘴等着投喂。   李清露心情本来就不好,低声道:“别过来,我没带吃的。”   鲤鱼听不懂她的话,黑压压地聚了一群,都抬头等着她。李清露心烦意乱起来,捡起几颗小石子丢进去,把鱼吓得一哄而散。她喃喃道:“都说了我没吃的,别围着我。”   徐怀山看着满池子乱窜的鱼,道:“别乱发脾气啊,好端端的拿石头丢它们干什么。”   李清露抬头看他,一副不满的模样。徐怀山只好改口道:“丢的好,这些鱼都这么胖了,是该好好活动活动了。”   鱼池的一角有个通向下边的青石台阶,有一半淹没在水里,露出来的部分长满了青苔。徐怀山走过去,揪了一朵小蓟的花递到水边。一条大黑鲤鱼游过来,把紫色的花一口吞了下去。徐怀山有点惊讶,道:“还真是什么都吃啊……都是赵鹰扬惯的,养了一池子【猪鲤】。”   李清露噗嗤一声笑了,心里也没那么生气了。她道:“我爹想什么就说什么,一阵阵的,你别听他的。”   徐怀山仿佛有点失望,道:“可是他同意把你嫁给我了啊。”   李清露的脸微微发烫,道:“谁要嫁给你了,你问我了么?”   徐怀山道:“那你愿意么?”   李清露背过身去,假装没听见。她虽然也喜欢他,但不知怎的,心里好像还没准备好。徐怀山站了起来,凑过去道:“愿不愿意?”   李清露道:“不愿意。”   徐怀山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真的呆住了。他道:“为什么?”   李清露低声道:“我上半年的工钱还没拿到呢,跟你成了婚,你赖账不给了怎么办?”   徐怀山想不到拒绝人还有这样的理由,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逗自己。他道:“我给你下聘啊,保证比工钱多多了。”   李清露道:“工钱是工钱,聘礼是聘礼,怎么能混在一起算?”   徐怀山看着她的侧脸,感觉她的心有点乱。他不想勉强她,道:“那……行吧,你好生想一想,我等着你。什么时候能给个准信?”   鱼池的栏杆是用汉白玉雕成的,李清露拨弄着上面的莲花头,心不在焉地道:“等我攒够了三百两银子嫁妆再说。”   她一个人习惯了,就算找到了爹娘,还是想靠自己攒嫁妆。徐怀山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她带多少过来,但李清露有自己的坚持,而且好像有点闹别扭。   徐怀山觉得兴许是她爹太着急了,让她伤了面子,她才像只蜗牛似的缩进了壳里。他沉默下来,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他打算过一阵子,等她心情好起来了再慢慢谈。   越过院墙,一只纸鸢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天覆堂后头有一大片空地,小孩子们有时候会来这边玩耍。李清露抬头望了片刻,好像很感兴趣。   徐怀山想了想,抬手招了一下。远处一个侍卫快步跑了过来,恭敬道:“教主,有何吩咐。”   徐怀山掏出几锭银子交给他,道:“上街买个纸鸢来,挑个好看的。”   侍卫答应了,快步跑了出去。片刻小孩子们拉着纸鸢跑远了,李清露还没看够。侍卫买了个颇大的燕子风筝,道:“教主,这样的好放。”   徐怀山接过了风筝,向李清露晃了晃,道:“走,咱们也放风筝去。”   李清露顿时高兴起来,把方才的烦心事都抛到了身后。两个人来到了天覆堂后面,这边绿草如茵,地形平坦开阔,难怪小孩子们都喜欢在这里玩。徐怀山把风筝递给她,道:“你来吧。”   李清露道:“你怎么不放?”   徐怀山的武功虽然高强,却不怎么会这些灵巧的小玩意儿。他觉得自己有点笨拙,道:“我没玩过这个,你应该会吧?”   他从小住在活死人坑里,过的都是暗无天日的生活,何曾放过风筝。李清露是跟师姐妹一起长大的,大家闲来无事会拿竹篾扎风筝,在田间地头边跑边放。方才她一直望着别人的风筝,也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时光。   她微微一笑,道:“我会,我放给你看。”   她逆风站着,放开了线,站着等了一会儿。一阵大风吹过来,李清露把纸鸢往天上一扔,迈步往前跑去。徐怀山在旁边看着,见纸鸢渐渐飞起来了,眼中露出了笑意。李清露把风筝放到了半空便停了下来,把风筝的线放得更长一些,让它随着风缓缓上升。   天空湛蓝,纸鸢飞在白色的云朵之间,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李清露的心情十分轻快,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什么也不用想。她望着远处的风筝,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大声道:“好看么?”   徐怀山的目光挪到了她脸上,觉得她的笑容就是世上最美的东西,认真道:“好看。”   李清露放了一会儿,把线轴递给了他,道:“你也试试。”   徐怀山接过来,感觉一股力量拉着线轴,那种体验十分新鲜有趣,自己好像也跟着风筝在天上翱翔一般。   李清露站在他身边,偶尔伸手拉一拉线。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像小孩儿一样开心。以前他只想着能活下去,每天都有饱饭吃就好了,从来没想过人生还能这样快乐。如今跟她在一起,他仿佛捡回了从前遗失的美好。无论是一串又酸又甜的糖葫芦,还是一只高飞的风筝,都是治愈他心底伤口的良药。   他感慨道:“要是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李清露道:“现在认识也不晚啊。”   徐怀山垂下眼笑了,道:“对,现在也不迟。以后咱们每年春天都一起放纸鸢。”   两人放了一下午风筝,傍晚回到了住处,出了一身汗。徐怀山把纸鸢挂在墙上,眼里还带着笑意。李清露烧了壶水,给他沏了茶。徐怀山在太师椅上坐下,道:“今天陪我放风筝辛苦了,赏你五两银子。”   他从钱袋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李清露没想到这样都有钱拿,还挺高兴。她福了一福,乖巧道:“多谢教主。”   徐怀山喝了口茶,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茉莉香片?做事体贴勤谨,再赏你二两银子。”   他说着又拿出一块银子放在她跟前。李清露有点莫名其妙,自己都伺候他一年了,当然清楚他喜欢喝什么茶。却不知道徐怀山怎么忽然变成了地主家的傻儿子,动不动就要给人发钱。   她道:“你……没事吧?”   徐怀山寻思着她要攒三百两银子嫁妆,目前应该也就攒了一百两。他实在有点等不及了,干脆想着法子给她发钱,帮她早日实现目标,自己也好早点抱得美人归。   “我没事啊,”他一本正经道,“把手给我。”   李清露把手背在身后,道:“干嘛?”   徐怀山道:“查查你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他拽过了她的手,握住了她的脉门,沉吟了片刻,感觉她的内息比以前沉厚多了,看来这段时间里她没偷懒。   “练得不错。”徐怀山满意道,“你跟我一年多了,对教里的事已经很了解了。武功也长进了不少,是时候给你换个新职位了。”   李清露沉默地看着他,徐怀山道:“月练营只有云姝一个营主,实在太辛苦了。本座就提拔你当月练营的副营主,帮她分一分忧。月例按一个月二十两发,干得好还有赏钱,这样加上你以前攒的钱,再有半年就能……”   徐怀山打着如意算盘,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有点尴尬。   李清露帮他把话补全了,道:“就能攒够嫁妆钱了。”   她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徐怀山有点摸不准她的反应,道:“你不愿意么?”   李清露想再有半年的时间,自己应该就能把心情整理好了。她平和道:“赚钱嘛,总是多多益善的。反正是出劳力换来的,只要你不觉得亏,我肯定没什么不愿意的。”   徐怀山立刻道:“不亏,一点也不亏,都是你应得的。”   李清露便微微一笑,道:“我去小厨房拿饭,等我。”   徐怀山望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觉得她这么坦率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觉间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说:   【猪鲤】   特产于洛阳天覆堂水池中,长得十分肥硕,像小猪一样。平时懒得动弹,只有吃饭的时候游得最快。   最近教主找赵鹰扬谈了话,让他给这些鱼减减肥,看着太不成体统了。一池鱼因此饿起了肚子,十分怀念从前想吃就吃的时光。   ——《玲珑英雄谱.风物篇.卷七》 第六十五章   花了几天时间, 铁憾岳带人把金刀门总堂收拾整齐了,他卸下了大门上的牌匾,换上了铁府二字, 亲自在大门前点了一串一万响的炮仗庆祝。   铁憾岳觉得自己当年为金刀门立下了汗马功劳, 老门主也说过要把金刀门传给他。如今自己占了这个宅子, 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找了个有经验的账房先生,带人按着账本接管金刀门的铺子,这几天过去,已经接手了十来间了。   铁憾岳以前在宜昌当堂主,对于这些事情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反正有不明白的地方,交给账房去办就是了。实在不行还有他的好女婿,业力司那边头脑灵活的人有不少,随便跟他们借两个人来就能解决了。   炮竹噼里啪啦地响了好一阵子, 炸了一地红衣,大门前硝烟弥漫。周围聚了一群人, 有的是被金刀门欺压久了的百姓, 有的是业力司的人, 也有他从宜昌带来的部下。大家纷纷鼓掌, 大声道:“恭喜、恭喜!”   李清露站在人群里, 很为父亲高兴, 又有点担心。徐怀山见她眉头轻轻蹙着, 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放心吧,姚长易已经死了, 又没留下子嗣后人。四个堂口里只剩下离火堂在, 白子凡平时就胆小怕事, 哪里肯替他主子报仇呢。”   李清露一想也是,渐渐放下心来。铁憾岳十分愉快,拱手对周围的人说了几声多谢。他携了女儿的手走进宅院,道:“好闺女,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你喜不喜欢?”   李清露知道她爹得顺毛捋,夸就行了。她道:“很气派,我很喜欢。”   铁憾岳便高兴起来,带着女儿和女婿向里走去。宅院宽敞,房舍高大整齐。姚长易喜爱奢华,把总堂修建的十分精美。众人走进姚长易的卧房,见墙上挂的山水画气势磅礴,边上有几十个收藏章,不知道辗转换了几个主人。屋里到处都珠光宝气的,有一人高的珊瑚树,墙上嵌着夜明珠。酒器是纯金铸的,杯盘小盏多用白玉、玛瑙制成,就连一个最朴素的青瓷大花瓶,底下落款都是前朝的古董。   李清露四下环顾,感慨道:“这人也太有钱了吧……”   徐怀山道:“有钱也是替你爹攒的。”   李清露轻声笑了,道:“还真是,忙活了半辈子都便宜了别人。姚长易要是知道了,得再被气死一次。”   铁憾岳没留意他们小两口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从书架上抓起一只昂首奋蹄的翡翠马塞到李清露怀里,大方道:“随便看,喜欢哪个就拿走,爹的东西就是你的!”   李清露从小修行,不想沾染太多奢华的东西。她默默地把那只翡翠马放在了桌上,在各处转了一圈,感慨道:“挺漂亮的,以后女儿经常过来陪爹爹。”   铁憾岳道:“今晚别走了,这边空房多,你跟徐怀山住下。我让人置办一桌酒席,咱们一家人好好唠唠。”   徐怀山眨了眨眼,觉得跟岳父偶尔见一面还好,待久了怕说错了话。铁憾岳一向有点喜怒无常的毛病,万一他发起脾气来,不把女儿嫁给自己了怎么办?   他笑了一下,道:“小婿还有事没处理完,改天再来拜访。”   铁憾岳还有点不高兴,道:“年纪轻轻的,有空忙没空结婚,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忙什么。”   李清露怕父亲又要说自己,连忙道:“我也有事,忙完了再来找您。”   她说着,一拽徐怀山的衣袖,拉着他快步走了。   两个人出了铁府,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李清露以前实在想不到,像她爹这种一根筋的彪形大汉,到了年纪也会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唠叨叨地催女儿结婚。   徐怀山倒是觉得她爹说的没什么不对的,心里还惦记着那只翡翠小马驹,道:“你若是随便从你爹那边拿点东西当了,马上就能攒够嫁妆钱了。”   李清露把嘴一撅,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要凭自己的本事挣钱,拿我爹的算什么本事?”   “你给他当女儿也挺辛苦的,”徐怀山道,“他那人风风火火的,一拳下去地动山摇的,一般人谁受得了他啊。”   李清露笑了,故意道:“好啊,你敢说我爹坏话,你看我不告诉他去。”   她作势要回头,徐怀山慌了,连忙一把拉住了她,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爹英明神武,如同天神一般,他的女儿必然是仙女转世而来……仙女怎么能告人黑状呢?”   李清露被他逗笑了,轻轻捶了他一下。路边的饭馆里散发出饭菜的香气,包子铺的老板揭开笼屉,一阵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李清露耸了耸鼻子,有点饿了。徐怀山去路边买了两屉包子,用荷叶包着,递给了李清露。她接在手里还热乎,想在街上咬一口。   徐怀山道:“漏汤,弄手上不得劲。”   李清露便笑了,跟他一起往天覆堂走去,道:“那就配碗白米粥,回去再吃。”   回天覆堂待了两天,日子过的颇平静。这天上午,有人从城西过来传话,说铁夫人来了,请大小姐过去相见。李清露正在屋里打坐,听见了这好消息,连忙收了功跳下床来。报信的人还等在庭下,李清露道:“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徐怀山抬头见太阳热,道:“坐车么?”   李清露道:“一会儿就到了,坐什么车。”   徐怀山便拿了一把桐油纸伞挡着阳光,等在屋檐下。李清露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衫裙,快步出来了。徐怀山把伞遮在她头上,跟她一起往城西去了。   片刻两人到了铁府门前,门前有侍卫守着,已经整顿的有模有样了。铁憾岳听说女儿来了,大步出来,大笑道:“好闺女,我把你娘接过来了,快去见她!”   李清露往花厅里走,见丫鬟扶着苏静柔从里头出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脸色苍白,虽然施了一点脂粉,却掩盖不住憔悴的病容。她见了女儿,打从心底露出了笑容,拉住了她的手,道:“素素,你来了!”   李清露心中十分高兴,又有些难过,张开双臂把母亲抱在了怀里,轻轻地唤了一声:“娘……我好想你。”   苏静柔这些年一直没能养育她,心中很是愧疚,本来还怕她生自己的气,却没想到她这么大度,已经原谅了自己。   苏静柔泪流满面,感觉这些年来受过的苦都在这一瞬间冰消瓦解了。李清露从前便悄悄地想过,苏阿姨这么温柔漂亮,如果她是自己的母亲就好了。没想到有一天这件事成了真的,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铁憾岳见她们母女抱在了一起,大笑道:“好、太好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徐怀山在一旁站着,不觉间露出了笑容。这一家人分离了这么久,如今终于能够团聚,实在是一件好事。   众人进了花厅坐下,苏静柔一直望着女儿,道:“好孩子,娘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很熟悉,心里喜欢的不得了,没想到你真的是我的素素。”   铁憾岳也道:“是吧,我头一回见她是在长安。她冲过来挡在这小子前头。我一见她就想起孩子她娘来了,咱们一家人果然是有那个什么的……”   徐怀山道:“心有灵犀。”   铁憾岳道:“对,有那个灵犀。我当时就感觉脑子被人敲了一榔头似的,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李清露有点不高兴,道:“无冤无仇的,你打他干什么?”   铁憾岳也很无辜,道:“屠烈让我干的,他把我放出来,让我帮他杀了这小子。你情郎这条命也是够值钱的,后来我被关在宜昌水牢里,有个小娘子来把我放了出来,条件也是杀了他。”   众人都十分诧异,屠烈这么做,徐怀山倒是能理解,毕竟自己跟他之间有死仇。但后来的那个小娘子是谁,她为什么不惜把这江湖第一凶神放出来,也要取自己的性命?   徐怀山道:“她还说什么了么?”   屠烈寻思道:“她说他家主子跟屠烈是好兄弟,屠烈死了,她主子难过得很,想帮兄弟把这笔债讨回来。”   徐怀山的眉心微微一跳,道:“白子凡?”   铁憾岳不认识白子凡,道:“什么白什么饭?”   徐怀山沉吟着,若是白子凡就解释的通了。那人未必跟屠烈有多深的感情,盼着自己赶紧死倒是真的。他派来的女人,应该就是花如意了。徐怀山道:“那女人是不是右边眼下有个小痣,身材挺好的。”   铁憾岳道:“啊对对,身材是挺好的,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也看得出来腰身很细。小痣嘛……好像是有一颗,天太黑看不清楚。”   李清露沉默地看着他俩,天太黑看不清楚泪痣,却看得清楚身材。这些男人表面上一本正经的,暗地里都在偷瞄不该看的地方。她道:“什么叫身材好?”   徐怀山感觉有点不妙,闭了嘴没说话。铁憾岳还没反应过来,道:“那还用问,腰细、腿长……”   徐怀山轻咳了一声,示意他赶紧刹车。铁憾岳注意到妻子不高兴了,顿时清醒过来,道:“就跟你娘一样。”   苏静柔知道他有贼心没贼胆,也就嘴上说说罢了,端起茶喝了一口,权当没听见。   徐怀山确定了是白子凡在暗地里动手脚,神色微微一沉。自己还没找他算账,他却几次三番地想致自己于死地。结果大水冲了龙王庙,放出来的是他的岳父,那姓白的可是大大的失算了。   李清露还怕父亲跟徐怀山过不去,道:“那你还要为难怀山么?”   铁憾岳哈哈一笑,道:“我人都已经出来了,还听她的做什么!老子平生只讲兄弟义气,反悔了又能怎么样?”   他说着从桌上捡起一颗盐渍梅子,朝徐怀山弹了过去。徐怀山往椅背上一靠,躲了过去,梅子滴溜溜地滚在地上。铁憾岳轻描淡写道:“杀了,没杀成,只能让她另请高明了。”   徐怀山微微扬起嘴角,一颗梅子就化解了一场血光之灾,还是自己赚了。   苏静柔这是头一次见到徐怀山,但早就听过他的名号了。之前女儿被关在苏家,也是他亲自带人来接的。她听人说,徐教主为了他的心上人救走,不惜挨了苏雁北三掌,实在是有情有义,武功也是顶尖儿的。今日一见,她觉得这年轻人的相貌人品都很不错,心中十分高兴。   她眼中流露出了赞赏之色,看着徐怀山道:“这位就是业力司的徐教主吧?”   徐怀山连忙站起来,向她行礼道:“晚辈徐怀山,拜见苏阿姨。”   铁憾岳皱眉道:“你喊我岳父,喊她阿姨?”   不是每个人都像铁憾岳这么直来直去的,万一人家不喜欢怎么办?徐怀山不敢唐突了她,却见苏静柔点了点头,已然接受了这个女婿。他心中一喜,道:“拜见……岳母大人。”   苏静柔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听说素素一直受你照料,我替她多谢你了。”   徐怀山道:“应该的,其实我们是互相照应。”   “这就对了,”铁憾岳哈哈一笑,“小夫妻之间就是得互相扶持,你这里强一点、我那里强一点,大家凑在一起,日子就过下去了。”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爹你别乱说。”   铁憾岳意识到女儿要面子,不想惹得她像之前似的,说不了几句话就气呼呼地跑了。他只得道:“好好好,闺女不爱听,爹就不说了。”   他看到了正午,道:“来都来了,一起吃顿饭吧。来人,把饭摆上来——”   片刻桌上摆满了盘盏,菜色十分丰富。苏静柔身上带着病,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李清露让人给母亲炖了一碗燕窝,她勉强又吃了一点,便摇了摇头。   苏静柔一直在低低地咳嗽,好像勉力支撑着身子。一家人好不容易重聚了,她不想扫大家的兴。徐怀山看她的脸色确实很不好,有点替她担心。李清露道:“爹,娘长途跋涉累了,我送她回去休息。”   铁憾岳一向粗枝大叶的,觉得妻子不过是累的,歇一歇就好了。他摆了摆手道:“好,去吧。”   他过去的二十年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一定要一醉方休。他拉着徐怀山喝了半坛子杜康下去,还觉得不过瘾。徐怀山连连摇手道:“岳父大人,小婿实在喝不下了。”   铁憾岳瞪起眼来,粗声道:“你这臭小子,瞧不起我是不是?”   “不敢不敢,”徐怀山道,“实在是不胜酒力了。”   他一手扶着桌子,顺势滑在了地上。铁憾岳见他醉倒了,大笑道:“一个能喝的都没有!”   他仰头把剩下半坛酒喝了个底朝天,哗啦一声把坛子一扔,自己倒在地上,就这么睡着了。徐怀山听见没动静了,这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道:“他睡着了?”   伺候宴席的侍卫看了一眼,见铁憾岳打起了呼噜,道:“睡着了。”   徐怀山道:“赶紧扶到屋里去,看好了别让他吐了呛着。”   徐怀山也醉的不轻,出了门,站在院子里吹风。李清露刚好送母亲休息回来,见徐怀山脸色微红,一手扶着额头,半闭着眼的样子带着几分艳色。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微微动荡,他的睫毛微垂,黑色的袍袖滑落在手肘上,露出半截修长的胳膊。他在门廊前晃了一步,李清露连忙过去扶住了他。   徐怀山看清了是她,把脸埋在她肩窝上,耍赖道:“我醉了……你得负责。”   他身上带着酒气,却不难闻,反而透着一股凛冽的气息。她拍了拍他的背,道:“好,我送你去休息。”   徐怀山却抱着她不放,道:“我不走。”   李清露只好扶着他坐在台阶上,道:“那就在这儿歇会儿吧。”   徐怀山枕在她的膝盖上,伸出手跟她交握着,像个小孩儿似的露出了笑容。   约莫申时,温和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照在庭院里,慢慢流转。两个人坐在屋檐下,听着街上的叫卖声,行车走马声,学堂里的琅琅读书声,庭院里的风声和流水声,各种声音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安宁的气息。   李清露垂眼看着他,他睡着的模样也很好看。她心里感到一阵温柔,觉得若是能跟他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自己就满足了。   徐怀山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钱攒够了么……”   李清露一怔,却见他在说梦话。徐怀山闭着眼道:“你把私房钱藏哪了……我给你添点,赶紧攒到三百两,明天……我就娶你。”   李清露忍不住笑了,伸手捏了他鼻子一下。徐怀山觉得有点不舒服,往她怀里拱了拱,片刻睡得更沉了。   李清露好不容易跟父母团聚了,便在铁府住下了,方便照顾母亲。徐怀山上午在城东天覆堂待着,下午过来陪李清露一阵子,待到晚上再回去。   铁憾岳刚给妻子熬完了药,坐在庭院里出神。他不擅长做这种细致的活儿,手被烫得通红,但就算如此,他也想亲自为妻子做一些事。   这几天他发现妻子的病非但没有好起来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她常日咳嗽的睡不着觉,醒来时还会吐血,找了不少郎中来看病都不济事。铁憾岳十分内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若不是他急着把妻子接过来,让她在路上受了颠簸,她也不会病成这样。   铁憾岳正想着心事,见徐怀山从外头来了,身后还带着个人。他觉得麻烦,道:“你在这儿住下不就行了,又不是没空地儿。”   徐怀山寻思着还没成亲,住在人家家里不成体统,传出去外人还要说他是个倒插门的。他含糊道:“来回走动走动,就当锻炼身体了。”   苏静柔的身体一直不好,李清露为了母亲的病忧心忡忡的。徐怀山见不得她这样,让人去无量山把郑雨寒接了过来。他道:“岳父大人,我把业力司的郑神医请过来了。他的医术高明,请他给岳母看一看吧。”   铁憾岳这几天见了好几个郎中,每个人看完了都是支支吾吾的,说夫人的病不好治。要不然就干脆说自己的能力有限,让他另请高明。铁憾岳的希望都快被消磨殆尽了,饶是如此,他还是打起了精神道:“原来是郑神医,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妻子在后宅,你跟我来吧。”   他的态度这么冷淡,也是因为受到了太多打击,实在是有些怕了。若是能换的话,铁憾岳宁可让自己生这么重的病,让妻子健健康康的。可天不遂人愿,偏要让苏静柔一个弱女子受这么多折磨。   一众人去了后宅,李清露正在屋里照顾母亲。她听见了脚步声,回头望过来。徐怀山道:“我把郑神医请过来了,让他看一看吧。”   李清露知道郑雨寒的医术高超,心中生出了一点希望,站起来道:“郑神医,快请进。”   郑雨寒进了屋,把药箱子放在了床边。侍女把一张帕子盖在苏静柔的手腕上,郑雨寒隔着手帕探了脉,又看了她的舌苔。他沉吟了片刻,神色有些凝重。   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出声。苏静柔还看着这边,他不想让病人担忧,道:“没事,我开一副药,先吃着看一看。”   他写了方子,让人从晚上起改熬新药。他来到走廊上,其他几人跟了过来。铁憾岳道:“医生,我妻子的病能治好么?”   郑雨寒的神色冷淡,道:“她身体太虚弱了,早年是不是受过重伤?”   铁憾岳想起她挨的那顿家法,道:“她是受过重伤,之后一直休养,没怎么出过门。是我把她从宜昌接过来的,是不是她在路上颠簸累着了?”   郑雨寒道:“区区颠簸几日,也不至于严重到这个程度。她的身体早就伤到根本了,又忧思过度,不好除根。”   铁憾岳十分紧张,道:“那怎么办?”   郑雨寒沉默了片刻,道:“先调养着吧,我慢慢想办法。”   他说着微一点头,提着药箱走了。他方才看了徐怀山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徐怀山便快步跟了上去。   从铁府大门出来,郑雨寒沉默着往城东天覆堂走。徐怀山道:“郑神医,怎么样?”   郑雨寒在他面前不必说漂亮话,照实道:“寻常的药物很难治了。她这些年应该是有珍奇的药物吊着命,但也没能治好。再这样耗下去,早晚油尽灯枯。”   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见面了,若是救不活苏静柔,李清露必然十分伤心。徐怀山道:“需要什么你尽管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就行了。”   郑雨寒摇头道:“能治好她的药在别人手上,怕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徐怀山道:“什么药?”   郑雨寒道:“老教主传下来的三阳六合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应该能治铁夫人的病。”   徐怀山一愕,道:“可那药我已经给了穆广添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再说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应该已经吃了吧?”   郑雨寒也觉得这样有点不体面,但性命攸关的事,也不能光顾面子。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听说前阵子,穆堂主还跟人炫耀教主赐给他一颗延年续命的金丹,说此药在手就像多了一条命一般,可保他再活三五十年。”   这么说来,穆广添还没舍得服下那颗药。当初孙孤诣得了这仙药,也一直舍不得吃,要不然也不会流传到徐怀山的手里。他低声道:“除了这药,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么?”   郑雨寒道:“属下的能力有限,只想得到这一个法子。”   郑雨寒的医术极高明,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已经送出去的东西,要再讨回来,实在有些难看。更何况穆广添的脾气跟貔貅一样,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就别想再拿回来。就算带再多的钱去赎,恐怕也是自讨没趣。   两个人走在大街上,阳光照下来,身边人来人往,每个人的步伐都很轻快,徐怀山的心情却十分沉重。郑雨寒知道他为难,道:“还有时间,属下会尽力用药护着铁夫人的身体,教主再想一想吧。”   徐怀山道:“最多还能撑多久?”   郑雨寒低声道:“一个月。”   徐怀山感觉压力更大了,他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郑雨寒沉默着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六十六章   徐怀山坐在屋里, 陷入了沉思。他想着苏静柔生病的模样,十分不忍。一时间又想起李清露私底下悄悄抹泪的样子,心里更不好受了。她在母亲的面前显得十分乐观, 说只要按时吃药, 一定会好起来的。但苏静柔每天都会吐血, 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李清露的内心再坚强也快撑不住了。   这一家人好不容易重聚,却怕是又要分开了。李清露根本不敢想太远的事,每天尽力照料着母亲,希望她能熬过这个坎。但徐怀山清楚都是徒劳, 如今能救苏静柔的,只有三阳六合丹。   那颗药在穆广添的手里,就算自己身为教主也很难拿的回来。太阳渐渐西斜,他看着穿过窗户透进来的影子,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一条生命也将要在静默中被吞噬。   为了喜欢的人, 自己的面子也没那么重要。就算冒着被羞辱的风险, 他也得去试一试。徐怀山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 吩咐道:“来人——”   蜈青挎着刀进来, 道:“教主有何吩咐。”   徐怀山道:“去账房支五百两黄金来。”   蜈青十分诧异, 不知道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他道:“教主, 堂里可能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让他们想办法调, ”徐怀山道,“钱庄、当铺都有钱,最晚明天一早准备好, 我有急用。”   他想了想又道:“你和蛛红准备一下, 明天跟我去咸阳。”   蜈青道:“教主, 你要去地载堂?”   徐怀山嗯了一声,淡淡道:“你去安排吧。”   他转身回了卧房,闭眼躺在床上,准备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去地载堂求药。   次日一早,堂里准备好了五百两黄金,装在一个黑漆木箱子里,放在一辆马车上。徐怀山和蛛红骑马,蜈青驾着车,带着黄金往咸阳而去。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旬了,阳光渐渐热了起来。徐怀山不耐热,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挡着阳光,汗水顺着额头淌下来。天一热,他的头疼病就要犯。李清露为了她母亲的事已经很憔悴了,自己必须撑住。不管怎么样,都得先把三阳六合丹拿到手才行。   一行人快马加鞭,下午便赶到了咸阳。地载堂的人见教主连个招呼都没打忽然就来了,十分惊讶。侍卫连忙请徐怀山进正厅等待,又让人去通报穆广添。   穆广添正在后院打太极拳,听说徐怀山来了,也十分诧异。他道:“他来干什么?”   侍卫道:“教主说要见堂主,有要事相商。”   穆广添摸不透他想干什么,道:“他带了多少人来的?”   侍卫道:“他就带了青红两位将军,一共三个人。喔……他还带了个黑漆木箱子,看着沉甸甸的,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小子该不会是来下聘的吧?”这个念头在穆广添的脑子里一过,随即消失了。下聘都是敲锣打鼓的,哪有静悄悄地来还就带一个箱子的,也太小瞧他们穆家了。   先前穆拂衣从长安回来时,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直很不高兴。她之前还为了自己不帮徐怀山而生气,可自己给了她人马,让她倒贴了心上人,结果还不是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穆广添这半辈子见过太多事了,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多生气。