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娇宠掌上珠》 作者:酒时醒   作品简评:   常念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容貌绝美,却体弱多病,前世所嫁非良人,惨遭奸恶算计,落得个至亲惨死自己亦病死的悲惨结局,重生回到悲剧发生前,常念另择西北宁远侯为夫,改变前世命运,最后得夫君一世宠爱,治愈顽疾,长命百岁。   本文甜宠风格,文风轻松诙谐,情节有趣,笑点颇多,男女主从成亲到表明心意经历磨难收获幸福圆满,故事温暖细腻,感情水到渠成,人物形象立体生动,男主很宠,女主很甜。 第1章 求娶 宁远侯,江恕   -本文晋江文学城独发-   朝阳公主常念,生母乃是艳冠六宫的虞妃,兄长是最受皇帝宠信的长子豫王,外祖父位列国公,这等身份,比之皇后所出的朝华公主也是不遑多让,姿容随母,更是无可挑剔,只身子骨,格外虚弱。   夸张点,一丝风都吹不得。   自朝阳公主及笄始,老皇帝便常常苦恼她的婚事。   而近来朝中发生一件大事,更是让老皇帝三日没睡好觉。   ——永毅侯世子和宁远侯一同向皇帝求娶朝阳公主。   这二位,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先说这位永毅侯世子舒衡。   舒家原是浙江一带的名门望族,百年间出过两位首辅,四位状元,二十七位进士,这第二十七位,便是三年前,圣上钦点的探花郎,永毅侯世子舒衡。   探花郎是怎样的样貌,自是不必说,三年前舒衡一身红衣,骑马游街,勾唇一笑,不知惹得多少贵女芳心大乱。   二十有四便任户部主事,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如此家世,如此样貌,按理说,朝阳公主该嫁,可偏偏,另一位宁远侯,更不是好惹的主。   宁远侯江恕,十五随父出城,一战成名,而后十年,风沙三尺剑,跨马越浮沉,领护山河安宁,如今二十五岁,已是手握三十万兵马的西北名将。   边关千里,皆在他脚下。   手握重兵,盘踞一方,早已成了皇帝心头大患。   如此势力,不论是何样貌,朝阳公主都万万不该嫁,可偏偏,老皇帝动心了。   边关常有战事,江家已是数年不回京城,皇帝当年安插在西北的眼线早就死无全尸,若是能把公主嫁过去,再生个郡王,留在京城,对皇帝来说,可谓是美梦成真。   只是……   时值深秋,风枝惊鹊,叶落闲阶。   长春宫中,老皇帝正盘腿和徐皇后对弈。   皇帝抿了一口茶,沉声道:“朝阳的婚事,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抬起纤纤玉手,落下一枚白子,微微一笑道:“朝阳的事,皇上何不找虞妃拿主意?”   老皇帝蹙眉,长吁一口气,胡子微动,“你是皇后,朕心里头的事,自然是同你说。”   皇后心里冷笑一声。   这时候知道她是皇后了,平日里喊虞妃心肝的人哪去了?   她同虞妃从潜邸斗到了今日,算一算,也折腾了二十余年,她和虞美扬,说来也是有缘,不但是同年生,就连她们的儿子也都是同年生。   可恨的是,虞妃的儿子,早生了三个月,得了长子的名。   虽说嫡皇子压了皇长子一头,可老皇帝这些年的偏心眼,无人不看在眼里,长了一把白胡子,仍是放着嫡皇子不立,整日褒赞那个豫王。   平日里口口声声说舍不得朝阳嫁人的皇帝,如今竟然动了把人嫁到西北去的心思。   多有意思。   皇后继续下棋,慢悠悠道:“虞妃脾气大着,臣妾说话又不好听,可不敢直说。”   老皇帝握着棋子不落,看着她道:“你但说无妨!”   皇后直视皇帝,阴阳怪气道:“依臣妾看,朝阳不论嫁谁,都不该嫁那江恕!西北,西北,陛下想想,就朝阳那身子骨,能否经得住西北的苦寒?就算她经得住,又能熬多久!”   话音甫落,老皇帝脸色瞬间铁青,唇抿如刀。   是啊,就连虞儿的死对头都知道,朝阳,万不能嫁去西北。   她会没命的。   皇后放下棋子,表情一收,柔声道:“是臣妾言辞有失,扰了陛下雅兴,还望陛下恕罪。”   老皇帝有老脸皮,怎能轻易承认被扰了雅兴?   他干笑几声,故作随意道:“皇后说的这叫什么话,来来来,继续,下完这盘。”   皇后跟老皇帝下棋,与此同时,虞妃也正与豫王下棋。   豫王忧心忡忡道:“朝阳不慎落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父皇不会真把朝阳许给江恕吧?”   “他敢!”   虞妃捏着手中黑子,眼眶骤红,高墙深宫数十年,她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没有皇帝不敢的事,只有他想不想。   思及此,虞妃不由抬起了头,忍了再忍,泪水终是在眼角无声滑落。   当年他使手段,逼她做了他的侧妃便罢了,倘若他真把女儿逼去西北,她早晚,早晚会要了他命。   见状,豫王连忙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母妃快息怒,还有儿子呢,儿子不会眼睁睁看着朝阳去西北的,儿子这就去见父皇!”   虞妃正要叫住他,房嬷嬷推门而入,道:“娘娘,殿下醒了。”   ……   虞妃和豫王匆匆赶至琼安殿。   坐在拔步床上的少女一袭素衣,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眸含潋滟,楚楚动人,仿如一幅冰肌玉骨图。   因常年喝药而变得冷白的肤色,更是为她渡入梅魂雪魄,令人只敢远观,不敢近瞻。   虞妃率先一步跨进门,着急道:“阿念!”   七日前,常念意外坠湖,大病一场,烧的晕晕乎乎,很多画面在眼前交织不歇,画面里的郎君,时而待她柔情蜜意,时而恐怖如斯。   梦中的她,在这场大病之后,嫁给了永毅侯世子舒衡。   舒家与虞家交情匪浅,这桩婚事,母妃满意,兄长满意,她也满意。   虽然她知道,父皇想让她嫁去西北,但最终,还是没忍心。   母妃跪在父皇面前哭了许久,母妃只重复着一句话,臣妾是恨自己,未能多给陛下生两个健康的孩子。   父皇还是服软了,因为太医说,她的身子,嫁去西北,大概熬不过三年。   熬不过三年,在皇帝眼里,就没有联姻的价值了。   皇帝回绝了江恕,更是放话,京中贵女,除了朝阳公主,无人不可嫁。   后来江恕娶了谁,她是真的忘了,只隐约记得,是徐家嫡女。   而她,则是在成亲半年后,跟舒衡去了江南,此生再未回京。   又或者说,是没有机会回京了。   舒衡成亲之后不久,便自请外放,大晋朝的官员都是这样,他年纪轻轻便升至五品主事,又做了驸马,不出门做出点实绩,很难服众。   她们夫妻相敬如宾,他有入阁拜相之志,她自然愿意随他去。   母妃虽舍不得,但也是愿意的。   母妃说,江南天气暖和,叫驸马好好照顾你。   没想到一别便是永远。   在江南那四年,她的郎君如珠似玉的捧着她。   她身子弱,不宜生子,舒衡心里清楚,虽说找了名医帮她调理身子,但却一句让人为难的话都不曾说过。   常念曾说:“舒子郁,若是我五年后还不能有孩子,我就贤惠一次,给你纳个妾。”   舒衡看着她笑,“阿念,我这辈子,就只要你一个。”   她听后嘴角忍不住上翘,也忍不住看着他的眼睛,在心里想:   今生遇你,不枉这一世。   若有来生,我定要健康地再嫁你一回,为你生许多孩子。   三年后,扬州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雪。   冬天,他一向是不许她出门的。   可她那日莫名心慌,怕他唠叨,她趁他去上值,偷偷披上狐裘出门看雪。   放眼望去,只见全扬州都挂起了白幡,满城银光,老妪拉着孩童,男人拉着妻妾,都跪在地上哭丧。   一声比一声高,官兵都在维持秩序。   她走过去问:“怎么了?”   一个老妪拉着她跪下,“你是哪家的夫人?赶紧跪下哭吧,天子崩逝,不哭,那是要被带走的。”   天子崩逝!   天子崩逝!   天子崩逝!   常念的眼睛瞪得犹如铜铃大,她以为是听错了,一连问了十来个人,才知道,不是听错了,是她错了。   扬州如此,京城早就乱了。   三个月前,宫中收到朝阳公主病危的消息,虞妃不能来,豫王思妹心切,当夜便放弃官路,坐船离开京城,可第三日晚,大船遇难倾覆。   皇长子死在了他命人开凿的运河中。   皇帝大怒,命人彻查,谁料,不但未能查出所谓的凶兽,更是连累工部的官员无端获罪,虞妃一病不起,老皇帝也渐渐撑不住,随虞妃一同西去。   皇嫡子常韬登基,改年号为昌乐,尊生母徐皇后为皇太后。   常念回府后,只淡淡问了舒衡一句:“朝阳公主病逝,难道不是比朝阳公主病危更好么?”   舒衡死命地握着她手,“阿念,父命不可违,舒家一脉系于我身。恕我无能,只能保下你了。”   至此,回忆戛然而止。   常念闭上了眼,隔绝了大梦一场。   虞妃握着她的手道:“阿念,你可算醒了,你放心好了,母妃绝不会让你嫁那江恕。”   豫王也跟着道:“对对,还有哥哥呢。”   常念倾身抱住母妃,撒娇般地将下颔垫在她肩膀上,小声道:“娘。”   虞妃提了提眉,实是有些意外,柔声细语道:“怎么了?”   常念又道:“我嫁。”   虞妃直起身子与她对视,以为她是想嫁舒衡,便提起嘴角笑话她:“呦,这是想嫁谁?”   常念道:“宁远侯,江恕。” 第2章 愿嫁 铮铮硬汉怎就偏爱病美人?……   “什么?”   “你要嫁那宁远侯江恕?”   虞妃和豫王一愣,皆以为听错了,语气满是惊讶。   常念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不过片刻,她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母妃和兄长,认真重复道:“嗯,我愿嫁江恕。”   虞妃一下子蹙紧眉头,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凉的,又去握她的手,也是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当即转身吩咐:“房嬷嬷,速速去请许太医过来。”   立在一侧伺候的房嬷嬷听令,这便急忙出去了。   豫王忧心地替常念把锦被往上拉了拉,也皱眉道:“阿念,你大病初醒,都开始说胡话了。要嫁也是嫁舒世子,你不要命了?那西北大漠怎能去?”   常念慢慢垂了头,声音细小,却异常坚定道:“母妃,哥哥,我没有犯糊涂,更没有说胡话。”   倘若至亲至爱都因她丧了命,她还要这条命来作甚?   常念深知,那梦中的一幕幕,不是梦。锥心的痛如鲠在喉,生离死别仿若昨日。   如今,她回到一切悲剧尚未发生之时,疼她护她似心肝的母妃和兄长就在跟前,无论如何,嫁谁,她也决不会嫁舒衡,更不会让一切重蹈覆辙。   一阵沉默后,虞妃叹了口气,心疼地把女儿抱进怀里。   豫王在一旁宽慰道:“你身子本就虚弱,此番落水受寒尚未痊愈,最忌忧思多想,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有哥哥在,旁的事你只管放心。”   常念却从虞妃怀里抽出身来,思忖再三,道:“哥哥,若我说此番落水并非是意外……”   “什么?”虞妃大惊。   豫王闻言作势便要起身,怒问:“是谁捣鬼?你只管说给哥哥听,本王定要捉了她丢进寸心湖不可!”   常念急忙拉住他,回忆道:“那日傍晚,我与春笙从勤政殿回来,途径寸心湖,见湖中有红光,便走近多瞧了两眼,哪知走近竟双双滑了脚,身后忽有一双手用力推来,才栽进湖里。当时恰逢夜幕,情况紧急,瞧不清那人是何面貌,只隐隐闻到牡丹气味。”   牡丹……   虞妃脸色微变。   整个皇城,只有长春宫那位独爱牡丹雍容华贵,因着象征皇后正宫之尊荣,除非帝王赏赐,别的宫里鲜少有。旁人不知,虞妃却知皇帝嫌牡丹香气太浓,平素就极少触碰,更别提主动赏人。   而阿念自幼对气味尤其敏感,绝不会闻错。   “是皇后!”豫王攥紧了拳,“她还嫌害的你不够苦吗?”   常念眸光暗了暗,“请哥哥细想,这节骨眼,她为何要如此冒险?”   两张求娶朝阳公主的奏折才递上来不过三日而已。   豫王拧眉深思。   常念看了看母妃,又问:“女儿知晓,父皇有意让女儿与西北宁远侯联姻,可若真是皇后娘娘……她出此下策叫我落水大病,岂非是想阻止?”   虞妃柳眉一皱,冷笑道:“那个毒妇恨我入骨,何曾会有这种好心?当年若不是她作歹,你又怎会早产?依母妃瞧,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常念若有所思道:“既知那人此般作为是居心叵测,想必背后所谋求的危及甚广,如今也只是我猜测,并无实实在在的证据,万望母妃兄长沉住气,莫要因小失大,且再耐心瞧瞧,那人究竟要耍什么花样。”   虞妃一怔,与豫王相视一眼,眼神微变,竟不约而同想到了夺嫡之争。   老皇帝年过五十,身子自是比不得从前,膝下两位皇子皆以成年,东宫太子却迟迟未立,一山容不得二虎,前朝后宫表面一派祥和,实则暗藏汹涌。   若要绸缪,必是排除异己……   正说着话,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虞妃对儿女摇摇头,及时止住了话。   皇帝身穿一身明黄天子朝服,身后乌压压一群太监跟随。因为行步着急,他腰上系的玉佩和锦囊前后晃着,甫一进殿来,瞧见虚弱依靠在榻上的女儿,不由深深蹙眉,走近问:“朝阳,你身子如何了?请太医来瞧过没有?”   常念掀开被子要下地回话,皇帝忙摆手道:“你还病着,莫要乱动了。”   常念扬唇笑了笑,因多日昏迷,她唇色浅淡,泛着苍白,弯起笑时,那笑也多了几分羸弱:“多谢父皇关怀,儿臣已无大碍——”   话未说完,她忽然掩唇小声咳嗽起来。   虞妃福身见过皇帝,忙上前轻轻给她拍着后背顺气,一脸忧虑。   外间,房嬷嬷领着许太医进来。   见状,许太医忙叫宫女去关上窗户,一面叮嘱道:“公主身体虚弱,入秋后天气转凉,近日要仔细照顾着,看好门窗,万不能再吹了风。”   许太医话音落下,殿内却是倏然静默下来。   虞妃回身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若无其事地笑笑,挥手叫许太医上前看诊:“太医院多的是医术精湛者,许太医,你们研究拿出一个方子来,要用什么珍稀药材只管去取,朕记得西域进贡一株千年灵芝,北疆进的上好人参也在,一并拿来入药给朝阳补身子罢。”   常念垂下眼睛,不安地揪住被角,声音也变得低低的:“承蒙父皇厚爱,然儿臣久病不愈,外头都说……”   “胡说什么?朕的掌上明珠,再多灵丹妙药都值当!”   说着,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小女儿的肩膀,掌心下的瘦弱纤细却叫皇帝一顿。   这样单薄的身子,好似再用力些,便要捏碎了。   常念一无所觉,摇头努力挥散那些古怪的情绪,亲昵地回握住皇帝的手,模样乖巧:“父皇,您别光顾着儿臣,您自己也要多注意身子,入秋夜凉,批折子时可不要光喝凉茶吃冷酒,药汤好苦,儿臣不想您喝。”   她声音柔软清净,含着些因感动而禁不住哽咽的哭腔,一张绝美的侧脸笼罩在半半暗的光线里,瓷白胜雪,细腻如玉,脆弱又精致,格外招人心生怜爱疼惜,尤其是这般孝顺贴心,只叫人心里头发软,恨不得什么都满足她才好。   皇帝搭在女儿肩膀上的手掌微动,半响,还是轻轻拍了拍,难得温和地应道:“好,父皇定会注意。”   这时,许太医诊完脉,退到一旁。   皇帝抽开手负到身后,沉声问:“如何?”   许太医躬身回禀道:“朝阳公主落水,是寒气入体,又受了惊吓,近日忧思难眠,脉象虚弱,还需静心调养一段时日方可痊愈。”   皇帝默了一会子,神色渐渐凝重:“你们尽心伺候,若有半点差池,朕拿太医院是问!”   常念忙小心扯了扯皇帝的袖口,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道:“父皇,儿臣的身子素来如此,不怪许太医他们的,请您放心,儿臣会好好喝药,争取早日恢复。”   听了这话,又见小姑娘那苍白而极力的笑,老皇帝胡子微动,心里翻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是他和虞儿的亲骨肉啊!   大晋最娇贵的小公主,生来就是千金之躯,合该受万千宠爱,懂事乖巧,半分娇纵脾气全无,偏偏,不得上苍垂怜,病痛缠身。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他怎么能让这样娇弱的小女儿去西北受罪?   然,今日早朝上诸位大臣对宁远侯求娶的提议又浮现耳边,为朝堂安定,为大晋千秋万代,臣子们个个是提议要嫁朝阳过去。   他同样是帝王,九五至尊,坐拥天下,自然明白江山为重。   思及此,皇帝只觉心头堵了团棉花一般,耐心嘱咐几句,便叫豫王与之一道回了勤政殿。   待皇帝走后,虞妃的脸色终于拉了下去。   常念拉住虞妃的手,轻轻按了按,先前还泪汪汪的眼睛已是一片澄澈。   -   是夜,永乐宫。   十五过后,冷风簌簌,浓云早已藏起圆月。寝殿静悄悄的,隐约可听烛火跳动的细微声响。   皇帝撑着手肘斜靠在榻上,右手拿了一卷书册心不在焉地翻着,衣襟忽然被什么沁湿了。   皇帝不由得一怔,垂眼看了看,入目即是女人哭得通红的眼眶,涟涟泪水正无声滚落。   虞妃躺在他身侧,用袖子擦干了泪水,轻轻翻身,变成背对着皇帝。   “虞儿。”皇帝叹了口气,劝道:“你别哭了。”   虞妃默默闭上眼,不作声。   半响,皇帝终究还是道:“阿念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朕不让她去了还不成?”   虞妃顿了顿,嗓子有些发哑地开口:“你们父女倒是情深,今日阿念和臣妾说了一样的话。”   “哦?”皇帝不由得直起身子,“她说什么了?”   虞妃这才转身过来,乌青的眼底还有未干泪痕:“臣妾自然想让阿念嫁到舒家,同在京城,知根知底,又时常能见着,可她竟说,不愿让父皇为难,她愿嫁宁远侯。”   “你说什么?”皇帝瞬间放下手中的书卷,眼中滑过异色,诸多思绪也自心头涌现。   虞妃摇了摇头,却是阖眸不愿言语了。   夜已深,与此同时,彻夜难眠的还有长春宫。   徐皇后听闻朝阳公主醒了,又听派去打探消息的宫女回来说,朝阳公主醒来好似换了个人,竟主动说要嫁江恕?登时惊得呛了好大一口茶水。   那病秧子怎么能嫁江恕?   便是自个儿活腻歪了要去送死,这节骨眼也得好好活着!   如今舒家已倒戈为皇后所用,然豫王实力不可小觑,又有皇帝偏爱,若求来日夺嫡取胜,朝阳这个软肋必须提前攥在她手里,最好的法子,便是与舒家联姻。   时间紧迫,再过几日,宁远侯便要抵达京城向皇帝述职了,说是述职,实则谁不知是为了求娶朝阳公主来的?说不准连聘礼都备好了。   那江恕可不是善茬,杀伐果决,城府极深,但凡瞧上的东西,便从没有放手的,到时若得知朝阳应允,依照皇帝那个德行,嘴上说着心疼舍不得,只怕心底早偷偷乐开了花,届时这门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任谁也改不了了!   三十万大军,那可是整整三十万大军与一个可抵挡千军万马的西北名将啊!   哪里能凭白送给死对头?   想罢,徐皇后招手叫来心腹,低声吩咐道:“给永毅候府去一封信,过几日本宫寿辰,务必要舒世子趁机见上朝阳一面,不管使什么法子,定要断了朝阳和江恕的可能!”   说来也怪,放眼京城多少世家贵女,铮铮硬汉怎偏就爱病美人这口? 第3章 乌龙 倒也没有那么糙   徐皇后口中万千贵女都入不得眼却偏爱病美人的铮铮硬汉已经抵达京城外五十里的胡杨林客栈了。   夜风簌簌,客栈二楼一派肃静。   两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临窗而立,站在后边的男子垂着头,恭敬将手中的纸条递上:“侯爷,京中回信了。”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那纸条,垂眸低瞥,冷笑便从嘴角溢出,声音亦是冷淡:“十骞,你是怎么办事的?”   十骞不明所以地愣住,硬着头皮开口:“属下愚笨,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十骞话未说完,纸条便被砸了过来。   面前的男人倏然转身。   笼罩在昏黄光线下的,是一张野性难驯的英俊脸庞,轮廓锋利,线条明显,此刻狭眸微阖,眼神睥睨,溢出几分危险:“被掉包了你不知?”   沉沉的质问透着无尽威压,凛若冷月,冽如冬泉。   一股名为惧怕胆怯的寒气飞快蹿上人心头。   十骞急忙捡起纸条左右细看,对着灯光瞧见纸上并无他们侯爷惯用的青松暗影,两手倏的一抖,扑通跪下:“属下失察!请侯爷恕罪!”   一路上他们与京中通信都是如此,哪知会在今夜出差错!   江恕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竟似执了一方雪帕擦拭剑刃,他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极其漫长难熬。   十骞素来知晓侯爷有多冷酷无情,几日前有下属失职,直接被军法处置,光是想到此,他掌心便不断冒冷汗:“侯爷……”   “查清后,自去领罚。”   “是!”十骞如获重生般的出了门,两鬓竟湿透。   等候在门外的一众将领见状,纷纷缄默退至两侧,无人敢多问半句。   半响,里头传来一道低沉的“都进来”,众人才恭敬推门进去。   雅间宽敞,入内即是一张长方桌,江恕坐于上首,待他开口,进来的将领依次坐下,动作齐整规矩,与在西北大营中并无二样。   在座的都是追随宁远侯出生入死的得力干将,心中大多明了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侯爷求娶朝阳公主的奏折递上十多日,至今未有回音,又听闻,永毅候世子也要求娶公主……老皇帝是怎么个意思,还未可知。   静默中,江恕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漆眸深邃,待店小二上了茶水退下,才开口道:“明日进京,诸位有何看法?”   对面稍显老成的将领捋了捋胡须:“素来听闻皇帝最疼爱朝阳公主,公主体弱多病,这西北又是苦寒之地,若是永毅府世子不上那道求娶奏折,皇上兴许会忍痛割爱,成全了侯爷,可偏偏,永毅候世子不可小觑,又与虞家交好,明日进宫,只怕情势不利侯爷啊。”   副将陈更却道:“皇帝多疑,时至今日未有准奏,亦未有旁的旨意下来,想来也是动了下嫁公主的心思,借以巩固西北,那什么世子说到底就是个空有名头的花架子,如何比得上货真价实的兵权?”   闻言,骁骑尉董庆年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依我老董看,干脆想法子把侯爷画像送到小公主跟前,我们侯爷生得气宇轩昂,威风凛凛,西北多少女子巴巴惦记着?那公主再娇贵也是怀春少女,能不动心?侯爷要娶,卑职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你这厮竟连美人计都想出来了?”陈更险些气笑,再看主子爷那冷得堪比冰窖寒冰的眼神,冷不丁的一哆嗦,忙闭嘴。   心里却是极为赞同地想:论大晋朝有血性有气魄能文能武足智多谋又貌比潘安丰神俊朗的男子,确实非他们侯爷莫属!   江恕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见底下争论渐渐停下,抬眼看向身侧的白发老头:“先生?”   白发老头是自幼教导江恕习兵法的夫子,人称宇文先生,此刻沉吟片刻,才道:“未有十全把握,还是备有退路为妥,侯爷久居西北,京城是什么境况不甚明朗,待明日侯爷进宫,老夫便与诸位将军备礼前往各家走动走动,若公主婚事不成,总要有合适的人选。”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   他们侯爷二十好几,也老大不小了。此番进京,媳妇是一定要娶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议事毕,众人回屋歇下。   宇文先生单独留了下来,苍老的面庞露出忧虑:“侯爷,宁远候府家大业大,需要的是一位贤惠掌家的妻室,公主身娇体弱,脾气娇纵,绝非良配,且那皇帝捧在手心里疼的宝贝疙瘩还时常有个头疼脑热,若去了西北,公主的身子出了什么差池,你如何与皇帝交代?”   “先生也以为西北苦寒么?”江恕表情淡淡,却如是问道。   宇文先生想起宁远侯府富可敌国的家产,一时顿住。   江恕抬眼看着窗外浓黑的夜,漆黑眸色却比夜色深沉幽邃,令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若想西北安宁长久,朝阳公主是不二之选。先生放心,候府有我在一日,便不需女子操劳。”   况且,再娇贵再病弱,也是个小姑娘,他宁远侯还养不好一个姑娘么?   宇文先生笑了笑,便是再想叮嘱几句,听闻亥时一刻的打更声响起,也只得闭了嘴。   他们侯爷亥时一刻必要安寝,翌日卯时一刻起身练武,每日之事,大至出征验兵,小至三餐衣行,桩桩件件按时按点,比律法刑责还要严肃规整,从不延误,十年如一日的冷淡自持,竟将青年人磨练出不近人情的寡淡性子。   因此,才有“冷面阎王”的外号。   定下的军规,譬如第九条:凡是军务在身,任何人不得夜饮宿醉,不得晚睡,更不得纵.欲。   侯爷以身作则,无人敢不从。   整个客栈陷入安静,不过负责运送物资的一行人却不敢歇着,天灰蒙蒙亮时,就进了城。   -   “那宁远侯当真是好狂傲!人远在西北都不曾见过你一面,竟就向父皇递奏折说要娶你?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又早早备好了聘礼,你是没瞧见那好几十辆马车运的东西,整条街都叫他给堵了!且那传闻光是排队都要排到明年八月的锦绣阁,今儿一早掌柜的竟亲自登了宁远侯府的门,我的天爷,宁远侯以为他娶的是什么见钱眼开的肤浅女子?只管砸钱只管靠他的权势吗?他娶的可是大晋堂堂的朝阳公主好不好!现在就这般妄狂自大,不难看出此人在西北是什么强势霸道的作风,你若当真嫁去了,莫说夫唱妇随,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只怕两两相对静默无言也要被这厮气死!”   一早,琼安殿里便传来道道气愤骂声,说话的,正是丞相的嫡长女宋婉,也是豫王常远去年才娶过门的王妃,常念的亲嫂嫂。宋婉本是进宫来给虞妃请安的,这是才从永乐宫过来琼安殿,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为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姑子抱不平了。   常念懒懒地趴在绣花软枕上,看她这素来端庄文雅的嫂嫂气的不像样,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忙叫大宫女春笙端了凉茶过来:“嫂嫂快喝口茶消消气。”   宋婉这才停下来,喝了口茶,见小姑子这风轻云淡的神色,忍不住点点她额头:“我的祖宗唷,你可上点心吧,若真嫁了这么个不温柔不体贴的夫君,你没地儿哭去!”   常念笑着躲开,正要说话,外边便有宫女急急进来,她顿了顿,示意那宫女。   宫女传话道:“公主,王妃,皇上身边的掌事的王公公来了。”   “王公公怎么来了?”常念支起身子往帐幔外看了看,平常日子她不需早起向皇后请安,加上这两天汤药剂量加重了,总觉身子困乏,便起得晚些,宋婉过来时她才醒,姑嫂二人亲近,便不拘那些礼,现下王公公亲自过来,想必是皇帝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了。   宋婉先她一步起身道:“你躺着,嫂嫂过去瞧瞧。”   常念点头应下,不过一会,宋婉便回来了,却见宋婉皱眉道:“只说父皇让你稍后去安庆殿一趟,具体为何倒是没问出。”   闻言,常念挠了挠凌乱的乌发,便起身了。   外间等候的宫女鱼贯而入,打帘的打帘,端水的端水,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服侍小主子梳妆打扮,描眉穿衣,知晓主子今日要出门,妆容又格外细致些,一根头发丝也不许乱。   不多时,一个精致漂亮又端庄娴雅的朝阳公主呈现眼前。   常念喜素淡,贴身的宫女便挑了一件月白齐胸襦裙,两袖薄纱点缀海棠朵朵,细腰盈盈一束,玉佩流苏自然垂落其间,发髻上只别了一根水晶步摇,纯简不失雅致,美人般般入画,倒又似画里走出来的瑶台小仙娥,清尘脱俗,别有一番清冷美。   只是小仙娥像是才将下凡,望着镜子有些发怔。   宋婉不由打趣她:“怎么?阿念平素蓬头垢面惯了,竟不知自己生得这样美?”   “嫂嫂!”常念倏的回神,脸颊发烫,有些不自在地转身出了寝殿,念叨着:“我拖着一副病躯,委实没有描眉上妆细细打扮的必要,且还为琼安殿省了一笔胭脂水粉开支,嫂嫂当夸阿念懂事才是。”   “好好好!日后嫁到夫家,哪个敢说你不懂事,嫂嫂第一个不放过。”宋婉很是纵容她的。   这厢用过早膳,因着上回常念无端落水,宋婉不放心她独自前去,便与之一道乘软轿前往。   及至安庆殿,候在殿外的小太监先引二人去了偏殿等候,只说皇上在勤政殿议事,请二人静候。   听闻这番说辞,宋婉脑中飞闪过一个念头,忽地附耳对常念道:“今日该不会是安排你与他相看的吧?”   “啊?”常念明显愣住了,迟疑道:“嫂嫂胡说什么呢?父皇怎会……”   “那可说不准!父皇不会,那位呢?”权势压人,便是帝王也要忌惮三分,宋婉的语气里既是愤,更是无可奈何的悲叹:“论才华,论性情,那姓江的委实是半点比不得舒世子,最好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不若再权势滔天也是个粗鲁无知的莽夫。”   排除那句舒世子,常念有些忍俊不禁,当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宁远侯是何样貌,却是朦胧的。   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半是玩笑地回道:“战局瞬息万变,能领几十万大军屡战屡胜的,哪里会是莽夫?不过,满脸络腮胡、黑黢黢的糙汉便是了。”   与此同时,端坐于一墙之隔的藏书阁中,被百姓奉为西北战神、万千闺阁贵女抢破头也要远瞻的“糙汉”本人蓦的一怔。   半响,江恕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眉心微动。   络腮胡?黑黢黢?   倒也没有那么糙。 第4章 相看 远远看着,乖巧又孱弱   实则,常念这句糙汉也不为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北风沙大,日光尤为灼热,加之行军打仗,哪个不是被晒的黑黢黢的?   姑嫂二人叙话打闹,自是无拘束,哪料到会一语成谶。   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没有等来皇帝,倒是王公公提着笑脸传话道:“皇后寿辰将近,说是晚宴上想听戏曲,又嫌京中名角惯来唱的那几出曲儿腻了,阖宫上下都知殿下熟读诗书经史,文采斐然,皇上便取了个折中法子,吩咐奴才一早请殿下过来提笔写个话本,皇上原是准备下朝便过来一趟,可眼下勤政殿实在脱不开身……”   说着,王公公面上露出几分为难。   常念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淡淡笑着,语气温和:“自是朝堂政事要紧,话本一事本公主姑且试试,还请父皇放心。”   王公公展眉一笑:“隔壁藏书阁备好了笔墨纸砚,劳烦殿下随奴才来。”   见状,毫不知情的宋婉也总算放下心,对常念道:“你别累着,王府一堆杂事等着料理,嫂嫂便先回去了。”   “好。”常念乖乖点头,在殿外与宋婉分别后,便转道去了藏书阁。   藏书阁收藏古今贤文几万余册,历史经传、奇闻异录,应有尽有,入内即是比人还高的博古架,上置有精致瓷器与雕刻小件,一眼好似望不到尽头。   常念年幼时时常来,对内十分熟悉,进来后便径直走到阁中央的长案前坐下,见案上铺有上好宣纸,砚中有墨,也未作他想,静静思索话本起来。   其实常念于诗书一事,并非天赋异禀,只因常年缠绵病榻,不得外出,看的多了,万千书卷便都住在了她心中,如今已全然不需去翻阅原籍。典故事迹信手捏来。   是以,在常念身后隔着两排书架的位置,那一方错乱的棋盘,一个陌生而沉静的男人,竟都不曾察觉。   “糙汉”一说辞所带来的怔愣与讶然对于常年寡言少语、沉稳自持的男人而言,并未持续太久。   江恕漆黑的眼眸无波无澜,长久凝着面前这盘死局,手中黑子终于落在白子包围的边缘,才倏而抬眸,透过书架缝隙看到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   自她进来,落座提笔,就连咳嗽声,都是轻轻的,那是不同于西北的春日和风,远远看着,孱弱又乖巧。   ——这是宁远侯对未来夫人的第一映像。   然而经年后,宁远侯对着自己娇纵爱耍小脾气又顶顶聪慧厉害的妻子,只觉他这二十几年是白混了。   诚然都是后话。   至于此刻宁远侯为何会在藏书阁,不是凑巧。   今晨进京回府后,江恕稍作整顿,本该进宫面圣,汇报西北近况,皇帝却是先派人指引他来了这藏书阁,安排好茶好水伺候,只道被此棋局困扰良久,其意明显,他倒也淡淡承下,不言其他。只是未曾料到,皇帝还会特意安排朝阳公主过来,若说无心是假。   只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得而知了。   现下,棋局已解,江恕却是罕见地有些犹豫。   就这般走出去,只怕要吓惨了那娇贵人。   这老皇帝……倒是当真对他放心。   正当江恕敛眸思忖间,常念解了他的难。   只见先前还背脊挺直、认真书写的小姑娘忽然撂了笔,倦懒地趴到了案几上。   “好困……”常念嘟囔着,眼皮慢慢耷拉了下去。   她以为这诺大而安静的藏书阁只有她一人,自然无甚拘束。   且,她朝阳公主又不是菩萨,便是如今时机未到,没有设计向皇后寻仇,也委实没法对前几日才对她下毒手的女人写什么生辰话本。   爱听不听。   然坐在身后的宁远侯:……   江恕冷峻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就此起身出了藏书阁,行至常念身边时眼眸都不曾偏一下。   趴在窗边偷瞧的王公公立时就皱了一张脸,正要回勤政殿给皇帝报信,却见阁内,身形高大的男人忽然顿了步子。   王公公屏住呼吸,盯着里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江恕是在长案前停了脚步,侧身瞧了一眼半开的窗扇。   时已深秋,天气转凉。   耳边又浮现那话:“朝阳公主身子骨弱,一丝风也吹不得。”   他伸出长臂将那窗扇轻轻阖上,垂眸间,少女毫无防备的恬静睡颜映入眼帘。   点染曲眉,长睫似羽,精致的五官勾勒出一张卓绝漂亮的脸蛋,冷白胜冰雪的肌肤似白瓷一般,美的清冷脱俗,而又透着脆弱,仿佛触之即碎。   窗户关严实,江恕收回手,目光只在姑娘家手腕上祈福用的桃雕手串停留了一瞬,而后神色无常地出了藏书阁。   那头,王公公掩不住笑,胳肢窝夹着拂尘,小跑着赶回去给皇帝通报。   -   江恕由宫人带至勤政殿时,皇帝和蔼可亲地笑着,上下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人,颇有几分老丈人看未来女婿的满意。   “爱卿来了,西北入京,路途奔波,快坐。”   江恕自知西北势大,此番进京并无半分桀骜不驯,掀袍跪下,拱手行礼:“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快起来快起来。”他这般宠辱不惊的作风让皇帝的笑意深了些,皇帝亲自上前两步扶他。   君臣二人落座,即有宫人呈上上好的龙井。   皇帝道:“今春天下大旱,雨后龙井不可多得,爱卿尝尝。”   江恕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微臣愚钝,倒以为藏书阁中碧螺春亦是上等佳品。”   皇帝不由干笑一声,佯装无事地摆摆手:“朕老了,头昏眼花的,那盘棋硬生生瞧了三日未得解法,今日观爱卿手法,取舍妥当,得胜满盘,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闻言,江恕心中微一哂。实则早在见到那盘棋时,他便料到最后若解,老皇帝会有这话,若不解,难免有几分“扮猪吃老虎”的算计,左右权衡,仍是解了棋局。   眼下如他所料,无甚意外。江恕仍是谦卑道:“后生乃是圣上的后生,领朝堂俸禄,受帝王恩赐,为大晋效力,可畏亦是于敌可畏。”   皇帝大笑两声,饮尽杯中茶,连道:“好,好!”   笑后,皇帝望着面前青年人冷硬的轮廓线条,不禁感慨起来:“朕记得当年,你便是一腔赤城热血,就拿着朕赏赐你的荆棘剑,字句坚定地立誓。”   ——今,江恕手握荆棘,意为披荆斩棘,以身躯热血领护大晋山河,愿今后再无和亲远嫁受辱的公主,再无因战被俘、流离失所的百姓,边疆不安宁,恕永不回京享繁华。   “那时候你才十五啊,朕的子民有多少十五的男儿郎还在赏花逗鸟,仰仗父辈吃喝玩乐,不思进取。”皇帝叹息一声,很快便欣慰道:“转眼十年过去,我大晋国强民安,西北边疆风调雨顺,有宁远侯这般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朕心感宽慰,甚是宽慰啊。”   皇帝絮絮叨叨,真情实感地拉着他回忆往昔,不一会,又阔论起将来,山南海北,民声社稷,唯独只字不提婚事。   宫人接连添了三四盏茶水。   江恕淡淡应承着,心下对这桩婚事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   再说藏书阁中,趴桌昏沉睡去的常念。   她素来贪睡,一则是身体虚弱,时感乏力无神,二则是服用药汤。   这一觉睡的却不安稳。   梦中的场景变幻莫测,最终又回到了前世临死那日。   大雪纷飞的冬日,扬州城挂满白幡:是国丧,是帝王崩逝,是她时隔三年未见的父母兄长接连离去。   生离死别,锥心之痛,比她这十几年来喝的汤药苦上千万倍。   那几日,舒衡日夜守着她,死命地攥着她的手,不断重复:阿念,恕我无能,全是我不好,舒家一脉系于我身,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求你原谅我。   事已至此,人走茶凉。   还谈何原谅?   她有罪,有愧,怪她识人不清,她没办法原谅自己。   常念不是没有想过韬光养晦,待日后将一切阴险罪恶揭露于世,为死去的至亲讨个公道,可骤然得知噩耗,身子一落千丈,已是仅靠汤药续着最后一口气。   迟了,都迟了。   她想回宫送父母兄长最后一程,可舒衡派了十几个婆子内外守着府邸,不许她出城,更不许回京。   深夜,她寻机逃了出来,在城外被拦下,舒衡眼眶通红,对她说:阿念,我只能保下你,可你万万不能回京。   她不知舒衡到底和皇后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明白以她的身体状况,再熬三日,都艰难。   可舒衡一腔执念,他不懂。   万念俱灰之下,不得不坐上回府的马车,恰逢另一行人快马经过。   为首的男人问:可是朝阳公主?   她颤声应是。   那人停顿片刻,在她心凉之际,冷沉的声音再度传来:江某是西北宁远侯,此番回京奔国丧,若公主有难,江某愿助一臂之力。   宁远侯……   当时的她顾不得太多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哽咽着说有,她要回京。   江恕说到做到,舒衡也不得法,在他护送下,两日的路程还算稳当,她虽不明白江恕为何会帮自己,可情绪稍微稳定后,便告知了江恕新朝的一个天大秘密,如遇威胁可用作筹码防身,算是对他施以援手的报答。   三日后,他们抵达京城,她回到生活了十几年的皇宫,终于看到父皇和母妃的棺椁,颤抖着手上了三炷香,磕了头,最后郁结于心,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灵堂。   可笑的是,太医曾断言,若她去了西北,活不过三年。   然她为保命择的另一桩婚事,到底也是没能活过三年,甚至,害死了母妃兄长。   或许,一切都是命数。   二十是一道坎,她迈不过去。   ……   “殿下,殿下,您快醒醒?”   常念恍惚转醒,已经是晌午了。大宫女春笙担忧地看着她:“殿下,您快吓死奴婢了,奴婢怎么叫您也叫不醒。”   她往时病重,便有一睡十几日不醒的。琼安殿伺候的都知晓,所以格外害怕小主子睡觉。   常念怔怔地没有说话。   春笙收拾桌案上的宣纸,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燕窝,一边道:“您若是一时没有好点子,不如不写了,回头请豫王殿下在宫外找个说书先生代笔,给皇后交去,这活劳神费心不说,您身子本就不好,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奴婢说句不好听的,皇后就是存心为难您。”   “……不。”常念缓缓摇头,就在方才从前世噩梦惊醒那一霎,她改变主意了,“要写,本宫要好好写。”   皇后生辰,她是该送一份大礼。   春笙叹气,想了想,又道:“殿下,还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   “嗯?”常念捏着汤匙的动作一顿,神情露出几分困惑来。   春笙仔细看着主子的神色,语气犹豫:“方才……奴婢守在门口,瞧见,见有一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从藏书阁推门出来。”   话音甫落,汤匙“哐当”一声掉回碗里。   “什么?”常念惊讶得站起身,“怎么会有男人?哪里来的男人?阁内分明只我一个人!”   春笙也愣住了,主子竟是不知晓的啊,那,那……   好在春笙是个机灵的,当下便道:“奴婢这就去查!”   “去去去!赶快!”常念挥手,偏偏这时候,宋婉早先说的“相看”的那话又浮现耳边。   明明是不修边幅的猜测,此刻竟变得真实起来。   身形高大挺拔,倒是符合打兵打仗这条,又能自由进出藏书阁,身份地位定然不低,且,定是得了父皇允许的!   大意了……   嫂嫂气愤骂宁远侯是莽夫,她先前好似还半开玩笑地补刀,说宁远侯是黑黢黢的糙汉。   岂非,全被正主听着了? 第5章 桃花 您耳朵根都红透了!   春笙带回来的消息很快证实了常念的猜测。   ——宁远侯确实进了宫,且,千真万确就在藏书阁中。   一时间,常念的心情便有些复杂了,心底甚至有一丝丝的庆幸,倘若她与宁远侯撞个正着,那场面……该有多尴尬?   春笙愁出了苦瓜脸:“殿下,咱们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却见小主子双手托腮,默了一阵,而后便风轻云淡地道:“研磨,写话本。”   “啊?”春笙懵住了。   心道:您耳朵根都红透了,当真无事吗?   常念点点她的额头,右手已经提起笔蘸墨水,面上是一派的淡定:“难不成现在还要本宫特地去给宁远侯送礼赔罪不成?到时闹得满宫尽知,且就说:是朝阳有眼无珠,不知宁远侯爷在此,竟大放厥词,真是好没礼数……”   她语气里半是调侃。   道理却在的。   事已至此,徒增烦恼无益。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宁远侯听着了她说什么,也不是懊悔自个儿贪睡错过了什么,而是皇帝这么隐晦地安排,究竟想要看到什么,她还能替自己争取多少时日。   不过话说回来,常念歪头看向春笙:“宁远侯,生的糙不糙?”   重来一世,她总记不起他的脸庞轮廓。   春笙立刻摇头,“奴婢远远地瞧了一眼,像是丰神俊朗,英姿勃发这一类说辞,也难道出宁远侯五分气度。依奴婢看,侯爷与殿下像是话本子里的英雄与美人,倒也没有王妃说的那样不好。”   常念不由得“噫”了一声,“你究竟是本公主的丫头,还是宁远侯雇来的说客?”   春笙惶恐,连连摆手:“宁远侯虽生得高大威武,英俊非凡,然面色极凶悍,看着吓人得很,便是殿下借奴婢一个胆子奴婢也不敢!”   常念微怔。   面色凶悍,很是吓人么?   勤政殿中,江恕不知怎的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英挺的眉一时蹙起。   而唠唠叨叨三个时辰还不停的老皇帝也终于默了一阵,略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宁远侯才回京,莫不是就招惹了什么念念不忘的桃花?”   桃花某念:倒也没有念念不忘呢!   -   藏书阁这一乌龙之后,日子还算清净。转眼到了八月初十,皇后的生辰。   常念写的话本早已呈上给皇帝,她不想让皇后提前知晓,便撒了个娇,只说要给皇后一个惊喜,寿宴之前必须保密,皇帝满口应下,直夸她懂事。   皇后的脸色顿时不太好,可到了这时候,却也只得笑着应下。   在本朝,皇后及后宫嫔妃的生辰礼可大可小,然年年都是皇帝开了口,都说由着皇后喜好安排便可,皇后爱听戏,可今年不知怎的,戏曲安排在晚宴,而上午则是骑射大赛。   这日一大早的,常念便起身梳洗装扮了。   虞妃过来琼安殿时,便是见着从头发丝精致到鞋底花面的小闺女。   发髻上一对蝴蝶金步摇,耳垂珍珠坠,蜜合色曳地罗裙层层叠叠铺开,只衬得少女身姿纤细窈窕,就连脚上那鞋呀,都是海棠花绣面的,更别提那精致的脸蛋儿。   当真是冰肌玉肤,般般入画。   虞妃绕着闺女转了一圈,微微惊讶:“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母妃!”常念挽住虞妃胳膊,害羞地垂了垂头,“今日不是有骑射大赛么,女儿哪能蓬头垢面就去了。”   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虞妃一副看穿她心里那点小九九的神色,转身便取下黄花梨架子上的外裳,道:“穿上。”   常念“啊”了一声,可对上母妃不容拒绝的眼神,耷拉着脸还是接了下来。   不仅如此,虞妃又取了一件月白披风给她披上,这回常念却是说什么也不穿了。   虞妃觑了她一眼:“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不是?”   片刻后,常念还是被裹得厚厚实实的才出了琼安殿。   母女二人到皇家围场,高台雅座已经聚了好些嫔妃公主及世家贵女们,见了虞妃都笑盈盈地起身行礼问好,唯有右侧一身着芙蓉色罗裙的女子慢慢悠悠,面上有几分不情愿。   虞妃倒不是十分在意,落座后便笑着与交好的夫人说话。   常念坐在虞妃身侧,正斜对那芙蓉色女子。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透出些精明算计,模样倒是个美人坯子,不过眉眼间的张扬和高傲总叫人喜欢不起来。   莫名有些熟悉。   她仔细回忆了番,才猛地想起:这不就是徐皇后的嫡亲侄女,前世与江恕议了亲的徐娇娇!   徐娇娇的目光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常念一番,唇角轻扯出一抹不屑。   眼下虽则入了秋,天气转凉,但今日赴宴观赏比赛的贵女们仍是着夏日轻薄衣裙,个个如春花争奇斗艳,赶着今夏最后一趟,尽显玲珑窈窕的身线。   而常念贵为公主,金枝玉叶,锦衣罗裳什么没有?却是需要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加上一月白披风,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一眼望去,什么身段细腰全无,只见那张有如金贵瓷器般细腻白皙的脸,绕是如此,人群里仍是过分的出挑,一颦一笑,楚楚动人,有种捧在手心里还怕不够呵护的脆弱美。   可,还不是个靠汤药续命三步一喘的病秧子?   徐娇娇心中冷哼。   这时,左侧踩梯传来内侍一声高呼:“皇后娘娘到!”   众人纷纷起身,只见徐娇娇变了张脸似的小跑迎上去,脆声喊:“娇娇见过姑母!”   “哎。”徐皇后满面笑容地伸出手,由着徐娇娇扶着走上高台,发髻上一对金凤凰步摇在日光下泛着夺目光泽,上来站定,这才对扬手对众人道:“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是。”众人规矩应声,待皇后坐下,才缓缓落座。   跟在徐皇后一起上来的,还有一身着鹅黄裙的姑娘,一蹦一跳地跑到常念和虞妃面前,笑盈盈开口:“虞娘娘好。”   而后她便一脸忧心地拉住常念胳膊,问:“朝阳妹妹,你可好了?可还咳嗽?可还怕冷?我带了橘子糖,都给你!”   常念刚要回话,只听皇后重重咳嗽一声,神情有些不耐地先一步开口:“朝华,你朝阳妹妹身子骨弱,小心磕了碰了,你父皇怪罪,快回来,不得胡闹!”   皇后忽然这般语气说话,先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这揣了一兜子糖的姑娘正是徐皇后亲生的朝华公主,名唤常嘉,因自幼患了痴傻症,如今分明已有十七的年岁,却仍是孩子般,只有五岁的心智。   宫里这两位公主自是顶顶尊贵,却是一病一傻,事情说起来有些渊源。   皇后虞妃不和,是不争的事实,这十几年来,二人除了互别苗头,斗的最凶的时候,便是两位皇子先后出生,虞妃的儿子早皇后的嫡子一步出生,是为长子,很得皇帝宠爱,无形中抢了嫡子的风光,皇后想要置虞妃于死地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虞妃外柔内刚,进退有度,也不是好对付的主儿,生下长子后接连三年都叫皇后吃了瘪,期间皇后生了二胎朝华,是女儿身,偏这时,虞妃又有孕了,皇后怎能坐的住?   怕只怕虞妃这胎是皇子!日后哪里还有她立足之地?   于是用尽了狠毒手段要迫害虞妃流产。   虞妃怀胎那十月,步步凶险,长子年幼要人照顾,提防皇后对儿子下手的同时,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也要时刻谨慎,终是分身乏术,有疏忽不察的时候,最后孩子虽保住了,却因先天不足,胎中受毒残害,落了病根。   这也是朝阳公主病弱的真正缘故。   皇后下手至此,生产后的虞妃如何能善罢甘休,只恨不得狠心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也是这时,两岁的朝华公主被太医诊出痴傻症,宫里渐渐有传言,说这是皇后自作孽,报应还到亲生骨肉身上,徐皇后气得病倒,长春宫也乱了。   虞妃骨子里是良善的人,听闻此,到底忍不下心对朝华下手了。   此后几年,许是因为因果报应一说,皇后收敛了许多。   虞妃进宫是被迫,比谁都想要过安稳日子,皇后肯消停,她自然不会主动挑起是非。   可随着儿女长大成人,婚嫁娶妻,对比显露出高低,皇后又坐不住了。   两个皇子勉强相差无几。   可两位公主则不同了。   朝华的痴傻是不治之症,平日很不得皇帝欢喜,倒是朝阳,病弱是病弱,然承了虞妃容貌,越长大越出落的天仙似的,性子又乖巧柔软,是皇帝最贴心的小棉袄,病重时咳嗽一声都叫皇帝心疼坏了,恨不得亲自替小闺女受这份罪。   如今,西北宁远侯与舒家世子同时求娶朝阳,而朝华憨憨傻傻,年过十七还无人问津,纵使有来探口风的,也多是不入流的世家,想要攀附皇权富贵。   因此,明眼的都知晓,皇后一直很不待见朝阳公主。   朝华哪里会懂这些算计,她皱起眉头,困惑地看着母后,一边手还给常念塞橘子糖。   常念默默收下橘子糖,低眉垂眸,有几分局促地道:“多谢姐姐,谢皇后娘娘体恤。”   虞妃握住她的手,温和对朝华道:“快回去吧。”   “好。”朝华听话地跑回皇后身边坐下。皇后冷嗤一声,心底不大爽快。   小贱人惯是会装模作样,皇帝又不在这,演给谁瞧?   皇后巴不得虞妃这时候跟她对上。   偏偏,那女人沉得住气,要想当众寻她一丝错处拿捏,简直堪比登天。   这一小插曲过去,在座众人眼神微微变了,也有宇文先生收拢派来打探消息的夫人暗暗记下。   好在下面围场中,锣鼓敲响,不知谁喊了一声“你们瞧!”,一下子打破了沉寂。   只见东侧山岚口,参与今日骑射大赛,为皇后生辰助兴的的世家公子哥们骑着高头大马,陆续进场,马上英姿,自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一下子夺走众人目光。   皇后表情一收,脸上换了大方得体的笑,扬声道:“来人啊。”   话落,便有一嬷嬷走到近前,身后跟了三个宫人,垂头各自捧了锦盒,在一侧依次站开。   大家不明其意,皇后站起身来,指着这些锦盒,解惑道:“既有大赛,若无头彩便没意思了,本宫特挑了这三样宝贝,一为北海夜明珠,二为南海红珊瑚,三为金累丝红宝石步摇,骑射前三者可得,也可赠与今日在座的任一女子。”   随着她的话,宫人打开锦盒,那夜明珠红珊瑚夺目的光彩惹得全场惊叹声叠起,皇后拿出手的,自是好东西,尤其那句可赠与任一女子勾人遐思。   参赛的,都是世家公侯的公子,在座的,又是未出阁的小姐公主们,皇后什么时候牵起红线了?   常念对那些宝贝无甚兴趣,便转头看了看场下,她那日听父皇口风,今日宁远侯是要来围场的,上回她阴差阳错闹了笑话,依着计划,今日定要见上他一面不可。   谁知这一看,却是触上另一道灼热的目光,她瞳孔缩了一缩,立时别开脸。   人群中,舒衡着一身月白锦缎袍,手牵缰绳勒住骏马,回眸看上高台,不知看到什么,唇角轻扬出一抹笑,公子温润如玉,清贵比竹,于人群中格外耀眼。   坐在在常念那个方向的贵女们纷纷红了脸。   有的甚至不害臊地道:“舒世子定是在瞧本小姐!”   有的笑出声,眼瞧着朝阳公主,话却是揶揄那女子:“舒世子是在瞧人家的小青梅吧?呀,衣服都是一样的呢!”   常念描得精致的弯月眉一蹙,脸上难得浮现些怒气,她随手解了身上的月白披风,扔废纸团似的丢给春笙,冷哼:不会说话大可闭嘴!   谁是他的小青梅? 第6章 头彩 不愧是西北战神宁远侯!   春笙抱着披风愣了一愣,不明白小主子先前还好好的,怎就忽然生气了?   虞妃听见这动静,转身问:“阿念,怎么了?”   常念摇摇头,撒娇一般地抱住虞妃胳膊:“女儿就是热了嘛。”   虞妃宠溺地点点她额头,望见下边随着马群往靶场去了的舒衡,眉心渐渐蹙起。   四座中议论声久久停不下来。   “放眼满城多少青年才俊,若论比舒世子风华绝代,可寻不出第二个!便是有,也是二位殿下那样已经成婚了的。”   “可惜啊……”   舒衡家世好,模样好,才学好,确实有叫闺秀们趋之若鹜的资本,常念这辈子却是宁愿冒险去西北苦寒之地,也万万不敢靠近了。   前世,父皇与母妃何其无辜,兄长英年早逝何其惋惜。   她的母妃逼不得已在这皇宫里斗了半辈子,还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她的兄长那般优秀,才华横溢,抱负远大,日后是要登上九五至尊施的帝王。   奈何一步错,步步错。   今生她这第一步,万不能再错了。   常念再度看了一眼放在皇后面前的那三个锦盒,联想起舒衡热切不加掩饰的目光,定神一想,觉察出不对。   ——若舒衡取胜,头彩十有八.九会送到她手上,众目睽睽,她接下,便是变相的表明自己于舒衡有意,母妃和兄长定会为她在父皇面前求情,届时皇后推波助澜,岂非又重蹈前世覆辙?   实则倒也有耍脾气不接的应对法子,只是,今日皇后生辰,来者众多,倘若闹的太难看,于她,于母妃声誉皆有损。   想罢,常念回首。   春笙俯身下来,常念低声道:“待会若遇棘手境况,老规矩。”   春笙立刻警惕起来:“奴婢明白。”   靶场那边,高矮难度不一的靶子和障碍已经立好了。   世家公子们背上箭壶翻身上马,随从们依次递上弓箭,只听一声号角响起,马儿嘶吼奔袭。   大赛开始了。   徐娇娇跃跃欲试:“姑母,娇娇也想去比一比!”   “你啊,真真是个坐不住的。”徐皇后挥挥手,叫了贴身婢女送徐娇娇去营帐更衣,叮嘱说:“图个乐子便好,可千万别逞强。”   “是!”徐娇娇屈膝行了一礼,便脚步轻快地下去了。   在座的赵才人恭维道:“徐大小姐不愧为将门虎女,胆识气魄都不输男子,娘娘好福气。”   “孩子家好玩罢了。”徐皇后嘴上虽这么客套着,实则对这奉承很是受用。   皇后母家乃是将军府,胞兄手握兵权,势力不容小觑,痴傻的朝华是指不上了,但嫡亲侄女是个聪明的,皇后自幼便将其当作亲女儿来培养,要求严苛,今日却纵容徐娇娇下场比赛。   至于缘由么……   常念低头摸着缠花玛瑙盏边缘上的纹路,素来无辜纯稚的眼神已然变得冰冷至极。   一个将门虎女,一个西北名将,撮合起来倒是般配得很。   可给她徐娇娇般配坏了!   “呀!”常念手中的杯盏不知怎的一歪,茶水全洒到了衣袖上。   立在她身后的春笙和另一贴身婢女夏樟连忙蹲下拿帕子擦拭。   “罢了。”常念皱眉抖抖衣袖,偏头小声对虞妃道:“母妃,女儿下去换身干净衣裳,片刻就回。”   “快去,千万别着凉。”说罢,虞妃却知她的阿念不是冒冒失失的性子,于是在常念轻声离开后,给宫里掌事的房嬷嬷递了个眼神。   房嬷嬷了然,趁着宫人端来糕点茶水之际,不动声色跟了去。   常念离席后,径直往东侧供贵女更衣用的营帐去,路上待到人少时,低声问:“可看见宁远侯?”   春笙摇头:“并未。”   难道他不来么?   常念想着,进了第一个营帐。   里头立刻传来大声斥问:“是谁?大胆!”   正在穿衣的徐娇娇也匆忙回头看了看。   常念站在门口,无辜地眨眨眼,好似惊觉自己扰了人,又忽然发现那人是熟人般的,拍着胸口压惊:“原来是娇娇表姐!吓朝阳一跳。”   这声娇娇表姐,本是跟着朝华叫的,却给徐娇娇叫的卸了防备。   “原来是朝阳表妹。”徐娇娇继续穿她那身红衣骑装,一股子优越感竟不经意地从话里显露出来:“表妹也是来更衣赛马的?”   常念笑着摆手:“自然不是,方才茶水洒了衣裳。”   徐娇娇也恍然大悟地道:“我倒忘了,表妹身子虚弱,一丝风也吹不得,只怕上马都难,莫说赛马。”   常念:“……”   她面上的笑倒是纹丝不改,道:“表姐说的极是,朝阳只怕湿衣裳穿着着凉,这便去更衣了。”   说着,她退了出去,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提醒道:“表姐所带随身婢女不多,骑装装扮花费功夫,可要仔细关好营帐,不若下回闯进来外男,可说不清了。”   闻言,徐娇娇身边服侍她穿衣的两个婢女忙反应过来,感恩道谢的,又重新把营帐的门帘压了一遍。   常念在外头瞧着那严严实实的营帐,分明还是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庞,仿若眨眨眼便有满天星光倾泄,唇边的笑却不带一丝温度。   她回身,示意夏樟。   夏樟点头,这便去了。   主仆间甚至不用多言,   常念则与春笙往隔壁的营帐走去,一面嫌弃道:“咱们去更衣吧,噢,要紧的是换件披风。”   春笙素来是听从主子吩咐,从不多问的性子,主子如是吩咐,便暗暗记下了。   而营帐内,徐娇娇还做着待会围场上大放异彩的美梦,成为那众星捧月的存在,多风光呀!   她都不禁同情起朝阳那个病秧子来了:“是公主又如何?空有倾城美貌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困顿一方窄小天地!这繁华的京城啊,是她徐娇娇的天下!”   -   若常念听到这番狂悖之说,只怕要当场气笑。然她没有多停留,换了件水蓝色披风便回到高台,此时大赛局势已经不妙了。   舒衡虽是主文,偏骑射武艺上也是出挑。一出场便遥遥领先众人,照此下去,拔得头筹是必然,他在马上几乎是一箭三回头,先才瞧不见常念时有多失落,如今再看她安好回来入座便有多欣喜。   百发百中,如有神助。   贵女们尖叫着助兴。   常念一阵头疼,心想若她猜测不错,今日是必须晕上一晕了。   这时候,不知谁带头喊起来:“舒世子!第一!”   “第一第一!”   果然,此刻舒衡的马跑在最前面,他拉弓对准百米外挂置最高的绣球花,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之际,头彩便要被他夺得了。   常念心凉了大半截,两眼一闭,准备就这么晕过去,身后的春笙也早早伸出手准备扶着主子。   ——这便是主仆间的老规矩。   皇后没少给虞妃使绊子,小时候常念想要帮母妃解困,凡事便是两眼一闭身子一倒,她本就病弱,晕倒是常有的,真真假假,皇后气青了脸也拿她没办法。   有道是兵不厌诈,法子好用,她就一直用着。   然人群中却倏的静了下来。   可,这会子不该是欢呼雀跃声吗?   常念才闭上的眼睫微一颤,倏而睁开,原想偷瞄一下,谁知竟是看见山岚口那处射来一箭,直接将舒衡即将穿过绣花球的箭打落到地。   哗!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如一盆凉水般,直接泼到叫的欢快的贵女们头顶,甚至埋怨声未出口,视线里便出现一道明黄身影。   以及那一道凛冽如清风雪松般的黑色身影。   高大挺拔,眉眼锋利。   是皇帝和宁远侯!   且,先前那箭是皇帝射的,一下子,任谁也不敢多说半句不是了。   常念惊讶得站起身,什么装晕都顾不得了,她的视线循着那道黑色身影去,脑海中本以模糊的五官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股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那穿黑衣的就是江恕!   江恕快马进了围场便直奔前方去,身姿英勇飒爽,疾风骤雨都不若他前行的速度。在众人将将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他□□的西域枣红马已超越了大半参赛者,左手急取壶中雕翎箭,右手拉弓,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叫人眼皮都不敢眨。   果不其然,下一瞬,利箭闪电似的穿过吊着绣球花的细绳。   绣球花原样掉下。   天爷!那悬挂的细绳与女子头发丝相差无几!他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竟还能精准无误!   全场再次陷入寂静,是被惊叹臣服到了心底。   常念也怔了一瞬,眼波流转间,满是赞叹,竟情不自禁鼓掌道:“好!好呀!不愧是西北战神宁远侯!”   江恕似有所感,勒紧缰绳,往高台上看了一眼,他深沉的眸底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可那少女神采飞扬,一张冷白的脸本是清冷月,此刻笑起来,却有如星光璀璨。   他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   颇觉好笑。   先前,不是才说他是糙汉?   不仅如此,常念自个儿鼓掌叫好还嫌不够,见身后一群人呆呆傻傻的,许久没有反应,登时秀眉一皱,有些不满地回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鼓掌呀!”   众人才似回过神,高台上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而此时,刚历经大起大落,怔愣在原地的舒衡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高台上,少女脸上那样明媚夺目的光彩,落在他眼里,是灿如春华骄阳,美的不可方物。   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他眼里蒙上一层灰雾,转眼看向生生被抢走的头彩。   那头彩被江恕捡起来,握在掌心,他举过头顶,向众人宣告主权。   舒衡最终将目光放在江恕身上,拉扯缰绳的手掌逐渐攥紧。   偏这时,皇帝在那头大声道:“朕老了,头昏眼花,一时不察竟射走了舒卿的箭,舒卿该不会怪罪朕吧?”   舒衡神色晦暗,顿了一顿,才远远抱拳道:“是臣技不如人,谈何怪罪?陛下言重了。”   皇帝大笑起来,调转马头,到江恕身边,拍了拍他坚硬的肩膀,目露赞许。   江恕微颔首,算是承下这称赞。   只不过他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并无十分的欢喜,也无因后来者居上赢得头彩而高人一等的傲慢,冷肃的面庞无端给人一股子沉着笃定的浑厚气势。   仿若,只要他站在那里,哪怕不言一语,便天生该是惊艳全场的存在,其余人都成了陪衬。   到此,这场激烈的大赛因为皇帝和宁远侯的到来而暂时停了下来。   皇帝骑马回到高台,江恕在皇帝身后三五步的位置,参赛众人也尾随而来了。   皇帝下马,立时有侍卫来搀扶,台上台下一叠儿声的“皇上万岁万万岁。”响起。   “免礼。”皇帝挥挥手,步伐松快地走上高台观看的雅座。   皇后带了一众嫔妃公主及贵女们迎上来,屈膝行礼,又面带担忧地道:“皇上,您都多少年不曾上马射箭了,今儿要是有个闪失,可叫臣妾如何是好?”   “欸,皇后此言差矣!”皇帝摆手,就似不知自个儿已年过五十,浑不在意的模样,看向小闺女,“朝阳,你说,父皇这箭射的如何?”   被点到名的朝阳公主还眼巴巴望着台下,脚尖微踮,一副姑娘家春心萌动的娇态。   春笙连忙在身后推推常念:“殿下?”   见状,大家都掩唇低笑起来。   常念才回过神,红着一张小脸,眼睛眨呀眨,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也存心不说话。   春笙忙小声耳语几句。   常念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夸赞道:“父皇英明神武,那一箭真真是势如破竹,雷霆万钧,厉害极了!”   不说旁的,就单单是一箭拦住舒衡夺头彩,在场众人包括皇后在内也说不得半句不是,这哑巴亏岂不是给的妙哉?   常念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漾满了钦佩和真诚。   皇帝心中大为熨贴,大笑两声,又问:“与宁远侯相比,又当如何?”   啊这……   难道您心里就没点数么?   常念状似认真思索一番,才道:“宁远侯年轻气盛,又是屡战屡胜的西北名将,驰骋沙场十余年,骑射武艺不在话下,难道他射出那精妙绝伦的一箭不是十分寻常么?然父皇宝刀未老,若真论高下,还是父皇厉害些!”   这小嘴抹了蜜似的,皇帝别提多开怀,更有心思开起玩笑来:“朕看啊,你是真心称赞宁远侯,父皇倒是多余咯。”   “哪有?”常念羞赧得垂下小脑袋瓜儿,在大家或真或假的笑声中,无地自容似地弯腰去给皇帝倒茶水。   心中却不由得想:那“糙汉”听得到的吧? 第7章 求情 他都孤家寡人二十五年了,难不成……   江恕就在高台下,自是将常念那番丝毫不含蓄的夸赞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纵她夸得天花乱坠,然耳边浮现的,竟还是那日在藏书阁中,姑娘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糙汉论”。   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江恕唇角轻扯出抹意味深长的笑。   若那日是无意,今日便是有心了。   真当他宁远侯是那等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宵小之辈吗?   不知所谓。   高台上,不知所谓的朝阳公主耳根子通红,在一片哄笑声中羞得想要挖个地缝钻进去。   不管真假,众人面上笑的欢便是了,唯独徐皇后的脸色不太好。   她怎么也没料到皇帝和那宁远侯一声不吭的竟来这一出啊。   如今,头彩被旁人夺走了,皇后也就适时的装傻充愣,一字不提赢得头筹者可将头彩赠与任一女子这约定。   待四周说笑声渐渐停下,徐皇后提起端庄大气的笑容,对皇帝道:“皇上既来了,不如坐下观赏比赛,待会娇娇那孩子也要上来比一比呢。”   “哦?”皇帝却眉头一皱,“姑娘家的不好生在台上坐着,这会子去凑什么热闹?”   皇后未曾料想皇帝如是说,面色僵了一瞬,不过很快便笑道:“孩子家贪玩罢了。”一面吩咐宫人去叫徐娇娇回来,又转话道:“皇上,您瞧宁远侯也来了,不如重新和大家比一场如何?这回花落谁家可就说不准了。”   说着,皇后给舒衡递了个眼色。   然舒衡漠着脸,落在江恕身后几步,往日的意气风发也淡了几许,可骨子里的文人清高和傲骨不减,他紧抿着唇,根本不接皇后那眼色。   输就是输,舒衡宁肯认了这回,也断不会退而求其次。   这般场合,皇后不好发作,只得作罢,转身还欲说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显然是对此兴致不高,只说:“皇后想看便叫他们比吧,阿念,你陪朕下去走走。”   常念下意识看了一眼虞妃,虞妃朝她点点头。   常念乖巧地应道:“是。”   她与皇帝走下观赏的高台,身后几名宫女太监远远跟着。   徐皇后脸上那大方得体的笑隐隐有几分僵硬,只远远目送,心底早已十分不虞。   -   时下入秋,皇家围场上的草坪还是油油绿色,一眼望去,开阔旷远,可见远处蓝天白云与草场合为一线,仿若没有尽头。   美景就在近前,然皇帝负手身后,时不时叹息一声,瞧着有些发愁。   常念亦乖觉,只安静陪在一侧,并不主动问什么,心中却慢慢思忖起来。   自宁远侯求娶圣旨呈上至今,已半月有余,期间她落水大病,又至醒来痊愈,父皇始终没有当着她的面提起半句,多是同母妃兄长商议。   且从一开始,父皇就是想要她嫁去西北的,之所以犹豫不决,迟迟不给明确答复,是因为顾忌母妃意愿,是因为她的身体。   这些都好办。   然而,她单单是嫁江恕还不足以改变前世败局。   前世是四年后,皇后联合舒家出手,就是看准了她是兄长和母妃的软肋,不若一向睿智沉稳的兄长不会受她牵连,更不会前途尽毁。   偏偏,她的身子一旦去了西北,只怕难熬过三年,姑且作最坏打算,她至少得在京城拖上一年,到那时才能几分胜算。   可婚事,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她计划再好,也唯恐宁远侯那头难以把控,加上有虎视眈眈的皇后,及那徐娇娇……   有道是迟则生变。   常念将目光放在了皇帝身上。   这时,皇帝也正好顿了步子,望着天边,长叹一声道:“西北忧矣!”   “西北有宁远侯掌一方军.政大权,何忧之有?”常念如是问道。   皇帝转过头来,看到小闺女那双清澈的眼睛不谙世事,又是一叹:“阿念还小,你不懂。”   常念摇摇头,亲昵地抱住皇帝胳膊,“儿臣斗胆猜测,父皇忧愁至此,是为儿臣婚事。可自古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帝怔了一瞬,才道:“若朕要你远嫁西北宁远侯,你也这般说?”   “那是自然。”常念脱口而出道,“且方才一顾,儿臣看宁远侯勇猛无双,武艺超群,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郎君!相反,倒是儿臣体弱多病,只怕配不上……”   “胡说!”皇帝立刻道,“朕的闺女千好万好,配他十个宁远侯绰绰也有余!”   常念笑弯了眼,犹豫片刻之后,却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   皇帝一愣,忙要扶起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常念不起,只微微仰着头,对皇帝道:“儿臣蠢笨,虽不明白朝政大事,却知儿臣若嫁宁远侯,可了却父皇心头大事,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只是……”   她顿了顿,眼眶慢慢湿了,声音亦有些哽咽:“只是自小到大,儿臣除了让父皇母妃操心,都不曾侍奉膝下尽过一天孝,每每想到此处,儿臣深感愧疚不安,如若可以,只求父皇能将婚期延后些,儿臣想留在宫中多陪陪您和母妃,西北遥远,此去便是长长久久的不得相见了,阿念,呜呜阿念舍不得你们……”   ——啪嗒,啪嗒。   话未说完,那硕大的泪珠就一滴滴打在皇帝手背上,似雨点击在心头一般。   皇帝心里如何是个滋味?之前虞儿说闺女愿嫁,他权当是孩子话当不得真,哪料向来病弱的小闺女真真能说出这番懂事的话来,皇帝急忙将人扶起来,“莫要哭,莫要哭了!你说什么父皇都答应你!”   常念吸吸鼻子,哽咽着点头,那泪珠子还是止不住的掉:“儿臣不哭,您也不许犯愁了,您瞧您头上的白发……”   这下子,皇帝的心都快碎了。   阿念可是他从小猫那丁点儿大疼到成人及笄的宝贝疙瘩!如今不仅不顾自个儿的身体安危,这节骨眼都还在担心他犯愁,这般孝顺贴心,事事为大局考虑的女儿,阖宫上下都没有第二个。   试问天底下哪个父亲能狠毒至此?   若叫他的虞儿瞧见这一幕……不,不不,虞儿会同他翻脸的。   常念透过朦胧泪眼,眼看着她父皇不知想到了何处,抽泣一声,忙拉住他胳膊道:“父皇,若宁远侯对婚期延后心生不满,可如何是好?”   “他敢!”皇帝厉声道,话落才觉声音过大,只怕吓到小闺女,忍了片刻,才继续道:“阿念别怕,这天下总归还是常家的天下,他宁远侯不过区区三十万兵马,岂敢翻过天去?有父皇在,莫说延后婚期,便是你不嫁,朕量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句“不嫁”,常念可不敢当真。   她抽噎着点头,“儿臣全听父皇安排。”   皇帝:“好好,你只管养好身子,朕会寻个好时候赐婚,你大婚也需按皇族公主礼仪隆重的办,朕嫁女,万不可马虎,待礼部将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是明年入夏了。”   “至于对付宁远侯那厮,他都孤家寡人二十五年了,难不成还差这一两年的?父皇有的是法子。”   听这话,常念差点笑出声,她抿了抿唇,垂头拿帕子蹭去脸颊清泪,也将那股子笑压了下去,随后才眼眶通红的道:“也请父皇放心,儿臣会好好同母妃说的。”   皇帝目光微闪,顿时大感欣慰,拍拍闺女的肩膀道:“阿念果真长大了!”   皇帝宠爱虞妃,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十几年如一日。然虞妃待皇帝的情义,即便已生儿育女,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分,只因当初,皇帝强取豪夺在先,这早成了心头一根刺,十几二十年都过不去,若儿女婚事处理不当,只怕虞妃心中怨恨更深。   常念明白,皇帝更明白。   父女二人沿着草场山岚走了一会子,晌午日头渐大,皇帝顾念闺女体弱,便叫人送她回宫歇下。   回琼安殿的路上,春笙见主子先前哭的伤心,忙宽慰说:“殿下,太医前儿才交代,您的身子最忌忧思伤心——”   “嗯?”常念皱眉回身,水葡萄般黑亮的眼睛清澈见底,只眼尾红了一些,可眨眨眼呀,越发衬的少女不经意间的娇嗔纯稚。   春笙当场愣住:“您,您不是……”   她自小跟着主子,竟不知主子还有眼泪收放自如这一奇功!   常念笑了笑,身体的不适让她并未多作解释,只说:“折腾大半日,这身子确实撑不住了,快回去喝了药,歇上一歇。”   “噢噢好!”春笙懵懵点头。   心道小主子真的变了个人似的,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只可惜,主仆才回到琼安殿,还没个清净,徐娇娇竟带着人闹上门来了。   “朝阳!你给我出来!别敢做不敢当!”   听这怒气冲冲的语气,便知外头是什么凶神恶煞,常念在昙花小榻落座,一时无力起来应对,便先接过春笙手里的茶水,喝了两口解渴,才问:“夏樟可回来了?”   立侍身侧的宫人垂头答:“夏樟姐姐还未回来。”   常念顿了顿,放下手中茶盏,欲起身去外头瞧瞧,谁知竟见几人闯了进来。   追进来想要阻拦的宫女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奴婢们实在拦不住……”   徐娇娇径直打断她道:“本小姐岂是你个下贱痞子能拦的?”   常念眉心一皱,挥手叫那宫女退下,转头看徐娇娇,愣了下,再定神一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不知夏樟那丫头怎么搞的,站在她面前的徐娇娇,仍穿着那身似火的红衣骑装,颇有几分将门虎女的英姿飒爽,然整个人却像是刚从蚊子窝里转了一圈出来,脸上脖子上被叮出了好些蚊子包,带了面纱都遮不住,脸肿成了猪头。   也难怪她这般怒了。   “你还有脸笑?”徐娇娇连忙捂住脸,这下子更气更怒了,“方才我以为你是好心提醒,不料你是个蛇蝎心肠的,竟敢背后使阴招!朝阳,今日你若不给我赔礼道歉,休怪我请姑父姑母来评理!”   她手指着常念,那眼神要吃人一般,春笙板起脸,立刻护在主子身前:“徐小姐,琼安殿也是任你不辨是非黑白随意撒泼的地儿吗?我们殿下几时使的阴招?可有证据在?你这是污蔑殿下清誉,请皇上来了也是你理亏!识趣的赶紧给我们殿下赔个不是!”   徐娇娇一噎,登时柳眉倒竖:“凭你也配跟我说话?”说着她便扬起手掌,眼看巴掌落下,春笙一眼瞪过去,挺起身板,半分不怵。   此时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宫女,一句话不说,只眼疾手快拦住徐娇娇挥来的巴掌,一把甩开。   常念上前一步,对上徐娇娇惊愕的眼神,凝眸冷声:“徐表姐,你看凭我配不配?”   徐娇娇僵了一瞬,不知这琼安殿怎个个都是伶牙俐齿、身怀绝技的,可无论如何,她是不敢跟常念动手的,于是抽回发麻的手,转头冷哼一声,叫来贴身丫头,“要证据是不是?小莹,你来说。”   那叫小莹的丫头也被咬了满脸蚊子包,此刻唯唯诺诺的,道:“回禀公主殿下,小姐,奴婢方才正是瞧见殿下身边那穿青衣的宫女在营帐外鬼鬼祟祟,遂猜测——”   “猜测?”常念反问,“你可知若猜测错了,是污蔑本公主的罪,论律该拖去慎刑司打五十大板。”   她是那天生柔软的嗓音,纵使说起狠话来也丝毫不显厉色。   然一字一句抓住了要害。   小莹胆怯地抬头起来,有些犹豫了,徐娇娇在身后狠狠推了她一把,神色凶狠:“大胆说!”   于是小莹望了眼春笙,却不见夏樟,急忙道:“就是那个不在这里的宫女!方才奴婢见她形迹可疑,慌忙往东边泥田逃窜去了。现在带人去抓定能——”   谁料话音未落,侧殿便走出一身着粉色宫装的丫头,衣着整洁,端着一碗参汤走近前来:“殿下,参汤熬好了。”   不是夏樟又是谁?   “你,你不是…”小莹张着嘴,半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时候,房嬷嬷也从侧殿出来,沉声厉色:“夏樟一直与老奴在殿中熬煮参汤,哪家主子才教出你这样不懂规矩的婢子?”   房嬷嬷是宫中老人,常年跟在虞妃身边,很有手腕,说话时肃着脸,无端叫人生畏。   小莹想起常念那番警告,五十大板下来,只怕要丢了性命……腿一软,只扑通一声跪下,双唇哆嗦着,竟道:“许,许是奴婢看错了!殿下您大人有大量,求您饶奴婢这一回!”   自家的奴婢竟跪求旁人饶命!这岂非狠狠打了主子的脸?   徐娇娇登时涨红了脸,尴尬立在那处,手掌攥得死紧。   实则她哪里亲眼见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丫头?都是贴身婢女说的,正巧那时候她被坏了好事怒火攻心,又听闻宁远侯惊艳全场拔得头筹,她只恨不得立刻抓个人来狠狠出气,这便闹到了琼安殿。   难道她当真错怪朝阳了?   一个自身难保的病秧子,或许也没这么多心思对付她……   “表姐,你细想想,若朝阳有心害你,随便派个面生的婢女去不是更好,何必亲自去提醒你关好营帐?再者,平白无故的,朝阳害你做什么呢?今日来的世家贵女那般多,表姐又这样耀眼,许是不经意间惹了怨怼也未可说啊。”常念一本正经地给她分析,眼里分外真挚。   徐娇娇:“……”   别说,挺有道理的。   她瞥了眼常念无辜的神色,那双眼睛干净而单纯,望到深处,似有隐忍的委屈闪烁,竟莫名的招人心疼。   可这节骨眼,徐娇娇拉不下脸子!   见她半响不语,常念只好无奈道:“罢了,还是请父皇来评理吧,平白叫本公主受冤屈。”   “不,不必了。”徐娇娇终于咬牙道。   ……   一场闹剧最终以徐娇娇硬着头皮赔礼道歉收尾,房嬷嬷本欲好生给徐娇娇一个教训,也算是敲打皇后,然常念摆手只说不计较了。   待徐娇娇领贴身婢女出了琼安殿,房嬷嬷转身,想要劝说几句。   谁知小主子身子一歪,竟无力地倒在了昙花小榻上。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殿下!!”   离常念最近的春笙急忙过去将人微微扶起来,夏樟和房嬷嬷也匆忙走过去,一脸焦急。   常念的视线模糊了一阵,后背不断有冷汗渗出,那时候全身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一般,她太熟悉那种无力感,勉强撑着,赶走外人,才敢倒下。   如今,房嬷嬷吩咐夏樟即刻去请太医,常念混混沌沌的,下意识拉住夏樟的手,嗓音发哑:“……别去。”   “殿下!”   她唇角动了动,牵出一抹羸弱的笑:“无事,无事,这徐娇娇跟妖.精似的,跟她说几句话……本公主就没什么力气了,许是被吸干了阳气……” 第8章 分界 侯爷英明!   她这一番话下来,三人又是心疼又是忍不住失笑。   春笙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腕,“您都这样了还开玩笑!”   “本公主怎么样了呀?”常念缓缓眨了眨眼。   春笙跪下,只摇头。   还是房嬷嬷拍了拍她肩膀,道:“听殿下的,去端药汤来。”   春笙这便急忙抹干眼泪下去。   夏樟素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像春笙那般哭笑全然摆在脸上,她僵直站在一旁,垂头出声:“奴婢办事失利,扰殿下心神,请殿下责罚。”   常念叹了口气,“那便罚你去给徐娇娇送盒清凉膏吧。”   方才徐娇娇进殿她便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花香,许是为今日骑射大赛特意准备的,在营帐里待久了自然招蚊虫咬,尤其是身处草场,说来也怪不得夏樟。   常念既出手,便准备好了徐娇娇闹上来应对之法。   可夏樟站着不动,欲言又止,仿佛还在自责,常念故意板起小脸:“还不快去?”   将这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丫头打发走,耳边总算清净了。   常念看向房嬷嬷,张了张口,房嬷嬷却示意她不要说话,宽慰道:“老奴都知道,您不用解释。”   小主子自幼跟着虞妃长大,见事明白,心机手段不能说全无,但绝不是心肠歹毒之人,今日所为必有其道理。   听房嬷嬷如此说,常念便收回了解释的话。   她与徐娇娇无冤无仇,并不是非要挑起事端害人。   今日所行,是为保守起见。   徐娇娇身后是将军府,是属于皇后的稳固靠山,前世江恕被父皇回绝后,之所以会考虑与徐府联姻,想必是这个缘由。   强强联手,谈的是利益永固,一旦增长敌势,便是削弱自己,她不得不防。   不过,眼下常念顾忌的是别的:“嬷嬷,不要告诉母妃。”   房嬷嬷望着小姑娘苍白的脸,那样精致,又是那样的脆弱,终是点头,温声劝:“殿下,晚宴便不去了可好?”   “要去的。”常念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若我不去,只会让大家以为是我身子抱恙了……”   至少在与宁远侯婚事成定局前,她不能生病倒下,不能叫皇后抓住把柄。   意识模糊,五感渐失,待汤药端来时,常念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   “朝阳公主身子骨弱,常年以药汤为伴,绝无半点虚假。如今这时节还算不得冷,公主便需着外裳加披风了。”   宁远侯府东角的偏室中,刚从骑射大赛回来的赵夫人向宇文先生回禀道。   “且公主在宫里的日子也并非似外头说的那样风光无限,皇上疼爱有加确是,然架不住皇后那绵里藏针的刁难,当时雅座上好些世家夫人贵女,皇后竟就那样夹.枪带棒暗讽公主体弱,末了啊,还是公主隐忍下来。”   “先生,您有所不知,今日徐家嫡女不知怎的被关在营帐出不来,竟仗着皇后疼爱,撒泼去琼安殿外叫骂,一口一个蛇蝎心肠,污蔑公主害她,到底是公主宽和大度,误会解释清楚后,亦未为难那徐家小姐,您瞧瞧,如今像这样人长得天仙似的,出身尊贵却无半分跋扈脾气的姑娘,打着灯笼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赵夫人说的绘声绘色,好像朝阳公主是她再生父母似的。   宇文先生笑着附和,倒是没说什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赵夫人退下。   坐在百花屏风后,一直未出声的男人缓步走出,明暗交叠的光线落在他挺拔的腰背,身材欣长,自是一股沉金冷玉的矜贵。   宇文先生思忖片刻,“侯爷,先前老夫还觉若是皇上不允这桩婚事,您尚可考虑徐家嫡女,如今看来,这是个祸患,与朝阳公主千差万别,娶谁都娶不得徐家嫡女!”   江恕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窗边绿植,语气不甚在意:“看来是先生做无用功了。”   宇文先生笑笑,略有些尴尬地另起话头:“今儿个您进宫后,府上就送来两道拜贴,一张是豫王府的,另一张,则是端王府的。”   端王常韬,便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宇文先生呈上那两道帖子。   江恕接过,展开瞥了一眼,遂置于案上,并未表态。反倒是从匣子里抽出一厚叠的册子翻了翻,道:“再添五页药材,要珍贵之类补药,另添三页锦缎料子,要柔软贴身之类,去年猎的皮子也拿去裁衣裳并入聘礼吧。”   他说的风轻云淡。   眉心却微微蹙起,就好似嫌这些还不够,却又着实不知还有什么好添的一般。   只因那聘礼单子确实足够丰厚了。   自西北运来的物资堵了一条街可不是吹嘘的。   一向倡导“勤俭持家方可延续大业”的宇文先生不禁在心中咋舌,再添……再添!   他们侯爷这是准备还没成亲就将家产悉数全送给公主吗?   好在西北候府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再送一座金山也无妨。   谁料宇文先生才作此想法,江恕便在一旁淡淡地补充道:“不若再添一座金矿吧,公主千金之躯,婚嫁自当体面风光,恕不可委屈了她。”   宇文先生:……   他大半生谆谆教诲怎就教出这“败家”学生!   有道是财不外露啊!   好在,好在公主日后就是府上的女主人,便是自己人。   这时江恕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先生可是有异议?”   宇文先生胡子一动,只道:“侯爷英明!”   “呵。”江恕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负手出了门。   屋内,宇文先生忍痛捂着心口,留下豫王府的帖子。   -   夜幕降临时,皇后的生辰宴如期而至,万寿殿中,王室宗亲携其子嗣,大臣携其内眷,言笑晏晏,举杯句句皆是赞美贺寿之词。   上首席位,皇帝与徐后相邻而坐,淡笑着回敬众人,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宫中舞姬乐姬抱着琵笆琴笛娇艳出场,丝竹管弦音靡靡奏响,欢喜的,便盯着殿中央舞姬的娇娆舞姿目不转睛,不欢喜的,只觉昏昏欲睡。   宫中宴席,大抵如此,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御膳房准备的佳肴小食倒是精致可口,然待宫女一一分至碗碟,也半凉不热,无甚滋味。   常念是赶在最后一刻入殿落座,此刻仅靠几盏冷酒撑起精神。   幸得房嬷嬷有一手精妙高超的手艺,将她妆容稍改,便是一副饮酒微醺的美人慵懒,樱唇微嘟,步摇轻晃,盈盈光泽映衬着双瞳减水,娇憨可爱,丝毫看不出是身子虚弱之状。   列坐对面的舒衡远远望着,面前膳食凉透了也不曾用半口。   与之交好的安平候府世子杨宽端了酒杯过来,推推他胳膊肘:“夜长梦多,不如早日抱得佳人归啊。”   杨宽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前方相邻二三座的宁远侯。   江恕手握重权,回京不久便有不少朝中大员登门拜访,现下宴席上身侧也是不乏前来问好的大臣,颇有些炙手可热的意味。   舒衡却不为所动:“我与阿念是自幼青梅竹马的情谊,再来一百个宁远侯也敌不过。”   “哟,”杨宽笑一声,大口饮尽杯中酒,“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今日围场上,朝阳公主可是头一个为宁远侯鼓掌叫好的。”   杨宽拍拍他肩膀,便走了。   独留舒衡愣神。   自半月前阿念落水至今,他都没再同她见过面,近日宫中频频有流言传出,无不是说阿念和宁远侯婚事早已定了,只是皇帝尚未昭告天下……   起先,皇后那番说辞舒衡还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只觉心里空荡荡的。   阿念,他不能没有阿念。   舒衡急切地望向对面,只一下,竟就不见常念身影,巨大的失落突然涌上心头,他顿时起身寻了出去。   -   万寿殿坐落于皇宫东北角,相邻御花园,环境清幽,不过秋后百花凋零,园中唯有几棵海棠开的甚好。   夜里凉风习习,伴着海棠香,常念行至其间,昏沉乏力之感略消散了些。   春笙夏樟立侍身后,春笙从袖口掏了帕子包着的糕点出来:“殿下,您吃枣糕吗?”   常念便微微俯身过去,张了张嘴:“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阿念!”   春笙手里的糕点还未递上去,只见主子的神色顷刻间变得黯淡。   不用回头看,也知那人是谁。   常念顿了顿,枣糕是吃不成了,她神色无常地转身过来,福身行了平礼:“舒世子。”   一声舒世子,舒衡的脚步似被什么定住一般,倏然停下,他看向常念的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阿,阿念,你叫我什么?”   常念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字句清晰地重复:“舒世子。”   四下阖寂,只余一声“舒世子”在舒衡心中回荡。他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常念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舒世子,朝阳离席已久,先行一步。”言罢,常念便绕过舒衡往万寿殿方向离去了,春笙夏樟二人屈膝行礼,连忙跟上去。   舒衡僵着身,几乎是咬着牙问出那句:“你果真如传言那般,要舍我嫁给江恕了,是吗?”   那声音里的颤抖,叫常念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世,兄长母妃父皇相继离世,她却是从路人口中得知,回到府上,舒衡也是用这样深沉而微微发颤的嗓音,求她原谅:阿念,父命不可违,恕我无能,只能保下你了。   她心寒彻骨。   如今,常念步子微顿,思忖片刻,还是背对着舒衡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朝阳并不知什么流言,一切全听父皇圣意,也请舒世子谨言慎行,此话若落到有心人耳里,有损朝阳清誉,只怕到时有口莫辩。”   一番叙说,意思规整明白,丝毫不拖泥带水。   舒衡却忽然几步追上来,伸手欲抓住常念的胳膊,可伸出的手在距离常念半尺时,又僵在半空中。   常念站着未动,眼角余光里,那手终究还是慢慢收回去。   舒衡甚至后退几步,才不死心地开口:“皇上逼你的是不是?还是那权势滔天的宁远侯?我虽探花出身只官至四品,比不得宁远侯有权有势,可只要一年两载,我定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阿念,你等等我成不成?”   “口出狂言,无端揣度,好没道理!”常念提高了音量,看着像是动气了,“今夜朝阳言尽于此,望舒世子明白其中道理,日后好自为之。”   这回,她话说清楚便快步离去了,没再给舒衡半分回话的机会。   舒衡看着那日思夜想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夜空上一轮皎洁明月照出他失魂落魄的侧脸,可那双漆黑的眼底,却浮现出十分的怨愤,和浓浓的不甘。 第9章 护送 侯爷,您不必送了   见了舒衡这一面,常念更没有什么精神了,乏力软绵的身子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立时就躺上琼安殿软乎乎的昙花小榻,再叫春笙给她熬煮一碗甜豆粥来,甜津津的粥,再配上那缠.绵婉转的话本故事,岂不美哉?   今夜宴席,她也算露过面。   于是常念差夏樟回万寿殿传一声,只道她不胜酒力,先退下了。自己则与春笙转道回了琼安殿。   此时,万寿殿宴席正盛。   歌舞毕,戏台子便搭了起来,江南来的名角儿唱的正是常念写的那出《天伦之乐》。戏如其名,内容大致说的是两位母亲及其儿女的一生,过程虽多曲折多磋磨,十分催泪,当然,结局仍是喜闻乐见的圆满,戏中最为津津乐道便是传达出的惩恶扬善的大义。   两位母亲一善一恶,教育出的子女也截然不同,行恶者,自食恶果,扬善者,得上苍垂怜。   在座好些生育了子女的夫人都感动得涕泪连连,徐皇后也颇为真情实意地拿帕子抹了泪。   只有她身后的嬷嬷知晓,那帕子到底沾了多少蒜汁。   大戏唱完,皇帝心里头大为动容,感慨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看了看坐在右侧的虞妃,本以为是深有同感,不料却是对上一双看似平静而含着审视的双眼。   好似在质问他:你摸着你的良心说,可对得起“爱子”这句话。   皇帝微怔,匆匆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饮尽大口酒。   今日是皇后生辰,按理说皇帝该留宿长春宫的。然宴席结束后,皇帝的人虽与徐皇后回了宫安置,心思却全然停留在虞妃那样复杂的眼神上,翻来覆去到了半夜,还是披了件外衣起身,兜兜转转,又绕到永乐宫门口。   守夜的小太监瞧见皇帝,瞌睡虫立时消失个一干二净,恭恭敬敬开门,又急忙要去通传,被皇帝拦下。   皇帝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自己走了进去。   夜色无边,唯有宫殿的窗扇泛出昏黄的灯光,内外伺候的宫人都歇下了,到了殿内,他不言一语,静静倚在屏风旁,看梳妆台前铜镜倒映出的女人。   那是一双天生的含情眼,盈盈望过来时,缱绻温柔只漾着一人,这深宫充斥着利欲权势,再纯净的人进来待久了,眼底难免会染上几分杂色,好似皇后,好似淑妃,又好似赵才人……许多事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只有虞儿那双眼,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一顾倾心,一顾生欲。   这一刻的皇帝,更像是一个普通男人。   他着一身单衣,续着不长的胡须,双鬓隐有白发,年过半载岁数,儿女双全,可终究是老了,想要的始终未曾真正得到。   “皇上?”虞妃从镜子里瞧见皇帝,不由得愣了一下,转身问道:“这会子您不是该在长春宫歇下了?”   皇帝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走到虞妃身后,替她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淡淡道:“睡不着,朕过来瞧瞧你。”   虞妃只望了他一眼,便起身,按着他的肩膀在绣凳坐下,手未抽开,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皇帝酸痛的肩膀顿感舒朗,一时惬意得眯了眯眼。   今日靶场那一箭,诚如徐皇后那番担忧说辞,风光倒是风光了,可也真真是快要了他半条老命!   偏这时候肩膀上的力道倏的一重,皇帝“哎哟”一声,忙道:“轻点,轻点。”   虞妃冷哼一声,力道慢慢轻了下去:“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跟孩子较什么劲?”   皇帝笑笑:“朕百步穿杨那时候,宁远侯那臭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虞妃懒的回他这话。   皇帝却也不生气,反而絮絮叨叨说起当年英雄伟迹。   要说为何同样一件事,靶场上皇后句句恳切担忧却还是遭皇帝冷眼忽视,而虞妃使使小性子,甚至不搭理皇帝,仍旧得皇帝欢心呢?   皇帝本就偏爱虞妃不假,更则是虞妃明白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无论何事都是不动声色的温顺贴心。   今日靶场上不光有后辈在,更多大臣家眷,便是真的关心,又哪能当众说那些子“身子出好歹”的晦气话?将帝王颜面置于何处?   相反,就寝这时候,关起门来,无外人在,揉揉肩膀捶捶背,说什么都得皇帝欢喜。   这么多年了,皇后的心机手段不少,唯独不懂这个理。   不光不懂,今日一连受气吃瘪,倒是把自个儿气的不轻。   皇帝说到后面,便边看着虞妃脸色,边试探道:“实则宁远侯此人是外冷内热的性子,有责任有担当,比起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哥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虞妃默默,回想今日女儿脸上从未有过的娇羞,终是道:“臣妾未曾料到,阿念对宁远侯倒是当真欢喜。”   闻言,皇帝眉梢一喜:“是了!阿念喜欢,这桩婚事才是两全其美。”   虞妃却不接话了。   她这一辈子,从被迫踏进宫门那一刻,便是毁了,如此,才格外害怕女儿再步她后尘,沦为权势相争的棋子,终其一生,不得自由,亦不得真爱。   一夜不得好眠。   -   翌日一早,宋婉进宫给虞妃请安时,顺道给常念带了几卷字画。   都是大师顾生客的绝迹,千金难求,十分罕见。   常念素来醉心诗画,当下便赤脚下床拿起画卷欣赏起来,爱不释手,头也不回地问:“嫂嫂,哥哥从哪里寻得这好东西?”   宋婉:“这顾大师虽已仙逝,他的长子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恰逢云游的顾氏后人正在京城,殿下知晓你身子骨弱,不宜出宫,特地请了人来府上小住几日,画作也一并求来了。”   这话细听起来,竟有些泛酸。   豫王对这个妹妹真真是宠到了骨子里,有时候比待宋婉这个结发妻子还要贴心。   常念顿时放下了手里头的画卷,抱住宋婉胳膊便道:“噫,我可是听说了,前些日子为操办皇后生辰,二嫂给嫂嫂使绊子,哥哥三两句话便将嫂嫂护到身后了,如今谁不羡慕嫂嫂好福气呀?哥哥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有嫂嫂调.教,哪有这么贴心!阿念这是托了嫂嫂的福。”   这二嫂,就是端王的王妃。   二王敌对,内眷自也是和平不了的。   常念心细如发,一番话下来,不动声色便慰籍了宋婉心底那一丝丝酸,又增进了姑嫂情谊。   她自然知道嫂嫂不是当真嫉妒,只不过偶尔吃味,实乃人之常情,换作是她,若日后的夫君有个极宠爱的妹妹,也要酸得不行。   宋婉情不自禁弯了嘴角:“就你嘴甜。”   常念笑盈盈的,忽然心生一计:“嫂嫂,不然我出宫亲眼见见这顾氏后人吧?”   “这……”宋婉犹豫片刻,面露难色,“嫂嫂做不得主,还要问过母妃才是。”   “哦。”常念神色怏了下去,随便躺到昙花小榻上,两眼一闭,欣赏字画的兴致也没了。   宋婉最见不得她这小姑子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当下便道:“嫂嫂去同母妃说。”   只见姑娘家低垂的眉眼顷刻抬起,光彩四溢:“好呀!”   这反差着实有些大。   宋婉最终还是纵容笑笑,与她同去永乐宫。   有了宋婉劝说,虞妃虽千万个不放心,还是同意了。可除了春笙和夏樟,还需四个宫女跟随,衣着一类也不可马虎,临行前,也是一通繁杂的叮嘱。   能出宫,常念什么都应好。   说起来,这诺大而繁华的京城,她总共也没出去过几次,儿时病弱,缠绵病榻不得走动,是没法子。后来慢慢长大了,身体好了些,谁料十一岁那年出宫一趟,回来便染了风寒,病了两个月都不好,自此,她出宫又成了奢望。   话本子里写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路边有小贩捏面人,有杂耍,街口的馄饨远远就能闻着香味,听说那家陈记糕点铺子总是很多客人排队……   当车架行驶出了皇宫,到了熙攘的街道,常念才觉脑海中的一切凡尘气息变得清晰起来。   车窗被她掀开一角,还未拿眼看,只鼻尖轻轻一嗅,就忍不住惊喜道:“我闻到了烤鸭香,炒栗子,还有甜甜的糯米糍粑!”   春笙便问:“殿下,不然奴婢这就下去买可好?”   “好好,快去!”常念眼睛亮晶晶的,期待极了。   时下正是最繁华的京安大街,人群马车来往络绎不绝,热闹虽则是,但也鱼龙混杂,宋婉心有担忧,可看着小姑子那漂亮得好似会发光的眼,委实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叫车夫靠边停下马车。   春笙办事麻利,很快提了两手的小食回来,谁料上车时,马车忽地颠簸一下,像是被什么撞到一般。   车厢内,常念也跟着颠簸一下,宋婉很快拉住她,待马车再停稳,前头传来车夫的声音:“老奴失察,惊扰二位殿下。”   原来是车架后,有拿板车运货的小商贩不小心撞了上来。   宋婉命随从的宫人去处置,常念也探出半个脑袋,只见洒了满地的糖炒栗子,春笙正埋头捡,夏樟也跳下车帮忙。   “殿下,奴婢再去买一袋。”春笙着急坏了。   常念连忙喊住她:“罢了,你们快上来。”   说着,她伸手接过春笙手上别的小食,再欲伸手拉春夏二人上车,视线里却有另一只强劲有力的臂弯递过来。   常念本能地抽回手,仰头,对上一双略有些熟悉的眼眸。   漆黑而深邃,仿若一汪古潭、一口深井,望不见底,也探不出是喜是怒,永远无波无澜。   “宁…宁远侯?”常念几乎是下意识的问出声。   话音甫落,耳边就传来马儿的低声嘶喊。   就像是解答了她十分惊讶的疑惑。   江恕骑在马上,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另一边,宋婉闻声看过去,瞧见那张野性难驯而又充满攻击性的脸庞,情不自禁地把常念护到身后。   就好像,她这柔弱的小姑子是小白兔,外头那宁远侯便是活生生一恶狼,叫人瞧了就心生防备。   那时候,闹哄哄的街道好似忽然静了一瞬。   江恕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把手里的糖炒栗子递给常念,淡淡的嗓音很平常:“闹市比不得皇宫有规矩,公主早些回去为好。”   “哦哦好。”常念点头,真似乖乖的小白兔一般,犹豫一下,还是小心伸出手去接那袋栗子。   她的手指纤细而白皙,触过男人宽厚的掌心时,倏的颤了一下,过电般的颤栗感,她立时拿走油纸袋收回手!   而后便捧着那袋糖炒栗子僵坐,有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该道句谢,或许还该道个别?怎么说也是日后要做夫妻的人。   可车帘垂下,马车前行了,她还是坐着。   脑子里的困惑也一个个抛了出来:   宁远侯怎么在这?   这栗子是特意给她买的?   那岂不是一路都跟在她们马车后面?   宋婉以为她被吓到了,忙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别怕,别怕。”   常念摇头。   “在嫂嫂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宋婉低声,“这些日子我也托人打听了,那人在西北的狠厉作风可谓令人闻风丧胆,不过是非分明,极讲规矩。”   “我真不怕!”常念一字一句认真道。   宋婉只当她逞强,顺着她的话哄:“好好,阿念不怕。”   常念:“……”   她真的只是在想事情,仅此而已!   解释无果,遂躺平不再挣扎。   约莫着过了一盏茶功夫,常念才又止不住好奇的,掀了车帘,谁知入目即是一匹毛色极好的骏马,而马上之人剑眉深目,侧脸刚毅。   不是宁远侯又是谁?   常念以为自己看错了,飞快放下帘子,再掀开,竟当真是这个冷沉而英俊的男人!   他骑马行在一侧,与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步向前,按理说骑马比马车要快的,可他不紧不慢,瞧着并不着急,若有不知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起的。   所以,刚才她与嫂嫂说的话,又被听着了吗?   常念羞赧得用手捂住双颊,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怕宋婉再误会什么,她又很快端坐好,只脑子里那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了。   余下半路,安静得过分。   常念又悄悄掀帘偷看了几眼,宁远侯始终在她身侧,一路上马车也行驶平稳,途径再热闹的集市也再没有冒冒失失撞上来的。   一个荒谬的念头就此冒了出来:难不成他是准备护送她直至王府么?   可好像传闻里的宁远侯也没有这样体贴好说话。   车外,江恕偶尔垂眸,颇有些不解。   倒是不知这位公主在想什么。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抵达豫王府,常念最先下了马车,身侧的江恕也翻身下马。   他身姿挺拔而矫健,藏青色锦缎长袍下,是坚实紧致的肌肉,每一寸都充满了力量,京城的贵公子大多养的细皮嫩肉,没吃过苦,少有这样的阳刚英朗。   当然,那冷漠寡淡的一张脸仍是显得凶狠冷酷,常念却破天荒地从中觉察出细致温柔的意味来,她走到江恕身前,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宁远侯。”   江恕顿了顿,以为她说的是那袋糖炒栗子,便道:“举手之劳。”   而后,两人出奇默契地转身,都是往豫王府门口去。   常念微微皱眉,只得再停了步子,转身,微笑着:“侯爷,朝阳已到王府,您不必送了。”   闻言,江恕明显愣了愣。   ……送?   这时,豫王常远自府中出来,瞧见面对面的两人也愣了一下,打趣道:“怎么,本王这府门口是有黄金还是玛瑙,竟惹得宁远侯和阿念挪不动道了?”   