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千岁家的小女儿》 作者:千寻清欢 文案 当朝九千岁萧公公权势滔天,京都上下阿谀奉承,自愿为子者不计其数,可他独独只有一对养子。 长子萧泽空有一张俊脸,成日拉着皇帝吃喝玩乐,所谓静如脱兔动若疯子; 次子萧沅叶,跟她干爹一样温润狡诈。 有一天,京都发生两件大事: 1.九千岁咽气了! 2.萧二公子竟然是个姑娘……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女强 甜文 主角:萧沅叶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夜幕初上,月牙弯弯如银钩,挂上了湖畔的树梢头。 广阔的湖面上波光潋滟,银辉点点,夜风中还掺合着几缕春寒料峭。微凉的水面上倒映着一道明晃晃的红光,华丽精致的画舫上,绮户迎风半开,隐约可以看到成群的少女裹着轻纱,舞姿轻盈曼妙。 伴随着悦耳丝竹,为首的舞姬轻轻甩开流水般的长袖,眸光盈盈如水,有如娇艳欲滴的花朵。她轻轻地跪下,含羞看向坐在首席的少年郎。 少年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没褪去的稚嫩,头戴束发玉冠,身上的大红锦袍绣着繁琐精致的金丝,狭长的眼眸玩味的盯着少女的胸部。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抗拒的蛊惑:“过来……” 舞姬羞红了脸,正要匍匐前行,忽闻一声轻轻的咳嗽。 声音虽然不大,却让少年收回眸光,转过脸去看他。那人坐在侧席,身着水蓝色织锦深衣,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双眸璀璨如星,闪烁着清澈灵光。他的薄唇微抿,俊美绝伦。墨黑色长发半绾半披在身后,将将齐腰,整个人有如有如飘逸出尘的嫡仙。 少女们虽然流露出仰慕的神色,却无人敢靠近。 少年的身边围绕着三四个窈窕妩媚的少女,给他捏肩端酒,时而耳唇厮磨,亲亲热热。而他身边方圆三米内竟然没有一个人,所有人都如避瘟神一样的离他远远的,他孤零零地坐着,也不嫌寂寞。 只是上一位担心他寂寞的少女已经被丢下了水,正逢乍暖还寒的时候,她被捞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了。 “怎么了?”少年漫不经心问。 那人背抵着墙,手里还把玩着一个葡萄,懒洋洋道:“公子不觉得,这位姑娘的香粉味儿有些过重了么?” 少年转过眸光:“哦,既然老师这么说,那便是了。” 两个人轻描淡写的一番谈话,让舞姬委委屈屈的退出画舫,遭逢姐妹们嘲讽的眼光,气不打一处来。 好一个龟毛的公子哥儿! 好一个连一点香粉味儿都不能闻的奇葩! 她含泪咬唇,暗地发誓要给那一对纨绔弟子好看。正绞尽脑汁想着计策,岸边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此刻画舫离岸边极近,透过皎皎月光,她看到一位青衣公子牵着白马,从垂柳中缓缓走出。 那公子身段娇小,甚至比她还矮半头。公子走上码头,朝着她微微一笑,清秀白皙的小脸上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双眸顾盼生姿。 舞姬心神一漾,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脸色通红:“公子……” 青衣公子噙着笑意,看着她:“请问,贵船上有没有两个人傻钱多的,长着一副好皮囊,在这里寻欢作乐?” “啊?” 青衣公子的轻功极佳,纵身轻轻一跃,便平稳踏到了甲板上。 他从舞姬身边经过的时候,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好似竹叶的清气沾染到了他的身上。见他毫无顾忌地伸手去推门,舞姬骇了一跳,急急忙忙去阻止:“公子不可,内有贵客——”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小公子回首浅浅一笑,然后用力将画舫的雕花船门推开。丝竹声和歌舞因他的闯入而骤然一乱,少女们凌乱了舞步,乐师吹错了音符。 那两个人傻钱多的纨绔子弟非常不爽地抬起头,心道是谁这样不识抬举,惊扰了大爷们的雅兴。 等看清青衣公子那张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位蹭一下从坐席上弹起来,又惊又怕地看着他:“小,小叶子,你怎么来了?” 萧沅叶的内心其实是冷笑不止的。 好一个尽职尽责的太傅,好一个勤勉治国的皇帝!如今太傅喝花酒,皇帝逛青楼。可怜她半夜三更,还要**爹喊起来,亲自来接这两位大爷回宫。 她也不去看萧泽,直直地向红衣少年行了个礼,低声道:“公子,您的母亲需要您回去。” 红衣少年便是周焱,年仅十四岁的当今天子。 周焱没有看她,冷着脸抿了口酒。他朝着身边的少女们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见她们顺从的鱼贯而散,才慢慢道:“她需要我?有事找宫女有病召太医,找我作甚!兴师动众的,是要彰显母慈子孝不成?” 他的话里话外满含怨恨,萧沅叶恍若不闻,垂眸道:“公子,明日家中有事,您的母亲也是唯恐您忘记了,耽误了时辰。” 经她这么一提,周焱恍惚想起来,明日好像是昭阳长公主大婚来着。先帝子嗣单薄,尤其宠爱这唯一的女儿,只是没能亲眼看她出嫁便驾鹤西去了。 这么想着脾气便消去了大半,毕竟他还是要当个好看的花瓶,摆给那群老顽固看的。他闷闷地哼了一声,看向萧沅叶:“小叶子,你也辛苦了。” 萧沅叶温和地笑:“公子说道哪里话,还不是我这不成器的哥哥,这个时候拉您来观歌舞。他呀,除了知道谁家头牌的腰肢细,就没别的在行了。” 萧泽被她的话逼得满面通红,赤霞染到了耳畔,支支吾吾:“这是哪里的话,我都是听他们谈论的,你看我从来都……” “从来都很懂本公子的心意。”周焱站起身,不免有些意犹未尽地看了几眼莺肥燕瘦的少女们,“太傅啊,”他压低了声音:“等到年底,朕一定要按着民间的传统办一个极大的谢师宴,到时候小叶子也来,咱们玩个痛快……” 他用一种是男人都懂的眼神,含笑暗示着萧家兄弟。 两位人傻钱多的主儿一前一后踏出画舫,萧沅叶忽然发现他们还没结账。 尽管心中对他们咒骂不已,她还是抽出一叠银票,面无表情地丢给了画舫老板。在一片恭维声中被送出门来,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凄厉且熟悉的尖叫,来自她哥。 “啊——!” 她定眼望去,在岸边的码头上,萧泽狼狈的背靠石柱,一个少女以八爪鱼的姿态挂在他的身上。她带来的锦衣卫都齐刷刷护卫在小皇帝的身边,七八柄尖锐的剑尖对准了少女的后背。 萧沅叶的内心其实也只有一个反应:卧槽,出大事了! 熟悉萧泽的人都知道,他对女人很过敏。 具体是怎么个过敏法,那就不清楚了,只知道萧泽从来不碰女人。萧沅叶跟他一起生活了四五年,非常理解他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整个人一触即发。她看萧泽僵硬的有如石像,非常苦恼的走了过去。 她忽然发现那个八爪鱼少女有些眼熟,等等,不就是刚刚在画舫前答她话的那个么?而少女背后尽是明晃晃的剑尖,她也被吓得嚎啕大哭,又不敢抽出身来。 “呜哇——我只是记恨他刚刚嫌弃我的香粉,想趁机丢一把熏熏他……” 萧沅叶不明前因后果,纳闷地转头看周焱。周焱早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萧泽尽情嘲笑:“你看看你,真是早晚遭报应,哈哈哈……” 萧泽的脸憋着铁青,也不理会皇帝的嘲讽,只是看着萧沅叶。 她觉得自己更苦闷,想笑又不能笑出声来,强忍着笑意去看舞姬。仔细看她应该不是个学武的人,又白又傻的。萧沅叶道:“各位兄弟,都把剑放下来吧。” 大内侍卫们刷一声收回剑,萧沅叶一手勾住舞姬的纤细蛮腰,一手将她的手臂从萧泽身上拉下来。再用力向后一抱,少女顺从的落入了她的怀中,萧泽如释重负,扶着石柱大口喘着粗气。 周焱看这一场闹剧,笑道:“太傅啊,你空有一身好本领,遇到个投怀送抱的姑娘,就这样不顶用?” “惭愧,惭愧。”萧泽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深衣领口露出些许空隙,迎着风他也不觉得凉。“陛下,微臣先行告退……” 周焱随意点了点头:“无妨,有小叶子在这里,你且去。” 两人习惯性地向旁边一瞥,正好瞧见萧沅叶在温柔地过问舞姬哪里伤到了没,是否需要传唤大夫来看一看。 萧泽莫名觉得有些委屈,话也不说,纵身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焱眉头轻挑,这萧家兄弟,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翌日昭阳长公主大婚,尚工部尚书的次子曹典。 曹家是开国功勋之后,几十年来忠心耿耿,曹家子弟品德敦厚,堪配公主。皇帝亲自送姊发嫁,十里红妆流水般从宫门抬出,上千名宫娥内侍,随公主一同陪嫁到曹尚书的府上。 萧沅叶没什么事,萧公公和哥哥都入宫去了,她睡到个自然醒。等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穿了件崭新的竹青色常服,清点早已备好的礼物,亲自带人送到曹家。不免碰到了几个同窗好友,略略说了一会儿话,吃了会酒席,她便起身告辞了。 这次前往曹家祝贺的客人极多,宴席从楼厅摆到了庭院,她低着头匆匆穿过,不意有人起身祝酒,萧沅叶的头一下子撞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手中的酒洒了一地,大怒,回头见是个尚未弱冠的小哥,一张小脸清丽脱俗。他色心顿起,一边伸出咸猪手一边猥琐地调笑:“哟哟,你是谁带来的小郎君,这么冒冒失失的迷了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大吉! 忽然发现忘记在文案上加注意事项了:谢绝考据,谢绝考据... 第2章 这一圈宾客都是熟识的狐朋狗友,见他调戏小童,都伸长脖子往这里瞧,笑着起哄。 他的手肆无忌惮的向萧沅叶的脸上摸去,看这细皮嫩肉,料想这手感堪比少女的**。还没碰到那滑嫩细腻的小脸,他的手兀然一痛,耳畔传来了清脆的折裂声音,那只手竟被这个小童给硬生生地折了! 萧沅叶松开手,冷冷道:“借过。” 她的手劲一向比寻常男子都要大,遇到这等浪荡子弟,这样的教训已经是轻了的。那人痛得大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两步,叫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爹都不曾这样的打我,你一个小娈童,好大的胆子!” 那等好事的人专门取笑他:“秦老三,阴沟里翻船了,哈哈哈……” 也有好心的人过来提醒萧沅叶:“这是京兆尹秦大人府中的三公子,你家主人是谁?今日公主大婚,闹大了谁都不好看,看在公主,曹大人的份上,给秦公子道个歉,我们替你说说,这事儿就算掀过去了。”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站过来看热闹。 他们七说八云,萧沅叶站着不为所动。碍于她那惊人的手劲,倒还没有人站上来找麻烦。这里年轻的公子哥儿居多,终于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官儿挤了进来,向着众人拱手,高声道:“各位,各位!今日公主大婚,不管谁对谁错,咱都别给公主添堵,毕竟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大事。要我说,两位都各退一步……” 老官儿看着萧沅叶,“这位小哥儿道个歉,我们在场的,都担保秦三公子不会难为你!” 道歉?呵呵呵! 她还没发话,秦三愤愤叫道:“我不同意!明明是他先打了我,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小小年纪这么大的脾气,不知道是谁养出来的娈宠,像他这样卖身求荣的,他妈也是千人骑万人……”他杂七杂八骂了一长串难听的话,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想起京兆尹秦大人那个卖猪肉供他读书赶考的发妻,大伙儿大概能明白秦三这些粗话的来源了。萧沅叶还没被这么粗俗的话骂过,她掂量了一下没有骂回去,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哦?” 秦三扶腰喘着气,道:“妈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围人手疾眼快的堵住了口,三四个人一起抱着拖了回去。正当周围人觉得这场闹剧已经散了,陆续走开的时候,萧沅叶忽然道:“且慢!” 老官儿奇道:“你还有什么事?” “我要他跟我道歉,为他刚刚所说的话,和他刚刚的行为。”萧沅叶微微抬起下巴,凝视着那群浪荡子弟,一字字道:“不、然、没、完!” 老官儿吃惊地瞧着她:“哟,小哥,您还嫌闹得不够大啊?真的要惊扰了公主的大婚,你们谁担当的起!” 萧沅叶微微一笑。 她忽然疾步上前,扬起手,狠狠地抽了秦三公子三个巴掌,又快又狠。抬起头,她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我就喜欢闹事,你怎么着?” 反了,真是反了! 秦三公子气得冒火,他白嫩的右脸颊上有五个火辣辣的指痕,又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小童辱打,当即像疯狗一样要冲过来。众人看热闹不嫌多,有的拉他,有的推他一把,整个场面乱哄哄的,喧嚣声不绝于耳。 正乱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疾奔过来,口中叫着:“各位公子冷静,冷静!” 他大汗淋漓的挤进了人群,整了整仪容,严肃道:“公主和驸马遣我来问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围人立刻七嘴八舌的,告诉他这里的事儿。 他忙着宽慰秦三公子:“公子放心,这事儿一定严肃处置……”扭头看了看罪魁祸首,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他凝神想了想,一拍脑袋:“呀,萧二公子!您好端端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萧沅叶淡定道:“疯狗挡路,咬住我了。” 萧沅叶的身份如同一个惊雷,瞬间传遍了这一圈人。 他们心中既鄙夷又惧怕,当朝九千岁何许人也,就连太后也跟他客客气气的,不敢违拗。他们只听说过九千岁有个混账的长子,仅仅十七岁多,竟然被当今圣上拜为太傅,气得老臣们差点在金銮殿磕破脑门。更别说这个年轻无为的太傅,天天只知道教皇帝吃喝嫖赌! 江山代有奸臣出,各领骂名数百年。 而九千岁家的这个次子,一直鲜有人见过真容。没想到却清丽的像个女孩子,让这些通吃的浪荡子弟起了色心。 曹管家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好办,虽然九千岁如日中天,但公主是皇家血脉,威严不容宦党践踏。他心里已有轻重之分,脸上仍旧挂着热情客套的笑容,拱手道:“各位大人,各位公子。今日我家三公子尚公主,招待不周多有得罪。这事儿吧,一时还真是无暇处置,还请秦三公子,萧二公子两位随我去茶厅等候,尽量化解这个误会。” 那些人事不关己,都说:“好说,好说。” 在曹家园子里喝了半个时辰的茶,萧泽匆匆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正经的官服,唇上微干,显然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赶了过来。他焦躁不安的目光在看到沅叶的瞬间变得柔和,扑过来绕着她前前后后走了两三圈,确认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少之后,才沙哑着嗓子开口:“还好么?” 萧沅叶微笑着将她的茶盏往前一递:“哥哥先喝口水。” 萧泽端起她用过的茶盏,一仰头,咕隆隆喝完。在他喝水的空隙,萧沅叶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是被疯狗骂了几句,算什么呢,哪里劳烦哥哥这么急匆匆的过来,有几个人敢得罪我们。” “当时听到你被调戏了,哪里想到这么多。”萧泽道,目光敏锐的扫过坐在茶厅另一个角落里的秦三公子。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大步向前。 萧沅叶道:“哥哥,自然有人收拾他!” 他头也不回,道:“他爹打他是他的事,我不爽是我的事!本就背负了一身的骂名,多了这点又何妨!” 秦三公子哀叫数声,在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滚进了桌子底下…… 昭阳长公主并没有搭理这件事,传话说这是公子哥儿间的小打小闹,请回家自个儿处置便是。 当夕阳落山,黑暗席卷了整片大地,挨家挨户相继挂起红灯笼的时候,九千岁萧公公的轿子,轻轻地落在了萧府的门前。 他穿着深色朝服,躬身掀开了轿帘。宫中太监很少有他这高大强壮的体格,一张国字脸上浓眉深展,目光锐利如鹰。 萧公公走下轿来,朝着旁边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宫吧。” “是。” 打发完弟子回宫,他才缓缓步入府中。一对养子早已恭候多时,萧沅叶亲自奉上茶来。他慢条慢理的喝完茶,这才瞄了她一眼—— “忍了这么久,说吧。” 萧沅叶笑了:“干爹您无所不知,叶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哼!”萧公公将茶盏重重地放下,冷冷道:“秦文顺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呐!做了三年京兆尹,该是搜刮了不少东西。叶儿,你到底是年轻了,不懂得从他嘴里逼出更多的东西!杂家不怕你闹,只怕你闹得不够大。” 她乖巧地笑:“是,叶儿学习了。” 他端起茶盏,不经意地问:“叶儿,你平日里一向低调冷静,今日怎么会这样失控?” 萧沅叶一怔:“他,辱骂我的娘亲……” 萧泽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忽然想起四五年前的一个雪夜,他和萧公公一起坐在轿子里,穿着华丽的狐裘大衣,手中还捂着暖炉。轿子摇摇摆摆往前走,忽然停了下来,隐约有小孩儿的哭喊挣扎声。 萧公公隔着帘子问:“怎么了?” 外面的人忙笑着回话:“督公,不过是个小乞丐在拦路乞讨,这就打发他走。” 他嗯了一声,又道:“今日是大年夜,多给他点银子吧。” 仆从应声去了,呼啸的北风声中,小乞丐忽然大声喊道:“大人!我并不需要银子,我只想要一件漂亮的衣裳,送给我的娘亲……” 萧公公伸手掀开帘子,两排红彤彤的灯光照映下,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一个扎着双髻,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挺直身子站在正前方,小脸被冻的红肿。他来来回回搓着手,双脚已经埋到了雪地里。 “为什么要华服呢?”他难得有了耐心,柔声问。 “我的母亲是这个世上最漂亮贤德的女子,如今她离世了,我要她穿上这世间最华贵的衣衫,回到天上。”小乞丐认真地回答。 …… 他忽然起身出轿,脱下身上的狐裘,弯腰递给小乞丐:“这是我最漂亮的衣服,可好?” 小乞丐抽了抽鼻子,两眼泪汪汪:“小叶子愿意永远侍奉在大人左右。” 他淡淡道:“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次子。” 萧泽爬下马车,迎着风雪走过来。他同样脱下身上的裘衣,罩在了小乞丐的身上:“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他高兴地围着她,欢呼了一声:“哦……!” 第3章 秦家道歉的速度非常快,大清晨,京兆尹秦文顺便押着他那不成器的三儿子,亲自到萧府上道歉。 萧公公一早就入宫了,萧泽晾他们在府外等候了一个时辰,才慢悠悠踱着小步,吩咐仆从:“请秦大人进来吧。” 理论上来说,他这个正一品的太傅比正三品的京兆尹,可是高了两个品阶呐。不过满朝文武都不太把萧泽当做一回事,那又要另说了。然而看在皇帝、萧公公的面子上,见面还会尊称一句“萧大人”。 还未踏入中堂,秦文顺便痛哭流涕的迎了出来,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秦三。他挺着圆滚滚的发福肚子,胖脸上小眼眯成了两条缝,朝着萧泽打躬作揖:“哎哎呀萧大人,下官见过萧大人,大人最近可好呀?” 萧泽非常嫌弃了绕开了秦文顺,皱了皱眉,狭长的眼眸掩藏不住厌恶之情。他一甩衣袖,双手背负在身后,道:“不好。” 随即踱到主座上坐好,身体微微向**斜,还翘着腿,也不招呼秦家父子入座。萧泽今日穿了件大红常服,腰间悬挂着白玉麒麟,愈发衬得他的风姿俊秀。 “那么,秦大人最近过得可还好啊?”他懒懒道。 秦文顺陪着笑,哈腰站在绣着紫色团花的地毯上,也不嫌弃自己尴尬:“不好,不好!这不,给萧大人添了不少麻烦,特意押着犬儿前来道歉。不过百忙中还有一喜,前一久下官受命主持城西镇国寺的修葺,这是件惠民敬神的好事儿,格外得到了老百姓,各路商贾的支持,朝廷也拨了不少银两。下官听说您闲余的时候也经营石砖的生意……” 他抬头瞄了眼萧泽,见他垂眸深思,故意停住了话题。 萧泽嘲讽地勾了勾唇,细长的手指在桌案上慢慢敲动。他的嘴角漾开了一个虚伪的笑:“哟,忘了请秦大人入座了,还不上茶来?” 秦文顺笑道:“那就多谢萧大人了。” 这一场“买卖”谈得十分愉快,秦文顺给出了比市场利润要高出三倍的价格。达官贵人暗地里经商,本就是公开的秘密,谁家还没有几个铺子。 见秦文顺越说越是话多,萧泽轻轻咳嗽一声,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秦大人是不是忘了今天所来的目的,专心要和本官谈生意了?” 秦文顺讶然道:“这——怎么会!”他有如大梦初醒般站起身,连连道歉:“萧大人,下官哪敢有那种想法!只是今日没见到二公子,又想跟萧大人掏心置腹地说些话,虽然咱们年龄相差甚远但是下官一直敬佩大人年轻有为,一时耽误……” 萧泽冷笑一声,只是对左右吩咐:“去请二公子来。” 不多时,萧沅叶身着一件白绢箭衣,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发前勒着海蓝色抹额,中央镶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脚蹬乌黑云靴。她淡淡地瞥了秦家父子一眼,也不招呼,只是径自向前:“哥哥唤我?” 萧泽随手一指,道:“嗯。” 秦文顺是个机灵人,见此,赶紧推着他那儿子过来。秦三公子看起来恹恹地没什么生气,眼睛肿了一只,嘴角还挂着一道血痕。不算昨天萧泽打的,秦三公子的脖子上还有一道莫名其妙的鞭痕,手背上一片青紫,大概秦文顺把打痕都巧妙地留在了能被一眼望见的地方。 他早就没了昨天的嚣张霸道,嗫嚅道:“那,那个,昨天是我不对,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跟我一般见识,得罪了……” 秦三公子机械地背着,秦文顺在一旁不住地赔礼道歉:“都怪我,都怪我,这逆子我昨晚就打了他一顿,太不像话了!” 萧沅叶勾了勾唇,并没有说话。 一直到目送秦家父子离开,她才说:“哥哥,假若他日干爹不能再护全我们,这些豺狼虎豹,必定将我们活活生噬!” “小叶子,你还有哥哥啊。”萧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眸光温柔似水:“管他豺狼虎豹,为兄最拿手的,就是生撕活剥!这满朝文武半朝奸佞,哪有什么道德纲常,比的就是谁更强!相信哥哥,咱们怕谁啊。” 她含笑应道:“是了,只要哥哥别娶个厉害的嫂子,不给我饭吃就行了。” 饶是萧泽头脑反应机敏,应答如流,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他胡思乱想了一大通,想说的不敢说,随便应付的不能说,真是急死人了。 好在萧沅叶也没在意他回什么,一抽身,又回到练武场去了。 秦文顺回到马车里,笑眯眯的胖脸一瞬间变得阴沉狰狞。 奸臣,贼子!他内心痛骂不已,见儿子也进了马车,一旦离开萧府那条街,立刻呵斥他:“你看你畏头畏尾,不成大器!就算你心中再不高兴,也要陪着笑脸!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秦三公子苦着脸,“我何尝不明白,只是看到爹爹那样委曲求全,心酸不已,哪里愿意向那个娈宠低头!” “你倒是孝顺。”秦文顺的脸色稍稍好转,随即又严肃地教育儿子:“以前都是我太骄纵你了,如今吃了教训,你也该收收心性。如今那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看着吧,圣上慢慢长大,早晚有他垮台的时候……” 马车吱呀滚动在京都的石板路上,春风掀动侧帘,飘出了几句秦文顺的的敦敦教诲:“总有一天,他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萧公公晚上回府的时候,秦文顺补送的第二批礼物正好趁着夜色抵达萧府。 对于礼物,萧府是一向来者不拒的。当一排年轻鲜亮的美人儿聘聘婷婷走进来的时候,萧沅叶忽然意识到,秦文顺真是在费尽心思的讨好她干爹。 萧府并不是没有侍妾,后院里大概有十几个姨娘,都是十多年来别人陆陆续续送进来的。作为养子,她和萧泽并不关心萧公公宠爱谁,也就是偶尔家宴会见个面,问个好,平时撞到了还得避嫌。 不过这么多年来,后院一直是黄姨娘在管事,她大概三十出头了,生得倒不是有多好,温婉慈祥。据说她先前是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后不愿意回乡嫁人,兜兜转转到了萧公公的府上。 萧沅叶同萧泽对视一眼,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视。 萧公公用完晚膳,又漱了口,才抬起眼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排赏心悦目的美人。最后他留下了最中央那两个光彩夺目的美人儿,均是身材高挑,胸前波涛澎湃,尖尖的下巴妩媚的眉眼。 其余人让管家给打发了,萧府从来不养闲人。 等萧公公处理完这件事,一回头,看到两个养子早已魂游天地外,一个个支着脑袋望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萧沅叶立刻收回目光,用胳膊肘碰了下还没回神的萧泽,后者还在咧嘴傻笑。 “叶儿,你这样整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个办法,明日你便去东厂报道吧。”他沉声道:“你到那跟着理刑百户李煦,我已经派人跟他打好了招呼。东厂不是你可以随便耍威风的地方,少说多看!” 萧沅叶不敢有违,立刻起身道:“是,叶儿遵命。”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去后院宠幸那两个新进的美人儿去了。萧沅叶头一歪,问:“哥,李煦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可是个难缠的硬角色。”萧泽见过此人,跟她一五一十的分析开来:“他们李家也是世代功勋,李煦他哥还在镇守边疆,这个李煦,也就比我大上个一两岁吧?他那个迂腐酸臭的脑袋,啧啧,真该丢回去重造。” “他家是哪个派系的?”萧沅叶问。 萧泽道:“没什么派系,算是忠心耿耿的保皇党吧。总而言之,他看你一定很不顺眼。” 萧沅叶了然的点了点头,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萧泽的手。看着他手上的红痕,心里莫名觉得很愉悦。 然而她哥好像有点坐立不安了。 他的脸上腾起层层红晕,慌张地拿起了一个冰凉的瓷杯,想要褪去身上的热度。想走又舍不得和她独处的时间,没话找话的,他来了一句:“小叶子,我上午看到一支白玉牡丹簪,很是适合你。” “你觉得我用得到吗?”萧沅叶斜了他一眼。 “好妹妹,你可以穿戴给我看。”他厚着脸皮蹭了过来,同时也改了称呼。忽明忽暗的烛光中,萧泽眸中浸染了无尽的情意,执着又专注地看着她。他额上覆着一层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了。 萧沅叶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 “哥哥若是想看,这就随我回房如何?”她用折扇轻轻勾起萧泽的下巴,调皮的看着他。 萧泽目瞪口呆:“你,你……”一时之间,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萧沅叶大笑着收回了折扇,施施然起身,走到门边还回眸一笑:“哥哥,你认路的。”旋即便没了踪影,留下一脸懵的萧泽,走也不是,去也不行。 这小妮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评论呀,忧桑(ㄒoㄒ) 第4章 萧泽并没有胆子跟上来。 就自家老哥那有贼心没贼胆的怂样,萧沅叶一清二楚。她打着哈欠阖上门,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套荷色襦裙,双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细纱绣纹,最后毅然决然地丢了回去。 再过两三年……怕是越来越瞒不过外人了。 翌日卯时,萧沅叶准时去东厂报道。 萧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任东厂督公,一路走来,凡是见到萧沅叶腰间所别腰牌的,无不客客气气。东厂虽由太监掌控,但其属官、司房等则是由锦衣卫拨给,皆是器宇轩昂的阳刚男儿。 掌刑、理刑二司在东厂的牢狱之内,走进去阴气森森。东厂的牢狱和别处不同,专门建在地下,顺着冰凉石阶往下走,每隔十米,石壁上悬挂着一具火把。理刑司位于牢狱的最东头,里面只有一张木桌,旁边摆满了推挤如山的案宗。 她的直属上司李煦还没有来,萧沅叶决定去别处看看。 东厂监狱的构造十分独特,像是一个四方广场,审问室设在最中央。换句话说,四面的犯人都能透过铁窗看到用刑现场,清楚地听到犯人传来的惨叫。因为来的略早些,厂卫正在洗刷那些乌黑的刑具,水色暗红,略有些腥味。 常见的刑具有火盆铁棍等,见厂卫正在洗刷着一个铁刷子,她问:“这个是做什么的?” “是给人犯们梳洗。”旁边一个白面太监微笑道。 “你们行刑前还要梳洗?”她觉得十分奇怪。 那太监咯咯笑了:“二公子,谁有闲心给他们真的梳洗呢?这个是用来刮下他们身上的皮肉,一层一层,所以叫梳洗……梳洗之前,还要先拔下他们的衣服,用开水滚烫几遍,就跟杀猪去毛似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萧沅叶隐隐有些反胃。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今早吃饭的时候,萧泽劝她最好还是少吃一点。她硬着头皮去看那些挂在石壁上的铁链,其中一条铁链上还挂着一个人,据那太监说,那是个塞满稻草的人皮…… 每一个看似简单的刑具,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使用方法。 她正看着,身后传来一个阴沉不悦的声音:“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萧沅叶转过头去。 她身后站着一位身着飞鱼服的年轻男子,堂堂七尺有余,英气勃发。他的面色微黑,五官如雕刻般分明,双目流露出的慑人的精光。他腰别绣春刀,脚踏皂靴,不难让人猜到他的真实身份。 旁边的太监弯着腰笑道:“李大人,这位是督公家的二公子……” 男子面无表情道:“萧沅叶?” 她知道这就是李煦,目前自己的直属上司,忙行礼道:“是,见过李大人。” 见她身量娇小,容颜俏丽如少女,李煦想起昨日公主大婚上的传闻。看着这么娇弱,也不知道能不能顶用。他不满地打量着萧沅叶,冷声道:“跟我走!” 萧沅叶连忙跟上。 一同回到理刑司的石室里,李煦指着堆积如山的案卷,道:“你最近就把这些案宗全都整理出来,别的不用你管。” “多长期限?” 李煦随口道:“十日以内!”他微微冷笑,“若是办不好,看你这体力也做不了别的,你就去临刑的地方烧热水吧。” “……” 这个李煦,果然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萧沅叶非常地忙。 她将那些案宗分别作了归类,然后定制了几具书架,将案宗分别摆到上面。她还要编写一个案宗名册,用簪花小楷规规矩矩地编写在案。这历任的理刑百户是有多么粗糙混账,这些案宗竟然连一个编号也没有。 东厂接手的案件非常复杂,大多是谋逆案。也许是权责不明的缘故,这里还五花八门有一些盗墓案,京都碎尸案,连环杀人案等等。 另外东厂还监管全国官员的私人动态,这些信息掌管在萧公公手里,就连锦衣卫中的掌刑千户也是不能接触得到。 唯一的优点是,这里离临刑处较远,阴冷清净,听不见那边的凄厉叫喊。 一直到第十日,萧沅叶捏着自己的酸肩,将李煦请来检查工作。见到焕然一新的理刑司,他愣愣的差点没认出来。 萧沅叶提醒他:“李大人?可还有什么要提点的?”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看着萧沅叶半天,大概是需要时间想想接下来怎么整她,李煦讪讪道:“辛苦了,你先回家歇两天……” 近日萧沅叶早出晚归,不曾留意家中动向。 她得了两日休沐,及早的回到了家中。见萧公、哥哥都未曾归来,先除去公服,换上松散舒适的长袍,将长发解开披在肩后。她半坐半躺在软榻上,正逢初春时节,廊外桃花开得格外灿烂,一簇簇粉色花朵绽放在枝头,照映出满园春色。 萧家唯有一处怡园,便是萧沅叶的住处。她一向喜爱清净,怡园里唯有两个贴身侍奉她的丫鬟,寻常进进出出的,也就只有哥哥了。每日清晨会有几个粗使的婆子来打扫一下园子里的枯叶,除此再无旁人。 大丫鬟桃叶端来一杯茶,白净剔透的玉石杯里,晕染着淡淡的绿。她嗯了一声,抿了口茶水,茉莉清香溢满口中。几朵淡粉色的花瓣随着微风,轻轻晃晃地落到了她的发间,沾满墨香的书卷上。 冷不丁,她听到园子里传来肆意的欢笑声,以及混乱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两位姨娘,再往前,可就是二公子的住处了……” 看管园子西门的婆子拦不住这两位得宠的丽人,一路上尾随她们游览园子,看她们拈花折柳,心里只能暗暗叫苦。眼看两位姨娘踏过玉钩桥,前面是大簇大簇的桃花,急急忙忙的拦了上来。 她们被打断了游兴,好生不悦。 其中一位身量略高些,生得肤白貌美,美眸顾盼时风流万千。她内穿大红牡丹胸衣,下束金丝边石榴裙,外披一件逶迤拖地的浅色纱衣。她微微抬起下巴,有些恼怒:“一路上就见到你败兴,二公子又如何?这园子还不都是萧公的?” 婆子陪笑道:“话虽这么说,可二公子素来喜爱清静,寻常外人都是进不来的……” “这园子——”她正想再说什么,身旁的丽人拉了拉她的袖子,柔柔地笑道:“哎呀,莹姐姐,我们到底是萧公的姬妾,总要跟二公子避嫌。只是我听说,二公子如今在东厂,这个时候想必是不在家中的,就让我们逛逛如何?” 说话的丽人挽着飞仙髻,上面斜斜插着一根珍珠步摇。生得纤细柔美。她身着荷色百褶裙,裙裾上绣着青荷,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温柔亲切。 婆子一时无言以对,这两位都是得宠的妻妾,能说什么?婆子正愣着,她们嬉笑着互相推搡,手勾手肩叠肩,拎起裙子就跑远了。 那略高的名唤玉莹,她跑的香汗淋漓,勾着另一位丽人的手笑道:“还真亏了是你,这么巧舌如簧!难怪他在我这里都忘不掉你,作弄什么花招的时候,总要说一句,禾儿当时是这么那么的……” 柳禾微微红了脸,嗔道:“到底是你大胆,不见他更喜欢你。” 玉莹伸手去折那枝头上的桃花,拿在手里,扬起唇角:“可不是,他到底更喜欢我一些。你总是放不开,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儿,没有家世没有兄弟姊妹依靠,能够凭借的不过是好颜色,不过灿烂开几年,跟谁不一样……”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柳禾咬着唇道。 她笑了声没有答话,拉住柳禾的手,拨开重重桃枝。荡漾着醉人春意的桃花林下,她看到一位极年轻的公子哥儿,身着宽大飘逸的白衣,袖口绣着银丝祥云,长长的青丝被微风吹得飘散开来,高贵清雅,秀美的像个姑娘。 玉莹倒吸了口冷气,喃喃道:“他是谁?” 桃花林下,萧沅叶拱了拱手,语气平稳如常:“萧二见过两位姨娘。” 柳禾回过神来,拉了拉玉莹,勉强维持住平定之色,抬起手:“嗯,二公子有礼了。” “不知两位姨娘在逛园子,萧二今日回来得略早些。”她冷淡淡看着二女身后跟着的一长串丫鬟婆子,抬脚道:“两位姨娘慢逛,萧二先出去了。” “不不不,本是我们不知道二公子在家,所以贸然闯进了。”玉莹急忙道:“我们这就走,还请公子恕罪。” 萧沅叶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目送她们走远。 她忽然眼见发现,被踩踏的凌乱的青草地上,除了点点粉色花瓣,不知道是谁,还遗留了一条纯色的丝帕。 “桃叶,抓紧把这个丝帕给烧了!”她眼皮子一跳,厉声道。 桃叶从廊子里转出身来,捡起丝帕,看了看道:“难不成是刚刚的两位姨娘,或者是他们的丫鬟落下的?还是要送回去好。这帕上什么都没绣,真是奇怪。” “横也丝来竖也丝,桃叶,你傻呀。”萧沅叶点了点她的额头,皱眉道:“虽然他知道我不可能和他的姬妾发生什么,但就怕外人嘴碎……传出点什么就不好了。” 第5章 达官贵人们的风流韵事,一向在坊间流传甚广。 晚间萧泽归来,先来园子里找沅叶。看他近日嗓子不好,又喜欢吃甜食,萧沅叶便让桃叶端上用冰镇过的冰糖雪梨,盛在晶莹的琉璃碗里,看着他一口口吃不停。 “怎么,哥哥最近勤于朝政,闲暇还要教导皇帝功课,累得嗓子都哑了?”她托着腮,斜眼瞧着他。 萧泽呛了下,抬起眸来:“你呀,就不觉得我有半点好?明明知道我上朝就是凑人数,闲暇的时候带着他玩儿。不过近日来,小皇帝想要来个狩猎,正勤奋学着骑射呢,就连到处逛的闲心都没了,不过还是让我们知道了件事……” 他挨着萧沅叶,含着笑道:“你猜怎么着?昨天半夜,公主府的后院着火了……” 公主府的后院当然不是无端着火,而是驸马和自家的丫鬟偷欢被发觉,昭阳长公主不动声色,让人在厢房外悄悄堆满了柴火,一把火烧了。驸马和丫鬟连衣服也来不及穿,灰头灰脸的从厢房里滚出来,狼狈至极。 “公主好手段。”她算计着时间,好像公主大婚还不过数十日,就闹出了这样的乱子。这世上的白首偕老美满团圆,本就是戏台上诓取眼泪的戏词罢了。萧沅叶不屑地扬了扬眉,桃叶走进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还给她看了一个做工精良的荷包,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里面鼓鼓囊囊好像塞了什么。萧沅叶看也不看,只是悄声嘱咐桃叶。 萧泽心中腾起一片疑云,他狐疑地看着这一对神色诡异的主仆,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他对后宅的香艳手段本就了解甚多,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也在…… 看到桃叶起身,他蹭蹭起身,一手夺过桃叶手中的荷包,道:“好啊!你们到底在瞒着我玩什么勾当?” 萧沅叶心虚地看着他:“并没有什么啊……” 好啊,赃物都在他的手里了,还不肯承认!萧泽恨恨地撕开荷包,抽出里面的那张宣纸。待他看清纸上的字迹,眼帘上下掀动快速读完全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好吧,我承认其实有点什么,我被看上了。”萧沅叶摊了摊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哥:“今晚子时,花间相约,如今这封信在哥哥的手里,就跟我没什么关系喽。怎么处置,哥哥你看着办。” “玉莹是谁?”他看着落款处的名字。 “京兆尹秦大人新送来的美人,真不知道这玉莹是奉了谁的意来试探我。”萧沅叶冷冷道:“总不能是她真傻,想跟我花前月下,来一出吕布戏貂蝉的好戏。” 萧泽道:“不管怎样,不理会便是。” 她随意点了点头:“桃叶拿去烧掉,她不再缠着我,便是一了百了。” 因近日小皇帝勤于骑射,萧沅叶又在家闲着,便跟着萧泽去猎场。她身着深蓝色劲装,领口处用银丝绣着腾云祥纹,腰间别着一把铜匕首。她纵身跃下马,俯首拜道:“萧沅叶参见陛下!” 小皇帝悠闲道:“多日没见你,听说你去东厂了?都做些什么?” 萧沅叶笑道:“近日在整理案宗,昨儿终于整理好,李大人便许了我两天的假,才得以跟哥哥来猎场伴驾。” “理刑司……是李煦吧。”他想了想,道:“等到下个月围猎,朕倒要看看他的骑射功夫如何。” 他懒洋洋地催马前行,萧沅叶正要跟上,前面马蹄声动扬起重重黄尘,宫女内侍鱼贯而入,又来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妙龄女子一身大红色宫装,挽着螺髻,一双杏眸妩媚多情。她下马行礼,高声道:“皇弟!” “皇姐免礼。”周焱不冷不热道,微微俯身看着她:“皇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您心知肚明,还要问呢。”昭阳长公主想起她那丢脸的夫婿,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府上还在修葺,出来借皇弟的地儿散散心。” 周焱道:“皇姐若是还不开心,回头朕让……”他回头看了看,正好瞧见萧沅叶。“让小叶子打他一顿便是。” 昭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前一亮:“好精巧的孩子,他是谁?” 被点了名的萧沅叶只好拱手道:“臣东厂司事萧沅叶,参见昭阳长公主。” “原来就是你。”忽然想起大婚那日的小插曲,昭阳笑道。仔细端详她几眼,昭阳道:“果然生得秀美,真像是我妹妹……” 周焱大笑道:“你呀,省省吧!小叶子脸皮这么薄,经不起你的戏弄。” 果不其然,萧沅叶的脸色微微发红,低着头道:“那日叨扰了殿下的大婚,臣实在惶恐,请殿下恕罪。” “那大婚有什么好说的。”昭阳的笑容淡了下去:“你不必过意不去,就算那日没了你,还是一样的败兴……” 当下便没什么话题好说,周焱只是安慰长公主宽心,若是驸马再出什么乱子,那就由不得他了。 昭阳带着人马往骑射场西去了,萧沅叶忽然发现,这一会儿萧泽没了踪影。她扭头四处张望,却被周焱瞧到了,问她:“你在看什么?” “这会儿没看到哥哥,不知他去了哪里。”萧沅叶道。 “你不用管他,过来陪朕练习弓箭。”周焱朝她招了招手,萧沅叶没法,只得过去了。 只是她虽然腕力极强,却臂力极弱,连射了几发都射歪了。对比之下,周焱虽然没有射中靶心,但好歹也在靶面上。他扬了扬眉,盯着她的这一会儿,萧沅叶又射歪了好几发。 周焱不由得笑道:“看你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十八般武艺都会一点,如今我才信萧泽说的,你是样样不精,射箭更是不通。” “还不是你在看着我。”她一时恼了,连尊称也忘记了,眸光一斜,含羞带怒道。 “你……” 他本想说,萧沅叶,你怎敢这么跟朕说话?却在她眸光看来的那一瞬间,失了失神。周焱抿了抿唇,为自己片刻的心绪感到莫名的烦躁,重新拉回了自己的弓,仿佛要宣泄某种情绪似的,嗖嗖连中好几靶。 “陛下好厉害!”萧沅叶被吸引住目光,拍手赞叹道。 他内心洋洋自得,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周焱带着她回到树荫下歇息,内侍呈上凉茶,他抿了口,漫不经心地说:“想一想,自打朕见到你也有三年了,还记得咱是怎样见到的么?” 萧沅叶一愣,不知他为什么提到了这个。 她想了想,垂眸笑道:“当然记得。三年前的除夕,陛下一个人在雪地里堆雪人,还是我从御膳房里偷来的枣子和萝卜呢。” 三年前的除夕夜,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第一次进宫。 因为耐不住寂寞,萧公又在宴会上,便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玩。在一个空荡荡的庭院里,见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在堆雪人,脑子一热,也搓着手去堆雪了…… 回忆起往事,周焱粲然一笑,道:“等到今年除夕,朕还要堆个冰雕玉琢的美人儿,若是用了小叶子的这张脸,不知可会迷倒众生。” 萧沅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陛下,陛下也开臣的玩笑?若是被人认出来,臣的脸都要丢到京都外了……” 周焱轻声道:“怎么会,朕一个人独自欣赏。”他的眼眸中盈满了戏谑之色,见萧沅叶的脸蹭一下红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边笑着,他的眸光从萧沅叶的喉咙处向下移动,心中轻轻一叹。也有些急忙要转移话题了,周焱指着昭阳长公主那边,道:“朕说呢,萧泽这小子去哪了,原来是在皇姐那里。” 萧沅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萧泽正骑在马上,身子向**斜,跟昭阳长公主亲密地说着话。 她漠然看了几眼,道:“原来哥哥是认识长公主的。” “他们当然认识。”周焱道:“父皇还在世的时候,萧泽顶着个伴读的名,在书房里读过几年的书。那个时候父皇宠爱皇姐,所以皇姐也在里面读书。父皇只有三子一女啊……那个早夭的大皇兄朕都没见过。当时书房里只有四五个人,他们怎么会不熟。” 原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可惜萧泽身为太监的养子,到底上不了台面,尚不得尊贵的公主。 萧沅叶轻轻笑道:“我说呢,小时候经常见哥哥进宫去,当时小,还以为他去玩却不带我。哥哥是义父的本家侄子,听说是五、六岁起就跟着他了,如今一晃,也十几年过去了。” 难怪长公主大婚前夜,萧泽拉着皇帝去青楼买醉,如此想来意味深长啊。 她觉得晚上回去后可以请个戏班子来家里,亲自给他们编剧本戏词,唱的就是前朝某个皇帝,亲自下诏腰斩了勾引已婚公主的和尚…… 第6章 傍晚回到府上的时候,才将将到了门前,小太监随秋一溜烟跑了过来,殷勤地侍奉他们下马:“哎哟,两位公子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随秋只有十二三岁,生得白净俊秀,嘴甜手脚勤快,很是招人喜欢。 萧沅叶今日不知怎地,心情不顺,闻言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也没等萧泽,边走边问 :“看把你急的……怎么了?咱们府上的后院也着火了不成?” “二公子真事神机妙算,不着火,也差不多了。” 她本是朝着园子走的,闻言,不觉停下了脚步。心中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她问:“随秋,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姨娘正在后院发飙呢……”随秋低声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今日午后,黄姨娘那里便丢了东西。据说是黄姨娘还在宫里的时候,某位娘娘赏赐的玉镯。按理说这黄姨娘是不肯声张的,现在自己的房里搜查,谁料有个多嘴的,说见玉莹、柳禾的人来过,再挑拨一番,现在正闹着呢。 昨天萧泽还笑谈公主家后院着火,今日可不就轮到了自己。 “闹,有什么可闹的,真的在她们的房里搜出了东西?”萧沅叶抿了口茶,淡淡道。 随秋苦着脸:“两位新姨娘怎么肯让她搜,这才两边僵持不下,今日督公在宫中当值,可等到两位公子回来了。” 萧泽从屏风后转过身来,他今日神清气爽,先回房换了身褐色深衣,解散了发髻披在肩后,才悠哉地踱着步子走过来。见他慵懒俊朗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萧沅叶啪一声扣下瓷杯盖,冷着脸道:“你来了啊。” “我都听到了,多大的事儿啊,让她搜不就成了。”萧泽笑着偎了过去,萧沅叶把脸别开,他有些讪讪地摸着鼻子:“嗯……黄姨娘的为人咱也是知道的,不过这女人吗,总有些犯嫉妒的时候,让她搜,谁清谁白一目了然。” 听他这么一说,萧沅叶有些不爱听,冷哼一声道:“萧大公子想得真简单!若是存心栽赃陷害,先把玉镯放在了玉莹她们的房里,这谁请谁白,还说的明白吗?” 随秋附和道:“是是,二公子说的有道理,宫中最多就是这样的套路,就算真搜出了什么,人家也不肯认……” “没让你说话。”萧泽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看向沅叶:“你倒是心向玉姨娘,黄姨娘在府上这么多年了,你觉得她是随便栽赃陷害的人?” “你都说了,女人总有嫉妒的时候。”萧沅叶加重了声音,微微冷笑:“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前后颠倒。她们三人争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需要刻意帮谁?随秋,”她干脆的移开目光,问:“那个多嘴的是谁?” “好像是个叫小葵的粗使丫鬟。”随秋想了想,道:“也不算是谁房里的,平时打扫园子,干点粗活。” 她眼皮无端一跳:“走,去看看!” 萧泽先前被呛得一脸不爽,见萧沅叶旋风般的消失,咬牙切齿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回来叫自己。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这小妮子今日是在皇帝那里吃了瘪不成,一身都是**味。这个理由又让他觉得可以接受,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忙起身去了后院。 黄姨娘带着一帮丫鬟婆子围堵在门前,早有人搬好梨木椅子,侍奉她坐在正中央,俨然是当家太太的架势。 玉莹、柳禾不肯出门,哭哭闹闹的,一直嚷着要见萧公。 见她来了,所有人都如望见救星一般,玉莹的眼睛更亮了。她不敢直呼其名,只是哭闹:“冤枉啊,冤枉!还有没有王法啦?” 萧沅叶行了个礼:“姨娘,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敢情是因为义父不在家,要给他一个回家的惊喜不成?”她淡淡地笑,眼底一片冰凉。 “公子,谁都不想无端生事。”黄姨娘施施然起身,她生得温婉和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几道皱纹。“只是那对镯子是贵人所赐,又得到了线报。承蒙萧公看重,妾身总不能让后院的事给他添堵。” 她轻描淡写地说,字字如剑锋般刺向玉莹二女。 萧沅叶不觉皱起眉,扫视着在场众人:“是谁提供的线报?” 众丫鬟婆子中,小葵被推了出来。她看起来五大三粗,扎着双丫髻,小脸圆圆的。萧沅叶见她面善,大约是遇到过几次,果然是打扫园子的丫鬟。 “二公子。”她怯怯地行礼。 “你如何知道镯子是玉莹、柳禾两位姨娘的人所偷的?” 小葵低头揪着衣角:“我,我也没说是两位姨娘的人偷的啊……只是今个儿听说黄姨娘丢了东西,昨晚我出来出恭的时候,看见雀儿鬼鬼祟祟的从那边走,喊她名字也不理我,我就多说了一嘴……” 她打断了小葵的话:“雀儿是谁?” 旁人道:“公子,雀儿是玉姨娘的贴身丫鬟。” 她又问:“那是昨天晚间的什么时候?” 小葵想了想,答道:“大概是亥时头的时候……” 萧泽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萧沅叶一脸凝重地坐着。 她心里忽然感觉很不好!盘算着昨晚亥时时分,应该是哥哥归家,桃叶传来玉莹私信的时候。如果玉莹就是委派小葵来送信的话……难不成就是那个时候,雀儿被小葵看到了? “怎么了,什么情况?”他懒洋洋地往萧沅叶椅子边一靠,旁边殷勤奉茶的俏丽丫鬟忙不迭走开。 “是这样……”她低声将情况说了一遍。 无论背后的推手是谁,玉镯大概就在玉莹的房里了。要说她自导自演,这个可能性不是很高,因为这一招并不能扳倒黄姨娘在后院的主导地位。若是拷打雀儿,也许她会为了自保,说出昨晚给萧沅叶送荷包一事…… 听说黄姨娘最近为了自己娘家侄子能够成为萧公养子一事,颇费心神啊。 萧泽听完她的话,已经从萧沅叶隐隐担忧的目光中读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含笑道:“原来是这样。昨晚亥时的时候,正巧我也刚刚回府,去园子的时候路过了姨娘的院子,可还要去我的房里查一查?” 黄姨娘悠哉接过话来:“既然大公子这样说,那么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还给诸位一个清白了。” 她竟然真的敢搜! 萧泽同萧沅叶对视一眼,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姨娘搜养子的房间,传出去像是什么话?他很难理解一向温婉和顺的黄姨娘今儿怎么像磕了药一样,疯狂地得罪所有人。 萧沅叶轻轻笑道:“姨娘就爱开玩笑,还当是我们小时候呢,嫌我和哥哥爱捣乱,亲自来帮我们收拾东西。” “是啊,你们都长大了。”黄姨娘温和地笑道:“泽儿是太傅,叶儿也进了东厂,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有空也要多读些书,后院的事情,交给我们女人家管理就行了。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该用晚膳了。” “姨娘先请。”萧泽摆了摆手,笑道。 “这个不急。”她摇了摇头,肃然道:“萧公将后院托付于我的身上,事情未了,怎么能就此作罢?公子们放心,无论搜出什么东西,得知结果的只有萧公一人,谁敢乱嚼舌头根!若查不出什么结果,妾身自愿领罚。” 黄姨娘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她微微扬起下巴,显然是不肯轻易罢休。萧沅叶注视着她的眼睛,眸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姨娘请便,我们自然是敬重、相信您的。” 回到园子里,萧沅叶的脸色异常平静。 晚膳已经摆好,她夹起一片凉拌藕片,慢慢地嚼着。她的视野集中在这片藕上,模糊到只有一个点,一点点蚕食。 “你用得着一片藕吃这么久吗?”萧泽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缓慢,皱了皱眉。 她停住动作,瞥了萧泽一眼。继而将筷子放下,她说:“哥哥,你不觉得黄姨娘有十足把握吗?她一向是个谨慎老实的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为难新人。恐怕这次,玉莹的房里没有镯子,也有其他的东西。” “有就有,后院的事情我们少插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萧泽抚慰她道:“况且就算那玉莹……真的有什么,一来你是清白的,二来义父心里也是明白的。”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萧沅叶用手揉着下巴,眨着眼回忆:“黄姨娘是先帝德妃宫里的人……” 先帝驾崩那年,德妃便自缢而亡,没有留下一子一女,陪葬在帝陵了。 黄姨娘本是个陪葬的命,然而当时萧公权势滔天,两人私底下也有些往来,一来二去,萧公便把她接出宫来,纳为妾室。她一直都老实本分的在后宅料理家事,若不是今日忽然蹦出来,萧沅叶几乎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但是这件事情,无论是好是坏,闹崩了对黄姨娘又有什么好处? “你呀,吃饭,别想太多了。”萧泽点了点她的额头,开玩笑道:“你再这样,我都要怀疑你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郎,怜惜那对佳人了……” 他无心的一句话,兀然点开了萧沅叶脑海中的重重迷雾。她猛然抬起头,喃喃道:“对!原来……原来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 第7章 萧沅叶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萧泽并没有放到心上。 不过后院的风真的被黄姨娘捂得严严实实,直到翌日下午,萧公归家,才将他们唤去。 推开重重深院大门,墙角枝头,不知何时多了几抹亮眼的绿。明灿灿的阳光透过缝隙洒满一地光斑,携带佩刀的内侍悄无声息地守候在大门两侧,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笼中的画眉在一声声地叫。 “见过义父。” 他们恭敬地俯下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看到房间里其他人。新进的两位丽人捏着帕子,眼睛红肿肿地像个桃子,黄姨娘春风得意,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来了啊。”萧公转过身,眸中划过一道厉光。他阴沉不定地看着二子,忽而道:“听李煦说,你在东厂做得不错。” 萧沅叶微微笑道:“不过是些整理卷宗的事儿,李大人在您的面前,真是过奖了。” “他那个人,硬得像一块铁,你也不用多搭理他。”萧公淡淡道:“左右他也不敢太难为你,你明日过去,自己主动找些事情做。” “叶儿觉得断案倒是有趣,这次整理卷宗,见到有很多陈年旧案,若是有机会,希望能在东厂练练手。” 萧公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随便你。” 见他口气平稳祥和,萧沅叶倒有些拿不准今日的事情发展。萧公又问了几句萧泽,两个人一板一眼地问答完毕,他才慢慢踱回主座。 “今日将你们叫来,原因你们心知肚明。”萧公以手敲击桌案,面无表情道:“我待你们二人素来亲厚,一直将你们视作亲子。虽说男儿不当理会后宅的是非,但是终究是一家人……”他犀利的目光扫过柳禾、玉莹二女,语气冷冷,道:“可昨天发生的事情,太让我失望了!” 他话音刚落,玉莹一下子跪伏在地,啜泣道:“督公……妾身,妾身冤枉啊!” 她呜呜咽咽地哭着,萧沅叶这才注意到,她的发髻凌乱,不似先前所见的光鲜亮丽。萧沅叶故作惊愕地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脸色阴沉晦涩的萧公,得意洋洋的黄姨娘,以及皱眉思索的萧泽。 “这件事情,怕是两位公子还不知道吧。”黄姨娘悠悠道:“昨日,妾身可是冤枉了玉姨娘啊!可是丢失的镯子不在她的房里,反倒让妾身翻出了别的东西。” 顺着她的目光指引,萧沅叶看见黄姨娘背后的茶几上,零散的摆着几个绣花香囊,一方丝帕。那个帕子上,隐约用绿线勾勒出‘叶’字的形态。 “这便是姨娘所说的东西?”她瞥了瞥,笑笑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您还真是小题大做啊。” “不值钱的破玩意儿?”黄姨娘嗤嗤一笑,用手捏起了帕子:“都说闺中女儿爱怀春,这帕子上,香囊里的句句相思,难道,还要妾身亲自给二公子念出来不成?” 果然如她所料! 从一开始进门,萧沅叶已然想到了各种发生的可能。她故作无知地看了看那‘私传’的信物,大惊失色,转身大叫道:“义父,孩儿从未做过如此苟且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望义父明察!” 她将手覆在额前,紧张地冷汗直流。萧泽一时没反应过来,正奇怪地瞧向她,触及到萧沅叶恶狠狠的警告目光,浑身一个机灵,满腔悲愤地附和:“义父,一定是有人陷害小叶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二人反应的如此激烈,黄姨娘有些愕然,她看向座上的萧公。后者本着脸,眸中毫无波动,冷冰冰看着这大声叫冤的二子。 “陷害?”他慢慢抬起眼,道:“此言怎讲。” “义父您看,”萧沅叶急忙为自己辩解,道:“且不说人伦纲常,叶儿每日忙于东厂,哪有这等闲空?再说私传信物,孩儿的房里可有?黄姨娘,”她忽然冷冷笑了声:“您这一般大动静,不知的,以为您真的是丢了镯子;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按着线索寻宝去了呐。” 她这话说的再直白不过了,分明就是指责黄姨娘贼喊捉贼,故意在玉莹的房里放了些东西,好去兴师问罪。 黄姨娘斜着眼道:“二公子是有心偏袒玉姨娘么?” “都是被人绑在了一条绳子上,然而在姨娘您的嘴里就成了偏袒。”萧沅叶不轻不重道:“姨娘在家里的眼线,可真是不少啊。” “你……” “够了。” 萧公开口打断了黄姨娘不甘心的反驳,玉莹喊着冤枉的哭声。他扳动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声音阴郁地几乎要滴出水来:“我不管是谁动了什么不该有的歪脑筋,这件事就此作罢。若还有这种事打扰我的清净,可不会如此罢休。” 他声音幽幽地回荡在屋里,黄姨娘打了个寒颤,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在警告谁。她心有不甘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见萧公幽幽一叹,目光向她看来:“如娘,你上次跟本公说,你那个侄儿也有十七八岁了……” “是。”黄姨娘摸不清他想表达什么,只是应了声。 “府里的人太少了!年轻子弟又少,怎么也得磨练几个以备后用。”萧公语气和蔼:“明日便让你侄儿过来,做做客吧。” 黄姨娘喜不自胜,忙应了句:“是!” 当夜,玉莹被悄悄发卖给了牙婆。 萧沅叶神清气爽地喝着茶,黑漆漆的夜色里,萧泽一头撞了进来:“小叶子,你今天唱的哪一出!你不说话,还能真当你跟那个玉莹勾结啊?” “我看起来像什么?” “像怂货。” 她一个茶盏丢了过去,萧泽机灵避开,瓷器在墙壁上摔得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落地声。萧沅叶皱了皱眉,看桃叶走过来收走碎片,淡淡道:“还有呢?” “像个浪荡子,你可满意了?”萧泽有些反应过来,怔了怔,道:“你是说,黄月怀疑你……” “没错,她怀疑我。”萧沅叶冷冷道:“若不是这一次,我还真不知道,府里的蛇,隐藏了这么多年!她用了最迂回的方式想要证明一个问题,只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义父心里也容不下她了。” 她是个女子,这府里只有三个人知道:萧公,哥哥,和桃叶。 “你们反应真快。”萧泽凝望着她的脸颊,有些不解。可他却问不出口,他知道眼前的‘妹妹’绝不会回答他的任何质疑。唯有将疑问埋在心底,盘旋几圈后,他的心中微微一叹,转移了话题:“是柳禾。” 若是没有柳禾,谁来跟黄姨娘里外呼应呢? 萧沅叶道:“哦,这倒不是很意外。玉莹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由我告诉她,这个时机和人物总有些不对。”萧泽笑意盈盈,伸手揽过她的肩,道:“事情都过去了,咱不提这些糟心事儿……我送你件东西。”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丝帕,纯白无暇,横竖是什么都没有。 “送你。”萧泽如珍宝般奉送到她的眼前,紧张不安地盯着她。萧沅叶只是瞥了眼,不觉笑出了声。 “白帕子?你送我这个做什么,我才不稀罕。” 言罢,她懒洋洋地起身,边走边道:“不早啦,哥哥,我要休息了……桃叶,送客。” “你……” 他一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拒绝后的沮丧和苦恼顿时作弄他整个身心。枉她一腔玲珑心肠,竟然是这么不开窍!萧泽心里又恨又爱,只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哭丧着脸走出门来。 桃叶阖上门的时候,看到他手中还紧紧地捏着那方白帕,忽而想到前几日玉莹送来的东西。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不曾多言。 不过是一方白帕罢了。 第8章 近日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虽然不是什么能震惊朝野上下的大事,却足够平常百姓茶余饭后谈论一阵子了。 春风煦暖,成双成对的燕子从田埂的上空掠过,漫山遍野皆是姹紫嫣红的花。牧童牵着牛从小溪边慢慢走动,隐隐传来悠扬的笛声,在山野间回荡。 他听到身后马蹄声疾,回头望去,官道上有两个小黑点在飞速移动着,渐渐能看出是两个身着深色劲装的人,腰间挂着黑金佩刀。 他们忽然勒住马,其中一个身着墨绿色圆领袍,面白清秀的小哥朝他抱了抱拳,笑道:“小兄弟,请问此地可是茂县啊?” 牧童从未见过生得如此清丽俊美的人物,不觉看痴了。见这人笑意盈盈,喃喃道:“是……是,这里是茂县的孤山村。” “那离茂县县城,还有多远?” 牧童呆呆道:“我……我走着去,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这人温和地道谢,回头道:“大人,既然到了这里,想必已经很近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李煦没料到她还有这么一问,刚刚喝下的水差点没呛出来,冷着脸道:“没意思!” 这人便是萧沅叶,奉命同李煦一道外出公干。 她咯咯笑了声,也不再去逗这个无趣的男人,跃下马来。她拉住缰绳,放眼望去,孤山村坐落在青山脚下,四周群山连绵起伏,林海茫茫,远山如黛,不知为何偏偏用个‘孤’字。 “小兄弟,这里为何叫做孤山呐?” 牧童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小脸晒得黝黑,一双大眼睛却炯炯有神。他闻言,有些兴奋地答道:“这个我知道!听我爷爷说,以前有个先生来过这里,说这边风水好,能出贵人,但是过满易折,所以取了个孤字避邪……” 这道理,萧沅叶听完后啼笑皆非。她笑着问:“你们村里真的出贵人了?是状元郎呢,还是大将军?” 牧童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活的贵人没有,死的贵人还真有……” “死的贵人?”萧沅叶挑了挑眉。 “对,这些日子,我们村来的人可多了,都是外地人。”牧童回首看了看远处:“原来我们这里有皇陵,里面有财宝,我爹说隔壁李老叔去帮忙刨土了,他偷偷看了眼,那金银财宝,一箱箱往外运……” 李煦同萧沅叶对视了一眼。 他们自然明白,牧童口中的‘死了的贵人’,便是敬德先太子。 而他们,正是为了敬德太子陵被盗一案而来。 自半朝**开国以来,几代帝王的皇陵都埋葬在茂县,纵然盗墓贼再猖獗,也没有刨了皇陵的胆子。 但是敬德太子陵是个特殊情况。敬德先太子是先帝的嫡长子,还未成年便身染重病,不治而亡了。先帝悲痛至极,厚葬了敬德,但地点却不是皇陵…… 先帝当年是怎么想的,没有人清楚。只是这世上终究没有挖不出的盗洞,发现不了的肥斗,还没过多少年,敬德先太子陵就被盗了。 盗墓贼一波波地来,据说地下的宝藏挖之不尽,越往下越有惊喜。 这件事到底关乎了皇家的颜面,虽然小皇帝也不曾见过这个早夭的大哥,在事情没弄明白之前,他大手一挥,将李煦和萧沅叶派了过来,查探个究竟。 步入孤山村,村民见他们衣着光鲜亮丽,又佩着刀,早有几个有眼力的中年汉子,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两位公子,可是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李煦看这孤山村不过巴掌的大小,原本是个种田砍柴的小村庄,却有半数的人家已经盖起了新房。他沉声道:“此处可有客栈?” 穿着黄褐色麻衣的中年汉子连声道:“有有有,两位公子请随我来。”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孤山村这是靠墓吃墓。敬德先太子墓大概被挖了一个多月,已经让半数孤山村的人发家致富起来。先开始有盗墓贼活动的时候,都说是前朝的皇陵,直到后来有人带出了文书,识字的先生一看,竟然是本朝的先太子墓。 当地官府想要插手此事,只是他们并没有盗墓贼的专业素养,在斗里折损了十几个官差后,眼看着再也瞒不过去了,只能往上报。 左右是个已经死了的先太子,也没人放在心上。后来不知道怎的让皇帝和太后知道了,顾及到皇家的颜面才插手此事。 萧沅叶思索着她所了解的信息,随着李煦一道步入客栈中。灰蒙蒙的泥地上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老板娘殷勤地上茶,鬓边的花随着她的笑而颤动:“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辛苦啦,辛苦啦!” 她看着那浑浊的茶水,没有动。那老板娘笑吟吟打量着他俩,悄声道:“公子是经商还是下地?” 李煦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路过。” 老板娘闻言笑了声:“来我们店里的,都是路过!” 言罢,也不再招待他们,一扭腰便走了。萧沅叶低声问:“什么是下地、经商?” “你看看那橱柜里的东西。”李煦用眼神示意,她轻轻一瞥,果然看到了那橱柜里,俨然摆着一排排这客栈里本不该有的东西。李煦接着道:“下地,就是问我们可去下斗;经商,大约是倒手卖这些东西。” 萧沅叶了然地点了点头,忽然看到门外有人探头探脑。她看这身形有些熟悉,走出去一看,果不其然,先前的小牧童正在角落里朝她招手。 “公子!”他满面焦急:“你们怎么进了这里?” “我们远道而来,当然是要找一下客栈的。”萧沅叶笑道:“有何不可?” “哎呀哎呀,公子当然不知道,”他跺着脚,低声道:“这家店,可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开的!你们进去后,怕是很难出来了……” 萧沅叶听他话里有话,神色一紧:“你什么意思?” 小牧童道:“公子,我原先以为你们只是路过。现在奉劝公子一句,这个客栈,可住不得!” 他眼神闪烁,说完这句话后便不愿多说,一溜烟拐进旁边的小巷子里,转眼间没了踪迹。 回到客栈里,萧沅叶低声将这件事告诉了李煦。 李煦不以为意:“这事我知道。茂县来报的时候,已经说明了情况,这里本就是个据点。” “那你还进来?”她皱眉道。 “如果没有他们带路,恐怕你我连墓的入口都找不到。” 萧沅叶无言以对,李煦说的确实是事实。皇家陵墓本就机关甚多,若是不小心中了冷箭,大概他俩就给先太子陪葬了。 两个人就在客栈大堂里闷着坐,一直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客栈的楼上下来了几个浑身武装的汉子,警惕的看着他俩。 老板娘抬起眼,懒洋洋道:“都来了啊?” 其中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傻笑道:“老板娘,又有新客啊?” 她笑了声,从柜台后站起身,一扭腰坐在了其中一张桌子上:“老规矩,三金下地,寅时头会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转眼间,她的桌子上丢满了几块碎金子,李煦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微笑着放了上去。 夜幕初上,每个人手中举着一柄火把,沉默的站在墓室里。 进山的路确实曲折蜿蜒,敬德先太子陵的墓门并没有被破坏,他们是从盗洞中钻进去的。这是个极肥的斗,第一层已经被搬得差不多了,但是零零碎碎,总还能扫点东西。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地方,却能想出三金一位的挣钱点子来。 萧沅叶第一次下斗,她并不清楚陵墓的基本构造,也知道这个墓非常奇怪。 主墓室里已经被搬得只有破铜烂铁,往前有九个墓道,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他们互视一眼,分别选择了不同的墓道向前走。火把照耀出墓道两侧的冰凉石壁,周围漫延着潮湿的水气,往前往后都是无尽的黑暗,彻骨的寒意顿时笼罩心头。 “李煦,”她叫了声,并没有回音。 “什么?” “先太子逝去不过十多年,你看看这墓,像是十几年前修建的吗?” 他沉声道:“不知道,一旦埋在土里很难看出年份。走吧,小心一些。” 萧沅叶应了声,紧随他的步伐。两个人一句话不说的向前走,忽然听到隔壁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李煦按住了别在腰间的佩刀,萧沅叶握紧手中的飞镖。 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声音竟然如此清晰。黑暗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李煦一刀砍下,随即而来的是凄厉的叫声—— “啊啊啊啊!” 前面多出了两三个有些眼熟的黑衣人,正是带他们进墓的那伙。为首的人捂住血淋淋的手,红了眼:“格老子的,杀!” 萧沅叶心道装神弄鬼,砍了你也活该!何况这伙人,从来就不怀好意。墓道本就狭隘,李煦挡在前面,刀法狠准稳,她连出手的空隙都没有。那伙人见讨不到便宜,放了句狠话:“好,算你们厉害,我看你们能活着走出这个墓!” 他们熟悉墓里的构造,几个人奋力一挡,消失在黑暗当中。二人刚想上前,忽然前面传来轰隆隆的塌陷声音,萧沅叶急忙拽着李煦后退,巨大的石头从墓道顶落下,激起墓道地面的微微震动,满地灰尘碎石,前路已经被堵了。 原路返回显然是不可能的。 “刚刚他们是怎么冒出来的?” 萧沅叶道:“不知道……” 她想要上前查探个究竟,李煦摇了摇头,她轻声道:“没事,他们最多能操控墓道崩塌,再大的本事,也没有了。” 盗墓贼之所以能忽然冒出来,一定是有个暗道,但是这个暗道已经被堵上了。她仔细看了看,忽然摸到了墓道石头上潮湿的水痕。 怎么会有水? 她看着李煦:“这么重的石头,一定是有什么机关……这条墓道,究竟是什么用途?” 李煦顺着她的思路,陷入了沉思。半响,他试探地开口:“上层,是不是有机关。” “你是说他们是从上面落下来的?”萧沅叶问。假设他们在上层,先是通过机关下来,然后再操控机关让墓道上层的石头落下。敬德先太子陵据说有好几层,难道他们所在的并不是第一层? 她用火把照着墓道两侧的石壁,先前没有留意,这才发现这一带的石壁上,用线条刻画着猛兽鬼怪,眼珠子圆圆的,她用手摸了下。 左侧石壁是猛兽,右侧是鬼怪,而且都是独眼怪。 萧沅叶用两根手指按住了猛兽的眼珠子,向左旋转了一圈。她转过身,将鬼怪的眼睛向右旋转了一圈。 轰——隆! 挡在前面的石头骤然消失,他们所在的墓道剧烈地震动着。前面豁然开了一个大口子,在两柄火把的照耀下,萧沅叶看到,左侧的石壁上一直向下流水,而他们脚下的那个裂口下也是一条水路。 李煦惊叹道:“我们走哪个方向?” “往上走,他们应该在我们进来的地方拦截我们,上去没事。” 李煦点了点头,跟随她一道爬了上去。上面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往左洒了一路的鲜血,显然是刚刚那些人留下的。最中央有一个大圆柱,光秃秃的。 “他们是怎么走的?”李煦环绕着这片空地,主要留意看鲜血消失的地方。“又有别的暗道?” “你看这石壁上的图纹,应该是一样的暗道吧。”萧沅叶道:“感觉这里像是个岔路口,主要是通往其他的几个墓道。只是……应该有好几条吧?” “我去看看。”李煦凝神观察着周围的图纹,按照先前的办法,都没有成功。萧沅叶也举着火把去看其他的地方,她摸索着墙上的石刻,头也不回道:“转眼睛没有用的话,你看看点一下……” 李煦点了一下。 他脚下一空,来不及叫唤,瞬间掉到了下面。 萧沅叶还在摸索着石壁,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奇怪地回头:“李煦,李煦?”看到原地空无一人,她眨了眨眼,走到了圆柱前。 几条粗黑的铁链,不知何时从上面垂下,她牢牢地揪住了链子,一点点向上爬动。 大约爬了半个多时辰,她双手磨得生疼,头上终于触到了顶。萧沅叶伸手在石壁上摸索,头顶的石壁渐渐启开,她终于爬了上去。 狭小的石室里,她举着火把,打量着四周。石床上躺着的人已然成了具白骨,他穿着素白的衣裳,平静地躺在那里。 手边还放着一卷书,好像真是看累了睡着了一样。 白骨的正对石壁上,悬挂着一幅画,依稀画着一个抚琴的少女。她掀开了画,从画后的小洞里取出了一个黄铜盒子。 她捧着盒子,郑重地向那具白骨下拜。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一定是游戏打多了... 如果刷喇叭的话,我应该这样喊队:“墓地带老板,三金一位...” 第9章 等她离开石室,再顺着铁链回到先前的地方,萧沅叶从容地打开了机关,沿着李煦离开的路径,抹黑向前行走。 火把已经熄灭了,她的脚步极轻,兜兜转转回到了最初顺着盗洞下来的墓室,只见满地狼藉,留下了打斗过的痕迹。 盗墓贼不在,也没有李煦的踪影。 她心道这里大约发生过什么事情,在她爬上爬下这一个多时辰里,李煦一定和这伙贼寇会了面。她摸到一具丢弃的火把,用怀中的火石点燃后,仔细地检查每一个角落,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还是先走为妙。 萧沅叶刚刚爬进盗洞,隐约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屏住呼吸并熄灭了火把,将后背紧紧贴在盗洞的土壁上。这座大墓显然不止一个盗洞,那两个人从其他的地方爬出来后,其中一人道:“靠,东厂来的那两个呢?已经被解决了?” “不知道。”回应的女声倒有些耳熟,萧沅叶仔细一想,原来是客栈的老板娘。只听那老板娘道:“我吩咐他们弄死东厂那俩个小子,一个时辰后准时向我汇报;如今看来是一群废物,连人影都不见了。” “或许是被困在哪个墓道里,找找看。” 声音渐渐远去,萧沅叶蹑手蹑脚离开。待重见光明,夜色下,她远远看到山脚下火光一片,那是孤山村的方向。 她看到旁边的松树被削去一块树皮,上面用刀刻了个东厂独特的标志,立刻心领神会,向山下奔去。 未免有些淡淡的哀戚,若是她果真被困死在墓里,李煦也不会来救她。 孤山村里火光四起,大火压倒木制的房屋,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萧沅叶将身子隐匿在大树的后面,看到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大刀,正无情地砍杀村民。她的心不免惊了惊,习惯了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不曾想到在离京三百里的茂县,竟会有这等的残杀。 她在黑暗中隐蔽身形,正搜寻着李煦的踪迹,不妨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个十多岁的小牧童正手持菜刀,满脸血污混合着泪水,他的身后横七竖八的倒满了尸体,而他也被蒙面人逼得步步后退。 那把菜刀的上面满是豁口,小牧童颤颤悠悠地举起菜刀,那蒙面人不屑地笑。他的笑容还不曾收回,忽然感觉到脖子上一凉,一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飞镖隔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喷薄而出。 “快走!” 萧沅叶一手勾起小牧童的腰,疾行奔出孤山村。她举目四望,虽然隔着数亩良田便是官道,但是官道万万回不得! 如今之计,只有再混入大山之中,在天亮之前摸到茂县县城,或许李煦已经去寻找援兵了…… 小牧童伤得有些重。 萧沅叶给他简单处理完伤口,主要是手臂上的刀痕,用撕拉下的布条捆好。如今他们坐在另一处墓室里,月光透过缝隙洒满石室,他们背后的三四米处,还横摆着一口老棺材。 这是座小墓,地面上的基建早已在多年的风吹日晒下消失了,若不是小牧童前一久放羊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座墓,任谁也不会想到,在他们脚底三米的黄土下,还埋着一口老棺材,虽然墓室里并没有什么陪葬品。 她看到几个蒙面人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回地找人,几双脚在到处乱跑,疲惫地闭上了双眼。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在墓室这种地方睡着。 她不仅睡着了,还睡得非常沉。 睡梦里,她看到自己的死讯传回了京都,哥哥正在宫里陪着长公主练剑,闻言只是虚伪地抹了把眼泪。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死,眼前兀然划过自己葬礼的画面,正想冲上去证明一番,忽然,李煦抽剑刺中了自己的肩膀…… 萧沅叶猛然睁开眼。 半昏半暗的墓室里,小牧童的手刚刚碰上了自己的前肩。她立刻伸出将他一推,怒声道:“你要做什么?”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萧沅叶,喃喃道:“我,我怕你凉着……” 她垂下眸,看到地面上凌乱地摆着一团灰色破衣裳,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她的神智逐渐清明,开始重新梳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开始不过是个简单的盗墓案,如今看来这伙贼寇不是普通的盗墓贼,杀人越货已是家常便饭,就连屠杀全村也随手做来。 “小孩,”她开口道:“屠杀你们村子的人,是那伙盗墓的?” 说起这件事情,小牧童的情绪一下子降落到了最低点。他想了想,咬牙切齿的说:“可不就是那伙人!自从他们来到,整个孤山村就变了……” 他絮絮地说,萧沅叶静静地听。从小牧童的描述来看,孤山原本是个淳朴贫穷的小村子。两三个月前的某一天,某次转悠来的风水先生发现了‘宝藏’,村子便一下子热闹起来。先开始还是偷偷摸摸地下斗,后来纸包不住火,便拉了半数的村民下水。到后来主墓室被清空,那伙贼人又想出了三金一位的点子。大家都富贵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引起了昨天晚上的屠杀…… “封口么?”萧沅叶猜测着,若不是掌握了什么秘密,为何要杀人? 小牧童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们……他们联起手来坑害别人,上次县城来的官兵,也少不了他们的帮助……” 萧沅叶不再说话,镇定地等待着援兵的来到。大约到了午时,墓室的上层又多了来回奔走的腿脚,看着熟悉的服饰,听着熟悉的声音,她终于从墓室里爬了出来。 “我在这里呢。”她笑着露出身子,眯了眯眼。 李煦转过身,一向从容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喜之色:“萧沅叶!你果然还活着?” “我萧沅叶何许人也,”她伸手将小童从墓室里拉出来,问:“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现在山下的情况怎么样?” 李煦道:“我去喊了救兵。半夜跟兄弟们一道过来,只可惜没逮到活口,找遍了那座墓,你也不在。难道太子陵的另一个通口在这里?这孩子好像是……” “这倒不是,我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萧沅叶道:“走吧!我们可是要全靠这孩子指路了呢。” 在小牧童的带路下,李煦和东厂锦衣卫迅速地摸清了贼点。因为封锁及时,不过是一两日的功夫,客栈老板娘和她的同伙被揪送过来。虽然大量的冥器珍宝已经被转移,但还是挽救回了一部分。 风尘仆仆回到京都,李煦入宫述职,萧沅叶回到了阔别三四日的府中。 她问随秋:“哥哥呢?” 随秋一愣:“二公子没见到大公子么?听说您去茂县办事,大公子不放心,前日就出去找您了……” 萧沅叶诧异道:“哦?茂县离京都一点都不远,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这个……” 她忽然想起,萧泽本就是个路痴来着。 那小牧童被她带回了府中,萧沅叶交给随秋,让他带小童下去换洗歇息。 他本名叫做谢江,是孤山村私塾的先生给起的。且他的实际年龄都有十三岁了,只是生得瘦小。这样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儿,萧府中又不缺一口饭吃,萧沅叶便将他带了回来。 她在外奔波了三四日,本就是累极了,简单洗漱过后,倒在床榻上,眼皮沉沉地,一睡便到了第二日午时。 醒来便见到萧泽那厮坐在旁边,三四日不见,忽然觉得他憔悴了很多。 看他的头斜靠在床榻旁的花格上,正睡得香甜。萧沅叶静了静,将他扶在自己的床榻上,又给他盖上了被子。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卧房,她换了件银边祥纹锦袍,桃叶呈上午膳,她边吃边问。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怎么没叫我?” 