这两个年轻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谈恋爱这种事,若是男方没有意思,是很难成得了的。   侍卫见穆广添陷入了沉思,小声道:“堂主,教主还在前头等着呢。”   穆广添回过神来,寻思着小儿女之间的事,还是得他们自己去解决,自己一把年纪了,没什么好掺和的。他道:“就说我最近在闭关练功,让拂衣去应付吧。”   徐怀山在正厅坐了许久,这才见穆拂衣从后边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浅玉色的裙子,身姿如弱柳扶风,一脸冷淡的模样。若不是父亲打发她过来,她根本就不想见这个没良心的男人。   蛛红和蜈青起身见过了穆大小姐。穆拂衣微微点头,在一旁坐下了,端起茶盏拨了拨浮沫,他不开口,她也不主动说话。   先前他一听说心上人不见了,慌的什么似的,连忙去荆州找人去了,却把自己扔在长安不闻不问。穆拂衣一气之下自己回了咸阳,这都好几个月了,他才过来一趟。穆拂衣觉得这个臭男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事厚着脸皮来了。   她这么冷淡,徐怀山也有点尴尬。他递了个眼神,蜈青起身把箱子打开了,露出一箱金灿灿的元宝。堂里堂外伺候的人都吃了一惊,眼睛都睁圆了。穆拂衣也十分惊讶,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徐怀山道:“穆姑娘,这里是五百两黄金,我有事想跟你和穆堂主商量。”   他看了一眼,屋里屋外站着不少侍卫,他堂堂一个教主,若是在这里被拒绝了,未免太失面子。他起身道:“我看花园里景色不错,咱们过去散一散步如何?”   穆拂衣犹豫了一下,站起了身,和徐怀山一起走了出去。   阳光明媚,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里。穆拂衣垂着眼,寻思着他带那么多钱来干什么,难不成是要下聘?不可能吧,他先前都没跟自己商量过,不至于这么做。穆拂衣心里有点烦乱,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徐怀山走在她身后,眉头微微蹙着,在想该怎么开口。   “穆姑娘,令尊的身体最近如何了?”   穆拂衣淡淡道:“我爹的身体还好,有劳教主惦记了。”   “那就好,”徐怀山试探道,“我听说,前不久穆堂主跟朋友聊天,还夸耀他得了一颗三阳六合丹。他还没把药吃了么?”   穆拂衣心不在焉道:“没有,他舍不得,像宝贝一样藏着呢。”   徐怀山心中一喜,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又走了片刻,绕过一座假山,徐怀山停了下来,神色郑重道:“穆姑娘,我有件重要的事想求你帮忙。”   穆拂衣回头看着他,道:“什么事?”   徐怀山道:“李清露的母亲生了重病,性命垂危。只有三阳六合丹能救她的性命,能不能求你帮忙,让我把那颗丹药赎回来。”   穆拂衣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道:“你说什么……那药是当初你给我爹的,现在你又要把它拿回去?”   徐怀山也有些惭愧,知道天底下没有这种事。但是为了李清露,他也只能这么做了。他道:“不是白拿,我出五百两黄金买回去,能不能请令尊行个方便……”   穆拂衣简直要被他气哭了,打断他道:“徐怀山,你当我们父女是什么人。我们是你的属下不错,却也不能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出尔反尔不说,还想让我帮你去救李清露的母亲,凭什么?”   她气得脸色通红,眼里含着泪,仿佛尊严都被他践踏的粉碎。认识这么久,徐怀山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失态,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怀山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他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们,我以后再想办法补偿你们父女,药的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穆拂衣气得抬起手,啪地打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打完,两人都沉默了。徐怀山也知道自己欠揍,想着让她出出气也好,便也没躲。   穆拂衣怒道:“我们不稀罕你的钱,赶紧拿走。药不会给你的!”   她说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转头跑了。徐怀山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疼,伸手摸了摸脸,没想到她文文弱弱的,打人这么疼。   徐怀山在花园里站了片刻,一阵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袍吹得不住摆荡。徐怀山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正堂上。蜈青和蛛红还在这里等着他,那两人见他脸上多了个巴掌印,便猜到发生什么了。   蜈青过来道:“教主,怎么办?”   徐怀山知道他们父女二人不欢迎自己,但还是不死心。他道:“先住下,过几天看看再说。”   穆拂衣已经跑了,穆广添又对他们避而不见。管事的安排他们在厢房住下了,除了供应饭食茶水之外,并不理会他们。徐怀山厚着脸皮在这里待了三天,穆家父女铁了心对他避而不见,十分绝情。   徐怀山意识到药是拿不到了,这件事本来就是自己理亏,总不能跟他们硬抢。他也没什么办法,想着李清露在洛阳照顾母亲颇为辛苦,自己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了,得回去给她帮忙。   隔天一早,他便带上了黄金,和蛛红蜈青往洛阳赶去。   下午三人到了铁府,李清露听说他回来了,快步出来迎他。她道:“你去哪儿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   徐怀山想着取药的事不成,白让她落空一场更难受。他也没提这件事,只是道:“我出去寻访了几个大夫,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抱歉。”   李清露也有些黯然,但是他肯为自己想办法,她便十分感激了。她轻声道:“不怪你,你辛苦了。”   两人携着手去花厅坐着,徐怀山道:“伯母的病怎么样了?”   李清露轻声道:“不太好,最近一直没精神,睡得越来越多了。”   徐怀山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从刚才起就没见着铁憾岳。那人风风火火的,若是在家里,早就让他瞧见了。他道:“你爹呢?”   李清露道:“我爹为了我娘的事好几天都睡不着了,他听说花神庙很灵验,去庙里烧香了。”   那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开始烧香拜佛,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徐怀山想自己也没有办法了,寄希望于神佛,可能会有一线光明吧。他道:“我去看看他。”   李清露想了想,道:“我也去吧。”   花神庙距离此处不远。两人出了铁府大门,往西走一条街,路南是牡丹花圃的园子,西头是社戏的大戏台子。再往北一转,前头有个斜坡,一行青石台阶通上去,高处坐西朝东有个白墙黑瓦的寺院,便是牡丹花神庙了。   牡丹已经开的差不多了,芍药开始绽放。旁边的花圃里,飘出了芍药的清香。花神庙中供奉着些粉的、白的芍药花,花瓣重重叠叠的,十分秀丽柔美。   铁憾岳跪在蒲团上,望着花朵出神。他的妻子从前也像这些花一样美丽,如今却渐渐枯萎了。他自诩本领天下第一,却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病的越来越重,没有任何办法。   他想着当初跟她认识的情形,十分怀念。那时候她还很健康,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还说要和自己一起游历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可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夫妻二人成婚没多久就天各一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终于重聚了,她却又要离开自己了。   铁憾岳心里伤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大殿里没有几个香客,有人见这大汉凶神恶煞的,十分害怕,上完香就赶紧走了,就连其他的僧人都有些怕他,纷纷躲到了后院去。   铁憾岳坐在大殿里,旁若无人地哭一阵子,又祷告一阵子。他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名穿着灰袍的僧人走了过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有烦心事?”   铁憾岳抬起头来,见这和尚五十多岁,生的像一块粗糙的砺石一样,跟庙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僧人不同,仿佛饱经过世情,眼里也藏着智慧。他不知怎的,对这位和尚生出了信任感,道:“我老婆病得很重,我心里难受的很。大师,我听说这里的神仙很灵验,我多供些香火,能保佑我老婆好起来么?”   那和尚并不为之所动,淡淡道:“若是供奉香火就能好起来,这世上的有钱人就长生不老了。”   铁憾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皱眉道:“那为什么有的人命长,有的人命短,这本来就不公平。”   那和尚的神色沉静,道:“性命修短,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也并非绝对不变。若是行善积德,便能逢凶化吉。若是作恶太多,就算自己寿数无损,也会消耗身边人的福报。施主与其供奉香火,不如多行善事,为尊夫人积福。”   铁憾岳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他仗着有一身力气,把别人的性命视如草芥,杀人就像杀羊屠狗一般,从来不放在心上。可回头想一想,他被关在牢里这么多年,便是他犯下杀孽的报应。而自己的妻子平生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却常年受病痛的折磨,定然也是受了自己的拖累。   上天把不曾报应给他的罪过,都转嫁到了他最爱的人身上。他杀人无数,让那些人的亲人日夜思念痛苦,老天便让他失去挚爱,让他也承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铁憾岳越想越是难过,低下头又痛哭起来。他哽咽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犯的罪孽,静柔她没做过错事,别报应在她身上。老天爷……你要打要杀都冲着我来,放过她好不好?”   他的哭声悲切,让人为之动容。花神垂眼看着众生,波澜不兴,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上。铁憾岳平时像巨人一般,此时却像个犯了错的孩童,蜷缩成一团,哭成了个泪人。   苦月大师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轻声念诵起般若心经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清露和徐怀山从大殿外走进来,见铁憾岳跪坐在蒲团上痛哭,一时间站住了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苦月大师站在一旁,安慰他似的念了一遍般若心经。但铁憾岳只顾着自己难过,并没有听进去。   李清露向苦月大师双手合十行过了礼,过去轻声道:“爹爹,你没事吧。”   铁憾岳回头一望,见女儿和女婿来了,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失态。他胡乱抹去了眼泪,站起来道:“我没事,就是一来佛门净地,便感觉自己以前罪孽深重,有些难过。”   苦月大师道:“施主能有忏悔之心,便种下了善因,已然比许多执迷不悟的人强多了。”   铁憾岳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那我现在悔改,神仙菩萨能让我老婆好起来么?”   苦月大师沉默下来,难以回答这个问题。李清露也觉得父亲这样有点过了,轻声劝道:“爹……治病的事,还是要问医生,求佛求不来的。”   铁憾岳的心又凉了下来,喃喃道:“郎中们都说救不了了……要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神色又有点恍惚,不知道该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地方。李清露怕他忽然发起脾气来,再迁怒于这些大和尚,连忙挽了他的手臂,哄骗道:“方才娘醒了,说晚上想跟您一起用饭,咱们回去吧。”   铁憾岳信以为真,心思立刻飞到了妻子身边,跟女儿一起出了花神庙。徐怀山走在最后,对苦月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随即快步跟上李清露,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铁憾岳回去想了一夜,让人把花圃里的芍药花都买下来了,全部供奉到花神庙里。殿前殿后摆成了一片花海,白的、粉的、红的芍药都绽放开来,蔚为壮观。他又让人供上了长明灯,捐了五千两银子的香油钱,希望妻子能好起来。   苏静柔的情况稍微好了几日,却又渐渐的不行了。李清露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母亲,眼看她吐的血一天比一天多,心中十分难过,知道就算神佛赐福,她也是不成了。   这天天色有些阴,李清露喂母亲吃了药,在床头守了她片刻。苏静柔最近吃不下东西,瘦的厉害,眼睛却比前几天要亮的多了。李清露私下问郑雨寒怎么样,他沉默了良久,道:“怕是更不好了。”   李清露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这多半是回光返照。她心里堵的厉害,在外头哭了一阵子,却不敢让人知道。她回到房里时便强打起精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双眼睛却是红通通的。   苏静柔看得出来女儿为了自己十分难过,但她不说,自己便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身为世家大小姐,苏静柔这一生中能为自己做的选择很有限,嫁给铁憾岳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就算后来被关在杏子林里这么多年,她也不曾后悔过。哪怕知道离开了苏家,自己便会命不久长,她仍然选择这么做。   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被关了二十年,哪怕以死亡作为代价来拥抱自由,她也觉得值得。更何况人生最后的一段路,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她就没有遗憾了。   大风刮的窗户噼啪作响,一阵雨腥气扑面而来,要下雨了。李清露连忙起身把门窗都关好了,回到床前坐下,陪着母亲。   苏静柔有点困倦,闭眼刚要休息,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那声音极响,震得人有些害怕。苏静柔睁开了眼,有些不安。   她年纪大了,身体又虚弱,反而需要女儿的保护。李清露有些心疼她,道:“别怕,打雷而已。”   苏静柔笑了,道:“你不怕么?”   李清露想了一下,道:“我怕,要不然娘给我捂着耳朵。”   她活到二十岁,还是头一次跟母亲撒娇。苏静柔伸出手来,却够不到她的耳朵。李清露便掀开被子,要和母亲躺在一起。苏静柔有点顾虑,道:“算了吧,别把病气过给你。”   “没事,”李清露自信道,“我身体结实的很。外头阴冷,娘给我暖暖。”   她担心母亲害怕雷声,便跟她躺在了一起。苏静柔的身上带着一股药味,有点苦涩,又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她捂住了女儿的耳朵,手指带着微微的温度。李清露轻轻一笑,也把母亲的耳朵捂住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苏静柔轻声道:“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李清露也有些累了,闭上了眼。睡梦中,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雷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恍惚间,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素素……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娘终于自由了,像风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第六十七章   雨下了一夜, 到天明时终于停了。阳光照在庭院里,积水泛着金色的光芒。露珠从翠绿的竹叶上滴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清露睁开了眼, 想着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怕是耽误了给母亲熬药。她悄悄地坐起来,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想把被子掖好,却发现母亲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已经变成乌青的了。   她心中生出了不详的感觉,缓缓伸出手一探, 却发现苏静柔已经没有鼻息了。   她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去的,那时候自己睡的正沉,母亲却悄悄地离开了人世。李清露木立在原地,难以承受这么强烈的悲痛, 泪水涌了出来。   “娘——”   屋里传来一阵悲切的哭声,檐上的鸟儿被惊得扑着翅飞走了。其他人听见了声音, 纷纷赶了过来。铁憾岳站在门口, 见李清露抱着母亲,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苏静柔垂着手, 竟是一动也不动了。   铁憾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踉跄了一步, 眼中也落下泪来。   徐怀山闻声奔过来, 见了这情形,心中也十分难受。他走到床前,轻轻拍了拍李清露的肩膀, 想要安慰她。李清露哭道:“我没娘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娘亲, 又没有了……”   “你还有我呢, ”徐怀山哑声道,“我陪着你,我保护你。”   李清露哭得越发难受,摇头道:“我要我娘,谁也代替不了她……”   女儿这么一哭,铁憾岳更难受了。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出了门,坐在走廊下出神。   他跟妻子初遇好像还是昨天的事,那么一个轻盈活泼的女孩子,说好了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的,却一转眼就永远地离开了。   铁憾岳觉得自己这半辈子过的如尘烟一般,除了跟苏静柔在一起短暂的美好时光之外,竟没有一点有色彩的回忆。如今连她也走了,自己的人生也变得黯淡起来,好像失去了一切意义。   “这些年……我都干了什么……全都蹉跎了……”   他喃喃自语,眼泪不觉间落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悔恨。   苏静柔生前的愿望是在宜昌开个小饭馆,看江湖客来来往往,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那里也是她和铁憾岳初次相遇的地方,充满了他们的回忆。铁憾岳想把妻子葬在宜昌,李清露也是在宜昌长大的,对那边很有感情,便同意了。停了一日灵,众人备车向南而行,将棺木往宜昌送去。   苏静柔毕竟是苏家的人,她去世了,总要知会苏家一声。出发之前,铁憾岳便让人给苏雁北送了信。一行人到宜昌时,苏雁北已经在此地等候了。   他先前被铁憾岳气得吐血昏了过去,将养了好几个月。苏雁北一直想把小姑姑接回来,却无奈打不过铁憾岳,一想起来就气得不行,如此反复,身子也一直没养好。   前几天他夜里做梦,梦见杏子林里的花都凋谢了。他站在一片枯树中,十分迷茫。那种感觉让他不知所措,醒来之后也恍惚了很久。乔歆华被丈夫吵醒了,揉着眼坐起来,道:“怎么了?”   她点起灯照亮了屋子,却见苏雁北不知怎的,泪流满面。他低声道:“小姑姑走了,我梦见她不在了。”   乔歆华轻声安慰道:“别多心,她跟她丈夫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苏雁北却有种强烈的感觉,执拗道:“她走了。”   乔歆华没再说什么,两天后,家里便收到了从洛阳送来的讣告,苏静柔去世了。   苏雁北接到信后大哭了一场,整个人仿佛都崩溃了。乔歆华陪了他一天,苏雁北怕错过小姑姑的葬礼,当天夜里快马加鞭赶到了宜昌。   次日一早,铁憾岳等人运着棺木进了城,见苏雁北在前头等着他们。双方打了个照面,苏雁北的脸色惨白,模样憔悴。乔歆华陪在他身边,生怕他会情绪崩溃,跟铁憾岳打起来。   但苏雁北好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铁憾岳也十分伤感,见了他便道:“大侄子,你姑母去了。是我没照顾好她,你怪我吧。”   苏雁北摇了摇头,哑声道:“是我不好,当年家法我没拦住。她那时候就伤的很重了。”   铁憾岳叹了口气道:“你那时候才几岁,做不了你爹的主……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众人一起往城中走去,到了一间废弃的宅院前停了下来。当初铁憾岳在城中买了个宅子,又在旁边买了个小饭馆,本来是要跟妻子一起经营的,却阴差阳错地荒废了许多年。   门上的锁长满了红锈,他抬手扭开了铁锁,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堂里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铁憾岳撕下了几幅蜘蛛网,抹去了桌椅上的灰尘。柜台上放着个还没用过的账本,又有一个算盘。他随手拨了几下,听着算珠清脆的声音,心中又难过起来。   他还记得苏静柔靠在柜台上,拨弄着算盘的模样。可转眼间,这一切就都化作尘烟了。   宅子后面有一块地,也是铁家的产业。铁憾岳把棺木运到此处,亲自挖了个墓穴,把妻子葬下了。   青石墓碑上写着爱妻苏静柔之墓。铁悍岳把一坛酒倒在墓前,沉声道:“静柔,以后你就能自由自在的了。在这儿听听风声水声,看着江湖客来来往往。百年之后,我也来陪你。”   苏雁北囚禁了姑母半辈子,心中觉得很对不起她。父亲对她那般严厉,到头来却也是出于一己私欲,想控制她而已。所有人都可能犯错,他爹也不是圣人,不是每件事做的都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了,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这么想着,苏雁北反而有种放松的感觉。说不定这就是小姑姑让他做的事,她若在天上有灵,看到自己选择了宽恕,也会高兴吧。   举行完葬礼,铁憾岳一直在墓前坐着出神。李清露有些疲惫了,去厢房休息了一会儿。傍晚她出来,打算做点饭吃。却见徐怀山站在前头的回廊中,正在跟苏雁北说话。   李清露知道苏雁北这些年对徐怀山心怀仇恨,一直想杀了他为父亲报仇。这两个人一见面,怕是没有好事。   她打了个激灵,一个箭步冲过去,拦在苏雁北面前,大声道:“你别动他,他挨过你三掌,已经不欠你的了!你要是再敢打他,我就喊我爹过来了!”   苏雁北没想跟徐怀山打架,见这丫头忽然就冲过来了,还有点懵。徐怀山见李清露一副紧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道:“没事,我们就是随便聊几句。”   李清露道:“聊什么?”   徐怀山淡然道:“聊晚上要吃什么。”   庭院里鸟雀啁啾啼鸣,清风吹过,几片竹叶飘落下来。   “啊?”李清露一脸茫然,有点难以置信。   苏雁北想这件事是要有个交代,要不然大家心里一直都有个疙瘩。他平和道:“他打伤我爹是无心之失。再说他已经挨了我三掌,确实不欠我的了。”   徐怀山面带微笑,一副坦然的模样,果然是无债一身轻。   苏雁北看向徐怀山,又道:“但白子凡是害死我爹的真凶。你说过要杀了他给我苏家一个交代,我希望你能做到。”   徐怀山一想起白子凡,脸色便沉了下来,道:“他也是杀害我姐的凶手,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你放心,我早晚要杀了他的。”   苏雁北点了点头,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暂时跟徐怀山达成了一致。李清露之前被苏雁北抓走关了好久,还被他家的人一口一个小妖女的叫了许久,受了不少气,一见他还有点恼火。   苏雁北倒是对她十分温和,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小姑姑的影子。他道:“先前把你抓走,是我不好。你别生我气好么,表妹。”   李清露本来像河豚似的鼓着一身的劲儿,被他这一声表妹叫的有点不会了。   她道:“别,你是武林盟主……你这么叫,我可不敢当。”   苏雁北却轻轻一笑,道:“你是我姑母的女儿,便是我们苏家的表小姐。以后若是有事,譬如谁欺负你了,只管派人来跟我说,荆州苏家为你撑腰。”   他说着看了徐怀山一眼,显然是在对他旁敲侧击。徐怀山嘴角含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毫不在意。   苏雁北注视着她,温和道:“苏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有空来找我和你嫂子做客。”   李清露下意识点了点头,心里还没拐过弯来。苏雁北摆了摆手,已经回房去了。   这边的事办完了,苏雁北告别了众人,和乔歆华一起回了荆州。徐怀山也打算回去了,和李清露去问铁憾岳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铁憾岳这几天一直守着妻子的坟墓,对别的事提不起兴趣来,哪里也不想去。   他坐在墓碑前,拿着葫芦喝了一口酒,哑声道:“我要给静柔守墓,你们要是有事,就先走吧。”   李清露有些担心父亲,又想起洛阳的府邸没了主人,怕是要出乱子。她道:“爹,您不回去,洛阳那边怎么办?”   铁憾岳想了想,从腰里解下了个令牌,扬手扔给了她,道:“你帮我看着吧,府里的账房和侍卫都是靠得住的人,不用太费心操持,只要有个人当家就行了。”   李清露拿着令牌,还有点不放心。她拿走了父亲手里的酒葫芦,道:“别喝了,娘不喜欢你喝这么多。”   铁憾岳想起自己从前喝多了,苏静柔便蹙着眉看自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喃喃道:“好,她不喜欢……我以后少喝。”   李清露看着父亲的背影,经历了这么多打击,他的背影竟也显得有些佝偻了。她心里有点难过,铁憾岳却是轻轻一笑,道:“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很好。这么多年了,也该好好陪一陪她了。”   他说着又静了下来,仿佛想起了从前的事,有些恍惚,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有时候沉浸在美梦里不醒,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徐怀山示意她别管了,李清露轻轻叹了一口气,和他一起悄然走了。   次日一早,徐怀山拜别了铁憾岳,和李清露,朱剑屏、庄宁、蛛红、蜈青启程往北走。   五月中旬,天越发热了。马车辘辘地颠簸,树荫里的蝉聒噪地嘶鸣着,空气仿佛粘滞住了,行了许久的路都没见一丝风。徐怀山靠在车厢里,一直闭着眼假寐。李清露在路边买了点葡萄和西瓜,用冰镇着放在他跟前,徐怀山也不吃。他道:“还有冰么?”   李清露把盛着冰的桶拿过来,放在他跟前降温。水晶似的冰块冒出一丝丝白气,车厢里的温度降了些许。徐怀山用手帕包了几块冰,放在额头上,恹恹地靠在车厢一角。李清露有点担心,他一向怕热,巳午未三个月对他来说比火山地狱还难熬。郑雨寒也三令五申,不让他夏天在外头乱窜。以往这时候他早就回无量山避暑了,立秋之后才会出门。   身边的事都忙完了,徐怀山本该休息一阵子的,却又要陪着她去洛阳看家。李清露觉得太难为他了,眼看快到潼关了,她道:“要不然就回无量山吧。洛阳那边让红姐姐去看着行不行?”   徐怀山想了一下,觉得也好。反正铁憾岳威名在外,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铁府里也没什么大事,城东有赵鹰扬坐镇,出不了岔子。他道:“蛛红和蜈青一起去看着吧,家里有个主事的就行。万一出了问题,先去找赵鹰扬,同时给本教送信,我即刻带人赶到。”   李清露解下了父亲给她的令牌,递给了蛛红,道:“红姐姐,青大哥,有劳你们了。”   蛛红道:“放心吧,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   到了潼关,蛛红和蜈青转向东走,往洛阳而去。其他人朝西走了一阵子,便回了自家的地界。徐怀山下了马车,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无量山,松了口气。山中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树荫茂密,十分清凉。这里入了夜虽然有点阴森,却有一个好处,就是夏天十分凉爽,是个避暑圣地。   几人拾级而上,回到了云山殿中。李清露想他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便去小厨房做了几道小菜端过来,又熬了一大盅清凉解暑的百合绿豆汤。她把饭菜放在桌上,过来叫他,却见徐怀山合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李清露叹了口气,没再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子再说吧。   离火堂中,依然到处贴着黄符,门前还多了一尊石敢当。里里外外闹得跟阴宅似的,莫说别人来吓,一有点风吹草动,自己先吓得半死。白子凡坐在床榻上,大夏天也裹着被子,也不怕悟出痱子来。   前阵子他听说姚长易被铁憾岳从城西追到城东,拿棍子打了一路,被活活打死了不说,头还被砍了下来。若不是自己让人把那瘟神放出来,姚长易也不至于就这么死了。白子凡身上又多背了一条人命,心里有些害怕,小声道:“如意,你说那姓姚的知不知道这事是咱们干的?”   花如意也有些心虚,却强打精神道:“不会的,除了铁憾岳和你我,其他人谁也不知道。姚长易就算死也是个糊涂鬼,找不上咱们的。”   白子凡有了一点安慰,又道:“那姓铁的连姚长易都杀了,怎么还没杀了徐怀山?”   花如意有点为难,小声道:“他可能……不会去杀那姓徐的了。”   白子凡诧异道:“为什么?”   花如意道:“听说徐怀山身边的那个小道姑是铁憾岳的女儿,他总不至于杀了那小子让他女儿当寡妇吧。”   “你说什么?”白子凡扯开被子坐了起来,“就玉虚观的那小姑娘,她是铁憾岳的女儿,怎么可能?”   花如意也是刚得知的这消息,道:“听说那一家人失散了多年,最近才认回来的。”   白子凡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意识到自己非但没能除了徐怀山这个祸患,反而给他添了个莫大的靠山。他若是娶了李清露,便是天下第一凶神的女婿,业力司的人以后在江湖上都能横着走了。   他道:“那金刀门的总堂怎么样了?”   花如意低声道:“被铁憾岳接管了,前阵子大门口换了牌匾,改成了铁府。家里伺候的人都换了,商号也都被姓铁的收走了。”   白子凡怒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跟我说!”   花如意接了信报,也十分震惊,又怕刺激到他。她低声道:“前一阵子你老说家里闹鬼,白天夜里都不安稳。我就想让你好好歇一歇,等病好了再说。”   白子凡气得捶床,道:“家都没了,还歇什么歇。金刀门就剩下咱们一个堂口了,你还坐得住?”   