宋婉也表示疑惑:小姑子才先不是还很怕宁远侯吗?   常念勉强弯了弯唇,正要耐心解释一番,这宁远侯是怎么殷切地一路护送她过来。   然常远下一句话,却叫她温柔大方的笑直接僵在嘴角。   常远拍了拍江恕肩膀,语气熟稔:“江侯,本王可是等候你多时了。”   常念:“!!!”   等候多时……   她先前说了什么?   她究竟!说了什么!? 第10章 王府 枕边风什么的,比什么都有用……   前两日,宇文先生按江恕的意思留下了豫王府送来的拜贴,今日正是应邀登王府拜访之时。   江恕自宁远候府出发,常念从皇宫而来,二人都是去往豫王府,京安大街偶然相遇后走的当然也是同一条路。   奈何,常念丝毫不知内情,眼见他一路相随,静得跟不会说话的木头一般,比从前虞妃给她挑的侍卫还要刻板尽职,也难怪会误会。   现在好了,闹了个大大大乌龙。   常远一句“等候多时”下来,常念那小身板都僵了一僵,因为羞恼,脸颊也红透了,她不自觉地垂下眼睛,根本不敢与江恕对视,一时间心乱如麻,飞快想着应对之策。   不若还是“晕”上一回,眼不见心不烦!   可,她才出洋相,说不准这时候已经在宁远侯心中落了个高傲自大自以为是的坏名声了,这会子再晕,难免又有个胆小怕事只会逃避的缺点……   或者,她干脆大大方方应下来,左不过她堂堂朝阳公主,便是将他宁远侯当一回随行侍卫又如何?   没什么了不得的。   多少人想给她当侍卫还没机会呢!   对,就是如此!不过区区小事,她需得冷静沉着端庄大方,反正,公主的尊贵体面绝不能丢!   想罢,常念一鼓作气抬起头来,下巴微扬,看向江恕,可对上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漆眸,心绪到底还是乱了一瞬。   江恕不言一语,见她好一阵绞尽脑汁,此刻却欲言又止,只挑了挑眉:嗯?   常念不许自己露怯,极力用平常的嗓音道:“既宁远侯与哥哥有约,朝阳便不多打搅了。”   “嫂嫂,咱们走!”说罢,常念便挽上宋婉的胳膊,先一步进了豫王府。   那纤弱的身子娇小玲珑,一行一步牵动烟霞色的裙摆,随着她越来越快的步子,荡出圈圈涟漪,秋日天色渐沉,愈发衬得这一抹落入人间的霞光生动绚丽。   江恕远远看了一眼,却觉察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来。   若这骄傲得跟个小孔雀似的朝阳公主知晓,其实那袋糖炒栗子,也是下属十骞爱吃才买的,而他不过是见她的栗子洒了满地,顺手问十骞要了来,递给她,该是何种模样?   “阿念今日怎么怪怪的。”常远颇为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再看向来肃穆威严的宁远侯嘴角那抹似有还无的笑意,更为困惑了:“江侯想到了什么乐事?”   江恕微微皱眉,一副“我有吗”的表情,淡淡解释了一句:“并无。”   如此,常远也不再多问,引贵客进门。江恕临行前回身略示意随行而来的十骞。   十骞会意,将马交给王府小厮后便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   -   此次豫王亲自出府迎接,可见对江恕之重视,不过迎贵客入府后,首先去的不是环境清幽雅致的厅堂,也并无上好的茶水,他们去的,是潮湿阴暗的地牢。   王府地牢建在东南一角,其上是几间废弃的小屋,颇为隐蔽,沿屋内暗门拾级而下,便是曲折冗长的小道。   小道昏暗阴沉,只靠几个火把照亮前路,里头不断传来审讯犯人发出的凄厉叫喊求饶,越往深里去,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便越重。   常远眉心微皱,立时有侍卫递上一方雪帕。   他着一身松青长袍,腰间莹白玉佩泛着光泽,加之生的俊朗,面相儒雅随和,自是风光霁月的王爷,与此地则显得格格不入。   然江恕一身黑衣,眉峰凌厉,眼神冷冽,行在别人家的地牢有如候府一般神色无常,倒更像是这里的主子。   二人行至深处一牢房门口停下,常远拿开掩口鼻的雪帕,笑道:“江侯,本王给你备了一份大礼。”   一路走来,江恕心有猜测,此刻沉静的眼底难得浮现些兴致:“有劳殿下了。”   而后便有侍卫解锁打开牢门。   常远重新将雪帕敷上口鼻,抬脚欲进去,江恕在身后叫住他:“殿下留步。”   “也好。”常远顿了顿,还是退出来,他养尊处优二十余年,平素就鲜少屈尊踏足地牢,也着实受不得血腥脏污。   江恕却不然,沙场征战,生死予夺是常事,见惯了刀.枪血肉的厮杀,区区地牢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再者,他漠着张脸本就活似冷面阎罗了,哪里还有什么牛鬼蛇神敢靠近。   牢房低矮,他身量修长,低了低头才进到牢内。各色可怖的刑具之中,只见刑架上绑着一个被鞭打得血淋淋的男子,垂着头,看着像是晕了过去。   江恕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凉薄的声音不容置疑:“泼醒。”   立时有侍卫端来一盆掺着碎冰的水浇上去。   那晕过去的男子浑身哆嗦一下,顷刻便被彻骨寒气激得清醒了过来,抬头大叫:“饶了我,饶了我!”   江恕看清他的脸,不由哂笑一声。   ——确实是大礼。   日前,他在回京途中发现与候府来往的消息被掉包,便警觉身边出了细作,抓细作是易事,只是要查清究竟是谁在背后策反利用他宁远侯,还需废些功夫。   这两日,十骞追查到了端王府,昨夜不慎叫那人跑了,线索便也断了。   眼下牢房中人,正是侥幸逃走那位。   有道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江恕转过身来,方格小窗外的光线落在他身后,半明半暗,他俊美而透着野性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却是危险的狠厉。   “多谢。”江恕薄唇轻启,“正好,本侯也有一份薄礼,回敬殿下。”   牢门外的常远倒是没想到,便问:“是何?”   江恕:“借殿下地牢一用,便知是何。”   常远应下。   不过多久,十骞便捆着两个被打昏的女子进来,往刑架一绑,拱手回禀:“侯爷,就是这二人鬼鬼祟祟跟在公主车架后。”   江恕“嗯”了一声,转身道:“如何处置,想必殿下自有定夺,本侯便不多言了。”   闻言,常远脸色微变,放下帕子便进了牢房,细细看过那二人面孔,半响,惊觉竟是徐皇后宫里的。   几乎是那一霎,常远便想到他那娇柔孱弱的小妹,身子总算好了些,今日难得出一回宫,若不是有宁远侯在,只怕,凶多吉少。   -   差点“凶多吉少”的朝阳公主此刻在望雨轩中,心不在焉地听着那顾氏后人说起父辈顾大师还在世时的谆谆教诲,面前摆着的几副大师真迹也失了诱.惑力。   宋婉见她神色怏怏,便寻了个由头请人下去了。   果然,那顾氏后人一走,常念就有气无力地躺靠到紫檀木大交椅上,长长叹了口气,歪头问宋婉:“嫂嫂,近日宁远侯时常来府上吗?”   宋婉给她拿了个软枕垫着,坐下道:“秋后武举将至,殿下作为主考官,为定考题几夜不得好眠,恰逢宁远侯回京,父皇下旨请宁远侯与殿下一同担任武举考官,如此来往便多些。”   常念默了默,心想若哥哥与他共事,想必交流颇多,那前世京北大河隐藏的祸患或许也能避一避。   京北大河就是豫王常远主持修建的人工河道,自江南引源北上,途经京城,最终抵达西北。前世舒衡假传常念病重的消息回京,常远心忧胞妹放弃官道连夜出发下江南,所走的正是京北大河,也是在这里遭遇大船倾覆,丢了性命,皇帝严查无果,最终病倒。   究竟是什么缘故导致大船倾覆,常念至今不得而知,可十有八.九,这河在修建时就是有漏洞的,而当时辅佐哥哥开凿运河的,是舒衡。   于河渠水利一事,常念确实一窍不通,可她不懂,自有人懂。   这人便是宁远侯。   前世依傍这条河而开的通商口岸不少,沿河一带经济发达,然京北大河除了这条便捷,还有一好处,便是方便运送大批物资进西北,陆运需要十日,走水路至多六日即可,大大缩减了行程。   古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西北地处边疆,是大晋朝的北大门,地势险要关键,这么多年来在宁远侯的治理下风调雨顺,然地理环境恶劣是实在没有半点虚假的,光有三十万将士镇守还不成,更需钱粮兵.器一应后备资源来支撑军队运行。   朝廷每年所拨军饷自京城运送至西北,耗费时日延误军情不说,一路上经停十几个驿站官府,便是皇帝拨下八千石粮,真正到西北的,只余七千便算是好的了。   宁远侯不可能将手伸到地方官政,将此事上奏朝廷也只是缓解一时,经年累月的下来,官僚腐.败,层层勾结,相互包庇,一个“贪”字怎能彻底根除?   可西北若出差池,整个宁远候府是要株连九族的罪。   由此,不论于公于私,京北大河于江恕而言,都尤为要紧。   一旦运河修成,他只要从西北大营中抽选出信得过的心腹沿途随船押送物资,便可解燃眉之急。   修一条人工运河,又哪里会是易事,当初常远提出来,满朝有将近半数大臣反对,最终还是江恕连奏三道折子支持,加之皇帝看重豫王这个长子,才力排众议定下来。   可后来,江恕远在西北,纵使有心,也无法参与这浩大的工程了。   如今嘛,他人在京城,便不一样了。   常念想着,她要顺利拖延婚期,这一年的时间,便该给宁远侯找些“事”做,到底不算坏事,可行。   “嫂嫂。”她坐直了身子,“我先前听父皇说起过,宁远侯不仅勇武善战,于水利一事上也十分有见解,哥哥朝政繁忙,又兼武举、修河两桩大事,若遇难以定夺,何不请宁远侯一并商议?”   “这……”宋婉仔细一想,颇为认同地点头,“夜里我便同殿下提两句。”   常念笑了。   枕边风什么的,轻轻软软地一吹,比什么都好用。   正此时,常远自门外进来,见她嘿嘿直笑,不由问:“遇着什么开心事,快说来听听。”   “哪有!”常念一下站起来,又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看,可,视线里什么也没有。   瞧她这似失望落寞的神情,常远终于信了当日靶场“朝阳公主对宁远侯一见钟情”的谣传,却提起嘴角,有意道:“宁远侯早回府了。”   “哦!”常念轻哼一声,满不在意的模样,背着手出门,仰起脑袋望望暗下来的天色,道:“我只是看着时候不早,再不回宫,母妃该担心了。”   谁料她话音甫落,便有另一道低沉声线响起:“殿下回宫,可要微臣一送?”   望雨轩外,江恕长身玉立。   他沉静而深邃的眸光里,漾着些许微不可查的笑意。 第11章 趣事 “你是在同本公主开玩笑吗?”……   “殿下回宫,可要微臣一送?”   常人很难想象,向来冷酷无情铁面无私的西北宁远侯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便是跟随十几年的心腹见了这场面,也要在心底狠狠讶异一番:侯爷莫不是转性了?   遑论是根本不熟识江恕真正为人的常念。   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认知,除了前世临死前那一遭的重诺有担当,余下便全是从旁人嘴里得知。   真真假假,不亲眼见过,也未敢全信。   可,宁远侯怎么会是这样记仇的男人呀?   她都怔了一瞬,耳朵根“唰”的红透了,是被羞的,心底那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难堪也翻涌出来作乱。好在她撑得住场面,崩着一张小脸,面上丝毫不显慌乱,抬头对上男人沉静的眼。   奇怪的是,这会子他先前那抹似有还无的笑意不见了。   若换个人问,这话定然是轻浮逗弄。   可他这不苟言笑的严肃神色,好像就只是表达:顺路送你一程,我不嫌麻烦,当然,你若不要,我就先回了。   静默的半响,两相无言。   最后还是江恕微微蹙眉,耐着性子开口:“殿下?”   “不要!”常念忽的脱口而出道,许是拒绝得太快,反倒显得自个儿心里虚,她才缓了缓,微笑着补充:“多谢宁远侯好意,本公主还想同哥哥嫂嫂说说话,便不劳烦侯爷了。”   说完,她还盈盈屈膝行了福礼。   少女落落大方,姿态优雅,落入眼中,只觉佳人立于世,可遇而不可求。   江恕遥遥点头,旋即对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的常远拱手作别:“豫王殿下,本候府中有事未了,先行告退。”   常远说好,又亲自送他出府,才回了望雨轩,别有深意地打量着常念。   常念被瞧的浑身不自在,连忙挽住宋婉胳膊,道:“嫂嫂,我今日不想回宫了,哥哥这模样怕不是要赶我走罢?”   宋婉与常远相视一眼,提起嘴角笑话她:“怕是你人在这里,心早飞到宁远候府了吧?”   “欸!”常念更不好意思了,撒手背对着二人坐下,气鼓鼓的,好一阵羞燥。   阴差阳错,可不是她能料到的!   不过今夜是要留在豫王府过夜了。   一则天色较晚,来回奔波于她身子不利,二则,地牢里还关着两个徐皇后派来的人,常远也怕回宫途中再出什么差池。   谁知一夜过去,朝阳公主出宫且留宿豫王府的消息不胫而走。   京城的世家贵女们都按不住性子,纷纷差人送拜贴到王府,什么喝茶品花作画游湖……名头万千,都是想要请公主屈尊来府上小聚。   一大早的,常念望着那一沓帖子懵住了,恍惚还以为是个梦。   她自小到大几乎有大半光阴是在皇宫里度过的,确切说来,是困顿在琼安殿,宫廷宴会也极少出席,因而除了母妃兄长嫂嫂,再就是她宫里伺候的几个丫头,鲜少与外头有交集。   怎一出宫,会有这许多邀约?   这些世家小姐,有偶然在宫廷宴会听过名字但对不上脸的,还有甚至从未听过也不知是谁的。   春笙一张张的给她念,倏而停下,美滋滋道:“殿下,您足不出宫却美名远扬,小姐们都想一睹芳容,可见您在京城中有多受欢迎!”   常念懒懒地趴在青玉案几上,颇有些无言以对:“……又不是看猴。”   “殿下!”春笙急得直跺脚,“您是美玉珍珠红宝石,猴哪里堪比?”   常念干脆换了个方向趴着,她昨夜睡的不好,此刻头疼得紧,语气里兴致不高:“别念了,听的我头疼。你和夏樟一一拟了回贴,只说我身子不适,无奈只好辜负她们美意了。”   然而不及春夏二人说好,外边便急急跑来一个小婢女:“殿下,府上忽然来了好些人,有尚书府祝小姐、锦衣卫王小姐、翰林学士斯小姐……她们不是手头提了糕点便是带了琼脂玉露,都说来拜访您!”   常念好一阵沉默。   她慢慢坐直身子,露出一个极度困惑而又为难的表情。   她们这么热切想要见她……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是,她们的爹犯了什么错,急需托关系求情??   -   宋婉把来访的小姐们安排在花厅闲坐,茶水糕点一应俱全,众人对宋婉这位豫王妃也是十分恭敬,翘首以盼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等来朝阳公主。   花厅外一条曲折石子路,两侧郁郁葱葱的草木映衬着,少女一身湘妃色云纹罗裙缓步而来,步步生莲,仪态端庄高贵,再看那雪肤冰肌,琼姿玉色,通身不染凡尘俗世的清冷气质,果真如传闻一般,百合仙子,清尘脱俗,抬眸间,说是一眼万年也不为过。   民间关于朝阳公主的美貌传闻总是太胜,如今一见,竟觉万千溢美之词都难抵她十分之一。   站在一旁的宋婉轻轻咳嗽一声,众人才似回神过来,不约而同地屈膝行礼:“臣女见过朝阳公主!”   常念微微一顿,行至花厅停下,回以平礼:“朝阳来迟,诸位姐妹不怪罪才好。”   她柔婉的话音才落,只见众人拥簇上来,一张张笑脸比花儿还灿烂,热情附和道:   “不迟不迟!”   “是我们来早了!”   “公主难得出宫,我们姐妹早该来问好!还递什么拜贴耽误时候!”   “这糕点是我亲手做的,殿下快尝尝?”   “……”   她们众星拱月似的,常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破天荒地竟觉有些受宠若惊。   与此同时,将军府中。   徐娇娇用了常念送来的清凉膏,脸上被咬的蚊子包都消退了,今日本来约了几位姐妹赏花,方才却听婢女来说,大家都争相去豫王府见朝阳公主了!   徐娇娇不由得一阵气恼,那病秧子怎么出宫了?平白抢她风头!   不对,这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无缘无故地跑去见朝阳做甚?   徐娇娇二话不说便回房重新盛装打扮一回,即便不情不愿,还是施施然往豫王府去了。   眼下豫王府正热闹着,一个花厅都安置不下前来的女客了。   而被众人围在中央疲惫应付的常念也觉着有些撑不住这泼天的热情了。   可毕竟是头一回与世家贵女们打交道,常念不想落人一个傲慢无礼的恶名,头疼欲裂也还是笑着应付两句。   徐娇娇的到来,便似那烈日当空照的清凉水,正解了困。   “哟,今日这么热闹?”徐娇娇状似惊讶地走进花厅。她着一身粉色绣海棠暗纹罗裙,发髻上珠翠簪环堆莹,阴暗秋日下犹为娇艳。   然,太过艳丽耀目,总是刺眼。   有平时与之来往颇密的贵女接话道:“娇娇,你怎的才来?怕不是怪我们没喊你吧?”   “哦?”徐娇娇皱眉,她装的有模有样的,妆容精致的脸上是十分的不解和困惑:“此话从何说起?本小姐今日来可是为找豫王妃请教诗书一事,可不像你们,平白无故聚到一处,不知晓的还以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在座有尚书府的祝小姐最受不得她这阴阳怪气的作派,径直便道:“正好,王妃娘娘此刻在望雨轩请教顾大师后人书法,你还不快去?”   徐娇娇一噎,顿时答不出话来,捏着帕子的手都紧了紧。   好不容易从众人似火的热情脱身喘口气的常念可舍不得徐娇娇走,于是出来打圆场道:“娇娇表姐既来了,不如一起坐坐吧。”   她起身过去挽了挽徐娇娇胳膊,笑容天真无邪。   徐娇娇才觉面子回来了些,不过还是装作“本小姐念在朝阳公主亲自相邀勉为其难留下”的姿态,漫不经心道:“也罢。”   “呵。”祝小姐冷嗤一声,起身挽过常念胳膊,不动声色便将人拉回中央小榻坐下,“殿下,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常念头疼抚额,好在徐娇娇没让她失望,这娇纵脾气上来了,冷着声就打断道:“祝语柔,你存心跟本小姐过不去是不是?”   先前招呼徐娇娇那贵女连忙出来说圆场话:“欸,娇娇,公主面前,岂可有口角之争?快来坐下。”   说完,又去拉祝语柔:“方才我们不是说到锦绣阁里那以万两黄金打造的嫁妆头面了?”   祝语柔倒也不是要当着常念的面跟徐娇娇干起来,到底还是接下这话:“听说不止黄金万两,怕是一座金山,就连大婚当日所穿的绣鞋都是金子翡翠珍珠一类打造的。”   听闻大婚、锦绣阁等字眼,徐娇娇暗暗提起了心思。   满京城都知晓,那是宁远侯为未来夫人准备的嫁妆。   想她将门虎女,自宁远侯回京,民间便有她二人郎才女貌之说。   徐娇娇沉浸在姑母为她谋划的美好蓝图里,俨然是忘了,宁远侯是为求娶朝阳公主来的。   不过很快便有贵女只拿一句话敲醒了她。   “公主金枝玉叶,区区黄金翡翠都是俗物,大家都在猜啊,宁远侯还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是咱们不知晓的!”   徐娇娇还未来得及表露出来的得意神情一瞬间消失了,她下意识看向常念。   常念慢悠悠喝着茶,事不关己的模样,仿若在听别人的事。   实则,她只是头疼,加之身子乏了,才显得清冷了些。   哪有姑娘家不关心未来夫君准备的嫁妆呀?   这时候,热闹的花厅莫名静了一瞬。   好似不约而同地,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常念略有些茫然地望了众人一眼,见她们眼底闪烁着一股子诡异的兴奋,无不是欲言又止。   难不成,当真像她先前所想?   常念微微坐直了身子,眼底慵懒散去几分,“……怎么都不说话了?”   离她最近的斯家小姐犹豫着,试探问:“殿下,我等问了,您可不要怪罪。”   常念摇头。   要是她们爹都犯事了,她或许可以依情况询问她爹可否从宽处理,成不成另说。   然接下来那话,竟比她预想的还要令人震惊千倍。   一片寂静中,常念听到斯家小姐问她:“殿下,您是怎么让宁远侯换了个人似的对您死心塌地的?实不相瞒,也不怕您笑话,我们今日来,其实是想向您请教些……”   斯小姐只用两个人可听见的低声将那话说完道:“御.夫之道。”   常念:“……”   什么道?   她愣了好半响,对上众人好奇而期待的视线,幽幽开口:“你是在同本公主开玩笑吗?”   那可是手握三十万大军的西北名将!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冷酷无情铁面无私之名声都已传到京城,无人不畏。   天爷!她一个弱女子她哪里敢!遑论她如今还是未嫁闺阁之身!那,那等秘事又如何得知!   她久居深宫,竟不知如今的民风已经这么开放了吗?   合着暗戳戳闹半天就是为此,常念百思不得其解,也着实再难说出其他。   大家不由得有些失望,难不成当真没有吗?   这时夏樟疾步从外走来,到常念身边停下,附耳低声几句。   有耳尖的贵女听着,失落的神色顷刻间转为惊奇!   她听到公主那小宫女说:宁远侯与舒世子在武举考场打起来了!   这还能没有?   想必是人多,公主矜持,不便多言罢了! 第12章 打架 ……   忽地听闻江恕跟舒衡打起来这一消息,常念惊讶得茶水弄洒半盏,又不禁怀疑:这等荒谬之事,怕不是谁言过其实谣传的吧?   眼见茶水洒了,先前还你一句我一句唠得欢快的贵女们纷纷停下,匆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拭,一面关切问:“殿下,您怎么了?可是我们叨扰久了身子乏了?”   徐娇娇离得远,什么也没听清,可瞧着常念的神色不太对,于是留了个心眼,眼瞅着夏樟,故意抢先一步,大声问:“我看小宫女急匆匆的,该不会是宫里头出什么事了吧?”   常念回过神来,抬眸瞥了她一眼。   徐娇娇扬着下巴,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表妹,若宫里出了什么事,不如大方说出来,趁着大家伙在,也好给你拿个主意不是?”   言外之意,不说出来便是显得她小气了。   常念放下茶盏轻笑一声,柔柔的嗓音泛出些许冷意:“本公主竟不知,我宫里的事几时要徐表姐拿主意了?”   在座贵女不禁怔了一下,相处这短短半日,朝阳公主给人的映像便是娇娇弱弱的格外温和好说话,莫名叫人想要亲近,可如今这话出来,心中微惊,方知公主的不简单。   人畜无害的温柔纯真之下,只怕是深藏不露的气势和心计手段。   这时候,再热络活泼的贵女也无人敢出来打圆场了。   因无人附和,徐娇娇的话立不住,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她张了张口,却见常念对大家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朝阳体弱,每日三碗汤药一碗都少不得,这不,嬷嬷差人来催,今日只怕要扫大家兴致了。”   这会子,她还是那个温柔又娇弱的朝阳公主。   众人了然于心,在豫王府,公主开了口,这席面不散也得散,于是纷纷顺着话答:   “不妨碍不妨碍!殿下身子要紧,咱们来日方长!”   “好好,改日你们进宫,定要来琼安殿。”   一番客套叙说,常念才颇为不舍地离了花厅。   徐娇娇瞪圆了眼,心道姑母所言果真不假,这病秧子惯是会装模作样!   这才是上午,又不是快死了赶着喝什么汤药!说不得就是出了丑事,急着脱身去处理。   祝语柔在徐娇娇身侧冷笑一声:“哟,你不是要寻王妃娘娘请教诗书么?还不走呢?”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徐娇娇没好气道,转身就领着婢女要往望雨轩去。   可这时候,一众贵女聚作一团,有人道:“你们猜发生什么事了?”   听这话,徐娇娇那步子硬是一顿,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听身后动静。   谁知半响寂静,她的婢女回头瞧了一眼,冷不丁对上花厅好几双眼睛,像是看好戏一般。   原来,竟是祝语柔联合了几个同样看不惯徐娇娇那作派的贵女故意激徐娇娇的!   这还了得?   徐娇娇涨红了一张脸,跺跺脚,飞快走了。   临了还要在心底怨怼一番:都怪朝阳,叫她今日好难堪!明明与舒世子牵扯不清还来招惹她徐娇娇看上的男人,呸,好不要脸!   另一边,东苑厢房。   常念才进门便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春笙连忙找了干衣裳要替她换上:“殿下,您小心染了风寒……”   “欸,不急不急。”常念卷起那被茶水洒湿的半边衣袖,急急问夏樟:“快仔细说说,宁远侯与舒世子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   今日武举开考,豫王殿下与宁远侯同为主考官现身,按理说,舒衡如今在户部任职,文武不相干,再怎么着,这武举也是没他什么事的。   巧便巧在,场上一姗姗来迟的考生被拒进场后,又自称是永毅候府举荐。然,依大晋朝律例,不论科举还是武举,不论官宦权臣之后还是平民百姓,凡迟到者皆不得入场。   那考生使银子,一番叙说舒世子是他亲表哥,托守卫去给豫王殿下传个话,请求看在表哥的面子上行个方便。   舒世子与豫王殿下关系颇近是人尽皆知的事,守卫唯恐得罪上头,两边不讨好,犹豫片刻,便去了。   那时宁远侯也在场,因豫王不避讳,只叫守卫有事且说,守卫胆战心惊地将门外那考生的来龙去脉道个明白。   而后,豫王默了半响,看向宁远侯。   宁远侯那冷峻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瞧着神色淡淡,仿若漠不关心,只凛冽的气息叫人背脊生寒,随后,只听他垂眸冷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区区永毅候府便可打破大晋律法了么?”   他没说允或不允,只这么两句话,那通身的威压便是毋庸置疑的命令。   守卫攥着还没捂热的银子一个哆嗦,慌忙跪下请罪。   原以为此事到底便是结束了,谁料约莫过了个把时辰,舒衡一身官服亲自来了。   一个远方表亲本不值得他放下公务前来,可想到对方是江恕,是抢走他的阿念的男人,埋藏在心底的那股子不甘便似烈火燃烧,怎么也压不下。   舒衡同样是风光霁月的贵公子,俊朗儒雅,满腹才华,办事说话自没有世俗的鲁莽无理。他进了考场,只大声质问江恕:“宁远侯,你可知你今日轻飘飘一句话,错失的却是日后为大晋山河戎马一生的良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句话,两顶大帽子扣下来。   倒也不愧是探花郎。   诺大的围场上,正参与骑射选拔的考生皆听到了,就连外场正量身秤重的考生,也纷纷扭头看来,目光在几位大人身上好奇徘徊,最终定格在那挺拔高大的黑衣男人身上。   四面透风的凉棚下,江恕与常远对坐于方桌小几两侧,舒衡就一身正气地立在旁边质问他。   江恕却是不紧不慢地抽出一个茶杯,提起茶壶往里倒茶,高高的水流声如清泉击石,茶满,他才淡淡开口:“良将与否,舒世子下定论过早了。”   言罢,他把斟满茶水的杯子往舒衡那侧推去:“古有曹操刘备二位前辈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虽无青梅也无酒,恕却不得不与舒世子把茶论一回良将了。”   舒衡立着未动,凝在江恕身上的视线似有愠怒。   一届武夫,怎出口就是文人才子般的引经据典?   常远道:“子郁,快坐下,于兵法武功一事上自是宁远侯略高一筹。”   半响,舒衡到底是坐下。   围场上选拔如火如荼,很快便有下属呈上入选名单。   说起来,大晋朝的武举是十五年前边疆战乱频发,朝堂中除宁远侯一族鲜少有能出征抗战的将士,皇帝愁闷许久,有大臣提议,不如像科举选拔文官一般,开辟武举选拔良将,于是有了武举。   这十几年来一应选拔制度虽比不得科举考试完备,但也算有模有样,自地方到京城,每三年一考,为朝廷选了不少将帅之才。   如今呈上的名单都是骑射负重奔袭等前三名者,成绩优异,获得最终主考官选拔的资格,换言之,同科举的殿试一般。   江恕接过名单淡淡扫了一眼,递给常远,常远满意点头:“把人带上来,本王倒要瞧瞧,今年有什么稀世之才。”   下属领命,江恕吩咐道:“去把舒世子口中的'良将'也一并带上来吧。”   “你要做甚?”舒衡皱眉。   江恕看了他一眼,指腹缓缓摩挲着玉扳指的动作漫不经心,“既然舒世子亲口担保他是良将,恕以为也不必如常人一般参与各类选拔了,直接带上来听这最后一道考题,殿下意下如何?”   常远笑了笑,他胸襟开阔有海纳百川之境界,今日武举本就是宁远侯的主场,他来此走个过场罢了,对此自然没什么意见。   舒衡别开脸,也不说什么。   不过一盏茶功夫,属下将人带到。加上昨日选拔留下的考生,共十人依次列成排站在沙场上,背脊挺直,犹如标杆。   江恕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负手身后,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显得随和:“诸位都是佼佼者,然本候当年并无武举,也并未有什么名次高低,今日却以考官身份来此,你们可有谁是不服的?”   话音甫落,底下一阵雷鸣般的回应:“没有!”   更有青年道:“侯爷领护边疆安宁数十年,所经战役无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英勇天下皆知,今日得侯爷亲临,是我等之幸!”   常远不禁笑了笑,慢慢吹着漂浮的茶叶,心道官场要想扶摇直上,溜须拍马也是一门绝技。   偏偏,今儿个倒叫他拍错了。   宁远侯为人,说一不二,刚正不阿,从来就是个看事不看人的严苛作风,便是亲兄弟犯错也难逃过他魔掌,在西北大营中的威严绝不亚于皇帝。   果然,那青年一番马屁下来,江恕仍旧是那张冷脸,甚至眼风都不曾分给他一个,接着便道:“如此,且听题罢。题之一,曰:'立国根本何在?'半柱香后作答。”   立国根本,又逢武举,这题简单!   好些考生都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心中思忖一番措辞,先于纸上作答,待计时钟声响起,愈发雀跃。   江恕沉静的眼眸掠过这十人,最终停在右侧末尾那迟到了又自称是舒世子表亲的考生身上。   那考生路上听说自己是表哥出面,宁远侯破例开恩直接允许参与最后选拔的考生,一脸的窃喜和得意,又听这题目,胸有成竹,生怕别人抢了他风头似的,对上江恕喜怒不明的视线,唰一下举起手。   江恕颇觉好笑地嗤了一声,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换了方向,指着左侧那考生:“你,说。”   “是。”被指到的青年恭敬将纸张呈给立在一旁的侍卫,才一阵紧张作答。   江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下一位,九位考生依次作答,可把舒世子那表亲急得够呛,待终于到了他,便迫不及待地道:“我以为立国之根本在于军队、在于武器,强军可御敌,亦可攻敌,莫说立国靠武力,强国也得倚靠不可!”   舒衡闻言,眉心渐渐蹙起。   莫说江恕。   然他也不言其他,转身过来问舒衡:“舒世子以为?”   这人是舒衡亲自带进来的,即便心中有定论,他又怎能打自个儿的脸?于是道:“颇有道理。”   “呵。”江恕冷笑一声,转身,毫不留情道:“你,头一个淘汰。”   表亲考生登时急了:“侯爷,您这是以公报私!我不服!”   “是么?”江恕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沉沉的嗓音掷地有声:“立国之根本,在于民生百姓。正如'得民心者得天下'所言,武举之所以立,是为守卫大晋疆土,为百姓安居乐业,倘若连为军首要职责都不知,何以堪当大任?”   常远起身拍了拍手:“宁远侯所言极是!”   表亲考生的脸色顿时如猪肝色,不由得看向他的世子表哥。   舒衡此时也有些下不来台,他饱读诗书,对立国根本自然熟知,此刻要睁眼说假话,根本难以启齿。   江恕也不去管舒衡如何作想,只漠声当众宣判道:“此生迟到,是为一错,假想日后运输粮草军械的将领不守时,前线战士数万条性命岂非平白葬送?”   “此生迟到非但不悔改,反倒妄图借亲戚权势蒙混律法,是为二错,假想人人攀附权贵行便宜,形成官场风向,天下寒门举子又该如何自处?”   “此生于为将者职守不明,为三错,假想大晋有此好战之人,战争四起,尔等父母妻妾该如何保全性命?有此三错,他日后都不得参与武举,亦不可从军为营,望诸位引以为戒。”   一席话,如雷震耳,不论哪一条,都说到了人心坎里。   底下静了一瞬,众人才异口同声道:“是!我等投身从戎,立誓保家卫国!”   这时候,江恕再回身,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舒世子以为呢?”   舒衡抿紧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掌攥成了拳头。   他若说是,无异于一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若说不是,那便是违背正人君子那风骨和高亮气节,二者,他皆道不出口。   眼看气氛逐渐剑拔弩张,常远却也不说什么,只慢悠悠喝茶。   直到舒衡咬牙说出那句:“宁远侯说的极是。”   -   “原以为宁远侯骁勇善战,只兵法军事上天赋异禀,如今看来也是读了不少书,竟将舒衡这个满腹经纶的文人也说的无言以对!真真是了不得!”   王府中,常念听得津津有味,头不疼了,也不困了,白皙的手捧着下巴,水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眨呀眨,接连问:“那又是怎么打起来的呢?谁先动的手?最后谁赢了?”   夏樟道:“听说是有考生在背后议论舒世子以公谋私,又拿世子与宁远侯作比,他们说的难听,世子一怒之下便将怒气归咎到侯爷身上,临散场时忽然拔剑指向侯爷。”   “他们一个娇养贵公子,一个西北名将,胜负自然是显而易见。”   夏樟的叙述算是丝毫不夸大其实的。   贵公子举起剑是舞,江恕身经百战,那剑便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提剑便是起势,一招一式,直抵要害,可谓招招致命,若非手下留情,舒衡这条命,只怕难保。   常念拍手直道“厉害”,早知晓有这样精彩的一幕,她就是扮作小兵耍赖也要跟哥哥去瞧一瞧。   可乐归乐,沉静下来,常念便陷入了深思。   舒衡为人,她再了解不过。   前世能在皇后威逼之下,一手促成哥哥的死,却又拼死留下她性命,可见执念之深。   今生重来一回,她变了,可舒衡还是舒衡,今日他可以在考场上与江恕拔剑相向,又怎知来日不会在朝堂上、甚至在不同阵营里陷害江恕? 第13章 闷气 哪有小孩不闹脾气的   武举开考本就是京城中备受关注的大事,加之今日舒世子和宁远侯在校场动手一事流传开来,瞬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茶馆酒舍的说书先生打起快板说的绘声绘色,毕竟自古以来,英雄争美人的桥段总是讨喜。   傍晚时候,就连赌.场上压宁远侯最终抱得美人归的都纷纷加了赌注,而舒衡的风评则显得凄清。   有人欢喜有人愁。   皇城,长春宫。   徐皇后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保养得宜的脸上无一丝血色。   近身伺候的朱嬷嬷掀开帘幔一瞧,吓一跳,忙半身跪下拿帕子给徐皇后擦拭面颊上的冷汗:“娘娘,您最近噩梦连连,长此下去于凤体无益啊,不若还是传沈太医来看看?”   “不必。”皇后略有些虚弱地靠在软枕上,眼底划过一抹厉色,“都是朝阳那个病秧子搞的鬼,妄图用一场《天伦之乐》压垮本宫,做梦!”   可,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正是生辰宴上那出《天伦之乐》,才叫她接连噩梦至此,心有余悸。   朱嬷嬷张了张口,有心规劝几句,然看着主子狠厉的神色,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差宫女添些安神香点上。   熏香绵密的烟雾袅娜上升,萦绕整个寝殿。   皇后缓了缓,脸色终于好了些,由朱嬷嬷搀扶着下了地,在梳妆台坐下。   “母后!”外间传来一道清脆的叫声。   是朝华抱着一个木头人跑进殿来,兴冲冲地道:“朝阳妹妹都出宫玩去啦,朝华也想去!”   闻言,皇后皱了眉头。   朝华抱着她胳膊摇了摇:“母后母后!您说话呀!”   “小嘉听话。”皇后将朝华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耐心哄道:“过两日母后就让你兄长接你出宫去。”   谁料朝华忽然摔了怀里的木头人:“我不!我现在就要去!”   说着,大哭起来。   皇后才将缓和一点的脸色又倏的沉下了,半响,却也没说重话呵斥,只招手叫来伺候朝华的两个小宫女,示意她们二人将朝华带下去好生照看。   朱嬷嬷立时上前替皇后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宽慰道:“公主也是孩子脾气,这会子哭闹,晚间便又是笑脸了,您不必担忧。”   皇后无力地阖上眼,“朝华没心没肺活的比谁都好,本宫哪里是担忧她?恨只恨舒衡是个不争气的,一出好牌打得稀烂,有空不花心思去哄住朝阳,他反倒犯浑跟宁远侯打起来了!也不瞧瞧那宁远侯是何许人?来一个营都打不过他!”   顿了顿,皇后也不愿拿自己出气了,问:“日前派去跟着朝阳那两个婢子可有消息了?”   “尚未。”朱嬷嬷道。   皇后眼皮子倏而一抬,面上忧虑渐深。   难不成被发现了?   若真叫永乐宫那位抓个现行留下把柄,日后可是个祸患。   想罢,皇后坐直了身子,朱嬷嬷识趣退至一侧。   只听皇后吩咐道:“再多派几个人出宫寻,人找着也不必带回来了,处理干净便是。”   “是。”   “另则……”皇后思及今日民间谣传那些,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去勤政殿瞧瞧。”   朱嬷嬷会意,这便出了长春宫往勤政殿去。   时已夜幕,整座皇城笼罩在深重的云雾下,隐隐只见轮廓,宫灯点起,也照不亮这无穷尽的黑。   皇帝此时正在永乐宫同虞妃用晚膳。   朱嬷嬷到勤政殿,福身对门口的侍卫道:“皇后娘娘晌午时丢了一只白玉镯子,遍寻不得,差老奴来看看是否落在勤政殿了。”   若是寻常嫔妃,今夜亲自来了也进不得殿,然皇后是六宫之主,身份贵重,是这宫里除了虞妃之外,唯二能自由出入勤政殿陪伴圣驾的。   侍卫当下便开了殿门让她进去。   朱嬷嬷不慌不忙,先谢过二位侍卫,才入内。她轻车熟路地走到皇帝批阅奏折的长案前,提起宫灯小心翻找,一盏茶功夫过去,终在右侧一沓折子上看见一张圣旨。   圣旨还泛着墨香,想来是刚写不久。   然里面的内容,却叫朱嬷嬷当场变了脸色。   ——宁远侯镇守西北日久,劳苦功高,抵御边疆来犯履立奇功,朕深感欣慰,今加封宁远侯江恕为平北大将军,兹朝阳公主已过及笄,□□淑婉,端庄娴静,赐为宁远侯正妻,着礼部以皇族公主之尊荣,全权操办婚事,普天同庆。   朱嬷嬷心惊未定,也不敢多动,将卷轴原地放回,便快步回了长春宫回禀皇后。   这厢,皇后骤然得知皇帝连赐婚圣旨都拟好了,先是愣了半刻,而后嚯一下站起来,重重拍桌道:“他是失心疯了不成?平日嘴上说着多舍不得朝阳,这会子竟真敢把人推去西北送死……荒谬,荒谬至极!虞美扬是死的吗?平日一哭二闹那股子装模作样的劲儿哪去了,竟也由着皇帝!”   “娘娘,您先消消气!”朱嬷嬷连忙扶着她坐下,一面倒茶一面劝道:“只怕这是皇上同虞妃通了气的,如今圣旨虽已拟下,可也还未昭告天下啊!皇上重礼,赐婚这样大的喜事,定要寻个阖家欢庆的好日子隆重宣告不可。”   皇后眸光微闪,心道确实。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下,拿这气得发懵的脑子算算,还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   到那时……   皇后捻着腕上佛珠思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笑了一声:“太后在静安寺清修许久,也该请回宫来享享福了。”   皇帝重礼,也是十足的孝子。   若太后一道懿旨先赐了朝阳和舒衡的婚事,皇帝还能当众驳斥不成?   那圣旨,便成废纸罢!   -   另一边,常念在豫王府小住了两日,第三日一早,用过早膳便该收拾回宫了。   她原是还想再多赖两日,奈何虞妃派了房嬷嬷亲自出宫,定要她今日回去不可。   没法子,常念只得听话上了回宫车架,而后闷闷不乐地抱着软枕靠在马车窗侧,一句话也不说。   常远陪她一道回宫,此刻与房嬷嬷相视一眼,轻声唤:“阿念?”   常念没有应声。   常远便坐到她身侧,温声劝解道:“阿念,你身子骨弱,眼下换季天气凉了,往年这时候最容易染风寒,你又是住惯了琼安殿的,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好叫赵太医来,在宫外,哥哥不能时时关照到你,你嫂嫂平日的应酬也不少,你一个人叫母妃如何放心?”   “可太医说我分明是痊愈了,近日也没什么不舒坦的,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我怎么就不能跟嫂嫂出去走动走动了?”常念的声音闷闷的,小脸耷拉着,全无精神。   “这……”常远顿了顿,“你身子骨——”   常念眉心一蹙,许是心底生了反感,忽然打断他道:“不用哥哥反复提我也知道,我身子骨弱,哪儿也去不得,便似那瓷娃娃一般,要你们时时刻刻谨慎忧心,不能磕着碰着,否则便要碎了、要没命了!”   “阿念!”常远不由得严肃了神色,“什么没命,不许胡说。”   常念把脸扭过另一边去,闭口不言了。   常远还想说些什么,房嬷嬷对他摇了摇头。   到底才是十五六的小姑娘,平日娇宠惯了,哪能没有小情绪,只不像这回闹的凶罢了,如今她正在气头上,只怕说什么也听不进耳。   房嬷嬷猜测着,许是婚事将近,小主子才格外在意自个儿的身子,从前难以下咽的苦汤药如今喝的勤快,还要太医加重剂量,补药参汤加倍,只恨不得立时就养好身子。   然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这终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天下人都艳羡朝阳公主生来金枝玉叶,又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高贵而恣意的日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又怎知她的不得已和无奈。   一路沉寂,及至京安大街,沿途吆喝叫卖声渐热闹,常远才温和了嗓音道:“阿念莫气了,哥哥下去给你买好吃的,成不?”   常念背对着他:“……我几时生过气?”   那后脑勺都写着“怒气冲冲”四个大字,她还要逞强说反话,常远叹息一声,索性不问她了,只掀帘叫停马车,随后又亲自下去买小食。   常念听到动静,隐隐有些自责自己平白无故对兄长撒了气,她是气自己,气这个身子总让大家担忧顾忌,偏偏除了灌汤药什么都做不了。   想着,她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   浓浓的市井气息从帘子掀开的一角涌进来,她却好巧不巧的,瞥见对面茶舍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大而挺拔的身形,肩宽腰窄,穿着那一成不变的黑色衣袍,冷峻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上,端着生人勿近的寒凛气息。   她目光像被烫到一般,飞快收回视线,还顺带把帘子给拉下来,可耳朵又不听使唤地去听外头的动静。   “巧了,江侯也在此。”   “在此见故人,不知王爷办何事?”   “送朝阳回宫,那丫头闹脾气了,本王下来给她买些吃食。”   常念:“……”   为何要对江恕说!哥哥是恨不得天下人人都知道她闹脾气了么?   一想到江恕上回严肃又刻板的神色,常念就羞恼得无地自容,她捂住耳朵,然那低沉的嗓音长了腿似的,只一个劲儿往她耳朵里钻:   “哪有小孩不闹脾气的?王爷多担待罢。”   随后又传来常远的笑声:“往后可要你多担待了。”   小孩……   自己老也就罢了,可谁是小孩啊!   常念猛地掀开帘子,漂亮的杏眼睁得圆圆的,自以为十分“凶狠”地瞪过去。   江恕淡淡抬眸,却看见她不知是哭闹还是生气而通红的眼尾,不施粉黛的小脸是自然的冷白肤,吹弹可破的娇嫩,愈发衬得那抹红楚楚可怜,精致易碎。   常远颇有兴致地打量二人,深沉的眼里浮现些许玩味,忽而对江恕道:“本王方才想起与户部王大人有约,可也着实不放心朝阳独自回宫,不知江侯可有空闲?”   江恕抬眼看向那气鼓鼓的少女,眉心微皱。   片刻,薄唇轻启:“有。”   街巷嘈杂起来,常念有些听不起他们在说什么,可瞧着常远的神色像极了在密谋什么坏事,她心头一紧。   哥哥该不是把她从前的糗事都同江恕说了吧? 第14章 他哄 是他江恕要娶进门的妻,脾气再大……   常念从前的糗事可不少。   因体弱多病,七岁前她都不曾出过永乐宫,那时便以为这世间只永乐宫这么大,世上的人除了父皇母妃和兄长外,便剩下那些宫女和太医,后来钦天监大师监测风水,为她划出与五行命格相宜的风水宝地,也就是现在所居的琼安殿,方才知晓,天地之大,她不过尔尔;   又譬如,病得重时,总觉自己熬不过去了,她握着笔歪歪扭扭写了好些遗言交给春笙保管,至今,都存了有一整箱子的“遗言”;   再还有,她琼安殿的床榻前总挂着几副画像,分别是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每夜入睡前必要虔诚祷拜一番,祈祷她莫要生病莫要生病,虞妃劝过好几回,那么几张画像明晃晃挂着,吓都吓死人了,还如何就寝?   于是,她改为压到床底、枕头下;   ……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平日里常远就没少笑话她,还同宋婉说起过!不过宋婉是她亲嫂嫂,也就罢了。   可如今,或许另一个陌生男人也都知晓了,且这人,是江恕。   光是这么想着,常念心中便如火烧火燎般不安忐忑起来。   哥哥那个大嘴巴,要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必要一整年都不理他!   气归气,这会子,常念一眼不眨地盯着那边常远和江恕的动静,偏偏街巷嘈杂不停,想听的时候什么也听不见。过了一会子,常远还没回来,她按耐不住了,正欲打发春笙下去瞧瞧,却见,江恕迈着大步子朝车架走来了。   那一瞬间,千万种想法齐刷刷地从脑袋里崩了出来:   他过来做甚?   难不成真是来看她笑话的?   还是他也要去皇宫,又凑巧顺路?   不论如何,她都!好!!丢人啊!!!   江恕哪里知晓朝阳公主胡思乱想快把自己折磨哭了,他人高腿长,不过片刻便走到车架旁,屈指轻叩车窗。   那有节奏的响声传来,常念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这便端坐好,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又动了动僵硬的唇角,才示意春笙打开车窗。   车外人来人往,熙攘热闹,她漂亮的脸蛋上挂着大方优雅的笑容,隔着四方窗格对男人颔了颔首,淡定得恍若无事发生:“宁远侯也在此,真是巧。”   哪料江恕垂眸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不巧。”   常念:“……?”   她笑容微微凝滞,不过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并未显得十分惊讶,直觉他还有话未说完,只稳住心神,静候他出声。   江恕道:“王爷府中有客,恕受托送殿下回宫。”   简明扼要的一句话,分明字句认识,也都听清了,可这意思……   常念却是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往茶舍方向看去,果然,哪里还见常远身影?   哥哥竟转手将她送人了?还叫别人代为传达?   而且,关键,“侯爷回京不久,又身兼重任,公务繁忙,如此可会耽误?”常念犹豫的语气中带着些委婉。   “无碍。”江恕沉沉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将常远买的小食一类放到车窗小台上,而后翻身上马。   马匹高大,与车架齐行的时候,常念需要微微仰头才看得到他,然,从这角度看去,只衬得男人凌厉的侧脸线条越发疏冷刚毅,真如日前春笙所言,宁远侯不说话时,颇为凶狠冷酷,看着极不好相处。   且他说话本就极少,莫名予人一股不容人抗拒的命令感,那是常年身居高位、发号施令养成的威严和压迫,已然融入骨血身躯,举手投足,无不是。   既如此,常念也不说旁的客套话了,只道:“有劳宁远侯,便出发罢。”   江恕“嗯”了一声,随后吩咐车夫驱马。   放在小台上的小食则被春笙收了起来。   马车保持着不快不慢的平稳速度前行,倒也相安无事,只半路时,常念忍不住探出半张小脸,试探唤了一声:“侯爷?”   江恕垂眸看下去,眉尾微挑:“嗯?”   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常念的目光竟不自觉地躲避,她拨弄着车窗帘子的流苏穗,佯装不在意地问:“哥哥走的匆忙,可还跟侯爷说过什么吗?”   江恕眉宇微皱,视线落在她白皙纤细的手指上,他勒住缰绳的掌心宽厚而粗砺,此刻微用力牵扯,骏马速度慢了下来,却许久不听他回话。   街巷仍是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只他们这一方小天地,好似被隔断开,唯余无限的寂静蔓延。   常念觉着好生尴尬,绞着流苏穗的手心不知何时已濡湿一片,心道这宁远侯果真沉默寡言是个冰冷性子,她真是没话找话平白给自个儿找了个大尴尬。   常念轻咳两声,正欲找个话头给自己圆回来。   下一瞬,却听江恕意味深长地问:“还?”   常念根本没曾想他会揪住这一个“还”,一时竟愣了愣,可慢慢的,双颊红透了。像是心底那点小九九被江恕剥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反复剖析。   难堪、羞赧,又懊悔。   可心里虚,外表便越要强,常念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道:“本,本公主也就随口问问,侯爷不答便算了,这般严肃作甚?又不是断案审犯人……”   “本候也就随口问问,殿下何故如此羞恼?”江恕于马上英姿挺立,桀骜不驯的脸庞倒不像是审犯人,只质疑的语气,像极了存心逗小孩。   天知晓他不是!   宁远侯十年如一日的在战场与军营之中辗转,从未与娇女子打过交道,话一出口,是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耿直与不驯。   然被人捧在手心宠了十几年的常念一听这话,一股无名气立时蹿上了心头:“你,你……”   她憋了好半响,才气道:“宁远侯,你对本公主好生无礼!”   话音未落,她便“啪”一声拉下车窗。   江恕顿了顿,眉心渐渐拢成了小山:无礼?   他既未动剑,也未言语不敬,何“无”之有?   随后一路,寂静非常,二人倒真是半句话也没说。   直到皇城宫门外,马车停下,房嬷嬷和春笙等人先下车,小心扶着常念下来,虞妃派来的软轿早已等候在此了。   常念仍是气鼓鼓的,一眼不瞧江恕,就连往日端着的公主气派和温婉淑礼也适时抛之脑后了,只快步上了软轿,吩咐:“速回琼安殿!”   房嬷嬷和春笙夏樟立时上前,走在软轿一侧,其后还有约莫十个宫女,自觉排成两行尾随软轿。   朝阳公主就这般浩荡进了宫。   落在江恕眼底,他出征前沙场点兵也不过如此。   竟不禁产生了怀疑:这样脚不沾地前呼后拥的娇娇女,当真能适应西北候府吗?   ……   江恕自皇宫回到候府时,十骞早已在门口等了整整两个时辰,见着那道挺拔身影,急忙三步作两步跑上前牵马,着急坏了。   “侯爷,您不是午时就见完太师,怎现在才回?徐老将军可在咱们府里等得发脾气了!”   前不久才说“有空、无碍”的宁远侯此刻表情淡淡,不是很在意的模样,边进门边问:“现今人呢?”   十骞面露难色:“徐老将军摔了杯盏打道回府了……就在刚才。”   这徐老将军,便是徐娇娇的祖父。将门老头,戎马一生,脾气十分火爆,可谓是十足十的莽夫,今日主动登门拜访晚辈已是失了颜面,谁知还被冷落这许久,摔杯离去算是轻的了。   难怪十骞心焦至此。   然他的主子却不然,忽而顿步,思忖半刻,吩咐道:“去库房挑两件新鲜玩意,送去琼安殿。”   十骞一脸惊疑,习惯了听从命令的身子点了点头,心中却翻涌出巨大的困惑:所以他不在的这半日,侯爷与公主……发生什么了???天知晓,他们侯爷此番回京,就连给皇帝的礼都没有!   谁料这还不止,江恕走了没两步,又肃着脸补充了一句:“往后每日遣人买袋糖炒栗子送去琼安殿,要京安大街东头第二家的。”   这下子,十骞彻底愣住了。   十骞百思不得其解,江恕心中考量却十分清楚。   他虽不知那位排场极大的女主子何故动气,然,动气是真,在他眼皮子下动气更是真。   既是他江恕要娶进门的妻,照顾她安好,是他该有的责任与担当。   -   给琼安殿的小公主送礼物成了十骞当下最要紧的差事。   傍晚时候,热乎的糖炒栗子和自西北带来的两件新奇玩意儿便恭敬送到了。   老皇帝最先得了消息,他捋着一把胡须,鲜少地,在同虞妃用膳时停下,派王公公去弄清事情来龙去脉回来禀报。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王公公眉开眼笑地回来,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道出。   皇帝先是不敢置信:江恕那个仗着自个儿手握几十万兵马和无人能敌的军事天赋在大晋横着走、连皇帝都敢不阿谀奉承的万年冷铁竟会哄姑娘了?   可千真万确有这回事。   老皇帝细细琢磨着,本来欲借这桩婚事稳固西北,是谋算着日后将阿念与江恕之子加封世子,留在京城,以此牵制江恕势力。   如今倒好,阿念随便甩个脸子都能叫宁远侯破格至此,倘若日后掉几颗金豆豆,时不时吹吹枕边风,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牢牢拿捏住那表面谦逊实则野性难服的猛虎,岂不妙哉?   想罢,皇帝激动得站起来,直拍掌叫好:“好啊,阿念不愧是朕的女儿!不愧是我常家的后人,干的漂亮!” 第15章 栗子 还不得宠上天去?   皇帝本就极为疼爱常念这个小女儿,掌上明珠,什么好的都尽着琼安殿送,这会子一开怀,更是大手一挥,将北疆下午新鲜进贡的五筐甜枣直接赏了三筐去。   要知晓,便是长春宫,也只分得一筐罢了。   对此,阖宫上下早已见惯不惯,嫔妃们恨只恨自个儿生不出这样讨皇帝喜爱的宝贝闺女,却无一人敢去琼安殿阴阳怪气使绊子。   -   再说常念这厢,一晚上来了两拨人,她尚且还沉浸在宁远侯府送来那两件精奇小玩意儿及糖炒栗子的惊讶之中,一时无暇顾及那三筐新鲜甜枣。   房嬷嬷在一旁欣慰道:“今儿个下午老奴瞧宁远侯生性寡淡,说话无趣,竟不知他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倒是难得。”   常念剥了一颗栗子给房嬷嬷递去,若有所思:“该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吧?”   江恕此人,她也算是“亲.密”接触过几回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他冷酷无情的作风。   房嬷嬷尝了尝栗子,不答反道:“殿下也吃一颗,看看甜不甜?”   于是常念自己吃了一颗,栗子甜润,唇齿留香,她颇为满意地点头:“甜。”   “甜就对了。”房嬷嬷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殿下,咱们不用管旁的,这东西是宁远侯送来,就是他心意,外人看在眼里,您吃着甜,心里头没气了,便足矣。”   “谁,谁生气啦!”常念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拨弄两下那紫檀木雕的小人儿,脸颊好一阵发热。   她虽重活一世,按说心思阅历都比从前成熟许多,可到底还是十五六的年纪,小性子免不了随着这娇俏的年纪一道回来了。   今日那股子气也委实来的莫名其妙,就连常念自己也不知气的是甚,依着脾气,心里头不爽,想发作便发作了,回来才后知后觉,这辈子,这会子,哪怕是正面跟徐皇后杠上,也不能得罪宁远侯。   越是这般想啊,心里头就越不是个滋味,一时懊恼,一时气闷,又倏的自责。千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见到眼前小物件时,却风消云散了。   甚至,隐约有一丝丝的甜意。   想到这,她漫不经心拨弄着小木头人儿的动作一顿,纤纤玉手好似被什么烫到一般,飞快收回来。   常念立时自顾自地摇摇头,不准自己再深想,随后又觉自己这般举动好奇怪,于是转身,竟看到春夏二人憋着笑!   她忽的肃起脸吩咐道:“还愣着作甚?快将东西收起来罢。”   春笙夏樟忙答是,春笙性格活泼些,收拾着,一本正经问:“殿下,奴婢看小书房的书架上空缺了两格,不若就将这两个雕件摆上,您说怎么样?”   那她岂不是日日都要瞧见了?   常念皱了皱眉,略有些纠结,最后只道:“随…随便!”   春笙笑眯眯的:“奴婢遵命!”   随后就将东西摆上书架了。   这下子,就连一向严厉的房嬷嬷也禁不住笑了笑。   至于那三筐御赐甜枣,常念则是先派人送了一筐出宫去豫王府,今日她不该跟哥哥那样说话,心里自责得很,虽知哥哥不会同她计较,但仍要表示一二,况且宋婉也爱吃枣。   而后提了一筐去永乐宫给母妃请安,如此,自己余下一筐。   常念却只吃了一颗,就又叫来夏樟:“这枣太甜了。”   可她向来爱吃甜口。   夏樟愣着,不知如何答话了。   常念微微皱眉,幸而这时候春笙端着燕窝进来,见状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将燕窝交给夏樟,上前笑道:“殿下,您不爱吃呀?”   常念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春笙也故作苦恼状,半响,灵光一闪:“不若送给宁远侯如何?”   “这……”常念认真想了想,勉强点点头,“也好,礼尚往来,本公主是讲礼的。”   春笙忍着笑,脆声应答:“哎,好!奴婢这就去!”   夏樟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弯弯绕绕的在搞什么鬼,却不难看出,她们公主那眼巴巴望着甜枣被端出去的“忍痛割爱”及“恋恋不舍”。   -   夜里,淅淅沥沥下了几场雨,秋海棠凋零落了满地,清早起身时,外边的气温彻底凉了下来。   为免再染风寒引发旧疾,常念自觉换上了厚实裙褥,无事也鲜少出门了,琼安殿早早烧起银炭,暖得跟春日一般,她便小猫似的窝在暖阁的昙花小榻上,看看诗书打发时候,有时昏沉睡上大半日才醒,喝完参汤又倒头睡下,一切还算安逸。   只是不知怎的,第二日下午,宁远侯的糖炒栗子又送来了。   接下来几日,更是每日一包糖炒栗子。   纵使雨下得再大,送到琼安殿的栗子都是热乎的。   头两天还好,她心想许是下边人听差办事,领悟错了主子意思,便收下赏了金叶子,没有多说什么,可直到第四日,栗子仍然照旧……   古语云:事不过三。   这还能是巧合?   想必人家主子就是这么个命令!   亏得她以为是候府下人办事出差错,一时好笑又好气。   江恕这算怎么回事呀!   难不成他候府的产业新开辟了糖炒栗子的营生么?还是卖不出去的那种!   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的,常念自不会坦然收下这东西,于是在第四日下午叫春笙去同那送栗子的人委婉表达了谢意,及推拒之意。   春笙办事麻利妥帖,她放心得很,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心想把话说清楚,便暂时搁下了,因为夜里皇后向各宫传来消息:太后要回宫了。   -   次日一早,绵绵秋雨终于停歇,天将放晴,万里无云,皇帝率众嫔妃皇子们亲自出到午门外,迎接太后车架回宫。   太后自当年离宫清修,四地云游,至今已有三年矣,古稀老人,满头华发,虽穿着朴素的素衫,手上捻着一串佛珠,却不难自那凌厉的眉眼看出往日狠辣手段。   常念对这位皇祖母无甚感情。   一则,太后重男轻女,偏她又病弱,被视为不详,自出生便很不得待见,祖孙情薄,久而久之,她也看淡了。   二则,太后是徐姓,与皇后是同族,荣辱兴衰自然是一体,她便更没有必要费心思去谋求太后另眼相待了。   太后此番回宫十分低调,许是人老了,也不爱张扬那些个排场。   不过皇帝还是坚持当夜于万寿殿设个家宴为太后接风洗尘。   这样阖家团聚的场合,常念身子无碍,自然要出席,左不过不得太后欢喜,太后与后辈们问话叙旧也轮不到她,反而落个清净,她只管在万寿殿坐上一二时辰便可。   及至晚宴,也诚然如她所料。   太后与皇帝皇后坐于上首席位,眉慈目善地逐个问过孙辈们功课诗书。   这皇宫阳盛阴衰,除却早年出嫁了的朝露、朝和,如今只有朝阳及朝华两位公主,其余六七个皆是皇子,已成年的便是端王常韬、豫王常远,其中年纪最小的,也才五岁。   几个小皇子赴宴前都被各自母妃仔细教了话,此刻围着太后你一句我一句的,虽吵吵嚷嚷,然童言无忌,太后久在宫外,如今回来,瞧见子孙个孝顺可爱,颇有几分含孙弄怡的乐趣,面上笑容不断。   宴席其乐融融。   常念这处却显得冷清许多。   朝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附耳说:“朝阳妹妹,我都好久没和你一起玩啦!”   立侍身后的春笙立时端来一张椅子,朝华坐下,又从兜里掏了一把橘子糖出来。   她不论去哪,总要揣着一兜子糖。   常念不禁失笑,只拿了一颗糖放到嘴里,朝华脸上的笑便更深了些,她也拿了一颗吃,边咬着糖边问:“我上回给你的糖吃完了么?”   “尚未。”常念答,“阿姐给的,朝阳舍不得吃。”   她柔软的声音实在有如橘子糖一般,沁甜沁甜的。   可朝华望着她冷白以至显得有些清冷绝尘的脸庞,忽然垂头丧气道:“只有天仙一样的朝阳妹妹才会这样说,她们都不要我的糖,还说我是傻子……”   “他们乱说。”常念拉了拉她的手,神色认真:“只有傻子才会说别人是傻子,阿姐不要听他们的,橘子糖留着自己吃不好吗?才不要分给她们!”   闻言,朝华又瞬间转悲伤为欢笑。   这皇宫鱼龙混杂,私下的流言蜚语什么都有,朝华是痴傻如稚儿,却不是聋子瞎子,她也能看到那些人背地的异样眼光和指点,就连同辈的娇娇表姐也很嫌弃她,可孩子也有自尊心,这样的事情,她不会去和皇后说,却唯独喜欢和常念亲近。   常念无疑是生的绝美,却美的不食人间烟火,以至给人一种距离感,偶然一眼惊鸿,遥似天上月,不可摘,不可及,仿佛多看两眼都是亵.渎。可就是这样清冷宁静的一个人,愿意耐心去听朝华的童言稚语,愿意温声软语地开解朝华的苦闷。   所以朝华独爱她的朝阳妹妹,有时候皇后存心找琼安殿的茬,她也要护着不可。   上首,太后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正在叙话的姐妹二人身上,随后,给身边的老嬷嬷递了个眼神。   老嬷嬷心神领会,走下来到常念身边,不苟言笑地传话道:“太后请二位殿下过去。”   二位?   常念微顿。   朝华没心没肺地拉着她的手便起身:“走走走!”   常念来不及深想,只好跟着朝华一道前去。到了太后跟前,二人屈膝行了个福礼,有些拘谨。   太后先示意几个小皇子下去,才道:“都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依言,常念抬起头,平静温润的眼神对上太后那道锐利精明的视线,她弯唇露出一个笑,朝华也跟着她笑。   太后嘴角微动,先问她道:“朝阳的身子如今可大安了?”   常念:“多谢皇祖母挂念,朝阳身子无碍了。”   “哀家瞧你气色也好了不少。”太后捻着佛珠,静了半响,才缓缓开口:“说起来,如今你也有十五了吧?是时候议亲了。”   听这话,常念不禁皱了皱眉,心中忽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真,太后接着便道:“哀家记得你与永毅侯舒世子是自幼的青梅竹马,情谊匪浅,那孩子倒也争气,如今官至三品了吧?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是个值得托付的,加之为人儒雅和气,必能照顾好你,不若今日哀家做个媒人,给你二人定下——”   常念张了张口:“皇祖母……”   此时原本正在同徐皇后说话的皇帝也忽然出声道:“母后这是乱点鸳鸯谱了!”   太后话未说完就被打断,眉心拧起隐有不悦,只不过面上不显,顺着话问:“皇帝何出此言?”   皇帝捋着一把胡须,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才道:“母后才回宫,许多事不知,朕已定下朝阳同西北宁远侯的婚事,只待中秋佳节昭告天下,普天同庆,哪里还有舒世子的事?”   此话一出,宴席上下,都蓦的静了一瞬。   徐皇后放在膝上的手攥紧,脸色沉得能滴水。   到底还是太后沉得住气,惊讶道:“西北?朝阳这身子能去?”   “朕的朝阳是得神明庇佑之人,身子安康,如何不能去?”皇帝说的理所当然,“母后不必多虑,此事朕已思量周全。”   这话里一个“不必”,另加一个“已”,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强硬。   猝不及防的,太后被这话噎得无言以对。   她身居高位不假,可却忘了,皇帝也是当了三十多年的皇帝,皇权浩荡,任谁也不可轻易冒犯。   这时,虞妃也适时地道:“西北宁远侯人品正直,贵在有责任担当,皇上深思熟虑已久,皇后娘娘也是看在眼底的。”   计划骤然落空又被拉出来当板子的徐皇后:“……”   气得脸色发青。   席间又有与虞妃交好的婉嫔道:“妾听闻,身子弱者是邪物缠身,阴气过重,以至病痛不断,若有命格硬者,阳刚之气护体,可不药而愈,自宁远侯回京这些日子,殿下身子爽利了不少,岂非正应了此理?”   皇帝十分认同:“正是,正是。”   太后当下便干笑了两声,这一唱一和的,倒是平滑自然地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只见她放了杯盏,不冷不热道:“既然皇帝都安排好了,哀家也不便多言,改日先合八字上来瞧瞧罢。”   一直立在一侧未出声的常念抬眸看了一眼徐皇后,再看太后那难看的脸色,恍觉今夜这局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于婚事上,她是不好说话的。   只得由父皇母妃开口。   好在她父皇不负所望!   不过这一小插曲后,太后也没坐多久,便称舟车劳顿,身子乏了,先行离席回永寿宫。   众人起身相送,这宴席也总算是散了。   回琼安殿的路上,夏樟不禁提醒道:“殿下,太后要合八字,咱们还是提前堤防为妥。”   “我自也想到了这层,”常念犹豫片刻,“只是,钦天监那处并无可信之人,着实不好插手。”   春笙:“豫王殿下呢?”   常念摇头,果断否了:“此事不可牵扯哥哥进来,若被端王抓到把柄,他们随便就可给哥哥定一个拉拢权臣培植亲信的罪。”   主仆三个思索一路,及至琼安殿也没琢磨出好法子。   常念的头痛症隐隐要发作,脚步不由快了些,谁知行至殿门时,迎面撞上一人。   春夏二人连忙扶住主子,常念抬眸看向来人,有些惊讶:“兰姑姑怎么在此?”   兰姑姑是宫里负责采买的女官,虞妃协理六宫,常与此人打交道,因而常念识得,不过兰姑姑有事向来是直接去永乐宫询问虞妃,极少来琼安殿的。   一瞬间,常念下意识以为是宫里出了什么棘手事要寻母妃,便道:“母妃此刻回永乐宫了,姑姑——”   兰姑姑眉开眼笑地拉住她的手:“下官是来寻殿下的!”   常念不解问:“寻本公主作甚?”   于是兰姑姑拉着她进到殿内,指着摆在中央的一个大箱子道:“下官受宁远侯之托,给您送些解闷的小玩意,得知您赴宴未归,特地在此等着您回来呢!”   这……   常念望着那箱子顿住了。   是她昨日叫春笙代为传达的那番说辞太过委婉,以至于那人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那憨头憨脑的属下没传达清楚叫他又误会了?   这东西怎么反倒越送越多啊!   谁家礼尚往来是这么个“礼尚往来”法!   兰姑姑瞧她愣着半响没说话,不由打趣:“殿下有福了,尚未过门便得宁远侯如此关照,日后成了亲,岂不是要将我们殿下宠上天去?”   常念勉强笑了笑,心道他宁远侯权势滔天果真不假,手竟伸得这般长,分明人远在西北一二十年,不料竟与兰姑姑有交情。   寻常人就是使银子也唤不动兰姑姑帮忙的。   欸,对了!   常念忽而想到,钦天监她难以插手,可对于江恕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而言,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婚事是他们二人的婚事,只稍她提点一二,想必他定能考量到其中厉害。   打定主意,常念立时转身去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兰姑姑,又娇娇地道:“姑姑,我收了宁远侯的东西,多少该回礼道句谢,今夜深,一时不知回什么礼,可否托姑姑先转达一声谢?”   “那是自然。”兰姑姑将那字条收入袖口暗兜,笑道:“殿下只管放心罢。”   常念点点头,随后亲自送了兰姑姑出门。   了却眼前难事,她心下放松不少,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谁知,兰姑姑没走两步又忽然绕回来,常念右眼眉心倏的一跳。   兰姑姑拍拍脑袋急道:“您瞧我这不中用的脑子,侯爷还给您送了一包糖炒栗子,怕放久了凉,下官特意给您先搁在小厨房的火炉上了,险些忘记,下官这就给您去取!”   常念:“……”糖炒栗子四个字入耳,嘴角都僵了一僵。   其实她喜爱糖炒栗子倒也没有到那日日都要吃、一日不吃便会死的地步! 第16章 约会 殿下折腾一早上妆扮漂漂亮亮的原……   兰姑姑自琼安殿离开后,未作停留,当夜便亲自将字条送至宁远侯府。   诺大的宁远侯府是一派寂静,书房更则是银针落地可闻声。   江恕临窗而立,负手身后,指尖捏着那纸条把玩着,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忽明忽暗的灯影落在他如雕刻一般轮廓分明的脸庞上,英俊挺拔,深沉莫测中却仍有一股不羁野性的气势淡淡笼罩。   宇文先生敲门进来时,见状脚步都不由得放轻了许多,行至他身侧,递上一封家书:“侯爷,老夫人来信了。”   江恕接过,打开扫了几眼,放在案几上,淡淡开口:“明日本候进宫一趟。”   宇文先生迟疑片刻,才试探问:“侯爷,不知您进宫所为何事?”   江恕把玩纸条的动作微顿,遂置于掌心,却并未开口。   宇文先生在心中略回忆了他们侯爷明日的行程安排,只好硬着头皮道:“您明日上午巡营,午时赴杜阁老的棋局,下午与众将士议事……便是及至夜晚,也没有空出来的时候啊!”   “哦?”江恕剑眉微挑,抬眸看了老头子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先生不是空闲着么?”   言罢,又补充了一句:“以先生之智,想必也能轻松摆平此等杂事。”   宇文先生张了张口,半响,竟然是答不出话!   那宫里究竟是有什么稀世大宝贝么?竟引得他们侯爷至此!   宇文先生是亲眼看着江恕从萝卜头那点儿大成长到如今可撑起一片天地,也看着他日渐深沉内敛,凡事胸有谋略、宠辱不惊,可最近不知怎的,却总觉他们侯爷什么地方变了。   偏偏,说不出是哪处。   -   翌日是个阴天。   常念起了个大早,或许说整夜未眠更贴切些。   镜子里倒映出她乌青的两个眼圈,尤其在那白皙的雪肤映衬下,尤为显得憔悴惨淡,像极了医书上写的病入膏肓而彻夜惶恐不得好眠的模样。   她顿时苦了一张小脸,自欺欺人地捂住双眼,长叹一声道:“本公主怎这样丑陋不堪!”   正在外间准备梳洗香露及衣裙的春笙夏樟二人闻声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里的迷茫。   朝阳公主容貌绝美,倾城脱俗,素有百合仙子之美誉,这两句话都快成民间人人都知晓的顺口溜了!   春笙端了洒有新鲜花瓣的洗脸水进去,想也不想便夸道:“殿下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不施粉黛便是芙蓉之姿,何丑之有?”   夏樟嘴笨不会说话,只重重点头:“春笙说的极是。”   常念手指微动,睁开一条缝,她透过那条缝隙看到两个丫头格外诚恳的表情,半信半疑地缓缓把手放下来。   春夏二人笑眯了眼。   于是常念坐直身子,心想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她这底子还是有的。遂将那些个小心思抛之脑后,轻咳一声,吩咐道:“去取敷面的琼脂玉露,还有日前婉娘娘给的清凉膏。”   “是!”   不过一会子,又听她吩咐:“今日的衣裙要素雅清丽些,配饰珠簪一类要少,当然也不可太素以至于寡淡无味。”   “奴婢遵命!”   半响,常念又忽然想起什么,歪头问道:“听说最近淑娘娘的妆容很是别致,宫内宫外争相效仿,你们有谁学了?”   春笙立时答道:“殿下,奴婢学了!就等着您吩咐呢!”   “好。”常念满意地点点头,“今日就着那妆容。”   琼安殿顿时忙活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在常念指点下,春夏二人总算将一个清纯动人的朝阳公主妆扮出来。   有在外殿伺候的小宫女偶然往里看了一眼,一时竟被惊艳得愣在原地,手里的鸡毛掸子掉到地上都未曾察觉。   她们殿下便似诗中所云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般,分明脂粉淡得恍若未有,可一眼看去就是有种叫人挪不开视线的魔力。   所谓惊鸿一瞥,原来不只是红唇烈焰、灿若春阳。   常念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颇为满意,最后拿了一只白玉镯子戴上,心情愉悦道:“今日天儿不错,去御花园走走。”   夏樟不由得看了看外头阴沉沉的灰霾天空,默默去拿了两把伞。   -   秋后的御花园百花凋零,树叶枯黄落地,除却路过办差的宫人,实在鲜少有人来此。   常念才自东南角过来,便感受到一股名为凄凉的氛围,她倒是不介意,只算着时候,逛了一会子,便到桂树边上的凉亭歇歇脚。   桂子飘香,倒也消去几分秋后的衰败凄凉,常念懒懒地趴在栏杆上看秋风吹落小花粒,百般无聊,又伸手去接了接。   直到视线里,多出一抹墨青色。   她遥遥望着,一时没了动作。   原来是宁远侯一身收腰锦缎墨青色长袍,宽肩上青竹暗纹浮动,革带下垂一枚白玉坠,随着他迈动的脚步,轻轻晃动着,挺拔高大的身形也越发逼近,直至凉亭台阶下。   正此时,暖金色的花粒忽然砸到常念的手心上,有些痒。   她蓦的回过神。   平时总爱穿一身黑的人,不想换了衣袍之后,通身气度也变得温和清俊起来,倏的一看,竟觉有些陌生。   春笙夏樟二人见状,总算明白小主子折腾一上午是为了什么。   原来打扮漂漂亮亮的是约了宁远侯相见!   二人见礼后自觉退下。   常念有些局促地站起身,盈盈对底下人行了福礼:“宁远侯。”   江恕颔了颔首,抬脚上前,目光似在少女娇美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只不过他神情淡,仍是没什么表情。   行至常念身侧,也没有说什么,像是在等她开口。   常念樱粉的唇瓣动了动,可不知怎的竟道了一句:“好巧啊,侯爷也在此。”   “呵。”江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在心中反复念着“好巧”二字,倒是难得没驳她。   昨夜那纸条所言,并非谢意。   娟秀精巧的字迹一笔一划写着:万语千言,仿若园中飘落桂花粒。   于是他来了。   来听听她的“万语千言”。   哪曾想,是好巧?   实则话一出口常念便悔得想咬断舌头。   瞧瞧她说的这是什么开场白!   真是糟糕透了!   当然,朝阳公主向来端得住大场面。   只见她弯唇笑了笑,自是一派端庄优雅,好似真的“偶遇”一般,温声软语地道:“侯爷托人送来的东西,朝阳都收到了,小玩意做的很别致,朝阳十分欢喜……糖炒栗子十分甜润可口,难为侯爷这般细致体贴,只是略多了一些,日日吃,怕是要上火,且吃得多了,好似也没有从前吃不到时日思夜想的味道了……”   边说着,常念边不动声色瞧着江恕的神色,只他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叫她不由顿了一顿,迟疑道:“侯爷?”   江恕适才抬眸:“殿下且说,本侯在听。”   常念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继续道:“侯爷的心意,朝阳都悉数收到了,心中感念,一时想不到什么回礼,便作图托哥哥在冶铁司为侯爷制了一件兵器,不知侯爷可喜?”   闻言,江恕无波无澜的眼底总算跃上些许兴味:“兵器?”   “嗯呢。”   说起这兵器,常念便扬了扬唇角,颇有些小得意:“侯爷威风凛凛,气度非凡,又是众将之首,若没件称手的兵器如何能彰显西北名将的雄浑气势?朝阳苦苦思索一整夜,总算画出图纸。”   “你瞧!”她从腰间掏出一张图纸展开,又自觉往江恕身边站了站。   少女身量娇小玲珑,然江恕身形修长,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需要微微俯身下来,才能看到。   “如何如何?”常念有些迫不及待地扭头问。   此时江恕才俯身靠近,听闻此话,于是第一眼落在了她漾满期许好似会发光的眼睛上。   他黑眸深邃,气息冷冽,这样凝神看着人时,压迫感十足,甚至隐隐透出些若有若无的侵略感。   像是蛰伏深山的猛兽,看到猎物那一瞬间,无声张开爪牙,而后,猛一下扑过来!   常念双腿忽然软了一下。   腰间很快附上一个宽厚有力的手掌,甫一触上那柔软的腰身,手背青筋便现出几根。   江恕单手揽住她将跌的身子,眉心微皱:“殿下?”   尽管他已极力克制二人间的距离,然结实而坚硬的胸膛仍不可避免地抵在常念眼前,她白皙的脸一下红了个透,不光身子软,嗓音也软绵得不可思议,听着可怜巴巴的:“我,我忽然感觉没有力气,有点站不住……”   江恕皱起的眉头又深了些。   才说这么两句话便无力疲乏,这身子,岂不是弱到碰一下便要坏了?   他并不多言,只扶她到凉亭的凳子上挨着栏杆坐下。   常念暗自缓了缓,腿上还是没有力气,可图纸却被她抓得出了褶子,四目相对,她尴尬得咬住下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江恕面容严肃:“殿下身娇体弱,还是速速回宫歇下为好。”   “可……”常念抬头对上他不容拒绝的眼神,语气弱了下去,“可本公主还有话没说。”   江恕紧皱的眉头便没有舒展过,到底是耐着性子问:“你说,我听着。”   常念却默了默,她原本想不动声色地提起八字一事,矜持又不失公主体面,可谁知这身子不争气,此时再弯弯绕绕,只怕显得她矫情做作,且这急性子的“糙汉”也——   罢了。   她豁出去一般的直言道:“昨日太后回宫,提及朝阳婚事,后父皇直言朝阳与……与侯爷的婚事已定,太后便说先合八字,朝阳心属侯爷,唯恐婚事再生变故,奈何鞭长莫及,望侯爷在宫外能关注一二。”   常念一口气说完,立时闭上眼睛,心道看不见便无事发生,可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又似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宁远侯会如何想她?   哪有姑娘家这样不知羞。   她堂堂朝阳公主,好丢人……   殊不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恕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动容,顿了片刻,道:“好。”   常念一愣,试探着睁开眼,听见他又道:“殿下放心。”   低沉的声线严肃认真,并无半分玩笑,瞬时安抚了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常念不太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小声道:“此等小事求到侯爷这处,实属无奈,朝阳不想让母妃担忧,也怕连累哥哥陷入困境,只得劳烦侯爷了。”   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孤独无助,及那精致到易碎的珍贵感,全然在小小的声音里。   那张清纯无辜的小脸,本就惹人心生保护欲,江恕心底的不耐竟莫名消淡几分,难得语气温和了道:“这亦是本候份内的事,责无旁贷,殿下无需伤神,若再有难处,托人书信一封即可。”   左不过,这日后也注定是他的夫人。   现在稍微破格一些,无伤大雅。   常念当然不知他是这般想法,眼前难事有了着落,且宁远侯也没有给她难堪,便松了一口气。   二人静默了一瞬,江恕侧身看了看亭外阴沉沉的天色,道:“若无旁事,本候先行回府了。”   “欸,”常念下意识将手里的图纸举起来,又乖巧递给他。   江恕瞧着那被攥得皱巴巴的图纸,微顿,遂接过展开。   常念眼巴巴地等着他评价。   又不禁在心里想:会夸她的吧?   谁知半响过去,江恕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在殿下眼中,本候西北名将的气势只堪配大砍刀,及两个大铁锤?”   天下兵器千万种,长剑、长矛、长.枪、弓.弩、戟、钺、钩……   是他宁远侯不配?   这时,一场预谋已久的大雨忽而倾注下来,雨水伴着斜风打在树叶枝丫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像极了“是是是”。 第17章 赐婚(含入v公告) 所以,究竟什么时……   常念尚在美滋滋地想着待会宁远侯会怎么夸她,就连要如何谦虚矜持的回应都在心中打好草稿了,谁知冷不丁地听他用那样嫌弃的语气说:   “本候西北名将的气势只堪配大砍刀、大铁锤?”   常念登时仰头看向江恕,极为困惑地皱了眉,半响,她认真问了句:“侯爷是瞧不起大砍刀和大铁锤么?”   江恕冷淡垂眸,对上那双灵动澄澈的眼,微微顿住。   一句无情的“是”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可他俊美而冷漠的脸上无不透着肯定及嫌弃之意。   那般明晃晃的,只怕瞎子也能瞧见。   可,可那是她想了一整夜才画出来的啊!   常念郁闷地转头看向亭外哗啦啦的大雨,天日阴沉,她眼里亮晶晶的光芒好像也一瞬间黯淡了去。   而后,是长久的无言,耳边只有雨水滴落青石板发出的悦耳声响。   常念纤弱单薄的身影落在江恕眼里是小小的一团,小猫似的,他捏住图纸的手紧了紧,薄唇轻启,竟是欲上前宽慰两句。   不过在他开口前,常念忽然转过身来,神情格外诚恳道:“我是真心觉得它们好,并无半点戏弄之意。”   “侯爷你瞧,这大砍刀简单利落,又无那些花里胡哨的配饰,若上了战场,凭侯爷敏捷的身手,一刀一个一刀一个!定叫敌人闻风丧胆有来无回!”   边说着,常念随意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在半空中比划着,声情并茂:“且侯爷力能扛鼎,那大铁锤一上手,一锤一个一锤一个!必要时还可以控制力度,侯爷想要他死便往脑袋砸,侯爷若想留他一条性命回去仔细盘问,便往后背往腿上砸,岂不十分好用?”   少女明眸皓齿,皙白雪肤,是抬眸可见的漂亮精致、堪比名贵瓷器易碎的脆弱,可就是这样娇弱的小女子,说起打打杀杀来,非但不害怕,竟是丝毫不违和。   江恕看向她的眼神微变,再不复先前的平淡如水。   男人那深邃的眼底波澜轻起,有忽然被挑起的兴致,甚至是探寻的欲念。   对,是耐人寻味的欲。   深沉,而内敛。   且,她说的头头是道,貌似,十分有理。   江恕喉咙里发出一声暗哑有磁性的“嗯”。   常念不自在地放下枯枝,又规矩端坐好,低头小声问:“你只'嗯'一声,是朝阳说的不对,但又顾忌本公主的体面才冷淡敷衍的么?”   “还是侯爷不喜朝阳,所以连带着朝阳说的话、送的礼也都这般——”   “不是。”   常念终于抬起眼睛,嘴角微瘪。   ……还是有点委屈。   '纯欲妆'勾勒出眼尾一点红晕,此刻像极了要掉金豆豆的小可怜模样。   江恕心中微沉,下意识道:“不是。你莫要哭。”   “哦。”常念挑眉斜睨了他一眼,轻哼:“谁要哭了?”   她的泪珠子,从来只在父皇跟前掉,寻常人想见一回可不容易,难不成凭他江恕就可以?   休想!   雨已经小了,常念招手叫来在一旁避雨等候的春笙夏樟二人。   春夏二人一直仔细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们殿下脚软要跌倒那时候可吓坏了,这时候甫一过来便先拿了披风给常念穿戴上,夏樟则蹲下仔细看了看主子的腿,好一阵忙活,偶然瞥向江恕的眼神都是带着埋怨的。   江恕深深蹙眉。   倒似他蛮不讲理欺负了她一般。   常念缓了这许久,也无甚大碍了,她站起来,春夏二人立时一左一右地小心扶着。   常念忙摆手说“无事”,遂才对江恕道:“叨扰侯爷许久,望侯爷见谅,如今天色不早,本公主身子不适,便先行回宫了。”   “另外……其实本公主也不是很喜欢侯爷送的糖炒栗子呢,今日就,就算扯平了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了凉亭,夏樟很快撑开伞。   那一抹纤弱的身影被油纸伞遮去大半。   江恕握着那图纸立在原地,素来不苟言笑的男人竟有些忍俊不禁。   倒真是小孩脾性。   常念离开后,他复又认真看了一眼纸上的大砍刀大铁锤。   好像,莫名顺眼了不少。   半响,江恕将图纸对折叠,收好,准备出宫回府,却先看见先前那穿绿衣裳的宫女跑回来。   是夏樟。   夏樟毕恭毕敬地将油纸伞递给宁远侯:“侯爷,我们殿下说若您淋雨感风寒,她会心里过意不去。”   江恕接过伞,淡声:“多谢。回去告诉她,兵器称手,终有一日,本候会用它们令敌人有来无回闻风丧胆。”   -   宁远侯府的车架已经等候在午门外。   江恕撑伞出来时,拿着蓑衣跑过来的十骞都愣了一愣,他默默收回蓑衣,转为问:“侯爷,咱们回府吗?”   江恕:“先去司大人府上。”   司大人便是掌管钦天监的官.员。   大晋立朝以来,钦天监向来是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①,后来皇族子嗣成婚选日,及演算八字之职能也逐渐归纳了进来。   十骞驾马到司府时,恰巧迎面遇上豫王府的马车。   江恕下车,那头,常远几步走过来,却在瞧见他手里拿的那把伞时,目露探究之色,打趣道:“哟,我们大晋鼎鼎有名的西北名将,什么时候也撑起姑娘家的油纸伞了?”   江恕神情淡淡,语气理所当然:“令妹所送,盛情难却。”   常远笑了两声,拍拍他肩膀:“阿念倒是肯对你上心。”   说罢,常远顺势与江恕往司府去。   然江恕却道:“王爷请留步。”   常远笑:“难不成这司府就你宁远侯去得,本王就去不得了?”   谁料江恕当真不苟言笑地道了一句“是。”   这节骨眼,常远为何出现在此,江恕如何会不知?他道:“此事本侯出面去办最合适不过,于立场于名誉都不会落人口实,若王爷去,难免招人非议,再者,朝阳也不愿你掺合进来。”   听他的语气,俨然是和常念荣辱兴衰同为一体了。   常远诧异片刻,他那柔柔弱弱的小妹几时与宁远侯这样亲近了?   不过这件事只要能解决,并不拘谁去。   常远倒也没有多问什么,便道:“如此,本王就放心了。”   -   一日后,钦天监呈上朝阳公主与宁远侯的八字结果。   皇帝开怀大笑:“木金乃是天造地设,夫妇欢好相宜,相生相存,互为吉星,子孙兴旺……好,好极了!朕便说阿念是有福之人,必也能给我大晋带来如虹运势!若此番阿念与江恕婚事不成,朕都觉着自个儿有罪过!”   “哎呦您瞧您,都高兴得说胡话了!呸呸呸,真龙天子哪有什么罪过!”王公公哭笑不得,忙道:“等日后公主给皇上生下小外孙啊,才是阖家欢庆福气绵延呢!”   “自然,那是自然!”   与老皇帝的眉开眼笑截然相反的是,寿康宫中,太后正发着泼天的脾气,怒极时,将手边的杯盏都摔到了地上。   八字结果传到皇帝那时,自然也传到了这里。   徐皇后垂头立在一侧,恭敬之余,多则是不敢言的维诺。   太后睨了她一眼,冷声:“哀家才将这权力交到你手上不过三年,你瞧瞧你办的是什么事?一计不成又一计,哀家替你铺好了路,哪料你竟一计也接不住!连朝阳那个黄毛丫头都斗不过,哀家瞧你这皇后也不必当了!”   闻言,徐皇后心神微震,立时道:“儿媳有罪,请母后息怒。”   “息怒?”太后重声反问,“你倒是来教教哀家如何息怒?”   皇后说不出话,手中帕子不由得捏得更紧了些。   太后:“原想韬儿身后有将军府,又有舒家在朝堂上助力,是略高豫王一筹,眼下我们失了宁远侯这颗大树,豫王无异于如虎添翼,皇帝那颗心可是早就钉在虞妃那挪不动道了的!瞧着吧,要不了三年,你们娘俩都得被打发去冷宫。”   “不若,不若再冒一次险,只要没有朝阳,这婚事断断是成不了,届时儿媳推娇娇上去,尚可力挽狂澜……”   “说的好听!用脚趾头都不该想出此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太后厉色驳斥道,“朝阳一个大活人,怎能说没就没?皇帝能放过?还是宁远侯能放过?还是你觉着虞妃和豫王是死的?只怕你还没弄死她,自个儿便要见阎王。”   皇后再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硬着头皮问:“依母后看,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太后缓了口气,捻着佛珠思忖,许久才道:“立刻从朝中选中两家地位举足轻重、日后能助韬儿夺嫡的,安排给舒衡和娇娇,越早成婚越好。”   “这……”皇后面露难色,她怎能甘心就此放弃?   太后瞧着皇后,不冷不热道:“宁远侯才回京不到两月,朝堂局势就变了。哀家言尽于此,怎么选便是你的事了。”   皇后一咬牙:“儿媳遵命!”   太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不耐烦地挥手道:“一个个的不让哀家省心,下去吧。”   话落,又忽地道:“你日日白着一张脸是奔丧么?若不想虞妃顶了你的皇后之位,就赶紧找个太医瞧瞧!”   皇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一怔。   夜夜噩梦缠身,皇帝一月都不来长春宫歇一回,孤枕难眠,如何能不人老珠黄?   自然,太后知晓了,也只会骂她不中用。   皇后恭敬行礼,退出了寿康宫。   -   日子悄无声息的,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是个好日子。   皇帝先于当日早朝昭告了赐婚一事,晌午时,赐婚圣旨便由王公公亲自送到宁远侯宣读。   一时候,民间炸开了锅,茶舍酒肆的说书先生当下就换了话本故事。   朝阳公主婚事已定,赌.坊开局,压宁远侯抱得美人归的赢得盆满钵满,有人却输得亵.裤都不剩一条。   而加官进爵又娶得皇帝掌上明珠的“大赢家”宁远侯,却是在书房中静坐许久,眉心浅浅蹙着,脸色微沉。   这圣旨写的虽是华美夺目,令人生羡。   然,礼部全权操办一句所包含的意思极广,而最为关键要紧的问题:   ——何时大婚。   却未有明言。   他回京城至多待半年,便要回西北掌权。   所以,老皇帝,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第18章 吻他 定情信物   然而,老皇帝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这是他捧在手心疼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闺女的婚事自是顶顶上心,可一朝出嫁,便是远去西北,老父亲确实是舍不得啊,那日靶场上,闺女也哭着说舍不得他们,希望能在京城中多留些时日,皇帝动容不已,左不过,婚姻大事,岂非儿戏,不急于一时!   赐婚圣旨下来,礼部也开始着手准备了的,当然,行事效率另当别论。   朝阳公主的大婚礼仪不紧不慢,徐皇后那头的手段却是快,不过两日就给舒衡和徐娇娇择选出良配。   一则是内阁大学士赵令才的嫡子,指给徐娇娇。   起初徐娇娇自是千万个不愿意,暗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朝阳公主表里不一蛇蝎心肠……她满心幻想着成为宁远侯的正房夫人,夫君手握几十万兵权又掌管着整个西北,威风凛凛,嫁过去后自个儿也能跟着沾光,然姑母的命令下来,加之家族中长辈严词厉色,再不愿也得老老实实与那赵公子相看。   好在,赵公子风度翩翩,儒雅俊朗,说话又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气派,徐娇娇与之相处一二回,倒是没有不满了。   然舒衡这边却没有那么顺利了。   皇后替他择选出的贵女是威猛将军陆永的嫡女,虽无倾城倾国之姿,但模样秀丽端美,贤惠能干,算是京中贵女上乘的,最为关键的,是威猛将军负责守卫皇宫及京城出入,日后若有变故,也好拦住宁远侯的西北大军进京驰援豫王。   徐皇后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才费尽心思选出这么一个好人家。   舒衡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   舒母隔三差五地以赏花喝茶这些名头请陆氏女登门,给二人制造相见时机。   舒衡不是推拒公务缠身,便是给那陆氏女冷言冷语,如此三四回下来,两家都有些下不来台。   舒父怒了,直接上书一封告假,禁了舒衡的足,令其在祠堂反省己过。   哪料,半月过去,只在舒衡房中搜出一张张情真意切的“书信”,字句皆是对常念的恳切情感。   舒父彻底怒了,这日拿了滕条于家祠中厉声责问舒衡。   “子郁,你如今二十有四,再不是初出茅庐的混小子,难道还不明白肩上重任吗?宁远侯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只比你年长一岁,却已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言一行狠辣老沉,就连为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手段作风,武举当日你也是领教过了的,现下满城都拿你与他作比,孰高孰低不用为父多说,你心里应当有数!”   舒衡跪在祖宗排位前,一脸愤闷:“宁远侯自是千万个厉害,儿子不敌他,可若无他,阿念如今就是我的妻子,儿子不与他争高下,只为求一人心,何错之有?”   这等冥顽不灵……   舒父气得直接一藤条甩到舒衡背上,却不见他吭一声,反道:“若那人不是阿念,儿子宁愿终生不娶!”   “你,你!”舒父气急,挥手又是一藤条甩下。   舒衡死死抿着唇受下,额上冷汗滴落下来,仍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重复:“那人若不是阿念,我舒衡终生不娶!”   舒父心头一哽,险些踉跄一下跌倒,身侧的下人赶忙来搀扶着舒父去坐下,端茶倒水,好一阵宽慰,舒父才缓过气来,无力扔了藤条,指着舒衡道:“你这逆子,是要气死我吗?”   舒衡:“儿子不敢,还望父亲息怒,成全儿子。”   “成全?”舒父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事已至此,你还不明白吗?我且告诉你,今日就算你和公主定了婚事成了亲,来日也注定长久不了!”   舒衡猛地抬起头来。   舒父道:“皇后不过是利用我们舒家来牵制豫王,达成大计后还能留公主性命?你扪心自问,到那时,你拿什么来护住她?如今公主令择明路,大局已定,皇后不得已才给你指了陆家这婚事,你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自古成大事者,哪个拘泥于儿女私情?倘若你再执迷不悟,整个舒家便要活生生葬送在你手上!”   舒衡怔在原地,张了张口,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舒父见他终于有所动容,长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子郁,你若真心为她好,便点头允了这桩婚事。为父是过来人,只你一个亲儿子,这时候,断不会害你。”   -   这个沉闷荒凉的秋天眨眼飞逝,时序入冬,细雪纷飞,勋贵家族中徐、舒二家都操办起婚事,加之朝阳公主与宁远侯,繁华的京城比往年热闹许多。   琼安殿中,自上次凉亭一别,常念已是将近三四月不曾出门,天气寒冷,她也愈发贪睡惫懒,窝在暖如春日的殿中,半步也不想动腾。   宫外这些事,都是听春笙说的。   好在一切安然无恙,她知晓了也并不多过问什么。   只一桩,入冬后将近年关,宁远侯进宫的次数是越发频繁了。   一早,便听春笙回来说,皇帝与宁远侯在藏书阁对弈,御膳房茶水都换了好几波。   常念烤着暖烘烘的炭火,琢磨着,他是不是不耐烦了呀?   说起来,于拖延婚期一事上,她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跟江恕说四年后会有一场凶险的夺嫡之争,而她这身子去了西北,十有八.九活不过三年。   她不敢冒险,更不敢肯定到那时候,他是不是会为了她而倾尽全力地帮哥哥。   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谁会是她一辈子的靠山,凡事总是谨慎些为好。   思来想去,常念还是决定去藏书阁一趟。   春笙一面替她换上厚实裙褥,一面宽慰道:“殿下,奴婢前儿个听秋儿她们闲聊时讲了个话本,说的是一家道落魄不得已入了青楼为生的贵小姐,这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是卖艺不卖身的,可原先与之心意相许的竹马却担忧不已,怕她于那风月场中失了本心,却迫于家中压力,无奈娶不得小姐进门,这小姐为叫竹马放心,竟将清白身交了出去……”   夏樟皱眉打断道:“你同殿下胡说些什么?”   春笙立时摇头:“我还没说完你怎知是胡说?”   常念倒是不甚在意,笑了笑问:“后来呢?”   “话本就是供人闲暇娱乐,哪有什么后来啊。”春笙转身过来替她系上毛领斗篷的带子,“奴婢之所以同您说起这个,是看您这些日子为婚事劳神,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一圈,便斗胆想,为定宁远侯的心,是不是可以送一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常念微微愣住,眼前不由得浮现江恕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送他两件兵器都被嫌成那般,若是女儿家粉嫩的信物,如香囊之类,挂在他黑色的衣袍……她顿时摇了摇头,只觉那场面好惊悚!好骇人!   春笙:“殿下?”   “无事无事。”常念连忙挥散走脑海里莫名其妙的画面,“快些出发,不若他就该出宫了。”   -   藏书阁中,接连败了五局的老皇帝瞧着面前这盘即将再输掉的棋局,搁下手中白子,摆摆手,疲倦道:“天色不早了,朕看今日这盘棋不如留到明日再来。”   江恕轻笑一声,将手中黑子落下,“皇上莫不是嫌微臣连日叨扰,心生厌烦了吧?”   皇帝嘴角一抽,脸色颇有些难看。   听这熟悉的语气及措辞,岂不是他日前用来拖住江恕的?   然老皇帝有老脸皮,此刻只佯装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道:“爱卿说笑了。”   江恕略微皱眉,神情好似无奈至极:“臣久居西北,骤然回到京城繁华之地,多有不适,然皇上厚爱,臣岂敢不受?今日路过湖心亭见湖边结冰,冰钓应是十分有趣,不知明日可否请皇上赏脸?”   皇帝干笑几声,却不答话了。   心道这宁远侯果真是武将中鲜少有的心机重臣!难不成鬼谷子再世亲自教了他捭阖之术?   这才不到三月,竟将他的手段学个活灵活现,'以其人之道还已其人之身'莫不是为他量身打造!   前日阔论兵法,今日下棋,明日又冰钓,虽半句不提大婚,字句却又无不是在提醒点拨。   然这法子合该是他用来拖住江恕的,这可倒好,竟全反过来了?   头疼,实在是头疼得紧!   江恕见皇帝不应答,薄唇又起,恰此时王公公进来,恭敬回禀道:“皇上,朝阳公主过来了。”   “朝阳来了啊!”皇帝眉头一展,率先起身道,“朕上午才应了皇后去听戏,迟了总归不好,爱卿啊,朕让朝阳带你在藏书阁参观一二。”   说罢,皇帝挥手示意王公公出去请人进来,自己也脚步轻快地往外走。   江恕唇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微臣恭送皇上。”   常念才进来便是瞧见她父皇快步走来,而江恕立在稍后头些,恭敬行礼相送,对比之下,父皇这急匆匆的神态倒像是迫不及待逃了。   她正当不解时,皇帝行至她身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道:“阿念啊,这里交给你了!”   常念:“……”   一脸茫然。   不是父皇在拖着江恕么?   可皇帝说完,便利落出了藏书阁。   常念抬眼看向几步外似笑非笑的男人,很快定了定神,嘴角缓缓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许久不见,侯爷风采依旧。”   江恕的目光掠过她消瘦的下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殿下清瘦不少。”   “是么?”常念只是笑了笑,走到他身前,垂眸扫了眼棋局,遂坐下,白皙而纤细的玉手执起一颗白子落下,忧道:“成亲原本是喜事,可想到要离开养育了朝阳十几年的皇宫及至亲,远去西北,便不由失落郁闷,这样的喜忧参半的复杂情绪,或许侯爷难切身体会。”   对此,江恕不予置否,掀袍坐下,安静添了一黑子,却是添在边角无关紧要的位置。   他原本可以一招叫对方落败的。   常念的棋艺师承名家,极好,自也看出他是有意相让,再落白子时,只跟着他的走势下,忽而问:“侯爷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江恕眼帘微抬,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不过据实道:“并无。”   宁远侯府嫡系子孙是世代单传,到他这一辈,人丁单薄,并无同辈兄弟姊妹,依附于嫡系生存的旁系倒是有。   但在江恕眼中,那些酒囊饭袋根本算不得兄弟。   常念微微思忖,也从中参透到这层深意了,她捏着棋子,语气低落道:“可朝阳有。还记得七岁那年,我高烧不退,哥哥在床边守了整整一月,不眠不休,后来我醒过来,见他脸色苍白,嘴角都起了皮,却还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阿念,你再坚持一下,等你好了哥哥就带你去看高山大海,骑大马游灯会……'那时只恨我这身子不争气,对不住哥哥,更对不住母妃和父皇一片苦心。”   “如今想来,倘若我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根本活不到现在。”   这话虽难听,却是实话。   江恕稍顿,不经意间扫过她过分白皙的小脸,竟是下意识想起初见时,也在这藏书阁,她连咳嗽声都是小小的,娇贵又脆弱不堪,他语气不由放轻了些:“殿下切莫妄自菲薄,人各有命,生在帝王家,荣华尊贵,锦衣玉食,是殿下的福分。”   “连你也这般说。”常念轻轻叹了口气,漂亮的眼睛垂着,语气沮丧不已:“可,可我真的好舍不得她们,母妃含辛茹苦照顾我十几年,细想,我除了病痛叫她忧心,都不曾为母妃做过什么,从前是没法子,如今身子总算康健了些,便格外想再留在宫中多陪陪他们,报答养育之恩,哪怕只是半年、只是一个月,也好啊。”   闻言,江恕思及婚期,思及近来老皇帝耐人寻味的态度,抬头看了常念一眼,若有所思。   常念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雾蒙蒙的,仿若眨眨眼便要掉下一颗泪珠子来,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鼓足勇气似的问:“侯爷会因此责怪朝阳自私么?”   江恕沉声:“不会。”   宁远侯虽有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恶名在外,但,也是人心肉长。   听这话,常念吸吸鼻子,弯唇勉强笑了笑,感动得声音哽咽道:“我就知晓侯爷最通情达理啦!那便说好了,左不过迟早都要成婚,迟一点也没关系——”   未说完的话倏的戛然而止。   只因,常念捏在手指与中指间的棋子不知怎的竟自指缝飞弹了出去,打在江恕下巴,又跌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常念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整个人都僵了一僵,许是进到阁内有些热,她手心濡湿一片,指尖也是湿滑的,又许是她情绪有些激动,偏棋子的质地滑润,但凡微微用一点力……   不及她多想,只见男人垂下眸子睨了眼棋子,他下巴位置红了一小块,脸色也沉了沉。   那神色,简直像是在说“单凭此棋子便想谋.杀本候吗?”   