桃叶答道:“公子是卯时回来的,他不让我们叫醒您。” “哦,我真惊叹,他能找到回来的路。”萧沅叶叹道,这个哥哥实在是不让人省心。她夹起了一个春卷,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我带来了一个叫谢江的孩子,你说怎么安放他好呢,这孩子挺可怜的……” “谢江?”桃叶想了想,道:“昨日奴婢听说,黄公子带了个孩子入宫,好像那个孩子就叫做谢江……” 萧沅叶的眼皮子无端一跳:“黄公子?是谁!” “黄公子便是黄姨娘的侄儿,前几日您走后入府的。”见她神色不对,桃叶也意识到事情发展的有些不妙:“当时没想到太多,现在看来好生奇怪……黄公子带一个小孩子入宫做什么?” “叫随秋!” 半响,随秋跑了进来,行礼道:“二公子有事吩咐?” 她干脆利索地问:“昨天我交给你的那孩子呢?” “昨日傍晚,小的带他吃饭的时候,遇到了黄公子,”随秋不敢隐瞒,低头答道:“黄公子说既然是您的贵客,要带他去街上好好玩玩,小的就……” 萧沅叶感觉自己头上的青筋在跳动,她压抑住怒火,淡淡道:“下去。” “公子……” “下去!”她厉声道。 带一个孩子入宫,还是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能做什么?这个久闻不见的黄公子,她才刚刚回到府上,就找她的麻烦! 现在入宫大概有些晚了,但是她不得不去。 萧沅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谢江。领路的老太监带她走进了一个孤僻的小院子,打开房门,光线昏暗的小房间里,谢江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小脸苍白的如同一张白纸。 “谢江……”她低低唤了声,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个孩子,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家乡,失去了父母和亲人,现在竟要将一生埋葬在这座深宫当中,成为不男不女的内侍,遭受世人的冷眼。 谢江扭过头,并没有看她。 她心里愈发难受,忍不住在床边絮絮叨叨:“谢江,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个仇,我一定帮你报。你放心,你放心……”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断地说,放心。 良久,谢江才开口,声音沙哑:“这是我的命,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若不是公子,恐怕我早就死在那场大火当中,哪里能活到现在。” “但是我……” “公子不用多说。我既然活了下来,就会好好的活下去。” 谢江闭上眼睛,不再言语。萧沅叶心知他内心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当下默默无言,独自离开了房间。又打起精神帮谢江打点了一下上下的关系,叮嘱了一番,才准备出宫。 萧沅叶心情沉重地走着,一不留神,前额被一个不明物狠狠地撞上,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右手一抓,竟然是个色彩斑斓的鸡毛毽子。 “打到人啦……” “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好了。” 听到不远处有少女的惊呼,萧沅叶没好气地抬头看了眼,将手中鸡毛毽子上前一抛,转身就走。还不曾走了几步,背后便有人叫住他:“喂!说你呢,你怎么就走啦?” 她转过身来,三四米外,站着位跟她年龄相仿的窈窕少女。少女身着绯红百褶裙,额前垂着碎碎的刘海儿,小脸红润润的,稍有些婴儿肥。她抬了抬下巴,语气娇蛮:“喂,知道回头啦?你是谁呀,看着不像小太监呀?” “……” 老实说,萧沅叶想不出来她是谁。少女显然不是皇帝的妃子,宫里也没有公主,但看她的打扮和口吻,怎么都不能是个普通的宫女啊。 “在下是东厂萧沅叶,无意冒犯了贵人,还请您见谅。”萧沅叶想了想,用了个保守的说法。 “那你是不是太监啊?”少女好奇地问。 “……”萧沅叶静默片刻,答道:“不是。在下可以走了吗?” 少女不依不饶:“那你不是太监,你怎么能混进宫里呢?都说宫里只有皇帝一个男人,我却看到了你。不过我看啊,你像是穿着男装的小宫女,生得这样俊俏,啊,东厂,你说你姓萧……”她笑着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眨了眨眼:“萧泽是你什么人?” 萧沅叶道:“贵人所说的是在下的哥哥……” 那少女拍手笑道:“哦,是了,难怪你会在宫里行走。都说萧泽是个混蛋,今天竟然见到了弟弟,呵呵呵呵……” 听了这话,她真是哭笑不得。 少女笑够了,见萧沅叶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嘟了嘟嘴:“我开玩笑的,都说萧太傅生得好,可是一直没见过。今天见到了你,我觉得你长得更好看。” “多谢贵人抬爱……” “别一口一个贵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皇帝的妃子呢。”少女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转而就亲热地笑道:“听好啦!我姓师,叫师妘妘,妘呢,就是那个……” 她这么一说,萧沅叶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难怪她站在太后的宫殿附近,原来是太后的娘家人。师妘妘是太后妹妹的女儿,封广陵县主,萧沅叶偶尔听一些宫中的八卦,据说太后有意凑合她和小皇帝。只是现在来看,师妘妘对皇帝好像没什么想法…… “在下参见广陵县主……” “小叶子,你怎么在这?” 她的声音和周焱重合在一起,萧沅叶重新行了礼,道:“回禀陛下,臣去监栏院探望个朋友,出宫路过这里。” “好一久没见到你了,起来吧,”周焱看着她,道:“萧泽前几天匆匆告了假,说去茂县找你,可遇到了?” “没有,他迷路了……” 周焱扬眉一笑,道:“有趣……昨日见了李煦,你们这次还挺艰险,朕还真担心,你万一折损在里面可怎么办。” 萧沅叶道:“臣……虽然在墓里睡了一晚上,还没被无常鬼看花了眼捉走。” 旁边的师妘妘咯咯一笑,道:“皇帝表哥,他说话真有趣!你叫他什么来着?小叶子?青叶子红叶子黄叶子,你是哪种叶子?” 萧沅叶脑补了一下头顶绿云的青叶子形象,虽然她不是个男子,但还是隐隐觉得不是很美好。 “你这丫头,”周焱点了点她的额头,对着萧沅叶道:“过来吧!母后也想见见你。” “见我?” 她一愣,但也不能拒绝,只得道:“是。臣遵旨。” 第10章 “微臣叩见太后。” 她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将头埋得极低。眼角只能瞥见宫女们镶嵌珍珠的绣鞋和繁琐精美的帷幔,空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她的头有些晕。 “嗯,抬起头来吧。” 她抬起头,隔着珠帘望去,太后斜靠在贵妃榻上,一支镶翠流云金簪斜斜地插在半松的云鬓上。太后素来喜爱奢华,手头用度皆是独家匠造的珍品,整个慈宁宫笼罩在珠光宝气之中,恍若人间天堂。 “果然是个长得极好的孩子,可惜哀家今日才看到。”太后娇声笑道,“多大岁数了?可说了亲不成?” 萧沅叶听得浑身不自在,又不能脱身,只得尴尬地回答:“禀报太后,微臣虚岁十六了,尚不曾说亲。” 见她满面通红,太后笑道:“你哥哥萧泽全无一点正形,你这孩子跟他恰恰相反,本着一张脸,倒有些像焱儿。” 皇帝咳嗽了一声,道:“母后,朕可不似他这般,脸皮薄如纸。” “你呀,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早日大婚才好。”太后笑够了,不知怎地话题突转,一下子谈到了周焱的身上:“焱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母后也不想强行给你安排,你若是有了心上人,也该早日让哀家知晓。” “母后尽管放心。”周焱恭恭敬敬道:“时候不早了,朕就不打扰母后歇息,还有些政事需要处理。” “你去吧。” 周焱应了声,走上门口忽然朝她挥了挥手。萧沅叶会意,忙告退快步跟上。走出慈宁宫后她缓缓地呼了口气,忽听身后有人叫道:“皇帝表哥留步!” 回过头去,果然是广陵县主师妘妘。 他有些不悦,维持许久的笑容突然收敛了去,淡淡道:“表妹有事?” 些许是见惯了他这个表情,师妘妘不以为意,用余光偷偷瞥了眼萧沅叶,甜甜笑道:“表哥,你们是要去哪里?” 若是旁人追问皇帝的行踪,周焱早就怒了。无奈是太后宠爱的表妹,周焱无奈道:“追问男人的行踪,可不是闺中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情。” “皇帝表哥惯会教育我,妘妘只是有些闷了,想出去走走。”师妘妘委委屈屈地捏着衣角,看起来潸然欲泣:“闷久了的闺中女儿,也要长出霉蘑菇了。” “……” 萧沅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台阶上。皇帝被她纠缠得没法,最后迫不得已,带着这个拖油瓶一并出宫了。 他本来想去画舫解解闷,现在只能像个文人骚人一样,坐在酒楼旁吹风沉吟。 酒过半巡,师妘妘觉得格外枯燥,托腮道:“表哥,萧二哥,你们就这样坐着,哪都不去么?” “本来有去的地方,带上你,哪里都去不得了。”周焱没好气道。 “哼,我若是换身衣裳,大概跟萧二哥一样……”她转了转眼珠子,看向萧沅叶:“你也经常去那种地方?” “偶尔,偶尔,”萧沅叶夹在他们中间,略有些尴尬:“师姑娘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不过是换个地方喝酒。”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夹起了一根蘑菇,一筷子将它从半截折软,这才慢条慢理吃了下去,“小心呢。”她补充了一句。 萧沅叶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要小心?周焱大概是见惯了表妹的疯癫,也懒得理会。过不多久,师妘妘便闹着要出去,周焱便指了两个侍卫跟随她,另外的俩侍卫仍旧在隔壁桌喝酒吃菜,看着与寻常酒客无异。 周焱随口问了些这次茂县之行的细节,萧沅叶一一作答。 冷不丁,有个女声在他们旁边柔声问道:“两位公子,可要听一曲琵琶?” 女子身着淡粉色春衫,略施淡粉,怀中抱着琵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看她生得清丽纯美,腰肢纤弱,周焱下意识道:“嗯。” 他们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出手阔绰的贵客,在酒楼的时候难免有歌姬主动献曲。 随行的老头儿搬来春凳,女子素手轻弹琵琶,是一曲凄凉哀婉的《凉山词》。周焱本就心中烦闷,扭过头来怒声道:“谁让你在这里哭丧!快换了它!” 不妨他的脸色变得这样快,女子怔了怔,咬唇道:“是……既然公子不喜欢,那便换一曲吧。” 她重新弹起一曲,节奏明显欢快许久。萧沅叶虽然不同音律,却隐隐觉得其中仍旧暗藏悲戚。一曲奏罢,萧沅叶给了赏钱。 女子收起琵琶,屈膝行礼道谢。才将将走了几步,不知从哪里闯来个一身酒气的男人,醉醺醺的,看到女子和老头便奔了过来,一把抢过刚刚的赏银,又急躁躁的在她身上翻找:“还有没有藏起来的?嗯?还有没有?” “没了,真的没了……”她有些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上:“阿爹,你快点把他劝回去,在这里像个什么样子……” “呸!老子不在家的时候,你就这么出来卖?敢做,还敢赶老子?” 周围酒客纷纷回头看这样一场闹剧,周焱同萧沅叶也不例外。但见那女子气得杏目圆瞪,伸手指着他,声音颤颤抖抖:“你,你,你!若不是为了你的母亲,我会不顾女儿家的名节,出来吗……” “有什么好哭的。”醉汉不耐烦道,伸脚想要向她踹去。老头儿及时扑了上来,被他一脚撂倒。旁边的小二哥刚刚想劝上几句,那醉汉虽然鲁莽,力气却大得很,一拳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天旋地转中磕上了桌角。 女子颤抖着后退,余光瞥见周萧二人,绝望地求救:“公子,救命!” “还敢喊别的小白脸?”醉汉恼了,拎起旁边的酒壶,朝着她砸来。女子侧身躲过,酒壶砸中了墙壁,噼里啪啦声后,变成一地碎片。 周焱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萧沅叶一直在谨慎地判断局势,见周焱反应淡漠,也没有出手。眼见醉汉步步逼近,就要拎起拳头狠狠地打那个蜷缩在墙角边上的女子,一道红光闪过,所有人心中一震,但见一把系着红缨的长。枪插入墙中,长。枪的主人站在楼梯口,冷冷道:“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真不是好东西;所有的男人坐视一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都不是东西!” 来者何人? 萧沅叶抬起眼,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身着红色劲装英气勃发,长长的马尾扎高梳在脑后,眉眼间有些熟悉。她疾步上前,一脚将醉汉踢飞三四米,撞得桌椅翻到,一片狼藉。 醉汉爬起身,怒吼一声,扑了过来。 两个人原地斗起拳脚,醉汉的武功底子不弱,少女想拔走墙上的长。枪,刚刚到手就被他趁机踢飞,斜滚到萧沅叶的脚下。 她低头看了看,拾起长。枪。 自从混战开始,原本装作寻常酒客的两个侍卫已经起身,紧密地护卫在周焱的身旁。萧沅叶见少女隐隐有些落了下风,寻了个空隙,将**丢给她,且叫道:“接着!” 少女腾空跃起,一手接住枪,道了声:“谢了!” 既有长。枪在手,少女的看家本事顿时显现出来。她娇叱一声,长。枪如风火轮般变幻地飞快,一招一式都把握得极其到位。不过三四个回合,枪头直直地抵在了醉汉的喉咙前,她冷声道:“还不快滚?” 醉汉掀了掀眼皮子,他酒醒了,也怕了,狼狈地绕开枪头爬起身,灰溜溜地走了。 酒楼老板走了过来:“这位姑娘,还请把砸碎的桌椅等物赔偿一下……” 少女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老板心里发毛,仍旧陪着笑容:“姑娘的侠义,我们各位可都看到了啊……但是我们做生意的,也要吃饭啊。您仗义,想必也不差钱,原价赔偿就是了。若是身上没带,没事儿!我跟您去府上取。” 周围人道:“就是!行侠仗义,也不能乱打乱砸,人家老板还要做生意呢。” 还有人咕唧:“大约是没钱,说不定是走江湖卖艺的,我看老板要吃亏。” 她一时有些心烦,正低头想着点子,忽听耳边有个淡淡的声音,“我给吧。这些可够?” 酒楼老板看着手里的几块金子,乐得合不拢嘴,忙道:“够够够!公子真是阔气……您吃您吃,我这就抓紧把楼上给收拾干净,不打扰各位的雅兴……” 她嗯了一声,不再多说。正欲抽身回去,少女拉住了他:“请问公子府邸何处?多谢今日相助,改日一定亲自送还府上。” 萧沅叶温声道:“李姑娘不必如此客气,都是自己人。” 少女一愣:“你是谁,竟然认得我?” “只是认识姑娘的兄长而已,”萧沅叶看着她那似曾相识的眉眼,道:“一点小事,不必牵挂于心。何况,这也是我家公子的授意。” 这人竟然是个跟班儿? 少女有些诧异,但还是向周焱道了谢。见对方不吭一声,一副倨傲的表情,内心也是冷哼一声,不愿多说。 “小女子多谢姐姐和公子的相救,大恩大德,不敢相忘……” 弹唱的琵琶女柔柔欠身道谢,她的脚似乎是出了点问题,走路一瘸一瘸的。她去看那老头儿,还好,老人家虽然吐了几口血,还没什么大碍。 “这……”她哀泣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少女道:“大妹子,你别担心!我们这就送你回去……”她将琵琶女扶起来,瞪着周焱:“还不过来?” 她的意思,大概是让周焱去扶老头儿,这怎么可能? 萧沅叶叹了声,道:“我来吧。” 虽然旁边还有两位侍卫,但他们担负着保护皇帝的职责,不能轻易调动。几人出了酒楼,琵琶女家租住在不远的青石巷里,那醉汉是她的未婚夫婿,可惜嗜赌成性,可他那年迈的母亲又病重在床无钱医治。她本是和父亲一起来京成婚,谁料成了这样的局面…… 少女扶着琵琶女,萧沅叶扶住老头儿,并排走在前面。剩下周焱在她们的身后,拧着眉不情不愿地跟着,再往后是两个侍卫。 “我叫李慧意。”少女忽然开口,道:“你是我哥的朋友么?” “也不算朋友,上下级吧。”萧沅叶笑道:“你说萧二,他就知道是谁了。” “哦……” 拐过一个巷口,琵琶女面露痛色,俯身捂住了脚踝。 “可是伤到了筋骨?”李慧意关切地问,俯下身。 “没事……” 萧沅叶道:“看看附近可有医馆,我们先去医馆……”正说着,忽见女子隐藏在长袖下的手里闪过一道银光,见她慢慢地抬起手,脑里瞬时一片清明。她一把推开周焱,厉声喊道:“快走,有刺客!” 第11章 周焱经历过这种情境,听到萧沅叶的大喊,立刻向后退去。 琵琶女拔出袖中的利刃,见伪装已经被识破,立刻撕下柔弱的面具,狠狠地向萧沅叶刺来。她灵敏地侧身躲过,朝着李慧意挥手:“快点帮忙,拦住她!” 那边,两名大内侍卫紧紧地护在周焱的身边,抓紧时机向后撤退。还未逃离出小巷,几名蒙面的黑衣人拎着大刀,从巷口的两端疾步赶来,举刀直直地扑向小皇帝。 事发突然,萧沅叶已经来不及思考太多,匆忙解决了意欲行刺的琵琶女,便纵身跃入黑衣人的战团。她瞅准时机,一脚踹进了离旁边那大汉的心窝,信手抄起他落在地上的朴刀。再向他的脖子上一砍,顿时血水喷溅,洒她一脸血污。 不忘扭过头,对李慧意喊道:“保护好他!” 此时周焱被围在拐角处的角落里,萧沅叶和李慧意守护在他的左右,两名大内侍卫陷入厮杀之中。李慧意本是将门之女,自幼长在京都,见今日突如其来的刺杀和萧沅叶的态度,隐隐猜出了周焱的身份。 她心下一惊,稳了稳神,道:“萧公子放心!” 萧沅叶右手持刀,奋力杀入战团。两名侍卫皆是大内高手,一番血搏下来,终于将黑衣人杀戮殆尽。青石板路上沾满了斑斑血迹,黑衣人横竖躺在地上,他们翻找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正要撤退,萧沅叶抬手道:“慢着!”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琵琶女躺倒在拐角处,她的心口被插上一柄利刃,已经死了。在她的身旁,那老头儿无力地依靠在墙上,垂着头,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先前战斗激烈,他一直躺在那里,竟然没人注意到。 周焱的眸中划过一道厉光,盯着他缓缓道:“先杀了!” 侍卫得令,持剑上前。正欲一剑穿心,电光石火间,那老头儿腾身而起,挥出一把白色粉末,呛得那侍卫眼睛都睁不开。 下一秒,他被老头儿生生地掐住了脖子,咔嚓一声碎裂,竟被活活捏死了! 萧沅叶大骇。 幸好他没有第二把粉末,反倒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折扇,扇骨是锋利的刀尖。她和余下的侍卫冲了上去,用刀剑格挡住老头儿的攻击,叫道:“快走!” 李慧意有些踌躇,看了看周焱。 他冷着脸,恍若没有听到她的呼声,从地上捡起一把朴刀:“敢在天子脚下撒野,朕岂可坐视不理?” 他冲上去之后,李慧意也无需担负起看护他的使命,同样卷入了战团。 四个人围杀老头儿,萧沅叶虽然省力许多,却不得不因为周焱而分心。她持刀抗住老头儿的折扇,膝盖上忽然一痛,再一摸腿上鲜血淋漓,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老头儿一声怒吼,右手支撑着墙壁,飞腿连连踢飞了侍卫和李慧意二人。他面露凶光,轻松地挡住了周焱的狂砍,将他步步逼退,直至萧沅叶的身边。 “你的末日到了!”他沙哑着嗓子,左手扬起折扇。 萧沅叶呆了呆。 仅仅只是这一下子的发愣,下一瞬间,她不顾疼痛地扑了上去,撞歪了老头儿的手。随即甩出一柄小飞刀,插在了他的腰上。 紧接着,她后背上火辣辣的痛,原来是借这个时机,老头儿的折扇刺中了她。可萧沅叶的飞刀上淬着剧毒,没等他卷土重来,就踉跄着倒地,昏迷不醒。 支撑着萧沅叶意识的最后一缕信念消失,她眼前一黑,最后一眼是血迹斑斑的青石板路。 “小叶子,小叶子?” “萧公子!” 周焱颤颤地伸出手指,试探了她的鼻息。他稍稍放下心来,忽然捡起朴刀,疯了似地向老头儿身上狂砍,一道道鲜血四面飞溅,现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公子,”唯一存活的侍卫含着泪奏道:“可是要即刻回宫?” “萧公子再不止血,怕是来不及了。”李慧意焦急地看着萧沅叶后背,道:“能不能先找个医馆?” “好,你让开,你来背。”周焱当机立断,让侍卫背起奄奄一息的萧沅叶,奔出小巷。这本是京都最僻静的地方,行人不多,见到他们四人身上沾满血迹,都远远地避开。 “医馆!”李慧意指着不远处道。 他们撞开了医馆的大门,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小童。小童被骇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师、师傅出去了,你们还是去下一家……” 他话音未落,周焱厉声道:“人命关天,把药拿来,你滚开!” 大约是被他的架势和气场震住,小童果真乖乖拿来了白布和药。顾忌男女之防,李慧意先走了出去。 周焱对侍卫道:“你去召集人,这里没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以及躺在榻上的萧沅叶。周焱虽然贵为天子,对于包扎上药,却极有经验。他先解开萧沅叶的外裳,见鲜血几乎浸染了她大半个上身,眉毛拧得愈发紧。又解开一层衣裳,再伸出手,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李慧意站在医馆门口,她有点懵,又有些后怕,还在消化刚刚发生的刺激,周焱在她背后唤了声她的名字。 “李姑娘。” 这么快就换好药了?李慧意心道应该进去看看,才开口:“陛下……”就被他打断了。 “你进去换药。” “什么?”李慧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点,人命关天!”周焱心烦意乱地向她摆了摆手后,用不容置疑地口吻道:“朕命令你去换药!” 李慧意委委屈屈地进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才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些微妙。她同周焱对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很尴尬。 周焱被她这么一看,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问:“她怎么样了?” “还好,不流血了,情况应该是先稳住了。”她如实道。 “嗯,很好。”周焱一下子放松了,狭长的眼眸勾了勾少女,声音不免带上了几分威胁之意:“这件事,你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朕指得是什么,你明白。” “臣女明白。”李慧意回过神来,慌忙低头应允:“是,臣女自有分寸……萧大人的事情,绝不对任何人说起。” “哪怕是李煦也不可以!”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发生了什么,末点怎么疯狂地涨啊..然而收藏几乎不动。 第12章 萧沅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躺在温暖舒适的床榻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还夹杂几分她熟悉的茉莉清香,不难判定这是萧府,她自己居住的园子里。她眼皮沉沉地不愿睁开,后背上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唤醒她沉睡前的记忆。 这波刺客,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耳边隐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立刻判断出,一个是桃叶,另一个步伐稍重的是萧泽。两个人在不声不响地忙些什么,良久,桃叶低声道:“时候不早了,大公子请出吧,这里有奴婢就够了。” “你一个人守在这里,我实在是不放心,”萧泽道:“我就歇息在旁边的厢房里,若是夜里她醒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随时来喊我。” 桃叶嗯了声,端起烛台送他出门。再轻轻阖上房门,昏暗的房间里,萧沅叶静静地躺卧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苍白。 她轻轻地移步过来,将烛台摆在床榻旁边的春凳上,一层层橘色的光晕洒满半个帷帐。“二姑娘醒了?” 没人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称呼萧沅叶。 “……嗯。”既然被发现了,也没有什么装睡的必要。萧沅叶尝试去睁开眼,眼帘上似乎压上千斤铁块,恍惚中,她以为自己都已经被扶着坐起来;等神智再清醒几分后才发现,她根本还是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萧沅叶有气无力道。 “我跟了姑娘十多年了,就听你这呼吸声,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无言。半响,慢慢摩挲着上下唇:“水……” 茶盏就在旁边。在桃叶的细心服侍下,她感觉口中不是那样渴了,就连后背的伤痛也减了几分。 “可要吃些什么。”桃叶在她的身后垫起了厚厚的枕被,扶着她坐好。 “暂时不用了。”萧沅叶终于将眼皮子掀开,环视着满室的药草,道:“别惊动他,你离我近一些。” 桃叶挨近紧了她,轻轻将她半个身子拢在怀里,语气未免有几分责怪:“为了救周焱而险些丢了性命,姑娘莫非是看上了他不成?” “怎么会?你又不是……”萧沅叶失笑道:“桃叶,你怕是将事情想得复杂了。我压根没想到会是这样棘手的刺客,戴上这张面具久了,久而久之我习惯地保护他,做一个忠臣义子,一时之间,难以将面具从我的脸上撕下。” “可这次的情况与众不同啊。”桃叶淡淡道:“周焱亲自送了姑娘回府,姑娘的女儿身……怕是已经暴露了。” 萧沅叶挑了挑眉:“我难道是衣不蔽体的回来?” “姑娘失血这么多,自然是包扎好送回来的。”桃叶垂眸道:“随行的还有两位姑娘,一个姓师一个姓李,当时也是忙,没有问得太仔细,何况这事儿又不能问。” 她思索一番,伸手到后背上摸了摸布条,道:“应该是李慧意。若是医馆的大夫上药,旁边难免有周焱守着;他这人虽然好色些,倒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揩我的油。我当时裹了胸,他还没那么蠢。” “姑娘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萧沅叶将头舒服的靠在桃叶的怀里,眯上眼,“我总不能瞒所有人一辈子!周焱还不至于杀了我,着什么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向是她常有的心态。 “难道姑娘就不担心,周焱要将您纳入后宫做了妃子?”桃叶见她那副慵懒从容的样子,悬着的心早已咽回了肚子里。 萧沅叶不慌不忙道:“假设他真有此心,也不能在全天下人面前,纳一个男人啊。” “……” 翌日皇帝微服探病,萧沅叶得知此事的时候,周焱的前脚已经踏入门了。 “小叶子,你醒了,可好些?”周焱一眼看见她卧躺在榻上,身着素白长衣,乌黑的发髻松散的绾在头上。以前虽然刻意看过她,却从未有此刻的这种心神荡漾,许多心里话涌在口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 从前是他傻,这样娇小玲珑的少女,肤如凝脂,桃腮粉面,双眸轻灵摄魂,怎么会是粗犷笨拙的男儿郎? 再看萧泽亲密地坐在她的床榻边,端起瓷碗一口口喂她,忽然觉得很碍眼。 他冷冷道:“萧太傅也在啊。” “微臣拜见陛下。”萧泽行礼道:“兄弟受了伤,总要照看一二。” 周焱并不觉得他们“兄弟情深”,反倒以怀疑的目光巡视着萧泽,他昨晚想了很久,但仍旧不明白。又不愿在面子上表露出太多的敌意,压抑住自己的烦躁情绪,他含笑道:“也是,昨儿小叶子救了朕一命,可要好好在家里歇息。” 他坐好后,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是,陛下。” 萧泽敏锐地察觉到小皇帝多变的脸色,联想到昨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心中的危机感愈发强烈,一个不好的猜想弥上了心头。见周焱没有开口留下他,他抿了抿唇,道:“微臣还有些事儿,还望陛下恕臣先行告退。” “萧太傅去忙吧。”周焱正烦他在这仵着,闻言,颇是高兴地许可了。 萧泽烦闷地告退出来,他自然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不过是习惯性地察言观色,心知周焱不需要他站在那里。他在附近兜兜转转,既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走得太近。 看见桃叶在廊下煮药,他走了过去,道:“我来吧。” 桃叶看了看他,将扇子递给了萧泽。她收拾好旁边零零碎碎的东西,似是漫不经心地飘去了一句问候:“大公子怎么出来了?” 他闷闷地扇着火,火光搅动起周围的空气,俊美的脸上隐隐有几分黯然悲凉之色。萧泽低声道:“又不需要我。” 陶罐里飘出淡淡的药香味,他瞥了眼桃叶,想起若不是那年桃叶入府,他还压根不知道小叶子原来是女儿身…… 那是两年前,萧府新收了一批丫鬟。 本来是跟他们无关紧要的琐事,只是桃叶生得纤细貌美,被他那贪图色相的“弟弟”给点名要了去。一日午后,他从别处听来个笑话,于是便不请自入地闯入了萧沅叶的住处,忽然看到了让他眼瞎的一幕。 萧沅叶身着亵衣,旁边依偎着那新来的丫鬟桃叶,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不成器啊!这么小就睡了府上的丫鬟,他当哥哥的还是个童子身呢! 联想到桃叶的名字也带个‘叶’字,还是这个弟弟亲自取的,他发现自己识破了什么。萧泽虽然损了些,却不好在这个时候捉奸在床,一个人悄悄退了出去。 晚上他再度过去,正好瞧见桃叶正在井边浣衣,他眼尖,看到那白衣上沾着淡红色的血迹,一瞬间,萧泽又明白了什么。 于是语重心长地教育萧沅叶:“弟啊,你还小,平时需要克制一些!” 萧沅叶有些懵懂,道:“我今天没吃糖啊?糯米糕也没吃!真的,你要相信我。” 看他装傻充愣,萧泽气得无话可说,再一看他满房的莺肥燕瘦,平时没留意,现在一看果真有不少绝色的丫鬟。 一定是这小子平日里偷懒不练功,才有这等的花花心肠! 第二日,萧泽起了个大早,跑到萧沅叶的床上拉他起来。半拖半拉到了习武场,萧沅叶睡眼朦胧:“哥,哥!我今日肚子有点不太舒服……” “你小子,少来!”萧泽恨铁不成钢,寒风呼啸,硬是逼着他在这里练了半个多时辰的拳。他自己出了一身热汗,回头再看萧沅叶,整个人有气无力地,有一拳没一拳的挥舞着,不知道是不是肾亏。 “小叶子,你这样可不行。”萧泽严肃道:“你这一久玩物丧志,我就不说你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冬天都是凉水洗澡,不是我说,你这身体……” 话音刚落,萧沅叶捂着肚子,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看他装病逃避,萧泽扬了扬眉,决议抱他回去,然后灌他几副又苦又涩的中药。回到萧府,见那大丫鬟桃叶捧着一碗奇怪的汤药,他闻了闻,惊讶道:“这是什么药?” “大公子尝尝不就知道了。”桃叶淡淡道。 萧泽哼了声,一仰头,竟然真的将那碗‘药’喝得一滴不剩。他回味了一下,道:“红糖,姜茶?” 饶是他不通医理,但隐隐也知道红糖姜茶的用途。他做了下简单的分析,忽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震撼住了萧泽。 不、不可能吧? 他凝视着萧沅叶,恍若不经意地问:“第几天了?” “第二……” 目光交错中,萧沅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床榻上,萧沅叶躬身道:“陛下,请恕微臣不能起身行礼……” 周焱见她一本正经,本想说些温情的话,到口边却换成这样冰冷的语气,冷冷道:“萧沅叶!欺君罔上,你可知罪?” 第13章 早就料到他心里藏不住话,会有这么一问,萧沅叶垂下双眸,俯身道:“微臣知罪。” “你……” 周焱不料她承认的这样干脆利落,好在周围也没什么人,他不用真的去践行天子一诺,去治萧沅叶的罪。他背着手,道:“好啊,你倒是说说,这么做是为什么?”末了,又狠狠加上一句:“不许再瞒着朕!” “微臣幼年颠沛流离,唯恐因为女儿身而徒添麻烦,易钗而弁习惯了,久而久之连微臣自己也习惯以现在的面目示人。”萧沅叶轻声道:“到了如今,反倒不知道怎样改过来,谁会相信呢?” 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周焱渐渐冷静下来,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多了几分不自在。他忸怩着问:“这件事还有几个人知道。” 看样子不仅要治她的欺君之罪,还要株连亲友了。萧沅叶腹议着,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回禀陛下,义父和哥哥……也是知道的。” 她紧接着解释:“微臣曾经说过,义父和微臣的母亲有旧,所以微臣才能来到京都,投奔到萧府。陛下若是要怪罪,还请治萧沅叶一人的罪,也是当年微臣不甘于被困在深宅大院,执意要……” 萧沅叶垂首回禀,大约是拉伤了背后的伤痕,她痛得咬紧牙关,声音微微颤抖。周焱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不适,本来还想再借机恐吓她一番,但见她这般模样,为自己几乎是要丢了性命,心肠一下子软了下来。 “朕不怪你便是。”他站在床榻前,伸出手,本想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肩膀。可还未碰到萧沅叶的衣裳,他的手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道:“你……好好在家里歇息吧,朕改日再来探望你。” 难缠的小皇帝终于走了。 桃叶端着药施施然走进房来,用瓷勺舀起药汁,吹了吹,送至她的口边:“这药可是大公子亲手熬制的呢。” “能喝么?”萧沅叶口里含着药汁,模糊不清地说:“难怪那么苦,他一定是放了黄连进去,我不喝我不喝……” “你这个没良心的,若是要苦死你,哪还需要等到今天。”桃叶举着汤勺诱哄她:“乖,再来一口……” 一个喂药一个吃药,你侬我侬的,让站在门口的人看着极其不顺眼。她气哼哼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萧沅叶!听说你受伤了啊!” 两个人惊愕地抬起头,萧沅叶定眼看去,原来是师妘妘。一日不见如同没见,她险些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县主怎么来了?”她有些懵。 “当然是跟表哥一起来的,只是我刚刚没有出现而已。”师妘妘嗅了嗅房里的药味儿,皱着弯弯娥眉:“你下去,把碗给我。” 桃叶看着萧沅叶,后者默默点了点头。很快,她就为这个鲁莽的决定付出了代价。 师妘妘大概是从未侍奉过人,尤其是身残志坚的病人。她也不理会药汁是否还烫,用瓷勺一舀,直接就往萧沅叶的口中送。她含泪咽下一大口,整个口腔里都又热又苦,感觉喉咙都被烫坏了。 “男女有别,”她费劲地想起了这个理由,向师妘妘伸出了手:“我还是自己喝吧……” “她喂你的你就喝,我喂的就不成么?”师妘妘不高兴道,将碗递给了她,气哼哼地坐到了另一边。 萧沅叶如获重释,轻轻吹了几下,等药汁有些凉了,忙闭上眼,一口将全碗的药汁灌下,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样子。 也许是觉得有趣,师妘妘一直在瞧着她,忽然问:“你……到底伤得重不重呀?” “还好,命在。” 师妘妘面露愧色,道:“我,我,都怪我不对,我昨儿不该带着两个侍卫跑了,不然你怎么会受伤?都是我害了你……” “县主不必过意不去,这难道不该怪刺客么?”萧沅叶安慰她道:“况且也是我武功不济,你怎么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 其实她还想说,若是有师妘妘这个累赘,恐怕会伤得更重啊。 “你真是个好人!”她热切地抬起头,眼里还闪烁着盈盈泪光,只差要扑身过来抱住她的脖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好好养伤,我,我……” “你没事就好。”萧沅叶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她:“师姑娘不妨回避一下,我有些朋友到了。” 师妘妘隔着木窗向外一看,果然有个不认识的人站在廊外。想着再不回宫,皇帝表哥怕是不会等自己了,只得恋恋不舍向她瞧了几眼,叮嘱了几句话,拎起裙子慌里慌张地走了。 廊下,萧泽正同李煦说话。 他本意不欲让这么多人来打扰萧沅叶的休息,但一个个不请自到,实在是烦得很。正想将李煦打发走,瞥见师妘妘穿着杏色裙子穿过长廊,一向寡言的李煦多问了一句:“你们府上的丫鬟?” 李煦这人素来耿直木讷,萧泽也没多想,道:“我们家再奢侈,也不至于有丫鬟穿得这样好。那是广陵县主,先前跟陛下一道过来的。” 他“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又道:“令弟为了保护陛下而身负重伤,下官实在是惭愧。既然令弟已经歇息了,那么下官改日再来探病,还望他能早日康复。” 萧泽道:“李兄的话,我一定转告给小叶子。对了,那伙刺客可探知是什么来路了么?” “昨晚连夜追查,并没有什么线索。”李煦摇了摇头,道:“只知道这伙刺客是从南边来的,那老头儿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客,人称七星老贾。他曾经是个杀手,销声匿迹十多年来,不想又出来了。” “好。若有什么需要,我也可随时效力。”萧泽沉声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团伙,一定要将它给揪出来!” “他走了?” “嗯。” 两人难得有了段独处的时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萧沅叶懒懒地从旁边拿起一卷书,随手翻了两页,道:“哥哥喝茶。” 他说:“我不渴……小叶子,你累不累?” “还好,他们都走了,就剩下咱们自己了。”萧沅叶抬眸笑道:“李煦可说了什么不成?他妹妹给我换的药,可别让我负责,我怎么好娶亲呢。” 她这么一说笑,萧泽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李煦?他看起来大约是不知道这件事的。这两天人应该比较多,我都给你挡着。” “嗯。”萧沅叶应道,看他眉头始终紧锁,道:“你放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皇帝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没有治我的罪,已经很好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萧泽叹了声:“我怕那批刺客会打击报复,这段时间,我会尽量在附近加派人手,确保你的安全。” “所以你要调查此事?” 萧泽默认了她的提问。 “可惜我躺在床上,不然,这可是件多么好哇的事情。”萧沅叶有意无意地说:“上次盗墓的案件还没水落石出,现在凭空又多了一件刺杀案,我差点以为是那伙盗墓的打压报复,不然,一时还真难去想,让谁抗这个锅。” 论起来,当今猖獗的“反动势力”也就是朝堂上的那伙文人了,刺杀皇帝他们没这个心,刺杀萧九千岁还差不多。 那些地方上的流寇,多是些响马的小团伙,不成气候。 “别担心,你安心养伤就好。”萧泽看这气氛压抑了些,抚了抚她的肩头,柔声道:“若是需要什么闲书话本子,我给你买了来。想吃些什么?” “免了,你还不如给我寻只猫儿来,”萧沅叶翻阅着手中的兵书,正想再详细地说一下猫儿的花色,忽听门外一阵喧闹。 “怎么了?”她皱了皱眉。 有小丫鬟跑了进来,道:“二公子,黄公子同黄姨娘进了园子,要来探望您呢。” 第14章 怎么着,要来看她笑话不成? 萧沅叶一甩书卷,不仅仅是因为谢江的事,她听到“黄”这个字就极为厌倦。刚想让萧泽出去撵人,便听到桃叶清脆利索的声音。 “黄姨娘,黄公子,我们公子怕是已经歇息了,还请您改日再来吧。” “都是自家人,还分什么改日,”黄姨娘笑道:“这不,今日这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我们都看着呢,好不容易挑了个机会,你这丫头瞎做什么主意。难不成,姨娘的例钱还没领上呢,都开始操天大的心了?” 她这话说得极是难听,桃叶若是再不让,以后还怎么在萧府做人。 虽然园子里的仆从暗地里以桃叶为尊,吃穿用度也不差别人府上的姑娘,但这么拿到明面上说,也是头一回。 床榻旁,萧泽捏了捏她软软的小脸,低声道:“你再这样假戏假做下去,以后让她可怎么嫁。” “你收了。”萧沅叶想也不想,答道。 萧泽加重了手劲,她龇牙咧嘴道:“别别别……疼疼疼!开玩笑呢,你做什么真。你再这样,小心我挠你。” 他浑身上下都敏感的很,更是经不起萧沅叶有意的撩拨,闻言立刻松开了手。 “哼,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送你美人儿你都不要,以后我嫂子可真是有福气,后宅清净啊。”萧沅叶哼道:“我的桃叶,才不要给你,她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总之也不能让别人惦记了去。” “嗯,你呀……”萧泽叹了声,“小心他。” 虽然萧泽没有明说,但两人都知道那个“他”指得是谁。 “他么,小孩子脾气,也就那样了。”萧沅叶轻描淡写道:“别跟他拧着来,他虽然说不上什么话,也是个好看的吉祥物,轮大事,还不是事事都被绊住。” 两个人说这话,一时没留意到外界的动静,直到桃叶推开门施施然走进来,才停住了话头,齐刷刷地看着她。 “走了。” “怎么走的?”萧沅叶有些好奇。 “我说承蒙姨娘看重,既然是公子的人,决不允许公子被打扰。”桃叶漠然道:“算是承下了这个虚名,本来他们就不是诚心来探望您,见我的话强硬了些,放下几句威胁的狠话就走了。” 萧沅叶严肃道:“那我是不是该多给你点月例银钱?” “公子这点银钱就想买通我同您唱戏,”桃叶不乐意道,自顾坐下斟茶,“怎么说,也要翻倍!” “一言为定。”萧沅叶戏言道,勾起萧泽的下巴:“小泽子,要不你也从了小爷我?” “去你的。”扭头甩飞了萧沅叶的手,萧泽起身,挑眉道:“若是你他日后宫三千,别惦记我,那时候我早就死了。” 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目送萧泽离开厢房。 时光如梭,眼看就到了盛夏时节。 萧沅叶在府中静修了两个多月,不是她不肯去东厂,而是皇帝亲自下旨,务必让她在家里好好休养。闲来又看了许多书,听萧泽讲一下宫内外发生的趣事,倒也很是清闲。 周焱陆陆续续来了几次,也没有说些什么,一日忽然传旨让她入宫。 她便换了件月白色圆领袍,边口绣着金色梅花,腰际系着一把折扇,桃叶亲手打的穗子。走出萧府,她听着车轮辗轧过青石板路的咯吱咯吱,行人嘈杂的言谈对话,面团炸进油锅的刺啦刺啦声音…… 滚滚红尘扑面而来,再回首看看萧府,一时之间,她忽然觉得这两个月过得格外与世隔绝。 入了宫后,萧沅叶由一位老太监领路,慢慢前行。 周焱在后宫的东南角新起了一处园子,将先前的甘泉宫给拆了,利用宫内的活水,历时一年打造了新的水榭歌台。此举虽然惹得朝臣非议,但是被萧公给力压下去,说是如今国泰民安,此举算不得什么。 何况先前甘泉宫里并不住人,那是先帝后闲来休憩的地方,已经被废弃多年了。 老太监领着路,说起往事还是历历在目,不胜感叹:“唉,当年先帝,先皇后还在的时候,甘泉宫那条路可热闹了,来来往往的宫人,哪似后来的冷清……说起来,早夭的先太子还是在甘泉宫里出世的呢……” “好地方呀。”萧沅叶远远看到甘泉宫遗址上筑起的新楼,问他:“后来怎么就荒废了?” “这个问题,萧公子可就难为老奴了。”老太监摸着光秃秃的下巴,干笑道:“老奴猜测,再美的风景也有看腻的那一天,先帝些许是爱上了别处的风景,甘泉宫可不就慢慢了无人了。” 萧沅叶不由想到,再美的人,也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啊。 她的心情忽的有些沉重,跟随老太监的引路,穿过回廊,一群身材弱小的孩子们正跪着擦地。这批孩子显然是刚刚入宫的小内侍,她忍不住在其中搜罗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江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刚刚接触,就飞快地别开了脑袋。 她想起当初茂县山脚下的淳朴放牛郎,心里一酸,见他也不肯跟自己相认说话,便加快了向前的脚步。园子里的景致虽好,只是无心观赏,直到周焱向她招了招手,亲昵地唤道:“小叶子,这边来。” 他站在水榭前,个头比先前长高了些,看着她笑意盈盈:“来了?朕带你看这个园子的风景,保证你喜欢。” “见过陛下……”她老实地行礼。 “别这样严肃,扫兴。”周焱难得俏皮,冲她眨了眨眼,全无皇帝的架子。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个内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自个儿走在她的身前带路:“你看这太湖石,都是朕亲自挑选的,特意从水路运来……还有这木上的浮雕,都是最好的工匠,精心雕凿……你觉得呢,小叶子?” “好看。”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周焱道:“先帝为先后打造了甘泉宫,如今天下到了朕的手里,虽不敢说量天下之物力,博美人之一笑,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得意道:“但天底下,也只有朕能拥有这样的一座园子,才藏住朕心头上的……” 话音未落,假山后面闪现一道身影,萧沅叶还以为是刺客,下意识地将周焱往后一拉:“陛下小心!” 那个人露出身形,原是个哭得花枝乱颤的女宫女,粉色衣衫上沾满泥泞,发髻凌乱不堪。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周焱哭喊道:“陛下救我!有人,有人要加害您的孩子!” “什……么?”周焱震惊道。 那宫女抬起脸,目光越过萧沅叶,看着他情深意切道:“陛下……贱妾肚子里……有了您的孩子!” 第15章 她的声音有如晴天霹雳,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或者说不……对尚无子嗣的周焱来说,该是飞来之喜。 萧沅叶漫无目的地猜想着,看着周焱的脸色由晴转暗,眼眸中隐藏着一股狂暴的怒气。他厌恶地皱起眉,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你是谁?” 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个年龄稍大的宫女一左一右地跪在她的两侧,惶恐道:“陛下恕罪,奴婢失职了!” 从小宫女惊慌的眼神中,萧沅叶不难猜测出,她口中“要加害陛下的孩子”的恶人,应当就是她们。 “奴婢是先前甘泉宫的如瑛啊,”她哀哀地泣道:“陛下曾说过,喜欢奴婢的这双手,陛下,您还记得吗……” 清风徐徐,她耳边垂下的青丝随风起舞,露出一抹白净的脖颈。她的一双手纤细白嫩,指甲上染着俏丽的金粉,腕上还套着一对青玉镯。 “朕并不记得。”他残忍地开口,对着她背后的两人冷冷道:“还不把这个疯子给拉下去?” “奴婢失职,奴婢遵旨!”那二人诚惶诚恐道。 “陛下!奴婢所说的,句句是真,您不记得了吗……” 小宫女的声音渐渐远去,她凄厉的喊叫声仿佛留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一时间无人说话。这气氛当真是很尴尬,经她这么一扰,谁也没了游园的兴致。 其实皇帝是否一时兴起,临幸了某位宫女,大概随行的太监都是知道并且记录在案的。周焱身边的大太监名唤王科,他一直垂手站在附近,直到这会儿才躬身道:“陛下,老奴……” “你看看你干得好事!”周焱怒斥道。 王科一愣,他有些懵:“老奴没有啊?” “……”周焱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了。再看旁边强忍住笑意的萧沅叶,他感觉自己头上的青筋都要爆掉。周焱怒声道:“这里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吗?快滚,以后奉朕的旨才能进!” 王科连连道:“是,是,是!老奴遵旨……” 他想不出再说什么,只听萧沅叶笑着骂他:“还不快去加强戒备?前一久才出了刺客的事儿,你们都不想要命了么?” “哎——老奴这就去。”王科感激涕零,行过礼后慢慢躬身后退,忙着去处理后续了。 周焱只觉得扫兴,又面上无光。他怀揣着怒气,大步大步向前走,萧沅叶只得小步跟上。他大概是有些忧心,但不肯将这种烦恼表现出来;偶尔动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还没开口便紧紧抿上。 “陛下,可摆午膳?”随行的小太监请示。 “摆上吧。”周焱道。 甘泉宫的原址本就是高低不平的一块地,如今砌成了园子,也是依着地形而建,此时他们站在地势最高的观光亭里。雕栏外垂着轻薄的青纱,亭外翠竹郁郁葱葱,坡下溪水泠泠,宫人们捧着美酒佳肴鱼贯出入。 “坐吧。”他似乎不太想谈论先前发生的事情,移开了话题:“朕还没好好感谢你先前的舍身救朕呢。” 他专注地看着萧沅叶,后者坦坦荡荡对上他的目光:“陛下身为天下之主,臣理应尽到应有的责任。” “朕怎么就不喜欢听你说这些呢?”他轻笑一声,自顾抿了口酒:“你跟萧泽在一起,大概比跟朕在一起自在多了吧。” 她闻言眸光一动,寻思着再这样答话,恐怕是要惹得周焱不痛快了。于是便含笑道:“他连路都找不到,别说是自在,我担忧他丢了怎么跟义父交代。” 周焱果然有几分高兴,笑道:“可不是,每次萧太傅入宫,都得有个引路的,朕还记得两年前,他都摸到冷宫去了。” 这件事情萧沅叶也有些印象。据说萧泽闯入了冷宫,差点被半疯的妃子当做先帝抓花了脸,最后迫不得已翻墙出逃,给后宫凭空添了一个月的笑料。 先帝年轻时惹下的风流债,却要萧泽来还,真是倒霉极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扫先前阴霾的气氛。刚刚上了第一道菜,亭外有人低声唤道:“陛下,陛下!” 他停住了筷,不耐烦道:“滚进来!” 王科滚了进来,愁眉哭脸道:“陛下,不得了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请您过去!” “什么事?” 他附在周焱的耳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从他的口型判断,萧沅叶觉得那是个熟悉的名字:如瑛。 这顿饭果然不欢而散。 她觉得自己应该当个透明人,趁着周焱失神的空隙,抓紧告辞了。周焱这里的风声果然不是很紧,如瑛的事情过去了才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太后知晓了。 若如瑛怀的真是周焱的子嗣,那么太后与情于理,都会护着这个孩子。 萧沅叶没有多想,回到府中,见萧泽不在。她便问随秋:“哥哥呢?他今日不是休沐么。” 随秋如实道:“早上公子还没起来的时候,大公子就出门了,也没说去哪里,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有些闷,亲自去萧泽的房里一趟,果然空荡荡的没有人。又回去问随秋:“他今天穿着什么衣裳出门的?” “一身白衣吧。”随秋想了想,道。 萧沅叶眼皮子一跳,忽然想起了今年是什么日子。还记得是刚到萧府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萧泽总会躲在房里,祭祀他逝去的爹娘。当时还不懂事,用手指将窗纸戳开了一个小洞,看到萧泽跪在蒲团上,脸上全是泪。 他也是个孤儿啊。 虽然萧府对外宣称,萧泽是萧公的远方亲戚,但是萧沅叶早早就敏锐地发现,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可他去哪里了? 她忽然有些迷茫,仔细一想,还真不知道平时不在家的时候,萧泽会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也许是他父母的坟前,也许是城外的寺庙,真不知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会不会迷路。 默默坐了一会儿,萧沅叶起身回房。 她规规矩矩地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双手合并贴着额头,大约是哭久了,红肿的眼眶隐隐还有些作痛。 良久,耳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用余光看到内侍乌黑的云靴,听见内侍油腻得让人恶心的声调:“回禀太后,册子已经取到了。” 册子哗啦啦翻动着,她的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上。 “哎,这孩子。”太后的声音还很年轻,先前叩见的时候隔着珠帘,她只隐约看到那耀眼的珠光宝气。“是叫如瑛吧?抬起头来。” 她的腰僵硬得几乎挺不起来,闻言,颤颤抖抖地将头抬起,几道目光如炬,聚集在她的身上。如瑛不敢对视,只是怔怔地跪着。 “多大了?” “十……十五。” 她结结巴巴地说完,殿外响起一道尖利的嗓音——“皇上驾到!” 随着皇帝大步踏入殿内,如瑛的心脏猛跳,再度随着众人,将头埋到了地上。她偷偷看着皇帝绣着金龙的黑袍,偷听天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的谈话。 太后道:“焱儿,你来啦?” 皇帝的声音有几分不情不愿:“母后唤儿臣,怎敢不到。” “若是没事情,哀家还见不到焱儿呢。”太后言笑晏晏,伸手想要触及周焱的肩头,被他刻意侧身躲过。太后眸光微动,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一边自嘲一边笑道:“老啦,老啦!一想到哀家都要当祖母了,就忍不住想数数这头上的青丝,还剩多少。” “母后年富力壮,怎么会老。”周焱不冷不淡道。 萧公公陪在一旁,闻言微微笑道:“陛下,这太后娘娘再年轻,比起您来,也是不如您有活力呀。” 他一语双关,逗得太后咯咯笑了,道:“你呀,哎,说的也是大实话!” 尽管女人都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年轻,但是在年幼无权的皇帝面前,年轻的太后,可是最大的忌讳。 周焱没有答话,冷着脸看着殿下跪得连脸都看不到的女人。他想起萧贼的话,若是论年轻,哪里比得上肚子里那个小生命? “好了,说说正经的。”太后和蔼地笑道:“既然都有了,这也是焱儿第一个孩子,可不能亏待了她。传哀家的懿旨……” 周焱冷冷打断了她的话:“皇后未立,宫中不该有有位份的人在。” 太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并非不可以……” “朕并不想在大婚前,宫中册立什么妃子美人。”周焱扯出一抹冷笑,道:“何况这个孩子还没生,给什么位份?” “那这个丫头,非奴非主的,放哪,”太后笑了,看向萧公:“你看看,真是为难哀家。” “太后宅心仁厚,陛下顾及皇家规矩,您们呐,都是想为对方好,可真是感动老奴。”他笑呵呵抹了下眼角,紧接着道:“也不是没办法。娘娘不如将这个丫头放在身边养着,又能伺候您,您看着也放心,多好?” “还是你有主意。”太后笑道,转身问周焱:“焱儿怎么看?” 事已至此,他也是无话可说,算是默认了太后的处置办法。看那丫头连声欢喜地谢恩,他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若是夜色朦胧,果真很像她。 第16章 傍晚时分,萧泽才缓缓归来。 萧沅叶立在廊前等他,见他戴着竹篾编成的宽大帽子,身着素色麻衣,背负一柄削铁如泥的黑铁剑。柔和的霞光洒映在他的棱角分明的半面脸颊上,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哥哥是行走江湖去了呢?”她展开折扇,轻摇着问。 萧泽抬眸瞧了她一眼,沙哑着嗓子道:“水。” 她难得狗腿子了一回,亲自将沏好了的茶奉上。看他将竹帽取下,倒有些心疼萧泽那被晒得发红的脸。但她却习惯性地说些风凉话,摇着扇子道:“看你热的,敢情是刚从烤炉里出来,让小爷我扇了扇,凉了再下口。” “……”萧泽沉默中将茶水一口闷下,回首看沅叶这番玩世不恭的神情,心中的阴霾扫去了大半。他闭上眼向后一靠,享受着妹妹的扇风,道:“今儿是我爹娘的忌日,我出城去祭拜了他们,让你担心了。” “在哪里。”她安静地问。 “一个挺远的地方,我都怕自己记不得路。”萧泽微微苦笑:“只可惜我只能每年祭扫一回,坟前杂草有半人高,我又重新撒了些土,真怕以后我自己都找不到地方了。” 原来他背着剑,倒不是为了防身,而是除草用的。 萧沅叶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不由得从他的话里构想出那些隐藏在深山老林里与世无争的墓。她的思绪飘飞,又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眼底有些湿润。强行压抑住情绪,她轻声道:“没事,没事的……我懂。” 两个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似乎都陷入了无尽的回忆当中,用晚膳的时候,桃叶险些以为他们又发生了什么口角。萧沅叶本不是一个会长久地沉浸于悲伤中的人,晚膳后,她照例看了会儿书。 正欲洗浴入睡,萧泽在窗外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叶子?” 她吓了一跳,将刚刚散开的衣裳合拢,重新系上衣带:“你做什么?” “你先把窗开了……” 萧泽贴在窗边,跟做贼似的,嗖一下丢进来一包衣服。萧沅叶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套黑色夜行衣。她皱了皱眉,低声道:“哥哥,咱这是要打劫呢,还是采花去?” “都不是。”萧泽的声音有些亢奋,跟他白日里的悲伤俨然二人。他催促道:“你先换,换了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的束胸已经解开,想着是夜晚无妨,便直接套上了夜行衣。照例在小臂上绑了一圈暗器,靴子里藏好匕首,全副武装后推开了门:“哥!” 浮云蔽月,黑沉沉的夜里,萧泽朝她贼兮兮地挥了挥手。成日在京都市井里厮混,又熟悉守卫的换班轮值,他们翻墙出了府后,一路上畅行无阻。 四下幽静,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无尽的沉睡当中。偶有几点微弱的烛光闪烁,风吹叶落,院落里的看家狗竖起耳朵,冲着黑暗不安地汪汪叫了几声。两道黑影身手敏捷地翻过墙,穿过狭小的巷子,最后停在了尽头。 萧沅叶两眼放光,注视着眼前这座废弃多年的宅院大门,眸中划过一道异色:“哥,你带我来的是……传说中的陆家鬼宅?” 京都的人,谁不知道陆家鬼宅? 自从陆家在十多年前惹得龙颜大怒,先帝下令斩杀全府老弱妇孺,一夜之间,陆家从云端跌落至地狱。传言这座宅子在陆家满门遭斩后,夜夜闹鬼,再无人敢购买此宅,从此便荒废下来。 “是的。”他拉下面罩,夜风中夹带着陆家鬼宅腐朽的灰味,伸手牵住萧沅叶:“来,带你看看我家。” 萧沅叶浑身一震,怔在原地。 他以为是吓到了她,不免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怕什么?陆六郎回家看看,先祖保佑,不会有人来吓我的小叶子的。至于那些闹鬼的传说,”他笑了笑,冷冷道:“不做亏心事,怎么会听到呢!” “嗯,”她僵硬地点了下头,内心里还是波涛汹涌。 并非是她不知道萧泽的真实身份,早在两三年前,她就将萧泽的真实身份查得一清二白。只是萧沅叶从未想到,萧泽没有将这件事隐瞒到底,竟然在自己的面前,将他的老底掀得干干净净。 他是傻吗? 对,他的脑子不开窍。也许是将这件事暴露给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吧。 萧沅叶按住了思绪,她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看着蛛网密布的陆家老宅,心中唯有些戚戚然。歪斜倒地在桌椅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破烂的帷幔被蛀咬出一个个空洞,时日久远,宅子里空落落的,庭院里的树叶枯死多年。 “这里离皇宫倒是蛮近的。”虽然绕了很大的圈子,但是萧沅叶站在月光下,看了看四周:“我先前被你绕晕了,还以为是什么僻静的角落。” “怎么说也是世代功勋,”萧泽无不嘲讽道:“这边离我们府上,正好是皇宫一东一西两个方向,所以你觉得远了些。”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从石墩上跳了下来。因为木梯多年失修,他们并没有上楼,只是在萧泽还有印象的几个地方走了走。陆家被抄的时候他还很小,隐约只记得读书玩耍的地方,就连自己的卧房在哪里,也记不清了。 “我大概还记得厨房在哪里。”他回忆起往事,轻声笑道:“那时候三哥带我读书,总是怂恿我去厨房偷吃的,说我年龄小,冲他们笑一笑,就不会受罚……啧啧,现在想起来我身上还痛呢。” 厨房在后院的东南角里,他们说说笑笑,就要靠近那歪斜的木门时,一道白影嗖一下穿过草丛,随后杳无踪迹。 萧沅叶眼也不眨,停下了脚步:“哟!你家有白狐狸回来报恩了?” “你话本子看多了吧?”萧泽敲了敲她的额头,快步上前,隔着东倒西歪地破烂木门,一只毛色光亮的白猫蹲在地上,虎视眈眈瞪着他。 “猫?”他讶然道。 话音刚落,那只白猫弓起身,钻进了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再度不见了。 萧泽脸色阴沉,瞪着那只猫消失的地方。 萧沅叶也看到了那只白猫,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原来是只猫。以前我家里也有只猫,素来只爱在夜里活动,猫么,总喜欢到处串串门的。” “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反复只说这么一句话。 “哪里不对?” “这只猫消失的地方。”他小心地穿过破烂的木门,从袖中掏出火折子,随手找了根干燥的木条点上。透过火光,萧沅叶这才看清了厨房的构造,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一些。除了灶台,往里还有个小房间,有一个土砌的灶台,和杂乱的木具。 萧泽将火把靠近地面,轻声道:“你看。” 地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陈年老灰,还有一长串零乱的猫爪印。看来猫是从灶台里跑走的,果然天底下的猫咪都行踪诡异。萧泽转悠到了灶台的右边,他的手乱摸了一阵子,忽然撬开了一块青石板砖。 紧接着,他打开了一个密道。 等萧沅叶顺着冰冷的铁梯爬下,萧泽重新将上面的密道入口封好。她看出这是一个地窖,里面藏着一坛坛封好的酒。 “那些是女儿红。”他叹了声:“本是留给我姐姐出嫁用的。” “这里……就是你当时藏身的地方?”她问。既然萧泽在灭门之灾中侥幸活下,就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 “怎么会。”他苦笑道:“根本没有人藏起来……不然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会下令把我们所有人挖出来……若是敢逃,株连九族。这里只是有一个密室,如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哦,不算那只猫。” 他走到地窖的前头,不知道撬动了哪里的开关,石壁缓缓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果然还有一道开关。 萧沅叶对机关也有些研究,看着条暗道本是两堵墙中间的通道,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途中遇到几扇铁门,萧泽取下发髻上的簪子,轻松打开。 只是,他们家难道还给猫修了条路?怎么看,白猫都不该走过这条路。 周围静谧地可怕,萧沅叶没有说话,顺着石阶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久,隐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前面是最后一扇门,萧泽没有打开,反而将她搂在怀里,贴紧了旁边的石壁。 似乎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大抵是些情人间的打闹情话。过了一阵子,不知怎地又安静下来,传来几声喵喵叫。 男人的声音逐渐清晰:“……你想怎样便怎样好了,总之我都是这般任你摆布,能陪我的只有这只猫儿,你还要夺了它去。” “还不是怕你这只猫儿露了馅?”那女声有些高,更是有些熟悉:“难道是这里面另有暗道,你这只猫先前是去哪里了?” 躲在暗道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惊得捂住了口。 “你还跟一只猫计较。”那男人不耐烦道:“要杀猫,先杀了我!” “你……” 大约是女的也察觉到男人的不快,声音软了下来,开始好言好语地赔不是。两个人渐渐有些喘息,等到令人遐想连篇的呻。吟声传入了偷听者的耳里时,萧泽才惊觉自己的怀里抱着一团柔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种刺激,实在比撞见当朝太后的奸。情更强烈。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了一个可怕的榜单..%>_<%...感觉背后有根鞭子在抽我~码字~ 第17章 他的呼吸声沉重下来,在这片静谧的黑暗中,贴身相靠的萧沅叶听得清清楚楚。 心知萧泽这又是犯病了,她伸手精准地捂住他的口鼻,自己轻轻地向左微微移动。密室里的两个人显然沉浸于床榻上的乐趣中,无暇去顾及其他的动静。虽然偷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是迫于形势,她干脆坐在石阶上,拉了拉萧泽的衣角。 摸着冰凉的石壁和地面,萧泽稍稍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坐在了萧沅叶的旁边,跟她隔了个空隙。他用双手抓住头,努力把脑海里那些不该有的旖旎情调给驱逐出来,然而那些诱人的声音还是一段段传入他的耳中,不可避免。 比起他的心慌意乱,萧沅叶神清气爽地坐着,对密室里的动静恍若不知。 大约过了一刻钟,太后起身离去,密室里的男人大概是睡着了,烛光熄灭,鼾声起伏。二人这才悄悄离开陆家鬼宅的密道,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重新呼吸到清爽新鲜的夜风,先前的经历真像是一场噩梦。 萧沅叶注视着远处的宫殿楼阁,道:“原来如此啊。” 想起先帝头上那一顶油腻腻的绿帽,她轻轻地笑出了声,扭头道:“哥哥,走吧。” 次日萧沅叶去东厂当值,见李煦满面笑意,见谁都笑呵呵的,忍不住打趣他:“李大哥是要娶亲了不成?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难道不日便要小登科?” 经历了一些时日的相处,李煦也带她格外的和颜悦色,闻言只是笑道:“哪有,只是我哥要回来了!” 李煦的兄长名唤李咨,多年镇守边疆,实在是国之良将。 萧沅叶笑道:“从小便听闻李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没想到不日便能亲眼目睹李将军的英姿,荣幸之至。” 恭维的话谁都喜欢听,李煦面上的笑容又添了几分。他手头的事情多,又担负着皇帝秋日围猎的重任,其中有几个细节还需陛下亲许,想着萧沅叶在陛下的面前还有几分颜面,便让她入宫回禀。 她正要走,李煦抬了下手,道:“等等,你过来。” “还有什么事?” “你,”李煦有些踌躇,眼睛盯着手中的书卷,另一只手还在转着毛笔:“我妹妹前日问我你休养得怎样了,看你也算是无事了,嗯……我就说一声。” “多谢令妹关爱。”她笑道。许久不见李慧意,萧沅叶对她手持长。枪的英姿倒还记得清清楚楚,确实是个侠肝义胆的好姑娘。 李煦皱眉看着她:“你跟我妹妹没什么吧?” 这才品味出他话中的重点,萧沅叶看他担忧的神色,淡淡笑道:“李大人想到哪里去了?上次萍水相逢,只是顾及男女有别,没能当面感谢令妹。还望李大人帮我带一句话才好。” 李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她挥了挥手:“哦,这样啊。没事,话我一定帮你带给我妹妹,你去吧。” 他们家世代忠良,长兄又手握兵权,怎么能跟奸宦牵扯上一点的关系。他又想,萧沅叶这小白脸生得可不错,又在皇帝面前有脸,若是妹妹看上了他可怎么办?李煦不由得愁肠百结,思绪万千,一时间想不到个对策。 还是等兄长归家,早日给妹妹说个婆家为好。 听说皇帝在御花园里看鱼,萧沅叶随手挑了个小太监引路,还能说话解闷儿,不徐不疾地向前行去。 周焱有个喂鱼的特殊爱好,他喜欢揪下糕点一点点向水里丢,看着鱼儿跃出水面抢夺。故而御花园湖里的鱼儿被喂得极肥,没事他还爱钓上几尾,交给御厨房烹饪。 “这两日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没?”她笑着问。 小太监极有眼色,知道此人是萧公公的养子,听她这么一问恨不得把肚中的八卦全都给倒出来:“有有有,昨儿可出了件大事呢,咱们宫中过段时日,说不定就能添上了一位娘娘和小皇子了呢。” 这等喜事,说出来也不需要顾忌什么。 萧沅叶心道昨日还没见那小宫女的肚子鼓起来,今日的流言听着,孩子都要出生了。她问:“那可封了什么呀?” “没有,”小太监随口道:“咱们陛下顾及祖制,先要娶一位正宫娘娘,才肯给这位贵人一个封号。听说太后娘娘要在过年前,给陛下定了大婚的事儿呢。” “是谁家的姑娘?” 小太监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公子看不出么?太后娘娘自然是偏向自家外甥女的。都说这位师姑娘,不是皇后也得是贵妃,除非陛下有了心仪的人,总之这后位,也没谁能取而代之了。” 若是旁人成了皇后,岂不是刚登上后位,就碍着了太后娘娘的眼。这等不讨好的事儿,明眼的权贵都不会赶着送女儿上位。 萧沅叶心里想着师妘妘和周焱那互相看不对眼的样子,挑了挑眉。 出乎她的意料,周焱并不是一个人在看鱼,旁边还坐着百无聊赖的师妘妘。 见她到来,两个人均眼前一亮,还没等她行大礼,周焱已是笑吟吟问道:“小叶子,你怎么来了?听说你今日已经去东厂当值了。” “陛下的消息果然灵通。”她行过礼,笑道:“有关秋狩的事,臣前来回禀陛下。” 一旁师妘妘鼓着脸瞧她:“小叶子,你是没瞧见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么?”她手中还捏着一颗圆溜溜的葡萄,旁边搁着钓竿。 “见过县主……” 周焱挥了挥手后,道:“别理这妮子,来,说些正经事吧,赐座。” 两个人开始商议一些关于秋猎的事宜,师妘妘插不进话,她懂得应有的分寸,在一旁坐着。望着萧沅叶清秀的侧脸,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想起了今早太后姨母拉住自己的手,说的那些话。 太后姨母说,妘妘呀,想必你也听说了,有个宫女怀了身孕。焱儿身为皇帝,以后三宫六院,还会有很多女人怀上他的孩子。但是有姨母在一天,你就是焱儿唯一的皇后,任谁,都跨不过你尊贵的身份…… 太后姨母还说,你们两个孩子年龄都不小了,年前,就把事情给定了吧。 皇帝表哥在大婚前就有了孩子,她并不在乎,皇后尊贵荣华的身份,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她有吃有穿,但是家族的每个人都希望她能成为皇后,延续太后一脉永世的富贵…… 除了萧沅叶,她也很少见到其他的少年郎,自家的两个哥哥成日里吃喝玩乐,不成气候。虽然不曾与‘他’说上几句话,但是少女的心总是柔软敏感的,师妘妘知道,萧沅叶对她并无别样的优待。 甚至还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她忽然有些心酸,泪水刚刚盈上眼眶,不远处走来一个柔柔的身影。那宫女穿得比寻常宫人要好,手里捧着精致的食盒,待在一旁等皇帝同萧沅叶谈完,才跪在地上,谦卑地行礼:“奴婢如瑛,拜见陛下,广陵县主。” 周焱没有理会她,反倒是师妘妘和蔼道:“放下吧。” 见她放下食盒,垂手立在一旁,师妘妘有些奇怪,道:“这里不需要你伺候,回去吧。” 如瑛低声道:“太后派遣奴婢才侍奉陛下和县主……” 她这副任人使唤的模样,倒颇像是个知趣的,被太后大力培养成未来师皇后身边的得力助手。师妘妘不置可否,她难得忧伤了一会儿,便继续托腮盯着那湖里的鱼儿。不料周焱的余光打量到了她的身上,含笑道:“妘妘。” “怎么啦表哥?” “你不是一直嫌宫里闷,想出去玩儿么。”周焱语气温和,“这次秋狩,你也跟着去吧。” “多谢表哥!”她高兴地几乎要从座位上蹦起身来,先前悲伤的神色一扫而空。忽然有些嗫嚅,师妘妘道:“可是表哥……以往都是没有女子参加的。” “规矩是朕定的,这算什么。”周焱大手一挥,道:“朕会喊上皇姐,多添几分靓色,也是秋狩的美景。你也随行侍奉吧。”最后一句,他是跟如瑛说的。 如瑛面红耳赤,细声细语道:“奴婢领旨。” 师妘妘哪里还在乎这个小插曲,心中早已充满喜悦的去想秋狩的时候,该制哪种款式的新骑装。抬眸看到萧沅叶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有些懵,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瞧着自己,双颊还是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抹红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pink小天使的地雷。※。更新为报。 第18章 不觉就到了秋狩的日子。 临行前一天,萧府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支。萧沅叶近日来忙于各种秋狩的琐事,李煦又丢给她别的事情处理,回家几乎是倒头就睡,连哥哥的面都见不着。九千岁萧公公更是常年在宫中当值,极少回到府中。 她在园子里,正看着桃叶打包行李,廊外随秋来报,萧公回府了,点名让她过去。 萧沅叶匆忙赶了过去,却见大门紧闭,两名义父的亲信太监紧紧守在两侧。见她来了,比划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声道:“您等等,大公子刚刚进去呢。” 她便消停在外等着,本就是傍晚时分,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萧泽才从里面走出来。蒙蒙夜色中,他的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地走下台阶,撞见她质疑的神色,什么都没说,只是冲着她点点头:“进去吧。等着你呢。” “嗯。” 她应了声,缓缓推开门。屋内的光线极暗,一盏油灯投散出微弱的橘色光晕。她躬身道:“义父,您唤我。” “你来了啊。好些时日,没见到你了。”他的脸隐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声音并不像寻常太监那样的尖利,看起来与寻常的大家长无异。他垂眸看着自己平放的手,道:“听说这些时日,你跟他走得很近?” “他只是想利用我在您这边的便利而已。”萧沅叶轻笑道:“这点目的,我还是能够看明白的。” “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萧公长长叹道:“他的一腔热血和雄心壮志,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地方释放。” “孩儿隐隐觉得,他有其他的想法。”她咬着下唇,想起上次那一幕,忍不住问:“那个叫做如瑛的宫女果真有孕?他为何先开始不情不愿,后来又天天去太后的寝宫看她,这样宠着如瑛,却不肯给一个封号?” “如瑛身孕一事不假,这件事确实无人插手,只能说来得太突然。”萧公淡淡道:“一切都变数太多,你且不要多管,静待事情发展便是。这也是我今日让你过来的目的,明日便是秋狩,无论发生什么事变纷争,都不要过问!” 他着意加重了后面四个字,萧沅叶立刻道:“是。” “好了,你下去吧。” 萧公挥了挥手,她起身告退。才离开两步,忽听他自顾自言道:“李咨要回来了啊。” 萧沅叶回眸,微微一笑:“果真是多事之秋呀。” 此次皇家秋狩,按照老臣们的理解,便是年幼无知的小皇帝,带着一帮子亲信及宗室子弟骑射游玩。左右都是不学无术,却又无可奈何。 周焱格外重视这次秋狩之行,所有细节,皆是他一条条亲自过问,比处理政事还上心。他还特意邀请了郁郁寡欢的皇姐,带上了表妹和宠姬,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城,奔向京都北郊的皇家猎场。 萧沅叶骑着马,跟萧泽并排跟随在皇帝的辇车后,时不时窃窃私语。 看城外苍云悠悠,天空如水洗般湛蓝清透,远处群山连绵起伏,染上一抹抹秋日的金黄。随后是长公主的车队,再往后是广陵县主,以及宠姬如瑛。 因离皇帝远一些,所以她大着胆子讲八卦:“听说这些时日,那个如瑛很受宠啊。” “你还关心这些。”萧泽在宫中的时日比她多,闻言诧异地瞧了她一眼,道:“陛下今日来去太后那里倒是比往日勤快了,也有人说那是为了广陵县主,真是什么谣言都有。还不如说,陛下是为了看狗呢。” “你骂谁?”她下意识道。 “……”萧泽无奈道:“太后新养了只狗儿,这你都不知道么?罢了,我随陛下去了几次,他每每到了那里,问过好后便逗狗玩儿,哪里是会佳人。” 车队缓慢前行,萧沅叶骑在马上摇摇晃晃,闻言啼笑皆非。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车队陆陆续续到了皇家猎场。先帝不爱骑射,这里只有几间简陋的宫室,早已打扫收拾妥当,余人外围扎营。 待万事妥当,众人排好队列,一片山呼海拥中,周焱身披赤红战袍,缓缓登场。 他身边簇拥着当下京都里的英年才俊,如李煦、萧泽等人。待入了林子,周焱果然拔得头彩,拉弓射下了一只鹿。其余几列队伍纷纷涌入林间,这座沉寂许久的皇家猎场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热闹。 萧沅叶随着皇帝等人,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一箭没有射中。 她脸上有点挂不住,目光在林子里搜寻,忽然看到了一只白兔。旁人也瞧见了,正要拉弓去射,被周焱抬手给阻止住了。他回首笑道:“小叶子,你这发再射不中,晚上可要多罚你点酒。” “惭愧,臣可不想喝酒。”萧沅叶苦着脸,对着白兔慢慢张开弓。箭在弦上,就要射发之际,前头掠过一抹红色,少女娇声道:“住手啦!” 原来是师妘妘带着一队女兵,从东南方策马本来。白兔受了惊,再一看,早不知它钻到哪里去了。 “你把小叶子的猎物吓跑了。”周焱扬了扬眉:“你怎么来了?” “表哥,白兔子多可爱啊,怎么能杀了它。”她见周焱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人,除了萧家兄弟,余下的都不认识。她继续撒娇道:“皇帝表哥,我想回去歇着了,若是看到其他的兔子,别杀了好么。” “好好好。”周焱宠溺道:“快回去歇着吧,大早上就起来,累着你了。” 师妘妘欢天喜地的走了,临别前又多看了萧沅叶几眼,她只做无视。周焱回首笑道:“这丫头,若是晚上给她烤个兔腿,她保管不知道。” 萧泽问:“陛下是要等县主吃完了再说实情?” “萧太傅果然深得朕心。”周焱挥了挥手,道:“还是算了!朕还不想看到她哭。” 一旁李煦出神道:“县主很爱哭么?”话刚落,就意识到自己多言了,赶紧抿住口。 周焱倒没有发现他的异色,朝着萧沅叶笑道:“还可,比起一般的女子,朕的表妹,堪称巾帼英雄。不过小叶子,你的猎物跑了,可要怎么说?” “既然县主不让杀,臣只能认命。”萧沅叶苦笑道:“只是喝酒,能不能看在哥哥脸大的份上,让他喝。” 周围笑声一片,萧泽默不作声,满眼皆是笑意。周焱眯了眯眼,悠哉道:“萧太傅的酒量,朕是知道的。你过来,朕的这头鹿算你的。” 这样的亲厚相待,她怎可能说个不字。 晚上回行宫的时候,周焱果真让李煦去活捉了两只兔儿,再让人给师妘妘送去。 行宫外空旷平坦的土地上,早有内侍架起了烧烤架子,将今日的猎物剥去了皮,串烤在架子上。望着营地中央燃起的火光,烤肉滋滋冒着烟,萧沅叶看着一旁醉得不省人事的萧泽,叹了口气。 她起身奏道:“陛下,臣想先告退一会儿,将哥哥送回去。” 周焱正听旁边的人说些什么趣事,闻言道:“别!随便找个谁把他架回去,你力气小。过来朕这边坐,喏,这里。” 两个内侍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萧泽,萧沅叶只得坐到了周焱的身边。 他的年龄尽管比萧沅叶还小些,还没脱去少年的稚嫩,就熟稔的套上变幻莫测的面具。他其实生得也是极好的,长且弯的睫毛下双眸闪耀生辉,薄唇微抿,天性凉薄。多少年前,陆家儿郎惊艳京都,如今萧泽之下,确实只有周焱了。 “怎么了?看着朕?” 她被发现了,唯有干笑道:“听王侍郎的故事入神了,还望陛下恕罪。” “是么?”他勾起了唇角,好笑地瞧着她。萧沅叶被他看得有些尴尬,忙推说要更衣,匆匆离开了这里。她心中心忖着要去看看哥哥,路过行宫的时候,正好看见师妘妘正和如瑛一起看兔子。 等她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围满了人,密密麻麻,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了?”萧沅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拉住了一个人。 那人看她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忙将自己知道的道来——“听说是陛下的宠姬被兔子给咬伤了,那位娘娘可是有了身孕的,这下不得了,太医都进去了!” “什么?兔子咬人?”萧沅叶重复道。 “谁知道呢,大约是那兔子发了疯,具体,我也不清楚了。” 她挤开人群,前面拦着一圈锦衣卫,除了有陛下的特许,旁人都不得入内。李煦在一旁站着,看起来焦头烂额,看见她,道:“你怎么在这?” “发生了什么事?” 李煦摆手道:“别添乱了,别添乱了!陛下在里面,事情没查得水落石出之前,每个人都脱不了嫌。” “那兔子呢?” 李煦的下巴向右一抬,萧沅叶向那边望去,那两只灰兔子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上,偶尔还能动几下。 听着身边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话,萧沅叶大概理清了顺序:县主和如瑛一起逗兔子,然后兔子发了疯,将如瑛吓得倒地,伤到了肚子。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来,身后传来了周焱的声音,他听起来怒不可遏,要派人活活烧死那两只兔子。 可怜的兔子。 第19章 这一番混乱,自然惊动了在旁边宫室里歇息的昭阳长公主。 她披着墨绿织锦披风,匆匆忙忙赶至现场,轻声安慰暴怒的皇帝。长公主既已嫁做人妇,也无需避嫌,便同皇帝一道入殿去探望流产的宫婢。萧沅叶的目光跟随那两只被活活烧死的兔子,身后有人道:“萧……沅叶?” “是你?” 萧沅叶有些惊讶,站在她背后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李慧意。见她这般吃惊的模样,李慧意抿唇笑道:“我是跟随长公主一道来的,早就看到你了,只是一时不方便来跟你打招呼,这会儿才瞅了空子。” 大约是知道她本是女儿身的秘密,李慧意谈笑中毫无拘束,身为将门之女,丝毫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忸怩之态。 “原是这样,我也想见你很久了,上次包扎还没来得急当面道谢。” “哎呀没事,萧公子才让我刮目相看呢!”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走到旁边人少的树下。李慧意问她:“你在这里看多久的热闹了?我听说,陛下的孩子掉了。” “我才刚过来,这里不比外面,用词斟酌些。”萧沅叶笑道。