他头上满是冷汗,花如意连忙拿帕子为他擦拭,一边安慰道:“别太担心了。那姓铁的空有一身力气,脑子不好使,做什么也成不了的。就算他占了总堂,也没有驾驭的手段,过几天就要出乱子。”   白子凡哑声道:“我就怕那姓徐的没脸没皮,上赶着给那疯汉当上门女婿,把他打下来的那几个堂口都接管了。”   花如意寻思了一下,想起前几天是听人说蛛红和蜈青去了洛阳,直接在铁府住下了,想来是徐怀山让他们去管事的。白子凡对那小子还真挺了解的,闭着眼一猜就知道他又干了什么。   这事要是让白子凡知道了,只怕要被气死。花如意轻声道:“那我再探一探,得了情况再做打算。”   白子凡伸手抓了抓头发,十分烦躁不安。他生怕自己会步姚长易的后尘,哪天夜里睡着觉就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一顿毒打。从城西一直挨到城东,整整一百二十多棍,打的皮开肉绽的,谁能受得了?   姚长易昔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威风快意,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白子凡平生做的恶不比他少,如今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死光了,他感觉死亡的阴影笼罩到了自己的头上。   金刀门只剩下离火堂了,留在这里就是个活靶子。他喃喃道:“这地方不能待了,我得走。”   花如意道:“那堂里的事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白子凡不耐烦道,“总门主都死了,还指望我一个小堂主干什么。性命要紧,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花如意觉得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心中一暖道:“那当然,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要跟着你的。”   狡兔三窟,白子凡早就知道自己树敌甚多,不少人虎视眈眈的要取他性命。他一当上离火堂的堂主,便在大漠中人迹罕至之处寻了一处荒地,盖了一个山庄作为自己的后路。那山庄名叫白骨堡,占地十分大,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厚实,里头储存了充足的粮食,凿了水井,甚至还有耕地和果树,在里头蛰居三五年不出都没有问题。   前几年徐怀山找遍了整个中原,怎么也找不到白子凡的下落,便是他去白骨堡里躲着了。这段时间以来,白子凡频繁奔走于两地之间,早就把离火堂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了白骨堡中,这里已经被他倒成了个空壳子,扔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白子凡吩咐道:“赶紧收拾东西,让副堂主在这里守着就行。叫上石奴跟咱们走……嗯,彭家那对天残地缺的武功也不错,跟姓徐的又有死仇,让那兄弟俩跟咱们一起来吧。”   花如意答应了,快步出门去安排。白子凡起身穿上外衣,一边环顾了屋里一圈,想着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竟也生出了一丝留恋。   他喃喃道:“树倒猢狲散,姚门主,当初多谢你收留我。可如今你没了,我本事有限,挑不起金刀门的大梁,这就自奔前程去了。你若是泉下有知,也想开一点,别怪我。” 第六十八章   莲华殿开阔安静, 殿里垂着重重的白色轻纱帷幔,布置得十分素净。这里是教主修行的所在,四下有打坐的蒲团和竹席, 西边也有床榻, 东边放着几排书架, 上头摆满了古籍。大殿北边有个半圆形的露台,露台上铺着软垫,一圈轻纱从上面垂下来,在风中不住飘荡。   露台周围有个浅浅的水池子,庭院里生着几棵四季桂。风一吹, 金色的花朵便星星点点地落下来,带来一阵清香。   孙孤诣晚年吃多了铅汞丹药,身体容易燥热,夜里难以入睡。他常在这露台上躺着, 听一会儿风声、水声,便渐渐地睡着了。   徐怀山独自在莲华殿中, 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宽松衣袍, 双目微垂, 正在行气。清风把他的碎发吹得轻轻摆动, 他恍然未觉, 脸上笼罩着一层青气。   自从回来之后, 他的头就一直隐隐作痛, 也时常耳鸣。这种情况以前也存在,但隔一段时间才会发作一次。最近却每天都会发作,让他实在受不了了。   去年他将先天无上罡气练到了第七重, 当时他很高兴, 觉得从此之后天下就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可随着时间推移, 他却发现自己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在练完功之后便浑身不适。   徐怀山觉得是自己练功出了岔子,想借着这几个月在山中休息,修复理解的谬误之处。他让其他人都不准接近莲华殿,要潜心攻破这个难关,只让李清露每天早上过来送一次饭。   众人不敢打扰教主练功,都安安静静的。如此过了半个月,徐怀山非但没有任何进境,看到幻觉的次数反而变多了。他有时会看到堆积如山的白骨,有时候会听见鬼哭的声音,也分不清楚是他练功生出的魔障,还是山中枉死的冤魂真的来找他了。   哗——哗哗——哗——   一片黑暗之中,他赤足走在一条浅浅的河流中。他感觉双腿冰凉,有许多水草绕着他的脚飘荡。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直向前走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渡过这条河。   水越走越浅,好像走到了河滩上。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月亮升起来了,白色的光芒洒下来,照亮了他刚刚渡过的那条河。河水里飘浮着一丛丛黑色的长发,却是他刚才碰到的水草。   徐怀山心中一颤,却见自己的身上也缠满了丝丝缕缕的长发。而在他的脚边,是一条灰白的胫骨,方才被他一脚踩断了。草丛里有个骷髅头,黑色的眼窝静默地对着他,里头嘶地吐出一条红信子。徐怀山吓了一跳,却见一条草蛇从头骨里游了出来。他感到了一阵寒意,觉得就算是地狱也不过这般情形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刚从活死人坑里放出来时那么大。白骨上星星点点的磷火飞了起来,聚在一起,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飞舞,时前时后地跟着他。   徐怀山心中慌的厉害,大步向前跑去。一个声音咯咯娇笑道:“别跑啊,玄哥哥,你不认得我了么?”   徐怀山听那声音耳熟,忍不住回头看它,道:“你是谁?”   碧绿的萤火漂浮在空中,柔声道:“我是小翠啊。”   “小翠……”   徐怀山的神情恍惚,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是了……当初上千个孩子被投入活死人坑里,你争我斗地长大,人都换了好几批,最后剩下他们五个人活了下来——蛛红、蜈青、蟾白、蝎玄,还有一个叫蛇翠。   这些代号都是孙孤诣起的,在他的眼里,这些孩子便如蛊虫一般,是他精心炼制的蛊人。他自诩是天下第一狠人,一般人没有资格继承他的衣钵。能从活死人坑中活下来的,便是体格、心智、运气兼备之人,更重要的是有一颗六亲不认的黑心,能与孙孤诣一脉相承。业力司既然是邪派,就得让这么狠的人来传承,才能在江湖中立足。   这些孩子一无所有,活下来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法子。蛛红擅伪饰,常用笑脸迎人,却总在暗中捅刀子,善恶观念也最薄弱。蜈青虽然沉默寡言,下手却极狠。他为了杀一个人,捡了块石头磨了三天,趁夜把那人捅了二十多下。众人都十分怕他,因此很少与他发生冲突。蟾白的年龄大,武功好,又有向心力,大家都愿意听她的,自然也没人敢跟她动手。蝎玄善于隐藏、蛰伏,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要取人性命。加上他和蟾白形影不离,别人也难以对他下手。蛇翠生的漂亮,性情娇柔,是苗疆出身,善于用毒。她常趁着放风的时候在后山找些毒草、毒虫之类的东西藏在身上,谁敢惹她,她便把对方整的鼻青脸肿。   后来出了活死人坑,孙孤诣将他们几个收为弟子,亲自传授他们武功。蛇翠的年纪最小,性格活泼爱玩,总来找徐怀山说话。他在练武场上扎马步,小翠就围着他打转,道:“玄哥哥,昨天我捉了一只小蝎子,你要不要看看?”   徐怀山的鼻尖上都是汗珠,却站的纹丝不动,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小翠从毒囊里掏出一只乌黑油亮的蝎子,托在手里给他看,道:“你看,像不像你?”   徐怀山依旧不理会她,小翠习惯了他这么冷淡的样子,道:“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玄子,你说好不好听?”   她说着伸手去逗那只蝎子,惹得它翘起尾巴来,想要蜇人。徐怀山却一眼也不看,她有点不高兴了,道:“玄哥哥,你老这么用功不累吗,跟我玩会儿好不好?”   徐怀山从前受够了罪,只想练一身好本事,道:“你去找蛛红玩。”   小翠道:“她要练功,没空理我。”   徐怀山道:“那你怎么不练功,师父罚你怎么办?”   小翠有点骄傲,道:“师父喜欢我,他让我学好用毒就行了,别的事不用管。”   孙孤诣一向阴沉狠毒,恨不能让弟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练功,却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骄纵一个小丫头。徐怀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说不出什么来,自己又没她这么讨人喜欢,还是得老实努力才行。   后来徐怀山被派往天覆堂待了一段时间,替孙孤诣盯着赵鹰扬。徐怀山本来是当眼线去的,最后却跟赵鹰扬处成了朋友。过了有小半年的时间,回来时便没再见蛇翠。其他人也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似的,对她绝口不提了。   徐怀山私底下问钟玉络,小翠去哪儿了。钟玉络的脸色惨白,低声道:“死了。”   徐怀山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她不是很会用毒的吗?”   钟玉络低声道:“师父要让她侍寝,她不答应,悄悄在衣袖里藏了五步蛇,差点咬死师父。师父一怒之下,让人把她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徐怀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想起她活泼伶俐的模样,心中十分难受。他以为只要脱离了活死人坑,就有好日子过了,却没想到自己这些人的性命仍然贱如草芥,稍不留神,就会被上位者碾得粉碎。   他回到了住处,想起从前小翠来找自己玩时,遗落下一枚银铃。那枚铃铛是挂在她脚镯上的,他收着本来想还给她的,后来却忘了。   他在抽屉里到处翻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枚银铃。铃铛放得太久,花纹里生出了黑色的锈。他把铃铛放在手心里,拨弄了一下,铃铛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叮铃铃,叮铃铃。   从前她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轻盈而又俏皮。可惜这样一朵小花,就因为开的太漂亮,被人活生生地扯下来撕碎了。   铃铛圆滚滚的,落在地上,滚进了橱子下面。   徐怀山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玄哥哥,你是找这个么?”   徐怀山猛地回过头,圆圆的铃铛化作无数红色的珠子,从房梁上、窗户里,床底下涌了出来,铺天盖地,极其骇人。   一团碧绿的磷火飘浮在半空中,骤然裂开一道缝,仿佛对他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容。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的秘密是什么?”   大量红色的珠子落在地上,又弹起来,要钻入他的耳孔、嘴巴、鼻子,让他无法呼吸,难以发出声来。徐怀山不住挣扎,可周围的红珠子越来越多,已经把他淹没了。   天色阴沉,露台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白色的轻纱帷幔在风中狂舞。徐怀山盘膝坐在露台上,紧闭着双眼,被魇在幻觉中难以摆脱。他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浑身的气血逆行,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倒了过去。   李清露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见徐怀山躺在露台上。她放下食盒过去道:“风这么大,别在这儿睡。”   他拨开帷幔,却见徐怀山嘴角沾着一抹血,脸色灰败,竟是昏过去了。   李清露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抱了起来,道:“怀山,醒醒,你怎么了?”   徐怀山的手动了一下,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却又睁不开眼。李清露一摸他的脉搏,感觉他的内息十分混乱,好几股气息在体内乱窜。她心慌起来,放声道:“来人,教主病了,快叫郑神医来——”   徐怀山躺在莲华殿的床上,脸上毫无血色,闭着眼尚在沉睡。郑雨寒给他把完了脉,神色有些凝重。朱剑屏和李清露、庄宁、段星海都在旁边守着,十分担心。   朱剑屏道:“他怎么样了?”   郑雨寒沉吟了片刻,道:“教主体内的气息大乱,浊气上扰,似乎是练功走火入魔了。他体内还有另外一个人格,平时就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负担,现在更是雪上加霜……想要治好,很不容易。”   李清露道:“那怎么办,您想一想办法啊。”   郑雨寒忧虑道:“光救醒了也是治标不治本,得从根源上解决,不能再拖了。”   他解开了徐怀山的衣裳,在穴位上扎了银针。过了片刻,徐怀山倒出了一口气,短暂地睁开了眼,喃喃道:“水。”   李清露握着他的手,庄宁去一旁端了水过来。徐怀山低头喝了一口,也只是润了润嘴唇。   段星海被挤在后头,插不上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师父,你醒了。”   徐怀山有些恍惚,看着床前的人,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境。耳边依稀传来嗡嗡的蜂鸣声,周围的一切一瞬间扭曲起来,布满了杂乱无章的杂音和色块,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时时刻刻都会出现的幻觉已经把他折磨的要崩溃了,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李清露道:“你有话要说?”   徐怀山嗫嚅道:“那边的抽屉里,有一枚银色的铃铛,给我拿过来。”   段星海听见了,连忙去书架下面的抽屉里翻找,片刻在一块蓝色的碎花布里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铃铛,上头还穿着一根红线。他快步拿了回来,道:“师父,是这个么?”   徐怀山把铃铛拨弄了一下,里头的银珠子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只剩了个空壳。   他记得这枚铃铛早就不能发出声音了,而梦中的铃铛一直在叮铃铃作响。他如释重负,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他伸出了手,段星海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铃铛绑在了他的手上。   徐怀山十分疲惫,想睡一会儿,又怕再做噩梦。李清露在他床边坐着,攥着他的手道:“你睡吧,若是做噩梦了,我就叫醒你。”   徐怀山闭上了眼,片刻睡着了。郑雨寒和其他人走出了大殿,在屋檐下低声说话。朱剑屏道:“要怎么治,郑神医想好了么?”   郑雨寒有些为难,道:“我给他调理的时间也不短了,教主的身体好一阵坏一阵的,光用药石恐怕解决不了问题。最好请能通阴阳的人来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解决。”   他的神色认真,似乎真的打算问卜鬼神了。段星海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您是医生,说这个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的,”郑雨寒一本正经道,“‘凡医药针灸所不及者,以祝由佐治。’让人来看一眼,多个法子也是好的。”   朱剑屏沉吟着,觉得不管鬼神之说是真是假,总能起到一定的作用。说不定徐怀山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只不过不愿意去面对。他从小受过太多伤害,回忆从前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他甚至刻意遗忘了一些东西,直接询问他的两个人格,都不会得到答案,只有进到潜意识里才有办法得到真相。   朱剑屏道:“那就试一试。我师兄擅长这些,让他来看看吧。”   众人想起了申平安,心中顿时一喜。若是找外人来,还有些不放心,但申平安是能信得过的人。庄宁一直没说话,此时开口道:“那我去请他吧。”   朱剑屏点了点头,道:“好,那就有劳你了。”   次日一早,庄宁骑马去了长安。申平安听说徐怀山病倒了,收拾了东西就往回走,天没黑就到了。   徐怀山还躺在莲华殿里,中午醒过来吃了点东西,便又昏睡过去了。   申平安快步从外头进来,见徐怀山躺在床上,一脸憔悴的模样。申平安伸手探了他的脉搏,感觉气息简直就像一团乱麻。再静观其气,仿佛有一团黑雾聚集在印堂上,状态着实糟糕。   其他人站在一旁,道:“申堂主,你有法子么?”   申平安早年跟一位游方道人学了不少道法,不但善于推演数术,还有与鬼神沟通之能。但大家一直不信这些,他便也很少提及。   他回头看其他几人,道:“吃药了吗?”   郑雨寒道:“吃了这么久的药,也没有太大起色,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朱剑屏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着他,你能看得到么?”   申平安沉吟了片刻,道:“气场不太干净,不过业力司本来就是聚阴之地,有些不好的东西也不意外。这些年孙孤诣杀了多少人,又埋了多少人?他们死的冤枉,找不到孙孤诣算账,便把气撒在了咱们教主的身上。”   李清露觉得这样有点太不讲道理了,孙孤诣杀人如麻,徐怀山跟他又不一样,凭什么替他背债。   申平安道:“当然我就是这么推测,也可能有别的缘故。具体怎么样……要不然下阴问一问吧。”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李清露是修道之人,知道下阴是与过世之人直接对话的方式。这法子会大量消耗人的阳气和福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但徐怀山被幻觉困扰了这么久了,若是不查一查其中的缘故,怕是也要被活活耗死。   郑雨寒道:“教主现在身体虚弱,怕是受不住这么大的损耗。”   申平安道:“熬一碗参汤过来,给他吊住气。再找几个人在殿外护法,不会有事的。”   段星海道:“问钟教主么?”   申平安道:“嗯,他们姐弟情深,她应该也想帮他的。”   众人觉得可行,便开始安排。当天是癸酉日,阴气正盛,适合做法。申平安换上了一身紫色的天师法袍,衣袖上带着北斗七星的纹样,头戴莲花冠,难得一派正经的模样。   他在莲华殿中设下了香案,摆上了贡品。又在香案前摆上了一张轻纱屏风,挡在上首鎏金宝座前面。李清露熬了一碗参汤,给徐怀山服下了,说要请钟玉络出来,问她些事情。徐怀山病的昏昏沉沉的,但是对李清露十分信任,便没有拒绝。   申平安取出了一截犀牛角置于香炉中。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叠黄符插在长剑上,口中念诵咒语,引动灵力。黄纸上腾地一声着起了火焰,众人十分惊讶,没想到他的道术竟如此厉害。   申平安以剑挑着黄纸,用火焰点燃了香炉中的犀角。黄纸化为了灰烬,申平安盖上了香炉盖,一道青烟透过缠枝莲的镂空炉盖升了起来。   申平安搁下了长剑,口中喃喃念诵道:“月中珠母见,烟际枫人出。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上至碧落天,下至三途川。能与鬼神通,水落石出现。”   申平安拿起桌上铜铃,轻轻晃了一下,道:“召请钟教主。”   叮铃铃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周围静静的,没什么反应。申平安再一次摇铃,清脆的铃声响过,他又道:“召请钟教主。”   李清露忽然感觉身后一凉,仿佛有一阵阴风掠过。大殿两侧的烛火都熄灭了,只有门口的两盏灯笼亮着,发出幽幽的红光,照出了屏风后的人影。   徐怀山坐在上首的宝座上,微微垂着头,陷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申平安再一次摇铃,道:“召请钟教主——”   屏风后的人抬起了头,清晰道:“本座在,尔等有何事找我?”   那声音比徐怀山本人的声音更高一些,透着一股威严的气势,与他平时以钟玉络的身份出现时的情形都不太一样。而是与众人记忆中钟教主的形象完全重合了的气场,带着一股骄傲、强悍、毋庸置疑的态度,就像一个女皇,让人不觉间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于她。   朱剑屏一瞬间有些失神,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眼圈红了起来。   他实在是太想她了,隔着一层纱屏风,影影幢幢地看着她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段星海悄悄地拉了他一下,示意师叔别过去。朱剑屏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没再往前走,静静地凝望着她。   莲华殿中光芒幽微,透着一股森然的气氛。下阴十分消耗人的精神和体力,提问必须尽量简单直接。申平安道:“敢问钟教主为何总是出现在徐教主的身体里?”   钟玉络道:“他需要我。有些事他一个人扛不住,需要有人替他分担。”   申平安道:“您总是跟他共用一具身体,他承受不了,一直头疼。”   钟玉络道:“他头疼不是这个缘故。”   申平安道:“那是什么缘故?”   钟玉络没有回答,却一手扶着额头,仿佛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她哑声道:“对不起……事情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不是我爱上了白子凡,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她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里,道:“我也不想喜欢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自私、卑鄙、贪生怕死,可只有他跟那个人完全不一样,能让我摆脱恐惧。白子凡从来不会强迫我,他对我很温柔,什么都听我的。”   众人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互相看了一眼。钟玉络生前从来没说过这些,他们似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申平安道:“你在怕谁,谁强迫你?”   钟玉络道:“孙孤诣。”   其他人的呼吸都沉了下去,不敢做声,大殿里的空气像结冰一样冷了下去。   孙孤诣是这些人共同的阴影。他的名字就像是某种禁忌,就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大家一提起他,还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钟玉络道:“当初孙孤诣把天罡无上真气传给我,就是让我当他的炉鼎,还说以后会把衣钵传给我。我不答应,他就拿怀山的性命来威胁我。”   天罡无上真气十分强大,又有敌我皆伤的能力,天下无人敢与其争锋。但此功的最顶层十分精微神妙,修习时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没有天赋的人,可能一辈子也练不成。孙孤诣便是因为杂念太多,练了一辈子,也只停在了第六重。   孙孤诣一直都没放弃把天罡无上真气练成的想法,从活死人坑中把钟玉络放出来之后,他便把天罡无上真气传给了她,想要以她为炉鼎,助自己把神功练成。然而钟玉络却生出了异心,她不愿意把辛辛苦苦练的内功传给他。她想过带着徐怀山偷偷逃走,但江湖中到处都是业力司的眼线,她们就算逃得出无量山,也逃不出孙孤诣的手掌心。   钟玉络道:“我真的很害怕,也觉得很恶心。他叫我去,还让怀山在外头守门,就是要羞辱我们姐弟二人。”   朱剑屏的拳头攥了起来,指节捏得发白,气得脸色铁青。   钟玉络道:“他吸走了我的内功,还让我侍寝,我知道当初小翠就是这么死的。我不愿意,也不敢不答应。他看我实在害怕,就让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孙孤诣虽然给了她考虑的时间,但她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大家没想到一向好强的钟玉络也有这样的过往,她在人前如此风光强大,背地里却是满目疮痍。   她的声音哑了,难以忍受那种屈辱。她道:“我回去之后,觉得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可是一想到在活死人坑里那么多年的罪都受过来了,我怎么能轻易死,要死也得是他死。”   她道:“我在发簪里藏了毒针,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如果他敢强迫我,我就杀了他。”   她说着,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不久之后,孙孤诣再一次召她去侍寝。钟玉络积威之下根本不敢反抗,虽然在头发里藏了毒针,却不敢真的动手。钟玉络告饶道:“师父,求你了,别这样!”   孙孤诣却没停下施虐,一手去抓枕边的小瓷瓶。钟玉络奋力挣扎,打翻了瓶子,红色的药丸撒了一地。   徐怀山挎着刀,在门外都听的一清二楚,眼圈气得通红。孙孤诣在伤害他的亲人,他却只能在门外守着。哭声越来越惨,他实在忍无可忍,推开门冲了进去,道:“放开她!”   孙孤诣被坏了好事,十分愤怒,吼道:“滚出去!”   徐怀山死也不能走,他跪在地上道:“师父,放了她吧,我们当牛做马孝敬您老人家!”   这少年长大了,日渐变得强壮英俊,充满了生命力,越发对比的自己苍老不堪。孙孤诣早就看他碍眼了,抬手就要打碎他的天灵盖。钟玉络情急之下扑过去拉住了孙孤诣,道:“师父,别动手!”   孙孤诣一把甩开了她,非要杀了这小子不可。钟玉络情急之下,把毒针从发簪里拔出来,刺进了孙孤诣的后脑勺。   孙孤诣的身体猛地一震,捂着后脑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她,道:“你敢……杀我……”   钟玉络后退了一步,哑声道:“不是,我……”   孙孤诣伸直了双手要来掐她的脖子,那毒药发作的极快。刺进去没多久,他的喉咙便水肿的无法呼吸,仰倒在地,就这么断了气。   徐怀山恐惧的无以复加,直勾勾地盯着孙孤诣的尸体,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他们受这个恶魔折磨太久了,如今杀了他,自己还有活路么?   钟玉络踉跄了一步,腿一软也坐倒在地。她膝行几步,过去把扎在孙孤诣脑袋里的毒针拔了出来,插回发簪里。徐怀山颤声道:“姐……他死了,是咱们杀的……”   钟玉络也十分害怕,却知道自己不能崩溃,必须得想办法保护自己和弟弟。她攥着徐怀山的肩膀,逼他看着自己,道:“他不是咱们杀的,他是练功走火入魔自己死的,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要是被人知道的话,他们都要受十八地狱之刑。这些年来他们见过太多人惨死了,上刀山、下油锅、抱铜柱……   徐怀山当时只有十六岁,受到的冲击太大,整个人都恍惚了。钟玉络打了他一耳光,道:“你冷静下来,没时间了!你听我的,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徐怀山没了主意,都听他姐安排,两人一起把孙孤诣的尸体搬上床。方才红色的药丸撒了一地,要是被人发现了,早晚会怀疑到他们身上来。两人弯腰拾着地上的红丸,就听外头有脚步声走了过来。   两人当时都十分慌张,生怕被人撞见,便从窗户里跳出去躲起来了。   他们在大殿外等了许久,没再听见什么动静。两人想或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以为是有人来了,于是又悄然潜了回去,想把现场收拾干净。   大殿中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孙孤诣躺在床上,双手直勾勾地伸向上方,仿佛要掐断谁的脖子。   徐怀山不敢多看他,往周围扫视了一圈,却发现散落在地上的红丸不见了。他头上渗出了冷汗,明明刚才还在的,这会儿却像蒸发了一样,一颗也没剩下。   “药丸呢?”   徐怀山回头看钟玉络,她也十分诧异。徐怀山弯腰往床底下望去,却见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方才孤诣在床头放着个黑漆的螺钿匣子,说是要送给她的宝贝。钟玉络想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在他死的现场发现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就糟糕了。   她扯开帷幔,想把那个黑匣子拿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姐弟二人十分困惑,难不成真的有鬼,这么多东西,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外头传来了枭鸟的鸣叫声,咕咕咕咕咕,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徐怀山道:“姐,你回去吧。今晚他是私下叫你来的,除了咱们两个没人知道。到天明的时候会有别人发现的,咱们就当今晚没来过。”   钟玉络道:“好,这件事跟咱们无关。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打心底里认定了,孙孤诣是自己走火入魔死的,咱们什么也不知道,明白了么?”   徐怀山喃喃道:“他是走火入魔,自己死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徐怀山的脸色也如月色一般青惨。他心中怀着这样一个秘密,沉默着回了营房。快天明时,有巡夜的兄弟过来喊他,说孙教主去世了。徐怀山作为风息营的营主,立刻带人去了现场。   孙孤诣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两条手臂直挺挺地向天伸着,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仿佛要把人活吃了一般。一名侍卫十分害怕,小声道:“他这是不是死不瞑目?”   另一人十分恨他,低声道:“就他还死不瞑目,这老头儿害死了多少人,他自己数的过来么?”   又有一人道:“这样怎么换衣裳,多吓人啊。”   这老头儿活着让人害怕,死了也这么瘆人。徐怀山试图把他的手臂掰回去,掰了半天也掰不动。孙孤诣死了两三个时辰,身子都僵硬了。徐怀山想了想道:“打盆热水来。”   侍卫端了热水进来,徐怀山用毛巾把孙孤诣的胳膊捂热了,用力搓了搓,让肌肉稍微软化了一点。徐怀山把他的胳膊按了回去,摆成了一个比较安详的姿势。   天大亮的时候,教中众人得了消息,都赶过来了。一群人围着他的遗体看了片刻,却没有几个落泪的,大约是心中都觉得这恶魔死的好。   天罡无上真气本来就难练,他走火入魔而死,大家也不十分意外。   没有人怀疑他们姐弟二人,唯有一个屠烈平日里对孙孤诣还算忠心,却也无暇替他掉几滴眼泪,反而在葬礼上就迫不及待地跟钟玉络大打出手,要争夺教主一职。   