常念“唰”地跪坐起来,什么言辞恳切都顾不得了,急忙摆手道:“本公主不是有意的!”   天爷,她今日好不容易端庄优雅成熟稳重一回,给他宁远侯打了一场感情牌,难不成又要功归一溃了么?   不,朝阳公主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电光火石间,这些念头飞闪而过。   常念立时一手撑着棋盘的边缘倾身过去,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下那“罪魁祸首”的棋子,消灭罪证。   谁料,江恕深深皱眉,往后退了退。   “哗啦!”   常念的手心冷不丁地滑了一下,黑白棋子洒了满地,而她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江恕身上扑去,她睁大的双眼中,男人冷峻的脸庞不断放大,放大,直到樱粉唇瓣碰上一抹冰冷。   软软的。   带着清冽好闻的冷松香。   却也冷得她心尖狠狠一颤。   冷热两道极端的温度相交融时,先前春笙说的那话本故事又浮现耳边:   那贵小姐为定竹马的心,竟直接将清白交了去。   殿下何不如送宁远侯一定情信物?   死一般的寂静后,常念脑海里轰隆一声直接炸开了。   心跳“砰砰砰”,像是要跳出来一般,发烫的脸颊耳根红了个透。   所以,她,她这是变相的将……清白交出去了么? 第19章 躁动(一更) 本侯依你便是   藏书阁本就幽静。   里头一点儿声响传来, 守在门口的春笙和夏樟便能听着。   莫说方才稀里哗啦那样大的动静。   难不成殿下跟侯爷大战了一场??可她们殿下那样娇弱,怎会是勇猛无双的宁远侯的对手啊!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不安起来, 然并未有吩咐, 也不敢轻易推门进去,只好焦灼守着。   至于阁内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莫说常念红着脸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就连江恕也是顿了一顿,双臂张开还保持着微微接住她的姿态, 推攘间,那枚棋子倒是跌出去了,只是触上那样绵软的身子, 因极力克制而绷紧的肌肉线条勾勒出完美的身形,僵硬中竟泛起酸涩。   唇角贴着温软,变得滚烫而发麻, 呼吸交融时,好像能听到对方胸腔里强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砰。   江恕素来沉静的心绪乱了几分, 僵着未动。   常念心慌意乱地回过神来, 飞快别开脸,谁料一时情急撞上男人高挺的鼻子, 顿时疼得泪花闪烁, 她隐忍地咬住下唇,模样委屈极了,落在江恕眼中,却让他误以为此举放.浪, 冒犯了她。   他倏的放开手。   骤然失了唯一支撑力道的常念却一下子跌趴到棋盘上,她本就挨着棋盘,倒不是很疼,可这四仰八叉的狼狈模样……   一时间,漾满眼眶的泪珠子便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呜呜……”常念又羞恼又难堪又无措,这简直比上回去哥哥的王府误会宁远侯送她还要尴尬千倍万倍。   她捂着脸,索性半身趴在棋盘上不动了。   江恕颇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了些,语气生硬道:“抱歉。”   “呜呜呜!”他这一说,常念心中却是更难堪了。   若说先前是她无意中叫手中棋子飞出去打了他,那方才他就是有意丢她下来的。   糙汉!   莽夫!!   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糙汉”现今头皮一阵发麻。   棋盘摆在铺了毛绒地毯的平地上,而姑娘小小的一团趴着,襦裙上的绒毛随着她轻轻颤抖的双肩飘动,居高临下看来,像极了受惊的小白兔,若常远在,定要好好打趣笑话一番不可。   自然,此刻糙汉本人面庞冷硬,无论如何是不会笑的。   江恕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地上凉,先起来。”   常念这才扭头过来,眼尾通红地瞧了他一眼,却是道:“……你出去。”   接二连三的,她委实丢不起这个人。   江恕眉头紧蹙,短暂地默了一瞬:“好。”   他起身要出去叫她那两个小宫女进来。   常念又忽然出声:“等,等等!”   “嗯?”江恕难得好脾气的,复又蹲下。   听到小姑娘委屈说:“我们先前说好了的。”   江恕:“……?”   他们说好什么了?   常念咬了咬下唇,十分难为情地道:“侯爷既是朝阳的未婚夫,如今你我又这样了……这亲事早晚都要成,只是,只是,”   话已至此,江恕便恍然明白了。   他所担忧的,无非是皇帝欲借婚事拖他留在京城,私下里却绸缪架空西北兵权,调虎离山一计,不得不防。   可若单纯是这位娇贵主儿割舍不下至亲,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他可不愿娶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日夜吵着要回京城的祖宗回西北供着。   这一会子的沉默,常念便等不及问道:“你莫不是拿话唬我的?”   “唬你作甚?于婚事上,本侯都依你。”江恕神色郑重地允诺她,如同在商讨军事政务。   常念这才破涕为笑,笑着,眼角又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她伸手抹去,声音轻快不少:“我就说宁远侯是最善解人意温良体贴的男子,他们眼瞎了偏要说你冷酷无情铁面无私,简直没道理。”说起这些溢美夸赞之词,她眼都不带眨的,格外真诚,可紧接着,便话锋一转:“日后你也会像今日一般让着我的是不是?”   得寸进尺一词,当真是为朝阳公主量身定做。   江恕眼帘微抬,对上那双满是期待的含情眼,眉心微动,到底是淡淡“嗯”了一声。   话落,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宠溺:“本侯依你便是。”   善解人意温良体贴这样假的话也亏她说得出口。   偏这眨眼落泪的小娇娇,叫人生不起气来,反倒恨不得什么都答应她。   彼时,江恕想,左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他让她又何妨?   ……   宁远侯自藏书阁出来时,眉目凛若寒潭水,神情仍是清冷疏朗,通身矜贵冷沉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春笙夏樟二人匆匆见礼便赶忙进去,心想那动静一阵一阵的,还隐约听到哭泣声,她们殿下定是被欺负得不轻!   因而便没有看到,江恕立在门口,十分反常地,抬手摸了摸嘴角,粗砺的指腹上因常年执.枪握剑而磨出一层厚茧,捻过的地方,仿若还有少女的柔软和淡香。   另一边,春夏火急火燎进到阁内,哪知只见绝美如初的朝阳公主坐在软垫上,周遭黑白棋子凌乱洒了满地,而她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压着泛红的眼角,不慌不忙,模样悠闲,见她们来了,便道:“快收拾收拾。”   二人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试探问:“殿下,您没事吧?”   闻言,常念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们一眼,语气风轻云淡:“本公主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她自欺欺人地想:不就是提前亲了未婚夫一口么?等日后做了夫妻,还有这样那样更为亲密的。   虽则……今日不是很美妙。   但也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于是欲言又止的春笙默默将话咽回肚子。   她们殿下向来不是拘泥小节的性子,凡事看得开,回到琼安殿喝了碗燕麦粥暖胃,舒舒服服躺下,只要不去深想那些细节,又是岁月安好万事皆顺。   夜晚,虞妃来了一趟琼安殿,身后的宫女抱着一沓厚厚的书籍尾随着。   常念才补了一觉醒来,哭红的眼睛消肿了,跟个没事人一般,欢欢喜喜地抱住虞妃胳膊,忍不住打量了那宫女一眼,“母妃又给女儿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这段时日大婚礼序逐渐操办起来,琼安殿总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时而量体裁衣,挑选绸缎样面,虞妃为她准备嫁妆,也常过来。   但今夜可不同,虞妃笑而不语,先挥散殿内伺候的其他宫人,与她在昙花小榻坐下,才柔声道:“阿念,如今大婚喜服已经由绣娘们去缝制了,凤冠头饰一类有锦绣阁定做,礼部拟订的吉时也大致是明年五六月份,娘算着时候,还有一桩要紧事,也该提前与你仔细交代了。”   常念笑眯眯问:“是不是担忧女儿的身子?您放心好了,自上回落水至今,女儿身子好着呢!”   虽偶尔咳嗽头疼,但算不得重。   虞妃却是摇了摇头,将那一沓书籍抽出一本来,递给她,“你先自个儿瞧瞧。”   于是常念乖巧地打开册子,首页三个大字赫然入目,竟是春.宫图!   且,且第一页便是,便是一男一女抱在一处拥.吻,简直像极了今日在藏书阁中,她同宁远侯……   不堪回首的记忆猛地倒退,常念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阖上册子,双手死死压着封面,好似那图会自个儿跑出来!   虞妃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阿念长大了,可不要害羞,娘先同你说了,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不是?”   常念红着脸,连连推拒,说话都结巴了:“我,我自己看便成!您放心!”   “好好。”虞妃知她皮薄不好意思,纵容道:“你就是犟,认准了什么非要办到不可,你坚持要嫁江恕去西北,娘允了,只是那江恕并非善良,铁血手腕哪怕是你父皇也要忌惮三分,待成婚后,夫妻相处,你要会服软撒娇才好少吃些苦头,可千万别跟他对着干,知道吗?”   常念点头如捣蒜,与虞妃说话间,又默默将手里的册子塞到身后,脸颊才没有那么烫。   随后,虞妃又叮嘱她许多。   常念极想认真听到心里去,可不自觉的又走了神。   她忍不住想:今日阴差阳错闹了好大误会,可江恕从始至终都还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好似就算天塌了,他也丝毫不会慌乱。   上回她精心描妆打扮,也不见他面色有异。   难不成,她这冷面未婚夫是铁石心肠没有七情六欲的吗?   倘若是真,这倒是十分符合民间传言,不若怎会有人二十五还未议亲娶妻,他又不是专等着她及笄才来求娶,或者,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   常念那小脑袋瓜细细推敲着,想到了天边去,少女娇羞和脸热慢慢变成凝重的神色,毕竟未曾亲自去到西北候府,不知那边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不过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那摞厚厚的册子,应该不必“用功”了。   -   殊不知此时宁远侯府上下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侯爷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下午回府后便往净室洗了回冷水澡,这寒冬腊月的,京城虽不比西北大雪纷飞,可也不暖和!再强悍康健的身子也禁不起这般造作!   底下人有心去劝,但年长的宇文先生不在府上,又无人敢去。   更没有料到的是,侯爷冲完冷水澡在书房静坐半响,又将府上二三十名家丁护院全叫去了校场,挨个比试!   为首的十骞被打趴下后,其他人又哪里是以一敌百不在话下的西北名将的对手?这已经不是唯恐伤及主子犯下大不敬罪过的事了,而是压根没人能接下侯爷三招!   夜幕降临,坐落于候府东北角的校场四处点起火把,灯火通明,好些被打趴下的小厮不是抱着胳膊就是抱着腿,坐在地上苦不堪言。   江恕长身立于沙场中央,眼神睥睨,虽无杀气,可透露出来的征伐狠厉着实令人生畏。   副将陈更领着冶铁司的人进来时,不明所以,竟还直拍掌叫好:“侯爷好威风!”   江恕狭眸微眯,看向陈更的目光露出点点危险光芒。   可怜陈更一无所知,挥手叫冶铁司的人搬东西上前来,遂指着那两个大铁锤及大砍刀问道:“侯爷,属下此行颇为顺利,这物件可是您为了犒劳属下特意打造的?瞧瞧这光泽这重量,真是极好!”   跌坐一旁喘粗气的十骞心道坏了!   那可是公主送给侯爷的礼物!   然已来不及。   江恕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你的?”   他俯身,毫不费力地拎起两个大铁锤,眨眼间便向陈更突袭而去。   陈更亦是战场老将,反应敏捷,堪堪躲过一招,另一边,十骞来不及解释什么,忙给他扔了兵器去。   陈更接住,大笑道:“侯爷想比试,属下奉陪到底!”   然不到一柱香的功夫——   才说奉陪到底的壮汉连连求饶道:“侯爷,侯爷,老陈我不打了,不打了!”   江恕利落回身,收敛招式手法,身姿挺拔矫健,于夜色中熠熠生辉,纵然手持笨重兵器,竟也丝毫不影响他通身逼人的气势。   那厢,陈更已经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到地上。   缓过气的十骞过来,挨着他坐下。   陈更:“谁又招惹冷面阎罗了?”   十骞连忙摆手,压低声音道:“还不是你!那两件兵器乃是侯夫人送给侯爷的!”   陈更一愣:“侯夫人?”他猛地反应过来,拍拍脑袋,“你不早说,叫我挨了好一顿打!谁不知我老陈心直口快,要晓得是侯夫人送的,打死也不碰!侯爷也忒小气了。”   十骞摊手,摇头。   陈更惊疑:“怎的?难不成我不在这两月,还另有隐情?”   “真叫你猜着了。”十骞再压低了声音,“婚期迟迟未定,侯爷只怕是欲.火上身,无处排解……”   此时,一道冷冽的视线投过来。   如寒冰,似利刃,直剜人心。   十骞陈更二人背脊一寒,胆战抬头看去。   江恕站在他们不远处,面无表情地道:“半个时辰后,继续。” 第20章 聘礼(二更) 致命的吸引   宁远侯一声令下, 冷若冰霜,不容置疑,众人心中顿时叫苦连天:还打, 还打, 侯爷的力气是使不完的吗?!   盼只盼公主早些过门,也好管着些侯爷,再不济,下回遇到这要命的状况也好有个求情的女主子不是?   当然,今夜是注定逃不过了。   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个月, 宁远侯府才又恢复往日的冷清平静。   这些,常念自是不知晓。   随着除夕夜爆竹声声,万家灯火, 这一年终是波澜起伏地过去了。   从西北送来的书信也堆成了小山,都是江老夫人催问孙儿何时能娶得孙媳回西北团聚的。   江恕既答应了常念,便信守承诺, 于婚期安排上并不插手,至于回祖母的信,则是全部交由宇文先生代笔安抚。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时日也过得飞快。   徐娇娇的婚事赶着在暮春三月便办了, 锣鼓吹吹打打,十分热闹。   只舒衡和陆氏女的婚事, 议亲时动静挺大, 却迟迟不见成婚。   常远与舒衡共事,偶然提起探探口风,方才得知,原来舒衡虽是点了头, 但唯一的条件,是要与常念同日大婚。   按舒衡醉酒所言,哪怕最后娶不到心爱之人,也要同日穿上大婚吉服,哪怕仅是远远地看一眼,也算圆了心底的痴想。   对此,江恕未置一词,也没有什么行动,照旧忙于公务,研修京安大河。   在他眼中,舒衡自取其辱,断没有费神阻止的必要。   随后倒也真是。   舒家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勋贵家族,世代清流,嫡子成婚的排场布置算得上是大方隆重,然硬要与宁远侯府这样手掌一方大权的军机重臣放到同日比较,便显出差距了。   自古男女成婚都是依的三书六礼,皇族公主的婚事由礼部全权负责,尊贵无比,与寻常婚嫁礼序有所不同,不过男方纳征下聘一礼是没有出入的。   起初民间百姓还不知两桩婚事同日,直到正式下聘那日,宁远侯府数百辆马车浩浩荡荡往皇宫驶去,豪迈阔绰,恢宏大气,入目即是喜庆红绸,随行护卫都有二三百人之多,将京城几条主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而舒家才要出门的聘礼队伍也硬生生被挤了回去。   哗!   街头巷尾顿时炸开了锅。   先说宁远候府这史无前例的排场。   往时朝露、朝和二位公主出嫁时,夫婿求娶聘礼也只是依照本朝公主出嫁礼仪,一百八十抬,便算得是体面瞩目的了,今日一观,宁远侯少说备了三百六十抬不止,比传言的还要多出数倍,可见其对朝阳公主的十分爱护及珍视。   再说那迟迟不得走动的舒家队伍,本定于午时到陆家,因这一耽搁,不得不先让宁远侯府前行,随后“让”到了夜晚,才将一应聘礼送达,闹得两家场面一度尴尬不已。   原本,二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同求娶朝阳公主便惹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原以为公主婚事既定,舒世子也令有佳人,此事圆满解决了,然今日这不是,更惹人遐思么?   要知晓,没有宁远侯之前,公主和舒世子可是天偶佳成,公认的一对璧人。   于是在惊叹宁远侯那泼天的聘礼、唏嘘舒家被迫“让路”之时,也有一段凄婉爱情故事流传出来:   有情人终是不成眷属,皆因宁远侯仗势欺人,强娶豪夺,皇族公主也逃不过苦难命运云云。   琼安殿中,宋婉同常念说起,别提有多气。   “那起子嘴碎八卦的,传什么都有,还'被强娶豪夺,公主整日以泪洗面',呸呸呸,我们阿念欢喜着呢!”   常念默了默,“京城鱼龙混杂,这些议论倒不是顶顶要紧,我只怕大婚当日出乱子。”   如今礼序行至纳征下聘,接下来便是亲迎,举行大婚了。   礼部几经商讨,将婚期吉时敲定在五月初九大吉之日。   舒家亲事也赶这个巧,徐皇后知晓也不阻拦,还说图个热闹吉利。   这便不得不让人多心了。   宋婉叫她宽心:“有宁远侯那样的狠角色在,料舒衡也掀不起大风浪,反倒是另一桩事,哭笑不得。”   “现下收到喜酒请帖的世家大族们都愁坏了,两桩亲事,两张帖子,你贵为公主,是父皇掌上明珠,加之宁远侯府权势滔天,自是千万个得罪不得,可倘若赴了侯府的宴席,势必要冷落舒家,舒家百年望族,声誉名满京城,颇有地位,这样大喜的日子,也不好下舒家的面子,大家伙只恨不得将自个儿劈成两半,一半去舒家,一半去宁远侯府,周全了人情。”   常念忍俊不禁。   这样棘手的事情只怕百年难遇一回,却也没法子,日子还是得一天天过。   到了五月初一,清晨,常念先去寿康宫及长春宫给太后皇后请安,而后准备出发往承恩寺祈福。   大婚前九日向佛祖许愿祈福是大晋朝的古礼了,世代沿袭至今,若无极特殊的情况,婚娶者都是要亲自去的,好在眼下正值春夏之交,天气暖和,又不算热,礼部将婚期定在此时也有这个考量。   公主身子骨弱,凡事都应格外注意,出宫祈福一事,虞妃也早早安排好随行侍卫,作为豫王妃的宋婉全程陪护。   承恩寺坐落于京郊,马车缓缓前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   常念宋婉下车时,寺门口早有元玉大师领众弟子等候,双方客气见礼,随后元玉大师走在前头,常念稍后半步,缓步沿台阶而上,一路只觉清幽宁静,檀香袭人。   及至宽敞内殿,弟子们诵读佛经,常念跪坐于软垫上,虔诚拜过各路神佛,而后上了三炷香,再行叩拜礼。   礼毕,元玉大师取来签筒交给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还请殿下抽取命签。”   常念微微犹豫了一下,才闭上眼睛,双手摇晃签筒,她心中想着父母兄长安好顺遂,清脆的声响中,终于掉出一根来。   小沙弥捡起来交给元玉大师,又恭敬收回签筒。   常念看向元玉大师,手心濡湿一片。   犹记得前世时,她抽了一只下下签。母妃宽慰说这些虚无缥缈,不可全信。   可或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今生她若不能逆天改命,便只求父母兄长平安顺遂。   元玉大师手执竹签笑了笑,对她道:“殿下是有福之人,既能起死回生,日后必能得偿所愿,此上上签也。”   常念倏的一顿,惊讶看向元玉大师。   起死回生……他如何得知?   这位元玉大师已年过花甲,神色平静随和,传说早年得道,心通神佛,可知前世今生事,世人千金难求见一面。   如今倒不像是虚名,可过了许久,常念心中思绪万千,竟不知该问什么,最后只道:“多谢大师。”   元玉大师颔首回敬:“前路漫漫,殿下且随心走下去罢,缘法自然。”   言罢,便退下了。   常念自己待了一会,才出来。   在门口等候的宋婉立时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如何?”   “自然是好的呀。”常念笑道,“上上签呢。”   宋婉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她想了想,又道:“阿念,今日赶巧,嫂嫂还想去求个子嗣缘,你身子可乏了?不如先去后厢房歇息片刻。”   承恩寺专为皇族而立,寻常百姓及勋贵世家都不得入内,寺内自然也修建了上好的厢房及膳房。   不过常念摇摇头,说:“我头一回来此,观之风景优美,就四处走走等候嫂嫂吧。”   “也好。”宋婉吩咐春笙夏樟二人好好照顾她,便往隔壁去了。   常念沿着佛殿外的长廊走了走,见底下放生池中莲花开得正好,才欲叫春夏二人,谁料转身却冷不丁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吓了一跳,忙退了半步,惊问:“你怎在此?”   来人正是将近一年未见的舒衡,他一身月白色长袍,清风朗月,气度文雅,只是神情憔悴,看着比从前消瘦不少。   舒衡长久凝望她惊吓的双眸,声音发哑:“阿念,我来看看你。”   “你我无需多看。”常念很快道,“还望舒世子速速离去,不要惹人非议为好。”   舒衡却不听,拦住她去路,固执道:“阿念,你莫躲我,我今日来此,只想告诉你,他江恕冷血凉薄,为权势地位娶你,可我舒衡才是最爱你的人,哪怕你要这条命,我也即刻能给!”   “你住嘴!”   常念冷声斥:“舒世子乃是有婚约之人,你可知你现今这般举动有多荒唐?陆家姑娘一心仰慕你才华横溢,自议亲至今受了多少冷落苦楚,她何其无辜!你既答应父辈要娶,便该担起责任,而非拘泥过往,屡出狂言,叫大家都下不来台!”   舒衡却大笑起来,浑不在意的模样:“什么陆家女,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阿念你变了,你受江恕花言巧语蒙骗,连命都不要了也要嫁去西北,你早就忘了初心!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反复重复那一句话道:“我定会证明给你看。”   常念一阵头疼,依舒衡这执迷不悟的模样,恐怕要上苍降一道天雷才能劈醒他。   正左右为难间,转角处传来两个小沙弥的说话声。   只见舒衡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翻身跳下廊檐,身形很快消失于视线。   常念:“……”   右眼皮直跳,总觉有事要发生。   待宋婉求了福袋回来,常念便半刻不停留地拉她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宫,又嘱咐随行侍卫路上当心些。   宋婉不明所以,见小姑子脸色不太好,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哪知还没开口就听常念道:“嫂嫂,我好想早日大婚啊。”   “哎呦!”宋婉没曾想她会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提起嘴角笑话道:“我们阿念这是恨嫁了不成?只还有八日罢了,且放宽心!”   常念捂住发烫的脸颊。   离开承恩寺后,她耳边总是响起舒衡那句证明给她看,心里七上八下的,才希望这磨人的几日快些过去。   不过马车从京郊回城一路尚算相安无事。   难道真是她多心了吗?   谁料此念头才冒出来,忽闻一声重物撞击马车的巨响!   常念几乎是在马车颠簸那一瞬间反应过来,果然,外头终究是出事了!   她紧紧拉住宋婉的手,急道:“嫂嫂小心!”   宋婉惊疑未定,下意识护住她往马车角落躲去。   与此同时,不知谁大声喊道:“保护公主和王妃!”   原来,马车行驶进城内的东雀街时,忽然被十几个黑衣人团团包围住,两侧高楼上还有人往下放箭!观之来势汹汹,是预谋已久,随行侍卫二十人,迅速分成两拨,一拨抵抗黑衣人,一拨则拽紧缰绳拖住受惊的马儿,保护常念宋婉二人逃离。   然高楼上箭如雨下,防不胜防,不过一会子功夫,地上便躺了好几个侍卫。   侍卫长关大人眼见硬碰硬不成,迅速上了马车调转马头往城门去,一面道:“即刻发送求救信号,往回撤!”   此处不偏不倚,正是距离皇宫甚远,又人迹清冷处,往回撤是有将士把守的城门,一旦守城众将听到动静便会赶来驰援,是不得已的下下策。   然关大人话落不久,乱箭飞射而来,他被射落马下,马车剧烈晃动起来。   万分惊惧间,常念瞥见外头黑衣人逐步逼近,手中利剑折射着冷光,十分骇人。   她顿时心凉了大半,心想今日小命怕是要交代在此了,恨只恨连累了无辜的嫂嫂!岂料倏而间,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她攥紧马车横梁往后看去,目光闪烁,喉咙里颤抖着发出一声“侯爷……”   冷清得显得荒凉的东雀街尽头,江恕疾驰而来,他身侧还有常远及数名私卫。   黑衣人见状,一时竟往后退了半步。   然江恕是什么狠厉人物?   只听他一声令下:“尔等速速保护马车!”   而后抽出背后蹭亮的大砍刀,单枪匹马往前冲去,手起刀落,眨眼功夫人头落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   舒衡自小巷冲出来时,眼前已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黑衣人,他狠狠怔愣在原地,抬眼看到骏马上眉眼冷沉的江恕,握住剑的手用力到发白。   江恕根本不睬他,翻身下马,疾步回去察查看常念是否安全得救。   早在他大杀四方时,常远就已经与私卫一起将困在马车上的常念宋婉二人救下来了,此刻二人在马车旁,心惊胆战,许久平复不下来。   江恕过来时,常念抬了抬眼,望着他走到跟前,又听他皱眉扫过她全身,问:“如何?可有受伤?”   五感慢慢回笼,她唇瓣嗫嚅了一下,眼泪忽然掉下来。   江恕微顿,颇有些生硬地道:“别怕,区区几个贼人,除了留下盘问的活口,其余全死了,再来几十个也伤不到你分毫。”   正在安抚宋婉的常远听到这话,不由嘴角一抽。   哪有这么安慰小姑娘的??   他那才死里逃生又柔弱不堪的小妹还不得被吓个半死啊!   常远正欲说些什么岔开这话,就听他“会被吓个半死”的小妹抽泣着说:“侯爷自是顶顶厉害,可其中还有一半是朝阳的功劳。”   常远:“……?”   常念看着江恕手里还在往下淌血的大砍刀,又哭又笑地道:“那日我就说,凭侯爷矫健的身手,一刀一个一刀一个,定叫敌人有来无回闻风丧胆,你还嫌我……”   她哽咽的声音娇娇软软,分明是委屈极了,未施粉黛的小脸泛着苍白,精致脆弱如初,可一双朦胧泪眼散发出的纯真无畏、说起这兵器的镇定自若、劫后余生的沉着有度……无不似一团烈阳,夺目璀璨,致命地吸引着江恕。   极致的弱,也可以化作别样的强。   他眉心微动,那难捱的躁动很快席卷全身,只是蹙着眉头,冷峻神情依旧看不出任何异色。   半响,才认命似的道:“确实极好。” 第21章 大婚(上) 他恨不得送一座金山给你……   听闻这一声像是没脾气了的“确实极好”, 常念笑弯了眼,可眨眼间,那大滴的泪珠子也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说丝毫不怕是假, 然更多的是得救后的喜极而泣 。   这会子, 常远总算回过神来了,看向小妹的目光都不由得变了一变,又惊奇又感叹,不过眼下不是叙话久留的时候。   适时,收到求救信号赶来驰援的侍卫也到了。   常远:“阿念, 你与婉儿先回宫去,想必此时父皇母妃也得了消息,还不知怎么焦灼不安, 只有见着你们平安无事才能放心。这边自有哥哥和江侯处理。”   常念听话地点点头,先让宋婉上了马车,她则回首看了江恕一眼, 微微屈膝行福礼:“侯爷救命之恩,朝阳终身难忘。”   如此情深意切,又逢英雄救美,若是话本子里啊, 这英雄便该动情回以爱护怜惜了。   然江恕的视线掠过她曲翘长睫上挂着的晶莹泪珠, 及那一双楚楚可怜的美人眸,从衣襟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只道:“擦擦吧。”   常念:“……”   是嫌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丑吗?   她吸吸鼻子, 到底还是乖乖地接过来压了压眼角,遂转身上了马车。   驾马的车夫换成了宁远侯府的私卫,余下宫廷侍卫则在马车四周整齐列队而行。   马车行了几步,常念忽然从车窗瞧见一抹熟悉的月白袍角, 再要细看时,已经消失于小巷拐角,她眉心蹙紧,掀帘叫停了马车。   宋婉紧张握住她的手:“可是还有何不妥?”   常念让她放心,而后犹豫了一下,对江恕招招手。   江恕大步过来,以为她是心有余悸,便道:“沿途安排有侯府私卫,殿下大可放心。”   常念摇头说:“侯爷办事,我自当放心。只是方才我好像瞧见舒世子了,侯爷先前可有看到?”   江恕略作回忆,肯定地“嗯”了一声。   方才情急,顾不上那人,如今四周倒是没有那人身影了。   常念暗暗打量着他冷淡的脸色,心想在承恩寺见到舒衡一事还是不说为好,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她这未婚夫虽性情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可天底下的男人骨子里约莫都是一个性子。   ——不论情意深浅,自己的女人都容不得旁人觊觎。   可她心有怀疑,总觉今日刺客与舒衡脱不了干系,舒衡反复提及要证明给她看,随后就遇刺.杀,细思极恐,只怕今日不是他自导自演的吧!只因哥哥和江恕来得及时,才让他没有机会出现。   常念不敢往下想了,欲不动声色地提点两句,于是深深皱眉,极为困惑道:“平白无故的,舒世子怎么也在此?”   江恕顿了顿,沉静的眼中掠过一抹危险,对她道:“本侯会查清事情真相,给殿下一个公道。”说罢,吩咐车夫驱马回宫,他则阔步回去提审那唯一的活口。   见状,常念才安心放下车帘。   回宫一路,本该是心慌不定的,可不知为何,许是因为江恕那一句“沿途安排有侯府私卫”,她竟能心安地小憩了片刻。   -   留下的黑衣人刺客被带回宁远侯府。   江恕亲自审问。   手段之狠辣不必多言,那刺客熬不过半个时辰就吐了真话。   却说是一个名叫阿木的男人花钱雇的他们,只要在东雀街拦住公主车架,对随行侍卫大可动真刀真枪。   江恕派人去抓阿木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往舒府查了查。   常远颇为不解:“今日之事,本王猜是徐皇后贼心不死,还欲在你与阿念大婚前使绊子,舒衡那头……无论如何,他断不会伤害阿念。”   江恕只冷笑一声,并不多说什么。   待夜里,阿木被抓进侯府,交代出另一个名字,常远便彻底说不出话了。   阿木的上头,是舒衡贴身的长随小厮。   “好他个不要命的舒衡!枉本王以为他情深似海将阿念视为珍重之人,哪料背地手段下贱至此,今日刀剑无眼,冷箭乱飞,凶险万分,他得不到便是准备毁了阿念吗?”常远气急,拿了人证供词便要去大理寺派官抓舒衡入狱。   江恕叫住他:“王爷。”   常远但凡遇上小妹的事便毫无冷静可言,当下脸色一沉,重声反问:“江侯,阿念被害,你竟此般凉薄无情,叫我如何放心将她交给你?”   江恕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请王爷听我一席话。”   “殿下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的事自当是我江恕的事。舒世子逃不了,不过王爷既说起初想到是徐皇后下手,为何不稍作冷静,将计就计?”   他点到为止,眸色漆黑。   常远却是一下明白其中深意。   豫王府的地牢下还关着徐皇后派来跟踪常念的宫人,而当初常念落水大病一场,正也是徐皇后手笔,事情耽搁到今时,只因没有一桩是有确凿证据的,小痛小痒就算捅到皇帝面前,也不能真正撼动徐后地位,反而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可今日这桩,当街被刺杀,已闹得人尽皆知,大婚当前,皇帝势必要彻查。   江恕:“还请王爷先回宫将事情真相告知朝阳,具体要如何做,想必虞妃娘娘也自有定夺。”   常远拍了拍江恕肩膀,留下一句“江侯不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斗上一斗真是可惜了。”便离开侯府回皇宫。   夜色深沉,望不见一丝光亮。   江恕负手身后,临窗而立,思忖许久。   宇文先生轻声进来,替他添置新茶,一面感叹道:“豫王倒真是疼爱这个妹妹,往日何等疏风朗月沉稳有度的人,竟也有如此心急气燥的模样,不过最让老夫不曾料到的是,侯爷竟会出此计策。”   “不过是为她能安心嫁去西北,除了后顾之忧,有什么可奇怪?”江恕语气淡淡,好似理所当然。   宇文先生笑了笑,放下茶壶不语。心道您往常可是最厌恶后宫争斗,便是西北侯府那血脉相连的一大家子打起来,也不见得多插手管过一回。   西北人人皆知,宁远侯心中只有两件事,一是西北边境安宁,二是西北大营三十万将士。   冷酷无情,铁面无私,是十几年如一日,刻到骨子里,没有例外,可眼下却有松动迹象。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这些宇文先生只在心里想想,可不敢当面说出来,只犹豫道:“刺杀一事嫁祸给徐皇后,除非舒世子不要命,否则绝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绸缪谨慎,可算万无一失,但如此一来,也叫他侥幸躲过一劫。”   江恕神色微冷,将窗台上枯萎了的一截竹叶青折断,他手指修长,虽有浅浅的疤痕及老茧,但骨相极为好看,此时两指微松,那枯枝便被扔到了夜色中。   “有这么容易的事?”江恕薄唇轻启,目露锋芒,“首先,八日后的大婚他是成不了了。”   而舒衡从东雀街回府后,便失魂落魄地瘫倒地上,任凭谁来叫唤也不理会,他沉浸在自己孤旷的巨大失落中,丝毫不知几日后将会面对什么。   -   翌日,皇帝下朝后,径直去了长春宫。   徐皇后瞧见皇帝来了,心中欢喜,刚扬起笑脸准备迎上去,哪料就被皇帝劈头盖脸的一声斥责骂得怔在原地。   皇帝:“倘若阿念出半点差池,你这毒妇也不得好死!”   毒妇、不得好死……   徐皇后活到今日便没有被人用这等刺耳锥心之词骂过!她的笑容僵着未动,只张着嘴,却半响回不出一句话。   虞妃正是此时进来,红着眼睛对皇帝行了一礼,而后抬眸看向皇后,眼泪簌簌流下:“皇后,你何苦害我阿念?她好容易才病好些,能出宫走动走动,她还有几日就大婚了啊,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怎能忍心……”   虞妃捂住嘴,哽咽到说不出话。   皇帝见状,心疼得不行,连忙握住她肩膀宽慰:“爱妃莫哭,莫哭,自有朕为你主持公道。”   随后只听皇帝厉声吩咐道:“来啊,把人带上来!”   殿外,王公公立时带着两三个人及供词上来。   那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当日行刺的黑衣人,另两个是宫女,皆是被粗麻绳捆住手,甫一被拖进来便扑通一声跪下。   皇后转过僵硬的身子,竟一眼瞧见自个儿寻了多日未果的宫人,脸色不由得一变,心中警铃大作。   皇帝一把拿过证词砸到她身上:“你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今日一早宁远侯便黑着脸来责问朕,问得朕哑口无言,幸而阿念是活着回来,否则如何跟宁远侯交代?亏你贵为中宫皇后,阴险善妒,毒害皇嗣,简直丢尽了徐家和我常家的脸!”   皇后嘴皮子嗫嚅一下,双手颤抖着去捡起地上的纸,一目十行看下来,猛地抬头反驳道:“不,不是本宫做的!”   朝阳遇刺客与她真是没有半点关系!   然这一声“不”却叫皇帝更怒火冲天:“事到如今人证物证齐在,你还有脸辩白?不是你又是谁?”   这时候,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也齐齐哭道:“娘娘,娘娘您便认了吧,求皇上宽恕或许还有活路……”   “住嘴!”皇后大声呵断她们,“你们究竟受谁指使?胆敢污蔑本宫?皇上,求皇上明鉴!”   说着,皇后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愤愤瞪向虞妃:“本宫绝没有害朝阳,虞美扬,你休想不分青红皂白——”   “啪!”   霎时间,长春宫上下陷入一片死寂。   宫女太监们立时跪了一地,诚惶诚恐:“皇上息怒!”   就连虞妃也怔了一怔。   皇帝虽多疑,然脾性温和儒雅,心计谋算藏于心中,是实实在在的笑面虎,十几二十年来,从未动手打过哪个嫔妃。   今日这甩到皇后脸上的巴掌,是头一回。   皇后被打得跌坐地上,捂着发麻的半边脸,仰头看向皇帝的眼神满是不敢置信,嘴唇哆嗦着:“你,你,你……”   皇帝重重哼一声,怒骂:“朕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悔改的毒妇!今你犯下滔天大祸,还妄图污蔑虞儿,这皇后也不必当了,朕便废——”   “等等!”宫外忽然传来一道厉声。   几道视线齐齐看去。   是徐太后拄着拐杖缓步进来,她虽神色无异,然边走边开口这般姿态已透出急.色。   “皇帝,眼下朝阳大婚在即,若将此等丑事抖落出去,岂不叫天下人耻笑?皇家颜面何存?”   闻言,皇帝顿了顿。   虞妃便拉住他胳膊,抽泣了一声,连连哭诉道:“我可怜的女儿便要平白受此委屈了么?阿念若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自然不会!”皇帝脱口而出道,小心给虞妃擦干眼泪,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些,“你且放心,且放心,莫说这种胡话。”   太后攥紧拐杖,面露不虞,然也知晓皇帝这回是当真动了怒,只缓了缓,才和声道:“皇后言行有亏,处置是要处置的,然怎么处置,皇帝便要仔细掂量掂量了,废后非同小可,朝中必要掀起风浪。”   毕竟,徐皇后母族是将军府。   皇帝冷着脸默了一阵,才嫌恶道:“皇后禁足长春宫,衣食俸例减半,每日抄写佛经送往佛堂为朝阳祈福,没有朕的允许不可外出半步,另夺掌六宫权,此后六宫事全权交由虞贵妃!”   众人一惊,忙磕头领命。   皇帝则拉着虞妃出了长春宫,半刻不想多作停留,就连太后也受了好大冷脸。   可到了长春宫外,皇帝却是温声问:“虞儿,从前朕要给你贵妃位份,你屡次推拒,今日这番朕心意已决,哪怕是为了两个孩子,你也万万不许推辞了。”   虞妃低头抹了抹眼泪,作势要跪下谢恩,被皇帝扶起,“旁的不要多说了,先去琼安殿看看阿念。”   “……好。”   到此,舒衡策划的这场刺杀算是被江恕真正用到了刀刃上。   可怜老皇帝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若处理重了,不知怎么跟将军府交代,处理轻了,又不知怎么跟心爱的虞儿和疼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交代,还有那宁远侯不断质问施压,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如此过了两日,常念心觉时候到了,便与母妃商议一番,以退为进,给她父皇一个台阶下。   江恕会意,倒也配合着,不逼那么紧。   这样一来,对皇后的处罚是真,只不过为周全皇家颜面,皇帝对外宣称是皇后于宫中养病,概不出面理事,只有少数几家知晓事情原委,诚然,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瞧的面子功夫,皇后失了皇帝信任,后宫大权也已实实在在落到虞贵妃手中,便足矣。   且因此一事,皇帝心中对这个病弱的小女儿亏欠更多,想尽法子弥补。   常念懂事乖巧,每每都让皇帝宽心,只预备将这份亏欠留到关键时候。   这颇为不平静的几日终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转眼到了五月初九,大吉大利之日,宜婚嫁求娶。   天灰蒙蒙亮时,虞贵妃就与宋婉一起,将常念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外头候着好些宫女,大婚吉服及凤冠首饰一类有序摆在妆台上。   常念迷迷糊糊,恍然还以为在做梦,低低呢喃了一句“宁远侯原是深藏不露的腹黑之辈云云”   虞贵妃笑她:“哎哟,侯爷到琼安殿了!”   常念便彻底清醒了,入目即是母妃和嫂嫂含笑的脸庞,远处可见华丽璀璨的明珠美玉、宝石流苏……   新娘子醒了便好办。   房嬷嬷带领众人依次进来,打帘的打帘,端水的端水,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个个脸上带着笑,开始给她沐浴绾发,梳妆换衣。   吉服十分繁琐复杂,光是穿戴便好几层,常念只觉身上沉甸甸的,腰身束得极紧,待那镶嵌了明珠宝石的凤冠戴上,整个人都不敢动了。   宋婉替她戴上珍珠耳坠,道:“还没完呢。你那出手阔绰的夫君给你定做的头面首饰一类,奢华贵重非常,那只长命锁是纯金打造,光彩夺目,其后一笔一划刻着你的名字,就连绣鞋也是金丝银线,鞋面翡翠错落有致,大家都打趣说啊,他恨不得送一座金山给你。”   说着,春笙便将长命锁取来,特特将刻有名字的那面展现出来,夏樟则拿了绣鞋。   常念匆匆扫一眼,脸颊微热,心道这糙汉的审美果真俗不可耐!哪有人把翡翠打磨了修饰鞋子的?   可嘴角又禁不住往上翘。   长命锁上有她的名字,且,长命锁,寓意美好。   难得他想到。   一屋子人忙上忙下,说笑间倒也十分有趣,终于在辰时三刻,将今日主角妆扮妥帖。   常念在春夏二人的搀扶下小心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环佩叮当,声音悦耳,流苏步摇也随着轻轻晃了晃。   一下一下,晃到了人心底里去。   众人围着她,目中难掩惊艳。   只见曳地长摆的大婚吉服将少女窈窕纤弱的身姿勾勒完美,裙摆上并蒂双莲,鸳鸯戏水,鸾凤和鸣,最为夺目的还是那奢华璀璨的凤冠,尊贵而不失珍重,绚丽明亮的色泽衬得少女明眸皓齿,白璧无瑕,仙姿玉色,百般难描,唇上一抹胭脂红,恰似初生玫瑰,灼灼其华。   真真是,无一处不美。   这一看,便叫人久久挪不开眼。   外头传来礼官柳姑姑的高声:“吉时到!”   大家伙倏的回神,忙乱并着欢喜,将她们公主送出琼安殿。   而一身大红喜服的宁远侯,已在合欢殿等候了。 第22章 大婚(下) 夫君,夫君,夫君!   江家自封侯加爵以来, 子孙世代盘踞西北,守护边塞安宁,此番回京, 江恕只带了数位将士及随从, 族中长辈并未随同。   说起来,自当年老侯爷战死沙场,侯夫人悲痛欲绝跟着去了,如今西北侯府中正儿八经的长辈只剩一位,便是八十高龄的江老太太,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禁不起舟车劳顿,只得安心留在府中等候孙儿孙媳。   当初礼部商议拜堂礼序时, 也考虑到京城宁远侯府并无长辈高座,规矩是人定的,既不合时宜, 便合意改制,改为在合欢殿中以皇帝虞贵妃为长,拜堂成礼,遂再随迎亲车架回侯府。   常念由礼官牵引至合欢殿时, 皇帝虞贵妃已端坐于上首高位, 殿堂张灯结彩,布置喜庆, 自她进了殿, 礼官开始在前方宣读吉言。   常念头上的凤冠首饰一类委实太沉了些,加之吉服雍容繁琐,曳地裙摆华丽铺展开,便不好多动。她一手拿了鸾凤和鸣团扇虚虚遮面, 另一手握住红绸,只知红绸另一端是她夫君,然她夫君今日着喜袍是何等器宇轩扬都没好好瞧上一眼。   吉言毕,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及至夫妻对拜,她才堪堪透过团扇看了夫君一眼,上了脂粉的脸颊又红了些。   成亲礼毕,便是拜别双亲,随夫婿出宫了。   皇帝看着一对新人走近前来,心中感慨万千,情深意切地叮嘱几句夫妻和美之词,便转头看了看虞贵妃。   虞贵妃匆匆拿帕子擦了眼角,才抬起头来,柔声道:“该说的你们父皇都说了,来日方长,现下莫要误了良辰吉时,上花轿去吧。”   纵是这般说着,她却起身握住常念的手,眼眶湿润,久久舍不得放开。   见状,身侧的房嬷嬷及春笙等人都不禁红了眼。   常念眼睫轻颤,几经隐忍还是掉了眼泪,哽咽着低声说:“娘,女儿三日后归宁就回来看您,别哭,您一哭女儿也要哭,待会哭花了妆,好丑的……”   听这话,虞贵妃不由破涕为笑:“我们阿念是最美的新娘子,谁敢说丑!”   而后转为看向江恕,微微肃了神色:“贤婿,今日本宫将阿念交给你,你定当如呵护爱惜自己一般爱护阿念,若日后叫她受了半点委屈,可仔细本宫亲自问罪于你。”   江恕拱手恭敬道:“还请母妃放心,殿下若有半分差池,恕自当请罪。”   皇帝笑了两声,忙上前揽住虞贵妃肩头道:“阿念大喜的日子说什么罪不罪的,贤婿为人朕心里是有数的,爱妃放心!”   虞贵妃轻轻点头,心知千言万语说不尽,到底还是不舍地放开了手,目送一对新人携手出了合欢殿。   那瞬间,心都空了一块。   老皇帝好一阵安抚,心想闺女出嫁,他的虞儿便哭成这样,来日闺女和贤婿离京回西北,那还了得?   -   另一边,长长的迎亲队伍缓缓出了皇宫,锣鼓喧天,鞭炮声响,沿路都有候府小厮撒喜糖撒果子,琼安殿这处则安排了宫人撒红包散喜气,孩子们爱凑热闹,接完一茬还要跟着队伍跑,活泼嬉闹,就连围观的大人也禁不住伸手去接。   迎亲队伍所行过的几条街道人山人海,小贩们生意也不做了,都想一睹西北名将的英姿风采,更有甚者,还有人花钱包了酒楼最好的临窗雅座。   阵仗之大,比三年一回的科举放榜,状元郎长街打马而过还壮阔几分。   那望不见尽头的嫁妆及彩礼可是百年难一遇。   常念端坐在花轿中,听着外头欢声笑语,熙攘吵闹,心里欣喜,忍不住拿团扇轻轻掀了车帘一角看去。   前面不远处,江恕骑在骏马上,随行迎亲的还有西北来的众将士,个个身材高大威猛,打马游街而过,堪比一道独特的风景,赏心悦目之余,她却是一眼认准了那个挺拔如山岳的背影是她夫君。   红衣玉带,墨发高束。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①。   若不看那张总是漠然疏淡而显得冷酷无情的脸庞,她夫君真是无一处不俊,令人匆匆一眼便要脸红心跳。   唔,此刻的朝阳公主垂着眼睛,已然是脸红了。   春笙夏樟二人掩唇轻笑,忙帮她把帘子压好,只道:“殿下,今夜您大可点灯细细看呢!”   “贫嘴!”常念佯装生气,一下坐了回去,飞快拿团扇遮住红颜。   可同时也想起来,她夫君生性冷淡,今晚洞房花烛夜只怕……   无妨,无妨!左不过她也没看那劳什子的春.宫图,感情急不得,待她慢慢培养,自然有水到渠成那日。   队伍往宁远侯府行去了,热闹似有余声回绕,久不平息。   京安大街的万宝斋门口,却有一身形摇晃的醉汉拎着酒壶跌坐地上,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花轿,忽然发了狠地拿酒壶掷去。   路过的有认出这人来,不由惊讶道:“舒世子?你今日不是与陆家小姐成亲,怎这副邋遢模样喝闲酒?”   有知情地答话:“成什么亲啊,听说陆家把聘礼都退回去了,甚至扬言她们小姐就是随便嫁一匹夫也绝不会进舒家的门。”   “竟有此事?”   众人一阵唏嘘,围着舒衡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舒家被家世地位不及自己的陆家退婚,想必内里缘由不简单,再观向来风光霁月、受京城贵女追捧的舒世子,当街耍酒疯,满目嫉妒,哪还有半点贵公子儒雅气派?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流言蜚语及唾沫星子就将舒衡淹没。   这一幕,诚然都在江恕预判内,一步一步,他的手段才使出三分而已。   ……   宁远侯府,花轿已经到了。   门口鞭炮声声响,迎接这尊贵的女主子入府。   常念被众人拥簇着带到后院新房,与江恕并排坐在洒满红枣桂圆莲子的床榻上,而后有老嬷嬷过来主持礼仪。   老嬷嬷眉慈目善的,先拿剪子各取了两人一缕头发,红绳缠绕打结,置于香囊中,交给她,朗声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还请侯夫人将此信物保管。”   常念小心侧身看了一眼江恕,漂亮的眼睛里含着些询问之意,只见江恕微微颔首,她弯起唇角,正要伸手接过,谁知此时,男人的大掌也敷了上来。   手心手背相碰,滚烫的轻颤中,好似撞出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常念微微怔了一下。   老嬷嬷见状,忙笑道:“恩爱两不疑,自是我们侯爷与侯夫人一同保管信物!”   外头围观的亲眷夫人们纷纷叫好。   江恕握了握她的小手,将锦囊一同拿过来,放到枕头下,他神色始终平平淡淡的,但方才的举动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常念手心濡湿,紧张掺着羞涩,也不知该不该抽开手。   好在此时嬷嬷引人端来合卺酒,道:“请侯爷侯夫人共饮此合卺酒,日后年年岁岁常相伴,百年好合到白头!”   江恕抬手接过那两个用红线相牵的酒瓢,一半递给常念。   便有人忍不住打趣道:“想不到宁远侯也有这样体贴入微的时候,殿下好福气!”   闻言,常念接过东西的指尖都在发烫,当然,于外人眼中,她自是端庄优雅,与江恕同饮了酒。   酒液温和滋润,像是有甜枣的清香,甜津津的,她下意识舔了舔唇角,仿若意犹未尽。   江恕眸光微闪,遂不动声色放回酒瓢。   到此,一应礼仪流程便算是完成了,嬷嬷笑着领众人有序退下,春笙夏樟则立侍一旁,等候吩咐。   前院宾客都已随礼登门祝贺,宴席待开,作为新郎官的宁远侯自然需要去应酬一二,不过他默了一瞬,起身先吩咐春夏二人道:“替侯夫人取了凤冠首饰。”   “啊?”常念不禁一愣。   江恕看着她:“不沉么?”   常念:“……沉。”   她头皮都发麻了。   可,这整整妆扮了一早上呢!大婚仅此一回,他都还没好好瞧一眼她惊为天人的绝世倾城美貌,哪能取?   想了想,常念温声细语地补充道:“不沉的,侯爷先去前院应酬吧,这里有春笙她们照料。”   如此,江恕便不再多说什么了,临走前交代了一句“衣食沐浴一类,派人去找张嬷嬷即可。”   待确定他出了门,常念才松了口气般地垮下肩膀,唯恐乱了发髻,还用两手小心扶着。   春夏二人立时上前,一左一右地替小主子捶肩捏腿。   “殿下,您饿了没有?”   “身子可乏了?”   “头可疼?”   “还是奴婢们先替您取了首饰沐浴?”   “大可不必!”先前几句她都来不及答,只这最后一问,脱口而出便否了。   这大婚吉服凤冠霞帔她便是即刻累死了也不要取!   不过,饿是饿了,乏也是乏了。   春夏二人素来知晓她们殿下是什么性子,闻言便分了一人去找张嬷嬷拿些吃食来,一人替她揉了揉额头。   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阖府上下自是尽心伺候,无半点怠慢,加之先前侯爷有吩咐,厨房早备好了点心参汤,不到一会子便端了上来。   常念见张嬷嬷面善心热,是个话唠嘴,便问:“嬷嬷,先前饮的合卺酒,本公主觉着滋味甚好,你可知是什么酒?”   张嬷嬷哎呦一声,激动得拍手道:“您可算问对了,合卺酒是侯爷特地吩咐换了果酒的,您去年不是给侯爷送了一筐甜枣来?咱们侯爷不爱吃甜口,但是您一番心意,也格外珍重,听闻府上新来的厨子会酿果酒,便将甜枣入酒,尘封酒窖酿造至今,特特等着大婚派上用场呢!”   常念顿了一顿,颇有些惊讶。   他竟那么早就安排好了大婚的事情?还记得那时候父皇尚未宣告他们的婚事,一切皆有变数。   张嬷嬷又絮絮叨叨给她说了许多侯府的事情,包括府上几口人、地皮多少、哪处是什么地方作什么用、种了什么花什么树、厨房的厨子都有什么手艺……十分详尽。   当然,侯府虽比不得皇宫,但在京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奢华雅致,靠腿脚一日都走不完,说多了她也记不住。   只知晓她们如今在的院子名为朝夕院,修建于候府地理位置最佳的东北角,冬暖夏凉,出了院子不到一盏茶功夫,便是侯爷日常处事办公的书房,院内设有小厨房、暖阁及一小书房,花厅水榭风景优美,一应布置全是按琼安殿来的。   张嬷嬷还说,这是侯爷一回京就吩咐人开始修建了的。   于是常念更为惊讶了,再想他先前利用舒衡对付皇后一事,只觉江恕此人,深不可测,若有一日真要起兵谋反,只怕她们常家江山难保。   可越是这样的男人,越值得敬畏钦佩,而非猜忌。   说话间,外边天色渐渐暗了。   张嬷嬷退下后,常念倚着榻边小憩了一会。   就连江恕回来,也不曾察觉。   春笙夏樟打心底畏惧宁远侯,也不敢多言,只轻声退出了寝屋,轮换着去用了晚饭。   江恕搬来一张椅子在榻边坐下,见她睡得沉,他也不叫她,不甚熟练又难得小心翼翼将她头上的凤冠珠簪一一拔下,随后瞧着她额头上被压得泛红的一块肌肤,剑眉蹙紧。   若他没记错,这位娇贵主儿先前还风轻云淡地说不沉。   这叫不沉?   江恕叫张嬷嬷去拿药膏来。   张嬷嬷是过来人,一听药膏二字,立时提起了心思。   侯爷是要闺房调.情的,还是寻常的?   她自然不敢问,于是两种药膏一起拿来,简单交代了一声便匆匆退了出去。   江恕神色淡淡,只拿了寻常消肿去痛的药膏,另一盒,则随手放到了窗台小几上。   药膏清凉,敷上额头那瞬间,常念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即是男人冷沉而深邃的眉眼,及那高挺的鼻、薄唇,线条轮廓分明的下颚。   她就这么望着他,下意识唤:“夫,夫君。”   江恕动作微顿,遂站直身子,只“嗯”了一声。   常念清醒了些,也不自在地站起来,为自己睡着了错过夫君回来而懊恼,可下一瞬,察觉头上忽然轻减不少的时候,整个人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摸摸头,发现柔软青丝自然垂于身后,哪还有凤冠明珠美玉?   “谁把本公主的发髻拆了??”   江恕眉心一跳,略有些迟疑地道:“是我。”   “你,你,你?”常念惊讶又气恼,一时指着自个儿的头发,一时又指向他,好半响涨红了脸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能把它们取了呀!”   江恕:“所以,你准备戴着就寝?”   “才不是!”常念被他这话问得一噎,只身子往后一倒,仰躺到榻上,一脸生无可恋。   糙汉!丝毫不懂她的用意!   江恕不明所以,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在榻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若你欢喜那些东西,明日我叫他们去锦绣阁再打造几套来,成不?”   常念别开小脸,语气委屈极了:“可是大婚的凤冠只有一回,我好早便被母妃拉起来妆扮,好容易这样美,你,你都还没有仔细看过就给拆了,那我今日岂不是白忙活白受罪了?”   这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江恕总算捋清了,只是眉心依旧紧锁,不知该如何安抚小姑娘的气闷,遂拿来一片镜子,递给她:“你自己照照。”   常念慢吞吞坐起来,不情不愿地照了照,瞧见额头一块突兀红痕,登时皱眉道:“怎,怎会如此……本公主方才岂非如此丑陋模样与夫君说话?”   江恕:“……”   他这小夫人十分在意美丑。   他如实道:“不丑。”   常念心里才好受了些许,可依旧不舒坦,又执着问:“夫君觉着朝阳今日可美?”   江恕略微回忆,如实答:“殿下甚美。”   一句美,常念心里又好受了许多,她坐直身子来,温声软语地道:“夫君大可唤我朝阳,也可唤我阿念,叫殿下总归生分了些。”   于名字称谓一事,江恕向来不忌,她这么说,他便顺着唤了一声:“朝阳。”   常念垂头应一声,还欲开口说什么,却先听她那少言寡语的夫君主动开口道:“吉服繁琐,先褪下沐浴吧。”   闻言,她倒是不作多想,这便乖乖下床,喊了琼安殿陪嫁来的宫人进来,去净室沐浴更衣,临了还要回头问一句:“夫君沐浴了么?”   少女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透出来天真清澈,就像是,她的世界原就是不染一尘的。   江恕眸光暗了些,掌心微微攥紧,心中却道他是禽.兽么?竟对这样娇弱单纯的少女动了欲.念。   他们相差十载,哪怕成了婚这也是个需要细心照顾的小姑娘,莫说她那样孱弱,要行房事至少再过一二年。   他冷淡地道:“嗯。”   常念不自觉地垂了眉眼,小脸上的笑也淡了些。   此后沐浴更衣,沉思许久,待出来便安安静静地躺到床榻里侧。   江恕见状,眉心微动,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到底没说什么,熄灭灯盏,只留下窗台一对喜烛,平躺在床榻外侧。   烛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守在外间的春笙夏樟对视一眼,目露担忧。   过了这么久,里头都没什么动静,难不成宁远侯给公主冷脸了吗?公主受委屈了吗?明儿宫里来问可怎么答啊!   此刻常念却不是忧心这些,委屈也只一点点,她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只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侧的男人却自躺下便纹丝不动。   这是没有要圆房的意思了。   “夫君?”常念试探地唤了一声。   过了片刻,才传来低沉的一声“嗯。”   于是常念侧着身子,对着外面,又小声问:“夫君是怎么知晓父皇定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江恕阖上的眼帘微抬,谁知他只顿了一下没回话,就听那娇娇软软地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夫君,西北府中除了祖母还有什么长辈吗?”   江恕阖了眼,再开口时声音竟暗哑了几分:“没有。”   “哦哦。”常念见他回话,便又动腾着靠近了些,“夫君有什么表妹堂妹么?”   话本子里那些个寄居府上的表妹堂妹什么的最难搞了。   “没有。”江恕这话已然有些克制的僵硬与不自然。   常念自也察觉了,不由小声问:“夫君,你是嫌我吵吗?”   半响,不见答话。   常念不安地踢踢被子,“若夫君嫌——呀!”   未说完的话,被一声娇怯的惊呼所替代。   常念睁大眼睛里倒映出忽然倾身而上的高大黑影,她心跳都停滞了一瞬,唇瓣微张,在逐渐逼近侵略全身的冷松香中,发不出半点声音。   层层帘帐内的光影昏沉而暧.昧。   江恕深邃的眸光一寸寸往下移,直到那娇声软语滔滔不绝的小嘴,他呼吸沉了沉,许是自己也未料到,便用力往下压了压。   “唔唔……”   那滚烫的气息叫常念整个人都懵住了。   她夫君不是性情冷淡,七情六欲寡薄的么??   为何,为何他紧紧扣在她腰窝的手臂那样强劲有力,他喷洒在她脸颊上的气息那样灼热。   不及她多想,单薄的中衣便倏的不翼而飞了。   绵密的亲吻陌生而充满野性,她脑袋晕乎乎的,已经不能再思考什么了,只听到男人低沉的声线缓缓碾过耳畔:   “朝阳,你好好数一数,今夜究竟唤了多少声'夫君'。”   那时候,她竟还当真在心底数起来!   如同被蛊.惑了一般,直到轻微的疼意牵扯着神经回神。   可紧接着又听他沙哑着声音诱着道:“若记不清,便从现在开始,每唤一声,我替你扣下一个手指计数,如何?”   “……夫,夫君。”   “嗯。”他轻轻曲指。   “……呜呜疼!”   外边,快等得打瞌睡的春笙夏樟及张嬷嬷一干人被里头的声响惊醒过来。   一声声娇娇怯怯的“夫君”和着支离破碎的轻.吟嘤.咛,床榻摇晃声渐响,就连经人事的张嬷嬷都不禁面红耳热,莫提春笙夏樟两个未嫁人的姑娘。   只是听着那声音,娇弱的娇弱至极,好像再用力些便要坏了,猛烈的却又强的可怕,委实是两个极端。   朝阳公主真真是一朵娇花不假,哪能禁得起这折腾?   春笙焦急又担忧:“这样下去,殿下不会出什么事吧?”   夏樟拉住她,摇头,这会子她们还能直接冲进去救主子不成?   倒是张嬷嬷会办事,留了两个丫鬟下来候着,就急匆匆去烧热水。   果不其然,约莫一两个时辰后,他们侯爷便传人备热水进去。   送热水的几个人去也匆匆,出来也匆匆。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个个通红着脸,说不出话。   而寝屋里头,常念头发丝都淌着水儿,酡红着脸,无力趴在江恕肩头,任由他抱起来也没有半点力气抬手了,只呜呜两声,一把温婉柔和的嗓音软到了骨子里,小到几乎听不清。   她语气愤愤的,满是控诉:“你是禽.兽么?”   江恕不予置否,半响,竟低低“嗯”了一声。   他是禽.兽。 第23章 心软 这不争气的身子好丢人!   江恕抱起浑身无力的常念到净室, 不过几步路间,这娇贵人便靠着他硬.邦邦的胸.膛昏睡了过去。   此后沐浴,全没有半分知觉, 身子软绵绵的, 抬手伸腿皆由着他来,乖顺恬静得不像话,绯红的双颊及雪白玉肤却透出几分撩人的娇.媚,尤为是那零星遍布雪肤的红痕,皑皑白雪覆枝头红梅也不过如此美景。   净室热气氤氲, 蒙蒙雾气升腾。   江恕视线所及,指腹滑过的地方,滑腻如羊脂玉, 无不勾起一阵难耐心火,几经隐忍,眉头越蹙越紧, 到底是好生将人从浴桶里捞起来,裹了件单衣抱回床榻。   随后,他则去冲了两回冷水澡。   再回来时,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宁远侯。   后半夜, 常念却有些发烧了。   江恕一直未睡, 摸着她比方才烫了些的小脑袋,立时起身, 派人请府医过来。   这下子,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朝夕院,又重新点起灯展忙碌起来。   府医是一年过四十的女医士,医术方子在京城中颇负盛名,人称华姑, 大婚前江恕便请了人来府上长住,以防不测,哪料这头一夜就派上了用场。   华姑急匆匆赶来,先给榻上昏睡的娇女子把脉,又轻轻掀了锦被看了看,那样娇.嫩的肌肤竟没一块好地儿,不知他们侯爷使了多大劲,也不知怜香惜玉!   华姑摇了摇头,起身看向宁远侯,神色严肃:“侯爷,华姑把话说重了您莫怪,殿下娇养深宫,身子骨弱,您下手也没个轻重,幸好如今只是轻微发热不适,待开两幅药汤喝了,睡醒便无大碍,下回切记注意着些才好。”   素来高高在上、习惯发号施令的宁远侯难得默了默,受下这算不上责备的责备,道了一声“有劳。”   华姑是女子,所以格外能体谅女子的不易,言罢便从药箱里拿了一盒药膏放到小几上,遂才同张嬷嬷下去煎药。   春夏二人在边上看着,揪心不已,夏樟跟着去厨房后,春笙急忙要上前,却见宁远侯拿了那瓶药在榻边坐下。   此时夏樟回来拉她出去。   春笙急得要哭,忍不住道:“侯爷粗手粗脚的又弄伤殿下怎么办?往常殿下最怕疼……”   两个丫头的低声私语渐渐远去。   江恕垂眸看着那张泛着红.潮的小脸,手心微动。   素来知晓她弱,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腿软,吹吹风就要受寒,今夜才要了一回,就病了。   偏偏,对着这样一个小娇娇,他竟丝毫抵抗力也没有,怎知片刻的冲动竟催生出了骨子里的征伐欲.念。   那样的欢愉,委实叫人沉沦。   上药无异于煎熬,说是“酷刑”也不为过。   尤其是解开衣裙,目光触到那红肿的地方,眸光深黯,喉咙都紧了紧,莫说指腹抹着药膏探进去。   燎原之火,只烈不灭。   纵是如此,江恕却不假人手,就连汤药端来,也是他亲自喂的。   那一屋子的宫女下人半点插不上手,面面相觑的都候在外头。   一夜未眠。   卯时天灰蒙蒙亮,常念的烧退了,脸上的红晕也褪下,恢复往日的瓷白素净。   江恕这个时辰本该去校场习武,十几年的规矩,从未打破。   整个宁远候府上下也知侯爷行事有规有矩,按时按点。   然这日一早,十骞拿兵器到校场时,却不见他们侯爷身影,等了半个时辰,才知侯爷在陪侯夫人,今日练武就罢了。   这个消息飞快传遍阖府上下,众人好一阵稀奇,不过想到侯爷大婚,这新婚头一天陪着夫人也不奇怪。   哪知这将会是日后的常态。   诚然是后话。   西北宁远侯与朝阳公主的大婚终是轰轰烈烈的举行了,京城却有另一桩大事闹得沸沸扬扬,清晨京安大街甫一开市,街头巷尾就又炸开了锅。   ——听说昨夜里,舒府舒世子被雷给劈了!   天爷,昨夜就那两声雷响,雨点都没下,今儿个也是大晴天,莫非舒世子背地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坏事,老天爷都瞧不过去了特地降天雷来劈他的不成?   人们除了关心舒世子干了什么,更关心这天雷到底把人劈死了没?   据舒府出来采买的小厮所言,世子爷没死,只重病在床了。   常远得了消息都不敢信,还以为是哪个说书先生谣传博眼球,直到舒府呈上告假条,他立时叫人准备马车,欲来宁远侯府寻妹夫商议,宋婉听言,担忧小姑子在侯府不适应,也随着一并来了。   豫王夫妇俩到了侯府,却是先被告知小妹病了,现在还没醒呢。   又是一阵波动。   江恕在书房招待常远,宋婉急急忙忙去后院看常念。   书房中,常远得知小妹生病的真正缘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响,重重地拍一下妹夫的肩膀:“江侯,你多疼疼阿念,她身子骨弱,经不起你折腾。”   只欢愉一个时辰却冲了四回冷水澡且一夜未眠的宁远侯:“……”   他微顿,到底是淡淡“嗯”了一声。   实则于床笫之欢,常远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叮嘱两句便说起了公务。   “如今舒衡遭雷劈了,想来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养不好身子,京北大河的工程却等不得他,依本王看,不若上奏父皇,请你全权协助。近来江浙一带蝗虫四起,灾情严重,本王实在分身乏术。”   闻言,江恕深深皱了眉。   常远端起茶盏吹了吹漂浮的茶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江侯还有要事要忙?”   宁远侯的“要事”皆在西北边塞,两人心知肚明。   而江恕早已准备妥当,原定三日后进宫归宁,便一道辞别皇帝虞贵妃,离京回西北。   倘若此时再领了这差事,少说又是一二月。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冷眸深目,久不答话。   常远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意味深长道:“江侯,本王同你交个底,母妃舍不得阿念,若知晓阿念嫁来候府第一日就病了,更不能叫你带阿念回西北,你权当圆了这份情,也当给自己告个假,暂且延缓两个月,得了空就带阿念在京城耍耍,好好培养培养夫妻感情。你的行事作风本王没少听人提起,若此时回了西北,阿念人生地不熟,只有你这个夫君作倚靠,偏你又是个寡淡性子,一年三百六十日恨不得住在军营,你叫她一个人怎么办?我们远在京城,要过去一趟实属不易,便是她受了你冷落,她不说我们也不知晓,本王就这一个妹妹,自小捧在手心疼,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你宁远侯自是百姓爱戴的好将领,可在本王私心里,更愿你是阿念的好夫君。”   这一番话,江恕不予置否,于情爱一事,他未存心思,然于丈夫一事,责任担当是他本分。再者,他倒也不是强人所难那等恶劣之徒,一年都等了,何难两月?   江恕起身去拿了一沓图纸过来,沿案几铺展开,指着桥梁圈画处,道:“请王爷先看此三地。”   这意思便是允了。   然他态度转变之快,简直堪比翻书,常远不由吃了一惊,像这般无缝衔接公务的,满朝上下只怕就他宁远侯一人。   诚然,江恕谈及大事是从不拖泥带水,公私分明,冷峻面上不苟言笑的,颇有几分令人生畏的气势。   只听他指着那,继续道:“若本候不曾记错,此处是舒世子及屠师傅所定,然细观之,此三地曲折蜿蜒,绝非下江南的最佳路径,且沼泽泥潭众多,水位变动颇多,大船行经一旦遇上风雨,极易深陷倾覆,方圆百里内却是荒凉无人处,若遇险,求生受阻,无非死路一条。便算是他舒衡不精于水利运河,屠师傅却是老手,断不至于犯此错。”   常远脸色微变:“此处对于整条京北大河而言实在不起眼,当初全权交由舒衡定夺,本王所思全在京城北上至西北边地,如今听你的意思……”   江恕:“一则,舒衡有意为之,二则,有人借屠师傅之手为之。”顿了顿,他淡淡的语气倏的冷了下去:“当然,不论是谁动的手脚,最后呈到皇上面前,都必须是舒衡的过错。”   说这话时,他深邃的眼里半是笃定的计谋,半是摄人心魄的危险,深沉内敛,不动山不动水,然但凡出了手,便是要人往死路送去。   常远即刻领会了江恕的深意,心下对这个妹夫越发放心了,从始至终虽没有一句甜言蜜语对天誓言,然他所作所为,就足矣让人安定。   雷劈固然是意外,上回舒衡行刺,总不能平白躲过一劫。   世上之人,无论谁,都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付出代价。   二人聚神这一商谈,便是到了下午时分。   直到朝夕院的下人来回禀说,侯夫人醒了。   江恕沉静的眼神便不自觉地翻涌出些许异色。   -   常念醒过来时,大脑一片空白,只觉浑身酸痛,抬胳膊伸腿都颇为废力,碍于宋婉在,她也不好表露出来,待常远过来看了她,叙话片刻,她便佯装乏了,闭眼睡觉。   常远宋婉见状,叮嘱春笙夏樟几句,才离了候府。   这下没有“外人”在,她立时唤了春夏二人过来扶她起来,歪了歪脑袋望外一瞧,沙哑着嗓子问:“他呢?”   春笙机灵,一下反应过来,忙答:“侯爷去送王爷和王妃出府了。”   常念握紧小拳头,砸在软乎乎的锦被上,小声骂了一句:“禽.兽!”   昨夜她都还没反应过来,这厮竟毫无征兆,兽.欲大发,亏她还眼巴巴凑上去,如今想来,简直不知死活!   哪知这男人冷若冰霜的面庞下窝藏了一颗黑心……最为关键的是,她,她竟被他干病倒了!   这不争气的身子,好丢人,真真是好丢人!   想罢,常念忽然吩咐道:“去把母妃给的那一沓册子搬过来!本公主即刻就要,全都要!”   春笙夏樟对视一眼,连忙去找。   琼安殿常用的东西都随嫁妆一起送来侯府了的,只是时间匆忙,尚未收拾,两个丫头找了片刻才翻出几本,匆匆拿给小主子。   也正是此时,外间传来下人们恭敬的问候:“侯爷。”   常念猛地一顿。   顾不得酸痛,她飞快扯被子盖住这几本册子。   江恕进来时,便是瞧见他这小夫人虚弱地倚靠在榻边,眼尾一抹红,见他进来又羞怯地垂了垂眼,模样楚楚动人,格外惹人疼惜。   那时候,心都软了些。   江恕自然地走到榻边坐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可还有哪处不舒坦?”   常念:“……”   还好意思问!自个儿心里没点数么?她浑身上下哪处都不舒坦!   见她不答,江恕微微皱眉,叫张嬷嬷端了一碗滋润嗓子的炖冰糖雪梨进来,这会子也识趣地不叫她多动了,把锦被往里掀了掀,准备拿小几放上来,方便她用午膳。   哪知,锦被一掀,便现出几本胡乱堆叠的册子,为首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春.宫图。 第24章 不要 你便没有一丝一毫地想念朝阳么……   常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江恕就十分自然地掀开了锦被。   那东西暴露于眼前,四周的空气好似都凝滞了。   她身子一僵,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可偏偏, 整个人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一般,下意识的举动竟不是慌忙去夺回册子藏好,而是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江恕宽大的手掌还抓着锦被,在瞧见“春.宫图”三个大字时,微微怔了怔, 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古怪又困惑的表情,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对屋里伺候的一众人道:“都下去吧。”   众人不明所以, 依言恭敬退下,在场唯二唯三知晓真相的春笙和夏樟不由得同情地看了小主子一眼,也退下了。   顿时, 寝屋只剩下四目相对半响无言的两人。   江恕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喉咙紧了紧,略有些迟疑地开口:“若你想要——”   “不!”常念飞快否认道,“本公主不想要!”   说完忽觉更难为情了, 她鸵鸟似的埋下脑袋瓜, 遂,遂身子往后一倒, 眉头皱着作疲惫模样, 呢喃着出声:“头好痛啊,本,本公主乏了,睡了……”   而后眼睛闭上, 倒似真睡着了一般,只是那双白皙柔荑还不忘扯了扯被子将自己一点点盖住,直到盖过头顶。   心底终于“轰隆”一声炸开了:   呜呜好丢人好丢人!   倘若地上有缝她定要钻进去避避风头不可!   新婚头一日就被夫君抓包看春.宫图,这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这时候,后背被轻轻一拍。   常念肩膀微颤,下意识挪着身子往角落躲去,一躲再躲,到了墙角,无处可躲了。   哪知那几本册子又露出些边角。   江恕垂眸瞧了一眼,再看榻上凸起的一小团,颇为无可奈何地跟着她挪了一寸,拉下被子唤:“朝阳?”   朝阳此刻只想装死,紧紧闭着眼,捂着被子闷热也不吭一声,汗水顺着额头簌簌滑下鬓发,濡湿一片。   江恕见此模样,眼神却一瞬黯了下去。   昨夜光影朦胧,她在他身下亦是这般,香汗淋漓,雪白双腮潮红不止。   诱人犯.罪。   思及此,他倏的放开了手,站起身。   再多瞧几眼,只怕她明日也下不来床。   江恕缓了缓心神,才语气平静道:“被子闷热,出来透气为好,冰糖炖雪梨放在小几上,书房还有几件公务,我先去忙了。”   话落,在他准备转身之际,被子里却传来一道小小声的“……侯爷。”   江恕步子一顿,尽量神色无常地看去。   榻上,常念慢吞吞地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及至整张脸,她揪着被子犹豫再三,才细声细语地道:“方才嫂嫂过来,硬要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我都说了不要不要她还坚持给,我总不好驳了嫂嫂一片心意,百般无奈,只好收下了,朝阳皮薄羞怯,侯爷,侯爷可不要多想。”   江恕嘴角一抽,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原是他瞎了才没瞧见豫王妃手里拿了东西。   然常念神情认真,说的煞有介事,那又是双天然纯真无邪的眼,长睫曲翘,一眨一眨地望着他,可怜又无辜。   江恕沉着脸,到底还是不忍心拆穿她,且还极为给面地应一声。   这一声无异于好大一个台阶,常念便赶忙顺着下了,又难为情地念叨几句:“我一闺阁少女哪会看那种东西?羞死人了!嫂嫂也是真的,幸而我们侯爷深明睿智,不若可要闹好大误会呢!有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夫君当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江恕:“……”   还有什么鬼话是这张嘴说不出来的?   常念可是说得真真的,心想着差不多够了,便又飞快转移话题道:“侯爷,朝阳还有一事未曾与你说。”   江恕好整以暇地“嗯”了一声,索性在椅子坐下,等着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惊天奇言来。   不过常念接下来要说的这桩可是正经事,她声音柔柔地道:“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但现今说好了,求个心安,也能免去不必要的误会。朝阳自幼体弱多病,想必侯爷也是有所耳闻的,太医曾言,朝阳日后于生儿育女一事上多有艰难,如今以汤药调养,若三年后还不能为侯爷诞下一儿半女,侯爷方可考虑纳妾一事,侯爷觉着这番考量如何?”   换言之,成亲三年内,她眼里容不得妾室,哪怕通房外室也不成。   听这话,江恕顿了顿,颔首应下:“好,都依你。”   实则,他也从未考虑过纳妾一事,莫说三年内,三年后也是如此。   可话说回来,难不成她一醒来就偷摸瞧那册子是担忧他欲.求不满有二心?   简直不知所谓。   在她眼中,他宁远侯就是那等沉溺于美色淫.欲之辈吗?   江恕的脸色有些不太好,概因表情淡,也看不出异样。   屋外,春夏两个丫头紧张等着。   夏樟提议:“不然,咱们还是提前去备好热水。”   干柴烈火,又有春.宫图助兴,说不准就燃了。   春笙闻言一惊,想不到夏樟竟想到了那处,忙驳道:“殿下能力大着,什么场面应付不过来?”   果真,过了一会子,只见宁远侯沉着脸出来。   她们进去,殿下正喝着冰糖炖雪梨解渴,语气平平地指着那沓册子吩咐:“这东西拿下去压箱底,日后再不准取出来。”   “是!”   眼见二人把册子放好,常念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眼不见心不烦,她默念好几遍,又连喝了两碗冰糖雪梨汤,才勉强将那丢人的事情抛之脑后。   夜里,常念乖觉地缩在床榻的角落里,紧紧抿着唇半个字不说,经昨晚一回,她万万不敢轻易招惹这个野兽了。   两人倒是相安无事,只是她不说话,加之江恕是个寡言的,气氛难免又生疏了些。   -   翌日一早,卯时,宁远侯如往常一般,校场练武,半个时辰后回来,见榻上小娇妻睡得正香,皱皱眉也未说什么,独自用过早膳便上朝去了。   及至常念醒来,日光早已洒满庭院。   张嬷嬷笑盈盈地过来朝夕院,着人摆早膳,又殷切地问:“殿下,今儿个天好,您可要去咱府上走走瞧瞧?”   左不过闲着无事,她家侯爷又不在,于是常念点了头。   春笙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您的身子可不能劳累。”   常念顿住。   她这身子自是不行,早上起来脱了衣裳,简直没眼瞧,走几步便困乏,当然,比起昨日是好了许多。   不过,“这诺大的宁远侯府连一顶软轿也没有么?”她看着张嬷嬷如是问道。   张嬷嬷嘿哟一声,忙道:“软轿早备好了!就等您吩咐呢!”   “成,去吧。”   早膳后,一行人出了朝夕院。   张嬷嬷带头领路,春夏二人走在软轿两侧,随后还有六个宫女并成两排跟着,各自手里拿了披风茶水糕点一类。   侯府上下五十口人早已齐齐整整地等在门口,准备正式见过女主子,骤然瞧这阵仗,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股子敬畏,跪地恭敬行礼道:“见过朝阳公主。”   随后才道:“奴婢们请侯夫人安。”   常念淡淡叫他们起身。   春笙则上前给了见面礼。   众人一瞧是金叶子,手心都烫了起来,不愧是皇家公主,仪态高贵优雅,落落大方,又生得天仙似的,这便又跪了一片谢恩。   张嬷嬷在一旁笑着,挨个向她们侯夫人介绍,哪个是做什么、在哪里伺候、身上有什么绝活。   常念粗略扫一眼,想瞧瞧有没有什么年轻貌美的,哪知都是上了年纪的仆妇,衣着穿戴都是清一色的棕灰,这下子,她更是记不住,都由春夏二人及随行宫女暗暗记下。   待挨个见过了主子,众人才有序退下。   张嬷嬷道:“殿下,如今春夏之交,后园子的花草树木正茂盛,咱们是先过去赏春光,还是去假山凉亭那边乘凉?”   常念懒懒地坐在软轿上,实则无所谓去哪里,不过她顺着张嬷嬷手指的方向,远远看见几个身材高大、统一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便道:“去后园吧。”   “好嘞!”张嬷嬷带着一行人往后园去,路上絮絮叨叨:“咱们候府空置好些年了,侯爷独自一人回来,也不爱铺张热闹,冷冷清清的没个大家族模样,如今您来了,大家伙办差事都上心许多,尤其是十骞几位大人,可谓感天谢地!”   “哦?”常念挑眉。   张嬷嬷:“说来话长,咱们侯爷性子冷,手段狠,年前快过年那会子,也不知怎的,进宫一趟回来,又是冲冷水澡又是叫几位大人去校场比武,随后接连一月,日日比武,侯爷以一敌百,威猛无比,几位大人哪招架得住?千盼万盼等您过门,也好管管侯爷。”   ……冷水澡?   那会子不正是她在藏书阁阴差阳错亲了他的时候么!   常念好似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脸颊发热,一阵懊恼。   难怪,难怪!她就说,怎能毫无预兆。   不过这么一听,她被.干病倒,好像,也有了一点点安慰。   毕竟,她夫君的武力值,几个大男人也招架不住。   想着,她要去研究春.宫图的心思又淡了许多。   行了这几步路,先前瞧见的那几个黑衣男子也正好走到此处,见状纷纷抱拳行礼:“属下见过殿下。”   常念微微坐直了身子,仔细一看,都是模样周正的,年龄不过二十上下,与她家侯爷差不多,只是没侯爷那么俊,她心中有了思量,待他们走后便问张嬷嬷:“这些都是西北来的么?”   张嬷嬷回忆了一番,道:“除了那位赵大人,其余都是随侯爷入京的。”   常念又问:“可都有家室?”   张嬷嬷愣了愣,反应慢半拍地答:“老奴不太确定,但想来是没有的,殿下问过侯爷更为妥当。”   “哦。”   都是光棍啊。   常念思忖一番,吩咐道:“本公主还有一事需劳烦嬷嬷去办。”   “您说您说!”张嬷嬷正愁没得吩咐受了公主殿下冷落呢,毕竟殿下的陪嫁宫婢都能顶上候府大半下人。   常念:“今日回去你列出个单子来,京城中有哪些适龄待嫁闺秀,要脾性温和贤惠一类,娇纵者不要。另则,家世地位不要过高,父兄官职在七品至三品间为妥,名声好的庶女也一并列入,听明白否?”   张嬷嬷脆声答:“明白!老奴办事,您放心!”   可是,殿下要这些来作甚?难不成是提早给侯爷物色妾室?   不能吧!   常念当然不能。   她这辈子即是死也不会主动给夫君纳妾。   那些个闺秀,是另有安排。   眼下她与江恕已经完婚,距离离京回西北便不远了。   京城有京城的勋贵交际圈,西北自然也有,且还不知西北候府具体是个什么状况,婶娘妯娌可多,可都好相与。   到时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也不能事事指着江恕,更不能蜷缩在候府一方天地,要融入新的圈子必然要花费一番功夫和时间,身边若无同气连枝、可信可用的心腹如何能行?   朝阳公主从不缺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只缺人。   依着长远之见,最好的法子就是带上一批人过去,安排给这些个将领做夫人,日后她们来往说话也方便。   她预备着,过几日在候府办个席面,互相间有看对眼的便撮合撮合,也不算强人所难。   不过这事,还需得她家侯爷配合才妥。   一行人逛了大半日的侯府,酉时便回朝夕院了。   常念原想用晚膳时旁敲侧击同江恕提一嘴,哪曾想,这厮竟直接派人来传话说,他军务未毕,叫她自己先用膳。   常念“啪”一声便搁了筷子。   天都黑了,自早上起身至今,她都一整日没见到他了,这男人莫不是故意给她甩脸子?   张嬷嬷身子一抖,忙解释道:“您有所不知,侯爷忙起来时常顾不上用膳的,或是草草吃几口裹腹,侯爷也是怕您等久了饿着才特特传话来……”为了转移常念的怒气,张嬷嬷立时拿了名单出来:“您瞧,您要的东西老奴已经拟好了。”   “嬷嬷办事倒是快。”常念接过来瞧了瞧,甚是满意,复又拿起筷子,吩咐春夏二人布菜,一面道:“待会装碗参汤起来,本公主要去书房一趟。”   山不动,她动便是。   -   入夜后,书房静极,簌簌风声中,可闻翻动卷轴的细微声响。   江恕身形挺拔端坐于长案后,眉头微微蹙着,神色严肃,直到一声娇娇软软的“侯爷”入耳,他凝视着西北传回的邸报,目光忽闪。   抬眸即是一身着烟霞色襦裙的少女身子轻盈地扑到他怀里,尚未反应过来,便听那委屈巴巴的语气在耳边响起:   “侯爷,一整日未见,你便没有一丝一毫的想念朝阳吗?” 第25章 归宁 侯爷,你帮帮我好不好   早在来书房的路上常念便打定了主意, 她家侯爷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冷酷无情,这样的男人想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要哄住他还不容易么?加之又是在书房这样文雅肃穆的地方, 总不能起了兽.欲吧?   她安全得很。   于是便娇娇地扑到男人怀里问了那句“侯爷没有一丝一毫的想念朝阳么?”   她原也不指望他能答一句“想。”   哪料话落下不久, 她再抬眸去看近在咫尺的夫君时,竟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幽深的漆眸,似笑非笑,情浅欲浓,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映照出她漂亮好似不谙世事的脸庞,眨眼间,又吞没殆尽。   常念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心道完了!   说他是深藏不露的禽.兽果真不假。   她下意识便起身要“逃”。   不知何时揽住腰肢的大掌却微微用了力, 将她勾回去,稳稳跌回他腿上。   江恕垂眸看着她粉嫩双颊,气息重了些, 缓缓拂在她面上,声音低沉:“着急走?”   常念抿唇不答,试着动了动,禁锢在腰上的臂弯竟又用力了些。   所以, 羊入虎口自投罗网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傻子吧?!   自知不是虎狼对手的小绵羊十分乖觉, 能屈能伸,这便语气弱弱地道:“……没, 哪有呀。”   江恕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那时候, 常念的心肝好似都颤了一颤。床.上的宁远侯,与平时的宁远侯,简直天差地别,说是两个人也不为过。一个恶劣至极, 手段层出不穷;一个严肃刻板,不近人情。   她极力稳住心神,心道既已来此,既已落了虎口,便更没有落荒而逃的道理,于是轻咳两声,温声细语:“侯爷早出晚归,忙于公务,连晚膳都顾不上用,朝阳心疼侯爷辛劳,特叫厨房煮了参汤来,不知是否冒昧,打扰侯爷办公了?”   “无碍。”江恕淡淡地道,瞥了案几上的食盒一眼。   常念见状,忙道:“不若朝阳给侯爷端出来?”   江恕:“嗯。”过了一会子,怀里的人却没动静,他垂下眼,正是常念红着一张脸十分难为情地仰头望过来。   “……侯爷。”她犹豫道,“你得先松开手,朝阳才能起来、才能够到食盒呀。”   江恕顿了顿,手指微动,遂松了臂弯。   然力道甫一松,常念便立时跳出几步外,仿若身后有什么牛鬼蛇神一般,察觉男人忽而皱起的眉头,她又动作不甚熟练但极快地揭开食盒端出参汤,推到他面前,笑魇如花:“侯爷快尝尝。”   江恕依言喝了两口,没再说话。   常念绕到他身后,轻轻柔柔给他捏起肩膀来,一面不动声色道:“侯爷,今日朝阳逛园子,瞧见好些黑衣男子,观之言行有素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我们侯爷管教出来的,也不知婚配没有。”   江恕默了一会子,放下汤匙,语气有些疏冷:“殿下瞧上哪个了?”   常念:“……??”   她怎么从中听出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意味?   常念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软脾气,柔声问:“侯爷说什么呢?朝阳怎么听不懂。不过是好奇问上一问,心想侯爷此番回京都成婚了,若是属下尚未婚配,不如趁此时机也瞧瞧京城的闺秀,一军营的光棍传出去也不好听呀,有道是先成家后立业,家中有夫人操持后院,将领们于军务上必能更安心。再者说了,万一有不知情的,或许还要说侯爷不体恤下属,岂不是于侯爷名声不利?”   江恕回身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常念瘪了瘪嘴:“所以你这是嫌我多管闲事了么?”   不待他张口,她就放开手,作势要走:“好好好,是朝阳闲着碍着侯爷的眼了,啰哩啰嗦吵着侯爷的耳了,朝阳走就是了。”   江恕不由得头皮一麻。   真是蜜糖罐子里娇养出来的小孩心性,半点委屈受不得。   他伸手拉住那截雪白皓腕,遂起身,将人拉回来,按住她肩膀在椅子坐下,“你倒是说什么都有理。”   常念抱起胳膊别开脸:“你肃着一张脸,凶巴巴的,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在审讯犯人,你且实话说,我方才的一番考量可有道理?”   得,反客为主凭空想象也是为朝阳公主量身打造的。   江恕扯唇一笑,没脾气了,“有。”   又答她起先那问题:“此番随我回京的将领除了陈更已成家,其余皆无婚配。”   闻言,一抹欢喜跃上常念精致如画的眼角眉梢,只见她转过脸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侯爷,那朝阳几日后在府上置办个赏花宴,邀上一众闺秀登府,侯爷便准大家伙半日的假,或者请他们来府上议事也成,届时花厅水榭相看一番,可好?”   “依你便是。”江恕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平平语气里漾些许他也未曾察觉的宠溺。   常念欢欣得站起来,一把抱住他,脑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蹭了蹭,格外亲昵:“侯爷对阿念可真好!”   随后又放开手,盈盈福身,端起那优雅大方的姿态,十分懂事地道:“如此,朝阳便先回朝夕院安置,不打扰侯爷公务了。”   言罢转身,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涟漪轻起,环佩叮当,无不是少女轻盈娇美,温柔似春风,和煦胜骄阳。   江恕远远看着她窈窕身姿行至门口,不知怎的,怔然片刻。   而门口那处,常念忽然停了步子,回眸道:“侯爷,明日归宁,你不要忘了哦。”   江恕微顿,回道:“自是没有忘。”   她倒是肯给他面子。   岳父是皇帝,岳母是宠冠六宫的虞贵妃,大舅哥是深得民心的豫王,外祖是位列国公的三朝老臣,试问哪个女婿敢忘?   -   大婚第三日归宁不是小事。   江恕已提前准备好厚礼送给二老。   只是卯时照旧在校场练武,半个时辰回来后,难得见那位贪睡的娇贵主起身了。   二人一同用早膳,许是起得早了,常念困怏怏的没什么精神,随便扒拉两口便回寝屋重新梳妆打扮。   她需得让母妃知晓她嫁来候府后过得不错,日后才能放心。是以,脸色着装这些肉眼可见的东西便需格外上心,虽然她也的确是过得不错。   不过穿衣裳时,常念瞧着身上尚未褪却的淡淡痕迹,深深皱了眉。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这两日她都不去瞧,尤其是听两个丫头说,那夜是江恕亲自给她上的药,视线每每触及,更为难堪。   今日不同。   万一母妃拉着她说体己话提到了可怎么好?   常念往外唤了一声:“春笙?”   是夏樟过来答话:“殿下,春笙去小厨房装糕点了,您有何吩咐?”   常念犹豫一下,支吾道:“就那夜,华姑给的药膏,速去找来。”   “是。”夏樟转头去找,随即就看见窗台上一个小瓷瓶,她拿来打开瞧了瞧,是雪白的膏体,泛着清香,夏樟不疑有他,便拿给主子了,又问:“殿下,要奴婢帮您吗?”   里头传来一声干脆利落的“不要。”   常念的脸皮实在薄,这等事还是自己来为好。   药膏凉凉的,抹上很是滋润,她将有淡痕的地方通通抹了遍,及至下面,也上了药,万幸脖子上没有,不若眼下天热了,衣裙单薄,遮都不知该怎么遮。   想着,待药膏吸收后,她又重新抹了一遍,期望这些印子快些消了,遂才穿上衣裳。   原本都还好好的,哪料上了马车不久,这身子就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偏偏又说不出究竟是哪处不舒服,只觉心火“噌”一下窜上心头,左右挪动就是坐不住。   江恕今日没有骑马,与她同坐在马车上,见她脸色泛红,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他的手掌宽厚干燥,因是初夏,贴上额头上是带着温热的。   常念却是在那一瞬间起了反应。   竟是……想要他再摸.摸。   身上也猛地泛起一阵钻心刺骨的痒意。   可江恕只探一下她额头的温度,看看有没有发烧,见是正常的,便放下了。   常念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往身上贴了贴。   江恕微怔:“怎么了?”   闻声,常念浑身一僵,猛地撒开手,摇摇头坐到角落远离他的位置,手心攥紧成拳头,极力克制着那股莫名其妙的渴望。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眼前总浮现大婚那晚,光影陆离,缠.绵悱恻,痛着,也欢愉着。   不!定是幻觉!   马车上备有凉茶。   没过一会子,常念就接连饮了好几杯,纵是如此,脸颊还是染上两抹绯红,额上也滑下细汗来。   江恕的眉头皱得越发深,然见她抗拒,伸出去的手掌顿了顿,还是放下,沉声唤:“朝阳?可是身子不舒服?”   常念背过身去,低低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   说罢她便靠着车架阖上眼,双腿微微发软,禁不住地并拢起来,那难为情的地方好似湿了。   从这角度,江恕只看得到她纤弱的背影,但也察觉不对来,拧眉掀帘吩咐车夫:“快些。”   眼下马车已经行至皇城附近的隆恩街,路上车架甚少,车夫马鞭一扬,速度快了倒还算稳当。   不过一盏茶功夫,到达午门。   房嬷嬷早已听候虞贵妃吩咐等候在此,见人到了,赶忙笑脸迎上来,谁知是看到满额大汗双颊酡红的小主子,一下便急了,忙问:“侯爷,我们殿下这是怎的了?”   江恕扶着常念酸软无力的身子,正要开口,常念忽然抓住他的手,声音颤着,对房嬷嬷道:“嬷嬷,我肚子痛,想来,是月事……嬷嬷先去永乐宫回禀母妃可好,叫她不要担心,我回了琼安殿处置,稍后便过去向母妃请安。”   “好好,都听您的。”房嬷嬷连忙点头应答,过来微微扶着她上了软轿。   春夏二人焦急不已,立时便分了一人去请太医。   这时候常念也顾不得了。   江恕一路相随,回了琼安殿门口,遂抱她下来,由春笙引路到了殿内,将人好生放在床榻上。   自她大婚后,琼安殿的一应布置都保持原样,虞贵妃每日都派人来打扫过,物品一类都是干净的。   春笙急忙要去打热水,却听小主子道:“你出去,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   春笙愣住:“那怎么成?您的身子……”   “出去!”常念忽然大声道。   春笙一咬牙,急忙对宁远侯道了句“侯爷定要照顾好我们殿下。”才退出殿外。   江恕坐在榻边,神色凝重,“朝阳,我知你不想让母妃担忧,然这时候硬撑不是回事,需得太医来看过才成。”   常念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心底紧绷的弦终于“啪”一声断裂,那会子,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忽地紧紧抱住了身侧的男人。   她身子烫人得紧。   又,软绵得不像话。   江恕心底那点阴私.欲.望顿时变得无处藏躲。   他当真是禽.兽么?她都病成这样了……   这念头甫一冒出来,无异于把人置在道德良知的耻辱架上。   江恕的脸色沉得可以滴水,抬手欲把怀里的人拉开。   常念也是这时哇哇大哭出声,委屈得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侯爷,我忍不住了呜呜……不知谁这样恶毒,竟敢背地里给本公主下.药,且,且好像还是那怡红楼常使的催.情.药……好丢人,我好难受啊。”   江恕动作狠狠一顿:“你说什么?”   常念强撑了一路,哪里还有神志再说一遍,只知晓顺从着心底,滚烫的脸颊贴着他脖子,双手也开始不安分地乱动起来。   “侯爷,你帮帮我好不好?” 第26章 呜呜 真的好难受   说话间, 衣裙已被她蹭得凌乱半敞,白皙胜雪的肌肤上隐隐可见上回留下的淡淡红痕。   她今日着了一身石榴红的罗裙,长眉如黛, 琼鼻精致, 唇上一抹胭脂红,妆容浓淡相宜,明媚大方,更显佳人绝色姝丽,此刻动了情, 迷离的双眼盈盈望过来,娇.媚似秋水无痕,妖.娆却比缠.绵青丝, 将人圈圈绕结。   那是不同于往日端庄优雅的另一个极端。   妩.媚纤弱,蛊惑心神。   却是因那什么药。   食髓知味,江恕到底是动了情的, 然还是克制着把人拉开,低声:“朝阳,你再等等。”   “不,我不要。”常念从身后抱住他将要离开的身子, 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软趴上去, 脸颊贴着他颈侧,声声带着哭腔:“不要太医, 谁也不许知晓, 好丢人,我只要你……”   话音未落,江恕心底那根弦已是摇摇欲坠,他握住腰腹的小手, 半响,忽地用力扳开,转身将人压在锦被上,手掌微微垫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拔下发髻上珠簪。   乌黑柔顺的发丝垂落,映着那红潮微晕的小脸,四目相对时,常念两手勾住他脖子,红唇覆上。   断断续续的话从唇齿间溢出:   “……就像上回,”   “重,深……一点,怎样都可以,”   “呜呜我真的好难受。”   江恕快被她这模样勾得失了心魂了,顾忌着她身子骨弱,到底没敢彻底入,可听了这娇娇的软音,心腹之火顿时难以抑制。   只听他沉声:“依你便是。”   轻了重了,深了浅了,汗水嘀嗒掉下,满堂春色悉数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纱帐。   这时外边传来房嬷嬷的声音:“殿下如何了?身子可要紧?”   一时又是太医的声音,还有春夏两个丫头支吾的解释。   常念得了缓解,神志也回笼了些,听到那些声音顿时神经紧绷起来,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那情难自禁的娇.吟。   她害怕被房嬷嬷知晓,害怕被母妃知晓,害怕旁人窃窃私语道她是那不知羞耻的——   偏在这时,猝不及防地又承了重重一撞。   “唔!”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娇声,细腰都弓了起来。   ……   殿外听不清这声响。   不过房嬷嬷确实等得着急了,太医也提了药箱过来。   春笙死死记着小主子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加之出门时听到了些声音,隐约猜出其中不可道出的缘由,一时又惊又怕,这青天白日的……   好在她是跟在常念身边久了的,多少学到些东西,很快镇定下来,给夏樟使了个眼色。   夏樟皱眉,片刻反应过来,拉着房嬷嬷到一侧,为难道:“嬷嬷,您也知晓殿下的性子,最不愿娘娘担忧,嬷嬷不如先回永乐宫,也劝劝娘娘别着急,此处有我和春笙在,您还不放心吗?殿下这头若好了定然会过去向娘娘请安。”   春笙则拉太医到另一边,说要一味药,请太医回去取。   好一番口舌,终于将人打发去。   而后春笙便拽着夏樟回小厨房备热水,适时才压低声音解释今日是怎么回事。   夏樟惊得睁大眼,立时起身:“你在此处,我去外头守着,可不敢坏了侯爷和殿下的好事!”   时间一点点流逝,半个时辰后,宁远侯抱起人去了净室。   春夏便以为这是终于停歇了,好容易松口气,正要派人去永乐宫回话,哪知,没走几步路,净室里头又闹腾起来了!   水花四溅,嘤.咛呜咽,只听这声响就不难猜出有多激烈,莫不如干柴烈火一般!叫人听了个大红脸。   此后又是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堪堪歇了。   -   内殿中,江恕一身玄袍,衣带规整如初,冷峻面庞丝毫看不出才在情.欲中沉浮,他身子微躬着,正在给常念穿衣裳。   常念垂着小脑袋瓜,紧紧抿着唇,羞燥得一句话不说。   那夜,张嬷嬷之所以拿了那药膏去,原是怕他们侯爷这个冷性子,公主又是出身高贵,恐怕脸皮薄,这一来二去谁也放不开,岂不是耽误了良辰吉时?不过药膏也不敢拿太烈的,只稍微起到调.情功效。   常念是拿错了且浑不知情,一下子抹了太多,才反应这般大。   这会子,心底渴望也得了足足的缓解,如同春雨浇.灌在含苞花骨朵上,药效过去了,自然是恢复了往日正常。   只是想起方才那一幕,他们在榻上,在水中,情.欲.浓时自然是怎么样都好,可现在清醒状态就……颇为难为情了,难堪又羞赧,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夫君了。   相比她的无地自容,江恕却是显得从容不迫许多,好似,她们那样,本就是天经地义。只是声音中透出些许的暗哑彰显着意犹未尽,他道:“待会先去向二老请安,回侯府后我自会彻查。”   常念揪着衣襟,声音蚊子叫似的“嗯”了一声,随后又小声补充:“待抓出真凶,本公主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不可!那人是存心想害本公主归宁的日子出丑不成?太可恶了!”   江恕顿了顿,说好。   因这阴差阳错,连日隐忍得了魇足,就是这会子常念要将整个候府掀个底朝天,他也会说好,再叫了属下拿家伙物什来帮她。   衣裙穿戴完毕,江恕再深深看了一眼常念粉.嫩的脸颊,问:“可以吗?”   常念咬了咬下唇,自是知晓他问的是什么。   然这节骨眼,不可以又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再来一回么?   她的脸都丢尽了!   于是她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当然。”   -   时已晌午。   朝阳公主与夫婿宁远侯姗姗来迟。   这一上午,虞贵妃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担忧不已,如今见了夫妻俩琴瑟和鸣,闺女气色极好,小脸白里透红的,那冷面的宁远侯也处处关照,夫妻恩爱,从那相牵的手也可看出。总算放心下来。   殊不知这是常念腿软站不住,需得夫君扶着才能如常行走,脸色好倒诚然是,方才大汗淋漓,妆容早褪了,眼见耽误了太久,来不及着妆,不过一场情.事也足矣滋润,哪怕此刻未施粉黛,也是好颜色。   皇帝来时,正好摆上午膳。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上午一事便被揭过了。   午膳过后,皇帝与宁远侯在永乐宫外的庭院凉亭对弈。   虞贵妃则与闺女在房中说体己话。   虞贵妃在皇帝跟前虽不提上午一事,不过私下还是要问过闺女才放心:“阿念,娘记着你的月信才过了没几日,今日是怎的了?身子不好定要说,可千万别不当回事。”   常念乖乖点头,胡乱扯了个借口解释道:“近日女儿贪嘴,多喝了几碗酸梅汤,想来是凉着了,不是多大的事,怕您担忧才没有说嘛。”   她抱着虞贵妃胳膊,亲昵撒娇,“且有侯爷在,他虽不苟言笑,看着不好亲近,但是待阿念细致入微,您且放心,若这日子有半点不顺畅,女儿才不忍气吞声!”   “那倒是,也不瞧瞧是谁教养出来的女儿?”这点虞贵妃是放心的,闺女与她一个性子,看着是弱不禁风,实则吃不得亏,进退有度,寻常人想要给她的阿念使绊子可不容易。   怕她再问旁的,常念便主动转移话题,问起了宫中近况,及长春宫的徐皇后。   如今徐皇后被禁足,太后怕触了皇帝的恼,也并未赶着求情,整个后宫便知晓风往哪个方向吹了。   虞贵妃掌六宫,为免招人妒忌,又主动将权分给了素来交好、性情温顺的岚妃,于皇后那头,也不克扣什么,只要日子平静安生,如此,谁还敢有异议?   听闻母妃如是说,常念便放心了。   虞贵妃又道:“母妃在宫里什么都好,倒是你,日前听你父皇口风,恐怕再过两月,宁远侯便该启程回西北了,娘挑了两个得力的掌事嬷嬷随你回去,替你管家、教导不听话的下人,高门大宅院与这深宫大抵是相似的,你是为一家主母,万莫听人胡言什么身子虚弱宜安心静养这类说辞,定要将管家权攥在手里。至于男人,五分心意只交付三分即可,万不能叫他拿捏住你心思,记住没?”   “记住啦!”常念点点头,一一记下,心中也想,还有两月功夫,那招揽闺秀们与众将相看一事需抓些紧了。   母女叙话到下午,宫人来回禀说太后午睡起身了。   常念与江恕拜别虞贵妃和皇帝,前去寿康宫向太后请安,遂才离宫回府。   