虽然她确实是怀揣着一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在这里围观皇家惨案的。 “没人,”李慧意不在乎地向远处瞧了几眼,道:“我们本来是陪着长公主殿下说话,忽然听说广陵县主让兔子咬伤了一个宫婢,且那个宫婢身怀龙胎,这才过来看看。一个怀了孕的宫婢,莫非陛下是不知道,不然带她出来做什么?” “也许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萧沅叶淡淡道:“这么说,不知道县主怎么样了。” 狭小简陋的宫室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一个女人嘶声痛哭的声音。她将目光收了回来,无不嘲讽道:“这次回宫,若是如瑛能挺过来,大约是能得到一个封号了。” 她的话音未落,不远处,火光骤然腾上空中,将夜空照映地一片火红。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坍塌和呼叫的声音,无数个人影在黑暗中穿梭,李煦站在土丘上,振臂高呼:“走水啦——快点——救驾!” “哥!”李慧意一个机灵,闻着浓浓的黑烟,只身就要冲过去。 “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肘,萧沅叶沉着道:“你别过去添乱,他们都有人救!快点去安全的地方,小心些!” 李慧意定了定神,听从了萧沅叶的安排。 打发走李慧意,她立刻去找了萧泽所睡的行军帐篷。大火只在行宫里燃烧,几乎所有人都忙着救驾,那一大片的帐篷寂静无人。借着月光,她飞快地掀开帘子,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醉汉去哪了? 萧沅叶反倒沉下心来,她看四周并无其他异样,萧泽若是自己清醒着走出去,他总不至于去火里送死。再度回到行宫附近,周焱等人早已被救了出来,正用湿热毛巾擦着脸。那如瑛也被救了出来,正虚弱地躺在地上,身下垫着长公主的披风。 周焱看到了她,叫了声:“小叶子!” 既然被发现了,她只得上前,半跪行礼:“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你没事就好,快起来。”周焱宽慰道,他的眼神中混合着太多的情绪,萧沅叶一时难以完全分辨。 她环视众人,忽然问:“广陵县主呢?谁见到她了?” 昭阳长公主立在一侧,闻言如大梦初醒,惊叫道:“妘妘,妘妘呢?你们谁,见到妘妘去了哪里?” 垂首立在周焱旁边的王科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陛下,长公主。若是老奴没记错,就在如瑛姑娘小产的时候,县主被您遣人送到最西面的宫室里去了……” 说是遣送,其实也就是变相囚禁,门外挂着一把谁也撬不开的铁锁。 萧沅叶吃了一惊,见远处火光滔天,大火从东头烧起,眼看就要漫延至西边。她刚刚转身,周焱用力地攥住她的手,厉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用得着你去?” “陛下……” 还来不及说出下句,四下里传来嗖嗖箭声,划破苍穹。军士们的行军帐篷同样被火箭点燃,无数个蒙面人从黑暗的角落里冒出来,拎着大刀杀来。 “有刺客!” “护驾,护驾!” 两个人攥在一起的手被硬生生拉开,她踉跄着走了几步,回首看到周焱被簇拥着撤退,立刻毫不犹豫地向西面宫室奔去。她隐隐听到熟悉的哭喊声,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将周围斜倒的木梁挥开,又用帕子捂住口鼻,只身冲进了火海。 如今离得近了,再细细一听,好像已经没有别的动静了。 她用外衣扑灭了窗户周边的火,再用长刀用力地破坏,将整个框都甩飞到外面。感受着宫室内灼烧的热度,空气扭动歪曲,师妘妘软软地倒在窗下,她试了试鼻息,还活着。 终于将她救了出来。 萧沅叶虽然力气略大了些,但背着师妘妘,还是略微有些吃力。她一口扯下脸上蒙着的布,大口呼吸着空气。 殿前混战持续,她不敢卷进去,小步朝着周焱撤退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尸骨交叠,闲游的两个刺客瞧见了她,拎着刀穷追不舍。萧沅叶瞅准机会,一把飞镖丢去,射中了其中一人的喉咙,应声倒地。 另一人低吼一声,从高处纵身跃下。 萧沅叶不得不停住脚步同他周旋,刚刚交了几手,旁边蹿出一个黑影,长剑出鞘直插刺客的心窝。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李煦。 李煦怒道:“萧沅叶,你滚到哪里去了?陛下一直在念叨你,快走!” “我这还背着县主呢。”她也顾不得别的了,李煦的力气怎么说也比她大一些。将师妘妘交给略有些呆滞的李煦,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李煦如梦初醒,背着师妘妘同她一道向皇帝奔去。 周焱带来的人马虽多,但这批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个个皆是绝顶高手。 他被众人围在中央,又有十几个蒙面刺客在外围绞杀,试图冲破屏障,直取他的头颅。昭阳立在一旁,勉强维持住平定的神色,语气未免有些抱怨:“陛下派走了李煦,恐怕在没有谁的身手能比得上他。” 周焱冷哼了一声,道:“朕刚刚已经瞧见了东厂的信号弹,他们又能得意多久。” 一声砰响,围在一个刺客周身的锦衣卫们向四下里弹开,皆不敌他一人之力。那人笑声猖獗,道:“周焱小儿!你手下就是这等庸才么?” 旁边虽有人按捺不住,但是畏惧此人的力大无穷,随着他的靠近竟慢慢向后退去,给他让出一条奇怪的圆路。 “陛下,民女请战!”一声清脆脆的声音,惊醒了凝神苦思的周焱。 他环视四周,除了昭阳等妇孺,便是不顶用的宗室纨绔。那李慧意半跪在面前,神情坚毅,不由得让他想起来那次酒楼舞长。枪的英姿。 “你……?” 李慧意见他不肯,急忙道:“陛下,如今情急,请允许民女一试!” 他看那刺客越战越勇,仰天叹道:“罢了,罢了!你去吧……” 微寒清凉的秋夜,背靠着漫天的火光,李慧意双手持刀,娇叱一声卷入战团。她双手的刀耍动极快,将身边不顶用的搅开后,正式和那人交上了手。才斗了几十个回合,李慧意渐渐觉得力不从心,那人的手法无漏可寻,压根找不到漏洞。 她的力气渐渐亏损,额上开始冒出汗来,手上的劲道不如以往。那刺客仿佛感应到她的心境,更是拖着战不让她得空跳出。李慧意急得焦头烂额,忽闻远处传来山呼海拥的声音,似是千军万马奔腾,齐声道:“陛下!” 原是东厂支部前来救驾,为首那英俊男子她并不认得,透过模糊的光,她隐约觉得此人的轮廓竟跟周焱有些相似,眉眼间自有一种风流洒脱,看着她笑道:“姑娘且让开,让萧某来打他。” 看他轻而易举地搅开战团,让自己从中脱身,李慧意不由得对他产生莫名的感激和好感。 等他制服那刺客,赶来的锦衣卫差不多也将余孽杀尽。周焱挑了挑眉,看着他道:“萧太傅不是醉了酒,怎么在这里了?” “陛下恕罪。”萧泽半跪在地,道:“微臣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一时没能赶到陛下的身边护驾,先行用信号喊了援兵并接应,让陛下受惊了。” “起来吧。”周焱看他的长发被夜风吹得凌乱,言语中并无任何漏洞,何况他先前确实看到了东厂的信号弹。只是微微有些不高兴,却说不上来缘由:“太傅的功夫原来是这样好,朕的身边真是藏龙卧虎啊。” “臣这三脚猫的功夫,陛下见笑了。”他说着,顺着人群挨个看去,心中一紧:“小叶子呢?谁见到她了?” “哥哥?” 萧沅叶刚刚爬上坡,后面跟着李煦,他还背着师妘妘。 她见萧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也不再多说,先行向皇帝告罪。周焱冷着脸,到底是不想直接发作,只是冷冷地吩咐周围人:“去看看县主怎么样了。” 师妘妘只是昏了过去,其他的倒不碍事。 现在他们的仪仗车马半数被毁,行宫又被烧毁大半,更有无数的军士受了重伤急需医治。周焱虽然急切想回宫,却不能置这些人于不顾,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这样狼狈而归。便就地扎好帐篷,令萧泽加强巡检,随行的太医去救治伤员。 女眷挤在另外一个帐篷里,以长公主为首,看着师妘妘和如瑛。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萧沅叶忙着去搭手,帮着上药包扎。回去取东西的途中遇到了萧泽,她停住脚,看了看他,道:“我还以为哥哥被采花女贼给劫走了,那东厂的信号弹是特意放来庆祝的呢。” 他却没有笑,沉默地看着她,半响才说:“你是要吓死我。” 得知她冲进火海做的那一系列事,萧泽的心情同周焱是一致的,恨不得将她锁好牵在身边,省得她再去充什么英雄。 “我有分寸,不用你管。”萧沅叶的声音有些不悦:“何况你也没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事,就擅自消失了。” “我那是……” “哎呀萧公子,您在这里呢,陛下正让老奴来找您。萧太傅也在这里?”王科一路小跑着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萧沅叶道:“王公公,陛下唤我?” “可不是。” “好,我这就过去。”她微笑道:“哥哥,回见啊。” 她以为周焱会围着很多人,事实上,他一个人坐在帐篷里,怔怔望着那一盏破旧的油灯。 “你来了啊……”周焱看着她进来,朝她勾了勾手:“免礼,来这边做吧,陪着朕喝酒。” 经历了兵荒马乱,他这里竟然还有酒。 萧沅叶盘膝坐在蒲团上,给自己斟满了酒。看周焱一脸不加掩饰的颓然,半年之内,这个尚未弱冠的小皇帝经历了两场刺杀。无论他走到哪里,刺客如影而随,这样的日子怎能过得安心。 两个人无言喝了几杯,周焱忽然问:“你当时为什么要回去救妘妘?” 萧沅叶心中冷冷一笑,当时的境况下,若不是她还过去,恐怕师妘妘早已葬身火海。她放下瓷杯,回应着皇帝的注视,慢慢道:“当时情形紧急,我想起之前她对我的好,就不能坐视不理。” “她对你的好?”周焱嗤笑一声,懒懒道:“你又不能娶她。” “这次事情后,臣会对县主说明实情。”萧沅叶微微苦笑:“总不能让这个误会再继续下去。” “妘妘是朕的表妹,她若是出了事,朕的心里一样的难过。所以这次,朕一样的感激你。”周焱凝视着烛光,淡淡道:“可偏偏是你啊……” “什么?” “无事。”周焱很快打断了她的疑问,示意她斟酒。慢慢抿了一口,他看着她,道:“若你永远在朕的身边,该有多好。” 她刚刚想要开口,周焱就制止了她:“别说了,朕不想听什么君臣大义的言论,耳朵都要生茧了。” 她讪讪地停住了口,默默灌下一口酒。周焱用手扶住额,他似乎是有些醉了,轻声说了句什么。他的脸颊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溢出,垂落到桌面上。 他果然是醉了。 王科在帐外轻声道:“陛下,陛下?” 萧沅叶走出帐篷,在口边竖起食指,道:“陛下醉了。” “您来了就好,”王科笑道:“广陵县主已经醒了,点了名要见您。” 该来的总会来,萧沅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师妘妘被移到旁边新支起的帐篷里,她独自一个人蜷膝坐在地毯上,已经梳好了发髻,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先前太忙,萧沅叶都没有仔细瞧她。现在才发现,她的两只眼睛红肿肿的,像是哭了好久。 “你来啦。” “嗯。” 她缓缓起身,向她行了个极正式的礼:“妘妘谢公子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不必客气。”萧沅叶轻轻道。她深深明白自己冒着大火救她的缘故,那是一种抵消式的恕罪。她扶起师妘妘,看到她眼中的亮光,叹了声:“县主请起,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明。” 她的脸色刹那间一白,喃喃道:“我,我有准备。” 萧沅叶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道:“沅叶幼时家中遭逢巨变,迫不得已以男装现身;县主若是不弃,你我二人可姐妹相称。” 她眼疾手快,在师妘妘惊叫之前,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萧沅叶以一个极暧昧的姿态将她按住,等她的情绪稍稍有些稳定了,才松开手。 师妘妘看起来潸然欲泣,看着她,问:“真的么?” “我还能骗你不成?” 她恹恹地坐在了地毯上,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她仔细观察萧沅叶的脸,若是换一种眼光去看她,果然是个极美的人,怎么可能是男人?仿佛心中有一道防线崩塌,她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 加上之前受到的委屈,越想越是难过,红着眼睛瞪萧沅叶:“不说姐妹相称吗?我哭了,你也不安慰我!” “大妹子啊,你可要小声点。”萧沅叶无奈道:“这是想要治我一个欺君之罪吗?” 她果然停住了干嚎,抽了抽鼻子,小声道:“除了我,没有别人知道?” “除了陛下,我家人,你,确实没人知道。”萧沅叶盘膝坐在她的身边,正色道:“若是传了出去,我还怎么办呐。” “我不会说的。”她小声啜泣,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你救了我,我怎么会……对不起你。只是,我今天遇到了太多的事情,回到京都,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上半夜发生的事情有如一团乱麻,在场的只有她和如瑛,至于兔子怎么就惹得如瑛小产了,这真是她怎么辩白,都难以说清。 “不过也是件好事。”她想着想着,忽然精神一振:“我大概不会成为皇后了,没有人会同意的。” 萧沅叶道:“哦?” “不会的。我都能想到他们会说什么,比如如此女子,难当国母。”师妘妘擦干了泪水,声音中隐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兴奋:“留得恶名在,不怕当皇后!” 第20章 萧沅叶把想好的安慰话语给咽了回去,她接不上这话了。 拍了拍师妘妘的肩膀,想不到再说些什么,她走出了帐篷。已经到了后半夜,繁星点点,风一吹,凉意寒彻入骨。 平旷的土地上燃烧着十几处篝火,有的在忙着救治伤员,有的在来回巡逻。萧沅叶走到尽头,看到那里平摆着十几具刺客的尸体,便从巡逻的锦衣卫手里要了具火把,俯下身子,仔细搜查。 她知道那把火是谁放的,但是这刺客的来头,并不是十分明了。 这些人皆着统一的夜行衣,蒙着面纱,并没有携带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她从其中一人的怀里搜出了金疮药,放在鼻下嗅了嗅。 “发现什么了没?” 身后传来李煦的声音。萧沅叶没有回头,还在仔细看着那个药瓶:“没有。” “那是你没找到。”李煦顺手扒开了其中一人的上衣,露出他的胸膛,透过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看到那人的身上刺着一头黑熊。李煦又扒开了几具尸体的衣裳,无一例外。 她眸光一紧,道:“上次茂县的事,后来我听哥哥说,也是同样的刺青。” “没错。”李煦叹道:“这两伙人,显然是来自从一个组织。他们的刺杀手法都是相似的,先是放火扰乱人心,然后跳出来刺杀。哎!这次秋狩,你我千算万算,竟然还是没有防住。莫不是出了什么内贼?” 萧沅叶顶着他的怀疑目光,仍自垂首看那刺青,淡淡道:“回到东厂后,大人可彻查此事。还有这金疮药,”她捏起小瓷瓶,道:“似乎与寻常的药有些不同,回去让太医看看,是否可以查出这伙贼人的来头。” “好。”李煦接过小瓷瓶,放入了怀中。 皇帝归京之际,免不了被老臣一顿数落。 当朝丞相葛语中乃是先帝托孤的良臣,虽然朝堂之上,九千岁说一不二,可也就他敢顶上几句。也许是顾忌杀了他后的名声,葛丞相一直坚强地活到今天,并勾结一小撮清流结成党羽,时时刻刻盼望幼帝认清奸佞,铲除宦贼。 周焱得了他们一顿臭骂,加上自己灰溜溜地回来,更加气不顺。他的政事皆是萧公料理,所要做的只是提笔签署而已,上完朝也就是听曲作乐。正怨气满满地走着,太后又派人来请他过去。 他心知所为何事,稍一思索,便想好了对策。 待他行至太后的寝宫,见师妘妘在一旁哭丧着脸,如瑛虚弱地坐在下席。太后怀中抱着那团雪白的哈巴狗儿,边逗边笑个不停。直到宫婢提醒她,太后才淡淡瞥了他一眼,道:“皇帝来了啊。” “儿子惭愧。”他痛心疾首道:“此次秋狩之行,让瑛儿掉了朕的第一个孩子,朕,朕实在是……” 太后看了看师妘妘,后者颤颤抖抖地起身:“表哥……” “不,不管妘妘的事,都是朕太过于大意。”周焱抢先道:“妘妘是朕唯一的表妹,再说了,兔子发疯跟她有何干系?还请母后不要责备妘妘。朕已经责罚了该罚的人,母后放心,朕一定有个交代。” 他略一沉吟,道:“传朕的旨意,册封如瑛为美人,赐居云祥苑。” 如瑛在侍女的搀扶下,跪地谢了恩,这才缓缓离去。 周焱收回眸光,温顺地回视着太后。太后果然很满意。他心知太后在乎的并不是这个孩子,哪怕真是师妘妘给弄掉的,凭借她的独特娘家人身份,这根本不算什么。太后要的是他的恭顺,仅此而已。 “可惜了啊。”太后挠着怀中的狗儿下巴,失望地看着师妘妘:“哀家虽然有心撮合你们,只是这事儿一出,少不了给那帮老臣留下话柄,凭空多了些麻烦……” 师妘妘乖巧地跪着:“妘妘有负姨母的厚爱,您的种种恩德,”她呜咽了一下,道:“妘妘下辈子也报答不完。妘妘并不想给您添加麻烦……” 周焱叹道:“母后,这大概就是命吧。” 看着这对表兄妹一唱一和,太后并非是瞎子,早知道他俩全无男女情意。太后略一沉吟,道:“罢了,罢了。只是哀家有负你母亲的托付,你的婚事,还是得哀家拿主意。依哀家看,萧家那小郎君如何?” “不可!” 二人齐刷刷道,反倒惊着了太后。她眸中划过一道异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怎么了?一个个说,哀家倒觉得那小叶子生得蛮俊俏。” 师妘妘垂着头,小声道:“妘妘近日来跟他相处,觉得他实在是生得太白净了,比我还白呢。” 太后忍不住笑了,紧紧地盯着她,不依不饶地问:“是么?哀家听说这次是他将你救出了火海,这话若是传出去……” “萧公子是个好人,只是听说他和他们府上的丫鬟都有点……那什么。”师妘妘情急之下,胡编乱造个理由:“妘妘觉得,还是把他当哥哥好。” “你呀,”太后笑道:“以后出了嫁,男人还不都是那样。好了,焱儿倒是说说,怎么不认可了?” 周焱坦然道:“那小子连一头鹿都射不下来,枉为男儿,怎么配得上朕的表妹?” 若是萧沅叶在这里,恐怕会气得吐血。这两人将她前前后后诋毁了一遍,先是嘲笑她跟丫鬟厮混,又是鄙视她的力气。 “好了,哀家倒是觉得他蛮好,你们既然这样看也就算了。”太后摆了摆手,道:“哀家倦了。”她闭上眼睛,又道:“焱儿大了,喜欢做什么,放手去吧。” 等他们都告辞离开,旁边抱着狗儿的宫婢道:“县主枉费您的一番心思,奴婢实在是替娘娘心寒。” “她那傻脑筋,还没成婚便被焱儿算计了去,纵然成为了皇后也是徒然。”太后摇了摇头,叹道:“焱儿到底还是在怨哀家,长大了也不肯跟哀家亲近。他不想想,当年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梳头婢子,若不是委曲求全,哪来的今天……兰絮啊,”她睁开眸子,凝视着旁边的宫婢,疑惑道:“哀家总觉得,那小叶子生得面熟,怎么也想不到像谁。” 兰絮低声道:“奴婢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跟娘娘一样,怎么都想不起来。那黄月也是个没用的,在萧家这么多年,竟是什么也没打探到。” “萧泽是陆家的孩子,这个你我都知道。”太后蹙着眉道:“萧贼越发无法无天,还是要早日除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她想了想,又道:“对了,兰絮,妘妘不是还有个庶姐么?她既然对焱儿无情,那皇后也轮不到她坐。那庶女若是聪慧,哀家便扶她上了妃位。” 兰絮恭维道:“太后慈悲。那庶女若是得了这等福分,怎么会不对娘娘感恩戴德呢?” 师家的庶女名唤婵婵,比皇帝还年长半岁。 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一直高不成低不就,耽搁到了现在。听闻太后宣她入宫,即刻便赶至宫中。 她生得寻常之姿,只是身材玲珑有致,再加上喜爱调脂抹粉,俨然是个美人儿。师妘妘素来跟她不和,正在院子里踢毽子,忽见师婵婵穿着新衣,被宫女内侍簇拥着入殿,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太后娘娘宣我入宫,”师婵婵笑道:“我怎么知道呢?妹妹整日伴在娘娘身边,可否告知姐姐。” 她气得踢飞了毽子,又不是真傻,她怎么会不知道太后的用意?想到以后师婵婵成了贵妃,或是皇后,每次见到她还要按着礼节参拜,真是可恶! 毽子落到了王科的头上,旁边站着周焱。 “呀,王公公,”她歉然道,再眼前一亮,小跑着奔到了周焱的身边:“表哥!” 师婵婵这才知道皇帝来了,慌忙下拜。 周焱有些疑惑她今日为何对自己如此亲热,再听师妘妘小声说了跪在地上女子的身份,顿时明了。他今日心血来潮,路过太后的寝宫想要进去问个好,现在这心肠冷却,满满只有厌恶之情。 “妘妘,”他亲昵道:“几日不见你,忙些什么呢?” 师妘妘拿过毽子,老实道:“无事可做,可是无聊死了。” “没事。朕今日得了闲,带你出去玩。” 她两眼放光:“真的!那太好了!” 两个人亲热地聊着,恍若没有看到师婵婵的存在,结伴走出了宫。那跪拜在地上的女子目视他们离去,不由得抓紧了手心,长长的指甲愣是将手心抓出了一道道红痕,却浑然不觉。 出宫前,周焱先让师妘妘换了身男装。 他看着焕然一新的师妘妘,主动联想到了常年男装现身的萧沅叶,不知她换上了女装,是怎样的动人模样。他吟着浅浅的笑,道:“去东厂。” 这几日没见到她,着实有些想念。 自从秋狩刺客案以来,东厂锦衣卫竭力于抓捕逃犯,光是内部审讯抓内奸,就抓了几十个人进去。进了幽暗的东厂监狱,惨叫声不绝于耳,师妘妘有些后悔,忍不住拿手捂住了眼,不敢去看那些血腥场面。 李煦正坐着问审,看那老太监拎起凉水,直泼在昏倒的罪犯身上。察觉有人来到,他回过头,慌忙想要下拜。 “免。”周焱淡淡道,径自前行。 李煦将手中的工作交予旁人,跟随皇帝的步伐。他认出了皇帝的亲随太监王科,两个大内护卫,还有一个是……好像是广陵县主啊。 他有些懵,见她只是捂住眼,透过手间的缝隙看路,有些想笑。 “小叶子呢?”周焱顺口问。 “大概在整理卷宗吧。”李煦道。 行至目的地,王科上前轻轻推开了门。狭小的房间里整整齐齐摆着几架案宗,书案上推挤如山。越过那一卷卷书,可以看到萧沅叶正伏在桌上,睡得正香。 “……” 几个人面面相觑,周焱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几日萧沅叶有些累,趁着李煦不在,她总是偷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人在笑。这一定是梦中的声音,若是李煦发现她在偷睡,首先会雷霆大怒。萧沅叶在梦中分析着,但是梦境散去,眼前一片黑暗,那笑声好像并不源于梦境。 她的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缝,眼珠子向上转了转。 她看到了师妘妘在笑。旁边是可怕的李煦,慈爱可亲的王公公,再旁边是…… 萧沅叶狠狠地打了一个机灵,睡意一扫全无,匆匆忙忙跃起身来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好了好了,这么惶恐做什么,朕又不会扣你的俸禄。”周焱笑吟吟道,环视着周围的书架:“这里太冷。也没有炭火么?” “还没到时候呢。”萧沅叶道:“等到十一月份,这里就暖和了。” “十一月,那都到年底了。”周焱皱了皱眉:“李煦,明天开始,这里就开始供应炭火吧。”吩咐完这事,他又顺手捡起卷宗看了看,对着王科道:“你带着妘妘四处看看,朕有话跟他们说。” 王科道:“老奴遵旨。” 他带走师妘妘后,两个侍卫在门口守着。周焱坐在主位上,淡淡道:“事情,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这几日的加班加点,可不是为了刺杀一事。 李煦将审讯的结果及证据等一一呈给周焱,禀告道:“微臣惭愧,现在证实我们当中确实有贼寇的奸细,他们承认内外勾结,试图大逆不道。只是纵火一事,却怎么也不肯认罪。还有这是萧沅叶从他们身上搜到了金疮药,经太医鉴定,是西南一带独有的研制配方,已经派了人前往调查,不日便有结果。” “和上次先太子陵被盗的,是同一伙人?”周焱翻看着手中的卷宗,问。 “是。”萧沅叶点头道:“从已有的证据显示,同上次陛下遇刺一案相似,两次刺杀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 “可恶之至!” 他怒极,一手将卷宗摔在了地下。半年内遭逢两次刺杀,还是同一伙不知名的贼人所为!他凝视着卷上的画押,道:“务必彻查此事。” 两人齐刷刷道:“微臣遵旨。” 周焱又问了些别的,末了将李煦打发走。萧沅叶也想跟着一起离开,周焱指着她,道:“你留下。” 她只得留下。 当只剩下他们二人,一阵沉寂过后,周焱幽幽地问:“上次朕喝多了酒,可多说了什么不成?” 萧沅叶回忆了一下,道:“不曾说些什么,当时王公公说县主找我,臣便去找县主解释清楚去了。” “果真不曾有?” 她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语气坚定无比:“臣不敢说谎。” “好吧。”周焱有些说不出的失落,问完了这个,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漫不经心道:“近日来母后要给你寻门亲事。” “什么?”她大吃一惊。 周焱就喜爱看她波澜不惊的脸上有所变化,含笑瞧了她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母后想把妘妘许配给你,可惜被朕给拒绝了。” “为……为什么。”萧沅叶艰难道。再一想,这个回答略显得有些蠢,这不是明摆的事情么? “因为朕说你没有男儿气概,不能娶朕的表妹。”周焱挑了挑眉:“还有,你的哥哥都没有娶亲,你怎么能抢先?” 咦?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萧沅叶点头道:“陛下英明。” “说起来,萧太傅确实也该娶亲了啊。”周焱若有所思道:“确实该寻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按你说,谁家最合适?” 他紧紧地盯着萧沅叶,后者笑道:“这事儿,恐怕我可做不了主,得义父拿定主意。” 看她谈笑风生,周焱淡淡笑了笑,又道:“依朕看,葛丞相的孙女好像适龄……还有王侍郎的妹妹,蔡太尉的女儿……” “陛下知这么多佳丽,想必是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在为陛下选后呐。”她一语道破,道:“不知道陛下心仪哪位佳人?” 周焱愣了愣,下意识道:“朕谁都不娶。” “也是,陛下心系范美人,想必近来是无心问津其他的佳人的。”范美人就是如瑛,她本姓范。 “你……” 周焱指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她哪只眼睛看到自己宠幸范美人了?他本想解释清楚,又觉得自己九五至尊,跟一个丫头解释什么。他气恼地坐着,见萧沅叶无动于衷,道:“没错,朕这就回宫宠幸范美人。” 说罢,他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气走了皇帝,萧沅叶淡淡定定地走出了东厂,现在是晌午,总得找个地方先吃饱了肚子。 她坐在酒楼二层的窗边,揉了揉脖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活得有些腻味了,没事总跟小皇帝抬杠。她从来就不爱顺着别人的意思行事,遇到不可抗的阻力也是阳奉阴违,平生最爱唱反调。 回味着与小皇帝的谈话,隐隐体会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栏外的天空上乌云密布,狂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扑向四面八方,行人纷纷躲到路两侧的布棚下,秋雨说来就来,转眼间席卷了整座京都。 不知道萧泽在做些什么,她百无聊赖地想。 自从那日回来,萧泽倒像是跟她堵着一口气,整日不见踪迹。若是寻常两人闹了口角,不出一日,他就陪着笑找上门来。萧沅叶大约也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忍了自己这么多年,总该有个不想忍的时候。 慢慢叹息一声,她给自己斟满了酒。 透过清澈的酒水,她望见了自己的倒影。细密的睫毛下,有一条看似自然的深缝,和眼皮离得极近。她的眉形是特意修过的,被桃叶画成了和她气质不甚相符的新月眉。这副修饰只能简单的掩饰她的眉眼,那口唇和下巴弧度,像极了她的母亲。 这番煞费苦心,倒不如她的同胞姐姐一样,逍遥远红尘,不似自己这般蹚浑水。 只是她和阿姐,从小就不志趣不投,算来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她生成了什么模样,又在做些什么? 萧沅叶闷闷喝下酒,透过酒楼的花格,她看到对面一桌坐着两个人,对着她的那个富家公子还有些眼熟。她疑惑地扶住了额头,那是谁呢?旁边还有个俊俏的小厮在斟酒,被他顺手摸了几把,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是谁了——长公主婚宴上的秦三! 秦三对面的男人,看模样也是个浪荡子。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听着那熟悉的嗓音,萧沅叶用手挡住了半张脸,心道黄姨娘那不成器的侄子,竟跟他混到了一起。既然有缘相会,那就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两天可能有点忙,我有个考试... 第21章 下药? 殴打? 还是将他们捆起来游街? 萧沅叶漫无目的地想着戏弄这两个纨绔子弟的损招,只是不及做出实际的行动,那二人便勾肩搭背地起身,一前一后走出酒楼。此时暴雨刚刚停歇,她也不想让鞋子沾上泥泞,只得遗憾地放下了酒盏。 不过黄傲为何要跟秦三混在一起?萧沅叶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的酒已经空了。她随意挥了挥手,不一会儿,面生的店小二捧着酒壶一溜烟跑了过来,殷勤地替她斟满了酒,才笑着告退。 她抿了一口,下一秒神色大变。 “你喝酒了?” 她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东厂,不意在拐角处撞见了萧泽。闻到她的满身酒气,萧泽皱眉挡住了她的道,问:“好端端的,喝这么多作甚?” “高兴。”她顺势将半边身子依靠在萧泽的身上,好似两人之间从未发生任何嫌隙一般。她拉了拉萧泽的袖子,眨着眼道:“你怎么来这里了?前一会儿,陛下才带着县主来过,今天真热闹……” “办事。”萧泽言简意赅道,看着怀中柔柔的佳人,有些恍惚。他极少听到萧沅叶这样娇软的声音,耳根子反而不自觉地红了:“我要走了。” “走?你想去哪!” 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凶巴巴的,一手撑住墙壁,抬起下巴瞧着他。只是身高到底比他矮了很多,气焰上也有些不足:“私……私会谁家的女娇娘,整日里没了人影,让我好等。” 本想推开她再说一声“别闹”,可如今,萧泽什么脾气都没了,他也有些沉浸于这等难得的温馨时刻:“这几日我有些忙,待我闲了下来,你想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去。”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吧。” 萧沅叶拉着他便向外走,萧泽还有些理智尚存:“你不进去了?刚刚李煦还在念叨你,说你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管他呢,我就是要旷工了,他能怎么着?”将他带至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萧沅叶嫣然笑道:“就说我发现了线索,一路追着余凶;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追了三四个时辰还是丢了。” 她谎言编得十分熟练,萧泽叹道:“好吧,都随你。” 萧沅叶咯咯笑了,也许是酒劲上来了,就连步伐也比寻常轻快很多。她对路面的普通摊子都不感兴趣,反倒是撞见了成衣店,就直直地奔了进去。掌柜的见是两个‘大男人’,又衣着不凡,堆满笑容迎了上来:“两位公子是要……” 可萧沅叶的眼光直勾勾地瞧着那襦裙披肩,指着道:“看,我要那个。” 她看上了一套水蓝色烟波水纹裙,又亲自挑选了胭脂水粉。萧泽极是吃惊,他拿着包裹还要追着问:“你今儿是怎么了?你,你想要换装不成?” 萧沅叶没有反驳,笑盈盈道:“怎么?你不是一直想看吗?” 她上一次穿上女装,还是两年前,悄悄试桃叶的衣裳。见萧泽两眼放光,又忸怩着不说话,她一手抓过包裹,迈进了萧府的大门,回首道:“不过,不给你看!” 迎着风,萧沅叶的头脑又恢复了几丝清明。 萧泽没想那么多,以为她还醉着呢,傻笑着跟着进来。 “公子怎么回来了?” 桃叶奉上茶,诧异地看着她随手摔上门,而萧泽竟乖乖地在外面坐着。 “他呀,不用理会。”萧沅叶将包裹打开,开始脱衣裳。桃叶顿时明了,忙着帮她将发髻散开,披在肩上。铜镜里的人正一点点抹去男儿郎的痕迹,乌黑浓密的秀发被盘成了螺髻,插上斜晃的步摇。 解开束胸布,薄薄的襦裙藏不住少**美的曲线,白嫩的肌肤和锁骨裸。露在微凉的秋日中,唇上染着淡淡的红。她慢慢睁开双眼,铜镜里的美人也在慢慢地睁开眸子,眸中划过一丝惊艳。 “她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或许,更好看一些?”萧沅叶喃喃道。 桃叶没听清楚,问:“什么?” “没事,擦了吧。” 她吃了一惊,见萧沅叶已经手动取下发簪步摇,卸下手镯项链,不解道:“他还在外面,二姑娘不是穿给他看的么?” “你会错意了。”萧沅叶语气淡淡,手中捧着水,将涂抹在脸上的胭脂洗清。 桃叶垂下眸子,轻轻道:“姑娘总是捏着尺度,我虽然相伴您多年,但有些时候,还是摸不清姑娘的心思。” 每月初一十五,向来是上香的时候。 城郊慈恩寺的香火极旺,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不断,祈求神佛的庇佑。萧沅叶将马系在寺外,从旁边的山民手中买了一把香,随着人流走入了寺院。 她虽然不信奉任何神灵,却还是恭恭敬敬地长上了香,叩拜再三。 慈恩寺栽满了银杏,时至深秋,金黄的银杏叶子落满了整座山寺,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现出耀眼的金光。萧沅叶上完香,便在慈恩寺里四处游玩,除了那些有女眷休息的厢房,需要刻意避开。 这种时候,深宅大院里的夫人们总会携带未出阁的姑娘,前来礼佛上香。她手持折扇,正漫不经心地想着闲事,忽闻旁边的禅房里传来支支吾吾的挣扎声。 寺院清净之地,难道是有人在说梦话不成? 萧沅叶挑了挑眉,见左右无人,便悄悄走上台阶。用手指捅开窗纸,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被绑在禅床上,口中还塞着一团布,手脚不停地挣扎踢动。 她抬头看了看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这等事?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萧沅叶急忙将身子藏在隐蔽处,用余光瞄见一个胖和尚摇摇晃晃走入了禅房。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萧沅叶嗖一下从角落里蹿了出来,未等胖和尚回过头,一拳打昏了他。她撞开了禅房大门,那姑娘如遇救星,急切地看着她。 “没事,我这就松开你。” 她安慰着姑娘,灵敏地解开了绳子。又合力将胖和尚拖了进来,原样给捆好,口中塞上一团布。等出了禅房,那获救的姑娘含泪下拜,道:“多谢公子救命大恩,请问公子名讳,来日也可相报一二。” “都是小事。”萧沅叶随意挥了挥手,道:“你走吧,下次小心点。被困了这么久,想必你家夫人也该着急了。” 看她衣衫简朴,想必是普通人家的丫鬟,随着主母前来上香。 见恩公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姓名,那姑娘只得再次拜谢,才飞快地离开了。萧沅叶难得充当了一回英雄,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一向是极度谨慎的,再次推开禅门,不由得眼前一愣。 那被捆在禅床上的胖和尚,怎么不见了? 唯有禅房的圆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字条,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见面礼送至,叶儿满意否? 第22章 她一眼认出了这行字出自何人之手,捏住字条的手指微微颤动,当下一言不发,将它碾成团握在手心,径自离开了。 昨日店小二送上来的那壶酒,让她喝出了阔别多年故乡的味道。酒壶下有字,邀她于今日来此地相会。萧沅叶如期赴约,那人却没有现身,只是赠上一份‘大礼’。 一晃多年,那人还是先前的脾气和秉性,擅长将别人玩弄于手心,躲在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算计着一切。也许就是现在,那人藏在鹅黄色的帷幔后,用那双犀利冷漠的眼盯着自己…… 她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离开了慈恩寺。 这几日萧泽左眼跳个不停,总觉得最近会出什么事。 虽然秋狩遇刺一案刚刚露出端倪,东厂派到南方的探子有了回音,那特制的金疮药本是湘西某一教派特制。本朝最忌讳民间的杂乱教派,但对于手伸不到的地方,总有些监管不力。那伙人蹲在深山老林里,很难寻见。 看周焱的意思,是有心派他去那里‘历练’一番。只是九千岁明确表露了反对之意,便只好作罢。 再加上前几日被萧沅叶无端地戏耍了一次,让他白白高兴了一场,最后不了了之。也许是在她面前逆来顺受惯了,他心里堵着一口气,只是什么都没说。前脚踏进了府门,遇到随秋,仍旧是习惯性地问了句:“她回来了没?” 随秋知道他问的是谁,顺口答道:“没呢,二公子一早便去了慈恩寺上香,出城那么远的路,还没回来呢。” 她去上香? 莫说是萧沅叶,萧府阖家上下没有一个烧香拜佛的。他不觉皱了皱眉,转身又重新出了府。京都也不乏其他香火旺盛的寺院,她好端端的,非要跑那么远作甚?萧泽闷闷地走着,背后有人唤道:“萧公子!” 他回眸一看,那英姿飒爽的姑娘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来:“姑娘认得我?” 那姑娘笑道:“公子这样健忘,莫不是忘了十多日前,我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萧泽愣了愣,仔细端详这姑娘的面容,倒有些像李煦。他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是了!原来是李姑娘。” 李慧意双颊微红,注视着他笑盈盈道:“那次承蒙公子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今日得以相遇,不如我请您喝酒,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她的言行举止毫不羞涩忸怩,萧泽本想谢绝,但是他忽然想起自己中午还没用膳,兼有一肚子的闷气,便欣然应允了。 李慧意选了一僻静街道的酒楼,挑了个临窗的位子。 “这家的饭菜我常吃,就让我点了罢。”她熟练地点了几个菜,抬头笑道。见萧泽只是凝视着窗外,有些气馁:“公子莫不是觉得我举止粗鲁,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作风?” 哦? 论起举止粗鲁,有谁能比得上萧沅叶,能撸起袖子跟壮汉掰手腕。萧泽回过神来,挑眉笑道:“李姑娘出身将门,一身好武艺,萧某敬佩还来不及,怎可能嘲笑姑娘。人各有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怎么能强求姑娘随同大流,那世上岂不是少了一个巾帼英雄?” 李慧意怔怔地听他说完话,忽然拍手道:“公子说出了我的心声!他们都说我是个疯丫头,注定是嫁不出去,可我就爱这样肆意的活着,我可不要闷在家里绣花作画,幸而我哥哥支持我……” 她话音渐弱,垂眸盯着眼前的杯碟,笑道:“公子,我唤您一声大哥如何?” 她措不及防地发问,萧泽差点要说‘好’,及时将这个字咽了回去。李慧意眸光一黯,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一声‘姑娘’我再一句‘公子’,总觉得谈话的时候很累,好像我们非要这样客气地称呼对方。” 经她这么一说,萧泽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颔首道:“李小妹豁达,是萧某愚钝了。” 李慧意猛然抬头,欣喜道:“没事的,萧大哥!” 这场午饭吃得格外漫长。 李慧意虽爱舞刀弄枪,却也是个话唠子。她喋喋不休地从枪法谈论到了宫廷八卦,见萧泽始终是神色郁郁,不禁紧张地问:“萧大哥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能说给小妹听听吗?” “没什么。”他淡淡道:“若是吃完了,走吧。” “哦,是了,已经吃了很久了,”她慌忙起身,陪着笑道。本想招呼小二结账,却见萧泽走下楼,一言不发地把账单给付了。她不知该怎么说,忙追上了萧泽的脚步,堵住他,正色道:“好啊,我本说要请你,这样一来我还是欠你一顿饭了。” “李小妹何须介怀。”萧泽摇头苦笑:“只是一顿饭而已。” “哪里是一顿饭,这是道义。”李慧意跟在他的身后,渐渐走到繁华的街道。她想找些话说,便问:“对了,最近怎么没见萧二哥?” 萧泽道:“她去慈恩寺上香了。” “好巧,今日我嫂子也去了慈恩寺。”李慧意见他接话,心情顿时愉悦不少:“原来萧二哥也一心向佛,真是难得。我小的时候顽皮,一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是偷偷溜出去玩,母亲就罚我跪佛堂,抄佛经,导致我现在一看到寺院就膝盖疼。” 想起幼时的事儿,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萧泽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前头是民间梨园,今日唱大戏,围拢着不少人。本是两不相干地穿行而过,那梨园里头不知是怎了,吵吵闹闹的,像是什么人在闹事,又有噼里啪啦桌椅打碎的声音,最后忽然有人高声叫了一句—— “杀人啦!不得了了,杀人啦!” 此话一出,围拢看热闹的人没有散去,反而是拼了命地往前挤,好像想去看看是否真的杀了人。 没多久,开始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满面惶恐,身上还沾满了血。顿时间,嘈杂的人群发出了声声尖叫,密密麻麻十几圈的人一哄而散。梨园的大门是敞开的,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桌椅狼藉,四下一片安静。 李慧意想要去看看热闹,被萧泽抬手拦住,示意她等等。 不多时,京兆尹的人赶来,官差封住了梨园。看热闹的虽然散了,却还三三两两聚在不远处,议论纷纷。 原来是两个纨绔子弟在争夺戏子,发生了争执后便大打出手,还闹出了人命。 有人唏嘘不已:“谁家的人,这下子惹了祸,砍头还是流放,得看他老子的神通有多广大啊。” “哼,他老子没什么神通,可还有人撑腰呐。”旁人砸了砸嘴,悄悄道:“听说那人,可是当朝那人的养子呢。” “谁啊?” “嘘!还想不想要脑袋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谁?” 他们的声音虽轻,还是让萧泽同李慧意听见了。李慧意诧异地看了看他,难道是萧沅叶在这里抢戏子?不太可能啊。她轻声道:“萧大哥别多想,这些人什么水都乱泼,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呢,萧二哥还在慈恩寺呢。” “不是,”萧泽沉着脸道,“还有一个人,不是养子,却总顶着这个名头。” 真的是黄姨娘的侄子黄傲么? 他的猜测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实,梨园被官差围住后,不多时,黄傲甩着袖子,轻飘飘地从梨园里走出来。他不像是被捕的嫌犯,反倒像是个请来的大爷。 被他打死的那人,虽然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却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子弟,乃先帝庶弟秦王之子周缈。 傍晚萧沅叶回府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府外指指点点。 她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萧公担负骂名已久,但是平日里谁有这个闲空,来府外闹事。她换完衣裳,问桃叶:“怎么了?我总觉得外面有点不对劲,这气氛是出了奇的诡异。” “好像是黄公子跟人争夺戏子,打死了人,事情闹得不小。”桃叶边叠衣裳,边道:“听说下午督公已经回来过了,听黄姨娘哭了一阵子,现在赶去处理这件事。” “他的口味真独特。”萧沅叶皱眉道,和衣躺在了榻上。她和萧泽忐忐忑忑,老实做人都招得别人唾弃,这个黄傲怕是不知天高地厚,兼有上次谢江一事,她真想彻底弄死了这个人才好。 正想着,耳畔传来了桃叶的声音:“姑娘见到那人了?” “她不在。”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他也不在。” 桃叶没有再问,听着窸窣的脚步声,应是出去了。她又从袖子里摸出了那团字条,眯着眼睛细细地瞧了一会儿,直到门外萧泽唤道:“小叶子!” “我在。”她将字条重新收好,答道。 “你可回来了。在歇息?”一进到室内,光线昏暗,而她又懒懒地躺在榻上。萧泽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山路走多了,累得慌。”萧沅叶眼也不睁,懒洋洋道:“听说黄傲打死了人,是不是要问斩了啊。” “还没,不过他打死了皇家的人。”萧泽道:“秦王就这么一个孩子,下个月便要娶亲,这下怕是闹大了。” “呵呵。跟人抢戏子的人,还要娶亲?”她笑了声,睁开了双眼。“义父是什么意思?黄姨娘已经去求情了?” “她求情的时候,我也在。”萧泽回忆着场景,缓缓道:“她说,督公若还记得当年的庭花一事,就请救救这个孩子。” “她说……庭花?” “嗯。然后义父就走了,”萧泽道:“我想了半天,还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庭花,庭花! 她笑了,眸中泛着冷光:“当年庭花一事,先帝废后,梳头婢子获封贵妃。义父也是凭借着这件事立下的功劳,才能一步一步爬到今天啊。想来德妃和黄月也是立了大功,让义父难以忘怀。” “梳头婢子?”萧泽疑惑道:“她是……难道是太后!” “哥哥果然聪慧呢。”萧沅叶轻声道,一字字道:“可别轻瞧了她,也别小瞧了这件事。李哲即将还朝,很快,又是一场风云变幻……” 第23章 “陛下啊,陛下!” 殿外传来呼天抢地的悲嚎,声声凄厉,有如失去雌儿的鸟儿般悲鸣。偌大的文宣殿上,周焱盯着手中的奏折,忽然恨恨地掷下笔,将案上的书卷一扫而落—— 皇叔这是要逼朕么! 他心头划过这样一句话,无助和疲倦涌上全身,随即而来的是愤怒。王科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慢慢捡起被他丢下的纸笔。火盆里的炭火滋滋燃烧着,并不能驱散那弥漫在他心头的寒意。 殿外北风呼啸,落叶如雨,秦王已经跪着两个时辰了。 前日秦王的独子在梨园与人争夺戏子,不意被人打死,罪魁祸首是九千岁萧公的‘侄子’。可到了大理寺,经过严谨的‘查案’,最终证明周缈是自己撞到了桌子角上,流血而死。可秦王并不相信。 那些逃回府中的小厮们说,明明是看到黄傲拿着木棒,砸中了世子,怎么就成了世子爷自己撞桌而亡? 他半截身子已入黄土,今日若不能替枉死的孩子讨一个说法,真是枉为人父,枉为周家的子孙呐! 两侧候着一排排宫女内侍,终于有个老太监看不下去了,上前好言劝他:“王爷,天冷了,指不定哪日就要下雪了,您这么大的岁数,还是早点回去吧。” 秦王瞪着他,声音沙哑:“陛下还不肯见我?” “哎呦!您呐,也得替陛下想一想啊。”老太监将手捂在怀里,低声道:“咱们陛下,心里是想帮着您的,只是这面儿吧,您懂得。与其在这里干跪着,不如想想其他的法子,搜集些证据,也让陛下好为您做主。” 他的话提点到了秦王,后者二话不说,拎起衣袍起身。也许是跪久了,差点摔倒在殿前。目送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宫外,老太监叹了声,回了远处。 片刻后。 王科佝偻着腰,隔着窗向外看了看,回禀道:“陛下,秦王爷已经走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座椅上的少年,好似睡着了一般,没了声息。 殿外又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少女身材玲珑有致,隔着门娇滴滴道:“王公公,我是婵婵,太后娘娘让我给陛下送来羹汤。” 他想着皇帝午膳吃得并不好,如今天寒地冻,确实该暖暖胃了。便自作主张,开门让她进来了。 谁料这轻微的动作却惊醒了周焱,他睁开双眸,不满地问:“谁?” 师婵婵亲自举着托盘,施施然跪在了地上:“陛下,”她柔声道:“民女是婵婵,特意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给您送汤来。天冷了,陛下该多穿些才好。” 他出神地盯着那碗羹汤,师婵婵会错了意,以为他是饿了,忙将托盘放到地上,亲手捧起瓷碗,送至了周焱的身边。 他还在回想。 他想起了小的时候,母妃和人争宠,若是父皇三天没来看望他们,自己总会莫名其妙地‘病了’。每次病退总是万般艰难,等到大了些,他想喝药,偏偏没人给他喝。后来父皇病了,走了,他以为母妃总能陪陪自己,可每日看到的只是高大冰冷的皇座,和空荡荡的寝宫。再到后来…… “滚!” 周焱一甩手,那碗羹汤被甩飞在地上,汤水飞溅地满地都是。不料到皇帝忽然翻脸,赶紧跪在了地上。触及王公公的眼神,她只得知趣地告退。 “传旨,让小叶子过来。”周焱道。 王科走近了他,颤悠悠道:“老奴斗胆说一句,这个时候传唤萧公子,怕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 “罢了,”他缓缓闭上眼,道:“秘密传召李煦,去吧。” 李哲班师回朝,确实是一件值得皇帝出城亲迎的大事。 且不说他在边疆这些年,几次打退了游牧民族的入侵,他手中那几十万大军的重量,便是他说话的分量。周焱大喜之余,特意加封他为太尉,这等荣宠,是寻常人八辈子也得不来的福分。 只是满朝文武,一半视若不见,一半欣喜若狂,还有一人哭丧着脸。 他与秦王素来交厚,这事儿无需刻意打听,也大概知晓了。回到府中,见妻子贤淑,弟弟年少有成,妹子也长成亭亭少女,该考虑婚事了。正唠着家常,家仆来报,秦王夜访至府中,还望一叙。 李慧意笑道:“秦王爷真是思念大哥,哪有夜里来访的?” “你呀,姑娘家,少搀和这些。”她大嫂嗔道,将她拉回了内室。李煦无需回避,他只是有些担忧地注视着妹子的背影,叹了声。 “走,小弟,咱们在书房见见王爷。”李哲起身道。见他唉声叹气,有些奇怪:“你有什么烦心事,说给大哥听听?” “这可是说来话长。”李煦道:“还是先去见王爷吧。” 李哲点了点头,带头走入了书房。老友相见,还不及叙旧,秦王就朝他们行了个大礼,老泪纵横道:“李太尉,本王可等到你了!” 李哲忙扶起他,握住他的手,宽慰道:“王爷想说的话,李某都知道,您不必再说了。您先坐着,跟我兄弟俩说说具体的情况。” 家仆送上茶,秦王爷擦干了眼泪,将事情再次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到情深处,他呜咽道:“犬子虽然不争气,可到底是周家子孙啊!本王日日为此奔波,不敢回府,不敢看到老妻……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本王若不能给他讨还一个公道,活着又有何趣。” “小弟,东厂那边是什么情况?”李哲沉吟片刻,问他。 李煦道:“哥哥,王爷,想必你们也知道,这事儿肯定不归东厂管。只是我在大理寺那边也有朋友,当时在场的不是死,就是先说黄傲杀人,后又改口,于是案子就被定了。那边肯定是做伪证,要推翻并不难,只要……” 秦王问:“只要什么?” “只要陛下允许重审。” 当下又陷入一阵沉寂。秦王苦笑道:“那日我在文宣殿前跪了两个时辰,陛下犹然不肯看在老叔的份上,替我逮捕那凶手……” “您老求的也太直接了。”李哲皱眉道:“案子已经定了,若没有证据推翻,那岂不是说陛下不公?” “是啊,后来本王也想到了这一点。”秦王接着道:“我孩儿的尸身一直没有入殓,那确实不是自己撞到桌角上所能致命的。本王又寻了很多在场的证人,有的是萧贼不知道的,他们都能证明。” “好。”李煦颔首道:“根据本朝律法,若是能……”他看着秦王。 秦王恍悟,又有些纠结:“若陛下不理会,又当如何?” “你放心。”他淡淡笑道:“陛下曾秘密宣召我,你尽管放心去做。” 秦王告辞而去,李哲瞥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见左右无人,李煦便轻声将那日皇帝密诏他的话,原本不动地跟李哲说了一遍。不免有些感叹:“陛下为萧贼束缚多年,真是难为他了。” “陛下有如此雄心壮志,不愧是先帝的儿子。”李哲赞叹道,“我们李家世代忠心为主,绝不跟奸佞同流合污。如此匡扶皇室才是正业,只是此事要从长计议,免得萧贼警觉,反而害了陛下。” “大哥不知,陛下密诏我后,太后也宣我过去。” 李哲道:“哦?” “陛下虽和太后不睦,但是太后娘娘爱子情深,怎么肯看着萧贼糟蹋**基业。太后说,若我等匡扶帝业,她必然鼎力相助。娘娘还说,若是除掉萧贼,可许慧意四妃之位。” 这下李哲真的惊了,喃喃道:“四妃之位?” 自**开国以来,李家虽世代功勋,却从未出过皇妃。李家女儿行事粗犷,容貌也并不出众,没能入宫也是情理之中。李哲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摇了摇头,道:“小妹那个脾气,恐怕不适合入宫。再说自古以来,后宫纷争不断,四妃的地位虽然尊崇,但到底不是皇后。” 他语气淡淡,但李煦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接着道:“先前太后有意让师家的女儿为后,只可惜陛下同师姑娘彼此无意,这件事便耽搁了下去。太后只是随口一说,陛下,也还没有娶亲。” 那就是说,一切都还为时未晚。 李哲随口问:“小妹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她呀,”李煦惭愧道:“是小弟没看好她,让她整日乱跑……私底下,她好像还认得陛下。” “是么?那这些日子,也该让她嫂子教她学学规矩了。” “是,大哥言之有理。” 今年的雪早早便飘落了下来,积满了街道庭院,给万物铺上一层纯白绒毯。 宫中来的人带走了黄傲,陛下宣布重审此案,半朝文武呼应,又列出了人证物证,不容萧公反对。 萧沅叶披着狐裘大衣,站在廊前看雪。她看着园子里的雪花琼树,凝视着天空中的琼英乱舞,轻声道:“怕是已经开始了呢。” 桃叶将手炉递给她,抿唇一笑:“姑娘怕什么?恶有恶报。” 她没有答话,摇了摇头,将手炉重新塞回桃叶的怀里。她转身踏入了雪地中,走出萧府,钻进了马车里。趁着现在出行还算自由,先去见一见想要见的人。 一个时辰后,马车缓缓行驶出宫门,萧沅叶卧在车厢里,眼皮子有些沉。 正在她昏昏欲睡之际,车轮吱呀一声停了下来,将她彻底惊醒。萧沅叶掀开帘子,问:“怎么停了?” 没有人回答她。车夫似乎是中了哑咒,全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走下马车,白茫茫的雪地中,一人蒙着银色面纱,长发如墨,翩然立在原地。那人忽然开始唱,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声音随风而递,好像唱的是——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那人展袖而飞,萧沅叶怔了怔,不顾风雪交加,纵身追了上去。不知跃过几家几户,她看到那人站在树下,背对着她。 萧沅叶喘了喘气,指着那人的后背,道:“宗越!你以为我怕见到你们吗?” “一别多年,叶儿果然没变啊。” 宗越缓缓转过身,摘下了面纱。他有着一张极美的脸,眸光璀璨,当令闺阁少女自惭。他一身白衣,似乎要与天地融为一体,只是眉眼过于倨傲。他瞄了眼她握紧的拳头,轻笑道:“看来是一点都不想见到我啊。” “她呢?”萧沅叶冷着脸问。 他挑了挑眉,不远处传来清灵的笑声,刹那间佳人翩然而至。与宗越的清冷相反,佳人一身红裳似火,身量高挑,比萧沅叶大约高出了一头有余。 “叶儿这些年是不是没吃好,”佳人嫌弃道,伸出玉手摘下面纱。萧沅叶痴痴地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面孔,呜咽一声,奔入她的怀中—— “姐!” “好了好了,明明我们是同胞而生的,怎么现在看着我比你年长一两岁似得。”白芷仪将她向外推了推,抚着她通红的脸:“长大了,比我想象中的还难看。宗越你说,我们长得还像吗?” “叶儿易钗而弁,又不涂抹胭脂,怎么跟你比。”宗越扯出一抹笑,轻佻道:“若是叶儿换了装,依我看,是比你美。” “你……” 见他们又要陷入无端的争吵,萧沅叶心底忽的一酸,可早已习惯了。她拉住白芷仪的手,柔声道:“好了姐姐,你是最美的,不管何时何地,姐姐在我的心底永远是最美的。” “这还差不多。不过,不要是在你心底。”白芷仪瞄了瞄宗越,后者并没有看她,反而是专注地看着落雪。她郁郁收回了目光,点着萧沅叶的额头道:“你呀,就不是个省心的。萧府就要被查抄了,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么危险。” “那个叛徒理应得到惩罚。”萧沅叶淡淡道:“灾祸又扯不到我的身上,我需要担心什么?” “也是,你有小皇帝撑腰,你本来就无需担心。”宗越看着她,轻蔑的笑:“是不是不久将来,你我再见面的时候,草民就要尊称一句‘娘娘’了?” “宗越!”她气极了,破口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不堪的东西,是不是在行院混久了,都……” “你闭嘴!”白芷仪怒声道:“你怎能这样跟宗大哥说话?” 萧沅叶不想跟她争执,她看向宗越,还是无所事事地站着,好似姐妹俩的争执跟他无关。她平静了一下心绪,道:“好,我不说。周焱算是我们的弟弟,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又如何?自古淫。乱多皇室,笑看宫闱乱事多。”宗越垂眸笑道:“若不然,两位殿下怎么会流落民间,与草民结识。” 她看着他,忽然冷静下来。 无论是幼时还是现在,每每遇到宗越,她的好气度和好修养总是被打乱,像是被点燃的炸药。萧沅叶不想理会她,抬头看着白芷仪,握着她的手道:“姐姐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明日便是你我的生辰。”她笑盈盈道:“十六岁了,我们一起庆生吧。” 第24章 她的生辰? 若非白芷仪提醒,她险些要忘记这件事。萧沅叶愣神的空隙,便被拉走了。不过是转了个弯,宗越推开木门。 这是间极简陋的柴房,灶台里堆满柴火,饭菜的香气从锅盖里溢出。房内唯有一张四角木桌,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摆着三副碗筷。宗越虽然嘴上招人嫌,但干活还是很利索,他亲自从锅里盛出了三碗白面,汤上飘着一根可怜的青菜。 萧沅叶瞪着碗。 “姐,”她无力地开口:“我想吃肉……” “你小的时候,可爱吃面了。”却是宗越在回答她,“怎么到了京都还没几年,便忘了原先的苦日子,反倒嫌弃我的面了。” 白芷仪应景地吃上一口,赞道:“宗大哥的厨艺越发好了。” 好,她忍。 萧沅叶压住满心的怨气,端起碗大口喝汤。儿时生活在道观里,生活贫寒,只有过年才能欢欢喜喜地吃上肉。那时的宗越,不似如今这般娘气,高兴的时候还会去山里打些野味。只是他天生就喜欢别人的顺从,沅叶偏偏不随他的意,很多时候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和姐姐一起吃肉…… 正追忆着儿时往事,白芷仪放下筷子,不经意地问:“萧泽是谁?” 她的心中无端一跳,假装漫不经心道:“他啊,陆家的小六郎,大约是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混迹在宫里吧。” “陆家啊,啧啧,消失了十多年。”宗越摸着下巴,看着她诡笑道:“前有亲弟,后有义兄,叶儿若是迷倒了我,还真真不知站在哪里好。若不,就乖乖地躺在叶儿的身下?” 她被宗越的话给呛着了,咳嗽了几声,狠狠地抬起头看他:“滚!” 这场姐妹二人的生日宴,生生被宗越一人搅得不欢而散。 萧沅叶踏雪而归,她心中还有些疑惑,难道这二人真是为了庆生,才不远千里赶到京都?她虽不知母亲逝世后,这二人如何谋生;但从他们那养尊处优的样子来看,断然也没过什么苦日子。 先前喝汤的时候她还警觉地闻了闻,汤里会不会洒了迷药。 慢慢地走着,前头马蹄声疾,一行人飞驰而来。到了她的面前,萧泽从马上一跃而下,双手按住她的肩头,英俊的脸上满是惊慌:“小叶子!你去哪里了?” “随处走走。”她想也不想,答道。 “走走?”萧泽的发上沾满雪花,也顾不得去拂下。他的黑眸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少女,显然不会相信她的话。四个车夫冻昏在雪地里,轿子里空无一人。如今关键时期,他难免会去想,小叶子是不是出事了? 可见她平平安安地站在这里,一颗心咽下肚,她是否说了真话也并不重要了。最终,萧泽还是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轻声道:“快些回家吧,我们找了你好久了。” 她注视着萧泽,微笑道:“好。” 翌日是萧沅叶的生辰,可一大早,萧府就被黄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给吵得不得安宁。 昨日黄傲入狱,经过秦王的奔走和不懈努力,铁证如山,无可辩驳。九千岁纵有天大的神通,也不能置律法如不顾。 他唯有安慰黄姨娘:“你放心,傲儿顶多被流放边疆,不过三五年便回来了。” “是,妾身就依仗督公了,千万要留我那娘家侄儿的一条活命。”黄姨娘抹着眼泪,呜咽道。她还是懂得分寸的,黄傲自己闯祸,杀的还是皇亲贵族,换做别人九条命都没了。若再不知足,她唯有…… “对了,如今年关将至,你和禾儿一起准备下年货。”萧公指了指下座的佳人,柳禾慌忙起身听令。 黄姨娘擦干眼泪,亦是起身道:“承蒙督公不弃,妾身一定将咱府上的年宴办好。只是……”她抬眸看了萧公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才小心翼翼道:“若是流放边疆,妾身怕秦王爷会派人暗中刺杀傲儿,还要恳请督公照看一二。” “你放心。”萧公重复道:“既然答应要救出你侄儿,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先入宫了,晚些再回来。” 两位姨娘齐声道:“恭送督公。” 待他走后,她们开始商议年货的置办。外人给萧府送的礼每年都堆满整个库房,但自家的年货总是要精心置办的。柳禾到底年轻些,想法也多。 她仰着脸笑道:“月姐姐,我听说督公还要参加宫宴,那他到底还会来陪我们吗?” “小妮子,尽做着梦呢。”黄姨娘一边让丫鬟写单子,一边笑道:“督公那么忙,家宴只是个样子,两位公子又避嫌,往年只有咱们这些女人家。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凑个趣儿,也就是过年了。” “这样啊。”柳禾美梦破碎,有些失落:“不如,咱们请一个戏班子来,怎么样?”她兴奋地提议。 “能行吗?”黄姨娘忧心忡忡:“大年夜请戏班子,且不说能不能请得到,也不知道督公他……” “哎呀姐姐,先不管这么多,您想听吗?”柳禾不停地怂恿着。到底是经不起听戏的诱惑,黄姨娘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除非你这妮子有办法解决。”她无奈道:“这差事,都归你了!” “姐姐看重,妹妹怎么能做不好呢。”柳禾娇媚地笑道,美眸中闪烁着点点亮光,“这份军令状我可领了,督公吗,妹妹当然有办法。” 黄姨娘也知道她的‘办法’,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 今年的宫宴,萧沅叶也是要参加的。 年前东厂没什么大事,李煦良心发现,特意准她提前休假。她整日游手好闲,时常陪皇帝下几局棋。周焱的棋艺不佳,在她的面前倒是能称王称霸,短短几日,萧沅叶就输了几千两银子。 此时此刻,她又愁着脸,盯着棋局发愣。 往常她与萧泽下棋的时候,都是轻而易举地赢了,本以为自己是棋坛天才,如今却被这个孩子围得死死的。旁人都说她故意博取皇帝欢心,然而,她哪里有这样的神通。 “快下,你都让朕等了一刻钟了。”周焱催促道,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别垂死挣扎了,顺应天命才是正理。” 她闭着眼,双手握住一颗棋子不断晃动:“天灵灵,地灵灵……”她将棋子朝着空中一丢,道:“落!” 黑色的棋子被抛到空中,然而它并没有落到棋盘上,啪一声落入了周焱的茶盏里。 周焱脸色一黑。 萧沅叶小脸煞白。 他端起茶盏,抖了抖,看那棋子安详地躺在褐色的茶水中,挑了挑眉:“小叶子这是要毒害朕啊。” “臣岂敢谋害陛下。”萧沅叶惭愧地垂着头,只想剁手:“不下了,臣要回府取银子,一年的俸禄都没了,还赔了好几倍。” “怕什么?来年有朕养你。”周焱别有深意道。他挥了挥手,示意左右撤下棋局。瞥见王科立在一侧,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日让你给太后送些烟熏肉去,可送去了?” “陛下吩咐的事情,老奴岂敢不办。”王科忙答道:“都已经送去了。” 那些烟熏肉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那日周焱吃了几口,觉得口味甚佳。于是招来御厨一问,原是御膳房里新来个南方的厨子,依着家中的古法秘制的烟熏肉。周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太后可喜欢吃?” 王科有些犹豫,只是盯着周焱的目光,不敢不答。他颤颤道:“太后……太后娘娘并没有亲口品尝。” 本是一件小事,可王科的态度让周焱无端起了疑心。他冷冷问:“怎么了?难道太后只是看了一眼,随后就丢弃不成?” “并没有丢弃……” “哦?” 感受得到陛下的怒气,王科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息怒!太后,太后只是让她老人家的狗儿尝了尝肉,说是狗儿不爱吃,便赏给宫人们了……” 啪! 周焱本是摩挲着瓷盖,闻言,瓷盖和桌面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在场的宫人屏气凝神,唯恐发出太大的声息,激怒陛下。 半响,他忽而笑了,将瓷盖从桌上捡起,边笑边道:“是么?看来宝宝不喜欢朕的烟熏肉,下次还是要御厨弄些油腻的肉肠,保管它喜欢。” 宝宝便是太后那只狗的别名,太后若是高兴了,便搂着它,宝儿宝儿唤个不停。 王科吓得额前冷汗淋淋,不知陛下为何大笑,又不敢抬起头来。萧沅叶静静坐在一旁,此时才开口道:“臣替陛下心寒。” 她斗胆说出了所有人不敢碰触的话题,王科吓得又垂下头,暗道萧沅叶作死。不料,周焱只是身子震了震,右手轻轻地蜷握,再展开。他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是啊,朕,也心寒。” 他用手掩住眼,良久,才道:“走吧。宫宴要开始了,朕有一份大礼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码完字,继续剁手ing... 第25章 萧沅叶揣测不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只得加快脚步,追随他前往正殿。 虽然每年都会参加宫中的年宴,但是今日,她察觉到格外凝重的气氛。依旧是笙歌宴舞,满座皇亲贵戚,每个人的脸上堆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互道新年的祝福。宫女们身着薄纱,手中托起果盘酒肉,穿梭于人群之中。 她挨着萧泽入座,跟周围的老熟人依次打过招呼后,露出一抹诧异的神色:“晋王殿下也来了?” 晋王是先帝次子,当今皇帝之兄。只是他的母亲阿太妃是外邦女子,晋王自打出生,便注定与皇位无缘。这些年来,晋王殿下沉浸于吃喝玩乐,不仅养出了一身肥膘,传闻他还染上了花柳病。 前些日子听说他卧病在床,几乎不能自理。 “民间自有神医妙手回春,听说晋王请来了位深谙医理的大夫。”萧泽的消息灵通些,瞄了瞄不远处的晋王,看他脑袋几乎成了一个白胖胖的圆球,小眼奸猾如鼠,正色眯眯瞧着给他斟酒的宫女。他忍不住道:“都说当年晋王是最肖似先帝的,若不是血统,只怕如今……” “如今他的脸上,哪里还能看到先帝的影子?”萧沅叶亦是低声道:“但凡子女肖似父亲,若是胖了,或是女儿身,旁人总是难以察觉。” 然而,萧泽并没有品出她话中的深意。此时周焱同太后正式入殿,他们便停住话,垂手而立,随群臣一道齐刷刷下拜,恭祝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新年快乐。 周焱看起来心情大好,微笑着接受群臣的朝拜,又说些应景的话,随意挥了挥手,示意歌舞起。太后与他平席,身后一左一右坐着师家的两个女儿,萧公乐呵呵地服侍在一旁,亲自给他们斟酒。 “老奴恭祝陛下,来年儿女成双,龙凤呈祥。”萧公笑眯眯地祝福着,又移开目光,别有深意地看着师家二女。 师婵婵的脸红了,太后笑道“好,好!听了一晚上的祝福,救你这句话啊,最合哀家的心。”她看着皇帝,含笑道:“焱儿来年也要用心啊,争取让哀家早日抱上孙子。” 周焱干笑一声,一口灌下了盏中的酒。他带着几丝醉意,扶着额头道:“萧公公是看着朕长大的,这些年来,也辛苦了。萧泽是太傅,朕一直很满意;小叶子年轻有为,朕也很喜欢她。论起来,都年底了,是该封赏了……” 萧公慌忙下拜:“陛下过奖了,给陛下效劳,是这两个孩子的福分,哪里需要什么嘉赏?” “无需推辞。”周焱忽然拍了拍手,热闹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舞姬有序地退下,他看着殿下众人,顿了顿,道:“李煦,萧沅叶!” 二人慌忙从坐席上起身,并排下拜道:“陛下。” “好,很好。”周焱沉声道,他手中还端着一杯酒,摇摇晃晃,可他眸中并无一丝醉意。他俯视群臣,这江山美人,又多少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由得生出一点哀戚,又伴生出无尽的斗志,彼此交错在一起。 他缓缓道:“今年秋狩,李煦、萧沅叶救驾有功,今日朕特意加封李煦为三品指挥使,萧沅叶为从三品同知,望两位爱卿竭尽心力,报国保民。” 他的话音落下,殿下空前安静。 李煦同萧沅叶对视一眼,虽然看不清彼此的情绪,却是心有灵犀地齐声道谢:“谢主隆恩,臣定当忠心为国,不负圣望。” 殿下群臣反应过来,纷纷向他们道贺。萧沅叶心情复杂地回到坐席上,没有做声。 萧泽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抚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别想了,今日是除夕夜,过个好年。” 她埋下头,在旁人看不到的黑暗中扯出一抹冷笑。皇帝没有因为黄傲一事迁怒萧家,反而给她加官进爵,在旁人看来果真是莫大的恩赐。她的心中又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肩头微微颤动。 年宴上其乐融融,按理说还要再进行一两个时辰,太后忽然昏厥了过去,引起殿内一片惊呼。 “太医,快传太医!”周焱惊声道。 好在太医就在附近候着,左右宫人忙着将太后抬到宫室,一番手忙脚乱后,太后缓缓苏醒,好像并无什么大碍。萧沅叶随群臣在殿内胆战心惊地等候了半个多时辰,周焱才从里面走出来,疲惫道:“众位爱卿,母后已无大碍,今日是大年夜,爱卿们回家过年吧。” 他看了看左右:“朕多年没有和母后一起过年了,今日母后忽发恶疾,是朕平日里的疏忽。都回家吧。” 王科道:“老奴七岁就入了宫,哪里还有家?老奴就在殿外候着,陛下随时可以传唤老奴。” 萧公正想说些什么,周焱摇头道:“萧公公辛苦了,你在宫外还有家室,回家过年吧!” “谢陛下。”他垂下头,恭敬道。 此刻是亥时头,月上梢头,洒满一地清辉。 萧府内院里的戏台子,还在吱吱呀呀唱着戏。两旁挂满红彤彤的灯笼,台下的姨娘们裹着貂裘,捂住暖炉笑着看戏。小旦画着极浓的妆,眉眼撩人,水袖一舞风情万种。黄姨娘和柳禾坐在最中央,磕着瓜子边看边聊。 “你说这个旦角儿,怎么生得比女儿家还妖媚。”黄姨娘感叹道:“就算是咱们家的大公子换上女装,恐怕也没他这么美。” “咱呀,只能庆幸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戏子。”柳禾笑道:“不然的话,督公回家看到了,要了他怎么办。” “你呀,醋坛子!” 乌云蔽住银月,她们咯咯笑着,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若是本公回来了,怎么着?” “呀,拜见督公!” 萧公含笑抬起手:“起来吧,该吃吃该玩玩,今日是除夕。” 早有仆从搬好椅子放上软垫,柳禾服侍萧公坐好后,又亲自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刚下好的,督公来的真是时候。”她往后一瞧,诧异道:“两位公子呢?” “他们的马车出了故障,落在了后面。”萧公随意道:“他们又不爱看戏,不用等。” 难得见萧公如此随和,姨娘们又恢复了欢声笑语,看着戏台上的生旦互诉衷肠。月光泠泠,不知是谁点了一场霸王别姬,台上的虞姬手里抖动着闪闪发亮的银剑,目送霸王演绎最后的悲壮和辉煌。 虞姬哀声道:“大王!” 手中的剑已经挡在脖前,眼看着就要血溅乌江,那虞姬忽然腾空而起,娇叱一声,手中的银剑竟直奔萧公而来! 噼!啪! 姨娘们尖叫着四散而逃,台下桌翻椅倒,萧公挺身和‘虞姬’斗在一起。他赤手空拳,那刺客的剑法又强,只能勉强打个平手。萧府的警戒虽多,但此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他人好似凭空消失了,那些戏子们纷纷露出了原先的面貌,撕开伪装的面具,纷纷从台上跳了下来。 萧公渐渐力不从心,这个‘虞姬’的剑法,实在不是他能招架的! 他掌握大权这么多年,虽然遇到无数次刺杀,但从未遇见如此高手。见手下死残过半,他稳了稳神,忽然觉得手中力道不足,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抽离,脑海中浮过一碗饺子的画面。 那是他今晚最松懈的时候,吃过的唯一一份没有查验的食物。 他的头上冒出了冷汗,带着手下的亲信,开始向府外撤退。不知是谁从头顶洒下了一张网,他们舞刀乱砍,勉强从网里逃脱出来。眼看就要到了门口,那‘虞姬’丢下长剑,背后跟随着诸多戏子,向他们步步靠近。 “何人派你来的?”萧公身边围满亲信,他皱着眉,问:“杀手!杂家付十倍的价格,你可愿意?” ‘虞姬’轻轻一笑,道:“多谢了,只是他们说了,你付十倍,那他们就是百倍。” “是么?” 萧公冷冷道。他服下一丸药,感觉稍微好些。他们开始慢慢向后退去,隔着这么多人,信号弹已发,很快,援兵就会…… 嗖——! 众人只见一道白光闪过,还未分辨出是什么东西,萧公脖子上慢慢渗出一丝丝鲜血,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杀!”那‘虞姬’扭曲着脸,右手向前一指。 如今群龙无首,士气大丧,亲信们惶惶如丧家之犬,拼命想要向府外逃去。萧府院内血光剑影,打杀声不绝于耳,可在这阖家欢乐的大年夜里,并没有人知道隔着一堵墙,这里已是人间地狱。 很快,最后一个亲信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虞姬’移步上前,见萧公还有些气息,弯下腰,将飞刀从血水里捡出来。他轻轻抚着刀片上的血迹,看着他不肯瞑目,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的飞刀,怎么跟你义女的一模一样?那是因为,”他轻笑道:“她的刀法还是我教的。” “到家了!” 萧沅叶从萧泽的背上跳下,欢呼道。萧泽虽然累得腰酸腿软,心里却是喜滋滋的。宫宴散后,两人的马车出了些问题,又一时借不到合适的车,便一路走着……不,是背着她回来。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靠近黑漆漆的大门,萧泽皱了皱眉。 “有么?”萧沅叶靠近他,嗅了嗅:“是你身上有酒味。” “别闹。”萧泽扣了扣门,无人应答。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伸手用力地推开了大门。寒风呼啸,浓郁的血腥味冲进了他们的鼻息,鲜血染红了石板,尸身交叠。空气中仿佛还残存着战斗的幻影,他们的耳边似乎听到了冤魂的哭声和呐喊,而萧公静静地躺在离他们脚下三米的地方,只差一点点,就能逃出门去。 “义父!”萧泽一下子跪倒在地,颤颤伸出手,合拢上他的双眼。 第26章 这个新年注定不太平。 仅仅过了三天,奏章如飞羽般投到皇帝的御书房里,当值太监抱的手都酸了。奏章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怒斥萧公公这些年来的欺上瞒下,卖官卖爵,以及各种胡作非为。上至私通敌国,下至纵奴行凶,种种恶迹,罄竹难书。 群臣们全然不顾皇帝也要休假的心情,于新年初三,集体在宣政殿外恳请觐见圣上,彻查贼宦萧公公一案。 周焱只回了四个字:年后再议。 这一来,以葛丞相为首的贤臣们摸不清小皇帝的心思,也不知道是否要将萧家那两个余孽给揪出来,只得悻悻而归。只是九千岁这面大旗一倒,京都的风向在悄然间转了好几个弯。 “娘娘,李大人已经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尽管京都已经被大雪包围,河面上结着一锤子都砸不碎的厚冰,可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温暖。兰絮发梢上的雪花在刚刚入殿的时候就悄然化去,隔着拉拢的朱红帷幔,她屏气凝神,对里面的娇笑声恍若无闻。 半响,才听到太后娇柔慵懒的嗓音:“来了么?这样的快。就说哀家还在午休,让他先等等。” 正要领命而去,有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很轻,她听着并不清晰。“慢着兰絮,”太后吩咐道:“把妘妘也带过去吧。” “是。” 她转过身,轻快地离开。跟随太后十几年,她对太后的心思和想法自然是了如指掌的。师家的两个女儿都在宫中过年,又因她们不和,彼此住的还远一些。 她先吩咐宫人,请李将军到暖香殿内等候,这才去请师妘妘。 师妘妘正在打络子,见她来,笑了笑,道:“兰姑姑来啦?快些坐下,给姑姑上茶。” “县主客气了,奴婢何德何能,怎么能吃县主的茶。”兰絮堆着满脸的笑容,手里却接过茶来,喝了口:“奴婢刚刚从太后娘娘那里过来,要请县主去暖香殿……” “去哪里做什么?”她有些奇怪。 兰絮笑道:“大过年的,当然是唠唠家常了?县主请先过去,娘娘刚刚午休起来,还得一会儿呢。” 这些时日来,师妘妘明显感受到太后对自己的疏远,更看重庶姐婵婵,内心正有些惶惶不安。听闻太后召见,她不敢耽搁,急忙梳洗更衣,前往暖香殿。 她向来怕冷,便裹着大红羽衣斗篷,衬得小脸玉莹莹,却被风雪吹出一抹红。匆忙忙入了殿,还不及解下斗篷抖下身上的雪,便撞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那人身着飞鱼服,一对浓眉如雄鹰展翅,黑眸锐利有光。 师妘妘见他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有些恼,却又觉得他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已经过去三天了。 往年的年关,总是萧府最热闹的时候。如今大门紧闭,空荡荡的庭院回廊,不见一个人的身影。厢房里停着三十二具尸身,皑皑白雪覆盖住石板上的血痕,狂风吹散了血腥味,却挽不回已经走的人。 萧沅叶接过桃叶手中的碗,步入室内,轻声道:“哥哥,喝点粥吧。” 他疲惫地放下笔,接过粥大口的喝下。书案上摆放着几大叠账本,以及萧公生前的书信。总要有人站出来收拾残局,无论萧家是怎样的树倒猢狲散,萧泽都不能弃萧公的毕生心血于不顾,更不能抛下萧沅叶。 “怎么样了?”她托腮坐在旁边的春凳上,看他愁眉紧锁,语气也有些低落。 “我们府上的账,确实没什么问题;有些机密书信,早已被义父焚毁。”萧泽放下碗,指了指旁边的那叠信件:“只怕这种时候,会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如今府外精兵密布,不是软禁,胜似软禁。”他无不嘲讽道。 “他不会杀了我们的。”萧沅叶垂下眸子,淡淡道:“那天他还封我同知,义父已死,他不想再出第二个九千岁。” “他?”萧泽惨淡一笑:“他呀他……我早该看出来,这他。妈。的就是个圈套!”一手捶下,他凄然道:“早就布好的局,就等着义父往里面跳……义父这些年,论实在的,做过几件祸国殃民的事?一件也没有!只因为他是个阉人……” “不。只因为他执掌大权罢了。”萧沅叶轻轻道:“总得让别人来分碗肉羹吧?”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并不温暖,萧沅叶脚下摆着一盆仅存的木炭。她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仰头看着萧泽。 他闭上眼,道:“我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陆家激怒了圣上,阖府都被收押入狱。我们被关在黑漆漆的牢房里,睡在稻草上……隔几天,我的亲人们就会饱受折磨的回来,或者永远不回来……我亲眼看到他们死于寒冷、饥饿,或者是酷刑的折磨,可我还活着。后来他带走了我。我本以为接下来就是死亡,可他问我还想不想活,我说是。” “为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那时候我还小,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最开始我恨他,恨他宣读了判决我家的圣旨。但是我想知道我们陆家究竟招惹了何方神灵,我一定要弄个究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案子被尘封起来,他死了,我都不知道……” 萧沅叶无言,她将头轻轻地埋在了萧泽的怀里,伸手搂住了他的肩。 门外突兀地传来了随秋的声音:“大公子!大公子在吗?” 她迅速地坐回去,萧泽也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道:“进来吧。” 随秋抖了抖身上的雪,苦着脸走进来。他的脚不自觉地向火盆靠了靠,道:“公子,据可靠消息,黄傲越狱了。” 黄傲被关押的地方是天牢,就连一只外来的蚂蚁也要被碾死的地方。 萧泽问:“几时的消息?” “就在刚刚,怕是一两个时辰前才发生的事。”随秋翻了个白眼,道:“黄姨娘这几天一直在哭她的侄儿,哼,我偏偏不想让她知道。” 那日萧府虽遭屠杀,可后院的姨娘们逃散回房,那些刺客也没心思去砍她们一趟。故而姨娘们苟活于世,这几日正不安分地闹腾着。 “这小子,真是便宜他了。”萧泽哼了一声,眉头又重重地拧起了:“不对,能从天牢救出人来,他是有多大的靠山?这件事情不简单。” 他吩咐了随秋几句,将他打发出去。萧泽在脑海里仔细梳理着这一久发生的种种事端,将以往发生的片段连缀在一起,试图从中发现点什么。他忽然想起在小年那天,萧公单独见他,将手中的所有事情都交代个清楚。 那时候,他以为义父要重点磨练自己;现在仔细想来,是不是在交代遗言? 萧泽的后背发凉,他抬起头,见萧沅叶都要走到门口了,叫住了她:“小叶子。” “怎么了?”萧沅叶问:“我去后院看看黄姨娘她们。” “你听我说一句话。”他眸光微动,心不知为何狂跳起来,看着她道:“义父生前曾跟我说,无论将来怎样,小叶子都有自己的难处,务必照看她。” “是么?” 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可眼眶还是湿了,那句话如魔咒般萦绕在耳边。她移开目光,看着廊外桃林上的飞雪,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 匆匆逃离园子,迎着大雪,她又恢复了几分清明。 