虽然别人不知道,但对于徐怀山来说,杀了师父,是一个沉重的枷锁。在那之后,他时常想起那一地消失的红丸,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听了这些话,心中都有些悚然,没想到徐怀山心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秘密。李清露记得他从前做噩梦醒来,还曾经拿着灯去照床底,原来是在寻找那些不翼而飞的红丸。   那些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上,便是能要他命的证据,他自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申平安道:“那他头疼是这个缘故么?”   钟玉络道:“应该是吧,虽然他已经当上教主了,但那些红丸和黑匣子就这么消失了,对他来说始终是块心病。他一天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去向,就一日不得安宁。”   香炉中的生犀将要烧尽了,申平安道:“多谢钟教主,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钟玉络道:“孙孤诣留下的功法有问题,让怀山别再练了。”   申平安有些诧异,道:“什么问题?”   钟玉络也不太确定,但她练到第七重的时候,感觉内容前后矛盾,倒行逆施。当初白子凡花言巧语,哄得钟玉络把天罡无上真气传给了他。不出意外的话,白子凡练到此时,应该也要出问题了。   她道:“那功法不对,孙孤诣应该是藏私了。让怀山别练了……别练了……”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头也垂了下来。犀角烧完了,一缕青烟飘散出来,消失在了大殿中。良久徐怀山倒出了一口气,哑声道:“她走了么?”   李清露快步走了过去,道:“钟姐姐走了,你没事吧?”   徐怀山摇了摇头,其他人也聚了过来。朱剑屏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钟玉络的影子,却是徒劳。申平安道:“方才钟教主说过的话,你能听见吗?”   徐怀山还有些虚弱,道:“我记得一些……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头疼了,我和我姐一起杀了孙孤诣,我怕他来找我索命,又怕其他人发现这个秘密,才会这么痛苦。”   朱剑屏安慰道:“你不用这么自苦。孙孤诣本来就是个恶魔,早就该死了。再说业力司本来就弱肉强食,徒弟只要有本事,就能杀师父。如今整个业力司都是你的了,此事就算传出去,谁又敢说你半句不是。”   徐怀山的眼神沉了下来,他痛苦的时候也曾经在心里这么想过,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他的目光落在了桌案边雕刻的花纹上,一只獍张着大嘴,做咆哮状。这是业力司的图腾,在胎里吞噬同胞,生下来就吞噬其父,最是薄情寡恩,生来就背负着累累的血债。   自己早就成了这种怪物,却一直不愿意面对。徐怀山意识到自己内心真正怕的是,有一天自己会变成像孙孤诣一样的恶魔。坐在这个白骨累累的位置上,背负着杀死师父的诅咒,一点点被内心的阴暗侵蚀。他不知道自己跟孙孤诣有什么不同,感到了强烈的痛苦,耳中又开始阵阵鸣响起来。   李清露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你还有我们呢,大家都站在你这一边。”   一股安静而温柔的力量从她的指间传递过来,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徐怀山就能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平静。耳边纷杂的噪音消失了,他就像被细雨浸润着,内心的痛苦好像也减轻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坚定地说:“不用怕,你跟他不一样,你会把业力司变好的。”   徐怀山喃喃道:“是么?”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我们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也要好好的,别让我们担心。”   徐怀山疲惫地垂下了眼,道:“好,我知道了。” 第六十九章   自从下阴之后, 徐怀山便停止了修炼先天无上罡气。他每天吃药休息,醒着的时候一直坐着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清露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每天早晚给他送一次饭。   这天傍晚她从小厨房拿了饭回来, 见徐怀山在床上放了一身大红的衣裙,上头又摆了一只金璎珞,都是钟玉络爱用的衣饰。   徐怀山以前觉得她穿大红大绿的太招眼,影响自己的形象。时间久了,钟玉络也只好放弃了喜欢的红色, 改穿些白的、紫的衣裳。自从牡丹花会之后,她就没怎么出现过了。徐怀山又不能总是大动干戈地下阴召请她,只能摆上她喜欢的东西,希望她会自己出来。   他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手里拿着个银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白天郑雨寒来给他看病, 说下阴之后, 他把心事说出来了, 内心的郁结减轻了不少。再调养一段时间, 应该会好起来的。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 徐怀山却生出了新的忧虑, 道:“我若是好了, 我姐还会来么?”   郑雨寒垂下了眼,一时间没有回答。他体内有多个人格,这本身就是一种癔症, 若是好起来了, 主人格以外的其他人格自然会消失。   徐怀山看他这般反应, 便知道结果了。他道:“我姐会消失么?”   郑雨寒收拾着药箱,一边道:“教主,你要看开一些。钟教主本来就已经故去了,您总是想着她,也于事无补。”   徐怀山沉默下来,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他知道逝者已矣,从前是自己太执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留下来。或许是她放不下自己,又可能是上天垂怜,让她以这种方式留在了人间。   直到现在,徐怀山也不知道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是他的执念和妄想,还是真正的钟玉络回来了。但当他以钟玉络的人格出现的时候,自己便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习惯跟姐姐共用这具身体了,可她却又要离开自己了。   李清露把食盒放在桌上,摆出饭菜来,道:“你身体还不好,别喝酒了,来吃点东西。”   徐怀山有点醉了,在桌边坐下,却道:“你陪我喝。”   李清露看得出他心情不好,道:“好,我陪你喝一杯,然后咱们好好吃饭。”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白酒辛辣刺喉,她其实不会喝,抿了一口,呛得不住咳嗽。徐怀山叹了口气,把酒壶拿了回去,道:“算了。”   李清露又把酒壶拽了回来,道:“我不喝,那你也不喝了,好不好?”   徐怀山拗不过她,沉默下来。李清露给他盛了一碗粥,徐怀山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碗。   李清露一进来就看见了床上铺着的衣裙,知道他在等他姐。但钟玉络最近越来越少出现了,李清露也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但看不到那个艳丽活泼的身影,终究是有些想念的。   徐怀山看着她的衣裙,有些伤感,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们,你们都能见得到她,唯独我见不到。她来的时候我便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她又走了。但我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她也会留下很多痕迹,告诉我她来过。”   他这么说着,眼睛有些红。他低声道:“刚当上教主那段时间,我很慌。我怕自己做不好,又恨白子凡和屠烈害死了我姐。那一阵子我天天做噩梦,头疼得厉害,简直要活不下去了。”   李清露听着他说话,心里也很难过。徐怀山道:“我大病了一场,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我看到我姐说不用怕,她会留下来帮我,看着我把教主之位坐稳,直到我不再需要她为止。”   徐怀山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哑声道:“从那以后我便多了一个人格。周围的人一开始觉得奇怪,时间久了也就接受了。有她帮忙,我便渐渐把业力司攥在了手里。再后来,我又遇到了你。”   他轻声道:“我的运气很好,有你们陪在我身边。但我希望你们既然来了,就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李清露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徐怀山把她的手贴在了脸上,她手上还带着几道浅浅的烙印,不仔细看已经很难分辨出来了。茉莉淡淡的香气传过来,他闭上了眼,仿佛得到了一点安慰。   “幸亏还有你在,”他轻声道,“多亏了她把你带到我身边。可能从那个时候,她就想到了,有一天她会离开我吧。”   李清露轻声道:“世间聚散离合都有定数,别想这么多了。”   徐怀山垂下了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李清露道:“最近头还疼么?”   “疼的没那么厉害了,”徐怀山道,“不过有时候想起以前的事,脑子里还是有些乱。”   通过燃犀,他记起了一些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往事。但那一地红丸去了什么地方,黑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些就连钟玉络也不知道的事,仍然没有得到解答。   李清露也觉得古怪,道:“当初还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吗,你再仔细想想?”   徐怀山寻思了片刻,忽然捕捉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孙孤诣死后,刘管事一直没有出现,而是连夜逃跑了。   刘启为人两面三刀,善于阿谀谄媚,成日跟孙孤诣在一起,是他的狗头军师,对他的事一清二楚。孙孤诣去世了,刘管事应该十分难过才是,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连夜逃走。以前他们都觉得刘管事不忠不义,走就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的靠山倒了,他留在山上也没好日子过。可如今想来,其中却藏了太多蹊跷。   徐怀山的神色沉了下来,喃喃道:“是了,那姓刘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得好好地问一问他。”   李清露有些疑惑,道:“什么?”   那天晚上的事,除了徐怀山跟钟玉络之外,可能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另外一面。他道:“刘管事如今在什么地方?”   李清露记得那老头儿之前投靠了屠烈,替他出谋划策。后来云雷堂的人吃了败仗,他被抓住关在人和堂里了。到现在快一年了,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她道:“他应该还在人和堂的大牢里。”   徐怀山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让人把他带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隔天一早,便有人把刘启从人和堂的大牢里提了出来,押送到无量山来。徐怀山坐在云山殿的宝座上,垂眼看着他。在大牢里关了一年,刘管事比从前憔悴多了。他本来生的就瘦,惯于谄媚地弯着腰。如今被关的久了,见不到太阳,饭食也粗陋,他的背也真的佝偻起来了。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下去,眼里藏着忐忑不安的神色,显出一股浓浓的病态。   徐怀山道:“刘管事,好久不见了。”   刘管事以为徐怀山要杀自己,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头道:“教主,我就是一个没用的糟老头儿,从来都没跟您作过对。都是屠烈不安分,教主英明神武,已经把他杀了,我也替您高兴!”   刘启的心地狡诈,斗心眼难斗过他。不过此人贪生怕死,吓一吓他,说不定能问出想要的答案来。徐怀山淡淡道:“你先帮孙孤诣,后来又帮屠烈,害死了咱们不少兄弟,还说从来都没跟本座作对?”   刘管事浑身发抖,徐怀山道:“先拖下去,打他五十棍再说。”   刘管事瘦的像干柴一样,挨上五十棍命就没了。他连忙道:“别、别,教主别打我,我愿意效忠于你!”   徐怀山没想到他投降的这么快,简直一点罪也不肯受,倒也是个聪明人。他嘴角一扬,玩味地看着刘管事,道:“你有什么价值?”   刘管事拼命转着脑子,道:“我……我在长安老宅里还攒了五千两银子,是我的养老钱,教主若是不嫌弃……”   徐怀山漠然道:“本座又不缺钱,要你的钱做什么。拖下去——”   两边的侍卫作势要过来拉他,刘管事恐惧的不得了,大声道:“别别……我想起来了,我有个重要的秘密,跟教主有很大的关系。我用这件事换自己一条命!”   徐怀山淡淡道:“说。”   刘管事的目光左右游移,道:“这件事我只能说给教主一个人听,而且你要答应,必须饶我一命。”   徐怀山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本座不杀你就是了。”   一众侍卫出去了,只剩下李清露待在隔间,垂着眼烧水烹茶。刘管事看了她一眼,徐怀山道:“不用避着她,直接说吧。”   刘管事便道:“当年孙孤诣不是练功走火入魔死的,教主您练的功法也可能有谬误。”   徐怀山的心猛地一跳,这老头儿果然知道此事。刘管事见他没什么反应,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继续道:“孙孤诣是被钟教主杀的。”   徐怀山不动声色,道:“然后呢。”   刘管事知道徐怀山对孙孤诣心怀怨恨,照实道:“孙孤诣一向喜欢对小姑娘下手,先前就害死了小翠。他见你姐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几次让她去陪他。你姐不愿意,一直躲着他。那阵子教主您在洛阳盯着赵鹰扬,不知道这些事。”   徐怀山沉默着,刘管事道:“孙孤诣很看重你姐姐,说她若是答应伺候他,以后就让她当教主,还把先天无上罡气传给了她。”   刘管事道:“当时我觉得不妥当,还问过孙孤诣,把这心法传给钟玉络合适么?他当时喝了酒,醉醺醺的十分得意,说他在第七重上造了假。反正他只需要钟玉络筑好了基,为自己做练功的炉鼎,根本就练不到最后。就算她能练到第七重,也要精神错乱而死。他早就防着这些小兔崽子造他的反,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成为他的威胁。”   徐怀山的脸色陡然一变,下意识道:“第七重有假?”   孙孤诣道:“是,教主练的先天无上罡气若是钟教主遗留下的,那就很可能是孙孤诣造过假的。他一心想要长生不老,永远当业力司的教主,怎么可能把真正的天罡无上真气传给后人?”   徐怀山道:“那真的心法呢?”   刘管事道:“不知道,可能他没把真的留下来吧。那人本来就是个疯子,坑死人不偿命。他这辈子做的坏事太多了,死了也好,连我都受不了他。”   水烧开了,李清露冲上了茶,氤氲的香气飘了出来。她端着茶盘过来,给徐怀山倒了一杯热茶。她手腕上戴着一只一寸宽的镯子,上面镶嵌着一块红宝石,被阳光一照,反出耀眼的光来。刘管事看着那只镯子,心中纳罕,道:“玲珑锁?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徐怀山道:“你认得这镯子?”   刘管事有些困惑,道:“这是孙孤诣让我监管着打造的,我怎么会不认识。”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人都怔住了。刘启道:“这本来是要用在钟教主身上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吉利,姑娘别戴了。”   李清露生出了疑惑,道:“这不是花神庙里发现的么,怎么是你打造的?”   刘管事显得有点难以启齿,道:“那都是骗人的……这玲珑锁本来是孙孤诣让我找工匠打造的,是一副乌金手铐,里头打成空心的,放上银珠,一动就叮当作响,是床笫间助兴的玩物。”   李清露的脸色变得铁青,低头看着镯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江湖中人拼命争夺的宝物,原本竟是这种东西。   徐怀山道:“你看错了吧?”   刘管事眯起眼笑了,道:“烧成灰我都认得它,不会有错的。跟这东西一起置办的,还有一瓶助兴的红丸。老房子着了火,烧的最旺。孙孤诣不服老,一心要征服钟玉络,为她下了不少本钱。那老色鬼吃了好几颗药,本来想洞房。结果你姐烈性不从,一根针扎在他后脑勺,把他杀了。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啧……”   他说的这么活灵活现的,好像当时就在现场,但徐怀山当天并没有见过他。他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刘管事以为他不信,道:“我把玲珑锁和红丸交给孙孤诣之后,心中一直放心不下。毕竟你姐的脾气大得很,像烈马一样,孙孤诣也未必能驯服她。我后半夜过来了一趟,听见屋里没有动静,便往里看了一眼。只那一眼可不得了——我见你师父躺在床上,两只手朝天抓着,身子都僵了。红丸滚了一地,我当时吓坏了……寻思着定然是他用强不成,被你姐杀了。”   徐怀山沉默着,记得那时候听见屋外有一阵脚步声,他和钟玉络连忙躲了出去。看来那时候来的人就是刘管事。   他继续道:“那些红丸是我让人炼制的,若是被人发现他吃过药就死了,岂能放过我。我怕得要命,赶紧进屋把红丸收拾了。床上的黑漆螺钿匣子里盛的就是玲珑锁,他到死也没用上。我检查过他的尸体,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伤口,后脑勺上却有个乌青的斑块,又沾着一点血迹,似乎是被毒针扎过的痕迹。我寻思着今晚只有你姐来过,孙孤诣必然是被她杀的。”   他没有直接撞见当时的情形,只是根据现场的情况推测人是钟玉络杀的,不知道当时徐怀山也在。但不管如何,孙孤诣死之前吃了大量的红丸,刘管事跟此事脱不开关系。他觉得自己是共犯,一直很害怕。   刘启道:“我怕被牵连,也来不及多想,拿走了药和床上的匣子,当晚就收拾细软跑了。后来听说钟玉络当上了教主,也算是熬出了头。我想自己对不起她,没脸再回去,就一直在外头待到现在。这个秘密我一直藏在心里,对谁也没说起过。”   徐怀山的目光沉了下去,终于明白了。当初那一地红丸并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被刘管事收走了。钟玉络一直在找的黑漆匣子里装的是玲珑锁,为了不留下证据,刘管事也将其悄悄拿走了。   徐怀山道:“然后呢,镯子去哪儿了?”   刘管事道:“离开无量山之后我就一身轻松了。我好赌嘛,就去赌博喝酒,快活了好一阵子。结果钱花光了,东西都抵押给赌场了。那赌场的老板常收珠宝玉器,擅长将手上的东西吹成古董神物,摇身一变就能卖个高价。听说那老板跟牡丹庙的主持联手,给它编了个来历,说是在花神像下发现的,受了上百年的香火,能保佑人的姻缘。结果还真有人相信了,不但有人出高价买了作嫁妆,好几路人还抢的死去活来的,也是够可笑的。”   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这东西是从他手上流出去的。江湖中为了此物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他却三缄其口,生怕惹祸上身,害了不少人为此丧命。   那花神庙的主持虽是方外之人,却一向颇懂生财之道。一年一次选牡丹花王,百姓们总要从庙里买花笺。无论谁家的花拔得头筹,钱都落到了花神庙里。有这等头脑,会与赌场的老板联手炒作造势,也不稀奇了。   只是这样一个阴邪不祥之物,却被吹捧成了能保佑姻缘的宝物,实在让人唏嘘。   李清露一想到它原本的用途就觉得十分讨厌,皱着眉把它摘了下来,扔在了桌子上。   镯子落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徐怀山把它捡了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刘管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副乞怜的模样,道:“徐教主,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能饶我一命么?”   若不是他说出这些事来,徐怀山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迷雾之中。这人虽然为孙孤诣做了不少坏事,却也帮了徐怀山一把。   他淡淡道:“念你一把年纪了,走吧,以后找个地方好好养老。”   刘管事心中大喜,接连叩了几个头,道:“多谢徐教主,我这就走、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给您添乱了!”   他爬起来,接连退了几步,出了大殿,头也不回地走了。李清露看着那镯子就觉得晦气,道:“有什么好看的,赶紧把这脏东西扔了!”   徐怀山没说话,还在端详着手里的镯子。这东西是中空的,本来是要在其中藏银珠的,却不知为何没有放进去。仔细看来,镯子内侧有个黄豆粒大小的孔窍,应该是放银珠的开口,已经被焊上了。孙孤诣把它送给钟玉络,未必只是要羞辱她,可能还有别的用意。   他蓦然间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在门外听见孙孤诣说过的话。   “只要你从了我,本座有好东西赏你,能保你获得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力量,以后整个业力司也会对你俯首听命。”   至高无上的力量——   徐怀山的脑中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从李清露的腰间拔出了一柄匕首。他对着镯子一刀斩了下去,镯子锵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李清露道:“你干什么?”   徐怀山没说话,把断口处对着光一照,却见里头藏着一张丝绢。徐怀山的呼吸急促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将里头的东西慢慢地拨了出来。   他将丝绢展开,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最上面写道:“天罡无上真气第七重。”   两人都十分震惊。这就是天罡无上真气原本的内容,孙孤诣造了伪本之后,终究怕业力司的神功失传,便将第七重真正的内容藏在了玲珑锁中。   当日他对钟玉络说的话,虽然是威逼利诱,竟也是真的。两人都十分激动,没想到业力司的不传之秘竟然藏在玲珑锁里,它在外飘零许久,最终还是回到了业力司,看来还是跟这里有缘分的。   徐怀山的心咚咚直跳,手心里渗出了汗水,道:“快,去把另一只镯子拿来!”   李清露快步出了大殿,回住处取来了另外一只。徐怀山打开了镯子,取出了另一半丝帛。两片拼在一起,便是天罡无上真气第七重的真本。徐怀山看着丝帛,手微微颤抖。他因为练功被幻觉困扰了已久,如今终于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他百感交集,轻声道:“得救了……多谢你陪我撑到现在。”   李清露也十分高兴,道:“不是我的功劳,是钟姐姐在保佑咱们。”   徐怀山的眼有些酸,道:“咱们都得救了,多谢她,也要多谢你。”   两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了笑容,心中仿佛云开雾散,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长安城中,民宅白墙黑瓦,鳞次栉比。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刘管事穿过几条小巷子,来到了自家的老宅跟前。他打开了大门,走了进去。院子里积了一层尘土,从前种的花也枯了,石砖缝里倒是长了不少野草。他已经有一年没回来了,到处一片荒芜。他拨开地上的荒草,一边唠叨道:“就你好养活。活下来有什么用,又不开花、又不结果。”   他佝偻着背,推门进了屋,打算把藏在这里的私房钱带上,换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养老。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叠银票揣在怀里,打算明天一早就走。这时候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刘管事吓了一跳,一把抓起了桌上的刀,向前指着,哆哆嗦嗦地道:“什么人?”   屋里没点灯,青色的月光照进来,映亮了来人的模样。那人身段窈窕,容貌如桃花一般,却是花如意。她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衫裙,道:“有人跟我说,你被业力司的人放出来了,我还不信。在这儿等了两天,果然把你等到了。”   刘管事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拿着刀往后退去,道:“你想干什么?”   花如意冷冷道:“你跟徐怀山说什么了,是不是把主子地堡的位置告诉他了?”   刘管事道:“我什么也没说,真的!我跟白堂主没有明面上的往来,没必要出卖他!”   “就算这次没说,也不能保证以后能守住秘密。”花如意漠然道,“白堂主不放心,说你知道的太多了,留着你始终是个祸患。”   刘启心中骇然,当即拔腿向外逃去。花如意追了上去,从腰间拔出匕首,轻轻一横从他脖颈上划过。嗤地一声,血花四溅,刘管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不住抽搐,却不甘心,要拉她一起去死似的,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脚。   花如意把脚抬了起来,用力地碾下去,把刘管事的手指骨踩得粉碎。   刘启口中不住冒出血沫,渐渐地不再挣扎了。花如意轻声道:“凡是让主子不舒服的人,都得死。你这些年也造了不少孽,早点投胎去吧。”   夜晚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花如意迈步从尸体上跨过,悄然一跃翻出院墙,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申平安坐在卧房的屋顶上,看着满天的星子,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酒。前阵子他回无量山,招阴见了钟玉络一面,徐怀山的状况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他有些担心,但自己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实在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在这里喝闷酒。   他虽然总是玩世不恭的,但在业力司中,也唯独跟徐怀山最投缘。徐怀山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总是认真待他。不像别人,只把他当成个不正经的道士来看。   师父嫌弃他一天到晚得过且过,不堪托付。师弟倒是上进的很,天天想着博功名,不愿与自己为伍。自己跟他比着,什么也不是,被发配到长安做副堂主都是师父的慈悲了。   虽然如此,徐怀山却把他当成兄弟看待,在无量山中时就经常来找他喝酒。后来自己到了长安,屈居在张大新的手下做事,受了不少排挤,教里的人也不管他的死活,好像把他扔出去了,一切就听天由命了。只有徐怀山担心他,私底下常问他最近如何。后来自己被屠烈抓起来了,也是他派人把自己救了出来。   如今徐怀山病倒了,申平安却帮不了他,心里很不好受。他叹一口气,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下头有侍卫仰头道:“申堂主,下来吧,夜里风凉,小心受了寒。”   申平安摆了摆手,道:“别烦我。”   侍卫只好闭了嘴,挎着刀守在屋檐下。申平安抬起眼,忽然见前头街口有一道红色的身影掠了过去。申平安心中疑惑,如今金刀门已经倒了,整个城都是业力司的地盘,那江湖客是谁?   他道:“你们看见了么?”   另一名侍卫道:“属下看见了,好像是一个女人……该不会是有鬼吧?”   “什么鬼不鬼的,”申平安一跃下了地,把酒葫芦往腰里一别,“有道爷在还怕鬼?跟我过去瞧瞧。”   申平安带着两人追到城门口,却见那红衫女子使出了轻功,从城墙一角翻了出去。申平安寻思着那人好像是花如意,白子凡最近虽然不知所踪,但这女人却时常替他在外面走动办事。若是暗中跟着她,说不定能找到白子凡的藏身之处。   那两个侍卫道:“申堂主,还追么?”   申平安扬起嘴角一笑,道:“当然要追。正愁找不到她的老巢呢,走遍天涯海角也得跟到底。”   他从袖中甩出一道爪钩扒住了城墙,拽着三两下就窜到了城墙上。他低头一看,见那两个侍卫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申平安有点无可奈何,压低了声音道:“我会在沿途留下记号,你们等城门开了再跟上来吧。”   他说着回头一望,见花如意从树林里牵出了一匹黑马,眼看要走远了。申平安连忙一跃下了城头,在月下向前追去。   作者有话说:   经过一年的历练,你在江湖中已经小有名气了。这天你来到了长安,在路边的茶棚里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穿蓝色道袍的人。   小二哥给他续上了水,道:“申堂主,你怎么总是这么悠闲?”   申平安眯起眼看着远处,惬意道:“天气这么好,不晒晒太阳多可惜。”   他注意到了你,招手道:“今早算了一卦,说是会遇到老朋友,原来是你来了。”   他大方道:“今天我带钱了,我请你喝茶。”   你坐下来,露出了笑容道:“申堂主,好久不见。”   申平安道:“在外闯荡了这么久,你有什么打算?”   你:   A我不想受任何拘束,要继续历练,四海为家。   B我打算加入荆州苏家,为武林正道尽一份力。   C我觉得业力司不错,能让我加入么?   选择A进入结局一:【江湖散人】   你游历四方,结识了许多朋友,行事亦正亦邪,全随自己的心意,最终书写了属于自己的传奇。   选择B进入结局二:【正道名侠】   师父教导你要做正义之士,你也一直十分向往名门正派。离开长安之后,便去荆州拜见了苏雁北。他见你武功高强,很高兴地接纳了你。你为护卫江湖的和平做了不少贡献,终成一代大侠,为人所称道。   选择C,见你对业力司很感兴趣,申平安露出了笑容,道:“你愿意加入再好不过,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要考一考你。”   你自信地说:“只管问就是了,江湖中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那你可听好了。”   第一题红珠子是什么?   A珍珠 B血迹 C春/药 D幻觉   第二题黑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A钥匙 B玲珑锁 C金钗 D空的   第三题孙孤诣的死因是什么?   A生病 B红丸 C毒针 D走火入魔   第四题李清露跟苏雁北什么关系?   A敌人 B没关系 C亲兄妹 D表兄妹   第五题猪鲤是谁养的?   A钟玉络 B赵鹰扬 C段星海 D铁憾岳   答案见下章作话。 第七十章   晨光熹微, 莲华殿中,白色的帷幔在风中起伏。徐怀山坐在露台上,闭目凝神, 正在练气。   这几天来, 他将天罡无上真气的第七重反复读了数遍, 将内容默记于心。他意识到第七重之所以难以突破,就是因为需要战胜心魔。心法上写着要克服七情六欲,突破自身的弱点,才能练成神功。   有人好财、有人好权,也有人好色, 或者暴食、或者嫉妒,无非是想弥补过去缺失的东西。