永乐宫中,老皇帝可算笑开了眉眼,细细看着女婿送来的两件宝贝,一是吉祥如意玉雕摆件,二则是一套老黄花梨木制的棋盘,及玛瑙石所研磨的棋子,颇有些爱不释手。   虞贵妃不由得打趣他:“皇上什么宝贝没瞧过?”   皇帝笑答:“女婿送的,算得珍稀用心,宁远侯送的,算得独二无三,朕啊,满足了。”   虞贵妃笑笑不说话了。   -   另一边,常念上了回府车架便再也撑不住地窝在了江恕怀里,浑身酸软无力,腿.心也逐渐有些不适起来。   好在现下不用强撑了。   常念却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今日之事,再没有旁人知晓吧?母妃和父皇那边算是唬弄过去了吧?”   江恕垂眸看她一眼,常念立时捂住脸颊。   没脸见人了。   江恕:“没有。”   他低沉平稳的声线十分让人安心。   常念缓了缓,又不禁气从心来,越想越气,忍不得小声骂道:“哪个黑心肝的这么害本公主!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我已派人去查,绝不姑息。”虽是这般说,江恕拧眉细想一番,可候府中实在找不出谁胆子这么大的,至于饮食一类,他们今日同用早膳,也是没有问题。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下一瞬,只听怀里的小娇娇又气冲冲地道:“我料想罪魁祸首日后定要中十回二十回催.情.药作为报应不可!”   药。   江恕一顿。   倏的想起大婚夜,张嬷嬷拿来的两瓶药膏,一瓶是寻常消肿止痛的,另一瓶,被随手搁在窗台上,是用于闺房之乐的。   或许,他已经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再中十回二十回?   也未尝不可。 第27章 祖宗(七夕限定加更) 阿念愿一月不吃……   车架在宁远侯府门口停下, 张嬷嬷早早带了一众下人在门口迎。   只听众人整整齐齐地福身行礼:“奴等请侯爷、公主殿下安!”   常念扶着江恕的手臂下来,见状,纵使心情不太美妙, 也仍是笑了笑:“嬷嬷辛苦了, 待会带大家伙下去喝碗果汤吧。”   眼见这位女主子温和大方,全然没有半点架子,众人心中诚服,再感叹不愧是皇族大内出来的尊贵公主,礼仪气度就是与寻常贵族小姐不同, 又齐声道:“谢殿下!”   常念淡淡笑着,先进门回了朝夕院,春夏二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她, 随后跟了几个宫女及虞贵妃派下来的两个嬷嬷。   身后,江恕步子顿了顿,冷淡的视线落在张嬷嬷身上。   适时, 一股子寒意飞快蹿上张嬷嬷后背,她迟疑地抬起头来,冷不丁的对上宁远侯那双锐气的眉眼,锋芒微露。   张嬷嬷顿感不好, 连忙几步上前来, 忐忑问:“不知侯爷有何吩咐?”   江恕淡声:“日后少拿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朝夕院。”   “是是是!老奴谨记于心,定然不敢怠慢, 呈上给侯夫人的自是千挑万选顶顶好的!”张嬷嬷甚至来不及想究竟是何乱七八糟的东西, 便急忙点头答话。   江恕未再多言,阔步回了朝夕院。   朝夕院内,常念坐在院子前的桂树下乘凉降火,春笙已经按她吩咐请了华姑过来。   华姑听了事情前后原委, 先给她把脉,见脉象正常,才道:“请殿下放心,药性不烈,于您身子并无大碍,华姑稍后开一副去药的温性滋补药汤来,您服用之后,配以此药膏外用,不出两日便能恢复如初了。”   说着,华姑从药箱取出一盒药膏放在石桌上。   常念听到并无大碍才放了心,这就吩咐夏樟随华姑下去拿药熬煮。   江恕正是此时进来,常念见他,立时问:“如何?可查出谁是真凶了吗?”   江恕默了默,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委婉一些,叫她好接受一些。   这几日相处也不难看出,他这小夫人,其一,爱美;其二,重面子。   偏今日这事,两样都占了。   常念见他神色凝重,又一阵沉默,顿时皱眉:“难不成那人连侯爷也惹不起么?”   这倒是。   他娶回来的这位夫人确是轻易惹不起的小祖宗。   于是江恕点头。   常念气得一下子站起身,扯到酸痛的腿根,又疼得泪珠子涌出来,眼眶红红的,别提多可怜。   江恕扶她坐下,她缓了缓,才委屈道:“本公主活到今日还未被人欺负至此,任她什么是手眼通天的妖.魔.鬼.怪,哪怕是闹到父皇跟前,本公主也要她付出代价不可,侯爷,你且直说吧,到底是谁?”   江恕却是先问:“你今日出门前可用过什么药膏?”   药膏?   常念一下子想起那个消褪欢.爱痕迹的东西,可在江恕面前,她好难为情,声音都不自觉地小了下去:“……用了。”   江恕语气平静地,继续问:“药膏是哪里拿的?”   常念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窗台吧,侯爷为何这么问?”   “那药膏,”江恕顿了顿,“是求.欢药。”   常念:“……???”   她彻底愣住了,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就似听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般。   她怎么会有那东西?   那分明是华姑开的啊!   江恕才慢慢和她说了新婚夜吩咐张嬷嬷拿药膏的事情,即便他这样的说法算是循序渐进,给人留了缓冲反应时间的,然常念听完整个乌龙原委,已经僵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头顶冒了出来:   所以她自己害的自己?   还特地多抹了两遍,是生怕自己不出丑么?   先前她还说了一句什么,黑心肝,没良心……还有,那罪魁祸首必然会再中十回二十回催!情!药!!   这是什么见鬼又要命的事情!   终于,待她彻底接受下来,却又不死心地问:“你确定是如此?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江恕神色复杂,薄唇轻启。   然在他开口前,常念已经捂住耳朵,小脸通红着,快要被自己气哭了:“呜呜好丢人好丢人,本公主的脸面都丢尽了!”   而后再也顾不得身体的酸痛,豁一下站起身,二话不说便要“逃”回寝屋,她再没有脸面对江恕了,不过临到门口时,又忽然转头吩咐站在一旁的春笙道:“即日起,你和夏樟都给本公主去跟华姑学医术!不,即刻就去!”   春笙急忙应:“是!奴婢遵命!”   话音未落,那抹窈窕身姿已飞快消失在眼前。   江恕立在原地,头疼得紧。   及至夜里,常念也没有出来,确切说来,是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连床榻也未离开半步。   此刻的夏樟已经知晓自己的错误了,与春笙齐齐跪在外头:“奴婢失职,请殿下责罚!”   常念到底是软性子,这两个丫头自幼便跟着她,至今十几年来风雨与共,哪里真舍得叫人领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从被窝里露出一个脑袋:“……不知者不罪,先起来吧。”   二人正要起来,忽闻屏风外一声轻咳,瞬间又笔直跪下。   是宁远侯在后头。   春笙硬着头皮,道:“您若不起来用晚膳,便是还在责怪奴婢们,奴婢们长跪不起!”   夏樟嘴笨,于是一字不落地重复原话。   常念慢慢吞吞,到底还是起来了。   江恕示意张嬷嬷送膳食进去,随后便退了出去,回书房处理公务。   小夫人脸皮薄,若他不好生照顾着那小情绪,这事只怕好几日都过不去。   也诚如他所料,当夜里常念别扭着不肯看他,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安静窝在角落,江恕倒也配合,如常熄灯就寝。   只不过夜半的时候,常念忽然悄悄摸摸地起来了,独自点灯去朝夕院内的小书房好一阵翻找。   江恕征战数载,时常在野外荒漠露宿,夜间眠浅,格外警觉,听到声响就醒了过来,只是不动声色闭着眼,等她下了床,才轻声跟过去。   小书房灯光昏黄,常念弯腰找了好久,才从柜子里翻出几张边角发黄的画卷,她一一打开,小心而虔诚地摆放到桌案上,然后双手合十地小声默念道:“佛祖菩萨在上,阿念今日说的那些罪魁祸首中个十回二十回催.情.药的蠢话实在不过脑子,是无心所言,祈祷一定一定不要成真,万望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倘若此愿实现,阿念愿一月不吃肉,两个月不吃也成。”   江恕:“……”   她似乎是不放心,又念念叨叨说了好些话,她穿着一身芙蓉色的中衣,三千青丝如瀑垂下,纤弱的身影单薄之余,更透出几分如水似月的柔和恬静。   可怜见儿的,要真是佛祖菩萨下凡来,见着这小娇娇也恨不得立刻替她如愿了。   江恕遂又不动声色回去睡下。   常念还不知晓,这一幕全叫夫君看到了。   一夜安宁。   此后两日她刻意回避着江恕,一心养“伤”,努力将先前那事忘却,加之心思移到操办宴席,物色闺秀们,这才慢慢不别扭了。   -   十五这日的上午,收到朝阳公主拜贴的众闺秀们应邀前来侯府赴宴。   她们的家世在京城中算不得上乘,宫廷宴会也是没有资格参加的,此前听闻朝阳公主许多,尤其以美貌为胜,却从未得以亲眼所见,起初收到拜贴那时候还以为是在做梦,公主怎么会召见她们?反应过来后,又是天大的欢喜,个个用心准备赴宴当日的衣着打扮,及送给公主的礼物。   于是这日挤满花厅的不是人,而是各色礼物。   常念笑着道谢,叫芦嬷嬷和荟嬷嬷一一记账收入库房。   这二位嬷嬷便是虞贵妃给她精挑细选出来的,虽不苟言笑,但十分有手腕,为人处世很有一套。   不过要收拾花厅出来是要一会子功夫的,常念转念一想,吩咐春笙去前院知会一声,叫她家侯爷提前准备好把将领们安排出来,才提议去园子走走。   众人纷纷应好。   宁远候府是何等高门大户自不必多言,府内哪怕常年无人居住,一应布置都是极其奢美雅致的。   假山荷池与凉亭遥相呼应,行在其间只觉身心舒畅,脾胃清新。   太常卿陈府的小姐陈青禾赞叹道:“从前常听父亲提起宁远候府,如今托殿下的福,得以进府一观,是青禾之幸。”   这是个会说话的,常念便道:“本公主初来时也惊叹了一番,倘若陈小姐喜欢,日后常来府上同本公主说说话可好?”   “能入殿下的眼,自然是青禾荣幸。”   众人原先都还有点拘谨,担心小门小户出身在公主面前失了礼,如今见陈青禾与殿下对答间,自然温和,殿下更是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子,心中顿有好感升起,随后又有一闺秀起了话头,沉静的氛围一时热闹起来。   说笑间,有一小厮前来禀报道:“殿下,内阁大学士赵府夫人来了。”   赵府?   常念反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是年前嫁入赵府的徐娇娇来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都亲自登门了,她也不好拒之门外,便吩咐道:“请人上来吧。”   小厮下去,不过一会子就见远处出现一抹艳丽的颜色。   正是多日不见的徐娇娇。   她穿着一身玫红色罗裙,发髻上珠簪耀目,是一如既往的张扬。   “朝阳表妹可真偏心,请了这么多人来府上聚,独独不给我发帖子,是成婚后生分了不成?”   常念弯唇笑了笑:“娇娇表姐这不是不请自来了吗?便是朝阳想与表姐生分都难呢。”   这种动嘴不走心的客套话她最会说了。   徐娇娇轻哼一声,走过来粗略扫了众人一眼,脸上浮现些轻蔑神色来,不过对着常念,还算勉强和气:“表妹嫁到民间真是越发不拘门第高低了,什么阿猫阿狗也请来做客,宁远侯可知晓?”   此话一出,好些闺秀都青了脸。   徐娇娇从前未出阁便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哪曾想婚后还是这般,且口无遮拦竟将话说的这样难听!   可,家世地位不如人,府中父兄居之下,这口气打碎牙也得忍。   常念听闻这话却只轻笑一声,挽过陈青禾的胳膊,将身站到众闺秀前,面对着徐娇娇,轻描淡写道:“本公主的府邸,便是任一懂礼知廉耻的乞丐都进得,今日可是表姐屈尊了?不如还是送表姐出府去,可千万别勉强。”   徐娇娇柳眉倒竖,登时甩了甩衣袖,直接掠过她那句“懂礼知羞耻”,别开脸道:“我也是为你好,毕竟宁远侯性子冷僻,面色凶狠,也不会疼人,要是因此对表妹心生了不满,动火发怒,日子难过的还不是你?”   徐娇娇的夫婿赵公子是一脾气温和的,格外体贴细致、会照顾人。   常念之前有所耳闻,但今日她有要紧事办,实在犯不上跟徐娇娇证明她家侯爷是如何的男人,也没这个必要,看来请人进府倒是请错了。   常念正欲找个借口把人送出去时,张嬷嬷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先对闺秀们福身见礼,而后恭敬询问道:“殿下,日前侯爷在锦绣阁为您定做了几套发冠首饰,这会子锦绣阁来师傅了,说是请您瞧瞧还有哪里不满意的,他们好立时回去改。”   听这话,徐娇娇顿时露出一个惊疑的表情,看向张嬷嬷,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一句“你是在开什么天大的玩笑”   那传闻冷酷无情、手段狠辣的宁远侯几时有这细致心思给姑娘定做首饰??? 第28章 糙汉 满脑子就那点事么?   实则, 方才听张嬷嬷这么说,就连常念自个儿都微微愣了一下。   她家糙汉竟会去锦绣阁定首饰??   不过不管是何缘故,此刻她精致如画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 吩咐张嬷嬷道:“先请师傅去偏厅吃口茶吧, 本公主随后就去瞧瞧。”   “老奴遵命。”张嬷嬷这便福身行礼退下。   徐娇娇张了张口,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阻拦生生咽了回去,心道,这怕不是朝阳叫来圆面子的托儿吧?   在场的其他闺秀们却没有徐娇娇那样刁钻刻薄的心思,大家都羡慕有惊叹, 羡慕公主嫁了个好夫婿、备受宠爱;同时也惊叹大名鼎鼎的冷面硬汉竟有这样柔情的时候。   被朝阳公主亲自挽着胳膊的陈青禾更是心跳快了几分,颇有些紧张,再想方才公主真真正正是站在她们面前, 并无半分嫌意地替她们说话,心中除了感谢,又有些激动, 开口道:“殿下真真好福气!咱们今日说不准也沾了殿下喜气,日后觅得体贴入微的夫婿,不求大富大贵,一家人平安快乐便是极好。”   听这话, 徐娇娇顿时翻了个白眼。   挽挽朝阳的手便叫沾喜气?只听她阴阳怪气道:“那福气也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哦。”常念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 而后也懒得再理她,与闺秀们继续往前漫步走去, 边道:“说起来当时宁远侯名声震慑满京城, 什么冷酷无情心狠手辣,本公主也是怕的,不过成亲后相处一二,便知真正为人了, 可见传言不可全信,大家相看良人时也要凭心而定才好。”   众人温顺齐声:“谢殿下教诲。”   徐娇娇:“……”   她跺跺脚,到底还是跟上去。   如今徐皇后被禁足,对外宣称安心养病,已许久不曾露面,徐娇娇每每进宫探望都遭回绝,久而久之,勋贵圈中便有了猜测议论,尤以从前与她交好的两个小姐为首,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她徐娇娇不得皇后赏识重视了,加之如今是虞贵妃掌六宫事,位同副后,皇后手里没了实权,大不如前了,如此,谁还眼巴巴凑上去捧徐娇娇?只顾着将军府及赵府才给她留些体面罢了。   徐娇娇在别处受了冷落,听闻侯府有宴会,且请的还是些小门小户,便想来找找面子,好好风光一回,哪料,又吃了一回冷脸。   前方,常念已经与众人走到的后园竹林,校场就在竹林一侧,清风徐徐,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咻咻”声响。   有眼尖的闺秀很快瞧见校场上数十个身子高大的黑衣男子正在列阵练拳,个个孔武有力,招式利落,不由低低惊呼一声,而后,大家都顺着她视线看去,目露惊叹。   见此阵仗,常念先是一怔,嘴角却是不自觉地翘了起来,颇觉好笑。   她只期望宁远侯允许下属们出来半响就好,余下全由她想法子撮合,哪曾想,他还特特安排了练拳一出,这岂不是一下俘获了闺秀们的芳心!   想罢,常念轻咳一声,柔声介绍道:“这是自西北随侯爷回京的将领们,都是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是我们大晋朝的功臣。”   话落,立时有人赞道:“难怪,观之气度便与寻常男子不同。”   “……也不知婚配了没有。”   欸,这是个上道的。   常念循声看去,说话的是御史中丞莫府的小姐莫如玉。   她原先还担忧京中闺秀于相看夫婿一事上矜持放不开,如今想来,此前都有高门小姐一齐来问她御夫之术了,相比之下,今日可是小巫见大巫。   果然,有一个人问出婚配后,便有其他人止不住好奇,纷纷问起来,身量几何,年龄几许……   常念却轻轻叹了口气,作为难状,愁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他们跟随侯爷守卫边塞,一心为国为民,数年不曾回京,如今二十三四,婚事上也耽误了下来,至今都尚未婚配,日前本公主还想向父皇请奏安排婚事,可万不能叫功臣寒心。”   “欸,对了,”常念忽而话锋一转,看向众人,“不知大家可有婚配?”   她可是叫张嬷嬷打听得明明白白的,今日来的闺秀,都尚在择婿,无一人有亲事。   只见众人羞怯地垂了垂头,异口同声:“尚未。”   常念满意地笑了笑,随后又若有所思地道:“这不是巧了?男未婚女未嫁,恰恰今日遇上,说不准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择夫婿嘛,就该将眼光放宽些。”   话已至此,明眼的都听懂了。   陆续有人抬眸去看校场那头,越看脸越红,又忍不住再看。   军中男子武艺超群,肌肉结实有力,光是威武高大的体型便胜过京中文弱的贵公子一筹,莫说这是西北功臣,且是跟随宁远侯的。   噢!宁远侯正是二十有五才娶的公主呢,宁远侯冷面无情却对夫人有百转柔肠,手底下的人还能差到哪去?这些将领年轻有为,堪当良人!   姑娘家的心事活络,眼波流转间,甚至有的已经想到了日后生出的孩子定也是这样高大的身量。   适时,芦嬷嬷过来回禀花厅已经收拾妥当。   常念估摸着时候也到了,便道:“花厅安排了茶水小食,大家不若先过去歇歇脚,本公主记着他们练拳也快结束了,到时会去水榭亭子那厢吃茶的。”   水榭正是在花厅对面!   众人齐声应是,由芦嬷嬷引去花厅。   后来多年过去,她们满头华发,有了孙儿孙女,再回忆起今日,无不是感慨万千:朝阳公主倾国倾城,容貌绝美,且是天生带福气的人,头回邀她们入府赴宴,便如月老下凡牵红线一般,邂逅了你们祖父,风朗气清,那竹林下,英姿难忘。   当然,此刻将闺秀们送去花厅与良人相看的朝阳公主,已是乏得双腿酸软,坐在竹林一旁的凳子上歇了歇脚。   春夏二人上前替她揉捏。   不远处,徐娇娇瞪着眼睛看过来,先才她半句话插不上,此刻憋着气:“我竟不知你还有闲心思给这些穷酸破落户当媒人!”   常念伸展了手臂,遂又扭扭酸胀的腰肢,只“哦”了一声。   遂又淡淡补充:“本公主做事还要你多管么?”   笑话。   那徐娇娇接连不得脸,惯是大小姐脾气,受不得冷落,没两下便沉着脸出府去了。   -   歇息片刻,常念传人去叫张嬷嬷招呼花厅那头,她则先去偏厅见了锦绣阁的师傅。   锦绣阁的生意火爆,颇受京城贵妇小姐们追捧,个个手艺精湛的师傅都是出了名的,平素只有各府管家上门寻她们的份,今儿亲自登府,又等了许久,却是笑脸满面,见公主殿下来了,一叠声地见礼问候,随后热情揭开匣子,露出一件件精致夺目的发冠首饰。   用料打磨自是精细,样式也是时兴,镶嵌在珠簪上的明珠宝石泛着光泽,一眼扫去,便是常念见惯了皇宫里的各色珍贵宝贝,也不由露出欢喜。   她拿起一对金镶珠石蝴蝶簪,赞道:“本公主瞧着你们的手艺不比织造司差。”   师傅连声道:“小的们哪敢跟宫里的大人们相比啊!”   常念笑,示意春笙打赏,一面道:“不必改了,这些本公主都欢喜得很。”   其中,她尤为喜欢那支流苏样式的水晶步摇,垂下的两个小铃铛摇晃时声音格外悦耳,如清泉击石一般。   当下便让春笙替她插.入发髻中,走了两步,一步一响,果真心合意。   花厅那厢也是十分顺利,不过相看这事也不是一步到位的,今日瞧上眼,还需来日再多接触两回,双方长辈也好商议。   然今儿个开了个好头,何愁成不了事?   下午时张嬷嬷恭敬送闺秀们出府了。   及至晚膳时分,常念的心情都是美滋滋的。   就是当下再来个小厮传话说宁远侯有事要忙,不用晚膳了,她也眉头都不带皱的。   不过今夜江恕按时回了朝夕院。   常念眉开眼笑地走到他跟前,两手背在身后,又微微踮脚靠近他,声音格外柔软:“侯爷,你瞧朝阳今日与往常有何不同?”   闻言,江恕倒是认真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脸依旧是白皙胜雪,眉毛如旧,眼睛如旧,鼻子如旧,精致小巧的樱唇水润润的。   想咬一口。   江恕淡淡移开视线,语气平静:“有何不同?”   常念眉心微皱,却也不气,遂提了提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发髻上小铃铛晃动着,铃声悦耳。   “现在呢?”她眨了眨眼,又问。   对上那双期待得好似会发光的眸子,江恕顿了顿,目光几经辗转,终于落在她圆润软白的耳垂上,那里挂着一对白玉耳坠,记得昨日好像是没有的。   江恕语气有些迟疑地道:“耳朵?”   常念:“……”   她眉眼低垂,也不转圈圈了。   见这失落的小模样,江恕眉心微动,耐着性子道:“眉毛?”   半响不见应答,再道:“眼睛?”   在一旁摆膳的张嬷嬷及春夏二人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察觉失态,便又匆忙退下。   然而,常念那美滋滋的心情被这三连问打击得不那么美了,她嘴唇微微嘟着,没骨头似的扑到江恕的怀里,低落问:“你自己送我的东西也看不出来嘛?还是随手吩咐了下人置办敷衍我?”   江恕身量高大挺拔,比常念高出一个头,此刻常念靠在他胸前,正到下巴位置,他稍一垂眸,便瞧见了那发髻上的水晶步摇,再听她这话,终于想起来。   ——锦绣阁的发冠首饰一类。   宁远侯的脸色不甚自然,总算道出了小夫人的心声:“水晶步摇很好看,很衬你。”   听这话,常念又瞬间站直身子,嘴角扬起:“欸,是吧!”   “它还会响呢!你听。”她特特转了几个圈圈给他看。   江恕自是听到了,十分配合地赞一句:“好听。”   这会子,常念更美了。   实则她哪会不知晓那首饰说破了天就只是江恕吩咐下人去办的?相反,她心里明白得很,可就是想要听他两句夸赞,眼下顺了心意,满足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伸手摸摸那步摇,又欢欢喜喜地坐下:“用膳吧,折腾一天我也饿了。”   江恕这才坐下。   成亲这几日来,二人鲜少一起用膳,只因早上江恕起得早,用完早膳去上朝了也不见得常念能醒过来,午膳他是不用的,到了晚膳,又时常有各种事情耽搁。   一来二去,今夜倒成了两人为数不多的一起用膳。   常念口味素淡,吃的大多是新鲜时蔬,及清汤甜食,今夜桌上的荤腥肉类极少,纵是如此,她也是半点没动。   江恕的眉心慢慢蹙了起来,给她夹了一块牛肉去,“你身子骨弱,该多补补。”   “这……”常念瞧着碗里的肉,为难地夹起来,又给还给他,笑眯眯地道:“侯爷每日公务辛劳,侯爷多补补。”   江恕忽地搁下筷子。   常念笑容一顿,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好似小孩被大人训斥了一般。   只听江恕肃着脸,沉声吩咐:“来人。”   张嬷嬷战战兢兢上来。   江恕冷冷睨了她一眼:“此类太素,去厨房换一批膳食。”   “是是是!”张嬷嬷立时下去,好在厨房每日备膳会有双份食材,不多时就另换了几道膳食来。   乌鸡冬瓜汤,红烧鲤鱼,糖醋排骨,酱肘子,及两道素菜。   江恕夹了一块鱼肉到她的碟子里,再是盛鸡汤,一并推到她面前。   常念咽了咽口水,不是馋的,是怕的。   这些油腻腻的东西……一口下去该胖多少啊?   她抬眼看着对面不苟言笑的男人,脸色慢慢苦了下去,索性起身坐到他身边,心一横,当然,声音还是柔柔的:“侯爷,朝阳吃惯了清淡的,只怕忽然吃了荤腥要生病的。”   江恕目光审视地扫过她那小身板,难怪柔弱至此,想来饮食便是缘由之一,再者便是这娇贵性子,行不过三步路便要坐轿,又或是直接不出门,赖在软榻养成惰性,凡事都有那两个丫头替她去,长此以往,身子也被惯坏了,怎么会久病不愈?   在宫里老皇帝宠着,虞贵妃也疼着,要怎样都由着她,要改变只怕不是一朝一夕。   想罢,江恕退步道:“便先少吃些。”   常念瘪瘪嘴,听这不容置疑的强势语气便知拗不过,老实坐了回去,吃了块鱼肉,再是那碗鸡汤,好容易吃完,江恕又不知夹了什么东西过来,眼瞅那油呼呼的汤汁都淌出来了!   常念哼哼两声,撂下筷子,不干了。   委实憋屈得很。   “侯爷若是喜欢那等身材丰腴的女子,且等三年后膝下无儿无女再寻思吧!”   江恕依言,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一眼。   常念顿时站起来,羞燥得不行,但不输气势,语气决绝道:“本公主就是这么个纤弱单薄的身子,这辈子即是死也成不了你要的丰腴女子,且歇了这份心!”   “丰腴?”江恕挑了眉,若有还无的目光最后在那齐胸襦裙包裹下微微鼓起的团子上停留一瞬,语气漫不经心:“够了,若殿下以为不够,本侯亦可尽绵薄之力。”   什么够不够的?   常念下意识垂眼看了看自己,那弧度简直不要太明显,再想到上回欢好时因抹多了药膏,那处最难受,她还央着他……   往事一幕幕跃于眼前,常念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脸颊“唰”的红透,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糙汉!   满脑子就那点事么?   好不要脸! 第29章 难养 宁远侯是对肉有什么执着么?   常念打定主意不同他说话了。   她一纯情少女哪经得住这阵仗!   于是当夜里, 江恕进寝屋后只见床榻中间堆了两个长长的抱枕,抱枕里侧,小姑娘一身藕荷色寝衣盘腿而坐, 水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敌视, 遥遥看过来时,凶倒算不上,那张漂亮而显得清纯无辜的脸蛋总透着几分稚嫩。   见他进来,她便仰头睡下,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江恕只是微微顿了顿, 遂洗漱换衣,无声躺下,待身侧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时, 方才侧身瞧了一眼。   睡着了。   被子也踢开了。   许是嫌抱枕碍地方,身子施展不开,夜半时连抱枕也踢到了床尾。   一向寡言肃冷的男人终是动了动唇角, 无奈笑了笑。   小娇妻难养,诚然如同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般的难。   光是膳食荤素引起的争执便是当下第一道难。   -   翌日晌午,江恕照旧忙于京北大河修凿,午膳未归, 朝夕院中, 常念看着厨房呈上的膳食冷了脸。   倒不是因为他不在。   而是那午膳。   看着清淡,实则每道菜都添了肉食一类, 她才吃两口便察觉味道不对了。   原以为昨夜妥协一回, 相安无事便罢了,哪料江恕今日竟给她来这一出,且看样子是准备日后都这么办。   实在欺人太甚也!   这才成婚不到几日,便商量也没有, 擅自做她的主,如今只是几道菜,若她草草将就了,日后还不得叫他得寸进尺直接从外头领个身材丰腴的野女人进门?   难不成是她脾气太软叫他以为她好拿捏吗?   常念越想越郁闷,索性撂了筷子,又将发髻上的水晶步摇拔下,丢在桌上。   早上刚得了宁远侯吩咐的张嬷嬷此刻战战兢兢,这府里两个主子哪个都得罪不起,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装傻:“殿下,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常念抬眼看她:“你说呢?”   张嬷嬷讪笑两声,连忙上前替她布菜:“您瞧这茄子,老奴记得您昨儿个才说味道好。”   常念冷哼一声,推开碗:“本公主说味道好,可没叫你往里塞肉做成茄子酿。”   张嬷嬷张着嘴,僵在原地好半响答不出话来。   其余人纷纷垂下头。   常念起身走到她们跟前,不冷不热地问:“这侯府究竟是谁做主?这朝夕院究竟是谁的朝夕院?本公主如今连吃什么都做不得主了吗?”   众人心神一震,忙跪下一叠声请罪:“请殿下息怒!”   常念却不理会这句息怒,冷冷打发了以张嬷嬷为首的侯府下人出去,吩咐春夏二人将菜全撤下,另叫芦嬷嬷和荟嬷嬷按她口味在朝夕院的小厨房重做。   及至晚膳,侯府厨房的仆妇们仍被弃之一边。   张嬷嬷前去书房禀报宁远侯时,忐忑心慌,话都说不利索了,一时是“侯夫人因不满膳食动了好大的气。”,一时又是“侯夫人动气索性不吃了,连昨日最喜欢的步摇都不戴了。”最后还是“夫人在房里哭了许久,眼睛都哭肿了。”   江恕深深皱眉,头疼得紧。   适时,宇文先生也在书房。   张嬷嬷退下后,宇文先生捋了捋胡须,劝道:“侯爷,公主自幼娇宠长大,想来在宫中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吃食这些小事您何不如由着夫人喜好,惹了夫人不快,咱们侯府上下也不得安宁啊。”   然江恕撂下笔,剑眉冷厉,只道:“此事本侯必要管她。”随后便大步出了书房。   宇文先生不由得愣了愣,他们侯爷几时对内宅之事这般上心过?瞧这架势,竟像是往常在西北大营管教不听话的新兵一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难不成,他们侯爷这是把夫人当成军营小兵了?   那可是老皇帝最疼爱的朝阳公主,能管得住才是怪了!   宇文先生慢慢悠悠出了书房,仰天叹一声:“这诺大的侯府日后有的热闹了。”   -   另一边,江恕疾步回到朝夕院,原是做好了应对那哭得眼眶通红的娇气包,就连要怎么哄都在心中打了草稿。   哪知,才进了院子,就闻到一阵香味,再迟疑走近到门口,只听里头欢声笑语:   “芦嬷嬷的手艺又精进了,这个糯米丸子好好吃,你们快来尝尝。”   “南瓜粥也熬得好,软糯香甜,本公主明日还要吃!还有那桂花糕也好吃,好像院子里头就有一颗桂树,明日去打些新鲜花瓣来。”   “奴婢们晚上就去!明早就给殿下做来!”   “就你机灵!天下美味无数,本公主偏不爱吃肉。”   江恕:“……”   这便是动好大气?气得不用膳?躲在被子里眼睛都哭肿了?   他脸色沉着,一言不发出了朝夕院。   此后两日,宁远侯府便悄无声息地变了天。   分明前两日还是甜甜蜜蜜的,侯爷夫人同进同出,能听着夫人撒娇,又能听着侯爷没脾气地哄,如今倒好,两个冤家也算不上吵架,偏就是一句话不说,侯爷每每早出晚归,也再不听夫人问起什么了。   当然,常念的日子还是顺畅快活的。   虞贵妃给她派来的嬷嬷宫女虽不能上天入地,但也可担得起一句“神通广大”   吃好喝好玩好,心情便好。   这日傍晚时,春笙拿了几张拜贴来,内容大致是几家夫人欲携女登府道谢的。   常念看这走势,正在她预料内,先前费心安排闺秀们与西北将领相看不是妥了么!   她自是笑眼应下,又派人准备起明日的招待宴。那些闺秀是张嬷嬷精挑细选,人品能力都可信,是以并不拘是哪一个嫁去西北,只要他们互相看上眼,她撮合一番即可。   夜晚就寝时常念心里美滋滋,嘴角都是微微翘着的,对着江恕都不觉碍眼,然而,当她看到江恕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时,右眼皮忽的跳了几下,顿感不妙。   她安慰自己:或许是那诡异的预感作祟。   他还能把她怎么着不成?   及至翌日招待各夫人时,也未见异样。   大家伙都是拿着画卷书法来的,以评赏为由头,遂才缓缓将话题引至婚事。   常念稍稍放下那股子不安,直到众夫人们话锋一转,旁敲侧击地问起何时走三书六礼之礼序为妥。   这给常念问住了,她略有些迟疑地道:“若有相中,何时纳征下聘不是家中父母长辈出面商定即可,本公主年纪阅历尚小,视大家为姐妹,总归是没有资历插手夫人们家中儿女成婚的大事。”   陈青禾的母亲高氏道:“殿下一番好心民妇感激不尽,可您有所不知,昨儿个民妇托人去打听时,听闻宁远侯曾定下军规三百条,其中之一便是对下属将领成婚之约束,具体的民妇倒是记不清了,只知照那军规推算下来,吾女婚事只怕要等两三年后再成了。”   “两三年?”常念惊讶出声。   其他夫人纷纷附和道“是”。   起初常念吩咐张嬷嬷去拟名单时,为保好事稳妥,特特寻了适龄闺秀中年龄稍长一二岁的,大晋朝女子及笄后便开始由父母长辈议亲,最多也是托个一二年,便要定下亲事了,照这么说,再托个两三年,便是再好的如意郎君,又有哪家女儿等得起?流言蜚语便要将人淹没不可。   好他个江恕,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常念咬咬牙,先微笑着安抚众夫人:“那什么要命的军规,本公主却是没听说过,待夜里问了侯爷,定给你们个好信,有道是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想必侯爷也是有成人之美的。”   得了这话,大家心中总算安定了,对着公主又是千恩万谢的,毕竟能得贵人青睐已是儿女福分,今日厚着脸皮登门来,已是失礼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机会摆在眼前,若能给女儿挣一门好亲事,面子又算得什么。   不多时,诸位夫人便打道回府了。   眼下才是晌午过一点,常念先寻张嬷嬷来,愤愤问:“侯爷可在府中?”   这破天荒的总算听侯夫人问一句侯爷,张嬷嬷喜极而泣,自然而然地忽略她语气里的闷气,连忙道:“侯爷刚回来,此刻在书房呢!”   常念立时绕道去了书房。   “殿下,您慢着点。”春笙见她走得急,额上汗珠流下来,脸色好似都苍白了些。   这会子常念可顾不得这些,匆匆到了书房直接推门而入,眼瞧着安坐在长案后批阅邸报的男人,气从心来,她二话不说便走过去拍了下桌子。   江恕淡淡抬眸:“不是在花厅见客?”   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好似已经在此等候她多时了。   常念冷哼一声,扯开他手臂便坐到他大腿上。   温香软玉入怀,就在那眨眼间。   江恕始料不及,微一怔,才哑声道:“有椅子。”   常念素来不按常理出牌,坐上便是赖上,蛮横道:“本公主就喜欢坐这里!你有意见?”   “呵。”江恕笑了声,遂揽住她纤纤细腰,“既如此,是我之幸。”   于是两人便成了这么个亲昵的姿势。   常念既然敢坐,便是不肯露怯的,扭头问他:“你日前分明答应了我,今时为何又从中作梗?”   江恕却不答反问:“我答应你什么了?”   “你!”常念气急,然对上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子,又忽然定下心神,极有耐心地提醒道:“几日前,就在此处,侯爷分明答应过我成全将领们与京中闺秀婚事,今时你又冒出个什么三百条军规,哪家军规还不许将领成亲的?你岂不是故意为难我?”   江恕并未说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抹去她额上的汗珠,他指腹粗砺,滑过那细嫩滑腻的肌肤时,留连缱绻,来来回回,耐心十足。   常念不禁躲开,有些着急了:“你不说话便是心虚!”   江恕才道:“我只答应你,让她们瞧一眼,可没有说允许婚事。”   听这话,她顿时一哽。   莫名有些委屈。   果然,母妃说的对,跟这样城府深沉的男人打交道,硬碰硬是不成的。   先前还气势汹汹的娇贵主儿不说话了。   江恕的视线凝在她慢慢泛红的眼眶上,语气冷得有些不近人情:“哭是没有用的。”   此话一出,常念那豆大的泪珠子竟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啪嗒”一声正打在江恕的手背上。   江恕不禁一顿,抬手替她擦去,静默间,只听他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再度响起:“若你今夜乖乖听我的,肉食一类酌情吃些,我便考虑依你。”   常念:“……”   宁远侯是对肉有什么执着么?   江恕没有那等耐性,下一瞬便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   常念倏的回神过来,吓得搂住他脖子,匆忙间,脸颊贴上他凌厉的下颚,灼热的气息喷洒下来,那声音从耳边传来:“成不成?”   “……成,我吃还不成么!” 第30章 真香 娇气包   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常念心想她一弱女子,这会子跟“江糙汉”硬碰硬碰到底实在吃亏得很。   今日这笔仇算是被她拿小本本记下了。   他们来日方长!   江恕一路将她抱到朝夕院才放下。   一众仆妇们见状都忍不住笑了, 动作麻利摆上膳食, 遂轻声退出去。   常念坐下,看了眼各色菜品,目光再移到江恕那张俊美而冷硬的脸庞,冷哼一声:“侯爷就是大骗子,先骗了朝阳身心, 哄了朝阳开心,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亏朝阳以为侯爷是那可托付终身的好夫君, 夸赞你的溢美之词快有一本书厚了。”   “是么?”江恕语气淡淡,夹了一块蒸鲈鱼,挑去了鱼刺, 给她递去。   见状,常念下意识张了张嘴。   江恕手上的动作微一顿。   这娇气包,   然,将要放在她面前碗碟的鱼肉, 还是没脾气地递到她嘴边, 见她乖乖吃了,江恕剑眉舒展, 问:“如何?”   鱼肉鲜嫩, 汤汁入味,味道还不错。   然常念默了默,只一脸严肃地答:“勉勉强强吧。”   随后江恕又夹了一块鱼肉挑刺,常念忍不住瞄了两眼, 眼看他抬手,她也乖觉,这便微微张嘴。   哪料,江恕自己吃了,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不是说勉勉强强?”   常念:“……”   她哼哼两声,埋头喝面前的鸡丝粥,喝了没两口,又忽然抬头,有些气闷地道:“属你最会作弄人了!”   江恕没作声,又给她夹了一块茄子酿,许是方才那番话说的气急了,常念看也不看就张嘴吃了进去,嚼了才知味,却是不由得眼睛一亮。   茄子煮的软烂,入口即化,肉沫混着浓郁汤汁,唇齿留香。   常念舔了舔嘴唇,赞道:“这个好像蛮不错!要是搭配芦嬷嬷做的凉糕,滋味更好。”   江恕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紧不慢道:“前日你不是说,茄子里放了肉,难以下咽?”   这熟悉的口吻……   常念莫名一顿,还真是她对张嬷嬷说的,气上头了,看着什么都能挑毛病,一眼瞥到茄子酿便发作了。   方才一尝,好像倒也没有肥肉。   常念尴尬了一瞬,到底还是不肯服气,依着他的语气反驳道:“日前侯爷也答应我,今儿个不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江恕道:“军规早年定下,至今实施数十年,已成定例规矩,并非本侯临时更改。他们随本侯回京,家中父母长辈皆远在西北,既无圣上赐婚,私下相看易,婚姻却非儿戏,要正式登门提亲下聘岂能随意,何况,日前我确实只答应了你准假相看。”   他鲜少说这么多话,语气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然常念只知,纵他有理,可她的谋算不能就此作罢,索性也不想旁的了,颇有些蛮横无理地道:“我不管你是三百条军规还是九百一千一万条,反正我就是要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提亲下聘,便是天大的难处,你也通通给我想个法子!不若这事便不算完。”   江恕“嗯”了一声,难得多问了一句:“此事于你十分要紧,而非同我置气?”   “当然要紧!”常念脱口而出,“再者,我朝阳公主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便是当真同你置气也是你的不是。”   闻言,江恕眼帘微抬。   常念才愤愤道:“日前你好生霸道,竟就说一不二改了本公主的食谱,要知晓,即便在宫中,就拿赐婚一事来说,父皇也是再三问过我心意才定的主意,你说是不是你的不对?我虽为公主,可做什么前也都问过侯爷的意思呢。”   说着,那股子委屈又莫名其妙涌上心头,是落差,也有一点点失落。   常念放下汤匙,坐到江恕身边,抱住他胳膊,脑袋靠了上去,又轻轻蹭着坐到他腿上,仰头看着他,声音软了下去:“侯爷,我不喜欢别人这样,会让我觉着心里不痛快,你能明白吗?”   江恕顿了片刻,近日虽适应了她忽然的投怀送抱,然这时候垂眸看去,竟,心软了。   少女柔美娇弱,精致易碎,偏生那样的亲昵里是丝毫不设防的依赖和信任,软软的身子靠过来,叫人一瞬升起某种保护欲,她说的,她要的,恨不得都给她。   世人道宁远侯一句位高权重诚然不假,自老侯爷逝去,西北军政大权交到他手上,便是千斤重担,几十万性命悬在头顶,容不得半点差错,凡事习惯了发号施令主宰一军,数几年,从未有人质疑过他的一言一行,久而久之,他的话成了不容拒绝的命令。   于掌家,亦是如此。   而今日,有人在他怀里说“不喜欢他这样。”   无异于沉寂了百年的冰湖骤然投下一粒石子,湖面涟漪圈圈荡开。   常念见他默然许久,好似走神了一般,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侯爷?”   “嗯。”江恕抬手,动作不自然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就连语气也变轻了,“若你不喜,我改便是。但于日常饮食,肉食一类不可全然抵触,也断不许一餐只用糕点甜食,侯府的厨子虽比不得宫廷御师,然手艺是不差的,你便是一道只尝一口,成不?”   常念勉为其难地应一声,算是同意了。   说起来,她不吃肉,还是因为这身子,自幼便以药汤为伴,忌荤腥,饮食宜清淡,也是因为药汤苦,才格外爱吃甜的,后来御膳房为讨她欢喜,各色果蔬糕点花样百出,肉食渐少,她每每都胃口大增,母妃和兄长便下意识以为她不爱吃,依着他们对她的宠爱,什么都会顺着她,一时竟不知肉味,慢慢的习惯了,也不想那滋味了,再后来,在宫宴上看见肉便烦。   直到嫁来侯府,才是平滑自然的一个大反转。   眼下常念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抵触情绪却忽然淡了许多,又问:“我要是顿顿吃肉,身子能养得像你一样硬梆梆的么?”   江恕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掂量一番,颇为无情地直言:“不能。”   “哦。”常念有些沮丧地靠上他结实宽厚的胸膛,百般无聊,左蹭右蹭,一边道:“不过想想方才吃的蒸鲈鱼及茄子酿与鸡丝粥,凭心而论,味道确实不错,若为满足口腹之欲,也不是不行,此去西北,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江恕倏的垂眸看了她一眼,眉心渐拧:“你说什么?”   常念摇摇头,干脆不去想那些了,理直气壮道:“我说,吃鱼你需给我挑刺,有骨头的要剔骨,螃蟹一类要去壳,虾一类要剥好皮,吃什么由我说了算……早膳午膳我不管,但你需得保证每晚陪我用晚膳,你在前院做什么我也不管,但这宁远侯府的后院必须是我全权做主,过几日的灯会我也好想去,还有……”   好像除了这些,暂时也想不到别的了,于是常念弯唇一笑,胳膊勾着男人的脖子问:“就这些,行么?”   就这些?   江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若我说不——”   话未说完,只见小姑娘皱紧眉头,两手一撒开,作势便要下去。   这是个吃软不吃硬又急性子的。   江恕不轻不重地按着她腰肢,低声接完那话:“若我说不,恐怕是不行了。”   “哼。”常念这才满意了,捧着江恕冷冰冰的嘴角亲了一口,“说话算话,这可是按了印的,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江恕是虎狼属性,自不会当这反悔的小狗。   -   下午宁远侯与众将议事时,破天荒的温和好脾气。   副将陈更几次说错话,心惊忐忑,都不见他们侯爷有什么表示,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满脸不可思议,昨儿个才如冷面阎罗一般,今日就雨过天晴了?   最后十骞用口型说了一声“夫人”。   噢,大家总算明白过来了。   议事毕,宇文先生才试探着问:“侯爷,您与殿下和好了?”   江恕神色淡淡的,好似不甚在意:“小孩脾气大,本侯有同她置气的必要?”   听这话,宇文先生冷不丁地呛了一下,心道您昨日可不是这副闲情逸致、格外好说话的面孔,他略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性子活泼,心思单纯善良,想来与老太太祖孙俩是投缘的。”   西北的江老太太,是个老小孩。   江恕笔尖微顿,一时未敢深想一老一小碰面是何境况,只吩咐道:“劳烦先生明日去杜老太师府上走一趟,问问太师,可有兴趣当一回尊长。”   “哦?”宇文先生来了兴致,“您若有需要,何必远走杜老太师,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就不成?”   宇文先生可是听那几个臭小子说了,殿下贤惠持家,正给他们物色媳妇呢,眼下两方都有些苗头,八字有一撇,剩下一捺难住了。   江恕拧眉思忖片刻,宇文先生是他身边的老人了,每逢大战皆是随军应敌,出谋划策,全军上下待先生也敬畏有加,倒不失为合适人选。   “如此,有劳先生。”   正此时,外边传来敲门声,是十骞的声音:“侯爷,华姑到了。”   江恕:“进来。”   宇文先生恭敬退下。   外头,一身朴素灰衣的华姑进门来。   江恕沉吟片刻,才道:“以夫人如今的身体状况,去了西北边塞后,若想安好,除了膳食滋补养身,可有别的应对之法?”   今日他听她无意间念叨了一句“能不能活着回京”想来是宫中太医说了什么,她心里有数,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然,他必不能让她在西北出差池。   华姑沉默了一会子,如实道:“侯爷,殿下身子骨弱,是娘胎里落的病根,娇养深宫有各类珍稀药材补身,及医术上乘的太医诊治,尚且缠绵病榻,又岂非是两三月就能养好?今时虽无大碍,观之脉象却依旧虚弱,一旦去了西北,说不得就是一场风寒便能轻易叫殿下一病不起,恕华姑说句不好听的,熬三年,都难。”   三年。   江恕按在玉扳指的力道倏的失控,只见那质地上乘,通体莹白的扳指裂开一条缝,就此掉在案几上。   “哐”一声,甚是沉闷。   -   今夜,江恕照例是踩着月色回朝夕院。   常念从帐慢里露出个脑袋,眉开眼笑的,然看到他沉郁的脸色时,将要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   纵是那面无表情的脸庞,也能看出来不太好,可想而知是有多差劲。   她两手撑着下巴,柔声问:“你怎么了?”   江恕背对着她解了外袍,语气平平:“无碍。”   “哦。”常念回头小心把一本册子压到枕头底下,问:“那你耷拉着一张脸,是得了街上拉棉花糖小贩的真传么?”   江恕唇角微动,竟是被逗笑,简单梳洗一番,才准备上榻。   然常念将身横在外头拦住他,指挥着:“你蹲下。”   江恕依言蹲下,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眼神探究。   常念却只是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又有些羞怯的,亲.亲他下巴,及至凸出的喉结。   她只单纯的亲一下,蜻蜓点水般,是纯稚的试探,更显得笨拙生疏。   江恕身子微微僵着,一动不动,由着她胡作非为,探究的眼神早已染上一层深深的欲。   这往常恨不得避他如鬼.神的祖宗究竟是想干什么?   江恕不知,枕头底下压的册子正翻到第二页,上写:   西北大营军规之律九,任何人不得骄奢纵.欲。   违者,罚两月饷银,及誊抄军规百遍,书检讨一封。 第31章 军规 宁远侯,你犯规了哦   常念试探性的亲了两下, 娇嫩的肌肤便被男人下巴那青色的胡茬戳的有些抵触起来。胡茬不长,像是才冒出来还未来得及刮掉,但是粗粗的, 又硬, 擦过嘴唇也算不得痛,可就是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她埋在男人的颈窝顿了一瞬,不知怎的,又轻轻咬了他一口。   江恕小腹一紧,不禁闷哼出声, 僵硬垂下的手臂也倏的用力揽住了她纤弱的双肩,声音低喃:“你在做什么?”   常念抬起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 格外真诚而无辜地说:“侯爷,你该刮胡子了。”   话音未落,江恕便靠近她柔软的脸颊, 他漆黑的眸深邃,专拿她最讨厌的胡茬挠她。   常念痒得发笑,接连往后躲去,哪料一双玉足被江恕强劲有力的大掌握住, 只轻轻往外一拉, 两个雪白的脚丫在半空中晃着,有些打颤。   江恕半跪在地上, 握在她脚跟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按在腰窝, 一下将人提了起来,抱上床榻。   层层帐幔自然垂下,烛火摇曳着散发暖光,也是这时, 才看清她穿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红纱覆雪,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常念骨架小,偏瘦,不是那丰腴多姿的身形,然身上每一处,又都是叫人一眼就要心火难耐的恰到好处。   眼下亲也亲了,咬也咬了,又是这算不得衣裳的衣裳,江恕看向常念的眼神都不由得变了些。   “朝阳,”他声音沉沉地唤她,难得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薄唇轻启,无可奈何的道了句:“我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禁不起这般折腾,你安分一点,成不?”   常念哈哈直笑,伸出白皙纤细的食指抵在他冰冷的唇上,语气一本正经:“不。”她忽然凑近他,小声:“你是禽.兽!”   这糙汉也忒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   还血气方刚呢!   禽.兽便是。   当然,她这般撩.拨,是个男人都抵不住,遑论江恕,后果自是可想而知。   江恕可不饶这小野猫。   眼泪掉下来,被他吻.去,求饶呜咽也被一并咽下腹。   他温柔得不像话,却也是藏着野蛮。   于此事,常念原就是朵小白花,懵懵懂懂,不出一个时辰就受不住了,偏江恕极好地掌握着分寸,总叫她有缓口气的间隙。   安静了数夜的朝夕院闹腾起来,水房伺候的仆妇们个个打起精神忙活起来了,火苗噼啪响,一时又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侯爷夫人感情和睦,两位主子好了这侯府的日子也好过,愁的是照这样下去,大家伙只怕要时刻打着精神办差事。   其中就属张嬷嬷最愁,这些日子尽心伺候着这位漂亮得跟小仙女似的夫人,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生动活泼,许是老母亲的心理,一想到他们侯爷那高大宽阔的身形,便止不住担忧夫人这纤弱的小身板能不能受得住。   春笙夏樟更是提前请了华姑过来候着,药方都快开好了,生怕小主子再出什么事。   不过今夜却是她们空担忧一场了。   及事毕,江恕抱着常念沐浴回来,常念都还有力气揪着他的衣领道一句“禽.兽”   一则是江恕顾忌她身子,未敢横冲直撞,换了个法子,二则,是她还预备着后招呢,说什么也要留着力气不可。   整个后半夜,常念都不敢睡实诚,为了不错过卯时,她索性是趴在江恕身上,又抓着他的大拇指,稍微提着心思,如此,他有什么动静都知晓。   终于到卯时,天灰蒙蒙亮,空气中透着凉意,整个朝夕院安静非常。   江恕准时醒了,准备起身去校场练武,身上这个从来躲在角落睡觉的娇贵主儿却叫他顿了顿,颇有些为难。   他小心拿开常念的手,正准备把人抱到身侧,谁知下一瞬就对上一双朦胧困倦的眼。   “吵醒你了?”江恕轻声。   常念懵了一下,下意识摇头,而后二话不说便扒拉开他的寝衣,又摸索着,吻上他唇角。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让江恕倏的怔住。   难不成又用错求.欢药了??   绝无可能。   那求.欢药自上回一事后,就被他收到了书房匣子里。   “朝阳,朝阳?”江恕拍拍她后背,欲起身,又被常念按下去,软唇堵住他嘴巴。   江恕头皮一麻,最要命的是,她就这么胡乱亲一亲,他却是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清晨,是个对男人格外敏感的时候。   与此同时,宁远侯府的校场中,十骞拿着兵器已经等候许久了。   陈更一众将领姗姗来迟,本是因为险些迟到而忐忑不已,然到了地方,左看右看不见他们侯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是一脸震惊,一个个开始琢磨起来。   “怎么不见侯爷?”   “我分明记得昨日侯爷吩咐我等卯时来校场听训,难不成我记错日子了?”   “不对啊!”   “这天底下谁都能失误迟到,唯独咱们侯爷不能,那可是铁打的身子钢铁的意志,冷面阎罗不是白叫的,定是我等记错日子了!”   十骞算是清醒的,仔细回忆一番,道:“没有错,确是今日。”   众人又异口同声:“那侯爷呢?”   十骞茫然摇头,忽然间,想起上回有一次他们侯爷破例,是因为新婚第一天,加之夫人病了。   思及此,十骞拍一下脑袋,道:“坏了!许是殿下病了也未可说,你们且等我去朝夕院瞧瞧。”   十骞急忙赶来朝夕院,却在门口时就被张嬷嬷拦了下来。   张嬷嬷想着里头那一声声的嘤.咛呜咽,叹口气,道:“十骞大人,侯爷正在办要紧事,今日练武想必是要作罢,您不如先回去吧。”   十骞尚未成婚,愣头青一个,眼下听这话丈二摸不着头脑,便问:“可是殿下身子不爽利了?”   张嬷嬷推他出去,“您快别问了,左不过侯爷这会子不能出来就是了。”   恰逢春笙从小厨房出来,瞥一眼十骞,没好气道:“你们侯爷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可不许浑说我们殿下生病这种晦气话。”   十骞到底是被推了出去,一路没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校场,又原话跟一众将领解释了一番。   陈更是有家室的,这一寻思:“既然殿下身子好着,侯爷又破天荒的没起身……哎哟!我老陈晓得了!”   他们侯爷只怕正沉沦温香软玉不可自拔呢。   陈更对几位同僚挥挥手,道:“咱们也都赶快散了吧,听训几时听不得,这会子可不敢耽误侯爷办要紧事!”   -   朝夕院中,“不可自拔”的宁远侯却是被他的小娇妻拿枕头压制住了。   常念跨坐在他身上,三千青丝凌乱披散,脸颊泛着霞粉,衣衫半露,春光乍泄,本是诱.人深入的娇.媚,然她一双漂亮的眼睛清澈透着得逞的光芒,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册子,慢悠悠地在江恕面前扬了扬。   江恕瞧着眼熟,眉心渐渐拢紧。   只听常念笑一声,不徐不急地翻开,声音沙哑着念道:“西北大营之军规,律一曰,卯时起身,全军上下练武半时辰,任何人不得违反。”   江恕脸色一沉,她歪头看着他,娇声软语:“宁远侯,你犯规了哦。”   这还没完呢,常念继续翻页:“律九曰,任何人不得骄奢纵.欲。”她停了停,手指点着男人袒露坚实的胸膛,声音更柔软:“宁远侯,你也犯规了哦!”   江恕黑着一张脸,薄唇紧抿着,神色实在难看极了。   谁能想到,威风凛凛名满大晋的西北战神宁远侯,沙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后竟是折服在小女子的芙蓉榻上。   温柔刀,刀刀要人命,诚然不假。   看他吃瘪,常念快笑得直不起身了,一边笑,还不忘提醒他:“这三百条军规可是侯爷亲自修订的,侯爷自然比谁都清楚,朝阳听过一句话,有道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所以,你要接受双倍惩罚呢!”   “噢不,”常念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眼睛忽的一亮,“我们宁远侯是一军主帅大将,且是父皇亲自封的平北大将军,定是要为属下做出表率的,如今犯了军规,该三倍惩罚才是,侯爷说,朝阳此番考虑有无道理?”   江恕铁青着脸,最后到底还是“嗯”了一声。   他委实拿这小狐狸属性的祖宗没法子了。 第32章 肚饿 养家糊口是够了   常念心情极好, 美滋滋地吃了早膳,江恕去上朝,她便准备好好补觉了。   春笙在一旁温声提醒道:“殿下, 刚吃饱就躺下只怕对身子不妥呢。”   “也好。”常念遂又在庭院走了走消食, 只双腿实在酸软无力,走了没两步便在树下的湘竹小榻坐下。   春笙和夏樟拿了小篓子在院子里接桂花花瓣,准备给她做桂花糕用的。   常念问:“近日你们跟华姑学医术,可有什么收获么?”   “有呢!”春笙回头道,“华姑的医术同宫里的太医简直不相上下, 而且同为女子,为殿下看诊更方便些,听说她也是同我们一起回西北的。”   常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向夏樟。夏樟却是想了想,才说:“奴婢可以保证能识别出求欢药膏及寻常药膏。”   常念:“……”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本来她都忘记那要命的一幕了,这可倒好, 一句话让她瞬间梦回归宁那日。   春笙见着主子脸色不好,忙推推夏樟胳膊,又道:“殿下,近日奴婢们与华姑和厨娘们一起为您研究药膳, 各类珍稀药材斟酌添置, 对您身子也好。且奴婢尝了,一点不苦, 就像平常吃糕点用膳一样。”   “她有心了, 改日挑一二料子给华姑裁两身新衣吧。”   春笙摇头:“殿下,这主意是侯爷吩咐下来的,待食谱写好便要呈上给您过目的。”   “他?”常念笑了一声,似没想到江恕会把心思花在她的身子上, “那本公主给他裁两身新衣裳?”   春夏二人不敢答这话了。   常念想了想,确实该给她家侯爷的衣柜添置几身新衣了。   来来回回就穿那身黑的,他倒是不在意,然看着却太过深沉压抑,叫人心情凝重。   于是吩咐道:“过两日请织造司的姑姑来府上一趟吧。”   二人应是。   这会子,常念乏了,靠着小榻闭眼睡了过去。   春笙轻声进屋拿了毛毯替她盖上。   朝夕院一片安宁。   -   及至酉时,常念睡足了,精神也十分好。   见着江恕从垂花门回来,便倚在门边,等他到了跟前,才笑眯眯唤:“侯爷回来了。”   江恕“嗯”一声,他神色淡淡的,丝毫看不出早上被“算计”的沉郁,把手上的盒子递给她。   “是给朝阳的礼物么?”常念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叫她惊了一下,险些没拿稳。   还是江恕替她接住,进门后放到桌上。   常念打开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银子,及一沓银票,她兴致不高地嘟囔一声:“难怪这么沉。”   给银子给她干嘛呀?   不愧是宁远侯的行事作风。   俗气。   欸,不对!   常念想起来了,她昨晚细细看过那三百条军规,依照宁远侯犯的这两条,惩罚该是两月的饷银和誊写军规百遍外加检讨一封,再依她今早所言,要翻三倍。   常念拿起那沓银票仔细数了数,再看银子,心里小算盘一打,有些惊讶:“侯爷这官儿虽大,名头听着也响亮,可饷银俸禄却不是很多。”   江恕顿了顿,“养家糊口够了。”   “真的够么?”常念仰头看他,颇有些怀疑。   毕竟,他娶她所用的聘礼便奢华贵重至极,若是按她如今清点的数量推算,没个三五年根本攒不到。   西北边塞本就苦寒,她夫君的俸禄又不是特别多,只怕以后的日子不能骄奢随意了。   这么想着,常念起身拍了拍江恕的肩膀,她不够高,还是微微踮脚才拍到的,当然,这不妨碍她凝重的神色,道:“侯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朝阳于吃穿用度上大可清减一些,所用汤药灵参也大可从嫁妆里头出,你放心。”   江恕:“……”   这小脑袋瓜,不知想到了哪处。   不知所谓。   不知所谓的朝阳公主好生把这盒子盖上,叫春笙拿去存放起来,想了想又道:“自小到大,父皇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西北苦寒,寸草不生,想来市井也贫苦,好东西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在京城这样繁华的地界才吃香,想来倒不如真金白银好使。”   她没有什么不悦和嫌意,只是担忧西北太苦太寒,这身子熬不到那时候。   江恕有些头疼地握住她肩膀:“朝阳,这只是几月的俸禄。”   常念眨眨眼睛,眼波流转间,想到从前母妃曾偶然与她提起过,世家大族还有别的来钱路子,然而她自幼在深宫长大,连琼安殿都极少出,听说就当听个乐子,实际是怎么样的,当真一无所知。   江恕耐着性子道:“朝廷每年拨下的侯爵食邑未算其中,侯府名下的良田租税铺子进项亦未算在其中,江家在西北的产业颇丰,祖孙三代四代无所作为也花不完。便是府上真遇到财产危机,也无需拿你的嫁妆填补,知道么?”   常念默了许久,听明白了。   ——朝廷俸禄九牛一毛,江家富可敌国。   她认真点头,心想现在得空了便该提前学学管账,虽说凡事有芦、荟二位嬷嬷费心,然她断不能一窍不通,家大业大,最难操持。   不过至于眼下嘛,她轻飘飘道:“那你不要忘了誊写军规百遍,还要交一封检讨给我。”   “自然。”江恕不予置否。   严于律己,方能宽以待人。   原本纵.欲一条规定,是为了约束军中将士进出青楼楚馆,迷失心智泄露军机,再者也是为部队肃整作风考量。   哪知,他竟被这个小狐狸抓住短处迷倒在府上床榻。   十几年来头一遭,当真是可笑又可气,江恕始料未及,也并不辩驳。只是由此一遭,才忽觉常念在他心中的份量,有些超过了预期。   原本求娶公主,是为定老皇帝的心,他会给她一个安好无虞的未来,夫家体面和尊荣一概是,然不知不觉的,该给的不该给的,好似都给了。   偏偏也是心甘情愿。   适时,张嬷嬷来询问晚膳可要摆上。   常念摸摸瘪瘪的肚子,直道:“快摆。”同时转头问江恕:“侯爷,你不用午膳到这时候都不会饿么?”   于膳食,江恕向来不拘,听她这一问,才觉有些饿,却是道:“往后若你饿了便先吃,不用等我。”   “……哦。”常念没再问什么,两手托腮眼巴巴等着张嬷嬷她们回来。   然朝夕院外,急步匆匆赶来的却是十骞。   十骞进屋先向二位主子见礼,随后看向宁远侯,再看看侯夫人,欲言又止,有些为难。   江恕微微皱眉:“但说无妨。”   十骞才开口道:“回禀侯爷,豫王殿下的人过来传话,京北大河出事了。”   “什么?”常念比江恕先一步出声,什么膳食都顾不得了,下意识站了起来,焦急问:“哥哥可还好?有无危险?”   江恕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沉静:“是运河出事,并非豫王。”   常念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   听闻这京北大河出事,她满脑子都是前世兄长因她病危下江南,后来又遇大船倾覆,尸骨无存。   江恕握住她肩膀揉了揉:“你且安心在府中用晚膳,我去看看。”   “……好。”常念只得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夜间行事不便,侯爷万事小心。”   江恕应声,随后便与十骞出了朝夕院。   出了朝夕院,他脸色便凝重下来,迈着大步,边问:“怎么回事?”   十骞道:“豫王殿下晌午时才前往两湖地区巡视灾情,今夜来的人是豫王的手下,神色匆匆,也未来得及细说,只道闹出人命了,请您赶快出城去一趟。”   时已夜幕,浓云遮月。   街市繁华褪下,万家灯火点起,疾驰出城的两匹快马却是半刻不停歇,无边暗色中扬起阵阵尘土。   城外十里地的赵家庄,正是出事的地方,也是京北大河往江南开凿河道的一个节点。   江恕来时,凿了一半的河道两侧聚满了村民,个个手举火把,甚至有扛着锄头和镰刀的,声音吵嚷喧闹。   负责此段的关大人见他来了,心中顿时有了主心骨,急忙过来道:“深夜叨扰侯爷,是下官无能——”   江恕冷声打断:“直接说出了何事。”   关大人脸色一僵,忙省去了那些虚词,道:“自上回您与豫王殿下将南下路线改道,占了赵家庄部分良田,由官府出面按田亩给了村民银两,事情进展顺利,可今日下午突然冒出两户人家死活不同意,搅乱施工,愈闹愈凶,官兵管治不成,起了冲突,其中一户赵老头撞到官兵大刀上当场毙命。”   “此事说不清谁对谁错,闹出人命我自是慌了神,当场指挥停工,欲先妥善安置赵老头身后事,谁料那赵老头的儿子就此大闹起来,胡言乱语,污蔑官府强抢良田,欺压民众,引得村民们纷纷起了逆反,为免再出人命,官兵也不敢强行上前制止,拖到眼下天黑了还不消停,甚至有人去开封府鸣冤,下官怕事情闹大,万不得已,才请您来拿个主意。”   江恕顿默一瞬,道:“良田置换应留有凭据,你先去取赵家凭据来,令叫官兵换上木棍一类钝器上前。”   “是是!”   言罢,江恕拿了一火把走到人群后,厉声斥道:“都住口!”   距离他不到三步远的民众猛地听这一句,几乎是背脊一寒,下意识噤声,纷纷转头看去。   身后男人一身黑衣,身姿挺拔,锐气的眉眼透着寒凛,眼神锋利地扫过来时,更有一股令人胆战的冷沉气息,仿若是常年身居高位的浑厚气势,说一不二,不怒自威。   外围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里面吵嚷的人群也倏的闭上嘴,往回看。   江恕高举火把走进去,众人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他走到中间一褐色布衣男子身边,用火把照亮。   那褐衣男子跪在地上,身侧躺着一没了气息的老头,血迹融入泥土已然干涸。   见他冷肃的脸庞,褐衣男竟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江恕却未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瞧清周遭是个什么情况,便问众人道:“敢问各位,可曾见过哪家孝子会将老父亲就此置于荒野淤泥求公道?”   民众之怒,无非在于官府草菅人命,弱老孤寡,含冤无助,无疑是最能引起同情的。   可若非如此呢。   果然,众人听这话,不由指点起来,先才光顾着替这赵老头讨公道,倒忘了,闹了大半天没个结果,要报官也不见赵二抬赵老头的尸首去对簿公堂。   正此时,关大人取了凭据来。   江恕接过展开给大家看:“凭据签字画押,是明明白白你情我愿收了银两,为何现在才不满闹事?在场也有良田充公者,你们可是都拿了足够银子?”   众人鸦雀无声,半响,才陆续有人出来应和说拿到了。   褐衣男刚张了张口,十骞就拿了木棍上前,一手将麻布团塞到他嘴里,“随我去开封府走一趟吧!”   江恕示意关大人。   关大人带官兵上前,直接将人反手扣押住,随后有人来处理赵老头,一并带回官府。   江恕才冷眼睨了众人惶恐不一的神色,声音却忽而平静下来:“事情原委,自有公道,尔等不想去官府喝茶的,便都散了。”   话音甫落,手指木棍的官兵便涌上前,面色凶悍,逮住带头闹事的便是一棍打下去,先前不听管教的也被强制驱散,见状,众人都怕了,哪个还敢多待?   聚成一堆的人不多时就走得没了影。   人群中,却有一男子鬼鬼祟祟往进城方向去。   -   待江恕回府时,夜过了大半,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朝夕院点着一盏灯,安安静静的。   他步子很轻,走到床榻,才掀了帐幔,就露出一双将合未合的朦胧睡眼,他冷峻的脸上不由浮现惊讶:“怎么还不睡?”   常念本来都快撑不住了,见到他才忽然清醒过来,“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外头事情严重么?”   江恕在榻边坐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放心,今夜暂时处置妥帖了。”而后拉上被子,欲替她盖好。   常念却慢慢坐了起来,指着小几上一碟桂花糕道:“你回来太晚,叫嬷嬷给你留的膳食都凉了,新煮的面也坨了,没法子,这糕点尚且可以一留,我想你定是饿了的,先吃两块垫垫吧?”   闻言,江恕蓦的一怔。依誮   心底翻涌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33章 月事 要是你的胡茬不戳.我,或许会再……   外头突然下了场小雨, 微风湿润,初夏夜里格外凉爽。   江恕简单梳洗一番,换下沾了泥土的衣袍, 将半开的窗扇阖上。   外间, 守夜的张嬷嬷轻声问:“侯爷,可要吩咐厨房另做膳食?”   江恕回身看了一眼小几上的一碟桂花糕,及上下眼皮将要打架还撑着不睡的小夫人,淡淡道:“不必,退下吧。”   张嬷嬷依言恭敬退下。   万籁俱静, 江恕吹灭了烛火,只留床榻边上的一盏小灯,遂在榻边坐下, 对着常念那双缱绻的温柔眉眼,神色不自觉的柔和许多,“怎么还不睡?”   常念低低念叨两声“睡不着”, 将头枕上他的大腿,又问:“侯爷,京北大河到底出什么事了?”   江恕默了一会子,尽量言简意赅地道:“自京城下江南的河道经我同豫王商定更改后, 换了路线, 途径赵家村,有村民不满闹事, 争执间意外丧命官兵刀下, 眼下人已经送去官府,明日开堂审判,应有妥善处置,你放心, 此事有我料理,掀不起风波,自也牵扯不到豫王。”   常念抱住他腰腹轻轻蹭了蹭,眼眶微红,声音闷闷的:“辛苦侯爷了。”   江恕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常念却忽然从他怀里探出小脸,问了句:“今夜侯爷可带朝阳送的大砍刀了?”   江恕微顿,“行的匆忙,未曾想到兵器。”   “哦。”常念愤愤道,“若侯爷背着大砍刀出现,神色凶悍,震慑全场,料他们谁也不敢闹了!”   “成,下次便依你所言。”   “不不不,”常念飞快摇头,“这样的事情可千万不要有下次了,只祈祷这条运河快快安全竣工通行,不若心里悬着大石,总不安定。”   江恕何尝不是这般想法。   西北日后的发展,粮草军械物资,悉数指望着这条人工河道。   可眼下看来,这条河也成了端王豫王相争相斗的筹码。   不到两月,事端频发,说是天灾勉强,只怕人祸居多,往后也难安生。   当然,这话江恕并未对常念说。常念说着话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他吃了几块桂花糕裹腹,也躺下眯了会眼。   天光大亮时,常念醒来,身侧已经没有人了。   她坐着发了会呆,思绪放空,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张嬷嬷提过一嘴,说是侯爷不爱吃甜口。   她转头看了眼小几,桂花糕只剩了几块。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为自己担忧匆忙之下忘了这茬而懊恼,还是为宁远侯不动声色地吃了糕点而欣悦。   总归,嘴角是下意识扬了起来。   -   昨夜赵家村一案很快成了言官上谏弹劾的首桩要紧事。   今日早朝,接连几位大人出列上奏皇帝,言辞犀利,矛头直指豫王及西北宁远侯,当初修建京北大河本就争议颇多,眼下频繁出事,也有不少老臣出来说天象不吉,恐是灾祸前兆。   以虞家为首的豫王一派驳回这等无稽之谈,又有将军府徐家出来对峙。   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言,争执不下,紧接着由运河一事扯到了立诸,老皇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索性借故头疾发作便退了朝,下朝后,又立时吩咐王公公折返回去,请宁远侯来勤政殿。   一场小雨润物细无声,晌午又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勤政殿金色的琉璃瓦泛着炫目光泽,更显辉煌肃穆。   江恕一身官服,步伐稳重沉着,行至勤政殿外廊,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他严肃冷峻的脸庞,守门小太监立即躬身问一声“侯爷安好”遂疾步进门通传。   殿内错金螭兽香炉中薄雾升腾,袅袅萦绕鼻尖,老皇帝正喝着凉茶败火,听闻贤婿到了,这便挥手请人进来。   江恕将手中笏板及官帽摘下交给小太监,阔步进门,拱手道:“参见父皇。”   “哎,贤婿莫要多礼。”皇帝摆手,起身走到他跟前,本欲拍拍他肩膀,然目光触及男人脖颈上一道暧.昧的咬.痕,脸色微变,动作都顿了一顿。   江恕察觉皇帝异样的目光,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官服整洁,具无差错,又抬眸,对上皇帝透着古怪又惊讶的眼神,眉心忽皱。   皇帝惊讶于像江恕这样禁欲二十几年的冷酷男人在床榻上竟也和寻常人一般,瞧这痕迹反倒是更孟.浪,不过想到他娶的是自己的闺女,又很快释怀。   阿念嘛,就是有那能让万年冷冰融化的法子。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皇帝笑了:“朕看到你和阿念夫妻恩爱便放心了,她素来是个懂事乖巧的,平日你多疼疼她,朕还想着抱外孙呢。”   忽然听这话,江恕的眉心又皱紧了些,颇为不解,这老皇帝都焦头烂额了,特地召他来就是为了说一句要抱外孙?   实则他根本不知自己脖颈上那明晃晃的痕迹,加之冷酷无情的名声在外,除去公务鲜少和朝中大臣有交际,今儿早朝就是大家瞧见了,也不敢轻易上前交谈,莫说十骞一众属下,更是只当没看见!   江恕没有说话。   皇帝的笑意却是又深了些,语重心长道:“贤婿莫要害臊,朕也是过来人,温香软玉在怀,有时候确实是把持不住的,放开点,朕巴不得你和阿念好,又怎会怪罪?”   江恕:“……”   当然,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淡淡应承了句:“请父皇放心,朝阳在侯府一切安好。”   “阿念交给你,朕是一万个放心。”   皇帝坐下喝了口茶,示意他坐下,默然片刻,又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地道:“阿念朕自是不愁,可眼下京北大河一波三折,两湖又起灾情,幸而贤婿在京中,能及时帮衬一二,不若朕也不好帮阿远说话。”   “父皇言重,恕职责所在,谈何帮衬,豫王殿下的能力满朝上下有目共睹,相反,只怕是有心人设计。”江恕停顿片刻,从袖口拿出一份供词交给皇帝,才继续道:“这是昨夜自赵家村审查的结果,请父皇过目。”   昨夜关大人将闹事者及死者压回官府后,又将另一户闹事的一并请了去,按江恕吩咐,先单独关押,再分开审问。   十骞眼尖,昨晚就看着人群里有鬼鬼祟祟回城的,一路跟去,跟到端王府,适时,关大人那边也问出来了,两方汇合,证词一致,恰在下朝时交到江恕手上,接着,王公公便来请他了,原本,江恕也是要进宫面圣澄清实情的。   现下,皇帝一目十行地扫下来,脸色越发阴沉,竟气得骂了句:“端王这个蠢货,设计如此拙劣,漏洞百出,是脑子缺根筋吗?”   这样的手段,莫说夺嫡,就连半个宁远侯的对手都不是。   皇帝既是恨铁不成钢,恨自己真龙天子竟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丢尽了他的脸面,再想到朝华一出生便是痴傻不治,更心塞,同时对皇后的不喜又深了些。气怒之余,又不由得感慨自己英明神武,颇有先见之明地将宁远侯这个不可多得的狠角色拢到身边,成了他的女婿,也算半个常家人,加之还有豫王这个能干的儿子,心情瞬间舒畅不少。   江恕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未置一词,半响,才慢悠悠道:“父皇息怒。”   老皇帝有老脸皮,又怎会承认自己被亲儿子蠢得怒了?   只见他不甚在意地摆手,笑道:“端王这个不识大体的,不提也罢,眼下运河无碍,朕就放心了,贤婿日后还要多费心啊。”   江恕颔首应下。   一盏茶毕,身侧的宫人识趣上前添新茶。   皇帝心血来潮,又吩咐:“摆棋盘,朕许久未和贤婿切磋棋艺了。”   江恕眼帘一抬,不经意间扫了眼外边的天色,头疼得紧。   皇帝这个话匣子打开了便是关不上的,尤记得年前为拖延婚期,回回下棋,一下便是大半日,倒像是有棋瘾一般。   见他神色隐隐有些不耐,皇帝眉头一拧,肃着脸问:“贤婿莫不是不给朕面子?”   江恕顿了顿,开口:“自是不敢扰了父皇雅兴。”   皇帝又咧嘴笑了,捋着胡子,满意极了。   瞧瞧,这宁远侯以前不是尾巴都翘上天了?冷着个脸好似谁都欠他白银万两似的,如今娶了他的宝贝闺女,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唤一声爹!   如是想着,皇帝觉着今儿早朝上的烦恼都消退了大半。   一局棋,若是认真较量,怎么也要半个多时辰。   下了两局,外头天色都黯了。   江恕心中有个计时沙漏,这时辰估摸着快到晚膳时分,府里还有个小祖宗等他回去用膳,索性是接连让棋。   然而皇帝输了心里不好受,可是就这么轻而易举赢了又赢得没意思,推翻欲再来。   江恕捏着手中黑子未动,抬眸瞥向王公公。   王公公一直立侍左右,这会子也是腰酸背痛的,得了宁远侯意思,便小声提醒道:“皇上,晚膳将至,只怕殿下已经在侯府等侯爷回去用膳了。”   “哦?是吗?”皇帝这才瞧瞧外头,如梦初醒似的,“瞧我这性子,想来虞儿也在永乐宫摆了膳,不下了不下了,贤婿啊,我们明日再来。”   于是江恕落了手中子,象征性地淡淡应一声。   -   天已经黑了。   江恕快马回到侯府,径直先回朝夕院。   今夜的朝夕院不同于往日安宁,仆妇宫女们拿着东西来往进出,神色焦急。   甫一踏进垂花门,江恕便深深皱了眉,脚步加快,进了寝屋。   床榻上,早上还唇红齿白的姑娘脸色苍白地躺着,被子盖的严实,额上却不断冒冷汗,娇弱可怜的模样,一下刺痛他的眼睛。   江恕来到近前,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朝阳?怎么了,哪里难受?”   听到声音,常念才掀了眼皮子,瞧见他,也不知怎的,语气顿时委屈得不行:“侯爷怎么才回来……”   她费力支起身子,江恕很快在榻边坐下,微微扶着她,哪知她只是靠过来抱住他。   两手冰冷,身子也是凉凉的。   江恕干燥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背揉了揉,回头急问正在写药方的华姑:“殿下身子如何?可是染了风寒发热?”   华姑还未开口,他怀里便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阿念的小日子到了。”   “什么?”江恕愣了下。   常念抓住他官服宽大的袖摆扯了扯,好难为情地开口:“呜呜就是那个呀,会流血会肚子痛,可又不会死。”   江恕倏的一怔,终于明白过来,神色有些不自然,握住她的力道也不禁轻了些。   这时,春笙拿了两个汤婆子进来,见状犹豫了一下。   而头一回面对这状况的宁远侯伸手接过,也顿了顿,最后动作生疏地放到被子里,贴着常念的小腹,又把被子扯过来些,仔细给她盖上。   “可还有什么法子能缓解这等疼痛?”   华姑将药方交给夏樟拿去煎熬,道:“殿下才喝了一碗暖宫的红糖水,待会再服用舒缓腹痛的汤药或许能好些,实在不成,便施针看看。”   可常念听到“施针”二字,身子都抖了抖,埋在男人暖烘烘的胸.膛里直摇头,“我喝药……”   “好,都依你,别怕。”江恕摸了摸她的脸颊,示意叫几人速速下去熬药。   那汤婆子暖热,稍微缓解了一些,可过了一阵,又没有用了。   常念额上的冷汗簌簌流下,濡湿江恕的衣襟,又往里渗,实在疼得紧时,身子都不由得微微弓起。   江恕抱着她,却不知还能做什么,眼看她脸色越发苍白,唇瓣无一丝血色,骨子里那点暴躁全被激了出来,索性取了汤婆子,换上他宽厚的掌心,“我给你揉一揉成不成?”   常念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窝在他怀里一动不想动。   男人的手是拿枪握剑的手,此刻轻柔得不像话,慢慢揉着,常念好受了些,又不放心地问:“侯爷,你去这么久,是京北大河还有问题么?”   “没有,你放心。”   如此,她才安心,可揉着虽是好了一阵,下一瞬小腹又绞痛起来了。   江恕贴着她的身子,怎会不知她又难受了,可实在没法子了,黑着一张脸问:“我给你亲一亲成不成?”   常念露出汗湿的小脸,眼眶红着望向他,楚楚可怜。   然,她不知道成不成啊。   江恕不问她了,只俯身,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很快叫她冰冷的唇变得温热,遂又轻轻柔柔地辗转触.碰。   常念本还以为他只是碰一下,及至深入时,脑袋都懵了一瞬,她哪里知晓这样缠.绵的深.吻,不多时就被亲得晕乎乎的,仿若飘在柔软云端上,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疼痛。   再分开时,江恕才低声问:“好点没有?”   常念脸颊发热,有些红.肿了的唇瓣轻启:“好了一点点……”   而后又小声补充一句:“要是你的胡茬不戳.我,或许会再好一点点…” 第34章 刮胡 侯爷,我帮你刮胡子吧   ……胡茬?很戳?   江恕微微愣住了, 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下巴,粗粗短短的胡茬才冒出两日,许是他指腹粗砺, 又带着一层茧, 摸起来虽算不上光滑,然到底也是没有她说的那样硌。   可听了这话,却也叫他瞬间回忆起年前秋日回京,初在藏书阁那时。   ——“能领几十万大军打胜仗的又怎会是莽夫?”   ——“不过满脸络腮胡、黑黢黢的糙汉便是了。”   都疼成这样了还不忘特特提一句胡茬,可想而知, 她心中究竟是有多嫌弃。   江恕顿默片刻。   寝屋安静极了。   常念看他沉着脸不说话,忍不住扯了扯他衣袖:“夫君?”   这一声软绵绵的“夫君”,硬是叫得江恕柔和了脸色。   罢了, 同她计较什么。   遑论都这副小可怜模样了,脆弱娇柔,分外惹人疼惜, 有点脾气是应该的,挑剔也是常理之中。   江恕抹去她脸颊的汗珠,神色平平地道:“过两日我得了空便剃干净。”   常念说好,又无力靠上他胸膛。   不过一会子, 华姑端药汤进来了, 春笙换了新的汤婆子,夏樟则去柜子翻找出一盒橘子糖。   江恕端过药碗, 轻轻拍了拍怀里纤弱单薄的身子, “朝阳,先起来喝药。”   “哦。”常念坐起来,也没说什么,就着他的手便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药, 另一侧,夏樟熟练地倒出两粒橘子糖给她含着。   甜味驱散了些苦,常念皱紧着的眉心舒展,遂缓缓躺下,蹭着在江恕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不动了。   然江恕看着那干干净净的碗底,及被忽视一边的汤匙,竟是神色怔松片刻。   不知喝了多少汤药,才有如此痛快的一口闷。   华姑等人轻声退出去了。   药汤服下,常念的腹痛也缓解了些,眯了一会子,才抬眼,忽问:“侯爷,你还没用晚膳吧?”   江恕“嗯”一声,在她开口前,淡淡道:“不饿。”   常念有点难为情地开口:“……可是我饿了。”   闻言,江恕眉心微动,不再问什么,直接吩咐张嬷嬷摆膳到寝屋。   常念才小声解释说:“本来是要等你回来,哪料身子先不爽利了,折腾好久,药汤都灌饱了……侯爷,你不饿也要陪我吃。”   他又不是机器,哪能不会饿啊。   这会子江恕自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只是眉心蹙起,面容严肃地提醒了句:“不舒服便少说话。”   骤然听这话,常念倏的一怔。   他是……嫌她啰嗦么?   还是,不耐烦了?   许是特殊时期,心思格外敏感,她不说话了,安静喝了几口汤,食了些鱼肉,及清粥,而后一个人抱着汤婆子闷闷躺下。   那会子,江恕夹菜的动作都顿了顿,以为她是身子困乏,精神不济,也并未多言打扰。   谁料等他梳洗沐浴完毕,再上榻时,只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眶。   “还是很痛?”江恕深深皱眉,“长痛不如短痛,实在不成就请华姑来施针,可好?长夜漫漫,你如何熬得过?”   常念不吭声。   江恕伸手揉揉她头发,却被常念躲开。   绕是他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来。   这祖宗闹脾气了。   江恕无措地立在原地,剑眉蹙了又蹙,索性掀开被子把人捞到怀里,常念挣扎着,然她那娇弱的小身板,加之腹痛无力,哪里是江恕的对手,没两下便又好好躺到那宽阔的胸膛。   她轻哼一声,不动了,语气虚弱道:“侯爷,朝阳这疼痛难忍的小日子月月都有几日,一年十二个月,每月都要折腾一回,若你实在不耐烦,日后还是记着时候为好,到日子便不要进朝夕院,朝阳自然也明白了。”   江恕脸色一沉:“胡说什么?”   他缓了缓,尽量声音温和地道:“朝阳,初为人夫,若我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你直言便是,今夜也并无半分不耐烦,别多想。”   “……那你叫我别说话,是何意?”   “说话费力费神,于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宜。”   常念慢吞吞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男人那张不苟言笑而肃穆刻板的脸,沉思半响,只得出一个结论:   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衡量宁远侯的话中深意。   琢磨明白,常念终于破涕为笑。   江恕倒是不怎么在意她这些小性子,见她不生闷气了,才问:“还很疼?”   常念点头,又摇头:“没有先前那么疼……能忍。”   她不想被扎针。   江恕一副看穿她的神色,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便拿掌心贴着她小腹轻轻揉着,问:“我做什么你才能好受些?”   胡茬尚在,亲是不能亲了。   常念想了想,“你和我说说话,好吗?”   江恕没说好不好,只是问:“说什么?”   这,这……   常念却被问得好半响答不出话,她们好歹也做了快一个月的夫妻,难不成,就没有一点话可以说吗?   一丁点都没有吗?   传闻皆道宁远侯少言寡语,冷酷无情,极其不好相与,果真不假。   常念放弃挣扎了,无力道了一句“睡觉吧”便闭上眼睛,心想这个丝毫不懂情.趣的糙汉能给她抱抱亲.亲揉肚子就是顶顶好的了,再有旁的要求,当真是她常念不知好歹。   良久的沉寂,静得能听到窗外沙沙沙的雨声。   又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常念耳边才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我和你说北漠之战,成不?”   常念眼睫轻轻颤了颤,睁开,她躺在男人臂弯里,抬眼便看到他漆黑的眼眸,她茫然问:“北漠之战,是什么?”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上战场,便是在北漠,对抗北狄大军。”   哦,这是她夫君辉煌战绩的开始,也是后来被世人奉为西北战神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   常念眼睛亮了亮,乖乖应“好。”   “那时隆冬,北漠大雪纷飞,行军队伍整整二十万将士,还未正式应战,便已折损数万……”江恕的声音低沉平稳,像是不动的山岳高陵,又像是幽然独立的覆雪青松,语气不徐不急地说话时,总有一种让人全神贯注的魔力。   他说,常念便认真听到心里,直到后来,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当晚,朝夕院守夜的仆妇只知她们向来冷言寡语的侯爷同夫人说了整整半宿的话。   即便是那场绵绵小雨,也只下了半个时辰。   -   华姑的医术确是极好,尤擅妇人内症,常念喝了两幅汤药,月信腹痛之症状便缓解了许多。   虞贵妃记着她的小日子,翌日一早就派房嬷嬷送了些补药来侯府,配着华姑开的药方一并煎服,及至第三日,竟是不疼了,或许也有心情好的缘故。   一则是她家侯爷体贴照顾,夜里同她说从前大小战役分散心神,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意外之喜总能叫人心情愉悦,二则是春笙带来了好消息,说是上都护程府的三小姐与副将赵昀生的婚事定下了。   程府三小姐是庶出,蕙质兰心,素有贤名,那日与一众闺秀来侯府赴宴,虽不怎么说话,常念一时间也想不起她是何模样,只知晓这是个不爱生事好风头的沉稳性子,日后可用。至于赵副将,原是无父无母被老侯爷收回军营的,后来跟着江恕出生入死,颇受重用,如今也算出人头地,由宇文先生带媒人上程府提亲,两家说定,日子都择好了。   其余几位,因着父母长辈远在西北,书信来往颇费功夫,不过听宇文先生的口风,好事多磨,总能操办妥当。   没灾没痛的,常念用膳都比平常多食了半碗。   只是这日子没过,处处不方便,她也越发惫懒,接连几日连朝夕院的门都不曾出。   织造司的秋姑姑奉命来到宁远侯府,便是直接被请到了朝夕院。   之前,常念说想要给她家侯爷裁几身新衣。   不过近来江恕有些忙,哥哥回城了,他们时常在王府议事,偏不巧,这日他就不在府上,十骞来传话说,侯爷晚膳估计也回不来。   秋姑姑听说是给宁远侯裁衣裳,忙笑道:“殿下,年前皇上曾请下官给宁远侯裁过衣裳,那时量的尺寸想来如今变化不大,您帮忙选一二料子试样,下官便能回去裁制。”   常念有些惊讶地念叨:“也不见他穿过呀。”   秋姑姑笑笑,把料子花样呈上来,都是上好的蜀锦,挑选也是在颜色上下功夫。   月白,松青,雾蓝,玄黑,深紫。   常念首先排除了月白色。   无他,舒衡尤其爱穿月白。   再从剩下几色中选,常念点了点松青和玄黑,“按当下京城贵公子最时兴的样式,分别裁两套吧。”   “您呢?”秋姑姑又拿了几类鲜艳明目、能搭配松青和玄色的来。   常念问:“姑姑能将衣裳做的穿上身,叫人一瞧,哪怕素不相识,也能看出这是夫妇俩的么?”   “能啊!”秋姑姑满口应下,“这还不简单,只要您想,下官必定包您满意。”   “那,本公主也各裁两套。”   过几日有灯会,她老早就同江恕说过了。这衣裳,就当是一个惊喜,正派上用场。   届时她将宁远侯装扮成全京城最俊美的男子,花前月下,她们郎才女貌携手出现,羡煞旁人,叫那些婚前传谣的碎嘴再说不出“强取豪夺”这样不切实际的浑话。   嗯,好极了!   常念预备着惊喜,待夜里江恕回来,他用晚膳,她就坐在一旁细细打量了番。   她夫君身材高大,宽肩窄腰,背脊挺拔,是个穿什么衣裳都好看的。   五官俊美,眉眼锐气,虽是面无表情,显得冷漠,但凌厉的脸部线条透出几分不羁的气势,加上那睥睨的眼神,冷硬,也尽显男人阳刚正气。   不错!   常念越看越满意。   当然,除了那越发明显的碍眼胡茬,长出好一截了。   近几日他忙,他们也没怎么亲近,便一天天耽搁下来了。   适时,江恕放下了筷子,平静的眼神扫了常念一眼:“怎么,大半日不见,不认识了?”   “哪有啊。”常念娇羞笑笑,看到他粒米未剩的碗碟,问:“侯爷吃饱了吗?”   江恕:“嗯。”   他吃东西快,但不显得粗鲁。   于是常念拉着他胳膊起来,直往净室去,兴冲冲道:“侯爷,我帮你刮胡子吧。”   净室里早准备好了剃刀和毛巾。   江恕原是不在意美丑的,不过见她这么积极,也没打搅她兴致,在凳子坐下,不经意间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随后眼帘微抬,看向常念。   常念站在他对面,弯着腰,一手捏着他下巴,另一手拿着剃刀小心给他刮去长出来的胡子,神色认真,漂亮的眼睛里全然倒映着他的脸庞。   她皮肤白皙,像是天山上的雪,圣洁净澈,高不可攀,生了这样一张倾城脱俗的脸,本是绝美。   每每行鱼水之欢,都似冒.犯,可越是这样,越叫人想将她从高处拉下来,染一染这世间的情和欲。   江恕移开自己那并不单纯的视线:“朝阳,”   “嗯?”常念头一回给人剃胡子,生怕力道不好划破口子,半点不敢分心,便道:“先别说话,千万别说话!”   她可不想再在夫君面前丢人。   于是江恕闭口不言。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常念才直起腰,摸摸江恕光滑的下巴,满意极了:“大功告成!”   不及江恕说话,她便又道:“侯爷沐浴,我就不打扰了。”   说得飞快,放下剃刀就走,倒像是逃一般。   江恕无奈笑了笑,解了衣袍。   转念一想,前几日都懒怏怏的,今儿个,莫不是小日子走了? 第35章 书房 好不好嘛?   江恕算着日子, 也该走了。   沐浴完毕,他本是还要回书房处理两桩公务,不知怎的, 径直走到了榻边。   常念捧着一本杂记在看, 可这道欣长身影落下,有些挡了她的光。   “侯爷,你站在这作甚?”   江恕默了默,才道:“夜间弱光看书,对眼睛不好。”   “哦。”常念慢半拍地阖上那本杂记, 又习惯性地压到枕头底下,抬头就对上江恕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心跳莫名快了些, 她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往床榻里侧躲了躲。   在江恕倾身过来那一瞬,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道:“侯爷, 渝水之战你还没有说完呢!”   江恕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只是伸手把枕头底下的杂记拿出来,放到小几上,才上了床榻。   他淡淡道:“渝水之战赢得太快, 没什么好说的。”   “那便说下一个嘛。”常念声音软了下去, “侯爷骁勇善战,过往定是辉煌至极, 你多说说, 我也好知晓一二啊。”   江恕定定地看着她:“今夜当真还要说么?”   “……要吧?”   “吧?”   常念嘟嘟嘴,心一横,理直气壮地道:“要!”   “好。”江恕开口,“今夜说望梅止渴。”   那不是三国里曹操为鼓励将士长途行军想的法子么?   常念多少看过些史书。   她凝神思忖时, 江恕不知何时吹灭了灯盏,帐幔垂下,眼前一片漆黑暗影。   常念吓了一跳,下意识朝他扑去,江恕抱了个满怀,声音含着笑:“怕什么?”   常念:“……”   不及她开口,冰凉的亲.吻便落了下来。   眉眼,鼻子,脸颊,流连至唇角。   冷热交融,气息灼热。   她脑袋有些晕,却不忘半推着他,问道:“军规可抄了?检讨可写了?”   小狐狸还记着这茬呢。   江恕停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又黯了些,低声:“在书房,现在要去拿给你瞧瞧么?”   常念迟钝地反应了一下,忙说:“要要要!”   去书房一趟总比待在床.上好吧!   这个禽.兽自上回被她撩.拨一回,意犹未尽,而后便禁.欲好几日,想来忍到今日也是极限了,坐起来还不知有多凶狠!   她委实害怕!   哪知,江恕等的就是这句“要”。   只听他低笑一声,下一瞬就将常念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点灯,可就是能如白日般行走如常。   常念愣住了,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的被抱到了小书房。   对,他去的是她日常用的小书房!   轰隆一声,常念心底好似有什么倒塌了,可是偏偏,又死活不知到底是什么塌。   书房,究竟还能干嘛?   江恕单手抱着她,另一手把桌案上的东西扫到角落,“哗啦啦”杂乱的声响中,小心放她坐下,而后拿了两沓厚厚的宣纸来。   朦胧月光照亮他野性难驯的侧脸,常念看着,语气忽然弱的不行:“侯爷……”   江恕语气风轻云淡的:“喏,双份,请殿下过目。”   “双份?为何是双份!”   话音未落,常念甚至没去瞧那宣纸,便急忙要跳下去。   直觉告诉她,危险!!   然羊入虎口,已经迟了。   江恕紧紧揽住她腰肢,一手握住她后脑勺,倾身压下,书卷气息与墨香扑面而来,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少女涨红的脸颊。   常念快羞耻得说不出话了,只用蚊子一样细弱的声音道:“……不,我不要在这……”   江恕轻笑着,一双幽深眸子直看到她水汪汪的眼底,却是问:“便依你?”   那尾音上扬的语气漫不经心,一字一字好似鼓点般在常念心上反复敲打,鬼使神差地,她勾住他脖子,嗡声道:“侯爷,你便依我,好不好嘛?”   江恕默了瞬,似乎在考量:“回去还听故事么?”   常念想了想,小声念叨:“我忽然觉得留到下次听也挺好的,毕竟小日子月月有,一下子说完也不好……呀!”   话未说完,他忽然抱她起来,后背轻轻抵在了书架上。   ……   今夜仍是小雨。   荷塘里碧水轻摇,细雨滋润,几朵含苞睡莲悄然张开了花骨朵,在涟漪中盈盈绽放,美不胜收。   -   十骞一众属下都觉着他们侯爷今日心情甚好。   譬如,今晨走出朝夕院时,是春风得意。   然而,到了校场练武时,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们想多了。   宁远侯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情,甚至比昨日更凶残,接连传了几个副将上来过招,个个被打趴下,那练武的半个时辰,简直是他们的噩梦!   偏偏,这时辰还没人敢去朝夕院请侯夫人过来求情。   噢,就是常念知晓了,也不要去见那禽.兽!   当然,宁远侯下午与豫王谈公事时,仍是不徐不急,神情淡淡。   豫王府的茶室内。   常远与江恕相对而坐,常远左手拦袖,右手端起茶盅将刚泡好的碧螺春倒入品茗杯中,茶香清幽袅袅,倒至八分满,便停下,一杯递给江恕。   “尝尝,洞庭湖新产。”   京城中的世家贵族大抵分为两类,文官多爱品茗对弈,阔论高谈,而武官则鲜少有这样的雅兴,江恕常年在西北边塞,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行事作风惯是直接进入主题,多余半句废话不会多说,于品茗对弈,只能说出生高门望族,有一二天赋,却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深入的。   此刻却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不错。”   常远:“茶是好茶,洞庭百姓也是好人,只可惜这天道难测,一场灾情叫多少人愁白了头发,幸而地方官的折子呈上来早,再耽误个几天,今秋便要颗粒无收,说起来如今两湖正是用人之际,舒衡自被贬了官后便沉溺酒色一蹶不振,京中流言四起,他舒衡跌落神坛倒是不打紧,只无端牵扯到你和阿念,依本王看,不如借此时机将舒衡放去洞庭灾区,挫挫他的心性,也清清京城这股歪风,江侯以为如何?”   江恕缓缓放下茶盏,反问他:“王爷以为舒衡此人日后还可重用?”   常念略作思忖:“论才华能力,舒衡自是强过朝中半数官员,然太过意气用事,行事偏激,得不到阿念便出此拙劣计策,纵他并无害人之心,也差点酿成大祸,重用,只怕不能。”   “所以,王爷现在是准备不计前嫌,再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江恕此话,是肯定语气。   若舒衡救灾有功,就是将功赎过,若他继续一蹶不振,就是死路一条。   凡事皆有可能。   常远闻言,神色迟疑片刻,“你也知晓,虞家与舒家是世交,若非你进京求娶,阿念的婚事多半是定了舒家,外祖一向看好舒衡,近日多有问起,叹息英才没落,本王夹在中间,若有周全之策,自也不想寒了外祖的心,又能除去舒衡这个麻烦。”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牵一发则动全身,关系微妙,皇帝气怒于徐皇后,尚且要权衡考量外家将军府,莫说豫王处在皇长子这个位置,更要周全考虑。   江恕本不欲掺和进来,纵使这京城再乱再斗,然他江家盘踞西北,无事不回京,西北也离不开江家,如此可保地位权势牢固,坐山观虎斗,是为明哲保身之计,毕竟老皇帝身子尚且康健,江家手握兵权最忌过分出挑,成为众矢之的,眼下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婚后及早回西北,远离是非地。   然他娶的是常念,这皇宫唯一适龄的公主。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事,便不得不考虑长远。   对于虞家外祖是个什么态度,江恕并未多言,只是平静地问常远:“王爷可知朝阳当初为何选本侯,而非舒衡。”   话已至此,便是挑开了说了。   常远笑了笑:“阿念是想为我拉拢江侯这个重臣,舒家虽好,却比不上实在的兵权。”   “若是舒家已经选不得了呢?”   “什么?”   江恕静静地直视着常远:“王爷有没有想过,舒家会是皇后最要紧的一步棋,也是将来,王爷最料想不到的一把穿心利刃。”   常远脸色微变,却仍旧有些不敢置信:“舒虞两家乃是祖辈三代的交情,深厚匪浅,当初阿念忽然改变心意,本王便疑心过,可是那舒衡有问题,查了却是也没有什么不对,上回河道路线,是端王府动的手脚,也与舒家无关,再者,阿念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懂什么?”   实则江恕也想知晓,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处处挑剔精致的娇贵小公主,能懂什么朝堂争斗?娇生惯养长大半点苦没吃过,又怎么能狠得下心连命都不顾了也要选西北这条路。   他沉默时,常远不由得问:“江侯,你莫不是知晓什么?”   江恕却说:“本侯十几年不曾回京,能知晓什么?只提醒王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这话叫常远沉思了许久。   身在局中,许多事不如局外人看得通透。   在他的蓝图中,舒家从始至终都是站在他一侧的,也没有理由、不应该倒向端王。只是如今因为小妹的婚事,暂时生了变故,舒衡是不能委以重用了,但舒家还有拉拢挽回的机会。   可听江恕一席话,心中十分确定的事情竟动摇了。   无需证据,无需理由,也无需江恕严词厉色罗列利弊,那一瞬间,就果断舍了一个“舒”字。   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现在才是实打实的一家人,若心中没有十足把握,宁远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见常远执起紫砂茶壶,添置新茶,边笑道:“听说吏部新提拔了一拨人上来,倒是不失为下放洞庭历练的人选。”   江恕慢悠悠喝着茶,不予置否,放下茶盏后,又下意识摸了摸下巴。   自昨夜常念给他剃了胡茬,摸下巴变成了下意识的动作,从前,他是习惯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   玉扳指碎了。   这段时日,常远多少也算是经常跟他打交道,哪里会看不出这点反常,“江侯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是么?”江恕抬了抬眼。   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得意,好似就等着人问:哪里不同。   常远却皱着眉,道:“本王瞧着,好似胡茬剃得不是很干净。”   江恕:“……”   他脸色倏的沉下,一口饮尽杯中茶,起身道:“天色不早,不多打扰王爷。”   “欸!”常远立时站起来,“好端端的这就要走?莫不是江侯听不得本王说你剃须技艺差?”   又不是床上功夫不行,有必要这么较真?   哪料江恕还真是一点脸面不给,冷冷道一声“告辞”,转身便走。   十骞落在后头半步,忙上前小声对常远说:“王爷,您有所不知,咱们侯爷的胡茬是夫人亲自给剃的!”   常远不禁愣了下。   他那平日里连自个儿的头发都交给春夏两个丫头打理的小妹能给男人剃胡茬?   难怪!难怪宁远侯火气这么大!   常远朝着茶室外已经走远的男人大声道:“江侯,是本王眼拙了。”   那头,江恕脚步微顿,再摸摸光滑的下巴,剑眉终于舒展。   颇为赞同:确实是豫王眼拙。 第36章 过夜 不愧是我常念的夫君,好极了!……   其实, 常念也知晓她剃的胡茬不干净。   因为昨夜又戳到她了!   只是那会子紧张得不行,全身心都在宁远侯这个不知还有什么花样的男人身上,实在无暇顾及了。   今儿个一看, 下巴都被磨擦得红了一块。   莫说那水润润的唇瓣。   