萧沅叶敲了敲黄姨娘院子前的门,半响,才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谁呀?干啥啊?” “开门。” 守门的丫鬟从门缝里偷偷看她,连忙将门打开,喊道:“二公子来啦!” 她的声音没有激起多大的涟漪,萧公已死,在不谙世事的人眼里看来,这两位萧家的义子早晚会被皇帝处决。 直到她走到内室前,黄姨娘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迎接她入室:“天寒地冻的,二公子怎么来了?”她裹着银裘,发髻松散,手里还捏着一个帕子。“见到公子,怪让我难过的。”她抹了抹眼角。 萧沅叶瞄了她一眼,慢条慢理道:“姨娘待义父如此情深,让萧二好生敬佩。” “你不知道,我陪伴督公最久,也是最心疼他的。”黄姨娘啜泣道:“他走了,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早日还乡,日日为督公抄经念佛,也好……” “义父尚未出殡,姨娘谈这些是否有些早了?”萧沅叶淡淡道:“未免让人心寒。” 她看黄姨娘这番神色,明显是不为她那侄儿担心,这么快就知道了么?她冷笑一声,不听黄姨娘的解释,道:“只可惜义父走得早,黄公子还在牢中,可如何是好啊。” 黄姨娘猛地睁大眼睛,她没料到萧沅叶会提到这个,喏喏道:“这个,督公都走了,妾身还能怎么办呢……” “黄公子杀的可是秦王世子,啧啧,那么多人他杀谁不好,偏偏杀了世子。”萧沅叶淡淡笑道:“如今我和哥哥,都难保头颅,只怕黄公子也随我们一道成为刀下冤鬼。不过千万别想不开去越狱,不然横尸野外,死不瞑目。” “公子这话怎说?”黄姨娘一愣。 “能闯入天牢的人,怕是背后的人也姓周。”萧沅叶把玩着手里的玉坠,眼也不抬,道:“狡兔死,走狗烹。素闻秦王。府和京兆尹不和,你那侄儿,和京兆尹的儿子走得很近啊。” 京兆尹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摆布全局,只是他背后恰好站着一个葛丞相。如今京都都在传言秦王为子复仇,才出此良计。 “那该怎么办?”黄姨娘额上冷汗涔涔,她死死地握紧双拳,绝望地看着萧沅叶:“督公不该死……可督公被杀了!” “对,你们杀了他。” “不,不是我!” “不,刺客是你和柳禾请来的。”萧沅叶含笑道:“而你的侄子,可能已经死在太后的刀芒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天使们的热情回复,开心~ 第27章 黄姨娘以手捂面,疯狂地摇头,“不!这不可能……” “你的侄子在别人的怂恿下杀了秦王世子,逼迫义父出面救他,挑起整件事的第一条**;宫宴匆匆结束,你和柳禾以戏台子的名义设好埋伏,是结果义父性命的关键;”她冷冷道:“如今黄傲越狱,想必也不是什么秘密,秦王怎么会放过他?义父死了,你不开心么?” “是柳禾。”黄姨娘忽然嘶声道:“一切都是她安排的,跟我无关……” “黄月啊黄月,”萧沅叶遗憾地摇头,道:“枉你在宫中多年,替太后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却还天真的相信她会放过你。义父已死,唯一能够护住你的人已经不在了,你好自为之吧。” 她满面泪痕,愣愣的望着萧沅叶,忽然蹦出了一句:“你是谁?” “很快你便知道了。” 见她起身,黄姨娘急切地喊:“你等一下!督公已死,我是最后一个知晓陆家抄斩缘故的人……” “不就是谋反么?崇庆十三年,陆家因涉及谋反而入狱,满门抄斩。”萧沅叶缓缓背出这句话,看着她:“是谋反。” “谋反?”黄姨娘嗤笑一声,“当年的白丞相府上不也是这个理由……”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说了话,忙道:“护我平安,说不定,我能帮你们。” 萧沅叶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道:“好。” 曾几何时,萧公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保护好黄月,她是关键的人证。” 黄月的那双眼看过太多的宫廷秘辛,先帝驾崩后,萧公将她娶回家。名为对食,实则是保护。她虽然跟太后保持着若离若即的联系,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最大的错误就是让自己的侄子卷入这场纷争中,最后成为牺牲的棋子。 萧府将倾,她们竟意外地结成同盟。 “是一柄飞刀杀了他。”黄姨娘喃喃说了一句:“当时我房里的九儿躲在假山里,本来他差一步就能逃出府去,那个唱戏的虞姬用飞刀杀了他。” 萧沅叶浑身一震,重复道:“飞刀?飞刀?” 她知道那杀手必定是受人雇佣,却绝没想到会是他。 十五过后,萧公也该入殓了。 萧府仿佛成为整个京都最晦气的地方,吊丧那天,门前空无一人。府内挂满白布,十几位姨娘们披着麻衣,跪在灵堂里干嚎着。她们还等着萧泽下发遣散费,萧公虽死,他手下的精诚厂卫还潜伏在各个角度,等待萧泽的呼唤。 这也是周焱和群臣最头疼的地方。谁都不想跟死去的阉党扯上关系,那些墙头草无需担心,可他手下掌管的盐铁经济,该怎样慢慢收回来? 九千岁的势力虽需清洗,但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萧沅叶披麻戴孝,站在灵棚下跟萧泽调侃:“我爹死的时候,我都没守灵呢;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啊不,我的历代先祖有知,都会活活掐死我。” “什么时候?”萧泽问。 “也没几年吧。”萧沅叶漫不经心道,目光从柳禾的身上掠过。正巧随秋来问,是否要提前准备吊丧者的酒席,又该准备几桌。 “不用了。”萧沅叶摇了摇头:“哪里有人?准备些供我们吃就行了。” 随秋领命而去,她看着萧泽,轻声道:“他们都没来。” “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才是正理。”萧泽又焚了些纸钱,道:“这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他们跟我们绑在一条绳子上,绝不希望看到葛丞相那帮文人得逞。” 九千岁生前涉政颇深,说他大逆不道,其实也有几分道理。他推行与葛丞相截然不同的重商政策,倡导与外邦通商,让地方财阀挣了一大笔。他的亲信渗入国家盐铁部门,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利益大网。 小皇帝虽然下定狠心,拔掉了这根眼中刺,可他要考虑的事情还很多。 比如,如何处置萧家这对义子。 府外马蹄声疾,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震得地面都有些颤动。大门原本就是敞开的,李煦身着全副铠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带着亲兵走入府中。 “萧泽,萧沅叶听旨!陛下宣二位速速入宫,不得耽误!”他敞开圣旨,厉声道。 该来的,果然来了。 萧泽伸手接旨,而她朝着圣旨叩拜完毕,将身上的麻衣扯下丢开,坦然地迎上李煦的目光。萧府上下格外的平静,姨娘们仍旧在哭泣,随秋跪在一旁烧纸钱,长长的白幡在寒风中摇曳飞动,无声无息。 李煦手下的重兵有序地包围了整座宅院,他们出门的时候,街头聚集着密密麻麻的民众,挤破头想要看看他们的末路。 每人一辆小车,这待遇还算不错。 萧沅叶从未发觉入宫的路是如此漫长,她的脑海中徘徊着无数句辩词,让她兴奋且不安。她穿着一件圆领白袍,头上包着纶巾,像是贫家的秀才,即将面临一场重要的考试,或者说是审判。 皇帝和群臣在宣政殿等着他们。 依着礼节下拜完毕,她抬起头,看到周焱的身后垂下珠帘,太后端坐在那里。 她碰触到周焱的目光,朝他绽开一个无奈的苦笑。而他有些躲闪,胡乱地看着王科:“宣读吧。” 随着王科抑扬顿挫的朗读,这道由群臣联名签署的控诉书里数落了萧公九条大罪,如此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徒,合该诛灭九族。 王科读完了,萧沅叶垂着头,听着皇帝冰冷的声音:“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萧泽沉着启奏:“陛下,臣有话要说。” “嗯。”周焱欣然应允。 “陛下,臣的义父,于除夕夜惨遭刺客杀害,如今尸骨未寒却被联名起诉,臣心寒。这九条大罪,先说义父扰乱超纲,但义父身负先帝托孤之命,辅佐陛下;再说义父迫害贤臣,杀戮忠良,可那些人虽有功名在身,却身犯我朝律法;又说义父私吞国库,但空口无凭……” 萧泽挺直身子,不顾四周杀人般的目光,侃侃而谈。说到底,萧公犯的最大忌讳就是干政,和他们权利相冲。况且,跟萧家二子有什么关系? 他不免悲痛道:“如今臣不能手刃仇人,为义父报仇雪恨。义父已经死不瞑目了,若是各位有什么指控,冲我萧泽来就是了!” 对啊,九千岁都死了,还能将他挫骨扬灰不成? 葛丞相同他的党羽们交流着眼神,萧家二子一向谨慎,从未落下什么把柄。只是他们也做了充足的准备,就如先帝当年诛灭陆、白二府,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罪证和罪名。他摸了摸胡须,示意京兆尹秦大人上前。 秦文顺连忙走出队列,启奏道:“陛下,臣还有事要上奏。” 这个人,萧沅叶对他还有着清晰的印象。去年昭阳长公主大婚当日,他的混账儿子当场调戏了她。后来秦文顺亲自押着秦三来道歉,一个月前,她还亲眼看到黄傲和秦三在酒楼里厮混。 周焱靠在龙椅上,眯了眯眼,道:“说吧。” “两个月前,臣接到一起报案。”秦文顺奏道:“是一起杀人案。死者是城外余县张员外的女儿,素来生得美貌。那张家女儿幼时就订了婚,本该于今年初春出嫁,谁料,谁能料到!”他忽然加重了声音,语速也很急:“就在三个月前,她被京都某人的养子看上了,百般逼迫而不从,为了得到她,那人不惜血洗了她的未婚夫阖家,逼得她悬梁自尽,还将她弃尸荒野!”秦文顺喘了口气,猛然扭过头,目光灼灼地指着跪着的一个人:“就是他,萧沅叶!” …… 一片安静。 萧沅叶抬起头,内心先称赞了一下秦大人的好演技。她再看了看周焱,见他的脸憋得铁青,好似是怒极了的样子。她从容道:“秦大人有何证据?” “你休以为能逃脱律法的制裁。”秦文顺洋洋自得,道:“你伙同萧贼,逼迫证人改口,可经过我的细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那个被你勒死的丫鬟翠儿,至今还躺在张家废井里。”他说得几乎跟真的一样,连细节都有:“你房中还留着那张家女儿的贴身衣物,证据确凿,休要在陛下面前狡辩。” 那帮老臣议论纷纷,无一例外,都在痛斥她的不检点。 萧沅叶微笑道:“秦大人可真关心我的私生活啊。不知我为何要得到那张家女儿?”有柳禾这个奸细,萧府里定然有秦文顺所说的东西。 “自然是你色胆包天,狗仗人势。”秦文顺骂道:“莫以为苍天无眼,今天我就为民伸冤,恳请陛下做主。” “就算我色胆包天,也得我是个男人。”萧沅叶顺势揪下了纶巾,三千青丝垂落到肩后,她笑盈盈地环视群臣:“有心无力啊。” 珠帘微微晃动,显然也震惊了太后。 秦文顺张目结舌,指着她,险些说不出话来:“怎、怎么可能?” “古时木兰替父从军,一入军营十二年,不露女儿真面目。今有萧沅叶因迫不得已的缘由,易钗而弁五年。”她双手合在额前,深深拜倒在地:“臣等不到杀敌报国,无颜请求宽恕,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第28章 众目睽睽之下,秦文顺急得跳脚:“这,这怎么可能?” 她披散长发伏下殿上,身姿纤弱,周围的豺狼随时可能将她生撕活扒。周焱看不到她的表情,内心也说不出是宽慰还是担忧,她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危险的情境下,而他,是唯一能救她的天子。 周焱瞥了瞥王科,王科会意,即刻便有两个年长的女官入殿,将萧沅叶带了下去。片刻后,王科低声在周焱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眯了眯狭长的眼眸,看着殿中众臣。“秦文顺!”他怒气冲冲道:“你就是这样栽赃陷害,欺瞒于朕吗!” 皇帝很少会这样厉声指责臣子,何况周焱为萧贼摆布多年,秦文顺还当他是那个只懂吃喝玩乐的孩子。他喏喏低下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也不是不可能啊。”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被众人听到。 周焱冷冷地看着这帮贤臣,他虽然需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铲除萧贼,却不希望再出第二个九千岁。何况还是这种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将他如孩童一般戏弄。他抚握着皇座扶手上的冰凉金珠,心中已有了主意。 “李煦,”他面无表情道:“秦文顺欺上瞒下,谋害同僚,即刻将他捉拿入狱,彻查张家杀人一案。” “臣遵旨。”李煦跪地领命,他身上铠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抖散出耀眼的银光,腰间的佩刀冰冷尖锐,象征着与众不同的地位和力量。 秦文顺慌张地转过身,迎接他的只有全副武装的锦衣卫,他看到葛丞相遗憾地摇了摇头,别开了目光。 “陛下饶命——臣,冤枉啊!”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消散,周焱俯视着殿下的萧泽,这个昔日陪他一起吃喝玩乐的太傅,如今却是最大的情敌和心患。他早该看到这个男人对萧沅叶独特的疼爱,只是,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周焱忽而绽出一抹和蔼的笑容,他起身,背负双手长长叹道:“去年,朕遭逢两次刺杀,若不是萧沅叶舍身相救,恐怕朕早已身负重伤。太傅伴朕多年,敦敦教诲朕始终记在心上。如今萧公已去,他一生功过相抵,朕,并不想再给一个死人定罪。” “陛下!” 他抬起手,示意群臣安静。他远远地看着跪在殿外台阶前的萧沅叶,缓缓道:“褫革萧沅叶同知一职,废为庶民,好自反思。” 言下之意,便是萧泽没有受到任何的牵连,依旧担任太傅一职。 他们齐声跪谢:“谢陛下。” 群臣散后,李煦走至萧沅叶的身边,欲语还休。 “李大人有话直说。”萧沅叶最看不得男人这般磨叽的模样,一手挽起长发,用手梳拢在身前。 “你……”他踌躇了一久,蹦出了一句:“县主知道吗?” “知道,你妹也知道,你是最后一个。”他虽然没说名字,萧沅叶也知道他指的是谁。 这句话堵住了李煦,他讪讪地停住了话头,将余下的问题咽了回去。“告辞!”李煦甩了一句话,扭头就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萧沅叶若有所思:“太后不会是要将妘妘嫁给他吧?” “或许是了。我们回家吧?” 萧泽将她耳畔的碎发拂起,轻轻地别到了萧沅叶的耳后。他的指尖蹭到了那张柔润细滑的小脸上,自己的脸反倒红了。经历了一场朝堂恶战,又替她担惊受怕,恨不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时时刻刻不分离。 暖洋洋的日光下,萧沅叶将长发打了个卷儿,温和地笑道:“好啊。” 两人并肩走下台阶,没走几步,一个年长的宫女匆匆向他们走来,萧沅叶记得那是太后身边的兰絮。她扯了下萧泽的衣袖,停住了脚步。 “太后有旨,”她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宣萧沅叶即刻入宫觐见。萧姑娘,请吧。” “太后?” 萧泽挺身而出,挡在她的身前。右手还紧紧抓住她的,好似怕她被太后活吞了一般。兰絮目光微妙的看着他们紧紧相握的双手,还不及说些什么,萧沅叶嗤嗤一笑,用力松开了萧泽的手。 “太后要见我,哥哥添什么乱?知道了我是女儿身,想必是太后娘娘也想跟我说些话吧。”她天真烂漫地看着兰絮:“姑姑,还请带路。” 算她识相。兰絮动了动唇,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哥哥,回家等我吃饭。”她无视萧泽担忧的目光,朝他挥手作别。 如今萧沅叶也算是宫中的名人了,联想到之前皇帝对她与众不同的‘厚爱’,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那些眼神中便掺杂了羡慕和嫉妒,萧沅叶坦然跟在兰絮的身后,她的衣衫单薄,乌泱泱的黑发垂在胸前,极像是朵娇柔的白花,令人心生怜悯。 行至太后的寝宫前,兰絮没有带她直面太后,反而将她领到了师妘妘的住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从鼻息中哼了一声:“萧姑娘的这副尊荣,实在是不宜面见太后,还是先梳洗一番吧!” 打扮成这般狐媚柔弱的模样,难怪刚刚迷惑了皇帝,赦她无罪。兰絮转过身,朝着广陵县主恭恭敬敬道:“麻烦县主了。” 这件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师妘妘想不知道也难。见萧沅叶低着头站在一边,忙将她拉进屋去。她摸着萧沅叶冰凉的手,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你怎么这样傻?幸而表哥记得你救过他,没杀你,不然,不然我……” “好了,没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么?”她粲然一笑,用衣袖擦干了妘妘眼角的泪:“太后还等着召见我呢。” “也不知道太后姨母要见你做什么。”师妘妘嘟囔着,吩咐侍女去拿自己的衣裳。她比萧沅叶微微丰盈了一些,拿来了十几件新裁制的冬衣,任她挑选。 萧沅叶挑中了件纯色襦裙,裙底绣着黑色花纹,名义上她还在孝期。松开束缚多年的白布,她感受到一种如获重释的解脱,不由得轻轻喘了一口气。 “小叶子真美。到底为什么,让你易妆这么多年?” 简单的梳洗后,她坐在梳妆台前,任凭师妘妘的侍女给她梳弄发髻。透过黄灿灿的铜镜,师妘妘痴痴地望着她那张清秀绝俗的脸,眼波如水,脸颊上晕着一抹淡淡的粉。萧沅叶没有应答,她的长发在侍女灵敏的手指下已经扎成精致的飞仙髻,束以珍珠银冠,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当她施施然站起身的时候,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举手投足间的端庄优雅自然流露,瞧着妘妘,她抿住朱唇浅浅一笑。 “我去了。” 暖香殿内,太后早已候她多时。 她用手提起裙裾,气定神闲地朝着太后深深下拜:“民女萧沅叶,拜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沅叶行的是最郑重的跪拜大礼,连着跪拜三次,才恭敬地垂下头,不敢仰视太后的尊荣。过了很久,她的膝盖都有些发疼,太后的声音才打破这暖香殿内死一般的沉寂,她吩咐道:“抬起头来吧。” 殿下的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她的心底咯噔了一声,死死地盯着殿下的少女,头脑涨得发疼,可她依旧想不起这张脸像谁。太后歪过头,跟身边的兰絮低声说了句话。 兰絮从怀中掏出帕子,走至萧沅叶的身边。她将帕子对中折叠,猝不及防地盖住了萧沅叶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皎皎美眸。见太后的神情还有些困惑懵懂,兰絮皱眉想了想,取下帕子重新盖住了她的眉眼。 萧沅叶不自觉地勾了勾唇,唇角向上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习惯性地露出一抹淡笑。她被蒙着眼,自然没有看到太后惊慌地抓住了掐住手心,身子前倾,像是要立刻起身的样子。 是她! 太后的眼前忽然炸出了一张画面,虽然年代久远,可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梳头婢子,捏着象牙梳子忐忐忑忑地站在那个女人的身后,给她戴上凤冠,透过铜镜,总是看到她的浅笑…… 真是一模一样。 而殿内少女的眉眼,和略有些宽阔的前额,不正是女版的先帝么! 可太后分明记得,五年前的那场大火,本该毁灭这个不该有的存在…… “母后!” 周焱急躁地闯入殿中,一进门便左顾右盼,全然没发现太后此时的神情。殿中跪直身子的少女背影依稀有些眼熟,而兰絮拿着帕子,好像挡住了她的半张脸。 他抢下帕子,不由分说地丢掷在了地上。待他看清了少女的绝丽容颜,倒吸了口冷气。他用不加掩饰的惊艳眼神看着她,欣慰地笑道:“小叶子别怕,有朕在。” 萧沅叶微微一笑,又叩了个礼:“民女萧沅叶,叩见陛下。” “焱儿!” 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太后异常慌乱,这个余孽,竟敢勾引她的儿子!她完全镇不住自己的情绪,不顾兰絮的再三示意,冲上前一把揪住周焱的衣袖:“焱儿,你怎么来了?” “朕为什么不能来。”周焱语气淡淡,道:“往常,母后不是很希望朕时常来您这里转转么。” 没错,太后极爱给他牵线。 “这不同。”太后连连摇头,她眼角的皱纹愈深,再厚的脂粉也抹不掉岁月的痕迹。她牢牢地抓住周焱的手腕,朝着萧沅叶喊道:“你下去!” 萧沅叶害怕地瞧了眼周焱。 “你放心。”周焱抚慰她:“你去妘妘那里等着,朕待会儿去找你。” 等到暖香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周焱方才不耐烦地推开了她的手,冷着脸道:“您想做什么?朕不喜欢的你硬推给朕,朕喜欢的,你千方百计想要毁灭。从小就是这样,朕今天就要告诉您,朕有自己的想法!” 太后神情恍惚,好似只听到了他的前半句话:“你喜欢她?” 周焱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是。” 太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噩耗,眼前一黑,昏厥在他的怀里。 第29章 萧泽似是化作了一尊望妹石,静静候在宫外。 他从不是顾忌别人眼光和在乎流言蜚语的人,无视路过同僚们的指指点点,只是出神地盯着那幽深的宫门。不知过了多久,宽敞精致的马车从石板路上轧过,一阵香甜的脂粉味飘过,有人在唤他的名字:“萧太傅?” 那人唤了他两三声,萧泽才听到。大约是在日头下站得久了,他扭过头眯了眯眼,认出了车厢内的贵人。 “长公主。”他拱手道。 昭阳看他的脸被冻得僵白,几缕碎发随风而飘,说不尽的悲伤憔悴。宫里又出了什么事吗?她近日和驸马闹得极凶,只听闻萧公被刺杀,却还不晓得萧沅叶的事情。她凝视着萧泽,轻声道:“本宫幼时顽劣,被父皇斥责时曾得到萧公公的帮衬。这份恩情,昭阳始终铭记在心。如今世事艰难,本宫不能亲自前往府上吊丧,还望两位公子节哀顺变,若是有难,尽管和本宫开口。” “殿下仗义,萧泽心里明白。”萧泽谢道:“义父的在天之灵,也会庇佑公主的。” 她抿唇笑了笑,这片刻的对话,稍稍缓解了她心中对驸马的不悦。本想开口问他为何站在这里,余光却瞥见那幽深的宫门里,忽然走出一位身着襦裙的陌生少女。她看着既不像是宫女也不是像是庶民,在宫门口张望了几眼,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哥哥!” 那少女容颜极美,略施粉黛而不妖,生得娇小玲珑。明明是个从未见过的少女,可她的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那眸光潋滟的眼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熟悉的眉型…… 萧泽伸出手,颤颤按住少女的肩:“小叶子?” 昭阳心中咚了一声,刹那间,和萧沅叶仅有的会面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没留意到那对‘兄妹’含情脉脉的眼神交流,只是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着萧沅叶的脸,不停地在问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 她忘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萧沅叶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果然生得秀美,真像是我的妹妹。” 回到府上,李煦的御林军已经撤去,偌大的府邸寂静无声。 她缓缓推开大门,随秋正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打瞌睡,被声音惊醒后一跃而起:“公子,您可回来了!”他眼泪汪汪地看着萧泽,又朝着他的身后看了眼:“二公子呢?” 萧沅叶含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你?” 随秋听到熟悉的嗓音,吓得一个趔趄,又坐到了板凳上。她笑了笑,拉着萧泽向前直行。自从御林军撤去,阖府上下的心并没有被吞回肚子里,有些姨娘抱着早已收拾妥当的包裹,趁着混乱之际翻逃出府。 旁人也就罢了,那位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的柳禾姨娘,早被黄月设计抓回了房中,用麻绳紧紧地绑在椅子上。 黄月屏退闲人,将门窗紧闭,油灯熄灭,两个孔武有力的心腹婆子一左一右站在柳禾身旁,脚下摆满一地的刑具。 萧公掌管东厂多年,家中有这些刑具并不奇怪。黄月几乎用尽各种方法折磨她,可柳禾竟丝毫不改口。 她的嘴角流着血,哀哀泣道:“姐姐,那戏班子只是我随便请来的,哪里知道他们就要刺杀督公?我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逃出府了!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妹妹我真的是无辜的……” “我侄儿因你而死,今天,我就杀了你这个贱人!”黄月手持长鞭,恶狠狠道。她拿起匕首,正要刺入柳禾的心脏,大门被砰一声撞开。 萧泽厉声道:“黄姨娘,你做什么!” 她心中一惊,再要下手已经晚了。萧泽眼疾手快地将黄月手中的匕首打飞,他身后的随秋赶紧将柳禾救了下来。萧泽冷着脸,道:“义父虽然走了,可他尸骨未寒,您就想让我担负起虐待姨娘们的名声么?你们有什么恩仇,现在就当面解决!” “你这个傻小子。”黄月嘟囔了一声,不甘心地回视柳禾。她咬牙切齿道:“就是这个贱人,请来的戏班子杀了你的义父,我这是替督公他老人家报仇,难道做得不对么?” “我没有……”柳禾无力地辩诉。 再看萧泽的脸色,显然是不相信黄月的话。如今他是萧家的当家人,这件事当由他断绝。他阴沉地看着二女,最后下令道:“交给陈婆子,卖了吧。” 虽然萧泽善待府中的姨娘们,允许她们在萧公下葬后自寻出路,但是柳禾到底是京兆尹送来的美人,又有着嫌疑,还是卖了好。 柳禾的眸中划过一道喜色,但她还是装出了惊慌失措的样子。黄姨娘愤怒地跳脚,可她终究是无可奈何。 当夜,柳禾被送到了牙婆家里。 像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姬妾,也没什么好的发卖处。既不能当做黄花女儿给卖了,也不好做粗使丫头。何况牙婆听说这是已死的九千岁的姬妾,更是觉得晦气,扶着额头直叹倒霉。 柳禾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她并不急着被发卖,也不担心去青楼歌院,能够保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秦老爷给的那一大笔钱,已经够她的弟弟娶亲生子,让父母安享晚年,她很满足。何况秦三公子对她也是有意的,说不定哪天就来接她走了。 柳禾漫天想着,陈婆子在一旁喝着茶。不久又有生意上门,她闲来听了几句,好像是个商人家里要买个使唤的丫鬟,偏偏那商人还抠门,派来的人跟陈婆子胡搅蛮缠,恨不得把价格压到最低。 陈婆子忍着怒气,又不愿得罪客人,只想尽快将这人打发走。她扭头看到柳禾,眼前顿时一亮:“这个给你!就你说的价,再低了,没有!” 那人不知底细,见十两银子能买到个这么水灵的姑娘,喜不自禁,哪里还管那么多。当下便爽快付了钱,领着柳禾走了。 柳禾先前见这家人买丫鬟讨价还价,想必是个穷酸小贩,只是一进门便惊了。三进三出的府子,少说也是个中等的富商? “哎呀快走,没见过世面的,看什么看?”见她愣愣的瞧着,买她的管家鄙夷道。管家又走了几步,迎面撞见一位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忙低头道:“小的见过夫人。” 柳禾赶紧低下头,温温顺顺道:“见过夫人。” 那夫人却快步走过来,伸出芊芊玉指捧起她的脸,惊诧道:“柳禾?怎么是你?” 这声音格外耳熟。待柳禾看清了玉莹的脸,吓得连连后退,捂住胸口:“你,是你?” “是我呀,柳禾。”玉莹激动地拉住她的手,“没想到吧?我们姐妹还有相见的那一天,我们又在一起了!” 她设计陷害玉莹的往事还历历在目,最后以玉莹被萧公发卖收场。她竟然被卖到了这里?还当上了什么夫人?柳禾不甘心地想,呜咽着将头埋进了玉莹的怀里,嚎啕大哭地同时又满腹算计。 “好了,有我,凡事都有我。” 玉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眸中流露出与她语气截然不同的狠戾之色。 “都办妥了?” “嗯。” 萧沅叶垂眸一笑,发鬓上的珠翠微微晃动。她从托盘上取下桃叶送来的小食,将一碟桃酥摆到了萧泽的身前,柔声道:“哥哥累了一天,先吃些垫一垫肚子。” 看着碟中的甜食,萧泽也自觉饿了。才伸出手,他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不喜欢?”萧沅叶眨着眼看他。 “不,不是。”他满面通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帕子,里面好像裹着什么东西。他将素帕递了过去,萧沅叶怔了怔,伸手接过。 “我以前见到的,一直想给你,只是没有机会。”萧泽低声道,看着她目光灼灼。 那方素帕上没绣什么花样,打开后,是一个细长的粉花陶簪。她伸手摸了摸,顺滑冰凉。萧沅叶便顺手戴到了发髻上,笑道:“我很喜欢呢。只可惜不能带坠子,明日定让桃叶给我扎个耳洞。” 她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朝着他粲然一笑。 “你、你喜欢就好。”萧泽几乎不敢去看她,可他的耳朵已经像是烫熟了一样,红得发热。他食不知味地把桃酥吃完,心里甜滋滋的,时不时瞄她几眼。在这个寒风肆虐的冬夜,两人守着暖炉说话,直到萧沅叶犯了瞌睡,小声地打着哈欠。 萧泽将她抱起,她乖巧柔顺地缩在了他的怀里。他忽然在想,以后的无数个日夜朝暮,会不会永远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天使们:我有篇三年前的同人文今天限免,有兴趣可以去看看,[综]重生之颠覆神话。 第30章 萧公死后,他留下的东厂督公一职是最令人垂涎的。 虽说萧泽是萧公的义子,可这职位历来是由太监担任,而且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周焱虽然有心整顿超纲,然而萧公一脉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前朝葛丞相又竭力将自己的人扶持到重要的职位上,太后还在暗地里支持他。 一连半个月,周焱都被困在宫中,听着一帮老臣喋喋不休,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 茶水已凉,他伏在书案前,还在盯着奏折发愣。烛光微动,他眼前又浮现出萧沅叶巧笑嫣然的模样,她的身形和一举一动已经牢牢地铭刻在脑海里,可她又像是飘曳在空中的纸鸢,看似在眼前,实则很远很远。 想起她,在感受到丝丝甜蜜和酸涩的同时,他又有些头痛,伸手按了按头穴。 王科侍候在一旁,早已机敏地奉上了新换的茶水,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倦了?可需要……” 他摆了摆手,闭目眼神片刻,忽然问:“太后是不是要给朕选妃了?” “陛下,宫中确有这样的传言。”王科揣度着他的意思,谨慎地答道:“都说是太后娘娘要从葛家、李家、张家里选出一个皇后来……” “呵,要当上朕的皇后,只怕这个位子到时候没那么好坐。”周焱冷笑道。他漠然地看着书案,双手交握,慢慢叹息了一声:“比起一个陌生的女人当上朕的皇后,朕宁愿是妘妘,可惜了。” 王科陪笑道:“太后娘娘也是为陛下着想,迎娶朝臣的女儿,有助于稳固朝纲。” “稳住朝纲?”他讥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昔日先帝不也是娶了丞相的女儿么?后日还不是将先后阖家斩尽杀绝,身为帝王,就务必懂得驾驭之术。也许他应该听从太后的安排,娶一位重臣家的女儿…… “你说说。”他开口问:“太后最属意谁为皇后?” 他的态度转变太快,王科一不留神,把自己的猜测给说了出来:“大概是李将军的妹妹吧。” 李哲之妹?周焱也还记得李慧意的长相,想起她长。枪舞英姿的那次初遇,不觉皱了皱眉。他看今日天色已晚,若是今晚能批完这些奏折,明天些许还有空出宫去看小叶子。想起这点,他忙翻开了奏折,粗略地读着。 “姑娘,茶来了。” 萧沅叶坐在暖阁中看书,隔着木窗,园子里的桃树已经悄悄吐了嫩芽。她接过桃叶手中的白瓷茶盏,淡褐色的茶水里散发着荞麦的清香,这是从南疆送来的苦荞茶。 桃叶坐在她的身侧,继续摆弄手中的活计。她一边绣着香囊,一边慢慢道:“姑娘,宗公子和大姑娘都没走呢,现在还在京都里住着。” 她正在翻着书页,手中的动作一顿,抬眼看着桃叶。“他还没走?”萧沅叶的语气有些不悦:“宫中的雇金已经到手,赖着做什么?这个人野心太大,又不走正道,阿姐跟着他,我有些担心。” “大姑娘有自己的想法,您也是劝不动的。”桃叶淡淡道:“宗公子既然来了,想必在目的未达成之前,不会轻易走的。” 她叹了声,将目光移到了窗外。正巧看到随秋一蹦一跳地过了石桥,便冲着他招了招手。 随秋一溜烟地跑了过来,隔着花窗,飞快道:“姑娘,不好啦!陛下微服出宫,来看您了!” “你怎么知道?”桃叶奇怪道。 “我不认得陛下,也还见过王公公啊。”随秋向手里哈了口气,紧张道:“公公让我来通知姑娘,陛下马上就到。” 周焱要来了? 她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既然是微服私访,不同于正式移驾到臣子的家中,一切追求的都是隐秘、从简。 萧沅叶立在长廊前,刚刚望见周焱的身影,便领着桃叶、随秋缓缓下拜。待他走至身前,令她平身,才发现这个孩子又窜高了。 如今她比周焱矮了一头有余,又是一身姑娘家打扮,看着愈发精致。周焱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别过头去。 他摸着鼻子,咳嗽了一声:“朕今日得空,想来探望一下萧太傅,却没想到他不在家,真是不巧。” 萧沅叶微笑道:“陛下既然来了,民女也不能不尽客道。寒舍简陋,陛下可要进来喝一杯?” 周焱等得便是这句话,他领着王科,笑吟吟踏进门去。天子虽然微服私访,但也不可能只带一个人,跟随的两位侍卫便守在外面。萧沅叶陪坐在下席,令桃叶奉上苦荞茶,以及瓜果茶点等。 “没什么好东西敬奉陛下,还请陛下不要嫌弃。”她含笑道。 “不错,”他抿了口,品味其中的淡淡醇香。虽然比不上宫中的贡茶,却也别有一番滋味。他之前虽然来过这里,只是两次到访的心境大大不同。喝完茶,周焱的心情格外舒畅,随口问:“你近日都在做些什么?” “不过是看看书,下下棋。”萧沅叶道:“自从被陛下罢免了职位,民女就闲了。” 周焱大笑道:“你是个女儿身,哪里能整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若你还有着官瘾,不然,进朕的宫里,朕给你封个称号如何?” 他话中另有含义,萧沅叶恍作不知,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宫中不比朝里,俸禄太少了。再说了,宫中……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他神色一黯,仔细一想萧沅叶这话虽然像开玩笑,但还是有道理的。他虽然身为皇帝,可太后依旧是后宫之主。他习惯性地本着脸,道:“嫌弃朕的俸禄,你还记得年前你欠下的那些银子么?你还敢抗旨不成?” “还请陛下治罪。”她麻溜地垂头认错了。 “你呀!”周焱看着她,有点气恼又说不出来。他试探地问:“你想入宫么?” 萧沅叶眨着眼道:“咦,陛下是要民女入宫还债?只是现在入宫,不比之前了,民女也没什么名分呀。陛下若是客气,不妨给我个县主啊什么的,称号要好听一些。” “不给。”周焱想也不想,立刻答道。难道她想要的是名分么?他反复咀嚼她话中的含义,忽然豁然开朗。 “你等着。”他丢下这一句话,起身就走。 周焱出宫微服私访,显然不是个秘密。 他前脚刚刚踏入宫门,太后派来的人便在旁边候着他。周焱正想找太后谈判,也不计较这么多,即刻赶往太后的寝宫。 算起来,自从上次和太后产生冲突后,母子二人已经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周焱有心示好,便恭恭敬敬地问过好,抬起头来看太后的脸色微霁。 “焱儿去哪里了?”太后抚摸着怀里的狗儿,问。 他刚刚想顶撞一句,说“您老人家不是了若指掌么”;再一想此行的目的,生生将这句话吞咽了下去。周焱笑道:“许久没出宫了,今儿出去转转。” “你怕是特意去了萧家吧。”太后一句话点出了他隐藏的部分,哼了声,道:“别以为哀家在宫里,就什么都不知道。” “是是,母后神通广大,什么都瞒不过您。”周焱陪着笑,“孩儿的心思,您也是最明白不过的。” 他今日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和,太后微微有些诧异,将狗儿交给旁边的宫人,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屏清左右,她叹道:“焱儿,你该有一位皇后了。你的皇后,务必是大家出身,知书达理的皇后。” “这件事全权交给母后做主。”周焱笑道:“皇后是六宫之主,天下之母,朕心里很清楚。” “你能明白就好。”太后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觉得李哲的妹妹如何?”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却什么都没说。听着太后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四妃的人选,几乎要将位置占满了。他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朕有心仪的贵妃人选。” “谁?!” “她叫……萧沅叶。” 饶是太后早有心理准备,再次听到这句话,还是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太后怒道:“那萧家的贱人有什么好,让你这样念念不忘!你别忘了,她是萧贼的养女,曾经女扮男装欺瞒于天下,你还敢娶她?” 周焱心中不郁,忍不住辩驳道:“萧贼已死,她一个弱女,能构成什么威胁?孩儿就是要娶她,母后若是不同意,朕也不会娶李慧意!” “你敢胁迫哀家?” 太后捂住胸口,试图平稳心绪。她好言好语相劝:“焱儿,那萧沅叶长期和男人厮混,名声不好。你我母子刚刚除了萧贼,正是用人之际,可不能寒了臣子们的心。更何况那萧沅叶出身低贱,不配贵妃之位。” “名声么,朕不在乎,朕理解她。”周焱满不在乎道:“轮到身份低贱,这后宫里的太妃们,包括母后您,有几个是大家出身?”他丝毫没在意这句话已经刺痛了太后,继续道:“朕就是不明白,您之前也是蛮喜欢她的,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有哀家在一天,你就别想娶她。”太后冷冷道:“多说无用!” 周焱脸色一变,狠狠地甩了下衣袖,不告而辞。 皇帝走后,兰絮抱着狗儿从侧殿款款走出,轻声安慰太后。 “娘娘,您如今是太后,跟那个小贱蹄子计较什么呢?这样还跟皇帝生疏。皇帝呀,也还是个孩子,没见识过太多的女人,一时被她迷了心窍。您还不如让她进宫,别给名分,到时候还不是随便您磋磨?” 太后胡乱地摇头:“不行,哀家现在一点不想看到她。哀家……必须杀了她!” 她朝着兰絮招了招手,让她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周焱出了太后的寝宫,一扭头,又出宫去了。 这次他不好意思去找萧沅叶,领着王科,一个人在街上瞎转。他就不明白了,太后为何拼命反对这件事?他已经按照太后的意思,愿意娶那个李慧意为后,可还换不回选妃上的自由。周焱闷闷地走着,一抬头,前面被堵得水泄不通。 他有些烦躁:“这又是怎么了?” 王科小跑着去看了看,回来禀告道:“公子,前头有个算命的在摆摊,据说算得贼灵了,看面相看手相,批八字算姻缘,样样都会。这先生还能推演紫微斗数,就连家里丢了个铜板都能算到。” “有这么灵?”他今日心里有事,闻言有些心动。“走,去看看。” 他负手站在圈外,这才发现围堵的几乎全是妙龄姑娘。再看那算命先生,竟很是年轻,最多二十上下。那先生身材修长,俊秀非凡,笑容颇有些轻佻。再看他一身宽大道袍,飘逸出尘,隐隐还有些仙风道骨。 骗子吧。他想着,忽见前面让出一条路来。 那先生望着他,笑吟吟对着他及周围人道:“宗某算卦,向来不看卦金不看命,只算有缘人。我观公子与我有缘,且有烦恼于心,请前来一述。” 王科担忧道:“公子,这……” “不妨事。”周焱扬了扬眉,信步向前。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人的对面,道:“先生要怎么算?” “公子莫急。”那先生抬了抬手,示意周围人安静,方才笑道:“宗某先前察觉到紫薇贵气,自东而来,原来是公子来了。” 紫微星又名帝星,象征着至尊无上的尊贵。周焱听他的言语,似是认出了自己的来历。他不动声色道:“哦?” “只可惜,紫微星被太阴星的微光罩住,且有蜚蠊铃星等杂曜搅乱,一时难以散发其光辉。”那先生笑道:“欲求千里远,先解眼前结。” 周焱问:“何为眼前结?” “自然是近期最困扰公子的事。”他抬起笔,在宣纸上刷刷写上两行字。周焱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一十七年,白家逆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考试来着。 今天上午心理咨询师面试,我们组的老师挨个问:谈恋爱了没?为啥不谈? 答:狼多肉少... 第31章 周焱的眼皮子一跳,将那团纸揉捻于手心。 他身为帝王,自幼长于宫中,虽然白氏谋逆案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世,但从小也略有耳闻。先帝的元后是白氏之女,给先帝生了敬德先太子,只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哥哥在十几岁的时候便病逝,随后白家以谋逆的罪名入狱,元后惨遭废黜。 再往后的事情,他便不知道了。 先帝还在的时候,宫中人对此事极是忌讳,绝口不提白后的名字。周焱十多岁的时候,无人看管,最爱在宫中僻静的角落里蹲着,因而听到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往事。 但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江湖骗子’,这人的来历不明,莫非是什么叛臣余孽?他不觉皱了皱眉,起身便要离开。 在他的背后,那先生朗声笑道:“公子乃是富贵闲人,想要扑开弥天大雾,就在一念间了!” 周焱停住了脚。他没有回头,淡淡道:“多谢先生。” “公子,公子,那先生算得准不?” 离开喧闹的街道,王科小跑着跟在周焱的身后,伸着脖子问。 “他什么都没算。”周焱不屑道,大步流星地向前迈去。那张纸条还被握在他的手中,沾着湿润的热汗。他忽而停住脚步,颇是认真地问王科:“朕问你,当年母后是怎么得宠的?” 王科一愣:“啊?当然,当然是太后娘娘花容月貌,贤良淑德……” “闭嘴。”他不耐烦地打断:“说重点。” “老奴说的可都是事实啊。”王科缩着脖子,赶紧补充了一句:“正逢先帝膝下空虚,娘娘盛宠之际又生了陛下,自然那就得封贵妃了。” 得宠?周焱嘲讽地勾了勾唇,他的母亲虽然身为贵妃,可也没见父皇在时有多么宠她。若不然,怎么会把自己当做博取同情的筹码。他怎么都想不出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闷头走着,迎面遇到了萧泽。 萧泽兀然看到他,也有些吃惊。只是周围人多眼杂,他只得快步上前行礼:“见过公子。” “嗯。”周焱下巴微扬,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萧泽心知缘由,正要告辞,周焱又唤住了他:“太傅近来可忙?” 手中的职权早就被架空了,他能忙什么啊。萧泽腹议着,面上十分平静:“还可。” “嗯,不忙就好,朕——本公子有事找你。”周焱道。一行人转身进了旁边的酒楼,寻了个包厢,周焱便吩咐他彻查十七年前白府一事。 “白府?”萧泽有些懵,又问:“当年的白丞相一家?” “没错,便是他们。”周焱以手敲击桌面,发出砰砰的声音。他想了想,补充道:“包括当年的案件全程,他们可还有后人在世,等等。你秘密去查,回头单独给朕汇报,不要惊动其他人。” “臣遵旨。”萧泽低下头,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萧泽虽然不能去大理寺查阅卷宗,可他还有其他的途径。 东厂对一些重大的案件都有记载,皆藏在地下监狱的一间密室里。萧公虽死,萧泽在东厂还有几分人脉和薄面。他毫不费力地走入了密室,凭借手中的烛灯微光,开始在布满灰尘的卷宗里翻找。 几年前,他曾在这里查阅陆家抄斩的卷宗,只是得到的结果令他极为失望。 他修长的手指一一掠过书架上的卷宗,按着时间的线索,白府的案件极为久远。萧泽先后抽出了几本,都不是。算着天色已晚,小叶子还在家里等他带东街的糖炒栗子,若是再找不到,他要先回家了。 萧泽快速地翻开了泛黄的纸页,借着烛光看了看纸上的名字,停住了要翻页的动作。在这页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墨字人名,上面用朱笔打上红叉。透过纸,他似乎看到了那些刀下亡魂,已化作皑皑白骨。 十七年前,白相私通外敌,且有后宫庭花一案爆发,先帝废后,抄斩白家。 他捏着那张纸,有些疑惑:庭花一案,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回到府中的时候,萧沅叶果然问他:“哥哥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给陛下办了点事。”萧泽脱下外袍,自从萧公逝世后,他早已习惯早晚在萧沅叶这里用膳。他递出一包用黄油纸包好的糖炒栗子,随口道:“我今日看到了一宗案子,怎么觉得其中几个字从哪里听过。” “你还看案子呀。”萧沅叶笑道:“他果然是吝啬,不肯让一个人闲着。” 萧泽道:“谁知道陛下是怎么了,让我去查一个十七年前的老案子,里面还牵扯到什么后宫的庭花一案,看来我还得去问问公公们。” 他说完后,自顾夹了些菜。等吃了几口,才发觉萧沅叶没有理会他。萧泽抬眸见她呆呆地坐着,不禁笑道:“快些吃呀?天冷,不然饭菜都凉了,别只想着吃栗子。” 萧沅叶扯出了一个笑容,抓起了筷子。她喝了几口汤,含糊地问:“查出什么了不成?陛下好端端的,想给老臣翻案么?” “我只看了下东厂的记录,这件事没弄清楚,暂时不好说。”萧泽摇了摇头,叹道:“翻案?没有这么简单。先帝亲手定下的案子,岂能打他的脸。”他的语气很轻,内心却是无限凄苦和自责。 “那……哥哥打算怎么查起?” 萧泽道:“府里还养着几个老公公,等下我去问问他们吧。指不定,他们还知道一些别的。” 葬礼过后,后宅里的姨娘只剩下黄月一人,不靠谱的仆从也打发走了大半,还余下一些无家可归的老公公。他们大多是疾病缠身,卧床不起,偶尔来精神了,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先帝在时的往事。 “哦。”她平静道,再也没有追问下去。 等萧泽走了,她才放下碗,朝着桃叶招了招手:“今天是怎么了?皇帝要查白家的案子?” 桃叶俯下身道:“姑娘,您轻些声。” “我知道。”她压低了声音,隐隐有些不安:“周焱不可能知道的。一定有人在背后指点他,那人是谁,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难道是宗公子?” 对!萧沅叶咬着下唇,猛然抬起眼。她按捺住内心的狂怒不安,冷冷道:“我险些糊涂了,除了他,还能是谁?他是想要向我证明,只有靠着他,我们姐妹二人才能为母亲,为外祖全家报仇雪恨吗?” 桃叶看着她,轻轻笑道:“姑娘先前的计划,未免……寒了人心。” “谁的?你的?”她下意识问。 “当我什么都没说。”桃叶挑了挑眉,收拾起碗筷。她将要走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我知道姑娘不高兴,可是宗公子已经插手了,姑娘不妨想想怎么借助这样的机会,扭转局面。岂不比生闷气更好么?” 前头随秋打着灯笼,萧泽跟在后面,不徐不疾地向西院走去。 竹影微晃,再穿过月洞门便是老公公们住的院子了。四下静悄悄的,随秋忽然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公子,刚刚想起了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今儿白天的时候,陛下和王公公来找您了……见您不在,就跟姑娘说了会儿话。”随秋称萧沅叶为姑娘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拗口。 萧泽凝视着月光下的黑影,沉默了许久,道了声:“哦,他来了啊。” 隐藏在长袖中的双手在无意识中紧紧握住,他将内心复杂的情绪压抑在心头,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比起皇帝的心思,小叶子的态度和心意更让他琢磨不透,一想到她会用同样的笑容跟周焱说话,他的心就抽痛得厉害。 假若皇帝真的要宣召小叶子入宫为妃,他就算想要带她远走天涯,抛去一切爱恨情仇,也要她点头应允。 可是两个人朝夕相处久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始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见他许久不说话,随秋眨着眼睛问:“公子,那个,您不会真的和……和姑娘有些什么吧?”他总觉得,这二人不该是亲兄妹。 “有什么?能有什么呢?”他失落地盯着一晃一晃的灯笼,慢慢道。 “你们真是亲兄妹?”随秋惊恐道。 “去去,想什么呢,当然不是。”萧泽恼了,瞪了他一眼。 随秋没有害怕,反倒是笑嘻嘻道:“吓死我了,果然不是。公子啊,嘿嘿嘿,您到底对姑娘有没有意思啊?” 萧泽皱眉:“你小子想做什么?不得胡说,玷污了姑娘的名声。” “您娶了不就成了。”随秋小声地嘀咕了一声,他渐渐有些理解萧泽的烦恼来源。他谄笑道:“公子,平日里姑娘和桃叶姐姐待我可好了,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若不然,我帮您侧面打听一下姑娘的心意如何?” 萧泽心中一动,口上还是说:“你可别吓着了她。” 随秋喜笑颜开:“好嘞!” 步入西院,萧泽环视四周,他每年过年的时候会过来一次,平时很少踏足这里。 他问迎面走来的小丫鬟:“还有谁没睡?” 小丫鬟带着路,将他们引入了最靠近井水边的一处厢房。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苍老尖细的声音:“还回来……咳咳,又回来做什么哩。” 小丫鬟细声道:“是公子来探望您了。” 萧泽推开门,随秋便将油灯重新点燃,带着小丫鬟一道退出门去。萧泽寻了把椅子坐下,见那白发苍苍的老内侍从榻上起身,忙扶了他一把:“近些时日倒春寒,您老的身子骨还好么?” “还好,咳咳,”老内侍躺靠舒适了,眯了眯眼看他:“一年没见你了,唉……督公走了,咳咳,全靠你撑着这个家了……” “您放心,有我萧泽在这一天,咱这个家就不会散。”萧泽还记得他姓宋,往日还对萧公有些恩惠,所以老了后住到他们的府上。他继续说:“公公,今日晚辈夜里来访,实在是有事想要打听。” “你想问些什么?”老内侍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萧泽道:“晚辈想问,十七年前宫中庭花一案,到底是个什么事?” 昏暗的灯光下,他诚恳地问。老内侍看着他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长叹了一声。他将头向着后枕一靠,闭着眼睛道:“不想过了,咳咳,这么多年,还会有人关心……” “那您是知道了?” “没错,”他陷入了往事的无限回忆中:“我们那辈的太监,怎么会不知道……十几年前,不,二十多年前,白后还是宠冠六宫的第一人……那个时候,太子聪慧贤良,宫中妃嫔甚少,一切都很好。” “然后呢?”萧泽追问道。 “然后……咳咳。有一年,北方蛮族入侵,杀了不少人。当时太子年轻,执意要战,先帝宠着他便应允了。谁料那一战虽然是胜了,却让太子落下了病根,不到半年就逝世了。帝后因此大吵了一架,从此就留下了嫌隙。后来蛮族派人来朝贡,被人发现和先后有旧。”老内侍睁开眼,惨笑道:“先帝这才知道,白家原本居住在北方边疆一带,蛮族的王和先后,也算是青梅竹马。先帝经不起旁人的挑唆,又亲眼捉到了物证人证,很快,白家满门抄斩,白后,也被废黜了。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方才用手帕擦了擦口,感叹道:“就是这样,都没了。” “那当今的太后呢?” “她是母凭子贵,在白后废黜的很久之后,先帝膝下空虚,才将她提拔为贵妃。”老内侍感叹道:“当年,她曾是白后宫中的梳头婢子,唉。” 萧泽还有些糊涂,他不明白周焱为啥要追查这桩往事。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公公,义父和黄姨娘,跟这件事有关么?” 老内侍静默片刻,笑声苍凉:“问这么多作甚?宫里的人,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第32章 翌日,萧泽又去了趟东厂。 只是这次恰巧遇到了李煦,他不悦地挡住了门,皱着眉问:“萧太傅不忙自己的公事,来东厂作甚?” “来查一桩陈年旧案。”萧泽坦然道:“此事关乎重大,萧某不便多说,还请李兄不要多问。” “这里是东厂,萧太傅为何不去大理寺?”李煦有意难为他,背着手神情倨傲:“就算有陛下的密诏,也请拿出来过目。” “二哥!” 李慧意拎着食盒,从外面欢天喜地奔来。她乍一看到萧泽,又惊又喜,只是不好在脸上表现出来。反倒是李煦看到她颇是不爽,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只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呆着么?” “大嫂新作了糕点,我想着亲手给二哥送来。”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很轻:“萧大哥也在,要不要过来用一点呀。” “不了,在下还有事。”萧泽趁着李煦分神的空隙,猫进了地下监狱里。他既然已经进去了,又有那间密室的钥匙,李煦只能在原地气得跺脚,思索着下次一定要将那把铜锁给废了,换上新锁。 “姑娘家,回头就让大嫂好好看着你,别出来瞎跑。”李煦点了点她的额头,兄妹二人双双走进了旁边的厢房。她将几碟子糕点从食盒中取出来摆好,看着他笑道:“上次哥哥同师姑娘幽会,可没说什么姑娘家不该出来乱跑。” “你懂什么。”他脸色微红:“那,那只是在街上聊聊天……” “我就信你好了,说不定过一久她就是我的二嫂了。”李慧意双手托腮,看着他吃完糕点。李煦听了这话,也十分舒心,便不在计较她偷偷溜出来的罪过。 “你看看你,老大不小了,早晚是要嫁人的。”李煦帮她将食盒收好,试探性地说:“你这大咧咧的性子,若是进了宫,不知该得罪多少人。” “进什么宫?”她手一抖,险些将碟子摔碎:“你说什么?” 瞧着她一脸惊慌,李煦笑了笑,道:“若你下次去宫里看妘妘,我当然要担心了。” 李慧意放下心来,也自觉想偏了,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李煦又去忙别的差事,吩咐她要早点归家。 用手拂去卷宗上的一层厚厚灰尘,萧泽寻了把椅子坐下,试图从陈年旧案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白家逆案后,按照本朝律令,阖府的成年男丁皆遭斩首,女眷发卖。然而白家的女眷不多,一转眼十七年过去了,能够存活在世的就更少了。周焱着意让他寻找白家的后人,可是据卷宗记载,当年白家的男丁几乎都已经成年,唯一的幼童夭折在狱中。难道当年有人留下了遗腹子? 萧泽从卷宗中再找不到其他有用的信息,便起身将它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着意掩饰了一下这份卷宗被动过的痕迹。他一边想着去官府中找些当年卖人的线索,一边推开门,离开密室。等他重新回到温暖和煦的春光下,一眼瞥见李慧意正在石桌旁坐着。 “萧大哥!”她起身唤了声。 萧泽随意点了点头,道:“李兄不在?” “二哥已经走了。萧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他含糊地回答:“去官府办些事情。” “哦,萧大哥这么忙,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呢。”她笑盈盈道,拎着食盒走了过来:“很久没见到沅叶妹妹了,不知道她怎么样,想着去府上拜访又怕唐突,真是为难呢。” “她整日闲着,若能跟你们说说话,我想也是很乐意的。”萧泽温和地笑了笑,道:“你若是有空,我们府上随时欢迎你。” 她抿唇笑道:“我今日便有空,只是不认得路,萧大哥可否带我前去?” 萧泽本来是有事要忙,但是东厂离他家极近,想着也不耽误多少时间,便欣然应允了。两人聊了一路的拳脚刀法,说得倒也十分投机。等到了萧府的门前,萧泽吩咐道:“好好招待李姑娘,带她去园子里。”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李慧意踏入园子的时候,正好瞧见萧沅叶撸起衣袖,正蹲在河边摸鱼。 园里的桃花已经开了两三朵,粉嫩嫩地挂在枝头,引得蝶飞雀舞。河里的冰已经化了,萧沅叶穿着绛红袄裙,皓腕上挂着银白的镯子,将手伸进冰凉的河水里搅合着。她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看:“李姑娘,是你?” “没想到吧。”李慧意立在桥上,笑道:“很久没见了,若不是萧大哥带我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妹妹呢。” 萧沅叶好似只听见了前半句,她眉头微蹙,并没有说什么。起身将袖子撸下,她离开了河边的湿软土地,方才道:“李姐姐来得这样突然,桃叶,快去煮茶。” 虽然春日回暖,可外头还是有些凉风。萧沅叶便邀她进了花厅,她从未接待过‘闺中姐妹’的拜访,也不知道寻常的京中贵女是怎样待客的。桃叶奉上花茶和时鲜瓜果,她豪迈地一挥手:“姐姐请。” 李慧意虽然从小摆动刀枪,可还是被当做女儿家教养的,见她举止粗俗,什么都没说。她抿了口茶,笑道:“先前妹妹在做些什么?” “本来想砸几块冰玩儿的,不想都化了。”萧沅叶淡淡道:“久居家中,实在是无聊得很。” 从当朝三品同知跌落成庶民,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乐意的。大约是为了面子,萧沅叶自过年以来很少出门。李慧意能理解她心中的烦闷,安慰道:“若是妹妹不想在家呆着,不妨约了我一道出去。你我都会武艺,怕什么呢?” 她干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花茶。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实在是腻歪,萧沅叶自觉跟她没有这么亲近。虽然摸不清李慧意此行的目的,可萧沅叶并不想开口去问。 她移开了话题:“我听到传闻,太后有意将广陵县主嫁给令兄啊?” “真的是这样?”李慧意一愣,惊喜地看着她:“你的消息从哪里来的,可靠么?” “你放心,我觉得么,八九不离十了。”萧沅叶微微笑道:“不过李姐姐可别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太后没开口,咱们只能猜测,都不能胡说。我最近一想,以前没有留意,令兄对县主还是有意的。” “一定,一定。”她高兴道:“等二哥也娶了嫂子,我家的人更多了。” 萧沅叶看着她的笑容,眸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轻声道:“是呀,等我哥哥娶了嫂子,我家的人口也更多了。” 李慧意的笑容一滞:“萧、萧大哥要娶亲了?” 她注视着对方没来及掩饰的惊慌,最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李慧意莫非把他们当成亲兄妹了?萧沅叶笑道:“可不是,幼时,我们的爹娘给哥哥订了个娃娃亲,前一久人家找上了门,不久就要成亲呢。” 李慧意头昏目眩,喃喃道:“哦,哦,那恭喜了。” 却听见萧沅叶嗤嗤笑道:“不用恭喜,我逗你呢。就哥哥那样,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她才察觉到一丝喜悦和希望,又听萧沅叶补充道:“还是姐姐家里即将双喜临门,才更值得恭贺一番。” “什么双喜临门?” “姐姐还不知道么?”萧沅叶一字字道:“宫中传闻,太后有意立姐姐为皇后,姐姐即将母仪天下,难道不是莫大的殊荣吗?” “开什么玩笑?”她慌乱道,用力一拍圆桌。她忽然想到了先前二哥说的话,难道是在试探她!李慧意犹然不肯相信,摇头道:“怎么可能是我,京都的贵女那么多,这传闻不能相信。” 她惊奇地问:“姐姐不高兴?” 李慧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抑制住眼眶中的热泪,低着头道:“没有。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 天色渐晚,萧泽才离开官府。 因栽赃陷害一事,前京兆尹秦文顺已经被革职流放,新任的官吏跟他还有些交情。他翻看的头晕眼花,发现当年白府的几位女眷被一江南的富户买走,从此再无下文。 若是亲自前往江南查访,恐怕时日久远,很难寻到她们的踪迹了。 萧泽走在路上,街道两旁的摊贩早已收摊,千家万户的炊烟升起。他踩踏着一脚的斜阳,想起昨晚老内侍所说的另外一件秘闻。 他说:“当年白府抄斩,废后被囚禁在冷宫喽。先帝不让她死,命人日夜看守着。先开始的时候先后也很平静,每日吃吃喝喝,除了不说话,看不出一点异常。谁料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宫里失火了……” 那片宫殿被烧成废墟,至于先后死没死,成为宫中最大的谜团之一。十几年过去了,先前有宫人在午夜时遇到白后的冤魂,声声叫屈;直到太后请了道士做了几场法事,这件往事才渐渐被人遗忘。 这些线索聚拢在一起,和如今的事情并没有半点联系。萧泽回到府中,见萧沅叶正安静地等他吃饭,顺口问了一句:“李姑娘走了?” “走了,我忘了留她吃顿饭。”萧沅叶道。 他再没说别的,只是觉得这顿饭安静得有些诡异。放下筷子,忽听萧沅叶问:“哥哥,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样啦?” “还算是有些收获的。”萧泽便将他今日的收获一五一十说来,最终点评道:“难不成是先后逃到了江南,和白府的其余女眷生活在一起?都过去十几年了,陛下忽然让我查这件案子,难道她们要谋反?” “这种宫闱秘史,恐怕他去问问他自己的母后更合适。”萧沅叶冷笑道:“一群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儿,哪有谋反的心力。” “我看也是。”萧泽认同道:“明日我便去回了陛下,看他怎么想。我先去书房,将这件旧案整理一下。” 她点了点头,目送萧泽离开。今日将李慧意吓哭,她心底多半是得意的,虽然她明明知道萧泽和李慧意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只是她又觉得莫名的烦躁,无法像往常一样,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还是早点歇息吧。 萧沅叶洗漱完毕,正想更衣入睡,忽然听到屋顶上传来轻微的动响。她手中的动作顿了下,又恍若无事地卸下手镯,将它们收在锦盒里。随着不明来客的步步靠近,她的心也砰砰跳个不停。 她突然吹灭了蜡烛,信手丢出一支飞镖。 飞镖穿破窗纸,却没能刺中目标。她立刻将身形隐匿在花格后,悄悄地向门口移动。一脚将木门踹开,那黑衣客持刀站在三米外,冷冷看着她。 萧沅叶早已抽出挂在壁上的长剑,剑锋出鞘,锋利无比。她沉声道:“你就不怕我叫人么?” 那刺客不答,持刀朝着她杀来。萧沅叶也不再多说,迎了上去。她住的园子离正院远,一时间动静很难传到那边去。黑衣客的刀法又快又准,毫无一点漏洞;却又招招不致命,让她无法脱身。 战到酣处,那黑衣客向后退去,引着她往前追逐。 萧沅叶刚刚翻过墙,方才意识到不好。这人的刀法精湛,为何不直接取了自己的性命?她的仇家不多,想杀她而后快的,唯有太后而已。若真是太后那老妇请来的杀手…… 她眯了眯眼,大声叫道:“桃叶,桃叶!哥哥!救命啊!” 随着她的呼叫声,那黑衣客的刀法变得愈加狠戾,她又连发几次暗器,都没能成功。萧府被他们的动静彻底惊动了,等萧泽狂奔而来,只见满地狼藉,月光下桃花碎枝丢得到处都是,哪里还有萧沅叶的身影?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茫茫黑夜里,小叶子去了哪? 等到天明时,他憔悴不堪地回到府上,随秋送来了当场捡到的东西。他出入宫闱多年,自然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太后的信物。 第33章 “母后!” 清晨,整座宫殿还沉浸在晨曦的清辉中,周焱便怒气冲天地闯入了太后的寝宫。宫人内侍哪里敢拦着他,忙不迭去找太后禀告。他站在暖香殿里,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一拳打碎了宫人呈上的茶盏。 “母后在哪里?”他咬牙切齿地问。 “陛下息怒。”宫人颤颤跪满了一地,抖声道:“娘娘还在梳妆,陛下请稍等片刻。” 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背着手,开始在暖香殿里来回踱步。约莫一刻钟后,兰絮搀扶着太后,从帷幔后缓缓走出。她面色不霁,冷冷地瞟了眼满殿下跪的宫人。兰絮会意,忙呵斥道:“都跪着做什么?无事可做了么?” 宫人们喏喏退下,太后阴沉着脸,敛袖坐好。她方才抬眼去看周焱,道:“焱儿好孝顺!一大早,是来给哀家请安的么?” “您老做的好事!”他啪一声将手里的银牌丢掷到地上,冷冷道:“朕意外得了此物,特意来归还于母后。” 兰絮上前将银牌捡起,太后只瞥了一眼,不紧不慢道:“既然如此,那焱儿请回吧。国事繁忙,焱儿的心意哀家知道了。” 他气得都要爆炸,前来兴师问罪,却遇到了这样的局面。他用手指着太后,冷笑了一声:“朕问你最后一次,小叶子到哪里去了?” 兰絮忙道:“陛下!您就是这样跟您的母后说话吗?若是被天下人知道……” “住口!” 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兰絮安静。她皱眉看着那面银牌,事已至此,抵死不认倒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太后看着他,道:“哦,焱儿就是以这样的诚意,来问哀家么?” “诚意?”周焱慌乱之际,早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从容。他以为太后松口了,问:“你想要什么诚意?” “你放心,你的小叶子好端端的活着呢。”太后瞧见他面上的喜色,胸中积攒了一团闷气。她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只是焱儿尚未大婚,哀家实在是着急。正宫皇后未定,哪里容得某些狐媚子作怪。” 她的话虽然难听,可周焱立刻懂了。他心里掂量片刻,已有了决断。他抬起头,缓缓道:“那依母后看,朕的后宫缺几个人?” 太后笑道:“不急,焱儿先准备大婚吧。”瞥见周焱焦急的眼神,她又道:“大婚之后,哀家必然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萧沅叶。” 周焱怀疑地问:“母后此言当真?” 太后以手指天,当场发誓道:“哀家若是骗你,定当天打雷劈,死后不入皇陵!” 他不觉后退了一步,抿了抿唇,说不出话来。时人最重誓言,何况是逼迫自己的母亲做出这样狠毒的发誓。他的愤怒中又夹杂了些许惭愧,便一声不吭,转身走出了暖香殿。 周焱走后,太后这才吐出了一口闷气,用手帕擦着额上的冷汗。 一旁兰絮道:“呸呸呸!娘娘怎么能乱发毒誓,奴婢祈求让这些惩罚都落到奴婢一个人的身上,跟娘娘毫无干系。” “没事,兰絮。”她拍了拍兰絮的手,淡然道:“当年哀家在先帝的面前,不也什么话都说过,怕什么呢。” “这不一样,娘娘。”兰絮忧心忡忡:“陛下毕竟还年轻,早晚有掌控朝政的那一天。若是那时候陛下记仇,该怎么办?” 太后冷笑道:“谁说要杀了那贱人了?焱儿不过是贪恋她的年轻貌美,这是天底下男人的通病。你想想,若她被毁去容貌,为村野莽夫所侮辱,焱儿纵然心疼她,慢慢也就淡了。” “可她要是胡说八道,该怎么办?” 太后轻轻道:“那就先拔了她的舌头吧。哀家答应焱儿,还他一个活蹦乱跳的萧沅叶,可没保证那贱人不会缺点什么。不过哀家要留住她的那双眼,让她看看,跟哀家斗是怎么样的下场!” 萧泽正在殿外候着。 见周焱走出来,忙迎上去,才说一个字就被他打断了。周焱闷闷道:“没事了,母后没有否认,她答应朕只要朕娶了李慧意,就将小叶子放出来。” “真的?”萧泽有些不信。 别说萧泽不信,就连周焱的内心也是忐忑的。可他除了选择妥协,再无别的方法。他叹了声,拍了下周焱:“朕希望是这样。离朕大婚大概还有一个月左右,还要劳烦太傅尽心尽力寻找一下吧。” 萧泽道:“臣遵旨。” 周焱抬脚欲行,忽然想起了前一久遇到的算命先生。那神棍当时说‘欲求千里远,先解眼前结’,结果眼前的事情愈发糊涂!他有心出宫去找那人算账,先问萧泽:“上次那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大概是弄清楚了。”萧泽今早入宫匆忙,压根没时间汇报此事。见皇帝问起,便将当年的白家逆案,连同女眷下落,给他大致讲了一遍。 萧公在时,培养了一批得力亲信,专门探访各地机密。 虽然萧公意外身亡的那天,亲信死了大半,但仍有些忠心耿耿的手下在暗里地为萧泽效劳。等他回到府上,派遣出去的探子们已经在密室里等候多时,萧泽听他们汇报各自查访到的消息,皱眉不言。 事情过去了将近六个时辰,她应该还没有被带出京都。他出宫的时候,周焱调动去搜查全城的锦衣卫刚刚回来述职,他们并没有查到一点蛛丝马迹。这件事明显是太后做的,难道是那个地方…… 不可能。萧泽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测,太后雇佣杀手,不会藏在她与情郎私会的地方。萧公逝世也有三四个月了,他隐约的察觉出,此事与太后脱离不了关系。都是武功绝顶的刺客,会是同一批人么? 萧泽离开密室。他觉得自己晚上还是有必要去陆家老宅看一看,若是拿到了太后的把柄,也好跟她交涉。看到随秋正在院子里扫地,他眸光一动,想起了一个人。 “随秋。”他叫住了这个孩子,问:“你今日可见到桃叶了?” “见到了呀。”随秋一愣,随口答道:“早上桃叶姐姐还煮了米粥,给我盛了好大的一碗呢。” 桃叶是小叶子的贴身丫鬟,关系非同一般。萧泽再问:“那你看她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哭了没?在做些什么?” “这……”随秋有些懵,他不明白萧泽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答道:“桃叶姐姐挺好的,我劝她不要难过,姑娘肯定会找到,她也还安慰我,说不用担心。” “我知道了。”萧泽沉声道。 桃叶正在水井旁浣衣,她拧了拧衣上的水,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他的脸阴郁的都要冻结出冰霜,看桃叶无比悠闲地洗着衣,冷冷问:“昨日小叶子呼叫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姑娘那时已经换洗完毕,打发奴婢去睡了。”桃叶平静道:“奴婢入睡得快,等被刺客惊醒的时候,公子都来了。” “园子里的其他丫鬟都中了迷香,偏偏你没有。”萧泽扬了扬眉,语气阴冷:“你的房间离她最近,没有漏过你的道理。况且……”他从袖中摸出一支萧沅叶之前用过的飞刀,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向桃叶,后者机敏地侧身闪过。 “你明明就是个练家子。”萧泽缓缓拔出了身侧的长剑,身形一闪,剑锋已经停在她的喉前:“小叶子在哪里?快说!” 桃叶站起身,用手捋了捋垂散的秀发,淡淡道:“公子觉得是我做的么?” “不,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萧泽凝视着她平静的面庞,忽然收回了剑。他道:“桃叶,我知道你陪伴她的时间比我还长,我相信你。我只想知道一点,小叶子现在是否平安无恙?她在太后的手里么?” “请恕桃叶无可奉告。”她扬起脸,毫不畏惧道:“桃叶的主子是姑娘,而不是公子。若公子想取桃叶的性命,那我也是不怕的。” 萧泽没有说话。 他回味着桃叶的一言一行,虽然没有告知他萧沅叶的下落,但看起来毫不担心的样子。他从桃叶那里似乎看到一丝希望,至少萧沅叶现在是安全的。 但萧泽往深处去想,若小叶子毫发无伤,那太后雇来的杀手岂不是两面间谍?难道她和那杀手是认识的?他知道萧沅叶在隐藏真实身份,猜不透,也不想去猜。若真是这样,这次的刺客和刺杀萧公的那伙是同一批人,那么…… 他很快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不可能。 夜已深。 萧泽披着夜行衣,悄悄潜入了陆家老宅。他沿着先前所发现的密道,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萧泽贴近了石壁,将要靠近那扇铁门的时候,忽然摸到了一个暗藏在石壁上的机关。 他有些惊愕,用陆家常用的机关技巧去开,石壁缓缓裂开了一个缝隙。萧泽既担心这动静惊扰了里面的人,又忍不住侧身闪入密室。那间狭小的密室里左右各摆着一盏长明灯,借着微弱的光芒,萧泽看清了摆在最前面那张牌子上的字。 他的神情有如被雷劈过一样,瞠目结舌,一下子也动不了了。 那牌子上俨然写着:先考陆公讳常安府君生西之莲位。 第34章 陆常安,是萧泽的生身父亲。 两侧密密麻麻摆着十多块牌位,黑漆金字,都是他幼年时朝夕相伴的亲人。中央摆着供品香炉,淡淡的檀香弥散在四周,他仿佛被无尽的黑暗锁住手脚,愣愣地看着这些逝去的名字,可那些记忆又模糊不清。 “小六……”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人再唤了一声,才挣脱黑暗的锁链,朝着那个方向看去。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不知何时悄然转到了他的身后,手中捧着一盏莲花灯。那依稀是个很熟悉的轮廓,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萧泽问。 那人不答,用手指着前方,缓缓道:“你看看那些牌位上的名字,陆家阖府,除你之外还缺了谁的名字?” 他再次去看那些牌位,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萧泽转过身来,声音有些颤抖:“还少了陆嵩……你是陆家的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再看看。”他托起掌中的莲花灯,照亮了他的脸。仔细看那轮廓眉眼,虽比萧泽年长了十几岁,可依旧丰神俊朗,容貌有六七分的相似。萧泽只望了一眼,就忍不住叫道:“二哥!你是二哥……”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紧接着,他想起上次偷听到太后偷情一事。萧泽难以置信道:“你在这里,跟、跟……”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你上次来过这里。”陆嵩淡淡道:“苟活于世,陆二不过是一介废人,为人所摆布,一切都如你所见。” 他的双腿虽看似完好无缺,却早已坐上轮椅多年。萧泽幼时,他的二哥是京都多少少女的梦中情郎。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从未想到,陆家老宅的地下还隐藏着这样一处密室,陆家并不止他一个后人。 “是谁害的你?”萧泽低声道:“是……太后?” 黑暗里传来轻微的扑通声,萧泽急忙抽出剑,却听陆嵩道:“喵喵,吵到你了么?这是我六弟,来,打个招呼。” 大猫舒服地缩在了他的怀里,圆溜溜的猫眼看了看萧泽,应景地‘喵呜’了一声。 萧泽有些尴尬。他认出这只猫是先前见到的那只,正想着要不要回应它的问候,陆嵩用手顺着猫毛,淡然道:“都不重要了。你斗不过她的……我唯一能做的,”他抬起头,看着萧泽惨笑道:“就是当初央求她放过你,留我陆家最后一个后人。” 萧泽格外震惊:“是你……” “不是我的话,没有她的默许,萧聃怎么会收留你,让你活到了今日。”陆嵩咳嗽了一声,用手捂住口,接着道:“今日能见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你如今也长大了,以后,逢年过节,多给家人烧点纸钱……” “二哥!”萧泽痛心道:“我们走,我带你出去。你已经很多年没看到外面的世界,感受到阳光了吧?我带你走。” 原来他十几年安逸富贵的生活,都是以二哥充当太后的禁。脔而得到的!陆嵩冷笑一声,斥责道:“小六,你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们逃得出去吗?你都要自身难保了,何况是带着我这个废人?”见他还想要辩驳什么,陆嵩气得以手指着牌位,道:“陆泽!对着父母双亲,兄弟姊妹,你忘了我陆氏一门的血海深仇了吗?!” 萧泽张了张口,半响,方才沉重道:“小六从未忘记。可是当年我们陆家……” “如今你还太弱。”陆嵩摇了摇头:“你回去吧,记得哥哥今天说到的话。希望来日,你我兄弟还有相遇的那一天。等等。” “二哥还有什么吩咐?” “你的小叶子,”陆嵩慢条慢理道:“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的。我隐约打听到,她已经不在京都了。” 萧泽急切道:“那她会在哪?我的手下,连同锦衣卫搜查了一天一夜,莫说活人,连只雀儿都飞不过城墙。” “你们未免也太高视自己了。”陆嵩不屑道:“萧沅叶已经出城了,如果我没听错,应该是前往苏城。她虽然不会杀人,可有时候……”他凝视着自己的膝盖,轻轻地笑了笑:“总能让你生不如死。” “谢过二哥了。”萧泽躬身长拜,道:“二哥等我,我一定有办法救你出去。” “去吧。” 陆嵩怀里揣着猫儿,目送他离去,才缓缓转动轮椅,离开这间祭祀的密室。 萧泽离开陆家老宅的时候,正是黎明之际,微风沁凉,隐约能看到天际的一道曙光。 他心事重重地翻过墙,眼前不断浮现那一块块牌位,沧桑残疾的哥哥,那不见天日的十几载岁月。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他的肩上担负着陆家的仇恨和萧公的养恩,以及小叶子的性命…… 萧泽步伐匆匆,刚刚跃过那一堵矮墙,便见拐角处白光一闪,好似有人闪过。他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果然有人!萧泽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他不急不躁地追了一会儿,见前方空无一人,不觉抿唇冷笑:“阁下引我至此,还不现身么?” “嗯……” 他听到了一句轻轻的应答声,身着白衣、脸上蒙着面纱的女子从墙后施施然走出,立在他的面前。 “你想做什么?”他皱眉问。 那女子轻声道:“自然是为了救我妹妹的事情而来。” “你妹妹?”萧泽看不清她的容貌,但直觉告诉自己他并不认识对方。闻言,那女子并不做声,只是伸手慢慢揭开了脸上的面纱。她直视着萧泽的眼,道:“你现在还知不知道,我妹妹是谁么?” 周焱大婚的喜讯,很快传遍了京都上下。 良日择在三个月后,也给李家一些时日做准备。虽然皇后已经归于李慧意,可是四妃之位,仍是朝臣权贵们挤破脑袋要把自家女儿送进去的地方。望着宫中的非凡热闹,周焱闷的说不出话来。 昨日他去街上找那算命先生,可惜那人消匿无踪,让周焱扑了个空。 正自坐着,王科小跑过来,禀告道:“陛下,萧太傅刚刚前来请辞,说是要外出一两个月。” “萧泽?他外出做什么?”周焱察觉有些不对劲,命令道:“把他叫进来!” 片刻后,萧泽来到了殿内,下拜道:“陛下。” 周焱屏退左右,问:“朕听说你要请辞一两个月,你要去哪里,做些什么?可是跟她相关的?”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萧泽略一整理,答道:“臣得了线索,臣的妹妹好像是被贼寇掳往江南,臣去寻了她回来。” 萧泽所说的全是实话,从目前的立场来说,他还需要周焱的帮助。黎明时遇到小叶子的姐姐白芷仪,他第一次知道她还有个同胞的姐姐。只是萧泽还隐藏了部分内容,当周焱再度问起他萧沅叶所在何处,他还是模糊地说:“好像是在苏城附近吧。” 苏城? 周焱轻轻地敲击着桌案,事情才过去一天一夜,她就到了苏城?怕是在路上吧。他并不完全信任太后,若是母后应承了不杀她,又不想让自己纳她为妃子,那么把萧沅叶发配到遥远的苏城是极有可能的事情。留在京都,早晚会被找到……可到了外地,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萧沅叶嫁给任何人,到时候…… 他的眼皮子一跳,难怪母后答应的那么干脆,一定是留有后手了!不好的预感弥散到心头,周焱脱口道:“朕也过去。” “陛下身为天子,实在是……不宜出京都。”萧泽吃了一惊,急忙劝阻。 周焱的话刚出口,他也意识到自己行动的不妥之处。但他又坐立不安,与其被囚禁在这座黄金牢笼里,接受一桩无趣的婚事,不如出去走走。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前几年的奏折,不都不是他批的么? “朕心意已决,太傅不明白朕对萧姑娘的心意,还是不要妄加劝阻的好。”周焱意味深长地说,顿了顿,又道:“你先去,苏城会和。此事千万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臣明白。”萧泽颔首道:“但还请陛下慎重……” “无事,朕带上李煦,还有几个随身的侍卫。”周焱道。他到不担心李煦反对此事,一来他是君,李煦是臣;二来,顺手把妘妘表妹带上不就行了? 傍晚时分,李慧意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庭院里,望着垂柳发呆。 李府上下欢天喜地,作为未来的国舅府,这是莫大的荣宠。她听了一天的恭维和祝贺,终于忍不住逃到这里。 旁人还称赞她有国母的气度,荣辱不惊的修养,看这面相也是有后福的。 “姑娘,姑娘……”身后传来丫鬟的碎步声,和略有些喘息的声音。丫鬟道:“姑娘,奴婢听说今日萧大人进宫请辞了,说是要护送他干爹的尸骨回乡,明日启程。” 她还不知道萧沅叶被刺客掳走一事,闻言只是问:“去哪?” “这就不知道了……” 李慧意低头想了想,又问:“大哥在做些什么?” “还在接待大人们……” “二哥呢?” “好像是入宫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摸着袖中的短剑,兀然抓紧了自己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AMO小天使的地雷=3= 第35章 萧泽行动极快,他带着随秋,假称要护送萧公的遗骸南下,即日便出京了。 随行的还有寥寥几个家仆,萧公的故乡在南下的路途中,将他安葬在故乡也算是落叶归根。江南春暖,他一路上寻访萧沅叶的踪迹,竟然了无音信。 难道白芷仪欺骗了他,只是为了将他引出京都? 然而京都也并没有传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只是周焱微服出宫,引起了太后的雷霆大怒。他不曾遇到过周焱一行人,许是他们走得快,自己还要在萧公的故乡耽搁几日。 望着夕阳西沉,随秋抹了把头上的汗,问:“公子呀,今晚我们在哪里歇息?” 他骑在马上,举目四望。这一带皆是群山丘陵,按着地图指引,前面应该就是萧公的故乡樟县。只是萧公的家在樟县管辖下的萧家村,以往逢年过节,总有些老家的亲戚前来打秋风,今年例外。 “再走走吧,我看最多半个小时,咱就能到地方。” 借着夕阳的余晖,他们翻过最后一座丘陵,往下是平坦的土地,绿茵茵的麦田一望不到边际。管道旁有一处被捣烂的庙宇,看砖石的色泽鲜艳,最多建成六七年。庙内的泥像早被砸的粉碎,他勒住马,沉默地扫了一眼。 随秋奇怪道:“公子,怎么不走啦?” 萧泽没有回答,迎面走来位老农,肩上扛着锄头。