沉沦在欲望中不能自拔的人,本身就是软弱之辈,纵使用再强的气势去掩盖, 终究无法成为真正的强者。   孙孤诣当年一直没能练成此功,便是杀心太重, 欲念太强。   徐怀山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儿时受过的无数折磨, 成为笼罩在他心上的一道阴影。恐惧就像一头野兽, 虽然他有意识地把它锁在笼子里, 即使他不去看, 也知道它在静静地窥伺着自己。他要成为强者, 就得把内心深藏的恐惧放出来,直接面对它、战胜它。   真气在他的体内运行,有如潮汐, 随着天地万物的节律, 缓缓起伏。   他的意识沉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孤身一人,缓缓向前走去。   哗——哗哗——哗——   他又一次来到了这条河,穿行在浅水中。前方有一艘小船,船上亮着一盏灯,光芒红幽幽的,随着船飘向远处了。河岸边长满了红色的曼陀罗花,长长的花丝伸出来,好像沾着血的手指,屈起来要抓住什么。风一吹,花丛微微起伏,红色的花瓣也随风飞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变回了十三四岁时的模样,肩膀还没有青年时这么宽阔,个头也没有后来高大。他身上穿着破烂的衣裳,赤着双脚,一无所有。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   这边的河水浅,前面的河水深。他望着前面,想过去看一看。身后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别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徐怀山回过头,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他说:“是你吗,小翠,你在哪儿?”   小翠说:“我在这儿啊,你低头看看。”   一点碧绿的磷火从草丛里冒出来,绕着他飞了一圈,引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片草丛下。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抱着膝盖坐在河边,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头发里编着蛇形的链子,脖子上戴着个银色的项圈,依稀是小翠的模样。   徐怀山道:“你怎么在这里,不冷吗?”   小翠道:“不冷啊,我早就习惯了。”   周围阴风阵阵,又黑又冷,像极了他待过的活死人坑。徐怀山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总是会来这里?”   小翠道:“这里是三途河,要往生的人会往前走,心愿未了的人会在这里徘徊。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了。”   徐怀山道:“你等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报仇,”小翠站了起来,望着他道,“玄哥哥,我知道你同情我,当初只有你为我掉过一滴泪。我虽然死了,却仍然被困在这里,没办法去往生。求求你帮我杀了孙孤诣,只有你能战胜他。”   她从怀里掏出一枚铃铛,铃铛上带着一根红绳。她把红绳系在徐怀山的手腕上,轻轻一拨,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道:“这样你就不会迷惘了。”   一群乌鸦大声鸣叫着,扑着翅膀飞走了,好像受到了惊吓。远处的沼泽里,有什么东西股突突地冒出来了。小翠回头望了一眼,好像十分恐惧,道:“它们来了!”   徐怀山道:“谁,什么来了?”   小翠没有回答,嗖地一声变成了一团碧绿的磷火,钻进草丛中不见了。   徐怀山脚下站的地方滞重起来,渐渐陷了下去,变成了一个泥坑。沼泽中的怪物拖着泥水,缓慢地向这边蠕动过来,一边发出孩童一般的笑声,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又有十来只怪兽从泥潭里冒出来,一边窃窃私语着:“又有个新来的,你们猜,他能在这里活多久?”   “管他能活多久,让他把吃的都交出来,谁去搜一搜。”   “呸,这小子身上什么也没有,要不然咱们把他吃了吧。”   “好啊,咱们一起上,把他活吃了!”   它们好像没有面目,却长着一张张大嘴,饥饿而又贪婪,要吞噬掉一切。   一只怪兽冲过来,咬住了他的一条腿,另一只咬住了他的手。其他怪兽一拥而上,纷纷张开大口,要把他的□□吞吃殆尽。   徐怀山被淹没在泥浆中,他身上没有兵器,只能拳打脚踢。他用拳头打死了一只怪兽,混乱中抓起一块石头,又砸向两只怪兽,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它们砸的血肉模糊才停下来。其他的怪兽害怕起来,放声尖叫着,拖泥带水地逃跑了。   徐怀山喘了一阵子,费劲地从泥坑中爬出来。   月光静静地照下来,他往前走了一阵子,发现自己的步子变大了,低头看来,手脚好像长大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十六七岁时的模样,自从离开了那个泥塘,他就长大了。   一只萤火虫从草丛中飞来,好像在给他引路。徐怀山跟着走了一段路,见前方的石头里插着一把兵刃,是他的七星剑。徐怀山心中一喜,过去握住了剑柄,用力地将剑从石缝里拔了出来。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谁动了我的东西?”   霎时间一阵地动山摇,大地裂开了一道缝,地下传来了骨骼摩擦的声音。   无数白骨从地下钻了出来,百十来具尸骨凑成了一个军队,纷纷看向了他。   那群白骨后面,是一具巨大的干尸,有一丈来高。他的肌肉干瘪地附着在骨架上,双眼透着浑浊的光,却是孙孤诣的模样。徐怀山看到他的一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他有种本能的恐惧感。   干尸恶狠狠地看着徐怀山,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徐怀山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是偷的。”   孙孤诣咧开了嘴,露出一个狞笑,道:“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我想让谁死,谁就不能活!”   他手中拿着一杆长枪,抡起一股劲风,朝徐怀山横扫过来。徐怀山提剑挡了他一枪,孙孤诣又是几枪接二连三地捅过来。徐怀山纵身一跃,落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孙孤诣朝他的骷髅士兵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杀了他!”   一群白骨朝徐怀山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拖下来。徐怀山提剑将白骨士兵砍得粉碎,无暇顾及别处。忽听哧的一声,他的身体剧烈一震,却是孙孤诣在背后偷袭了他。血红的枪头扎穿了他的肩膀,从身前透了出来。   他疼的脸色惨白,低头一捂伤口,血从指间淌了下来。孙孤诣的力气奇大无比,已然把徐怀山挑了起来,举到面前道:“让我看看,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   孙孤诣的眼里倒映出了一片血红,露出了狰狞的笑容,道:“原来是这个,那就让你尝尝,在自己的恐惧中溺死是什么滋味吧。”   他将长枪一甩,把徐怀山摔在地上。无边无际的红色血珠从天而降,落在地上聚成了一片血海,血水翻涌着,渐渐地把徐怀山淹没了。孙孤诣一跃而起,飘浮在半空中,冷笑道:“想活么,只要你向我求饶,本座就饶了你。”   徐怀山死也不肯求饶,在水中奋力挣扎。大量的血水灌进了他的耳朵里、鼻孔里,他感到了一阵窒息,肺被呛得生疼。他的力气越来越微弱,身体渐渐沉了下去,头发/漂浮在水面上。   他想起了三途河里的无数具尸骨,飘荡的头发缠绕着每一个渡河的人。他不想像它们一样,永远沉没在这里。   他用力晃了一下手腕,红绳上的银铃发出一阵脆响。   “叮铃铃——”   声音穿透水波,传到了他的耳边。他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那枚银铃里的珠子早就已经不在了,会发出声音的银铃,只存在于梦境之中。眼前的一切只是他的心魔,是他所恐惧的东西幻化而成的。   他在活死人坑中留下的痛苦记忆,还有他对孙孤诣的恐惧和仇恨,化作了眼前的一切。只要战胜了它们,就再没有东西能困得住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周围的一切开始淡去,淹没他的血海也烟消云散了。他的自我意识越是坚定,敌人便越弱小。孙孤诣的身体渐渐萎缩下来,变的只有一人来高。他咆哮道:“怎么回事,你夺走了我的力量!”   徐怀山冷冷道:“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现在你该还给我了。”   他说话声中,提剑向孙孤诣斩去。干尸的胸膛挨了一剑,干瘪的肌肉裂开一道伤口,白森森的肋骨露了出来。   “啊啊啊啊——!”   孙孤诣吃疼怒吼起来,脚下踉跄了一步,手中的长枪落在了地上。他抡起拳头,朝徐怀山的面门打了过来。徐怀山躲闪不及,被打的跌在了地上,身上沾满了泥浆。   孙孤诣十分得意,狞笑道:“你这废物,去死吧!”   他抬起脚重重地踩下去,刹那间,一片磷火从草丛中飞了起来,遮住了孙孤诣的头脸。干尸吃了一惊,伸手乱抓乱挠,吼道:“滚开,别给我捣乱!”   徐怀山趁机一跃而起,提起长剑重重地劈了下去,将那具干尸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孙孤诣轰然倒在地上,身躯渐渐化成了一堆尘土。   一道蓝色的光芒从尘烟中升起,灌注进了徐怀山的身体。他的头发散落下来,身体变回了成年之后的模样。他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取回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磷火绕着他飞了一圈,幻化成了小翠的模样。她十分高兴,眼里满是泪光,道:“谢谢你,玄哥哥。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徐怀山也没想到自己能战胜心魔,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有些难以置信。   小翠望着他,似乎有些伤感,道:“我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我会为你祈福的。”   徐怀山有些不舍,道:“你要去哪儿?”   小翠道:“我在这里耽搁了太久,要去该去的地方了。有缘的话,咱们还会再见的。”   徐怀山还想说什么,小翠却抬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是谁?”   徐怀山抬眼望过去,什么也没瞧见,却感觉身子被她推了一把。他仿佛往下坠了数丈,猛地睁开了眼,见自己身处在莲华殿中。既没有三途河,也没有什么白骨尸山和沼泽地狱。夕阳西下,白色的帷幔在风中轻轻摆动,一片清静祥和。   李清露坐在大殿中制香,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伏在桌案边,乌黑的长发垂下来,流云一般的白裙子落在地上。炉子里升起一缕淡淡的香气,茉莉与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她身边。   徐怀山怔了良久,回想着梦里的情形,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还是另一场幻觉。他动了动手上的铃铛,银铃里没有珠子,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回到了现实的世界当中。   他沉下心来调息,发现体内的真气比从前强大了许多,整个人也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心中渐渐生出了喜悦,喃喃道:“我做到了,我战胜心魔了……”   他站了起来,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内息,十分激动。他大步走了过来,道:“清露,我做到了!”   李清露动了一下,睁开了眼道:“什么?”   徐怀山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用力地亲了两口,道:“我战胜心魔了,我领悟第七重了!”   李清露十分惊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突破了难关,顿时露出了笑容,道:“太好了,恭喜你!”   徐怀山低头看着她道:“那你亲我一下。”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道:“你不是都亲我了么。”   徐怀山像个小孩一样,坚持道:“那不一样,你快亲我一下。”   李清露拗不过他,只得凑过去,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徐怀山高兴的心花怒放,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道:“太好了,以后我就能好好保护你了,谁也不能把你抢走了。”   朱剑屏从外头过来,正想瞧瞧他最近怎么样了,却没想到撞见了这两个人卿卿我我。他拿扇子挡着脸,道:“哎呀,我来得不是时候?”   徐怀山兴奋的无以复加,不分男女一律雨露均沾。他冲过去抱住了朱剑屏,用力晃了晃,道:“我战胜心魔了!”   朱剑屏冷不防被他抱了个满怀,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他道:“那太好了,第七重练成了么?”   徐怀山道:“突破瓶颈之后就不难了,最多再有一两个月的光景,不用着急了。”   天罡无上真气精微深奥,往前数代教主穷尽一生之力都没能练到第七重,而他年纪轻轻就突破了难关,实在是个武学奇才。朱剑屏也很为他高兴,眼里带着笑意。徐怀山心中的激动还没平息,几步奔回去,一把抱起了李清露,原地转了好几圈,一边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李清露哈哈直笑,伸手捶他肩膀,道:“我知道了。要晕了,别转啦!”   徐怀山这才把她放了下来。李清露道:“天色不早了,你饿了么,想吃点什么?”   徐怀山想这么大的喜事,自然是得吃点好的庆祝一下。他在蒲团上坐下,正寻思着要吃什么,忽然听见了一阵铃铛声响。   “叮铃铃——”   徐怀山的脸色一变,低头一望,手上的铃铛没动。他循声望去,道:“什么声音?”   朱剑屏折扇一拢,向外一指,道:“是惊雀铃,你紧张什么。”   屋檐下的铃铛在风里轻轻摆动,鸟雀扑着翅膀飞向远方。夏日的夕阳渐渐沉下去,染红了半边天空。徐怀山松了口气,往后一仰躺在席子上,放松了紧绷着的身体,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天渐渐清凉下来,外头的蝉鸣声没那么聒噪了。   徐怀山最近一直在静心练功,进境神速。他之前因为练错乱心法导致的头疼消失了,身上一些细微的损伤也痊愈了。他对外物不闻不问,沉迷于练功不能自拔。   李清露去莲华殿看了他几回,徐怀山对周围的事恍然不觉。她不好打扰他,只好悄悄地回来了。   昨天是七夕,月练营的姑娘们来来往往的,准备了瓜果香案乞巧。李清露在云山殿里坐着,看着外头那些女孩子又笑又闹的,玩的那么开心,也想加入她们。   前阵子徐怀山让她当了月练营的副营主,她一过去,那些女孩子就难免要拘束。好不容易过一次节,她不想让大家玩的不尽兴,只好跟云姝一起在云山殿里待着。   外头那么热闹,显得大殿里格外冷清。李清露忍不住想,若是徐怀山在的话就好了,跟他在一起从来不会无聊。一会儿又想起他笑眼盈盈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心里越发惆怅起来。   云姝知道她在想什么,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子,咯吱咯吱地剪着一张红纸,道:“教主天天忙着练功,也不理人,有点过分哦。”   李清露道:“他连他自己都懒得理会呢,一天就吃一顿饭,胡子长出来都不刮,像个野人似的,已经没法看了。”   云姝道:“那你还喜欢他么?”   李清露道:“有空给他洗一洗,晒一晒,拍打蓬松了,勉勉强强还能看吧。”   堂堂业力司的教主,只不过是不爱干净了一点,扔到大街上有的是人抢着要。她说的跟收拾一床脏被子似的,云姝笑了,把刚剪好的红纸递给她,道:“送给你的。”   李清露展开一看,见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她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不要。”   “你不要?”云姝道,“这可是七夕剪的纸,有织女娘娘保佑,灵验的很呢。”   李清露道:“有什么灵验的?”   云姝半哄半逗地说:“把这个戴在身上,能招桃花。说不定他感应到了,一会儿就来找你了呢?”   李清露半信半疑的,云姝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她们开始乞巧啦。”   李清露抬起眼来,见一群穿着白色宫装的女子点起香来,站成一排祷祝,十分虔诚。李清露若有所感,低头看着手里的剪纸鸳鸯,悄悄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当天晚上,李清露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腰间挂着的荷包,伸手碰了碰。周围静悄悄的,一点也没有红鸾星动的感觉。她放弃地躺在床上,打算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她刚闭上眼,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惨叫,声音极细极尖,像是女子崩溃的声音。   李清露吓了一跳,起身向外望去。就见一人赤着脚,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却是徐怀山。李清露跟他打了个照面,道:“怎么了?”   对方见了她就像了救命稻草,道:“快快快准备水,我要洗澡!他怎么脏成这样,我受不了了!”   她的声音十分尖锐,却是钟玉络来了。不知道徐怀山一个大男人的嗓子是怎么发出这么高亢的声音的,但看得出来他姐快要被他气死了。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像是放馊了的饭菜加陈年药渣的气味。李清露忍着笑去给她准备水,钟玉络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熏得无处安放了,原地不住打转,道:“一身汗味,胡子这么长,头发都油了,他自己感觉不到吗?这地上的砖都比他干净!”   她大声喊道:“别弄脏了我的温泉水,先弄个大盆来洗干净了,我再下池子。”   李清露让人烧了两大桶水,拉起屏风来。钟玉络在桶里搓了好一阵子,搓掉了一层灰,又用清水冲了一次。   她把胡子刮干净了,对着镜子一照,干干净净的,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李清露从外头采了点新鲜玫瑰回来,坐在池子边上撕成一瓣一瓣的,天女散花似地扔在温泉池子里。钟玉络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云雾绡,头发盘起来用一根金簪别住,泡在池子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个臭弟弟……”她心有余悸道,“他多久没洗澡了,弄这么脏。”   “有一个月了吧。其实他平时还是挺爱干净的,就是最近有点忙。”李清露扯着花瓣道,“不过有个好消息,他的天罡无上真气快练成了。”   钟玉络嗯了一声,道:“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徐怀山变强了,她眼里带着笑意,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   她从笸箩里拿了一朵玫瑰花戴在头上,对着水照了照,十分满意。   薄纱被水浸湿了,贴在她身上。她的碎发垂下来,打着弯儿沾在侧脸上。眼前云遮雾罩的,恍然间就是一个女子的模样。   钟玉络趴在水池边,有种慵倦感。她道:“你最近怎么样了?”   李清露心不在焉地说:“我挺好的。”   钟玉络道:“他一个多月没理你了,你不想他吗?”   李清露想起这事就有点失落,小声道:“练功重要嘛。”   钟玉络看她这个样子就是不开心了,一时间又有些义愤填膺起来,觉得自己的弟弟实在不解风情,放着这么好的心上人不搭理,天天练功,莫不是要练成个和尚?   她凑过去,道:“他不要是不理你,你就常去看看他嘛。你们有没有那个?”   李清露道:“什么?”   “就那个啊,”钟玉络有点难以启齿,想了想,还是退了一步道,“就是……亲亲抱抱什么的。”   李清露有点害羞,道:“有……但是他其实挺规矩的,亲之前还要问我同不同意。”   钟玉络一手扶额,没想到堂堂业力司的教主这么纯情。她道:“他怎么不直接亲,回答也是很羞耻的啊,他懂不懂女孩子在想什么啊?”   李清露也有同感,但是不好意思跟他说。钟玉络寻思道:“他以前也不这样吧……啊我知道了,他应该是怕你爹!”   铁憾岳不怒而威的模样赫然出现在两人的脑海里,李清露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徐怀山最近对她这么小心翼翼的。有铁憾岳这样的岳父,谁敢造次。   她烦恼起来,道:“那怎么办?”   钟玉络道:“他要是不主动,要不然你主动一点,去跟他贴一贴?”   李清露下意识摇头,道:“这样不好吧,我是修道之人……”   钟玉络笑了,道:“傻丫头,你早就不是修道之人啦,你师父管不着你了。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清露有些心动,低声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硬贴吧。”   钟玉络朝她招了招手,在她耳边道:“我教你,酒壮怂人胆,喝点酒试试。然后先这样……再那样……不明白的话,去他屋里翻一翻,有些压箱底的东西,看完你就懂了。”   李清露的脸色通红,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钟玉络说完了,哗啦一声钻回水里,道:“我就是给你个建议,你自己决定哦。”   李清露坐在水池边,一直低着头,手里摆弄着花瓣,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次日傍晚,徐怀山在莲华殿清修,不知怎的,总是定不下心来。   昨天钟玉络抢了他的身体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不但刮了胡子,还换了一身新衣裳。云姝趁着他不在,带人把莲华殿打扫的一尘不染。徐怀山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练功,许久都没收拾自己,周围的人都要受不了了。   他在露台上盘膝而坐,想着再有几天的光景,功夫就能练成了。但他的心思总是难以专注,就像从前学功夫时,师父在前头教,他却忍不住望着远处开了的桃花,想要去折一支。   天色渐渐晚了,月亮升了起来。清凉的月光浮在水面上,泛着银色的光芒。   徐怀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样心猿意马的,实在不成个样子。大殿中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却见李清露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见徐怀山没在练功,有些意外。徐怀山好久都没跟她好好聊一会儿了,招了招手道:“来。”   李清露便掀开了帷幔,走到露台上,在他身边坐下了。   “内功练得怎么样了?”   徐怀山道:“快练成了。”   李清露嗯了一声,垂着眼,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徐怀山想自己这段时间冷落了她,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还是聊点别的好。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道:“你想我了么?”   李清露低声道:“你都不想我,我想你干嘛?”   她使小性子的模样也很可爱,徐怀山笑了,伸手捏她的鼻子。李清露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道:“不准乱动。”   徐怀山也不管她说什么,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低头蹭了蹭她的头发。他轻声道:“我其实一直都在想你。练功练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你,就感觉有力气了。我想保护你,保护整个业力司,所以要变的强大。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李清露靠在他怀里,感到一阵悸动。她想念他的怀抱,渴望跟他肌肤相亲,就像在沙漠里的人渴求水一样。她往他怀里拱了拱,想让他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徐怀山低头嗅她的头发,感觉她身上有一点酒味。   他道:“你喝酒了?”   李清露的眼睛有些热,脑子也有点迷糊,心却跳的十分快,整个人仿佛都鼓动着,想要跟他更亲近。她道:“喝了一点。”   徐怀山道:“你不是不会喝么,这是干什么?”   李清露方才喝了半壶酒,这才鼓起勇气过来找他的。徐怀山这么问,她也答不上来。两人四目相对,她把一早想好的话都忘了,只是道:“我……攒够三百两了。”   徐怀山一怔,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嫁妆钱。他的心怦然一动,道:“那咱们能成亲了?”   李清露点了点头,有点害羞。她带着三分醉意,抬眼望着他,生出了一点感慨。   他可真好看啊,黝黑的眼瞳像深海一样,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软软的,好像很好亲的样子。   她被这个念头吸引了一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嘴唇。徐怀山垂眼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坐着没动,仿佛怕吓跑一只栖息的蝴蝶。   李清露凑过来,主动吻住了他的嘴唇。轻轻的触碰感传来,就像花瓣飘落下来。徐怀山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抬起手抱住了她。   她的吻纯情,带着藏了许久的爱意。他的吻却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欲望,要拉着她一起沉沦。两人唇齿交缠,都动了情。徐怀山控制不住自己了,翻身把她按在下面,再一次与她深吻。   夜风轻轻地吹来,把帷幔掀的不住飘荡。亲吻的间隙,两个人都有些喘息。李清露抬眼看着他,轻声道:“你还要练功么?”   徐怀山哑声道:“还提这个干什么。”   李清露便笑了,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襟,把他的衣袍拽了下来。徐怀山的身材结实,月光照下来,勾勒出他骨骼和肌肉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   徐怀山抱着她,彼此的感觉融合在了一起,有些痛楚,又极其甜蜜。   他喉结下方有个小痣,贴得这么近,看的一清二楚。他的喉结一动,小痣也跟着起伏。李清露被他抱在怀里,带着些醉意,无意识地抬手去摸那颗小痣。   指尖搔得他痒痒的,徐怀山把她的手抓住了,垂眼道:“别乱碰。”   李清露的眼神迷离,喃喃道:“我就要碰。”   她勾住了他的肩膀,拽着他贴在自己身边,仰起头咬了他脖子一口。徐怀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把她抱得更紧了。   晨光照了下来,鸟雀在檐上叽叽喳喳地鸣叫。李清露翻了个身,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她忽然想起了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心里有些慌,抓起衣服来穿上了。徐怀山睁开了眼,倒是比她坦然多了。他赤着上半身看着她,道:“起这么早干嘛?”   李清露抓过衣袍扔在他头上,道:“赶紧穿上。”   徐怀山慢条斯理地把中衣穿上了,依旧敞着怀。他的脖子上、锁骨和胸口有好几个红印子,提醒着昨天晚上她对他做了什么。李清露简直无地自容,自己一个从小修行的人,几杯酒下肚,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两个人近在咫尺,李清露的目光无处安放,瞥了他一眼。他的胡子长得也太快了,刚刮过嘴唇上就冒出了青茬,喉结上的痣也十分鲜明。金色的晨光照下来,他身体的轮廓透过薄薄的衣袍映出来,跟没穿也没有太大区别……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些不该想的事了。徐怀山看她一脸懊恼的样子,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把你弄疼了?”   他起身想要过去,李清露现在听不得这种虎狼之词,下意识往后退,一不小心踩到了露台边的帷幔,被绊了个跟头。   徐怀山:“……”   李清露的腿还有点软,心里慌得厉害,昨天晚上说自己攒够三百两嫁妆的劲头儿也没了。虽然她早就不是玉虚观的人了,可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还是觉得对不起师父。而且也怕他事后不认账。   徐怀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自己又没有勉强她。他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不是你把我睡了么?”   李清露没想到他还要倒打一耙,怒道:“我没有,明明是你……”   她生气的样子像一只炸毛的猫。徐怀山忍不住笑了,道:“好好好,是我,都是我不好。”   他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安慰道:“不用怕,我会对你负责的。我喜欢你,这辈子非你不娶。”   他轻轻摸着她的背,熟悉的安心感拥裹着她。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从身体到心都非她莫属。李清露渐渐没那么慌了,只是还有些难为情,低着头不说话。   徐怀山温声道:“咱们去找你爹吧,求他答应咱们的婚事,然后就挑个好日子成亲。”   李清露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人各有命,并非所有人都要清修一辈子。若是以后遇到了良人,像周师叔一样还俗也是一件好事。她抬眼望着他,觉得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归宿。徐怀山低头看着她,道:“你觉得好不好?”   她要把一辈子托付给他似的,点了点头。徐怀山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说:   答案CBCDB   答对四题以下进入结局三:【人和堂副堂主】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过还是有些遗漏的地方。人和堂还缺个副堂主,就由你来当吧。堂里的事不多,以后咱们就悠闲度日,我也有个一起喝茶下棋的伴儿了。”   全答对进入结局四:【离火堂堂主】   申平安惊讶地看着你,道:“全都答对了,你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这就告诉教主,让他亲自给你个职务。”   他写了一封信,举荐你去了无量山。徐怀山看了信后对你十分欣赏,白子凡逃跑之后,离火堂的堂口还空着。徐怀山便把此处的生意交给了你打理。你的才能得以发挥,将这里管理的井井有条,成为了教主的左膀右臂,在江湖中也赫赫有名。 第七十一章   铁憾岳葬了妻子之后, 在荆州待了三个月。洛阳铁府这边给他送了好几封信,说家里有不少事要他做主,不能再攒着了。