春夏二人惊讶极了, 匆忙拿药膏给她抹上,又不由得想,昨夜不是安安静静无事发生么?这痕迹哪来的啊?   那样私密的情.事,只有少数几个水房当差的仆妇知晓,几个人嘴巴严实, 半点不敢多说。   常念羞耻得不行,自然也不会多说,胡乱说是梦游磕到了, 身上的药膏都是自己抹的,随后说要睡觉了,便打发了她们出去。   她窝在被子里看那双份检讨及誊抄的军规。   沉甸甸的, 竟有三四本书籍厚,也不知江恕哪来的时间写,翻开前,她以为是潦草敷衍的字迹, 他一个武夫, 五大三粗的,虽比军营那些汉子好一点, 然于文墨上自然比不得谦谦君子, 遑论这么多,或许也没有那样的耐心和沉静。   如是想着,常念翻开了第一页,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却叫她惊讶了一瞬。   整齐划一, 页页如此,便像他这个人一般,严苛刻板,凌厉硬.挺。   常念仔细看着,也并无错字漏字,及至那两份检讨,一封五页,内容规整,她看完都不禁叹为观止。   她夫君不仅字写的好看,文采也不错!   若是参加科举,莫说探花郎,状元郎都不在话下。   “嗯,不愧是我常念的夫君,好极了!”   江恕走进来,正听到这一句,他微微顿了顿,冷硬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笑。   昨晚还气鼓鼓咬着他骂禽.兽呢。   常念就是这么个性子,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没烦没恼,既活着,便极力叫自己畅快。   毕竟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   三日后,秋姑姑亲自送了衣裳来侯府,虽是日夜兼程赶制出来的,然做工针脚都是极好。   常念展开后,叫春夏二人帮忙拿着,自己则站到一边打量一番,笑弯了眼儿。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灯会上她与夫君一起出现是何等的惊为天人了!   大晋朝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京城有初一十五办灯会的习俗,虽是多年如此,于京城百姓而言实在是不为稀奇,但常念从未去过,是以,前几日便开始期待着,日念夜念,终于到六月初一,早早用了膳,又特地留着些肚子,没全然吃饱。   江恕答应了她,这日推了手头事务,留出足够时间,很早便回了府。   申时二刻,太阳还未落山,常念就推着他去换衣裳了,她给他挑了那套玄色的锦缎长袍,神神秘秘地说:“有惊喜!”   江恕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干净整洁如初,不过看着她那亮晶晶的眼,倒也愿依她去换。   常念的衣裙早穿好了,她的是一套芙蓉色渐次晕染的襦裙,外罩一层乳白色暗绣雪纱,腰间环配半月玉佩,发髻上特簪了那支水晶步摇,她皮肤白皙,配上这样干净剔透的玉石,更显轻盈仙姿,不落凡俗,清冷绝美。   待江恕出来,她立时两步走上前,惊讶道:“你也有半月玉佩,跟我这个是一对呢!”   她特地拿起来两块玉佩拼起来,正好严缝丝合。   江恕垂眸,淡淡笑了声,看到她袖口的暗绣花纹,遂抬起手臂。   “花纹也是一样的!”常念拉着他胳膊,视线上移,到交叠贴合胸膛的衣领,虽是玄色,然针线都掺进了银线,侧面看时,像是她身上乳白色的雪纱一般,各处细节完美贴合,哪怕粗粗一眼,就是有种恰到好处的设计感。   张嬷嬷在一侧笑道:“这么看,我们侯爷和殿下更有夫妻相了。”   常念满意了,拉着江恕的手出了朝夕院,哪知,外边才是酉时,夏季太阳落山晚,少说还有一个时辰才天黑。   常念脸上的笑顿时没有了。   ……有点尴尬。   江恕若有所感,侧身看了她一眼,语气迟疑:“不如,先去天香楼坐坐?”   天香阁是京安大街最兴隆的酒楼,口味天南海北,颇受世家贵族追捧。   常念点点头,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小声问:“侯爷,我是不是耽误你公务了?”   “没有。”江恕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常念如今得了经验了,不能乱猜宁远侯的话,他说没有就是没有,于是上马车后,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遂又安分坐好,好奇掀开车帘,看街上人来人往。   江恕微愣,薄唇抿紧了些。   一路安静,或是说,常念的心思都在这繁华的京城,及至天香楼,嘈杂人声扑面而来,她眉眼间的喜色也越发掩不住,快快下了车,又乖觉握上江恕的手。   天香楼门口迎客的小厮一晃眼,好像瞧见宁远侯和一貌美的姑娘,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看清二人所穿衣裳,一股莫名的直觉涌上心头,惊讶得张大嘴道:“宁,宁远侯和,和朝阳公主!”   闻声,常念皱了皱眉,拽拽江恕的拇指,“他怎么了?好像看见鬼了一样……”   江恕一顿,薄唇轻启,却先见那小厮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个大礼:“小的见过殿下,见过侯爷,二位贵人光临小店,真,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周围行人来往不断,听到这声音,都不由得驻足看向她们。   如此热情,如此阵仗,常念竟不禁退了一步,江恕微微把她揽进怀里,对那小厮道:“起来,楼内可还有雅间?”   “有有有!小的这就给您带路!”小厮立马起来,走在前头给二人引路,心中却想,今儿个就是没有雅间把他们掌柜的屋子腾出来也要请这两位主儿进去不可!   常念头一回来这样人多的地方,眼下除了好奇,不免多了些担忧,江恕带着她进了门,避开人群,跟着小厮上到三楼雅间。   雅间环境雅致,各类瓷器书籍摆的有模有样,总算有些靠谱的样子。   那小厮殷勤背着菜谱,江恕按着常念的口味,点了几道菜。待小厮走了,好好关上门,常念才舒了一口气,哪料下一瞬,又听门口传来一声“碰”响,像是有人撞了上来,间或还有喊声:   “阿念,阿念,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声音……   是舒衡!   常念脸色微变,手心沁出汗来,她下意识看向江恕,江恕神色平静,淡淡道:“我出去看看。”   言罢,他起身出门,门开合那一瞬间,常念透过缝隙看到憔悴得陌生的舒衡。   往日最爱月白袍的人,如今着一身宽松素衫,头发零散掉下来几缕,脸颊消瘦,一双乌青发黄的眼暗沉无光,哪里还见往日探花郎舒世子的光风霁月?   常念看得心惊,匆忙低下头,日前舒衡被雷劈,她也听说了一些,只是未曾多问。   许是察觉她视线,江恕回身看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地关上门。   门外长廊,正是一身酒气的舒衡。   这个点,他已经喝了大半日的花酒,小厮有意冷落,以便打发他去,他下楼要酒时,就看见了阿念在别的男人怀里,急忙踉跄着步子跟上来。   江恕高大的身子拦在门前,面无表情,眉眼间寒凛之气逼人。   舒衡却是大笑几声,回想他被雷劈之后昏睡的那些时日,梦里一幕幕,阿念十里红妆嫁给他为妻,后又随他外放下江南,他们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哪里有江恕的影子?可是梦醒,身侧空荡荡的,父亲告诉他宁远侯和朝阳公主的大婚热烈办了,又说陆家女退亲,要他收拾一番,登门致歉。   然他满目皆是阿念的一颦一笑,那个梦,他已经深陷其中,再走不出来了。   阿念,原来阿念是他的,只是如今被人抢走了。   舒衡尚且有几分理智,整理好凌乱的衣袍,目光直视江恕:“姓江的,识趣你便滚开,我要找阿念。”   江恕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很冷:“阿念也是你叫的么?”   “阿念是我妻——”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舒衡张着口,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他慌忙去摸自己的喉咙嘴巴,满脸惊恐,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江恕收回手,抬眼示意跟随而来的十骞。   十骞立时上前,压低声音问:“侯爷,是直接弄死还是?”   听这话,舒衡猛地瞪大眼睛,他永毅侯府世子,岂是这西北来的莽夫就能说杀就杀的?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他忽然伸出拳头朝江恕打去。   江恕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一掌却已抓住舒衡手腕,用力往外一折,骨骼发出嘎吱声响。   舒衡的脸色已然煞白。   适时,江恕放开手,语气不甚在意地吩咐十骞:“别闹出乱子,其余你看着办吧。”   十骞应是,遂二话不说将人拖拽下楼。   直到瞧不见人影,江恕才掸了掸袖口,转身推门而入,紧接着,小厮敲门,各样色香味俱全的菜依次摆上桌。   常念一直坐着,没说话,模样有些局促。江恕坐在她身侧,夹菜挑刺,剥皮去骨,动作慢条斯理,始终也没有解释什么。   好半响,常念打定主意将方才那小插曲当做没发生,嘟囔道:“要是晚点出门就好了,这天怎么还不黑…”   江恕望向窗外暗色:“快了。”   常念又问:“侯爷来过灯会么?”   江恕微顿,把剥好的虾肉递到她嘴边,说:“没来过。”   常念刚吃进去的虾肉险些呛了一下。   “很奇怪?”江恕皱眉。   “没,哪有,一点不奇怪。”常念连连摆手,打定主意还是不说话为好。   今儿这日子算是她选错了,先是早了,来了这天香楼又遇着舒衡,好好的气氛被搅得一团糟,实在是出师不利。   她想象中的花前月下,深情对望,花灯烟火下执手穿梭大街小巷,惹得众人回望的美好愿景,好似一下子没了盼头。   原以为这就已经够失策的了,哪知夜幕降临后,还有更平滑自然的一个大反转。   春笙急匆匆地过来说:“天香楼聚满了人,都是听说您和侯爷在此,特地赶来的,楼外也堵满马车,这会子只怕下都下不去。”   常念愣住:“这……难不成今晚要在此处过夜?”   人太多,硬走也不成,只怕磕着绊着,引发动乱。   想着,她转头一看,雅间里,还当真有个小榻。   勉强挤挤,也能睡下她和侯爷。 第37章 灯会 爹爹?兄长?他有那么老???……   临窗的街道越发喧闹吵嚷, 依稀还能听着几声“宁远侯、朝阳公主”这样的字眼。   常念不用看也猜到外头是个什么境况,她看了看自己这身漂亮衣裳,又摸了摸完美的发髻, 犹豫再三, 还是对江恕道:“侯爷,我们先别下去了吧,我虽想瞧瞧灯会的热闹,可这会子,委实是热闹过头了些。”   江恕默然片刻, 走到后窗位置往下看了看。   常念跟着他过去,忍不住念叨:“说也来怪,又不是看耍猴看杂技, 怎的人人都跑来天香楼,难不成是为一睹本公主尘封深宫十几载的倾城绝世美貌?还是想来看看我们侯爷是何等飒爽英姿风流倜傥?”   江恕:“……”   他眉尾微挑,倒也没说什么。   雅间共有两个大窗户, 前窗临街,正能看到车水马龙及远岸江景,热闹非凡,后窗则是一片商贾家族的住宅, 一条街道冷冷清清的, 只有少数几个行人。   常念顺着江恕的视线望下去,底下伸手不见五指, 乌漆八黑的, 她不由得抓住他胳膊,害怕地收回视线,然而对上男人那双深沉的眼,顿时一个激灵, 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侯爷,你,你不会是想让我从这跳下去吧?”   江恕神色淡淡地点头:“嗯。”   这小脑袋瓜还挺灵活。   然而常念听他那声风轻云淡的“嗯”,整个人都不好了,立时撒开手后退几步,一副防备姿态:“侯爷,这可是三楼!三楼啊!你莫不是想谋杀我??”   江恕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谋杀?”   他声音沉沉的,常念后脊背蹿上一股子寒意,连连摇头:“我可是父皇最疼爱的朝阳公主,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人!”   “所以呢?”江恕朝她走去,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她惊吓的小脸上。   常念慌忙后退,直到身子抵在桌子上,适时,江恕正走到她跟前,微微俯身下来,揽住她腰肢,臂弯只稍微用力,便单手把人抱了起来。   “你,你!呜呜我害怕,我不要跳!”常念快要哭了,“万一跌断了手跌断了脚,又或是磕坏了脑袋变成傻子,破相了变成丑陋不堪……叫我怎么活啊呜呜呜…”   江恕不禁失笑,走到窗边,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难得声音温和地哄道:“好了,听话,闭上眼,很快就好。”   常念将脸埋到他颈窝,两手紧紧搂着他脖子,双腿也夹住他腰腹,可还是好怕,试图做最后挣扎:“侯爷,我忽然不是很想逛灯会了,这雅间有张小榻,不如我们在此歇息片刻,等人群散了就回府……”   话音未落,忽然迎面袭来一阵凉风,呼啸声飞快掠过耳畔,那时候,她吓得心跳都停滞了一瞬,鼻息之间,全然是男人身上淡淡的冷松香,好闻而叫人心安。   江恕抱着她纵身跃下,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便已安然落地。   后街安安静静的,偶尔有人提灯走过,也未将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   常念大半个身子都挂在江恕身上,脚不沾地,也不敢睁眼,只是觉着耳边忽然安静了,才颤抖着问:“侯爷?我们……”   江恕垂眸看她,语气平静:“睁开眼睛看看。”   “……哦。”常念小心翼翼地睁眼,街边宅子门口悬挂的明角灯发出昏暗的光,她慢慢瞧清四周,又试探着活动了手脚,确认安全无恙,再仰头看江恕,眼眶微红:“侯爷是天神么?”   “不是。”江恕笑了声,放她下来。   常念的腿都是软的,缓了好一阵才觉着心跳平复了些,仰头看一眼三楼雅间的窗户,仍是止不住后怕。   “走罢。”江恕自然地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朝街道的另一端去,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素来少言的男人主动开口:“上回遇刺,你不是半点不怕?”   非但不怕,还要赞赏她的两件得意兵器。   常念回想一番,有些尴尬,嗡声道:“上回是始料未及,是意外灾祸,我没得选,可这回是主动涉险,且有更安全的法子,哪有人不害怕死的啊?”   她默了一会子,语气有点幽怨:“况且我不知你会飞,要是知道,早早抱住你,才不会丢人现眼至此!”   “怪我?”江恕顿了步子。   常念小小声:“嗯……怪你。”   无声对峙半响,江恕终是没脾气地“嗯”一声,带她走出后街。   夜幕下的京城繁华热闹,华灯初上,游客云集,街巷两侧各色商品吃食琳琅满目,更有阵阵香味飘来。   常念眼睛一亮,瞬间忘了方才的窘迫,摇摇江恕的胳膊,指向前方聚集的人群道:“快看,那里有杂耍!那个人怎么会喷火!好厉害!”   江恕扫一眼,雕虫小技。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与她一起过去。   可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走到近前也挤不进去,常念身量娇小,养的金尊玉贵的从未踏足世俗凡尘,江恕也不敢让她太靠近,二人站在边边上。   常念使劲儿踮起脚尖,还是看不到全貌,不由得颓丧地耷拉了脸:“侯爷,我瞧不见呀。”   江恕顿了顿,恰这时身侧有一扎着羊角辫的小孩骑在爹爹的脖子上拍手叫好,他略有些迟疑地看向常念,眼神询问。   常念仿佛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立时摇头,张嘴说了些什么,周围人声喧闹,江恕俯身下来。   听到常念靠近他耳边说:“人家是小孩,那是她爹爹,我都多大了,再说,姿态也好不文雅。”   这会子还惦记姿态文雅。   虞贵妃倒是教出了个时刻谨记皇族公主之尊贵高雅仪态的好闺女。   江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她:“你想看么?”   常念神色犹豫,她自然是想,可是——   这时,江恕在她面前蹲下身。   常念不由得掩唇惊呼一声,后面又围上来一层看客,人群推攘,不断发出热烈的拍掌叫好声,她咬了咬下唇,到底还是禁不住诱.惑,小心地跨坐上去,两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又怕弄乱男人的束发,最后轻轻捏住了他的耳朵。   那双手实在柔软,江恕耳垂痒痒的,倒似捏在他心里一般,顿了顿,才握着常念的腿,缓缓站起身。   他身形本就高大挺拔,站直时比众人高出不少,常念骑在他脖子上,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可随着一声锣鼓传来,心神就被吸引了去。   只见中央表演杂耍的白胡子老头敲一下锣鼓,遂有几个小童推着笼子上来,笼子里装着一个小白兔,向众人展示过后,有人拿布遮盖住。   “大家瞧好了!”老头挥舞着手上的小木棍,再一掀开,小白兔竟然变成了一个猴子!   常念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神奇!”   他们身侧那小娃仰头看向她,忙揪揪爹爹的头发:“爹爹,再高些,再高些!我要比那个姐姐更高!”   小娃的爹一门心思在杂耍上,闻言象征性地踮踮脚,眼睛瞧着里头,笑两声,随口哄道:“姐姐的爹爹生得高,咱们可高不过姐姐咯。”   江恕听见这话,嘴角都抽了一抽。   ……爹?   他有那么老?   常念生了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加之娇养深宫,一双眼睛干净单纯,任谁看到了也会下意识将她当做小姑娘。   当然,“爹爹”这话,她是没注意到的。   直至看完了一场表演,常念从袖口掏了一把金叶子扔到那老头的大口袋里,才轻轻扯扯江恕的耳朵:“咱们走罢?”   于是江恕稳步出了人群,环顾四周,寻了个空旷处,蹲下,让常念下来。   常念脸蛋红扑扑的,却是皱眉望着他:“侯爷,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江恕风轻云淡地问:“有么?”   他总不能说,自个儿被人认成了她的爹。   常念沉默片刻,果断说“没有”,遂兴冲冲拉着他往下逛,一路买糖炒栗子,买炸糕,买冰糖葫芦……见着什么新鲜的都要买。   江恕头一回见她这样开心,脸色不自觉的柔和了许多,任劳任怨跟在身后付银子,京安大街才走了一半,双手就拎满了东西。   常念在一个卖首饰的摊位前挑挑选选,回眸问:“哪个好看?”   她手里拿着两幅耳坠,一个青色,像是翡翠质地的,一个白色,像是玉。   江恕眉心微蹙:“都好。”   常念小手一挥:“那便都买了吧!这个这个,都要。”   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忙给她包起来,又识趣地递给江恕。   江恕勉强腾出一个手,递了银子,拿过东西。   那小贩笑盈盈地夸赞:“姑娘好福气,有兄长这样疼爱,下回再来啊!”   江恕:“……”   兄长???   他几乎是瞬间沉了脸。   常念也是眉头一皱,却不是最先想到她夫君年纪大,而是:这个没眼力见的,竟看不出他们穿的衣裳就是夫妻俩!   她特意拂了衣袖,好脾气地解释道:“不是兄长哦,他是我夫君。”   小贩“哎呦”一声,变脸跟变戏法似的:“难怪,难怪,小的眼拙,二位贵人这衣裳都是成对的!这位爷真是好福气啊,夫人貌美如花,又生得娇.嫩,日后可要常来逛逛,小的给您打折!”   江恕冷着脸,没应声。   常念礼貌笑笑,拉着他往前走,到了转角小巷,才停下,“侯爷,你生气了?”   江恕面无表情:“有么?”   这如出一辙的语气,叫常念想起方才看完杂耍那时候。   莫非,还有人误会他们是别的奇怪关系?   该不是会爹跟闺女吧?   这节骨眼,她可不敢瞎问,最好是提都别提!   常念回身看了下四周,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花灯上,软声道:“我想要那个。”   江恕冷冷抬眸,扫了眼。   常念便晃晃他胳膊,拖着长长的尾音唤:“夫君~难不成听人胡说一通,你就不疼阿念了么?”   “……疼。”   他又是当爹又是当兄长的,哪里敢不疼。   想要,买便是。   不过那样式别致的花灯却不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   他们走过去问了才知,老板设置这花灯,射箭击中者可以免费得,射不中者,千金也不卖。   常念一听便乐了,她夫君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区区花灯岂非轻而易举!   想罢,当着众多陌生人的面,她娇娇柔柔地道:“夫君!我要上面最大的那个!”   江恕微蹙的眉心忽的舒展了些。   他将手头东西好生放下,接过老板拿来的弓箭,不动声色地掂量一番,唇角轻勾。   随后拉弓射箭,一套动作有如行云流水,长箭脱弦,百发百中。   常念十分给面子地鼓掌:“夫君好棒!”   周围人纷纷停下,聚拢过来围观,目露惊叹,眼睁睁瞧着这冷峻刚硬的男人从最底下那小花灯到最上方的大花灯,几乎是眨眼一箭,间或三箭齐发,全然击中。   有人看江恕,更多的则是把目光投向在一旁鼓掌叫好的姑娘身上。   美人如画,天仙儿似的。   这样容貌能力出挑的年轻夫妇,京城中实在少见!   有从天香楼那边过来的,反应慢半拍地道:“这,这是宁远侯和朝阳公主!”   哗!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   不是说宁远侯和公主困在天香楼许久未曾出来么?   适时,江恕射下常念指的大花灯,转身,眼神冷漠地扫向众人,先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有一瞬的安静,下意识后退半步。   只有常念欢欢快快地过来抱住他胳膊,竖起大拇指,由衷道:“好厉害!”   江恕轻笑一声,显然是对这称赞十分受用,不过,常念为难地皱了眉:“这东西怎么拿回去?”   二人是跳窗出的天香楼,十骞和春笙她们没有跟来,一路上本就买了许多东西,这花灯有油纸伞那样大,纵使江恕有力气,也腾不出手了。   江恕不徐不急地掏出一袋银子,丢给老板。   那袋银子沉甸甸的,老板咧嘴笑了:“二位贵人,小的给您送上府去可好?保证您现在瞧着是什么,送回去还是什么样!还有这些东西,一并给您送!”   常念愣了一下。   心道:夫君财大气粗,便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问题。   长见识了。   玩了这许久,灯会也将近结束。   江恕半拥着常念走出人群,往侯府方向回去,身后一双双眼睛巴巴望着,不知是羡慕居多,还是感慨居多。   原以为一场政.治联姻,依照宁远侯的“恶名”,公主表面风光,这日子却好过不到哪儿去。   哪曾想,   这宁远侯对公主可真宠啊! 第38章 夫君 我可以你来吧!   二人回到侯府, 已是亥时一刻。   常念鲜少出门玩得这样畅快,然身子也是累极,回府不久, 撑着精神沐浴完, 就迷迷糊糊眯了眼。   江恕抱她到床榻睡好,遂去了书房。   书房中,宇文先生刚接到两则军报呈上。   江恕打开一看,眉心不自觉蹙紧。   宇文先生面露忧虑:“侯爷,这些年柏家本就野心勃勃, 如今您回京一年多将近两年,恐怕他们也耐不住心思妄图拉拢人心了,长此以往恐埋下祸端, 内忧外患,咱们或许该准备启程回西北了。”   西北是江恕掌权,江府一门独大, 受民众敬仰爱戴,道一句“西北土皇帝”也不为过,而柏家,则是当初老皇帝为了制衡江府势力而安排的一步棋, 几十年来一直居于江恕之下, 表面恭顺孝敬,不争不抢, 然心底, 说没有一颗野心,是假。   江恕默然片刻,眸色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宇文先生见状, 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老夫明白您是挂念夫人的身子,若实在不成,不如我等先一步启程回去,待夫人在京城调养一二年身子,再行回西北,如此可保两全其美……”   话音未落,书房门口突然传来“哐”一声。   江恕深邃的眸中滑过一抹厉色,疾步去到门口,一手拉门,另一手已握紧成拳准备落下。   常念站在门外,懵懵的,眼见那凶狠的大拳头飞快砸过来,吓的捂住脸:“不许打我!”   江恕狠狠一顿,眉心蹙紧:“怎么是你?”   常念小心松了手,透过指缝看到男人那样冷厉而陌生的脸庞,忽然有些害怕。她后退两步,放开的手下意识揪住衣袖,颇有些局促。   适时,宇文先生走出来,见状便道:“夜深了,侯爷与殿下叙话,老夫先退下了。”   江恕“嗯”一声。   宇文先生走后,常念垂着头,心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像是是时候,默不作声地站着。   江恕眉心微动,终是缓和了声音问:“不是乏得睡着了?怎么还摸黑过来。”说着,便带她进了书房,关上门。   常念嘟囔说:“方才我做了个梦,梦到今晚买的炸糕凉了,怎么咬也咬不动,然后就醒了。”   江恕没说什么。夜里凉,见她穿的单薄,遂将书房的窗扇阖上。   常念站在他身后,犹豫着,又道:“侯爷,你是准备丢下我自己回西北么?”   江恕动作微顿。   常念从身后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宽阔的后背轻轻蹭了蹭:“我都听到你和宇文先生说话了,可是哪有新婚夫妇不到半年就分居两地的啊?我不要留下。”   也是不能留下。   一则,皇帝要促成这门婚事,为的就是稳固西北,若她单独留在京城,久而久之,这婚姻名存实亡,皇帝怎会不多心?   二则,她和江恕这个冰坨子的感情才有些升温,就分离两地,这些日子的相处岂不是白费,到时感情淡下,他在西北另有佳人,说不得来日再见面已是形同陌路,三年后如何让江恕帮哥哥?   常念心里跟明镜似的。   想罢,娇娇软软的嗓音便带上些哽咽哭腔,道:“倘若分开,日后没有人带阿念去灯会看杂耍、取花灯、买首饰,小日子也没有人给阿念亲亲抱抱揉肚子,也没有故事……呜呜阿念舍不得你。”   江恕冷峻的面庞有些松动,心中酸酸麻麻的,倒像是有一双手勾着一般。   他回身握住常念的肩膀,那一双泛红的眼眶当真是我见犹怜,一瞬叫人心生疼惜,男人冷淡的声音也温和了去:“只是商议,哭什么?”   常念轻哼一声,别开脸:“我不管,不许商议这种要分离的事!想也不许想!”   “好,依你便是。”江恕无奈开口,许是自己也曾察觉到,便自然而然地把人按到怀里安抚地揉揉脑袋,又拍拍后背,颇有几分像是哄闹脾气的小孩。   常念埋在他胸膛里抽泣一声,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   谁知这时,头顶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还困么?”   常念愣了下,本来挺困的,不过先才睡了一觉,又来书房一趟,吹吹夜里凉风,倒是不怎么困,她乖乖道:“还成。”   江恕放在她腰肢的大掌忽的紧了紧,指腹顺着柔软的腰线无声摩挲着,勾住寝衣的系带,轻轻一扯。   两条长长的系带垂落,衣裳松垮,暗示着一场不平静的□□。   常念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压在了窗台上,她张着嘴,好半响才吐出一句羞赧难当的“禽.兽”   怎么一回来就想那档子事啊!   她先前还说了句什么?   ……还成。   这不是等于告诉他“我可以你来吧!”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功夫想这些了。   许是存着今夜花灯上被人误会“爹爹,兄长”的气,江恕的动作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凶猛,情至深处难以克制时还要逼着人喊夫君。   这可是宁远侯日常办公议事的地方!桌上一沓沓册子军报严肃无比,光是看一眼就不禁心尖发颤。   常念根本不敢发出声音,死死咬着下唇将呜咽嘤.咛咽回去。   谁料那力道越来越重,穿透身体直达心底,一时竟像是被他带上了高耸云端,难以言喻而又叫人战栗的欢愉,分明酸软得受不住地后退躲避,心中却有一道声音不断蛊惑着,叫人忘乎所以。   渴求,贴近,顺从,娇.吟。   她快把这辈子的“夫君”都喊完了,嗓子哑着,眼眶通红地掉眼泪。   水房那头好一阵忙活,接连送了三四次热水。   常念如今的身子算是被练得比初.夜强太多,硬是能撑着,到最后才昏睡过去。   ……   今夜无雨,睡莲仍旧朵朵娇艳绽放。   -   宁远侯与诸将商议一番,定在这月二十启程回西北,上奏皇帝,皇帝笑着准奏。   侯府上下便开始着手准备起来,光是他们侯夫人的各类衣裳用具便有十几车不止,虞贵妃怕闺女在西北苦寒之地受苦,又从宫中送了许多东西来,芦、荟二位嬷嬷挑了些暂时用不着的,随车架先行运送过去。   不过在此之前,常念还有一桩要紧事没办。   十五这日,天朗气清,她换了一身稍微朴素的衣裙,又特地戴上帷帽,才带上春夏二人出了府。   马车往城东的珍品坊去。   春笙听说过这个珍品坊,是卖各色外朝宝贝的,不过,“殿下,咱们去那做什么?您也不爱那些东西啊。”   常念笑而不语。   夏樟想了想,道:“殿下,我们不如多进宫看看娘娘,娘娘疼您,定然舍不得,待您去了西北,许是要几年不得相见了。”   常念却是摇摇头:“就是因为母妃舍不得,这会子才要少去为好,少去少见,她才会以为我是乐不思蜀,在宫外的日子顺心如意。倘若我恋恋不舍,哭泣落泪,母妃才是要心碎了。”   春夏二人垂下头,恍然明白主子的良苦用心。   不多时,马车在珍品坊门口停下。   常念下车,进去后先看了看各色稀奇的宝贝,又随手挑了两件,道:“祖母久居西北,日子多有繁琐,不如送两件好玩的给她,就当做是孙媳的见面礼。”   春笙恍然大悟,西北候府还有个老祖母呢!这便上起心来,帮忙提建议,最后几人选了有四五件宝贝之多。   掌柜眯眼一瞧,虽看不见那姑娘是何面貌,然观之气度举止优雅大方,便是身边两个丫鬟的穿着都是极好,想必身份贵重非常,思量间,店小二过来传话:“掌柜的,那位小娘子请您过去一趟呢。”   “哦?”掌柜捋着胡须,从柜台出来,语气恭敬问:“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常念拿着一件青花瓷观赏,边道:“听闻珍品坊还有一样不可多得的宝贝,看不见摸不着,却值黄金万两。”   闻言,掌柜看向她的神色变了变,目露探究之色。   常念转身过来,隔着一层轻薄帷布,笑了声:“怎么,掌柜的不卖?”   “开门做生意,岂有不卖之理!”掌柜的立时摆出笑脸,客客气气请人上楼,“贵人有意,烦请楼上雅座详谈。”   常念满意点点头,春夏二人一头雾水,不知主子在打什么哑迷,也连忙跟上去。   二楼雅座是单独的房间,常念进门后也并未摘下帷帽,只是坐下,递了一张纸条给掌柜的。   掌柜的展开一看,露出一个迟疑的表情:“西北?”   常念又不紧不慢地推了一叠银票过去。   只见掌柜的登时换上笑脸,毫不犹豫地道:“贵人想要的消息,莫说送去西北,就是送上北疆,我也给您办妥当!保证这事儿今儿个才发生,明晚就到您手上!”   常念冷冷清清的“嗯”一声。   心却道:上回灯会上跟夫君学的法子果然好用:能拿银子办的事,便不算难。   这珍品坊,面上是卖珍奇宝贝的,实则是个交换情报消息的暗楼,换言之,京城各个世家大族的任何秘密,到了这珍品坊,便如空中微粒,一目了然。   常念前世得知时,为时已晚,悔了半辈子,今生时候正好,绝不会再留遗憾悔恨终生。   京城实乃天子脚下,权贵云集,是个极为要紧的地界,眼下即将远行西北,她需得有个稳定可靠的渠道,以便探知京中动向。   虽说到了西北后会有驿站传递来往信件,她也能从江恕那里得知一二消息,然而,凡事有意外,为保万无一失,珍品坊这条道,必要提前安排妥当,说不得日后到了关键时刻,就是能救命的。   常念也不深究他这消息从何而知,只明白,道上的做生意,拿钱办事,讲规矩,能满足她所需。   如此足矣。   -   及至晚上回府,常念便拿那几件宝贝给江恕看,眼巴巴问:“祖母会欢喜么?”   江恕看了看:“会,不送她也会欢喜。”   “什么?”   江恕顿了顿,淡淡道:“没什么。”   江老太太自孙子弱冠便盼着他成亲娶妻,哪知过了几年也没个动静,老太太急得团团转,然而孙子无动于衷,再漂亮再温婉的贵女也入不得眼,不得法,都闹绝食了,现在孙子终于开了窍,一娶便是要娶老皇帝的宝贝闺女,老人家能不欢喜?   孙子还未回京那时就忙上忙下了,一把年纪,又是修缮府邸,又是添置花花草草,恨不得将西北候府布置成皇宫。   这些常念自是不知晓,她想了想,闷闷道:“你也知道,我在宫里与皇祖母祖孙情薄,也素来不得皇祖母喜欢,可是去了西北,举目无亲……”   啧,这小可怜。   江恕温声打断她道:“放心,祖母为人和蔼,不拘小节,是个好相与的。”   “哦。”常念点头,半信半疑,又问:“夫君,若我和祖母起了争执,你会帮谁说话?站在哪一边?” 第39章 前夕(二更) 也不知老皇帝的宝贝闺女……   闻言, 江恕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问,对着那双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眼, 他严肃了神色:“自然是帮你。”   “嗯?”常念惊讶出声, 不由得再问:“若我蛮横不讲理呢?”   江恕揉揉她脑袋,语重心长:“朝阳,你年纪还小。”   小孩不讲理,闹脾气,情有可原, 老太太虽是个顽童,可活了八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何至于跟个小孩计较?   江恕不用想便知,倘若当真有那境况,老太太定是跺跺拐杖, 仰天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老身有容人之雅量,不同你们小辈计较!   江恕补充了句:“江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事需得让着年纪小的, 如今府上你最小, 明白么?”   常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却悄悄弯成了月牙儿。   ——夫君方才一点也不迟疑地说帮她呢。   再说了, 她又哪里会真正同个七老八十的祖母较真呢?   简直有失她朝阳公主的气度和体面!   -   匆忙的日子过得飞快, 眨眼到了十八。   启程回西北前,常念要回宫一趟,拜别母妃和父皇。江恕连日忙于交接京北大河相关事宜,她倒也乖觉地不打扰, 这日本是决定一个人回宫,同母妃说说话便好,不过车架出了侯府,身侧便传来一阵马儿嘶喊声。   常念掀帘一瞧,一身松青织锦长袍的宁远侯挺拔立在马背上,朝她点点头,随后吩咐车夫继续前行,他则骑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一侧,刚毅冷峻的侧脸落入眼中,竟也不觉漠然了。   车架行至宫门,辉煌大气的皇城依旧泛着金光,威严肃穆,往时在里头,想尽法子也出不来,如今出了宫门,却也再回不去了。   常念一路沉默着,情绪有些低落,直到进了宫,在永乐宫外看见翘首以盼的母妃,眼眶顿时一湿,提着裙摆跑过去。   虞贵妃一早就等在这里了,见了闺女也是眼眶微热,过去抱住她,哽咽语气却有些责怪:“你这孩子,这么久也不知晓回来看看娘,你哥哥嫂嫂早晚来请安问好,你倒好,今儿个快回西北了才来,是想叫娘日夜担忧睡不得好觉么?”   常念的泪珠子“啪嗒”掉了下来,她忍了忍,才像往常那样撒娇道:“宫外好玩,侯爷也对阿念极为体贴照顾,全是阿念不好,叫娘白白担忧了,真该打。”   “胡说!”虞贵妃是刀子嘴豆腐心,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只要阿念过得开心畅快,娘担忧又何妨?”   常念笑笑,在她怀里蹭了蹭。   适时,江恕才走到近前来,向虞贵妃问好,常念也从她怀里出来,转身那瞬默默抹了眼眶,笑着道:“娘,咱们快进去吧。”   虞贵妃拿帕子擦擦眼泪,点点头。   一行人进了宫殿,江恕心知母女俩有话要说,便自觉退了出来,恰这时老皇帝背着手过来,见着他第一句便是:“贤婿,咱爷俩来下一盘!”   江恕淡淡应下。   殿中,常念透过窗扇看了看外面,虞贵妃见状,不禁提起嘴角打趣她:“宁远侯是何等城府深沉之辈,还怕他被你父皇吃了啊?”   常念娇羞笑笑,脸颊上恰到好处的一抹红晕显出少女心事。   虞贵妃疼惜地瞧着,忽的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惊讶道:“阿念,一月不见,你倒是圆润了些。”   “啊?”常念下意识抬手摸摸脸蛋,有些不好意思,“许是肉吃多了吧,侯爷说我身子太弱,需得多补补,就请府上的女医士研究了药膳,厨房也是顿顿不离荤菜,我一贪嘴,就吃多了……”   虞贵妃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他倒是有心。”   常念只假装没听见这话,神色茫然地眨眨眼。   “你呀!就是太单纯了些。”虞贵妃拉过她的手,又问:“还记得娘交代过你什么不?”   常念想了想,慢慢道:“其一,要时刻照料好自己的身子;其二,去到西北候府要牢牢把控住后宅管家权,其三嘛,就是五分心意只表露三分即可,女儿说的对不对?”   虞贵妃满意地笑了。   一字不落,全是上回归宁时她嘱咐的。   她总算放心了,说了一会子话,才倏的想起来似的,道:“朝华那孩子嚷嚷着要见你一面,此刻就在华安殿等着,你先过去和朝华说说话,娘去厨房吩咐她们备午膳,给你做最爱吃的糯米丸子。”   常念不作他想,自是乖乖应好。   在她离开永乐宫后,虞贵妃却是肃了脸,没有去厨房,直接差人去请宁远侯来一趟。   另一边,华安殿中,朝华确实等许久了。   常念到时,她嚼完了一整盒的橘子糖,不过见着最欢喜的朝阳妹妹,立时咧嘴笑道:“朝阳妹妹,你可算来了!”   常念笑着问:“姐姐最近还好么?”   “好,也不好。”朝华拉着她并排坐下,歪着脑袋想了想,“母后犯错被父皇关了起来,我总不得见,不过虞娘娘对我好,有好吃的总送过来。”   诚然,虞贵妃便是恨透了徐皇后,也不会对痴傻无辜的朝华下手。   常念便道:“或许我嫁了人,母妃将姐姐当做闺女养了。姐姐有空多去陪陪她好不好?”   “当然好啦!”朝华笑眯眯的,不过又沉默下来,恍然问了句:“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穿漂亮衣裳嫁人啊?”   这话可把常念问住了,朝华是皇族公主,身份尊贵,尽管痴傻不治,可要纳婿的消息一旦放出去,定然是不愁嫁的,只是夫家待她好不好,她的日子如何过,则另当别论了。   常念想了好一会子,才安慰道:“姐姐放心,我去了西北便随时留意着,若有好姐夫,一定给姐姐带回来!”   “好!”朝华瞬间转悲为乐,拉着常念的手认真拉勾。   哪曾想一语成谶,日后常念还真从西北给朝华带了个好男人回来。   不过眼下姐妹俩说着,只是当玩笑罢了。   -   夜幕将落,常念才泪别虞贵妃和皇帝,上了回侯府的车架,手里还握着朝华给的两盒橘子糖。   来时江恕骑马,回去时也是,只安安静静陪在车外,偶尔敲敲车窗,递进去一方干净帕子。   常念在马车里无声地掉眼泪,哭着哭着还不忘问:“侯爷,今日我不在的时候,母妃有和你说什么话吗?”   江恕顿了顿,只说:“没有。”   她不信:“当真?”   江恕语气平平:“当真。”   于是常念继续哭去了,半分不愿意江恕看到这模样,又丑又丢人。   好在这样低落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过了一晚上,她开始忙着指挥下人收拾最后的东西,春夏两个丫头又哄着,离别失落慢慢悄然淡去,开始琢磨起往后在西北的日子。   此行浩荡,侯府请了数几十辆马车运送家私器具,恰冶铁司为西北打造了一批新兵器,眼看完工,也一并随行运回西北。   启程前夕,江恕派人去装车清点,谁知,原先预订好的车架有些不够用了。   江恕深深皱眉,问十骞:“首批前往西北的车架不是回京了么?调两辆过来运兵器。”   十骞一脸为难,“侯爷,那十几俩马车正正好好装下夫人要带的东西,实在没有多余可调用的了。”   “一辆都不剩?”江恕不禁讶异半响。   十骞硬着头皮点头:“半辆也没。”   这个祖宗莫不是要将整个侯府及琼安殿都搬过去不成?   江恕先回了朝夕院。   朝夕院里仆妇来来往往般东西,他需得避着些才进到内院。   常念尚且在一堆杂物中清点东西,见他来了,露出一个笑:“侯爷忙完了?”   江恕颔首,瞧着地上为识别箱子中各自装了什么而写的封条,欲言又止:“朝阳,你带这些东西,实为累赘。”   “怎么会!”常念立时反驳道,“西北苦寒,寸草不生,风沙又大,环境恶劣岂非常人能忍受?我带了两车衣裳,两车补药灵参,一车首饰珠簪,一车给祖母和叔婶妯娌的见面礼……这些可都是少不得的!”   江恕头皮一阵发麻,要向她借马车调去运输兵器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   罢了,跟她抢什么。   他宁远侯还不差两个请运输车队的银子。   与此同时,西北侯府中。   天黑了,正厅外头的廊屋檐下还站着一个满头华发、手拄拐杖的老太太,头戴镶嵌宝石抹额,通身华贵,只脾气有些暴躁,那拐杖跺一下地面,便是中气十足地道:“你们几个懒鬼,动作快些,今晚搞不完干脆不睡觉了!”   庭院的花园里,几个小厮护院忙上忙下。   另有一身穿灰衣的老妇过来劝道:“老太太,咱们今儿个先歇了吧?侯爷他们少说也得个三四天才回来呢。”   江老太太哪听得进,叹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恕那个性子,严苛刻板,不苟言笑,又抠门,这些日子还不知给了我孙媳妇多少气受,这会子不抓紧布置个侯府御花园出来,难不成还等着孙媳妇进门看笑话?”   殊不知,这“侯府御花园”,她已经整整布置一年了。   “那头那头,牡丹花给我摆正去,歪歪扭扭像什么样?”   灰衣老妇笑了笑,不劝了,只安抚她坐下,端来新茶。   江老太太喝了茶润嗓子,却又不禁叹起气来:“也不知那老皇帝的宝贝闺女能不能瞧上我们阿恕,这要是瞧不上……”   灰衣老妇正欲开口宽慰,只见老太太变了脸色,恨铁不成钢地敲一下拐杖,气道:“人家瞧不上也是江恕那兔崽子不好,听听外头都怎么说他,啊?冷面阎.罗手段狠辣,这要是搁我年轻时听着老侯爷是这般恶名,莫说嫁,瞧我都不多瞧一眼!”   朝夕院中的宁远侯冷不丁地打了两个喷嚏。   常念还未睡实,两眼惺忪地摸摸男人的脸,小声嘟囔:“是不是有人说我们侯爷的坏话了呀?”   江恕微顿,淡声:“没有,睡吧。” 第40章 启程 我可不想当小寡.妇!   翌日一早, 宁远侯府的归程车队便出发了。浩浩荡荡,引得众多民众聚拢围观,甚至还有在高楼上大呼“祝愿殿下与侯爷一路顺风”的, 数年前圣驾出宫南巡, 百姓夹道相送,也不过如此盛景。   一个守护边塞安宁的西北悍将,一个娇养深闺弱不禁风的公主,单是放在一处,便足矣让人注目感慨。   虞贵妃出不得皇宫相送, 豫王夫妇早早出府,一路送到城郊。   常念趴在车窗边望着京城高大的城墙渐渐远去了,变成一抹淡影, 又慢慢瞧不见,才轻声叫停了车夫,对车外的常远和宋婉道:“千里相送, 终有一别,哥哥嫂嫂快回去吧,此行有侯爷,必定安然无恙, 待到了西北侯府, 阿念就给你们写信报平安。”   宋婉下车握了握她的手,强忍眼泪:“阿念, 你多保重。”   常念重重点头, 再看了眼常远:“往后世事难料,还望哥哥一切以大局为重,切勿因小失大。”   常远笑了声,点点她额头, “好好,都听你的,你啊,少操心,照顾好自己,哥哥就放心了。”   “那是自然。”常念轻哼一声,回眸看向江恕。   江恕本是薄情之人,此刻分别,倒也没什么异样情绪,神色平平,对车外二人道:“回吧,我会照顾好朝阳。”   宋婉才缓缓放开了手,与常远站在一侧,目送车队远去,恍然间,心都空了一瞬。   -   自京城前往西北,唯有陆路官道可通,快马加鞭至多两日功夫,马车缓行,则要三四日才能抵达,加之常念身子骨弱,又是头回远行,便更要格外注意着。   这头一日还好,官道平展宽阔,马车行的稳当,到了第二日,行过平城地界,道路就开始颠簸起来了。   常念窝在江恕怀里,半点不想动腾,其间又吐了几回,整个人怏怏的,什么也吃不进,吐到最后肚里没了东西,便开始干呕,脸色苍白着,无一丝往日活泼生气。   行在途中,荒郊野外,纵使华姑有药方,也不得法,只得拿了橘皮薄荷香油一类缓解,勉强撑着到了下一站禹城,江恕立时吩咐车夫停下,派人寻了附近的客栈,重金包店。   然而禹城这样偏远的小城,人烟荒凉,客栈也是简陋,春夏二人带着宫女们里外洒扫一遍,又换了从侯府带来的柔软褥子铺上,才敢叫主子上榻歇会,常念颠了一整日,也实在撑不住了,躺下不久便昏睡了过去。   客栈底下的小院中,华姑借了厨房熬药,江恕长身立在一侧,剑眉拧紧:“喝药缓解得一时,明日上了马车岂非更难受?”   还有整整两日的行程,只怕还未到西北候府,常念那小身板便折腾不起了。   华姑叹息一声,无奈道:“侯爷,这是没法子的事,届时入了西北边塞,风沙颇大,气候干燥,眼下正值盛夏,日光又毒辣,恐怕殿下的身子不适应,就是另一种病症了,总归,侯爷定要做好十足准备。”   江恕沉默半响,脸色渐沉。   竟倏的后悔,倒不如留她在京城妥当,眼下随身带着这么个娇贵主儿,她吃苦头遭罪,行程延缓,他亦是陷入两难。   偏偏这罪,他替不得她受。   火炉上的药罐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苦味扑面而来。   江恕未作多想,倒了药汤端上二楼厢房。   厢房熏着清冽好闻的薄荷香,常念迷糊睡着,眉心浅蹙,嘴里嘟囔着不断说胡话。他在榻边坐下,垂眸看到她苍白的小脸,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温和:“朝阳。”   半响,不见应声。   江恕便等药汤晾凉了些,再唤两声:“朝阳,先起来喝药,嗯?”   那双沉沉阖上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遂才缓缓睁开。   常念怔愣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知怎的,“哇”一声哭出来,边哭边用那柔弱无力的嗓音道:“我不去西北了,好难受,呜呜我要回京,我立刻马上就要回……”   闻言,江恕一顿,薄唇轻启,又抿紧,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常念的金豆豆却是越掉越多了,抽泣着打了个哭嗝,两眼泪汪汪,眼尾一抹红,楚楚动人的模样别提多招人疼惜爱怜,江恕心中不忍,放下碗,把人揽到怀里,不甚熟练地摸摸她脑袋,又拍拍后背,哄道:“好了好了,都听你的,马上安排车架回京城,成不?”   常念却是反应慢半拍地摇了头,哽咽道:“……好像不成。”   “嗯?”   “因为回去的路上也好难受,我岂不是白白遭两份罪了…”   这话,江恕不予置否,眼下,除了回京,便是继续向西北去,委实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耐着性子,循循哄道:“我们先在此处休养两日,待你身子适应了些,再启程,成不?”   常念抬了抬头看他,委屈道:“不要,我本就十分难受了,再休养两日,好了些,启程又难受,倒不如来个痛快!”   说这话时,她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豁出去般地抓住江恕的手,“侯爷,你骑快马带我如何?有多快骑多快,左右是难受,难受两日与难受一日,我情愿选后者!”   听这话,江恕神色古怪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见异常,可,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他自是不能由着她胡闹,当下就肃着脸道:“朝阳,快马颠簸,许是会要了你的命,莫要多想。”   “……哦”常念生无可恋地望向头顶土黄色的纱帐,又撑着爬起来,指了指他手上的药汤。   江恕迟疑递过去,只见她苦着脸,却一口气喝完了,又张了张口,欲叫夏樟拿橘子糖来,此时却有两粒梅子放到她嘴里。   是江恕。   常念怔怔看着他,他只是把手上的罐子拿过来,语气淡淡:“不够还有。”   时已夜深,窗外传来几声虫鸣。   常念喝了药之后,勉强吃了几口米粥,平躺许久,身子总算有所缓解,可是一夜翻来覆去,不得好眠,意识朦胧间,倏的问了句:“我会死在路上么?”   江恕微一顿,沉声:“不会。”   那道声音小了下去,却仍是不放心地问:“倘若呢?万一我出什么意外……”   话音未落,江恕深深蹙眉,竟道:“我受五雷轰顶。”   “嗯??”常念被这话吓得不轻,朦胧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忙“呸呸”两声,摇头反驳道:“什么五雷轰顶,我可不想当小寡.妇!也不想与你黄泉路上再相遇!”   想罢,她心里后怕,立时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各路神明佛祖菩萨在上,我家侯爷方才所言全是玩笑话,可作不得数,万望天爷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江恕:“……”   若世上当真有神佛庇佑,又何来人间疾苦。   惊觉自己失言,他缓了缓,才淡淡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会有意外。”   常念半信半疑,悄咪咪又祈祷一遍。   她可不想拖累他送死。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   东方旭阳却是如常升起。   清晨,江恕先是安排陈副将护送运输兵器的车队先行赶回西北,而后再让装运家私器物的车队随后跟上,只留下五辆马车断后,分别是新婚将领的家眷,及少量仆妇宫婢。   这位娇贵主儿,是急不得了。   自禹城出发后,马车走走停停,常念难受时,江恕便抱她上马,跟着马儿缓缓前行,沿途赏景,乏了便又回车上坐坐,及至下一个驿站,则停下歇一晚。   如此,两日的行程,硬是走到了第四日。   可怜侯府里江老太太拄着拐杖左等右等,后来索性搬来大交椅在门口坐下,眼见着运输兵器一类的车队日夜兼程赶回军营,又是一堆运送杂物的停下,回来的将领都说侯爷与殿下马上就到了,偏偏一日又一日,就是不见孙媳妇,老人家急了,心想莫不是半道上孙媳妇身子不爽利,还是半道上就难受得闹着要回京?   她那个孙子,半点不懂体贴照顾人,要是孙媳妇说一声要回京,他还当真能干出安排车架送人回去那档子事!   不成!   这一寻思,老太太哪里还坐得住,立时吩咐人备马车,前往入西北边塞的安城。   她抵达安城时,正是天擦黑。   江家在西北地界内各处都有私宅,侯府的马车自是先驶向安城南北巷的府邸。   适时,成排车架从街道另一头驶来,声势浩大。   老太太掀开车帘,眯眼一瞧,前方侍卫举的灯笼,倒有几分像是宁远侯府的,她将要垮下马车的身子又伸回去,仔细思量一番,压低声音吩咐车夫:“别作声,跟过去瞧瞧。”   于是车夫驱马上前了些,借着夜幕,停靠在街道另一侧。   老太太则拿拐杖掀了帘子一角。   不远处,正是江恕一行人,赶着天黑前进了安城,身在西北地界内,便等同是回了家,也无需将就客栈了。   安城府邸常年有人看守,十骞上前叩门,管家听闻是侯爷回来了,立时敞开朱漆正门,点起府上灯盏,一时间,亮如白昼。   江恕先下了马车,伸手欲扶常念下来,哪知那白皙柔软的手搭上来,未有动作,先听得一句娇娇弱弱的“侯爷。”   江老太太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听。   “侯爷,你背阿念下去好不好?委实没有力气了……”   话音落下,有一瞬的沉默。   而后,也不见有回答。   “这榆木脑袋!哑巴了不成?”   江老太太登时急了,作势便要下车去敲敲那个冰坨子,谁料下了车,竟是一眼瞧见自个儿那不解风情的孙子,横抱着一娇弱姑娘进了府门,身后一众宫女仆妇跟着,连背影都快瞧不见了。   老太太不禁愣在原地,半响,满目惊疑,她竟不知,江恕对哪个姑娘这般言听计从?   依这速度,怕不是人家话没说完他就上手了吧? 第41章 西北 他着实不忍心看这小可怜再遭什么……   江老太太不信, 自个儿狐疑半响,转身问车夫:“莫不是那小子瞧见老身才有意做戏的?”   车夫连忙摇头,恭敬答:“小的观侯爷一行人动作急促, 并未有半分停留, 加之天黑了,咱们这处不起眼……”   老太太抚着拐杖上的莲花纹路,转为看向与她一同前来的灰衣老妇:“芳蓉,你来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芳蓉是她的陪嫁, 这些年一直跟在身边伺候,颇受重用,府里都要尊称一声芳妈妈, 芳妈妈此刻笑着,安抚道:“方才听公主殿下声软音柔,似溪流涓涓温润, 想必有这样嗓音的,定也生得容貌绝美,且素来听闻殿□□弱多病,咱们侯爷再刚强冷硬, 也是个男人不是, 总归有怜香惜玉之心,您若心里存疑, 不如先进了府再瞧瞧?”   这一番话算是说到老太太心坎上了, 这便吩咐车夫去叩门,不过又眼眸微眯,特意叮嘱道:“吩咐管家,切莫泄露老身在此的消息, 否则便仔细他的皮!”   车夫连连应是。   -   另一边,江恕抱常念进了江府,径直去了后院厢房,放她在榻上平躺下。   这番长途跋涉,遥远艰辛,常念已是累极,小脸无一丝血色,嘴角干得起了皮,虚虚躺在榻上,这身子骨像是散了架,完全支配不起来,竟又不像是她的了。   好在得知眼下车架已进入西北地界,自个儿身在江家私宅,才有了些许安慰。   芦、荟二位嬷嬷甫一进府便去厨房准备晚膳,就着府上现有的食材,熬了热汤米粥,炒了时蔬,很快送来房间。   可常念只歪头看了一眼,就又怏怏别开视线,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胃口。   江恕半托着她的身子坐起来,“朝阳,今夜匆忙,不及准备其他,且先吃点垫垫肚子。”   常念有气无力地靠在他肩膀上,舔了舔干燥的唇瓣:“侯爷,我好渴,我想喝冰糖露,还想喝酸梅汤…”   江恕默了一瞬,眼神示意芦嬷嬷去拿水,而后拍拍她后背,语气有些生硬地哄道:“待过两日回了侯府,你想喝什么露什么汤都成,眼下先忍忍,嗯?”   常念委屈得瘪了嘴,在他怀里拱拱,嗡声嘟囔:“当初我以为洞房花烛夜便算是顶顶难受的了,如今方知,自京城来西北才是艰难,呕吐目眩,一刻不得安好,好不容易临近了,这没有那也没有,我情愿再经历十个初.夜,也不愿走一遭这要命的路程。”   江恕的眉峰慢慢拢了起来,深知这朵娇花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哪怕丝毫没有哄人的经验,此刻耐心却不由得多了两分。   芦嬷嬷拿水进来,他接过,轻轻揉了揉常念的脑袋:“先喝点水。”   常念慢吞吞坐直身子,瞥见那碗清水,眼眶顿时一红,奈何喉咙实在干涩得厉害,虽是不情不愿,倒也乖乖喝了半碗。   这几日多半在马车上,荒郊野外,如厕不便,她在宫里养尊处优十几年,时刻谨记优雅大方的仪态,当真是宁愿渴死,也不喝半口水。   眼下喝了半碗,还是渴,遂又拉着江恕的手,把剩下半碗也喝了。   “还渴吗?”江恕问。   自然是渴……   但常念才在马车上吐过几回,委实喝不下寡淡无味的清水了,于是摇头。   哪料下一瞬江恕就端了米粥过来,配着炒得青翠的蔬菜,她刚想别开脸推拒,就听江恕声音平缓又不失温和地道:“你素来喜欢吃蒸鲈鱼,安城却有将鱼置于火上烘烤的法子,滋味尚可,明日叫他们烤来给你尝尝,如何?”   说话间,一口粥递到她嘴巴。   常念下意识张了张口,喝了粥,禁不住好奇,刚想问一句,那菜便又递到嘴边,只好吃了,再道:“烘烤的鱼肉可鲜嫩入味?”   “蘸以料汁,十分入味。”   “那……”   又是一口粥,江恕才道:“明日你尝了便知,今夜委屈你将就将就,可好?”   常念望着他沉静而深邃的眼,忽而察觉出些许少见的柔情来,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窗外一抹弯月高高挂起,夜色柔和,江老太太拄着拐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芳妈妈扶着她,待走远了才忧心问:“您怎的了?怎不说话了?”   老太太沉吟半响,虽有古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然她这孙子,阔别一年多,也未免叫她太过“刮目相看”了吧?   最后只仰天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让老身且先静静。”   -   次日一早,房内净室传来一声惊叫,打破了阖府空寂。   江恕原已踏出门外,闻声不由得顿了顿,遂转身回去。   昨夜常念勉强吃了一碗粥裹腹,实在乏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是以只简单擦拭了身子,今儿一早被热醒,浑身黏湿,才着人备水,换衣沐浴。   夏天热,路途奔波,她也是接连几日不曾好好沐浴梳洗了,本来春夏二人帮她沐浴完还是好好的,重换了热水,她说要再泡泡,让两个丫头先出去,哪知没多久,手臂痒了起来,一挠便是泛起大片红痕。   常念瞬间慌了神,站在浴桶中,有了些血色的小脸上却满是惊恐。   江恕疾步而来,还以为净室长年不用,跑进了蛇鼠,吓着她,哪知走近来,只见她赤.身裸.体,抬起雪白的胳膊急道:“我,我的手臂起了好些红疹,胸.口也有,是不是得病了?还是有人下毒欲谋害本公主??”   江恕:“……”   他沉着脸,靠近看了看,才看到雪肤上的突兀痕迹。   比起江恕的沉着冷静,常念却是快急哭了,紧紧抓着他胳膊:“侯爷,你快去请华姑过来看看,万一迟了延误诊治,这东西消不掉,以后我还怎么活下去啊?”   江恕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先好生抱她出来坐下,遂又拿了干棉巾给她披上,才道:“等着,先别乱动。”   随后,屋内屋外好一阵忙活。   华姑急忙过来看诊抓药,安抚道:“殿下这是连日缺水以至体内干燥,加之初到边塞,水土不服,才引发的瘙.痒红疹,近日抹些药膏,慢慢适应了西北气候便好了。”   春笙忧心忡忡的问:“那我们殿下这些日子还能沐浴碰水么?要是适应不了可怎么办?”   华姑难住了,斟酌道:“还要视殿下的身子情况而定,或许移居清凉透气的地方,能缓解一二。”   常念抱着膝盖坐在榻上,闻言难堪得捂住了脸。   原来是这身子不争气,亏她先前还哭天喊地以为有人要谋害她。   ……好丢人。   一直立在身侧未曾出声的宁远侯,脸色已是铁青。   适时,管家敲了敲门,在外头道:“侯爷,眼下安城别庄正是清凉避暑的好去处。”   听这话,常念忽然抬起头来,握住江恕的拇指晃了晃:“我要去。”   江恕看了她一眼:“好,即刻就启程去。”   他着实不忍心看这小可怜再遭什么罪了。   -   别庄依山傍水而建,两进的院子四处透风,掩映在一片竹林内,是西北少有的清凉胜地。   听说里头还有一汪温泉,冬暖夏凉,最是解热舒缓。   常念刚到此处,顾不得新奇,只惦记身上的红疹子,问过华姑,听闻可以下去泡一泡,便吩咐春夏二人即刻准备。   江恕才得脱身半响,在别庄外的竹轩里见了安城的守将时越。   原本今早出门那时,便是时越得了消息登府,哪知耽搁到晌午,时越索性一并跟来了。   竹轩清风徐徐,二人相对而坐。   时越倒着茶,幽幽道:“当初我怎么说来着?京都女子娇贵,莫说娇养深宫的公主,老皇帝捧在手心的宝贝疙瘩哟,哪个吃得了西北的苦,这才头一日回来便水土不服,日后可有的你受。”   江恕眉目清冷,只淡淡道:“就当府上供养了个娇贵的女主子,每月多出一份汤药灵参钱,有何妨?”   时越笑了声:“成,我倒要瞧瞧,你个两日攻不退北狄便单枪匹马擒拿北狄王首级的宁远侯,到底有多少耐心养这娇滴滴的小公主。”   江恕摸了摸下巴,没应声。   时越打眼一瞧,不禁问:“怎的,戴了几年的玉扳指也干没了?听说美人养玉,你该不是……”   二人是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说话才这样无拘束。   江恕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遂喝了口茶,才语气轻飘飘地问:“与你何干?”   “得了得了我不问了。”时越摆摆手,认真了神色,“近来柏家猖狂得狠,若非你兄弟把守着安城,只怕那几个吃里扒外的要改旗易帜了。”   “是么?”江恕眼帘微抬,却扫见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后门绕进了院子。   正是紧随而来的江老太太。   这安城别院,老太太来过好几回,只是没有哪一回像这样做贼般的偷偷摸摸。   芳妈妈与她一起,进到院内无人处,略迟疑道:“老夫人,您是长辈,身份贵重,若实在想见殿下一面,不如还是大大方方请人通传一声,或是寻名头办个什么宴,如此前往可会有损您声名?”   “谁敢背后说老身闲话?腿都给他打断!”老太太用力拿拐杖敲一下地面,颇有几分年轻时将门虎女的果敢飒爽。   芳妈妈哭笑不得:“您说的对,是老奴想差了。”   却见老太太叹了口气,从兜里拿出去岁过年时小辈送来讨她欢心的面具,愁道:“芳蓉啊,我就是劳碌命,阿恕没成亲那时,就日夜操心他的婚事,眼下总算成了亲,又不得不思量孙媳妇为人如何,可嚣张跋扈、可娇纵蛮横、能否担当得起一家主母…江家一脉单传,就这一个独苗苗,他爹娘又走得早,我不来操心谁来?以后大家大业交到他们手上,必要长久安稳,我百岁去了,才对得起江家列祖列宗……”   芳妈妈皱眉急道:“呸呸呸,您胡说什么去不去的!”   江老太太眉尾一挑,倒是不甚在意,暗自回想一番汤泉所在的方向,往南边去,芳妈妈忙道:“您记错了,是东边!”   欸,她这才找对方向。   汤泉池外,是夏樟在守着,见着这个面生又处处透着古怪的老人家,微微迟疑。   “丫头,我是你们侯爷请来给殿下揉捏肩背疏通胫骨的。”   夏樟没动,只道:“劳烦您来一趟,我们殿下不需要。”而后习惯性的掏出金叶子打赏。   江老太太:“……”   竟想拿金子贿赂她?   下一瞬,却见她伸手一接,又放在掌心掂量掂量,揣进怀里,“如此,才更要给你们殿下好好按按,丫头,快去通传一声吧。”   这时,里头传来常念的声音:“夏樟,你在同谁说话啊?”   夏樟扭头正要回话,只见老太太身子灵活地绕过她,一下进了内池。   四方汤泉池中,常念泡在里头,长发用一根素簪挽起,只露出锁骨之上白皙的脖颈,及一张不施粉黛却倾城脱俗的脸庞,此刻回眸看过来。   那一双水葡萄般黑亮盈润的眼睛,清澈见底,不染世俗杂质,眼波流转间,潋滟动人。   江老太太瞧见此景,第一反应,竟是“哎呦”一声,恍然明白什么:   难怪她孙子跟换了个人似的,原是娶了这么个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声音柔柔软软的又会撒娇,合该他江恕栽倒石榴裙下! 第42章 祖母 你看我像是怕的样子么?   常念看着这个忽然闯进来, 带着个大脸福娃娃面具的……老人家,愣了一瞬,下意识将身往水里沉了沉。   在内伺候的春笙立时上前拦住:“何人大胆!惊扰我们殿下你可知罪?”   哟呵!   江老太太眉梢一扬, 心道好泼辣的丫头!倒似他们川蜀的小辣椒。   夏樟紧接着追进来, 与春笙并排站着拦在汤池前,回头急急解释道:“殿下,这人自称是侯爷请来给您揉捏肩背舒通胫骨的,奴婢瞧着有古怪,本想打发了去, 谁知她突然闯了进来。”   常念顿了顿,打量那“大脸福娃”一眼,确实有些古怪, 不过想来能进到别庄便是得了江恕许可的,然她向来不喜外人亲近,便道:“本公主确实不需揉肩舒骨, 劳烦你跑一趟了,夏樟,你好生送人出去便是。”   江老太太听这话,哪里肯, 可刚张了张口, 就听外间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老太太眉心一蹙,心道:坏了!   常念听出这是江恕, “侯爷?”   江恕在外头“嗯”一声, 才道:“沿途舟车劳顿,怕你身子酸痛,才请了这位'平老师傅'过来,既用不着, '平老师傅'便出来吧。”   “平老师傅”本人一愣,平,是她丈夫,也就是江恕祖父的名讳。   她哪会不知道孙子这是给她留足面子,可心里不甘啊,临走前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孙媳妇,只恨今日没挑好时候。   常念皱皱眉,有些摸不着头脑,目送那老师傅出去,春夏二人躬身请罪,她摆摆手:“无妨,去拿膏药过来吧,我也该起身了。”   “是。”   -   外边,江恕身形高大,走在前头,“平老师傅”落后半步,行至别庄后院的垂花门处,江恕倏的顿了步子,转身。   “平老师傅”见状,索性不装了,扯了那面具下来,露出原本样貌,哼一声:“怎么着,嫌老身吓着你那宝贝疙瘩了?”   江恕竟是一默,沉声:“确实。”   江老太太登时“嗬!”一声,气得下意识要拿拐杖敲敲地面,这才发觉自个儿方才为了乔庄,把拐杖交给芳蓉了,于是握拳重重甩了袖子。   老太太将近八十高寿,身子比常人康健许多,根本不需要拄拐杖,但那梨木雕刻莲花纹路的拐杖,却是已经一二十年不离身,总被她拿来教训晚辈。   江恕无奈道:“您别闹了。”   老太太觑他一眼:“我来看看孙媳妇,闹什么?”   她说的理直气壮,一时叫人无法反驳。   江恕好脾气地解释:“朝阳久居深宫,性子天真单纯,娇弱怕生,头一回远行西北,大病一场,身子虚弱,您这样突然出现会吓到她的。”   老太太默然半响,没说话。   江恕才退让道:“您既来了,不如先在别庄安置下,晚上用膳时再行引见,如何?”   听这话,老太太勉强应一声:“老身见个孙媳妇还要孙子引见……罢了,皇族公主,身份高贵,是该正式些。”   殊不知,江恕原是打算待常念身子恢复了,回银城侯府后,再行引见府上尊长及几房有来往的叔伯,不过眼下老太太亲自来了,他自没有赶人的道理。   江恕扶着老太太过了垂花门,往别庄的厢房行去,边道:“朝阳与太后祖孙情薄,离京前曾数次向孙子问起您,她心中不安,恐是忧心不得您喜欢,还望祖母体谅。”   “哦?”老太太讶异一瞬,明白原委,这才气消了些,“徐太后确实是个刻薄又不好相处的,那你就没替祖母说两句好话?”   “说了。”江恕语气淡淡,“她不信。”   “唉,看来是老身不中用了。要怪也是怪徐太后,小姑娘生得这般精致漂亮,她竟是不疼,难不成疼她手上那串冰冷不会说话的佛珠吗?”老太太连连叹气,不由得又问:“孙媳妇身子如何?”   “还需慢慢调养。”   老太太思忖起来,“小小年纪,正是太阳初升,怎的身子这么虚弱,日后生养怕是也艰难。”   江恕顿了顿,眉心微动,还是道:“朝阳曾说过,若三年后未曾诞下一儿半女,可考虑纳妾一事,她是个爱胡思乱想的性子,您日后在她面前,尽量不提此事为妥。”   老太太才听了前半句话,步子就一停,似不敢相信地问:“她真这么说?”   江恕点头,正欲劝两句。   只见老太太摇头感慨道:“不愧是皇宫娇养出来的公主,有教养识礼数,孙媳妇是个懂事识大体的,方才匆匆一见,也知为人良善,日后你好好照顾她,莫叫她嫁到我们江家受了委屈——”   对上孙子质疑的眼神,老太太话锋陡然一变:“怎的,你莫不是以为老身会逼孙媳妇生曾孙?生不出就纳妾进门?祖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恶婆婆'??”   江恕轻咳一声,不甚自然地开口:“没有。”   江老太太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如今这家里我可作不得主了,当初要你成婚便比登天难,如今哪敢叫你纳妾啊?只怕你还没允下,那京城的老皇帝和虞贵妃便要来西北向我老婆子兴师问罪了。”   这话,江恕不接。   往后他多半时候忙于军务,只怕常念在侯府受人欺负,才不得不在老太太面前提两句,好叫老人家有个心理准备。   哪知,老太太不作此想,被孙子误会成“恶婆婆”,也不理他了,顾自回了厢房,“砰”一声关上门。   江恕忽然有种自个儿瞎操心的错觉。   好似这一老一少根本无需他在中间调节?   诚然,老太太把门一关,又是笑,又是愁,最愁的还是孙媳妇娇弱,要当起一家主母,掌管内宅,柔弱可不成,底下二房三房叔伯妯娌乌七八糟的,到时不服,便要闹开锅了,她如何能应付过来?   -   娇弱的孙媳妇可没有想那么远,眼下她手臂上的红疹消褪下去,便欣喜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一般,加之看到厨娘们在外头立起架子准备烤鱼,昨晚说要喝的冰糖露也熬好了,身子那点不适都被暂时忽略了,哪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当然,这一刻有多欣喜,至忽然被江恕告知祖母晚上会与他们一同用膳时,就有多绝望。   江恕语气风轻云淡的,好似十分平常:“祖母担忧你的身子,提前过来了。”   那时候,常念捧着冰糖露,硬是反应了好半响,才艰难出声:“……祖母来了??”   江恕拍拍她肩膀,尽量想叫她放松些:“别怕,祖母很喜欢你,平时如何,今夜便如何。”   常念干笑两声,“侯爷,你看我像是我怕的样子么?”   话音甫落,只听她吩咐道:“春笙,夏樟,速速给本公主梳妆更衣!”   哪知这一折腾,便是整整一个多时辰,衣裳换了五六套,妆容改了又改,力求端庄优雅又大方得体,偏偏外边烤鱼阵阵飘香,常念的心情别提多复杂。   及至酉时,仆妇们把晚膳摆在别庄的庭院中央。   江恕在竹轩与时越议事毕,回来唤常念,只见小姑娘双目无神地坐在架子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   “朝阳?”他轻声唤。   常念这才回神,不许自己待会在长辈面前露怯,勉强笑了笑,问:“祖母到了么?”   江恕微微颔首,演戏演全套,为免露出破绽,老太太下午时就与芳妈妈上外头溜达去了,到了点才装作初到别庄。   二人出了屋子,果真见别庄门口有一满头华发、身着暗紫色衣裳的老奶奶拄着拐杖缓步而来,许是紧张,常念都没察觉到这位祖母的身形十分像上午在温泉池中那位“平老师傅”。   到了近前,江老太太神色和蔼可亲,先行君臣之礼:“老身参见朝阳公主。”   常念连忙上前扶了扶她,未让她当真跪下,随后才是福身道:“朝阳见过祖母,请祖母安。”   见孙媳妇落落大方,举止得体,老太太也拿出长辈的模样,一脸慈祥地道:“祖母自然是安,只是听阿恕提起你身子不大好,忧心不已,路途遥远,你辛苦了,近日可要好好歇着。”   常念客气回话。   江恕瞧着一老一少收起平素作风,模样认真地互“演”,一个体恤小辈,一个乖巧懂事,颇觉头疼,他握了握常念冰凉的小手,道:“寻常家宴,先用膳罢。”   常念:“好。”   江老太太:“好。”   几乎是异口同声。   就好似,谁也不愿来这套对答如流的来往客套了。   晚膳丰盛,常念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语,一举一动斯文儒雅,背脊挺直,坐得端正,竟比往时在宫中跟教习嬷嬷学宫规那时还要温婉端庄,偶尔江恕给她挑鱼刺,她会夹一些什么回赠他,间或微微一笑,给这位陌生的祖母夹菜。   江恕不动声色,如常一般,未说什么。   实在也是不知说什么。   一顿晚膳吃得寡淡无味。   常念连素来喜欢的鱼肉都没吃几口,而江老太太的心思全在孙子孙媳妇身上打转,也是没吃什么,但是到了点,又都自觉落筷,最后,只有江恕神色平平,宠辱不惊。   夜里,十骞过来向宁远侯回禀西北大营军务。   常念本着避免再见祖母不知说什么的尴尬境地,称困直接回了寝屋,可肚子空唠唠的,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几回,就忍不住起身。   江恕还没回来。   夏樟在外守夜,闻声进来:“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常念:“……肚子有点饿。”   夏樟就似料到了一般,忙道:“奴婢看您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特意留出了几道菜,这会子就在厨房,您且等等,奴婢给您拿来。”   常念犹豫一会子,“算了,我同你一起去吧。”   等着也怪难熬的。   主仆俩提着灯笼去厨房,却见厨房有微弱灯光,还以为是火星子没熄灭尽,唯恐走水,匆忙推门进去一看。   竟是江老太太和芳妈妈坐在里头,面前一张小几,上有几碟子菜。   四目相对,场面有一瞬的寂静,就连聒噪的蝉鸣,也戛然而止。 第43章 下厨 大名鼎鼎的宁远侯竟也会下厨煮面……   常念万万没想到推门进来会撞见这一幕, 那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比祖母晚来一步, 不若此刻被撞见偷吃宵夜的便是她;还是该懊恼自个儿这会子根本不该出现在厨房!   毕竟, 无论哪种境况都好!尴!尬!!   好在,朝阳公主端得住场面,再者,在夫君面前还有更尴尬的时候,她都历经过数次了。   心电急转间, 只见常念惊讶地皱皱眉,好似无意撞见一般,先开口道:“祖母?原来是您在这里, 方才瞧见厨房有亮光,怕是走水才过来看看。”   江老太太捏着筷子的手一抖,闻言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那还未放进嘴里的鱼肉也“啪嗒”一声掉下来,僵着身,半响答不出话。   还是芳妈妈先反应过来,勉强挤出个笑, 极力想解释一二:“殿下, 老夫人素有起夜的习惯……”   “哦哦!”常念极为配合地点点头,一副“我明白”的神色, 这便退出去, 不忘弯唇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道:“不是走水便好,那您慢用,朝阳先回去歇下了。”   说罢, 这便拉着夏樟转身疾步离开,夜风吹起裙摆,荡开圈圈涟漪,两抹身影很快在长廊外消失。   厨房中,江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脸色铁青着,郁闷得拿拐杖敲了好几下地面:“这才头一日见孙媳妇,老身的脸就丢尽了,往后还如何在孙媳妇面前立足?”   不及芳妈妈说话,老太太拍拍脑袋,忽的道:“孙媳妇该不会以为我们江家小门小户,府上都是这等不懂规矩的吧!?到时候阿恕的脸也叫老身给丢尽了!”   “哎呦,我的老夫人!”芳妈妈连忙扶着她,“殿下温柔大方,定也是善解人意,岂是那等泛泛庸俗之辈?”   这会子江老太太哪里还听得进,拄着拐杖便疾步匆匆出了厨房,一边念叨:“不成,这别庄老身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明儿个就去老赵家避避风头,要命真是要命……”   芳妈妈赶忙跟上去,好一阵宽慰。   另一边,常念匆匆忙忙逃离现场,心情亦是五味陈杂,她素来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一路上脑袋里都蹦出来无数个念头。   一时想: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厨房,祖母会不会已经猜到她是肚子饿了去找东西吃的?   一时又想:祖母会不会因为被她撞见而记恨在心,往后给她使绊子?   ……   心乱如麻,似有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只化作两声“咕噜咕噜”的肚子叫。   是了,闹这一场,她还没吃上宵夜填肚子。   厢房内,江恕已经回来了,见榻上无人,微一蹙眉,正欲转身出去看看。那道泫然欲泣的娇娇哭诉便在身后响起。   “呜呜夫君!”   闻声,江恕的眉心不安分地剧烈跳动几下,转身过来。   常念一把扑进他硬.邦邦的胸膛里,像是才经历了什么难以说出口的难堪一般,在他怀里胡乱拱着,蹭得他衣襟凌乱,心火渐起。   江恕阖眸缓了缓,才抬手摸摸常念的脑袋,温声问:“怎么了?”   常念可怜兮兮地仰起头:“夫君,我方才去厨房,碰见祖母了……”   江恕微一顿,几乎是下意识猜到厨房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蹙起的眉心又紧了些,语气仍是沉稳平静:“朝阳,别多想,祖母时常夜半去厨房寻吃食,在侯府有如家常便饭,往后相处多了,你便知晓。”   “嗯??”常念愣住了,一脸不敢置信,“时常……吗?”   京城中世家大族规矩森严,每日膳食需遵守时刻,宁远侯府虽远在西北,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祖母是一家尊长,面上虽和蔼慈祥,但今日观之举止言谈无不透着“规矩”二字,便好似宫里的徐太后,人前慈眉善目,宽严并济,教导晚辈遵从,若说偶尔一次破例,她尚且会信,可经常,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然而江恕“嗯”了一声,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严肃认真,丝毫不像开玩笑。   常念愣着没说话。   江恕将她从怀里拉出来些,今夜这样的事情,往后她见多了也就信了,多作解释反而无益,便转为问:“还饿吗?”   听闻一个“饿”字,肚子像有知觉一般,不受控制地闹了起来,常念羞赧得无地自容,转瞬又埋进他怀里,老实道:“饿……”   “煮一碗阳春面,成不?”江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常念想也不想便应:“成。”   随后她便被江恕揽住腰肢,一把抱到了紫檀木大交椅上坐下。   “先坐着等等。”说完这话,江恕便阔步出了门。   常念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夫君这是要亲自下厨给她煮面吗?   大名鼎鼎的宁远侯竟也会下厨?   另一种惊疑涌上心头,常念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方才厨房一幕带来的复杂思绪竟也悄然淡下。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后,江恕当真端了一碗面进来。   常念眼神探究地打量他一眼。   男人轮廓线条凌厉的面庞俊美而泛着疏冷,眼神无波无澜,就似从前一般,平静深沉,并无变化。   她垂了眸子,再去看那碗面。   汤汁清澈冒着热气,其上点缀一小撮翠绿葱花,面条的清香缓缓在鼻尖漾开。   不知怎的,常念倏而鼻子一酸,垂头轻轻咬住下唇,才让自己看起来并无异样。   江恕见她未有动作,不禁问:“不饿了?”   常念才抬头,委屈哼声:“饿呀。”   她拿起筷子尝了口面条,与厨房呈上的膳食味道不同,清淡却别有一番滋味,她张了张口,一时想不出是哪里不同,便夸赞道:“夫君的厨艺竟然这样好。”   江恕倒是怔了一下,不想一碗简单的阳春面,竟能得这位处处挑剔的娇贵主儿认可,随后也只是淡淡解释了一句:“熟能生巧。”   征战在外十余年,事事以军情为先,衣食住行自没有侯府这样精细,洗衣做饭,实在不算稀奇。   这碗面,常念一点不剩地吃完,两手捧着碗,怅然若失地问:“明日见着祖母,我如何才能显得自然一些?”   江恕顿默片刻,却道:“明早你见不着她,无需忧虑。”   -   及至翌日清晨,常念醒来算是比往常早的,出了院子,果真没看见江老太太的身影,听厨房运送食材的仆妇说:“老夫人啊,天灰蒙蒙亮就乘马车往城西去了,说是赵家老夫人邀她打叶子牌,不好误了时候,还特特叮嘱老奴们照顾好您,叫您别担心。”   常念:“……”   谁一大清早的玩叶子牌啊?   她怀疑是自个儿昨夜把祖母吓走的。   江恕料事如神,也诚不欺她。   -   江老太太离开后,别庄的时日恢复平静。   眼下六七月,烈日炎炎,天气正热,为免常念的身子再有不适,江恕便决定一行人先于安城别庄避暑,待入秋后天气转凉再回银城侯府。   左不过在西北地界内,都是江家的地盘,他来往行事,有快马奔驰,也方便。   对此,常念自是没有异议。   闲着,便开始琢磨侯府这一大家子的关系了,虽则江恕提过一些,但她也不能没有一点准备,且有些事情,是不好直接问的。   春笙和夏樟多番打听询问,才整理出一本算是详尽的小册子。   竹轩内新置了一张檀花木美人榻,四周垂以轻纱,清风拂来,格外清爽。   常念躺靠着美人榻,一页一页仔细翻看。   江家上下包括仆妇小厮在内,共有三百口人,旁系四房,二房三房的叔伯皆是已经阵上亡故,余下妻儿子女,四房的四叔倒是那一辈中唯一健在的,只不过是泛泛庸碌之辈,无甚作为。   相较之下,嫡系几代人一脉单传,便更显得单薄了。   江父四十二岁时,出征抗敌引发旧疾,回府重伤不治,离世后,时已弱冠的嫡子,江恕,承袭宁远侯,全权接管西北军政大权,及诺大的宁远候府,后两年,江母病逝,江老太太痛失儿子儿媳,也大病一场,期间内宅杂事交由江父的妾室罗姨娘打理,后江老夫人病愈,家中大事过问,小事则依旧由罗姨娘管,直到如今,府上管家的,也相当于是罗姨娘,不过,罗姨娘无子无女,掌家这么多年,也仍旧没有扶正为继室。   常念指尖摩挲着册子边角,思量一番,才问:“这个姨娘,是什么来路?”   春笙:“听说是老侯爷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战场上还能带回来女人??”常念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语气惊讶不已。   “您有所不知,两军鏖战,有时候敌方谈和受降会送黄金美女,奴婢听说罗姨娘就是当年老侯爷在收复北疆铜城时遇到的,罗姨娘的父亲是铜城守将,兵败后为求保全全族性命,派了貌美的罗姨娘送降书,后来战事和平解决,罗姨娘就随军回了银城,不知怎的,又进了侯府,起初还是婢女身份,与江夫人情同姐妹,后来就升了姨娘,具体是怎么个原委,奴婢们便没有打听到了。”   听这一番曲折离奇的经过,常念哪还需要什么具体原委,未见真容,对罗姨娘生性为人暂不作评判,但此人既和她婆母做了姐妹,还攀上了老侯爷,就与单纯良善二字不沾边了。   想来,不是个简单人物。   不过她最惊讶的还是战场上能带回来女人,有道是男人易变,这万一,以后哪天她家侯爷也——   “呸!休想!有本公主在一日,任你是当奴为婢都别妄图进宁远侯府的大门!”常念忽然愤愤道。   春夏二人对视一眼,茫然问:“殿下,您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   常念喝了盏冰糖露,为自己脑海里想象出来的一幕解气。   哦,就连当真到那日时,她如何应对都想好了。   适时,远处传来马蹄踏踏声。   春笙出去看了眼,“殿下,是侯爷。”   常念淡淡应了声,放下册子起身。   江恕辰时出门,到现在快大半日了,下马就见着笑盈盈的小夫人迎上来,亲昵挽着他胳膊,温声细语:“侯爷回来了,今日忙完了嘛?身子可累?”   江恕冷硬的脸庞不禁柔和了些,下意识抬手揉揉她脑袋:“忙完了,不累。”   身后的时越听见这话,嘴角一抽。   刚在地牢手刃了柏家几条走狗又沙场训话整整一个时辰的宁远侯说不累?   底下还有西北六七座城的守将等着汇报军情的宁远侯说忙完了?   这恐怕是他时越这辈子听过最绝无仅有的大瞎话! 第44章 临别(二更) 思念成疾?   江恕剑眉深目, 脸庞冷峻,自是一派的沉静淡然与从容不迫,转身对时越道:“先吩咐大家去用晚膳。”   常念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还有别人吗?”   “微臣时越, 参见朝阳公主。”时越抱拳, 躬身行礼,遂才抬眸回话,然不甚在意的目光在扫过江恕身侧的娇弱女子时,有一瞬的凝滞,如同见到故人, 甚至,久久都收不回来。   常念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平身吧。”   时越抱拳微怔。   江恕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 将身挡在常念身前,蹙眉看向他:“时越?”   时越不禁恍然片刻,回过神, 匆匆道一句“是”便转身上马,一瞬不停地疾驰而去。   江恕寒眸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于竹林,脸色渐沉。   厨房那边已经开始摆膳了,常念扯扯他衣袖, “侯爷, 你瞧什么呢?该用晚膳了!”   江恕没说话,只是顺势垂下手臂, 用力握住她的小手, 这才回了庭院。   昨日的烤鱼没吃成,今日厨房那边十分识趣地又烤了条鱼来,用盘子装好摆在几道丰盛佳肴的中央,一侧调料都是按照常念的口味制的。   二人坐下后, 常念看着那条鱼两眼放光,也不用江恕给她挑什么刺了,欲把袖子挽上自个儿动手,这才发觉手被握着,一直未松开。   她晃了晃手臂:“侯爷,你放手呀?”   江恕微顿,倏的松开手。   常念未曾多想,挽袖子时还笑着打趣了句:“难不成大半日不见阿念,侯爷思念成疾?”   江恕薄唇紧抿,看她一眼。   近两日身子恢复了些,她倒是与在京城中一般,没烦没恼时常笑,慵慵懒懒总爱躺,也不见抱怨什么。   总归还似个没长大的孩子般,单纯天真。   眼下江恕不答话,成亲这两三月来,常念多少也习惯了,知晓他少言寡语,鲜少说废话,便又自顾自道:“改日啊我画张小像,给侯爷随身揣着,想了你便拿出来瞧瞧,本公主生得这样美,想来每看一眼,侯爷心情也会好一分,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立在一旁伺候的春笙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常念秀眉一拧,回身佯装生气:“本公主不美?”   “美!”春夏二人异口同声,“我们殿下容貌绝美,倾城脱俗,素有百合仙子之美誉!”   欸,常念弯唇笑了,回身对上江恕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不禁耳朵根一红。   夫君不会觉得她狂妄自大吧?   正作此想,便听一直沉默的江恕“嗯”了一声。   常念不由得问:“什么?”   江恕似笑非笑地道:“很美。”   常念白皙胜雪的脸颊“唰”一下红透了,心跳都莫名快了几分。   这个不解风情的糙汉好端端的夸她做什么呀,真羞人。   同时,心里又不禁美滋滋:这是夫君头一回夸她呢!   常念心情好极,这顿晚膳都比往日多食了一碗。   当然,若是不忽然得知她家侯爷将连夜出发,回银城一趟,她的心情会更好。   晚膳后,常念准备沐浴了,江恕才同她说:“大军主营在银城,这两日初回西北,积压许多军务需要处理,约莫去两日便回。”   常念心中有些失落,不过倒也乖乖应好,且极为懂事地替他整理整理衣襟,又贴心道:“侯爷去忙吧,注意身子,不要太过劳累了。”   江恕点头,他是准备即刻出发,也好早日回来。   常念送他到竹林,十骞已经牵马等候在侧了。   临别时,常念忽然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阿念会想你的!”   说罢,为免夫君觉着她太粘人,耽误正事,便要站到一边,谁知腰上骤然袭来一股力道,将她箍紧。   是江恕的臂弯扣住她腰肢,往上提了提,瞬间拉进了他们的距离,鼻息相融间,似有火花“砰”一声燃起。   一旁的十骞和春夏二人见状,纷纷背过身。   常念娇羞地垂下眼帘:“侯爷……你干嘛?”   江恕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呼吸渐重,不知是唤她,还是重复,薄唇吐出一声低沉缱绻的“阿念。”   此时夜幕未至,天边晚霞温柔绚丽,却不及常念脸上悄然升起的两抹红晕动人心魄。   到底是面子薄,常念禁不住他忽然这般温存,慌乱动了动,小声催道:“侯爷,你该出发了。”   江恕才放她下来,长指蜷缩着攥拢,无意擦过她水润双唇,那时候,手背上凸现的青筋竟狠狠跳动了一下。   “回吧。”   “……好。”   常念红着脸,听话地转身回了院子,江恕遂才翻身上马,疾驰离开。   -   再说那日一大早就赶去赵府“避风头”的江老太太,已是打了整整两日的叶子牌,她是个老手,气运好,回回赢。   她不差银子,但就是爱赢,也不让牌。   这日,几个老姐妹迎合着打了两局,眼看要输,一个家里丫鬟跑来说小少爷下学了,一个来说家里刚成亲没多久的小夫妻吵架了,两人“唉哟”一声,这便连忙推翻牌局。   “老赵家的,今儿个这局组不成了。”   “江老太,咱们改日再聚,改日啊!”   “……”   眼瞧着要赢了,这俩竟要跑,江老太太登时不乐意了,然那两人脚底抹了油似的,起身便走了。最后只剩下她和赵家老夫人,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只仰天长叹一声。   赵老夫人一边收拾着叶子牌,一边问道:“往常你千盼万盼的,如今孙子孙媳妇总算回来了,怎还赖在我这不走?”   “哟呵!你个不识好人心的!”江老太太抱着胳膊冷哼一声,“我要不是瞧你一个人寂寞空荡,整日不是种花便是养草,闲得发了霉,还赖着,谁乐意赖你这?”   赵老夫人没辙了,连连笑道:“好好,你说什么都有理。”   江老太太这才满意了些。   其实昨夜孙子回银城前特来问过她,她自个儿不愿回去,再想孙媳妇那头,虽有心亲近,又怕着急了会吓着小姑娘,一来二去,只得赖在这不走。   不过眼下都两日过去了,想来也差不多了。   江老太太这便叫芳蓉去别庄传话,问孙媳妇玩不玩叶子牌。   别庄里的常念闻言,客客气气回道:“祖母有意,朝阳自然乐意奉陪。”   芳蓉传话回来,江老太太顿时眉开眼笑,拉着赵老夫人道:“三缺一,差你一个,左不过你待着也是待着,干脆跟我一起去别庄算了。”   “行啊!”赵老夫人满口应下,“我也想看看你孙媳妇是何方神圣,能叫宁远侯不远千里进京求娶。”   说起这个,江老太太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去别庄的路上都在夸:   “人长得天仙儿似的,端庄大方,高贵优雅,脾气又好,哎呦主要是会撒娇,那声音软软的,阿恕能扛得住?”   “唉,可惜就是太柔弱了些。我那孙媳妇,单纯善良,柔弱不堪,说话声都是小小的,没有什么心机手段,就怕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听这喜忧参半的语气,赵老夫人却越发期待这位娇贵的小公主了。   因着两个老人家是临时起意,来前并未传话告知,是以下了马车后,门口并未有人迎接,进了门后,芳妈妈怕老太太再认错方向,便行在前边带路,谁知还未往里走,就听到竹轩传来一道抽泣声。   江老太太拄着拐杖,眉头一皱,怕是出了什么事,二话不说便转身往竹轩去,赵老夫人忙跟过去。   竹轩内,是常念坐在美人榻上,芦、荟两位嬷嬷立侍身侧。   她们身前,跪着一绿衣女子,面容陌生,颇有几分姿色,瞧衣着打扮并非随行来的宫女,也不是江府的下人,这女子脚边还有一个打碎的杯盏,炖好的燕窝洒了满地。   只见这女子徒手去捡残渣,连声哭诉道:“求殿下饶恕奴婢不死!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   常念微微皱着眉,神色有些探究。   下人失职办错差事,本是小事,若非这女子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侯爷”,随后又语出惊人,一番胡搅蛮缠的本事叫人叹为观止,她都懒得多管。   芦嬷嬷本欲上前将人拖走,常念若有所思,示意她先莫动。   左不过,人跪着,她坐着,人哭着,她便瞧着。   急什么,许久不听人唱大戏了。   江老太太却是急的不行,走近来瞧清那女子,一身狐媚气,当下便要拄着拐杖进去给人个教训,赵老夫人拉着她,摇了摇头。   里边,绿衣女求饶得嗓子都快哑了。   常念才支起身子,不紧不慢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侯爷带我进来的。”   “哦。几时带你进来的?”   “昨,昨夜,侯爷怕您误会,便把奴婢安排在别庄当婢女伺候。”   昨夜,常念脸颊微热,忙挥散那些旖旎情思,像是信了这话一般,点点头:“想来侯爷如此安排,是别有深意了。”   绿衣女听这话,惶恐不已:“不不不,奴婢只想求份差事有口热饭吃,绝不敢跟您抢侯爷!”   瞧瞧,这不是心里有鬼想要引她上钩么?   常念讶异道:“本公主又没说,你急着承认什么?”   “我……”绿衣女一僵,好半响答不出话。   到此,常念便大致知晓这绿衣女是什么来路了,她再思量一番,眼下谁犯得着跟她过不去?   侯府都还未回呢,不过想来消息是到了的。   难不成是那位掌家的罗姨娘?   怪不得她这般想,实在是干涉利益了。   常念心里有数,这会子也不纠结是不是,吩咐芦嬷嬷上前:“纵你求饶,然本公主这里犯错都是要领罚的,嬷嬷,先找个柴房将人关起来,每日掌嘴三十,算是对本公主不敬之罚,念在你关系特殊,余下的就等侯爷回来再说吧。”   芦嬷嬷沉声应“是”,上前便把人压制住,捂住嘴,直接拖走。   绿衣女震惊得瞪大眼睛,甚至不及开口说一句话,奋力呜咽挣扎起来,满目不敢置信。   为何这位主儿不气不怒,丝毫不按常理出牌?她好歹是楚楼里姿色顶顶上乘的,就不怕宁远侯当真动心思吗?   不,等宁远侯回来,她这条命许是就交代在此了!   常念瞧着人被拖走了,侧身吩咐荟嬷嬷:“去寻两个可靠的宫女看守着,若有人前来搭救,也不必出声阻扰,且跟上去瞧瞧,身后是什么人安排,打的又是什么诡计。”   荟嬷嬷应下,不由得忧虑道:“殿下,看来这候府也不是个安宁的地方,日后咱们还需多加提防才是。”   竹轩后的江老太太:“……?”   赵老夫人推推她胳膊肘,用口型说着:这就是你说的孙媳妇柔弱不堪,单纯良善,无半点心机手段?? 第45章 空房 不愧是我江家的孙媳!   赵老夫人惊讶极了, 那姑娘看着柔美娇弱,待人处事却是这般沉着冷静,不急不躁, 哪里会是单纯天真、心机手段全无?又哪里会是容易受人欺负的主儿?只怕是她要欺负别人都能办到不动声色滴水不漏!   赵老夫人尚且如此, 莫说与常念相处过一两日的江老太太。   只见她握着拐杖,长久没出声,像是陷入沉思,又似怀疑,半响, 一言不发地拉着赵老夫人离开竹轩。   赵老夫人瞧她神色不对,无声叹口气,心想任谁遇着这样的事都得有落差, 江老太方才说的信誓旦旦,如今,怕是心情早已跌到谷底, 觉着自个儿白活几十年了。   到了别庄外的竹林,赵老夫人开口想要安慰两句。   哪知前一瞬还沉默的江老太太忽而一拍掌,大笑道:“好啊!不愧是我江家的孙媳!”   赵老夫人:“……?”   江老太太觑她一眼,语气感慨:“料想阿恕的眼光也是不会差, 虽说半点没看清小姑娘, 但把人娶回来了就是极好的!往后我江家总算后继有人了。”   “这一大家子,没个有手段的来掌权理事, 着实不成。”   赵老夫人默了一瞬, 终是无奈笑笑:“你老婆子开心就好,省得我忧心。”   “谁要你忧心?”江老太太哼声,思忖一番,转头对芳蓉道:“快进去通传一声。”   这是急着见孙媳妇了。   芳妈妈笑着应是。   竹轩中, 常念起身伸了个懒腰,见着芳妈妈进来行礼,下意识往外看了看:“祖母来了么?”   芳妈妈笑道:“回禀殿下,老太太在外头呢,正叫老奴来通传。”   常念“哎呀”一声,这便出去,一面道:“往后祖母来便省了这些虚礼吧。”   祖母是侯府的尊长,又是江恕敬重的亲人,她自然愿意亲近交好,更不会胡乱摆什么公主架子。   芳妈妈见状,又是默默地笑。   外边,江老太太和赵老夫人依伴着走来,见着常念,正要见礼,常念抬手扶了两位老人,笑盈盈唤:“祖母安好!”   她又看向赵老夫人:“这位奶奶是?”   赵老夫人屈膝一拜:“老身是城西赵家的,今日托了江老太的福,有幸得见朝阳公主,殿下万安。”   常念弯唇一笑:“赵祖母安好。”   “哎呦!”赵老夫人眉头一扬,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忙道:“老身不敢当,殿下可莫要打趣玩笑!”   常念看向江老太太,声音甜甜的:“既是与祖母情同姐妹的好友,朝阳摒了繁琐礼制唤一声赵祖母也不为过吧?”   听这话,江老太太笑得快合不拢嘴了,挽住她胳膊,宠溺嗔道:“小机灵鬼!咱们家自然是殿下说了算,老赵可是最会疼姑娘的。”   赵老夫人无儿,但生养了五个姑娘,个个嫁得极好,声名俱佳,可见她教养女儿有方,眼下摆手打趣道:“殿下是有福气的,只怕你江老太都不够疼的,哪里轮得上我?”   两个华发老人说闹,常念娇羞笑笑,只是间或答话。   方才她看一眼便知,能让祖母二话不说便登门、又带到别庄的好友,绝不是什么交情浅淡的泛泛之辈。   她也还记着上回厨房撞见那桩尬事,琢磨了几日不知怎么揭过,如今祖母亲自来了,自然愿意说两句俏皮话拉进关系。   眼下气氛活络了,倒也没有上回那么拘谨。   今儿个说是来打叶子牌解闷的。   老少三个在竹轩落座,便见芳妈妈拿了叶子牌来铺展开。   常念在宫里陪虞贵妃玩过几回,多少会些。   然一向醉心“赢牌”的江老太太,心思却不怎么在这上面,好几次都要赵老夫人提醒她,才回过神。   常念若有所思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祖母是想到什么更好玩的了吗?”   这话正说在点子上。   江老太太将牌一放,神色正经道:“祖母想搞个大场子,叫大家伙都来热闹热闹。”   大……大场子?   常念微微一顿,迟疑问:“有多大?”   江老太太在牌桌上画了个圈:“西北这么大,共有安城、荣城,晏城、银城、宁城五地,老身想叫这几城的老伙伴们都来安城聚聚。”   骤然听此,赵老夫人惊得手一抖,不禁讶异道:“江老太,你倒是越老越敢想了!”   江老夫人抬眸一嗔,理所当然地道:“孙媳妇在此,自要她们通通过来参拜,难不成还要老身领着孙媳妇去一一拜访?”   说罢,江老太太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对常念道:“你身子骨弱,安心调养着,这事自有老身去操持,届时只要认认人,道几声'平身'罢。”   常念怔然片刻,乖巧点头道:“全听祖母安排便是。”   江老太太是个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打定了主意,牌也不玩了,当下便叫人拿笔墨来,亲自写请帖。   常念在一旁替她研磨,望着老太太满头的华发,心中隐隐动容。   她祖母的老伙伴们,想必都是这西北的各大名门望族了。   这样一场盛大的宴席,不光是认人,更是为她日后铺路。   -   夜里,有宫女来回禀说,下午关在柴房的绿衣女果真被人翻窗救走了,跟着过去一瞧,落脚点是安城最大的楚楼,再仔细打听一番,才知那绿衣女名唤绿柳,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是楚楼五大头牌之一,一手勾男人的本事堪称独门绝技。   常念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索性坐了起来。   芦嬷嬷进来点上安神香,听见小主子声音闷闷地说了句:“这侯府也如同皇宫一般,日后勾心斗角暗里使绊子的事少不了,可今儿个下午,我看祖母却是坦诚真心,难不成我生了错觉吗?”   芦嬷嬷轻声跪坐在榻边:“殿下,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奴瞧着江老太太是真心喜爱您,纵使是她有自己的私心,也不会害咱们,至于旁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如今咱们心里有数,也不至于被人拿捏了,您放宽心吧。”   “除此,也没别的法子了。”常念掀开帐幔,问:“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芦嬷嬷看看天色,“估摸着,是戌时二刻了。”   “哦。”常念遂又无力躺下,抱着江恕平日枕的玉席,幽幽叹道:“长夜漫漫,独守空房果真如此辛酸,想来我也该作诗几首,留待后人好好琢磨琢磨,这诗里的主人公是个什么心情什么境遇。”   说着,却是慢慢睡着了。   -   这夜,江老太太也是留在别庄住下的。赵老夫人则回了府,清晨时送来一张拜贴,说是时家茶会,问她去不去。   茶会什么的,人家有闺女的带闺女,有儿媳的带儿媳,江老太太什么都没有,一时想拒绝,芳妈妈忙拦了一下,提醒道:“您不是还有殿下这个乖巧的孙媳妇吗?”   江老太太很克制地道:“孙媳妇喜静,只怕不愿去这种聒噪的场合。到时阿恕回来,恐怕又要叫老身别胡闹。”   常念辗转得知这个消息,都已经是下午了。昨夜芦嬷嬷说的话她都有听到心里,有道是真心换真心,便主动问老太太还去不去。   江老太太双眼一亮,自然是去!   此时人家的茶会都开了半日,准备散场了。   祖孙俩赶巧,就在散场前到的时家。   众人见着位高权重的江老太太,及原以为请不到的朝阳公主,立时跪了一片,叠声行礼问好,府上仆妇婢女来往不断,上新茶,端糕点,热闹不已。   江老太太向常念依次介绍过在场众人,又道这时家,如今出挑能干的便是时越,素来与江家交好,是江恕少有的几个心腹之一,日后来往不会少。   常念一一记下。   茶会上虽嘈杂喧闹,倒也能从各位夫人谈话中得知许多事,主要是她祖母唠得开心,她便也放心了。   原以为平静无波到结束,不想,坐下没半个时辰,夏樟就过来俯身低语几声。   常念神色无异,寻了个借口脱身出来,跟夏樟到时府门口马车,为免隔墙有耳,春笙守在外头。   夏樟详细回禀道:“殿下,荟嬷嬷昨夜跟着那女子去了楚楼,哪知今儿个,她跑来时府了,从后门进来说是要寻府上的三姨娘,眼下荟嬷嬷将人扣下,请您吩咐,怎么处理才妥。”   “这么巧?”常念都微微惊讶了一瞬,眼下她并不熟悉各府之间还有什么牵连,可细细回想一番,好像,先前就听祖母提过一句:   时家与江家交好,罗姨娘与府上的三姨娘也是常有来往的。   常念道:“先把人带过来。”   夏樟这便去,不多时,荟嬷嬷攥着一个带了蒙面纱巾的女子过来,正是被掌嘴三十的绿柳。   绿柳瞧见常念,再后怕地回身看一眼手段了得的荟嬷嬷,脖子一缩,暗道不好,这就连忙跪下:“公主,求您开恩放过奴婢,奴婢今日绝非跟踪您来!”   常念笑了声,她自然知晓她不是跟踪而来,毕竟与祖母赴茶会是临时起意,绿柳才逃出来,忙着避风头保命都来不及,哪还有胆子跟踪?   却听她冷冷地道:“本公主管你是不是跟踪,嬷嬷,拖下去乱棍打死,免得以后坏事。”   绿柳一听“打死”,身子都抖了一抖,朝阳公主要处死个没名没分的红楼女子实在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天底下谁会管她绿柳的死活?然她苦心经营几年,好容易攒了些积蓄,就预备着接下这个大单好金盆洗手,哪曾想就栽倒了。   绿柳常年混迹风月场,最会审时度势,一思量明白前后,立时跪着去扯住常念裙摆:“奴婢也是拿银子帮人办事,这条命还不想交代了去!求公主开恩,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就什么都告诉您!”   “哦?”常念眉尾一挑,语气轻飘飘地道:“这会子,你还敢跟本公主谈条件?嬷嬷,直接拖下去吧。”   绿柳顿时慌了神,那嬷嬷手段狠辣,掌嘴三十打得她像是去了大半条命,要是乱棍……她死死搂住常念大腿:“奴婢说,奴婢这就说!都是三姨娘差人上楚楼寻的奴婢,说只要去您跟前露个面,使出五分手段闹一场,再想法子脱身回来告诉她您是个什么反应,便可得百两银子,奴婢鬼迷心窍,求公主饶命!”   “本公主给你双倍,怎么样?”   绿柳愣住了:“……您说什么?”   常念弯腰下来,慢慢拿开她的手,理正裙摆,一字一句重复道:“本公主给你双倍,去和那什么姨娘说,你瞧见什么,便反着说什么,可明白?”   绿柳脸色苍白着,艰难吞咽一下,似不敢相信,然常念樱唇轻抿,也不再多说什么,下了马车往茶会花厅那头去了,一抹纤弱的背影,绚丽的日光下却泛着冷厉。   荟嬷嬷立在原地,攥着绿柳虚软的胳膊,低声:“如今你的卖身契及那点私银都在我手上,怎么做,便看姑娘的意思了。”   绿柳身子一软,冷汗簌簌滴落,僵着道:“奴婢分文不取……这就去同三姨娘说。”   京城皇宫来的,果真个个是不露山不露水的厉害人物。   莫说要钱,命都快保不住了。   当日,绿柳就去同时府的三姨娘说:公主娇弱单纯,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莫说手段心机,连说狠话骂人都不会。   于是传到西北宁远侯府罗姨娘手上的,便是这番说辞。   罗姨娘把玩着手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终于笑了。   她就说,深宫里病怏怏的小公主,无非是吃喝玩乐,再不济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能有什么心机?   简单一试便试出来了。   日后这诺大的侯府,侯夫人是摆设,凡事还得她罗姨娘说了算 第46章 兵器 小别胜新婚   时家茶会直到夜幕降临才算告一段落。临别前大家伙还互相约着, 明儿个赏花逛园子,再聚一聚。   江老太太笑着应下,挽着孙媳的胳膊上了侯府马车, 待马车行驶起来, 却是摆手数落道:“这几个能说会道的,一下午说得老身嘴巴都干了,还明儿个聚呢,想的美!”   常念不禁一愣,遂笑了笑, 倒了杯茶水过来。江老太太见状,又是眉开眼笑地拍拍她手背:“殿下可是会嫌老身繁琐聒噪?”   “当然不会了。”常念摇头道。   她只是没有想到江老祖母会是这般有趣的性子。   江老太太不知是信没信,只慢悠悠喝了两口茶, 叹气道:“阿恕不爱说话,又是个总在军营的,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次面, 底下几个小辈也不亲近,也就小罗会哄老身开心。”说着,老太太又解释道:“小罗就是府上的罗姨娘,一张嘴跟百灵鸟似的, 日后你回侯府见了便知。”   