他跃下马,客气地问:“老乡,请问此处是什么地方?天晚了,我们想找个地儿歇息。” 那老农见他们衣着不凡,非富即贵,便放下锄头笑道:“俺这里是樟县下的萧家村,往前再走不远,就到俺们村子了。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到俺们村里歇息。” 他用手比划了方向,萧泽会意,抱拳道:“多谢老乡。只是,”他话锋一转:“这好端端的土地庙,怎么给拆了?” “这哪是什么土地庙。”老农嗤笑道:“这是生……”他忽然停住话头,将锄头重新扛起来,道:“哎呦,这天色可不早了,俺再不回去,可是要被家里的婆娘骂的。公子不走么?” “走,这就走。”萧泽微微一笑,翻身上马,示意众人随他前行。 步入萧家村,这里的半数人家都盖着深宅大院,路两旁一排的白墙黛瓦,堪比江南的富户。 “看不出来啊……”随秋感叹道:“这个村子,倒是挺有钱的。” 他们牵着马缓缓行走在路上,时不时引来路人的侧目。路过萧家祠堂,他淡淡看了一眼门前的石碑。他们将马栓在村里唯一的客栈前,伙计们搭手将棺材停放在后院,萧泽这才吩咐掌柜的上酒上肉,犒劳众人。 小二端酒的时候,他随口问:“你们这里倒是蛮富裕的,平日都做什么营生啊?” “嘿嘿!公子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咱这个村子,可是有京城里的大官庇佑的。”那小二笑道:“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几辈子才能挣到这么好的宅院?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是靠人吃人。” 萧泽瞥了他一眼,极有兴趣道:“是京都里的哪位贵人?” “这个,”小二哥打住了话头,熟稔地倒酒:“来来来,喝喝喝。” 见他不肯说,萧泽也不再追问,等众人吃饱喝足,让随秋先给了一锭大银,要了几间最好的上房。天色已深,萧泽道:“大家都去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随秋想要说什么,触及萧泽的目光,自个儿将话咽了回去。 一夜无事。 清晨,萧泽还在熟睡中的时候,就被砰砰的敲门声给吵醒了。似乎有一大群人在他的门外吵闹,他披衣起身,沉着地打开了门。 他的家仆和随秋抵在门外,外围是好几个彪悍的农家壮汉,手持棍棒。随秋大声道:“有没有王法啦?我家公子还在睡觉,你们还讲不讲理?哎,”他回头看到萧泽,眨着眼道:“公子,您……” “无事。”萧泽摆了摆手,环视众人:“什么事?” 那些壮汉七嘴八舌的说,旁边还有几个包着头巾的婆子帮腔,萧泽总算听了个明白。原来是客栈隔壁家的鸡和猪在一夜之间死了个光,寻了风水先生来看,说是隔壁停着的棺材带来了晦气,所以来找他赔偿。 萧泽听完,冷笑一声,道:“所以呢?” “赔!”一个婆子吐出满口的唾沫,愤恨道:“俺全家都靠这些鸡和猪了,让你弄死了,咋过日子?你至少得给俺这个数。”她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随秋问:“五两?” 那婆子道:“呸,五千两!” 这就热闹了。 被几十口人围在客栈里,棺材还被扣在他们的手里,声称不给钱就烧毁棺材,驱散恶鬼。客房里,随秋道:“公子,他们摆明了要讹咱们呢,他们知不知道棺材里躺着的是谁?” “没事。”萧泽悠闲地倒了杯茶,他不给钱,双方已经僵持到晌午了。又有人在敲门,并且喊道:“公子,俺是掌柜,让俺进来。” 萧泽点了点头,道:“去开门吧。” 掌柜是个中年汉子,他手中托着饭菜,陪着笑进入客房。他扫了眼两旁的家仆,和坐在主位上的贵公子,忙不迭将饭菜摆到圆桌上,笑道:“都晌午了,公子还没吃饭吧?小店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待他摆好,见萧泽一动不动,他又笑道:“公子呀,俺是本村的外姓人,实在是好意给您提个醒。五千两,对您来说可不算什么,可咱这村子,连县太爷都不敢得罪。为什么?唉,您是懂的。” 随秋立在一旁,冷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 “哟!”掌柜斜着眼看他:“你们公子再厉害,能是皇帝不成?莫说是皇帝,就是天王老子他们也不怕。不过是五千两,拿钱消灾。敢情你们没有?” “好大的口气……” 萧泽笑了笑,语气平淡,道:“你们村子仰仗的贵人是九千岁萧聃吧?连他的生祠都拆了,何况他已经死了,还要拿来恐吓我么?” 他看掌柜的又惊又怒,冷冷道:“叫萧贵才来见我。” 萧贵才一直在暗地里关注这事,听说这外地的客人叫他,摔了一个茶盏,吼道:“这点小事,还要来找老子?不见!” 他才是萧公正经的本家侄子,近日新得了一位小娇娘,可惜脾气火辣,他正想着法子收拾她呢。 “可这人来头看着却是不一般啊。”客栈掌柜弯腰道:“无论那家人怎么闹,他都不为所动,直接点名要见您。” 点名要见他?萧贵才觉得有些奇怪,旁人怎么会直接点名见他。他也不怕,带着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到了客栈,旁人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他又停住脚,将手背在身后,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示意手下。 手下忙去敲门,不多时客房内的一个清秀小厮将门打开,他阴沉着脸闯了进去。房门半开着,传来了萧贵才惶恐的声音—— “大、大公子,是您老人家来了?” 房间里格外安静。 萧泽勾了勾唇,望着他和蔼地笑:“本官护送义父的遗骸还乡,谁知道遇到了些意外。不知隔壁那家的鸡和猪,是否感受到了义父的怨气,才在一夜之间归西?” 他不敢说话,一个劲儿地捣头。前几年萧贵才常去京都,故而认得萧泽。又听萧泽笑着问:“山下的庙宇,也拆了啊。” “为、为兄回头就让人给重新盖了,重渡金身。”他颤颤道。 “不必了。”萧泽摇了摇头,语气一重:“义父在时,你们横行无忌,给他惹了多少祸事!如今他走了,你拆毁生祠,盘剥百姓。我看在义父份上,且不与你计较今日之事。若再有下次。”他俯身看着萧贵才,轻声道:“想必你也能亲身感受到义父的怨气。” 萧贵才被他吓得够呛,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有了萧贵才的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全然不需要他的操心。 商定好下葬的日子,萧泽拒绝了萧贵才殷勤安排的接风宴,带着随秋朝着客房走去。他虽然想要收拾萧贵才一番,但是萧沅叶的事情更为紧要,他无暇顾及此事。为了方便起见,一行人暂时住在萧家大院里。 “呜……呜呜!” 萧泽看随秋停下脚步,问:“你也听到了?” “嗯,公子,我听着是女人的声音。”随秋担忧道:“这萧贵才不会还干什么拐卖妇女的勾当吧?” 他也是这样想的。顺着声音的来源,二人摸到了后院的柴房。门前有个婆子鬼鬼祟祟地坐着,看见他们,道:“你们谁啊?怎么进来的?” 随秋上前,三下两下将婆子按倒,萧泽踢开门,果然看到个少女被捆绑在柱子上,口里还塞着一团布。她的脸上虽然沾满黑灰,披头散发,可萧泽还是觉得她很眼熟。 他不可置信地问:“你是……李姑娘?” 李慧意又‘呜呜’地挣扎了几下,萧泽急忙上前给她解开了麻绳,将她口中的布条给抽出来。她坐在地上捂面大哭,萧泽不知该说什么,也想不透她怎么会在这里,只是委婉地提醒:“李姑娘要不要去换件衣裳?” 她脸色一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嗫嚅道:“还、还请萧大哥带路。” 多了李慧意这桩事,萧泽免不了又要去找萧贵才。 见事情败露,萧贵才一口咬定他是因为这个姑娘在客栈无钱付账,才将她关押在此。念及他的前科,萧泽虽然还没跟李慧意长谈,但也知道事实绝非如此。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等到一切结束,一定要亲手收拾萧贵才这个混账。 日渐黄昏,他在街上闲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他回过头去,见祠堂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妪,正看着他:“小子,就是叫你呢,过来。”她拍了拍身旁的小板凳。 老妪白发苍苍,黄脸上布满了皱纹,身上的衣裳还打着补丁。萧泽走过去,躬身道:“老人家,您在叫我?” “对,就是你。”老妪眯了眯眼,道:“你就是萧聃的义子吧。” “嗯。”他索性在板凳上坐下,一老一少坐在祠堂前,看着天际的残阳如血。老妪道:“萧聃离家几十年,只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的事迹,成也好败也罢,如今也算是回到故乡了……” “您认得义父?” 老妪笑道:“哟,俺们萧家村才多少人,个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萧聃他娘我都还记得,那是个十里八乡少有的美人儿,他爹还是个秀才,原本多好的一家子……唉,只可惜那年他爹去京城里赶考,一去就没了音信……”她絮絮说来:“正巧县里也闹了灾荒,大家都饿着肚子,还死了不少人。他娘便说要拉着他,一路乞讨到京城,看能不能找到他爹的消息。那时候大家都往外跑,俺便跟着他娘俩一起去……” 萧泽追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确实找到了他爹的消息,”老妪叹了口气:“他爹没考上,病死在客栈。因为没个同乡,也没人传个信。他娘听到这个消息就病倒了,咽气前说要穿件好看的衣裳,去见他爹。” “都没钱看病,哪有钱买衣服?”萧泽道。 “对,当时俺也这么说,哪有钱啊。你不知道,萧聃他娘长得美,出嫁前娘家也不错,也喜欢打扮。”老妪道:“后来闹了饥荒,她把衣裳都给当了。俺跟萧聃说,你娘是临死前糊涂,咱买口好棺材,把你娘安葬了吧……他不听,扭头就跑。那时候还下着大雪,他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件大裘衣,那料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摸着特别暖和。俺说你小子从哪偷的?他说别人给的。安葬他娘后,他说婶啊,他要进宫了……” 老妪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往事,萧泽的眼里一片迷茫。他只是觉得,这个故事不仅耳熟,好像还眼熟,似乎在哪里亲眼见到过。 萧泽回去的时候,看到李慧意正在他的门前徘徊。 “萧大哥,”她担忧地迎了上来:“你去哪里了?” “我出去走了一会儿。”萧泽走的时候,她还在房里梳洗。他近日遇到的怪事越来越多了,不禁问:“李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到了这里?” “我、我……” 她能说什么?直接说自己不想当皇后,追随他的脚步来到了樟县吗?然后落入了贼人的圈套,险些被玷污了清白。李慧意不敢说,她低着头道:“我出来行走江湖。” “我听说你和陛下……” “别说了!”李慧意语气激烈地打断了他,猛然抬起了头,直视他的目光:“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你明白吗?” 这一对帝后真是奇怪。一个不想娶,一个不想嫁。萧泽见此,不再多做追问,只是颔首道:“嗯嗯,我明白。李小妹行走江湖,若是缺了什么盘缠,尽管从我这里取。” 她一下子就笑了,捏着衣角,又问:“叶妹妹呢?你们护送萧公回乡安葬,怎么她没有跟上来。” 萧泽不好明说,道:“她在南边,回头我去找她。” “好吧,我偷偷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二哥好像也去了南边。”李慧意回忆道。她离家前那几日,刻意观察了哥哥们的动向,才发现李煦也出远门了,而且去了很远的江南。 “我如今也是无处可去了。”她小心地说:“大哥若是不嫌弃,等萧公入土为安后,去南边的时候带上我如何?” 萧泽一愣:“什么?” 第36章 饶是他的反应再迟钝,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但李慧意明显是从家中私逃出来,再跟上他,岂不是私奔。萧泽略一思索,道:“我们此行都是男人,恐怕……” “我可以效仿叶妹妹易钗而弁啊,”李慧意急忙道:“绝不会……” “我十日后要跟李兄会和,不知李兄可知小妹离家出走?”萧泽尖锐地问。 她沉默了。 庭院上空月色皎皎,寒风彻骨,她道了句‘叨扰’就转身离开了。萧泽抿了抿唇,思绪很快从这件事转移到萧沅叶的下落问题上。即将靠近苏城,他不喜反愁,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汹涌波涛。 萧公葬礼后,李慧意留了封书信,不告而别。 他没有留意这件小事,以李慧意的武艺,加上这件事给她留下的教训,自保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几日,他们便到了苏城,先找个处寻常的客栈歇息。江南早已春暖花开,青青杨柳垂在河堤旁,色泽鲜艳的纸鸢在微风中摇曳。 与此同时,周焱一行人也来到了苏城。 “表哥,你说都过去好多天了,姨母不会生气吧?” 瞥见师妘妘忧心忡忡的样子,周焱轻笑道:“生气了又如何?本公子都已经出来了,你别担心,回去若是骂你,一切都有我顶着。” “嗯……只是我们都在城里逛了两天了,怎么还没见她的踪迹?”师妘妘道。她虽然喜爱这里的风土民情,可她更关心萧沅叶的下落。一路上寻访了无数人,也曾得到小道消息,的确有人行踪诡异地从京城南下,只是到了苏城,这根线索就断掉了。 周焱叹了口气,道:“再找找看,萧泽应该快到了。” 李煦及王科,还有随行的两名大内侍卫跟随在二人的身后,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今日恰逢集市,街道两旁的摊贩们忙着吆喝,卖弄自家的小玩意儿。师妘妘走在前面,她忽然瞧见前头有个老婆婆,正被左右两旁的人推搡着。 好像是她的摊位太小,被左边的人占了点,又被右边的人挤了下,最后连一块布都摆不了。 见那老婆婆年老体衰,又要被别人欺负,师妘妘忍不住道:“喂!你们便是这样欺压老人家的吗?你又没有那么多东西,非要占老人家的摊位?” 那左右两旁的人见她乱管闲事,本想数落这个小姑娘一顿,但抬头瞅见她背后的李煦等人,识相地退了回去。那老婆婆道了声谢,才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块蓝布,展开在地上。又郑重地掏出荷包,将一块玉佩摆在蓝布上。 “奶奶您就卖这一样东西?”她惊讶地问。 “嗯。”那老婆婆看着布上的玉佩,愁眉苦脸道:“都卖了,只剩下这个,不然拿什么给我那孙子看病……” 她说话的时候,师妘妘已经低下头去看玉佩。细看了才发现这明显是个扇坠儿,她在宫闱里见识过无数宝物,自然一眼就看出这绝非凡品。师妘妘不禁有些惊讶,这江南老婆婆如何能拥有如此贵重的东西? “老人家,这扇坠怎么卖?”李煦问。 老婆婆的出价并不高,李煦刚刚掏出钱袋,忽听周焱道:“且慢!”他一直心有旁骛地想着别的,冷不丁瞥到这扇坠一眼,觉得有些眼熟。 “公子怎么了?”王科问。 他用目光示意,王科急忙将扇坠捧在手里,供他品玩。周焱仔细看这玉,又看向师妘妘,慢慢道:“你记不记得,小叶子时常拿把扇子……” 师妘妘当然记得,她还抢过萧沅叶的扇子,故意不给她。经周焱这么一提示,师妘妘惊讶道:“你是说……这,这!” “这当然不是她那个,这明显是一对儿。”周焱冷冷看向那婆子,厉声道:“说!是何人派你来的?” 周围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没有人留意这里的争执,那老婆婆愣了愣,喃喃道:“会有什么人派我来?我不过是卖了个东西,你们到底买不买?” “是么?”周焱哼了一声,将扇坠丢在了她的布上:“这东西明显是宫闱之物,上面还有印记。你是怎样得到此物,莫非是地上捡来的不成?” 她辩驳道:“还真是捡来的……” 周焱不欲同她废话,见此地人来不往,不便多说,便示意李煦采取行动。还未亮出利刃,那老婆婆已经被吓得老泪纵横,颤悠着道:“你们怎么不信?这还真是捡来的!” 她的哭声已经引来了路人的侧目,师妘妘心有不忍,俯下身子道:“奶奶,我们在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她也有一件同样的东西。你慢慢跟我们说这块玉坠的来历,我们给你三倍的价格,好不好?” 也许是她的安慰起到了作用,老婆婆擦干眼泪,一五一十将扇坠的来历道来。原来她家住在城外微云山下,旁边有座道观名唤归去观。几年前,这座道观半夜失火,扑灭后人去院空,附近的人便捡了不少好东西。其中,便包括这块玉佩。 “果真是这样?”周焱有些怀疑。 老婆婆道:“你、你问问人,凡是本地的,谁不知道这事儿?” 一路上问了数十人,城外果然有座道观,在几年前被大火烧成灰烬。 周焱握着那块玉佩,皱着眉问王科:“朕记得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几下江南,是苏城还是什么地方?” “便是此处了。”王科陪着笑道:“先帝极爱此处,还在这里建了行宫,陛下可要去看一看?” “免了,朕这是微服私访,还是不要惊动本地官员。”周焱抬了抬手,他们已经走到了城外。微云山离城里并不远,附近的山民给他们指出了当年归去观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化作一片废墟。 “这观里住着什么道士啊?”李煦顺口问了一句。 那山民道:“哦,哪有什么道士?住着几个道姑吧。当年这观里还有三个孩子,自从那一场大火后,好多年没有见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有一年先帝还来过这里上香,当时那个轰动啊……” 他不说则已,说到先帝来过此地,周焱越发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 他问:“观里的人都叫什么?” “那几个道姑都是什么居士吧,记不清了,我娘子喜欢找她们看病。”山民想了想,道:“那两个女孩姓白,男孩么,叫什么宗越……” 宗越。 周焱想了想,好像他并不认得这个人。再看身后众人,也都是一脸茫然。线索到这里又断了,周焱正准备离开,身后有人叫道:“周公子留步!” 这声音很熟悉,回头一看原来是萧泽。 “你来了?” 萧泽点了点头,如今周焱微服出访,他也不便行大礼。他有些惊诧,看着众人:“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归去观啊,你们不是都找到这里了么?”萧泽道:“我问了路,只是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道观……难道是这里?”他看着附近的废墟,有些惊讶。 周焱看着他,道:“你知道归去观?” “我得到的消息,小叶子很有可能就被那伙人弄到了这里。只是如今看来,这个消息可能有问题。”萧泽黯然道:“这看起来被烧毁已经有些年头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瓦,看到前方还有一口枯井。 “没错,好几年了。”周焱淡淡道:“你可认得宗越?” “宗越是谁?” “曾经住在这里的孩子,还有两个姓白的女孩,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师妘妘道。听她讲完先前发生的事情,萧泽看了看周焱手中的玉佩,忽然眸光一动,追上早已离开的那山民:“等等!” “还有什么事啊?” “你刚才所说的那两个姓白的女孩,”他急切地问:“可是一个叫白芷仪,还有一个……叫白沅叶?” “哟,都好几年过去了,你们今天怎么问这事。”山民挠着下巴,边想边道:“记不清,前些年我家闺女还跟她们玩,好像有个叫做叶儿的吧。” 周焱等人赶上来,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萧泽,”待山民走后,他严肃地问:“小叶子到底是什么出身来历,你知不知道?” “这个臣真不知道。”萧泽摇头道:“只是我离京之前,遇到了小叶子的姐姐白芷仪,经她的提点才来到这里。” 周围人纷纷诧异道:“她还有个姐姐?” 周焱倒是留意到了这个细节,道:“姓白?难道小叶子入京之前,真是住在这里?可是这里已经被大火烧毁多年了。”他望了望身后的废墟,很难想象萧沅叶先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看着道观的遗迹也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叹了叹气,道:“先回去吧。” 入夜,一个人悄悄离开客栈。 他穿着蒙面夜行衣,身手敏捷地翻过墙头。他穿过几条巷子,回过头看身后无人,才小心地敲了敲旁边的一扇木门。木门裂开了一道细缝,他交了件信物,才侧身钻了进去。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蒙面人的嗓子有些尖细,只听他道:“皇帝都查到这里了,你们怎么还不动手?上次泄露了太后娘娘的事情,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里面的人回应道:“您急什么呢?人都在我们手里了,还不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行,”蒙面人道:“他们都找到了当年的归去观,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找到。你们把她放在哪里了?带我去!” 里面的人有些不乐意,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此处地广人稀,原本是先帝的行宫,如今由官府管理着,但多年无人问津。宫内杂草丛生,蒙面人跟他们走了许久,才拐进一处僻静的宫殿里。 殿内空荡荡的,破烂的帷幔随着窗外的夜风轻轻摆动,最前方端正地摆着一张桌子,上面点着一盏油灯。他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看到前头那人正埋着头吃面。透着橘黄色的光,他看清了那张脸。 萧沅叶放下碗箸,抬头笑道:“王公公来了啊?吃了没,要不要添上一碗?” 他的心咯噔了一声,忽然发觉到有些不对。再一看身后,先前带路的几个人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王科摸了摸袖中的匕首,瞪着她,道:“不管怎么样,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桌子碗筷被推翻在地,萧沅叶向后退去,侧身闪过了他的攻击。大殿的门被一脚踹开,等萧泽周焱等人闯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萧沅叶被他一脚踢飞到地上,犹自挣扎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萧泽和李煦纵身飞过去,三两下将王科按倒擒住。 这边将王科捆绑好,他们连忙去看萧沅叶。多日不见,她果然瘦了。萧泽心疼地瞧着她,周焱已经起身,狠狠地踢了一脚王科:“混账!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做了?” “哦,对了,是太后。”他自己接着答道:“还能有谁呢?朕说呢,母后怎么没有派人来围追堵截朕,原来一直有你在看着朕!有什么气冲着朕来,拿住小叶子算什么?” 王科被他踢得鼻青脸肿,犹自道:“娘娘是为了陛下好……” “为朕好?”周焱冷笑道:“那就为了朕开心,先杀了你。” “陛下!”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吵嚷着:“您都到了苏城,看到了归去观,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师妘妘怀里抱着昏迷的萧沅叶,这时候插了一句:“难道王公公要说,你们原本将小叶子藏在归去观,然后一把火给烧了?” “不,你这逻辑不对。”周焱摇了摇头,拧眉道:“归去观已经被烧毁多年了……你莫非是要告诉我,当年的那把火也是你干的?” 王科没有说话,周焱当他是默认了。他更加疑惑重重,踱着步子道:“小叶子没入京之前,也只有十多岁;当年朕完全不认识她,是什么逼着你下了如此的毒手?难道小叶子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他一把揪起王科的衣领,怒道:“说!你为什么要害她!你若是不说实话,朕一定诛灭你的九族!” “陛下前一久让萧太傅彻查了十几年前的白家逆案,难道陛下还不明白吗?”王科嘶声道。他看着昏迷的萧沅叶,苦笑道:“陛下您从来没发现吗?有些时候从侧面看,她跟长公主真的很像。” “皇姐?”周焱忍不住去看萧沅叶,一旁李煦举着火把,照亮了她的脸。 “朕才发现,是有些像……”他凝视着萧沅叶,喃喃道:“小叶子本姓白……当年白家的妇孺被送到江南……先后在大火中失踪……这,这,”他向后踉跄着倒退了两步,脸色苍白无比:“你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除了萧泽,没有人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周焱又为何露出了这样痛苦恐惧的神情。 “有如陛下所想。”王科低声道。 就在周焱脚都站不稳的时候,萧沅叶的袖里掉出了一卷东西,让师妘妘捡了起来。她借着火光读了几个字,惊讶道:“表哥你看,这里居然有先帝遗诏!” 周焱接过遗诏,先看印章和字迹,果然是先帝的亲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只觉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的血,一口喷了出来。 第37章 鲜红的血在黑暗中喷洒出一道模糊的血幕,他隐约看到自己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满面笑容地踏入大婚的宫殿。两旁的宫女内侍齐声道喜,并呈上了合卺酒。他的皇后头戴凤冠,身披霞帔,双眸如秋水般脉脉瞧着他,待触及他的目光,却娇羞地垂下头,揪着衣袖。 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他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去。 床榻两侧的龙凤红烛照耀出她柔美的娇容,她身下洒满桂圆红枣等物,象征着民间‘早生贵子’的美满祝福。他想要去拉一下她的手,而她畏缩了一下,最终被他牢牢地控在手心里。举起酒盏,他轻声道:“叶儿,我们……” “逆子!逆女!” 先帝灰蒙蒙的幻影忽然出现在空旷的殿内,他气得怒发冲冠,指着他们怒骂:“枉朕将皇位交到你的手里,你是怎么治理天下的?和自己的亲姐姐成亲吗?” “她不是——”周焱下意识反驳:“她姓白,她叫白沅叶,不是我的姐姐。” “混账!”先帝怒道,随手挥出一道道画面,在他们的眼前飞快地掠过。“朕当年废弃皇后,可她是怀着孩子离开京都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朕懊悔过,朕曾经几下江南去看望她们……你看看,她和朕长得不像吗?” 他的皇后缓缓起身,直直走到先帝的幻影前,不知不觉间换成了男装。她笑盈盈回过头来,道:“皇弟,你看我们像不像?” 他愣愣地看着,犹自摇头:“不像,一点也不像……” “朕愧对皇后,愧对她们姐妹,焱儿,你身为皇帝,应当完成朕的遗志。”先帝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替朕补偿你的姐姐们,给她们公主应有的尊荣……” “不!” 周焱撕心裂肺地喊着,先帝和他的‘皇后’骤然消失了。血红的幻境扑一下破灭了,他痛苦地捶着冰冷坚硬的石板,那张遗诏轻飘飘地落到了一旁,寂静清冷的行宫里,他的声音一层层回荡着。 “陛下,陛下!” 周焱醒来的时候,先感觉浑身上下有着说不出的疲累。天色阴沉沉的,他的头向右一歪,看到萧沅叶正托腮坐在窗边。 他刚刚想惊喜地叫她,一瞬间又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悲痛和愤怒弥散在他的心间,他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陛下……”萧沅叶听着了他的动静,又惊又慌地扭过头来,想靠近他,又有些犹豫。 “怎么,怕了?”周焱用手抵着床榻,坐起身来。“还是……”他捂住胸口,只觉得那里绞痛无比。 萧沅叶咬着唇,小心地问:“陛下可要喝水?” 见他默然不语,萧沅叶端起茶盏,慢慢地靠近了他。周焱的眸光暗了暗,他强行按捺住自己想要打碎茶盏的欲望,只是拧过头,傲然道:“朕不渴。” “陛下睡了七八个时辰了,喝些水,然后吃点东西吧。”萧沅叶轻声劝道。 他终于一拳将那个瓷杯打翻在地,扯着嗓子吼道:“朕不需要你的假情假意!你把自己当谁了?还真是朕的姐姐不成?” 面对他的质问,萧沅叶默默后退,又坐回了窗边的位子上。良久她才抬起眼来,淡淡道:“我本想一辈子也不入京的。只是那年,我和母亲、姐姐居住十年的道观被人一把火烧成灰烬,母亲病逝后我再也无处可去。我想去投奔父亲,可等我到了京都的时候,他也走了。我知道陛下从小过的也苦,一直以来我没有告诉你,对不起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周焱的问题,却直白地道出了一切。周焱看着她,忽然深深地绝望了起来。没错,在萧聃死前,她一直易钗而弁;在萧聃死后,她也从未对自己表露出一点心迹。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从未有她的任何承诺。 “是谁烧了你们的道观?母后么?” 萧沅叶不做回答。 尽管她没有说话,可周焱知道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对的。后宫女子善妒,母后怎么能允许先帝还惦记一个废后!趁着先帝病重时的虚弱失权,母后烧了归去观,派人刺杀这母女三人,直至今日还对她穷追不舍…… 他闭上了眼睛。太后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还时刻徘徊在耳边,声声都在提醒他—— “焱儿啊!母后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若萧沅叶是男儿身,那他十分理解母后的担忧。可她只是个女子。此时此刻他明白了母后对此事的阻扰,却不明白母后非要杀她的决心。 “你走吧。”周焱喃喃道:“让朕好好想一想。” 萧沅叶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门。 李煦同两名侍卫严密的把手在门外,他看到萧沅叶,神情有些复杂,欲语还休。师妘妘在另一个房间里看着被捆住的王科,萧泽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沉默地看着她。 “走吧。”她经过萧泽的时候,低声道。 萧泽随她一道下楼,到了客栈的后院。这家客栈也是极讲究的,后院里建有凉亭供客人乘凉歇息。她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看向萧泽:“没话问我么?” 自打她醒来,萧泽便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只因萧泽的内心也是波涛汹涌的。一方面,他难以接受萧沅叶的真实身份;另一方面,他隐隐有着不好的猜测…… “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一久过得还好么?” “还行吧,刺客也没把我怎么样。”萧沅叶道:“倒是你们,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我遇到你的姐姐白芷仪……” “哦。”她淡定了接了一句,又闭口不言了。之前宗越说要把他们都引到苏城来,原来是让姐姐去报信。昨夜见了萧泽,第一眼便发现他瘦了,难道自己被刺客掳走,对他的打击真有这么大么? “为什么?”萧泽低声道:“为什么,我想听你亲口说。” “无非就是先帝厌弃了我的母亲,她怀着我和姐姐,逃到了这里。再往后,我隐姓埋名去了京都,遇到了你。”萧沅叶垂下眸子,轻声道:“之所以不告诉你,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来到京都前,我家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我想看一眼我的父亲,可惜来不及了。我好想跟他说啊,跟他说说母亲的遗言,可惜……” “小叶子?”他有些动容,轻轻抱住了她的肩。 萧沅叶眸光盈盈,她将头埋在萧泽的怀里,呜咽道:“与其做一个无人疼爱的公主,我宁愿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民女。身份很重要么?除了姐姐,在乎我的人已经没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开心,没有人追杀,没有……” “追杀?”萧泽敏锐地捉住了她的话,皱眉道:“什么追杀?”想起那被烧成灰烬的归去观,他隐约猜到了一些。 “没事的,哥哥不要多想。”萧沅叶抬起头,真诚地看着他,道:“已经过去了,母亲是病逝的,跟宫里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想过复仇,能过上现在的日子我很知足了。姐姐跟着宗大哥,我也很放心。有哥哥在,追杀怕什么?” 他们的脸离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萧泽深深地望着她的眼,除了心疼再无别的情感。见萧沅叶娇艳欲滴的红唇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也想不起先前那些模糊的猜测了—— “萧、萧公子?” 萧沅叶一把推开了他,二人扭过头去,看到了一脸震惊的李慧意。 李慧意一路尾随萧泽南下,他察觉到了,只是没有在意。 如今在苏城的客栈里碰到,真是尴尬的紧。萧沅叶松开他就跑了,萧泽正想追她而去,李慧意拦住他。 “你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妹?”她的眼泪几乎要掉了出来,痴痴地瞧着他。 “不是。从来都不是。”萧泽说完这一句,便急不可耐地追着萧沅叶去了。 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她魂不守舍地站了很久,直到李煦出现。“妹妹,你怎么在这里?”李煦大吃一惊,忙将她拉到了僻静的角落,劈头盖脸一顿指责:“你怎么从京都跑到了江南?你知不知道,你很快就是做皇后的人了?陛下还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二哥,”她啜泣道:“萧沅叶她……” “她?恐怕应该改口叫周沅叶了。”李煦倒也不怕告诉她,毕竟皇帝都知道了。“找到是找到了,可出大事了,她原来是先皇后生的嫡公主!” 果然跟萧泽不是亲兄妹! 李慧意只分析到这里,就压抑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哭得更厉害了。 傍晚时分,李煦敲了敲萧沅叶的房门。“陛下请您过去。”他沉声道。 “嗯。” 片刻后,她从房内施施然走了出来,敲开了周焱的房门。“拜见陛下。”她恭敬地垂下头,礼仪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皇姐请起。”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周焱又重复了一句,才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周焱漠然看着窗外,并没有看她。 “朕会秉承先帝的遗诏,给你姐妹应有的公主尊荣。”他淡淡道,又说:“只是不知道,皇姐可否还有复仇之心?” 他这时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哪怕她的神色有一丁点的微弱变化,也尽收眼底。 “陛下?”她有些惊愕,似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何要复仇?我也并不想成为……” “你想不想是你的事。”周焱摆了摆手,凝视着她的双眸,轻声道:“朕会给皇姐应有的名分和尊荣。只是有朕在,你永远也别想嫁给萧泽!” 第38章 顺着他的视觉往下看,便是客栈的后院。 萧沅叶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他的要求,只是低声道:“陛下信得过我?我在民间多年,又给萧聃做了几年的养子,太后更是千方百计想要杀我。何况陛下年幼,朝中大臣多半是有自己的想法,我恐怕……” 她的话更加激起了周焱的怒气,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有父皇的遗诏在此,上面还列有此事的知情者名单,难道恢复你的身份这件区区小事,朕还做不到么?至于母后那里,朕会跟她好好说一下。” 她无话可说,唯有道:“谢陛下……” “对了,你还有一个姐姐?” “姐姐闲云野鹤,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萧沅叶道:“当年那场大火之后,我和姐姐各奔东西,前一久她来京城里找过我,但是一时之间,我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罢了。”他摆了摆手,疲惫地揉着额上的穴位,淡淡道:“就你跟朕回去吧。朕可以不计前嫌,遵从父皇的遗诏给你一切,也能原封不动的收回!还望皇姐牢记朕今日说过的话,你明白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萧沅叶从容地答道:“是,陛下。” 李慧意还在小声地啜泣着。 她被李煦拉回客房里,唯恐她被皇帝看见。李煦办完事回到房中,见妹妹还闷闷不乐地坐着,愁眉紧锁,脸上的泪痕未干。他气恼地坐在妹妹的对面,问:“你还是不肯说么?陛下就在隔壁,你要是被他看到了,你让我怎么回陛下!” “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好了。” 李煦气得用手砸桌面,恨声道:“你以为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你是未来的皇后,难道想让人戳我们李家的脊梁骨吗?慧意,我以为你已经长大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身上现在担负着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容不得你胡来。”见她的神色微动,李煦放缓了语气,好声好语道:“妹妹,陛下的人品相貌,放在世家子弟里也是数一数二。我和你大哥都是粗人,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你有什么话可以跟大嫂讲。听哥哥的话,回家去吧,在陛下发现这一切之前……” “砰砰!” 他不耐烦地问了句:“谁?” 却是师妘妘清脆的声音:“李大哥?你在跟谁说话呢?” “是,是刘成。”李煦的声音有些惊慌,随口扯了个周焱身边侍卫的名字。他知道皇帝正跟萧沅叶谈话,却没想到师妘妘会来找自己。 “我刚刚看到刘大哥下楼去了。”她幽幽道:“李大哥难道是在跟鬼聊天么,还是个女鬼?” 师妘妘先前见到李煦从周焱的房中走出来,本想拉着他去街上逛夜市,还没等叫住他,李煦就砰一声将大门关紧了。她有些奇怪,便跟了上去,忽然听到李煦在房内说话,对方还是个女人。 她虽不肯相信李煦会在婚前背叛自己,但也不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走开,便砰砰敲门。见李煦如此掩饰,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转身便走。 “不,妘妘你听我说!”李煦慌里慌张地推开门,见她还没走几步,一把将她拉进了房内。师妘妘被他抓得手臂疼,正怒目而视,余光瞥见了满面泪痕的李慧意。 “你怎么在这里?”她吃惊道。 “嘘。”李煦将食指竖在唇前,诚恳地望着她,道:“妘妘,还请此事保密。陛下就在隔壁,我不想让他看到慧意。”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李煦的担忧,但对李慧意的突然到来,还有些摸不到头脑。想想自己即将成为李家的媳妇,这件事应当站在李家的立场上。她便点头应允:“好,我不说便是。只是……慧意怎么会在这里?” 李煦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妘妘,你跟慧意聊聊吧,我去安排几个人,趁着陛下还没发现,早点送她回去。” “嗯。” 萧沅叶回到房中的时候,见窗门大开,凉风习习,房内空无一人。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低着头,淡淡道:“既然已经来了,要喝茶么?” 宗越从屏风的后面转过身来,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背抵墙壁一展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他含笑道:“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请喝茶就完了?” “又不是我求你的。”萧沅叶镇定道:“你赶着上来,又乱了我的全部计划,我只好委屈自己了。” “说的好像你有多大的把握。”宗越嫌弃道:“要不是看在仪儿的面上,我才不帮你。不过我为你们姐妹出生入死,连个谢字都没有,还险些被太后那个老东西给毒死。” “你帮着太后刺杀萧聃,知道太多的秘密的人本来就不该活在世上。不过是一杯毒酒,又毒不死你。”她面无表情道:“宗越,牵扯到这些事情里对你没什么好处,别自取灭亡。” 宗越斜了她一眼:“你是在关心我?” “不,我是怕牵连我姐。”她一口否认,却换来宗越意味不明的笑。萧沅叶忍着没发作,等他笑够了,才慢慢悠悠道:“她想杀我,还没那个资格。周焱这小子虽然混账,不过今日却是干了件让我舒心的事。” 萧沅叶皱眉:“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自然没关系,跟你有关系。”宗越看着她笑道:“只要他在一天,就不允许你嫁给萧泽。啧啧,看来你只有杀了他,才能随心所欲了。” 她朝宗越丢掷了一个瓷杯,宗越侧身躲过,挑了挑眉:“得了,叶儿这兔死狗烹的作风,不愧是先帝的亲女儿。时候不早了,我得给周焱服用几副痛心药去。” “什么?” 宗越翻窗前,回眸一笑:“等着看。” 她很快就明白了宗越的话中所指。 萧沅叶才睡了半个多时辰,便被楼下的动静惊醒。她一向浅眠,想起宗越傍晚的话,便披衣起身。推开门,正好瞧见师妘妘慌里慌张地在走廊里走着,她捧着烛台,问:“妘妘,你在找什么?” “她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萧沅叶耐心地问。触及师妘妘闪烁的眼神,她轻声道:“没事的,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师妘妘在她的耳畔轻轻说了一个名字,萧沅叶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敲了敲萧泽的房门,也无人答应。萧沅叶不再犹豫,拉着师妘妘飞奔到了楼下。还未到后院的凉亭前,便见那里点燃着两柄火把,周焱冷着脸站在假山前。 萧泽站在一旁,李家兄妹跪在地上,两名侍卫沉默地举着火把。 师妘妘迎了上去,担忧地看着李家兄妹,叫了声:“表哥……” 他转过脸来,看着师妘妘冷冷一笑:“妘妘来了?看你一点不惊讶的样子,想必比朕还更早的知道,朕未来的皇后已经追随朕到了江南吧?” 师妘妘张了张口,却发现无话可说。她不敢为了李煦而跟皇帝分辨,更何况,她确实隐瞒了李慧意的到来。相比之下,萧沅叶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她信步上前,挑眉道:“哥哥怎么在这里?” “我……” “萧太傅大约是吃饱了睡不着,欣赏夜色的时候邂逅了朕未来的皇后。”周焱打断了萧泽的话,话语中颇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他又想起自己头上那顶泛着绿光的帽子,脸色一冷,嘲讽道:“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话,非要大晚上说。” 萧泽道:“并没有什么,臣也是意外地见到……” “别说,”周焱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望着跪下的两个人。“朕还是想知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李慧意终于艰难地开口说话了。 事到如此,她不可能置李家阖府人的性命于不顾。抛下一切束缚,李慧意言不由衷道:“我、我是为了见陛下一眼,才来到苏城的……只是夜里睡不着觉,出来就碰到了萧太傅,我……” “你是为了见朕?”周焱发出了一声怪异的笑,他心中隐藏着无数怒火,只是无处发泄。都当他眼瞎么!望着月下的树影婆娑,侍卫手中的火焰随风而动,他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闪过一个个念头,最后笑了。 “原来是这样啊。”周焱慢慢俯下身,抬起了李慧意的脸,温柔道:“别急,等我们回到京城,就立刻大婚。” “什么?”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李煦忍不住用手肘捣了她一下,李慧意回过神来。“是……”她麻木地应道。 “还不起来么?” 李家兄妹慌忙从地上爬起,尴尬地立在了一旁。周焱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每个人都在心里揣摩他的用意。萧沅叶立在一旁,此时此刻,她轻声提醒道:“陛下,不早了,您需要歇息了。” “好。”周焱笑着转身,走了几步,再度回首:“你们也回去睡吧。明早,动身回京吧。” 他的语气异常和蔼,几乎不像是平日那个动辄翻脸的小皇帝。众人被他吓得心惊胆战,不知道天子平静的表面后,隐藏着多少雷霆大怒。 见众人散去,萧泽急忙跟上萧沅叶的步伐,低声叫着:“小叶子!小叶子!等等我。” 萧沅叶停住脚步,道:“怎么了?” “我今晚本来是……” “不用多说了,哥哥我信你。”萧沅叶伸手按住了他的唇,萧泽的身体一僵。她松开手,笑了笑,道:“没事的,哥哥早点休息吧。” “不,小叶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萧泽将她拉到角落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道:“今晚的事情,对谁都没有好处。我总觉得,暗地里还有一个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哥哥想多了吧?”没等他说完,萧沅叶便开口道:“李姐姐对你的心思,我一直是明白的。我本就是相信你的,你不需要想这么多。我累了,想睡一觉。” 萧泽只得放开她:“好,好。” 第39章 一个月后,周焱最终颁布了先帝的遗诏。 直至此时,太后才惊慌地发现先帝临终前在朝中埋下了多少枚棋子。自从周焱返京,太后联合几大朝臣,本想将那贱婢挫骨扬灰,打得永世不得翻身;谁料先帝遗诏颁布那日,竟有数名德高望重的老臣呼应,相继取出先帝的遗诏。 偌大且安静的金銮殿内,她镇定地跪拜在台阶下,听着老内侍抑扬顿挫的宣旨—— “……特加封周沅叶为晋阳长公主,食邑三千户……” 她能感受到珠帘后那道火辣辣的怨毒目光,便抬起眸子,朝着周焱柔柔地笑了。而周焱的目光则有些躲闪,他始终是皱着眉,极不开心地听着老内侍宣读圣旨,右手来回摩挲着金灿灿的圆珠。 总有一天,她不会跪在殿下,而是高高地站在金銮殿上,俯视这周家的天下。 朝会散后,她随周焱一道步入后殿。 “先帝让朕给予皇姐的,朕都给的差不多了,”周焱斜靠在软榻上,望着她幽幽道:“只是皇姐身为皇室宗亲,不能在住在萧太傅的府上,朕理应赐你一座府邸。不知皇姐可有心仪的选址?” “既然陛下开口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周沅叶浅浅笑道:“我看上一处府邸,离皇宫极近,只是……” “只是什么?” “听说那里是处鬼宅,早些年是陆家住的地方。”她咬着唇道:“我自然是想离陛下近一些,可京都寸土寸金,也就那里是闲置的了。” “陆家啊,朕好像听过这个家族,也是被……”周焱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周焱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便爽快地应允了:“好,朕便将那宅子赐给你,你这些日子若是没地方去,就住在宫里吧。” “宫里?只怕……” “有父皇的遗诏,母后不会难为你的。”周焱宽慰道。两个人正聊着,殿外的内侍来报,昭阳长公主求见。 “她也来了?”周焱有些意外,更是感慨道:“当年皇姐曾戏言,说你像她的妹妹,没想到一语成谶……罢了,请她进来吧。” 周沅叶微微一笑,没有应答见。昭阳长公主步入殿内,向周焱行过礼后,方才看着沅叶,不冷不热道:“皇妹藏了这么多年,真是让姐姐等得辛苦啊。” “只是毓姐姐不知道罢了。”周沅叶道。昭阳本名叫周毓,如今沅叶不再以封号来唤她。她接着道:“以往每次见到毓姐姐,我都将您当亲姐姐一样看待。如今陛下颁布了父皇的遗诏,我得以恢复真实身份,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叫您一声姐姐了。” “……” 昭阳无话可说。她并不是来叙说姐妹情谊的,待周焱赐座后,她便气呼呼地禀告道:“皇弟,驸马不忠,我要休了他!” “哦?”周焱愣了下,道:“说说看,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来昭阳同驸马大婚前,驸马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和他郎情妾意,早已私定终生。 只是有先帝的赐婚在前,曹家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抗婚。曹公子委委屈屈尚了公主后,仍然难忘旧情。先前昭阳发现他和丫鬟私通,不过是他设下的幌子,用来掩饰表妹来过的痕迹。 随后昭阳一怒之下,火烧后院,随后更是长居公主府,连曹家的大门也不迈进一步。 更可恨的是,在周焱南下的这些日子里,京都的贵族圈子里流传出昭阳养男宠、又不能生育的传闻。她气得火冒三丈,派人从头到尾查了个透彻,才发现这事情是驸马的表妹亲手布置的。 “我已经不想再见到这一对奸夫**了。”昭阳怒道:“请皇弟让我休了他,从此各过各的,省得恶心!” 周焱道:“朕刚回京没几天,果真有此事?只是女子休夫,古往今来闻所未闻,朕想要处置曹家,不消和离也有别的办法。” “处置?哼!我现在看到他们就恶心,处置他们还脏了我的手。” 沅叶道:“毓姐姐难道要看着他们双宿双飞么?” “这个?”昭阳冷冷一笑,道:“等我和离后,他们的日子,还很长啊。”她的语气颇是意味深长,隐藏着一些不明的寒意。 “这样吧,皇姐先回去,朕即将大婚,事情还有点多。”片刻后,周焱道。他大婚在即,皇室再流传出公主休夫的传闻,到底是有些不好的。见昭阳点了点头,他又指着沅叶,道:“小叶子现在没地住,不如住在皇姐的府上,等公主府修葺完毕再搬出去。皇姐意下如何?” 他还是习惯性地叫小叶子,说完后有些懊恼,但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昭阳有些迟疑。她慢慢抬起眼来,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笑道:“姐妹团聚,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贱婢!” 太后狠狠摔碎手中的瓷杯,顺不过气来。怀中的狗儿扑腾跳出了她的怀抱,兰絮急忙上前,连声道:“娘娘消气……” “消气?她都要在哀家的头上动土了,哀家怎么消气?”太后怒不可遏,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早知道她是个妖孽,就该一剑杀了她!现在还敢要陆家的老宅做公主府,她就纯心跟哀家过不去!” 兰絮低声道:“娘娘,莫非是她知道了什么……” “怎么可能?那个地方那么隐晦。”太后矢口否认,又忽然皱紧眉头:“不对,萧泽说不定回去过。难道她真的知道了?” “那么如今之计,还是趁着陆宅没有修葺,抓紧将陆公子转移到其他的地方啊……” 太后叹息道:“唉,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倔,说是宁愿死也不离开。说不定就是他那只猫,泄露了机密。”她的眸中划过一道狠光,又有些迟疑地问兰絮:“她不会真的知道了吧?这是来给哀家一个下马威?” “奴婢觉得,她也许只是看上了那个宅子。”兰絮道:“不然的话,陆公子现在还会安全吗?不如将陆府的通道封死,只留到宫里的那个密道,这样一来除非她掘地三尺,否则什么都发现不了。” 太后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 萧泽亲自将沅叶送到了昭阳公主府,临别前,还有些恋恋不舍。 她会意,遣散周围的闲杂人后,轻声道:“哥哥有什么话要说?” “你还叫我哥哥……” “是啊,哥哥,哥哥。”她又重复了两遍,眼底蒙上了一层水雾。“我知道,以后人前我不能这样称呼你了,”沅叶低声道,“可是无论我的身份有什么变化,无论以后你我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无法替代的。” 她从未说过如此煽情动人的话,萧泽怔怔地听着,然而这句话怎么品味都略显凄凉。短短半年里,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小叶子,尽管她就在眼前,跟他说着暧昧的情话,可这一切依旧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从我在雪地里见到你那天,就从未想过有今日这个分离的局面。”萧泽苍白地笑了笑,在苏城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为何萧家村老妪描绘的画面如此眼熟。那不就是第一次遇到小叶子时的情景么?很多事情,他并不想探求到水落石出的结局。尽管她一直在骗他。 “是啊,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沅叶用手帕轻轻擦了下他的眼,道:“哥哥,你的眼角怎么湿啦。” “没……” 两人相对无言,在离别的时刻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萧泽拿着她的帕子,看着上面的那个‘叶’字,狠心站了起来。他走了两步,又说:“小心太后。发生任何事情,第一时间来找我。我……绝对能做到。” 她说:“好。” 傍晚时分,昭阳遣人来请她去用晚膳。 因为是接风宴席,昭阳办得格外隆重,瞧着总有些过分客套的嫌疑。她朝着沅叶遥遥举杯:“庆祝你我姐妹二人重逢。” 沅叶举杯,满饮而干。她浅浅笑道:“毓姐姐怕是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同胞的姐姐,只是远在世外,一直寻不到她的踪迹。” “你还有个姐姐?”昭阳惊讶道。她苦笑着感叹:“儿时总以为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却不想本宫还有一对双胞妹妹……父皇为了你们,给朝中老臣留下那么多遗诏,太后竟然都没有察觉到。” 沅叶一笑:“若是察觉到,恐怕便没有今日的重逢了。” 昭阳虽然近日因曹家的事情焦头烂额,但一些小道消息,还是了解得清清楚楚。她仔细端详着沅叶的脸,道:“你的眉眼果然有几分像父皇。先后还在宫中的时候,我还小,我母妃曾说她笑起来最是温柔……” “毓姐姐的母妃,是当年的淑妃娘娘吧?”沅叶轻声道:“我母亲也曾经跟我说过,可惜无缘一见。” “是啊,母妃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昭阳似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身子微微颤抖。 “毓姐姐?”她上前扶住了昭阳。 她大概是有些醉了。 姐妹两人挨得极近,昭阳伏在她的怀里,一下子哭出声来。沅叶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忽然间,,她听见昭阳问她:“妹妹,我的母妃也是被她害死的,跟你一样。你恨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小天使们,最近在做毕业论文的实验,啊,要死== 第40章 沅叶没有答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听着昭阳叨叨叙说着往事,直到她昏沉沉睡去,沅叶这才唤来侍女将她扶走。慢慢走出殿外,看星空繁星闪烁,沅叶这才发觉萧泽已经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了。 搬来公主府的第一个夜晚,她失眠了。 本月十五,恰好是黄道吉日,皇帝大婚。 皇家礼仪繁琐复杂,沅叶和昭阳身为皇帝的姐姐,自然是一早就赶往宫中。天色尚且朦胧,沅叶扶着内侍的手走下马车,对着迎面走来的昭阳感叹道:“毓姐姐,我怎么听到了东边有隐隐的雷声呢?” “没有吧?”昭阳道:“今日可是……” 她才说着,四面刮来狂暴的大风,卷杂着沙土碎石,从耳边呼啸而过。两位长公主精致端庄的发髻被吹得歪斜,她们连忙躲入车厢里,挨在一起面面相觑。 “轰——隆!” 她们躲得及时,没多久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乌云笼罩住整座都城。听着外面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雨水如水柱般击落在石板路上,积水可达脚踝。内侍冒雨将马车赶到一旁,昭阳感叹道:“不知李家那里什么时候发嫁。” 沅叶笑了笑:“没事的,现在还早,说不定等下雨就停了。” 大约老天要故意跟她的这句话唱反调,等她们赶到大婚的正殿,抬头便看见一脸阴郁的周焱。皇帝大婚,都是要择选出一个风晴日丽的吉日进行的,然后祭祀祖宗,昭告上天。可是现在,是要帝后在雨中祭拜先祖,然后让暴雨浇灭香烛吗? 可是推迟婚期也不是回事啊。 自古民间婚嫁,若是订好的婚期因故不能按时举行,那么情愿提前一些,也不能推迟。文武百官、皇亲贵族早已到齐,大约皇帝大婚以后,第一个要得到清算的就是司天监官员。 不知在殿内漫长地等待了多久,才听到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母仪天下,除了皇帝和太后,沅叶随同在场的众人齐齐下拜。庄重严肃的皇室婚礼,便在雷雨交加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礼成,皇后入淑房后,除了有宫人撑伞的贵人,余人都被淋得格外狼狈。 沅叶虽然没淋多少雨,不过裙摆沾水,看着实在是不雅。便与昭阳携手去换了衣裳,昭阳没瞧见自己的贴身宫婢,回头唤道:“小荞,小荞?” 旁边的宫女道:“殿下,小荞先前还在这里呢,这会儿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丫头。”昭阳皱了皱眉,先将衣裳给换了。沅叶刚刚拢好发鬓,便见桃叶匆匆走入殿内,附耳说了几句话。 “毓姐姐。”她倏忽站起身,道:“听说二皇兄来了,我们去见见他。” 昭阳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再想想二皇兄一贯的作风,忙不迭向外走。没走几步,便听到小荞的求救的声音,还有晋王的威逼利诱。 “哟!本王便是让皇妹把你给了我,你又能怎么样?” 多日不见,晋王的下巴又加厚了一层。见他肥腻的身子挨紧了小荞,昭阳顿时怒不可揭。她上前用力拉走了自己的侍女,厉声道:“皇兄这是在做什么?” 晋王本想发火,见是昭阳,只是漫不经心道:“随便走走,看皇妹的婢女着实鲜嫩可爱,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昭阳心中向来鄙夷他是蛮夷混血,冷冷哼了声,转身便要走。 “等等。”晋王的目光跃过她,瞧见了周沅叶。他笑道:“小皇妹啊,如今你也是咱周家的人了,见到哥哥还不打个招呼?” “并非不愿意跟二皇兄打个招呼,只是刚刚没认出二皇兄来,还以为是宫里混进了什么浪荡子。”沅叶冷淡道:“这才知道,原来是您啊。” “伶牙俐齿,你给萧贼当了这么久的干儿子,就不嫌丢了父皇和周家的脸?”晋王讥讽道:“本王就是喜欢女人,两位妹妹管得着么?有这个闲空,还不如管管自己的驸马不在外面鬼混。” 他这话出口,顿时让昭阳觉得自己的脸被打的啪啪生疼。 当下她的脸色变冷了下来,又不愿和他多说什么,放下一句“愿皇兄不要为今日的言语后悔。”便走了。沅叶停在后头,抬起脚又回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陛下大婚,今日皇兄还是不要乱转的好。” 晋王嗤笑道:“少来威胁本王,本王倒是要劝劝你,少在太后的面前转为好。” 沅叶轻轻一笑,提着裙子走了。 周焱喝了个醉烂。 他犹然记得,自己曾在甘泉宫的遗址上建了个新园子,撇下众人摇摇晃晃地向那边走去。他幼时经常在宫里一个人溜达,深知每一条僻静的小路。待他依靠在半山腰的石亭里,仰望着茫茫夜幕,苦笑着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雨便停了,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他将头靠在石柱上,心中的苦闷没有半点疏解。礼成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也许现在正派人打着灯笼来找他。至于皇后?周焱皱了皱眉。 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周焱叹了叹气,这人来得也太快了。 “陛……陛下?” 他瞥了一眼,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穿着低级的内侍衣裳,触及他的目光赶紧跪下。“起来吧。”周焱问:“你是这里的人?” 那孩子答道:“回禀陛下,是的。” “有酒么?” 他浑身散发着浓浓的酒气,还依旧不满足。那孩子去了片刻,倒是弄来了酒。他嗫嚅道:“陛下哎,只是这酒,太苦涩了……” 周焱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头向后一扭,全吐了出来。他自幼养尊处优,从未喝过这样劣质的酒。 “好吧。”周焱苦笑着放下酒罐,看这小太监还算懂事,再想想自从回宫以来,王科就被自己给‘派遣’出宫了,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受宠若惊,道:“谢、谢江……” 夜深人静的时候,最宜私下相会。 周沅叶身着夜行衣,悄悄潜入了陆家老宅。因为宫中某个人的暗中阻扰,公主府迟迟没有得到修葺。她转悠到树下,拍了拍三下手,萧泽从墙头一跃而下。 “哥哥!”沅叶轻轻叫了声,飞奔到他的怀里。萧泽百感交集,双手按住她的肩头,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才道:“小叶子胖了。” “……”她不太高兴地答道:“毓姐姐家中的伙食好,我又不出门,可不是胖了。你呢?最近也没见到你的踪影。” “陛下最近让我去监管修塔。”萧泽向南指了指:“明年开春你大概就能看到了,挺高的。” “他还真能给你找事。好端端的,建什么塔,镇妖么?” 萧泽失声笑道:“不错不错,就是关你的。” 沅叶淡定道:“不,要关押住我,至少也要用锁仙塔。” 调笑了一会儿,似乎又回到往日轻松愉快的氛围里。萧泽正色道:“小叶子,你约我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我跟他要了此地做公主府,这事情你听说了么?”沅叶道。 “没有。”他摇了摇头:“我近来都在南郊呆着,若不是这次陛下大婚,也难得有机会近来看你。你为什么选在了这里?警告她么?”萧泽狐疑地问。 “警告?警告她只会让她更想杀了我。”沅叶浅浅笑道:“她杀不了我,干着急的样子真有趣。我跟焱儿说这事也有一阵子了,公主府迟迟没有动工,她在动手脚呢。这么一个大活人,我还真不信她能在众目睽睽中给转移到哪里,最多是把路给封上,让那间密室只有通往宫里的一个通道。” “什么?”萧泽不可置信地追问她:“路被封上了?” “我只是这么怀疑,所以约你来这里看看。”她轻轻地踏上了石板上的水洼,回首朝着萧泽招了招手:“来呀?” 萧泽默不作声地跟上,两个人沿着先前发现的密道,一路向下。 果然是被封住了。 才刚刚钻下地窖,萧泽再想向以往那样寻找之前的密道,可惜再也无法启动了。机关被冷却的铜汁牢牢地封住,任他有再多的力气,也无法寻找先前的路径。 “果然。”沅叶对他说:“若是只通往宫里,那么以后,太后和他就真的无处可逃了。哥哥,你怎么了?”她手中举着火把,这才留意到萧泽异样的脸色。 “你可知道那沦为太后禁。脔的男人是谁?”他咬紧牙,一拳一拳的捶在了墙壁上:“那可是……我的亲哥哥啊!” 沅叶这次真的是大吃一惊,她问:“什么?” 那里面的人是萧泽的亲哥哥?难道陆家有人这么多年没死,一直被太后囚禁着?当年先帝抄了陆家满府,跟这件事有关系吗?她千算万算,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周沅叶隐约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她再度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萧泽的轮廓,越发怀疑那种可能。 第41章 饶是她疑惑重重, 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沅叶不敢胡猜乱想。 她再次仔细地推敲了一下时间线,陆家是在先帝逝世前不久被抄斩的, 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 她并不清楚。不过这倒是解释了太后为何单独留下了萧泽一命, 让他在萧家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哥哥。”她轻轻顺抚着萧泽宽阔的后背, 沉声道:“既然宫中还有一条密道,我们并非是没有办法的。没事的……很快, 陆大哥就会被救出来。” “我一定会的。”萧泽抚摸着冰凉的石壁,掷地有声道。他转过身,凝视着沅叶的双眸:“小叶子……为了你、陆家,还有义父的仇恨,我一定会手刃仇敌。” 她勾唇一笑, 眼睛闪亮亮的:“我相信你。” 萧泽忍不住拥她入怀,她的心忽然狂跳了一阵子, 那是久闻的熟悉气息和难以割舍的亲密感。这瞬间她清空了其它的杂念,只是安静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了眼。 周焱大婚后,师妘妘的婚事也被提上了行程。 她也不便再住在宫里, 回到了自个儿的家中安静地准备嫁妆。可她闲不住, 没几日便寻了个由头奔到昭阳公主府,倾诉不满。 昭阳出府围猎去了,沅叶便让桃叶将瓜果甜食摆在亭中的石桌上,看亭外枫叶半红, 白云悠悠。 “小叶子, 自从表哥大婚后,你可见过皇后?” 沅叶一笑, 道:“没有,我进宫做什么?又没人想见我。现在连你也出宫了,我更是不想去了。” “我见过她几次,”师妘妘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肩膀,道:“虽然我之前跟她也无深交,可现在总觉得她成为皇后之后就怪怪的。你想想之前,她是多么爱笑啊,我上次见她,总是本着一张脸。说话也阴森森的,好像除了姨母,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人嘛,总会变的。”沅叶安慰她:“成为皇后,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她呢,哪有这么轻松?” “也对。我就说皇后是个苦差,幸好不是我。”妘妘说完,捂住了口。见沅叶轻轻一笑,她又大胆地继续往下说了:“我现在就一点不想嫁人,李煦对我虽然挺好的,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算了算了,昨天他们来商定婚期,订到了明年开春。” 沅叶吃惊道:“这么晚?” “那是,今年没有好日子了,且事情那么多。”妘妘得意道。她又想起一件事,低声道:“前几天,表哥临幸婵婵了……” 沅叶刚刚想伸手去拿茶盏,闻言动作一顿。婵婵,师婵婵?费了好大劲才想起宫中还有这号人物,这不是妘妘的庶姐么。她不禁笑道:“我消息落后了,还没听说这事儿。怎么,这是要封妃了?” 周焱自打大婚后,后宫的女子越来越多。上个月,他刚刚纳了葛丞相的孙女,王侍郎的妹妹,更别提无数宫女。见他为了子嗣如此积极努力,太后很欣慰。 “大概是吧,虽然表哥临幸她至今没有给一个位份,但是看在姨母的份上,不会低于妃位的。”妘妘道。她接着道:“其实有时候,我挺同情慧意的。可我又不知道跟她说啥,若她不是皇后,我们将来会是姑嫂,而不是我给她行大礼,她冷冰冰的回答一句,起身吧。”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悄悄问:“难道慧意真的是在暗暗喜欢着萧大哥?” 沅叶瞄了她一眼,笑了笑,道:“妘妘,这种问题,还是不要再问了。”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噢。” 如今周焱的后宫真的很热闹。 几日之后,宫中果真传来师婵婵得封师妃的消息。皇帝似乎沉醉于无数美人的怀里,政事多是由太后的人代劳。然而昭阳的休夫一事迟迟没有得到解决,她按捺不住,揪起沅叶便入宫了。 沅叶尚在睡意朦胧中,一路上颠颠晃晃,她最后一点睡意也没了。一路行至周焱的寝宫,被门前的内侍给拦住了。 内侍道:“陛下尚在歇息,两位长公主请回吧!” 她抬眼看了看天空,清澈湛蓝,早已日上三竿了。一旁昭阳道:“陛下今日不该早朝么?” 那内侍默不作声,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二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正想离开,左边廊下有个人慢慢走过来。 沅叶漫不经心地瞥过,忽然怔住了。“谢江?”她迟疑地唤了声。 谢江停住了脚。许久不见,他的个头蹿了很高,几乎比她都还高出半头。他平静地走了过来,行礼后道:“两位殿下有何吩咐?” 他怎么到了周焱这里?周沅叶依稀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甘泉宫遗址。她默不作声地扫了眼谢江的穿着,柔柔地笑道:“我们来见陛下。不知陛下现在是否在歇息,可否帮我们通传一声?” “两位长公主稍等。”他答道。随后快步上前,和门前的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推开门走入殿内了。不多时,里面传来消息,说陛下已经起身了,请两位长公主入殿觐见。 昭阳道:“这小太监,有几分能耐,竟能说动焱儿?” 沅叶道:“些许只是巧了吧。走吧毓姐姐,这次要好好地跟陛下说。” “参见陛下……” “皇姐……”他说完这句话,还打了个哈欠。周焱揉了揉眼,道:“都起身吧,赐座。” 沅叶看了看他,眼圈深陷,确实有几分精神不振。周焱没有瞧她,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昭阳:“皇姐大早上急急忙忙来找朕,有什么要紧事?” 昭阳笑道:“惊扰了陛下歇息,相比起来,姐姐我这些事哪里算大呢。” “无妨无妨。”他伸手按了按额头,道:“说吧。” “确实不是什么要紧事。”昭阳道:“如今秋意正浓,姐姐家中新酿了几罐子好酒,可小叶子和我又不是能喝酒的,还想请陛下前来品尝品尝。” 哦? 周焱扫了她一眼,见昭阳满面笑意,笑了笑道:“既然是这样,朕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改日去皇姐的府中坐一坐。” 既然昭阳打算通过讨好他来换取休夫的机会,周焱倒不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她。他已经很久没出宫走走了,宫中的女人虽然多,只是没一个知心人。 他忍不住看了沅叶一眼,见她的眼神东瞟瞟,西瞧瞧,微微叹了声又将目光收回。昭阳发现了这个细节,但不明所以,仍旧笑吟吟道:“择日不如撞日,不知陛下今日可有兴致?” 周焱挑了挑眉,道:“好。” 这些日子沅叶忙于别的事,压根没发现昭阳在府中的动静。 她重金买了几十个歌姬,将她们安置在别院练舞数月,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昭阳公主府的后院极大,几乎是半个小园林的规模,栽满了枫树银杏,如今落叶铺满了一地,金红一片,在金灿灿的阳光照射下格外耀眼。 侍女小荞端来美酒,周焱看了眼她白嫩的手,顺着扫了眼她清秀的脸。昭阳看在眼里,一直笑着没有说话。 三人品酒闲聊,瞥见沅叶欲言又止的样子,周焱笑道:“你有什么话,说不得么?” 她讪讪地笑了下,道:“这话可实在是问不出口,不然怕毓姐姐会多想。我只是……” “说吧。你我姐妹,有什么说不得的?”昭阳道。 “也没什么事。”沅叶看着周焱道:“只是想问问陛下,我那公主府,什么时候能修葺好?” 她不说则已,一说,在场其余二人想了想,果然已经过去很久了。陆府算不上破烂,若是派人修葺,几乎用不到一两个月。沅叶又笑道:“也没什么意思,问一问,还怕毓姐姐会担心呢。只是我再不走,怕又胖啦。” 昭阳闻言嗤嗤一笑,道:“你这话是还嫌弃我的厨子手艺太好了?” 姐妹二人嬉笑了一会儿,周焱倒是格外安静地坐着。他先前派人修葺陆家老宅的时候,太后极力阻扰;后来他因为种种原因在宫中混吃等死了数月,这件事便被彻底耽搁下来。如今再派人修葺,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沅叶的这句话提醒了他,太后为什么要阻扰? 按理说小叶子恢复了公主身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实了,太后不该在这点小事上难为她。他有些想不明白,只好含糊地答道:“是朕忘记了。回头儿,朕就再派人去修葺。” 昭阳道:“陛下别听她的,小妮子不懂事,您日理万机,就让她在这住好了。” 周焱淡淡笑道:“朕答应的事儿,总是要兑现的。” 三人慢慢品酒,小荞立在一旁端着酒壶。又过了一会儿,昭阳道:“陛下先坐一会儿,姐姐去看一下厨房里可准备好了。” “嗯。” 沅叶本想跟她一起走,却被周焱叫住了。她只得停下身来,回首道:“陛下?” 他慢慢地端起酒盏,停在唇边,没有饮下。良久,才悠悠吐出了一句话:“你也不常来宫中坐坐。” 几片落叶随风垂落在石桌上,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轻轻飘动,无声无息。沅叶想笑,又笑不出来,她只是说:“以后陛下常来府中坐坐,你我姐弟叙一叙,也是一样的。” …… 半响,周焱将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朝她挥了挥手:“你有事先忙吧。” 沅叶低着头匆匆走下石阶,在她的背后,她听见周焱让小荞添酒的笑声,和小荞娇羞的应答。 第42章 当晚周焱起驾回宫时, 身侧多了位佳人。 昭阳谋划许久,同沅叶说起此事也面带笑意:“小荞这丫头,跟在我身边多年, 如今也是给她寻了个好去处。最要紧的, 也免了二皇兄对她的觊觎。” 她不置可否, 只是轻声道:“宫中险恶, 毓姐姐还是早点帮她打点关系。” “本宫自然有准备。”昭阳笑道:“小荞是我的人,不过入宫以后, 都要看她的努力和造化了。现在谁都忙着往宫里塞人,都在抢着生出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只是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色沉了沉,道:“又会不会插手?” 只要周焱没毛病,早该有妃嫔怀孕了。如今后宫佳丽三千, 且皇帝又雨露均沾,想必后宫不久就可以听到孩子的啼哭声。 沅叶挑了挑眉:“姐姐是想做什么?” “本宫能做什么?”昭阳反问道。她笑了笑, 道:“看看罢了。” 今年的中秋宫宴,有了宫中众佳丽的点缀,想必是格外热闹。 沅叶坐在铜镜前梳妆,身后的桃叶用木梳将她的长发慢慢梳下, 一直垂到腰际。她漫不经心地扫过台上摆着的胭脂等物, 以及繁琐华贵的钗环,忽然有些莫名的烦躁。她伸手轻轻地摸着衣袖上的绣纹,幽幽道:“好像已经有很久没见到哥哥了。” 桃叶不答,用手指将她的秀发挽起, 灵巧地编起来。等她将手中的活计都做得差不多了, 才慢慢道:“中秋佳节,姑娘这个时候倒是想起萧公子来了。” “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 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四五年,想想他又怎么了。”沅叶的脸微微一红,嗔道。她又说:“也不知道我姐姐最近去哪里了,这么久也不给我写信,一定是宗越怂恿的。” “那宗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沅叶一愣,下意识道:“离间我们姐妹的感情,一向是他乐意为之的,还需要别的理由?从小,他就恨不得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天天装病躺在床上,母亲还让我给他送饭。”想起此事还有些愤愤不平,她道:“总而言之,能离他多远就多远。” “可大姑娘还不是跟着他。” “没办法。”她叹了声:“我只能希望他还有点良心。” 两人说这话,外面夜幕降临,万物染上一层朦胧的深蓝色。殿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桃叶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她又回来了,面上的表情不惊不喜,看沅叶正低头摆动着衣带,轻声道:“随秋来了。” 沅叶刚将衣带绕在手指上,闻言动作一顿。“让他快进来。”她惊喜道。 没一会儿,随秋跟着桃叶进来了。他穿着墨色单衣,老老实实跪拜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快起来吧,这里也没有外人。”沅叶笑盈盈道:“嗯,你怎么来了?是他有什么事情所以派你来的么?” 周焱有意不让他俩碰面,这点沅叶是心知肚明的。虽然南郊并不远,可她一次也没去过,两人唯一的一次私会还是那次夜闯陆府。偶尔,随秋也会传递一下书信,也不算是音讯全无。 “公子让小的来看看公主是否安康。”随秋睁着眼看了看她,道:“嗯,公主瞧起来确实是挺好的。” “你呀,”沅叶一下子笑出声来,又问:“你们怎样过节?我这边的月饼味道极好,桃叶,你去拿几盒子来,让随秋带回去你们分着吃。” 又问了些萧泽的近况,她的心情不由得好起来,又亲笔写了封信让随秋带去,才动身入宫。 如今小荞被册封为荞贵人,坐在极显眼的席位上,比那些名分高的妃嫔还有脸面。 见两位长公主入殿,她仍然不忘旧主,朝着她们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昭阳朝她投去赞许的眼光,然后同沅叶一道参拜帝后。 “两位皇姐请起吧。”周焱笑道。李慧意坐在他的身侧,连眼也不抬,冷冰冰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昭阳谢恩后,又问:“母后呢?” 周焱叹道:“刚刚兰絮来说,母后的身子稍感不适,可能不会来了。” 昭阳也并不想看到太后,闻言,说了几句虚伪的关怀话,便拉着沅叶入席了。宫宴上歌舞升平,并没有因为太后的缺席而让众人玩的不尽兴。众妃嫔更是相继献上绝技,以博取皇帝的目光。 他边看边笑,对众美人的投怀送抱毫不拒绝。更有年轻靓丽的女子想要挨近他的身,周焱更是扭头直言道:“皇后让让,这里有些挤。” 李慧意面无表情地向右挪了挪,让周焱的身边得以多一位捶肩夹菜的美人。满殿都是人,除了李煦,无人留意到这个细节。而她压根不愿意去看自家哥哥失望的目光,她沉默地瞧了眼沉迷于酒色的周焱,敛袖起身,匆匆出殿。 待呼吸到殿外的清新夜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仰望着月亮默然不语。听着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李慧意心知贴身宫婢追了上来,头也不回道:“你别跟着本宫,本宫想一个人走走。” 却听身后响起了李煦的声音:“皇后要去哪?” 她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良久,李慧意才淡淡道:“一个人随便走走,二哥也要管么?” 他走到李慧意的身边,眉头皱得厉害。望着她的凤冠霞帔,想起小妹在家时候的光景,李煦的口吻不由得柔和起来。他缓缓道:“小妹,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母后关心我,陛下尊敬我,挺好的。”她满不在乎道:“听说二哥和妘妘的婚期定在年后了,可喜可贺啊。” 她的口气怪怪的,让李煦的心情又瞬间不爽了。但对方到底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心知不能再用以前在家时候那种严厉的语气跟她说话,想了想,道:“你若是在宫里寂寞,可下旨让大嫂进宫跟你说说话。大嫂见多识广,小妹若是跟我这个粗人没什么好说的,不妨跟大嫂说。” “本宫知道了。” 她仍不肯回头,李煦没法,只得说:“好,微臣告退。” 秋高气爽的夜晚,偷偷溜出宫宴的显然不止皇后一人。 沅叶站在石桥上回首,她离那座灯光璀璨的宫殿越来越远。月光的清辉落在她的身上,在地面上拉长了倒影。 她快步走下石桥,身影消失在宫墙后。在石灯后,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正等着她。沅叶走上前,低声道:“听说你们找到了?” “嗯。”那人点了点头,道:“殿下,那只猫儿每晚都会出来,从那边山石的空隙里。”他遥遥一指:“不过具体的通道应该在太后的寝宫里,那可是条老密道了……” “好,干得好。”沅叶赞许道:“先不要动那只猫,做点别的……” 周焱正喝得尽兴,谢江走上来,在他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他把眼一抬,瞄向了长公主们的席座。果然没有她的身影。他的心有些不安,却还是拥着美人欢笑,喝光她们递来的酒。如此喝了几杯,周焱一把将小荞搂在怀里,起身大声道:“众位爱卿随意尽兴,朕先去歇息了!” 他的步伐不稳,小荞忙扶着他,在众妃嫔又羡慕又妒忌的目光中向后殿走去。等到了寝宫,周焱用力将她丢到榻上,含糊道:“朕先去更衣,你等着朕。” 她羞红了脸,轻轻点头。 待周焱走出宫殿,他的目光一瞬间清明。匆匆换了身简便的衣裳,他只带上谢江,朝着太后的寝宫走去。他的脚步有些焦急,边走边回头问谢江:“母后不是身体微恙么?这个时候找她做什么?” 谢江小跑着跟上,闻言波浪般摇头。周焱知道他的母后有半夜劫人的前科,等走到太后寝宫的附近,又停着不动了。 他直接闯进去么?若是两人坐在暖香殿内好端端的聊着天,岂不是……正思索着,身后有人唤他:“陛下?” 周焱猛地扭过头去,沅叶好端端站在月下,正满脸疑惑地瞧着自己。他看了谢江一眼,大步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说太后找我,刚刚走到这里,就遇到了陛下。”她笑道:“陛下呢?怎么不在宫宴上观看新舞,跑到这里来了?” “是谁让你来的。”周焱沉声问。 “噢,是葛贤妃身边的宫女跟我说的。”沅叶笑了笑,“说是太后有些先帝的往事想跟我讲一讲,我便来了。” “你傻呀。”他没好气道。葛贤妃便是葛丞相的孙女,也是皇后之下名分最高的女人。她把小叶子给弄到这里,有什么企图?周焱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见她平安无事,也不想再多加追究了。 他说:“你还是早点回府吧,母后要是怪罪,来找我便是。” 她嗯了一声,转身便走。 月光下,一个人影微晃。周焱眼尖,拔出身侧的长剑,厉声道:“谁!” 李慧意从树后缓缓走出,依次瞧了他们一眼,幽幽道:“真是姐弟情深啊。” 第43章 谁也没料到她在这里, 周焱微微一愣,随即冷冰冰道:“皇后有什么异议?” “不敢,臣妾不敢。”她的语气虽然毕恭毕敬, 但始终含着一丝凉意。正抽身要走, 周焱又叫住了她。 “皇后怎么在这里?” 李慧意淡淡道:“趁着夜色出来走走, 不过现在臣妾要回宫了, 莫非陛下要来臣妾的宫中?” “不必了。”周焱嫌弃道。他挥了挥手,示意李慧意可以走了。沅叶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这对帝后对话, 没有做声。 “你也回府吧。” 