铁憾岳没奈何, 只能回了洛阳。   他回府也依旧闷不吭声的, 一直对着妻子的灵位出神。要不然就是去花神庙, 对着花神说一天的话。庙里的和尚都很怕他,念着他之前捐了五千两香油钱,又不好说什么。苦月大师倒是不怕他,还时常跟他聊几句,一来二去, 两个人便成了朋友。   铁憾岳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觉得了无生趣,一直想追随妻子而去。他对苦月大师道:“大师,我若是现在死了, 能见到我妻子么?”   苦月大师道:“施主为何要这么想,世上没有你挂念的人了么?”   铁憾岳道:“我还有个女儿……唉, 我还没看着她成家, 就这么走了, 她娘一定会怪我不负责任。”   他这么说着, 忽然又舍不得死了。可日子漫长,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苦月大师说:“施主, 你会下棋么?”   铁憾岳见过人下棋, 一黑一白的,一坐大半天就过去了,很能打发时间。他搔了搔头, 道:“不会, 是不是挺难的?”   苦月大师微微一笑, 道:“不难,贫僧教你吧。”   蜈青给无量山寄了一封信,说铁憾岳已经回洛阳了,问自己和蛛红能不能回去了。徐怀山给他回了一封信,道:“本座要去洛阳提亲,你们在那儿等着就行。”   蜈青把这事跟蛛红说了,两个人都十分高兴。蛛红道:“在洛阳成亲正好啊。新娘子从城西出嫁,教主从城东天覆堂来迎,一会儿就接到了。”   蜈青道:“到时候会请很多人吧,要办几桌酒?”   蛛红道:“不知道,让军师他们操心去吧。”   蜈青道:“那孩子呢,以后要生几个?”   “看情况吧,”蛛红道,“生两个就行了,多了养不过来。”   蜈青道:“教主有的是钱,还怕养不起孩子?”   “看孩子费神啊,”蛛红道,“念书之前都要一直看着,万一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她说着,觉得好像在聊自己的事似的,脸色微微一红,道:“哎呀,你一个男人粗心大意的,懂什么。”   铁憾岳从旁边经过,见他俩聊的眉飞色舞的,道:“干什么呢?”   蛛红想这事得先保密,道:“没什么,忽然想起了件高兴的事。”   蜈青点了点头,道:“我嫂子生孩子了,是对双胞胎。”   铁憾岳摸不着头脑,奇怪地走了。两个人松了口气,又开始期待起来。   隔天下午,听说徐怀山到了城东天覆堂,一并带来了不少聘礼。铁憾岳一直在府里待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徐怀山和李清露到了铁府大门前,段星海带着一支聘礼队伍等在门外,礼物担子上结满了大红花球,显得喜气洋洋的。守卫的人见了这阵仗,十分惊讶,道:“大小姐回来了,我这就进去通传。”   李清露想瞧瞧父亲在干什么,摆手道:“不用,我们自己进去就行。”   两人来到了铁憾岳的院外,透过月洞门,见一棵老松树下摆着一副青石桌椅。桌子上放着一张棋盘,铁憾岳正在跟苦竹大师下棋。他思索了半天,放下一子,苦竹大师也落一枚。棋子轻轻地敲在旗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颇有些悠然自得的禅意。   李清露有些惊讶,回头看了徐怀山一眼。徐怀山也十分意外,没想到这巨灵神居然有耐心跟人下棋。这苦月大师果然是佛法高深,简直有伏虎罗汉之能,居然能降伏这江湖第一凶神。   苦月大师看见了他们,微微一笑,道:“两位施主,你们来了。”   铁憾岳回头一望,见是女儿回来了。他十分高兴,起身道:“好闺女,你来看爹了!”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爹,你最近好吗?”   铁憾岳道:“我好得很,这小子欺负你了没有?”   李清露笑道:“没有,他对我很好。”   铁憾岳看了徐怀山一眼,仿佛对他很不满意,道:“你来干什么?”   徐怀山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上前行礼道:“岳父大人,小婿这次来是求亲的。我想娶清露为妻,求您答应。”   他一招手,段星海双手捧着一张礼单,站在一旁读道:“小聘礼单,黄金百两,金头面一副,玉镯两对,美酒十担,茶一担,丝绸百匹……”   铁憾岳等了这么久,这小子总算开口了。他心中虽然高兴,却也不能草率。清露的母亲不在了,他得替女儿把好关才行。他把大手一摆,道:“不用念了。”   徐怀山道:“这是小聘,岳父答允了之后,我再把大聘送过来。”   铁憾岳沉下了脸,道:“老子不在乎这些。你要娶我女儿,就不能让她受委屈。我当年娶了静柔,就只爱她一个人。你若是跟清露成了亲,以后也不准再纳小的,听见了没?”   徐怀山认真道:“我保证,一辈子只爱她一个,绝不纳妾。”   铁憾岳还算满意,又道:“想娶我女儿,光有诚意不行,我还得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周围的气氛沉了下来,众人都有点紧张。徐怀山笑了一下,道:“岳父大人的意思是……”   铁憾岳道:“你来跟我打一架,只要能在我手上走五十合,我就把女儿嫁给你。”   他不光要考验徐怀山的武功,也是要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让他不准欺负自己的女儿。   铁憾岳本以为自己这么说,徐怀山必然会感到为难。没想到这小子答应的十分爽快,道:“好,请岳父大人指教。”   徐怀山的先天无上罡气已经练到了第七重,还没与人切磋过。铁憾岳的武功高强,正是个合适的对手。他眼里充满了自信,面对这巨灵神也毫不畏惧。   铁憾岳扬起了嘴角,道:“臭小子,可别大意了。我这拳头重的很,打碎过不少人的脑袋瓜。”   其他人都退到了院子边上,李清露有点不放心,道:“爹,点到为止,别动真格的。”   铁憾岳道:“放心吧,你爹分得清轻重,打不坏你情郎。”   他摆了个起手式,道:“来,我让你先手。”   徐怀山以天罡无上真气护身,衣袍无风自动。他的眼神沉了下来,道:“那就得罪了。”   他使出无量掌法,向铁憾岳拍了过去。铁憾岳格挡了他数掌,感觉他的内力十分深湛,年轻一辈的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已经十分难得了。他道:“不错,不是个绣花枕头!”   徐怀山跟他过招不敢大意,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铁憾岳一拳朝他脸旁边打过来,徐怀山抬手招架住了。铁憾岳感觉他的力道和反应都不错,接连数拳追着打过来。徐怀山使出了鬼影无踪步,身法飘忽如同鬼魅,每每仿佛要被打到了,却又总能躲开他的拳头。   其他人在旁边看着,都替教主捏一把汗。徐怀山趁空朝李清露这边看了一眼,嘴角一扬,还有心思跟她传情。   铁憾岳的体型庞大,身法没有他这么轻灵,气得一脚跺在地上,把厚厚的石砖踏得裂了一道缝。   徐怀山掠到一片青竹丛前,铁憾岳一拳打过来,轰然一声将几棵粗大的竹子打得粉碎。   竹叶纷飞,大量的碎屑溅起来,把徐怀山的脸划出了几道血痕。他往后退了数步,神色也凝重起来。   段星海吓了一跳,道:“师父小心啊!”   李清露也有点急了,道:“爹,你干什么,说好点到为止的!”   铁憾岳烦躁道:“他跑的我心烦,光躲不算数!”   徐怀山方才把他的路数摸得差不多了,心中有了数,接连几掌拍出来。铁憾岳一不小心中了他一掌,虽然力道不大,但切入的方位十分刁钻。他冷笑了一声,道:“有点本事,再来!”   李清露见父亲好像打的入了迷,忘了一开始为什么要比试了。她怕徐怀山被父亲打伤了,大声数道:“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爹,五十合了,别打了!”   铁憾岳好像没听见一般,出拳越发迅疾。他这一辈子所向睥睨,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岂能轻易放过。徐怀山意识到他开始认真了,也沉下心来。方才两人出招都没用真力,此时却用上了真本事。   铁憾岳拳风虎虎,一拳打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轰然一声,一大片树荫倒在了庭院里。徐怀山差点被大树砸在下面,闪身掠到了雨廊里。铁憾岳一脚踢过来,将屋檐下的栏杆扫断了一大片。院子里一片飞沙走石,众人都意识到,他杀红眼了。李清露急的不行,回头看向苦月大师道:“大师,你有办法么?”   苦月大师没有什么紧箍咒,也十分犯难,道:“阿弥陀佛,他怕是什么也听不见了。除非打出个胜负来,不然他停不下来的。”   徐怀山被他追着一跃上了屋顶,两人在屋上打了十来招。铁憾岳一脚横扫,把屋顶上的瓦片都踢了下去。顿时稀里哗啦一阵脆响,众人都往后退去。李清露大声道:“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爹,别打了!快住手!”   铁憾岳的凶性被激发出来,眼里只有徐怀山,非要战胜他不可。徐怀山念着他是自己的岳父,不想跟他大动干戈,却没想到惹得他大动肝火。   铁憾岳发起狂来,怒吼一声,重重一掌向他拍了过来。徐怀山咬紧牙关,回掌相接。两股强悍的内力冲撞,竟然相差无几。天罡无上真气卸去了一部分力道,又有皆伤的效果,两人各自退了一步,徐怀山的脏腑受到震荡,感觉有些疼痛。铁憾岳咳嗽了两声,嘴角渗出一丝血,竟是受了内伤。   众人大为哗然,想不到徐怀山竟然能跟铁憾岳打平手,天罡无上真气练到顶层,居然有如此威力。铁憾岳也没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小子的本事居然赶上了自己。他喘着气,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哈哈大笑起来。   “痛快,好久都没打的这么痛快了!”   他抬手一拍徐怀山的肩膀,道:“好小子,你配得上我的女儿。这门婚事我同意了!”   徐怀山松了口气,道:“多谢岳父大人。”   李清露快步过来,低声道:“你没事吧?”   徐怀山道:“没事……咳,就是胳膊有点疼。”   铁憾岳有些不高兴了,道:“你这丫头,还没成亲胳膊肘就往外拐。你怎么不问问你爹怎么样?”   李清露还有点委屈,道:“爹你武功那么高,说好了点到为止怎么不算数?刚才打了一百多合,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接得住你这么多招?”   她虽然是在埋怨父亲,却又夸他武功高强。铁憾岳面子上过去了,心里就舒服了,咧嘴一笑道:“我看他功夫还行,就多打了两招,也不算什么。行了,赶紧挑日子,爹这就给你准备嫁妆!”   定下了婚事,徐怀山把婚礼的流程交给了朱剑屏来处理,打算在天覆堂成亲。双方换了庚帖,几天后要送大聘,还要给宾客送请柬、准备宴席、布置礼堂。这期间李清露在铁府住着,蛛红和云姝陪她挑选嫁衣,准备应用的物事。   两人虽然舍不得分开,却也只能按捺着心情,成婚当天再见面。   徐怀山在天覆堂休息了数日,身体已然没事了。他静下来回想与铁憾岳切磋的那一战,心中若有所感,仿佛领略到了更强大的武学境界。这天晚上,他打坐至深夜,忽然间有种豁然贯通的感觉,竟是将天罡无上真气修炼成了!   至高的武学都是相通的,若非有与铁憾岳的那一战,自己恐怕还要停滞一段时间。那日与他对了一掌,却是打通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想明白的关窍。徐怀山低头看着手心,感觉浑身充盈着力量,露出了笑容。能在大婚之前练成此功,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申平安前几天从外头回来了,听说徐怀山要成亲了,十分高兴。他来到了洛阳,帮着算了几个好日子,徐怀山从中选了一个,让人通知了铁憾岳。   徐怀山最近一直在里里外外地忙碌。就算是堂堂教主,要娶心爱的人了,也会紧张的坐立不安。   申平安在庭院里看到了他,道:“教主,我有点事跟你说……”   徐怀山刚站住脚,外头就有侍卫过来道:“教主,您上午说挂在喜堂里的红绸太薄,颜色也不够艳,让换一批。我把绸缎庄的伙计叫过来了,那边送了一车样子来,您自己去挑一挑么?”   徐怀山对申平安摆手道:“我现在忙着,有事以后再说。”   他说着快步去了前庭,申平安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本来想说自己前段时间暗中跟踪花如意,顺藤摸瓜找到了白子凡的下落。但徐怀山现在的心思不在这些事上,申平安想了想,觉得大婚之前还是高高兴兴的好。等这边的事忙完了,再去收拾他们也不迟。   大婚的请帖送到了各处,宾客们陆陆续续来到了洛阳。玉虚观的人得知李清露要嫁给业力司的教主了,都很替她高兴。虽然徐怀山看起来阴沉沉的,但一直对她很不错,人也年轻英俊,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掌教和秋云师太带着师姐妹们一起来到了铁府,作为她的娘家人为她送嫁。李清露听说师父来了,十分高兴,连忙出去迎接。她见了秋云师太,唤了一声师父,声音先哽咽了。她抱住了师父,好像还跟从前一样。秋云师太也有些伤感,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好孩子,师父很想念你。”   李清露道:“我也想你,还想师姐妹们。大家都好么?”   掌教道:“大家都很好,听说你要成亲了,咱们都很为你高兴。”   李清露擦去了眼泪,道:“快进来说话,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好了,好好休息一下。”   一众道姑进了铁府,看着宽阔的庭院,觉得这宅邸十分气派。秦招娣凑过来,小声道:“师妹,听说你找到你爹了,他武功高强的很,是不是?”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还要多谢师父把我养到这么大,要不然我也不可能找到亲人。”   铁憾岳听说来了客人,大步出来迎接。他生的像巨灵神一般,粗手大脚的,一众道姑见了他都有点紧张。李清露道:“爹,这是我师父和师姐妹,都是玉虚观的人。”   铁憾岳一听是玉虚观的人,郑重拱手道:“原来是玉虚观的朋友,多谢你们把小女抚养长大,我还没备厚礼谢过你们呢。薛管事,赶紧去库房取两千两银子来,我要答谢诸位师父!”   管事的答应了,连忙去点银子。掌教连忙道:“不必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铁憾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让人送到厢房里,一边道:“一定得收下,小女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些年吃喝穿戴也花了不少,这是我该补偿的。”   他在这边说了几句,外头又有客人来拜访,他便去前头迎人了。李清露道:“师父,我带你们去客房。”   众人随她去了后院,李清露安置下了她们,去厨房吩咐做些好吃的来。师姐妹们放下了行囊,坐在柔软舒适的床上,环顾着屋里的陈设,心中生出了一点羡慕。   一人小声感叹道:“清露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又漂亮又有气质,武功好像也比从前高,我都不敢认了。”   另一人道:“那是,人家是铁府的大小姐,又要当业力司的教主夫人了,自然跟咱们不一样了。”   李盈摸了摸桌上的鎏金香炉,又碰了碰隔间的水晶帘,小声道:“清露姐的命可比周师叔好多了,娘家有钱,丈夫待她又好……怎么这种好事我碰不上呢。”   她抬头望天,道:“我也是个孤儿,你们说我爹娘会不会也是个大财主,等着接我回去享福呢?”   一人笑道:“你可真会想,赶紧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又一人道:“清露从小就运气好,咱们跟她没法比的。”   秦招娣道:“哪有什么白来的好运气,这是她心善的好报。当初她是为了救咱们大家才跟那魔头走了的。师父背地里哭了好几回,一直放心不下。幸亏那姓徐的不是坏人,要不然大家都要自责死了。”   又一人道:“哎呀,都要结婚了,还魔头魔头的,得叫姑爷了。”   一众女子都忍不住笑了。李盈想了想,觉得别人的际遇自己也羡慕不来,还不如安分守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李清露带人送了茶饭和点心过来,站在院子里,跟师父拉着手,想和她说几句贴心话。秋云师太把她从一个小婴儿养到这么大,看她就像亲女儿一样。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小孩儿也要成婚了。秋云师太看着她,有些伤感,又很替她高兴。   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护身符递给她。护符有两寸长,一寸宽,是纯金制成的,颇有些分量。秋云师太道:“这是大伙儿送给你的贺礼,你收着。”   李清露知道大家日子过的清苦,摇头道:“我不能要,你们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秋云师太温声道:“你一定要收下,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救了观里的人,大家都很感激你,希望你能幸福。”   她把护符塞到了李清露的手里,拨开了她额前的碎发,道:“你要好好的。咱们玉虚观的女孩子都有三清祖师保佑,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平安如意,师父也会一直为你祈福的。”   清风吹过庭院,树丛微微动荡,带来一阵安宁的气息。   李清露心中一阵感动,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们也是,咱们都好好的。”   安顿好了玉虚观的人,她打算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午婚服就要送过来了,她还得试衣裳。她回房歇了片刻,正有些朦胧,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李清露以为是秦招娣她们来找自己玩了,起身道:“敲什么门,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她打开门,却见徐怀山站在自己跟前。他穿着一身白衣裳,脖子上戴着个金璎珞,笑盈盈地看着她。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按理说不该见面的,但李清露心里也想他,看左右没人,赶紧把他拉进了屋。   她道:“你怎么来了?”   钟玉络道:“是我,我趁他睡着了,偷跑过来的。”   李清露没想到是大姑子来了,有点局促不安,刚才她还想亲他一下,差点认错了人。她想自己的喜事还没跟她提过,道:“钟姐姐,我和怀山要成亲了。”   钟玉络道:“我知道,我专门跟你道喜来的。”   她从脖子上摘下了金璎珞,递到了李清露的手里。她道:“我身边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个就送给你做贺礼了。”   钟玉络整天戴着这个金璎珞,见她如见本人,李清露怎么能夺人所爱。她推回去道:“不,我不能收。”   钟玉络故意板起了脸,道:“我有那么多首饰,又不差这一件。你赶紧收着,不然我要生气啦。”   她说着,强行把金璎珞戴在了她脖颈上,端详道:“不错,挺好看的。”   璎珞上满是流苏,上头又镶嵌着宝石,做的十分精美,戴着显得十分华丽。李清露笑了,道:“那我成婚的时候也戴着。”   钟玉络点头道:“你大婚的时候,我不能来了,让它替我观礼也好。”   她这么说,李清露又有点伤感。钟玉络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高兴一点,要结婚了,是大喜事嘛。”   她往后退了一步,道:“我得赶紧走了,天覆堂那边可能又有人要找他了。”   李清露看着她,忽然有种感觉,总觉得钟玉络存在的时间不多了。她上前一步,拉住了钟玉络的手,道:“钟姐姐,你以后还会跟我们在一起么?”   这话仿佛问到了她心里。钟玉络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笑,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李清露不想听这个,只是攥着她的手道:“我和他都舍不得你,还有朱军师,大家都很喜欢你。你别走好不好?”   钟玉络笑了,神色十分温柔。她轻声道:“我说过,我会陪着你们,直到你们不需要我为止。”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钟玉络回头望了一眼,怕被人发现。她道:“我先走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她说着快步出了门,轻身一跃,翻出院墙跑远了。   周围传来轻轻的鸟鸣声,一片树叶打着旋飘下来,落在了他的身边。徐怀山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待在天覆堂的凉亭里,背靠着柱子睡着了。旁边有两名侍卫看着他,神色有点奇怪。   徐怀山记得自己是在屋里睡着了的,不知怎的却在这个地方醒来。他道:“我怎么在这里?”   一名侍卫道:“方才教主从外头回来,像梦游一样走到凉亭里,就睡着了。旁边有水池子,属下怕您摔下去,便在这里守着您。”   徐怀山喔了一声,心想应该是钟玉络来过了。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起身往回走去。   后天就是大喜之日了,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徐怀山打算早点歇下,把精神养足了。他回到了住处,见庄宁站在门廊前,静静地看了面前的大红喜字良久,伸手轻轻摸了一下。   他的神色沉静,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显得有点伤感。徐怀山觉得有些奇怪,过去道:“庄兄,干嘛呢?”   庄宁回过了神,有点不好意思。他把一个盒子递过来,道:“后天就是教主大喜的日子了,属下准备了一份薄礼,送给教主和夫人,祝你们百年好合。”   徐怀山接了过去,里头沉甸甸的,他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对龙凤金钗,打造的十分精美。徐怀山道:“你也太客气了。来,进屋坐。”   两人进了屋,丫鬟倒了茶,福了一福退下去了。徐怀山想他比自己还大几岁,却没见过他的家眷。跟他认识这么久了,也没听他说过家里的事。他道:“我还一直没问过,庄兄成婚了么?”   庄宁的神色微微一黯,道:“成过。”   徐怀山道:“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岁那年,”庄宁道,“家里的长辈做主,我娶了表妹。她比我小三岁,长得很漂亮。”   他是世家子弟,表妹应该也是个端庄的大小姐。徐怀山道:“那怎么不把她接过来?”   庄宁淡淡道:“前几年我获罪被人流放,不想连累她,便跟她和离了。”   徐怀山十分意外,沉默了片刻,道:“还挂念么?”   庄宁摇了摇头,道:“她已经改嫁了,日子过得很好。我现在孑然一身,也挺自在的。”   难怪他总是带着一股忧郁的气质,徐怀山觉得自己问到了他的痛处,有点尴尬。方才他在走廊上看着大红喜字出神,应该是想起了从前,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光。   庄宁的神色淡淡的,仿佛早就想开了。他道:“教主大喜将至,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我自罚一杯。”   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徐怀山看他总是孤零零的,觉得有点可惜,道:“庄兄一表人才,有没有考虑过再娶个妻子?”   庄宁垂下了眼,道:“算了吧,我大约是个克老婆的命,谁跟我都要遭连累。”   “别这么说,”徐怀山道,“你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月练营那么多姑娘,你好生留意着,要是遇见喜欢的就来跟我说,我帮你做主。”   庄宁没说什么,但似乎不感兴趣。徐怀山想了一下,觉得他出身高贵,可能看不上一般的女子,道:“要是教里的你都瞧不上眼,不管看上了哪家的闺秀,我都帮你出一成聘礼。”   他自己喜事将近,也乐得为别人做媒。庄宁笑了一下,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便领了情道:“多谢教主,那属下就记着这话了。”   隔天一早,宾客云集在洛阳天覆堂。不但各堂口的人都来了,苏雁北也派人送了贺礼,玉泉山庄的人也到了。徐怀山骑着马,蜈青和段星海跟在身后,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去接花轿。城里的百姓都涌出来看,口中纷纷道:“恭喜恭喜,哎呦,新郎官长得好俊!”   府门外放了一大串鞭炮,徐怀山在院门外作了一揖,大声道:“娘子,我来接你了!”   李清露听见了他的声音,露出了笑容。她穿着凤冠霞帔,脖子上戴着钟玉络送的金璎珞,十分漂亮。秋云师太给李清露戴上了红盖头,牵着她的手迈出了门槛。玉虚观的姐妹们簇拥着李清露上了轿子,跟着她往城东走去。   蛛红和云姝带着月练营的姐妹一路抛洒喜糖、花瓣和铜钱,到处一片喜气洋洋的。一群小孩子跟着队伍欢天喜地的捡钱,一边喊道:“成亲喽、看新娘子喽!”   喜堂里贴着大红喜字,到处都布置着红绸和花球。铁憾岳和秋云师太坐在上首,屋里聚满了人。朱剑屏和申平安站在一起,这段时间他两个人最忙,不过能把婚事办的这么风光体面也就值了。赵鹰扬把外头又巡视了一遍,这才放了心。他大步跨进来,跟蜈青和郑雨寒站在一起。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十分喜悦。   秦招娣牵着李清露迈过了火盆,把她的手交到了徐怀山的手里。两人走到喜堂中间站定了,周围静了下来。司仪长声道:“吉时到,拜堂——”   两人拜过了天地,又向高堂拜了下去。秋云师太点了点头,有些百感交集。铁憾岳哈哈直笑,连声道:“好好,起来吧!”   司仪道:“夫妻对拜——”   两人转向彼此,深深地拜了下去,从此便是夫妻了。徐怀山拉住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宣告她是自己的人了。李清露轻轻地跟他十指相扣,心里甜甜的,在盖头下露出了笑容。   徐怀山在外头喝了几杯酒,便想离席了。外头的宾客不肯放他,非要把他灌醉不可。徐怀山抓壮丁似的把庄宁和段星海薅过来,低声道:“帮我挡几杯,改天谢你们。”   段星海无助道:“师父,我不会喝酒啊。”   徐怀山道:“那就找赵鹰扬,他能喝,还有申平安也行。”   他说着快步走了。段星海抬眼一望,见申平安已经被铁憾岳拽住了。铁憾岳道:“我一看你小子就是个能喝的,你不是我女婿的兄弟么,他去洞房花烛了,你得替他喝。”   申平安有些无可奈何,只能坐下来跟这巨灵神喝酒。半道申平安顶不住了,接口更衣换了赵鹰扬,一直喝到后半夜,喜堂里闹哄哄的声音才渐渐歇止。   微风徐来,月色温柔,是个缱绻的良夜。李清露坐在洞房里,想着自己是徐怀山的妻子了,心中便一阵甜蜜。龙凤蜡烛静静地燃烧着,她等了一阵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   父亲那么能喝,该不会拉住徐怀山不让他走吧?李清露这么想着,有点担心起来。她拨开了红盖头,想出去看看。喜婆连忙把盖头盖了回去,道:“盖头不能自己揭,要等新郎来揭。”   李清露道:“我怕我爹灌他,就去看一眼。”   喜婆道:“那新娘子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叫人去瞧瞧。”   两人正说着话,门开了。徐怀山走了进来,喜婆露出了笑容,道:“这不是来了。”   李清露松了口气,他身上的酒味不算重,应该没喝多少。徐怀山拿起秤杆,揭下了红盖头。李清露的容貌美丽,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徐怀山看着她,觉得十分幸福,道:“娘子,你真美。”   李清露垂下了眼,有些羞涩。旁边的丫鬟和喜婆都露出了笑容,小夫妻的感情这样好,实在是羡煞旁人。喝过了交杯酒,喜婆带人退了出去。   两个人坐在一起,徐怀山牵起了她的手,温声道:“咱们终于在一起了,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李清露笑了,道:“我现在武功练的很好了,能保护自己。”   徐怀山还是不放心,幸福之余,又生出了一点不安的感觉。她这么好,他总怕别人会跟自己抢。从小他有什么心爱的东西,总是会被人夺走,放在哪里都不放心。那种不安的感觉,总会在他得到喜欢的东西时出现。   李清露能感到他的心情,轻轻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道:“别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她倚在他肩上,让他有种被依靠的幸福感。从前的痛苦都已经过去了,他们战胜了那么多困难,终于走到了一起,以后的日子必然都会风平浪静。   徐怀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蓦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她带着一股方外出尘的气息,聪明灵秀,眼神里又透着一股倔强,让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靠近她,心里就会变得十分安宁。当时他只是想跟她多见几面,没想到缘分如此奇妙,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跟她拴在了一起。   她就像一味良药,治愈了他心里的伤口。又陪伴着他,让他不再孤身一人面对痛苦。   这辈子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他莫大的幸运。   李清露也在想着同样的事,眼里带着柔情。徐怀山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随即又轻吻她的嘴唇。   烛光微微跳动,温柔的亲吻逐渐生出了欲望,两个人倒在了红罗帐中。徐怀山低头看着她,低声道:“上次抱你,你哭了半宿,醒了以后还想不认账。这次呢?”   李清露的脸色微红,睫毛簌簌地抖了几下,轻声道:“你是我夫君了……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徐怀山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血一下子上了头顶,呼吸沉了下来,浑身都是冲劲。   他眼里满是欲望,把她抱在了怀里,密密地吻她,片刻一手拉下了帐子,身影隐没在红罗帐中。 第七十二章   宾客们在洛阳待了数日, 观完了礼便告辞离去了。新婚燕尔,两人在天覆堂住了一阵子,每天都待在一起。铁憾岳见他们感情这么好, 心里也很高兴, 觉得对得起过世的妻子了。   他每天也没什么事忙, 就在院子里和苦月大师下棋,要不然就听苦月大师说些佛法,脾气都比从前平和多了。这天他让人来城东叫李清露,说有事找她。   徐怀山闲来无事,陪着她过去了。铁憾岳坐在书房里, 桌上放着一叠账本。屋里又不冷,他头上却戴着一顶大毡帽,显得有点怪。李清露道:“爹,叫女儿来有什么事?”   铁憾岳招手道:“来, 你过来看。”   他把账本打开,上头都是他名下的产业, 都是他从金刀门的手里抢过来的, 大大小小的总得有二十来间铺子。他道:“爹粗手笨脚的, 不会经营。这些铺子都给你了。”   李清露十分吃惊, 道:“爹, 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要。”   铁憾岳道:“听话, 这些都是爹给你一个人的。以后谁跟你讨,都不准给他,听见了没有?”   他说着, 一边拿铜铃般的眼盯着徐怀山, 仿佛警告他不准打自己女儿财产的主意。徐怀山笑了, 道:“岳父放心,小婿自家有产业,不至于惦记媳妇的嫁妆。”   铁憾岳这便放了心,道:“好闺女,这些都能生钱,你好好地收着。”   好端端的,李清露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她道:“我不缺钱,爹你自己管着。”   铁憾岳道:“爹要走了,你把铺子接过去,我才能放心。”   李清露一诧,道:“你要去哪儿?”   铁憾岳把毡帽一摘,露出一颗精光的头来。徐怀山也吃了一惊,道:“岳父大人,你这是……”   铁憾岳认真道:“前阵子我一直想追随静柔而去,苦月大师和我聊了很多。从前我做了不少错事,老天爷也给了我许多惩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苦月大师愿意渡我出红尘苦海,我便请他给我剃度了。他还给我起了个法号,叫做了痴。”   他虽然说看破红尘了,却还是风风火火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剃度出家也这么突然。李清露实在难以接受,道:“爹,你怎么能当和尚,你不管女儿了吗?”   铁憾岳平静道:“你已经成了亲,爹就没什么牵挂了。我打算明天离开这儿,跟苦月大师到处走一走,忏悔这半辈子的罪过,也为你娘和你祈福。”   这天下第一凶神放下了屠刀,江湖中便也平静下来了。