常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闻罗姨娘,便好奇问:“过几日的宴席, 罗姨娘会来吗?”   江老太太道:“许是要来的, 她最爱凑热闹,听说老身置办这场席面,这会子说不得都在准备衣裳首饰了。”   “哦哦。”常念心中掂量一番,过几日怕是有场戏要演了, 不过也不打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恰此时马车行经集市,江老太太掀帘瞧了瞧,回身道:“左不过阿恕也不在府上,今儿个咱们就去望宵楼吃香的喝辣的,殿下看成不成?”   常念说好,又甜甜道:“祖母唤我朝阳便好了。”   “那哪成?”江老太太眯眼打量她一眼。   常念还以为老太太要说什么君臣之礼不可废之类的客套话,正想开口,就听老太太说:“朝阳公主是老身的孙媳妇,倒是跟孙女一个样,听阿恕说你只单名一个念,'念'字好啊,念念不忘朝朝在想,依老身看,咱们祖孙俩若不要那些生分的,又要凸现老身之特殊,日后唤你念宝如何?”   闻言,常念都顿了一下,还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她。   可老太太自个儿念了两遍,越发满意:“念宝好啊,孙媳妇就是我的宝!日后出门在外,也好叫那些个不识眼力见的知晓,我江家的宝,是朝阳公主。”   于是常念笑了,“听祖母心意便是。”   “好好,祖母带你去吃好吃的!”江老太太叫停马车,拉着常念进了望宵楼。   掌柜的一见江老太太,立时上前笑道:“老夫人许久不来了,雅间还给您好好打扫着呢!”   说话间,掌柜的视线偏转到身侧容貌绝美的姑娘,“想必这位便是朝阳公主了吧?小的参见公主!”   江老太太满意笑笑,握着常念的手,介绍道:“下回你来,直接上祖母的雅间,吃喝玩乐都随你心意。”   起初常念还以为雅间只是长期预订,与寻常无二,直到跟着江老太太上去,才知内里精致奢华,布置典雅,床榻案几书架,就连玩叶子牌的小几,下棋的棋盘都规整存放着,应有具有,俨然一个小型的江宅。   紧接着江老太太就道:“吃饱了玩累了不想动腾,咱就歇下,明早再走也不迟。”   听这话,常念又惊讶了一下。   她这祖母当真不是寻常老太太。   只要玩的舒心畅快,半点不拘规矩。   诚然,西北每座城池内,每家叫得上名号的大铺子,都有这样一间专属于江老太太的雅间,常年有人打扫,来去自如。   众人也都知晓,江老太跟活神仙似的,整个西北,再没有活的比她畅快的人。   -   夜半时分,江恕快马加鞭赶回别庄,谁料未见常念身影,脸色倏的一沉。   守夜仆妇听到动静惊醒,急忙过来,未及开口,只听她们侯爷凛若寒潭的声音砸到耳里:“殿下呢?”   仆妇慌忙垂下头,不敢对上那样冷冽的视线,哆嗦着答道:“晌午时老夫人与殿下去时家赴茶会了,听说回来途径望宵楼,在外边用了晚膳,想来这会子是歇在雅间了吧……”   话音未落,江恕已转身出门,夜色无边,马蹄声又起。   那仆妇拍拍胸口,吓得出了冷汗。   又不由得忧心:殿下同老夫人在一起,该是不会有差池吧?   望宵楼已经歇业,楼上雅间安安静静的,榻上一老一少横躺,被子踢到了地上,空中依稀可闻酒气。   江恕脸色沉着赶来,见状好一阵头疼,小心抱起常念,出门吩咐芳妈妈进去照顾老太太,便就近先回了城东的宅子。   常念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的,只觉有人替她沐浴换衣,又给她喂了什么汤水,最后才放到榻上,她似梦呓一般地嘟囔了一句:“要是我也能像祖母这样快活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畏无惧,该有多好……”   江恕坐在她身边,漆眸深邃,没说话,却是记下了。   -   翌日一早,天光大亮。   望宵楼中传来老太太的惊呼:“念宝人呢??难不成老身把念宝弄丢了?真要命真要命,芳蓉!”   这样大的声响,芳妈妈骤然惊醒,不及穿鞋,急忙安抚老太太:“您别担心,没丢,殿下没丢!昨夜里侯爷回来,把殿下抱回去了。”   江老太太长舒一口气:“嘿哟可吓死老身了!怎吃个酒的功夫人都不见了!”   与此同时,江宅中,常念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沙哑着嗓音喊了声:“渴…”   随后,她便瞧见了阔步走来的高大男人,清晨柔和日光在他身后洒落,常念一时有些愣住,不知是做梦还是现实。   江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日不见,又不认识了?”他索性坐下,把酸梅汤递到她嘴边。   常念起来乖乖喝了几口,又抬起头仔细看江恕,看着看着就轻轻咬了下唇,一把扑进他怀里,才反应过来他回来了一般,委屈道:“呜呜夫君,阿念可想死你了,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不知怎的,江恕竟笑了声:“我看你和祖母倒是玩的畅快。”   老太太玩心重,她又是个孩子脾气,有一人带头便要玩疯了,夜不归宿都敢,哪里会想他想得睡不着觉?   常念才不管江恕别有深意的语气,就是要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又娇娇地道:“夫君,你在银城这两日,事情都还顺利吗?”   “一切顺利。”江恕如是道,听她沙哑的嗓子,不禁皱眉问:“昨夜吃了什么?喉咙可痛?”   常念默住了,小声道:“祖母爱吃辣,我也吃了些辣的,又喝了点酒,今早起来便这样了,痛倒不是很痛,就是喉咙痒痒的…”说着,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江恕深深蹙眉,起身欲去请华姑,被常念一把抱住。   “我自个儿的身子什么样心里都有数,不打紧!让我再好好看看夫君嘛?”   那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可怜又惹人爱,江恕实在拿她没法子。   于是常念长久望着他俊美如初,但是貌似黑了些的脸庞,熟悉又陌生,忽的道:“你去取镜子来。”   江恕依言去取镜子给她,却见她慢吞吞坐直身子,把镜面那一端对着他,沙哑的声音格外真诚:“夫君,你知晓方才我为何看你那样久都反应不过来吗?”   江恕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常念望着他,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了出来:“因而你变黑了,胡茬也长出来了。”   江恕:“……”   听这意思,他又成了初见时“满脸络腮胡,黑黢黢的糙汉”是么?   常念说完,就赤脚下地,在梳妆台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个小瓷瓶拿过来,她站在江恕身侧,有些不方便施展,就推他躺下,从小瓷瓶里抠出一抹雪白的膏体,往他脸上抹。   “这是玉颜膏,抹上肌肤有美白滑腻之功效。”   闻言,江恕直接黑了一张脸,一言不发,作势便要起身。   常念情急之下,直接上榻跨坐在他腰腹上,肃着小脸,语气一本正经:“侯爷,你别害臊,阿念都懂的。你瞧你,嘴唇也干燥得起了皮。”   她柔软的小手触上男人粗糙的脸庞,及至唇角,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西北太干燥了,若不多加保养,长此下去,可怎么了得。”   江恕顿了顿,耐着性子,沉声:“阿念,你别闹。”   常念眨眨眼:“你待会还有要紧事要去办?”   “……没有。”   “那不就得了。”常念像是哄着他一般的,边抹边道:“很快的,保证不误正事。”   抹完脸颊,还有嘴唇。   常念思忖一番,想起还有玉露膏可用,便要去拿,谁料站起身时,踩着丝滑锦被的脚倏的一打滑,直直跌到男人身上。   常年习武作战的男人,胸膛宽阔,完美的腹肌轮廓触手可及,却也硬.邦邦的,跌得常念疼红了眼,尤其是他身下不知什么东西,戳得她身子颤了一颤,那会子,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你身上怎的还带兵器?难不成想谋害发妻吗?!”   她跌得疼,江恕又哪里好受,软绵绵的身子落下来,几乎是不可闻地闷.哼一声,两手掐住她腰肢翻转过来,变成他在上的强势压制。   玉颜膏“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常念眼眶微红:“你干嘛呀?”   江恕眸色深沉看着她:“我让你别闹,你偏不听。”   “我没有……”不知想到什么,常念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好像,貌似,那个戳.她的兵器,是,是……   她瞬间涨红了脸,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弱弱地道了一句:“我还没用早膳,没有力气的。”   江恕却是被她磨得更难耐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早膳,失了往日沉静地道:“不用你动,你要力气来作甚?”   常念张了张口,话未出口,就全然被堵了回去。粗重的气息拂扫在她脸颊上,唇上反反复复的碾.磨作弄勾得心底酥麻。   上回欢好,还是在京城宁远侯府,如今回西北,沿途耗费了几日,又在别庄住了快半月,她不寻思那事,都快忘了,她的夫君,原是狼属性。   不多时,凌乱衣衫被胡乱丢到地上与玉颜膏做伴。   轻薄纱帐,掩不住一室旖.旎春.情。   眼下江宅伺候的仆妇都是安城的,侯爷和殿下那屋子里传出奇怪动静时,还愣了一下:大早上的,这是作甚?   听着声儿,娇娇盈盈,楚楚可怜,时高时低,又夹杂着些许呜咽抽泣,叫人心生遐想。   相较之几人的后知后觉,春夏二人再清楚不过了,忙不迭去备水,而后,仆妇们便都猛地明白过来了。   他们素来不苟言笑冷酷无情的侯爷竟,竟!噢简直难以启齿又不敢置信!   适时,江老太太送给送孙媳妇的礼物正送到府上,芳妈妈见着众人忙忙碌碌,欲言又止,最后叹一句:“老夫人果真猜得不错,小别胜新婚,纵是宁远侯也难逃美人软骨啊。”   这礼物,倒是送的晚了。 第47章 委屈 生辰吉乐!   那会子, 屋里动静大着,可没人敢去打扰。   芳妈妈把装有礼物的锦盒交给春笙后,便回去向江老太太复命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 仆妇们往净室送水, 谁曾想,宁远侯出来第一句吩咐是端早膳来,众人忙不迭去办。   及至沐浴毕,热乎的膳食正好摆在寝屋外间的梨花圆桌上。   常念身子虚软地趴在江恕肩膀上,半点不想动腾, 于是江恕抱她出去,待坐下了,她又没骨头似的靠上来, 坐在他腿上哼哼两声:“要喂…”   晨间两场情.事于江恕而言虽未尽兴,但也是禁欲多日来尝到了甜头,这会子应一声, 竟是任劳任怨地一口一口给这小娇娇投喂。   常念也挑剔得紧,削葱似的白皙手指轻轻一点:“那个青菜,不要。”   江恕给她挑出去。   “这个没有馅的,也不要。”   江恕顿了顿, 也放下。   “欸, 我要那个!”   江恕给她端来,常念喝了两口, 又皱皱眉, “太腻了,也不要。”   江恕搁下碗,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语气却是不可思议的宠溺:“你就使唤我吧。”   常念惊奇地瞥他一眼:“呀, 阿念连夫君也使唤不得吗?”   “自然使唤得。”   宁远侯真真是没脾气了。   用完早膳,太阳差不多当空照了,江恕拿了一封信给常念:“京城那边快马送来的。”   “是母妃!”   常念只看信封上“阿念亲启”四个娟秀小巧的字迹便知,急急打开来看,好长的信,共有两页之多,看到最后,她忽的站起来,笑着对江恕道:“嫂嫂有喜了!!”   江恕微顿,道一声“恭喜”,平淡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常念却是激动得原地来回打转,又把信重新看了好几遍,许久平静不下来,念叨着:“哥哥要当阿爹,嫂嫂要当阿娘,母妃要做祖母,我也要当小姑了!”   她很开心,是情绪跃上眼角眉梢的剧烈欢喜。   光是自己看着还不够,又叫了春笙夏樟两个丫头进来分享喜悦,恨不得向天下宣布这个大喜事。   笑弯的眼,像苍穹上高悬的月亮,明亮柔和。   不知怎的,江恕竟失神片刻,薄唇轻启,又阖上,最后什么也没问。   ……   江宅的府门口,时越和陈更并排骑在马上,似乎产生了争执。   陈更道:“这回你怎么不进去了?”   时越睨他一眼:“不能换你进去一回?”   陈更十分不解地摇摇头,翻身下马,“还不是看你最不怕侯爷,平日勾肩搭背说笑打趣也属你厉害,放眼整个西北大营,谁敢?”   陈更一路碎碎念着进了府门。   而时越立在原地,垂下的眼眸终于翻涌出一抹异样。   二人登门来寻宁远侯,自是有要事禀报。   陈更进府后有十骞通传,江恕得知,嘱咐两句叫常念好生歇下,方才离了寝屋。   陈更在前院见着宁远侯时,下意识嗅了嗅,惊讶道:“侯爷,您身上怎么有股香味?”   江恕眉心微皱,也低头闻了闻,是早膳那时抱着常念,沾染了她身上的浅淡香味。最后他却是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神色冷淡地扫了陈更一眼。   陈更脖子一缩,有些怕了这个冷面阎罗,可他确信自个儿没闻错,于是推推时越的胳膊肘,“你说是不是?”   时越没吭声,只道:“谈正事要紧,谁让你抢狗的活?”   “嘿,你!又没人招惹你!吃枪.药了?!”陈更瞪圆了眼,然武夫气急了,一出口不是骂娘就是粗话,有违军规,在宁远侯面前,他可不想被罚,又硬是咽了回去,别开脸到另一边。   江恕不动声色地瞧着,对时越的反常未置一词。   -   另一边,常念给虞贵妃及豫王府皆写了回信,满心沉浸在嫂嫂有喜的喜悦上,这会子都想到给小孩子缝衣裳做鞋了,翻箱倒柜寻布料。   夏樟给她扇风解热,不禁劝道:“殿下,怀胎十月才生产,再说现在也不知是男是女,您不如等几个月再琢磨吧?”   “哎呀,也是,瞧我急的。”常念轻咳一声,又坐下喝口茶水,想稍微平静一点,扬起的嘴角还是掩不住。   因为上一世,直到她死,哥哥和嫂嫂也没有孩子。   静默这一下,春笙才想起江老太太送来的礼物,连忙拿过来交给小主子:“殿下,老夫人给您送来的,奴婢险些忘了。”   “祖母给我送什么了呀?”   常念接过来,打开瞧了瞧,是两个镂空的小圆球,鸡蛋大小,做工精细,花纹特别,凸起纹路格外清晰。   不过类似这样的小玩意她也有,便没有多想,把玩一下就又好生放回去。   等等,祖母平白无故地给她送礼物,莫不是暗示着什么?   噢对了!常念终于回想起来,另一件大事。   昨夜在望宵楼吃饭时,祖母说,过两日便是江恕的生辰了,祖母还拉着她的手说,江恕征战在外十多年,风餐露宿,环境艰苦,自十五岁后便再也没有好好过过一个生辰了。   想来祖母是怕她昨夜喝了酒,醒来会把这茬给忘了,才送个小礼物来。   眼下想起,常念心中一动,心思又很快转移到给夫君准备生辰礼物上。   这还是他们成亲来的第一个生辰,意义非凡。   她设想是安排一个惊喜,惊艳她夫君让她夫君永生难忘的那种。   春夏二人给主子出主意。   宁远侯位高权重,江家家财万贯,各色珍奇宝贝理当不缺,军中行伍之人,对于笔墨纸画一类东西也不是很感兴趣。   最后总结出一点:礼物贵在心意。   然,常念郁闷地捧着小脸:“兵器也送过了,干脆把我的心剖去给侯爷得了。”   春笙忙道:“殿下可以给侯爷缝个香囊啊!”   夏樟想了想,也道:“像是腰带护膝一类,也不失为好法子。”   常念幽幽地看着她们俩:“我的女红是怎么个水准,你们还不清楚么?”   二人恍然一拍脑袋,默默闭口不言了。   朝阳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熟读经史,唯独针线活过不去,从前硬生生气走了好几个教习嬷嬷,最后虞贵妃舍不得闺女受累,一声令下,不必学了。   直到如今,常念怕是针线是怎么个运法都忘了。   是以,香囊什么的,压根不用想。   她可不想做个丑陋不堪入不得眼的,简直有损她夫君的气质!也有损朝阳公主的美名!   主仆三个挠头想了一下午。   毫无头绪。   夜里江恕见了常念那怏怏的小模样,讶异一瞬,问:“可是忧虑几日后的宴席?”   江老太太广邀西北各好友来安城赴宴的事,他略有耳闻。   常念摇头,心道那盛大的宴席确实是个要精心准备的,不过眼下更紧迫以及更难搞的,是生辰礼。   为了营造惊喜,她自是什么也没说。   且,她家侯爷像是真的习惯了不过生辰,这两日府上平平常常的,也没什么动静,军中也是,他照旧忙于地方军.政,太过平静,都让常念怀疑是不是祖母说错了还是她听错了,又特地去翻阅了生辰录,诚然不假。   就这么过了一日,常念才慢半拍地想到了长寿面这个朴素但是又最合适的法子。   芦嬷嬷会揉面,掺水和面,揉捏成团,又搓成长条,煮就更简单了。她都可以学。   只恨自个儿没早些想起,白费心神苦恼那么久。   及至生辰那日,江恕仍是早出晚归,甚至比往常晚回来一些,进门看到常念笑盈盈地端来一碗面条那时,困惑得皱了眉。   这祖宗,又想干什么?   寝屋静悄悄的,点了两根红烛,暖黄的光照亮常念含笑的眉眼,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夫君,生辰吉乐!”   听闻一句生辰,江恕竟是一顿,怔愣在原地,神色变得幽远难测,像是许久不曾听过,又像是从来没有听过的陌生,深邃的眼眸里既有恍然大梦一场的空洞,也有久违的讶然,后知后觉的欢喜却是极少。   他看向常念的眼神里包含太多言语表达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常念根本看不懂,那样的眼神,或许她永远都不会懂。   当下只知晓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无限的沉默让她不禁打起退堂鼓,也忘了被烫红的葱白指腹。   她退了一步,笑容有些勉强:“侯爷,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吧,我,我就,就……”   她磕巴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恕终于开了口,沉沉的声音藏着一丝被掀起涟漪的不平静:“这两天,你就在苦恼琢磨这个?”   常念脸上没有笑了,小声问:“是不是挺没用的?”   她夫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开心或是感动的样子……   许是察觉到这点,常念也不等江恕回答了,小心放下那碗面,故作轻松地摆摆手,道:“我的玉颜膏还没抹,抹完也好早些安置,时候不早了。”   “阿念。”江恕忽然在身后叫她。   常念脚步微顿,回身笑笑:“怎么?你也要抹?”   江恕只是两步上前来,俯身握住她纤弱单薄的肩膀:“下次别忙活了。”   “哦。”常念低下头,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下来,她咬住了下唇,忽然觉得好委屈。   下一瞬,她被男人揽进了怀里。   那时候,委屈好似开了闸的洪水,任她咬破嘴唇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大滴的泪珠子从眼眶滚落下来。   一滴滴烫在江恕坚不可摧的心口,烫出许多怔然而不该有的酸涩。   江恕微微阖上眸子,低声说:“不是责怪你,我不需要这些,与其花费功夫折腾,不如歇下将养身子。”   常念哽咽着,却又冷淡地“哦”了一声。   其实她不止是煮了面,门口还特特放了一盆吊兰,她记得他在京城的书房里就摆了一盆,她还特意点了红烛,红烛灯光看着温暖一些,她还把祖母送的两个小玩意挂在了床幔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那两个小玩意有两根不短的绳子,动了还会响,怪好听的。   她还——   冰凉的吻落在她眉心。 第48章 往事 原来今年,他已经二十六了。……   江恕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抚她那天大的委屈, 只知那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情不自禁地去亲.吻,又俯身吻去她脸颊的眼泪。   他分明还是那张冷酷的俊美脸庞, 一举一动竟是温柔至极。   烛火摇曳着将两抹交叠相拥的身影拉长, 寂静的寝屋中只有风吹动铃铛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常念的泪珠子不掉了,红着眼眶,抬头凶狠地瞪了江恕一眼,遂又推开他。   她也不说话, 转身回了床榻,气闷得扯下那两个小玩意塞到床尾,拉被子蒙住自己。   江恕顿在原地, 眸色深沉,指尖轻捻,还有温热的眼泪滑下。   面条凉了, 也慢慢坨了,煎得焦黄的鸡蛋铺在上面,干巴巴的。   江恕轻声过去吹灭床榻旁的灯盏,放下帐幔, 只留下一缕朦胧微光。而后他坐在灰暗里, 慢慢吃完那碗面条,尝到的却是浓厚的血腥味。漫天黄沙, 鲜血淋漓, 旗帜随着一条条人命倒下。   原来今年,他已经二十六了。   -   一夜冷寂。   常念睡得不怎么好,比往常晚起了整整半个时辰,她醒来望着头顶纱帐发一会子呆, 才唤一声:“春笙,夏樟。”   可过了半响,外头也没有动静。   常念皱皱眉头,坐起身来,掀帘一看。   寝屋中央的梨花圆桌旁,坐着宁远侯,他手里拿着一卷案轴翻看,光影落在身后,将他挺拔的身形笼罩,半明半暗,清隽疏冷,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而春笙和夏樟正是局促立在外间屏风后。   见状,常念反应了一下子,才冷冷哼声:“哟,这是谁呀?”她赤脚下地走到江恕身边,惊讶的语气中又有些揶揄:“我们宁远侯可是忙得很,这会子竟有功夫在这闲坐?真是稀奇,难不成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江恕知她还是生着闷气,倒也不答什么,只是起身去拿了鞋子过来,又蹲下给她穿上。   然而常念高贵地抬起脚,居高临下看着江恕,用那熟悉得如出一辙的口吻道:“不是嫌弃你,我不需要,你就别忙活了!”   说罢,她对春夏二人招手,二人立时带着一众宫女进来,行事井井有条。   江恕拿着那双精巧细致的绣鞋,唇角微勾,到底是无声叹息一下,遂才起身。   那傲娇的小祖宗,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挑首饰珠簪了。   江老太太正是这时候过来,她眉开眼笑的,想着孙子孙媳妇小别胜新婚,这可是特特等了两天不来打扰。哪知进到屋来,只见孙媳妇委屈巴巴地抱住她胳膊。   “呜呜祖母,侯爷他欺负我!”   “什么?!”江老太太拿拐杖敲一下地面,瞪了眼孙子,又和蔼可亲地拍拍孙媳妇的手背:“念宝乖啊,祖母替你做主。”   常念连连点头,不忘亲昵地撒了个娇:“还是祖母对阿念好。”   江老太太露出一个“那是当然”的表情,上前睨着孙子,二话不说便是两拐杖扫到他腿上。   江恕生得高大,在军营中操练得皮糙肉厚的,接连两下拐杖下来,他竟是丝毫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然常念却是有些被吓到了,下意识上前拉住了江老太太:“祖母!”   江老太太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念宝别怕,祖母有的是力气。”   常念:“……”   这是有没有力气的问题吗?   她难为情地笑笑,拉着江老太太的手没放,寻了个蹩脚的借口:“祖母,阿念是怕您打疼手呀!他浑身上下硬.邦邦的跟块石头一样。”   江老太太笑意不减:“祖母年轻时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那会子拿刀,可谓削铁如泥!”   说着,又是话锋一转:“念宝啊,干脆哪天得了空,祖母也教你几招,怎么样?”   这,这……   常念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说句难听却实在的,她这身子,三步一喘,走路都是弱柳扶风之姿,哪里能练武?   只怕要下辈子!   江恕轻咳一声:“祖母,您说笑了。”   江老太太脸色一板,拐杖扫过去,便道:“干你什么事?混小子!”   那力道,常念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看,许是她素来柔弱,在宫里又是老皇帝和虞贵妃捧在手心疼的,根本不曾见过这阵仗,眼下可后悔死自个儿说那话了,这便拉着老太太去梳妆台,问起首饰。   老太太笑眯眯地给她挑,间或回身给孙子使个眼色。   哪料,江恕面容冷峻,眼神平淡,根本不接她那眼色!   江老太太暗道一声榆木脑袋,这会子卖个惨,孙媳妇还能有什么气?   枉费她一片苦心!   甩了三拐杖,她老太婆的手都麻了!   真真是,没招!   -   其实今早起来,常念看见那个空了的碗,也不是很气了,当然,要说心里一点气也没有,是假。   这滋味惯是会磋磨人心,有还胜无,无更似有。   索性抛之脑后,暂且不想。   下午江老太太收到赵老夫人的传话,说要约着去看夕阳,老人家又准备一番,去赴老友的约,常念不欲打扰她们,送老太太出府上了马车,便转身回府。   自望宵楼醉酒被抱回来,她们就住在江宅,没有再回别庄。   眼下是夏樟跟在她身边,进门没走两条石子道,主仆俩望着眼前四条岔道就茫然起来了。   自寝屋出来,是跟江老太太走,这回去——   细算,那日回到安城是夜晚,隔日又去别庄避暑,这诺大的江宅,她们还未真正住过两日,有时惫懒,也不出门走动,哪里认得路。   身边倒是有仆妇经过,见着她们,恭敬行礼,夏樟欲问一下,被常念拉住。   待那两个仆妇走了,常念才低声道:“说出去多丢人?”   在自家宅子竟认不得回屋的路了,她朝阳公主就不要脸面嘛?   夏樟是个直肠子,没有春笙那么多的路子,听小主子这么说,极为认同地点头。   常念望着这四条道,每条道上的花树构造都一样,头疼得紧,便随意指了一条:“这江宅到底是私宅,难不成还有皇宫大么?咱们姑且走走,就当散步了。”   夏樟:“听您的!”   两人倒真似散步一般慢悠悠走着,起初还有心思欣赏一番宅子的景观,谁知越走越偏,绕来绕去没个方向,常念累了,整个人怏怏的,就是想丢了那该死的面子寻个仆妇问问路,竟也寻不着!   这江家仅是在安城的府邸便建这么大,是银子没处使了不成?   适时,身后传来一阵车轱辘碾压过石板的声响。   常念闻声一喜,转身看去。   是一身着白衣的陌生男子坐在轮椅上,手滑着车轮往他们这边走来。   她要问出口的话,不禁顿了顿。   那男子滑到她们面前几步远便停下了,含笑歉道:“微臣叙清,参见朝阳公主,废人之身未能下地行礼,还望殿下见谅。”   常念脸上无甚惊讶神色,淡淡道一声“免礼”,心中却飞快思忖起来。   素未谋面,却知晓她是谁,语气沉静谦和,不似寻常之辈,观模样又像是住在这宅中……想必是江恕的心腹好友。   果不其然,那自称叙清的男子笑了笑,又道:“还请殿下放心,臣在阿恕那里见过殿下小像,因而识得。”   常念微笑点头,想要问路的心思淡下,转身欲离开。这时候,叙清却又在身后唤了她一声:“今日赶巧遇上,殿下可否留步半刻?”   常念困惑回身。   叙清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晌午和阿恕对弈一局,看他心事重重,恰逢时日特殊,想起一桩往事。”   常念走得乏了,听到往事,眉尾一扬,也不急着走,便在树荫处石凳上坐下,道:“请说。”   叙清垂眸看了眼自己自膝盖下就空荡荡的双腿,慢慢道:“这腿,是在临江之战丢的。”   临江之战,常念知晓。   之前小日子身子难受时,江恕给她当成故事讲过。   可是接下来叙清说的,却与她当夜听到的,不能说毫无关联,至少,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   “首战告捷,全军将士大受鼓舞,伙房师傅杀鸡宰羊,犒劳将士,也是为阿恕庆贺十六岁生辰。”   “那会子,阿恕意气风发,众人赞他是天生的战士,敏锐聪颖,深谋远虑,老侯爷欣慰,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也为他骄傲,那晚的烈酒灼喉,几杯下肚,都已畅想西北从此安定,再无战起,敌方突袭先锋队围过来时,酒坛子倒了一地。”   “他喝了不少,却也是真正临危不乱屹立不倒的战士,救全军于水火,和阿越拼了命的将我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只是损失也惨重,他最敬重的三叔,便是丧命此战。”   “可那一战,最后到底还是我们胜的。只是他江恕认定是输了。”   说到这,叙清稍微顿了顿,才问道:“如今差不多十年过去了,料想他从未与旁人提起,不知可对殿下说过一二?”   常念怔然许久,缓缓摇头。   叙清便又笑了:“他是这么个沉闷的性子,近些年,越发寡淡深沉了。殊不知我偷得十年闲,不闻出征号角声响起,不见沙场刀光剑影,日子很舒坦。若殿下寻得合适时候,定请原话告知他。旁人说,他或许也听不进。”   叙清与时越,都是同江恕十几年的交情,自能看出来,江恕对这个不远万里从京城娶回来的夫人,嘴上风轻云淡,却是在意得很。   晌午时那小像从袖口掉下来,硬是足足愣了半响,棋盘上运筹帷幄的高手,也有屡次失意。   原本,他就想寻个时机见这位公主一面的。   今日巧。   常念从这里原路返回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叙清在身后,拿出别在腰间的竹笛子吹响,高墙上立时跳下一抹青色身影。叙清吩咐几句,那青色身影又瞬的隐没视线,随后,他才缓缓滑动轮椅回去。   此时天色渐晚,晚霞璀璨洒落天边。   常念还是没寻着路,不过走出那方偏僻寂静的地方后,身边时不时有一两个仆妇经过了,她的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上面。   夏樟跟在她身后,没敢出声提醒,直到远远的瞧见一抹身着黑衣的高大身影。   江恕大步朝她们走来,见着常念心不在焉的,神色便有些严肃:“朝阳?”   常念吓一跳,抬头“嗯?”了一声,瞧见是他,又默默垂下脑袋,心中五味陈杂。   江恕看一眼她走来的方向,蹙眉:“你去做什么了?”有人来回禀他府上有人迷路,他便猜着是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凡是出行必要前呼后拥的娇贵主儿。   常念觉着自个儿丢人得紧,只嘟囔道:“府上风光甚好,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   末了,又补充:“若是沿途有个路标指明,便更好了。”   江恕也不拆穿她:“嗯。”   当夜里,十骞带着一众护院将士来到书房听命,个个肃然规整,腰间带着兵器,然而宁远侯语气云淡风轻的:“做几块牌子,标出自后院厢房出府及去往厨房园子的路,钉上。”   闻言,大家惊呆了,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要紧差事?? 第49章 开关 像火柴点燃干草   不管差事多离奇, 只要是侯爷吩咐下来的,尽心尽力去办就是了。   不过大家伙腰间佩剑,行动多少有些累赘, 陈更头一个暴脾气地将剑撂下, 其他人也纷纷撂,兵器碰撞声杂乱四起,可吓坏了沿路经过的仆妇。   这么大阵仗,可是府上出事了?   适时,一身玄袍的宁远侯负手身后, 缓步行过,挺拔的身形落下一道阴影,他神色冷淡, 只是眼神带着一股威压,众人纷纷垂首问候,又疾步行过, 再不敢乱猜什么。   见侯爷亲自来了,陈更便指着岔路口刚钉上但尚未题字的小木板问道:“侯爷,这东西是钉好了,可我们几个五大三粗的, 也写不出个像样的字啊。”   江恕看了一眼, 转身吩咐十骞:“取笔墨。”   十骞应是,立时回了书房, 很快拿来笔墨交给他。   江恕身量高大, 需得微微俯身才能够着木板,他提笔一笔一划,昏黄灯光映衬下,刚毅的侧脸透出些许肃然, 竟是如同出征作战前立于沙盘前排兵布阵,几人下意识挺直身板,闭口不言一语。   天边一抹弯月升起,树影婆娑,夜色渐渐浓了。   后院厢房中,常念已是抹了三遍玉颜膏和琼汁露,动作慢条斯理的,也不嫌繁琐,可往日这个点她早早躺上床榻了,便是睡不着,也会看看书籍话本解闷。   春笙夏樟二人对视一眼,又茫然地摇头,都拿嘴型问:小主子这是怎么了?   春笙担忧不已,想了想,才道:“殿下,有道是过犹不及,您抹多了玉颜膏恐怕要对肌肤有损伤,不如先安置了吧?”   “哦?”常念皱眉回身,语气认真:“西北可不比京城,天儿干风又大,不多抹些,怎么得了?”   春笙一时不知答什么好,夏樟推推她,应道:“殿下说的对极!”   常念这才转过身去,心中却也不由得想:这要是真对肌肤有损,她岂非要变成丑八怪?   想着,沾着膏体的雪白指腹便有些迟疑起来。   可,都这么晚了,他还有什么要紧事忙不清啊?   怎还不回!!   正作此想,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   常念身子微顿,立时坐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直到江恕走进来,她才惊讶地起身,又苦恼皱眉:“侯爷回的正好,我这玉颜膏取多了,喏,分给你,省的白费了。”   江恕垂眼瞧着脸上多出来的一小坨膏体,眉心微皱,倒也没说什么。   身侧的春笙夏樟见状,顿时恍然一悟,难怪她们殿下这样反常,原是为了等侯爷!意识到这点,二人立马识趣地退出去,又轻轻把门掩上。   屋内,常念踮起脚替江恕抹匀了玉颜膏,细致又体贴。   江恕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肤,喉结忽而上下滚动一下。   那柔软的指腹在他脸上涂抹,更有一双小手在他心底勾着。   不知怎的,常念惊讶地“哎呀”一声,拉过他的手:“你出血了!”   江恕神情怔松一瞬,遂又恢复冷淡沉静,看了眼沾染血色的拇指。   破了个小口,不痛不痒。   许是方才被木板边角划的。   他不怎么在意,要收回手,常念却着急地拉着他到梳妆台前坐下,又躬身翻箱倒柜的,叮嘱道:“下回可要小心点呀,你平素拿枪握剑、批阅军务公文,哪样不要用到右手……”   常念找出一瓶创伤药,及一卷干净纱布,她就站在他面前,擦拭,上药,包扎,不甚熟练的动作笨拙又小心。   江恕薄唇紧抿着,不动了,被她轻轻触碰过的指尖有些酥麻,一句“别忙活了”到嘴边,又默然咽回去。   这时,常念忽然问了句:“疼不疼?”   话音甫落,江恕的指腹却倏的痉挛似的蜷缩起来。常念受惊一般,动作停下,抬头看他:“我弄疼你了?”   江恕顿了顿,低声说:“没有。”   “……哦。”   男人的神情实在古怪,常念想起生辰的事情,倒也乖觉不多问什么了。   她们这样因为利益而被捆绑的夫妻实在算不得有多深厚的感情,江恕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许多事情不对她袒露也是再正常不过。   这些拿不到台面说的因缘,常念看得清,只是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或许是平日一口一个“夫君、侯爷”甜甜地叫着,就好似他们当真亲密无间,感情甚佳一般,实则却不然。   因利而合,各自保留,各自谋划。   常念惯是情绪写在脸上的,开心了生气了还是郁闷了,一目了然。   江恕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怎会看不出,他犹豫片刻,还是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一点小伤无足挂齿,时候不早,去睡吧。”   常念低头应一声好,躺上榻时,忍不住再望一眼江恕挺拔孤傲的背影。   这个男人待她已经超乎预料了,至少不会像前世舒衡那般利用她谋害至亲,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左不过,也活不了几年,往后的一切就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想通后,常念才安心睡了。   江恕却是一夜未眠。   夏季热,又因着躲他那事,夜里睡觉常念总爱往角落钻,恨不得半点不碰他,有时候一觉睡到天明都不换姿势。   江恕侧身对着里面,把人捞到怀里,香软的身子因为不适挪动着,蹭着他硬.邦邦的胸膛,他的手情不自禁地顺着她腰线揉了揉,好半响,常念适应了,睡得更沉了。   他倒是空惹一身燥热,且这时,也忽觉被用心包扎起来的指腹,一阵阵的痒。   江恕起身洗了个冷水澡,回来时,一眼瞧见不知何时被踢到地上的两个小玩意,俯身捡起来一瞧,指尖碰到开关,“咔哒”一声,很轻很轻,像火柴点燃干草,他漆黑的眸子倏的一热,随后,又是无尽的深沉暗色。   榻上常念睡得恬静,那样雪白绝美的侧脸,还透着些许少女纯澈和稚嫩。   可这东西,是会叫她发疯的。   -   翌日辰时,一道百灵鸟般清脆的嗓音打破阖府的安静平和。   马车在江宅门口停下,下来一个身着月白罗裙的美妇人,年岁约莫四五十,因保养得宜,白皙的脸庞上不见一丝皱纹和岁月痕迹,瞧着倒像是三十一般,发髻上的珠簪少而精巧,不难看出耳坠手镯都是精挑细选,只显得此人雅奢而贵气。   门口小厮见此,躬身唤一声:“罗姨娘。”   罗姨娘笑着“欸”一声,牵着身侧的姑娘进了府。   江老太太惯是早起的,这会子正在院外摆招式练拳。   罗姨娘隔着老远的就脆声喊道:“哎哟,老夫人安好!”   江老太太回身,瞧见两人,笑着觑了罗姨娘一眼:“你倒是快!”随后看向那眉清目秀的姑娘:“明珠也来了?”   宇文明珠屈膝行礼道:“明珠请老夫人安。”   “好好。”江老太太挥挥手,叫二人上前来。   罗姨娘搀扶着老太太,一面不动声色地打眼往院子里一看,“公主殿下呢?这些日子可叫我好想,恨不得立时就飞过来见见我们江家的孙媳妇!”   江老太太佯装生气地打打她的手,“嘘!念宝还睡着,你小声些!”   罗姨娘连忙懊恼地拍下后脑勺,压低了声音:“瞧我这德行,该打!”她说这话时,看向老太太的眼中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样。   江家家规森严,府上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内,辰时必须起身。这可是宁远侯亲自定下的,如今,这位公主……   哦,这是个娇滴滴的病秧子。   也不足为奇。   宇文明珠跟随在一旁,瞥见罗姨娘那些不为人知的算计,不冷不热地别开视线。   及至常念起身,梳妆换衣,由芳妈妈引路来到花厅,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花厅里,江老太太在喝茶,宇文明珠坐在一侧不怎么说话。   唯有罗姨娘对着庭院方向而坐,翘首以盼,常念的身影出现眼前时,只见她“嚯”一下站起来,满面笑容地迎上去,绕着常念仔细打量一番,啧啧称叹:“想必这位就是朝阳公主了吧?瞧瞧这仪态举止,不愧是皇族尊贵公主,通身气度可甩了寻常世家贵女千百倍不止!”   常念茫然地眨眨眼,直接掠过她上前挽了江老太太的手臂,好奇问:“祖母,这位一惊一乍的是谁呀?”   身后被一众宫女越过的罗姨娘不禁嘴角一抽。   江老太太笑笑,不甚在意:“念宝,这是罗姨娘,她这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叫你见笑了吧?咱们别管她。”   常念弯了唇,笑容天真:“若在皇宫里,这是要被治一桩失仪的罪的,想来是阿念久居深宫,孤陋寡闻了。”   “哎呦!是我孤陋寡闻了!”罗姨娘立时扬笑上前来,躬身见礼:“参见朝阳公主!殿下万安!”   见状,宇文明珠不禁笑出声,一时,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宇文明珠微顿,抿了抿唇,上前两步来,对常念行了一礼:“参见朝阳公主。”   常念的视线掠过她,看向老太太,老太太解释道:“这是宇文先生的小女,明珠。”   恩师之女啊。   常念看向宇文明珠的眼神微微变了变,淡声道:“平身吧。”   于是罗姨娘和宇文明珠才直起身,待常念在江老太太身边落座,遂才坐下。   下人有序端茶上糕点。   江老太太道:“念宝,你不爱罗姨娘这性子,无聊时可与明珠说说话,她是个斯文温婉的,想来与你脾性相投。”   常念看向宇文明珠,笑了笑:“宇文小姐与本公主年岁相差无几吧?”   宇文明珠欠身答话:“回公主,民女今年十八。”   常念微讶,竟比她还大一二岁,观之发髻穿着,该是未有婚配,她不禁在脑海中想出一部大戏。   父亲是侯府德高望重的先生,自幼与江恕识得,心生爱慕痴恋,奈何屡次被冷拒,耗着年岁快成了老姑娘,谁料当初冷面拒她之人远赴京城娶了公主,如今回来……   罗姨娘脆亮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明珠与我们侯爷自幼相识,又是宇文先生一同教导的学生,如今也算有缘,殿下多与明珠来往也是极好的。”   常念心道一句果然。   江恕诚不欺她,府上确实没有什么寄居的表姐表妹,可这恩师之女,使起手段心计来,又是好对付的? 第50章 香囊(补文破万收当日欠下的万更章) ……   常念作此想法, 也是思及防人之心不可无。   毕竟罗姨娘一个外族送来受降的女子都能进到侯府跟她婆母成了姐妹,又成了姨娘,遑论这个宇文明珠, 上有深得江恕敬重的宇文先生, 今儿个观之,与江老太太的关系也匪浅,她不害人,却也难以用平和的眼光去看待,甚至是与之交好。   在花厅坐了没一会子, 常念实在受不得罗姨娘那张不停叭叭叭的嘴,便作头疼状,江老太太自是依着她, 不放心地嘱咐了明珠送她回去。   明珠温婉安静,要紧的是安静,常念倒也应了。   二人先一步离开后, 罗姨娘在后头嘟囔了一句:“莫不是我给人吓走了?”   江老太太睨她一眼:“知道还问?”   罗姨娘讪讪不语了。   -   自花厅回后院厢房的路不算远。   春笙夏樟也认得路。   常念看着沿途一个个小标志,及至那熟悉的凌厉笔锋,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明珠一眼看出那是宁远侯的字迹,侧身瞧瞧这位公主, 皱了眉, 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一路无言,尚算平和。   常念便是那你不挑事我们便相安无事的性子, 微笑作别后也不多加为难。   明珠转身离去时, 驻足望向府上东南方向,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回了花厅。   花厅中,罗姨娘退下了, 现下是江老太太和江恕相邻坐着,也不知方才说了什么,压抑的气氛透着紧张。   江老太太见明珠回来,才换了笑脸,和声问:“念宝回去了吧?可歇下了?”   明珠福身见礼,答道:“您放心,殿下已然歇了。”   “那便好。”老太太起身斜了孙子一眼,挽上明珠胳膊道:“走,咱们上厨房瞧瞧,念宝那孩子爱吃甜口,有几道糕点想来你也喜欢吃。”   明珠应是,走出花厅外时,不经意间回身看了眼冷目深沉的宁远侯。   -   再说罗姨娘,她原是一门心思傍着老太太,自银城侯府过来也是巴不得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会子离去,是约了时府的三姨娘出门。   三姨娘看着比她要年长些,不过二人却是差不多的年纪。茶馆坐下后,三姨娘打量着罗姨娘的模样,不禁感叹:“一年未见,你竟是没变样。”   罗姨娘摸了摸脸,笑一声:“说什么变不变的,还是侯府的风水滋养人。”   三姨娘喝茶不语。   罗姨娘那点事,她倒也晓得一二,这些年只怕没少拿候府的银子养野男人,滋润,想必也是这个滋润人。当然了,二人关系近,她虽心知肚明,这会子也不会提。   罗姨娘特特空出功夫约见三姨娘可不是为了叙旧喝茶的,坐了没一会便问:“上回我托你办的事,可是稳妥?”   “怎会不稳妥?”三姨娘奇怪地瞧着她,“我给你找的可是楚楼的头牌姑娘绿柳,花了上百两银子,那手段可厉害着,恐怕是你也没人家七分能耐。”   罗姨娘若有所思地吹着茶,心道那便奇怪了。   怎的今日她见那位公主,才说了两句话不到,便察觉不一般。   于是又问:“绿柳当真可靠?”   三姨娘不轻不重地搁下茶盏:“你不信我,便自个儿上外头打听去。”   罗姨娘忙坐到她身边,给她夹了块糯米糕,安抚道:“我哪能不信你?这不是多问一嘴,求个心安。”   三姨娘这才稍微好了脸色,“不是我说你,那位可是皇宫来的公主,老皇帝有多宠,你不是没打听过,要是在西北出个差池,就连宁远侯老太太都难逃干系,莫说你个姨娘,你有几条命去赔?适可而止吧,千万不要太过分了!”   罗姨娘撇撇嘴,不以为然:“天高皇帝远,我总得为自个儿绸缪一二。”   三姨娘叹口气:“这些年你在侯府捞的油水还少吗?要我说,眼下要想谋个好前程,你就使出七分哄老太太的手段,去哄哄这位公主,到底是皇宫大内出来的贵主儿,难不成她还能苛待你不成?你安分了,江老太待你也差不了。”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罗姨娘起身站在窗边,望着底下车水马龙,行人姿态各异,眼神却飘到北方边地。   “我罗桔自出生就仰人鼻息,以往在家吃不饱穿不好,还要哄着主母哄父亲,好容易逃出来,到了钟鸣鼎食的侯府,日子好过些,又开始哄那善良心软的夫人,到如今,老太太当我是只鸟儿逗,我也得低眉顺眼尽心伺候,你竟还要我哄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这日子还有完没完了?”   三姨娘幽幽问一句:“不然你还想怎样?又能怎样?你真当江老太这些年是老了不中用了不成?”   罗姨娘抿紧唇,拨弄着手腕上翡翠镯子,许久不语,心中却想起江老太太那莲花纹的拐杖。   老太太身子康健,拐杖却是从不离身,有一回她心痒摸了摸,生生被打了两棍。   老太太板起脸来,拿拐杖便能将她活活打死。   三姨娘见她有所动摇,才走到她身边和声道:“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话,不若费这心神讨你嫌作甚?宁远侯府的姨娘,至少也比寻常人家的夫人富裕宽绰,想活好,只一条,安分守己,顺势而为。”   -   傍晚时分,宇文明珠去了一趟书房。   常念提着一盒糕点过来,正瞧见明珠进门的背影。她顿在原地不动了,将食盒丢给身后的夏樟。   春笙急忙道:“殿下,不如咱们也过去……”   常念冷冷打断:“过去打搅人家叙旧情么?”   春笙垂头不敢说话了。   常念站在原地许久,脸色越来越不好,最后寻了书房旁的凉亭坐下,主仆硬是坐了有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宇文明珠笑着出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常念顿时气得拍了桌,拍得掌心一阵发麻,不知是疼的还是酸的,她眼眶涌上些许湿意,愤愤骂一句:“表里不一!今儿个冒出来恩师之女,明儿个是不是还要有什么战友之女、部下之女?哦,人家都是有恩情的,本公主要是多说什么,倒显得小气!”   她心里不舒服,对宇文明珠的印象也阶梯似的直往下跌。可心中越气闷,面上就越是表现得风轻云淡。   这厢用过晚膳后,常念回房重新描了妆。   江恕回得早,见她这打扮,不禁微微皱眉:“今夜不睡了?”   常念从镜子里扫他一眼,“祖母约了玩叶子牌。”   江老太太的几个好友陆续都到了,上了江宅拜访,老友多日未见,叙旧拉家常,自是热闹,单是说话没意思,于是老太太组了牌局,又请了人来唱戏,特来问孙媳妇身子可爽利了,夜里来不来。   常念满口应下。   外边天黑了,江恕默了默,不由得叮嘱道:“祖母玩心重,你若乏了便早些回来歇着,别纵着她胡闹,夜里凉,少吃茶,厨房那边新煮了羊奶——”   常念描眉的手一顿,皱皱眉:“果然人上了年纪就会啰嗦,就连素来少言寡语的宁远侯也不例外。”   江恕:“……”   他的脸色几乎是瞬间阴沉了去。   常念讶异道:“呀,倒是阿念说错话了?”   江恕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走近看着镜子里娇艳欲滴的小脸,抬手靠近,常念忽然往另一侧躲开。   江恕按住她肩膀,右手食指包着纱布,他换了中指指腹抹去她眉头上画歪的一笔,语气沉沉压着人:“我是上了年纪,你有什么不满么?”   四方铜镜倒映出两人相贴的脸颊,江恕冷硬的脸庞像冰块,而常念一张倾城脱俗的脸庞有如高山雪莲般的清冷。   冷碰冷,硬碰硬,都是叫人不敢轻易靠近的。   静默半响,常念冷哼一声,也不答那话,推开他站起身来,从架子上挑了件水蓝色披风,转身那瞬,忽然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捞进了怀里,又紧跟着,跌坐到一侧的昙花小榻上。   她回头嗔怪,刚张了张口:“……唔!”   春笙进来回话,看见此状连忙背过身跑出去。   外头是芳妈妈,忧心问:“怎么了?”   春笙摇头,实在说不出话。   这两句话间,常念咬破了江恕的唇,气汹汹的,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江恕拥着她挤在小榻上,一手垫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压在头顶,任她咬。   常念娇嫩的唇上染了血珠,也被他舔去,一回一回,不厌其烦。最后倒是常念先受不住了,哼哼两声,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   光影朦胧,暧.昧横生。   江恕声音低沉:“你在气什么?”   “你说呢?”常念别开脸,“你摸摸你的良心,答应过我什么。”   江恕顿了顿,常念趁他走神便用力推开他,跑了出去。   牌局散了,常念去了戏台,一路上将唇蹭得红肿。   戏台上锣鼓敲响,正是刚开场。   江老太太见她过来,忙起身招手:“念宝!”   常念动了动僵硬的唇角,笑了:“欸。”   众人起身见礼,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常念在江老太太身侧的座位坐下,后面是宇文明珠和罗姨娘,她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头都没回。   戏开唱了,江老太太本是给常念剥瓜子,见她有些红肿的唇,嘿嘿一笑,又换了雪梨软膏来喂给她吃,边道:“改日祖母定要教你个一招半式的,省的给那混小子欺负了去。”   常念难得爽快应:“好!”   罗姨娘张嘴欲插话,不知怎的又闭上口,宇文明珠拿着针线绣香囊,时不时看眼台上,罗姨娘便转为对她道:“明珠,这会子光线不好,可仔细眼睛。”   宇文明珠淡淡“嗯”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罗姨娘又问:“难不成是赶着送人?”   明珠再应一声:“嗯。”   常念的耳朵竖了起来,仔细听身后的动静,心中杂七杂八地想着。   香囊定是送给心上人。   宇文明珠还赶着看戏这会子绣。   难不成头日进府就想挑衅她么?!   休想!!!   这出戏唱了什么常念全然不知,只知晓戏散了之后就差春笙夏樟拿针线来,又找了个简单花样,她连厢房也不回,另找了一间空置的房间,就在宇文明珠所住的房间对面。   两盏灯互相映照,直到天明。   清晨两扇门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开,宇文明珠见着她,惊讶得睁大眼:“殿下?您怎么在这?”   常念扬了扬下巴:“怎么,本公主不能在此?”她瞥了眼明珠手上拿的香囊,针脚细密,绣工精美,再摸摸自己绣的那粗糙纹路、满是线头的东西,顿时不动声色往身后一藏。   适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念。”   常念手心一紧,连忙攥紧了些,迟疑回头看了看。   江恕长身立在院子的垂花门处,不知几时来的,脸庞冷峻,仍是昨夜那身黑衣,缓步走近来,才见眼下淡淡乌青。   他走过来,俯身靠近她:“答应你的事自不会食言。”   常念的视线凝在他被咬破的嘴唇上,下一瞬就被打横抱了起来,江恕亲亲她的眉眼,又低声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头脑发懵,只记得把那个香囊胡乱挂到他腰间的革带上,不忘打了个死结。   一直在身后的宇文明珠愣愣看着,恍然有点像做梦。   明珠记得,宁远侯一直是冷漠凉薄的啊,谈经阔论,武术招式,带兵打仗,样样出类拔萃,有时候都不像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因为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则。   父亲也总说,太过凉薄狠心的人,好,也不好。   好,是于家国大义而言,宁远侯是天生的掌权者,冷静理智,客观秉公,像一座巍峨壮阔的高山,阻在敌人刀剑前,守护着西北几十万民众。   不好,是对身边的至亲至爱而言,江恕有责任与义务,唯独没有一份炙热浓烈的感情,自老侯爷和老夫人逝去这么多年,他脸上几时有过别的表情,便是江老太太病重,回来也只肃着脸吩咐府医进去看诊抓药。   明珠摇摇头,不再多想了,她拿着装了安神药材的香囊走出院子,往江宅东南方向去。   东南院落,住着叙清。 第51章 脾气 江恕,你是想反了不成?……   当年一场恶战, 叙清双腿中了淬了毒的暗箭,救回来时又因战场混乱耽误了最佳诊治时刻,待军医赶来, 为保住这条命, 不得不截去小腿。这些年,每逢换季,被截去的地方都会隐隐作痛,至寒冬腊月,更是疼痛难忍, 彻夜不眠,久而久之心神躁乱不宁,夜间总睡不下。早些年江恕也请太医来看过, 只是伤情太重,纵有药汤养着,病根却难除。   明珠在府上兜兜转转绕了许久, 直到夜了,才走来东南院落。屋内还点着一盏灯,窗户纸上倒映出男人清瘦挺直的身影,五官轮廓温和, 随着他翻页的动作泛出书香气。   明珠却始终记得他追随宁远侯上沙场时的英姿勃发, 一身绯衣配玉带,得胜打马自街口而过时, 不知引得多少贵女芳心暗许。   整座院落安安静静的, 门口无人看守,走到里面,也未见什么来往的仆妇小厮,行在其间, 凉风阵阵拂过,竟有一种幽然的寂怕。   高大槐树上探出一双蓝色的眼,怀里抱剑,往下打量一番,吹了声口哨。   叙清放下书卷,门口正传来一声敲门声响。   “谁?”   明珠捏住的手指紧了紧,顿了一瞬,柔声开口道:“是我,明珠。”   话落,里面静了半响,才传来叙清平静的声音:“夜已深,不便迎姑娘进门一坐,若有话,在门外说即可。”   闻言,明珠暗暗垂下眼睛,攥着那香囊道:“老夫人广邀老友组了宴席,我跟着罗姨娘一起来了,听侯爷说你身子不大好,便做了一个香囊……”   “还请姑娘收回去吧。”叙清温和而不失礼貌地打断她,明珠在外急急解释道:“是装有安神药材的!”   叙清未语,俯身吹灭了灯盏。   灯光黯下那一刻,明珠的脸色也跟着黯了。她站在门口没动,不知过了多久,才鼓足勇气开口:“殿下好像误会我和侯爷的关系了,今儿气冲冲的,你说我要不要去解释一二?”   又是许久没有应答。   明珠僵身站着,手指扣着门框,发髻上珠环在夜色里发出盈盈的光泽,她知道那人定是坐在案几前,等她离开。   可她偏是不想走,背倚着门,语气低低道:“叙清,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吗?哪怕两个字也好啊。”   叙清坐在案几前,眼帘微阖,终是依言开了口:“回吧。”   说两个字,当真就只是两个。   -   另一边,江恕将常念抱在肩头上扛回去,一路上来往经过的仆妇见了,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垂头问好,心中却轰隆隆炸开了锅。   常念趴在江恕肩头,脸颊燥热,只觉快丢死人了,胡乱踢着小腿,挣扎要下来。江恕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拍一下她的屁股,柔柔软软,肉肉弹回来那一下,他的声音几乎是微不可查地染上一抹黯沉。   “再乱动,她们都知晓了。”依誮   常念咬唇一怔,知晓什么了?   知晓他们闹脾气了??   不,是她越发丢人现眼了。   思及此,常念才安分下来,鸵鸟似的把脸埋在江恕颈窝,只盼着这段路程快些,快些,再快些,最好眨眼就过。   她不闹,江恕迈着大步子,速度诚然快。不多时便回了他们下榻的厢房。   江恕将她放在案几上,遂又按住她肩膀,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难不成你以为我和明珠有旧情?”   常念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直接的问,一下羞赧得垂下小脑袋,不过转瞬一想,她都亲眼见着宇文明珠那个时候从书房出来,孤男寡女,又待了半个时辰,且,江恕方才怎么称呼宇文明珠的?   他这样冷漠无情的人,他们成亲那会子,他还称呼她“殿下”呢,现在竟称呼宇文明珠为“明珠”!!   这还要怎么说?   常念重重哼一声,“不然呢?难道要本公主当你们是兄妹么?”   江恕微顿,沉声:“大抵也可以这么说。”   常念更郁闷了,恨恨嘟囔道:“想来宇文小姐正经人家出身,知书达礼,温婉贤惠,也不甘做妾,只怕你们是想等着本公主病死了——”   “常念!”江恕的声音忽然重了些。   常念闻声一愣,肩膀轻轻颤着,眼睛眨呀眨,倏的落下一大滴泪来。   江恕神色微僵,按在她肩上力道忽然轻了。   “阿念,”他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去,“别说这种胡话。”   常念扁嘴,闷声:“这才成亲不到一年,你竟,竟厉声凶我……还直呼本公主名讳,江恕,你是想反了不成?”   江恕深深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会子功夫,她的关注点便转到了这处,到底是轻轻揉了揉她纤弱的肩:“臣不敢反。”   “你都凶我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今日江恕立誓,若对大晋有一丝一毫不臣之心,受五雷轰顶,绝后——”   常念忽然捂住他的嘴,虽觉自个儿出尔反尔没脸见人了,仍是信奉举头三尺有神明,从心道:“你的孩子是我生的,不许绝后。”顿了顿,她又补充:“五雷轰顶也不成,我不想作小寡妇。”   江恕无奈笑笑:“不是说我要反了?”   常念一双雾蒙蒙的眼落在他漆色的深眸,语气变得认真:“你会吗?”   江恕肃然:“不会。”   “哦。”常念垂头不说话了。   因这一小插曲,江恕略微回忆一番方才他说到哪处,才接着道:“先生老来得女,对明珠十分疼爱,我与她是同窗之谊,叙清时越也是。今日明珠是去看叙清的。”   他头一回跟人解释什么,言语间总显得生疏苍白,然简单利落,没有半句废话。   常念听明白了,懵懵地抬头,想起之前迷路时遇到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男人。   宇文明珠去看他,那难不成是……   常念的脑海中已然想出另一部故事:青梅竹马,横生变故,姑娘痴心不改,可良人残缺双腿,心生自卑,已不愿再平白拖累。   这回,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江恕见她拧眉深思,不知又想到哪处,便问:“想什么呢?”   常念摇头,伸手要去解开他腰间那个不堪入目的香囊,概因当时打了死结,这会子怎么解也解不开。   江恕瞧着那双作乱的手,无声叹息一下,遂握上去:“别折腾了,我戴着便是。”   常念小声道:“……丑。”   江恕语气一本正经:“无人敢说。”   “这么说,你也觉得它丑了??”常念哼哼两声,从他胸前钻出来。   她可以说这香囊丑,可他就是不行!   尤其是,宇文明珠的香囊绣得那样好看,今儿个她之所以气闷,大半皆因香囊,妾不妾倒没那么要紧,毕竟若江恕当真有意,与宇文明珠的婚事早成了。   她绣工不好,拿不出手,忽然见着比自己好千万倍的,又是这样微妙的关系,哪个姑娘家心底没个龃龉?   常念自知作不得那活菩萨,也从未要求自己去当那喜怒不由心的圣人。   这世上,处处隐忍退让的人大抵比会哭会闹的多受许多委屈,一半是别人给的,一半是自己给的。   虞贵妃很早就教过闺女这个道理。   可,待江恕觉察出那话彻底得罪了常念,已是晚了。   小姑娘的心思,弯弯绕绕,一会子变一个样,比翻书还快。   人是他娶回来的,有什么法子?   当日,江恕戴着那个藏青色绣竹纹的香囊,偶尔还会掉出几根丝线来,纹路松松垮垮,不像个样子,只不过他与众将议事,沙场点兵,在演武场与江宅之间快马奔袭,严肃刻板,一切如旧。落在他腰间香囊上的眼光不一,诚如他所言,无人敢置喙。   陈更拍马屁,睁眼说着瞎话,许是嗓门大,听着格外真诚:“侯爷这香囊甚好!”   闻言,其他同僚纷纷捅他胳膊肘:不要命了?   而素来冷面无情的宁远侯,难得露出些许赞赏神色,“你倒是有眼光。”   众人:“……??”   是老陈眼瞎了还是…他们侯爷?   陈更嘿嘿一笑,心想他老陈也有这么得脸的时候!   晚膳时分,江恕不经意间提了一句。常念瞬间笑弯了眼,拉着他的大手问:“真的真的?从前就连母妃也说我的绣工实在不如鸡爬,拿出来都不堪入目,为此我郁闷了好久。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我…”   江恕不知她这风风光光的小公主,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往,心中怜爱又多几分,折腾一天下来,竟也并无半分怨言,反倒是哄着道:“骗你作甚?”   常念轻咳两声,一副身兼重任的认真模样,起身拍着他肩膀:“夫君,你放心,阿念改日定绣出更精美漂亮的香囊来!”   这回,江恕知晓门道了,无师自通,回她道:“身上佩戴的已是足够,无需更好的了。”   这下子,常念才是真正欢喜到了心底,还琢磨着,改日去请教请教宇文明珠。   想她堂堂朝阳公主,怎能绣不出一个精致的香囊?   笑话!   这个“改日”,是个马球会。   江老太太闲不住,昨儿个打牌看戏,今儿个就招呼大家去马场开个马球会。   可惜常念身子弱,不曾学过骑马,更不会打马球。   江老太太早给她准备好了观赛看台,冰鉴里装着冰块散热气,新鲜瓜果置在碟中,临行前又把拐杖交给她,爽朗笑道:“念宝,且看祖母进几个球!”   常念却是怕老人家摔着跌着,当然,她自不会当面搅了老太太的激情,只暗里吩咐了芦、荟两位嬷嬷跟着过去,以免意外。   明珠也不会打马球,陪她一起在看台坐下。   常念转身看她一眼,来了心思,问:“宇文小姐的香囊可送出去了?”   明珠神色微暗,“没有。”   常念靠近她:“本公主给你想法子怎么送到那人手上,你就教本公主如何绣,怎么样?”   明珠反应慢了半拍,原来,这位传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公主,竟是不会女红针线活的么?   那怎么,军中流传出一段侯爷与殿下夫妻恩爱,佩戴的香囊巧夺天工,都是殿下亲手所绣的佳话?   莫不是宁远侯带头,底下一群人跟着睁眼说瞎话?? 第52章 马球 那你还想让谁教?   明珠为自己生出这样荒诞的念头而感到惊疑, 她定是脑子发懵、不清醒了。   宁远侯是何许人也?   冷酷无情以至于对犯错堂弟乃至叔伯长辈严惩不误,严苛刻板以至于对自己都能下狠手。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为了个女人打破一二十年的规则。哪怕对方是朝阳公主、是他的发妻。   明珠想, 定是这位公主谦虚了, 才来请教她绣工。   常念见明珠许久没答话,不由得拍拍她手背:“宇文小姐,你放心,对付男人这方面,本公主还是有把握的。”   闻言, 明珠惊讶地望过来,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殿下, 您怎么连这话也胡乱说!”   常念眨眨眼:“你就说信不信本公主吧。”   明珠面露犹豫,可是想到叙清,她放手一搏般的咬牙道:“信。”   “好!”常念笑弯了眼。   一则, 有人教她绣工了。   二则,宇文明珠能有此反应,想来是对叙清情根深种,至少, 对她夫君没有旁的心思。   不过明珠脸上的担忧愁容却没有淡下来, 捏着手帕,无声地叹息。叙清是什么性子, 明珠再清楚不过, 公主见都不曾见过,又如何能帮到她呢?   常念见状,轻哼一声:“说好了要信本公主,你愁眉苦脸算怎么回事?”   明珠忙欠身一笑:“民女不敢。”   春笙剥好了橘子给常念递过来, 常念顺势分了一半给明珠,低声道:“你且实话同本公主说,这香囊怎么送不出去?那人是何反应?”   明珠略显迟疑,常念也不催,不紧不慢吃着橘子,甜得她惬意地眯了眼,转身还要春笙再剥一个来。   明珠望着她灵动精致的小脸,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真诚,爱恨亦是分明,昨儿个才冷眼敌视,今日却是可以毫无嫌隙地交谈,许是宁远侯解释过什么了吧,可如今像这样诚挚的人,确实十分少了。   明珠思量了半响,才开口:“殿下,还望您莫要见笑,其实……那人,我连面都不曾见上,莫说送香囊。”   “啊?!”常念呛了一下,有点不敢信,“怎么面都没见上……”   明珠不好意思地搅着手帕,低头不语了。   常念这便放下橘子,认真了神色,靠近明珠低语几句。   明珠听完,唰的红了一张脸,吃惊问:“……当真可行?”   常念信誓旦旦道:“当然,不信你去试试,不过——”   明珠心头一紧:“不过什么?”   常念想了想,才斟酌道:“不过需得确定那人待你多少是有几分心意的,他也是值得你这样费心思的,不若一味痴情错付,伤的岂非还是自己?倘若如此,宁肯痛舍情思另寻良人,也不做这低三下四、掉身价的事儿。”   明珠不禁怔然,“殿下见事竟如此明白。”   常念笑笑,其实是母妃教她的,母妃总说,姑娘家首先要自爱,方能被爱。   她遥望京城方向,因为不曾道出口的思念,语气低落了些:“还是母妃教得好,我这个榆木疙瘩,遇事稀里糊涂,委实不聪明。”   明珠也听母亲说起过虞贵妃,那是个进退有度的厉害角色,明珠再看向常念,恍然有种重新认识一个人的感觉,她宽慰说:“若虞贵妃娘娘见到殿下如今的日子过得畅快舒心,也会欣慰宽心的。”   “当然了!”常念吃了瓣橘子,沁甜的果汁将低落情绪压下去许多。   说话间,马场上马球赛开始了。虽是打文球,江老太太身手矫健,挥球利落,英姿飒爽,在一众年轻小辈中丝毫不像是快要八十了的老太太。   眼看着进了球,锣鼓敲响,常念站起来拍掌叫好,看台左右坐着江老太太的老友,见状也纷纷感慨不已。   诚国公府孙老夫人道:“不知晓的还以为她老婆子这是返老还童了。”   “宁远侯府皆是英烈忠勇之辈,江老太巾帼不让须眉,早些年可是随老侯爷出征上过沙场的,我们几个老胳膊老腿可是比不得她咯。”   几个年岁相仿的老太太笑了起来。   座上却有一道语气意味不明的声音响起:“只怕是一代不如一代,江老夫人七八十了尚可挡半边天,有的却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瞧着精致漂亮,可稍微碰一下就要碎了,如此怎堪配宁远侯府世代英名?”   话落,看台上有一瞬的寂静。几位年长的老夫人都没有接这话。   常念眉尾一挑,瞥了说话的那女子一眼。   她招谁惹谁了,吃个橘子也不安分!   那女子却是不卑不亢看过来,起身见礼:“臣妇柏庄氏见过殿下,不知可否有幸邀殿下上马场比试比试?”   罗姨娘立时“哎呦”一声,好似抢着护犊子道:“我们殿下实乃金枝玉叶,身娇体弱,素来是个腼腆怕生的性子,哪能跟你们打马球?这话可是柏夫人说笑了!”   那位柏夫人不冷不热的,根本不理罗姨娘,只直视着常念。   常念漫不经心抬了眼,先扫一眼罗姨娘,遂才对柏夫人微微颔首,落落大方:“今儿个只怕要扫夫人的兴致了,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尺有所长,寸也有所短,本公主不善骑射,若要琴棋书画,尚可一比。”   柏夫人呵笑一声,“西北边塞,还有哪个女子不会骑马打马球?想来是京城的风水养的人不一般了。”   听这话,常念叹一声就该将她组的京城小圈子也一并请来安城的,这时,底下传来一道温柔声音:“说起来,骑马打球投壶,我也不会。”   常念诧异看一眼明珠,明珠笑了笑:“让殿下见笑了,确实不会。”   孙老夫人打圆场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城天子脚下,风水宝地,自是笔墨文采居上,咱们西北广袤无边,会骑马又算得什么?”   “有理,有理!”   柏夫人冷哼一声,坐回去。   也不知这几个老太婆吃什么迷魂药了,个个将那位弱柳扶风的当成个宝来捧。   随后,柏夫人换装上了场,马球技艺精湛,连连进球。   待一场毕,常念起身走下看台,春夏二人替她撑伞遮挡日光,身后还有两个宫女并排随着,她向江老太太走去,行经柏夫人时,脚步微顿,笑道:“夫人的马球果真打得极好,本公主自叹弗如。”   不论说什么,她的眼睛总是那样单纯无辜,是涉世未深的天然纯澈,不染一尘,同样的,任何杂质恶念到了这里,都要被映衬出原形。   柏夫人的脸色顿时不太好。   江老太太在那头招呼道:“念宝,祖母厉害吧?”   常念提起裙摆小跑过去,甜甜的嗓音格外好听:“祖母当然厉害!”   柏夫人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扭头看了看,四五个宫女跟在身后,又是撑伞又是拿帕子披风的。   这阵仗,可真娇气!   -   这马场是江家的,内设茶馆小轩,晌午时,江老太太在轩厅小憩片刻,常念轻声出来,去马场隔壁的马厩看了马。   芳妈妈心思灵活,见状立时差人给宁远侯送信。   马厩里的马匹自是高大漂亮,毛色极好,常念一一看过,都满意,只是小心比了比自己这身量,心想上马都难,莫说驾驭这大家伙,于是又摇摇头,继续往下走。可是走到尾了,也没见着哪匹马是稍微小一点的。   常念有些沮丧地耷拉了脑袋。   春笙宽慰道:“殿下,您何必在意那位夫人说的,又不是定要靠骑射来评判什么。”   夏樟附和,建议道:“改日您办个诗会,比画作,料她们个个成缩头乌龟怯懦!”   “我自然明白。可,这该死的好胜心实在叫我坐不住!”   “本公主怎能不会骑马??”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常念猛然回身,看见一身湖蓝色织锦长袍的高大男人,忽然委屈得扁了嘴,跑过去扑到他怀里,楚楚可怜:“夫君,阿念想骑马。”   春笙夏樟轻轻退下了。   江恕揉揉常念的脑袋,“你身量娇小,加之体弱,需挑匹温顺的小马驹才妥。”   常念蹭着他胸膛不说话。   江恕垂眸,心中了然,便问:“挑好了给你送来,成不?”   “成!”常念一下子站直身子来,手指纤细,指向马厩里那匹毛色雪白的骏马,回身对他道:“要那样毛色雪白雪白的,最好前面有一道闪电图样的,马鞍嘛,就要那匹黑色的马那样的,要软和。总之这马一定要漂亮,其余的便由夫君定夺!”   江恕:“……”   到底是骑马还是看马?   常念拽着他系着香囊的革带,又道:“骑马颇难,还要人教才好,不知夫君可有空闲?若没有便——”   江恕冷冷清清地睨着她:“你还想让谁教?”   常念嘿嘿一笑,勾着革带的手指挠了挠他结实的腹肌。   -   随后不到两日,江恕便从西北大营给常念挑了一批毛色雪白的小马驹送来,一切模样都按着她说的“漂亮”二字,马鞍上加置了一层柔软的羊毛绒。   常念看着,别提多满意,当下便请绣娘来府上,做了一身骑装,得了空便去马厩看她的小马驹,又摸了摸马鞭,想象着自个儿驰骋疆场的快意飒爽,给母妃写的信都变成了她会骑马,而非准备学骑马了。   骑装没做好,她闲不住,研究那小马驹,总觉得单调了些,这时候才想起先前祖母送的那两个会响的小玩意,若是给小马驹装饰上,马儿走动还会发出叮铃声响,岂非正好?!   可是待常念去寻时,满屋子翻遍都找不着了。   她明明记得是扔在床尾,春笙夏樟无事也不会去动床榻。   莫不是有小偷?   常念去书房问了江恕。   彼时,江恕正在画城防图,听闻她念叨这,指尖倏的失控,狼毫被折断成两半。   常念发觉不对劲,一掌拍在案几上,板起小脸:“是你拿走了对不对?”   江恕神色淡淡地抬起头,眼神沉静:“不是。”   “哼!”常念的视线在书房打量一圈,凶凶地道:“可别叫我找着!”   江恕看似平静地“嗯”一声。   声音却是低哑。   窗外朦胧月光照不进他漆色的深眸,那里冰火两重天。 第53章 同风 今日这马我常念即便是死也必须学……   他把东西和求.欢药一并存在匣子里, 置于书房暗柜,常念轻易是找不到的。   其实常念也只这么一说,毕竟在她眼中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玩意, 江恕平日早出晚归, 公务繁忙,晚膳都是抽出功夫陪她的,哪会有闲心摆弄那个?   虽心底作此想法,常念却是负手身后,有模有样地在书房转悠一圈, 东瞧瞧西看看,颇有些大将军视察军营的威严,最后回到江恕身边时, 轻咳两声,肃色道:“既如此,便不打扰夫君公务了。”   “等等。”江恕忽然开口。   常念步子一顿, 困惑地转头看向他:“怎么啦?”   江恕笑了笑,伸出手:“过来。”   “哦。”常念踱着步子走过去,被男人的大掌揽住腰肢跌坐在大腿上,眨眼间, 又被提着胳肢窝换了个方向, 变成面对着江恕。   他们的身子贴得太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及那灼热带着侵略意味的气息。   可书房的一切一切, 都是那么沉静文雅。放置兵书的博古架好似长有眼睛, 会盯着他们看。   常念莫名红了小脸,小心挪动两下,垂着眼睛:“夫君……”   江恕没有说话,只俯身下来, 低头靠近,噙住她半开半阖的樱唇。   辗转厮磨,气息交融,温柔的触碰中掺着几分霸道的掌控欲。   常念受不住地软了身子,愣愣的忘了推开他,脑袋发懵,甚至会下意识回应,舌尖起舞,婉转缠.绵。   周遭是那样的安宁,书卷被风吹着翻页,只断断续续的细碎呜.咽声彰显着不平静。   直到窗外一抹晃眼的日光照进来。   常念的身子瑟缩一下,忽的躲开了去。   江恕粗重的气息有些不稳,手掌抚着她后颈那细腻的肤,声音低哑:“阿念?”   常念小脸通红,两手攥成拳头抵在他结实的胸膛前,细声微颤:“还有几天,小日子就到了,此前我还想去骑马…”   “嗯。”江恕握着她后颈又靠近了些,常念急忙去推,声音有些急了:“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江恕倒是顿了一下,沉声问她:“骑马,与这事,有冲突么?”   “有……”常念的声音更小了,“你每每都要这样那样,还要变着法弄,我就会不舒服,身子没有力气,就骑不了马。”   江恕笑了声,说的还挺有道理。   可,抚在后颈的宽掌覆到常念白皙的脸颊上,他含.住她酡红的耳垂,轻轻咬了咬。   白玉耳坠染了温度,顷刻间,致命的战栗直抵心尖!   常念心跳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来了,尚有一丝理智,还试图挣扎一下:“不然过几天吧?等我学了骑马,小日子也过了,就,就都由你!”   江恕的声音自耳畔含糊传来:“保证两不误,成不?”   常念:“……”   这个色.欲.昏心禽.兽!尽胡说八道哄她!这哪能两不误!   殊不知,箭在弦上,是收不回去的。   自她进了书房,提到那东西,江恕平静的思绪就起了波澜,慢慢的,愈演愈烈。   顾着她心心念念要骑马,江恕抱她回了厢房,也不“变着法”了,只规规矩矩的。   绕是如此,才将开始,常念就吧嗒掉眼泪嚷嚷着不行了。   江恕一阵头皮发麻,极度的克制下,手背青筋突突直跳。   就这娇气包,光是他都受不住,能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随后,床帐轻晃起来,常念的嘤嘤哭泣又变了个调子。   水房的仆妇们望着天上高高悬挂的骄阳,简直不敢相信!   原本只是隔三差五的,夜里闹腾些,偶尔辰时,现在竟是大中午的也……他们侯爷莫不是从京城回来就换了魂不成?   公主殿下那么娇弱,可怎么受得住!   -   绣娘送来骑装,是翌日下午。   一套白色骑装,用以银线,领口镶嵌珍珠,袖口收紧处则饰以捻入金线的黑边点缀,腰间玄黑软绸束起,整体干净利落,处处雅奢却不张扬。   常念穿上身,挺直腰板行走几步,原本纤弱单薄的身形瞬间多了几分干练英姿,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细腰,虽包裹在严实的衣裳之下,未露半点旖旎,却透出几分引人深入的蛊.惑。   江恕从西北大营回来,远远的还在门口便瞧见这抹动人春色,脚步倏的顿下。   跟随身后的十骞不明所以:“侯爷,可是还有什么差错?”   江恕语气淡淡地吩咐:“荆禹演武场,即刻清场,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十骞一愣,忙应:“是,属下这就去!”   江恕这才阔步进了庭院。   常念见着他,下意识要提起裙摆小跑过去,两手提了个空,这才发觉骑装利落干脆,没有裙摆了,不过这不妨碍她眉飞色舞地跑过来,在江恕跟前转了个圈圈:“怎么样怎么样?我穿上好不好看?”   江恕依言,认真打量一眼:“好看,很衬你。”   常念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拉着他的大手,边往外走边道:“那咱们现在就去!”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穿着这身漂亮衣裳去骑漂亮的小马驹了!   江恕唇角勾出一抹无奈的笑,像是看小孩一般,由着她心意去,只是不放心地问了句:“身子可有不适?”   忽然听这话,常念不禁懵了一下。   她这些日子没有生病喝药了啊。   哦,她反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他是问那事。   昨日,她只哭得凶罢了。   其实他的动作那样轻柔,又克制着只要了一回,她受得住的,加之夜里抹了药膏,今儿个起来,倒也与平常无异,至于那一点点不舒服,可以忽略不计!   常念老实摇摇头,声音很小:“没有不适。”   于是江恕带她上了马车,小马驹已经由十骞牵去演武场了。   荆禹演武场原是大军演习练武所用,场地十分宽敞辽阔,平常空置着,由时越安排,操练镇守安城的几万将士,或是驯马。   常念来到这里时,场地已然清空了,诺大的马场一眼望不到边,她的小马驹在山岚边上缓步转悠,见着主人,扬起了前蹄。   常念欢欢快快地跑进去摸了摸小马驹,江恕跟在她身后半步。常念看到马场上还有一匹黑色的高大骏马,便回身道:“还没有给它起名字呢,不知夫君的马叫什么名?”   江恕道:“同风。”   “同风。”常念跟着低声念了一遍,“千里同风①,意寓天下太平,是好名字。”   她夫君有□□定国之大志,也用十余年守护西北安定,保大晋江山繁荣昌盛,实乃名副其实的做到了“千里同风”,可她的马叫什么呢?   常念想了一下,才道:“阿念生来便受皇恩庇佑,单薄之身,不敢夸下海口,作不切实际之妄想,唯愿夫君平安,至亲平安,我的马,便叫平安好了。”   江恕自是依她。眼下日头西沉,晚风习习,正适宜上马,他询问:“如此,可以开始了吧?”   “嗯!”常念信心满满,主动拿过马鞭,另一手又去握缰绳,然后眨着大眼睛看向江恕。   江恕默了默,先拿走她攥在手里马鞭,“先习上马,待你能坐稳,才需马鞭。”   “哦哦好。”常念十分乖巧地点头。   江恕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变成斜侧身对着平安,他在她身后:“抬左脚踩马蹬,脚尖用力跃上,而后垮上马背,我牵着马,你先按我所说,上马试试。”   “左脚踩马蹬……”常念默念着,抬左脚去够,哪知才踩上去,正欲用力跃上,脚心踩着马蹬一个晃荡,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直望外仰翻倒去。   “啊!!!”   惊叫声划破长天,那一瞬,常念惊恐睁大的眼底倒映着头顶蓝天白云,只一个念头:小命果真要交代在西北苦寒之地!   眨眼功夫,她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江恕就站在她身后,怎能叫她摔下来?   平安倒是被那一声惊喊吓得不轻。   常念何尝不是惊魂未定,拍着心口,长舒一口气。   “可伤着哪了?”江恕蹙眉问。   常念缓了缓,才活动了虚软的四肢,摇头:“没伤着,可,那个马蹬它会自己动……”   江恕沉默一瞬,“前脚踩上去,不要用脚心,怪我事先没说清。”   常念又是摇摇头:“不怪不怪。”   然江恕神色严肃,俨然是将她当成了军营里的小兵操练,只不过这个小兵,让他有些为难,不知怎么教,他放常念到一旁草地坐下,才道:“我示范两遍,你且先看着。”   常念应好。   随后江恕翻身上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眨眼就过,偏偏那马蹬长在他脚上似的,根本不像她先前上马那般,左右晃动。   常念表情有些呆滞:“夫君,能不能慢一点?”   于是江恕下马,再放慢动作,给她示范一遍,怕她看不到,又换着角度,接连上了三四回马。   常念总算看清了,又将那动作默念好几遍,她撑着草地站起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放心!这回我指定能行!”   江恕深深皱眉,可不敢有半分松懈。   常念说罢,便试着左脚再踩上马蹬,前脚用力,用力跃……右腿跨越马背坐上,好,她成功坐上去了!   可还没坐直身子,平安忽然小幅度地走动两下,常念顿时吓得死死搂住马脖子,一叠声地喊:“夫君夫君!救救我!”   江恕扶着她后背,极力叫她放松下来:“别怕,不会摔下来。你慢慢松手。”   “呜呜不行我害怕……你快牵住平安,能不能叫它别动。”   马是活物,背上有人,怎能保持一动不动。   江恕耐着性子,抽手摸了摸平安的头,欲安抚它,可常念背后没有那只大掌扶着了,心惊胆战,手心都在冒冷汗。   “你别松手,你别走!我会掉下去…”   “别怕,不会掉,我牵着马,你慢慢放松,试着坐直身子。”   常念哪里敢松手!这身子根本不听她使唤好不好!   她伏在马背上,又惊又怕,僵持好半响。   幸而平安温顺,被人这般紧紧扼住脖子,还只是动了动前蹄。   最后没法子了,江恕拍拍她后背,“先松手,我抱你下来。”   常念这才敢松开汗湿的小手,由江恕抱下来,她瘫在草地上,脸色有些苍白,不禁发起怔:   事先想好的驰骋草原英姿飒爽呢?   她竟连马都上不去!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江恕在一旁,脸庞冷硬,薄唇轻启,正要说什么,却听常念恨恨道:“不成!今日这马我常念即便是死也必须学会不可!”   她撑着站起来,白着小脸看向江恕:“夫君,你定要接住我!”   江恕看着她灿若星辰的双眼,那里柔弱与坚毅并存,他神情微怔,最后还是收回那句“学不会就别勉强”道:“好。”   常念深吸一口气,再重新开始,有前面两回经验,马倒是能上去了,只是坐直身子……身后那双宽厚温暖的大掌一直在,格外叫人安心。   她一鼓作气,挺直腰板!   视野瞬间开阔起来,而平安只缓缓走动着,出乎意料的平稳。   常念先是僵了一瞬,随后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仍是稳,那时候,她心底紧绷的点才终于放松下来,忍不住对天呐喊一声:“父皇母妃,哥哥嫂嫂,阿念也会骑马了!”   江恕不禁失笑。   这才是上马罢了,与骑马,是两个概念。   他难得没有耿直戳破姑娘家那点小骄傲,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柔和,道:“我牵马,先带你走两圈。”   “嗯嗯!”   平安走动起来了,起先常念还有些怕,可稍微适应一下,发现马背上一起一伏的颠簸当真不会摔下来,便是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了。   与此同时,京城永乐宫。   虞贵妃收到西北快马送来的信件,看到闺女说会骑马了,一时又惊又疑,许久不敢置信:“阿念这孩子竟会骑马了?莫不是哄本宫开心的吧?”   老皇帝坐在棋盘前,闻声抬了眼:“贤婿是武将之佼佼者,才能卓越,哪能操练不好阿念?莫说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   虞贵妃不乐意地觑他一眼,继续看信。   -   江恕深谙循序渐进之理,当日带常念在马场转了几圈,直到夜幕了才打道回府。   常念鲜少在外折腾这些耗体力的活儿,当夜身子已是疲乏至极,阖眼前还不忘拽着他的手说:“夫君,今儿你功不可没,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必定满足你。”   江恕思忖半响,再应声时,常念已经枕着他胳膊睡着了。   然,该怎么委婉告诉她,于骑马一事上,她只算勉强入了门? 第54章 夫子 :你还背地绸缪着跟谁成亲?……   卯时一刻, 江恕如常起身练武。   被窝里常念睡得正香,巴掌大的小脸在清晨熹微中泛着白皙柔光,恬静而美好。他没叫她。   及至辰时, 江恕已用了早膳, 又于书房批阅了一沓军营邸报,再回来,常念仍保持着他起身时的那个姿势,呼吸均匀轻浅。   这时辰,不算早了。   以往江恕都是由着她睡的, 只这回,心觉教了她骑马,便该有始有终, 担起责任,而非含糊蒙混,否则迟早会误了她。   江恕坐在榻边, 将常念身上的被子往下扯了些,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阿念?”   常念眉头轻蹙,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江恕耐着性子, 再唤一声, 这回声音沉了些:“常念?”   忽而听人连名带姓地唤,常念似有所感, 眉心蹙紧, 终于迷迷蒙蒙地抬了眼,眼帘开合间,瞧见一张冷硬的脸庞,面无表情的, 很冷,像是十二月的风,凌厉刮过她心口。   那时候,将睡未醒的意识陡然清醒过来。   江恕见她睁开眼睛了,轻咳一声,声音又恢复平静:“该起身了。”   常念张了张口,沙哑的声音软绵绵的:“今儿有什么要紧事嘛?”   “嗯。”江恕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宜习骑马。”   常念困惑地眨眨眼,颇为不解:“我已经会了啊,不用习了。”   江恕一顿,表情有些无奈,只好转为道:“温故而知新,学习任何事物都当如此,方能巩固。”   常念默。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江恕,又把被子扯过来盖着,才嗡声道:“你不是忙得很?怎有空督促我温故?”   “我既教了你,便该保你学有所成,学以致用。这与公务并不冲突。”   夫君变成夫子可还行?   常念觉着不太行。   她耍赖似的在床上打了两个滚,乌黑如墨的长发凌乱洒在锦被上,双颊微红,用可怜兮兮的语气道:“可我今日好困,不然,还是改日吧?”   江恕:“……”   他沉默一瞬,一双深邃的眼眸直视着常念:“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常念伸手扯扯他袖子:“夫君~”   谁料江恕拿开她的手,面容肃冷,丝毫不为所动。   常念扁扁嘴,不说话了。   宁远侯为人严苛刻板,果真不假。竟对夫人也不格外开恩!想来军中将士定是遭了不少的折磨毒打。   可,许是昨日热情过了头,今儿常念对骑马并没有什么兴致了,想着,她眉一扬,忽的记起另一事来,这便一本正经道:“我约了宇文小姐学绣工,这也是顶顶要紧的事,可耽误不得。”   江恕迟疑看着她,常念哼哼两声:“不信你去问!”   江恕哪有闲功夫去取证,他的心思至多分给这个祖宗,听闻此言,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便起身去忙公务了。   常念才安心睡了个回笼觉,再起身,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宇文明珠与婢女带着针线篓子过来,将要晌午,屋里闷得慌,二人便在庭院外的凉亭中绣些小物件。   常念穿针引线、拿着绣花圈倒是有模有样,可仔细一看布帛上的针线纹路,松松垮垮,杂乱无章,方知真正水准。   明珠探身看了一眼,深深蹙眉,欲言又止,好半响,委婉问道:“殿下,您当真不是谦虚……给我留一二颜面的?”   常念叹一声,撂了绣花圈:“这套动作还是当初为了唬房嬷嬷练的,标准吧?谁能知晓本公主是个花架子,无半点实学。”   “自然不是!殿下说笑了!”明珠连忙摆手道。   心中却不由得惊愕:如此观之,此前宁远侯带头说瞎话便是千真万确的了?   真是要命!   常念见明珠一时惊讶一时感慨,不禁皱眉:“你若偷偷在心底笑话本公主,可不许!”   明珠一愣:“我怎敢?”她缓了缓惊疑未定的语气,温声道:“只要殿下不嫌弃,绣工女红一事上我尽可斗胆为您指点一二。”   “欸,不急!左不过本公主也不是头一日不会。”常念靠近明珠,低声问:“近日你可去找过叙清了?那法子可好用?”   明珠脸颊一红,不太好意思地看看常念,又很快垂下眸子:“找了。”   常念立时好奇问:“然后呢?”   明珠放下针线,又暗暗压下那股子羞涩,才和声同她说起那夜。   其实也就是昨夜。   自马球会回来后明珠便开始琢磨着殿下教她的法子了,只是碍于面子,硬是犹豫了一日才鼓足勇气去东南院落。   明珠仍旧是夜里去的,因为叙清自双腿残疾后,就格外排斥白日与她见面说话,有外人在时,更是远远退避,起初明珠不懂,后来看着他隐晦的眼神,再看旁人落在他腿上的同情目光,或是那些人在背后的议论,她才隐隐明白。   那些道不出口的自尊和颜面变成一座高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无法跨越。   所以明珠极少安城,要去看他时,也总会寻人少的黑夜,她有时候连婢女也不带,自己提着灯笼便去了。   东南院落静悄悄的,灯盏昏黄,明珠想着殿下教她的,先抬手敲门。   “谁?”那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轻缓。   明珠说:“是我,明珠。”   里头默然,紧接着,灯也被吹灭了。   明珠攥着汗湿的手心,忽然哽咽一声,她不知会不会太小声,于是掐了自己一下,再哽咽一声。   里头传来轮椅滑动的声响,以及什么东西被碰倒在地上的声音。   明珠知晓自己顺利迈出第一步了,于是她一鼓作气,用力丢下灯笼,好在灯笼也争气,碰着门框发出“哐当”一声,她飞快跌坐到地上。   几乎是那一瞬,禁闭的门从里打开。   叙清笼罩在灰暗光线里的清瘦身影撞入明珠眼底,他一身宽松白袍冷如皓月,墨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脸颊泛着病态的白,只眉眼间那几分着急之态,才叫他整个人有些生气。   明珠不知怎的,就这么哭了出来,原本她只是按着殿下说的做的。   叙清手掌紧按着轮椅,望着她,声音很低:“怎么了?”   明珠只哭,哽咽着说:“你瘦了。”   叙清抿唇,推着轮椅后退,明珠却忽然伸手抓住椅轮,阻止了他。   浓重夜色中,有一瞬的窒闷,铺天盖地的朝他们袭来。   椅轮旁,就是叙清的腿,空荡荡的一截。   叙清僵硬着身子,手指用力到发白。   明珠察觉这是一种冒犯,急忙放开手,咬住下唇不知说什么好。   她放开手那时,叙清就滑动轮椅后退了。可他到底没有绝情地关门。   明珠回过神,有些着急地开口:“方才我只不小心跌了一下,无妨,无妨。”说着,她捂着膝盖撑着门框站起来。   叙清无言,转身回去。   门没有关。   明珠愣了一下,急急跟着进屋,再好生关上门。慌忙中,她不忘去捂膝盖。   叙清拿了一瓶药回身,瞧见她捂膝的动作,药又收了回去。   在门外,她捂的左膝盖,进门,就换成了右膝盖。   他是残废断了腿,不是瞎了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珠还不知道自己笨拙的演技露出破绽了,只记得殿下说的,定要可怜,她极力演着。   只可惜,学不到常念的精髓。   而后是许久的寂静。   常念听明珠复述到此处,焦灼得不行:“那之后你们就没说什么了?岂不白白浪费大好时机,这法子用一回灵,用两回可就不好使了。”   明珠摇摇头,“后来我便问了些他身子如何,又说起外头的事,他虽不应声,看脸色倒也不算差,最后我将香囊挂在他床头,就回来了。”   常念不由得拍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要叫本公主来,当夜便生米煮成熟饭!过些日子便说亲,这婚定是要成了不可!”   明珠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位朝阳公主委实太大胆了吧!   而自府外回来路过此地的宁远侯直接黑了一张脸。   她还想跟谁生米煮成熟饭?还想跟谁成婚??   身后几位下属看见宁远侯忽然顿足不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   江恕站定半响,气息冷沉,倏的回身道:“你们先回去。”   “……是,是!属下遵命!”   几个人走后,江恕便阔步进了院子,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   听到声响,常念猛地回身来,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高大男人,那脸色好生难看!她心底一惊,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又笑了笑:“侯爷,你回来这么早啊?”   太阳都还没有落山呢。   明珠见状,也站起身,心觉不妙,眼神示意婢女过来收拾针线篓子,道:“天色不早,殿下,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与您绣完这帕子。”   说罢,明珠与婢女离去,行经江恕身边时,屈膝见礼,察觉那股子寒凛之气,脚步都不由得快了些,径直离了院子。   一时间,相隔不远的庭院内,只剩下两人对望。   江恕朝常念走来,他人高腿长,每一步都迈得那样大,沉沉压着人心,直到常念面前,西斜日光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又似一张无形大网落下。   常念不安又紧张,咽了咽口水,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江恕冰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你还背地绸缪着跟谁成亲?”   闻言,常念一愣,惊讶抬头。   江恕漆眸凝着她,一字一句噙着冷意:“舒衡吗?”   常念:“……”   这男人,莫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第55章 比较 说不出口的委屈   江恕对舒衡, 从幼年时起便是不陌生的。   纵使一个在京城,一个远在西北。   同为出类拔萃者,一文一武, 天赋异凛, 卓越出众,世人也惯是喜欢将二人放在一处谈论比较。尤为是二人一同向老皇帝求娶朝阳公主那时,从京城各个赌坊的巨额赌.注便知。   若非舒衡因常念一蹶不振,堕入酒肉泥潭,这样的比较或许将长达未来几十年。   江恕原是从不在意的, 各不相干,也无需作这些无谓的比较。   可是当初利用行刺一事、插手舒陆两家婚事,直至灯会于天香楼引舒衡当众失态……他不动声色却手段狠辣招招致命, 一步步将舒衡逼得走入绝境,未尝不是私心,眼看一个人从万人追捧的高高神坛跌落地狱, 沦为万人唏嘘的笑柄,从来都是比死更残忍的事情。   江恕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初也知舒衡与他要娶的小公主是自幼青梅竹马,关系匪浅, 只是当时, 他并不在意。   毕竟,娶公主不过是为定老皇帝的心, 为江家权势永固, 为西北安宁。   她喜欢谁与谁关系亲近又能怎样?   总归是要嫁他。   如今听闻一句“成婚”,江恕心底却是涌上一种意味不明却格外强烈的占有欲。   这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夜夜枕在他胳膊入睡的夫人,他们甚至合为一体亲密无间,凭什么他不在时, 她竟想着旁的男人?   江恕素来是沉静内敛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然问出那句“舒衡吗?”,到底该是乱了心绪,惊觉失态,他神色更冷了。   常念困惑地看着他,好半响才问出一句:“好端端的,你提起舒世子作甚?我几时说要……简直是胡说八道!”   江恕沉着脸,道了句:“没什么。”   说罢,竟是转身走了。   常念一脸茫然,这男人莫不是当真得病了??她急忙跟过去,跟到书房,小身板将高大的男人拦在博古架前。   “你把话说清楚呀!”常念有点生气,“这样没头没脑的算怎么回事,不知晓的还以为本公主朝秦暮楚三心二意。”   江恕垂着眼,长久沉默,常念看着他隐晦难言的脸色,她心思要细致些,想了想便又道:“方才我给人家宇文小姐出主意呢,她不是爱慕叙清吗?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我办好事积德,你莫不是断章取义给我乱扣帽子?”   江恕的脸色有一瞬僵硬,他语气淡淡道:“不是”,妄图敛下那些不该有的古怪情绪。   可常念便没有见过谁胡言乱语还能这般理所当然的,登时气从心来,不过转瞬,又猛地惊觉:这厮言行如此反常,莫不是吃醋了吧?   不是吧不是吧!冷酷无情严苛刻板的宁远侯也会吃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敢信!   常念不气了,拿另一种新奇的带着探究的眼神打量江恕:“宁远侯,你怕不是痴恋本公主以至于听得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打翻醋坛子脑补一场大戏——”   江恕:“……”   他神情严肃,倒像是当真没那回事似的,蹙眉打断她:“一派胡言。”   常念才不听他的鬼话,来了心思,抬手便要撩.拨撩.拨这个僵硬刻板的冷面硬汉。   只是江恕侧身往桌案方向去了,她的手不及收回,按在了博古架上。   忽闻“咔哒”一声响。   不知碰到什么机关,博古架竟自动推出一个暗柜。   暗柜里放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江恕眉心狠狠一跳,回身却见常念已经好奇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安静躺着一个小瓷瓶,及两个眼熟的东西。   常念一眼认出那就是她翻找房间遍寻不见的小铃铛,当下就气得把盒子拿出来,一脸控诉:“好啊好啊!竟当真是你!你做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嗯??”   江恕的神色,变得幽深晦暗。   常念尚且在气头上,自没有发现那显而易见的变化,满心只觉这个男人忒小心眼了,连祖母送她的东西都要抢,忍不住道:“你这嘴惯是会骗人,今日我算是知晓了,日后你说什么再不信了!”   她抱着盒子就要走。   江恕在身后叫住她:“等等,你不知那是什么。”   常念愤愤回身:“那你说,这是什么?”   没法说。   江恕上前两步,和缓了声音:“阿念,你给我,这东西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光听这话,常念哪能给?她只抱着盒子往身后藏,“今儿个你要不给我解释清楚,这事就不算完!”   江恕顿默了。那种火烧火燎难以抑制的冲动,再度涌上心头,催着他磨着他:告诉她,告诉她,带她沉沦,带她迷失…   残存的理智却叫他三缄其口。   可此刻江恕的沉默落在常念眼中,无异于心虚、有鬼。   常念冷哼一声,因为生气,她瓷白胜雪的脸颊染上两抹霞粉,白里透红,仙姿玉色,引诱着人想咬一口,想吞入腹中。   江恕垂在身侧的大掌,忽的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低声暗哑:“好,我告诉你。”   常念却被他掌心的不同寻常的热度烫得心尖颤了一下,酥麻感自手腕缓缓流传全身经脉血液,燥热的,挑起一道战栗快.感,像是,这个身体的默契。   可她的脑袋还是没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黄昏时分,天边泛起橘色的光彩。   夏日的晚霞,总是这么美。   江恕带常念回了厢房,吩咐下人备热水,净室内,他衣袍规整,亲手剥下她穿戴完好、遮挡春光雪肤的襦裙,一层一层,耐心细致,最后抱她放入氤氲热气的水中。   沐浴。   随后,他将那铃铛放入装有干净热水的盆中,修长的指抚过,像是清洗,又像是,往里灌什么东西。   常念快被绕懵了,难不成她夫君真真得病了?   且看这样子病得不轻,需得赶快寻华姑来瞧瞧才好。   “江恕?”   常念语气迟疑,也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江恕没有应声,只是转身时,手里多了一根黑色的布条,他走过来,用布条缠绕捂住她那双澄澈单纯的眼睛,在后脑勺打了个结。   眼前一片漆黑,视觉就格外灵敏。   其实常念有些害怕。她手指扣着木桶边缘,粉唇轻颤:“你干什么呀?”   江恕低沉的声音染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告诉你,它是做什么用。”   他的手探入温热的水中,落在她腰上,微一用力,将人抱起来,水珠嘀嗒嘀嗒作响,奏响一曲特别的乐调。   常念看不见,只心跳的厉害,七上八下的,不知是呼之欲出的紧张还是……期待。   怎么会期待?   很快她便知道原因了。   那东西忽然震颤起来。   在她身体里发出阵阵悦耳声响,其间,伴随着男人变了调的暗声:“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吗?像魔音,很快席卷身心。   常念咬住红得将要滴血的唇,强忍心尖炸裂,和那股奇异灼烧的感觉。   一时抛上云颠,一时坠入地狱,让人想要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窗外晚霞,瞬间失了颜色。   夜幕落下了,迷失在欢愉中的沉沦,却是才将开始。   -   晚膳,江老太太一个人用的。   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在面前,她连连叹气,感慨自个儿孤家寡人,被孙子孙媳妇抛弃了。   芳妈妈笑着宽慰:“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事。”   “也罢。”江老太太向来看得开,“他们忙去,我老婆子自己吃。”   及至夜半,忙完的宁远侯去厨房煮了两碗面,另熬了一碗汤。   榻上,常念已经昏睡过去。   她这身子已经是极限了。   直至肚里空空,才梦中喃喃嘟囔了两声“饿”,掀开沉重的眼。   江恕把刚熬好不久的汤端来,香味飘散鼻间,常念又清醒了些,只是足尖踢到一个叮铃作响的东西,那欲生欲死的感觉复又袭上心头,身子不禁一抖,豆儿大的泪珠竟就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滚落下来。   说不出口的委屈。   她这是作的什么孽,为何阴差阳错的寻到?   究竟是为何!!! 第56章 别扭 没法子,阿恕就是这么宠念宝。……   常念忍着心肝乱颤把那东西踢得远远的, 又很快缩回脚,拿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自己,连带着复杂羞燥的心绪一起藏到被子里。   她不愿见人, 也不想说话。   江恕顿了顿, 隔着被子拍拍她:“阿念?”   常念往里侧躲了些,过了好半响,郁闷的声音才传来:“让我自己待会……我想安静一下。”   江恕到底还是放下碗,起身叮嘱:“汤膳放在小几上,她们都在外头候着, 有事且唤。”言罢,才出了寝屋。   这会子,他也放心不下离开, 无声行至雕花屏风后,又驻足立了许久。   常念实在是饿了,外边没有声响之后, 就试着探出个脑袋,又慢慢拉开被子坐起来,两只白皙的小手捧起碗慢吞吞喝着汤,吃了两块糕点, 而后便坐着发起呆来。   又哭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抵是禁不住那样挠心挠肺的羞涩。   她觉得很丢人,真的很丢人。   于是又撑着酸软不已的身子下地, 小脸通红, 胡乱找了一方帕子把那东西包裹,塞到柜子最深处,怕它会自己长脚跑出来,还特特上了锁。   这才安心躺上床榻。   睡觉。   闹腾这一夜, 马是骑不成了。   待常念身子恢复,小日子如期而至。   有了前面几回经验,华姑很早就研出了对症药方,屋内屋外伺候的宫婢细致准备,总算没有那么难受,至少不要宁远侯亲亲抱抱说故事了。   常念也不要他做这些。   自那夜后,她就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江恕,目光触上,心底就会火辣辣的灼烧起来。   常念格外抵触那样古怪的情绪,所以不愿见到那张冷硬的脸庞,当然,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况江恕酉时都会回来陪她用膳。   这日晚膳,常念垂着眼睛,胃口不佳,拿筷子拨弄碗碟里的青菜,几经犹豫,还是道:“侯爷,若你公务繁忙,也大可不必日日回来陪我。”   江恕无波无澜的漆眸扫她一眼,不知她在闹什么情绪,倒也没应这话。   常念放下筷子,又嘟囔说:“有春笙和夏樟她们陪我就好了,实在不成我去找祖母一起用晚膳,你便去忙吧。”   “不忙。”江恕说着,给她夹了一块藕酿。   常念却说已经吃饱了,默默转身回了寝屋洗漱更衣。   江恕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   转眼已是七月底,江老太太的老友们在安城也待了几日了,玩叶子牌打马球办茶话会,热热闹闹,三十这日的傍晚,老太太设了宴席,准备明日送老友们回府。   常念的小日子虽没走,然小腹不痛,这送别宴自是乐意去的。   如今天气热,她衣裙也穿的单薄,春笙怕夜里起风会凉,出门前特拿了一件搭配她衣裳的雪纱白披风。   宴席设在百花厅。   江老太太坐在上首席位,远远瞧见孙媳,就招手道:“念宝!”   常念笑盈盈走过去,与老太太坐于上首。   底下席位渐渐坐满,下人依次呈上瓜果小食,及至各色佳肴美酒,众人起身见过公主,便开席了。   罗姨娘知晓江老太太爱热闹,为讨她欢喜,特安排了歌舞。   琴音悠扬,伴随欢声笑语,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座上的柏夫人看着厅堂中央乐姬抚琴,忽的想起马球会那时,那位娇气的公主说什么不擅骑射,琴棋书画尚可一试。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开口道:“这琴声平平无奇,甚是无趣,殿下自京城皇宫而来,听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殿下弹奏一曲?”   宴席上左右交谈的、斯文用膳的,闻言都顿了一顿,纷纷扭头看向上首那雪肤玉色的公主殿下。   常念轻轻搁下筷子,柔和的视线掠过下面一张张神色不一的脸,她姿态优雅,落落大方,坐于上首,仿若一副精致的画作,人是画中人,没有作声,只在心中默默数着。   一,二,三——   罗姨娘百灵鸟清脆的声音准时响起:“我们殿下千金之躯,金尊玉贵,柏夫人真真是好大的脸啊!这是将我们殿下当成什么?哪能随随便便就给你弹奏一曲?”   柏夫人被人这么一怼,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适时,常念才眉心微皱,苦恼道:“听姨娘这么一说,颇有道理,柏夫人,你是专门来给本公主出难题的么?”   柏夫人神色微僵,酒醒了几分,立时起身,屈膝行了一礼:“臣妇不敢。”   常念柔柔地道:“莫要紧张。本公主开个玩笑罢了。”   众人顿时松一口气,尤其是柏夫人!   那轻飘飘的语气,竟是好生吓人。   可说出来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她收不回来!   几个乐姬察言观色,识趣停下演奏。   江老太太瞥了眼姓柏的,朝那几个乐姬挥手:“都下去吧。老身都还不曾听过念宝抚琴一曲,岂能叫你们抢了先?”   常念便转身看向老太太,嫣然一笑:“若祖母想听,阿念今儿便献一回丑,只望祖母莫要笑话才是。”   她骑马射箭绣花虽不太行,可于乐器书画,大可拍着胸脯说一句:若她称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哦?祖母求之不得呢!”江老太太对着孙媳又换上笑脸,“谁敢笑话便敲断她的腿!”   不知怎的,罗姨娘听这话,一阵后怕,小腿抖了抖。   老太太可没空去瞧罗姨娘,她略微思忖一下,才道:“这么说,祖母便想起府上存了一把古琴,有些年头了,音色实属上上乘,只多年不用,不知是何模样,芳蓉啊,你去取来瞧瞧。”   芳蓉恭敬退下取琴。   赵老夫人知晓那把琴,感慨道:“这是当年老老侯爷送的定情信物吧?光是调弦试音便耗了整整一年,如今多少年过去,你当宝贝放着,今儿倒是大方,舍得取出来了?”   江老太太“嘿哟”一笑:“什么宝贝不宝贝,孙媳才是宝。”   常念腼腆笑了笑:“祖母就打趣我吧!”   底下笑作一团,纷纷附和。   不多时,芳蓉取琴上来,好生放在琴架上,掀开布帛,众人落在古琴上的目光不由得露出惊叹之色。   琴是鹤鸣秋月式,漆面黑亮有光泽,几股蚕丝线捻成的琴弦,共七根,保存完好,无一丝残损,琴上纂刻几个遒劲有力的小字——十五月。   是这把琴的名字。   江老太太笑道:“念宝,你去瞧瞧欢不欢喜,欢喜便当作是祖母赠你的见面礼可好?”   常念依言起身,身下一股汹涌热.流却让她倏而一顿,不过只是一瞬,便神色如常地走下琴架,纤纤素指如雪似玉,抚过琴弦,那通透而深沉的音色叫她笑弯了眼:“如此好琴,自是欢喜!”   江老太太:“好好,欢喜便好,老身一把年纪,也弹不动琴了,交给你才算给它寻了好归宿。”   常念在琴架后的椅凳坐下,双手轻轻搭上琴弦,温声如水:“祖母赠琴,可不许辜负,本公主便献一曲《良辰美景》,也算是周全了柏夫人一番想要听琴的兴致,夫人说是不是?”   她回眸看着柏夫人,笑魇如花。   迎着那视线,及江老太太不满的嗔视,柏夫人僵硬点头,心却道这位公主怎是个温柔刀刀刀要人命的?   便是罗姨娘,也发了一会子怔,猛地觉着前些日子三姨娘对她所言实乃推心置腹,不得不谨慎斟酌,这位公主,哪怕没有高得吓人的身份地位,也不像是好拿捏的。   罗姨娘望着那把琴,又不由得有些嫉妒。抚琴,她也会,老太太却是连十五月都不曾拿出来给她瞧过一眼,虽然也没有给那位早早病死的正房夫人瞧过,罗姨娘知晓,钱财珠宝翡翠黄金在老太太眼里都不值一提,唯有两物,一是这把琴,二是那莲花纹拐杖,被老太太视为心肝宝,旁人轻易碰不得。   可如今,琴二话不说就取出来,又直接赠了,还有前些日子马球会,那拐杖也是随随便便就交给了小姑娘,可见不一般……   待悠远的琴音响起,可就再没人胡想这些了。   琴音婉转优美,弹奏者更则叫人移不开眼。   常念着一身霞粉渐次晕染的襦裙,楚楚衣衫,仿若朝霞映雪,玉骨冰肌,又似百合仙子皎洁无暇,她只端坐于那,明艳端庄,仪静体闲,般般可入画。   百花厅是自府外行往书房的必经之路。   厅外画廊下,时越顿了步子,视线越过一应杂物最终落在那漾着柔光的侧脸上,眼底浮现一种意味不明的黯色。   她像,又不像。   渐渐的,时越也不知自己看的究竟是故人影子,还是单单就是这位朝阳公主。   她不只是朝阳公主,还是宁远侯的发妻。   时越无声走了。   ……   一曲毕,厅内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几位老夫人赞不绝口,江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就连一向看不惯这娇气公主的柏夫人,也不得不道一句琴音绝妙。   《良辰美景》这个曲子,是代代相传被朝堂写入乐谱的经典之作,在座众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听过不下三遍。   可能将每一个调子都演绎得这般动听,余音绕梁不绝,恐怕只是这回,也恐怕再无下回。   常念起身,盈盈对众人一笑,浅蹙的眉心下藏着身子的异样,缓步回了坐席,坐下那一瞬,粘稠的湿意叫她整个人不安起来,僵硬坐着,脸色都白了两分。   春笙看出小主子的异样,待宴席再喧闹起来时,借着蹲身给她布菜的功夫,低声问:“殿下,您怎的了?可是身子不适?”   常念欲言又止,极小声地道:“那个……”   春笙困惑皱眉,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们殿下月信未过!春笙看一眼主子这浅色的衣裙,再看向下面不知几时才结束的宴席,顿觉头皮发麻。   常念何尝不是心里拔凉拔凉的,这会子便是称身子不适回去,也要路过中央,那么多人在,来往送膳的仆妇行走不绝,她们会看到的。   她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江老太太见她心不在焉,忧心问:“念宝,你脸色怎这么难看?”   “有么?”常念勉强笑笑,努力做出无碍的模样,“祖母怕是看错了。”   底下有其他夫人与老太太说话,常念连说几句“无碍”,老太太才转头与那位夫人交谈。   热闹的宴席,觥筹交错,欢乐无期限,本是好事,对常念而言,却是那么难熬。   她回身看了眼春笙出门带的那件白色披风,手心沁出汗来,最终还是对春笙招了手,低声吩咐:“你回去,取一件深色披风来。”   春笙应下,快步离开。夏樟见着主子脸色越来越差劲,蹲下道:“殿下,干脆奴婢抱您回去好了。”   “……别说瞎话。”常念想了想那场景,只怕还没走出这个厅堂,那一道道怪异的视线便要把她吞没。   常念只盼着春笙快些回来,她浑身紧绷着,屁股僵硬坐着快发麻了,挺直的腰板也快酸到骨子里,偏偏不敢多动一下。   一时,又怨恨起这小日子折磨人,有华姑开的药汤服下,腹痛倒是缓解了,只每回流的血也多了。   今夜宴席,人多嘈杂,又顾着说话,她一时忘了离席更换月事带,春夏二人见她神色无异,也以为无事,这场合到底不好多说。直到方才起身看琴那一瞬,血流汹涌,才察觉不妙,却已迟了。   常念在心底数数默念,挨着时候,直到百花厅门口多出一抹黑色身影,她眼睛亮了起来,可是看清来的谁,只觉面上痛苦又多几分。   不是春笙。   是江恕拿着披风进来,他面无表情地行经众人,剑眉星目,气息冷沉,宴会也倏的安静下来。   江恕走到她身边,问:“不是说好要去看花灯?”   常念愣了下,仰头看他。   却见江恕直接展开披风披到她身后,手指绕到前面打结,而后俯身下来,一手揽住她腰肢,另一手穿过膝下小腿,就这么抱起她。   黑色披风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虚虚垂落下来,掩在那抹被濡湿的深色印记外。   常念吓一跳,下意识搂住江恕脖子,发觉底下注视的惊讶目光,她烧红了脸。   江恕仍是进来时那副冷淡神情,抱着她对老太太微微颔首,走下去时,才淡淡道:“失陪。”   满座震惊。   只望着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出了门,都还回不过神。   这位,当真是冷面冷心杀伐果决的宁远侯??   江老太太在上首笑一声,得意的语气带着些微不可查的炫耀:“没法子,阿恕就是这么宠念宝。” 第57章 疯子 真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入夜风起, 微凉。   江恕硬邦邦的胸膛却是很热。   常念小心捏着他的衣领,脸色涨红,感觉贴着他胸膛的身子都在冒着阵阵热气。   一路上她安静得过分, 不敢乱动, 也不问他怎么过来了,只祈祷快些回到寝屋,快些处理了这糟糕的境况,又不禁暗自庆幸现在天色黑漆漆的,没有人会看到她窘迫的模样, 可是下一瞬又开始担忧起来,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渗透衣裙披风, 沾染到他的袖子?甚至是他的宽厚的掌心……   常念的心情五味陈杂,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江恕偶尔垂眸看看, 也并未开口,只加快步子,静默回到厢房,就直接抱她去了净室。   春笙已经准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等候在此了。   然而江恕进来, 只冷漠瞥春笙一眼:“出去。”   常念拽着他衣领的手指一紧, 挣扎着要下来,一面急道:“侯爷, 你放我下来便好。”   江恕蹙了眉, 没有动作。   春笙难为情地站立一旁,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眼观鼻鼻观心,不过一会子就默默退出去了。   常念气闷得咬了下唇, 低声念叨一句:“这究竟是我的人还是你的?”   江恕随手扯了棉巾垫在木桶旁的长凳上,放她坐下,才不徐不疾答道:“你的。”   他转身关上半开的窗扇,伸手解开常念的披风系带,常念却倏的抓住他的大手,忐忑不安的视线在他黑色衣袖上来回打转,又去瞧他的手,发觉并没有染上什么脏东西,才小声开口:“侯爷,真的不要你,请你出去好不好?让春笙和夏樟进来……”   江恕顿了顿,在她前蹲下来,凝视着她低垂躲闪的目光:“不是难受吗?换谁不是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啊?   常念别开脸,强忍住心底难堪,因为焦躁着急,声音不自觉大了些:“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听不明白本公主的话吗?”   连“本公主”这样生疏带着逼迫的词儿都蹦出来了。   江恕眉心微动,终是起身,眼前却浮现她单薄纤弱的身影,一阵风便要吹倒一般的脆弱,他心底泛起浅浅的疼,将要迈开的步子又不由得顿了一顿。   无声的热气氤氲而起,江恕把常念揽到怀里,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了,别多想,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谁知,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浓烈酸楚,就这么涌上常念心头,她用力去推开身前的男人,再也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我又没有多想!你走……我让你走!”   江恕眸色深沉,大山一般立在原地,耐着性子拍拍她后背安抚,力道轻得不可思议。   常念推不动这个高大挺拔的大男人,索性撒开手,手指扣着长凳,难堪不已,又哭又喊:“你是聋了嘛?怎么这样讨人厌,叫你走你不走……烦死了烦死了!”   素来端庄优雅的朝阳公主,发起脾气来像个小疯子。   屋外的春笙和夏樟听着声响,都揪起心来,夏樟跟着回来时已经妥当处置好宴席座位上留下的污渍了。她们殿下脸皮薄,就连与侯爷行房事后都不要她们抹药膏的,这会子怎么能拉下脸让侯爷来啊?   遑论宁远侯冷面无情,不像是很有耐心的样子。   诚然,江恕确实没有十足的耐心和脾气。只是低头看到那样娇弱的一个小人,不由得心软。   常念蹭得发髻凌乱,泪珠子滑过脸颊,弄花了妆容,可怜兮兮的模样,虽没有平日的精致漂亮了,却格外叫人心疼怜爱。   待她情绪稳定了些,不那么抵触了,江恕才俯身慢慢给她解开披风,脱了衣裙。   水温正好。   清澈的水很快染了污血,变得混浊。   他给她擦洗干净,拿了干净棉巾裹缠上她湿漉漉的身子,冷硬的脸庞上没什么别的表情。   最后只在那个陌生的月事带上停顿一瞬,颇有些不知所措。   常念红着眼,更难堪更羞躁,她嗓音沙哑,小小声说了几句话。   至于最后究竟是怎么换上月事带,被抱回床榻,她就忘了。   只记得江恕折返回净室的挺拔身形,是那样令人安心。   江恕简单梳洗过,换了一身黑色中衣,才回来。   常念抱着膝盖坐在角落,愣愣看着他不说话。   吹灯前,江恕问:“饿吗?”   “……不饿。”   他吹灭灯盏,脱鞋上榻,淡淡道:“睡吧。”   常念却在黑暗中唤了他一声:“江恕。”   江恕眼帘微抬,视线寻着暗色中她有些忐忑的眼睛,安静等她说完未出口的话。   过了半响,才传来常念低低的哑声:“你会在心底笑话我吗?”问完,又急急补充一句:“你实话说!”   可江恕眉心皱了起来,沉声反问:“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笑话的?”   常念默住了,手指搅着被子,慢吞吞道:“之前还没有成亲那时,我就总在你面前丢人,先是在藏书阁说你坏话,又在去哥哥府上时误会你成侍卫,谁知晓大婚后,我还这样丢人……归宁用错求.欢药,又拿那该死的册子,前几日竟还蠢得——”   找出那要命的东西。   他都已经说了不是什么简单物件,她偏还不信邪。后来在床榻上拉他求他说想要的样子真的好难看。   活脱脱一个天大的笑话。   偏偏今儿,又遇上这样难堪的境况,一石击起千层浪。   这些事慢慢堆起来,就变成压垮她自尊和颜面的小石头,每砸下来一颗,就难堪一分,到最后禁不住胡思乱想,一想就无地自容,恨不得换个地方过日子好了。   江恕听着这番话,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忽的问:“所以你这些日子躲着我,就为这?”   常念肩膀微微一颤,埋头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   江恕见状,竟然气笑了:“常念,你倒是好得很啊!”   闻言,常念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挪着身子往里头去,乌黑顺滑的长发披散胸前,将她的脸上的黯淡遮了大半。   江恕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知怎的,那种怪异的心疼又涌上来。他今年是二十六岁,不是十六,他经历过的风浪远比这个十六的姑娘多得多,坦白来说,眼下并不能理解她这样隐晦而敏感的小心思,莫说感同身受,哪怕他在十六这个年纪,也不会有此等别扭的心事。她格外在意的那些事情,相较于西北军.政,甚至不值一提,他觉得可笑,她怎么会在意这些以至于与他生分见外?   可是此刻,江恕瞧见常念的小心翼翼,竟又是,莫名其妙想把人抱到怀里,摸摸她的脸颊,亲.亲她快要掉眼泪的眼睛,温声哄两句。   想着,他也这么做了。   养在蜜糖罐子里、被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人捧在手心宠大的小姑娘,到底是不同他这个在军营沙场风吹日晒摔打的糙汉。   真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我笑话你作甚?”江恕如是说,“这世上人无完人,我娶的虽是公主,金枝玉叶,出身高贵,却也是一个普通会哭会闹的女子,没有谁要求你一定是那挑不出错处的天上月,我也不在意那些,你只管做你自己,明白么?”   常念扁扁嘴,扑到他怀里。   连日的郁闷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她忍不住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良久,还要问:“夫君,我除了丢人现眼,可还有什么优点?”   江恕一时沉默,常念瞬间垮了小脸,仰头眼巴巴望着他。   眼看那眼底的蒙蒙湿意涌上来,江恕薄唇轻启:“你生得美。”   常念等了等,不见后话,不禁问:“除了这个,再没别的了?”   所以在宁远侯眼中,她除了容貌绝美,就一无是处?那先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岂不是哄她玩儿的?   江恕肃色想了想,再开口道:“你很坚强。”   常念:“??”   这是什么见鬼的优点?   她硬是磨着江恕罗列了十点才肯罢休。   彻夜长谈的最后,是江恕覆在她耳畔,说着放.浪不羁的荤话:“那夜,你鬓发濡湿双腮酡红的模样很美,那东西在你身体里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不必觉得羞.燥。”   -   翌日上午,江老太太的老友们便陆陆续续上马车回府了。   罗姨娘用玩笑的语气说着想留下来陪老太太的好听话,老太太拐杖一敲,只摆手。   罗姨娘讪讪,老实坐上回银城的马车。   常念来府门口送明珠,问起叙清。   明珠默了默,她临走前去了东南院落,只是他不在。明珠笑笑说:“多少年了,老样子。也无妨的,慢慢来吧。”   常念叹息一下,问她:“可你还有多少年可以等?”她记得明珠今年十八,在大晋朝,这年纪的闺阁女子大多数都已成亲了,怎么还能再光阴来等这个不确定的男人?   明珠看着常念那双诚挚清澈的眼,许久没有说话。   常念问这话,倒不是想让人为难,旋即转移话题道:“再过一月左右,本公主也要和侯爷回银城侯府了,到时你可记得来府上教本公主绣工。”   思及这位公主的绣工,明珠有些头疼,还是柔声应下:“承蒙殿下厚爱,民女自当尽心。”   送别一行人,常念挽着江老太太回了府。   这几日算是老太太近年最欢心的日子了,孙子娶了乖巧聪明的孙媳,那冷性子也难得有所转变,待过个几年,养好孙媳的身子,生个小曾孙,江家有后,便再好不过了,她便是死也能瞑目。老太太瞧着回后院路上的指路小标,笑出了声。   常念困惑皱皱眉,问:“祖母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哪有!”江老太太笑着摆手。   心中却开始琢磨起来,改日再寻几件好玩的小玩意来,给孙子和孙媳增进感情,她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脸?她要江家长盛不衰,要曾孙!   -   伴随着小日子过去,常念的好心情又尽数回来了。   谁料宁远侯也算着时候。   不过这回不是痴迷那档子事了。   这日一大早,那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好听是好听,只是说的话,就不那么美妙了。   “阿念?”   “该起身了。”   “学而不思则罔。”   常念:“……”   这是夫子当上.瘾了么? 第58章 星象 愿常念长命百岁   这会子, 常念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啊!   尽管江恕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神色很冷肃,是那种叫人看一眼就禁不住心底打颤背脊生寒的威严和冷沉,所以军中将领们乃至府上的仆妇婢女们都害怕他。   可, 她不怕。   或许是江恕对她总是藏着若有若无的偏爱, 又许是昨夜将最隐秘的心事都袒露出来了,推心置腹的交谈永远是最好的拉近关系的法子。哦,对了,他昨夜还说什么来着?   常念望着头顶浅紫色的纱帐,慢慢想起来了, 她侧身看向江恕,漂亮的眼睛眨呀眨,透出一点无辜:“侯爷, 你昨夜才说,我只要做我自己便好,可如今我只想睡觉啊。”   这话, 江恕竟一时无言以对,默了半响,还是耐着性子试图跟她讲讲道理:“朝阳,眼下酷暑将过, 天气渐凉, 早晚正适宜外出习马术,待过一阵入了秋后, 西北风沙大, 冬日飘雪极寒,及至开春很长一段时日,你的身子都不能随意出门,若不趁此时机好好巩固, 掌握要领,那日岂非白费功夫?”   常念颇为赞同地点头,只还赖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不想动腾,软声撒着娇道:“侯爷深谋远虑,考虑自然是顶顶周全,然,要早起,委实太为难我了。”   江恕脸色一沉,实在拿她没办法,到底退让一步,约定每日傍晚空出一个时辰的功夫,教她骑马。   他是那说一不二的严苛作风,凡事不论大小,桩桩件件必须规整完成,没有半点私情可讲。   绕是常念这样惫懒的性子,也被拎着日日往马场去,从上马到不需人扶着,慢慢的也不要江恕在前面牵马,一个月下来,她自个儿便能骑着平安缓缓走动了,一套动作虽稍显柔弱,却是行云流水,颇有几分将门虎女的飒爽。   春笙和夏樟以及琼安殿陪嫁过来的宫婢们都看呆了。   这还是她们弱不禁风的殿下吗?   要是虞贵妃娘娘看到该有多欣慰啊!   那夜江恕对常念的优点总结,其中一条“很坚强”是没有说错的,他词不达意,该是十分有毅力才对。   就是这样一个精致脆弱的身体却藏着无尽的勇气和毅力,哭归哭,闹归闹,正事不耽误。   常念被拎到马背上还是抱怨连天的,气汹汹瞪大的眼睛恨不得吃了江恕这个禽.兽才好,可一日日的坚持下来,虽也耍赖,却从没有撂挑子不干,有时候甚至是一边骂人泄愤一边学。   这模样格外招人疼,江恕也多了几分耐心去哄,光是骑装便裁了有十多套,余下珠宝首饰一类,隔日送两件来,荆禹演武场过大,不合适,便另在安城军营旁抽调出一个马场,清除闲杂人等,只给她练马所用。   偶然有一回,陈副将在马场附近办事,远远见了这阵仗,不禁咂舌,连连感慨:“乖乖,侯爷这是哄小孩呢?”   十骞早已习以为常:“殿下就是有这能力叫侯爷放下身段原则,见多了便没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准哪天殿下想要天上的星星了,侯爷也要叫我们造把天梯出来。”   “你小子,大白天做梦说胡话也不用这么夸张吧?”陈副将撇嘴,显然觉着十骞夸大其词了。   十骞耸耸肩,也不多说什么。一同前来的时越倒是冷不丁地接了句:“他宁远侯要真能干出这等荒唐事,我时越就寒冬腊月光着身子绕西北大草原跑一圈。”   “哟哟哟!我们可都听着了!”   “时大人,可别一语成谶!”   身后一群人跟着起哄。时越冷哼,一声不吭便转身走了。   ……   马场里面,常念骑着平安缓缓走了一圈回来,望着山岚远处聚成一团的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勒住缰绳,皱眉问江恕道:“侯爷,你瞧他们,是不是有事找你啊?”   江恕看都没有回身看,只语气淡淡道:“有事十骞会来禀报。”   “哦。”常念收回视线,翻身下马,江恕上前欲要扶着些她,被嫌弃推开。   常念骄傲说:“我都会啦!不要你搀扶!”   江恕看着她灿若星辰的眼,默然收回手,背到身后。   常念哼哼两声,有些小得意,又语气一本正经地问道:“江夫子,学生阿念勤勤恳恳练习月余,不敢有一丝懈怠,如今学有所成,可以出师了么?”   江恕呵笑一声:“出师?”   他用那带着质疑的沉声,颇为冷漠无情地道:“只怕不成。”   常念扁扁嘴,正要控诉他两句,就听他又说:“不过今夜可带你登六凌山观星野奇景。”   前些日子安城顶顶有名的占卜大师夜观天象,得出初五夜半会有百年罕见之天象,且是大吉征兆,街头巷尾热议几日不停,有些富贵人家甚至赶着时候叫人搭建高台,只为初五夜观赏奇景。   常念也念叨过几次想去瞧瞧。   细数时日,今日正是初五呢!   是以,一听江恕这么说,常念便顾不得什么出师不出师了,惊讶问:“真的?”   江恕肯定地“嗯”一声。   顷刻间,她眉眼间跃上点点欢喜,拉着他的大手又担忧道:“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夜里山上定然会冷,这身骑装太单薄了些,既无厚衣裳也无保暖毯子,要生病的,而且眼下又没有用晚膳,到时肚子会饿,我……”   “我都准备好了。”江恕无奈笑笑。   于是常念眼底那仅存的一点顾虑也没有了。   六凌山就在军营附近,半山腰的开阔空地上搭了两个营帐,内里由春笙和夏樟放置了厚实柔软的被褥,驱蚊熏香也早早点起,营帐旁铺了羊毛毯,小几上摆着几叠糕点和水果,一侧则架着烤架,火堆点起,架上鲜鱼发出滋啦声响。   常念这小身板自是没有爬山的力气,江恕背她上来,远远的还没走到就闻着浓郁的烤鱼香味,她伸长脖子,期待感慢慢溢满心房,直到上来后看清这布置的一切,整个人都愣住了,简直不敢置信,反应慢了半拍地惊喜道:“天啊!这,这怎么会有烤鱼,还有营帐,你…你几时有空准备这么多东西?”   江恕蹲身放她下来,神色平平地道:“星野奇景不知具体何时,许是要等一夜,怕你不耐烦,才略准备了这些。”   实则却是她这段时日学骑马辛苦,有时不小心磕了碰了,夜里哭着喊疼,他才费心准备这一出,大抵,也不过是像送珠宝首饰一般,作为奖赏,完成她一个心愿。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能办到的事,不算难。   不管怎样,常念此刻确实开心极了,新奇地打量着四周,脸上的笑意便没有淡下来过,坐上羊毛毯,又忍不住打了两个滚,小脸红扑扑的,勾着人想捏一捏。   于是江恕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捏了捏。   常念乖巧得不像话,顺势将下巴垫在他肩膀上,温声软语:“夫君,你对阿念真好。”   夜幕无声落下了,江恕的神色比寻常要柔和许多。   烤鱼很香,热茶很暖,山风柔柔地拂面而过,火堆发出噼啪响声,惬意又舒坦。   常念叫春笙夏樟和一同上来的十骞都坐下一起吃,她们不敢,她便佯装生气,对此,江恕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什么,都由着她,于是春笙她们才坐下来。   吃饱后,常念慵懒躺在羊毛毯上,脑袋枕着江恕的大腿上,这星野奇景,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她望着夜空,絮絮叨叨说着话。   “我还从来没有在野外过过夜,也没有看过漫天的星星,更没有人带我这样肆意过。”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长这么大,我出宫的次数都不超过十回。”   江恕抚着她滑腻的脸颊,默然听着。   “还有骑马,你不知晓,上上回骑射大赛,徐娇娇说我上马都难,莫说骑马,日后若还有机会回京城,我定要好好挫挫她威风!叫她胡说八道!”   “欸,要是母妃和哥哥他们能看到就好了。我真的过得很好。”   有些冷了,江恕扯过被褥给常念盖上。   常念折腾了一日,有些累,身上一暖和就想眯眼睡觉,于是默默把被褥踢开些,让冷风灌进来。   江恕眉心微皱,重新扯过来,替她盖好,“先睡吧,待会我叫你便是。”   常念“嘻嘻”两声:“不,今夜这样难得,或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我需得珍惜。”   她又开始说话。   从衣裳说到吃食再到今日在街边见着的小贩和小娃,小嘴一张一合,绘声绘色,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江恕抱着她静静听着,恍然体会会到岁月静好。   ——这份不属于他,却又真真切切落在他身上的恬静美好。   宁远侯这腥风血雨的十年实在沉重,有的从来只是厮杀搏命,没有哪一刻,像这样轻松。   适时,布满星星点点的夜空上忽然滑过一道道漂亮会发光的紫色星线,间或还有霞粉那样绚烂的颜色。   常念惊喜得睁大眼,下意识的反应竟不是赞叹,而是拉着江恕:“快快!大师不是说这是大吉征兆嘛,许愿定能成真!”   话音甫落,她就闭上眼,双手合十,心里开始默念那一长串心愿,生怕说得不及时错过什么。   江恕从来不信这些,然垂眸看着常念那虔诚而纯稚的脸庞时,竟也鬼使神差地,向这虚无的天象说了一句什么。   待常念再睁眼时,那短暂的星象已经滑过去了,她却没有什么懊恼和遗憾,弯着眼睛笑:“侯爷,你许什么愿了?”   江恕风轻云淡地道:“没有。”   倘若星星会说话,定是用震耳欲聋的声响说出来:他说谎!他分明许了!   宁远侯说:愿常念长命百岁。 第59章 荒野 真是个刻板无趣的糙汉   自来了西北的这两三月, 常念的身体算是好的,虽娇弱了些,好在没病没痛, 更不像从前那般缠绵病榻连门都出不了, 可,眼下入了秋,不久便是冬天了。   华姑当日所言,不是玩笑。   ——殿下身子骨弱,是娘胎落的病根, 一旦去了西北,说不得就是一场风寒便能叫她一病不起,照此下去, 只怕熬三年,都难。   三年之期,像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常念心口, 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是,她嘴上虽不哀怨悲叹,说什么都是笑盈盈的,像那最无忧无虑的模样, 江恕却也不是一无所觉。   她说舍不得睡觉, 要珍惜今夜,是因为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下次;   她学会了骑马, 信誓旦旦说要挫挫徐娇娇的威风, 前提是倘若还有机会再回京城。   ……   她的话里总有一两个“倘若、或许”,就似自个儿也默认了活不到那时候,未来都是不确定的。   她悲观却又快乐。   鬼使神差的,江恕对那飘渺虚幻的星象许下“愿常念长命百岁”的话。   以前是于公, 毕竟这是老皇帝的宝贝闺女,要想西北安宁,要为江家权势稳固,护她安好无虞是他的责任。   如今却有了私心,无论她是谁的女儿、有着怎样高贵的身份地位,他只单纯的希望她健康快乐。   因为这是他的夫人。   宁远侯觉着如今的日子也不错,虽然吵吵闹闹,常念又是个爱耍脾气不安宁的主儿,永远不知道下回使小性子闹别扭会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可他倒也愿意多费心神,护她安好无虞。   况且,这不是他作为夫君理所应当的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哦,先前那股子怪异的感觉终于没有了。   江恕掩映在朦胧月色下的脸庞仍然是冷冷清清,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可是常念听他说完没有许愿后不由得有些失落。   她微微仰起头又用力躺下,拿脑袋砸他的大腿,小声嘟囔道:“真是个刻板无趣的糙汉。”   江恕呵笑一声,捏着她耳朵尖的力道重了些。常念便在他腿上打滚躲开,一面道:“算了算了,我也帮你许了。”   “许的什么?”   “西北安定再无战乱啊。”   江恕顿了顿,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向常念。   常念眨眨眼:“怎么?我说的不对?难不成你宁远侯还有别的更要紧的心愿?”   江恕语气淡淡地说:“没有。”   “哦,我就知道。”常念对于自己早有预料的事情得到印证并不觉得奇怪,她望着漫天耀眼星辰,忽然问他:“这样好的时光,我们不做些别的岂非辜负了?”   别的?   什么别的?   不知想到什么,江恕幽深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难得犹豫道:“荒郊野外,一应环境比不得府上,恐怕对你身子不好,待回府再行,成不成?”   常念懵了一下,遂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床笫欢好之事……她瞬间涨红了脸,羞耻得咬住下唇说不出话。   这个禽.兽怎么无时无刻不在想那档子事啊!   简直羞死人了。   还问她成不成……   谁要和他野.合??   她才不是那个意思!!!   两相静默间,头顶的星星好像都羞得将光芒收起来,蒙蒙夜色,这美景也跟着变了味。   常念越想越窘迫,委实待不下去了,她捂住燥热的脸颊,一骨碌的从江恕身上爬起来,愤愤道:“什么成不成,我才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快快地钻进营帐柔软的被褥里,再露出一个脑袋,用嘴型说:“无.耻!”   江恕嘴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地弧度,他摩挲着留有余温和浅香的袖口,起身跟了过去。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啊。   荒野之外,别有一番趣味。   ……   火堆燃到天灰蒙蒙亮才熄灭。   山上的清晨要比山下凉爽些,东方旭日缓缓升起,冲破云层,顷刻间,暖光洒满尚还青葱的草木,草堆后,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蹿了出来。   春笙夏樟屏息蹲在一旁,好奇瞧那眼睛红通通的小东西,生怕闹出动静吓走它。   常念起身出来,看着两个丫头皱了眉,用那有些沙哑的嗓音问道:“你们做什么呢?”   哗啦!   小兔子跑走了。   春夏二人哀怨地回过身,瞧见她们殿下红红的眼眶,又顿时担忧道:“殿下,您的眼睛怎么比那小白兔还红呀?难不成是一夜没睡吗?”   常念:“……”   她回身瞪了眼神清气爽的男人,哼哼两声没说话。   江恕拿着件披风给她披上,漆眸含笑。   春笙夏樟对视一眼,好像明白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她们昨夜分明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啊!而且,荒野之外……天啊,了不得了!   江恕在那头冷声吩咐一句:“收拾收拾,准备回府。”   “是!”   几人开始收拾。   江恕和常念先行下山。   起初常念生着闷气,死活要自个儿走下去,江恕由着她。   待她走了两步,没力气走不动了,他才在她身前蹲下身子,语气轻飘飘的:“逞什么强?”   常念一默,特别没骨气地趴了上去,嘴上念叨:“糙汉!有什么了不得的?等我吃胖了你背不动才好呢。”   江恕笑她不自量力,还是极为给面地说:“好,我等你。”   下山的路还算平坦,沿途修了台阶,江恕不紧不慢地走着,时而勾着她大腿往上颠一颠。   本是极平常的动作,可是颠上去那时,柔软不可避免地要碰上他结实的后背,不轻不重的磨.擦叫常念不舒服地哼了一声,缩着身子往外躲。   于是江恕顿了步子,回头问:“怎么?”   常念红着脸,半响才伏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都怪你,那里都肿了!好疼的……”   闻言,江恕自然垂放的大掌下意识地攥拢起来,仿若那样滑腻柔软的触觉还在。   困在一方不大营帐内的轻拢慢捻,耳鬓厮磨,禁.忌而隐秘,滋味太过销魂。   他没脾气的放常念下来,转为打横抱着她下山。   这下,常念舒坦了。   一路静默到山脚下。   江恕倏的停了步子。   常念愣了下,张了张嘴要问一句“怎么了”,只见江恕肃色对她摇头,示意她噤声。   于是常念紧紧闭上嘴,与此同时,江恕抱着她快速闪身藏到岩洞后。   不远处,一阵马蹄声踏踏传来。   接着,是两个男子翻身下马的细微动静。   一道粗矿声音响起:“六爷,这回从外疆搞来的兵器都是上等货,比宁远侯从京城运回来那批还要好,这银子,你们看?”   六爷语气轻蔑:“什么工艺能比朝廷冶铁司还要好?”   那人笑笑:“六爷替柏家办事,捞的好处也不少了吧?道上的规矩你我都懂,也不瞒你说,这批货定是要涨价的,你这处谈不拢,我还有别的路子销。”   而后是一阵静默,像是六爷比了个数字,那人思量一番,“也成。不过这批货好几车,一次走不完,恐要分五批。”   六爷却反问道:“五批?过几日不是朝廷军粮下发西北的日子,到时你略动些手脚,跟粮队一起运回银城。”   “……”   两人谈着交易,许久才上马离去。   常念跟着江恕躲在岩洞后,也听清了,她不太明白事情原委,可看着江恕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的神色,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待那两人走了有一会子,江恕才抱着她继续下山,随口解释了两句:“柏家这些年处心积虑谋求地位,今日这桩生意,许是私通外疆军械。西北边塞,与外疆素来是没有贸易来往的。”   常念惊讶于江恕竟会对她说起军政大事,默了一会才道:“刚才不如活捉了那两人,也好有证据定罪。”   江恕看她一眼,耐心教她:“打蛇打七寸,攻其要害,人赃并获才好,切勿心急。”   “哦哦。”常念乖乖把这话记到心里。   忽然想起上一回,夫君教她的是能用银子办成的事,便不算难,法子挺好使的。   她又想,回去干脆把这些罗列起来写到册子里,起个名,就像《吕氏春秋》那样的,以后传给她的儿女学。   不,说起柏家,她先想起那位柏夫人。   于是问:“上次祖母宴请老友,有位柏夫人,瞧着年纪轻轻,比我年长不了多少,偏偏处处针对,也是因为柏家与我们侯府敌对的缘故么?”   江恕冷笑一声:“她?”   他不甚在意地解释:“祖母为我议亲曾接触过几回,被拒后嫁了柏家长子。”   常念暗自思忖一番。   所以,那位柏夫人,原是爱慕她夫君,被冷拒后转嫁他人,可能现今还余情未了,见着她才格外有敌意。   常念“噫”了一声,伸手点点江恕的胸膛,语气酸溜溜的:“想不到宁远侯在西北这么受欢迎啊?我原先还以为,你这么老了还不娶妻,是没人嫁,啧啧…”   听这话,江恕黑了一张脸,眸色沉沉盯着她看。   常念倒也乖觉,这便摸摸他胸口,笑盈盈道:“夫君冷拒万千贵女,独独等阿念及笄成人才进京向父皇求娶,说明你我才是天定良缘,夫君的眼光顶顶好!”   得了,话里话外还是夸着她自个儿呢。   可架不住嘴甜,说的话也格外好听。   江恕勉为其难应一声:“嗯。”   常念仰起头,吧唧一口亲在他抿成直线的唇角。   于是江恕的脸色又恢复往日平静了,细看,眉峰舒展,似有几分受用。   -   西北的秋日来得快,酷暑一过,悄声便转凉了。   府上仆妇小厮们开始收拾着,准备赶在天冷前回银城的宁远侯府,那才是江家的主要盘踞地,好在东西不多,一两日便装好行囊。   临行前,江老太太却有些愁眉不展,时不时叹气。   常念问她,她总摆手说无事。   夜里等江恕忙完回来,常念就问他。   江恕头也不抬地道:“早在我们大婚那时,祖母就来信说在侯府布置了个御花园,眼下入秋,百花凋零,想必是为你回去后看不到那盛景叹息。”   “这样啊!”   常念忽然想念皇宫的御花园了,也想念母妃和兄长他们了。   江恕见她反常的安静下来,抬眸看了看,斟酌道:“若你想回京,来年开春天暖,可启程。”   常念笑了笑,却说:“我可不想再遭一回长途跋涉的罪。”   这话半真半假,路途遥远,确实辛苦。   可她也会想,无要紧事,总是回京也不像样,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一点点道理。   而且要回侯府了,那陌生的一大家子、全新的环境,未知的一切让她有些不安。   这样的不安却没有持续多久。   隔日启程,江恕因安城还有要事未处理妥当,暂且停留半日,常念与老太太坐上回府马车,先一步出发。   一路上老太太拉着孙媳的手,说起侯府,事无巨细,怕被孙媳嫌弃,老人家话里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老太太说:“旁系那几房吵杂,早早跟咱们分了家的,到时见着你都得跪下一叠声儿的喊'公主',要有哪个不敬你,我老婆子这拐杖给他个教训!咱们侯府虽比不得皇宫富贵,只要念宝想,祖母明儿个就叫他们按皇宫模样另建一栋府邸来。阿恕有的是银子,他行事节俭,都是宇文那个老头子教的,可别给他省,知道不?”   那样的珍重和爱护慢慢打消了常念心底的不安。   她乖乖说好,同时在心里想,她是父皇最疼爱的朝阳公主啊!加之芦、荟二位嬷嬷手段了得,那侯府便是有什么牛鬼蛇神也不带怕的!   一行人出发不到半日,江恕办完事快马追上来了,及至入夜,才抵达银城。   宁远侯府建在银城中心的要紧位置,恢宏壮丽的府邸占据整条定安街,可见其在西北的无上地位。   这会子,府门外灯火通明,主子仆妇小厮共几百口人早已乌泱泱地等在门口,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盼,等着京城来的朝阳公主,这侯府的女主人。   可当真有传闻那样,生得倾国倾城,容貌绝美,素有百合仙子之美誉? 第60章 家规 这倒像是宁远侯能干出来的事……   戌时打更声将过, 定安街便缓缓驶来几辆高大豪华的车架,车轱辘滚过石板路面,在安静的夜里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 由远及近, 及至能看清马车四角垂下的明角灯上书一个遒劲有力的“江”字。   众人便知,宁远侯与公主到了,一时不由得聚精会神,数道好奇探究的视线齐齐望向被风掀动的车帘。   马车停下,车夫跳下车, 从车架后拿来踩梯放好,随后恭敬掀开帘子。   最先下车的是一身黑衣、冷面肃然的宁远侯。他朝马车上伸出宽掌,随即搭上来一只雪白纤细的手, 腕上一个翡翠镯,剔透玲珑的翠色只衬得那截皓腕如雪胜玉,不染人间烟火气。   乌泱泱的人群中, 不知谁惊叹了句:“咱们侯爷莫不是娶了个天仙儿回来吧?”   有人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你还没瞧见真容呢,说甚么胡话?”   说话间,马车里倾出一抹窈窕倩影, 扶着宁远侯, 缓步踩上梯子下来。那层层叠叠霞粉相间的裙摆在半空中曳出一朵色泽明媚的花儿,至脚尖落地站定, 一双漾着莹润柔光的澈眸遥遥看上来。   对上那样一双澄澈明眸, 众人竟是下意识屏息。   天,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玉面小美人?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琼鼻星目, 眸含潋滟,白皙的肤像是天山上最纯净无暇的雪,分明是那样简单的发髻,不施粉黛的妆容,却愈显清水出芙蓉之天然,百般难描,勾勒出惊为天人的绝美容颜,冰肌玉骨,绝色倾城,大抵是专为这样的人物而生吧?   那通身高贵而冷清的气质,叫人想起苍穹一抹明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只敢远观,不敢近瞻。   四周安静得只剩风卷落叶的沙沙声响。   先前不以为然的那人,也彻底说不出话来。   而常念初来乍到,看着这一张张陌生呆滞的脸庞,轻轻蹙了眉,她扯扯江恕的袖子,小声道:“侯爷,他们是傻了不成?”   江恕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冷眸扫上去,凌厉带着逼冗的威严。   只见众人一哆嗦,慌忙错开视线,反应过来,又立时跪了一地,高声道:“参见朝阳公主!”   江老太太从后面的马车下来,见状笑道:“好,好极了,咱们侯府就该有这个阵仗这个礼数。”她走到常念身边,笑眯眯问:“念宝,如何?祖母可有说错?”   常念弯唇一笑:“自然没有。”   随后轻咳一声,温声对乌泱泱挤满府门前的平地甚至在角门的一群人道:“平身吧。”   众人跪谢起身,小厮仆妇们自觉退到角门两侧,让开一条道,露出中央大敞的红漆朱门,廊下则立着侯府几房旁系的叔伯婶娘和几个小辈。   罗姨娘殷勤迎上来:“千盼万盼可把咱们的贵主儿盼回来了,东厨那边早上便开始备膳,老太太,您瞧这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咱们早些进府摆膳吧?”   江老太太笑着说“好”,挽上孙媳拾阶而上,行经几个小辈时,拿拐杖指了指,道:“待会祖母好好给你介绍这几个调皮鬼。”   常念依言看了他们一眼,柔柔应声:“好。”   老太太口中的几个小辈与常念是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大多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此时倒也乖觉,这便机灵喊道:“见过大嫂!”   江恕随后半步,闻言递了个冷淡眼风过去,他负手身后,未有一语,却见几个人纷纷垂下头,不敢玩闹,恭敬喊一声:“大哥。”   江老太太在前头笑道:“府上府下没人不怕阿恕。个个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常念回眸,惊奇地看一眼她夫君,眼神像是问:真的吗?   江恕亦抬眼看过去,沉静的视线答她:你说呢?   于是常念对他眨了眨眼,唇角弯出一抹娇俏的笑。   ——假的,她不怕呀!   随着一行人进府安置,宁远侯府上下热热闹闹地忙活起来了。   这顿晚膳算是接风宴,家族齐聚,人数颇多,口味也不尽相同,罗姨娘是个爱操持的,厨房后院两头跑,风风火火,指挥着仆妇将晚膳摆在宽敞的正厅,布置长方桌,为免添菜不便,每份佳肴汤羹都分盘置两份,由丫鬟们依次轮换呈上,碗碟筷箸也亲自盯着摆放,就连厅堂内花瓶插花、地毯都换了一波。   几房婶娘干看着,压根插不上手,心里不禁泛起嘀咕:   这罗姨娘是几个意思?头先眼巴巴跑去安城讨好老太太,说不得就趁机在公主面前混个脸熟了,这会子又出风头揽活儿,难不成是想将她们挤出局吗?   想的美!   她们虽是旁系,好歹也是江家正儿八经的夫人!   几人各怀心思,这处插不上手,便转为琢磨起送公主的见面礼。   总归,宁远侯是不管内院后宅的,眼下娶了妻,这府上的主子就多一个,老太太年纪大了,她们未来要仰仗的还得是京城皇宫来的那位,不得不早日绸缪起来。   一顿接风宴已是波涛汹涌至此,可见这侯府平日明争暗斗不少。   当然,常念这会子是无暇顾及了。   自安城回银城的路途虽不远,然对于她的身子也是不小的消耗,进了府回到后院,稍作歇息,还有晚宴需得应付,简单梳洗换上衣裳,常念便叫春笙重新替她着妆。   她靠着椅背眯了会眼。   芦、荟二位嬷嬷拿着礼物清单进来,温声问道:“殿下,这见面礼是今夜送,还是明儿一早再送往各房?”   常念闭着眼想了想,她今日折腾一天实在疲乏了,明儿说不准睡到晌午也起不来,定是没有闲心思琢磨各房礼物,倒不如趁今夜晚膳各房都在,见面认人便送了,也省的再折腾一回。   想罢,常念懒懒睁开眼,吩咐道:“按着单子挑选一二,今夜送吧。”   “是。”二位嬷嬷这便退下准备东西。   -   及至晚膳开席,厅堂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常念尊老太太为祖母,是侯府长辈,也不拘君臣之礼,与江恕坐在方桌左侧的席位,祖母坐在上首,其余叔伯婶娘兄弟则按长幼尊卑依次列席。   借着仆妇们摆膳的空档,江老太太一一给她介绍,先是指着对面右侧身着绛紫色罗裙的妇人道:“这是二房的张氏,他二伯早年跟老侯爷上战场,走得早。”   二夫人张氏“嘿哟”一声,嗔道:“老太太,瞧您,这日子说这些作甚?”   二夫人转过身来,笑着对常念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提也罢,二婶娘没读过多少书,说话直了些,还望殿下多担待,初次见面,给殿下备了薄礼,殿下快瞧瞧欢不欢喜?”   说着,身后便有仆妇递上一个锦盒来。   春笙上前接过,揭开锦盒,是一座送子观音像,常念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笑:“谢过二婶娘美意,赶巧,本公主也备了见面礼。”   一直立侍身后的芦嬷嬷将礼物奉上,二夫人赶忙起身接过,别提笑得多开怀:“从京城来的神仙人物就是不一般!婶娘这便收下了。”她又笑着朝座上两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招手:“这是我们二房的两个孩子,阿昀,阿明,还不起身见过你们大嫂?”   江昀、江明兄弟起身,拱手向常念行了一礼,芦嬷嬷分别将礼物送上,两个年岁二十上下的俊朗青年腼腆笑了笑,收下东西躬身再道一句:“谢大嫂。”   常念只微微颔首,算是受下。   江老太太在上首看着,面上笑意渐深,介绍完二房,便是依次往下的三房。   三房的三叔正是在江恕十六岁那年不幸殒命战场,如今只剩下三房夫人秦氏,丈夫去的早,秦氏只有一女,不过早两年出嫁了,因而今日不在晚宴上,相比二房夫人张氏的圆滑世故,秦氏则安静内敛许多,着一身黛绿罗裙,面容和善温良,起身见过公主,也不多话什么。   余下人丁兴旺的四房,则热闹了。   四叔膀大腰圆,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如今在军中领着闲职,碌碌无为混着日子,吃喝嫖赌可谓一样不落,四夫人于氏瞧着是个厉害的,穿金戴银,颇为招摇,说起话来跟罗姨娘差不多,唱戏似的,夫妇生的四个子女打眼一瞧,也没有二房的江昀江明兄弟俩那般正气。   长子江平、次子江安皆已成婚有家室,三子江荣年十七,小女江锦年十五。   常念示意芦嬷嬷依次分了见面礼,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大方得体,受了几人的参拜道谢。   罗姨娘坐在四房后边,眼瞧着大家伙都得了宝贝,唯独她手上空唠唠的,脸色不禁有些挂不住,一时间,自个儿备的那份礼也不知该不该送了。   常念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她身上,温声开口:“罗姨娘?”   “哎!”罗姨娘立时起身,换了张脸似的,亲自捧了礼物上前来,“殿下,姨娘区区薄礼,倒是有些送不出手了,闹了笑话,还望殿下见谅。”   “怎会?”常念命春笙接了礼物,也拿了一个宝绿色的锦盒来,“本公主早听嬷嬷说了,姨娘今夜忙上忙下,最是辛苦。”   她将锦盒递上,“这是特特给姨娘备下的。”   罗姨娘面上一喜,忍不住打开瞧了瞧,视线里多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红宝石,登时笑开了:“哟,这宝石一瞧便是价值不菲!”   老太太抿口茶水,闻言便向大家打趣罗姨娘道:“这是个眼皮子浅的,小心哪天被人给卖了还帮着数钱哟。”   二夫人笑起来:“老太太惯是会开玩笑。”   罗姨娘抱着红宝石,哪顾得上什么卖不卖的,心中只觉上次三姨娘所说十分有理,倘若顺着殿下办事,那好处还能少?她劳心劳力不就图两个银子过好日子么?何必跟殿下作对!   常念不动声色打量着罗姨娘,大抵看出这是个见钱眼开,成不了大气候的,日后利用得当,不失为一颗好棋。   说这一会子话,仆妇们已经将各色膳食摆好了。   随着江老太太道一声“开席”,又等殿下和侯爷动了筷,底下几房才敢用膳。   常念早饿了,概因习惯与江恕一起用膳,看见桌上一道清蒸鲈鱼便下意看他一眼,软声唤:“侯爷。”   江恕神色淡淡,动作熟练地夹了一块鱼肉剔刺,才放到她面前的碗碟里,遂又给她盛了一碗鱼汤。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众人夹菜用膳的动作却是“唰”一声停下,强忍着震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底炸开了锅。   先才老太太向殿下介绍他们,侯爷只是面无表情坐在一侧,也不出声说什么,一如既往的冷淡,那样强的气势却无人敢忽略。   是以,他有什么动作,大家便能第一时间关注到。   可,可这二话不说就任劳任怨给那位公主夹菜挑刺……是真实存在的吗??   要知道,宁远侯自个儿都不曾如此精细过!这待遇,恐怕老太太都没有吧?   常念斯文吃着东西,倒是没怎么注意到底下异样,加之人太多,或多或少藏着算计,她也不愿去瞧。江恕知她喜好口味,他夹什么她便乖乖吃什么,待稍微填饱肚子,抬眸想拿茶水,这才瞧见个个呆若木鸡坐着,好似瞧见什么了不得的惊天景象。   常念困惑极了,怎么他们总这样呆呆傻傻的呀?刚才说话时分明还挺机灵的。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老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念宝,你吃你的,甭管他们。”   常念乖巧地笑:“好。”她对江恕指了指远处那道大闸蟹,“要吃那个。”   江恕微微蹙眉:“蟹肉性寒,你体质弱,畏冷,不宜多用。”   常念顿时失落地低垂了眉眼,心想不吃也成吧,谁知下一瞬,眼角余光却见那双大手夹了一个金黄的大螃蟹过来,慢条斯理地用工具除去硬壳,最后分了一半蟹肉到她碗里,余下一半则他自己吃了。   欸,常念才垂下的眉眼又扬了起来。   四叔手里的筷子却是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四夫人于氏用力捅他胳膊肘,低斥一声:“丢人现眼!”   随后才歉意对大家笑笑:“你们四叔老了,不中用了,见笑,见笑啊!”   大家附和着说无妨,却是默默捏紧了筷子,生怕自个儿也被惊得弄掉。   他们侯爷去了趟京城回来,比之前冷脸不说话时更吓人了!   待散了席,食不知味的几人都还不敢置信的瞧一眼宁远侯,当然也不敢多停留。   旁系几房的府邸就建在侯府后边,隔着一堵院墙,来往尚算方便。   各回各家后,四房府外来了一群面色凶悍的男子,手里的大铁棒吓人得紧。   四叔瞧见他们,圆滚滚的身子一抖,眼珠子转来转去,慌忙想着对策,忽然回身,欲从几个儿女手上抢了常念送的那见面礼。   江平江安几个自是死活不给。   四叔横着脸,使劲儿用力:“拿来吧你!”   东西抢过来了,四叔向那几个追债的跑过去,躬身赔笑脸,最后空着手回来,脸色铁青。   二夫人张氏立在自家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二房长子江昀在门里问道:“母亲,你瞧什么呢?”   张氏笑着:“瞧好戏呢。”   回去的路上,她叮嘱长子道:“眼下侯爷回来了,你往后可要争气,带着阿明在军中干出一番事业来。母亲也多去殿下那里走动走动,给你们兄弟俩谋一桩好亲事。”   江昀明白父亲早逝,二房兴旺的重担全落在他身上,神色认真的点了头:“请母亲放心,我定然争取像大哥那样出众。”   张氏欣慰笑了:“侯爷那是天赋异凛,生来便要做人上人的,母亲啊,只求你有他一半,就满足了,要紧还是娶个好媳妇。”   江昀腼腆地挠了挠头:“大嫂就很好。”   “皇族公主金枝玉叶能不好?”   张氏想,要是她的儿子也能娶个公主就好了。   -   一夜安宁。清晨时,晚辈都来福康院向江老太太请安。   侯府规矩森严,条条都是宁远侯按军规标准定下,晨昏定省一样少不得,若哪个无事赖床起晚,要受责罚的。   可这日一早,他们谁都没瞧见殿下。   偏偏老太太神色无常,也不说什么。   从福康院出来,几房夫人倒还好,心里嘀咕,嘴上不曾说什么。   只四房的小女江锦忍不住和三哥江荣抱怨一句:“就凭她是公主,便可以这样特殊吗?侯爷当初不是说这规矩无论是谁都没有例外……况且公主在皇宫里就不要向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请安吗?”   江荣吊儿郎当的,随意摆摆手:“你管这么多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   江锦愤愤不说话了。   本是两个人窃窃私语,可不知怎的,这话偏偏传到了常念耳里。   彼时常念刚起身不久,听到家规二字,人都清醒了,顿时想起那三百条严苛的军规,这倒像是宁远侯能干出来的事,于是吩咐夏樟去寻了本,拿来瞧瞧。   春笙一边替她布菜一边道:“听闻之前有寄居老太太院里的远方表妹,用膳遗食,被罚去厨房刷了月余的碗碟筷箸,此后再不敢来侯府玩了,又闻四房的三郎江荣偷懒赖床,隔日便被拎去军营,再回来时人都被晒成黑煤球。”   常念翻着那本厚厚的家规,动作蓦的一顿,她瞧一眼外面刺目的日光,快要晌午了,随后再看看碗里剩下大概率吃不完的羹汤,最后竟是陷入了沉思。 第61章 想了 当我宁远侯府是穷酸破落户不成?……   常念双手托腮望着那本家规沉思了许久。   外界对她夫君的评价大抵都是这样的:宁远侯掌管一方军.政大权, 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不讲情面,治下极严,整个宁远侯府乃至西北边塞无人不惧。   其实她也亲身经历过他的冷酷无情, 好比硬是被改掉了挑食不吃肉的坏毛病, 她如今吃着肉,也觉着很香;又好比骑马,她原就是好奇,也不打算真能学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哪知晓他竟是那样严苛, 每日抽出功夫按时按点拎她去学,撒娇耍赖也没用,他就像一块冷铁, 原则规矩很多很多,虽然极少时候会有退让。   常念倒也慢慢习惯了。   可如今听说家规,再听那些被惩罚的小可怜, 她心里总归不是个滋味。   要是按照这严苛的家规来衡量,她早被罚了千千万万遍吧?   江恕那样刻板的性子,要他改这施行了好几年的家规,显然不可能。但要她条条遵守, 首先第一条早起, 就不能。   这府上几百口人,今儿是这个说闲话, 明儿是那个, 哪能堵住别人的嘴?   膳食羹汤彻底凉透了。   春笙和夏樟也不知道她们殿下好端端的怎么发起呆来,估摸着殿下吃饱,便如往常一般轻声撤下膳食。   常念忽然问了句:“我用膳遗下的食物,都是怎么处理的?”   春笙愣了下, 如实答道:“以往在宫里,您食量小,吃不完的膳食都是由奴婢和夏樟她们分着用了,像汤羹流食一类会有杂役所的小太监来收去,听说是运往宫外喂养牲口的,在侯府也大约如此,您怎么问起这个了?”   常念摇摇头:“没什么。”   不是浪费就好。   外边进来一个宫婢通传道:“殿下,陈小姐她们携礼登门拜访您来了。”   “陈小姐?”常念讶异出声,随后才反应慢半拍地想起这是谁,是她从京城带过来的闺秀们啊!事情一多险些忘了。   “快请她们到偏厅坐着,上茶水。”   “是。”宫婢恭敬退下。   常念则回寝屋挑了两支流苏式的珠簪别上,略施薄粉胭脂,本就精致漂亮的五官顷刻间多了抹姝美眏丽,再揽镜自照时只觉镜中人实乃天上仙,家规带来的沉闷情绪淡去许多,心里美滋滋,就不由得感慨:“本公主即便来了西北苦寒之地也这般好看!”   春夏二人都笑了,出门前仔细带件披风。却见她们殿下走到门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回去拿了一个白玉镯子套上手腕,一面道:“美玉衬得人气色好。”   夏樟便打量一眼她们殿下白里透红的脸蛋,心想侯爷才是真正叫殿下气色好的吧?   -   偏厅里坐了有七八位年轻夫人,个个满面春风,笑意盈盈。这都是上回受邀去侯府的闺秀们,三俩个月下来,亲事成了,也随着夫君一并来了西北,只前段时候公主随宁远侯在安城别庄避暑,她们不好贸然打搅,如今公主回了银城侯府,自是第一时间约着上门拜访。   大家都是从京城远道而来,在偏厅等候时便有说不完的话,一时是西北风土人情,一时又是这干燥讨人厌的天气,你一言我一语,格外热闹。   待常念进门来,只见众人起身,屈膝行礼:“臣妇们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常念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好似仍旧在京城一般,久违的舒适与自然放松感迎面而来,心中动容,不禁赞自个儿做了个顶顶好的打算。这便笑道:“平身,快坐!”   与此同时,侯府与四房院子相通的垂花门处,四夫人于氏带着两个好友泛起了嘀咕。   她方才竟听两个送茶水的宫婢说殿下在偏厅会客,好生热闹。   可那位公主初来乍到,兴许连侯府这几十口人都没认全呢,哪来的客??   四夫人的好友推推她,揶揄道:“你不是说眼下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在西北,难免落寞空虚,还让我们趁机来走动走动,跟公主打好关系以后好处少不了,可这算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好友也撇撇嘴:“四夫人,你还说替我们引荐,莫不是哄我们玩的?”   四夫人干笑两声:“瞧你们俩说的什么话?我不也同你们一起么?”   两人不冷不热地别开脸,对四夫人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变,只不过心里都谋算着想借四夫人搭桥跟那位公主攀上关系,才耐着性子等了等,可是过了好些时候,只听来往宫婢说公主与客人们去花厅作画了。   这会子凑上去,恐怕也不得脸。   两个人琢磨琢磨,敷衍几句就离了府。   四夫人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且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位公主怎么就能有这么多关系亲近的客人?不应该啊!她昨儿个打眼一瞧,那就是个漂亮单纯的小姑娘!   说白了,就是好忽悠,好拿捏。   春笙带人送糕点去花厅,途径此处,远远瞧见四夫人徘徊不定,于是吩咐几人先送过去。   春笙走到四夫人身后:“这位是四夫人吧?您在这做什么呢?”   四夫人听到声音,猛地回身来,瞧见春笙,一眼认出这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大宫女,忙摆起笑脸:“哟,春姑娘吧,我这不是估摸着殿下烦闷,想过来找殿下说说话,哪知听说朝夕院这会子有客人,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春笙却记得那碎嘴说她们殿下不守家规的正是这四夫人的小女,于是皱了眉,佯装为难:“我们殿下确实脱不开身见您,若说要解闷恐怕也无需劳烦四夫人,您有这份心啊,不如花在旁的地方要紧,免得日后埋下祸端。”   四夫人讷讷,未及答话,春笙已福身告退,留她在原地琢磨:公主身边一个宫女也这么厉害?说话阴阳怪气的!好像谁得罪了她。   刚从江老太太院里出来的二夫人上前,不紧不慢地道:“人家这是好心提醒你管住嘴呢。老太太都没发话,倒被个不懂事的抢先了。”   四夫人登时瞪她一眼,可到底是在侯府这个大宅院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人,一听这话就很快明白过来了,今儿一早,江锦那孩子抱怨说了几句难听话,难不成……   四夫人顿时指着二夫人,气骂道:“好啊!是你这个笑面虎!”   是二夫人故意将那话透露到公主耳里挑起事端!平白叫她受了这冷落!   二夫人却随意笑着,也不恼:“自己生的丫头管不住嘴,倒还有理怪我?笑话。”   说完,二夫人便摇着蒲扇走了。   四夫人气得要死,脑子嗡嗡的,一时不知该先回去训诫那个臭丫头,还是想法子去公主那里挽回什么。   -   常念得知这一番曲折原委,已经是将近晚膳了,四夫人送了个水晶雕件过来,又托人带话请她大人有大量,别和孩子计较。   春笙便和主子说起今日在垂花门那一幕。   夏樟不禁疑惑道:“不过是两句话,您也没怪罪,她上赶着来作甚?”   常念抚着那水晶雕件,笑了声:“若我兴师动众去责怪,才是被人当成枪使了。”   这回夏樟很快反应过来:“有人故意给四夫人使绊子。”   春笙却说:“也是她管教无方,任由子女这样不懂规矩,才被人抓住把柄。”   夏樟张了张口,春笙一眼看出她想问什么,点点她脑门示意她安静些。   她们殿下已然撑着下巴发起呆来了。   良久,仆妇来请示可否摆膳,常念才回神,尽量摒去心底那点不舒服,温声吩咐:“东西收了放好吧,过几日再寻个由头回礼。省的四夫人今夜睡不着觉。至于旁的话,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少不了,小打小闹无关痛痒,也只当没听见,让她们自个儿窝里斗去,咱们该如何还是如何。”   二人齐齐应是,拿东西出来时,宁远侯正阔步从庭院外走来,二人忙屈膝见礼。   江恕淡淡扫一眼那水晶雕件,抬脚进了门,一抹冰蓝色身影扑到他怀里。   江恕顿了步子,伸手拍拍常念后背:“怎么了?”   常念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又在他怀里拱了拱,才闷闷说:“想你了呀。”   江恕唇角动了动,勾出一抹浅淡的笑。他覆在常念后背的宽掌往下移了些,揽住她腰肢,将人抱了起来。   这才发觉她长肉了,比在京城时沉了些。   江恕抱常念到椅子坐下。   常念侧坐在他身上,两手勾着他脖子,也不说话,亲昵地蹭蹭他脸颊。   门外仆妇端膳食上来,见状闹了个大红脸,在门口犹豫片刻,赶忙进来,又动作利索地摆好膳食,悉数退下去。   鼻间飘来阵阵香味,常念埋在江恕颈窝,还是不想动腾,   江恕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就这么想?舍不得下来啊。”   常念嗡声道:“嗯。难不成你不许么?”   江恕笑了声,低低的笑声里带着些宠溺的意味。他抽出一只手去布菜,待小碟满了,才抽开揽在常念腰间的手。   “出来用膳。”   常念探出半张脸,看到碟上有她爱吃的鱼肉,才慢吞吞坐直身子,张了张嘴。   “真是娶个祖宗。”   虽这么说着,江恕却是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喂她吃。   今夜常念吃的比往常要多些,至少她碗里那份不像往常剩的那么多了。吃饱她才从江恕身上下来,水润润的唇瓣轻轻贴上男人冰凉的薄唇,又很快抽开,眨眼笑着,古灵精怪,好似瞬间又恢复了往日活泼。   江恕倒是没多说什么,晚膳后照旧回书房处理各地呈上的公务,只是翻阅着一桩桩繁琐的公事,有些心不在焉,眼前总浮现常念那双漂亮得好似会说话的眼睛。   他咳嗽一声,有些口渴。   十骞候在一旁,识趣添茶水。   江恕喝了口,却觉茶水寡淡无味,竟还不如常念方才蜻蜓点水般亲在他唇角,这便烦躁放下,忽的问:“今日府上有什么事?”   十骞下意识回想,可不知道侯爷问的是公事还是私事,便一件件的说,直到说起殿下身边的夏樟姑娘要了本家规回去。   江恕搁下笔,语气难人寻味:“家规?”书房里便有,他起身去抽屉翻了出来,打开瞧瞧。   第一条,辰时起身。   第二条,用膳不得遗食,不得铺张浪费。   ……   越往下看,江恕的眉心便越蹙得紧,最后颇有些嫌弃地道:“这是什么狗屁规定?当我这宁远侯府是穷酸破落户不成?”   骤然听这话,十骞愣住了:“这,这可都是您当年亲自定的啊!您……忘了?”   江恕抬眸,神情古怪地睨他一眼。   就好像说:本侯能干出这事??   十骞立时垂下脑袋,不敢多说一句话,只眼角余光瞥见他们侯爷拿笔在册子末尾添了几笔,然后,一沓厚厚的册子被丢了过来,他赶忙抱住。   江恕面不改色,冷声吩咐:“拿下去,告诉他们,家规改了。” 第62章 掌家 我们念宝是想要阿恕手把手亲自教……   什么?   家规改了!   竟还是宁远侯亲自改的!   这消息传到各房, 顿时炸开了锅,江明江荣几个最心焦,急急忙忙去翻看, 第一条, 没变,第二条,也没变……一直翻到最后一条,都还是原本模样!哪里改了?   他们只看到最后添了一句话。   ——以上,吾妻阿念除外。   随后还跟着两行简短的解释。   ——若有异议, 来找本侯。   二房次子江明顿时拉起一张脸,仰天长啸:“就这?空欢喜一场,大哥也忒偏心了吧!我们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找他理论啊!”   江昀踢踢他, 严肃了脸色教导:“阿明,你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早起练武,怎么还孩子气?大哥甚至比我们早起半个时辰, 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军中几十万将士谁敢不服?”   江明望着他亲哥哥,苦着一张脸, 半响说不出话。   他们哪能跟大哥那个钢铁一般的人物作比啊?   不过江明还是老实应一声:“是!”   江昀这才缓和了脸色, 道:“大嫂那样娇弱,年纪比你我都小, 日后大哥不在府中, 我们也当尽力维护大嫂,知道吗?”   “知道了!”江明也喜欢那个天仙似的大嫂,给他送的见面礼至今都舍不得用呢。   二房一片祥和安宁,同样有孩子的四房却是闹翻了天。   四房长子江平、次子江安都同自己媳妇抱怨起来, 三子江荣惯是懒散,唏嘘几声,也不当回事,就老样子呗!   江锦才因早上抱怨几句被母亲责罚训诫,这会子又看到家规改了,好似独独针对她一般,气闷得瞪大眼珠,心里最不是个滋味,慢慢的竟恨起那位皇宫来的公主了。   凭什么她就这么特殊?   偏偏江荣还说着风凉话:“你有本事也嫁个这么好的郎君呗,事事依着你。搁这生什么闷气,省的待会又挨骂。”   江锦咬牙切齿道:“等着!”她今年也十四了,父母亲开始为她张罗婚事,她定要风光大嫁不可!再不想待在这个家受气了。   年轻人总这样冲动,其余几位夫人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从这事中再次明白,侯爷是当真疼爱这位公主。   对此,最欣慰的便是江老太太了,连连跟芳妈妈感慨:“阿恕这孩子,开窍起来都不用老身指点。”   阖府上下,常念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刚沐浴完,换了一身柔软料子的芙蓉色中衣,三千青丝自然披散下来,坐在梳妆台前敷玉露,就见春笙跑进来急急道:   “殿下,侯爷将家规改了,您快瞧!”   常念愣了下,听到家规更改的第一反应竟是:江恕那个老古板果真听到风言风语,这是为正家风连本公主也不放过吗!?   然而等眼睛看到那两行字,随即是另一种惊讶浮上来,惊得她险些打翻了玉露瓷瓶。   常念原本以为江恕那厮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是稍微放宽标准,再要求她一并遵守,谁曾想,竟是丝毫未改,她除外?   “有这么惊讶?”门外传来一道低沉问话。   常念僵身回头看去,是才将去书房不久的宁远侯。她轻咳一声,将惊讶悉数收了回去,转为用一种奇怪探究的目光看他。   江恕进来,春笙她们几个自觉退下去了。   他走到梳妆台前,修长的指扶起那个半倒的玉露瓷瓶,放正,随后漫不经心地倚在妆台前,狭眸低垂,居高临下看着常念:“辰时起身,我都叫不起你,这府上还有谁能?”   常念有些发窘,檀口微张,想要为自己说些什么,就听他又慢悠悠地道:“三百条家规,逐条更改怕是改到猴年马月,西北军务等不起。”   好,常念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她轻哼一声:“你是一家之主,自由你说了算。”   玉露敷完还要温水净脸,再抹一层薄薄的润颜膏,饮下滋养补身调气血的汤膳,最后涂抹保湿唇脂,方能上榻入睡。   常念心底琢磨着事情,如常做这些,江恕就倚在一侧,窗台上烛火跳动着发出细微声响,暖黄光影笼罩着两张气息截然相反的脸庞。   都是顶顶好看的长相,偏偏一柔和,一冷硬。江恕是那不说话时面无表情的冷冽,说话时更显寒凛,许是常年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他身上总带着些压迫的威严,叫人下意识的服从敬畏。   常念仰头打量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问了句:“阿念在宁远侯心中也是很要紧的存在,对吗?”   江恕诧异片刻,挑起的眉尾像是说:这还需要问么?   常念停下手中动作,认真再问:“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还会为我做什么的,对不对?”   顿了顿,她语气带上些试探意味:“好比若是母妃和哥哥有什么难处,你会念着与我的这份旧情……”   “不会。”江恕没有温度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怎会眼看着她出事呢?   不在……更是笑话。   常念望着男人凌厉的眉眼间几分若有若无的凉薄之气,慢慢皱了眉头。   江恕俯身靠近她,轻轻拍着她白皙柔软的脸蛋:“瞎想什么呢?”   常念闷闷垂下头:“没什么。”   “你皱眉的样子不好看”说完这话,江恕便去洗漱换衣了。   常念愣了愣,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分明还是漂亮得很!   可不过一会子,她又走了神。   她想起来,好像从一开始,江恕就没想着要她守这份繁琐苛刻的家规,因为她是公主啊,下嫁江家仍旧是,所以其实不能说是江恕为她打破什么原则,他这么做,只是用一家之主的威严堵住那些闲言乱语,如此,大家面上都过得去。   嗐,她想这些做什么呢?   锁骨上不轻不重的啃.咬叫常念忽然回过神来。   江恕不知何时已经抱着她往榻上去了,他按在她腰窝的大掌缓缓摩挲着,情.动朦胧。   常念红着脸躲开,嘟囔道:“我口脂还没抹呢!”   “呵,”江恕低笑着,“待会再给你抹,成不成?”   常念的一句“不成”被吞入腹中。   西北的天气实在干燥,许久都不见一滴雨落下,定安街打更而过的小厮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朝夕院寝屋内摇曳响动的床帐,也透出几分干柴烈火的意味。   -   白露甫过,秋意渐浓。   常念衣柜里的夏日轻薄衣裙全换了一批,大多是从皇宫里带过来的,料子自是上好的柔软料子,京城的样式也是顶顶好,只是江老太太觉着孙媳这样的小姑娘,该是欢喜穿新衣裳,便又叫芳妈妈请了绣娘来府上,重新给孙媳裁新衣。   绣娘拿软尺仔细给常念量体,夏樟在一旁拿笔记到纸上。   量到胸围时,绣娘温声道了个数字,夏樟的笔却是停了下来,她大概记得她们殿下的尺寸,可这绣娘量出来的竟是比往常多出了不少,误差也太大了吧?   夏樟想了想,虽然这是老夫人请来的绣娘,还是皱眉道:“你量错了。”   可绣娘年过五十,干这行干了快二三十年了,也不信自个儿会错,于是说:“夏姑娘,你大可亲自过来瞧瞧,可半点错也没有。”   常念困惑地看看夏樟,夏樟倒也认真过来看了看,软尺上刻度确实是绣娘方才报的数字。   可,夏樟还是不明白:“好端端的,我们殿下的胸围怎么会……”   春笙端茶进来,听到这话,立时快步上前推推她:“快别胡说了!”   绣娘和芳妈妈反应过来,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常念的脸颊已然红透,连带着耳根子也烧红一片。   她哪里知道怎么会变大……   简直丢死.人了!   芳妈妈知晓姑娘家年纪小脸皮薄,这便出来转移话题道:“殿下,待会老夫人说是请您去福康院一趟,也叫了罗姨娘和三房夫人,想来是有要紧事交代。”   常念小声“嗯”了一声。   脸颊还是阵阵发热。   待绣娘走后,她喝了两碗凉茶才稍微压下些热意,去福康院也不乐意带夏樟了,打发她去整理衣裳,带着春笙和芦嬷嬷过去。   常念到福康院时,江老太太笑盈盈朝她招手,趁着罗姨娘和三房夫人还没来,祖孙俩说着悄悄话。   江老太太:“念宝,咱们江家家大业大,财产颇丰,想必阿恕对你说过些,祖母是一万个不放心交给旁人打理,以前是没法子,祖母管着要紧的,府上的杂事交由小罗,三房夫人是个没心眼的,叫她督促着,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闹不出大乱子,不过眼下好了,你是咱们江家的嫡亲孙媳妇,答应祖母,往后多用心担待些,守好这家业,可好?”   常念看着老太太花白的头发,重重点了头:“祖母放心,这是阿念份内的事。”   来西北之前,她还思量过,这掌家权或许要使手段争一争,大家族内尔虞我诈,人心难测,实乃常态,却不想,祖母待她是坦诚真心,毫无保留,言语间更无长辈训话的高高在上,她心底是动容的。   江老太太听这话,也放心了。   不多时,罗姨娘和三房夫人便到了,依次福身见礼,遂才在底下落座。   三房夫人依旧穿着一身黛绿裙,眉目温婉,自是一派恬淡。相较之下,罗姨娘则显得局促多了,眼神飘忽不定的,看看上首的老太太,又瞧瞧公主,交叠的两手不安地动着。   江老太太抬眼打量二人一番,肃起脸说话时,声音不大,却很是严厉:“今儿个叫你们来所为何事,估摸着你们也明白。”   三房夫人起身应“是”,她身后的仆妇递上来一串钥匙,三房夫人亲自拿到常念跟前,温声道:“殿下,这些年三婶娘有幸得老夫人垂怜,管着几家铺子田庄,如今您来了,早该交由您保管。日后若有不解之惑,婶娘随时听候差遣。”   常念微微颔首,立时有芦嬷嬷上前接过。   老太太瞧着三房夫人,露出满意神色,再觑一眼踌躇不前的罗姨娘,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   罗姨娘赶忙起身,摆出笑脸来:“瞧我,想事情想走神了,险些忘记正经事。”她从腰间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来,将要递给常念时,又微微顿了顿。   罗姨娘作出担忧的神色来:“咱们侯府这些鸡毛蒜皮的琐屑事可不少,厨房日常开销采买,各房月例银子,下人办差赏罚,季节交替后园也要修剪,有时候办个宴席啊,也有的忙,殿下娇养深宫,是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心头宝,想来这些琐屑杂事是不曾接触过的吧?”   说着,罗姨娘忐忑不定地去看常念的脸色,掌心沁出汗来。   常念只是笑了笑,柔声道:“姨娘说的是,本公主自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么说起来,倒是平白养得一身娇贵毛病。”   “哎哟!苍天有眼,日月可鉴,姨娘可不是这意思!”罗姨娘急忙摆手,“殿下说笑了!”   常念起身拍了拍罗姨娘的手背。她弯唇笑着,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只觉少女甜美而娇俏,是那最天真无邪的单纯模样。   罗姨娘却觉后背有一丝冷意浮起。   常念迎着她闪烁的目光说:“这回可没有开玩笑哦,这些琐事,本公主确实不如姨娘办的周到。”   罗姨娘干笑两声,还想替自己挽回些什么,就听这道娇娇软软的嗓音又道:“往后还是交由姨娘管吧。”   罗姨娘手一抖,几乎是怀疑她听错了,心中惊疑不定,飞快琢磨着,就连手上的钥匙几时被拿走也不知,反应过来时,手心只剩汗水。   常念拿着那串钥匙,盈盈转身面对着老太太:“阿念初来乍到,也不熟悉府上各处,姨娘办事谨慎细心,经验丰富,日后还管着琐屑杂事,需要银子时便来朝夕院支取,也不碍事,祖母觉着如何?”   江老太太大笑两声,“老身觉着好。”   罗姨娘要是整日闲着没事干啊,说不准要出幺蛾子。   再者,说句良心话,罗姨娘操持的本事,与府上干了十几年的老妈妈比较也是不相上下。   江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下来,“小罗,你发什么愣?”   “哪有?”罗姨娘忙道,“殿下如此信任我,以后自当是好好为咱们侯府效力。”   老太太笑了,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是聪明人,老身喜欢。”   三房夫人淡淡看着,抿了口茶,也不说什么。   直到从福康院出来,罗姨娘才觉这真不是个事儿。   钥匙没了,权力还在,怎么听怎么怪。   可她今日来之前是做好了最坏打算,毕竟老太太发话,这会子她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自此什么权力都没了,可眼下虽说没了钥匙,府上事务到底还归她管。   这么想来,好像也有点安慰?   -   今儿日头不大,又是下午,秋风尚算凉爽,常念挽着老太太在院子里走了走。   从福康院出来,便是后园。   江老太太想起她精心布置的御花园,说好要给孙媳一个惊喜的,可眼下都凋零完了,怎一个荒凉了得?这便连忙转了方向,朝前院走去。   常念才来几日,加之身子惫懒也不爱出门走动,因而还未熟悉侯府全貌,见状倒也没说什么,心想跟着祖母走便是了。   走着走着,她忽然唤了声:“祖母。”   老太太挑挑眉。   常念问道:“您就不怕我不仅全然不懂掌家,反倒将家产败光嘛?”   “哈哈哈!”老太太却笑了起来,宽慰她道:“放心,咱们家有银子,足够你败的。”   常念嘟嘟嘴:“哎呀,祖母!”   她才不是那个意思。   江老太太当然明白孙媳想问什么,笑过后才道:“虞贵妃掌管六宫,教出来的闺女还能差?不着急啊,咱们慢慢来,要真遇到难处,不是还有祖母在么?”   常念腼腆笑笑:“好,听您的。”   祖孙走到前院练武场,不知怎的,老太太停下来上下打量起孙媳妇。   “念宝,今儿闲着无事,不如祖母就教你个几招几式的,怎么样?”   “啊?”常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老太太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拉着她进了练武场,拐杖教到她手上,在沙场摆起招式来,利落干练,竟是直接打了套拳法。   常念想起来了,祖母早说要教她些防身招式,这些日子耽搁下来,可看完祖母那拳法,心中却不由得想,这样复杂的武术招式,她怕是学不来吧?   老太太看出她的迟疑,略作思忖,道:“祖母摆的这些太难,换个简单的五禽戏如何?”   老太太两手张开,右脚高高抬起,先给她示范了一招鸟戏。   常念看着这奇奇怪怪的动作,再听那名字,五禽戏……她更迟疑了:“祖母,阿念忽然觉得,或许不用学这些也成?侯爷武功高强,他会保护我的呀!”   江老太太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走过来道:“祖母晓得了!”   常念一脸茫然:“晓得什么了?”   江老太太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喜道:“我们念宝是想要阿恕手把手亲自教!”   常念:“……”   不!她不想!   真的大可不必!! 第63章 醉酒 乖,别动。   常念觉着依照江恕那个严苛刻板的行事作风, 要是让他来教,不将她调.教得有模有样怎可罢休?说不得就是日日拎着她来演武场操练。   不成不成!   常念光是想想便觉吓人得紧,再看眉开眼笑的祖母, 顿时扁扁嘴, 上前挽住老人家的胳膊,轻轻晃了晃,“祖母~”她又将下巴垫到祖母的肩上,软着声音撒娇:“侯爷好凶的,上回学骑马, 学不会他就不给糕点吃,也不给睡觉,阿念好怕, 我们不告诉他好不好嘛?”   有个小乖乖这么会撒娇,江老太太的心都快化了,哪能不好?连忙摸摸孙媳的头, 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咱们自个儿学,回头祖母就教训那个臭小子!”   常念笑弯了眼, 一口亲在老人家的脸颊上, 甜甜道:“祖母最好了!”   “哎哟!”老太太惊喜地摸摸脸颊,笑得满面春风, 对一旁的芳妈妈道:“瞧瞧, 好久都没有哪个小辈这么亲近我老婆子了。”   芳妈妈笑了笑,看到常念递过来的求助眼神,便道:“您是有儿孙福的,今儿初一, 正好是梅大师登台的日子,不如带殿下去千音阁听听戏如何?”   常念立时接话道:“千音阁?祖母,我想去!”   “成,咱们去!”江老太太大手一挥,也不记挂去学那什么五禽戏了,只要孙媳妇开心,这就吩咐芳妈妈去安排车架。   常念才算放下心来,离开练武场时心想日后再不要经过这个地方了。   那五禽戏,更是提都不要提起!   -   千音阁是银城最大的戏楼,平日颇受世家大族青睐,偶尔谁家办寿辰酒宴也喜欢请阁内的戏班子登府演唱,像梅大师那样的名角,只初一十五登台,且只唱一出,座儿都得提前一个月预订,不然连楼下的散座都挤不上。不过江老太太在千音阁是有上好的独立雅间的,便似在安城的望霄楼一般,不管她来不来、几时来,都有小厮按时洒扫,随时恭候。   这厢,祖孙俩才下马车,阁内眼尖的小厮便跑下来了,躬身道:“小的参见殿下,问江老夫人安!”   常念温声道一句“平身”,老太太对她说:“这是小全,鬼机灵一个,往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办。”   常念依言看了小全一眼,约莫十六七的年岁,生得眉清目秀,笑起来两颗虎牙格外讨喜。   小全嘿嘿一笑:“谢老夫人抬举,小的自当为殿下尽心。”   说罢,便行在前头引二人入内上楼,又道:“赶巧了,小的方才见您府上四房的四姑娘也来了。”   “哦?”江老太太淡淡问了句,“那丫头跟谁来的?”   小全替二人拦着些过路行人冲撞,一面回头道:“是柏家长子的夫人庄氏。”   闻言,常念微微皱了眉。   那柏夫人不就是对她夫君余情未了处处针对她的那位!江家与柏家对立,怎么四房的江锦还与这人走得近……   想着,她轻轻摇了摇祖母的手:“祖母,请人过来与我们一处可好?”   江老太太道:“也好,都是咱们江家人,在外面断没有各待各的说法,至于那姓柏的,话带到,爱来不来,老身这雅间勉强容得下她。”   小全低声应:“是。”   待江老太太与常念在雅间安座后,他又上了茶点瓜子糕点一类小食,才跑去底下雅座传话。   柏夫人和江锦是坐在底下雅座。因为预订不上雅间,听到小全来传话,江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有些怯。   柏夫人瞧她一眼,问小全:“殿下可来了?”   “殿下与老太太一起呢。”小全这么答道。   只见柏夫人起身,掸掸袖口瓜子壳,“小锦,走吧。”   江锦这才迟疑起身。柏夫人跟小全走在前头,她慢吞吞走在后面,在心里不乐意地嘀咕起来:怎么这样不巧!偏要撞上老太太跟那位讨厌的公主!   江锦最近几日都在琢磨自个儿的亲事呢,她要风光大嫁,惊艳众人,良人的家世地位定要反复斟酌。   可西北最尊贵最体面的当之无愧是宁远侯,再无比他权力更大更威风的人物了,她们旁系四房跟着沾光。西北大军中倒也不乏出色的将士,首先是与宁远侯有着兄弟情义的时越将军与叙清大人,时将军虽生得器宇轩昂,家世地位都上乘,可是太老,都二十四了!叙清大人虽光风霁月,睿智多谋,可是个断了腿的残废!只有宇文明珠那个傻子才将他当成神仙,这些江锦都瞧不上。   其余世家中,第二有实力的就是柏家了。   于是江锦的目光在柏家转了转,柏家嫡次子不是还没有成婚么?也是一表人才,今年二十一,年岁正好,她打定主意,费尽心机终于跟“未来良人”的嫂子柏夫人攀上关系。   所以今日江锦才会与柏夫人一起出现在千音阁。本来她还想借着看戏的功夫向柏夫人打听打听,哪料,这就被请过去了。   谋算落空,江锦心疼她今儿花在千音阁的银子……   小全将两人带到,回禀老太太,遂退下。   柏夫人进到雅间,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常念。   雪肤玉色,确实生得一副顶好的皮囊,眉眼间一点稚气却勾勒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单纯,粉裳之下的身姿纤细柔婉。   嗤,还是那样娇娇弱弱的。   柏夫人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福身见礼,江锦听到声音才回过神,连忙屈膝问候。   老太太端起茶盏吹了吹,才道:“坐吧。”   “是。”两人在后边的位置坐下。   雅间在二楼,左右以百花屏风隔断,视野开阔,是最好的观戏位置。   眼下戏未开场,四周难免有些嘈杂。   常念吃着糕点,与祖母说说话,倒也不太注意身后的动静。   只雅间右侧传来的谈话声叫她凝神片刻。   一道语气带着些炫耀的女声响起:“我今儿个买到宝贝了,京城皇宫里出来的好东西!”   另一人答:“快给我瞧瞧……哟,这玉箫晶莹剔透,光是打磨的玉石便价值不菲吧?这工艺也顶顶好。”   那人更得意了:“那可不,你看这底下垂的流苏穗都是掺金线拧成的。”   “上哪买的?”   “城东典当铺子啊。”   立侍一旁的春笙也听出些不对劲来。   宫廷玉箫,那是徐太后在她们殿下及笄礼时赏的,后来带来西北。殿下不爱笛箫一类乐器,便挑去给四房姑娘做了见面礼。   这会子怎么出现在陌生夫人手里了?还是从典当铺子买的!   常念回身看了眼江锦,江锦匆匆垂下头,手心汗湿一片。   于是常念给春笙递了个眼神,春笙轻声退出去。   “哐当”一声。   江锦紧张得打翻了茶盏。   江老太太回身睨一眼,低声冷厉:“没有规矩。”   江锦立时局促地站起来,攥紧手心,躬身请罪。她的婢女急忙去收拾打碎的茶盏。   顾着有外人在,常念指了指台上来往放置锣鼓道具的小厮,对老太太道:“祖母,快开唱了。”   老太太这才收敛厉色回身过来,笑道:“梅大师唱功一绝,早年自京城下扬州,又辗转来了西北,也是有缘。”   常念笑盈盈答话:“从前在宫里听母妃提起过。”   这时,紧绷身子站立听训的江锦才得以缓了口气,在芳妈妈示意下安静落座,只后背崩得挺直,再不敢乱动,可一想到老太太当着柏夫人的面训诫她,就又涨红了一张脸。   还是那个公主替她解的围。   江锦悄悄抬眼,看见常念与老太太相谈甚欢,老太太甚至亲自给她剥瓜子,她们才是亲祖孙,她这个隔了一层的小辈算得了什么?   而且,公主应该知道那玉箫被拿去典当了吧?她定是知道了的!可那是被她的赌鬼父亲抢去抵债,根本不关她的事,可,她要揭发父亲为自己撇清关系吗?不,她不敢。父亲会打她的。可若不揭发,她该怎么办?   江锦脑子乱糟糟的,底下戏开唱了,也没有心思看一眼。   柏夫人根本不理会这个丫头,她只关心宁远侯娶回来的公主。   一时间,雅间内只有老太太和常念聚精会神看戏,看到精彩处祖孙俩还会小声讨论,叫芳妈妈拿银子去打赏。   一曲戏毕,锣鼓声将歇,台上梅大师对上下看客拱手,用戏腔道:“诸位看客请稍候,今夜第二场唱《杨家将》。”   众人顿时拍掌叫好。   往日梅大师都是唱一场的!   老太太是戏痴,听说第二场更来了兴致,势必要听完不可。常念却有些心不在焉了,转身问芦嬷嬷时辰几许。   芦嬷嬷道:“酉时已过,天快黑了。”   老太太拉着她道:“你别管他,他是孤寡惯了的,以往整日整夜待在军中都不肯回府。”   这个他自然是指宁远侯。   常念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可怜的意味,不过想想也是,江恕总是很忙,好些时候她们用着晚膳,那个名叫十骞的下属就已经在院子里等候着有要事回禀了。   说不准今夜宁远侯觉着终于甩了麻烦,更专心公务了呢!   于是常念不着急回府了,反倒是江锦慌忙起身,寻了个借口离开。老太太挥挥手,不甚在意,对面有老友也在听戏,借着等候的功夫,老太太过去与人说话。   雅间便只剩下常念和柏夫人。   柏夫人名叫庄钰。   常念回头看看她,细看才发觉这也是个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的佳人。   迎上她视线,庄钰抬了抬眼:“坐了这么久,都没机会与殿下说上两句话。”   常念笑笑:“如今不是有了?”   “自安城一别,也快有一两个月了。”庄钰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常念倒了杯,“听说殿下学了骑马,如今可学会了?”   连这她都知道!?   常念不动声色地压下那一点点惊讶,苦恼皱起眉头:“骑马太难,便是侯爷亲自教也教不会。”   庄钰动作一顿,随后满饮杯中酒,才笑道:“宁远侯该是没有多少耐心吧?”   “是啊,本公主学不会,他动不动就冷着脸不说话。想来是觉着本公主不会骑马丢了他的脸?”常念双手托腮,小脸上漾着郁闷,一番话说得有模有样的。   庄钰听着,怔了半响,忽觉心中畅快了许多。   上回宴席,她眼见那个高大冷漠的男人进来,走过她身边,冷风拂面,他却那般温柔地抱起一个女人。   庄钰还以为有多特殊,暗自嫉妒得快要发疯,他当初冷拒她时是怎样的冰冷无情啊?   ——“请自重。”   ——“滚出去。”   ——“庄家怎么教出如此不检点无教养的人?”   字字句句如利刃穿心。   然而如今再瞧瞧,还不是一样?   江恕眼底只有家国安定和西北大军,皇宫公主照样入不得他的眼。所以她庄钰求而不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恨只恨她没有公主高贵的出身,能让江恕为权衡大局迎娶。   庄钰忽然有点同情起这个漂亮的小公主了。才十六七吧?以后多少年都要跟一个不体贴不温柔冷面冷心的男人度过,多惨啊?   庄钰将酒杯推过去些,“殿下,尝尝这酒,醉了解愁。”   常念犹豫了一下,才端起来闻了闻,又试着抿了口,烈酒辣得她直咳嗽。   芦嬷嬷连忙上前抚着她后背顺气,送上凉茶。   见状,庄钰笑了两声。   常念登时不服气了,推开嬷嬷将那酒一口饮尽,热辣辣的滚过喉咙,之后便是一股钻入心窝的暖,她轻咳一声,红着小脸认真点评:“酒不错。”   庄钰还是笑,带着些笑她逞强的意味。   常念哼哼两声,给自己倒酒,再豪爽饮下:“真不错!这酒比侯爷暖!”   闻言,庄钰不笑了,心里升腾起的诡异快.感反叫她压抑着些畅快,叹息道:“看来宁远侯给殿下受了不少委屈。”   两杯酒下肚,常念也有些晕乎乎的,听到委屈一词,顿时想到在床榻上受折磨的漫漫长夜,扁嘴附和道:“本公主何止委屈,简直苦不堪言!”   -   夜幕轻垂,朝夕院中,向来公务繁忙的宁远侯已是在满桌佳肴前等了快两盏茶的功夫。   十骞急匆匆回来禀告:“侯爷,殿下与老夫人在千音阁等候第二场戏了,估摸着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说是让您先吃。她们不吃了。”   江恕沉着脸,不知怎的,竟就起身回了书房公务,那晚膳是一口没用。   十骞垂头跟过去,心却想:往常侯爷回来陪殿下用晚膳时不是总蹙眉,观样子是不耐烦的,今儿清闲下来,怎么还不乐意了啊?   才作此想,就见走到书房门口的侯爷忽然转身往马厩去。   江恕到底还是骑快马来了千音阁。   小全立马下来给他带路。   雅间里,常念喝了两三杯酒,已然糊涂了。庄钰倒是还清醒着。   江恕进来,一眼看到常念歪歪扭扭地靠在桌子旁,眉心直跳,他大步走过来,拍拍她通红的脸蛋:“阿念?”   常念朦朦胧胧地抬起头,张开双手,娇憨喊了声:“夫君。”   “回家了。”江恕就这么抱她起来,一手护着她后背,一手揽在臀下大腿。常念不舒服地动了动,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不要抱,要背…”   江恕顿了顿,没脾气地将人放下来,叫芦嬷嬷上前扶着常念这栽歪的身子,才蹲下,背起她。   常念还是不舒服地踢了踢小腿:“慢点,走慢点!你颠到本公主了!”   江恕:“……”   挑剔鬼。   他缓了步子,也缓了语气:“乖,别动,一会上了马车便好了。”   常念才安分下来,趴在他后背合了眼。   雅间内,一点没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庄钰紧紧攥着酒杯,脸色慢慢变得铁青。   这就是她说的动不动冷脸?   这就是委屈??   这就是苦不堪言??? 第64章 睡相 出征在外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   庄钰气得要死, 又气又嫉妒,眼前总浮现宁远侯背着那娇气的公主,低声哄着说“乖, 别动。”这鬼地方她一刻也待不得了, 当下便破门而出,婢女战战兢兢跟上去。   待江老太太和好友说完话回来,噫,人都不见了!   芳妈妈说:“殿下喝了几杯酒,醉了, 侯爷才将人抱回去。柏夫人也走了。”   “好好,老身自己看戏。”   台上锣鼓声响起,《杨家将》开唱了。   与此同时, 四房院子里,也唱着一出大戏。   江锦在雅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回来, 便颤颤巍巍跟母亲说出了见面礼被父亲抢走还赌债一事。   她害怕被公主问罪,可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说完后就一个劲哭。   四夫人快气死了,在屋里来回打转想着对策, 瞧见这哭哭啼啼的模样更烦躁, 指着江锦厉声斥骂道:“哭什么哭哭什么哭!你有本事哭怎么那会子没本事护好东西?宫廷御赐之物都被拿去卖了,这可是是要被治罪的!”   江锦身子一抖, 咬住下唇再不敢发出声音。   四夫人重哼一声, 不解气,恨恨骂道:“那个老东西怎么不被人打死在外头?尽来祸害我们娘几个,要像二房三房那样战死沙场至少咱们的份例也多得几个钱,眼下哪有银子去赎东西?”   江锦怯怯抬起头:“母亲, 不如去求求公主,就说都是父亲的错,与我们无关……”   “你失心疯了不成说出这种话?”四夫人递了个白眼给她,“那公主就是温柔刀刀刀要人命的,你父亲既犯了家规又犯了军规,侯爷也饶不了,到时候再丢了那个领军饷的闲职,你喝西北风去还是我喝?还是叫你几个哥哥喝?”   江锦不敢说话了。   她用力扣着手心,心想一定要风风光光嫁出去,再不待在这个家里受窝囊气。   四夫人已经去筹钱了,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把那几件宫廷宝物赎回来,再还清赌债,粉饰太平。   可一下上哪筹得到这么多银子?   四夫人没有管家权,也与侯府那富可敌国的产业半点挨不上边。   她忽然回身瞥了眼江锦。   及笄已过,该嫁了。   前几日还有几个富商太太来探口风,那些个虽是没官没权的,却富得流油,寻常世家贵族拿个上百上万两银子尚且要斟酌一番,她们不要啊,账上支取便有了,况且日后要拿钱,也方便。   四叔一身酒气从外头回来,瞧见屋里不对劲,踉跄着身子转头便跑,四夫人顿时拿着鸡毛掸子追出去,扯着四叔后衣领用尽力气抽,恨不得打死他才好。   住在隔壁的二房夫人听着这吵吵嚷嚷的动静,笑了。   -   朝夕院这边,江恕背常念回来后便先将人放到榻上。   春笙夏樟要进来服侍主子更衣擦洗,见着宁远侯端了热水,又默默退出去。   常念迷迷糊糊的,这会子沐浴是不能了,江恕替她脱了衣裙,耐心给她擦擦脸和身子,随后就着那盆温水,简单梳洗一番。   常念趴在榻上望着他,双腮酡红,眼神迷离,也不知醉没醉,嗓音柔柔说着话:“噫,你好脏呀。”   江恕抬眸睨她一眼,拧干毛巾擦脸,随后上榻来,脸颊贴着她,身子也贴着,冷声问:“还脏吗?”   常念呆呆地眨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拂扫在江恕侧脸上,有些痒,她缩进被子里,却说:“我不干净了。”   江恕被气笑,懒得理她的胡话,起身脱了外袍。   常念又探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来,看着男人结实健壮的腰身,咽了咽口水。   很细微的声响。   江恕常年习武,耳里非凡,偏偏就听到了。他转身,衣裳半敞,露出麦色的紧致腹肌。   只见常念不好意思地躲进被子里,念叨说:“糙汉不穿衣裳,羞羞!”   糙汉就这么朝她走来,拉开被子,常念烧红的脸颊映入眼帘。   “怎么?现今不好意思了?”   常念红着脸说不出话,脑袋晕乎乎的转圈圈,江恕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也跟着变得迷离,她忽的感慨了句:“本公主的夫君真俊啊,完全配得上本公主这绝世美貌。”   江恕笑了声,摆正她歪歪扭扭的身形,吹灭烛火准备睡觉。   视线一暗,常念也慢慢闭了眼,将睡未睡时,又呢喃出声:“不想学五禽戏……好不雅观。”   江恕顿了顿,“五禽戏?”   他从未听她提起过。   常念“嗯”了声,挪着身子过来,趴到他胸膛上,愤愤道:“尤其不要跟宁远侯那个老古板学!”   江恕:“……”   其实他只听说过五禽戏,并不会。   不过眼下听常念这么说,江恕扒开这个软乎乎的身子,重新点了小灯。   常念不满地在榻上打滚,他便拿了个长枕塞到她怀里,扯被子盖好,见她不闹了,才吹灭小灯,踏着夜色去了书房。   书房的书架上是整排的兵书和史册,江恕翻找许久,才抽出一本落了灰的五禽戏图解。   他自幼随父亲习武练拳,招式各异,唯独没学过五禽戏,概因五禽姿态迥异,有损风度。   便似常念嘟囔的,不雅观。   第一式,猿啼,   第二式,猿摘,   ……   江恕瞧着图解,眉心蹙了蹙,确实不雅。可于强身健体的效果十分显著。   他抬手起势,已然学了。   烛光将他身影拉长,变换出一个个动作。   半个时辰后,江恕才放下图册回了寝屋。   榻上,常念横七竖八地躺着,寝衣被揉得皱巴巴,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被子早被踢到地上,与长枕做伴。   江恕眉目冷沉,俯身去捡,又好脾气地重新给她盖上。   往夜她们都是差不多时候就寝,多数时候常念趴在他胸膛上,一个姿势到天明,安安静静从未乱动过,他竟不知,原来她睡相这么差?   这才半个时辰不在,日后他若出征在外,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她自己怎么睡?   头疼。   -   秋后的夜格外凉,越夜越凉,颇有几分初冬的意味。   天灰蒙蒙亮时,常念到底还是生病了,烧得意识不清,一时冒冷汗,一时冻得身子发抖,嗓子火辣辣的疼,迷迷糊糊直喊渴。   华姑提着药箱急急忙忙赶过来把脉看诊,一边写药方一边道:“殿下这是着凉感了风寒,加之饮多了烈酒,她体弱,照理说这样的烈酒是碰都碰不得的,日后多加注意才是。”   江恕沉着脸,一一记下,当下便吩咐朝夕院近身伺候的几个丫头往后看顾着主子,半点酒都不许碰。而芦嬷嬷已经主动去领罚。   江恕就像是每一场大战后分析军情那般,揪出根源寻找对策。他神色肃冷,整个朝夕院瞬间噤若寒蝉。   常念还声音沙哑喊着渴。   江恕在榻边坐下,摸摸她汗湿的额头安抚,压低声音责问几个站在外头的宫婢:“热水呢?”   春笙急急忙忙跑进来,“来了。”   江恕接过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自己喝了口,不烫也不凉,才敢喂常念喝下,她喝了整碗,总算不喊渴了,只是烧红的脸颊慢慢没了颜色,病态的瓷白泛上来,一如当初在藏书阁所见那样,咳嗽声,都是孱弱无力的。   外边天光大亮了,朝夕院人来人往,熬药送水,这样大的动静,府上各房都知晓公主生病,个个急忙起身穿衣,赶过来问候。   人挤满了院子,各自窃窃私语,好奇的张望中却不见有多少担忧。   江老太太进来,见状脸一板,拐杖举起,就近扫了站在最末尾的四叔一下。   猝不及防的一下痛得四叔捂腿大叫,老太太眉头一皱,又是一拐杖,低声斥道:“给我住口!”   四叔疼得脸色变成了猪肝色,捂住发麻的小腿,死死抿紧嘴巴。   众人听到动静,回身见是老太太来了,纷纷垂头退开。   老太太走上来,声音低低地斥责:“你们一个个赶来做什么?帮不上忙尽添乱!三房的留下,其余的都滚回去!”   “是。”   除了三房夫人,其余人讷讷退下。   江锦走出垂花门又回头望了一眼,心想公主病了,自顾不暇,就不会追究那见面礼了吧?   四夫人回来用力拽她走。   四夫人打着如意算盘,趁着这空档,正好议亲定下小女婚事,到时候银子来了,公主病好了,万事大吉。   ……   院子里清净了,江老太太进屋看了看,见昨儿个才甜甜喊她祖母的孙媳妇今儿就病倒了,脸色苍白,双睫紧闭,哪还有往日的生气娇俏?一时竟抹了泪,怕吵到人,又拉着孙子出了外间来说话。   江恕几番欲言又止,想对老太太说日后少带常念去外头那些地方,可想到常念在荒野那夜说起,她长这么大出宫的次数都不超过十回,她是欢喜外边这繁华世界的,遂又默然将话收回去。   要真正为她着想,应当是从根源下手,养好身子,而不是一味限制她吃食和自由。   末了,江恕只是宽慰道:“华姑开了药方,精心调养着,会好的。”   老太太点点头,三房夫人上前道:“时辰不早了,侯爷军中繁忙且去吧,这里有婶娘照看着。”   三房夫人性情柔顺温婉,为人淡泊名利,是个良善的人,不若老太太也不会唯独叫她留下来。   江恕回身看了眼,恰逢夏樟端药进来,他接过药,转身进了寝屋。   是因他昨夜离开未能替她盖好被子,才感的风寒。   耽误一日军务,又能怎样?   于是全军上下都知晓了,殿下生病,宁远侯在府中照料,脱不开身,是以,告假一日。   可今日正是操练骑兵营作陆上野.战的日子,宁远侯是一军主将,该到场检验的。   眼下是几位将军在指挥,空闲时,有人摸着胡须问:“咱们侯爷粗手粗脚的,能照顾好那京城娇滴滴的小公主?”   “你懂什么?”另一位年纪大的将军说,“这照顾哪能端茶倒水那种照顾?侯府上百个婢女仆妇吃干饭的不成?”   “莫不是,温香软玉,耳鬓厮磨?”   此刻正在朝夕院端茶倒水的宁远侯莫名打了个喷嚏。   