她低声道:“是。” 冷月溶溶,她拉了拉身上的银色斗篷,转身欲行。沅叶才将将走了两步,又急忙地后退,差点撞到了周焱的身上。“那是什么?”她惊魂未定地问。 周焱问:“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一个黑影闪过。”沅叶有些迟疑地答道。皇宫戒备森严, 除了行动鬼祟的皇后,还能有谁路过? 谢江忍不住笑了声。他朝着皇帝、沅叶拱手禀告道:“回禀陛下、长公主, 那是只猫儿从草丛里跑过,奴婢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只猫,那他们也就放心了。沅叶也有些尴尬,咬着唇道:“原来宫中还有嫔妃爱养猫么?真是窜的飞快, 不知是谁的宫里的。” 周焱笑道:“朕也没有看清。不过师妃宫里倒是有只猫, 旁人便不知晓了。” “那色儿跟师妃娘娘宫里的不同。”谢江记性较好,提醒道:“师妃娘娘宫里的是只狸猫,可刚刚那只明明是纯白的。” “那些许是宫里别的宫女内侍养的了。”沅叶点了点头,道:“对了, 那白猫跑哪里去了?” “好像是……那边。” 他遥遥一指, 正好是太后寝宫后墙边上的竹林。沅叶拎起宫灯一照,那白猫果然蜷缩在墙角, 黄褐色的猫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周焱一脚踩上了干枯的竹叶,那猫弓起身子,嗖一下跑了。它躲入了山石的缝隙里,任沅叶怎么呼唤都不出来。 “别叫了。”周焱看她在那俯身唤了半天,失声笑道:“你若是喜欢,朕改日送你一只便是。” 她犹然恋恋不舍地起身,道:“这贼猫,也不知底下是不是有什么密道,竟然它钻没了。” 这几块山石背靠宫墙,周围载满翠竹,怎么会有密道。太后虽然养狗,可那狗整日窝在宫女的怀里,也不需要在墙上特意凿个狗洞。周焱当她说笑,笑了笑,动脚的时候反倒真觉得脚底有些异常。 脚下的泥土有些松软,不似旁边坚硬的泥地。他的心往下一沉,忽然想起儿时在藏书阁里翻阅的杂书。 那是本太。祖年间的史册,在他刚刚登基为帝的时候,时常一个人跑去藏书阁翻阅杂书。那间阁室只有历代帝王才有权翻阅,算是皇帝的私人藏书。太后本就不认得几个字,也就随他去了。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那本书上曾记载的一条密道。宫中共有三条密道,一条通往宫外,为国破家亡,皇帝逃命所用;一条就在皇帝的寝宫内,早已废弃多年。前两条密道都是先帝亲口告诉他的,唯有第三条密道是他自己从书上发现的。那条密道以太后的寝宫为起点,通往宫外某处府邸,原因不详。 难道这只猫走了密道? 他皱了皱眉,没有做声。 沅叶费了一晚上的劲儿,可惜都没有奏效。 回到府中,她忍不住跟桃叶抱怨:“我本来都安排好了,让人去太后的寝宫里点火,然后我跟小皇帝再冲进去,现场逮住他们……这点子还是我从毓姐姐那里学来的。可是慧意突然来了,吓我一跳。” 桃叶给她揉着肩,道:“皇后怎么了?” “她还不适合卷进这件事里来。”沅叶随口道:“好不容易有一个晚上,他们旁若无人的厮混到一起,这个时候不动手真是太可惜了……然后那猫又出现了,我又硬生生地逗了会猫,今天的计划怕是彻底毁了。” “姑娘切莫着急。”桃叶轻声安慰着她:“既然他们人在那里,总有动手的机会。我本就说姑娘的行事不妥,着火以后,那陆郎难道不会逃回去么?宫中的火扑灭也快,姑娘想逼出陆郎,也要顾忌一下萧公子的感受。”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吭声。半响,才悠悠道:“好,不急。” 宫中有两位女人同时被诊断出喜脉。 一位是葛贤妃,另一位是小荞。于周焱而言,他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急忙将小荞提拔为美人,亲口许诺生子后封妃。此外,他还特意召见了昭阳长公主,跟她商讨驸马一事。 昭阳满面堆笑,才听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就连连摆手道:“哎呀皇弟,这事儿也不着急。如今宫中有两位妃嫔都有了喜脉,比起这样的大事,姐姐的事情就何足挂齿了。姐姐也给荞美人带了些滋补品,还望她早日生下皇子。” “皇姐有心了。”周焱心情舒朗,笑容也多了几分真诚:“要不是昨晚荞儿跟朕说,朕都不知道这些年皇姐过的是怎样的糟心生活。父皇将姐姐许配给曹家,是任由他们欺辱的么?朕这就下诏,一切随皇姐的意。” “那就谢过陛下了。”昭阳不再推辞,谢道。 周焱笑道:“皇姐客气!”他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只是姐姐尚且年轻貌美,朕有意给姐姐再指上一门亲事,不知道姐姐……” 她没料到皇帝会有这么一招,心里惊慌,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哦?”她挑眉一笑:“姐姐只要那一等一的好儿郎,莫非陛下有了相中的人?” “也不算有吧,毕竟能配上姐姐人也不多。”周焱随口道。他想了想,问:“萧泽如何?” “萧……泽?” “对,就是他。”周焱直起身,望着昭阳稍显惊愕的面庞,缓缓笑道:“朕还记得儿时读书,萧太傅是伴读,那时候姐姐总喜欢跟他说话……哎,只可惜后来父皇将姐姐嫁给了曹家,这场姻缘便错过了。不知……姐姐心里怎么想?” 他促狭地笑着,昭阳心里砰砰响。她蹙眉摒去杂念,暗想自从萧聃死后,萧泽一直被皇帝‘发配’去修塔,对他时刻警惕于心。让萧泽尚主,难道是要以驸马的身份将他绊住么?昭阳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她与萧泽儿时虽然交好,萧泽也有着一等一的品行和相貌,是曹驸马万万比不上的。她也许对萧泽有过其他的想法,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她并不想成为皇帝制衡萧泽的棋子,他日成为刀下亡魂。 “我?哎,恐怕姐姐已经老了。”昭阳苦笑了一声,摇头道:“我到底已经嫁过人了,前一久满城风雨,姐姐想等休夫后,过一两年再考虑再嫁的问题。”她提议道:“叶妹妹也不小了,和萧太傅年貌相当……” “不行!”周焱斩钉截铁道。 昭阳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为何不可?” “她,她之前和萧泽兄妹相称,恐怕不合适。”周焱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理由,满面愠怒。没等昭阳再问,他开口道:“小叶子的婚事以后再说。既然姐姐不喜欢萧太傅,那么姜侍郎怎么样?” 姜侍郎已经三十多岁了,原配去年病逝,留下三子一女。 “不……不可!”昭阳连忙摇头:“我还不想给别人养孩子。” “那杨御史的次子如何?” “不,不,”昭阳想起杨公子那油头粉面的样子,有传言说他爱养娈童,头摇得更猛了。 …… 周焱连连列数了十几个人名,一个比一个还差。昭阳虽然想勉强应一下,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压根不愿意和糟糕的男人有丁点关系。到最后,周焱冷冷一笑,拖长了音调:“那么皇姐是否觉得,萧太傅是不是还不错?” 经历过这一阵狂风暴雨,昭阳早已头晕目眩,闻言再一想萧泽的人品相貌,果然是最佳选择。她迟疑地点了下头,还没答是,周焱已经拍手道:“好,朕会替皇姐留意此事的,务必让皇姐第二次嫁的称心如意。不过此事先不要外传,等曹家的事情处理好后,朕会下旨赐婚,让皇姐风风光光地出嫁。” 昭阳唯有苦笑:“陛下费心了……” 决定好昭阳的再嫁婚事,周焱更觉得神清气爽,胸口的闷气清空大半。 自从宫中的两位嫔妃有孕,他好似交了差事,去妃嫔宫里的次数也没有那么频繁了。便换了常服,带着谢江出宫。 身边虽然少了老奸巨猾的王科,但是带着乖巧听话的谢江,周焱很是满意。时至晌午,他在路边的酒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好饭菜后独自欣赏窗外景致,只是身边没有佳人相伴,未免有些意兴阑珊。 酒楼上很安静。除了他们以外,便只有一桌食客。身后又有人蹬蹬上楼,却不是店小二。周焱随意一瞥,见那人穿着墨色道袍,长发披肩,手中还持有一柄长幡。他将长幡向旁边的长椅上一放,依稀能看到‘周易算命’四个大字。 “小二,上酒来!”那人吆喝道。 小二呈上酒,他一饮而尽。如此反复,喝完一坛子以后,他忽然伏在桌子上痛声大哭,哭过后用衣袖仔细地擦干泪水,继续吆喝:“上酒!” 周焱在一旁自饮自酌,已经看了他半天了。他本不欲说什么,隔着三四米也只能看到那人的侧颜。那人虽然看似放荡不羁,整个人却看着很干净利索,等他留意到周焱这边的人,回眸一瞧,周焱更是觉得他眼熟了。 看他勾着那一抹不羁的笑容,周焱皱了皱眉,自言道:“王科,你记不记得……” 谢江道:“公子,公子?” 他这才记起,王科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了。他想起年初去江南的前夕,在街头遇到的算命先生,跟这个人真是极像! 正思索着,那人遥遥朝着自己举杯,道:“公子,算卦否?” 他倏忽站起身,快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俯身冷冷地凝视着他:“你是谁?” 宗越勾唇笑了笑。 他满不在乎地将酒水全部倾倒在地上,道:“我嘛,闲人一个。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还没到一年就记不得在下了。” “果然是你。” 周焱在他的对面坐下,冷眼看着他。便是这人让他去查当年的白家逆案,直到后来发现了小叶子的真事身份,他才恍然明白这几件事情之间的牵连。这等皇家秘闻,如何为一个江湖骗子所知晓?时隔大半年,再度遇到了这个算命的骗子,周焱决定跟他好好算这笔账。 “对,是我。”宗越笑吟吟道:“好久不见,紫薇贵人。” 如今楼上只剩下他们几人,旁边那桌食客早已结账走人。周焱以手轻击桌面,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就不要说谎。天子脚下,先生还不要故弄玄虚为好。” “那么贵人想知道什么?” “比如说,你的名字,从哪里来。” 宗越笑道:“哦,这么简单啊。在下名唤宗越,苏城人氏,浪迹江湖已经多年,随处皆是故乡。” 宗越。 周焱在心里念了遍这个名字,怪事总是接踵而至,因为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再一想他的故乡,周焱瞬间想起了这个名字的来源。 “你是宗越!”他咬着牙道,又多说了一句:“原来宗越就是你。” “难为您还记得我呀。”宗越懒洋洋道:“您有什么问题,不妨一口气全问了,省得心里头憋了一口气。若是要问我半年前为何给陛下说那句话,”他道:“我只是不想看着长公主们再受委屈罢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哎,您想必都知道,我和她们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宗越手中把玩着酒盏,道:“不过后来观里失火后,我们就走散了。后来打听到她在京都里,看她日子过得不好,就帮她一把。叶儿这还不乐意呢。” 周焱冷哼一声:“叶儿也是你叫的。” “好好,晋阳长公主殿下。”宗越耐心地念完了沅叶的封号,双手一摊:“该说的都说了,贵人没有别的事了吧?若是觉得好呢,就顺手把草民的酒钱给付了,毕竟草民是个穷人,还要留点钱住店呢。” “你平时做什么营生?算命?”周焱问。 “算命嘛,这个是其次,毕竟草民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宗越笑道:“主要是当谋士。帮人出谋划策啊,我还是很在行的。” “你真的行?” 宗越一笑:“贵人有什么考题,尽管出来。” 沅叶正在府中闲坐,忽然有人递了帖子,指名要拜见她。 这几日昭阳忙着去休夫了,府里便只剩下她一人。她原本以为是妘妘又来了,再一看帖子上的字迹,格外眼熟。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连衣裳也不换,忙不迭向外跑去。会客厅里,白芷仪携带着一个年龄相仿少年郎站在那里,她激动地叫了声:“姐!” “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白芷仪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将少年向前一推:“霁儿,叫姐姐。” “姐姐。” 这少年生得白净清秀,望着是个很温顺懂事的孩子。沅叶吃了一惊,喃喃道:“霁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白霁闻言灿烂一笑:“还不是大姐姐去找我了。多年不见,二姐还没我高。” “……” 亲姐和小表弟聚到一起,总喜欢打击她的身高。其实白霁也就比她俩小了一两个月,是当年白家舅舅的遗腹子。沅叶叹了声,道:“好吧,姐姐你一声不响就消失,让我找了好久。你是去找霁儿了?” “算是吧。”白芷仪道:“你怎么还跟周毓一起住?你自己的府邸呢?” “因为种种原因,到现在还没修好呢。”沅叶道:“姐姐跟霁儿可是要跟我一起住?我先找个别的地儿搬出去,只是会远一些。” “不必了,我看周焱对你未必有多好。”白芷仪凝眸,淡淡道:“这次主要是送霁儿来参加明年的会试,住在你这里,多半有些不方便。” “好吧,我明白。那你们要住在哪里,姐姐是否就一直不走了?” “二姐不用担心,不还有宗大哥在嘛。”白霁笑道:“我们自己找地方住,前几日宗大哥找了份差事,大概是要当官了。” 宗越,当官? 沅叶道:“什么?宗越他做什么去了?” “霁儿,叫你胡说!”白芷仪瞪了他一眼,触及沅叶不解的眼光,漫不经心道:“宗大哥怎么会当官,我们还不是做老营生。” 沅叶犹然疑惑重重,白霁打岔道:“二姐好饿,什么时候吃饭?” “这就吃。”她定了定神,朝外唤道:“桃叶,吩咐上饭!” 时隔多年,周焱还是从藏书阁里翻找出那本旧书。 他用手绢细细地拂去书上的灰尘,一页一页翻找。那张纸上果然记载了太后寝宫密道,那条密道缘起于一场开国初年的宫变。书页上详细地说明了密道入口的开启方式,以及通往宫外陆府。 周焱仔细一想,小叶子想要的那座宅子,似乎就是陆家老宅。他再一想,太后好像极力阻挠此事来着。 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在…… 周焱用力将书拍在地上,略有些暴躁的推开了藏书阁的门。远望夕阳西下,霞光万丈,他的心格外沉重。 “你知道不知道母后今晚在做什么?”他唤来了谢江,问。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寝宫里歇息。”谢江垂头道。 他没有做声,径自朝着太后的寝宫走去。入宫后,看到葛贤妃和师妃正一左一右陪着太后说话,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反倒是太后瞧出了他的一脸不自在:“焱儿这是怎么了?” “听闻母后身体不适,特意来看看您。”他坐得笔直,丝毫没留意到两位爱妃含情脉脉的注视。周焱思索着暖香殿的地形,略一算计,好像密道的入口果真在太后歇息的内殿内。 “焱儿果然孝顺呢。”太后宽心地笑道,旁边人忙跟着恭维几句。只是她又习惯性地提点周焱:“如今宫里的两位嫔妃都有了身孕,焱儿可不能厚此薄彼,寒了人心。那个小荞,婢女出身,随随便便给个名分就成了,生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金贵。” 周焱忍着怒气,在嫔妃的面前,他并不想争论或者戳穿什么。他只是道:“好,好,朕有空到处走走,争取明年再弄十个八个孩子出来。” 他这话一说,在场的两位妃子的笑容就有些勉强了。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又问:“听说昭阳休夫了?” “嗯,朕许可的。”周焱满不在乎道:“皇姐是长公主,自然不能像寻常女子那般受夫家的闲气,休了后也好另嫁。” “好吧,焱儿你看着办,你是皇帝,你觉得合适就好。”太后叹道:“不过说起来,晋阳也该嫁人了。她既然也是你的姐姐,你总该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 周焱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太后口中的‘晋阳’是何许人也。自朝阳之后,他又被人催着把小叶子嫁出去,更加不耐烦,又不能发作。他气得拂袖而起,冷冷道:“您还是好好养病吧,什么事都不劳烦您操心!” 第44章 皇帝如此当面顶撞太后, 让她着实很没面子。 周焱走后,留在暖香殿内殿的那两个嫔妃虽然争先恐后地安慰太后,可句句都在为皇帝开脱。太后心中愈发没有好气, 只是葛贤妃还怀着身孕, 不便对她动怒。唯有端着一张笑脸, 对她们道:“好, 好,都是好孩子。哀家没事, 焱儿就是这个脾气。你们都先回宫歇着去吧,哀家累了。” 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太后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无比:“当真是翅膀硬了!打不得骂不得,现在还说不得!既然如此,哀家倒真要给那位晋阳找个好夫婿, 才不辜负她母亲白氏当年对我的一番照顾。” 兰絮道:“您是太后,照例说她现在也算是您的女儿, 要嫁给谁还不是您的一句话么?” “哼。有焱儿护着,怕是一辈子也不想让她嫁人。”太后思及此事,又觉得忧虑重重,不由得扶住了额头:“怕是没有一个人, 能让焱儿不得不把她嫁出去……”她想了又想, 又问:“焱儿是要把昭阳再嫁给萧泽?” “奴婢确实听到了这个传言。”兰絮半掩着口,轻声道:“不过好像是陛下一厢情愿的想法,萧太傅还不知道呢。” “他这是想要做什么。”太后想不明白,皱着眉道:“萧泽是陆郎的弟弟, 只要他不闹事, 哀家保他平平安安渡过一生;至于昭阳,她对哀家可能还心怀恨意, 虽然这些年面上还恭敬得很。难道要让他们联合起来对付哀家?焱儿似乎是不喜欢萧泽的……” 兰絮抬了抬眼:“依奴婢看倒有些是那晋阳的缘故,才让陛下和萧太傅有隔阂了。” “你说什么?” 她便将当日在宣政殿外,看到萧泽和沅叶亲密拉手的一幕,添油加醋地说给了太后。太后愣了半响,笑容慢慢浮现在脸上:“你怎么不早说?” 兰絮道:“奴婢那时也没多想……” “原是这样,哀家还以为焱儿和萧泽是因为萧贼一事而生分了。”太后喜上眉头,拍手道:“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依焱儿的性子,难怪将萧泽弄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修塔。好啊,她们俩不是住在一起么?就让哀家帮焱儿完成这个心愿吧。” “娘娘是要……” 太后冷冷一笑:“赐婚懿旨!” 昭阳休夫没几日,才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又被太后赐了新的婚事,一下子成为京都舆论的焦点。 她在府中尚且有些懵,周焱只是说稍后再详谈此事,怎么就由太后做主,现在就赐婚了?昭阳跪在地上俯首听旨,那宣旨的老太监还在诵读着太后的懿旨和赏赐的御品,沅叶跪在一旁默然不语。 “……择定吉日,再定婚期!” 老太监拖着长长的语调,终于读完了所有的内容。昭阳叩首谢恩,接过懿旨后慢慢站起身来。她看沅叶还在旁边跪着,便笑道:“起来吧。你是不是跪久了,腿脚有些麻?再不起来,怕是又要凉着了。” 两旁宫女忙着去扶沅叶,她这才从地上慢悠悠地立起身来。不知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寒气,脸色有些苍白。沅叶看着满室的御赐供品,又扫了眼昭阳手中的懿旨,方才淡淡笑道:“这是吹的什么风,毓姐姐看上了萧太傅?” “哪有,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昭阳忙上去撕她的嘴,两人笑闹着退到了阁室里。外头渐凉,阁室里已经烧上了炭火,沅叶斜躺在软榻的角落里,手中把玩着一个发簪,听着昭阳说话。 “原本是焱儿问我,还要问问萧太傅的意思,都是没说定的事儿,怎么太后就给定了呢?”昭阳不太明白,问她:“难道是焱儿和太后商定了,所以下了懿旨?不对啊,莫非是他们已经告知了萧太傅,这……” “我哪里知道,不过听说太傅最近还在城郊修塔,没听说他入宫的消息。”沅叶瞥了她一眼,却分辨不出她的脸色是喜悦还是难过,心中酸涩难言。沅叶接着道:“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的是毓姐姐是怎么想的呢?” “我么?我还是觉得太突然了些。你看我刚刚休夫,曹家暗地里还在闹腾着,现在太后又赐婚了,明面上是给我撑腰,暗地里是给我难看。”昭阳愤愤道:“无外乎是想让人觉得,我昭阳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小叶子,你说是不是。” 她并没有说话。 沅叶想问的并不是这些,可昭阳在得知婚事的第一反应,竟是计较自己的名声得失。她默不作声地将昭阳的反应都记在心里,忖度一会儿,语气也变得格外担忧:“是啊,毓姐姐,除了妘妘,太后从来没给人赐过婚,这是为姐姐着想呢,还是别的什么意图……” “我看没什么好事,”昭阳咬着唇,看着极不开心的样子。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问沅叶:“你跟太傅住过好几年,你觉得这事儿他怎么想?我是说,萧太傅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女子,或者未婚妻。” “啊?”沅叶一愣。 昭阳又想起前驸马和他表妹一事,赶紧补充:“表妹什么的,有没有?” “他父母双亡,大概是没什么亲人还在世吧。”沅叶垂下眸,轻轻道:“也没有什么表妹、未婚妻。” “嗯。”昭阳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要是再有这种事膈应我,我真的是要下手不留情了。我跟萧泽也算是旧相识,没想到还有今日的缘分。既然太后有意撮合,不管她是什么意图,我也只能先嫁了。” 这几日她仔细想过了,皇帝既然提议让她嫁给萧泽,也许是给萧泽一个机会。放眼京都子弟,人品相貌能及得上萧泽的再没第二个。难道她真的要靠着包养男宠度过漫漫余生么?权衡利弊,她宁愿选择萧泽。 她怀揣着满心的忐忑和喜悦,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岁月。 懿旨传递至萧泽的手里时,已经是当晚戌时中了。 他冷着一张俊脸,听着那老内侍一字字宣读懿旨上的内容,整个人宛如一尊雕像。四面寒风肆虐,他的黑发凌乱地披在肩后,双眸锐如冰霜。老内侍读完,他连懿旨也不接,起身道:“随秋,备马,入京!” “萧太傅呀,您要入宫谢恩,这么晚了也不成啊?”老内侍会错了意,以为他是高兴疯了,要入宫去商定婚期,便笑盈盈道:“您还没接旨的。” “接什么旨?”他迎风而立,冷冷呵斥道。随秋牵着马小跑着过来,他纵身跃上马背,扬起缰绳便朝着京都的方向奔去。那老内侍一脸惊愕,犹自握着懿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萧太傅这是疯了吧?” 入夜,宫中万籁俱寂。 周焱换了身深色劲装,悄悄潜入了太后的宫中。白日里他得知了太后给昭阳、萧泽赐婚一事,虽然意外但并不反对。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太后宫殿下面的密道究竟长什么样。 是荒废已久,还是压根不存在?倒不排除那个密道已经成了宫里的猫巢,聚居着大批无家可归的猫儿…… 他刻意不去想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母后已经发现并且利用了那个密道。 周焱先让谢江去引开暖香殿的宫人内侍,他对太后寝宫的地形极是熟悉,兜兜转转,寻找着密道的入口。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从未和太后同睡过;多是一个人躺在偌大黑暗的宫殿里,听着旁边乳母呼呼的酣睡声。直至后来,他搬入了皇帝独有的寝宫,枕畔多了妩媚多情的女子,伴他彻夜狂欢…… 他掀起帷幔,看到兰絮正在门前的春凳上坐着绣东西。 没过多久,便有小宫女小跑着来缴功:“兰姑姑,刘公公找您来了,说是天寒地冻的,亲手炖了汤带给您呢。” “你这小蹄子,喏,赏你的。”兰絮顿时喜笑颜开,将手腕上的金镯子掰下给小宫女。她起身理了理衣裳,将绣品放在春凳上,又对小宫女说:“你去吧。记得娘娘已经歇息了,别让人进来。我去去就回。” “好嘞,姑姑慢走。”小宫女握着镯子笑道。那刘公公是兰絮的老相好,御膳房的总管公公,一眨眼功夫她便没了。 周焱从角落里悄悄地走了出来。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轻轻推开门。殿内闪烁着微弱的烛光,隔着床帘,他发现母后并不在榻上。按着旧书上的指引,他一点点找到了密道的入口…… 咔嚓。 旋转开一个个密道机关,那入口果然就在太后的寝宫内。他摸着黑,蹑手蹑脚地一直向下走,直到冰冷的石门拦住了他的去路。 周焱回忆来时的路,根据旧书上的内容,这石门背后大概就是密室。旁边有两个机关,一个是启动石门,但是动静太大。他轻轻拨动了另外一个极隐秘的机关,在地面往上大概三尺的高度,霍然开了一个石孔。 他俯下身,往里面瞧去。 作者有话要说: 监考一天,感觉浑身力气都用光... 终于可以去睡了。 第45章 这个石孔设置的极为巧妙, 虽然不能遍览密室全景,但也可窥探一角。密室里传来了男女对话的声音,他不由得呼吸一窒, 手指死死地扒住石壁。 只听太后幽幽道:“既然这么不听话, 为何还要纵容他?不如把手脚都上了链锁, 也省得给我找事。” “你倒是心狠。”答话的是个陌生的男人, 周焱拼命想要去看他的脸,可是石孔的视野只能望见他投射在石墙上的瘦削倒影。太后与他相视而坐, 两个人的距离极近。 “不是我狠心,”太后哼了一声:“是他这次实在是太闹腾,也太胆大了。” 男人叹道:“可他毕竟是你和我的孩子,我余生所有的希望,除了你, 也就只有他了……” 周焱的大脑轰一声炸开了。一瞬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像是被人用一把力斧劈开, 久久没有恢复知觉。他忍住满腹的恶心和不适,松开手踉踉跄跄地后退,像丢了魂一样的逃离了这间密室。 太后和陆嵩的对话还在继续。 他们显然没有发觉石门外的微弱动静,陆嵩怀里抱着猫儿, 安静地给它顺毛。太后的美眸怨毒地扫了眼那猫, 拉起他的袖子,不满地抱怨:“你对它这么好,可它也是不知情的。我三番两次看到它在宫里头乱转,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孩子不听话, 也是要打的。” “区区一只猫, 怎么让你草木皆兵。”陆嵩不耐烦地撇开她的手,道:“宫里养猫的妃嫔多了去了, 除了你,谁会在意?我早说过,想动它,先从我的身上踩过去。” 太后这才讪讪地住了嘴。 半响,她移开了话题:“我给你弟弟赐婚了,昭阳公主虽然嫁过人,但你弟弟娶她也不算委屈。有了皇家的姻亲,焱儿想要动他也会顾忌一些。” “昭阳?”他想了想,道:“知道了。” 谢江在外面等着,却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出来了,忙迎了上去:“陛下……”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却差点撞到了柱子上。谢江虽然支开了暖香殿的侍从,却也不敢这么明晃晃地闯出去。见周焱一副深受刺激的模样,他自作主张,强行拉着皇帝从后门溜出了太后的寝宫。 “陛下!”他警惕地打量四周,拍了拍胸口:“您这是……” 周焱不答,抬脚就往前走。谢江忙小跑着跟上,不知皇帝要去什么地方。跟他兜兜转转过了好几条宫巷,最后停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前。谢江是个聪明人,他记得此处是皇帝登基前的住所,等他入殿后便知趣地退下,自己在外面守着。 这里常年无人问津,宫人内侍被惊醒后,皆老老实实地垂首立在殿外,等候吩咐。 周焱穿过黑漆漆的宫殿,推开厚厚帷幔。到处都沾满着层层灰尘,屋顶结着蛛网。他抬头木然地望了眼,径自走向东殿的西南角,慢慢抱膝坐在地上。 今晚之事对他的震撼极大,周焱吹了一路夜风,神智渐渐有些清醒。那密室里的男人是谁?母后所言是否真实?他摸着自己的面颊,想起自己自幼肖似母亲,从未有人说过他长得像先帝。 假若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或妹妹,这是绝不可能的。除了妘妘,太后的身边从未有过比他还小的孩子。而太后那些狠毒的话又令他毛骨悚然,最近惹得她不高兴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他真的是个私生子吗?一个没有皇室血脉的伪帝? 这不可能。周焱疯狂地摇头,这太荒谬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忍不住联想到自己的‘身份’被戳穿,晋王、葛丞相等人一定会带领众人将他从皇位上赶下来。不管如何,密室里的奸。夫一定要死,这个秘密不能被众人知晓。 哪怕这件事不是真的,太后秘密蓄养男宠,已经够让他难看了!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虽然绿帽子戴在了先帝的头上,可他也感受到极大的侮辱。那密道通往陆宅,他顿时明白,太后为何极力阻扰他修葺公主府…… 难道他跟小叶子不是亲姐弟? 这个想法只是维持了一瞬,周焱并没有欣喜若狂,他的心情愈加沉重,本能抗拒着相信自己是个私生子的可能。他必须杀死那个男人,不惜一切代价和后果。 “谢江!”他打定主意后,扬声唤道。 谢江很快就跑到了他的跟前。周焱缓缓起身,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后吩咐道:“去把宗越找来。” “现在?” “嗯。” 萧泽虽然连夜进城,可他并不能闯进宫去觐见皇帝,只能牵着马在宫门外徘徊。 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他不知道小叶子的反应,但也不想惊扰了她的睡眠。他转身朝着东厂的方向走去,那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据点,是李煦等人无法伸手触及的。 留守的厂卫见到他,吃了一惊,道:“公子怎么进城了?” “说来话长。”面对着他相处多年的亲信心腹,萧泽也无需掩藏,便敞开了问:“太后为何给我赐婚?谁打听到了什么?” 亲信道:“公子,这事我们也是刚刚知道。前些时日听说皇帝有意将昭阳长公主嫁给公子,但是消息不知真假,便没有禀告给您。据宫里的人说,原本是太后跟葛贤妃、师妃二人闲聊,陛下忽然来了,惹得太后非常不高兴……” 他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都细细道来,萧泽皱眉听着,但并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若是太后发现了他和小叶子的事情,想要借助赐婚来离间小叶子和昭阳,倒是极有可能的。不知道这事儿,小叶子怎么想? 亲信汇报完毕,未免担忧地问他:“公子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让她收回懿旨,取消了这门婚事,我是不会娶昭阳的。”萧泽冷冷道。 “那公子可有说服太后的把握?” 萧泽笑了声,盯着烛台道:“现在还没有。不过他们母子,一日不取缔婚事,我就一日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他话音刚落,东厂百户卫麦匆匆走了进来。“公子。”他抱了抱拳:“属下不知道您来了,刚刚……” “无妨。”萧泽笑着抬手:“你在宫中当值,辛苦。” “公子,我确实发现了今晚有点情况。”卫麦道:“半个时辰前,陛下派遣谢公公去找一个人,而且今晚陛下行踪诡异,他莫名其妙的去了他儿时生活的宫殿……” “他找谁?”萧泽问。 卫麦想了想,道:“好像是一个叫宗越的人,据说是个江湖算命的,那日陛下在酒楼里碰到了他。” “宗越?”萧泽喃喃道。他觉得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说过,似乎是半年前,在苏城的归去观那里……对了!当时那当地人说,宗越从小和小叶子姐妹一起长大,看来小叶子应该是认得他的。 他沉思了一久,又想起半年前在苏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当时他总感觉有个人在暗中操控这一切,却查不出到他的存在。就像小叶子被贼寇掳走一事,真的是这样吗?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怎么看都像是小叶子在唱戏给周焱听。她似乎要把所有人都骗到江南,一点点将自己的身世揭露给众人看。 萧泽长长地叹了声,问:“义父遇刺一事,现在有什么进展么?” 卫麦道:“这事儿宫里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目前只能知道跟太后、皇帝有关。那是个隐蔽的江湖组织,杀完督公后就消失了,都是间接接头,好像没有人见过背后的老大。” “继续查!”萧泽道:“他不可能从未出现过。把接头过的所有人身形相貌,都写下来。” 卫麦道:“是,公子。” “殿下,殿下!” 昭阳尚且睡意朦胧,闻言翻了个身,道:“叫什么呢?本宫、本宫……” “殿下,萧太傅来了,正在府外等着。” 她一下子翻起身来,吃惊道:“萧泽来了?他来做什么?” 侍女笑着恭维道:“也许是萧驸马想要提前见见长公主了,这不,昨天太后娘娘才下了懿旨,这就急不可耐地来了。” “是么?”她嘲讽地勾了勾唇。昭阳并不是怀春的少女,萧泽之前对她不冷不热,怎么赐婚后这么急着见她?她慢悠悠地披衣起身,又吩咐侍女:“请萧太傅去进府等着。对了,看看小叶子醒了没。” “殿下,今早那边的桃叶来说,晋阳长公主出城上香了,一大早就走了。” 她不在?昭阳稍感意外,她从未见过小叶子如此虔诚地礼佛。她也没做多想,梳洗完毕后,才施施然离开房间。 萧泽早已等待多时。 他朝着昭阳行礼后,才正色道:“公主,微臣有事要跟您说说。” 昭阳眯起了眼。她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对于这桩婚事,她早已从萧泽的脸上读到了答案。她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虽有失落、愤怒,倒不至于让她一下子爆发出来。 “说吧。”昭阳淡淡道。 第46章 “微臣斗胆, 想请求取缔与殿下的婚事。” 他的话出口,四下里静悄悄的,侍从们小心地屏住呼吸, 唯恐激怒了公主。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婚事, 萧泽知道这样极伤昭阳的颜面, 他带着歉意道:“太后赐婚太过于突然, 微臣连夜赶往京都……” “所以第一时间来找本宫退婚,是么?”她拂袖起身, 心情沉重。虽然她早已预料到萧泽的言行,心里还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又不肯表露在脸上。 萧泽略一踌躇,道:“微臣并不想耽搁殿下……” “好了,萧太傅无需再说, 这桩婚事也不是本宫去求太后的。”昭阳抬了抬手,示意他无需多言。她缓缓道:“本宫也是昨日才知晓。既然太傅无意, 那我昭阳也绝不死缠烂打!”复而瞥了他一眼,道:“太傅好口才,自己去跟太后讲吧。” “谢公主成全。”萧泽抱拳道。 她越看越是气闷,身为尊贵的公主, 竟也有被拒婚的时候。既然萧泽有眼无珠, 那就让他去跟太后争辩好了!昭阳死死咬住下唇,压抑着内心的怒气。 “那微臣就先告辞了。” 见他转身欲行,昭阳叫住了他:“等等。”看着萧泽转过身,她淡淡问:“太傅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是。”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又道:“谢公主成全。” 昭阳:“……” 她向后一靠, 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萧泽拒婚,足够京都的人闲聊一阵子了。她正想着, 心腹丫鬟匆匆走过来,对她说了几句话。 “去找小叶子了?”昭阳眼皮子一跳,又摆了摆手:“哦,他们之前是兄妹啊……等等,萧泽,小叶子。” 想罢,她不由得冷笑一声,道:“难不成这两人还是有私情的。这么一说倒也合理,原来如此!”她的指甲刮过扶手,发出嚓嚓的声音。昭阳越想越是觉得生气,怒火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最后她狠狠地一拍扶手,道:“她昨天竟然瞒着我!” 此时此刻,沅叶已经出城了。 她又穿回了男装,昨夜一宿没睡,早起便直奔萧泽所在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心慌意乱,仿佛是被别人夺去最珍贵的东西,扰的她连饭也吃不下。等到了地方,沅叶跃下马,巡视的官兵拦住了她。 “找谁?”那人粗声粗气道。 “在下是萧府的人,有事来找我家公子。”沅叶镇定道,从怀里掏出萧府的信物:“还请大哥通传一下。” 那人点了点头,转身去通传。不一会儿,他便回来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萧太傅昨晚已经连夜回京了,你不知道么?” “他、他已经走了?” “走了,你来晚了。” 沅叶牵着马,叹了声往回走。萧泽是入城拒婚了么?想想她又有些雀跃,就连心情也轻松了一些。便连忙跃上马,头也不回地朝着京都赶去。 今日周焱罢免了朝政,萧泽徘徊于宫外,想进去觐见太后都难。 萧公死后,树倒猢狲散,宫里人一向是听风是雨,看上面人的眼色行事。如今萧泽并不得宠,又被‘发配’到城郊修塔,对于他的请求,自然也就能拖就拖了。 他满心不爽的在宫外站着,思索着要不要找几个老友帮忙,忽见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朝着宫门缓缓行来。他侧身让了下路,那车帘掀开了一角,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 “停一下。” 师妘妘露出脸来,有些诧异地问他:“太傅回京啦?怎么在宫门外面站着,不进去呢?” “见过县主。”萧泽抱了抱拳,无不自嘲道:“如今萧某想见太后一面都难,连宫门都进不去呢。” “这……”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朝着宫门两侧的侍卫喊道:“太傅有事要觐见太后,姨母还在宫里等着他呢,你们是要故意拖延吗?” 她时常入宫,两侧的侍卫认得她,忙低头道:“不敢不敢,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师妘妘哼了一声,道:“正巧我也要去见姨母,一起吧。” 萧泽苦笑道:“好,多谢县主了。” 厚厚的枫叶铺满石路,时至深秋,满地皆是寂寥。 萧泽走在前面,师妘妘带着三四个丫鬟,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也是大半年来头一遭见到萧泽,想起昨日太后的赐婚,莫非他是为此事而来?只是她跟萧泽不熟,这话还问不出口,只得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临近暖香殿,萧泽先在殿外等候,师妘妘先行进去了。她有心替萧泽说几句好话,正酝酿着用词,殿内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啊啊啊啊!” 发生了什么事? 师妘妘惊愕地停住了脚步,暖香殿内似乎极是嘈杂,一时间各种声音响起,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快步走进殿内,见葛贤妃、师妃都在,围着老泪纵横的太后,葛贤妃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她急切地替自己解释:“我只是给它吃了点兔腿,这个我也吃过,没有任何的问题,怎么偏偏就中毒了呢?也许跟兔腿是没有关系的……” 妘妘这才瞧见,她们都围着一只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的狗儿。她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太后最心爱的狗,如今躺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 无需旁人解释,妘妘也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先前早一点的时候,葛贤妃喂狗吃了个兔腿,可那兔腿似乎是有毒的,生生把一只狗给毒死了。无论葛贤妃怎么哭着争辩,太后始终不朝她看一眼,直至太医赶至现场。 太医证实,那个兔腿确实是有毒的。 “贤妃,你好大的胆子!”既已得到了证实,太后方才抬起眼来,厉声指责道。贤妃委屈地站着,旁边还有幸灾乐祸的师妃,在煽风点火。 她假意安慰太后:“些许贤妃也不知道,这兔腿被人搀和了东西,拿来孝敬您……” “那这么说,是冲着哀家来的了?”太后沉着脸问。 贤妃愣愣的听着。她忽然捂住了肚子,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一定是有人要害我!要害我肚中的孩儿?不然,现在死的就是我了!” “呵呵。”师妃忍不住冷笑了两声,问她:“你带了食盒来,明明是要进献给母后的,旁人若是要害你,怎么会在这里下手?好在母后吉人天相,你便拿来喂狗,分明是想要泄怒……” 见她如此指责,贤妃咬牙道:“我为何要害死一条狗?一条狗而已,不过是贱命一条,我还不至于不承认。事情一出,妹妹便处处针对我,不知是有心,还是有心人故意布局,故意把我向上面推。” “你……” 两位妃嫔吵闹不休,听得太后愈加头疼。师妘妘站在一旁,遇到太后盛怒,她不敢说萧泽还在外面等着。只是悄悄遣了丫鬟,请萧泽改日再来。暖香殿的动静早已惊动了皇帝,他匆匆赶至殿内,无暇斥责嫔妃,俯身亲手将那狗给抱了起来。 兰絮忍不住道:“陛下,别脏了您的衣裳……” 周焱瞪了她一眼。谢江躬身递上绸布,他亲手将狗儿的尸身给裹好。这才语气沉沉的安慰太后:“母后,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好好超度它吧。” 难得他如此贴心,太后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就交给你了。” 贤妃道:“陛下!” “你如今怀着身孕,怎可如此轻易杀生。”周焱叹道:“罢了,回去抄几卷佛经吧,近日就不要出去了。”换言之,就是禁了她的足。 他说完,抬脚就走。贤妃气得肝疼,不过是一只狗,这对母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将罪名扣在了她的头上,还要她抄佛经!这样想着,肚子也疼了起来。 正好此时,她听到皇帝吩咐道:“摆驾萱仪宫。”萱仪宫是荞美人住的地方,贤妃狠狠地咬住下唇,扶着侍女的手,一步一步走出暖香殿。 萧泽今日诸事不顺,遇到宫中发生如此‘大事’,他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耐住性子,决定先回府上安排一下其他的事情。只是回到萧府,总有些物是人非的凄凉。看着小叶子旧日居住的园子大门紧锁,园内落叶成堆,小道上长满了杂草,他叹了声,转过身来。 吩咐好手下要办的事情,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看书。他已经给告诉桃叶,等小叶子回城,老时间、老地点见面。正翻阅着公文,门外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进。”他头也不抬,道。 那人走进门来,又将门轻轻地掩住。萧泽半天听不到那人说话,抬眼看清她后,有些惊诧:“黄姨娘?你怎么来了?” 黄姨娘讪讪道:“听说你回到府上了,这么久没见,来看看你……” 萧泽略一沉吟:“哦。姨娘最近过得如何?可缺什么用的么?”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我只是来看看你。”她挨着椅子的边坐好,道:“顺便,跟公子说一些事儿……” “说吧。”萧泽又低下头,淡淡道。 “是关于督公他遇刺的那事。”黄姨娘慢慢道。萧泽猛一抬头,她赶紧补充道:“我,我只是一直没跟公子说我知道的细节,现在说,不知道晚不晚啊……” “不晚,你说吧。” “好,那我就说了。督公他,其实是被一柄飞刀给杀的……这个公子想必是知道的。用飞刀的戏子,是个男人,长得很好看,跟您……” “等等。”萧泽忽然抬手,又摇了摇头。他犹然记得自己推开萧府的大门,萧公躺在血泊之中,头颅和身体分开,满身都是刀痕的模样。那场景深深地刻在萧泽的脑海里,难以忘记。“一柄飞刀?我不知道。” “我跟二……公主提过。”黄姨娘忐忑地抬起头:“您不知道么?” “我从来不知道。” 萧泽站起身,心跳的格外快。飞刀?他当然知道小叶子最擅长用的就是它。但怎么可能是她?天下之大,擅长用暗器的人也不在少数。记得第一次见小叶子用暗器的时候,他特别羡慕,一直追着她问个不停。小叶子只是懒懒地说这是师门独传,是不能告知外人的。 “你怎么知道?”萧泽问。 黄姨娘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一层层展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柄沾着血渍的飞刀。“我当然不敢去看了。”她颤颤道:“我房里的九儿看到了。刺杀案发生的第二天晚上,我被惊醒了,一个人把这柄刀插在了我的床柱上,然后跟我说这就是物证。” “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了。”黄姨娘呈上手绢,摇了摇头:“其余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萧泽皱了皱眉,翻来覆去地看那柄飞刀,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要入V啦....老规矩,届时更新万字。 可能会倒V几章节,标题上会备注,到时候注意了。 如果觉得文章还值得一看,希望能支持正版,谢谢。文章大概25-30W字内完结,CP萧泽。 没错,我至今才告诉你们... 第47章 他的心里装着太多的东西, 一时间没有留意到黄姨娘欲言又止的神色。至晚间,他匆匆换了夜行衣,准点赶到了陆家老宅。隔着朦胧夜色, 他一眼瞧见了小叶子娇小玲珑的身形, 轻轻咳嗽了一声。 沅叶扭过头来, 勾唇一笑:“哥哥, 你来了!” “嘘。”他警惕地打量四周,将沅叶拉到了隐蔽的树下。他背抵着残破的砖墙, 低头看着她。“你今天去上香了。” 她笑了笑,没有答是,但也没有否认。沅叶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问:“哥哥大晚上约我在这里见面,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难道她还不知道太后赐婚一事么?不,这不可能。萧泽不知该说什么, 想好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他本是急着来表露自己的心迹,此刻却觉得并没有这种必要。萧泽暗暗叹了口气, 想着太后赐婚的事情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来解决,还是别跟她提好了。 他微微笑道:“没事,城里有些事情要处理,顺便来看一看你。刺杀义父的事情, 稍微有些眉目了……” 沅叶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住, 她皱着眉问:“发现了什么?凶手是什么人?” “是一伙江湖上的杀手组织,被宫里的人雇佣杀人,这个你我都知道的。只是我今日得知,当时义父的尸身是被动过手脚的, 掩盖了真实的死法……”他顿了顿, 瞄了眼沅叶。 她眨着眼追问:“是什么?” “是暗器,飞镖。”萧泽道。见沅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没忍心戳穿,默默移过目光。良久,萧泽才淡淡道:“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怎么了? 好不容易才见了一面,没说几句话,便要匆匆结束了。沅叶总觉得有些不对味,萧泽不跟她提太后赐婚一事,那么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约她见面?她心里虽然纠结,脸上还挂着轻松愉快的笑容:“好啊,我早就困乏了。哥哥,回头见。” “嗯。”萧泽点了点头。 她朝着萧泽摆了摆手,纵身跃过了低矮的墙头。迎着微凉的夜风,沅叶再回想起今晚的对话,想想萧泽骤然冷淡的态度,有些不甘心,更多的是不习惯。当她发现自己的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麻的时候,又重新下定狠心,决定将这些事情都抛到脑后,不去想。 周焱这边禁了葛贤妃的足,那边葛丞相全家便都知道了。因为一只狗儿就遭受这样的罪,何况这罪名还是他人强行安置在贤妃的脑袋上的。葛丞相一时也气不过,翌日便入宫来,求见太后。 可是太后被贤妃气得卧床不起,丞相吃了个闭门羹,便去找周焱。周焱好生招待了他,称此举主要是为了安抚太后,百行孝为先。 葛丞相质问道:“那陛下就是要贤妃娘娘白白担了个罪名,让我们葛家蒙一个不白之冤么?” “丞相啊,”周焱叹道,将手负在身后来回踱着步子:“朕也知道贤妃是冤枉的,委屈她了。只是母后年龄大了,难免固执一些,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朕何尝不心疼贤妃?如今她有着身孕,宫里斗争激烈,总是出来难免会擦着碰着,可怎么办?朕也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生下朕的第一个龙子。”他着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力度。 葛丞相果然留意到周焱丢过来的诱饵。他略一沉吟,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会特意关照贤妃的。丞相请放心,贤妃的衣食起居,绝不会受到任何委屈。”周焱温和地笑了笑,道:“母后嘛,丞相就别和她一般计较了。她的心里到底更偏向师家,但师家的那些子弟,着实不堪大用。听闻丞相的几位孙儿都年少有成,明年的殿试,朕期待看到他们……” “老臣定当不让陛下失望。”葛丞相大喜,俯首道。有皇帝许给这么多好处,他也觉得贤妃的委屈实在不算什么,当下便告辞了。 见他走后,周焱嘲讽地勾了勾唇,朝着左侧深色帷幔道:“先生,请出来吧。” 宗越身着月白色深衣,从帷幔后悠然走了出来。他先朝着皇帝长长地鞠了一躬,才懒懒道:“宗某见过陛下。” “先生献计离间葛相和母后,意图为何?” “葛相是太后在朝中除师家外最坚定的后盾,想要掌握朝权,必先瓦解太后和葛相的联盟。”宗越不慌不张道:“不过,宗某先要问问陛下一句,可是下定决心了?” “当然。”想起密室里的一幕,周焱冷着脸道:“先生尽管出谋划策在,朕没什么需要顾忌的。继续说下去。” “现在——” 宗越正欲再说,殿外小太监来报,晋阳长公主求见。他垂眸笑了笑,只听周焱道:“你先避让一下,朕要召见小叶子。” 沅叶此行没有什么目的,她只是来宫里看热闹的。昨日太后遭逢丧狗之痛,她心里也有几分怀疑,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忍不住来宫里探一探周焱的口风,来证实一下她的猜测。 行过礼后,周焱笑着问:“你怎么有空来宫里了?上一次见到你,还是中秋的宫宴上。” “我呀,是来催催陛下宅子的。关于公主府,陛下答应了这么久,到底什么时候能搬进去呢?”沅叶本没什么正事,便随口扯了个理由。她以为这没什么大碍,抬起头来却看周焱瞬间变了脸色。 “哦,是,朕又忘了。”她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周焱连连咳嗽了几声,干笑道。他一时没来得及收住自己的表情,笑得极是尴尬。他又道:“最近宫里事多,不知你是否有耳闻,唉……” 沅叶点了点头,表示她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她柔柔道:“我只听说是贤妃喂了狗儿一点东西,然后就死了……” “是啊,朕虽然禁了她的足,却不相信是贤妃做的。”周焱道:“不过总要给母后一个交代,不管是谁做的,贤妃也有个间接的责任。如今她怀着身孕,就不加追究的。” 她惊诧道:“难道陛下不彻查么?” “皇姐大概不明白,彻查起来牵扯的人和事情太多。”周焱有意掩饰,将事情说得迷雾重重:“等过一段时间,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后,朕自然会将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对了,”他顿了顿,道:“你看中的那座府邸风水不好,还是换个吧。” “什么?”还在细细想着前一件事,周焱就转移了话题,沅叶一愣。她一向多疑,便不动声色地问下去:“陛下不是从来不相信这些么?” “朕不介意,只是怕皇姐在里面受了什么委屈,且那宅子又破又旧,不如直接给你一座新的府邸。”周焱道:“风水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城北有座私宅,不如改日朕带你去看看?” 皇帝如此劳心劳力地替她看房子,若是沅叶再不领情,那可就是不知好歹了。她只好谢恩了,暗地忖度着皇帝莫非是知道了什么。中秋那晚,她站在宫墙外聊了半天的猫,也许周焱顺蔓摸瓜查下去了也未可知…… 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儿。 如果周焱真的看到了太后私会情郎的那一幕,她都忍不住想拍手叫好了。若是能促进这对母子厮杀,沅叶真的想再添上一把柴火。她笑意盈盈道:“好。不过经陛下这么一说,我也有些相信风水不好啦。不然,陆府怎么会谋反被先帝诛杀,然后那地儿多年来一直有着闹鬼的传闻,谁都不敢靠近。” 周焱听了后,笑得很勉强。 殿外小太监再度来报,萧太傅求见。 沅叶有些呆不住了。 不知为何,她不想在这里‘邂逅’萧泽。若是转身就走,难免会跟他撞面。她起身道:“陛下,既然太傅来了,我先在侧殿等一下。” “好……”周焱随口道。他全然忘记了宗越还在帷幔后的侧殿里等着,还以为沅叶跟萧泽闹了什么矛盾,心情顿时有些愉悦。便朝着谢江点了点头,示意他宣萧泽入殿。 她掀起帷幔,快步向侧殿走去。 沅叶已经隐隐听到了萧泽的声音,生怕被他发现自己也在这里,见侧殿的门半开着,赶紧闪了进去。她轻轻地喘了口气,抬起头来,才发现身前赫然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是你……”她差点尖叫出声,好在压抑住了。沅叶一手捂住口,一手直直地指着宗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想起之前白霁的话,她现在是彻底相信了。宗越真的混进宫里来了?她恶狠狠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谋生啊,混口饭吃。” 宗越无所谓地答道,反倒是显得她不淡定了。混口饭吃混到宫里来了?沅叶冷笑道:“哦,是宫里又有雇佣你杀人了么?你难道要告诉我,你的任务就是杀死一只可怜的狗。” “别别,我可是正经人。”宗越怀里还抱着一柄拂尘,明明是个浪荡子,偏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得道高人模样。他瞥了沅叶一眼,语气淡淡:“我上能观星象,下能看风水算国运,陛下赏识,公主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你在这里,看来一切都和你脱离不了关系了。我先前还怀疑,太后的狗怎么好端端死了,原来是你在背后动手脚。”沅叶咬牙道,宗越最爱蹚浑水,这毛病恐怕他阖眼前也改不了。她最讨厌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虽然宗越屡次帮她,但依旧是看到他就败兴。 “不过,草民入宫还是有别的目的的。”宗越悠悠道:“能够伴在公主的身侧,为您遮风避雨,是草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听说太后已经赐婚昭阳长公主了,那么晋阳长公主的驸马一位尚且空缺,不知是否能降临到我的头上?” “你想太多了吧?”沅叶冷哼着,斜了他一眼:“萧泽怎么说也是太傅,你呢?江湖骗子还是绿林杀手?” “公主别忘了,”他勾唇一笑:“我当然是有办法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汉子一台戏... 第48章 殿内, 萧泽明确地向皇帝表明了拒婚的心迹。 他直言道:“臣的义父逝世尚不足一年,承蒙圣上不弃,臣得以戴孝起复。虽不能丁忧返乡, 但臣也立志守孝三年, 期间绝不娶妻。臣怕是会耽搁公主的大好岁月, 还望陛下能够体谅臣的一片诚心, 收回成命。” 什么?这个时候把萧聃给搬出来了? 周焱艴然不悦,若是可以, 他真的很想让萧泽回乡丁忧一辈子。只是当朝以孝治国,他不便从正面上驳回萧泽,嘴角抽动了一下,冷冷一笑:“太傅忠孝有加,真是可嘉可奖啊!只是这桩婚事是母后赐的, 朕总得听一下母后的意思。不然,就这样冒冒失失取消了婚事, 让天下人怎么看朕的皇姐?太傅想过了吗?” “既然是臣提出此事,那么全责自然在臣的身上。”萧泽道:“还望陛下成全。” 好啊!什么戴孝三年,还不是为了小叶子?周焱的眸中划过一丝怒气,越是这样, 他更是要极力拆散二人。两年怎么了?他抿了抿唇, 粲然一笑:“太傅何必如此见外?不过是两年的孝期,让皇姐等着便是了。” “臣……” “好了,好了,”周焱抬手, 抢先道:“朕的皇姐, 朕自己清楚。两年的约定,朕回头跟母后还有皇姐说一声, 太傅就不要费心了。”他意味悠长地看着萧泽:“凛冬将至,太傅还是赶在大雪封城之前完成修塔一事吧。” “……” 萧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臣遵旨。” 在这漫长的两年里,变数还很多。他是这样想的,皇帝亦是如此。 打发走了萧泽,周焱这才想起,沅叶似乎是进了侧殿,而宗越也在那里…… 他急忙起身,示意左右噤声,步伐极轻地朝着侧殿走去。侧殿的门被虚掩住,他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的二人虽然是旧相识,但关系听着不是很好的样子。只听沅叶道:“你非要在这里添乱,我也劝不了你。只是你莫要逞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肆意乱为。你想混口饭吃,还不如学学霁儿,科举才是正道……” 她如此苦口婆心地劝说,宗越还是不领情,漫不经心道:“我从小就不爱读书,哪里有霁儿那个死脑筋……” 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周焱发觉自己好像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霁儿有是谁?也罢,他们本是青梅竹马。他站在门外听墙角已有些不自在,看这二人之间确实没什么猫腻,周焱咳嗽了一声,笑着推门而入。 “老友重逢呀。”他笑道:“免礼。皇姐对朕准备的这份惊喜还满意否?” “陛下怎么知道?”沅叶惊讶道:“我确实和宗越从小相识,只是观里失火后,就失散多年了。” 周焱笑而不语,又问:“朕刚刚听到了一两句,霁儿是谁?难不成也是你幼时的玩伴,如今可还好么?” 沅叶同宗越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有口难言。周焱见她面色有些不自在,倒是十分奇怪:“怎么了?难不成是小叶子你的未婚夫婿,不能跟朕说一说?” “不是,怎么会是。”她矢口否认,忽然跪在地上。周焱一惊,只听她低声道:“霁儿是我的表弟,也是我母亲白氏一族的孩子……” 她这么一说,周焱顿时明白了。当年白氏一族因叛国、谋逆罪而被诛灭全族,可还是留下了遗腹子!身为上位者,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孩子不能留。可触及小叶子可怜兮兮的眼神,他还是心软了,盯着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有一位舅母是怀着孩子被发卖的。”沅叶垂着头道:“后来母亲也出宫了,先生下了我和姐姐。舅母们被卖到江南后,也跟我们联系上了……霁儿可是白家的最后一个孩子啊!”她抹了把眼泪,呜咽道:“怕跟我们在一起不安全,于是霁儿和舅母,从小就在更远的地方生活,两三年才能见到一面。这次若不是遇到了宗越,我都有很多年没探听到霁儿的下落了,只是舅母已经去世了。” “好吧。”他叹了口气,亲手扶起她:“你跪着做什么?朕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罪不及妇孺,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过这个白霁,现在是……” “他从小喜欢读书,按年龄也和陛下相仿。”她低声道:“沅叶此生无求,只希望能洗脱我母亲一族的冤屈,不再背负叛国的罪名,让霁儿能够以白家子弟的身份活于世上。” 可这并不容易。推翻十几年前的旧案,又会牵连到多少个当朝栋梁?更值得担忧的是,这事或许和太后也有一些关系。周焱同她虽然关系不睦,但到底是母子,太后被人非议,也等于是戳了下他的脊梁骨。周焱皱了皱眉,没有立刻答应,道:“这起案子,过去了这么多年,恐怕物证都不存在了,你怎么证实?就算推翻了旧案,当年这起案子是父皇亲自下旨的,若是让史官留下笔墨,恐怕……” “陛下,真相永远是世人追求的至理。”她喃喃道:“我知道陛下的为难处,还望陛下能够看在我的份上,让霁儿能够平安地活着吧。” “我答应你。”他点了点头:“没事的,你放心。” 太后虽然卧病在床,但是消息一直很及时。 她听说今日上午,葛丞相、周沅叶,还有萧泽依次进宫面见皇帝。只是周焱旁边换了一批人,口风都比较严实,她并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她懒懒地靠在枕头上,想起她那早夭的狗儿,忍不住泪眼朦胧。 “贤妃好大的胆子!”她看着服侍在一旁的兰絮,怒道:“平时看她是个好的,不想竟有这样的心机,想要毒害哀家!若不是看她有孕在身,就算皇帝心疼她,哀家也不能轻饶。葛相还有脸来替她求情……” 兰絮无言。最近太后倒有些糊涂了,事情都看不清。她端来饭菜,想要伺候太后在榻上进膳。太后瞧了一眼,愈加生气:“哀家只是不舒服,又没生病!都是些清汤寡水的,这是纯心想饿死哀家,好让那些人得意么?” “奴婢失职,这就让膳房换了来。”兰絮连忙跪倒在地,左右宫女将那些素食取走。不多时,膳房又送来新的午膳,闻着肉香扑鼻,让人极有胃口。 先上了四碟子开胃小菜,兰絮又夹了些太后爱吃的菜。太后眼尖,瞧见中央有一个冒着热气的铜锅,便问:“那又是什么?” 兰絮笑道:“这是御膳房特意送来的肉羹,可滋补了呢。娘娘可要来一碗?” “嗯。”她点了点头。 太后素来不爱别人喂她,虽然还在榻上,倒也能自己端着碗,舀了勺汤递到口中。她虽然吃不出这是什么肉,但是口感滑腻,肉香色泽,也没有油腻的肥肉。太后吃完一碗,又示意兰絮再盛一碗。 兰絮很快盛好,恭敬地呈给太后。她捏着勺子,信手朝碗底一捞。她的手抖了些,汤水顺着勺边淌下,露出了一个金亮亮的东西。 “这是什么?”在宫里吃了这么多年的饭,除了当梳头婢子的那会儿,她还从未从饭里捞到过不该有的东西。兰絮惶恐地抬起眼,虽然没认出这是什么,但是一眼就看出了这绝不是肉羹里该有的东西。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这就去倒了……” 她忙不迭磕头认罪,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可是她的对食,出了这等大事,怎能不惶恐。太后发觉汤里不干净,胃里便有些翻滚不适,再定眼一看,她忽然认出了这个金亮亮的东西是什么。 这、这难道不是她前一久让人给狗儿量身定制的金铃铛么! 太后吓得将勺子往地上一丢,金铃铛落在了平滑的木地板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这肉羹又是什么?她从未吃过狗肉!太后花容失色,猛地将身前的小桌推翻,小菜稀饭翻到在被褥上,一片狼藉。 “娘娘,娘娘?”兰絮尚且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慌张地从地上爬起身,想要去扶住太后。太后的胃里翻江倒海地滚动着,她忽然张开口,哇一下将吃下的东西全吐到了兰絮的身上。 兰絮满身腥臭,又见太后两眼一翻,直直地倒下去了。 太后宫里闹成这样,太医匆匆赶至,周焱也来了。 他见太后还在榻上躺着,昏迷不醒,二话不说,示意左右将兰絮给拉下去。兰絮还来不及换洗,身上沾满了食物的碎末,哭着大喊:“陛下饶命!此事跟奴婢确实无关啊,跟奴婢真的没关系……” 她的哭声渐渐远去,侍卫将她拖到殿外,两个孔武有力的老婆子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拖走。她不安分地叫唤:“你这个老婆子,知道姑姑我是什么人么?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你们不能——” 老婆子无情地瞥了她一眼,将脏兮兮的手帕塞到了她的嘴里。等到了后宫的审讯室,不多时,已经听不到兰絮的喘息声了。 等太后悠悠醒来,已经的午夜时分。她艰难地睁开眼,唤道:“兰絮,兰絮?” 身边的宫女忙起身侍奉她,轻声道:“娘娘总算醒了。可要喝水?” “嗯。”她点了点头,又觉得有些不对,盯着宫女问:“兰絮呢?”她一把将递至身前的茶盏打翻,厉声道:“兰絮呢?” 宫女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低声道:“陛下认为兰絮姑姑失职,已经让人把她拉出去了……” “什么?”太后震惊地坐起身,久久难言。兰絮被拉下去了?如果去了宫里的审讯室,不死也要脱半层皮。她走了,谁给陆郎送饭?太后只觉得头晕目眩,又倒在了枕上,有力无气地朝着宫女招手:“快……快去救兰絮……” “怕是已经晚了……傍晚时候审讯室来说,兰絮姑姑,已经被拖到宫外葬了……” 太后两眼一翻,再度晕厥过去。 第49章 半夜, 沅叶骤然惊醒。 她披衣起身,打开木窗,从白鸽的脚下取下了密信。宗越下手果然是心狠手辣, 如此看来, 周焱是一定知晓了密室的事情。如今兰絮已死, 葛相与她又生出了嫌隙, 太后失去了左臂右膀,什么也做不了。 她沉思着点燃了油灯, 看着纸条被火苗一点点吞噬,燃成灰烬。既然太后真的病了,那么,总要太医署开一些安神的药…… 沅叶捡起笔,又撕下一块布条, 在上面刷刷写下一行字。若是寻常,她肯定是插不进手, 但如今周焱处处提防着太后,将她宫里的人都换了个遍,无形中给沅叶提供了机会。 只是陆嵩若是遭遇不测,不知道萧泽会怎么想? 她有些忐忑。萧泽自从那日出宫, 就了无音信, 再也没来找过她。他是回去了么?往日萧泽临走前,也会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简直比她的母亲还絮叨。如今面对萧泽的冷淡,沅叶茫然不知所措, 只能尽力不去想他。 不过算起来, 周焱大概快要下手了。 这么多年来,知晓太后秘密的只有兰絮一人而已。 先前也陆陆续续有些知情的宫人内侍, 大多沉骨于湖下,或是埋尸乱葬岗。太后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就连当年先帝也没发现陆嵩的存在。虽然太医连夜守着,可太后这次是真的气病了,喝了药也不见效。 她朦胧中睁开眼,正逢两位长公主来侍疾。一眼瞧见沅叶那酷似先帝的眉眼,吓得满面泪痕:“陛下,您怎么来了,臣妾什么都没做啊……” 沅叶一愣:“您叫我什么?” 太后嚎啕大哭,一个劲儿地向后缩着。昭阳见她是魔怔了,赶紧拉着沅叶走出寝宫。皇帝在暖香殿上坐着,满面愁容。见她们走出来,问:“母后的情况怎样了?” 昭阳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还有些不好。刚刚还把叶妹妹当成父皇了呢。” 周焱叹了口气,又转身坐回去。太后昏迷的时候总会乱说话,他怕出什么差错,也不敢随便让人进去。又怕太后是在装疯,所以时刻派人在门外看守着。想想兰絮已经死了三五天,不知密室里的情夫会不会被饿死。 照这样下去,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隐患。 寝宫里又传来一阵喧嚣,也许是太后又闹腾了。不久宫人出来传话,让妘妘进去。太后不肯相信周焱新指派的宫人,她唯一信赖的只有自个儿的外甥女了。果然妘妘进去后没多久,太后愿意乖乖吃药了,拉着妘妘的手酣然入睡。 妘妘脱不了身,只得在床榻旁坐着。周焱听完宫人汇报,又亲自进来看了眼,终于放下心来:“还是妘妘好啊。这样,朕也能安心去整理政务了。” “陛下您就安心去吧。”师妃笑道:“有妹妹在这里,她呀,最了解母后心思了。看母后的情况这么好,都是陛下的福气。” “嗯。”周焱也觉得她的话中听,还特意夸赞了师妃几句。他去忙着整理政务了,暖香殿余人便也各自散去。昭阳同沅叶也不便久留,便一同驾车回府了。 太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晚亥时了。 她第一眼看到妘妘正依靠在床柱上睡着了,妘妘的手还被她紧紧地攥在了怀里。因为昏睡太久,她一直没有喝药,此时此刻反倒觉得格外清醒。太后微微一动手,妘妘便立刻醒了。 “姨母?” “嘘。”太后柔弱地靠在了枕被上,示意她轻声。妘妘住了口后,她用眼神示意旁边圆桌上的糕点等物,妘妘会意,忙起身去拿些吃食。 “姨母,只有这些了,都是些糕点,您要是想吃些别的话……” “别,哀家也不是很饿,随便吃两口就好。”太后温和道。她随便吃了点芝麻糕,又道:“妘妘你也吃一些。” “我不饿呢。”她笑着答道。 “小妮子,是怕吃胖了不好出嫁吧?”太后笑道。妘妘满面红晕,便捏了一块桃酥慢慢吃。还么吃完,太后又吩咐她:“你去给姨母倒些水来。” 妘妘应了一声,扭过头刚刚要起身,太后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短小木棒,照着她的后脑勺就是狠狠一下。她将昏倒的妘妘向床榻里拉了拉,手脚并用地从床榻上爬起,用被子盖住妘妘,这才兜起糕点等物,静悄悄地下了密室。 “陆郎!” 太后穿着微薄的衣衫,在阴冷的密道里冻得瑟瑟发抖。密室里没有亮灯,她喊了一会儿,才听到陆嵩淡淡的声音:“这么晚,你来了啊。” 微弱的烛光亮起,她赶紧闭上了眼,又急促地睁开。看到陆嵩好端端地坐在轮椅上,她才放下心来,将糕点等物放到了一旁的桌上。“这几日宫里出了事,兰絮死了,我这才有空来见你,生怕你饿着。” “没事,这附近有水源,我也有些存粮。”他坐着轮椅滑了过来,端着烛灯仔细地端详她的面容:“你病了。” 太后呜咽道:“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顶着病冒着寒风下来,陆郎!我的狗儿没了,我,我……” “别急,慢慢说。”陆嵩亲自给她披上外衣,等她在木椅上坐好,又道:“你也吃一些东西,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开始叨叨叙说这几日发生的巨变,时不时吃些糕点。陆嵩又递给了她一杯温水,太后也是渴了,一口灌下。她继续道:“陆郎,近日你小心些,我怕是不能常来了……” “你确实不能常来了。”陆嵩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微翘,眼里划过一道冷光。“你该走了,魏茹儿。” “可我——” 她的口中喷出鲜血,身体开始抖,抖着抖着便从木椅上摔下来,倒在地上打滚。她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陆嵩在笑,而她痛得钻心剜骨。往事从眼前一幕幕飞快地划过,她徒劳地伸出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咽气了。”陆嵩冷冷道:“我等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死了。” 萧泽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太后来时,竟没发现他也藏在这里。“二哥,”他问:“你直接下了毒?” “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这糕点里本来就有毒,只是还不至于这么快丧命。”陆嵩用修长的手指翻了翻糕点,凉凉道:“些许是想用来毒死我的,又怕有人误食,所以放的剂量不是很大。”他将太后用过的那盏瓷杯揣在怀里,道:“走吧。天亮后,就有人来替她收尸了。” “嗯。”萧泽将他背起,白猫喵喵叫着围了过来,蹭一下跳到了陆嵩的背上。二人一猫消失在黑暗里,密室里的蜡烛燃了一会儿便熄灭了,留下满室空寂。 三更天的时候,便有人发现了不对。 守在门外的内侍朝里一瞧,透过窗纸,隐隐能看到太后歇息在榻上。他本想闭眼再眯一会儿,但是转念一想,陪在太后身侧的县主去了哪里?出于谨慎,他又叫醒了两三个宫女,都说没有看到广陵县主的身影。 几人面面相觑,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不是他们能担当起的。年长的宫女便轻轻推开门,唤了声:“娘娘?” 太后没有应答。她便斗胆掀开被子,吓了一跳。师妘妘脸色发青,昏迷在床上,几人翻遍寝宫都找不到太后的踪迹,这还了得?当下便呼喊起来,太医匆匆过来,经诊断,妘妘还中了毒。只是毒量稍轻,发现的也还算及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这还了得! 一刻钟后,周焱带着众人赶到了暖香殿。他来不及去看妘妘怎样,直接推开太后寝宫的门,除了谢江、宗越外,勒令所有人都在外面等待着。他心乱如麻,自然第一眼就看到桌上的糕点少了许多。 难道太后已经去寻找那奸夫了么?若是那人果真中了毒,正是捉拿他的好时机。周焱心里盘算着,打开了密室的机关入口。 他匆匆地走着,谢江举着火烛,宗越悠闲地跟在后面,进入密室后,宗越忽然闻到了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猫味。 而太后倒在冰冷的石板上,穿着薄裳,嘴角残留着一抹尚未干掉的血痕。 周焱愣愣地看着。 他幻想过很多画面,却从未想过会是这种结局。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伸手颤颤地阖上了太后的眼,抚尸大哭:“母后!” 谢江赶紧跪在一旁,宗越勉为其难地跪了,眼神还在四处瞄着。忽然间,周焱站起身来,愤怒地揪着他的衣襟:“宗越!为什么死的会是我的母后?” 宗越没有答话,扫了眼摆在桌上的糕点,叹息道:“我劝陛下不要用毒,可惜陛下不听,唉……” 周焱怒极,拂袖将上面的所有剩余糕点全部扫在了地上。他看着那个轮椅,恨恨道:“原来还是个瘸子!他人呢?怎么不见了?” “已经从陆家走了。”宗越平静道:“陛下说这个密室有两个通道,就算被太后娘娘给封住了,可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给撬开。” 周焱再无他法,唯有亲自抱起太后的尸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这间密室。 沅叶半睡半醒之际,听到宫中的哀钟响起,心里默默数了几下,连忙穿衣起床。 昭阳也醒了。两人在寻找对方的路上匆匆相遇,都从彼此的眼里读到了相同的疑惑。昭阳想要证明自己没听错,急着问:“小叶子你听到了没?敲了几下钟?” “二十七下。”沅叶镇定道:“大丧之音,应该是她了。” 天色渐亮,黎明中透过一丝曙光。府外马蹄声急,原是宫中报丧的小太监到了。两位长公主接了旨后,连忙梳妆换服,一同入宫去了。 第50章 太后驾崩, 普天同哀。 沅叶身着丧服,随着皇家宗室跪一侧,面上毫无悲戚之意。宫里对外称太后暴病而亡, 可伴在太后身侧的妘妘却还因中毒躺在床上, 其中的缘故耐人寻味。她虽然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但看周焱那黯淡的眼神, 定然是一番大变故。 以及,萧泽又去了哪里? 寻了个空隙, 她悄悄地溜出了宫殿,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萧泽的踪影。来来回回兜了几圈没有找到他,反倒被宗越抓了个正着。宗越一把将她拖到了柱后,半依着问她:“你到处乱跑什么?” “关你什么事。”沅叶没好气道。她转身欲行,又想起宗越如今是伴在皇帝身边的‘红人’, 难保他是知道点什么的。又复转过身来,上下扫了宗越几眼, 道:“昨晚你是不是在宫里?” “绕什么圈子,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不更简单?”宗越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太后寝宫的下面有个密道……” 她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又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又道:“当我们赶去的时候, 太后已经死在那里了, 中毒而亡。” “中毒?谁下的毒?”沅叶诧异道。 宗越在她的耳边轻声道:“难道不是你,叶儿?” “当然不是!” 看她矢口否认,宗越挑了挑眉,倒不是很意外。他又笑盈盈道:“既然不是, 那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了。不过就算是你, 也不用担心——皇帝已经将罪名全扣在了他自己的头上,若不然, 师妘妘怎么还没醒呢。” 经他这么一说,沅叶有几分明白了。此刻她愈发担心萧泽,这件事必然和他有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她心里一团乱麻,也没去听宗越又说些什么,也没注意到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肩上,慢慢向下抚动。 萧泽眉头紧锁,从拐角处匆匆现出身来。 他抬头猛然看到沅叶,也是一愣。再看到她身侧的宗越,那暧昧又饱含挑衅的笑容,满身阴郁的杀气都要浮现出来。他快步上前,一手将沅叶拉到自己的身边,压抑着怒气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沅叶吓得往后一缩,做贼心虚地往别的地方瞧:“我不该在宫里吗……” 他瞥了眼宗越,见这厮笑容轻佻,放荡不羁,心里往下一沉。便也没理会沅叶,厉声道:“你又是谁?” “在下宗越,”宗越从腰际抽出折扇,轻轻地拍了几下自己的掌心,嫣然一笑:“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而已。” 宗越? 他便是宗越! 不止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苏城的归去观,再到京都东厂,直至今日,他终于见到了小叶子传说中的‘青梅竹马’。见他轻摇折扇,举手投足间的神态隐隐有些像小叶子女扮男装时的样子。他的心头一酸,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萧太傅认得在下?”宗越观察着他骤然一变的神色,笑了笑,将折扇插回腰间。他懒洋洋地立起身子,朝着萧泽抱了抱拳:“久闻萧兄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实在是感谢,再感谢。” “你谢我作甚?” 宗越笑容满面,道:“自然是感谢萧兄这么多年对叶儿照顾有加,让她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他万分怜爱的瞧了沅叶一眼,道:“叶儿自小便是个不省心的,都是我一手教她各种东西。这么多年,给萧兄添了不少麻烦了。” 论起来,他们的关系真是亦师亦兄呢。 萧泽看了看沅叶,她难得没有反驳,沉默地立在一旁。萧泽便知宗越所说的都是实话,心里一声喟叹。他还有别的事,便慢慢地松开了手,道:“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了。” “哥哥!” “萧兄慢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萧泽头也不回地走了。见沅叶还眼巴巴望着萧泽的背影,宗越抽了抽鼻子,淡淡道:“萧太傅身上好像有股猫味呢。” “那又如何?”她没好气道。沅叶的心里头堵得慌,也没心情跟宗越说话,径自走了。没走几步,她突然回味出宗越话中的含义,猫味? 难道太后中毒身亡,跟萧泽真的有关?宗越没有提起陆嵩,那么说周焱赶到的时候,陆嵩已经走了。能够带走他和那只猫的人,也就只有萧泽了。 她叹了声,有些担忧。 “陛下……” “朕已经说过了,任何人朕都不想见!” “那么晋阳长公主……” 周焱缓缓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眼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时至傍晚,不觉间,他已经斜靠着睡了一下午。他打了个哈欠,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沅叶步入殿内。抬眼看到周焱神态萎靡地坐在位上,她轻声道:“陛下……” “免礼免礼。”周焱连手都懒得抬了,眼一瞥:“谢江你退下。” “是,陛下。” 谢江弯着腰慢慢退下,步伐极轻。她便坐在下席,劝道:“太后已经安葬在帝陵了,陛下……天下虽大,皇家虽无情,可还有我。” “是啊?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周焱苦笑着揉了揉眼,这几日,他听了太多劝慰的话,却不如这一句来的真心。想起同葬在帝陵的先帝,不觉又嘲讽地勾了勾唇,不知父皇知道他自己头上戴了顶这么绿的帽子,在地下有何感想?他竭力不去想自己的血缘问题,再看沅叶,越发认为这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姐姐……”他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又向后靠了靠:“母后已经走了,现在想来,朕还是宁愿听到她的唠叨,虽然朕从小到大一直觉得,有娘和没娘也没什么不同……”他满心愧疚,又不能道出直接的原因,只有掩掩藏藏地说:“母后走的如此突然,连孙子都没又抱到。朕好后悔啊!都是朕……” “我还不是一样吗?”沅叶低声道:“我母亲走的时候,我还能伴在左右;可是父皇逝世的时候,我只能远远的看着,连他的最后一眼都没看到。焱儿,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今后的时日还很长,只能说珍惜当下吧。” 他道:“可朕想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得到过……” 可他已经是皇帝了,坐拥天下,又有什么不满足?萧聃已死,太后驾崩,权力早已聚回了他的手里。昨日他还洗去所有悲伤,精神抖擞地坐在这里准备亲自处置政务,可面对推挤如山的奏折,不知为何有些力不从心。 一旦想要逃避,就有无数个理由让自己重新沉浸于悲伤之中,就一发不可自拔了。周焱越想越是心灰意冷,叹道:“对于朕来说,好似一切都重新开始。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他随手丢了本奏折给沅叶,道:“朕看着就头疼,这些问题也来问朕?” “不过是阅完盖章,陛下这些时日倦了,才觉得头疼而已。”沅叶随手翻了几下,放在一旁笑道:“若是不想看,放在一旁让谢江念着也行啊。” “嗯,好吧。”周焱看了看天色,道:“姐姐留下来用个晚膳,如今母后不在了,”他顿了顿,道:“你随时都可以来。” 沅叶温和一笑:“好。” 出宫前,沅叶还去瞧了眼妘妘。 自从太后驾崩后,因为秘事不宜外传,妘妘便一直住在皇后的宫里养病。李慧意虽然不待见沅叶,但也没阻止她去见妘妘,只是装作不知道此事的样子。自打上次撞到她和周焱在月下私聊,几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尴尬了。 她看妘妘气色已经大好,也是十分欣慰,道:“好在你中的毒不是很深,不然真的是要吓死我了。” 妘妘勉强笑了笑,让周围的宫人内侍退下。她又小心地瞧了下四周,咬着唇道:“小叶子你实话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醒来后,姨母已经逝世了,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眼泪汪汪:“他们都告诉我,我是吃错了东西,可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害了姨母……” “你怎么想这么多?”沅叶讶然,她怎么也想不到,妘妘竟将太后的‘暴病而亡’全都怪罪到了自己的身上。