能度化得了他,苦月大师着实了不起。   作为女儿,李清露的心里却很不好受。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了,父亲又要出家为僧。李清露心中惆怅,很舍不得他。铁憾岳哈哈一笑,道:“别难过,聚散离合都是缘分,亲人亦是如此。说不定哪天,咱们就又相见了。”   近朱者赤,跟苦月大师在一起这么久,连铁憾岳说话都有些禅理了。李清露争不过他,只是垂着眼,不愿接受他的决定。   铁憾岳明白她的心情,笑了一下道:“爹明天就要走了,你还要跟我闹脾气么?”   李清露不想留下遗憾,却也不愿跟他分开,道:“爹,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铁憾岳道:“我心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再劝了。”   徐怀山叹了口气,轻拍李清露的肩膀。铁憾岳站起身来,转了话头道:“好闺女,给爹做点好吃的吧。等过了今天,我就只能吃青菜豆腐了。”   李清露还在生他的气,小声道:“剃度之后就不能吃荤了,以后要守的戒更多,当和尚哪有这么容易。”   她生气的样子像极了苏静柔,铁憾岳笑了,道:“是不能吃荤了,但我还想偷偷地喝一点酒,你们陪陪我吧。”   他决定了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徐怀山轻轻拉了拉妻子的手,示意她看开一点。天要下雨,爹要出家,都是拦不住的事,还不如高兴一点给他饯行。   李清露别过脸去不理他们,徐怀山只好替她道:“好,我和清露亲自下厨,晚上做几个好菜,咱们一起喝几杯。”   李清露虽然嘴上说不给他做饭,还是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徐怀山不会做饭,在旁边帮忙烧火,烟熏的脸都黑了。李清露见了,叹了口气,道:“等我一会儿。”   她去外头打了盆水,给他把脸擦干净了。徐怀山垂眼看着她,露出了一点笑意。李清露道:“笑什么?”   徐怀山道:“我娘子真温柔。”   李清露想起父亲要走的事,心里又难过起来。徐怀山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一会儿高兴一点,要不然你爹心里也不好受。”   李清露垂下了眼,轻声道:“为什么都要走?”   徐怀山道:“这是他的选择,尊重他吧。”   铁憾岳从屋里出来了,见桌上摆满了饭菜,咧嘴笑道:“好闺女,对你爹这么好!”   李清露迅速擦了一下眼睛,勉强露出一点笑容,跟徐怀山一起过去了。   院子里有张石桌,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了。刚过了中秋没多久,天气还不算凉,院子里有清风明月,饮宴正好。用小盏喝酒不如用大碗痛快,徐怀山摆了两个粗瓷大碗。他给铁憾岳倒了一碗酒,自己也满上一碗,道:“岳父大人,我敬你。”   两人碰了碗,徐怀山先一饮而尽了,辣的半天才缓过劲来。铁憾岳也把酒喝了,觉得十分痛快。他笑道:“你小子每回喝酒都跟我耍滑,这次怎么这么实在了?”   徐怀山道:“小婿的酒量一般,但舍命陪君子,这次无论如何也得陪您喝尽兴了。”   铁憾岳也不想难为他,道:“倒也不必舍命,心意到了就行了。”   李清露盛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道:“爹,别光喝酒,吃点菜垫垫。”   铁憾岳夹了一筷子扣肉,又撕下一条烧鹅腿,吃的满嘴油花。他吃完了又有点心虚,道:“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李清露笑了,道:“爹你明天才做和尚,今天吃什么都不算。”   铁憾岳这便放了心。他看着对面的两人,觉得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他看着徐怀山道:“臭小子,好好对我女儿。”   徐怀山道:“岳父放心,我一定好好保护她。”   铁憾岳瞪起眼来道:“不光是保护,还要听她的、不能变心、把她当成心肝宝贝来宠着,做梦都要梦到她。对老婆好家里才聚的起财,懂不懂?”   徐怀山感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压力,缓缓点头,道:“小婿记得了。”   铁憾岳满意了,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端起了碗,白色的月光照在酒里,微微动荡。他这次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喝了一口,细细地品尝着酒的味道。   以后当了和尚,就不能再喝酒了。他慢慢地把这一碗酒喝光了,砸了咂嘴,仿佛在回味这半生的滋味。   酒香缭绕着他,有辛辣、苦涩,也有回甘。铁憾岳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十分满足,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那两人喝了酒,当晚就在铁府住下了。李清露醒的晚了,天色大亮了,她才睁开了眼。徐怀山还没醒,她推了推他,道:“我爹走了么?”   徐怀山有点宿醉,道:“没有吧,这才什么时候。”   李清露起身穿了外衣,洗漱完了去父亲卧房看他,却见屋里空荡荡的,他已经不见了。   李清露心慌起来,没想到他这样就不告而别了。她让人备了马,向城外追去。徐怀山见妻子先走了,连忙骑马跟了上去。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的。李清露追到城外三里处,见父亲和苦月大师身穿灰色直裰,并肩而行。苦月大师手里拿着竹杖,铁憾岳身后背着行囊,与一般的行脚僧没什么不同了。   李清露望着他们,心里十分难过。她喊了一声爹,两人听见了声音,停了下来。   李清露翻身下马,大步过来道:“爹,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   铁憾岳微微一笑,道:“小施主,贫僧法号了痴,别叫错了。”   李清露心里越发难受了,低声道:“我不管什么痴不痴的,你是我爹,永远都是。”   铁憾岳也有些动容,纵使佛门要他了却尘缘,他心里也有不愿放下的人。他双掌合十道:“你放心,我余生的时光,都会为你和你母亲祈福的。”   他的心境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过,选择了这条道路,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徐怀山骑马赶了上来,见她追到了他们,松了口气。苦月大师道:“既然出家了,就该放下了,何必再有分别心?”   铁憾岳却坚持道:“那我为天下有情众生祈福,自然也包括她们母女。”   苦月大师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李清露怕父亲受苦,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来给他。铁憾岳道:“出家人有不捉金钱律,这钱我不能收。”   李清露不放心道:“那你渴了、饿了怎么办?”   铁憾岳淡淡道:“化缘就是了。”   李清露四下望了一眼,道:“那你等我一下。”   她快步去路边的茶摊买了十来个刚出锅的馒头,回来用布包着塞给他。这些馒头吃不了多久,却总是她的一番心意。铁憾岳接了过去,道:“多谢小施主了。”   苦月大师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铁憾岳看着女儿,有些伤感。他轻声道:“回去吧,有缘还会再见的。”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两个人迎着太阳向前走去,身影一个高大一个枯瘦,渐行渐远。   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跟父亲见面,李清露心中一酸,落下泪来。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父母,他们却又一次离开了自己。她十分难过,哑声道:“我没有家人了。”   徐怀山道:“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是我的妻子了,咱们以后一直在一起。”   他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带着一股安慰的力量。长风吹过小路,几片黄叶飘落下来。李清露望着远方的路,心中充满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回去歇了数日,李清露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徐怀山在书房里坐着,见她从外头进来,招手道:“过来。”   李清露靠着椅子扶手坐了,低头看着他,道:“怎么了?”   徐怀山把一叠账本推给她,道:“这些是你爹留下的账目,包括从金刀门手里接过来的和宜昌坎泽堂的产业,这几天我让人整理明白了,你收好了。”   李清露道:“有多少钱?”   徐怀山翻了一页给她看,李清露看了一眼下头的数,顿时睁大了眼,十分震惊。她道:“一年的?”   徐怀山道:“一个季的。”   李清露倒抽了一口气,有点头晕,没想到这就成了有钱人了。她道:“这么多铺子,怎么管的过来?”   徐怀山道:“让铺子每个月向所属的堂□□账,堂里留下四成开销,堂主一个季度一回向本教交账。你要管么,给你个堂主当当?”   李清露见过他们争堂口的情形,还心有余悸,道:“我不想当,要算账、还得管人,晚上睡觉都不安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打过来了。”   徐怀山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做不来?”   李清露道:“别寻我开心了,我去外头当堂主,你日子还过不过了?”   徐怀山便笑了,道:“那这样吧,我看宜昌那边的陈副堂主管得不错。你挂名当个正堂主,让他定时跟你交账就行了。我再派几个人过去看着,出不了乱子。”   李清露松了口气,把担子分出去也好。她寻思了一下,意识到徐怀山这就把宜昌的地盘划到他麾下去了,道:“那坎泽堂就归业力司了?”   徐怀山道:“并进来管着方便啊,地算我的了,钱还是你的嘛。”   李清露哼了一声,道:“就你会打如意算盘。”   徐怀山这段时间一直在相人,地盘扩充了,也该招纳些新人了。他道:“铁府的产业都是你自个儿的,你爹选的那个薛管事很忠心,这边让他打理就行。天覆堂就在城东,有赵鹰扬盯着,不会出问题。”   李清露跟那个薛管事打过交道,知道他办事沉稳,是个能信得过的人。她道:“那就这么办吧。”   说完了正事,徐怀山把账本撂在一边,将她搂在了怀里,道:“想点开心的。有钱了,你打算怎么花?”   李清露也没什么想要的,开玩笑道:“买一车糖葫芦?”   徐怀山:“……”   李清露认真起来,道:“要不把玉虚观扩建一下吧,再给师父她们些钱养老。剩下的钱就存在钱庄里,我也省心。”   徐怀山提醒道:“你不买点首饰、衣裳什么的?”   李清露下意识道:“家里那些还戴不完呢,出家人要朴素一点嘛。”   徐怀山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出家人,都嫁给我了还出家人,我让你出家——”   他说着伸手掏她咯吱窝。李清露被挠的直笑,一边躲道:“我错了,夫君,放手!”   徐怀山道:“那你求我啊。”   李清露被挠的眼泪都出来了,只好道:“饶了我吧,好哥哥。”   她这话带着几分撩拨的意思,虽然求饶,却一点也不服软。徐怀山就知道她不服气,把她抱在桌子上,低头吻了下去。   窗纱上的人影融在了一起,嬉闹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细的喘息声。竹影映在窗户上,不住摆荡。屋檐上的小鸟得儿一声飞了起来,向远处去了。   天气渐渐凉了,院子里的叶子开始凋零。钟玉络的忌日快到了,每年这时候,徐怀山都会去祭拜姐姐。朱剑屏想起从前的事,也有些伤感。申平安在院子里遇见了他,道:“教主成亲快一个月了吧?”   朱剑屏道:“差不多了,怎么了?”   申平安道:“我有点事想跟他说,不知道他得不得空。”   朱剑屏道:“什么事?”   申平安想了想,道:“你也来吧,去了一起商量。”   两人去了书房,屋里光线昏暗,徐怀山坐在太师椅上,拿着钟玉络的金璎珞端详着,有些想她了。他的神色落寞,打算过几天回无量山祭拜姐姐。   前段时间金刀门倒台之后,白子凡便扔下离火堂跑了。徐怀山让蜈青和蛛红去南阳走了一趟,瞧瞧那边什么情况。两人回来说树倒猢狲散,离火堂的人都已经逃光了。白子凡走之前,把能变现的东西全卖了,一点没给人剩下,看来是早就打算要走了。   徐怀山心里十分恼火,暗骂白子凡比乌龟还能藏,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去了。他见了两个军师,放下了金璎珞道:“你们来的正好,我准备回无量山了。申堂主多帮我留意白子凡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回禀给我。”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属下正要跟教主说这件事。白子凡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   徐怀山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还有些不敢相信,道:“在什么地方?”   申平安道:“在西北大漠中的一片废墟中,原来是个小部族的遗留地。他花了几年的时间,让人在那里修了个田庄,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厚,叫白骨堡,田庄里养了三百来个人。那边常年掩盖在风沙之中,人迹罕至,因此一直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徐怀山十分惊讶,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申平安道:“先前我在长安城中见到了花如意,想着她整天替白子凡办事,应该会去跟他汇合。我便悄悄地跟了上去,暗中跟着她转了半个多月,总算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的老巢。”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羊皮地图,递了过来。他道:“这是属下凭着记忆画下来的,上头还有罗盘的具体位置,错不了的。”   徐怀山看了一眼,见上头详细地标注了白骨堡的位置。从中原千里迢迢地追到大漠,申平安实在是辛苦了。徐怀山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申平安先前没能帮徐怀山治愈头疼的宿疾,心中一直有些自责。这回终于能帮到他了,心里十分高兴。朱剑屏看着地图,见确实画的十分细致,感慨师兄真的是闷声做大事的人。他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申平安搔了搔头,道:“我之前想说来着,教主忙着成婚的事,我不方便提,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先前徐怀山也想通过跟踪花如意等人来找出白子凡的下落,可那时候他们都十分警惕,根本不会回老巢。他们就算被徐怀山折磨到崩溃,也不肯去见白子凡,最多只去离火堂歇一歇脚,便又出来祸害人。也亏得过了这么久,他们放松了提防,这才被申平安找到了线索。   徐怀山仔细看着地图,心中百感交集。钟玉络的忌日就快到了,这莫不是上天开眼,给自己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喃喃道:“姓白的,找了这么久,原来你躲在这里。”   朱剑屏道:“教主有何打算?”   徐怀山的眼神沉了下来,道:“他欠我这么多债,早就该还了。调集风息营和雷霆营的兄弟们,跟我一起去白骨堡,找他算总账!”   一道弯钩般的上弦月挂在夜空中,大漠中沙丘连绵,一片寂静。   青惨的月光照下来,映出了荒漠中的白骨堡。这里原本是一处部落遗弃的废墟,有不少断壁残垣。数年前白子凡相中了这个地方,让人一点点把此处营造起来,建成了他的藏身之地。   他把积攒下的钱财都运了过来,藏在田庄里,打算等风头过去便重出江湖。若是实在等不到好的时机,一直待在这里,也能衣食无忧地活下去。   白子凡虽然给自己铺好了后路,却又不甘心这样躲藏一辈子,总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号令群雄,叱咤风云。他一直在修炼天罡无上真气,这心法是当年他从钟玉络手中哄来的,他习武的资质尚可,好不容易把此功修炼到了第七重,却不知为何,最近总是一阵阵地头疼,脑中也经常出现幻觉。   这种情形半年前就出现了,他总觉得周围阴风阵阵的,仿佛有鬼魂跟着他。   他夜里总是做噩梦,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看着他。白子凡恐惧的难以忍受,常日让花如意陪着自己,夜里睡觉时也让卧室灯火通明。   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觉得堡主怕不是个疯子。可他却切切实实地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叹息,又有人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嘻嘻直笑。   他恐惧到了极点,便开始大发脾气。经常过的好好的,忽然就抓起身边的东西往地上砸去。下人们被他整治的十分紧张,常在背地里抱怨。若不是大漠离中原太过遥远,恐怕人早就要逃光了。   别人都怕他,只有花如意心疼他。只要她陪在他身边,白子凡便能好一些。但他还是会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冒出来。   方才他听见外头有枭鸟叫了几声,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连声道:“夜猫子笑了,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将死之人身上会有一种气息,让猫头鹰兴奋。他觉得自己的身上散发出了尸臭味,低头嗅着自己的胳膊,道:“我身上是不是有味道,你闻闻,你闻闻有没有?”   他这么慌乱,让花如意看了都心疼。她认真地闻了闻,道:“没有,只有酒的味道。”   白子凡不信,一脚踢出去,把桌子踹的翻倒在地,上头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下来。琥珀杯和水晶盘摔得粉碎,葡萄散落了一地。殷红的美酒弄脏了地毯,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他扑到窗前,捡起一个苹果砸了出去,一边道:“滚,给我滚!”   夜猫子拍着翅膀飞了起来,咕咕地叫着飞远了。他喘着气坐在地上,头发被冷汗贴在脸上,一副狼狈的模样。花如意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就像安慰一个受惊的小孩子。   “没事的,不用害怕。”花如意柔声道,“咱们待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你就安心练功,等到把天罡无上真气练成了,就是天下第一了。”   白子凡抬眼看着她,道:“真的?”   花如意道:“是真的,你的武功已经很高了,连那姓徐的也不是你的对手,什么也不用怕。”   白子凡受了这么久的折磨,早就已经受够了。听她这么说,渐渐生出了一股自信。他有天罡无上真气护身,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那小子找上门来,自己也不怕他!   他握紧了拳头,体内仿佛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力量,灼灼燃烧着要摧毁一切。   他的眼睛赤红,用愤怒掩盖住了极度的恐惧。他放弃了自我,不再匍匐在恐惧的阴影下发抖,而是成为了邪恶的一部分。他感觉轻松多了,就算这条路走向毁灭,他也在所不惜。   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怕,我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谁敢跟我作对,我就把他碾成齑粉!”   花如意露出了笑容,道:“对,你这么强大,咱们什么都不用怕!”   两人说着话,就见彭英从外头进来了。今晚该他们兄弟带人值夜,他却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堡主,不好了,出事了!”   白子凡皱起了眉头,道:“什么事?”   彭英道:“方才我们兄弟二人在外头巡逻,见饲鹰飞了回来,好像是有外人靠近了。我去高处拿千里镜一望,见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群人,总有六七百个。好像、好像是……”   白子凡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道:“到底是谁?”   彭英面如土色,颤声道:“好像是徐怀山,他亲自带着业力司的人来了!” 第七十三章   九月初十, 这天是钟玉络的忌日。徐怀山答应过要为她报仇,如今终于找到了敌人的老巢。   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锦袍,里面贴身穿着软麟宝甲, 腰佩长剑, 神色凝重, 决心要荡平此处。他身后一群人穿着黑色劲装,骑着骏马,腰里挎着刀剑,都是风息营与雷霆营的精锐,来了六百人。   他左右又有青红两位将军护法。蛛红头戴笑面具, 身穿红色衣袍,身披金色甲胄,手持金刚宝伞。蜈青戴着哭面具,穿着青色衣袍, 身披银色鱼鳞甲,腰里别着两把短刀, 身后背着一柄钢叉。两人与菩萨座前降妖的增将军和损将军一般, 威风凛凛, 让人望而生畏。   与他们一同来的, 还有李清露和庄宁、申平安、段星海等人。人群中间抬着一顶空步辇, 椅背上镶嵌着一面硕大而圆的铜镜, 步辇外垂着一层白色的轻纱, 在风里轻轻飘荡。铜镜前摆着钟玉络的牌位,如同她亲自来找白子凡问罪一般。   庄宁带着风息营的人,申平安带着雷霆营的人。队伍中有人打着一面深蓝色的大旗, 上头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业字。另一面大旗上绣着一头张口咆哮的獍, 旗帜在风中猎猎翻飞。一群人浩浩荡荡, 如同神仙出巡,诛邪除恶。   徐怀山停在白骨堡前,厉声道:“白子凡,业力司的人来找你算账了,给我出来!”   他身后的人纷纷喊道:“白子凡,别当缩头乌龟,快滚出来!”   白子凡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十分恼怒。自己都躲到大漠中了,没想到仇家还是找上门来了。他耳中一阵嗡嗡作响,无处不在的恐惧化作了强烈的愤怒。他攥起了拳头,道:“他妈的阴魂不散……”   对方来了那么多人,硬攻也能把大门打破了,他已经退无可退了。花如意也十分忧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彭英道:“堡主,怎么办?”   白子凡站了起来,双眼赤红,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沉声道:“还能怎么样,把他们都杀光!”   他披上了战甲,抓起了剑,吩咐道:“叫庄上所有人都出来,跟我去应战!”   业力司的人叫了一会儿阵,就见大门轰然洞开,一群人涌了出来。最前面的赫然就是白子凡。   他穿着一身土褐色的衣袍,外头披着一件沉重的明光铠,缓缓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花如意、石奴和彭家兄弟,又有几百名拿着刀剑的侍卫。白子凡的神色阴狠,盯着徐怀山道:“小舅子,你这么兴师动众的干什么?”   徐怀山跟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眼神像刀子一般,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他厉声道:“白子凡,你可知罪!”   白子凡冷笑了一声,道:“我有什么罪?”   徐怀山一扬手,李清露掀起了步辇外的轻纱,露出了摆放在正中的灵位。青白的月光照下来,铜镜大放光明,光芒直接打在了白子凡的脸上,一瞬间震人心魄。   刹那间,钟玉络的身影仿佛就在步辇中,她冷冷地看着他,威严的气势就像在世时一般。徐怀山道:“你害死了我姐,我要你偿命!”   白子凡往后退了一步,被强烈的恐惧慑住了。他大声道:“我没有错!她死是她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他还要抵赖。白子凡声嘶力竭地道:“给我上,杀了他们,我重重有赏!”   徐怀山愤怒至极,拔出剑来,道:“兄弟们,给我杀!”   双方的人厮杀在了一起,彭家兄弟冲在最前面,一心要杀了徐怀山扬名立万。彭英大声道:“姓徐的,你纳命来吧!”   段星海拦在了他们面前,冷冷道:“就凭你们也想伤我师父,不自量力。”   他使出了无量剑法,将彭英逼得向后退去。彭杰挥刀砍了过来,段星海以一敌二,仍然游刃有余。徐怀山看了他一眼,道:“小心点。”   段星海道:“师父放心,我对付得了。”   另一边,石奴带人冲了过来,吼道:“牛鼻子,我送你去见你祖师爷!”   申平安喔了一声,道:“只怕他老人家还不想见我,还是我送你去见列祖列宗吧。”   他使出了太极拳,四两拨千斤,正是这种力气大的人的克星。石奴重重一拳打过来,被申平安轻轻一拨一引,便打偏了。石奴没收住手,一个踉跄,差点栽在地上。他不服气,转身又是几拳抡过来。申平安穿梭在他的拳风里,毫发无伤,一派道骨仙风的模样。   石奴气得要死,吼道:“臭道士,有种别躲!”   申平安还从来没听过这么无理的要求,道:“不躲难道站着让你打,那不成傻子了?”   李清露在一旁听见了,忍不住笑了。石奴恼羞成怒,道:“你这个臭丫头,还敢嘲笑老子,我先杀了你!”   他一拳打过来,李清露闪身躲过了,旁边的轿辇轰地一声被打碎了半边。这时一柄金刚宝伞飞旋着飘过来,护在了李清露身前。石奴幸亏反应够快,一个撤步躲开了,要不然就要被宝伞划破喉咙了。   蛛红把金刚宝伞收在手里,抬手将脸上的笑面具挪到了一旁,对李清露道:“你没事吧。”   李清露道:“没事,不用担心我。”   蛛红抬眼一瞥,见一群人把蜈青和庄宁围住了。她道:“我去帮青哥,你多加小心。”   她把金刚宝伞向空中一扔,轻身一跃,踏着伞落到了蜈青身边。她抬手一接,伞刚好回到手里。对面几人提刀砍了过来,蛛红把伞撑起来,伞面如同一面盾牌,将对面几人的刀枪都挡住了。   蜈青手持双刀,趁机绕到了那几人身后,利刃在暗夜中划过,血花溅了出来。那几人被他割了喉,连惨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倒在了地上。   庄宁感叹道:“有点东西。”   蛛红骄傲道:“那是,青哥厉害着呢。”   蜈青也不谦虚,道:“论刺杀,我还没输过。”   与此同时,徐怀山跟白子凡打在了一起,两人练的都是天罡无上真气,武功的路数也十分相似,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花如意清楚拖得久了,白子凡必然要吃亏,得想个办法才行。她知道徐怀山把李清露看得最重,若是能擒住她,就能逼对面的人就范了。   她使轻功奔行过来,手中长鞭一卷,要勾住李清露的脖颈。李清露早有防备,躲过了那一鞭。她手中长剑脱鞘而出,使出无量剑法朝花如意攻过去。两人过了几招,李清露的长剑从花如意的颈侧划过,割断了她一缕发丝。   花如意发现这丫头的反应和力量都远胜于从前,好像脱胎换骨了似的。没想到一别两年,她居然变得这么强了。   花如意皱眉道:“太阴心经?”   李清露长剑舒展,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翩然而动。她淡然道:“对,刚练成,请你指教一二。”   花如意心中气恼,却没有办法。李清露受了徐怀山的指点,已经今非昔比了。两人又打了十来合,花如意且战且退,露出了败相。   李清露将真气灌注在剑上,霍然斩断了花如意的长鞭。花如意吓了一跳,白光一闪,剑尖已然指在了她脖颈前。   花如意不甘心就这样死了,颤声道:“李姑娘……不,徐夫人,你心地仁善,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李清露的神色一沉,道:“你作恶多端,我不能饶你。”   花如意哀求道:“我只不过是要帮我夫君而已,我心疼他、爱惜他,才会帮他做那些事,我其实也不想害人的。咱们都是女人,你能明白的吧。”   李清露的心刚有些软,花如意忽地从袖中打出几枚飞针。李清露拧身一跃,躲开了暗器。花如意趁机向后退出数丈,向白子凡身边逃去。   两边打了这一阵子,业力司的人多,很快就占了优势。白骨堡的人倒得遍地都是,活着的也不住后退。彭英吼道:“谁让你们逃了,给我上!”   他手下的人却被打怕了,根本不听他指挥。他盛怒之下,一刀砍死了一名逃兵,大声道:“谁敢后退,杀无赦!”   他话音刚落,却感觉脖子上一凉,却是蜈青悄然掠了过来,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他大睁着双眼倒了下去,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死的这么窝囊。彭杰回头一望,见自己的大哥被杀了,十分愤怒。他怒吼一声,要冲上来,却感觉背后一阵风声掠过。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一阵剧痛,后背被利刃接连划过。金刚宝伞嗤嗤地响着,从他身后飞旋而过,锐利的边缘划断了他的脊椎。彭杰扑通一声向前倒去,一对天残地缺死在了一起。   白骨堡大门前,一道褐色的身影与黑色的身影腾上跃下,打的十分激烈。徐怀山虽然内力深湛,但白子凡已经疯癫入魔了,下手像疯子一般。他不惜以损毁自身的方式与人拼斗,徐怀山一时间竟难以制服他。   徐怀山道:“你还不认罪?”   “我凭什么认罪!”白子凡的双目赤红,“老子这些年也不是白过的,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他咆哮一声,一掌重重地打过来,徐怀山抬手以掌力相接。两人的真力冲撞,白子凡的发丝散落下来,在风中猎猎而动。徐怀山的真力充沛强悍,非但没被打伤,反而把白子凡震得接连后退数步。   白子凡的脏腑疼得厉害,十分失落,哑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我练的功夫跟你一样,为什么我不如你,为什么!”   徐怀山的神色冷淡,道:“你练的内功有假。”   白子凡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摇头道:“我不信,你骗我……你休想骗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徐怀山知道他不肯相信,冷冷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正常了。就算你用生命换取了力量,也无法驾驭它。”   步辇之上,明晃晃的铜镜照过来,映出白子凡披头散发的模样。他还不到三十岁,头发就已经黑白驳杂了。他的眼睛赤红,身上全都是血,就像个活鬼一样。   他摇了摇头,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他原本有一副好相貌,要不是这个原因,那些女人也不会爱上他,愿意为他去死。他踉跄了一步,道:“你骗人,你们都在骗我——”   他怒吼一声,飞身而起,一拳向徐怀山打过来。徐怀山挡住了那一拳,两人拆了数招,动作快如电光火石。白子凡已然是强弩之末,打的十分吃力了。他不慎中了一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花如意飞身过来,一把扶住了白子凡。她道:“你没事吧?”   白子凡哑声道:“我没事……”   徐怀山不肯放了他,一掌朝白子凡打过来,要取了他的性命。白子凡心中一凛,下意识把花如意向前推去。徐怀山一掌打到跟前,已经收不住了。天罡无上真气的力量极其强大,花如意挨了那一掌,浑身猛地一震,五脏六腑登时都被打碎了。   徐怀山后撤了一步,手指微微颤抖。这人还真是从来都没变过,无论多少次,他都会出卖护着他的人,换取苟活的机会。从前他把苏长碣推到了身前,让他替自己挨了一掌。如今他又如法炮制,毫不顾念花如意跟他多年的情分。他明知道她挨这一掌会死,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她推了出去。   花如意回头望着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她嘴角不住涌出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停止了呼吸,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因为爱上了这样一个人而后悔。   