可是事关机密,她又不好泄露太多,只得含糊道:“妘妘,我只能告诉你,事情跟你无关,但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太后确实是被人害死的,那人嫌你碍事,先毒了你。你命大,才活到现在。别的事就不能问了,知道吗?” 她吓了一跳,半响才回过神来,怔怔道:“好,好。” 又安慰了妘妘几句,沅叶起身告辞。离开的时候,迎面撞见李慧意披着斗篷,独自站在庭院里望着月。 “长公主要走了呀。”她瞥了沅叶一眼,下巴朝上轻轻一扬。沅叶尚且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又听李慧意道:“听说太后生前给萧太傅和昭赐了婚,本宫真是高兴呢。” “同喜,同喜。”她顺口答道。 “是么?”李慧意静静地注视着她,似乎想要看透她的内心。半响,皇后淡淡道:“确实是件喜事,本宫真是迫不及待等着看二人成婚呢。” 沅叶微微一笑,道:“那就看看从今日到成婚的期间,会有多少乱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51章 她们静静地对视着, 往日的交情如同撕碎的丝帛,随风飘逝。李慧意毫不掩藏眼底的厌恶,她已经忍了很久了。如今她外有两个位高权重的亲兄, 在内掌控后宫大权, 对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过气公主, 有何畏惧? 她得不到的人, 也休想让周沅叶得到! 末了,她抿起一个极淡的笑容, 道:“陛下一定是万分期待,晋阳长公主惹出的乱子呢。本宫可是要提醒一下,宫里可是有两位妃嫔怀了龙胎,可不要玩过火了。” “两位妃嫔能否顺利生产,还是要靠着皇后的贤德啊。”沅叶虽然不爱与人有口舌之争, 但对着如今的李慧意,她也是不反击不为快:“恐怕我这个宫外之人, 很难跟这些事扯上什么联系。” 李慧意默然片刻,冷冷道:“慢走不送!” 冬夜微凉。 迎着呼啸的北风,沅叶独自步出了宫门。她没有乘轿,大约是心里堵着一口气, 想要自个儿走走。如今太后已死, 大约不会有什么人再想雇凶杀她。走着走着,不觉到了萧府的门前。她迟疑地扣了扣门。 半响,大门裂开了一条缝,有人懒懒地问:“谁啊?” “太傅在么。”她万分沉着地问。 “你谁哟。”看门的老仆挤出脑袋, 往外一瞅。虽然夜色朦胧, 还是一眼认出了沅叶:“二、二……公主!” “让我进去说话。”沅叶道,用余光向左右瞥了瞥。老仆慌忙开门, 她侧身闪了进去。边走,她便道:“不要惊动了旁人。他……在做什么?” 按理说,太后已经安葬妃陵,萧泽也该出城继续修塔。可自从沅叶得知他与太后暴亡一事有关,就十分怀疑他此时此刻再跟陆嵩在一起,忍不住想来这里探望他。 走到前堂,随秋正抱着手打瞌睡,听到动静睁开眼。他猛地瞪大了眼,还是习惯性地上前一拦:“姑、姑娘不能进,公子在忙着别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情,连通报一声都不行么?”沅叶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随秋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嗫嚅道:“这是公子吩咐的,随秋也只是依着公子的吩咐行事……姑娘不妨等一等,些许过了半个时辰公子就出来了,他说过了,谁来也不可打扰。要不,姑娘去园子里坐一坐?” 她想了想,道:“好吧。” 陆嵩坐在轮椅上,他的白猫舒服地缩在他的怀里,打着呼噜。 房间里光线昏暗,唯有一盏油灯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房内布置着简单的床榻和桌椅,随着一声沉重的推门声,萧泽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哥,我来晚了。”他歉然道,将食盒放好。陆嵩微微一笑,表示并不在意。萧泽将饭菜摆好,兄弟二人一道用膳。 “如今她已经安葬了,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皇帝怕是将责任都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萧泽倒满了酒,道:“我也在京都里呆不了几日了,差不多明天就该走了。哥哥是要跟我走,还是继续留在城里?” “我如今手脚不便,跟不跟你过去都挺麻烦的。”陆嵩抚着猫儿的脑袋,另一手端起酒盏,温和笑道:“我这几日也想过了,等这一阵子风声过去,就找个山水好的地方歇着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得我的人,也不多了。” 如今大仇已报,他们兄弟,确实不该有什么留恋的。陆嵩抿了口酒,再问:“小六,那你呢?皇帝并不喜欢你,你是想要随我一道南下逍遥,还是留在京中,有其他未完成的事情?” 萧泽叹了声,抬起头来,微微苦笑:“不瞒哥哥,我……怕是走不了了。有她在这里,我怎么会放心离去。” “她……周沅叶?” “嗯。” 陆嵩有些沉默。许久,他才慢慢道:“魏茹儿给你赐婚昭阳公主,可你喜欢的偏偏是她。恕哥哥直言,周沅叶诡诈多变,不如昭阳。何况……皇帝对她也是有意思的。” “她是皇帝的亲姐姐,既然小叶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绝对没什么。”萧泽急忙道:“就算如今皇帝怨恨我,故意拆散我和小叶子,可是我还身在孝期,两年内变故还很多。哥哥,我……” “那如果,皇帝和周沅叶不是亲姐弟呢?”陆嵩悠悠道。 “什么?”萧泽吃了一惊,下意识道:“不可能呀……”他触及陆嵩的神色,心中猛然一惊,手中的酒几乎都洒了出来:“哥!你是说……” 他凄然一笑,道:“我想焱儿大概已经知道了,只是他心里不肯承认罢了。小六,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天下,竟然是掌握在我们陆家人的手中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泽手中的酒盏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仓惶起身,道:“不,陛下都多大了,那个时候,你是……” “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陆嵩摇了摇头,道:“何况,这些年我也受到了报应,被活活囚禁在地牢里这么多年,又不能行走。小六,唉……总而言之,他是你的亲侄子。你想过没有?若是焱儿知道这一点,他会如何待你的小叶子。” 莫说周焱,想起宗越,萧泽的心里早就不爽了。他艰难地接受了这一切,又道:“哥,那当年先帝抄斩我们陆家全府,不会也和你……” 陆嵩道:“那是奸臣栽赃陷害,怎么,你以为是先帝发觉了此事么?” “那到底是谁?” 陆嵩淡淡道:“还有谁,不过是葛丞相那一帮人。” 他略略放下心来,只是一时之间,还难以把皇座上那个昔日的‘情敌’跟自己的侄子联系起来。他正感叹这造化弄人,又听陆嵩道:“小六,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一时被儿女私情蒙蔽了头脑。周沅叶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演戏,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清?” “她也是有难处的……” “难处?呵呵!”陆嵩虽然久居地牢,但他知道的秘闻绝对比萧泽还多。他的手慢慢地给猫儿顺着毛,冷冷道:“魏茹儿怎么都想不到,她当时雇佣来杀萧聃的杀手,和周沅叶是旧相识。” “你说什么?”萧泽皱眉道。 “你难道从未怀疑过么?”陆嵩嗤笑一声,道:“哪有雇佣杀人,反倒把人带着往南跑的?苏城的那一场好戏,你们都傻了不成?她百般心机,你们都被她耍得团团转。若真是要杀她,哪里容得她多活一刻钟?” 萧泽无端想起了宗越。 他想起宗越摆弄着折扇,跟他说小叶子本是他一手教出来的。黄月也提过,让萧聃毙命的是一把飞刀。难道真是宗越所为?他的两眼冒出火来,用手狠狠地一拍桌案,道:“是他!” 白猫被惊得睁开了眼,圆眼滴溜溜地转着,似是很不满的样子。 很多时候,他能找到无数个蛛丝马迹,只是不愿意往下想。从一开始的初遇,就是小叶子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她心里一定是痛恨萧聃的,因为白后的缘故。再往后……他伸手狠狠地扣住了自己的额头,不愿再想。 “也许你觉得自己的独特的,她从未伤害过你,也没有利用你。”陆嵩悠然道:“只因你对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你仔细想想,你能为她的复仇之路做点什么?只是想让魏茹儿死的人太多,这次,你倒是帮了她一把。” “你别说了……” “好,好,”陆嵩叹道:“你好好想一下吧,毕竟,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不想再看你被女人欺骗,直至陷入无法挽回的深渊。” 园子里草木萋萋,许久没人打理了。 沅叶独自在旧日的房内坐了一会儿,回顾四周,只觉得寒意更胜。她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字迹画像,那还是萧泽亲手所做,如今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廊外的桃枝干枯,满地皆是厚厚的落叶。 她等待了很久,萧泽是不准备来见她了么? 月上梢头,木窗半开,她隐约看到萧泽踏月而来。沅叶还以为自己是花了眼,她走到门前,轻轻地拉开了门。月光如水,透过桃枝洒满一地斑驳。萧泽身着纯白长袍,正站在廊前瞧着她,一如以往。 只是过去的岁月就再也回不去了。萧泽一开口,就打破了她之前幻想的画面。他道:“小叶子,义父之死,是否和你真的有关?” 她愣了愣,喃喃道:“为什么这么问?” “义父是宗越杀的,对不对。”他信步向她走来,随着两个人的距离的缩短,沅叶的心越发慌乱。最后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道:“宗越一手将你教出来,想必他的飞刀也使得不错。你看看这个,你认识么?” 沅叶低下头,看着那把沾着血迹的银亮飞刀。她一眼认出这是宗越所用的飞刀,不知为何笑了声,道:“我认识。” 他的手微微一颤。 飞刀滑落到地上,碰撞到石板的时候,发出清亮的叮当声。 第52章 事已至此, 她还该有什么好说的? 她轻轻地移步上前,伸出手,小心地捏住了萧泽的衣袖。再慢慢握住了萧泽的掌心, 他的手抖了抖, 但最终没有忍心将她丢开。沅叶垂着头, 语气极轻:“不错……宗越, 本来就是以杀人为生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宗越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他比我们年长几岁, 在长辈们面前乖巧听话,只有我才知道他背地里是个什么模样。他娘是戏班子出身,来到观里没几年就病逝了。他这一身诡异的武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有一日被我偷偷瞧到了,我便让他教我。后来观里失火, 我们失散了,直到最近一年才重逢。”她笑了声, 望着夜空中的皎皎明月,道:“我们是什么时候遇到的呢?大概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次,你着急找我……” 经她这么一说, 萧泽隐约想起来了。见她双颊被冻得通红, 愈加不忍。他刚刚张口,沅叶抬手制止了他,又道:“我不知道他来京都做什么,这些年跟我姐姐在一起以何谋生。直到那晚, 黄姨娘告诉我是一柄飞刀, 我才明白……没错,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遇刺的那晚,我早就认出了那是宗越,才跟他一起演了那场戏。哥哥!你说我怎能不恨?我外祖全家被诛,我母后被囚禁冷宫,这一切,都是拜梳头婢子所赐!没错我是骗了你,”她眸中含着热泪,哀然道:“我在苏城跟你说的,全不是真的!我是要复仇,为我母后,为我外祖全家讨回一个公道!这有错吗?你难道忘记了陆家的仇恨吗?” 她松开了萧泽的手,墨色长发被东风吹得凌乱,通红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见她如此,萧泽心痛万分,道“小叶子,我懂,可是……” “可是萧聃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为何坐视不理?”沅叶扬声道。她凉凉笑了声,转身走入了庭院中央的石板上。她仰着脸,道:“是啊,也是一个雪夜,我母后遇到了一个叫萧聃的小孩子……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萧聃日后会出卖她!我堂堂周家的嫡公主,认一个太监做义父?想必我的父皇地下有知,恐怕也要再被气死一次,”她得意地笑着:“真好笑,哈哈哈……” 萧泽艰难道:“这么多年,义父他……” “他当然知道我是谁,”沅叶冷笑道:“多年来他待你我不薄,难道不都是有原因的么?哥哥,你呢?先帝杀了陆家阖府,为何单独留下你?只是萧聃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杀了他的并不是我,我也没有想到,最终杀了梳头婢子的人,也不是我!” “你都知道了?”他动容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似乎很是开心,拍手笑道:“说起来,真是要感谢陆二哥,虽然我未能手刃仇敌,但是让梳头婢子死在她最爱的人手下,也让我痛快极了。萧泽啊,你还要追着我问,为什么吗?” 他默然片刻,道:“没有了。” 沅叶盈盈一笑,忽然快步上前,用力地揪住了萧泽的衣襟,将他按压在廊上的木柱上。“你做什么?”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秀容,萧泽一时难以呼吸,脸色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猜啊。” 她勾唇一笑,踮起脚尖,用力地亲了上去。 春宵苦短,不觉已是黎明时分。 沅叶睁开眼,歪头瞥了眼还在熟睡的萧泽,悄悄地披衣起身。还未下榻,她便被萧泽揽住后腰,身边尽是他的气息。 “哪儿去?” “回府啊。偷了人家的情郎,总要在天亮之前溜回去。”沅叶笑道,慵懒地靠在他的怀里:“身子好疼呢。” 萧泽不明所以,道:“哪儿疼?我去找大夫来。” “你呀,回来!”沅叶瞪了他一眼,又将他拉回榻上。两个人嬉笑了一会儿,木塌吱呀着动摇。不多时,沅叶起身道:“真该回去了,虽然桃叶能替我找个借口,可这样总归是有些不便。等我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好了。” “你别走。”萧泽低声道:“你还没见过我二哥呢。” “下次吧,下次……” 萧泽柔声道:“不,就这次。我今明两日就要出城了,下次见到你看,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去见一见我二哥,可好?” 俗话说长兄如父,如今萧泽只有二哥一个亲人,当然该让小叶子见见他。沅叶也有心见见这位太后的‘老情人’,便点头应允了。两人穿好衣裳后,便由萧泽举着烛台,带着她步入了陆嵩暂住的地方。 他以手背敲了敲门,轻声道:“哥哥醒了没?” 半响,传来陆嵩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嗯。” 他打开了门,陆嵩已经燃起了房内的烛灯。他骤然看见沅叶,不由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沅叶看着这张和萧泽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笑了笑,道:“二哥好呀。” 陆嵩微微躬身道:“草民惶恐,怕是经不起长公主殿下的这一声‘二哥’。” “哥!”见他如此不给脸,萧泽有些着急。他心知自己的二哥是不喜欢小叶子的,但也只能慢慢劝他接受了。他又看着小叶子,满心歉意,道:“你别介意,我二哥许久没跟人说话了……” 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反而专心致志地看着陆嵩腿上躺着的白猫,果然跟她之前见到的一模一样。 “罢了,我还能说什么呢。”陆嵩叹了口气,道:“不得不说,她竟然那么久都没认出你来。长公主的眉眼,跟先帝真是像啊。” 沅叶负手笑道:“二哥好眼力。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在这里谢谢二哥,顺势也报了我母后的仇。只是梳头婢子虽死,二哥是打算放过当年谋害陆府的其他人吗?” 陆嵩望着她,悠悠一笑:“原来长公主是结盟来的。” “也不全是。”她柔情蜜意地望了萧泽一眼,道:“我心里将您当我的二哥看,您难道还不明白吗?陆家和白家又有共同的仇敌,以二哥的智谋,难道要放手不管吗?” “在下已经是个废人了,恐怕帮不上长公主的什么忙。”陆嵩淡淡道:“魏茹儿已经死了,以您的手段,除掉其他人又有何难?若公主是个男儿身,怕是皇位也在您的囊括之中了。罢了,看在小六的份上,我这里倒是有几样东西……” 立冬过后,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恰在这个时节,沅叶搬入了新修葺的公主府。宅子虽然不大,但也精致幽静,离皇宫极近。她正忙着在书房里整理书卷,忽闻传报,陛下来了。 她急忙出门迎接,周焱只带了谢江及寥寥数人,受了她的大礼后笑道:“姐姐起来吧。朕微服出来走走,不必闹出太大的动静。” 沅叶便让众人散去,各自忙着手头的事情。她在前面领着路,又笑道:“见陛下今日如此舒心,可是发生了什么好的事儿?” “怎么,朕见你还能愁眉苦脸不成?”周焱扬了扬眉,打量着屋内的铺设,极是满意。等桃叶奉上茶来,他抿了口后才笑道:“近日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好事!姐姐对这个宅子可还满意否?” “这里比起陆宅,可好多了,只是少了毓姐姐家的厨子,未免有些难过。”沅叶笑道:“听说前几日毓姐姐又宴请了陛下,可巧那会儿我正忙着收拾新家,没来得及参与。宴会上可有什么新膳食?” 说起此事,周焱微微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满。他看了看沅叶,冷笑道:“大皇姐怕是操了太多的心了!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的往宫里送,搞得朕每次一去,都似乎是别有目的一样。长此以往,怕是宫里有名号的妃子都出自昭阳公主府了。” 沅叶了然。如今小荞的月份已大,怕是不能服侍周焱安歇了。昭阳反正是闲的无事可做,索性搜寻天下美人,一个个往宫里送。她这番费心费力,不过周焱似乎很不领情。 只好干笑两声,道:“毓姐姐也是想着有人伺候陛下……” “她想要的,朕都给她了,只要没有别的非分只想。”周焱不快道,又说:“如今贤妃和荞儿都要生了,朕并不希望宫里有太多的是非。何况母后的孝期还没过,她勤快地送美人,让天下人怎么看朕?不孝吗?” “陛下勤于政务,怎么会呢。”她浅浅笑道:“还是说些家常吧。如今也快过年了,年后,妘妘是不是就要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好些天没看到她了。” “她呀,早就回家了,应该不耽搁婚事。”周焱漫不经心道:“她也算是跟朕感情最深厚的表妹,等明年开春,朕再给她备上一份嫁妆,保管她风风光光地嫁到李家。到时候,让皇后……”他又想起那个糟心的人,眉头皱得更狠。 只要没有大事,他是绝对不会踏足皇后的寝宫。只是如今李家对他的帮助还极大,周焱一时不能废后。再等三四年,皇后膝下还是会一无所出,他也收回了全部大权,就能真正不受后宫妇人所制了…… 可小叶子呢?总不能看着她一辈子都不嫁人? 他的头又痛了起来,这个问题还需要好好想,一定要好好想。 第53章 新年将至, 宫中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 只是太后的孝期未过,一切礼仪都从简。如今宫中两位妃嫔有孕,周焱唯恐皇后‘照顾不暇’, 竟将宫宴交付给两位长公主, 真是前所未有的奇闻。没有太后的阻拦, 他行事越发无法无天, 竟将宗越提拔成钦天监主薄。 沅叶本是个无事闲人,领了这份差事也乐得去忙碌。这些时日来, 她隐约感到昭阳正慢慢疏远她,至于原因么,她心知肚明。 她正在宫中翻阅礼单,这份礼单需要两个人签署,等了半日也不见昭阳来。她瞥了桃叶一眼, 后者会意,匆匆走出大殿。 片刻后, 桃叶回禀道:“殿下,昭阳长公主一早便去了皇后的宫里,两人相谈甚欢,一时半刻, 怕是来不了了。” “皇后?算来也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罢了,不等她了。”沅叶捻起一枚蜜枣,放入口中。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将手中的那几张礼单一合, 起身步出大殿。望着苍穹上白云悠悠, 四下里草木萧条,不禁叹道:“又是一年过去了啊。” 依稀记得去年此时, 她还跪在冰凉生硬的石板上,挺直腰板听着群臣的围攻质疑。时光冉冉,如今萧聃、魏茹儿都已经死了,她也从东厂小吏摇身一变成了当朝长公主。她满意么?不,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桃叶跟随在她的身后,闻言淡淡道:“殿下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沅叶勾唇一笑,不再说话,径自朝着御书房走去。周焱正在处理政务,见她来了,有几分欣喜。便放下笔,抬手笑道:“姐姐请起。近日烦劳你们准备宫宴,可是辛苦你们了。” 她笑道:“可不是,这不,我专程来找陛下讨口饭吃,才有力气干活。” 周焱大笑:“难怪你巴巴地往朕这里跑,原来是看上了朕这里的膳食!姐姐且食用些糕点,等朕批阅完这些奏折。” 早有宫人内侍呈上糕点瓜果,供沅叶随意挑选。她便笑着在一旁挑拣,周焱在书案后飞快地批阅奏折,气氛格外温馨。大约过了一刻钟,周焱舒展伸腰,示意谢江将那叠奏折搬走。紧接着谢江又端来一个瓷碗,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沅叶闻到药香,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陛下怎么了?” “不过是夜间偶尔有些咳嗽,不碍事。”周焱满不在乎道,一口干尽药汁。待他触及沅叶担忧的神色,心中一暖,便笑道:“些许是前几日冻着了,朕若是宣扬出去,还能安静地批阅奏折吗?恐怕这地儿已经被妃嫔们站满,朕看到她们,怕是更头疼了。” “陛下无事便好。”沅叶轻声道:“今年比往常都冷一些,前几日又下了场雪,陛下是不是又出去玩雪了?” 他嘿嘿一笑,没有作答。大约是想撇开这个话题,周焱道:“大皇姐呢?怎么没见她来。” “这个……”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不能在皇帝面前扯谎,便如实道:“听说毓姐姐去了皇后宫里,我今日也还不曾见到她呢。” “她们有什么聊的?” “这……谁又知道呢。” 周焱素来不喜皇后,这次宫宴,更是硬生生架空了皇后的权力,将事情托付给两位皇姐。他深知昭阳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她若是能跟皇后有什么共同语言,恐怕是萧泽了。之前太后赐婚,有意离间两位长公主,他默许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份离间倒是让昭阳和皇后结成同盟了啊! 他冷哼了一声,对这些事情颇有反感。原以为皇后安分的在后宫里呆着,不给他惹出什么乱子就不错了;如今看来皇后也是别有想法的,至少在给他添堵这点上,皇后很尽心尽力。 周焱心里烦闷,见谢江又奉上几份奏折,决定看完这些便用午膳。才瞧了几个字,他便气得掷币,怒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见他动怒,沅叶不明所以,见奏折正巧被丢到了自己的脚下,便伸手捡起。她读了读,这份奏折主要是控诉葛丞相多年来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等事。最让周焱震怒的是,葛丞相还暗地里资助民间某教派,纵容其发展。 “陛下,这教派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莫非就是当年陛下遇刺时,那些刺客所归属的组织?”沅叶惊诧道。 “是么?”周焱震惊道。他取回奏章,再仔细读了一遍。那年遇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之后追查下去,便断了线索。后来扳倒九千岁,这件事便被耽搁了下去,直到今日才重新浮出水面。 “好一个葛相,好啊!”周焱冷冷道:“年前,还真是给朕送上了一份惊喜。” “陛下,葛相盘踞在朝堂多年,恐怕一时难以铲除其势力。”沅叶低声道:“要过年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葛相不比萧聃,他声名在外,是功勋赫赫的老臣。去年周焱铲除萧聃,但是时至今日,他仍不能完全掌控东厂。有了前车之鉴,周焱也陷入了沉思当中。 在他的身侧,谢江小心地提醒:“陛下,贤妃娘娘,怕是快要临产了……” 他也想起了此事。前些日子他还对着葛相空许诺,如今要铲除葛相,怕是贤妃的孩子……烦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再看看吧。” 入夜,周焱辗转反侧。 他独自卧在空荡荡的寝殿内,并没有宣召任何妃子。想起朝政上的烦心事,嗓子那里又是一阵火辣辣地痛,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随后接过谢江呈上的帕子,捂住口,只觉得喉咙处有些腥甜。等他展开帕子的时候,雪白的帕子上染着一抹惊心动魄的血,正是他刚刚咳出来的。 “陛下!”谢江惊恐道:“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别,你回来。”他疲惫地抬了抬手,摇头道:“不过是些陈年旧疾,不碍事的。若是因此惊动了太多人,反倒以为朕的身体朕的出了什么大事。” “可陛下……” “你下去吧。” 谢江无奈,只得躬身慢慢退下。周焱又躺会了榻上,闭着眼睛久久难眠。自从目睹了太后被毒死在密室的那一幕,他总是能梦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刻,他的母亲满身是血,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直至后来,梦境越来越扭曲,他甚至可以看到母后微笑着端起一杯毒酒,狠狠地灌进了他的口中……他每次惊醒的时候,伸手一摸额上,尽是冷汗淋淋。有几次他以为自己醒了,然而摸到的却不是汗,而是鲜艳的血。 周焱痛苦地闭紧了眼,将头蒙在了被子里。不多时他又露出头来,感觉浑身上下燥热无比。他的身子从小就不好,尤其是当年魏茹儿为了争宠,时常让他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有一年冬天,他在外面玩雪,最后冻得浑身僵硬,回宫就发起了高烧。而他的母亲第一反应不是去传太医,而是通知先帝…… 长此以往,他的身子骨一直便不行。直至后来登基为帝,注意补养,才让他稍稍好一些。然而这些时日噩梦缠身,又有大量的政务需要处置,陈年旧疾又复发了。他眼神空洞且无神地望向无尽黑暗,胸口时不时起伏,难受至极。 他到底是不是先帝的儿子?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让他十分害怕。周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用力地揪住了旁边的帐帘,呼吸久久难平。 比起去年宫宴后的惊心动魄,今年的过年确实乏味了些。 因为一切从简,免去歌舞,便也只剩下一些无趣的环节。沅叶早早回到了自个儿的府中,看着庭院中的梅花开得甚好,几盏大红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映衬白雪皑皑。她解下狐裘,笑道:“桃叶,哥哥来了没?” “都来了,后面坐着呢。”桃叶接过狐裘,抱在怀里笑道:“已经等候姑娘多时了。” 她心情愉悦,因各种缘故,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沅叶正要往前走,外头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不多时,看门的小内侍一溜烟跑了过来,颤颤抖抖递上了一个帖子:“殿下,外头有人要见您,说是……您的旧识。” 大过年的,谁会来找她? 沅叶皱眉接过帖子,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字迹,嘴角抽了抽。她对着桃叶道:“我姐姐来了。怕是宗越也会过来。” 桃叶道:“可公子还在后院……” “罢了,”她叹声道:“既然是姐姐来,我怎能不见。早晚都要见,那就今天吧。” 说罢,她重新披上狐裘,亲自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白芷仪、宗越、白霁三人。这三尊菩萨如同到了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地踏进门来,一路上指指点点,最后看到了呆若木鸡的萧泽,才停住话头。 白霁笑道:“哟,还是二姐姐心疼我,提前找好了二姐夫,是要多给我一份压岁钱么?姐夫!”他对萧泽极有好感,将手上前一伸,道:“见面礼呢?” 沅叶有些尴尬。却见萧泽干脆利索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金锭子,放到了那贪心鬼的掌心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见宗越笑了,他揉着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是不是走错路了?眼前明明是未来的昭阳长公主驸马,怎么会在叶儿的府里?难不成,你们姐妹都可以共夫么?” “什么?”白霁还不知道这里的秘辛,闻言瞪大了圆溜溜的大眼睛,道:“既然你不是我姐夫,你这压岁钱我不要。” 沅叶:“……” 宗越这话无端惹恼了白芷仪,她冷冷站在一侧,道:“别把我和你们的皇家人扯上关系,你愿意认周毓做姐姐,跟我无关。” 饶是白霁反应再迟钝,也发觉此时的气氛不对。又看到萧泽同宗越互相敌视的目光,更觉得奇怪。沅叶干干笑了一声,道:“大过年的,来我家里吃饭是彼此的缘分,都掰什么呢?来,坐坐坐。” “缘分?”萧泽勾了勾唇,道:“真是挺有缘分的。去年此日,宗先生来到我府上,还未来得及款待啊。” 宗越亦是笑道:“哎呀,只怪那个时候时间太紧迫,宗某哪有时间跟萧太傅闲聊呢。如今你我重逢,来,不醉不归。” 他亲自拎起酒盏,倒了满满两盏。两个男人竟真的对酌起来,看着不像是饮酒,反而是拼酒。若被旁人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他们是故友重逢。一壶酒很快就见底了,宗越抬手道:“再来,再来!” 沅叶道:“没有了!” “哟,公主连这点酒都舍不得拿来待客么?”宗越斜眼笑道,摇摇晃晃地起身,归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壶酒。他同萧泽继续闷头对酌,白霁看得心动,悄悄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立刻被白芷仪发现了。 白芷仪扬眉道:“霁儿你做什么?” “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喝呀?”白霁挺起胸膛,道:“我也不小啦,我要加入宗大哥和姐夫的行列……” “好的不学!”白芷仪毫不客气地抢过他的酒盏,全倒在了地上。她继续数落着白霁:“什么对酒浇愁,那不是酒坊编出来骗人的吗?你有什么心事什么愁,非要学人家喝酒?” “好吧,”白霁叹道:“我只愁,眼前这哥们到底是驸马呢,还是我姐夫。二姐姐你说呢?”他扭头问沅叶。 沅叶正愣愣地看着二人拼酒,闻言扭过头来,道:“你说什么?” 白霁只得把他的话再重复了一遍。沅叶还是心不在焉,道:“嗯……都是吧。” 她说话的时候,那两个醉酒的男人相继站起身,二话不说,拎起剑就往外跑。白芷仪拦不住,急道:“叶儿,霁儿!你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去?” 雪地上,两个男人满身杀气,拔起剑朝着对方挥去。积雪被剑光挥成点点碎花,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那两个喝多了酒,脚步都有些踉踉跄跄,那剑舞得看似毫无章法,却都寻不到什么空隙。叮叮当当打了一阵子,沅叶皱眉道:“姐姐,依我看他俩很快就该倒了。不是累倒了,就是醉倒了……” 话音刚落,宗越砰一声倒在雪地上。萧泽还挣扎着走了几步,也身形不稳地斜躺下了。白霁急忙上前捡走了那两柄剑,沅叶招呼仆从来把这两个男人抬走。 “活该。”白芷仪蹙眉看着昏睡不醒的宗越,转身对沅叶道:“叶儿,随我来一趟吧。” 她点了点头:“好,姐姐。” 安置好两个醉酒的男人,又打发走了白霁,姐妹二人坐在暖阁里,白芷仪先问:“你跟萧泽,到底是什么关系?” “跟姐姐想的差不多吧。”她轻笑道:“姐姐能想到是什么程度,大概就是什么样了。” 白芷仪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什么。她极美的脸上的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温柔又严厉。看着眼前不安分的妹妹,犹豫了很久,她还是道:“叶儿,那两人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留在京都?你留在这里,只会越陷越深,听我一句劝,及时抽身吧。” “可是一切都还没结束呢。”沅叶低声道:“还有霁儿,还有白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姐姐,我们本来就是皇家的嫡公主,我们的这一生属于这纷争的天下!周家人的骨子里,都是有野心的。我过不来这闲云野鹤的生活,我想要的还很多,很多……就像姐姐你,想要置身事外,你还不是在这里?宗大哥不收手,你会离开吗?” 她真诚地望着白芷仪,让白芷仪一时说不出话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被沅叶这样狠狠戳中,她停顿了半响,才悠悠道:“没错,他也是个不安分的人,绝不会跟我过归隐田园的日子。你放心,在他搅乱天下之前,我能亲手杀了他。” “杀了他?”沅叶忍不住笑了:“姐姐,这是我从你口中听到最好笑的话。你一直劝我,我一直想劝你!宗越不是良配,这么多年,他盘旋在你我姐妹之间,你想过为什么吗?他本质上就是个自私凉薄的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他费尽心思;对于到手的猎物,他不屑一顾。我承认他聪慧,狡诈,甚至帮我们报了大仇。可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游戏啊游戏!你永远猜不透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这样无法掌控的男人,你放心吗?” “可他对你还挺好的。”白芷仪幽幽道:“你只是狭隘地去看他,从未发现宗大哥身上的好处。罢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我既然决心要跟着他,就从未想过有什么未来,什么结局。叶儿,你真的喜欢萧泽么?” 她一愣:“姐姐为什么这么问?” “你并没有回答我。”白芷仪平静地看着她,让沅叶心里莫名有些发毛。又听她道:“你生性多疑,从未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若是有事发生,你会依靠萧泽吗?” “我为什么要依靠他。”沅叶笑道:“我自己可以抗住一切,不是么。” 白芷仪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年后,周焱秘密宣召萧泽入宫。 他白日都待在萧府,接到旨后,有些诧异。只是皇命不可违,换上衣裳后便匆匆入宫,去见这位自己的‘亲侄子’。在得知自己和周焱的这一层特殊血缘关系后,他想象了一下周焱唤小叶子‘婶子’时的情景,隐隐觉得很诡异。 参拜后,周焱先亲切地问候了他在城外的修塔事宜,表示等十五后就准他正式回朝。萧泽谢过后,他又吩咐赐茶。这般客气,让萧泽心里更觉得奇怪了。难道周焱有事要求他? 果然,周焱没多久便道:“太傅近日烦劳啊。可还跟旧日的东厂同僚见一见啊?” 这是什么问题?皇帝在关心他有没有结党营私么?萧泽腹议着,表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回禀陛下,臣去年大半时间都在城外,哪里有空联络旧友呢。” 周焱笑了声,道:“太傅尽心尽意,朕心甚慰。只是东厂这边的事情,朕一直都顾不上,尤其是萧公公走后,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想来当年太。祖建立东厂也是为了除却奸佞,在朕的手头,却荒废了……” “东厂一直竭诚为陛下。”经他这一说,萧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虽然他跟周焱多有不和,但想想到底是自己的侄子,看在二哥的面子上,他也不该因为自己的私怨而抗拒皇帝。他起身奏道:“臣虽然多日没去东厂,但是陛下若是有令,臣定当竭尽所能,报效陛下。” “太傅请起。”周焱虚扶了他一把,眉头舒展,笑道:“如今朝里奸佞横行,结党营私,正是用人之际啊。” 他示意谢江,后者会意,呈给萧泽一份账单。萧泽低头一看,顿时明了于心。 第54章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难得周焱不计前嫌,又有这份‘血缘’关系在,萧泽怎么会不领情。 更何况, 他跟葛丞相也是有仇的, 如今皇帝打算收拾那帮子文臣, 正中他的下怀。君臣密谋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日光昏暗,萧泽才离宫。 谢江轻声道:“陛下,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他点了点头,手指轻动,还在翻阅那一叠厚厚的罪证。谢江知他晚膳一向吃的潦草,便朝外拍了拍手。不多时,宫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整齐地跪在一侧。周焱抬眼一望,谢江便命她们打开食盒, 皇帝的眼神在哪里多停留了一会儿,他便将那道菜呈上小案。 恰是这个时候,内侍来报:“陛下,钦天监主薄宗越求见。” “宗越?他来的倒是时候。”周焱正想召见他, 宗越便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待宗越行礼后, 他笑着道:“先生可用过晚膳了?” “没有。若是陛下赐膳,臣不胜感激。”宗越闻着满殿的香味,大咧咧道。周焱一笑,谢江便令宫人布置席座, 赐用晚膳。 他本是个山野闲人, 用膳倒是规规矩矩。周焱见他用膳时倒有几分皇家的习惯,不禁道:“先生儿时都在家里吃些什么?” 宗越道:“不过是些农家吃食, 偶有山间野味,哪里能及上宫里的御膳?只是归去道人时常提点我们,才能在陛下面前不曾失仪。” “归去道人?”他慢悠悠念了遍这个名字,大约知道宗越所指的是何人。周焱从未见过白后,说不清对她该是敬畏还是恨,先帝的那些后宫往事,都随着当事人的离世而灰飞烟灭。而他的头上还顶着一说不清道不明的私生子身份,心里时不时会想起,有如一根尖刺。 他忍不住问:“归去道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对于我们,是长辈了。”宗越笑了笑,道:“她日日都在三清前打坐,极少跟我们说话……大约是个既冷清又慈祥的人,那个时候,两位公主还小,整日都在外面疯跑……” 他津津有味说起了往事,周焱不觉放下杂念,静静地听着他讲。周焱虽然重用宗越,但内心极为提防他。此人虽然聪明绝伦,但是油尖嘴滑,不堪大用。故而他给宗越安排了一个玄乎的职位,并不让他真正上朝堂。 只是今日听他用极熟稔的口气谈起和小叶子的往事,周焱才惊觉,他从未想过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关系。会有么?他仔细地观察着宗越的神情,似有似无,说起小叶子,像是邻家哥哥一直在呵护邻家妹妹…… 假如把小叶子嫁给他? 周焱皱了皱眉,他不知自己脑海里为何飘过这个念头。他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宗越的絮叨。“先不说这个了,”周焱摆了摆手,道:“眼下有件要紧的事,关乎整个国家的存亡……” 葛丞相倒台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成千上万的锦衣卫密密麻麻地包围住葛丞相的府邸,为首的正是李煦和萧泽。全城戒备森严,无数个小分队同时行动,揪住了葛丞相的一帮党羽。晨风微寒,葛丞相身着薄裳,头上套着笨重的铜枷锁,从府中走出来一脚不稳,踉跄着倒在了高高的门槛上。 他伸出干枯的手,按住石板嘶吼:“老夫要面见圣上!葛家三代贤良,哪里容得你们信口喷人!你们这帮贼子,不得好死!” 萧泽视而不见,冷静地命令锦衣卫封掉葛府,将老少妇孺集中到一起。李煦到底同葛丞相有点故交,只能苦笑着劝他:“老丞相,您省点力气,回头跟大理寺监说去吧!晚辈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说什么?”他两眼喷火,怒道:“老夫的罪名又是什么?” 李煦叹了口气,转过身,示意左右将葛丞相‘请上’囚车。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低劝了一句:“陛下还在气头上,如今贤妃娘娘临盆在即,您老还有时间。” 起码在他看来,为了安抚贤妃的心绪,葛丞相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葛丞相仰望苍天,癫狂一笑。宫里有贤妃又如何?宫里杀母夺子的事情多了去!何况李家还有个无子的皇后。他狠狠地呸了一口,道:“滚!” 李煦见他不识好歹,摸了摸鼻子,自个儿走了。萧泽在前堂里指挥众人检抄葛家,他唯恐自己做多了惹得旁人闲话,便乐得撒手不管。踱入后院,见锦衣卫正将哭哭啼啼的妇孺赶到一个房间里,他负手看着。 一个四五岁的女童脚步不稳地走着,忽然停下身来,回头直勾勾地望着站在一旁的李煦,极其幽怨。 旁边的婆子唯恐她坏了事,忙拉着她,好声劝道:“七姑娘,走啦!别看了……” “坏人!”她望着李煦,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李煦脸黑了黑,他并不愿意和一个小女孩计较。那女孩还在望着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 他皱了皱眉,这孩子是不是被吓傻了? 李煦只来得及这么想,下一秒,他的后腿一阵剧痛,一只疯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冲着他又抓又咬。 京都几日惊变,早已传遍了后宫上下,惟独贤妃不知。 即将临盆,贤妃轻易不再出宫门,整日在宫中安胎。虽然皇帝不怎么来瞧她,贤妃也不指望他了。这几日她总觉得眼皮子在跳,宫人内侍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了她似的。 就连几个交好的嫔妃也不来探望她了。今日午后阳光甚好,贤妃闲来无事,便扶着腰慢慢向外走,也没走远,只是在自己宫的庭院里遛弯。春风煦煦,她顺着风听见墙外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那小内侍道:“听说了没,广陵县主的婚期又要耽搁了,李将军这一倒,怕是三四个月不能养好。” “是么?”小宫女惊奇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被狗咬了呢?” “哎呀,谁知道他家有那么一条疯狗,还只听那七姑娘的话。”内侍道:“啧啧,这里靠近贤妃娘娘的寝宫,咱到那边去说。” 随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贤妃疑上心头。李煦被狗咬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回过头,看着侍女小心谨慎的样子,用手轻轻摸着肚子,又往前走。没走几步,她又停下脚步,道:“臻儿,你老实跟我说,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 臻儿是她的娘家陪嫁丫鬟,闻言只是颤颤低头,道:“奴婢整日陪在娘娘身边,并没有什么事。” “怎么会没事,你们都当我眼瞎了,耳聋了不成!”贤妃厉声道,用手捏住了臻儿尖尖的下巴,逼迫着她抬头:“七姑娘?难道是本宫的七妹么?她一直就爱养狗……李煦为何去本宫的家里了?你们都哑了?” 尾随着她的宫人内侍齐刷刷跪了一地,臻儿的眼里涌出泪水,她呜咽着劝道:“娘娘,别问了……您养好了身子,生下一个小皇子,比什么都重要……” 贤妃冷冷道:“说!” “陛、陛下前几日派人检抄了府上……” 她眼前一晕眩,身下一阵剧痛。 消息传入周焱耳中的时候,他正和白霁谈话。 两个人算起来年龄相仿,只是周焱生长在后宫,自幼老成。白霁倒也不拘束,天南海北侃侃而谈,连沅叶都插不进一句话。 好不容易等他喝茶,沅叶抱怨道:“本想带你来展示一下你的才学,这下好了,没用的说了一堆。” “皇姐这话就不对了,”周焱悠然笑道:“白霁颇有几分你之前的模样。初看他的时候,朕还以为……” 谢江匆匆入殿,奏道:“陛下,急事容禀。” 自从昨日将老丞相定罪论斩,周焱的心情十分愉悦,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便不急不缓地抬了抬手,笑道:“什么急事?” “贤妃娘娘受了惊吓,动了胎气……” “哦。谁跟她说的?” 周围的气氛骤然冷下。感受得到皇帝隐藏的怒气,谢江从容道:“回禀陛下,原是贤妃娘娘在宫内走动,听到了墙外有人闲聊李将军一事。然后娘娘逼问宫人,才引发了胎气。那闲聊李将军的人已经拿到,是师妃娘娘宫里的人。” 他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倒免去了周焱的追问。他冷哼一声,道:“师妃真是替朕操心啊……” 周焱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丝毫没有去探望贤妃的意思。沅叶同白霁对视一眼,也都沉默地坐着。大约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从贤妃宫里传来喜闻:贤妃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他终于抬起眼来,不冷不热道:“哦,那就让贤妃好生养着吧。” 沅叶道:“陛下难道不去瞧一瞧小公主?” “不就是个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他莫名的烦躁,呛了沅叶一句,自个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起身道:“不早了,皇姐早点回府吧。” “是,陛下。” 沅叶无法,只得带了白霁先行离去。出了宫门,白霁拉了拉她的衣袖 ,轻声道:“二姐发现了没,他病得不清?” “偶感风寒而已,没那么严重吧。”沅叶满不在乎道:“他的性子我知道,这点小病还要关怀,纯粹闲的没事找事。” “不,你看他脸色,虽然我摸不到脉象,不过也差不多了。”白霁道:“一看就是多年隐疾。若是能弄到药渣或者方子,我大约能搞清楚……” 沅叶知他虽然年少,但是深谙医术。见白霁如此郑重,她也凝了凝眉:“果真如此么?” 白霁点头道:“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重感冒%>_<% 第55章 贤妃悠悠醒来的时候, 乳母抱着小公主,笑着凑了过来:“娘娘您看,是位公主……” 她一把抢过孩子, 却不是为了看清孩子的模样, 反倒是掀开被子, 急急忙忙地往外冲。宫人内侍都惊呆了, 立刻七手八脚地将她重新按回了榻上,伴随着小公主的哇哇大哭, 殿内一片混乱。 “本宫要去见陛下!”她哭着喊着,用力地揪打着宫婢,吓得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臻儿抹着眼泪,劝道:“娘娘,您先养好身子, 再去求陛下也不迟……” 贤妃产女,陛下薄情如斯, 竟没来瞧上一眼。她哭闹够了,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发呆。忽闻殿外传来内侍尖利的嗓音—— “皇后娘娘驾到!”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又骤然落下,心里是说不出的失望。李慧意进来的时候, 扫了眼跪了一圈的宫人内侍, 抱着小公主的乳娘,再有便是脸上泪痕半干的贤妃。她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不知道给贤妃擦擦脸么?” “皇后娘娘教诲的是,奴婢这就去打温水……”唬得臻儿忙垂头应命,再起身退下。 李慧意脸上挂着一抹冷冰冰的笑容, 宫中人都瞧惯了她的这副表情, 也不以为意。她轻轻坐在贤妃的身侧,看着旁边的宫婢帮贤妃擦干了脸, 才慢慢道:“小公主呢?抱来让本宫看一看。” 乳娘早已哄好了小公主,李慧意便瞧了瞧。刚出生的孩子小脸皱巴巴的,也看不出来像谁。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摆了摆手,道:“贤妃也不必伤心,总归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难免会有所偏爱的。” 她向来不会说话,一点没有触到贤妃的心坎上,只听贤妃呜咽道:“陛下,陛下连瞧都没来瞧一眼!可、可我的家人还被关在天牢里……” “怎么,你还想因为一个孩子拯救你全家人?”李慧意冷冷道。她凝了凝眉,又问身旁的宫婢:“陛下今日忙什么去了?” “回禀娘娘,陛下召见了晋阳长公主……” 她冷哼一声,嘲讽的勾了勾唇。见贤妃哭哭啼啼的,未免失了耐心,道:“你哭什么!你还能把陛下哭来不成?朝堂上的事情,向来不是后宫的女人们能管得到的!你若是消停点,陛下也许还能看在你的面上,从轻发落。若你撒泼耍赖,你这个孩子……”她意味悠长地看了看小公主。 饶是皇后如此提醒,贤妃还是呆呆傻傻地坐着,不知是在思量什么。皇后本就是顾及面子,才来这里一瞧,现在更是一刻钟都不想停留了。 待她走出贤妃的宫殿,夜幕早已笼罩大地,晚风略凉。李慧意回过头,望了望贤妃殿内的幽幽烛光,忽然觉得这座宫殿像是一座华丽的活死人墓。在这里皇帝不是夫君,皇后不是妻子,却还要立一块高大的石碑,上书:伉俪情深。 春闱后,白霁果然不负众望,中了会元。 如今萧泽也回到京都,他顶着太傅的虚名,对殿试却也十分了解。便每日打着这个旗号去沅叶的府中指点白霁,再顺道蹭个晚饭。 “还有半个月便是殿试了。”夕阳西沉,萧泽手持书卷,含笑望着在秋千架上发呆的沅叶。“想什么呢?”他轻声道。 白霁早就溜走了,沅叶回过神来,朝他柔柔一笑:“昨日焱儿让我给贤妃的孩儿想个名字,我愁了一下午,还是没个头绪。都一个多月了,孩子早该有个名字和封号了。” “那你想到了哪些?”萧泽笑着问。 “我呀,又没看过几本书,也想不出多好听的名字。”沅叶道:“周瑶,周萌,都是挺不错的字。只是我怕贤妃听说是我起的,难免又多心,扣字眼觉得我别有居心。于是纠结了一下午,我还是不要管这个差事吧。” “葛家的事情……”想起此事,萧泽低声道:“陛下判定秋后处斩,株连千人,陛下这次不顾一切拔掉葛丞相这根大钉子,朝堂内外怕是一时不稳当了。” “怕什么?”沅叶扬脸笑道:“纵然不稳当,有兵权在手,谁能怎么样……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逼急了,总会出点什么事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桃叶匆匆走了过来。沅叶便停住话看她,桃叶轻声道:“刚刚宫里传来喜讯,荞美人诞下了一位龙子。” 继贤妃产女之后,宫中又多了一个皇子。周焱欣喜若狂,依着先前的承诺,将荞美人封为嘉妃。又给小皇子亲自赐名,周泰。 怕是贤妃听到这件事,会伤心欲绝。前一久贤妃抱着小公主去哭着求情,结果引来陛下的雷霆大怒,顾忌着孩子还小,不忍让她离开生母,便让人严格看守着贤妃,轻易不能出宫门。 沅叶听罢,只是道:“焱儿事情做的太绝,纵然厌弃了葛家,也不能这样对待贤妃母子。往后久了,简直是把贤妃往死里逼。” “久居上位的人,怕是早已麻木了,任凭自己喜好做事了吧。”桃叶注视着她,轻声道。 “是呀,”她凉凉一笑:“焱儿确实更像先帝一些。” 一旁萧泽听了这话,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转眼便到了小皇子周泰的满月酒。先前公主满月酒的时候,正逢殿试,便潦草的办了。那日周焱看到公主被裹在一个碧绿的襁褓中,便随口给孩儿取了个乳名,唤作“茵茵”。因为没个正式的名号,宫人便称“大公主”。 殿试上,白霁夺得探花之位,皇帝赞赏之余,又问了他的家传。白霁这才含泪道出自己的身世,恰逢葛丞相入狱,当年的冤假错案都得到了平反。一时间,京都人都知道了这位新晋探花郎原来是白家后人,当今晋阳长公主的表弟。 又因他没有家室,这些时日来,白霁的家门都要被说亲的给踏破了。 华灯初上,嘉妃的殿内灯火阑珊,众人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今日便是小皇子的满月酒,周焱有意办得热闹些,让宫中有名号的妃嫔,两个皇姐,连同妘妘等人皇亲贵戚都来了。嘉妃的宫殿不甚大,人多了未免就有些拥挤,贤妃木讷地坐在角落里,时不时怨恨的抬头。 在旁人看来,皇帝没有削夺她的位份已经是慈善了。当她触及皇后严厉的目光,咬了咬唇,别过脸去。 当周焱同抱着孩儿的嘉妃慢慢步入殿内时,就连皇后也不得不起身,恭祝陛下鸿福齐天。 “好了好了,都免礼吧!”周焱大笑着摆手,端坐在主位上。他先命宫人将赏赐给嘉妃的御品一样样呈上来,皆是国库里珍藏的贡品,每一样都引起了在场众人的惊叹。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完贡品。 师妃酸溜溜道:“陛下宠爱嘉妃妹妹,真是恨不得将整个国库都搬给妹妹呢!” “哟,瞧师妃这酸劲儿,是要把嘉妃说成红颜祸水才得了啊。”昭阳长公主捏这帕子笑道,小荞是从她府上出来的人,如今生了皇子得了盛宠,她脸上也有光。她又笑道:“还不灌她几盏子酒,堵住她这口。” 周焱闻言笑道:“师妃,你先干一杯!” 本来只是没忍住酸气,如今师妃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见皇帝也帮腔,只得委委屈屈地端起了酒盏。还未下口,嘉妃柔声道:“师妃姐姐只是开了个玩笑,怎么就喝酒了呢?我们还没向陛下、皇后娘娘敬酒,师妃姐姐可不能先喝。” 她这么一说,师妃也顺势放下了酒盏,朝着周焱撒娇道:“嘉妃妹妹都这么说了……” “好,嘉妃说得对。”周焱今日不愿给嘉妃下脸,也笑着许可了。见众人都差不多到了,谢江拍了拍手,众人便起身齐声祝贺皇帝喜得贵子,一时间热闹非凡,唯有沅叶没有留意众人在说些什么,专心和师妘妘聊天。 她问:“你的婚期又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大约是到年底了,他现在这个样,怎么成婚。”师妘妘冷笑了一声,满不在乎道:“不免有些人说闲话,说我还没过门就还得他被狗咬了,只是关我什么事?” 沅叶看她今晚一直在生闷气,原来是因为这个。不免细细追问下去:“怎么了?你是从哪里听到闲话,他们家人说的么?” 妘妘冷冷道:“若不是他们家有人传出这个话来,还有谁会这么说?总归是嫌我不够好,太后姨母不在了,师家比不起以前。不想成婚就直说!让人传出这样的话来,让我父母颜面何存?大不了一了百了,倒也干净利落!” 见妘妘这样生气,沅叶也没说话,安静地抚了抚她的肩头。半响,她才轻声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只是旁人以讹传讹,若是有什么误会,岂不可惜了?依我说,这都过了一个多月,李煦应该也无大碍,你们见面说一说……” “我不要见他。”妘妘嘟着嘴,不乐意道。 她一笑,道:“你呀,就别管了!这事交给我,包管打听个利索。若是有人敢欺负你,我第一个绕不得!” 第56章 满月酒后, 沅叶归府。翌日正在府中思考着如何解开妘妘和李煦之间的误会,府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桃叶款款入室,轻声道:“姑娘, 晋王殿下来了。” 她与晋王素无来往, 两人曾有一次交恶, 此后关系也就更淡了。只是来者皆是客, 沅叶稍一思索,起身整理了衣裳, 道:“走吧。”心中不免在想,他是要打什么鬼主意? 虽是如此,等在殿内见了晋王圆滚滚的身躯,沅叶还是满面含笑,亲迎了过去:“二皇兄来了?小妹不曾上府上拜会, 却要劳烦皇兄亲自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 晋王哈哈一笑, 也丝毫不提两人之前的嫌隙,亦是握着沅叶的手,亲切道:“你我本是一家人,做哥哥的来看妹妹, 与做妹妹的来看哥哥, 又有什么不同?本王在府中闲来无事,偶然听人提起,说是妹妹府上的桂花糕甚是好吃,特意厚着脸皮来讨一讨。” 沅叶温然一笑, 道:“难得我这桂花糕的口碑, 竟都传到皇兄那里去了。正巧府中昨日还新制了一些,桃叶, 快去呈上几碟子,再备些送到皇兄的府上,给嫂子和侄儿们尝尝。虽是些家常的东西,但也略表我这个做妹妹的心意。” “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晋王笑道,又仔细端详了沅叶几眼,忽然叹息道:“人人都说妹妹生得像父皇,但是依着为兄来看,未必啊……” “我只是眉眼略似父皇,其余的还是更肖似母后一些。”沅叶端着茶盏,见晋王摇了摇头,不免笑道:“那皇兄以为呢?” “唉……” 晋王又长长地叹了一声,肥嘟嘟的脸上挤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又用袖口摸了摸眼角。他慢慢道:“早些年妹妹易钗而弁的时候,为兄就觉得眼熟,只是不敢相信。后来得知了妹妹真的身份,为兄才恍然大悟:妹妹长得,跟敬德先太子真像啊!” 敬德先太子! 她手中的茶水微微晃动,却沉吟不语。只听晋王幽幽道:“父皇子嗣单薄,当今陛下,昭阳,还有你,都不曾见过敬德大皇兄。而我却是跟着大皇兄一起长大的啊……皇兄自幼聪慧,先帝屡屡教导我,让我向皇兄学习。若不是当年的那一场变故,恐怕如今……”他停住了话头,旁边的随行内侍呈上了一个画轴。 “老早便想把这个赠给妹妹,只是没有机会。”晋王道:“今日,也算是圆了我这么多年的一个念想吧。” 内侍缓缓展开画轴。 那泛黄的画纸上,尚未弱冠的少年身着太子华服,手握书卷迎风而立。看他额前碎发轻舞,眉眼俊秀,果然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再看那旁边的落款,早已过去了二十余载。 幼年时,时常听得母亲梦中哭泣,念着那早逝的哥哥,和惨遭不测的外祖一族; 再往后,等她千辛万苦找到了敬德的陵墓,而他早已化作一堆白骨,静静地沉睡在那幽静的山谷里,与世无争。 又听晋王低声道:“若是论起贤德,我们兄弟三人,谁又能比得上大皇兄?” 沅叶轻轻斜了他一眼,晋王立刻住了嘴,抬手道:“本王糊涂,哈哈,本王糊涂!先太子毕竟走了那么多年,如今陛下英武睿智,谁都不能及!” “那就谢过二皇兄的好意了。”沅叶命人收过画轴,晋王也顺势起身告辞了。 “二皇兄有急事?怎么不再坐一会儿?”她笑着留客。 “不了,为兄还真有急事,要入宫求见陛下。”晋王笑道:“过些时日便是父皇的祭日,为兄的母妃身份低微,都这么多年了,为兄想给母妃讨个哀荣,也算是尽一点孝心吧。” 沅叶道:“哦……” 晋王道:“妹妹保重,为兄告辞了。” 本月初七是先帝的祭日,沅叶却卧病在床,无法随从皇帝拜祭帝陵。 周焱便命太医来瞧她,只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没什么大碍。打发走太医,她身着素服,斜卧在榻上望着窗外。乌黑的长发懒散的绾了一个髻儿,衬得她脸色雪白。 当白霁走入院中的时候,望见桃叶正在廊下坐着,握住小扇轻轻地摇。沅叶的防心极重,但凡熬药的事宜皆是桃叶亲手亲为。他便快步走了过去,先是闻了闻药味儿,再俯身轻声问:“桃叶姐姐,我看二姐姐不过是感了风寒,怎么就下不得床了?” 桃叶抬起脸,淡淡道:“心病难医啊。” 白霁虽然年少,可他素来聪慧玲珑,一听便懂。缓缓推开沅叶卧房的木门,他躬身道:“姐姐。” “你来了?”她瞥了白霁一眼,道:“你不随陛下去帝陵,来我这里作甚?” 白霁笑道:“霁儿不过是个没有品级的探花郎,怎有资格去帝陵。再者……”他悠悠看了沅叶一眼:“霁儿不愿去帝陵的心情,亦如姐姐一般。” 这番对话,也只有沅叶能听懂。姐弟俩对视良久,直至桃叶端着药推门而入,才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她端过瓷碗,却没有喝药,只是吩咐道:“桃叶姐姐去门口瞧着,任何人来见我,都说不见。” 桃叶心知这姐弟二人有要事商议,低声道:“是。”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午后的公主府内格外宁静,沅叶顺手将药碗放在一旁。只听白霁漫不经心道:“听闻陛下前几日给晋王的母妃追封了慧贤太妃。” “谁稀罕。”沅叶冷冷道:“生既不同心,死又何必同穴。若人死后真有知,我只愿母后在地下莫要瞧见他。” 白霁淡淡一笑:“是啊,只可惜结发夫妻不白头 ,姑母活的时候被那人排挤出宫,逝世后还要被她占了位子,真可谓是从生到死,都没有赢过她。” “白霁!” 见她动了怒,白霁不以为意,侧身悠然看着墙壁上的画卷:“只可惜大表哥走的早,不然,如今谁敢插手姐姐的婚事呢。十几年了,该死的死了,该抄家的抄家了,可是属于我们姐弟的,压根没有拿到……” “你认得他?”沅叶有些吃惊。 “和姐姐这般相似,我怎不知,这边是敬德先太子,霁儿未曾谋面的大表哥。”白霁回首一笑:“说到底,白霁今天便是来问姐姐一句话,姐姐这是要收手了吗?” 要收手了吗? 贱婢已死,葛相抄斩,若是她肯安心过日子,周焱必不会薄待她。她勾了勾唇,望着白霁缓缓一笑:“依我看,霁儿不是来给大姐姐当说客,反而是要来说服我呢。不过我已荣至长公主,霁儿身为探花郎,不日就要加官进爵,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知姐姐是在试探我,姐姐从来就不满足。”他望着沅叶的眼,颇是嘲讽道:“本来就是属于姐姐的东西,如今却要别人赏赐才能感恩戴德地获得,就凭这一点,白霁就知道姐姐从不服气!” 萧泽匆匆步入公主府,却被桃叶拦住了:“公子请留步。” “怎么?”他眸中布满焦虑之色,一身风尘仆仆,凌乱的发梢随风乱舞。“小叶子生了什么病?” “偶感风寒,公子无须担心。”桃叶向后望了望,轻声道:“白公子来了,姑娘特意吩咐,任何人都不能入内。” “连我也不行么?” 桃叶坚定道:“不可。” “好,我便在这里等她。”他便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白霁才从里面走出来。见了萧泽,他有些吃惊,随后抱拳笑道:“萧大哥。” “你姐姐可好?”萧泽起身道。 白霁道:“萧大哥放心,我自幼研习医术,我姐姐决无大碍。先前不过说了些家常,自从听见萧大哥来了,姐姐早就期盼着您呢。” 萧泽点了点头,正要前往内室,忽听白霁道:“萧大哥留步。” “何事?”他停住了脚。 “萧大哥自然知道,大姐姐和宗大哥一直跟我住在一起。”白霁笑道:“这几日听宗大哥说,陛下有意招他为驸马,未知真假。” 萧泽喉咙一动,沉声道:“我知道了。” 踏入内室,萧泽先瞧了瞧沅叶,再看她旁边搁着一碗凉了的药汁,未免责备道:“这么大了,还闹着小孩子的脾气,不肯吃药。” 她甜甜一笑:“等着哥哥来喂我。” 他的心骤然就软了,轻轻坐在床榻,将她拥入怀里。沅叶闭目歇了片刻,问他:“陛下如今是打算起用哥哥了么?” “算是把。”他有些不想谈及这个话题。 可沅叶偏偏不肯放过他,又问:“陛下冷落哥哥这么久,千方百计收回哥哥手中的权力,且葛相一事牵连甚广,哥哥为何帮他?” “无论是为国还是为私仇,我都理应做这件事。”萧泽低声道。 “果真只是这样么?”她直直地望着萧泽的眼,清澈如许,让他有些慌张地避开了目光。 “是。” 沅叶笑了笑,道:“哥哥真是个贤臣呐。” 一时间,萧泽倒有些分不清她的语气,究竟是嘲讽还是称赞。然而他心里真的有鬼,只能讷讷道:“应、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 第57章 自那日之后, 晋王忽然待她格外亲厚起来。 沅叶且不动声色地与他来往,她大约能猜到个八九分,晋王是在打些什么鬼主意。恐怕这个主意, 已经谋划多年了。 这日与白霁对弈, 白霁忽道:“姐姐, 前些时日我弄到了些许陛下的药渣, 怕是……” “你但说无妨。”沅叶淡淡道,注视着棋局。 他勾了勾唇, 俯身轻轻说了两句话。沅叶正捏着棋子,闻言,右手微不可见的轻轻一颤。她镇定地落下棋子,道:“你自幼熟读医书,造诣可在太医之上, 可有良方灵药?” “良方自然有,想必宫里的太医也知晓。”白霁笑道:“只可惜后宫三千佳丽, 陛下日夜操劳,纵然是扁鹊重生,黄帝在世,有有谁能救得了他?” 何况前些时日, 晋王为了答谢周焱对他母妃的追封之情, 特意赠予江南碧玉数名,以充盈后宫。 “二皇兄真是费心了。”思及此事,她不由嗤嗤一笑:“妄想凭借萤火之光而夺取天下之势,就他手中的那些乌合之众, 落草之寇, 未免也太简单了!” “姐姐何尝不让晋王得偿所愿。”白霁悠然道:“到时候姐姐临阵倒戈,陛下必然更相信姐姐。如今朝野刚刚肃清, 正是用人之际。” “霁儿,你可知他想要的并不是我的支持,而是我手中之物。”沅叶意味悠长道:“然而他不知道,东西是死的,我人是活的,缺一不可。当初大费周章来盗我哥哥敬德先太子的墓,这笔账焉能不跟他们算。” 她又道:“我与他虚与委蛇数日,晋王自知手无兵权,除了竭尽所能拉拢重臣,恐怕还有私通外敌之意。他的母妃来自南疆,其余党一直潜伏在京都;此外,晋王与塞北也私下书信来往。” “姐姐所说的,霁儿也曾经想过。”白霁道:“我便是希望姐姐能借此一网打尽,从此了却后患。南疆余党不足为患,萧大哥手握东厂实权,交给他便可;至于塞北蛮族,若是要瓮中捉鳖,怕是要费些周章。” 沅叶道:“此话怎讲?” “若是想让塞北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都,总得有个里应外合之人。”白霁微微一笑,道:“我想晋王定然是要拉拢北疆关卡的守将,若不成,则离间于陛下,换上自己的人。晋王谋划多年,也不在乎再浪费些时日,我担心的是陛下……” “你担心周焱并没有这样的魄力。”沅叶接住他的话,道:“若你我将此事告知于陛下,依他的性子,立刻就会将晋王给拿下了。” “不错。”白霁点了点头,道:“依着陛下的性子,只要将晋王和南疆余党斩草除根,北边又有良将守着,哪里还有你我的用武之地……如此陛下虽然感谢姐姐,但总归不如经历过生死之痛,恩情更重。” 她静静思索片刻,道:“好。” 虽然残局未了,但白霁还有些旁事,便起身告辞了。沅叶又叫住了他,问:“这些日子,宗越没什么动静吧?” “姐姐总是疑心宗大哥作甚?”白霁道:“他除了想娶你,也没什么别的坏心思。” “呵,”沅叶冷冷一笑:“他太聪明,我怕他会坏事。” “姐姐啊,”他叹了声:“他当然知道,只是他真不会害你。” 午后阳光正好,李煦躺在庭院中闭目养神,忽闻晋阳长公主来了,一下子睁开眼,道:“她来作甚?” 家仆道:“小人不知,长公主殿下已至府中,候着公子了。” 李煦虽然被狗咬了,但是在府中歇息多日,也无大碍。便换了服冠,赶赴前堂。见沅叶头插一根青玉簪,身着白衣,仍做男儿郎的装扮。他心里腹议几句,也只能依礼下拜:“微臣见过长公主。” 沅叶抬手,轻笑道:“李大人免礼。重伤在身,还请坐下说话。”她扫视四周:“你们都下去吧。” “谢殿下。”见她屏退众人,李煦更有些不明,便直言道:“不知殿下前来,何事要与微臣商议?” “李大人说笑了,本宫只是来看看大人伤势如何,哪里是有事才来贵府。”沅叶笑道,眼底却是一片冰凉。她上下看了李煦几眼,道:“看李大人龙筋虎猛,倒不似外界的传言,着实让本宫担心了。” “不知外界传言如何?”李煦僵硬道。 “唉,那些胡言乱语,怎能污了李大人的耳朵。”沅叶摆了摆手,看着李煦,似笑非笑道:“不过同样是话,男人经得起,女儿家便是受委屈了。外界有些闲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真让本宫的妘妹妹伤心呢。” 李煦这才明白她此行的来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切道:“殿下所言何意?妘妘,她听到了什么?” 沅叶看他的神色,确实是焦虑不安,不似有假。她笑了笑,淡淡道:“李大人也是有口有耳的人,不妨自己去听听,去问问。” “是,微臣愚钝,微臣这就去打听。”才将将说完,李煦便抱拳跑了出去,一眨眼没了踪迹。 没了家主的吩咐,李府的家仆倒有些不知道如何招待这位长公主殿下,只能看着她慢悠悠四处游走。一路赏玩,她伸手碰了碰枝头嫩芽,笑道:“贵府春光甚美,不知府上是何人在料理家事?” 家仆道:“回禀殿下,府中家事,全由夫人操持。” “哦,想必是李太尉的夫人。”沅叶点了点头,又笑道:“太尉在外守卫边疆,夫人在家操持家务,也是功不可没。说起来,本宫还不曾见过夫人,今日天赐良机……” 当朝长公主要召见夫人,家仆不敢不从,即刻飞奔去通报夫人。不消半刻钟的功夫,李夫人便匆匆赶来了,身边也只带了一个丫鬟。行礼过后,那丫鬟偷偷一抬眼,竟失声叫道:“恩人!” 李夫人亦是抬起头,望着沅叶。 她的年龄虽然不小了,可是保养得极好,秀丽的脸上娥眉弯弯,眸中隐隐含了层水雾。她张了张口,好像想说些什么,又咽了下去。末了,她轻声道:“长公主。” 恍惚之间,她都没注意到自家丫鬟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只是道:“你下去吧。” 沅叶一笑,亲自上前扶起了李夫人,又看着旁边丫鬟,道:“不想本宫两年前在城外救下的那个丫头,竟是夫人的身边人。” 李夫人看那丫鬟的神色,再听她一说,才明白所指何事。主仆二人再度道谢,沅叶笑着摆了摆手,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本宫今日只是来拜会夫人,又不是来专程求谢的。夫人快些请坐。” 她有些不安地坐下,又让那丫鬟退下。房中便只剩下她同沅叶二人,沅叶见她时不时望着自己,不禁笑道:“怎么?本宫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让夫人这样看着我。” 她脸颊一红,低头道:“久闻殿下肖似先帝,今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么?”沅叶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笑道:“也是奇了,有人说我像父皇,有人说我像母后。前几日,二皇兄还说我像死去的敬德先太子呢。大约是谁都像一点吧。只是,”她话锋一转,道:“夫人还见过先帝?” 李煦和李慧意虽然和她同龄,但是李哲却着实比他们都年长很多,李夫人保养再好,也年近四十了。这么说来,她也许是见过先帝的。 不料,李夫人摇了摇头,道:“并不曾。” 她并不曾见过先帝,只是有一个人,自打出生就肖似其父,相处久了,大概也就知道先帝是个什么模样了吧。 令她诧异的是,沅叶并没有追问。只见沅叶慢悠悠从袖里掏出一个黄铜盒子,用钥匙打开精巧的小锁后,又慢慢将盒子呈至她的眼前。李夫人定眼一看,其内装着一个一根纯白无暇的玉簪子,末端雕成莲花,簪身还篆刻几个小字。 “夫人可还认得此物?”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想要伸手去碰,又不敢。刹那间,前尘往事一齐浮上心头,心痛无以复加。过了许久,她才呜咽着,问:“何、何处寻见?” “此簪乃我兄长贴身所藏,”她嘲讽地勾了勾唇,道:“可怜晋王,还以为我兄长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把山都掏空了把兄长给找出来呢。” 李夫人愣愣的看着,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道:“他……” “虽然我不知道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兄长绝无怪罪夫人之意。如今夫人已为诰命,儿女双全,我兄长地下有知,也能含笑而去了。”沅叶道:“如今物归原主,夫人无需太过伤心,本宫告辞了。” 她抬脚欲行,李夫人忽然道:“殿下请留步!” “怎么?” “你说晋王要挖空他的山,”想起两三年前的太子陵失盗,李夫人越发神色不安,拉住沅叶的衣袖道:“他的尸骨……” 沅叶叹了声,道:“这也是我担心的。我兄长临终前将最重要的东西陪葬在身边,晋王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此物可以调动百万大军,推翻太后……可怜我兄长,死后都不得安生啊。” 李夫人紧紧地攥住玉簪,用力地抹去了眼角泪痕,忽然冷静下来:“晋、晋王意欲谋反?” 沅叶郑重下拜:“不错。我有一计,还望夫人相助!” 她深深地望着沅叶,许久,道:“还请您明日来见我夫君。他与先太子自幼交好,公主可叙以旧情;再者,他爱慕功名,公主可利诱之。等他归于房中,我自有办法能让他心悦诚服地为公主效劳。” 沅叶再谢道:“多谢夫人。” 第58章 自打通过李夫人疏通好李哲的关卡, 旁者也不在话下,自有她和白霁巧妙布置安排。只是关于萧泽这边,她心中隐隐有些顾虑。 萧泽待她绝无二心, 只是他的兄长陆嵩, 能在魏茹儿的手中苟延残喘至今, 甚至设计杀死太后, 怎么看都不是个善茬。 趁着床榻温存之际,沅叶将晋王意欲谋反一事合盘脱出。萧泽本以手抚她秀发, 闻言动作微滞,道:“难怪近日来京都混入极多的外族人,我看他们行踪诡异,正要查个究竟。原来是晋王在暗地里捣鬼!” 她咯咯一笑,道:“他还来拉拢我呢, 想拉着我一起推翻焱儿,哼, 当我傻呢,能待我好,自然是一目了然。只是他还说,若是他能够登基, 即刻同意了我跟哥哥的婚事。” “你……同意了?” 她注视着萧泽漆黑的眼眸, 宛然一笑,道:“当然是不了,这件事和家国大事比起来,孰轻孰重我分得清。哥哥可是昭阳姐姐的未来驸马, 又没想娶我。” “小叶子, 你……”听她这样说,萧泽急的面红耳赤, 急不可耐地分辨:“小叶子,我萧泽这一生,非你不娶!和昭阳那件事,我原本就是不承认的。你且放心,假以时日,我一定光明正大娶你进门。” “可我听说焱儿,最近颇是听信宗越之言呢。”沅叶轻轻道,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依靠在一旁的软枕上:“他一向是忌惮哥哥,且又有太后的遗诏,这件事不好办。除非……” 萧泽道:“除非什么?” “除非哥哥再立一件大功劳出来,让焱儿对哥哥心存感激。”沅叶柔声道:“眼下便有个好机会,不知道哥哥愿意么……” 她低声说完余下的话,萧泽默不作声听完,思忖了良久,才重重地点头。她垂首伏在他的胸膛上,暗暗勾出一抹笑容。有意无意地,她又道:“哥哥,我一直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陆哥哥一直不喜欢我,你说当年太后还在的时候,你和昭阳姐姐的婚事,会不会是他怂恿的呀?这样既保全了你,又疏远了我。” 萧泽一怔,半响,道:“小叶子放心,我明白了。” 时光飞梭,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初六。 这日本是周焱的生辰,这是去年太后新丧,周焱虽然添了一子一女,但还是不宜太过操办。前些日子砍了葛相,看着群臣安分,后宫妃嫔争奇斗艳,他本该很满足。 只可惜身上的隐疾一日日加重,周焱心中烦闷,又见谢江端来苦药,忍不住拂袖将那碗药扫飞到地上:“端来作甚!这些庸医,咳咳,全无一点作用……” 谢江急忙跪地,奏道:“陛下,太医说了,您还需静养……” 后宫佳丽三千,个个如狼似虎,哪里容的他静养?他又重重地咳嗽一阵子,眼前一片昏眩。正扶额歇息,忽闻殿外有女子吵闹。 原来是他新纳的两个妃嫔,因今日是他的生辰,前来邀宠了。 他不觉心中更加烦闷,下令道:“谢江!你出去告诉她们,若再来烦朕,一个个都冷宫待到死吧!” “是,陛下。” 殿外果然安静了。早朝的时候他勉强接受了群臣的朝贺,晚间还要置办家宴。望着殿外夕阳慢慢西沉,他看着自己耳边垂下的一缕青丝,又听见殿外低低的一声:“陛下,宗越求见。” “让他进来吧。” 殿内空无一人,就连谢江也下去了。宗越踩踏着夕阳洒在地板上的余晖,信步步入殿内。望见周焱期待的目光,他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双手呈了上去:“陛下,此药乃是用上百种珍贵药材炼制而成,药性极强,但要保持心绪安稳,不可动怒……” 周焱注视着他,且不去接药瓶,道:“哦?” 他微微一笑,自顾将瓷瓶打开,道出一粒棕色的药丸咽入口中。见他神色如常,周焱不再疑虑,笑道:“爱卿辛苦了。今日宴会,你也来吧。” 宗越面色不变,拱手道:“多谢陛下。” 沅叶步入宫宴殿内的时候,正巧遇到晋王,两人相视一笑,略说了几句客套话。 晋王道:“今日是陛下生辰,不知叶妹妹备下了什么贺礼?” “陛下富有天下,我又能送什么稀有的东西呢。”沅叶笑道:“不过是略表一些心意罢了。我请那苏城绣娘,赶制了数月才得一面屏风,想以此物赠予陛下。不知二皇兄备下了何等大礼,可否让小妹先行过目?” 他笑着摇头,道:“不可,叶妹妹还是等着瞧惊喜罢。” 两人并肩步入殿内,除了后宫几个有脸面的妃嫔,皇家宗亲,还有数十位显赫的朝臣。她的席位与昭阳列在一起,沅叶便快步朝着昭阳走入。临近时,才瞧见她正笑着逗弄大皇子,与嘉妃谈笑。 沅叶道:“昭阳姐姐来得这样早?” 她连唤了两声,昭阳才慢慢转过头来,恍若才听见的样子:“哟,是叶妹妹呀。瞧本宫这注意力,光顾着看小皇子了。” “小公主没来呢?” 昭阳同嘉妃的的笑容一滞,末了,昭阳冷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孩子,来不来,又有谁注意。”前不久葛相问斩后,贤妃整日哭着寻死寻活,谁还敢让她来参加陛下的晚宴。见她态度冷冰冰的,沅叶想了想,大概是萧泽的缘故,也自顾坐下了。 自从萧泽回京后,时常出入于她的府中,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入了昭阳的耳里。沅叶想着,笑着抿了口酒。等周焱同皇后并肩入殿,她便随同众人起身下拜,再拜道贺。 众人送上的礼物,也在此时如流水般,由宫人抬着让周焱一一过目。 他也只是略略看了几眼,便笑道:“众位爱卿有心了!” 沅叶在一旁看着,晋王的礼物却也寻常至极,皆是些西域进贡的珍宝,闻之有异香。酒过三巡,晋王忽然起身,朗声奏道:“陛下,臣还有一礼,未曾呈给陛下!” “哦?是何物?”周焱此时精神极好,一扫之前的萎靡之态,饶有兴致地问。 “还请陛下移步殿外,一看便知。”晋王笑吟吟道:“此等表演,只有在黑夜里才能瞧得见。” 周焱有些微醉,闻言笑道:“好!朕与爱妃们同看看,二皇兄这是备了什么样的特殊重礼……” 陛下移驾出殿,晋王安排妥当,早已在殿外布置好一切。沅叶站在人群的边缘,远远看着晋王命人搭起一个台子,戏台两边,身着各异的“奇人”纷纷上台表演戏耍。她不觉勾起一抹冷笑,望着正看着兴起的周焱,难道他就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么? 当初他和太后设计刺杀萧聃,不就用的是同样的套路么?可惜啊,他已经忘了! 宫中许久没有这样民间的戏耍,妃嫔们正看得热闹,拍手叫好,那台上的戏子从箱子里变幻出各样宝物,随意抛向台下。忽然间,他从箱子里摸出了一把弓箭,旁边助兴的数十人同样摸出了一把弓箭。 “怎么了?” 有人这样问,大概在问接下来会是什么有趣的表演。但见那戏子浮夸地向前迈进两步,从腰后抽出一根箭,大叫一声:“嘿!” 刹那间,数十人拉开弓,利箭密密麻麻地朝着周焱这一圈人射来!妃嫔贵戚尖叫着四散开,一片人仰马翻中,谢江尖叫着:“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只是皇宫侍卫虽多,哪里来得及。周焱踉跄着倒在了地上,又惊又怒。他避开了弓箭,急忙赶来的侍卫忙着聚拢在他的四周,对面便是那虎视眈眈的贼寇。是谁要刺杀他?周焱的脑海里划过一道亮光,他在人群中寻找晋王,果然,晋王早已站到那群贼子的中央,笑而不语。 “你好大的胆子!”夜幕中,周焱怒道:“竟敢当面刺杀朕,是想要谋反么?” “哈哈哈哈……”晋王仰天长笑,道:“周焱,你这个贱婢生的孩子,有什么资格登临皇位!你母子俩纂改先帝遗诏,今日,本王便替天行道!” 他稍一抬手,宫廷四面八方顿时亮起火光,响起一片呐喊声,有如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他,他是怎么把那么多反贼给弄进宫里来的?周焱大骇,此时也来不及想太多。然而李哲等人今日也没有来出席宫宴,他心里迅速盘算着,又道:“晋王!你此刻若是肯悔改,朕还能看在先帝的面上,饶你不死。” 晋王笑道:“是么?若是你能乖乖写下诏书,传位于我,本王倒是愿意赏你一个全尸!” 周焱气得浑身颤抖,然而现在兵力悬殊,他挥手示意周围的侍卫上前厮杀,又低声跟谢江说了几句。妃嫔早已吓得四散而去,刀光剑影中,他看着沅叶朝自己本来:“陛下!” “你来做什么?”他惊慌道:“你怎么还在这?” 沅叶长发凌乱,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她又费力打飞两个拦住的反贼,挤进了周焱的小圈子:“陛下!”她喘了两口气,道:“事发突然,宫中的守卫多半都被他给调走了!如今李哲何在?萧泽何在?” “朕已经命人去找他们了。”周焱握住她的手,不住地颤抖:“朕,朕……” “陛下,为今之计,还要先找个地方躲一下。”火光的照映下,沅叶的侧脸上挂着一道火辣辣的红痕,可她犹作不知,坚定道:“先躲起来,只要陛下在,晋王就还是谋逆!” “可是躲到哪里去?” “宫中密道,难道陛下不比我更清楚吗?” 经她的话提醒,周焱这才想了起来。他在侍卫的保护下,急急忙忙拉着沅叶就走。路过殿前石阶,嘉妃披头散发的倒下血泊里,旁边乳母抱着哇哇大哭的大皇子,吓得都走不动路了。他松开沅叶的手,正要去抱自己唯一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反贼,一剑劈向大皇子的襁褓。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襁褓沾满鲜血,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到石阶上。皇子的哭声不再,乳母也吓昏了过去。 “泰儿!泰儿……” 他捶地大哭,后面追兵又赶上来,亲卫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左一右扶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往前走。 第59章 “朕的泰儿……” 他的发梢上还粘带着点点血迹, 双目空洞无神,唯有口中还在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一句话。尽管身处密室当中,他们仍然能够听闻外界的打斗声, 不知是谁胜谁败。 不知过了多久, 密室外的石道里传来踏踏脚步声。周焱猛地站起身来, 局促不安地看向沅叶:“来……来的人是谁?” 她轻声道:“陛下不要担心, 我这就去看看。” 还不曾透过密孔看个究竟,就听见外面传来萧泽的声音:“陛下!反贼已经剿灭, 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好!好……”周焱大喜过望,身形愈加不稳。左右亲卫忙打开石门,萧泽身着银甲,先担忧地瞧了眼沅叶, 这才半跪着奏道:“陛下,晋王已经被收押入牢, 李太尉正在京中捉拿余党,还请陛下发落。” “很好,你们做的很好。”周焱想起丧子之痛,咬牙切齿道:“立刻格杀勿论……等等, ”他又改了主意, 道:“先不杀他,待朕去审一审……” 他话音未落,忽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沅叶忙去扶住他, 周焱一晚上又惊又怕, 如今大局安定,精神上也强撑不住了。他眼前一黑, 随即软软地倒在了沅叶的怀里。 “小叶子……” 走出周焱的寝宫,萧泽快步追上了她,一把按住沅叶的肩头:“小叶子,你怎么受伤了?”他以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脸颊的红痕,又生怕弄疼了她,动作格外温柔。 “不碍事,不过是些皮外伤。哥哥如何?”她笑道。 “无事。”他看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只是信号怎么发的这样迟?等我带着兄弟们闯入宫门的时候,都已经……” “局势紧急,那时候我也抽不出身来啊。”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漆黑的夜幕上挂着几颗残星,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天亮了。她催促萧泽:“哥哥快些出宫吧,李哲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宫中的事,都交给我吧。” “好,那你自己多加保重,累了就歇息一会儿。”萧泽嘱咐了一番,这才出宫。晋王布置此逼宫大局,京都内外还潜伏着一些余党,都要及时斩草除根。等到这一夜过去,一切都该像是从未发生过的一样。 宫人在一旁拎着灯笼,她慢慢地走着。凉风吹过,浓郁的血腥味涌入她的口鼻中,味道令人作呕。成叠的尸身早已被搬出宫外,内侍们拎着水桶,正在用力地冲洗着地面。此次宫变,遭殃的还有周焱的妃嫔,她们的尸身都被搬到了无人居住的玉华宫中,唯有两个老内侍在门外瑟瑟发抖的守着。 沅叶在玉华宫外停下了脚步。 两个守门的老内侍见她来了,忙过来行礼。她抬了抬手,淡淡道:“有谁来过没?” “没、没人来过……”老内侍颤颤道:“谢公公命人将娘娘们抬到这里,然后让奴婢二人守着,就再也没人来了……” 她点了点头,抬脚迈入了阴森森的玉华宫。妃嫔们的死状惨烈,旁边的宫人内侍纷纷掩住口鼻。大皇子被摆在嘉妃的身侧,早已咽气多时了。 “这是谁啊?”她指着大皇子,问。 老内侍道:“这,这是嘉妃娘娘的大皇子啊……” “我看看。”沅叶命挑灯的宫女将灯摆的低一些,照亮了襁褓里的那张惨白的小脸。“胡说!”她厉声道:“这明明是贤妃娘娘的大公主,怎么就成了大皇子?” 俩内侍面面相觑,到底是在宫中待久了,怎不知保命之法。其中一人斗胆往前看了一眼,道:“呀,殿下,果然是奴婢们看错了,这分明就是大公主……” 沅叶直起身,瞥了他们一眼,道:“嗯。守着这里,任何人不得进来。” 老内侍垂首道:“遵命。” 走出玉华宫,她问身边的宫女:“皇后何在?” 宫女道:“先前桃叶姐姐来说了,皇后娘娘受了些外伤,萧公子入宫后救了她,现在已经回宫休养了。” 沅叶听完,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去找谢江,让他来贤妃的宫中见我。” 皇后没有死,这是件好事。不然,她也不好跟李家兄弟交待。无辜殒命的多是些地位低微的妃嫔,其余的皇亲贵族,如昭阳等,晋王还略顾忌一点,并没有命人大下杀手。只是晋王不知,他自以为买通上下,让精兵密密麻麻地包围了整座宫殿;其实他和他的人,才是真正被包围的瓮中之鳖。 余者,像被软禁在贤妃,偶然不适的师妃,都得以幸存。她缓缓行至贤妃宫前,自从葛相被抄家后,宫墙外一直由重兵把守着。今晚虽然发生宫变,但轮岗的人仍是恪尽职守地守在外面。 见到沅叶,守门的将士道:“长公主请留步。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 “哦?”她冷冷道:“今夜晋王谋反,宫中动荡不安,本宫来看看贤妃是否安好,都不行么?” 那人依旧坚持不肯放行:“还请长公主先去请了陛下的圣旨来!” “你,”她伸出手,正想数落这个人一顿,忽听人道:“长公主殿下!” 两盏火红的宫灯在夜幕中晃荡,原是谢江一路小跑着来了。他也听到了这边的谈话,先跟沅叶见过礼后,才瞪着那人,阴阳怪气道:“没有陛下的口谕,长公主殿下怎么会来这里呢?今夜宫中这么乱,你们还要去打扰陛下?” “不,微臣不敢。”见是周焱身边的谢公公来了,两守将对视一眼,退后将宫门打开。贤妃宫内漆黑一片,因她终日胡闹,除了贴身的陪嫁丫头和公主的乳母,再无其他人了。 两排宫灯将黑漆漆的宫殿照亮,谢江咳嗽了一声,道:“贤妃娘娘,晋阳长公主来看望您了。” 过了半响,只慢慢走来了一个宫婢,便是贤妃的陪嫁丫头臻儿。她衣裙脏兮兮的,跪着道:“奴婢见过长公主。” “贤妃呢?”沅叶站在众人中央,问。 臻儿眼中涌出泪来,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娘娘已经、已经不在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了皱眉。 这时,搜寻贤妃宫殿的内侍匆匆走了进来,低声说了几句。她心中一惊,忙向后殿走去,才将将推开门,贤妃垂在空中的双足便映入她的眼里。 “这是怎么回事!” 她厉声问,臻儿俯首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呜咽道:“娘娘听闻晋王谋反,自、自知会被牵连,才决意自己了结,只望陛下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放大公主一条生路……” 晋王谋反的队伍里,确实有昔日葛相府的旧人。沅叶面无表情地阖上门,那乳母抱着公主,瑟瑟站在一旁。她亲手抱过那个孩儿,见她睡得格外安详,跟自己倒有几分相似。她心中一动,想起另一件事来。 看那臻儿还眼巴巴瞧着自己,沅叶顿了顿,道:“你回头告知你家主子贤妃,茵茵会好好活下来的。只是,以后再无大公主了。” 臻儿听得不甚明白,但第一句话,她总归是懂了的。她垂着头看着长公主的裙摆远去,一旁的乳母连声尖叫都没有就倒下了。 她抱紧了自己,在无限害怕中等待着死亡。正闭着眼数着脚步声,忽听那谢公公道:“且慢。到底是个姑娘家,杂家不忍心看她死的那么惨。你们先出去,杂家送她一程。” 她偷偷睁开眼,看到那年轻的谢公公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大概是鹤顶红之类的毒药。他慢慢蹲下身来,用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轻声道:“你,想不想活下来呢?” “当、当然想。”她害怕地答道。 谢江勾唇一笑,瞥了眼旁边的乳母,道:“呀,有人去报信了,贤妃娘娘身边又不缺你一个人。来,喝下这个……对,乖啊……” 在他的柔情注视下,臻儿颤颤地喝下了。谢江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妖邪的光芒,起身后,看着倒在他脚下的臻儿,拖长了嗓音道:“来人呀,快点抬走这个宫婢。” 周焱足足睡到第二日傍晚,才悠悠醒来。 他在宫女的搀扶下一口口喝着苦药,再听沅叶、谢江二人说一下宫中的情况。如今皇后也在宫中的养伤,余下的妃嫔死伤过半,只有师妃赶来侍疾了。想起他的爱妾们,周焱不禁悲从中来,道:“可惜了……” 谢江呈上了一个名册,里面记载着在此次宫变中殒命的妃嫔。师妃念一个名字,周焱便下旨追封一个。其中嘉妃的位份最高,追封为嘉贵妃。待师妃念完后,他有些奇怪,喃喃道:“还有泰儿……” “大皇子正在侧殿歇息,陛下要召见他么?”谢江奏道。 周焱不禁糊涂了,他明明记得泰儿已死,怎么会在侧殿歇息?但他看谢江的神情不似作伪,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他急忙道:“快抱过来。” 不多时,果然有乳母抱着一个孩儿步入殿中,那襁褓果然是周泰常用的。他说:“抱得近一些……” 谢江忙道:“陛下,皇子昨夜受了风寒,离得近了,怕是会……” 他便不再说,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几眼,果然是自己的泰儿。果然是昨晚宫变的时候,自己眼花缭乱,看错了。周焱摆了摆手,示意乳母抱着孩子退下。又闭目养神了一久,沅叶道:“陛下,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周焱道。 “昨夜,贤妃恐晋王宫变牵连,携女自缢身亡。” “哼。”周焱从鼻息里哼了一声,咳嗽着道:“她若不是心中有鬼,自缢作甚?却也省了朕动手。死就死了,随便埋了吧。” 沅叶不再言语。直至李哲在殿外求见,周焱才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道:“宣他进来。” “宣——李哲入殿——” 第60章 既有要事相商, 师妃便放下药碗,微微一福告退。 沅叶正欲随她而去,却见周焱朝她摇了下头, 道:“皇姐留下。”她便停住脚步, 驻足立在一旁。 “回禀陛下。”李哲风尘仆仆入殿, 单膝跪在帷幔后, 四周飘散着浓郁的药味。他奏道:“晋王自杀了。” 沅叶不觉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对视一瞬, 又各自移开了目光。那边周焱闻言已是大怒,牵动心神后一阵狂咳,白帕上沾染了鲜红的血。他犹自愤恨道:“就这么死了?尔等废材!咳咳……” 李哲道:“臣看管不力,请陛下责罚。” “罢了,罢了, 死就死了!”周焱无力地摆了摆手,身子一软, 双目空洞无神地凝视着上空。他瞥了眼那沾满鲜血的白帕,一时间心灰意冷,自知时日已经不多了。 他喃喃道:“谢江……” “奴婢在。” “这几日的奏折在何处?” “陛下……” “拿过来。”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又望了眼沅叶:“姐姐, ”他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示意她在自己的旁边坐好。 “焱儿。”她柔声道,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黑发。 “我这一生,姐姐负我,骗我, 利用我, ”他颇是自嘲地笑,嘴角渗出一道血痕, 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可我不恨姐姐,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恨,为何自己拘泥于这世间礼法道德,贪恋这不该属于我的皇位,活到最后才发现我一无所有,甚至连回忆都所剩全无。”他握住沅叶的手,眼睛格外黑亮:“可是姐姐,我从未负你!” 他的手忽然剧烈地颤动,此时沅叶被他的话语震撼,怔怔说不出话来。两行清泪从她的脸上流下,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落泪。 “哭什么呀。”周焱温柔道,这时谢江搬来厚厚的奏折,摆在一侧的书案上又默默退下。他注视着沅叶的泪眸,笑道:“可这最后一次,朕要让你恨。” 他抽出和沅叶紧紧相握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奏折,轻声道:“姐姐是想名副其实呢,还是等朕死后落得个篡权谋逆的骂名?” “你什么意思?”她颤声道。 “姐姐是聪明人。”他歪过头,忽然朝着她甜甜一笑,起身用力地扣住了她的头,狠狠地吻了上去。等沅叶反应过来,口中已经被浓郁的血腥味侵占,心中大骇。她一把推开了周焱,起身道:“你疯了!” 周焱被她推到在床榻上,脸上犹自挂着一抹淡淡的笑,用手背抹干了嘴边的血痕。他慢慢道:“如今朕病重,需要两位姐姐来冲个喜啊。” “你想做什么?”尽管沅叶心中已有了答案,她还是震惊地望着周焱,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 “冲喜啊,算来后天是个好日子。”他歪斜着身子,漫不经心道:“昭阳早就订亲了,至于你吗……朕看宗越就行。” “宗越?”沅叶冷冷一笑:“那陛下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吗?” “朕不在乎。”他倨傲地答道:“只要不是萧泽,谁,都可以!怎样,姐姐答应么?”他的眸中闪烁着疯狂的火焰,在这幽静的寝宫里熊熊燃烧着,清明的不像是先前那个重病在床的皇帝。 “好。”良久,她冷静地答道:“我同意。” “哈哈哈哈!”得到了她的答复,周焱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捶着被子:“不过如此!萧泽不过如此!哈哈哈哈……” 直到他精疲力尽,才倒了下去,又陷入昏睡中。 “太傅大人请回吧,我家长公主说了,不见。” 公主府的黑漆大门紧紧地闭上,萧泽立在门前,双拳紧紧地攥住。再度得到回绝,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随行的随秋看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地上前恳求:“殿下难道一句话都没有吗?明日便要大婚了,难道公主就这样……” “随秋,”萧泽声音略有些沙哑,道:“回来,等着。” “公主绝情,她分明是想要抛弃公子!”随秋气愤地喊着,又用力捶门:“桃叶姐姐!桃叶姐姐……我是随秋,公主不出来,你来见我们一面啊……” 旁边老仆为难地拉住他,道:“还望小哥珍惜我家长公主的名节,切莫随意在门前胡闹。” 萧泽又看了他一眼,随秋擦了擦眼泪,老实地退后了。大约又过了半刻钟之久,公主府的大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女子却不是沅叶。 桃叶提着裙子走下台阶,看着眼前神情憔悴的主仆,淡淡道:“公子请回吧。天意如此,莫要强求了。” “她……这么说的?” “不是,”桃叶漠然道:“殿下让我告诉公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请互相扶持。” 闻言,萧泽的心被狠狠一剜,他的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公主府的大门又砰一声关上了,连带着他见到沅叶的最后一点希望,都化作灰飞烟灭。 不知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萧府,宫中派来的人正在热闹地布置明日婚礼的装饰,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他有如不见,踉跄地走到昔日小叶子居住的园子里,一句话也不说。 从晌午到黄昏,他一直呆呆地坐着。 晚风吹过,草木戚戚。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在他身后低低地喊了一声:“小六。” 他没有回过头。直到一只猫轻敏地跃上了石桌,瞪了他好一会儿,又喵喵叫了几声,萧泽这才如梦初醒,声音苦涩:“二哥。” “宫中的情况怎样了。”陆嵩平静地问。 “陛下仍然卧病在床,贤妃携女自缢,那晚嘉妃也死了,不过皇子安好。” “哦。”陆嵩应了一声,又望着他:“小六,你就没有别的要跟我说么?” 他想起那日沅叶的许诺,宛如一个天大的笑话。想着想着萧泽笑了,像是傻了似的。他道:“没有,二哥。” 陆嵩微微一叹。 他摇着轮椅,猫咪跃到他的腿上,一人一猫离去了。夕阳的余晖泛着森森血光,洒满江河山川。 大婚当日。 当前来贺喜的宾客散尽,宗越带着满身酒气,走入内室的时候却迎面遇到了白霁。他有些诧异,道:“你小子怎么还在这里?” “白姐姐走了。”他满面愠色道。 “走便走了。”他满不在乎道,伸手想要推开新房的门,却被白霁一拳打倒在地。论功夫他远在白霁之上,只是今夜喝了酒,有点恍惚。等他反应过来,两个人扭打在地上,好不狼狈。 白霁一边挥拳,一边红着眼喊道:“打死你个混账东西!当我大姐姐是什么?她一心一意对你,你就是犯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什么逍遥自在飘逸脱尘,我呸!你特么就是个二流子,我姐姐若是有个好歹,看我不杀了你……” 宗越怒道:“你个小兔崽子,长本事了是么?”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脚将白霁踢开。后者倒地大哭,一边干嚎一边道:“我大姐姐哪里对不起你了?五岁的时候,被你骗了摔得满身血,回头说是自己不小心;七岁的时候你发了高烧,是她连夜跑到镇上;十岁的时候……” “好了好了。”他越听越是心烦,内心隐隐也有些失落之感。他顿了顿,道:“芷仪都多大的人了,出去能有什么问题?” “你说呢?”白霁喊道:“她心情又不好,万一喝醉了,姑娘家一个人在外……” 他又连踢带打的扑了过来,这股疯狂劲,连宗越都忍不住后退,连连摆手:“好,好,天亮前我把她找回来。”说罢纵身跃出墙外,眨眼间没了踪迹。 白霁这才长舒一口气,扑了扑身上的尘土,推开新房的门。沅叶早已卸去凤冠霞帔,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望着白霁道:“周焱给我下的这一刀,真疼。只是我若不答应他,怕是他不会甘心走。” “我知姐姐忍耐极苦,只是,不差这最后一时半刻了。”白霁沉吟道:“只是宗越他……” “看看吧。”沅叶轻叹了一口气,揉着额头:“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我……”忽然戛然而止,并没有再说下去。 白霁垂着眼,道:“姐姐该不会是后悔了?” “怎会。”她淡淡道:“谁让我是周家人呢。” 宗越自那日走后便没了踪迹,如今皇帝病重,也没有召见她和驸马。她日日皆在宫中,陪着周焱说话,或者在侧殿处置政务。 那日她来得晚一些,正值师妃在内侍疾。这些时日师妃对她极是恭敬,但沅叶并不信她。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她放慢了脚步,然而只能听到师妃断断续续的话,好像是—— “陛下,臣妾和师家人,都等着……” “长公主暗地里……李家……臣妾唯恐……” 她抿唇一笑,悄悄离开了。又过了十余日,周焱的病情愈重。终于到了强弩之末,妃嫔重臣跪满了一地,听着谢江一句句转述周焱的话。 大意是立大皇子为新君,许晋阳长公主辅国听政。 他吃力地说着,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等到诏令宣布完毕,周焱贪恋地瞧了眼沅叶和她怀中的孩儿,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才发觉,自己的孩儿和沅叶生得竟是那样相似。 原来她,真的是自己的姐姐啊……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是无力再做出这些表情了。周焱的嘴唇动了动,谢江忙凑上去听。 “陛下有话要对师妃娘娘说。” 众人闻言,各自抹着眼泪退下了。沅叶抱着孩子,望了望周焱,和他目光对接的那一刻,泪如泉涌。 她忙不跌地走了,唯恐再留一刻,就按捺不住那莫名其妙涌来的情绪。 等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师妃的内心更加忐忑。难道是要将皇子过继在她的名下,然后荣封太后?陛下到底是亲近师家的。她这样想着,见周焱在说话,喜滋滋地凑近去听。 周焱道:“你……你……” “怎么?” “陪……葬!” 尽管殿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但这句话说得格外清晰。她吓得跌坐在地上,周焱无声地笑了,这才慢慢地闭上眼,去了。 皇帝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在忙毕业论文的修改和查重,要死了.. 过几天还要回家考试,工作还没找好,毕业狗生不如死啊啊啊。 第61章 傍晚时分, 槛窗外的桂花香气溢满整座宫殿,青石板上落满了半湿的花瓣,灰蒙蒙的天空上又渗着几抹蓝, 狂风卷起残叶, 落上宫人的肩头。 她穿着宽大的纯白深衣, 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图纹, 垂曳在地。她的一双素手正慢慢地摇动身前的木制雕花摇床,金色的襁褓中, 婴孩正沉沉地睡着,唇边隐约还能看到一道银亮的口水。 过些时日,这个孩子即将成为天下之主,本朝最年轻的帝王。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勾了勾唇角, 颇是嘲讽的笑了笑。她正轻轻哼着江南的儿歌,忽然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靠近宫殿时,又变得极轻,似乎是担心打扰了她和孩子的歇息。 “进来吧。”沅叶敛袖起身, 施施然步入大殿中。她看来的人是白霁, 不由得一笑:“霁儿有什么事?” “姐姐朝政繁忙,霁儿没事也不敢来打扰姐姐。”白霁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奏道:“姐姐,师妃派遣内侍传信一事, 已经有了眉目。” “哦?”她挑了挑眉, 又道:“起来说,赐座。” “谢姐姐。”白霁道谢后入座, 这才道:“师妃与昭阳长公主私下来往,怕是有变。” “她俩抱在了一起,本就是意料当中的事情。”沅叶轻笑着抬起手,抚着旁边扶手上的金珠,道:“我那死去的父皇再也没有别的儿子啦,怕是想从周家宗室里找出一个不成?” “怕是不能。姐姐看,几家亲王的子嗣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太大的不好把控,太小的跟咱们的小太子有什么区别?提出来也难以服众。所以霁儿以为,昭阳长公主怕是想从辅国的位子里分一碗羹,往后慢慢再议。还有一事,”白霁道:“先帝临终前单独召见了师妃,不知说了些什么事?” “呵,”沅叶冷笑道:“这事在旁人看来,总以为焱儿念及外祖家,想要留给她点什么遗诏。可我看来,焱儿绝非好心,怕是想让我在他死后,先把师妃送归西天吧。” 白霁微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将师妃娘娘送去陪伴先帝。” “先帝下葬了些时日,是该安排安排后宫的妃嫔了。”她短短叹了一声,道:“可怜呐!纳了那么多妃子,白白的耽搁了这么多少女的如花美眷。可是按照祖制处置,我终归有些不忍,所以这事一直未办。” “姐姐心慈,可送去皇家寺庙,总比在宫里耽搁好。”白霁意味深长道,又说:“不如将那些曾被先帝招幸,却没有名分的宫人打发出去,至于那些有位份而无子嗣的,只能按照祖制处置了。” 她默然想了片刻,点头道:“此事交给谢江去办。至于师妃,你们想个法子让她消失吧,就不要来跟我商量了。” 白霁起身道:“是。姐姐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了。”她摆了摆手,忽然问:“宗越有消息了没?” “我派人去打听他,好像在北方边疆附近。”白霁凝眉道:“他行踪一向诡异,也不知到底怎样。” “好了,”她垂下眼,道:“你去吧。” 如今谢江身为总领太监,在先帝驾崩后仍然得到重用,有如此年纪轻轻,可谓前途无量。 在宫里滋养几年后,他原本瘦弱的身子也拔杆似的长了起来,一张玉容白净无须,笑起来脸颊上隐隐还能看到俩酒窝,若不是那身衣裳,倒真像是个小家碧玉。他为人又谦逊恭敬,就连朝臣也挑不出个错来。 他大步流星地穿梭在各个宫室中,传达长公主的懿旨。那些年少的宫女听说能放出去,皆是喜笑颜开;而有些名分的妃嫔听闻下半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哭啼啼不肯从命。 待旨意传到师妃的宫中时,她倒是格外镇定。 谢江一走,她跪在地上的身子立刻瘫软下来,宫女们忙去扶她。师妃早有今日,她很快平复心境,召来亲信,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吩咐他立刻出宫。 那内侍前脚刚走,师妃又对贴身宫女道:“画意,你赶快跟我娘家传信,千万要请县主过来。” “娘娘,为何如此?”画意伴她多年,自然是深知这姐妹二人的不和,有些诧异道:“娘娘既然要与那位联手,怎么又要找县主?” 她轻轻哼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狡兔三窟,万一那位失手了呢?总得给自己多个选择。对了,”师妃瞥了眼画意,忽而笑道:“你这模样,还是不错的,当年先帝看了你那么多眼我都没舍得给。如今谢公公年少有为,本宫觉得,你们倒是绝配。” 画意一愣。她反应过来后,立刻跪在师妃的身前,喃喃道:“谢、谢娘娘……” 师妃无声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当师妃宫里的消息传到昭阳公主府的时候,昭阳只是粗略地扫了眼密信,抬手道:“你出去吧,就说本宫知道了。” 等宫中的内侍离去,她才将那密信放在烛火上焚毁,边烧边道:“这个师妃,本宫越发觉得可疑。想来焱儿是最不喜欢他的外祖家,怎么会在临终前单单召见了师妃,告诉她自己是被晋阳所害,却连一个像样的手诏也没有?” 旁边的亲信低声道:“殿下,听说今日宫里那人开始打发先帝的众妃嫔了,师妃许是觉得自身难保,才找了殿下做靠山。” “哼。”昭阳不满地靠在椅背上,闭目道:“不管是什么缘故,本宫跟她已经是势如水火,所以有没有师妃,都一样。现在再不争,以后怕是要……”她没有说下去。 亲信道:“可惜嘉妃娘娘不在了,不然哪里轮得到她说话?” 昭阳道:“说起这个,本宫倒是觉得贤妃和大公主的死很是可疑……” 主仆二人正说些私话,外面有些动响。片刻后,内侍快步进来,奏道:“殿下,有人自称是驸马的兄长,要求见公主。” 萧泽还有个兄长? 昭阳微微皱眉,想起这桩形同虚设的婚姻,心里多了分迁怒,只冷冷道:“不见。” 内侍又道:“那人说了,公主若是不见,恐怕再也没机会重登金銮殿。” 好大的胆子,敢口出狂言!昭阳正想让人把他给撵出去,亲信拉了下她的衣角。她抬起的手还没放下,想了想,道:“让他进来。” 幽暗的内室里,烛光闪烁,陆嵩摇着轮椅,吱呀着进来了。隔着珠帘,昭阳看着他和萧泽三分相似的面容,心里哼了哼,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下陆嵩。” “你姓陆?” 陆嵩道:“是。我们兄弟本姓陆,只是幼时家中遭遇不幸,惨遭灭门。长公主若是不知道,找个京中老人一问便知。” 昭阳倒也不想即时追查,只是懒懒道:“那陆先生来见本宫,所为何事。” “先帝的性命为妇人所害,我唯一的亲弟也深受此人之伤,我又怎能坐视不管呢?”他阴郁着脸,眸中尽是怨恨:“我已经是个废人,陆家所有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了。” “只为这个?”昭阳斜了他一眼,淡淡道:“还不至于恨之入骨吧。” 他玩味一笑,道:“公主不曾经历过草民这般家破人亡,我陆家祖上光辉,全系在小六郎一人的身上。我也望陆家早有子嗣,所以草民早就是公主这边的人了。” 昭阳打量着他,他跟萧泽的气质是不同的,萧泽虽然聪慧却性情坦率,此人却如一潭深水,性情狡诈。可她的确也需要更多的盟友,尤其是一个能够出谋划策的能人——而且是一个不需要到处走并乱说话的人。 她勾唇一笑:“听先生话中的意思,先帝的驾崩另有原因了?” “正是。”陆嵩眯了眯眼,俯身轻声道:“这件事要从晋王谋反说起……” 几日后,宫里有资格出宫的宫女都打发的差不多了,还剩下几宫娘娘,每日到处求情,却也无计可施。 师妃的侍女画意途径御花园,却巧遇到了谢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她腼腆地笑了下,看周围无人,忙塞了块银子给他。画意悄声道:“公公,不知道你们的谢公公今儿去哪里忙了呀?” 小太监掂量着手里的银子,望着天,没说话。 画意只得从手腕上再捋个翠玉镯子下来,小太监这才笑了,道:“小姐姐是为了出宫的事情来的吧?我师傅这会儿差不多在内务府那边,不过我师傅公私分明,没有贵人相助可不行啊。” “谢谢公公。”她谢道。 近日打发宫女出宫,也有些未曾被先帝临幸过的宫女想伺机出去,这其中又是一场银子和脸面的交易。画意见他会错了自己的意,也不说破,径自往内务府走去。今日打发最后一批宫女出宫,画意看她们正在太阳下暴晒着,挨个审核身份。 谢江并不在这里。 附近人来人往的,也无人留意到画意。她便悄悄地四处游走,无意间走到了一排幽静的厢房外,听到了谢江的声音。 她听见谢江在说—— “……你把这些拿好,等下混到最后面,出了宫后……” 原来又是个走后门的宫女。许是靠山较大,竟要劳烦谢公公亲自跟她说。听得房门动,画意忙隐蔽到角落里,看着他的衣袍飞扬,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画意正想走,那房中的宫女低着头也走出来了。 尽管她穿着一身灰暗的布衣,头发也绾成最寻常的样子,可画意莫名觉得她眼熟。先帝在时,师妃好交际,时常带着画意各宫行走,因而她对各种的宫女内侍都熟悉些。 等她终于想起这人是谁的时候,吓得坐在地上:这、这不是贤妃宫里的臻儿吗? 不是听说她已经死了吗? 第62章 当画意回到师妃身边的时候, 她那不得志的主子正躺在贵妃榻上,病恹恹地揪着帕子。昔日热闹繁华的宫殿此时空无一人,庭院上堆满落叶, 窗檐上蒙着一层薄灰。 “娘娘……”她小心地低下头, 快步走到师妃的榻旁。 “你今日可见到谢公公了?” “奴、奴婢不曾……” “废物!”师妃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一丝怒气, 她扬起手, 却迟迟没有落下。想想先帝死后,她的处境何等凄凉:先是拉拢昭阳长公主, 可公主那边不冷不热,没什么动静;再想找师妘妘求情,可这嫡妹只想看笑话,将她狠狠嘲讽一番;现在盼着贴身侍婢能够俘获谢公公的心,看来也是白搭! 师妃只能装病来拖延出宫的日子, 周围的内侍宫婢也被调走,那个女人真是要把她逼上绝路啊。 “娘娘, 娘娘!”看她动怒,画意愈发胆战心惊,跪着道:“奴婢今日虽然没有和公公说上话,却、却发现了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死了的人?”师妃冷冷呵了一声, 道:“谁啊。” “臻儿……” “谁?” “臻儿是贤妃娘娘的侍女啊, 葛贤妃。”画意挨近了她,悄声道:“就是出事的那晚,葛贤妃和大公主自缢了……贤妃娘娘身边的人,也都死了……” 贤妃在时, 师妃常常和她怄气争宠, 故而听说她死讯的时候,师妃内心还是很高兴的。只是今日听画意提起, 她的心里未免浮上疑云:贤妃已死,为何这个侍女可以苟活,还是由谢江亲自送出宫去? “娘娘,您说这个臻儿会不会是知道什么内幕,所以才能躲过一劫吧?”画意问。 “知道内幕的都该死呀。”师妃蹙眉道:“都说贤妃是因为母族连累才自缢身亡,可是虎毒不食子,公主是皇家的血脉……太奇怪了,这事儿得给昭阳说说……” 主仆二人密议着事情,一时没有留意到师妘妘的到来。如今师妃的寝宫已经废弃如冷宫,往来无人通报,妘妘一个人走到槛窗外的时候,她的身形被槐树挡住,恰好听到了一句关键的话—— 师妃嘱咐道:“一定要把这臻儿还活着的事原原本本跟昭阳讲一遍。” 她平素虽然不喜欢这个庶姐,但到底还心存一分不忍,今日本来是跟她商议对策的。但见师妃同昭阳来往,妘妘又忍不住悄悄地走了出去,到沅叶这里把话学了一遍,才离了宫。 好个谢江! 妘妘走后,沅叶的脸立刻冷下来,拂袖将案上的茶盏摔个粉碎。不知何时开始她也不压抑自己的脾气了,她慢慢喜欢看别人敬畏的样子。闷闷坐了良久,直到桃叶走了进来,看着地板上那些尚未干却的茶水,轻声道:“姑娘生气了?” “一些小事。”她嘟着嘴,忍不住抱怨:“我本以为谢江是个忠心于我的,却不知他捏着贤妃的侍女,想要打个什么算盘。” “倘若姑娘公主失势,他手中多了块自保的牌子;倘若公主得势,他日谢江做大,臻儿姑娘想必就是从前萧府的黄姨娘。”桃叶道:“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恐怕现在知道的不仅仅是我,周毓也知道了。”沅叶冷笑道:“她肯定能猜到更多。” “那公主的打算是……” “让他们查,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她勾了勾唇,眸光狡黠:“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帮助她知道的更多。”沅叶的手轻轻一抬,做出了一个钓鱼的动作。不知道这一竿子下去,能捞多少的大鱼呢。 时光荏苒,转眼间,又过了两月有余。 殿外大雪纷飞,殿内温暖如春。沅叶坐在珠帘后,旁边的皇位虚设,另一侧坐着心不在焉的李慧意李太后。她斜了眼太后,复而专心致志地听户、工两部尚书关于去年黄河决堤的互相攻讦。这本是桩旧事,只是文人之间的吵架本就是容易升级的,听得众人昏昏欲睡。 “好了,两位大人歇口气。”瞅了个空隙,沅叶打断了他们,语气不容置疑:“眼下还有件大事。皇帝虽然尚且年幼,却也需要一位好的太傅的,来给皇帝启蒙、教他读书,治国,不知各位卿家有何好的人选?” 如今皇帝才一两岁,现在就启蒙是不是太早了? 承受着众人诧异的目光,以及宋侍郎的友情提醒,沅叶恍如刚刚知道一样,道:“哦,也是啊。只是这么一说,本宫忽然想起朝里还是有位萧太傅的,两三个月没见了,这是欺负皇帝年幼,想要尸位素餐吗?” 此话一出,就连昏昏欲睡的李太后都看了她一眼。满朝文武更是面面相觑,无人敢言。先帝死后,沅叶只清算了葛相和晋王的党羽,难道现在是要开始剪除昭阳长公主的势力?更有人先一步想到,沅叶和萧泽曾同为萧聃的“养子”,如今竟要拿他开刀,可见女人无情起来,真是很可怕的…… 见无人说话,站在末尾的白霁咳嗽了一声,出列道:“回禀长公主殿下,听闻萧太傅因先帝驾崩而太过伤怀,重病卧床已数月,实在是……” “好了,本宫已尽知。”沅叶摆了摆手,示意白霁退下。她复而笑盈盈道:“原来是本宫错怪萧太傅了。想来如今皇帝年幼,朝中再也找不到一位比萧太傅更合适的人了,那这位子暂且还给他留着,各位同朝为官,理应去萧府探望。” 众人:“……” 今日沅叶言谈不着边际,众人不知何解,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正欲散朝,礼部尚书袁备上前奏道:“殿下,臣有一事请奏。” “请讲。” 袁备道:“殿下,年关将至,思及先帝驾崩,臣和普天之下的百姓们都不胜悲痛。所以臣恳请殿下择一吉日,前往祥云观焚香敬神,以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祈求来年天下太平,四海升平。” 哦? 祥云观是皇家道观,也是历代帝王祭祀之地。沅叶点头道:“袁尚书所言有理。不知太后怎么看?” 李慧意道:“哦……哀家看甚好。”她压根不用思考,不过是坐在这里充当花瓶罢了。一场宫变之后,她倒是看开了这宫墙内外的尔虞我诈,任凭他们斗争去,谁死谁活又与她何干?想想她这一生,所嫁之人非良人,所爱之人心有所属,自己不过是政局上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虽然芳华依旧,年纪轻轻就登上了天下最尊贵的寡妇之位,可天底下竟没有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旁边那人虽然叱咤风云,却也只是个被权势捆住的傻子。她这样想着,便见那傻子冲着她微微一笑,道:“好,那便择了吉日,请太后一道前往祥云观进香吧。不过在这件事之前,”她笑了笑,道:“可还要办件大事。” 这件大事自然是妘妘同李煦的婚事。 耽搁了那么久,再不出嫁,妘妘可就成了老姑娘。李家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更有当朝的长公主亲自驾临府上主婚,给足了一对新人面子。待新人拜过天地送入洞房,新郎官出来敬酒,热闹非凡。 沅叶同白霁坐在二楼的厢房里,从窗边可以俯瞰院内情景。一排排大红灯笼的照映下,李煦被灌得也有些招架不住了。她轻轻笑了声,转脸对白霁道:“再这么喝下去,李煦今晚怕是要错过良辰了。” 白霁会意,笑道:“那霁儿就下去看看。” 她点头默许,抬头望着夜幕上的那轮明月,将盏中酒水一灌而尽。白霁还不曾下楼,门外有人碎语,片刻后桃叶领着一个身着吉服的丫鬟走进来,指着她道:“公主,她是县主的陪嫁丫鬟,说有急事要来求见。” “新婚之夜见我?”沅叶啼笑皆非,懒懒朝后一靠,道:“何事啊。” 那丫鬟看了看左右,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啜泣:“请、请殿下快去看看,我们县主怕是……怕是不行了!” 砰咚。 沅叶倏忽起身,死死盯了那丫鬟几眼,确实面善。她怎肯相信,箭步奔入后院,见院内仆妇们谈笑依旧,新房里红烛闪烁。她示意随从去支开那些闲杂人等,带着桃叶推开新房的门,一眼看到妘妘躺在新床上,身上的红妆尚未除去,面如死灰。 “妘妘!”她大惊失色,一把握住师妘妘的手腕,再看她气色,难以相信:“三天前你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 妘妘闭目,沉沉不言。旁边那丫鬟跪地泣道:“我们县主自从先太后逝世后,就中毒在身,都有两年了……近日来不知为何毒素加重,县主一直瞒着老爷夫人,不想,还是熬不过去……” 先太后? 一刹那,沅叶好像明白了这到底是件什么事。只是这都过去两年了……怎么可能!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这样,她嘶声道:“妘妘,妘妘……” 随行的女医上前,查探脉搏后,摇头道:“县主旧毒本就无药可救,又添新毒,怕是……”她将银针扎在妘妘身上,半响,妘妘才悠然转醒。 “叶、叶……” 沅叶坐在床榻,看她醒来,大喜过望:“你醒了,我一定会救好你的!等宗越和我姐姐回来,他们俩……” “等、等不到了……”她虚弱地说,望着沅叶,眸光闪闪,道:“只是放心不下你……” 新房的门被砰一声推开,李煦跟着白霁走了进来,边走边笑道:“别神神秘秘地骗我,你出去,闹什么洞房,惊扰我夫人……” 乍一看见新房内那么多人,李煦头有点晕,没站稳:“这是怎么了?合起伙来框我不成?” 他还弯腰行了个礼:“长公主也在啊……”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俯身一看:“夫人?夫人?” “妘妘福薄,怕是不能长伴煦哥哥的身侧了。”她柔柔地笑了,红烛下,冷汗和脂粉混合在一起,从脸颊上滑下。“愿、愿煦哥哥别太伤心,”她断断续续地说,直到唇边溢出一道鲜血,身子也微微颤动着。 李煦怔在原地,还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动作,似是不肯相信自己眼前的情景:“妘……” 只见她朝着自己灿烂地笑了笑,忽然头向前一动,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她咳嗽了几声,双眸在一瞬间放光又在下一瞬间散去所有色彩,然后双眼一闭,带着无限的凄凉和不甘心,离世了! 第63章 两年前, 周焱为了毒死陆嵩,曾悄悄在太后的糕点里下毒,想要借太后之手置陆嵩于死地。谁料到那些有毒的糕点竟被妘妘吃了些, 当时太医诊断后称毒性不大, 谁想到竟还有复发之日。 可那新毒又是何人所下! 沅叶极少落泪, 可此时此刻, 她的眼眶里竟也蒙上了一层水雾,身子却坐得挺直。房外传来宾客的欢声笑语, 李煦已经失去了神智,只是抱着妘妘的身子嘶声喊着她的名字。 “妘妘!妘妘!” “来人!封府。”沅叶忽然起身,冷冷地下发着命令。很快,身着重甲的大内侍卫将李府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前来道和的皇亲贵戚都不得离座, 另有白霁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快马加鞭前往师家。谁都不曾想喜事变成丧事, 皆是大气不敢喘地坐在席位上待命。 李哲亲自盘查府上众人,并没有发现一个可疑人士。他汇报完搜查情况,沅叶摆了摆手,淡淡道:“下毒之人应该不在李将军的府上。妘妘今日才过门, 而这毒已经有几日了, 暂且等等白霁的消息。” 这边李煦早已半疯半傻,抱着妘妘的身子不肯松手,立在一旁的李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命人将他架走。女医这才得以靠近妘妘, 反复检查了很久, 才起身奏道:“殿下,县主所中的毒, 怕是从西域传来的‘二重天’。” 沅叶不曾听过这种毒,皱眉道:“什么?” 女医道:“二重天的本身毒性并不强,只是身患恶疾的人食之,不日便有性命之忧。县主体内毒素未净,再食以二重天,才因此丧命。这种毒本身无色无味,混在茶水中难以被发现,寻常人食之并无大碍。” 经她这么一说,沅叶立刻问:“县主陪嫁的人可查了没?” 李哲有些尴尬道:“并不曾……” 她略一示意,身侧的桃叶立刻走了出去,带着数人去搜查师妘妘的陪嫁家仆。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白霁先行回来了,快步走入新房中,道:“姐姐,师家已经查了一遍,县主出嫁前所食用的膳食跟丫鬟所言无差,府内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相关人员也已经随行带来,请姐姐提审。” 他的话刚刚说完,桃叶也走了进来,福身道:“殿下,县主陪房共有丫鬟一十六人,媳妇十人,小厮家仆二十人。其中,近半年来新购入的丫鬟有六人,奴婢从其中一人的身上搜出了这个。” 她呈上一个用黄纸包上的药粉,女医闻了闻,转身道:“这的确是二重天。” “好啊!”沅叶气得一拍书案,道:“将她带上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人!” 那丫鬟被带上来的时候,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个女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看起来稚气未脱,扎着双发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公主,我冤枉呀!”她跪伏在地上,呜咽着喊:“我、我……奴婢怎敢有毒害县主之心,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那这个你怎样解释。”沅叶冷冷道,指着书案上的二重天。 她抬头看了一眼,带着孩子的哭腔,道:“我不知道,这东西莫名其妙就在我怀里了,真的不知道……” 这样的一个孩子,看起来确实像是被栽赃陷害的。沅叶皱了皱眉,又问了几句,发现从这孩子的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她摆手让人把这个小丫鬟带下去,紧接着提审从师家押来的管家。 管家佝偻着身子,道:“回禀长公主,这个小丫头片子是老仆从一个姓卫的人那里买的,当时图便宜,又看这丫头长得好,便留下来了。后来县主要出嫁,夫人想要让县主嫁过去后过得舒坦些,便多陪嫁了几个丫头过去……谁能料想啊!出了今日的这等事情。”言罢,他忍不住落泪。 “那姓卫的人,是个怎样的人?” 管家想了想,答道:“长公主啊,时日久远,老仆真是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身材魁梧,右耳下有一道挺吓人的疤痕,老仆当时就是贪图便宜,现在想想真不像是个好人。对了,他还一口子西南官话,听着很绕口。” 听了他的描述,沅叶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旁人或许不认识那人,可沅叶对他真是熟悉。那人便是萧泽的好友卫麦,东厂百户卫。卫麦祖籍云南,右耳下也确实有一道疤痕,那是他跟人打架留下的。怎么可能是萧泽的人!沅叶难以相信,她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原本清晰的思路一下子乱了。接下来又提审了几个和那丫头有过接触的人,皆是说她老实懂事,平日里大家体谅她年小,便让她负责县主的茶水这等小事,从未和妘妘有过过密的接触。 正说着,房外传来阵阵喧嚣,伴随着李煦凄厉的叫声。李哲摸了摸鼻子,道:“殿下,舍弟太过于悲伤,微臣先出去看看。” 沅叶点了点头。她听着李煦在外面疯狂地叫着“狗,狗!”心里忽然有些奇怪。便侧脸问李夫人:“贵府中养狗了?” 李夫人道:“并没有呀……” 这就怪了。难不成,李煦已经神智失常了?正想着,立在一旁的白霁道:“哎,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当年查抄葛府的时候,李二哥好像是被狗咬了一次。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二哥可能是说了胡话。” “难道李煦看到了狗绳子不成。”沅叶望了眼窗外,李哲正命人拉住李煦,借着火把的光,她看到旁边还站着被提审过的众人。那女童垂头站在前面,身形单薄,说不出的可怜。 “桃叶,”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喃喃道:“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当年萧泽同李煦一道查抄葛府,李煦便是在内院里被狗咬了。据说指使那狗咬人的是贤妃的七妹,当时那女娃儿也就四五岁。后来葛府阖家女眷都被官府发卖,那个孩子也不例外。 天亮的时候,一切都有了眉目。 从当年官府发卖的记录来看,她是被一个叫做陈佑的人买走,这个人已经找不到了。根据葛家旧仆的指认,妘妘的这个陪嫁小丫头确实是昔日的葛府七小姐,虽然过了两年,但相貌并不曾大变。 便是这样的一个年幼的孩子,下毒害死了师妘妘,并试图混入李家,施展她的报复大业。若说没人帮她,任谁都不信。 而师府的管家提供了一条线索,那便是萧泽的好友卫麦。 三日后的清晨,踏着草木上的晨露,沅叶身着一套月白色的纱裙,缓缓步入萧府别院。 她当然是翻墙进来的。 纵然离开多年,可她环视四周,一如当年她在时的风光。萦绕在身边的雾气如梦似幻,萧泽身着纯白深衣,醉伏在石桌上。他的长发披散在肩后,上面还沾着几瓣花,也不知他冷不冷。 沅叶咳嗽了一声。 萧泽没有动静。她只得加大了音量,萧泽才悠悠转醒。揉开眼望见沅叶,他笑道:“小叶子?是来唤我吃饭的么?” 见她没有动,只是幽幽地看着自己,萧泽直起身子,拂去身上的落叶花瓣,方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又想不透她此行的来意,索性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恭迎长公主。听闻殿下前些日子当庭斥责微臣尸位素餐,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妘妘死了。”她没有理会萧泽的冷嘲热讽,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萧泽愣了愣。他不由道:“死了?怎么死的?” “太傅每日沉醉在世外桃源,自然不知道世事。”她便也冷冰冰道:“妘妘身中剧毒,死在了成亲当日,早已传遍整个京城。” 难道是当年太后那次的遗毒?萧泽想到此处,见她眼神甚是悲伤,不禁想要说着软话宽慰她。可是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心里忍不住思量,若是某一日他死了,小叶子可会落下一滴眼泪? 他一边心里发酸,一边道:“你……节哀顺变。” “我已节哀,可真凶不追,妘妘九泉之下怎能瞑目。”沅叶道:“本宫同太傅也算是旧人,今日有些疑惑,索性亲自前来问个清楚。” 旧人?仅仅是旧人? 萧泽自顾笑了,拎起石桌上的酒罐子,却被沅叶劈手夺去,丢掷在地上。他不满的翻了下眼,却没有发作,淡淡道:“殿下有什么要问的,请讲。” 她直直地看着他,轻声道:“下毒的人是贤妃之妹,半年前经卫麦之手,被卖入了师家为奴。为此,太傅怎讲?” 凉风刮过一阵细雨,打落到他们的身上,更添几分凉意。萧泽怔住了,卫麦怎么会瞒着他去转卖葛府的女眷?他以手抵住额头,忽然想起近一年来卫麦和他的兄长相谈甚欢,时常一起下棋喝酒。 他哥哥……想做什么? 那么说,小叶子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却偏偏跑过来问他。他猛一抬头,望着她那双语泣还诉的眸中,心中一软,慌忙起身,将她揽入怀里:“小叶子……” 第64章 谁料还未曾亲近, 便被沅叶一把推开,话中夹杂着怒气:“太傅是什么意思?”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清丽少女,虽然眉宇间多了一股凌人的威严, 可在他心中, 小叶子永远只是小叶子。他低低地叹了一声气, 道:“卫麦此举, 应当是我兄长授意。他一直以为先帝的死和你脱离不了干系,故而……”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一步步走入你兄长的陷阱里, 置我于险境而冷眼旁观么?”她凉凉道:“扪心自问,我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舍弃一切,却从未想过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罢了,你们本是骨肉亲情,我又何须说这些废话。” 她转身欲行, 不过两步,便被萧泽挡在了身前。他心中仿佛燃起一把火, 噼里啪啦燃烧着,焦灼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你信不——你不信我么?” 沅叶后退两步,面无表情,道:“我信。” “那你……” “事已至此, 信与不信, 又有什么意义?”她忽而笑了,道:“你和我总是要走到对立面的,就算你在这里整日喝酒,想要逃避这世间发生的一切, 你既无心也无力去阻拦它。我只是伤心让妘妘成了这其中的牺牲品, 她何其无辜,被卷入其中。” 她平静地望着萧泽, 尽管明白其中的割舍利害,可她的心中还是难受。此时她孤身站在孤峰纸巅,稍有不慎,便可跌落到万丈深渊之下。好比两军对峙,往前有千万支利箭正朝着她射来,而萧泽正悠闲地坐在敌营中喝茶。 可萧泽此时却离了些神,道“因为她么?” “什么?”她没听清,那句话很轻。 “没事。”他心里难受,低声道:“小叶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哥哥他、一直以为焱儿是他的骨肉。他被关押在皇宫的地牢里那么多年,性情异于常人。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一次……” 他真心实意地保证,却见小叶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唇角微扬,缓缓道:“焱儿真的是你兄长的孩子?陆嵩聪明一世,偏偏信了魏茹儿的这句假话!” 萧泽愕然:“莫非……” “绝不是。”她语气坚定,道:“我也曾怀疑过,可后来我发现,这应该……只是魏茹儿想要迷惑你哥哥的一条奸计罢了。” “若真是如此,我自当去劝告我哥哥。”萧泽哭笑不得,内心却有些暗喜,心道如此一来,哥哥与小叶子的隔阂便没有了,自然也不会在背后做些手脚了吧?他抬头望着沅叶,数月未见,未免又深深地望了她几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沅叶柔柔道:“听霁儿说,宗越已经和我姐姐浪迹天涯了,大概是再也不会回到宫中。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废了他的驸马之位,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天下人该怎么看我呢。” “你又何曾在意过天下人的看法。”他目光中流露着笑意,道:“尽管做便是。” 她也回之一笑,道:“那我要做的事情,你看着便好了。” 萧泽次日便来上朝了。 朝堂之上,二人虽不能眉目传情,可心里却是欢喜得紧。妘妘中毒一事便也只追查到葛家遗孤的份上,接下来便是幼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进香祭神。朝会散后,沅叶正在后殿看乳母给孩子喂奶,桃叶款款走了进来,轻声道:“将军来了。” 她会意,便摆手让乳母将孩子抱下。不出片刻,李哲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入殿,行礼后沅叶赐座,他方才开口:“殿下,微臣此次前来——” “你无需多说,本宫心里尽知。”沅叶微笑道:“可是因本宫未能彻查县主中毒一事,而心中不忿?” “微臣不敢。”李哲道:“殿下聪慧,此举自然有您的道理。” “将军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是想着本宫念在跟萧家的旧情上,才没有下手吧。”沅叶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瞥了他一眼。见李哲神色凌然,她紧接着慢悠悠道:“若是一个萧家,自然没什么——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李哲眸光微动,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笑了笑,道:“既然日子是他们挑的,那就当是一个黄道吉日好了。” 李哲走后,沅叶唤来桃叶,问:“我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桃叶看了她一眼,道:“殿下明知故问。就陆嵩那样品性的人,怎肯相信先帝不是他的亲骨肉。怕是太傅去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呵,”她冷冷一笑:“既然他要跟周毓联手到底,那就随了他。说到底,他本就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与后妃私通,又妄想取代皇室血脉,还蛊惑哥哥离我而去,我早就很想让他去见父皇了。” “那他死了之后呢?若是太傅得知……” 沅叶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他只会选择我。比如说今晚,他一定会来找我。” 她说的没错,当晚萧泽果然来了。两人很久没在一起,折腾到天亮方休。红鸾帐内,她枕着萧泽的手臂,闭着眼道:“哥哥。” “怎么了?” “你说若是我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萧泽笑道:“那便生下来,此次进香过后,我便与昭阳和离,将我兄长送回洛阳老家,与你一起辅佐陛下。” “哼!昭阳姐姐一直喜欢你,怎么会放手。再说你兄长也瞧我不顺眼,他可不愿意回老家。” “你想多了,我兄长心里其实是喜欢你的。只是他对皇室的人心存芥蒂,仅此而已。”萧泽笑道:“我那日已经跟他说了,他也有归乡养老之心,也早早吩咐府上的人打点行囊,等我从观上回来便动身。” “哦?”她拖长了音调,又不做声了。过了会儿,又问:“卫麦今在何处。” “我已经打发他到下面去了,牵扯到那件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城中。”萧泽道:“你尽管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温柔地望着沅叶,看着她的双颊残留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半响,沅叶忽然翻身抱住了他,嘟囔道:“我好怕。” “你怕什么呢。”萧泽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柔声道:“如今朝堂内外,兵权尽归于你手,宵小之辈,不足为患。” “谁说兵权在我手,当年萧聃留下的人都在你的手里,说真是来宫里暗杀我,怕是防不胜防呢。”她辩驳道:“要不然,当年焱儿怎么会那么忌惮你,又不敢动手。” “你怕我?”他啼笑皆非,忽然伸手将内衫从地上捞起,从中摸出一块牌子来:“这个给你,总算是不怕了吧。” “什么呀。”她这才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扫:“萧聃的牌子?哼,他倒是没留给我。不过我才不稀罕,这样的牌子,我能造一万个出来。” 他失笑,将牌子往里面一扔,弯身道:“你还是先造个孩子出来吧!” 三日后,便是进香祭神之期。 身为当朝掌权长公主,沅叶早早便按品级装扮起来,与当朝太后一同乘着辇车,在群臣的山呼海拥中出了皇城。行至半途,太后忽感身体不适,便在路旁城隍庙中休息了片刻,换了马车继续前行。 待皇家仪仗走远,沅叶才从一旁的密林中走出,身后还跟着数十人。她也不多说什么,带着众人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在她入城之后,站在城墙上的李哲一声令下,全城的大门立刻紧紧阖上,身着重甲的士兵忽然出现在城中的各个角落。 京都的老百姓本就敏感,见眼下情况不对,都赶紧躲回了自个家中,哪里还敢出来。片刻后,虽然烈阳高照正当晌午,可京都的大街小巷竟空无一人。 此时此刻,昭阳长公主也在入宫。 她身着重甲,无视皇城守卫的阻拦,挥刀将那人斩于马下。如今大半的锦衣卫都跟随幼帝出行,如今皇城内的守卫着实松散。没有喊打喊杀,只有刀光剑影,昭阳带着众轻骑,一路杀至宣政殿前。 她看着迅速集结而来的大内侍卫,在马上傲然道:“本宫乃太宗长女,亲封昭阳,如今皇位为乡野之女所窃,尔等为何助纣为虐,不思皇恩?如今弃暗投明,为时未晚!” 那领头侍卫道:“长公主既然执意谋反,那就休怪臣等无礼了!” 昭阳轻轻一笑。她沉着地指挥着众人,看着宣政殿前血流成河。掐算着时间,此时此刻,周沅叶应该已经在祥云观里遭遇伏击了吧?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昭阳也不去擦,当地上躺满大内侍卫的尸身时,她才环视了剩下的人,沉声道:“走!” 往前便是正殿大门,昭阳跳下马来,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入宣政殿,她抬头看着那神圣庄严的皇位,在日光的照耀下灿灿生辉,情不自禁地朝着它走去。 “你想坐它已经很久了吧?我早就知道,周家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有野心的。”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想起。她惊愕地抬起头,却见沅叶掀开珠帘,微笑着走了出来。再看四周,她带来的人脖子上都架上了一把锋利的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锦衣卫将大殿围得密密实实,完全没有退路。 “我跟你拼了!”她意识到这一点,爆发出濒死的勇气来。正当昭阳拎起剑朝着沅叶冲来的时候,沅叶抬起左手上的弓箭,微微眯眼,快箭划破空气,直直地插入了昭阳的胸口。只听砰咚一声,她倒在地上,手一松,宝剑掉落在地板上。 此时的后宫也不平静。 陆嵩坐在轮椅上,平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告诉我孩子在哪里,我数三声,第一声,你将失去左手;第二声,你将失去右手。第三声……” 宫女跪伏在地上,满面皆是泪痕:“大人!今日陛下出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当然不在宫里啊!” “撒谎。” 他轻轻地说,卫麦立在他身后,立刻抽出刀,当场砍下那宫女的手。旁人看着都要晕厥了,卫麦的剑尖还在滴血,他又朝后走了一步,离他最近的那小宫女早已吓傻了,忽然尖声道:“大人!奴婢知道陛下在哪里!” “哦?”他眯了眯眼,道:“你一个小宫女,怎么会知道?” “陛、陛下的乳母是奴婢的干娘,所以奴婢今早知道,陛下并没有出城……”她颤颤抖抖的说:“陛下昨夜受了些凉,但是长公主唯恐这个兆头不好,便让人偷偷抱了陛下回宫,并没有对外说……” “呵呵呵……”他终于笑了,抬头对卫麦说:“我弟弟说的当真不假,那孩子不会出城。” 他心情愉悦地坐在轮椅上,带着东厂众人朝着幼帝的藏身处行去。陆嵩生性多疑,算计着时间朝远处看了看,不禁道:“怎么还没有消息?” 卫麦道:“也许是还没到时候。” 陆嵩移过目光,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幼帝藏身的寝宫,乳母抱着幼帝的襁褓,吓得躲在了榻旁。他注视着那金黄色的襁褓,轻声道:“你不要怕,只要你把孩子乖乖交给我,我绝不会为难你。你也看到了,反抗是没有结果的。” 那乳母也是贪生怕死之辈,闻言想了想,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移步上前。到了陆嵩身前四五米远的时候,她忽然将襁褓朝前一抛,趁着陆嵩失神想要借助孩子的片刻,卫麦抽出还滴着鲜血的剑,横在了陆嵩的脖子前! 与此同时,那襁褓也稳稳地落到了陆嵩的怀里,哪里有孩子?里面只有个布偶娃娃。 他低头看了看横在自己脖子前的剑,身后的众人也纷纷抽出剑,对准了卫麦。陆嵩静静道:“原来你一直是周沅叶的人?为了那个谋权篡位的女人,不惜背叛自己的兄弟?” “不,我不是!”他将剑紧紧地贴在陆嵩的脖子上,脸上尽是冷汗:“只是我不这样做,我的家人,就死于非命了!” “可是你确定要为卖命?也许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天下了。” 卫麦苍凉一笑。 远处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连响了七下。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传闻中早已疯疯癫癫的李煦带着重兵层层围拢住他们,冷冷一笑:“你们看这烟花的颜色,是紫色的,殿下的信号。” 随即,他拿出一个牌子,上面俨然写了个‘萧’字:“你们谁还要违抗命令?” 再如此执迷不悟,可是满族抄斩的大罪了。 这块牌子不过给了追随陆嵩的那些人一个台阶下,只听一声清脆的刀剑落地声音,很快,噼噼啪啦声后,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陆嵩脸色扭曲,嘶声道:“好啊!好啊!哈哈哈哈!” 李煦看他已经疯了,虽然有心拿着剑在他身上戳无数个孔子来,却不能动手。大约过了一刻钟,沅叶才从前朝归来,李煦守在幼帝的寝宫门口,朝她微微点头示意。 她推开门,看着面色苍白的陆嵩,笑了笑。 “你休要得意!”忍耐了这么久,陆嵩也破口大骂了起来:“恶毒的妇人,我纵然化作厉鬼,也会带着我的猫儿撕碎你的心脏!” “哦,你的猫呢?”她笑道:“我还没心思去杀一只猫。” “此行之前,我已杀它祭祖。”陆嵩冷笑道:“我在先祖灵前发誓,若是我为你所擒,一定要搅得你生生世世不得安宁,江山沦陷,永无宁日。” “你有这份能力,先到地府和我周家先灵们纠缠去吧。”沅叶道:“看你不便站立,本宫还是赐你御酒吧。” “不用。”他披头散发,向上仰望。忽然长长喊了一声:“陆泽——!”旋即咬舌自尽,死不瞑目。 建制元年,昭阳长公主谋反,当堂被诛。 京都经历了第二番的大清洗后,再也无人能够撼动周沅叶的地位。谢江也死于这次事变中的祥云观之战,随后东厂被废,余人都收归锦衣卫。 天色渐晚,晚霞将石板路映得格外火红。道路两侧的商铺纷纷关门打烊,算计着一天的收成。 他踩着余晖,缓缓走出宫门。 那张俊朗脱尘的面孔上,愁眉紧锁,神色郁郁,似乎再也不会笑。路过的人向他恭敬地问好,仿佛都不知道他跟前一段时间谋反的那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最终如愿以偿地将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送回了洛阳故乡,却是将他的尸骨埋在了故土里,对着陆家的列祖列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今日入宫复命,才听旧日交好的内侍说,那日陆嵩临死前,曾嘶声唤着一个名字,陆泽! 他失神地想着,在宫前站了好久。直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才引起他的注目。那是八百里加急的线报,只见人影一晃,来者亮出手中的金牌,便匆匆入宫了。 第65章 戎狄侵犯, 边疆告急。 战事发生在如此紧要关头,沅叶俯视着金銮殿下的群臣,竟无一人发声。她以女儿之身统领朝政, 本就备受质疑, 若是不能击退强敌振奋国威, 怕是她很难再往前踏近一步。 朝中虽有老将, 却宁愿在这里站着看她焦灼,也不肯出列领命。沅叶虽然重用李家兄弟, 然而李哲前些日子已奉命南下,清缴西南贼寇,她也不肯让李煦再担当如此重任,当下难以决断。 她嘲讽地笑了笑。 群臣都低着头,殿上鸦雀无声。正当此时, 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臣愿领兵前往北疆,定当击败戎狄, 不辱使命。” “你?” 不单单是她质疑,群臣也开始交头接耳,嗡嗡议论起来。她直直地望着萧泽的眼,可对方并没有抬头直视她的目光。她清了清嗓子, 道:“太傅从未上过战场, 若无成算,休要多言。” 萧泽手持玉笏,平静道:“回禀殿下,微臣自幼熟读兵书, 虽未率兵作战, 却也多次统帅精兵为先帝效劳。如今戎狄犯境,臣先带五千轻骑于险要之地截杀, 乱其军心,再等李将军大军赶至,总好过无所作为。” 他说的确实也有几分道理。然而沅叶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应允。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她确又是相信他的。可那毕竟是战场啊……首先有人站出来赞成了萧泽的请命,随着越来越多人的附议,她不得不做出决断。 她说,好。 下朝之后,她正欲前往侧殿批阅文书,却迎面遇到了许久不来垂帘听政的李太后。 李慧意停下脚步看着她,不冷不热道:“长公主真是铁石心肠,为国为民,不惜一切代价啊。” “是么?”她摆手屏退侍从,轻轻笑道:“太后出身将门,应该比本宫更懂得保家卫国的重要。难道太后要在这里谈什么私情吗?” “呵呵,”李慧意勾了勾唇,道:“长公主确实伟大,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说起保家卫国,恐怕到最后没有的是这个家了。可惜呐!” 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轻飘飘地走了。沅叶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道她会不会搞出什么麻烦来。” 可她又不能死。在宫中供着这么一个时不时冷嘲热讽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她。沅叶叹了口气,转身步入侧殿,那里还有几摞厚厚的奏折在等着她。 正值深冬,北方的雪大如鹅毛,纷纷扬扬落满了整座燕城。 戎狄抢了那么多过冬的物资,却还狼子野心,又盯上了这座商贾云集的边塞小城。萧泽已来了半月有余,这边的雪也下了大半个月。 他站在城墙上,寒风瑟瑟,前方白茫茫望不到边际。戎狄身强体壮,惯会在冰天雪地里搞袭击,论体力,他们确实占不了优势。正眺望着远方,守兵快步上前,道:“大人,有人自称是您的故友,请求一见。” “何人?” “他说他姓宗。” 萧泽皱了皱眉。待他回到营帐中,一眼看到火堆旁悠然坐着个披着华贵狐裘的悠闲贵公子。他将披风解下,挥手让侍卫退下,方才盘膝坐好,道:“你为何而来?” “我在这燕城里做买卖,听闻萧太傅来了,想着也是京都故人,怎么就不能来了?”宗越笑道。他一挥折扇,却是给火堆扇了扇风,悠悠道:“只是我的人被戎狄给抢了,你看我单枪匹马,只能来找你帮忙。” “你的人?”萧泽看着他,“谁啊?” “还有谁,白芷仪白大姑娘啊。”宗越望着火堆,忽然道:“萧太傅可否记得,当年太宗斥责皇后,其中就有一条罪名叫做私通戎狄。” 太宗的皇后,当然就是沅叶和芷仪的母亲白后了。 “怎么?” 宗越用折扇指着四周,懒懒道:“你看着燕城,就是白家先祖发迹的地方。白后入宫前曾经在此处生活,当时胡汉通婚,论起来,他们家和戎狄王室还有点关系。” “所以呢?”萧泽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当初说白后私通戎狄,也是有点依据的。当年戎狄的王还是白后的表哥,想求娶她,未果。后来敬德太子惨死,也跟他们脱离不了干系。戎狄人嘛,就是个死脑筋,偏偏想娶一位白家的女儿,说是延续当年的婚约。” 他转过头看着萧泽,淡淡道:“所以我必须来找你。” 能让宗越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来与他谋事,萧泽很不自在,但是战事更重要。 他看着眼前的这位“驸马”,欲言又止,末了还是道:“宗越,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是个随心随性的人,一生都在追求着得不到的东西。”他漫不经心道:“可有一天我发现我丢了最熟悉的那个人,才发现重新寻回她,这也很刺激。” 萧泽不屑道:“那是你朝三暮四,如今知道悔改,也还有救。” “呵呵?”他听出了萧泽话中的敌意,不禁仰头大笑,道:“你呀你,我真不知道叶儿喜欢你什么!把自己捆绑在蚕茧中,殊不知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要我说爱便去爱了,恨便去恨了,像你这样爱恨不得,难道要自我放逐,永远痛苦么?” “你不明白!”萧泽被他说中了心事,脸色涨红,声音也提高了:“你无亲无友,自然不懂那种感受。但我并不能恨她,我一生别无所求,只是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哪怕是我的命,这也是我的命。” “呵。”宗越从鼻息哼了一声,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手:“我懒得跟你争辩这个。多说无益,我有一良策,你可听?” 几日后,戎狄追击萧泽,无意间被引入山谷之中,恰逢雪崩,大军覆灭。 萧泽趁胜追击,短短半个月时间,将北疆的戎狄余孽清扫而空。宗越携白芷仪翩然离去,而他驻扎在燕城,请旨镇守边疆。 消息传到京都,沅叶面色铁青,狠狠地将奏折摔到地上。 “他还敢不回来!难道一开始,他就抱着再也不愿意见我的心思。”沅叶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他去出征,为他担惊受怕,到最后他反而躲得我远远的,就这样的恨我么?” 白霁弯腰捡起奏折,翻了翻,道:“些许萧大哥只是担忧戎狄卷土重来,才自请守卫边疆,以助姐姐一臂之力。” 她抬眼看着白霁,道:“哦?” “姐姐,以如今的情况来看,再无人能挡住姐姐登基之路。”白霁从容道:“等来年开春,是该有人提出这件事了。” 沅叶沉吟道:“恐怕,这个孩子不好办。” 白霁知她说的是幼帝,道:“姐姐尚且无子,不妨立其为太子,也好给那帮老臣一个念想。至于日后……待姐姐有了孩子,再寻个借口,给这孩子随便封一个王,打发到封地上去便是了。” “是啊,”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喃喃道:“我是该有个孩子了。可是他又在边疆……罢了罢了,此事先不提,现在唯一能让我高兴的是,姐姐和宗越终究有了一个结果。霁儿,你也该成家了。” 白霁温和地答道:“霁儿的婚事,全凭姐姐做主。” 他如此乖巧懂事,沅叶倒是笑了,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满城贵女,你喜欢谁,便娶谁。婚姻大事上若还不能随心随意,活着,那也真累。” 第二年春,周沅叶最终如愿以偿地登基为帝。 她本是太宗的嫡女,又立了先帝的遗孤为太子,总好过让外姓人夺了天下。先帝谥号为惠,便称李慧意为惠太后,迁居鹿泉宫。又废了宗越的驸马之位,贬为庶人。 同年,白霁迎娶了江南一小户人家的女儿,得封安国公。 无限春光中,北方的燕城依旧萧瑟。 他站在城墙上,下面人头攒动,争先恐后地观看着女帝大赦天下的恩典。他派人将燕城里的白家旧宅给清理了一番,自个儿住在里面,又清幽又闲适。 偶尔操练一下燕城的兵马,听着商贾讲各地的有趣见闻,所得俸禄都周济给了城内外的穷苦人。先前还有媒婆赶着来给他做媒,都被萧泽的一句“京都已有家世”给挡了回去。 清明的时候他摆了场祭祀,他的兄长,家人,以及在那场政变中死去的兄弟,唯有敬上一杯薄酒,无言相对。 春风夹带着柳絮,轻飘飘落到了案头,又被吹落到水里。随秋在他身后站了好久,挠了半天的脑袋,才说:“公子,京都……” 京都又来信了么?每个月,京都都会送来一封信,上面只有简洁明了的两个字:回来。 “不看。”他头也不回,道。 “不是,公子……京都来人了,桃叶姐姐来了。” 他的酒盏停留在唇边,半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她还想要什么呢。” 第66章 虽然一别不过半载, 再次踏上京都的土地,看着护城河两岸杨柳依依,昔日的血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洗清净了。他穿着纯白的布衫, 也只带了一书童, 一白马, 像是闲游的书生, 行走于春光之中。 他在城外的茶馆坐着,喝着粗茶, 凝望着城门,却始终没有起身。随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试探着问:“公子,等下我们可是要回到府中?” “不必了,府中也无人, 随意找个客栈住下。”出征之前,他早已暗地中将府中仆从全都遣散了, 与其回去睹物思人,不如不归。 “那、可还去拜会其他的友人?” 萧泽淡淡道:“还是不要给他们添加些不必要的麻烦好。” 随秋无言以对。主仆二人默默坐着,这苦涩无味的茶水,反倒喝出了不曾体会的惆怅。不觉已至正午, 随秋正饿得头昏眼花, 忽然看到城门口缓缓走出一素衣女子,手中还牵着个小孩儿。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女子眼熟得紧。 离得近了,他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公子、公……” 如今不比往时, 仅仅是被她那含笑的双眸瞥了眼, 随秋差点腿脚一软,即刻跪在地上。望到随秋的反应, 萧泽无需回头,也知道谁来了。他微微低下头,一只小手正在戳他的手肘,小手的主人声音软软的——“姑姑,我们找他吗?” “对。”沅叶笑道:“姑姑找的就是他。” “嗯,要抱抱。” 小孩儿摇着萧泽的手臂,纵然他铁石心肠,也拒绝不了这软萌的童音。萧泽侧过身,手臂稍稍用力,便将孩子从地上捞起来抱到怀里。这孩子也不过两三岁的年纪,生得极像周焱,眼睛又大又亮,望着他便傻乎乎笑起来了。 “这是……”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孩子,只是当初沅叶公主换太子,把贤妃的女儿变成了幼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叫这个孩子什么。 “我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做小淼儿。”沅叶笑盈盈道。 萧泽无话可说。先帝叫周焱,这孩子叫周淼,难道是说父女俩水火不容么?那小淼儿开始拽着他的头发玩,极不安分。 “淼儿乖。”他侧过头去,淼儿的一双手开始在他脸上乱拍。他只得左右躲闪,小淼儿咯咯笑了起来。沅叶在一旁含笑看着,若是旁人看了,都当他们是恩爱的小夫妻,如今正带着孩儿出城踏青。 “我饿。”她忽然停住了手,奶声奶气道。 “还知道饿,早上怎样都不愿意吃东西。”沅叶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看萧泽:“还不走?愣着做什么?” 萧泽望着她。 半响,他温和地笑了笑,起身将小淼儿抱到了自己的肩头,道:“好,我们走。” 萧泽如今住在沅叶昔日的公主府里。沅叶几乎每日都会过来,有时候会带着小淼儿,让他教着给孩子启蒙,大半时间都是一起陪着孩子玩。他拒绝入宫,难道还要女帝给他分一个宫室,再封个妃么?他每日只读书练剑,几乎连府门都不出。 那日黄昏,他正陪着小淼儿堆沙子,沅叶在他们身后的石桌上批阅奏折。忽然间,他头也不回说了一句:“过几日,我准备回燕城了。” 沅叶正想落笔,闻言,动作一顿。她望着萧泽的背影,片刻后,又笑着继续批阅奏折:“好啊,几时动身,我带着小淼儿来送你。再过一久,我想把承德的行宫给修葺一番,离你那也近一些。” “你才即位不到一年,这等劳民的事情,往后放放也不急。”看着小淼儿在堆小人,便问她:“你这都堆的谁呀?” “喏,这是姑姑,旁边是姑父,中间拉着的是我。”小淼儿认真地指着前面三个最大的,又指了指右面的两个:“这是桃叶和惠娘娘。还有后面的……是姑姑的三宫六院。” “三宫六院?” “对啊,”小淼儿认真地抬起头,道:“姑姑是皇帝嘛,肯定有三宫六院的。” 她这句话说完,沅叶的脸色都绿了。她啪一下放下笔,俯下身,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道:“淼儿乖,谁告诉你的?” “惠娘娘啊,姑姑,不对吗?” 小淼儿眼巴巴地看着沅叶转身就走,心里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惹着她了,一头栽进了萧泽的怀里,害怕地问:“姑父,我惹姑姑生气了吗?” “没事儿,小淼儿乖,你姑姑不会怪你的。”他叹了口气,注视着沅叶离开的背影,喃喃道:“我都不在意,你又何苦这样呢。” 如今宫中有一位女帝和一位太后,明眼的人都知道哪里得势,哪里落魄。 沅叶回到宫中,当即对外宣称太后偶感风寒,严禁外人探视,其实是将李慧意软禁了起来。圣旨到了鹿泉宫,李慧意接了旨后冷冷一笑,她哪能不明白这道圣旨的来由。 心腹侍女劝道:“娘娘,您何苦和陛下过不去呢。虽然在外有将军,可是您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如何,还是要看陛下的一念间。” “那又怎样,她还能杀了我不成。”李慧意满不在乎道:“哀家只是、只是可怜那个孩子。”多日的相处,她当然知道小淼儿是个女娃,摇了摇头,叹道:“等到她有了亲子,这孩子,怕是可怜啊。” “陛下亲手将她养大,怎么会加害于她呢?” “哼。她周沅叶连亲姐都敢射杀,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周家的人,都是疯子。”李慧意不满道:“小淼儿也是我看着长大了,听说现在萧泽也在京都,我恐怕……不行,我得救救这个孩子。” “娘娘……” 听了她的计划,侍女格外震惊。李慧意淡淡道:“锦衣玉食又如何?好不过生命和自由。我为李家牺牲了一切,现在,我只想做我自己。” 几日后的清晨,萧泽牵着白马,同随秋一道出了城。 随秋有些犹豫,道:“公子,不再等等么?” “不等了。”萧泽道,翻身跃上马背。主仆二人离了城还没有多远,忽闻身后有人大喊:“萧大哥!等等,等等!” 他勒住马,回头一看,一个黑点正飞快地朝着他们奔来。白霁快马加鞭,冲到了萧泽的身前,喘着粗气道:“萧大哥,不得了了,出事了。” 萧泽皱眉道:“什么事,你慢慢说。” “太子丢了!” “什么?” 当即不再多言,萧泽毫不迟疑转过马头,同白霁一同奔回京都。等匆匆入了宫,便见沅叶面若寒霜,正审问跪在殿中的宫女。那女子浑身被鞭打出道道血痕,已经受过了酷刑。 见他来了,沅叶的面色稍霁,移步走到殿中,道:“小淼儿丢了,惠太后也一道失踪了。” 李煦立在一旁,惭愧道:“太后定是一时糊涂,还恳请陛下开恩,臣一定带功赎罪,带人将她寻回,将太子殿下完好无损的给您带回来!” “将军无需自责,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沅叶朝他摆了摆手,围着那婢女走了一圈,冷声道:“朕知道你无牵无挂,你不怕死。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北方边疆不稳,南方正值汛期,西北又有瘟疫——她带着孩子,天下之大,能躲到哪里去?朕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若是遇到了什么山贼劫匪,你现在闭口不言,不过是拖延了救她们的时间。” 那宫女倏忽抬起头。 半响,她低声道:“娘娘带着殿下,往、往苏城去了……” 惠太后虽然平日里看着不太机灵,如今却能在十个时辰内,带着太子人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京都,也是难得。 沅叶当即决定,要亲自带人将李慧意同小淼儿给追回来。她带上萧泽、李煦,命白霁留守在城中,处置完重要政务后,次日便南下寻人。白霁也曾劝她,此事让李煦处置即可,可她偏偏不听。 也许在真的很在乎这个孩子的安危吧。 六月初头,正值南方汛期,才到了山东一带,便见到难民成群结队地沿街乞讨,都是被洪水冲了田地和家园,只得拖家带口地离乡避难。黄河之水素来凶猛,朝堂上每年都因黄河决堤一事吵得格外凶猛,如今亲临险境,还真打消了沅叶建造行宫的心思,心道近几年一定要把黄河水患给治了。 她同萧泽站在驿馆外,正看着前路的地形图示,李煦匆匆走了过来,低声道:“陛下,太后和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当真?”她转过身道:“进去说。” 几人走进室内,李煦奏道:“探子来报,有人在彭城附近见过太后和太子混迹于难民当中,殿下看起来暂时无恙。” “好,即刻赶往彭城。”沅叶道,又问萧泽:“还有多远?” 萧泽道:“快马加鞭,不过半日的功夫。” 彭城位处于黄河下游,常年洪灾肆虐,还未到彭城的地界,看到眼前越来越多的难民涌来,沅叶心中越发有了不好的预感。 灰蒙蒙的天色下,他们策马站在山头,看到那黄河之水有如一条狂奔的水龙,滚滚滔滔,水流湍急,决堤而奔。在洪水的面前人是何其渺小,不断地有人和家畜被卷入其中,眨眼间没了踪迹。 “黄河决堤了!”身后传来李煦的声音。他不顾去擦脸上的汗水,道:“陛下,还请您回去吧,下面的情况怕是不好了。” 她没有回答,反而是问:“太子可找到了?” 李煦摇了摇头:“已经派人搜寻了大半个彭城,还未见到太子的踪影。也许太后和太子已经离开了,如今,我们应当抓紧离开才是。” “不,前面还没有找。”她以马鞭遥指着山下,道:“朕不放心,总觉得小淼儿还在这里。” “可是这里不安全呐!” 她没有说话,萧泽道:“你若是不放心,我下去看看。洪水尚未冲垮城墙,我们去那边。” “好。”沅叶点了点头,李煦无法,只得跟上。三人捡着高地走,费了半个多时辰的功夫,才到了城墙上。洪水离城墙只有一人高,墙上挤满了避难的百姓,眼前如同一片汪洋大海,水中时不时翻卷出断裂的山石树枝,抬眼望去,满目疮痍,惨绝人寰。 他们穿梭于人群中,焦急地寻找着李慧意和小淼儿的身影。无意间,李煦抬头看了眼城下的洪水,忽然大惊失色,道:“你们看!那是不是慧意?” 他们顺着李煦的目光望去,汹涌的洪水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背着一个孩子,死死地抓住水上的一块圆木,顺着水流冲了下来。尽管只看到了一个侧脸,可是三人都无比确定,那真的是李慧意! “慧意!” “李慧意!” 他们沿着城墙奔跑,萧泽抽出了腰间的绳索,朝着洪水中抛去。模糊中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李慧意不敢相信,等她看到前面漂浮着绳索的时候,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前抓去,终于死死地抓住了绳索。 李煦冲到墙头,望着水里的李慧意大喊道:“妹子,抓稳了,我们一定能救你们上来!”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萧泽同李煦用力拉着绳索,李慧意和小淼儿离城墙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上来了,狂风吹过,一道巨浪扑面打来,背在李慧意身后的小淼儿被冲落在水里,顺着水流迅速南下。 “淼儿!”沅叶惊住了,下一瞬间,萧泽一脚踩到城墙上,纵身跃到水中。他很快被冲到小淼儿的附近,奋力抓住她,一手抱住她,一手拨开水浪,逆流向上游走。此时李慧意已经被拉到了城墙上,他拼命靠近城墙,朝着满脸惊慌的沅叶微微一笑,一手扒住石墙,一手将小淼儿托起。 李煦赶紧俯身,用力地攥住她幼小的手臂,将小淼儿成功地救了上来。沅叶又惊又怕,正要伸手去救萧泽,又一道巨浪打来,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泽被卷入了洪水中,白色衣衫在水中显现了几眼,就消失了。 “萧泽?”她眼中有泪水在打晃,下一秒变成嘶声大喊:“萧泽——!” “不可,您不可下去!” 她差点爬到了墙头上,李煦和李慧意回过神来,一左一右将她按住,狂风暴雨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嚎啕大哭。她嗓子喊得都要哑了,忽然感到下腹一阵疼痛,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散发开来,小淼儿蹲在地上,被吓哭了:“姑姑,姑姑你流血了!” 她低头看了眼。随即眼前一黑,昏倒了。 周淼长大了。 她今年十三岁了,司天监的老先生说,陛下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命中注定有水灾。听惠娘娘说,她小时候确实落到过水里,然后萧太傅救了她。 萧太傅是谁呢?她模模糊糊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和姑姑一起陪她玩,教她识字,那时候姑姑笑得很开心。她再问惠娘娘,那个萧太傅去哪里了,惠娘娘就闭口不言了。 她知道自己是惠帝时贤妃的女儿,本名茵茵,后来被姑姑用来冒充了早夭的皇兄周泰。但是她很喜欢男儿的身份,可以喝酒,射箭,没事还能欺负一下陪读小白。小白是白丞相的儿子,本名白慕羽,比她小三岁。 看着小白那温文尔雅,不,娘里娘气的样子,她就喜欢一边调戏他一边笑道,你看你这样以后肯定娶不到媳妇,来,给本殿下当妃子吧。 小白还小,被当众取笑,委屈的气哭了。 周淼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姑姑的身边,汇报完一天的学业,未免添油加醋把这事说了。然而姑姑听了,没有称赞她也没有骂她,只是叹了口气,伸出手揉了下她的脑袋,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两行字。 她低下头,好奇地看着。那是一句古人的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