白子凡浑身都在颤抖,往后退了几步,道:“对不起,如意……你喜欢我,就替我死了吧。”   他说着转身就跑,竟就这么扔下她的尸身不顾了。石奴望见花如意倒在了地上,大步跑过来,把她抱在了怀里,拼命晃她,一边道:“你醒醒,如意,你醒醒啊!”   花如意的身体渐渐冷了下来,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石奴泪如雨下,低声道:“你等着,我帮你报仇!”   他把她放在地上,不要命地冲了过来,要杀了徐怀山。徐怀山袍袖一拂,便将他打的跌倒在地。这两个人虽然做了不少恶事,但石奴对她情深义重,徐怀山也不忍心杀他。他冷冷道:“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石奴还不服气,怒吼道:“我杀了你——”   庄宁护在徐怀山身边,手持长刀斩了下去。石奴踉跄了一步,低头见胸前喷出了大量的鲜血。他伸手想捂,却捂不住,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庄宁沉声道:“教主放你一条生路,你不要,那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石奴沉重的身体倒在地上,他吃力地转过头,直直地望着花如意。他伸出手,仿佛想跟她死在一起,还没碰到她就断了气。徐怀山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难受。就连石奴这么憨直的汉子,都对花如意这样情深义重,白子凡却毫不犹豫地让她替自己去死。   这人的良心好像早就被狗吃了,谁对他好,他就要咬谁一口。徐怀山心中恼怒,抬眼向前望去。白子凡受了重伤,连滚带爬的还没逃出多远。他捂着胸口,望着前头的大门,只要躲进去了,徐怀山带人强攻也未必能攻下来。   徐怀山吼道:“拦住他!”   蛛红把金刚宝伞扔了出去,伞在半空中张开,漂浮在白子凡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白子凡一迟疑间,蜈青拔出了钢叉,朝他掷了过去。嗤的一声,钢叉贯穿了他的肩膀,把他钉在了漆黑的大门上。   白子凡慌了,顾不得疼痛,拼命挣扎。那钢叉却把他紧紧地钉住了,他一只脚挨得到地面,另一只脚悬空着,不住踢蹬。就像上吊还未吊死的人,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荒野上,一只灰色的枭鸟扑着翅膀飞过来,落在了一棵胡杨树上。它又开始啼鸣了,咕咕咕咕,仿佛在笑他此时的模样有多滑稽。白子凡感觉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了自己头上,嘶声吼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   徐怀山已经掠了过来,长剑从他背后捅了进去,狠狠地贯穿了白子凡的身体。   白子凡不住痉挛,嘴角涌出了血沫,面目狰狞。他被两把利刃钉在门板上,已经没了生机。他却还不服气,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徐怀山。   徐怀山冷冷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白子凡道:“我……不服……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嗤地一声,徐怀山把他的眼睛挖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一只靴子踏上来,将那只柔软的眼珠碾碎了,浆液迸溅的到处都是。徐怀山把兵刃拔了出来,白子凡的尸体倒了下来,再也不能作恶了。   镰刀般的月亮照着荒野,夜风拂过,尘沙漫天飞扬。徐怀山一剑斩下了仇人的头颅,血从长剑上滴落下来。他冷冷道:“这回你欠我姐的债,都还清了。”   无量山中,树叶已经黄了,到处一片肃杀的景象。徐怀山回到了钟玉络的坟前,把白子凡的人头摆在了石碑前。   他擦去了墓碑上结着的霜华,把香插在铜炉里,轻声道:“姐,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我把他杀了,你可以安息了。”   青烟向天上飘去,仿佛把这一切传达给了她。李清露、朱剑屏,段星海等人都在墓碑前,神情有些伤感。徐怀山开了一坛好酒,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上。酒很快渗了下去,徐怀山碰了一下墓碑,把坛子里剩下的一半喝了,仿佛跟姐姐痛饮了一场。   经历了这么多风波,终于把所有的事解决了,众人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李清露走过来,轻声说:“姐姐,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陪着他的。”   徐怀山轻轻地握住了妻子的手,有种安宁的感觉。从前的亲人虽然离他而去,他却又有了新的亲人。若是钟玉络看到他们彼此依靠的样子,应该也会感到高兴的。   乌云渐渐散开了,厚重的云层间露下一道金色的阳光。大家感到了一点温暖,抬眼看着远处的天空。深秋的风拂过,落叶向远处飘去,仿佛有什么在与他们静静地告别,又有新的生活在前面等着他们。   当天晚上,李清露梦见自己走到了一片花海中,五颜六色的牡丹和芍药开的十分灿烂,香气扑面而来。钟玉络穿着她最爱的绛红色衣裙站在花丛中,头上戴着华丽的钗环,就像司花的女神一般,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那是李清露头一次真切地看到她本人的模样,比画卷中好看多了。她生的端庄而又美丽,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她道:“清露,谢谢你们帮我报了仇。我的心愿已了,也该离开了。走之前再来见你们一面。”   李清露十分舍不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道:“钟姐姐,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钟玉络微微一笑,道:“你们已经不需要我了,怀山把业力司经营的很好。有你跟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李清露道:“那朱剑屏呢,你不管他了么?”   钟玉络有些怅惘,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惜我跟他有缘无分……让他忘了我吧。”   李清露想起了从前跟她相处的那些时光,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她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今要彻底从自己的身边离开了。李清露心里难过的厉害,不住摇头。   钟玉络也有些不舍,身上的光芒却在渐渐消散,已经没有时间了。她道:“你们两个好好的,我走了。”   李清露伸手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钟玉络的身影消散了,一阵清风拂过,花田中飘起了无数牡丹花瓣,纷纷扬扬地向天边飞去了。   李清露向前追了几步,却知道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心中一阵难过,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刚才是做了一场梦。徐怀山也醒了过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相似的感觉。   徐怀山道:“我梦见我姐了,她说她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也有点红了。李清露道:“我也梦到了。”   看来钟玉络真的来跟他们告别了,她在人间徘徊已久,也该离去了。虽然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们还是有些惆怅。   徐怀山坐了起来,回想着梦中的情形,十分伤感。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强大了,可此时他的心里却十分彷徨,就像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恍惚间,他想起了头一次见到钟玉络的情形。那时候他被活死人坑里的孩子打的头破血流,蜷缩在角落里。钟玉络把人赶跑了,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道:“你长得可真像我弟弟,以后就跟着我吧。”   后来徐怀山问她:“你弟弟呢?”   钟玉络淡淡道:“逃荒的时候饿死了。”   她摸了摸他的头,说:“所以你得坚强一点,好好地活下去。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咱们一起熬到能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两人坐在阴暗逼仄的角落,徐怀山抱着膝盖,看着周围肮脏的环境,到处都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孩子,只有她的眼里有光。他轻声道:“真的能出去么?”   “当然能,”钟玉络微微一笑道,“你要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这个世界上是有光的,只要你不放弃。”   这些年来,他一直记得那句话,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放弃过,可说这句话的人却离开了自己。不知不觉间,徐怀山的泪水涌了出来,他实在难以压抑心底的脆弱,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李清露十分心疼,轻轻地抱住了他,道:“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徐怀山没说话,良久擦去了泪水,轻轻地回抱住了妻子。他们依靠着彼此,微微的温度传过来,抚慰了他心中的失落。钟玉络虽然离开了,但以后他和李清露互相陪伴,也不会孤单了。 第七十四章   祭奠过了钟玉络, 徐怀山依照承诺把白子凡的人头送往了荆州,交给了苏雁北。   苏雁北对这小人也恨之入骨,见了白子凡的人头, 心中十分痛快。终于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他也了却了一桩心事。苏雁北和徐怀山并肩站在苏长碣的墓前, 这两人一正一邪,如同白天和黑夜的神祇,共同执掌着武林的秩序。他们虽然表面上截然不同,却有些惺惺相惜之情。   两人从墓园中走出来,穿过郁郁青松, 走在青石小路上。   “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徐怀山道,“吃得好、睡得好,头也不疼了。大仇得报了就是神清气爽。”   苏雁北淡然道:“我是问我表妹。”   徐怀山便笑了, 道:“她也挺好的,这次来还让我跟你问好。”   苏雁北总算有了点兴趣, 道:“她不生我气了?”   徐怀山道:“哪有那么小气啊, 她早就不计较了。先前我们大婚, 你送的金头面她很喜欢, 时常戴着。”   “喜欢就好, ”苏雁北道, “快过冬了, 我给内子做了几件貂裘,你走的时候捎上两件。”   徐怀山不好意思老拿他的,道:“前阵子我从西域那边得了些香料和美酒, 回去让人给你送过来点。”   苏雁北嗯了一声, 想了想又道:“你们最近怎么老是出关, 那边的生意这么好做?”   徐怀山揣着手,一副悠哉的模样,道:“往西到玉门关的路都打通了,跟西域做买卖方便的很。有什么想要的跟我说一声,立马给你捎回来。”   苏雁北笑了,觉得这人是有点本事的,自己的妹子嫁给他不亏。鸟雀拍着翅膀,掠过安静的墓园。两人抬眼看着远处的天空,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江湖也能安稳一段时间了。   从荆州回来,徐怀山回无量山休息了一阵子。自从祭奠完钟玉络之后,朱剑屏便一直黯然神伤。虽然她大仇得报是件好事,但也意味着她要离开了。钟玉络知道他对自己很好,但一直没能回应他的感情。如今她不告而别,朱剑屏却不知道,还在痴痴地等着她。有时候他会静静地看着她的画像出神,形单影只的,让人看了也很不好受。   徐怀山觉得姐姐大约是因为当初选择了白子凡,这才一直觉得没办法面对他。可朱剑屏对她一片真心,只要能见到她就心满意足了,根本不会计较那些。   徐怀山对朱剑屏十分同情,想了一阵子,觉得还是给这件事做个结束的好。   他换了一身绛红色的衣袍,戴上了钟玉络的金璎珞,对着镜子照了一眼,感觉依稀是她出现时的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下了莫大的决心似的,出门去明镜台了。   朱剑屏面前铺着一张宣纸,想了良久,却不知道要写点什么。他有些怅惘,轻轻地搁下笔,叹了口气。   很久都没见到钟玉络了,朱剑屏心中有种感觉,她已经悄然离开了自己。就算她不辞而别,朱剑屏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可自己还是舍不得。   门外有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红衣裳,脖子上戴着个金璎珞,俨然就是钟玉络的模样。朱剑屏一怔,没想到正念着她,她便来看自己了。   他露出了笑容,站起来道:“玉络,是你么?”   徐怀山虽然没少以她姐的模样出现,此时却是头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扮女人。他心想多说多错,便静静地点了点头。朱剑屏见她今天的神色格外沉静,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可既然见到了她,就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事了,还想太多做什么呢?   他道:“你好久没来了,我一直很想念你。”   他一片痴心,徐怀山也有些同情他。他淡淡道:“我这次来,是跟你告别的。”   朱剑屏好像早就预料到了,露出了一点笑容,显得十分伤感。他道:“那你以后不回来了么?”   徐怀山点了点头,道:“你把我忘了吧,好好过日子。”   朱剑屏轻轻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放不下她。他伸出了手,想碰一碰她,又像是守着镜花水月,一碰就会消失。徐怀山心里也不好受,主动把他抱住了。他拍了拍朱剑屏的背,轻声道:“你这么好,会有合适的好姑娘等着你的。”   朱剑屏抱着他,仿佛得到了一点安慰,又像抓着一把流沙,眼看着它消失在指间。良久他叹了口气,轻声道:“谢谢你。”   徐怀山一怔,觉得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朱剑屏轻声道:“我会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两人看着彼此,心照不宣,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无声中满是惆怅。   徐怀山替姐姐跟好兄弟道了别,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他回到云山殿,把金璎珞摘下来扔在了梳妆台上,合衣躺在床上,不觉间睡着了。李清露从外边回来,见他穿着钟玉络爱穿的红色衣袍,觉得有点奇怪。   李清露坐在床边,伸手搔了搔他的脸,道:“做什么穿成这样?”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身上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如她的性子一般温柔。徐怀山睁开了眼,还有些睡意惺忪。他坐起来道:“想我姐了,你看我扮的像不像她?”   李清露端详了片刻,含笑摇了摇头。徐怀山还有点不服气,道:“哪里不像?”   李清露道:“感觉不像,你跟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是换身衣裳就能改变的。”   徐怀山沉默下来,片刻垂着眼笑了,道:“是吗。”   李清露嗯了一声,道:“你扮她做什么?”   徐怀山道:“就是想她了嘛……”   李清露道:“我不信。”   徐怀山便笑了,道:“不信就不信吧,有个影子再看一眼,聊以慰藉也是好的。”   很快就到年尾了,各堂口的主事都来无量山参加小年宴,准备向教主述职。外头天寒地冻的,前几天下了一场雪,无量山上到处都是一片白皑皑的。有人来通报,说地载堂的大小姐到了。徐怀山十分诧异,道:“穆拂衣,她怎么来了?”   先前他去地载堂讨药,把穆拂衣气得不轻,哭着跑了。自己大婚时,她和她爹都没露面,只让人送了份贺礼来,敷衍之意十分明显。徐怀山以为她要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她居然会来参加小年宴。   徐怀山道:“收拾客房,安排她好生住下。”   李清露听见了,看了这边一眼,没说什么。侍卫答应了,出去迎接穆大小姐。李清露泡了一壶茶的功夫,徐怀山往外看了两回,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茶香飘散在屋里,李清露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想去就去嘛。”   徐怀山先前得罪了穆拂衣,心里确实有点不安。他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李清露笑了,道:“你们的事,我去干什么。快去快回,晚上包饺子,早点回来吃。”   徐怀山心中一轻,起身向外走了出去。穆拂衣进了客房,放下行囊休息了片刻。她刚喝了一杯水,就见徐怀山从外头过来了。穆拂衣起身走到院子里,两人看着对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徐怀山先开了口,道:“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穆拂衣的神色冷冷的,好像还在生他的气。她道:“是我爹让我来的。”   徐怀山嗯了一声,道:“对不起。”   穆拂衣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就道歉了,道:“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是教主,我只是你的属下,可当不起。”   徐怀山有点尴尬,道:“穆姑娘,你这样不高兴,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先前穆拂衣为了一时之气,不肯把三阳六合丹给他,后来得知苏静柔不治而亡,她心里也有点不好受。听说徐怀山跟李清露成了亲,她悄悄哭了几场,却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心中劝慰自己与他缘分太浅,强求不得。   既然不是自己命定之人,再执着也是无益,还不如放手。过了这么久,她以为自己对他的心已经淡了,却没想到见他的一瞬间,心里又生出了一点惆怅。   徐怀山看着她,神色有点歉疚。穆拂衣转开了眼,别扭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只是一看到你就觉得讨厌。”   徐怀山无言以对,心想:“你刚说了是我的属下,当面这么说不合适吧?”   穆拂衣静了片刻,终于道:“祝你们百年好合。”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是我爹说的。”   徐怀山也不敢问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客气道:“多谢。”   穆拂衣看着他,心里生出了一点苦涩。她毕竟喜欢过他,还是希望他能够幸福。静了片刻,她轻轻道:“我也祝你们……白头偕老。”   徐怀山有些动容,她毕竟心地善良,不会太过难为别人。他微微一笑,道:“也祝你早日找到良人。”   穆拂衣摇了摇头,觉得男人都是讨厌的家伙,她一时半会儿不想跟任何人谈感情了。   她跟徐怀山聊了几句,得知花园里的红梅开了,心里生出了一点怀念的感觉,想去看一看。徐怀山道:“我让人摘一些给你送过来?”   穆拂衣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了。”   徐怀山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穆拂衣轻轻地叹了口气,缓步往花园走去,想着刚才的事,还有些心不在焉。   花园里积着些残雪,梅花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越发艳丽。穆拂衣摘了几枝花,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前头有个浅浅的池塘,水边的亭子里,有个身穿蓝色道袍的人正在喝酒,却是申平安。他背靠着栏杆,手里提着个酒葫芦,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却又悠然自得。   两人打了个照面,申平安有点诧异,没想到穆拂衣还会来无量山。他跟徐怀山一样,还以为她要恨他一辈子,没想到这丫头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这么快就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秋香绿的衣裙,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帽子上带着一圈白狐锋毛,映得她容貌如玉似雪,十分动人。她怀里抱着一捧红梅,眉尖微微蹙着,隐约带着一点愁容。   申平安坐了起来,道:“穆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穆拂衣道:“申堂主,我替我爹过来述职。”   申平安点了点头,道:“远道而来辛苦了。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开心,谁惹你生气了?”   穆拂衣摇了摇头,不怎么想说话。申平安见不得人这样怏怏不乐的,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道:“遇上了就是有缘,今日我还不曾起卦,要不要我帮你算一卦,说不定会有好运气呢?”   穆拂衣觉得也好,道:“那就有劳了。”   申平安抛了六次铜钱,露出了笑容,道:“地泽临卦……恭喜啊,穆大小姐红鸾星动,要遇到合适的人了。”   穆拂衣的神色淡淡的,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申平安道:“我算卦很灵验的,穆姑娘不信?”   穆拂衣一脸冷淡,道:“喔,我信,那人在哪儿呢?”   申平安笑了一下,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时机到了,他就会来见你了。”   穆拂衣听得云遮雾罩的,感觉他说了跟没说一样,这些算命的果然都一样。她有点心烦,道:“多谢申堂主,我还有别的事,告辞。”   她微微一点头,抱着花走了。申平安又靠回了柱子边,半闭着眼,道:“都说了我铁口直断,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他打了一会儿盹,听见靴子把雪踩得咯咯作响。他睁开了眼,见庄宁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外头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显得英俊而又利落。他见了申平安,停下来道:“申堂主,冷不冷啊?”   申平安拍了拍胸膛,道:“穿着棉袄呢,你要去哪儿?”   庄宁道:“听说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我去看看。”   申平安一怔,随即笑了。庄宁有点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没事,”申平安道,“我刚去看过,花开的挺好的,快去吧。”   庄宁便往前走去了,申平安看着他的背影,提起葫芦喝了口酒,曼声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世间情爱,不如美酒,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两年后。   天暖和起来了,无量山中也渐渐有了生机。李清露穿着一身青色的春衫,窄袖撸到了手肘。她手里拿着一柄锄头,高高地抡起来,把泥地刨了个坑。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她停下来擦了一把汗,看着自己开的这片地,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她挽着低髻,头发侧边插着三只茉莉骨朵形的簪子,几缕长发垂下来,人也像茉莉一样温柔美丽。她扶着锄头歇了片刻,想着等会儿撒上种子,浇一遍水,白菜就种上了。   春风和煦,透着一股温暖的感觉。春天里什么长得都快,她展望着白菜长大的样子,满地绿油油的,菜帮子晶莹饱满,啊……想一想就让人心旷神怡。   云姝在田边帮她抱着儿子。孩子的脸粉嘟嘟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动来动去的,生的像李清露多一点。他穿着白色的小衣裳,脖子上戴着个金色的长命锁,胎发用红绳绑了一条细细的小辫子。   “娘、娘……”   儿子伸着小手,朝着母亲咿咿呀呀地挥舞,想让她来抱自己。   云姝把孩子往上掂了掂,柔声哄道:“娘亲在种菜呢,一会儿过来抱你哦。等白菜种出来就能腌酸菜啦,宝贝喜欢吃酸菜饺子么,姨姨给你包好不好?”   儿子的眼睛只望着母亲,闹着要她抱。李清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子,怕把他弄脏了。她哄道:“好孩子,你乖乖的……哎,你爹来了,让他抱。”   徐怀山一大早忙完了身边的事,从营房回来。他寻思着今天是花朝,打算好好陪一陪妻子。他回了云山殿,却不见李清露的人影。侍女说夫人拿着锄头去种地了,徐怀山便来到了半山腰。   李清露从前就喜欢种菜,徐怀山以为她当上了教主夫人之后,就能转一转性子了,没想到她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李清露远远地望见了他,挥手道:“快来。”   徐怀山快步过来了,见儿子也在,道:“你干活儿还带他来干什么,给我抱着。”   李清露道:“郑神医说了,三岁前的孩子要时刻陪着,最好能经常抱一抱,这样长大了才有安全感。”   徐怀山把儿子接了过去,他身上硬邦邦的,不是金钩子就是玉片。孩子倒不嫌硌得慌,反而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爹领子上的一枚金压襟,放在嘴里咬了起来。   这么大的孩子,见到什么东西都要往嘴里塞。徐怀山抠出来道:“别啃,多脏呢。”   儿子觉得他在跟自己抢东西,不乐意了,挥着手哭了起来,声音像唢呐一样,精神头十足。徐怀山的耳朵都要被吵聋了,只好把他还给了云姝。孩子到了云姝怀里,渐渐地不哭了,嗦着手指头安静下来。   李清露哈哈直笑,道:“他最近要长牙了,见什么咬什么,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徐怀山有点无奈,道:“书房里还有檀木,等我给他做个磨牙棒。”   他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菜地道:“又不缺钱,干嘛老是种菜呢?”   “我就喜欢种菜啊,”李清露道,“我以前的愿望就是种菜、练剑,跟师父在一起。我还想着等以后有钱了,要买个金锄头呢。”   徐怀山也是有钱没处花的主,道:“我找最好的工匠给你打一把,纯金的太软了,得熔点别的进去。金光闪烁的,保证趁手又漂亮。”   李清露笑了,从前只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如今实现起来却这么容易。当初在玉虚观跟姐妹们种菜的自己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遇到他,跟他这样幸福的在一起。   她温声道:“我现在不稀罕金锄头了,只要跟你和孩子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徐怀山露出了笑容,李清露转头看他,道:“你呢?”   他没回答,看着她的目光温柔。他轻轻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凑过来想要亲一亲她。   孩子还在旁边,唆着手指头看着爹娘,黝黑的眼里充满了好奇。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拿胳膊肘把他抵开了,轻声道:“别闹,你来干什么?”   徐怀山想起了正事,道:“约你出去玩,晚上有空吗。花朝节潼关镇里有庙会,咱们去看看吧?”   他这么说,李清露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花灯和烟火的情形。她露出了笑容,道:“好,一起去逛逛。”   二月半花朝节,桃花、梨花、海棠争相怒放,红的、白的、粉的开的如烟似霞。夜色降临,一轮明月升到了中天,潼关镇上的庙会也开始了。街道掩映在花海之中,到处都弥漫着轻柔的花香。   李清露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和丈夫来逛庙会,云姝跟在他们身后,蜈青和蛛红也一道来了。徐怀山抱着儿子,指着前方的花海道:“开花了,喜欢吗宝贝?”   儿子唆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周围。徐怀山把他的手从嘴里抽出来,道:“这是玉兰花、这是桃花、这是鸾枝……别啃了,你是不是该戒奶了?”   儿子一撇嘴,作势要哭。云姝连忙过去把孩子接到了怀里,道:“我来抱、我来抱。”   徐怀山无可奈何,把孩子递了出去,转身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个虎头帽。云姝颠着孩子,哄道:“不哭不哭嗷,爹爹给你买虎头帽了,戴上变成个小老虎,把妖魔鬼怪都吃掉。”   徐怀山把小帽子给他戴在头上,儿子觉得棉布软软的,揪着帽子笑了。蛛红去旁边买了个拨浪鼓,在孩子面前摇了摇,道:“宝贝,你看这是什么?”   儿子的注意力被小鼓吸引走了,伸着手要抓。蜈青买了根糖葫芦想要哄孩子,却沉默寡言的围不上边。蛛红道:“他没长牙呢,吃不了啊。”   蜈青笑了一下,道:“那你吃?”   蛛红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楞,还挺有心眼的。她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感觉酸酸甜甜的,心里一边想着他的护手磨坏了,等会儿看庙会上有没有卖的,要是没有的话自己就给他做一双。   徐怀山忙完了孩子的事,却不知妻子去了什么地方。他抬眼一望,见李清露站在一棵梨花树前,看着一树的花出神。   她雪白的衣袂在风里轻轻飘荡,透着一股清净温柔的气质,让他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走了过去,轻声道:“看什么呢?”   李清露感叹道:“这里真美啊。”   徐怀山道:“你喜欢的话,以后咱们每年都来看。”   庙会掩映在花海中,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远处升起了烟火,噼里啪啦地在夜空中炸开,红的、紫的、蓝的、金的,夺目而又瑰丽。他们从前虽然错过了长安除夕的烟火,却总算没有错过潼关的花朝。两人望着夜空,想起了过去经历的种种,不觉间露出了笑容。   小河潺潺流淌,有人在点河灯了。徐怀山去买了两盏,牵着李清露的手道:“咱们也去放。”   两人来到河岸边,李清露点起了灯,双手合十,轻声许下了愿望。徐怀山把自己的河灯放在了水里,轻声道:“去吧。”   荷花灯载着愿望缓缓向远处飘去,光芒浮在荡漾的水面上,宛如点点碎金。两人望着河灯,心中感到了一阵甜意。此情此景,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李清露道:“你的愿望还没告诉我呢。”   月色轻柔,烟火在远处炸开,灿烂如星。徐怀山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温柔道:“我的愿望,就是永远跟你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