春笙夏樟以及几个宫婢站着面面相觑,连她们殿下的身都未能近。   晌午时,常念才退了烧,脑子浑浑沌沌做着梦,最后一个梦是大清早的,听到她家侯爷在她耳边沉声唤:   “阿念?”   “该起身了。”   “五禽戏不可荒废。”   常念被吓醒了,她意识模糊,丝毫不知晓自己昨夜生病喝了药,当下望着榻边的男人,满脑子都是五禽戏古怪离奇的动作,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江恕见她睁开眼,端来甜米粥,薄唇轻启:“阿念……”   常念忽的道:“休想教本公主学五禽戏!”   江恕:“……?”   经此一遭,五禽戏,定是要学的。   连练武所用的衣裤,他都吩咐下人去请绣娘缝制了。 第65章 五禽戏 阿念如此聪慧   常念看着江恕那张俊美却泛着冷意的脸庞, 陡然清醒过来。   他还不知道五禽戏呀!   她怎么先说出来了?好烦!   常念想要坐起身来,谁知刚有动作,眼前便传来阵阵眩晕感, 头重脚轻, 浑身虚软无力,就像是往常病重那时……   江恕眉心微蹙,一手扶着她坐起来,拿了软枕垫在她身后。   常念靠着缓了缓,鼻间嗅到熟悉的药汤味, 低落情绪几乎是瞬的笼罩上来,不禁喃喃自语:“我又生病了?”   江恕默了默,而后这么答她:“没有。”   常念抬眼, 皱了眉,看见江恕面无表情地道:“宿醉头疼而已,没有生病。”   “……哦。”常念没骨头似的靠上他胸膛, 她虽不明白江恕为何这么说,却知道自己确实是生病了。   不然,谁家宿醉头疼熬这么浓的苦药汤啊?她又不是第一次生病。   江恕垂着眼,看她瓷白的小脸, 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 放低声音道:“瞎想什么呢?”   常念说:“刚才我说梦话呢,你千万别当真。”   “呵。”江恕念她还病着, 索性睁只眼, 闭只眼,也不告诉她其实昨晚醉酒时她什么都说了,只道:“出来喝粥。”   常念没胃口,蹭.蹭他胸膛没动。   这是她撒娇耍赖的惯用招式了。   江恕放下那碗粥, 问道:“给你煮碗阳春面来,加鱼肉,成不成?”   常念没说成或不成,闷闷反问:“你亲自煮的么?”   “不然呢?”江恕拉她出来,掌心握着她纤弱的肩膀,漆眸含着几许少见的柔和,“你先靠会,我去煮。”   常念点点头,待江恕起身出去后,春笙夏樟立马跑过来,焦急问:“您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了。”常念虚弱笑笑,靠着软枕按了按心口,“就是闷,有点喘不上气。”   “奴婢去给您开窗!”夏樟立时起身。   春笙急急拉住她:“吹风再感风寒怎么办?”   常念无奈看看争执的两人,“好了好了,开一点点窗透气,再拿两床被子来,我盖得严严实实的,不就成了?”   二人照做。   三床被子裹在常念身上,纵使被子是蚕丝柔软轻薄,还是有点束缚。   可那小窗口吹进来午后清新的暖风,常念用力嗅着,沉闷的胸口总算好受些,便也忍了这三床被子。   春笙又从院子里摘了两支秋海棠插.进花瓶里,摆在榻边,海棠香冲淡去药味。   常念又好受了些,想起昨夜在千音阁听到隔壁雅间的谈话,问春笙:“那玉箫,可当真是我送出去的?”   春笙一拍脑袋,忙道:“奴婢险些忙忘了!昨夜上城东典当铺子一打听,那玉箫就是您送给四房姑娘的。”   常念默了片刻,春笙又道:“不过听说是赌坊的朱老板拿去的,奴婢再去赌坊问了问,朱老板身边的小厮说是四房老爷拿去抵还赌债,还有一副字画也在朱老板那里。”   字画是送给江荣的见面礼,顾大师绝笔,有市无价。   “他们倒是能耐,将本公主送的东西这样糟蹋。”常念神色有些冷,“这样,你去四房传个话,就说本公主一时大意忘了,那字画尚未精细装裱,不宜长存,暂取回来请师傅装裱,尽快。”   春笙应是,转身时,常念忽的叫住她:“等等,你和夏樟年纪小,恐怕压不住四房那位夫人,叫荟嬷嬷去。”   春笙想说她可以办好这差事的,可她们殿下说话声已经那样弱了,心疼道:“奴婢知晓了,您放心。”   夏樟不由得道:“殿下,不如将他们一起喊来对峙,拿不出东西自有她们难堪!”   常念伏在枕头上叫夏樟来替她捏捏酸痛的肩膀,慢慢道:“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纵使本公主不需看四房脸色,日后却总归是要在侯府生活,说不得什么事就要叫他们记起今日怨恨,暗里踩一脚,宫里人心险恶还见得少吗?那云嫔被父皇打入冷宫,因的还不是春风得意时瞧不起小太监,最后反被她瞧不起的人狠狠踩了一脚。”   夏樟讷讷,然后就见她们殿下笑了笑,唇角却泛起一丝与那纯真无辜面容截然相反的心机。   “况且,她们这样就好受了么?只怕听了这话要急得团团转,磋磨人心,最好玩了,本公主也不是要她们即刻拿出来,越拖一天,越磋磨,若她们两日内想法子换回东西,自是皆大欢喜,本公主也不追究,若她们换不回,再来朝夕院好好谈谈,哦对了,这府上还有见不得四房好的人啊,那人瞧见时机,也会出手的。”   她不是一定要跟谁斗,只是,她精挑细选送出去的东西,银钱价值几许不是那么重要了,要紧的是心意竟被那样糟蹋,她心里不好受,哪怕是转手送给亲朋好友,她都不会说什么,偏偏不到十天就流落赌坊、典当铺子,她受不得。   夏樟恍然明白了什么。   常念道:“主要还是现在头疼得紧,一时半刻不想听见她们闹嚷嚷的,好吵。”   夏樟立时替她揉揉太阳穴。   江恕端面条进来,便是这番主仆情深的模样。   常念瞧见他站在门口,努力弯唇露出个甜津津的笑,可脸色苍白,笑容也显出几分黯淡羸弱,那样脆弱,格外叫人心生保护欲,想将她放到心尖上呵护。   江恕走过来,也不用她说什么,自觉吹凉面条,一口一口给她喂。   常念勉强吃了大半碗。   华姑端药进来,江恕面不改色道:“解酒汤,一日三次。”   常念惊奇地“噫”一声。   这男人怎么还演上.瘾了?   她乐意配合他,也假装自个儿只是醉酒了,没有生病,喝那苦药汤时,竟尝出些甜味。   夜里江老太太过来了一趟,进屋便抱着孙媳妇,过了会才放开,从怀里拿出一串红绳。   “念宝,这是祖母下午刚编的,金刚结护体,桃雕避祸,有大师开过光,期望日后能替我们阿念挡去病痛。”   “辛苦祖母了。”常念乖乖伸出手腕,由老太太给她戴上。   其实这红绳她以前也有一串,是母妃编的,可那回掉入寸心湖,大病一场,母妃便将那手绳拿走了,说是不吉祥。   这事不太好,她不想让祖母担心,便没有说。   就寝时,常念伸出戴了红绳的手腕,递到江恕眼前:“好不好看?”   皓腕如雪,红绳似火,明艳交叠,自是好看。   江恕淡淡“嗯”一声。   常念宝贝地摸了摸,喜滋滋说:“祖母亲自编的呢,是单给我的,别人都没有。”   江恕将她露在外头的手拿进被子里,又压好被角。   “真是好无趣的糙汉!”常念索性闭眼睡觉了,懒得和他说话。   江恕神情怔松半响。   他当真那般寡淡无趣?   -   绣娘送衣裳到朝夕院时,常念的身子也差不多好了。   这绣娘就是上次老太太请来裁秋裙的那位。   针脚细密,衣裙做的很好看。   常念翻开看了看,发现底下还放了两套雪白的软缎衣裳,竟还是上衣搭配裤子的!   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个不太好的想法。   绣娘笑道:“这衣裳最是柔软又贴身,一应设计都是侯爷亲自定的,您要做什么尺度大的武术招式都方便。”   常念:“……”   她就知道!果真什么都瞒不住江恕那个老刻板!这可倒好,连衣裳都提前给她安排好了!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   当日晚膳后,江恕罕见的没有去书房忙公务,而是拿了一本图册,给常念。   常念虽然早有所料,憋着没有说,然翻开那图册看到奇怪不雅的动作时,还是忍不住哼哼出声:“禽.兽!”   江恕语气平静:“五禽戏所说确实是飞禽走兽。前辈研究的良方,于强身健体十分有效,尤为适合你。”   常念不高兴地别开脸:“就没有姿势稍微雅观一点的么?”强身健体的道理她都懂,可这学大熊晃、学老虎扑什么的,简直有损她朝阳公主的风度和优雅气质!   “雅观,”江恕倒是认真想了想,“五步拳雅观利落,八段锦也成,早年军中有一套悍将拳,你看?”   那些常念听都没听过,而且光听名字就不太妙,她抱着胳膊,半响才小声抗议:“要学这个必定是要先将动作要领背下来,哪能说学就学……”   “阿念如此聪慧,还需要背么?”   常念猛地回身,对上江恕似笑非笑的深邃眼眸,偏偏她竟答不上那话!   这不是个问三句话都不回半个字的闷葫芦吗?怎么变得这样能言善辩了!   朝阳公主必然不会否认自个儿聪慧,这才勉为其难道:“那你先示范一遍。”   江恕在她面前几步外,右腿迈开,双臂伸展,依次从虎戏、熊戏、鸟戏开始。五禽动作姿态讲究传神逼真,可分明是那样带着滑稽意味的姿态,由他演示出来,竟俨然带上几分将帅威凛,毫无违和感。   常念对照着图册讲解,再看他的成套动作,不由得道:“慢点,慢点呀!”   于是江恕耐着性子放慢动作。   常念仍是有点看不太懂动作之间的变换,索性放了图册,双手托腮皱眉道:“侯爷,怎么办,阿念还是看不清。”   光是这么看自然比不得跟着学习能领会,江恕以为常念这是寻借口推脱,沉静的眼神扫她一眼,道:“难不成要我脱了衣裳演示你才看得清?”   闻言,常念的脸“唰”一下红透了,她万万没想到一向严肃刻板的宁远侯会说出这种话!可她竟也真真想了想那画面……   脖颈都红透了。   江恕本是随口一说,自然没有当真,才要道一句“跟着练习方能达到事半功倍之效”,就听那道娇羞嗓音再度传过来: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第66章 痴症 可以说是阿念最大型社死现场。……   鬼使神差的, 常念说出了那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微微上扬的尾音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更像是问自己,而非他。   江恕听这话, 眉心蹙了起来, 惊诧于最重颜面和优雅气质的朝阳公主竟有这样独特的癖好,随后只递了个冷淡眼风过去。   这个脑袋瓜究竟在琢磨什么?   常念轻咳一声,稍稍别开通红的脸颊,想了想,理直气壮道:“好的夫子应当激发学生学习的兴趣。这五禽戏本就难了, 动作又这般奇怪,学生学不进……”   江恕不动声色走到她身后,俯身下来, 灼灼气息拂过她耳畔道了句:“想脱我衣裳,大可直说。”   常念倏的回头,额头撞上男人高挺的鼻子, 顿时“唔”了声,吃痛道:“谁想脱你衣裳了?瞎说八道!”   江恕一副看穿她的锐利眼神,掌心替她揉了揉额头,冷冷道:“我脱便是。”   他想起来了, 那夜夫人嫌弃他寡淡无趣。   所以, 脱衣裳,够有趣了么?   常念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 既然江恕都这么说了, 她也起身站好。沐浴后她换了身舒适的寝衣,活动四肢时倒也不算束缚。   而后就见江恕当真解开腰带,脱下外袍,他里面只剩一件黑色中衣, 及黑色单裤,高大挺拔的身形一览无遗,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衫,甚至能看到那结实紧致的腹肌轮廓,野蛮而强悍。   常念匆匆扫一眼,竟小小声地吞咽了下,忽然跑去关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又去关窗户,一丝缝隙也不能有,这才放心回身来。   江恕已然脱了那件黑色中衣,露出姣好的身材,俊美面庞上难得有些表情,却是似笑非笑,饶有兴致。   那眼神远远的落到常念愈发红的小脸,像是热浪拂过涓涓溪流,圈圈涟漪晃荡晕开。   常念咬了咬下唇,羞得垂下眼睛,赶忙解释道:“你可千万别多想!我这是怕到时候不雅的姿势被旁人偷窥到,丢了本公主颜面,可不是替你关的!”   “嗯?”江恕语气漫不经心的,“我有说什么吗?”   常念一顿,简直想咬掉舌头!   她在瞎说什么啊……   江恕也不逗弄她了,道:“过来站好。”   “……哦。”常念缓了缓跳动得过分快的心跳,慢吞吞走过去,犹豫了一下站哪里才好。   寝屋很宽敞,床榻与梳妆台中间就是一方铺垫了地毯的空旷处,原先摆了张梨花木圆桌,被移走了。   江恕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把有手臂长的软尺,指着中央道:“站这里。”   常念惊疑地看他手里的软尺,这是准备待她学不好时就用来惩罚打人的吗?!以前宫里的教习嬷嬷也总拿这样尺子,吓人得紧。   江恕皱眉看她,声音沉沉的,很严肃:“嗯?”   常念过去站好,眼睛还是盯着那把尺子看。   “想什么呢?”江恕随意将尺子扔到地上,而后站在常念前面,淡淡解释了句:“用来调整你肢体动作是否标准的。”   常念轻哼一声,“开始吧。”   “先迈右腿,约莫与左腿相距一尺。”为方便教学,江恕是背对着常念站立,他做动作时,边说着要领,只是这样,看不到身后的常念到底是学没学、认不认真。   江恕顿了顿,回身道:“要专心,不许走神,有哪里跟不上的,立即告诉我。”   “知道了!”常念乖巧应他。   于是江恕才转身继续:“双臂自然伸展,抬至头顶,缓落,如此三回合,调匀呼吸①。”   常念便跟着做,可望着面前的赤.裸上身的男人,她又,好难集中注意力!视线总不自觉地看向他那宽肩窄腰、流畅的肌肉线条、强劲有力的臂弯……   她从未像这样仔细地看过江恕的身子,哪怕是床笫之上行亲密事,如今才恍然觉着,原来不止女子可以有美感,男人的美,不,只是江恕的美,他清贵而冷冽,不同于世家公子的清俊儒雅,也没有温润随和,他是冷硬刚毅的,或许用“美”这个词也不恰当,常念却实在寻不出一个更合适贴切的词汇来形容了。只明白,这身子,看了会叫人止不住脸红心跳,血脉喷张,那种感觉,就像是——   啪嗒。   一滴血落在雪白的寝衣上,慢慢晕染开一朵妖艳的花。   所有旖旎思绪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常念僵身停下了动作,望着袖口血迹,“哒”一声,又落下一滴,鲜红的颜色刺痛双目,前所未有的恐惧攥紧她,抽去所有心神,最后只剩下一个字来回萦绕。   死。   这个字才冒出来,她就慌得跌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声音发颤:“江,江…江恕。”   江恕倏的回身过来,见状眉心一跳,急忙蹲下揽住她身子:“阿念?你怎么了?”   “好像,要死了…”常念抬起袖口给他看,血滴没入嘴角,她尝到熟悉的血腥味,一如前世那般,绝望孤独,泪珠子就这么滚了下来。   江恕心中一动,立即大声对外喊:“来人!速速请华姑过来!”   “不,不,来不及了……”常念不断摇头,死死握住他的手,泪水和血珠混在一起,又苦又涩,她几乎被吓得面如白纸,哽咽道:“江恕,千万不要告诉母妃和哥哥我出事了,求你,算我求你,千万不要!我每隔五天会给母妃写一封信,你…到时候你替我写,你替我送,告诉她们我还活着,身子很好,不要担心我……”   “好了别胡说!”江恕抱她起来放上床榻,蹙紧的眉心也带上几许从未有过的慌乱。他用手心拭去那些血,指尖竟是发抖。   春笙夏樟急匆匆跑进来,见状直接僵在原地:“殿下!”   江恕脸色阴沉得厉害:“华姑呢?速去请别的医士!!”   二人身子一抖,踉跄着身子,急忙跑出去。   常念眼角余光看到两个自幼照顾她的丫头,握住江恕的力道不禁紧了紧:“柜子第三层,有我留给她们的东西,是身契和银子,你叫她们出去找人嫁了,好好过日子,江恕,拜托你了,若有来世我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华姑正是这时候提着药箱赶过来。   江恕来不及回她的话,立时叫华姑上来看诊。   华姑瞧见那可怖的血迹也是吓了一跳,皇家公主绝不能在这出差错,惊慌间,把脉的手都是不稳的,可触及那比往常跳动更快的脉搏,却又是倏的沉下心来。   脉象,并无虚弱病危之兆。   只是快,很快。   江恕一道沉声打破华姑的思绪:“如何?”   华姑没有说话,起身又看了看常念的眼睛,及至淌血的鼻子,最后才注意到,宁远侯是光着上半身的,华姑斟酌着措辞道:“请侯爷放心,观脉象,殿下并无性命之忧,不知此前可做了什么特别举动?”   听闻并无性命之忧,江恕心底紧绷的弦才敢松下,可特别之举……他语气迟疑:“此前,在学习五禽戏。”   难不成是与五禽戏犯冲?   常念听见她们说话,张了张血泪模糊的嘴,却发不出声音。   沉甸甸的死亡气息和对死的恐惧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华姑思忖片刻,很快拿出对策:“侯爷,先扶殿下坐起来,止血要紧。”   江恕小心扶常念坐起来,华姑从药箱拿了干净棉纱和帕子处理血迹,又在常念身上点了两个穴位,缓缓按压在鼻翼两侧,不多时,那血止住了。   华姑再行把脉,仍是并无虚弱之像。   这就怪了。   昨日看诊也还是好好的,怎会忽然出鼻血?   常念泪眼朦胧地望着华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息微弱:“我,是不是旧疾复发,还是被下毒……会死吗?”   “不会。”江恕声音沉沉地答她,而后问华姑:“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华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犹豫了一会,才温声问:“殿下,您身子无碍,不要忧心,只是,出血前您在做什么?想什么?可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地方?”   常念的脑袋是空白的,她眼巴巴看着江恕,下意识开口:“那时候,我在看侯爷,心跳砰砰砰的好像要跳出来,然后就瞧见袖口上的血。”   华姑忽然想起此前在医书看到过类似此症的病情,回想道:“古书记载,有一怪病名为痴症,也不算是病,是少女看到心上人,情绪太过激动,血液加速流动而致,此症不致命,只要平缓心情,不药可愈。殿下的情况,与此症颇为吻合。”   痴症?   江恕剑眉蹙紧,神情古怪地看了眼常念。   常念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所以她不是要死了,而是看她家侯爷看得流鼻血……吗?   “念宝!念宝怎么样了?”   江老太太急切的声音从外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局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几房的婶娘和江昀江明他们听到朝夕院的动静都赶过来了。   这会子,春笙夏樟也请了医士跑回来。   可是一群人着急忙慌地挤进来,只看见宁远侯赤.裸上身,抱着公主殿下坐在榻上,二人深情对望着,情意绵绵。   这俨然是小夫妻恩爱着呐!谁传出病重不治的鬼消息?   江老太太一顿,立时回身,拿着拐杖赶人:“出去都出去!”   而后她快步走上前,看看华姑,再看看孙子孙媳妇:“这是…怎么了?”   江恕的神色,实在是一言难尽。   而常念,早已无地自容的捂住脸,呜呜两声。   没脸见人了。   江恕怕她再情绪激动流鼻血,示意华姑先带老太太出去,寝屋清净了,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你先起来喝碗凉茶。”   常念默默从他怀里出来,躲到角落,抱住自己,嗡声道:“……我想静静。”   于是江恕起身出去。   寝屋只剩下常念一个人了,前一瞬的记忆却翻涌着浮现眼前。   她都做了什么啊?   呜呜丢死人了!   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还怎么面对江恕?   未来一年,不,两年,她都不想出门了…   这一静,就是整整一个晚上。   江恕吩咐春夏二人在门口候着,免得再出什么事,他则回了书房,静坐许久。   这样荒唐的事,真是前所未有,令人哭笑不得。   心上人,痴症。   可她那样绝望的时候,首先记挂的是虞贵妃和豫王。   当然,这无可厚非,毕竟是她的至亲至爱。   可,她最后连两个婢女都交代了“遗言”,却没有一句话,是要对他这个夫君说的。   半句,都没有啊。 第67章 分房 江恕不太对劲   这是二人成亲以来头一回分房而睡。   江恕宿在书房, 常念留在寝屋,独自坐了好久之后才缓过来,困得倒下柔软被褥, 春笙夏樟轻声进来替她盖好被子, 而后就守在榻边。   翌日清晨,她醒来,身侧是空的,伸手一摸,被子也是没有温度的, 便随口问了句:“侯爷呢?”   春笙犹豫一下,说:“侯爷如常去练武了,交代奴婢们好好照顾您。”   “哦。”常念倒是没多想, 江恕雷打不动的早起练武,做事也按时按点,极其规整有序。她懵懵的又躺下, 望着纱帐,回忆起昨晚,更不想起身了。   躺了会,常念才闷闷吩咐:“今日除了你和夏樟, 芦、荟二位嬷嬷, 其余人都不得进来伺候,也不见客。”   春笙明白她们殿下这是还没有缓过来, 那样的大乌龙, 任谁没个三五日也缓不过来啊。春笙这便交代下去。   可是夏樟进来禀报说:“殿下,宇文小姐来看您了,眼下正在偏厅等候。”   常念不愿面对地拿被子捂住自己,其实好久不见, 她也想跟明珠说说话,可现在不是个好机会。   春笙推推夏樟,温声问:“殿下,不如奴婢去说您身子有些不舒服,不便见客,送宇文小姐出府。”   “也好。再将荟嬷嬷做的月饼包起来拿给明珠,就说本公主下次去找她学绣工。”   “是。”春夏二人退下,寝屋又安静下来。   常念踢开被子,摸摸鼻子,还是想不明白,愤愤道一句:“真是不争气!本公主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一上午安宁。   江老太太也识趣的不来打搅孙媳妇“静静”。噢不,老太太最明白那种想躲到无人处避风头的滋味了,上回被孙媳妇撞见半夜跑去厨房吃宵夜,她不也是大清早跑去老赵家打叶子牌?嗐,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滋味老太太明白,府上别的人却不是。   晌午时,二房夫人与四房夫人拉拉扯扯的闹到了朝夕院。   彼时常念正躺在美人椅上吃月饼,听到夏樟来禀,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夏樟犹豫道:“不然奴婢去说您身子……”   “罢了罢了。”常念丢下月饼起身,有些不耐烦,“且去瞧瞧,四房那点事没能了,迟早要闹。”   主仆二人来到偏厅,四夫人和二夫人吵得正凶。   四夫人指着二夫人道:“你个毒妇血口喷人!殿下送的见面礼都好好存着呢,硬生生被你污蔑成拿去抵债,这不是画卷是什么?”   二夫人扯出个轻蔑的笑:“这东西怎么回来的你心里清楚。”   常念一听便明白了,她不徐不疾走进来,轻咳一声。   二夫人和四夫人同时回身,见着公主,又齐齐上前来,一人挽住一边胳膊,异口同声:“殿下,您可来了,快给评评理罢!”   常念抽开手,微微一笑:“二位婶娘这是怎么了?慢慢说。”   四夫人好生呈上那副字画,先开口道:“这不是您前儿个说这字画尚未装裱,偏不巧,婶娘借给阿荣他二姨拿去欣赏去了,宫廷宝物,他二姨没见过世面,就多看了几眼,今儿个才送回来,婶娘正预备给您送过来呢,老二家的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个劲说这是从哪哪赎回来的,哎呀,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哦?”常念接过那字画展开看了看,确实是她送出去那副。春笙上前低语道:“四夫人卖了几家铺子和田庄才换回来的。”   常念心里便有数了,四夫人唱得一场好戏,比千音阁的梅大师还要有唱功,她便也不动声色,看向二夫人:“二婶娘,你讲话可当真?”   二夫人看了春笙一眼,笑道:“殿下,您是明白人,这老二家的要是心里没有鬼,叫她拿玉箫出来瞧瞧,拿得出便是婶娘瞎说话,遭雷劈,拿不出就是她的不是了。”   常念赞同道:“说的是,四婶娘,你看?”   四夫人这会子哪里拿得出玉箫啊!她恨恨瞪一眼二夫人,再转头对常念时,连连摆手道:“殿下,真是巧了,小锦她五姨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听到您送了这样好的宝贝,也要瞧瞧,眼下玉箫正在她五姨那处呢。”   常念笑了声:“四夫人的亲戚真多啊。”   四夫人脸色一变,其实她心里多少有些数,这位公主什么都知道,却没有将事情扯开叫她们四房难堪,心电急转间,四夫人拍着胸脯担保道:“殿下,您放心,明儿个婶娘定把宝贝要回来,日后就放在我们四房供起来!”   “那倒是不必。”常念抬了抬眼,尚且带着些虚弱的白皙脸庞上多了抹令人发寒的冷意,“本公主送出去的东西,如何处置自是由你们说了算,只一条,千万不要出现在那些个污糟糟的地方,若叫本公主知晓了,心情不好治罪也是有的。”   二夫人立时笑着接了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殿下送出来的东西自是代表了皇上,婶娘当然得好好保管着,平日都舍不得碰一下。”   四夫人脸色不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说的是。”   常念便弯唇笑了:“那现在,没什么事了吧?”   四夫人该去筹钱赎玉箫了,干笑两声,道:“婶娘府上还有几个办错差事的奴婢没处理呢,这便回去了。”   常念微微颔首,再看了眼二夫人。   二夫人道:“左右是闲来无事,不如婶娘陪殿下说说话解闷。”   其实常念不太想说话。   她只想回去,躺下。   不过对着二夫人,她还是露出个笑。   二夫人说:“阿明那孩子惦记着给您送回礼,这些日子都在屋子里捣鼓着,谁也不给看,也不知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江明。   常念略微回忆了下,脑海里浮现个朦胧影子,是个高高的青年,五官端正,生得眉清目秀,与江昀很像。她点点头:“还是当以学业前程为重,本公主的回礼不是那么要紧的。”   “您放心,我们二房的孩子都是听话的,阿昀跟着侯爷在军营,也总督促阿明上进,过了年开春便要参与西北大军选拔,到时候挣个名次回来,也不枉侯爷悉心教导。”说着,二夫人轻轻叹息一声,“旁的婶娘倒是不愁,就是这两个孩子婚事没个着落。”   常念喝着茶,品出些滋味来。   原来二夫人意在此处啊。难怪处处挤兑四房。   可平心而论,二房的两个孩子,确实比四房的要给人好感,哪怕未曾深交,人的善恶心思,有一半都是从面相眼神透露出来的。   常念笑笑,只是宽慰说:“缘分到了婚事自然就成了,婶娘且放宽心吧。”   二夫人也笑笑。   偏厅叙话半响,二夫人才打道回府。   常念靠了靠椅背,慢慢琢磨起来,京城中可还有哪位品行好的适龄闺秀。   她莫名想到了宫中阿姐。   可是又不太好,到时候辈分都乱了啊。   常念摇摇头,不想了。   晚膳时,十骞回来传话说宁远侯军中有要事,忙得紧,便不回来用晚膳了,夜里许是也要很晚才回来。   常念“哦”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可是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呢?   江恕不太对劲。   -   天黑后,江锦带着婢女从角门遛了出去。   母亲要给她和布商刘老板的大儿子说亲事呢!那是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胸无点墨,又无官职在身,说不准大字都不识几个,一双手只会打算盘,跟人谈起生意来唾沫横飞,她才不要嫁!   江锦和婢女来了城南茶馆,柏夫人在雅间等她。   甫一进门,江锦就簌簌流泪道:“夫人,求您救救小锦!”   柏夫人为难地摇摇头:“既是你父母定下的亲事,便是我想同你做妯娌也无用啊。”   江锦连忙道:“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柏夫人抬头看她。   江锦知道母亲还有几件值钱的嫁妆可以赎那玉箫回来,只是母亲舍不得,可若是听到柏家嫡次子有意迎娶她,母亲定会动摇,那样就不会去和刘家说亲了,她打定主意,对柏夫人耳语几句。   听完,柏夫人心中嗤笑,面上却是点点头,“好好,这回帮你便是。”她话锋一转,又问道:“小锦啊,你知晓宁远侯几时能得空闲么?柏擎好几次想寻都寻不得。”   柏擎就是柏家嫡次子,也就是江锦目标里的“未来良人”。   江锦想也不想便答道:“听父亲说侯爷每日午后会在营帐午睡半个时辰,那会子该是有空闲。”   柏夫人暗暗记下,又随意敷衍了几句,才道:“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江锦安心回去了,又不禁赞叹自己聪慧多智,只要等母亲改变心意,便可风光大嫁!   她走后,柏夫人也离了茶馆,却是转道进了茶馆后的怡红楼。   怡红楼的老鸨笑脸迎上来:“夫人来了,绿芽苦苦练着呢,半点不敢偷懒!”   柏夫人随意“嗯”了声,向二楼走去,二楼末尾的厢房内传来嗲嗲的“侯爷”,她眉头皱了皱,推门进去。   绿芽回身,扬笑要上前问候买下她的金主,却是迎面挨了一巴掌,脸上很快泛出清晰的巴掌印,火辣辣的疼,她咬唇,不敢哭一声。   柏夫人看着绿芽这模样,才满意了些:“记住,要这副模样,楚楚可怜娇柔软弱,我叫你勾引的人是宁远侯,我要你扮的是皇家公主,收起那副低贱模样!”   绿芽垂头应是。   她年芳十四,模样清纯可人,只是自幼在这怡红楼生长,听多了淫.靡.艳曲,身上那股子媚俗无论如何也改不掉了。   可为了银子,她也拼了。   柏夫人亲自调.教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归府路上,柏夫人望着浓郁的夜色,快.慰的期待起来,像江恕那样沉静自持的男人,身居高位,权势滔天,又怎么会甘心为皇族高人一等的公主折腰?他不是爱柔弱无骨软绵绵撒娇那套么,好,她送个低贱人过去,任他驱使。   那公主,休想好过 第68章 军营 吓到你了?   晚膳后, 常念在小书房给虞贵妃写信,夏樟给她研磨,芦、荟二位嬷嬷在一旁理账, 春笙帮着打算盘, 外间伺候的宫婢和仆妇们都已歇下了。   夜幕笼罩下的朝夕院格外安宁。   常念将昨夜的大乌龙事件平静叙述完,便没有今早起来那么难以面对了,落笔后,她撑着下巴瞧瞧窗外圆了大半的月亮。   夏樟把信对折起来装入信封,跟着好奇望了一眼, “您是不是想回宫了?”   “想有什么用。”常念怏怏收回视线,闷闷自语:“侯爷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虽知他平时也忙,可今日不同, 心底就是有种奇怪的直觉告诉她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难不成是江恕嫌她昨夜丢人了吗?   还是嫌她太过麻烦太过劳神费力?   常念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小书房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推门声。她百般无聊地抬眼看去,瞧见身着墨绿锦缎长袍的宁远侯, 及那张冷峻脸庞,眼睛都亮了起来。   “侯爷回来了!”常念立时起身小跑过去,抱住江恕贴贴他胸膛,又不由得仰起头, 委屈道:“呜呜阿念还以为你生气了, 不想回朝夕院了……”   江恕垂眸看着她,顿了顿, 才抬手摸摸她脑袋:“胡说什么?公务繁忙脱不开身罢了。”   晚膳那时, 江恕在营帐内静坐半响,确实不想回来,可是想到或许这个娇气包会眨着瞌睡眼等他,心尖便有点软, 如今回来,见她委屈巴巴的说话,心尖又软了些。   罢了,那“遗言”本就是莫须有的荒唐事,他又何必在意。   江恕抱常念回了寝屋,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古怪之处,常念也不太想再提昨夜的事,便想就此翻篇吧,时日久了自然就过去了。   谁知江恕语气平平问了句:“五禽戏,还学么?”   常念刚上榻躺下,闻言一愣,神色复杂地撩开帐幔看他,迟疑出声:“侯爷,你觉得我还能学吗?”   “能。”   常念又是一默,说实话,她害怕再闹出那样尴尬又荒唐的事,毕竟她都不知道自个儿还能作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妖来。   有些事真的不是她能控制的……   江恕仿若看透了她心里那点小九九,默了片刻,道:“古籍云,'五禽戏之功法,消谷食,益气力,除百病,能存行之者,必得延年'①,你身子弱,每日大可练一练。”   “哦。”常念若有所思地躺回去,心想衣裳都裁好了,也不好浪费呀,这才下定决心道:“学就学吧。”   她要来那本图册讲解,仔细看了看,江恕沐浴回来,见她神色认真,便道:“时候还早。”   “所以……?”常念皱皱眉,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江恕深邃的眼眸好似就写着一个明明白白的“是。”   他是不讲情面的。   常念被拎下来了。   这回,江恕不再背对着她教学,而是立在她身侧,道:“我说,你做,有动作不标准的,再行调整。”   常念扁扁嘴,忍不住抗议:“昨夜是意外……我也不想的。”   江恕没说话,只是视线掠过梳妆台的四方铜镜时,心想该叫人打造一面与人等高的大镜子来,立在寝屋,日后教学,他也能从镜中看到她可否认真、可否有异样。   常念自是不晓得他在思忖什么大镜子,只瞧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就知没有转圜余地,便老老实实像昨夜那般站好:“来吧。”   “虎戏第一式,虎举。”江恕半句废话没有,径直上前将她两只手伸展开,放到腹下距离一拳位置,掌心向下,“握拳,上举过头顶。”   常念攥着小拳头举到头顶,却见江恕微微皱眉。   “上举至额头时,松开拳头,掌心向上,至两臂伸直,再握拳。”   “哦。”她重新来一遍。   谁知江恕的眉心蹙得更紧了:“视线跟着拳头走,不要看我,知道吗?”   常念闹了个大红脸,慌忙别开视线,再重新来一次。   “握拳下压,至胸口位置,松拳,掌心向下压,回到起初位置,一式毕。”   常念将动作连贯起来从头再做一遍,笑盈盈道:“我会了!”   江恕淡淡“嗯”一声,继续道:“往复三回合,是为虎举第一式,第二式为虎扑,两手上举,全身下按。”   他瞥见常念耷拉了眉眼,也顿了顿,“怎么?”   常念摇摇头,只默默按他说的做。   第二式虎扑的动作变换要多些,江恕耐着性子手把手来教,常念也是一点就通,第二遍就能将动作完整做出来了,些许不标准的,江恕略作调整,算是满意,“今夜便先学虎戏,其余留待明日。”   听这话,常念便以为是结束了,可以上榻睡觉了,哪知晓刚转身就被软尺拦住。   江恕冷冷的话从身后传来:“动作还需连贯做一遍。”   他就像那学堂里最刻板严厉的夫子。   常念不仅是眉眼耷拉下去,嘴角也不高兴地抿了起来,转身瞪了江恕一眼,小声嗔道:“糙汉!都不知道先夸本公主一下嘛?”   江恕狭长的眼眸慢慢眯了起来,软尺拍着掌心,心底默念那声糙汉。   难怪不高兴了,原来是没夸她?   啧,真是个幼稚鬼。   就这两个动作也要夸吗?   “阿念很厉害,恕自愧弗如。”江恕却听见自己这么说。   常念抬眼打量他,哼哼两声:“当然!”说罢她便将虎戏连贯动作再演示了遍,这回倒是放开许多,也不拘谨了。   江恕笑了声,终于道:“行了,去睡吧。”   有上回骑马的先例,常念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真,到了翌日上午,她起身后,江恕已去了军营,可十骞却恭敬侯在外头。   常念眉心直跳,叫人进来,只听十骞道:“殿下,侯爷吩咐属下留在朝夕院听候您吩咐,侯爷说,您若是空闲,或是关于五禽戏有何处不解,想去西北大营的话,他会在帐内等您,还说功法要勤加练习……”   常念“啪”一声拍了桌子。   后面的话,十骞真真是不敢说了,春笙推他出去,又急急回来,怕她们殿下不开心,正要宽慰两句。   常念却忽的道:“本公主还没有去过军营呢,今儿个不如去瞧瞧?”   她想,那五禽戏晚上也可以学的呀!江恕说的这般委婉,她必定要给他个面子去瞧瞧不可!   春笙夏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奴婢们这便替您梳妆!”   既然是要去军营,便不挽发髻别珠簪了,也不穿粉粉嫩嫩的罗裙了,常念叫春笙替她将长发束起,插一根玉簪,作少年郎打扮,随后她又去衣柜翻找一番,合适的衣裳没找着,却找出来两套江恕以前的衣裳,也是黑色。   “看来他是自小到大都爱黑色。”常念嘟囔着,一面拿衣裳比划了身形,长了一点点,勉强能穿,腰间宽了一点,系上腰带就成了。   不多时,常念便指挥着春笙夏樟将自己拾掇成了一个漂亮的小郎君。   门口的十骞还以为今日要在朝夕院外站一整日,没曾想公主殿下竟当真乐意去军营,可是看殿下的穿着打扮,顿时又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差事办好了,忧的是,只怕侯爷看见这样好看的殿下,会后悔。   -   江恕在军营批阅邸报。   营帐外传来十骞忐忑的声音:“侯爷。”   他眼都没抬,淡淡道:“知道了,去忙你的。”   十骞一愣,他都还没有回禀,侯爷就知道了?知道什么?   常念挥挥手叫他退下,而后掀开营帐的帘子,轻声走进去。   江恕动作微顿,抬了眼。   隔着一道四扇屏风,他看到那抹陌生的身影,脚步声却是熟悉的。   他叫十骞去朝夕院传话,只是想提醒常念得空时自己也要记得勤加练习,根本没想过她会屈尊来军营这样的地方。   江恕静静看着那人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慢悠悠喝口茶,等她走过来。   常念头一回来宁远侯的营帐,自是新奇,其实也是不识得方位。   营帐十分宽敞,入内即铺垫了青灰色地毯,两侧置有十张小几,左右各五张,该是平日与将领们议事的,上首那小几要大气些,桌面整齐堆了几摞卷轴和图纸,坐席背后就是一副巨大的西北疆域图。   常念走上去看了看,疆域图上留下用笔圈圈点点的痕迹,边角甚至有些磨损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江恕就是站在这里,为西北安宁谋划,她心生敬畏,神色都变得虔诚起来。   左侧挂着一套黑色盔甲,腰间佩剑,观之威武大气。常念小心摸了摸那把剑,忽然明白她送的大铁锤大砍刀为何会被嫌弃了。   江恕不知她在那想什么,怕她寻不到,便将一沓卷轴丢到地上。   不大的声音,叫常念回过神来,向左侧垂帘走去,那里有张屏风,她的脚步放得更轻了,走过去,大声道:“想不到吧!!”   江恕静静地看着她,神态镇定自若。   哪里有半点惊喜?惊吓都没有!   常念有些不自在了,走到他身边,“你怎么这副早知晓的表情?”   江恕拉她坐下,坐在他腿上,近距离地细细瞧着美人温润清俊的模样,“本侯未卜先知,你做什么、想什么,都知晓。”   “哼。”常念才不信他的鬼话,“定是你与十骞有什么暗号。”   江恕勾唇笑了笑:“比如,你此刻就在想:江恕那个老刻板定是故意让你出丑。”   常念惊讶得睁大眼睛:“你怎么知晓??”   江恕扶正她束发间的玉簪,语气漫不经心地道:“所以别做坏事,我都知道。”   “哦。”常念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江恕,江恕倒是神色平平,说:“那把剑,名为荆棘,是父皇赏赐的。”   常念回望一眼,江恕的大掌落在她后颈,轻轻将人扳回来,低声问:“怎么穿我的衣裳?”   “……不好看吗?”常念低头看看,确实宽松了,不太合身,她有些不好意思,“改日请绣娘来再裁两套男儿装便好了。”   江恕没再应声,冰凉的气息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流连着,细细吻.过。   ——这个被他的衣裳包裹着的玲珑身子。   突如其来的亲昵却叫常念吓一跳,慌乱的视线看看外面,一面小心推了推,“你,你别乱来啊!”   正此时,帐外传来一道粗矿的男声:“侯爷,咱们几个到了。”   常念心跳顿时“砰砰砰”的跳得飞快,好像又要跳出心口了,偏偏不敢说话,怕外头听到什么。   会不会又流血啊?   呜呜她不想再丢人了!   江恕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她憋红的脸颊,不知怎的,笑了声。   常念气呼呼的,攥紧拳头捶他胸膛,捶得她有点疼……   “好了,乖乖待着,我去去就回。”江恕宽大的掌心握着她的手揉了揉,才起身出去,将帘幕放下。   半个时辰前,宁远侯传话叫骑兵营的几个将领过来一趟。   这会子他们按时来了,侯爷最不喜延误时候的下属,可如今怎么是侯爷迟迟不露面?   难不成,营帐里藏了女人!   江恕出去落座于上首,才道:“进来吧。”   几个大男人进来,抱拳恭敬行礼,眼睛却止不住地看向别处。   江恕面无表情地问:“本侯这营帐有金子?”   “不不不!”几人连忙摆手,开始说正事。   骑兵营关将军率先开口道:“侯爷……”   江恕微微皱眉:“小声些。”   关将军愣住:“??”   江恕不耐烦地重复:“声音小点,听不懂?”   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声洪亮粗矿,实属常态,只今儿个帐内还有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胆小怕生,恐怕禁不住这么吓。   几位将领困惑极了,然宁远侯的命令都是军令,如山厚重,又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几人都尽量放低了声音说话。   一场简短的议事过后,江恕挥手叫几人出去,眉眼间的冷冽颇有些嫌弃的意味。   几位将领讷讷出了营帐,又不禁暗自反思起来:他们可是还有哪处做的不够好?   殊不知,他们侯爷掀开右侧帘幕后,神色温和,看着小脸通红的姑娘,破天荒问了句:“吓到你了?”   常念神情无辜地眨眨眼,不明白他怎么这样问,最后只是摇头。   这都是小场面,哪能吓到她呀。 第69章 亲.亲 吓到你了?   常念才风寒病愈, 吃不得冷,江恕吩咐十骞去伙房烧壶热茶过来。   大军伙房负责将士们的膳食,眼下正是晌午, 十骞拿热茶过来时, 顺便把宁远侯的午膳也一并带来了,虽不知公主殿下会不会吃这些粗粮,十骞还是特地准备了双人份。   午膳是几个馒头,两碟咸菜,两碗糙米粥, 及两碗骨头炖冬瓜,还有一叠腊肉。   相比起侯府每日精心准备的膳食,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常念看了看, 惊奇问道:“所以你不回府用膳的时候,就是吃这些东西吗?”   “军中将士不分高低贵贱,每日伙食都由伙房统一准备, 有吃不惯的,也可由府中内眷送来。”江恕在她对面坐下,淡淡解释道。   “哦哦。”常念拿了个馒头,用手撕一小块, 尝了尝, 认真评价:“软和,香甜, 挺好吃的。”   江恕眉尾一挑, 竟不知她这娇贵又挑剔的性子能说出这话,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如常拿了馒头就咸菜吃,他吃东西大口, 没几口便吃完一个馒头,喝着那碗糙米粥,不多时又吃完两个馒头。   常念拿着手里好似没变样的馒头,就这么呆呆看着他。   江恕简单吃过东西裹腹,看了看常念:“吃不惯别勉强。”   常念才回神过来,也像他那样直接用嘴咬一大口馒头,含糊不清的道:“才不是!”   “呵。”江恕戳戳她鼓起来的腮帮子,“小心噎着。”   常念艰难咽下嘴里的馒头,果真噎着了,急忙喝了两口糙米粥才勉强缓过来。   江恕皱眉拿开那几碟粗粮,给她倒了杯热茶乘凉,“别吃了。”   常念有些沮丧,垂下头闷闷道:“西北千千万万的将士是吃这些粗粮保家卫国,我锦衣玉食的安稳生活也是许多人用身躯热血换来的,只一想,心里便不是个滋味,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对。”   江恕默然片刻,虽知她不是那种娇纵跋扈的性子,然听这一番话,多少还是有些欣慰。   江恕揉揉常念的脑袋,说:“每个人生来都担负着不同的使命,千万将士以身躯守护大晋山河,大晋同样回报他们饷银和荣誉,没什么对不对,换言之,这世间士农工商,人总要靠什么养活一家老小,从军抗战便是他们的选择,卫国,同样也是保家。”   常念抬眸看着他肃冷的面容,忽然感慨:“侯爷真好。”   江恕笑了:“我好什么?”   常念的神色很认真,看了眼那些粗粮:“从前我听哥哥说过,京城的军队,大将军吃肉,肉汤就分给将军之下的将领,又或是那些巴结大将军的奸诈之辈,底下没有军衔的小兵只能喝清汤,这或许是个玩笑话,真正如何我未曾亲眼见到,不过既有这个说法流传出来,说明军中定出了问题。可你不一样,你公正廉明,一视同仁,给了所有将士一个平等的机会,甚至与他们同吃同住。”   她起身去到江恕身侧,轻轻抱住他,依恋地蹭着他硬.邦邦的胸膛。那一瞬间,忽然觉得排除那些利益和权衡,她真的嫁了个好郎君。   他正直大义,公正无私,即使身居高位也没有哪日是偷闲懈怠的,权势滔天却从不滥用职权,他是西北和大晋的宁远侯。   常念觉着抱抱不够,于是亲.亲江恕,亲亲他冷冽的眉眼,亲亲他冷硬的脸庞,最后亲亲他冰凉的薄唇。   江恕原想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高位者靠军功和荣誉提升,定要有更优越的对待才能激励他们更奋进,也是回报他们无畏的厮杀付出,若非如此,军中不论军衔高低人人都一个待遇,还有谁会积极向上拼搏进取?他不过是于将士们的吃食穿着这些基本需求上,略作调整,并不算什么。   可是她温温柔柔地亲过来,他便默然将话收回去。   一开口,她就不亲了啊。   -   夜里回去,常念仔细清点了自己的财物,值钱东西不少,不过大多都是宝石翡翠珍珠字画一类,换起来,怎么也有个几千万两不止吧?她对银钱的概念不是那么清晰。   她拉江恕去看这些东西,“侯爷,军队定是需要许多银子,这些便算是本公主送给西北大营的吧。”   江恕神情古怪地瞧她一眼,她一脸坦诚,似乎还怕这些不够?   “不需要。”江恕说,“朝廷每年拨下的军饷足矣,即便有空缺的,侯府会填平,西北大营还没有沦落到需要一国公主变卖宝贝救济的地步。”   怕她这倔强性子不肯,江恕又补充了句:“留到真正迫切需要的时候。”   尽管不会有那天。   常念想了想,真正需要的时候,便是危难之际,江恕说的对,眼下西北太平,或许真的用不到。   半响,她点点头:“好,听你的。”   大箱子收起来,她就准备去睡觉了,谁知这时,听到江恕在身后幽幽问道:“阿念,你去哪?”   常念脚步一顿,反应慢半拍地想起来,白日在军营光顾着说话了,晚上还要照常学五禽戏……她心中呜呜哭泣两声,生无可恋地回身来。   江恕拿着软尺站在那里,不苟言笑的模样,严肃又冷漠,“今夜该学鸟戏。”   “……好的吧。”常念终于认命似的走过去。   江恕还是江恕,好的坏的,一点没变!   -   时已八月十二了,中秋将近,四房夫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硬是将那玉箫完好赎了回来。   而怡红楼的绿芽,所剩时日也不多了。   今日是金主柏夫人给她的最后一日。此前十多日,她在二楼最末尾的厢房,福身行礼,端茶倒水,揉肩捏背……每一个神色每一个姿态都练习了千万次,那声侯爷也是唤了千万次。   绿芽本就在怡红楼学了勾.引男人的绝技,眼下,她心觉自己可以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可以去侯府挣个姨娘当当。   侯府的姨娘,像是罗姨娘那样,过得多风光啊?进出都有轿子和仆妇伺候,熬死了正房夫人,又得管家和老太太赏识。   日前柏夫人说过,那位公主体弱多病,空有高贵身份却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傻瓜,兴许气一气,就病倒了。到时侯爷不是更需要她?   绿芽又想,怎样才能将公主气得一病不起呢?   隔壁院传来红桃姐娇媚的叫.床声,陈老板喘着粗气,又骂咧咧的:“可惜了,不是个雏,老子就好开.苞见血那一下。”   红桃姐不知做了什么,笑声发颤:“这不是有了?”   绿芽猜是划破了大腿,或者别的地方。绿芽忽然想到法子了,急匆匆从匣子里翻找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来。   她还是完璧之身咧!   倘若事成,就将染了处子血的帕子透给那公主瞧瞧!   凭她的本事,只要能取悦宁远侯,得侯爷庇佑,便是公主也拿她没办法。   毕竟,天高皇帝远。   可,万千贵女也入不得宁远侯的眼。   绿芽既期待着一举翻身,又忐忑着恐怕是踏进地狱,终于挨到了第二日上午,柏夫人过来,安排人“送”她到军营。   临分别前,柏夫人对绿芽说:“一旦失败,你且记得,你是偶然得宁远侯相助,前来报恩,你从未见过我,明白吗?”   绿芽点头。   她有把柄在柏夫人手上,不敢不点头。   宁远侯的营帐威武大气,绿芽站在门口有些发抖,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她掀帘进去。   “侯爷?”绿芽努力平复下来,用最娇弱的嗓音唤,“您在吗?”   在里间午睡的常念懵懵醒过来,她这两日都被江恕拎来军营了,方才乏得不行,在罗汉塌上睡了会,偏有人扰梦,江恕离开前分明说过没有他允许旁人进不得营帐的啊,怎么还有女人的声音?   今日是芦嬷嬷跟随侍奉。   芦嬷嬷听到声音,往外看了眼,遂回来替小主子穿上鞋,低声道:“殿下,外头来了个穿着书生白袍的女人。”   “哦。”常念揉揉眼睛,打了个哈切,欲出去瞧瞧来了个什么货色。   绿芽正狐疑呢,不是说宁远侯午后都会在营帐午睡的吗?而后就见右侧帘幕后走出来一个玉面小郎君。   雪肤乌发,唇红齿白,精致的五官好像是画里描摹的少年郎,简直漂亮得不可思议。   绿芽呆呆看着,一时忘了反应。   常念瞧见这……女子,眉心微微皱了起来,竟莫名想起了在安城别庄遇到的绿柳。她没说话,走到上首江恕常坐的位置,坐下。   芦嬷嬷立在她身后。   绿芽见状,心里忐忑打起鼓,柏夫人拿过宁远侯的画像给她看,画上男子生得高大威武,身形挺拔,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尤为俊美,但也不是这个美少年啊!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打断绿芽先前完美的计划。   原以为宁远侯午睡,她便趁机点上迷.香,而后一切顺理成章……   慌乱间,绿芽迅速定神道:“敢问这位大人,可知宁远侯何在?”   常念张了张口,想起如今是作少年郎打扮,于是回眸示意芦嬷嬷。   芦嬷嬷肃着脸问:“底下何人?寻侯爷作甚?”   绿芽一双眼不断瞥向常念,总觉得不对劲,常念慢悠悠喝着茶,举手投足都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优雅,她又不敢再看了,颤声答话:“奴家小牙子,日前爹娘病故,幸得侯爷垂怜,赏银送爹娘下葬,侯爷叫奴家今日午后来营帐听候吩咐。”   听这话,常念不由得轻嗤一声。   青楼卖身女子习惯自称奴家,这一身的脂粉味,换了衣裳也掩盖不住,加之指尖那点没洗干净的胭脂染色。   接下,只怕是孤女眼泪哗哗、以身相许了吧?   她记得,春笙从别处听来的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故事,都是这么发展的。   果真,绿芽忽然抽泣一声,掩面道:“大人,求您开开恩,带奴家去见见侯爷,奴家受侯爷恩惠,如今孤苦伶仃,愿报答侯爷恩情,万死不辞!”   芦嬷嬷攥拳欲下去,常念拉了她一下,不知想到什么,泪珠子一抹,也痛哭起来,娇娇弱弱,楚楚可怜。   绿芽当场愣住了。   常念边抹着眼泪边走下来,“妹妹,实不相瞒,我也是侯爷日前救下的,他也叫我今儿午后来营帐,方才,方才他对我……他就走了!”   绿芽双目顿时瞪得有如铜铃大。   女人!   女人!   竟也是个女人!   难怪这么漂亮!   绿芽暗自反应许久,好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常念见她作此不可思议的表情,又走近了些,关切问道:“妹妹,你如今在哪处讨生活?”   “奴家怡红楼——”绿芽忽然住了口,这是她的对家啊!且比她提前一步,且还比她漂亮,就算是同道可怜人,也断不可轻信,绿芽退后几步,收起柔弱做派,厉声道:“识趣的你现在就离开,奴家身后有人,你抗衡不起!”   常念扁扁嘴,回身望一眼芦嬷嬷:“芦妈妈!”   芦嬷嬷虽不知小主子这是来了心思要怎么玩,不过撸起袖子上前就是了。   常念再回头看绿芽,气道:“口出狂言,给我打!”   江恕远远的就听见营帐闹嚷嚷的,疾步上前,谁知听到常念这句“给我打”,一时在门口顿了步子,眉心蹙紧。   阿念素来柔弱,成亲这么久,莫说骂人,说话都是小小声的。   他不动声色掀开帐帘一角。   营帐内,芦嬷嬷揪起绿芽,二话不说就是两个耳光甩过去,打得绿芽耳朵嗡嗡直响,绿芽指着站在一旁的常念:“你……”   “你什么你?侯爷是我一个人的!芦妈妈,不够不够,还要打!”   芦嬷嬷从前在皇宫里,最会教训那些不听话动歪心思的宫女了,这会子一手扯头发将人压得跪下,另一手高高抬起。   啪!   接连几个耳光下来,绿芽嘴角出了血,半边脸都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不清纯,也不可人了。   常念这才示意芦嬷嬷停下来,居高临下睨着绿芽,澈眸泛着点点冷意。   绿芽气红了眼:“你也不过是个得抬举的低贱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待侯爷来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谁叫侯爷独独疼爱我呢?”常念俯身摸摸她红肿的侧脸,再看看另一边完好的,笑了起来:“可惜了哦。”   绿芽顿时一慌:“你还想做什么?信不信我回去就告诉公主殿下?”   常念笑得更开心了,“你竟还天真到以为能从这里走出去?还告诉公主呢,小孩子过家家才这么幼稚。”   常念想,干脆不告诉这个野女人她就是朝阳公主好了,留一丝希望,死的时候,才更绝望。   “眼下我给你条活路走,宁远侯不是寻常人,你背后那靠山有多硬,连这心思都敢动?”   绿芽瞪着眼,欲言又止,恨不得说出柏夫人吓死她,却不敢,最后胡诌道:“识趣的你赶紧放手,不然等江老太太来了,你脑袋都保不住!”   是了,江老太太是最有分量的厉害人物。   然常念只是笑了笑:“哦?你一会说侯爷,一会又是老太太的,不想说就不说嘛,芦妈妈,堵住她的嘴。”   “是。”芦嬷嬷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团麻布,绿芽呜咽挣扎着,嘴巴被严实堵上。   芦嬷嬷又将人捆绑起来,问道:“殿…主子,怎么处理?”   常念想了想,给她使绊子的人无非那几个,眼下问不出别的东西便罢了,往怡红楼一查,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于是道:“扔去西南边境,发卖窑子。”   听这冰冷无情的发话,绿芽剧烈挣扎起来,要说青楼卖.身女子供人玩乐,那西南窑子一旦进去,生不如死,就不是个人了!她怎么能轻飘飘说出这话?   不行,绿芽奋力呜咽起来,定要告诉公主殿下,只有殿下能救她!   芦嬷嬷已然拖着绿芽往外去,常念眼神凉薄地看了看,看到门口那抹高大身影。   日光倾洒,光影斑驳,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知绿芽经过时,眼神是何等不甘和嫉妒,像是发了疯一般。   常念不甚在意地笑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温热润喉,她不紧不慢喝着。   直到江恕颀长的身形在她身侧落下一道斜影,常念抬了眼,见他眉心浅蹙,露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常念神色无辜地眨眨眼:“吓到你了?” 第70章 镜子 是一面镶嵌夜明珠宝石珍珠的大镜……   吓?   江恕笑了声, 吓倒是不至于。   他只是惊讶于夫人那股子从未显露出来的狠劲和果断,看着分明是娇娇弱弱的,一双漂亮眼睛眨呀眨, 莹润的眸光天真而单纯, 皱皱眉嘟嘟嘴便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将她捧到掌心呵护起来,今日若非亲眼所见,他如何能料到?   不过,越来越有意思了。   凶凶狠狠的,又, 可爱得紧。   常念见江恕静默半响不说话,冷冷哼了一声:“本公主说过,成亲三年内, 这府上莫说通房姨娘,便是雌的蚊子苍蝇都不准出现,贴上来的野女人见一个丢一个。”   “好, 依你。”江恕伸手欲揉揉她气鼓鼓的脸颊,熟料被一个侧身躲开。   常念起身,拍拍衣角灰尘,抱着胳膊也不看他:“宁远侯这营帐也该好好肃清风气, 免得什么来路不明的阿猫阿狗都放进来, 碍着本公主的眼。”   说罢,她便出了营帐。   江恕落在虚空的手掌微微合拢, 回身看一眼, 狭眸露出点点危险光芒。   很快,十骞进来,又灰头土脸地出去。   挨了训诫,有差事办了。   营帐内, 江恕指腹摩挲着邸报边角,眼神却落在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地毯上,他慢悠悠笑了。   -   回府路上,常念叫马车在城东康定街的糕点铺子停了一会。   中秋佳节临近,各大铺子摆出来的糕点都换成了各色做工精致的月饼。   常念吩咐春笙去沿途几家铺子定了一批月饼,倒不是她吃,而是两日后分送给留守城门和在西北大营值守的诸位将士们,当做中秋当日不能陪伴家人的额外礼物。侯府厨房人手有限,一时半刻做不了这么大数量的月饼,即使是做买卖生意的铺子也难提供,只好分批去订。   春笙回来,给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笑道:“老板们听说是您定做给将士们的,都不收银子,奴婢好说歹说他们还给打了折,都说您心肠好。”   “好什么呀,他们辛苦,是应得的。”常念闻了闻香喷喷的栗子,心情总算好了些。   临街隔壁的药材铺子里,明珠朝这处招了招手。   春笙道:“殿下,是宇文小姐!”   常念透过车窗看去,露出个笑,她下了马车,明珠正好走过来。   “殿下,许久不见了。”   “是啊,上回是本公主不好,叫你白来一趟。”常念看到明珠手里的药包,不禁问:“你生病了?”   明珠摇摇头:“是家母,她身子不太好。”   常念便道:“不如叫华姑上府给看看,她医术好着呢,保准药到病除。”   明珠有些不好意思,推辞道:“家父请郎中来过了,风湿痛是老毛病,近日天气转凉才要吃药的。”   “好吧。”常念还想说些什么,春笙在一旁笑道:“殿下,街上人来人往,不如您和宇文小姐去对面茶馆坐下叙话。”   “对对。”常念拉住明珠的手,二人便去了对面茶馆楼上雅座。茶馆有馄饨卖,常念许久不吃了,顺便点了碗馄饨,明珠放下药包,也要了碗。   明珠看看常念,忧心问:“殿下,我看您脸色不太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常念摆摆手:“本公主要病也是被气的,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晦气的。”   她半点不想回忆那糟心的女人,见状,明珠便不再多问什么了。   店小二端着托盘上来,恭敬放下馄饨,热情笑道:“殿下,宇文小姐,这团圆节快到了,您二位可有兴致订个赏景雅座?小的定留本馆最上乘的位置给您!”   常念初来西北,不大明白:“赏什么景啊?”   明珠道:“中秋夜有放花灯祈福的习惯,阖家团圆的寄来年期许,若亲人不在身边,便遥寄相思,咱们银城惯是在那条浅江桥畔放花灯,花灯顺流而下,夜里五颜六色光影斑驳,飘得多了,便将整条河都点亮起来,素有“银河”之美名,加之远处烟火闪烁,满月升起,景色宜人,一年仅一次,大家喜欢定茶馆高楼雅座赏景。”   “哦哦。”常念顺着明珠指的那条浅江看了看,河道蜿蜒,水流碧绿,远远看去像极了宫绦丝带,纵是白日,景色也算不错。   小二在一旁附和道:“宇文小姐才思敏捷,正将小的要说的给说出来了!殿下,咱们西北虽比不得京城繁华,不过小的敢打包票,这十五月夜定有京城十分之八.九。”   常念笑笑,“便定一间吧,要位置最佳的。”   “哎!是!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小二眉开眼笑,这就下去了。   常念吹凉馄饨,慢悠悠吃着,一边对明珠道:“到时咱们一起来。”   明珠顿了顿,“您不与侯爷一起吗?”   “他?”常念顿时放下汤匙,轻哼一声,有些嫌弃地道:“江恕糙汉一个,观美景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到时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会附庸风雅,好无趣。”   明珠忍住笑,温声应:“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二人便约好了。   -   天将擦黑时,芦嬷嬷办妥事情,回来禀报,顺便也去怡红楼将事情原委都探查清楚了。   知晓幕后是何人捣鬼,常念竟丝毫不意外。   芦嬷嬷道:“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妒妇,屡次惹您动气,可要老奴悄声将人做掉?”   常念坐在小书房的案几后,双手撑着下巴想了想,“死了有什么意思?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芦嬷嬷立时明白该如何做了。   常念又问了句:“可知那位柏祈是个什么人?”   柏祈就是庄钰所嫁的柏家长子。芦嬷嬷探查原委时倒也顺便打听过,道:“听闻柏大人与侯爷年岁相仿,如今在军中身担要职,为人倒有几分能力,不过极看重其母廖氏,当初娶妻庄氏女正是廖氏的意思,其余倒没什么特别的。”   常念改了主意:“这样吧,女人,便想法子让廖氏给她儿子送去,姨娘也好,外室也罢,多多益善,闹个鸡飞狗跳才好,也不用操之过急,慢慢来。”   “是。”芦嬷嬷领命,自有她的手段去办。   今日这一出,常念心里多少有数,面上是柏夫人求而不得生妒欲使绊子,实则何尝不是柏家掌权的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暗里帮了一把,不若人不可能轻易送得到营帐,姓柏的既不肯安分,日后大家就都别好过了。   说起来还是她父皇当初办的好事。   权臣互相牵制,平衡局面,哪曾想他闺女有一日要嫁来这大西北呢?   柏家根基之深厚,几乎与江家齐平,只权势地位低几分,然要连根除去也绝非易事。说到底,这几十万大军是掌握在江恕手中。   哦,要是江恕动真格除了柏家这颗眼中钉,老皇帝便又该睡不着觉琢磨起来了,兴许会想:宁远侯莫不是想独霸西北、有朝一日起兵造反?   如今这局面尚算平衡,江家是绝对掌控地位,小麻烦,也好解决。   常念忽然有点想她父皇了。   父皇虽然生性多疑,然这些年对母妃,对她和哥哥,是真心爱护。   这时候,父皇该是在永乐宫看看书,母妃就坐在梳妆台前……   常念的思绪飘到了京城皇宫,连江恕是几时进来的也不曾发觉。直到颈窝被羽毛轻轻拂扫而过,痒痒的,才忽的回过神。   江恕屈腿倚在案几旁,狭眸垂着,晦暗不明的眼神将她笼罩。   常念却一把抢走他手里的羽毛,宝贝地放到匣子里,那是她给未出世的小外甥准备做拨浪鼓的小玩意。   “生气了?”江恕低声问。   常念抬头看着他:“本公主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江恕倒认真想了想。   常念哼哼两声,立时推他走:“你起开!”   这模样,还说不生气呢。   江恕识趣地起开些,见常念执笔写信,遂长臂微伸,取了砚石块给她研磨。   常念揶揄他:“可不敢劳烦大忙人宁远侯。”   江恕好脾气地应:“殿下客气,微臣愿尽绵薄之力。”   慢慢的,常念的嘴角翘了起来。   一柱□□夫后,二人才回了寝屋。   今夜,寝屋多了面与人等高的大镜子,宽度差不多有成年男子伸开手臂那样宽,就立在梳妆台一侧,镜子四周镶嵌宝石珍珠,上方还有两颗夜明珠,闪闪发着光,异常夺目。   常念进来,吓一跳,“这是从哪来的?”   江恕淡淡道:“日后方便教你五禽戏,特叫人打造的。”   常念:“……”   倒也不必如此费心。   而且,常念皱眉问:“五禽戏学完之后呢?岂非无用?”   “或许有别的用处。”彼时江恕想的是再教她学些别的什么,尚且不知镜子的妙用。   常念走近摸摸那些价值不菲的宝石和珍珠,低低念叨:“铺张浪费。”   家规可是写了,不得铺张浪费。   况且这宝贝可以做别的东西啊。   江恕走到她身后,不甚在意地道:“库房多的是。”   左不过镜子已经这般打造出来了,常念新奇地照照,这才发觉这面镜子照出来的自己格外好看,一时又笑弯了眼:“日后我要试穿什么衣裳便不要问春笙她们了!”   “不过!”常念转身过来,一字一句对江恕道:“今夜本公主不学五禽戏。”   “好。”如此说完,江恕眸光却深了些。   常念听闻他一句“好”,心情正佳,也未曾深想江夫子今日怎这般好说话,换上了最近新做的衣裙,照着镜子越看越满意,最后看江恕时,不禁感慨了句:“侯爷别出心裁,我很喜欢!”   江恕坐在榻边,对她招手,声音低沉:“阿念,过来。”   常念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腿上,两手勾着他脖子,“侯爷,咱们回银城也有些日子了,安城府邸空荡荡的,不如差人去安城请叙大人回来吧?你出面,定能成。”   江恕微微一顿。   常念解释道:“今日我看见明珠,才想起来,她们总这么分隔两地也不是个法子啊,天长地久,只会越来越疏远,最后能有什么结局可想而知,叙清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么就不能放下过去与明珠成亲?”   江恕却不咸不淡说了句:“你倒是关心叙清。”   “哪有?”常念立时反驳,“我分明是想帮帮明珠。”   江恕“嗯”了声,常念看他脸色不太好,还以为说到他往事伤心处了,柔声道:“侯爷,我只这么一说,你若不开心……唔,”   他的吻落了下来,伴随一句低喃:“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不多时,常念最满意的那身新衣裳被丢到地上。   烛火摇曳,连帐幔都未及放下来。   常念脑袋晕乎乎的,总算明白过来今夜江夫子忽然好说话的缘故。   他教她学五禽戏,已是连着好几夜了!   身上忽而重了的动静叫她无暇顾及其他,不一会儿,就红着脸抽泣出声:“呜呜……轻点呀!”   禁.欲多时的男人,简直行尽禽.兽之举。   最后被抱起来,又翻过身去,恍然间,常念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   是在那面大镜子里,烛火燃尽了,四周只剩夜明珠的莹润柔和的光辉,安静映照出两抹交缠起伏的身影。   江恕察觉她走神,忽而沉腰用力。   常念受不住地呜哼一声,往后退了退,床角那里却正是镜子所照最清晰之处。   她看到镜子里的人,变得更陌生了。   雪肤玉体,乌发黏湿披散,酡红的脸颊像黄昏日落时粉色的云霞,可那迷离的眼神,娇中带着几许勾人深入的媚意,就像是……   不,那不是她,她怎么会变成那样子!   这回,江恕终于顺着她视线,回身看到那面镜子,此景却叫他本就深暗的欲.念更沉了。   原来镜子的妙用在此处。 第71章 花灯 他坏心思多多啊!   后半夜, 江恕抱常念到那面大镜子前,明月与夜明珠的柔和光辉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凝脂白玉般, 美得不可方物。   香汗与泪珠齐齐滑下。   常念将烧红的脸颊埋在他胸膛里, 终于忍不住哭了。   江恕心底翻涌上来的那股奇异兴奋又变成一点不舍和怜爱,最后只抱着人去净室沐浴,再回来躺上。   他则又去洗了个冷水澡,见桌上有放置大半夜的茶水,沁凉如冰, 饮下止渴,败火静心。   -   这面奢华的大镜子实在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将屋内的陈设都照得发光。   春笙夏樟进来伺候时夸赞了不下数次。只是她们殿下好像有些嫌弃, 不,简直是避而不及,瞧都不想瞧一眼!   太奇怪了。   夏樟出到外间才小声嘀咕:“殿下爱美, 理应最爱这样的镜子,照着多漂亮啊!”   春笙说:“殿下许是累了,今儿咱们谁也不许吵。”   常念确实爱惨了这镜子,当然前提是如果没有昨夜的话。眼下搬走她有点舍不得, 不搬又怕那什么。   索性, 先不管了。   自上回一场小风寒过后,她身子又虚弱不少, 像是将之前补回来的都消耗掉了, 光是从那事就能知晓,常念默默扣着手指,三回,两回, 昨夜好像是……一回半?   呜呜好羞耻!   她赶忙收起手藏到被子里。   华姑端补汤进来,说:“殿下,这是侯爷特地吩咐的,许是要连日喝着补身。”   常念轻咳一声,起身若无其事地喝了,待华姑出去,才抓狂地在被窝里滚来滚去。   她现在十分怀疑江恕费尽心思要她吃肉,又是严苛刻板地教她骑马、练五禽戏强身,其实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他坏心思多多啊!   谁知到了下午,常念才知还有更惨的。   二房次子江明带着两个小厮在朝夕院外等候,说是准备了礼物要送给她。   常念不太有精神,本是准备叫春笙收下便不出面见这位堂弟了,可想起上回二房夫人过来做客,提了两句江明准备这礼物准备了好些时日,这才慢吞吞起身来,请人在庭院候着。   午后的阳光还算暖和,风也是温热的。   常念出来,不觉着冷,便将披风解下交给夏樟。她穿了身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披帛是桂花朵的浅金色,日光下每行一步都似有光泽浮动,仪态大方,温柔美好,衬着绝色姝容。   江明不太敢正视这位漂亮得跟天仙儿似的大嫂,匆匆垂头,拱手行礼道:“二房江明见过大嫂,上回收下大嫂所赠见面礼,格外欢喜,便想回敬一礼,了表心意,这,这是我亲手雕的。”   少年郎的声音带着些许忐忑,随后便示意两个小厮揭开身后用布匹盖住的大物件。   竟是一架刻有皇城宫殿浮雕的木制水车!   常念惊讶了一下:“好精巧的手艺!”   江明腼腆笑笑:“听大哥说您什么宝贝都不缺,只格外想念宫中至亲,我便寻思得了空就雕刻个宫廷样貌的东西来,恰咱们西北干旱少雨,这水车是民间物件,不值钱,不过用处可多,放在院中可以摇水以浇灌花草树木,到了春夏时日,水流清澈,与绿意交相呼应,颇有江南水乡之景韵,您散步时又能看到熟悉宫廷,还望大嫂喜欢。”   常念走近看看,看到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皇城宫殿,弯唇笑了笑:“当然喜欢,不过侯爷管教严苛,你哪来这么多功夫雕刻啊?”   其实这都是江明抽了吃饭睡觉的时候雕的,水车也是他亲手做的,不过他一本正经说:“大哥只是偶尔很严苛,许多时候并不为难我们。”   “哦?”常念惊奇地回身来,不由得问:“他偶尔严苛是何时?”   江明想起今早,犹豫一下还是道:“……就今日,原本只要晨练半个时辰的,大哥一声令下,加训一个时辰,原本搏斗是由关将军带我们的,谁知大哥亲自上场,他一出手,全军上下没人接得过五招,最后全营都被打趴下了,还挨了训。”   到底是年纪小,心性不够沉,江明说着就激愤起来:“您不知晓,大哥不知何时多了件兵器,是两个大铁锤,格外凶猛,他连荆棘剑都不用了,每每都拎着大铁锤出来,面无表情的,好生吓人!像是要将我们捶成肉饼!”   常念:“……”   今早、大铁锤。   她好像有被冒犯到。   况且,那明明是预备着对付敌人的!   江明看到她脸色不太好,惊觉自个儿口无遮拦、眼下又是跟谁说话,讷讷停下来,语气弱弱地道:“大嫂,我就是说着玩的,您,您……”   常念同情地看着江明,摇摇头,温声宽慰道:“放心,本公主都明白的。”   江明那忐忑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下,“母亲也总说您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眼下将礼物送到,我就先回去了,日后您若有吩咐,尽管差人来知会!”   “好。”常念和善地笑着,尽量端起长辈成熟稳重的做派来,叫春笙送江明出去。   欸,回头一想,貌似西北大营的将士们更惨?   -   翌日便是八月十五。   这是常念在西北过的第一个中秋,也是第一个没有父皇母妃和哥哥嫂嫂的中秋。   侯府人多,虽然平时勾心斗角,到了大日子还是热闹的。晚宴仍旧交由罗姨娘操办,这回准备充足,宴席比上次接风宴还要丰盛,光是月饼便做了十几种口味,用二夫人的话来说,便是做出花儿来了。   酉时,一家人齐聚一堂,其乐融融,江老太太起身说了几句团圆话,最后瞧瞧罗姨娘,难得夸她一句:“办事越发.漂亮了。”   常念也笑道:“日后有姨娘这样尽心操持府上事宜,是本公主之幸。”   罗姨娘全心全意绸缪的不过是未来的日子能不能好过,一要有权得下人尊敬,二要兜里有点闲钱打牌,满足这二样,各房再怎么明争暗斗她都是不掺和的,虽然没了库房钥匙,然常念旁的事不拘她,譬如这管教下人忙前忙后,芦嬷嬷把着关,罗姨娘操持起来自然尽心尽力,眼下又得了两位主儿的赞赏,那笑脸掩都掩不住,连忙起身说着体面话:“老太太,殿下,这不是见外了?一家人,都是应该的!”   老太太挥挥手,满面笑容:“好好,开席吧。”   底下众人齐声:“是。”   秋后天凉,宴席上汤羹偏多。   常念先给老太太盛了碗银耳莲子羹过去,江恕给她盛的鱼汤正好放在她面前。   老太太瞧着,将要给孙媳妇盛汤的手又默默收回来,笑着心想什么时候有个曾孙就好了,然也知孙媳体弱,老太太从来不会旁敲侧击提什么,便转为夹了个鸡腿,笑盈盈道:“念宝,吃个大鸡腿。”   常念甜甜应道:“谢谢祖母。”   只不过大鸡腿是一整个,其上淋了料汁,直接拿起来吃肯定然不雅观,到时脸颊沾了油,还要弄得手油腻腻的……   江恕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将碟子移过来,再推过去时,碟子里的鸡腿分成了肉丝。   他拿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   常念低眸看一眼,微微惊讶过后,嘴角翘了翘,靠近他娇娇道:“侯爷对阿念真好。”   江恕竟是“嗯”了声。给人挑刺、去壳、去骨,他真是头一回有这耐心。   宴席至半的时候,四房夫人才起身道:“今儿还有个喜事要跟大家说。”   二夫人故作惊讶:“哦?莫不是小荣小锦的婚事有着落了?”   老太太瞧过去:“瞧你,还卖关子。”   四夫人忙笑道:“还不是二夫人嘴快?是小锦的婚事,昨儿个才与城东布商刘家的大儿子定下,我和他四叔商量着,预备先找个好日子定亲,等年后再完婚。”   几房夫人都象征性地恭贺道喜,老太太神色淡淡,并不说什么。   江恕向来不管这些,神色淡漠,倒是常念不经意地抬眸,视线遥遥落在江锦身上。   只见江锦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眼底的不可置信和愕然都被极力捱下去。   心中早已翻天覆地:怎么还是那个肥头大耳的卖布的?   她那日不是已经和柏夫人说好了?   她是要风光大嫁的啊!   四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掐了她一下。   江锦猛地回神过来,对恭贺的婶娘们勉强挤出个笑。   常念淡淡收回视线,这消息,她昨夜就得知了,四夫人那玉箫,就是靠刘家借的银子赎回来的。   “想什么呢?”江恕曲指叩了叩桌面。   常念露出个沁甜的笑:“待会要去放花灯,侯爷陪我去吗?”   江恕默了一瞬,“好。”   晚宴结束后,外边天黑了。   江老太太不打搅年轻人的玩耍,只出门前给常念披了件红色的毛绒披风:“红色喜庆,我们念宝披着漂亮又保暖。”   常念亲亲她脸颊,才与江恕出门,二人没有坐马车,慢悠悠散着步,春笙和十骞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   走出定安街,外头便热闹起来了,街边小货摊琳琅满目,卖年糕和糖葫芦的小贩高声吆喝着,小孩们手提兔子灯嬉笑玩闹,不远处还有猜灯谜赢头彩的,繁华一幕幕,比之上回所去京城灯会,是一样的热闹。   走入人群中,常念下意识看了看江恕今日穿的衣裳,仍是一成不变的黑色锦缎长袍,只肩上绣有银色云纹,腰带好似也换了个颜色,视线下移,她看到那个丑丑的香囊,露出嫌弃神色。   江恕眉心微蹙:“怎么?”   常念慢慢握住他的拇指,轻轻摇了摇:“我想,会不会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误会侯爷是哥哥。”   “不会。”江恕语气肯定。他这身衣袍,是特意照着夫人的襦裙样式挑的。他又若无其事地道了句:“西北无人不识本侯,自然也知与殿下大婚。”   “噫!”常念不信,眼波流转间,叫住路边一个小孩,那小孩也鬼机灵,瞧见漂亮姐姐就跑过来。   常念指了指江恕,问道:“小弟弟,你知晓他是谁吗?”   小孩仰起头,望一眼面无表情的英俊男人,不仅不怕,反而脆声道:“是大名鼎鼎的宁远侯!是西北的大英雄!”   常念顿了顿,江恕俯身靠近她,低声里含着笑意:“若你想有个哥哥,我勉强能给你唤两声。”   “想的美!”常念推开他,从兜里掏了几粒碎银给那小孩。小孩笑着跑开了。   她们继续往浅江桥畔走去。   眼下放花灯的人不多,常念选了处平坦的江边,从春笙手里接过两个花灯来,一个分给江恕。   “侯爷从前可陪过旁人放花灯?”   江恕握着那灯,与她一同蹲下,淡淡道:“从未放过。”   这个常念信,她小心将花灯放到水面上,又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江恕望着她精致如画的眉眼,想着她会许什么愿。   父皇母妃身子康健?   嫂嫂顺利产子?   还是几年后,哥哥顺利继承大统?   常念睁开眼,见江恕用那样深邃的眸光看她,有些不自在,“你看我干嘛呀?快放花灯。”   江恕放了花灯,看两盏灯一前一后,他没有许愿,只是同样的问题问常念:“你呢?”   常念知道他问什么,却是默了默。   从小到大,每年中秋,舒衡都会想法子进宫,只要她身子好些,能下地,她们会去御花园的小河放花灯,花灯是舒衡亲手做的,月饼也是。   一前一后的两盏花灯飘了一会,竟慢慢碰到一起,依偎着顺流漂下。   常念惊喜道:“快看!以前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这是百年好合的好兆头呢。”   江恕笑了声,扶她起来,也没再追问什么。依誮   她们走上浅江,来放花灯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时候还早,灯会正热闹。   江恕问道:“若你还想逛逛,先去前面茶馆坐坐可好?我需得去城关一趟,很快回来。”   常念约了明珠在茶馆赏景,闻言便懂事道:“你去忙吧,我在茶馆歇会,待会明珠也会来。”   江恕便送她到茶馆,又留了十骞下来,仰头,见高楼雅座上常念朝下挥手,道:“侯爷,公务要紧,你且去忙,不着急赶回来哦!”   瞧瞧,体贴又乖巧懂事,想必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了。   江恕自觉该快去快回,免得惹这祖宗生气。   -   今夜中秋,值守的一营将士巡逻守夜,是彻夜轮换,没有休息的。   江恕快马赶到时,众人见他都恭敬唤一声“侯爷”。   每逢年节,不论寒风飘雪,宁远侯都会亲自来边关城墙看寻慰问将士们,正是因此,全营上下心悦诚服,值守日夜无一人敢懈怠松散。   江恕行至高墙上,领职的赵大人过来汇报军情,一切无恙。随后他问了句:“月饼哪来的?”   赵大人笑着举起手里包装完好的月饼,“您说这个啊,公主殿下送来的,咱们全营上下每人都有两个,还望侯爷回去替我们谢过殿下恩德!”   江恕眉心微动,难得多看了两眼。   这细致心思,他未曾料到。   城墙另一端,宇文先生走过来,赵大人便退下了。   宇文先生道:“原以为侯爷娶了妻,这样团圆的日子不会亲自过来一趟了,老夫不放心,过来瞧瞧,哪曾想您也来了。”   江恕微微颔首,“劳烦先生费心。”   “不费心!”宇文先生将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凡事自然尽心,“明珠才出门,说要去茶馆陪殿下赏银河之景,说起来你也该上心些,不若这会子花好月圆,哪轮得到明珠去?”   江恕眼帘一抬:“这是何意?”   晚膳时宇文先生喝了点小酒,许是有些上头,说话也没顾忌了,拍拍江恕肩膀道:“你自幼聪慧过人,足智多谋,怎就没想到殿下是嫌你糙汉一个情.趣全无?赏美景若无吟诗作对之同伴,岂不如猪八戒吃人参果?怪不得殿下愿邀明珠去,你该好好反思了!”   糙汉一个,情.趣全无。   这倒像是常念说出来的话。   江恕冷冷勾唇,呵笑一声,俊美面庞浮现些许危险神色。   方才茶馆临别时,她是怎么说的?   ——你去忙。   ——不着急回来哦。   想来,是迫不及待赶他走了吧? 第72章 痴心 不许走!   康定街茶馆高楼的雅间上, 窗扇大开。常念手肘支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往外看,晚风习习拂过面庞, 凉凉的, 她披风未解,并不冷,倒是惬意得很。   夜色渐浓,浅江的“银河”盛景被花灯点亮了一大半,映衬着苍穹明月, 远处烟火一簇簇,好看极了。   明珠在她对面问道:“殿下,京城的风光是不是比这还要繁华千百倍?”   常念笑了笑:“从小到大, 本公主从未在宫外过过中秋,只知爬上巍峨宫墙,望见的是万家灯火, 明灯三千点亮夜空,想来外头也是极繁华热闹的吧,倘若日后有机会,你同本公主一起回京城便能亲眼见到了。”   明珠欣然允下, 望景感叹了句:“这样花好月圆的时候, 您合该与侯爷一起来的。”   常念皱眉扭头,嘟囔道:“宁远侯是大忙人, 才不敢劳烦他——”   话音未落, 门口传来一声裹挟冷意风沙的低沉声音:“是吗?”   常念与明珠齐齐回身看去。   只见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立在门口,手握马鞭,英俊的脸庞显得冷肃,尤为是那蹙起的剑眉, 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凝着些许不悦,哪怕不言一语,雅间内却因他的到来平白多了股冷冽气息。   明珠起身见礼:“侯爷。”   江恕微微颔首,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抹热烈红色掩映之下的雪白姝容上。   常念呆坐在那里,半响才回过神,磕巴道:“你,你不是才走的嘛?怎么……这么快回来啊?”   江恕冷笑一声,阔步行至她面前,开口,话却是对明珠说的:“叙清在棋坊。”   明珠一愣,遂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阿清几时回银城的!我竟丝毫不知,多谢侯爷相告。”离去前,明珠对常念歉意道:“殿下,改日再与您约。”   “哎!”常念起身,明珠已经小跑着出门了,她泄气地看向江恕,眼神有点幽怨,“你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早知晓的话多订一间雅间多好啊,或者请叙清过来,不也挺热闹的。”   瞧瞧,这嫌弃之意都溢于言表了。   江恕那漆黑的眼眸如夜色般将她笼罩,沉声问:“难不成单独与我在此就委屈你了?”   常念皱眉,觉得江恕这话怪怪的,于是眉心又皱紧了些:“我可没有那么说哦,你既有公务要忙,自当以公务为要紧事,这厢无中生有又是什么道理?”   江恕气得发笑,一字一句提醒她道:“糙汉一个,情.趣全无,良辰美景,若无吟诗作对之雅,岂不如猪八戒吃人参果……这话是谁说的,嗯?”   常念嘴角一抽,猛地明白过来他哪里怪了。   那什么吟诗作对,她只随口一说,怎么就被他知晓了!难不成这人是顺风耳神通广大?   要命真是要命!!   心电急转间,常念一把扑进江恕怀里,贴着他胸膛蹭了一会,才仰头眼巴巴看着他,温声软语:“夫君,难不成因为这点小事,你就要同阿念生气吗?”   江恕放了马鞭,大掌握在她腰窝上,缓缓摩挲着,将她禁锢怀中,低头反问道:“那你说说,何为情.趣?”   “这……”常念想到求欢药,想到那个小铃铛,还想到寝屋那面镶嵌宝石珍珠的大镜子,可,这些她哪里说得出口啊!   见她许久不语,江恕声音更冷:“舒衡陪你放花灯,月下吟诗作对,十几年无一例外,是为情.趣。”   常念怔了怔,看向江恕的眼神微微变了,温暖的手心竟沁出汗水来。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以江恕这样缜密深沉的心思,当初进京求娶便将她查得一清二楚,又怎会不知晓与舒衡那点过往。   可是一时间,常念竟不知他到底是在意那句糙汉,还是在意放花灯那时她的缄默隐瞒,亦或是,真正在意她过往里有舒衡的十四年。   良久的沉寂,直到远处又升起一簇簇烟火,“砰砰砰”的声响在耳边炸开,喧嚣热闹,浅江已然被花灯点亮了,蜿蜒出一条绚丽多彩的“银河”。   常念侧身望向窗外,江恕倏的松开了手。   烟火美丽,却只是短短一瞬,耳边再安静下来时,常念听到江恕语气平平地说:“我有事要同叙清商议,明珠会上来陪你。”   这话,像是在退让。   常念顿了顿,在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开口道:“江恕。”   江恕步子微顿。   常念走上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安静抱了一会,才闷声道:“那些事你既然都知晓,便也知我早拒绝了他,父皇赐婚前,便并无什么牵扯不清,遑论我们成亲后,每日朝夕相处,若我有二心,待你不诚,你也断不至于今日才察觉。”   “我之所以不提,自是不想徒生是非,况且当初你知晓我与舒衡有这段过往还向父皇求娶,不正是心中明白我们清白并不介意的吗?为何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忽然生了芥蒂?”   江恕静默。   他也问自己,怎么时至今日才计较起往事来,每回想一遍几乎要乱了心智。   起初,他甚至连常念心里装着谁都不在意。   为了西北安宁和江家权势永固,他需要一个皇族公主,需要与皇家联姻,仅此而已。   随后赐婚成亲,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唯一没预料到的,或许是常念。   她是端庄温婉的公主不假,人前落落大方,高贵优雅,平素一口一个夫君唤得沁甜,时不时扑到他怀里要亲亲要抱抱,生气了要哄,不高兴了要哭,成亲短短半年,竟发生数桩匪夷所思的事,荒唐至极。   倘若求娶前,江恕知道会发生这些,或许会迟疑,西北军政大事如山堆积,他没有时间更没有耐心去应付这样的娇娇女。   只是这个假设不存在。   他心觉既娶了她,自该护她平安喜乐,尽力满足她所有,不知不觉,该给的不该给的,全给了。   好像她哪日在天上捅出个窟窿,回来哭闹撒娇一番,要他去填平,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时至今日,江恕却惊觉,他竟会在意,会嫉妒,在意那点飘渺过往,嫉妒舒衡那个跌落神坛一败涂地的废人。   他宁远侯何至于?   责任里是没有嫉妒的。   有什么东西将近浮现眼前,又被他漠然压下。   江恕欲扳开抱紧在腰腹的雪白柔荑,轻描淡写地道:“我只随口一提,不必当真。”   听这话,常念哪里会信,要比力气她自是比不过这个高大的男人,索性撒开手,跑到前头紧紧关上门。   “不许走!”常念后背抵在门口,目光灼灼看向江恕。   江恕无奈道:“阿念,别闹。”   常念道:“谁要跟你闹?是你话没有说清楚,日后我不想因这事同你吵架闹别扭。”   “不会。”江恕上前来,握住她单薄的肩,“我叫明珠上来陪你。”   “我不要!”   两相争执间,常念的披风系带松了,披风随之掉下,大开的窗扇不断拂进冷风,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江恕脸色一沉,俯身捡披风起来重新给她穿上。   常念吸吸鼻子,嗡声唤:“夫君。”   江恕垂眸将披风的两条系带缠绕打了个结,没作声,她便又拖着长长的尾音唤:“夫君。”   “夫——”   “嗯。”江恕拿她没法子了。   常念这才笑了,酝酿好的泪珠子莹在眼眶,欲掉不掉,她认真解释说:“那话我真是无心的,谁叫那日刚从军营回来,遇着那糟心事,我还不能有点小情绪了?你不要当真嘛,这是咱们俩的事,可与舒世子无关,以后我们都不提他了好不好?”   她抱住江恕一个胳膊轻轻摇了摇,“好不好嘛?”   江恕凝视着她朦胧的泪眼,仿若他再不回话,那泪珠子便要掉下来了。   罢了,跟她计较什么。   原本也是他没有文人风雅,才遭了她的嫌。   “好,依你还不成,过去的,不提了。”江恕终于开口。   常念抹了抹眼睛,又问:“当真不生气了?”   江恕瞥她一眼,语气风轻云淡:“有什么好生气的?”   “噫!”方才来质问她倒是凶得很,不过眼下嘛,常念懒得揭穿他,琢磨起另一件事来。   江恕怕不是真真痴恋她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言行举止才变得这样反常?   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   不然好端端的他提舒衡干嘛?定是放花灯那时她沉默,叫他误以为是有意隐瞒,而后又不知从哪听到她有口无心的一番糙汉论,这不,一环扣一环,吃醋了。   常念心里美滋滋,踮脚起来拍了拍江恕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放心,我定是从一而终,生死相依,绝不叫你痴心错付。”   江恕漠着脸,抬眸看向窗外夜景,常念也不在意,想着,又抱抱他,软声哄道:“侯爷,我虽总将糙汉挂在嘴边,却从来没说过不喜欢啊,你仔细回想回想,我亲你的时候,抱你时候……我夜里也是抱着像火炉一样暖烘烘的糙汉睡觉呢!”   江恕唇角微动,终是将视线收回来,垂眸看着常念在他怀里胡乱拱,他看见她绯红的耳朵,半响,无声地笑了。   江恕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没有戳人的粗短胡茬,才俯身下来,亲了亲常念水润的樱唇,他将她抱到窗扇旁的桌案放下,带着一层薄茧的粗糙掌心没有去碰她白皙的脸颊,而是握在披风之上的肩膀,珍重地,再亲了亲。   常念说的不错,宁远侯确实没有赏美景的雅趣,也不会吟诗作对,在雅间短短半个时辰,将她的嘴唇都亲肿了!   今夜她对月发誓,日后再不说他是糙汉了 第73章 二更 明珠和叙清   “常言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常念这么说着, 拉江恕下了高楼。   茶馆那热心的小二招呼说:“殿下慢走,侯爷慢走!下回再来啊!”   常念心想下回再不来了。出了茶馆,夜晚很凉, 她小心将披风后的帽子戴起来, 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方向。   其实她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回府的方向。   江恕俯身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一面问:“还想去哪里?”   “回府。”   江恕动作一顿,常念垂着脑袋,手指有意无意地捻过红唇,胡乱找了个借口:“出来这么久, 祖母会担心的。”   江恕笑了声,老太太这会子说不准在哪玩叶子牌呢。他说:“依你。”他握住她凉凉的手,往右侧方向去。   康定街与侯府所在的定安街不算远。她们慢悠悠地走回去。   明珠和叙清从棋坊出来, 正见着二人的背影,明珠俯身问叙清:“我们过去吗?”   叙清滑动轮椅,默了默, 才道:“去吧。”   明珠笑了,把怀里的棋盘交给叙清,而后帮他推着轮椅,不经意地解释道:“这样快些。”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 都是成双结对出来游玩的, 她们各自说笑着,目光停留在绚丽夺目的兔子灯和摆有各式各样小物件的货摊上, 来往穿梭而过, 似乎没有谁注意到这样特殊的她们。   叙清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明珠心底藏着一点欢喜,说:“上回我说错了,其实殿下是很好相处的人, 倘若日后有机会,我想跟殿下去京城看看,也想去皇宫看看,她们说京城遍地权贵,像是金子,还说宫里的娘娘都好漂亮,殿下生得这样美,想必艳绝六宫的虞贵妃更是美人坯子。”   知道叙清不会应答,明珠只当说家常话。不然两个人这么走着,一句话不说,多尴尬啊?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的。   虽然叙清确实不怎么答话。   两人行至一家脂粉铺子时,两个年纪五十上下的妇人说笑着从铺子里走出来。她们一眼看见推着叙清的明珠。   身着蓝色衣裙的妇人皱眉停在原地,和善的面容浮起些许不悦,另一身着烟灰色妇人上前道:“明珠?”   明珠依言看去,却先看到不远处她的母亲,一时间,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僵硬着回道:“陆伯娘好。”   陆伯娘正是身穿烟灰色衣裳的妇人,她快步上前来,好奇的视线打量着叙清,“这是叙大人吧,几年不见,你和明珠倒是还像小时候,总爱黏在一起,唉,可惜了。”   叙清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握在棋盘上的手指却是瞬的攥紧,又忽而放松,握着轮椅向外滑动了些,他滑到明珠的斜前方。   明珠怔怔地站在原地,望他一眼,却发现他看向她的母亲。   叙清仍是温润清俊的模样,向宇文夫人颔首问候:“师母。”   宇文夫人不吭声,终于走下来扯扯明珠,语气责怪:“不是说出来和殿下赏月?怎么跑这来了?”   明珠张了张口,听见叙清温声说:“恰好遇上,还请师母放心。”   宇文夫人不冷不热地应一声,转头向陆伯娘歉意一笑:“天色不早,我便与明珠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来逛逛。”   陆伯娘附和着说好。   明珠匆匆看一眼叙清,她欲上前将那棋盘拿走,不若他拿着棋盘又滑轮椅,定是不便,要是棋盘掉了就糟糕了,可正和陆伯娘说话的宇文夫人忽然用力拽了她一下,“去哪?”   陆伯娘见状,识趣地先走一步了。   宇文夫人冷着脸,拉明珠回去,明珠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仍在原地的叙清,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叙清垂着眼眸,在喧闹人声里静默。   此番,他本没有回银城的打算,中秋这样的团圆节日,他早就不过了,时越会抽空来跟他喝两杯,不算孤寂。前两日江恕派人来接他,他不好驳了宁远侯的面子,这才临时回了银城,他打算明日就离开。   今夜出来,是提前为宇文先生挑副棋盘作生辰礼,倒也没想到会在棋坊遇见明珠。   几月不见,明珠还是那样温柔,见到他便笑了,她说: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叙清不觉得宁远侯有那份闲心思操心这些琐事,或许真的是巧合。他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白玉镯子放到轮椅一侧的暗格里,才说:好巧。   其实宇文先生的六十寿辰是半年后,明珠的生辰却是几日后。   随后她们便自然而然地在棋坊转了转,看两位老掌柜下了盘棋,直到棋局结束,遂才出来。   凑巧遇见明珠是意料之外,半途遇到师母,倒像是预料之中。   夜市接近尾声,街道上游人渐少了。   叙清慢慢滑动轮椅,打算回府,他独自滑到小巷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忽然停了下来。   是明珠吗?   会是她吗?   他转身,只看到几个穿布衫的孩子跑过,尾后有一个妇人拿鸡毛掸子追着。   “你们几个混球,这都多晚了?还不晓得归家!赶快给我滚回去睡觉!不然叫你们爹拿大棍子来!”   明月照着冷清的小巷,光辉送着她们远去,耳畔逐渐安静下来。   不知怎的,叙清笑了笑。   大晚上的,她一个姑娘,还跑出来做什么。   怕是他疯了,才有这样的念头。   高墙上一个蓝衣青年一直跟着这抹清瘦的身影远去,没有主子吩咐,就这么默默跟着。   叙清回到叙府时,浓云早已遮住了月亮,灰暗的夜里,府门口有抹微弱的灯光。   叙清似有所感,远远看去,一瞬间,直接僵在原地。   看到他,那抹微光也动了动,试着走近些,而后跑过来。   是明珠提着灯笼。   她额上冒了汗,跑到叙清面前,气都没喘匀,便道:“母亲近日风湿痛,脾气不好,今夜……你别在意,她平时也总这样的,我和父亲都说让着她。”   叙清紧紧攥着轮椅扶手,压抑的低声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发颤:“你还出来做什么?若是遇到歹人怎么办?怎么还是不懂得保护自己?胡闹!”   明珠许久没听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就像小时候,叙清最唠叨,她回头看看她的婢女,笑道:“你忘了吗?音枝是你亲自选的,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算遇到歹人也——”   “明珠!”叙清抬眸看她,隐藏在黑夜里的眼神复杂极了,他欲言又止,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是缄默,唤一声:“九州。”   隐匿在黑夜的蓝衣青年神不知鬼不觉地现出身形,“大人。”   叙清吩咐:“送她回去。”   明珠急忙道:“等等!”   九州迟疑一会,又退下。   音枝也退到一旁。   夜色笼罩的空旷处,明珠与叙清对立。   半响,叙清才开口,他声音复又温和,没什么情绪起伏:“明珠,你是该去外面广阔的天地看看。”   明珠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叙清说:“京城遍地权贵,那样的风水养育出的世家公子远比西北的要儒雅随和,他们有才学明事理,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往后平步青云,是意料之中。”   明珠明白过来了,急急解释道:“我那时候说想去京城看看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那些西北没有的繁华,而不是独自留在那里!”   叙清看着她,笑了:“明珠,你知道我去不了,也不会去。”   “我……”明珠的视线匆匆掠过他残缺的双腿,喉咙一哽,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倘若有机会,我更不是一定要去…”   “好了。”叙清无力地打断她的话,低了声音,去哄:“明珠,我没有怪你,也没有多想,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无需顾忌我,知道吗?”   明珠垂头不说话。   他早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根脉相连,她怎么能不顾忌他啊?   过几日,就是她十八岁生辰了。   殿下说的对,她真的没有几年可以等。家里会为她安排亲事,街坊邻居会议论她的闲话,她不能再这样温温吞吞的含糊下去。   明珠湿润的眸子里忽然有了坚定,她问叙清:“你说过会娶我的,如今还作数吗?”   叙清一怔,神色变得晦暗:“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明珠通红的眼眶忽然滚落一滴泪。   叙清心口被揪紧地撕扯起来,可他还是道:“明珠,我知道你明白,这些年我鲜少回银城,待你也一落千丈,是期望你寻个好人家嫁了,我不将话说破,给你我留下颜面,却不想,误了你。”   曾经年少,他总冲在前面保护她,他想护她一辈子,可是天不遂人愿,这腿没有了,再也长不出新的,他站都站不起来。许多事情,都随之落空了。到如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拖着,他反将最珍视的人伤得最深。   叙清比谁都爱明珠,他也矛盾,或许他迈一步,也是可以的。可今夜陆伯娘投来同情的目光时,看到师母的冷淡时,他忽然醒悟。   不可以。   她们在一处,没有人会祝福,而是用那样晦涩同情的目光打量,最后摇摇头,叹一句:可惜了。   谁可惜?   他今日种种,已然挽不回。   可明珠那么好,凭什么要因为他受这些异样目光?   叙清缓了缓,才一字一句,接着道:“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明珠,听话,去寻一个健全的良人,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会陪你走下去。”   明珠用力蹭去脸颊的泪水,抬眸看他:“若我十八岁生辰那日,你不来,从前过往即刻一刀两断,此后再见形同陌路,若你来,不论如何我都只嫁你。”   说完,明珠抹着眼泪跑开了。   婢女音枝追上去,九州也远远跟着,送她们回去。   叙清痛苦地阖上眼眸,任由冷风吹拂面颊,将他心底那些许动摇吹得支离破碎。   -   常念和江恕回了府,并不知明珠和叙清在后头,又发生了那样不好的事情。   十五过后,干旱许久的西北终于下了场雨。   清晨起身时气温又降了。   常念预感自己这个冬日恐怕不好过,也格外注意起来,早早穿了厚衣裳,就连五禽戏也自觉练起来,虽然还没有学完。   晚膳后,她主动去书房找江夫子。   江夫子不在。   常念坐在椅子上等,百般无聊地看看桌面,却惊奇地发现一本诗集册子。她翻开看看,好多用笔圈画出来的地方,像是,在认真学?   那糙汉……哦不,她亲爱的夫君,竟然开始学作诗了么?   常念忽然想到,她可以教他啊 第74章 交流 这下终于轮到本公主当夫子教你了……   夜幕将落, 各商铺门前垂挂的灯笼泛出昏黄光影,康定街却是一派冷清,零星几个路人都是匆匆赶回家的。   江恕骑着同风, 与一侧的马车同速, 送叙清出城。   叙清说要十六返回安城,便就是十六。他坐在马车里沉默着,直到出了银城城关,才掀开车帘,苍白的脸庞露出淡笑, 看向江恕:“明珠的婚事,还望你多替先生留意。”   江恕点头,算是应下, 其余的话,也未曾多说。   叙清从车窗里递出来一个锦盒,沉默片刻, 才道:“她生辰快到了,这镯子,能不能,托你以殿下的名义送去?”   江恕没有接, 调转马头, 神色漠然道:“我没有这份闲心思,要送, 你亲自送去。”   话落, 他挥下马鞭扬长而去。   叙清望着那抹挺拔身影没入夜色,攥着锦盒的指尖紧了紧,良久,扯唇笑了笑, 乌青的眼底不知是释然还是落寞,回身吩咐九州道:“走吧。”   九州驱马,往城外离去。   叙清将那玉镯拿出来,放在心口轻轻按了按。   不出意外,他再回银城,会是明珠大婚之时。   -   江恕回到侯府,忽而抬眸望了眼夜空上的明月,想起常念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直接回了朝夕院。   芦嬷嬷从小厨房出来,惊讶道:“侯爷,殿下去书房找您了,您没看见吗?”   江恕步子微顿,遂很快去书房。   书房里,常念坐在他往日坐的紫檀木大交椅上吃月饼。她来时提了一盒月饼,本是打算给江恕送宵夜的,这会子快吃没了。   江恕推门进来,见状不禁皱皱眉。   常念葱白的指尖捏着一块吃了大半的月饼,语气半开玩笑地道:“大晚上的,你要再不回来,我便要去青楼搜了。”   江恕走过来,瞥一眼桌案上一点月饼碎屑,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到底没忍心说她,道:“出城送叙清,耽误了些时候。”   “叙清这么快就回去了?”常念惊讶地坐直身子,随着她动作,那半个月饼又掉了些碎屑到地上,她嘟囔说:“明珠才见他一面,唉,太难了。”   江恕的眉心蹙得紧,从她手里拿过那半块月饼放回食盒,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帕子,握着她纤细雪白的手仔细擦拭。   常念挑眉看他,他眼眸低垂,冰冷的脸庞无一丝表情,那神态那动作,简直像是擦拭荆棘剑,而非她的手……   常念有些不自在,想缩回手,又没动,只好问道:“叙清几时才回来呢?”   “不知道。”江恕淡淡答。把她的手擦干净后,转身拿了架子上的干毛巾擦拭桌案,随后再拿扫帚扫地上的碎屑。   常念愣愣地抬脚,最后抱住膝盖坐在大交椅上,看他动作一丝不苟地忙完,将东西归位放置妥当,才回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这副严肃神色,不是要骂人吧……   常念默默别开脸,心想要不然她先声夺人,却听江恕语气平平地问:“今夜来的勤快,莫不是想学五禽戏?”   哦,不是要骂人。   常念才抬抬眼,笑盈盈道:“侯爷实乃阿念腹中蛔虫也。”   江恕笑了声,抱她起来,回朝夕院,“难得你这般自觉。”   那大镜子的原本用途,今夜总算用上了。   虽然常念还是会不好意思,可是江恕总那样耐心,严苛却耐心,对上那样一张脸庞,实在不敢不认真。   学完熊戏,便算学成了。   江恕自觉应该夸夸常念,然不待他开口,常念哼哼两声,得意道:“这下好了,终于轮到本公主当夫子教你了!”   江恕微顿,不明其意,手里的软尺已然被常念拿去。   常念用软尺点点他胸膛,轻咳一声,道:“侯爷想学作诗是吧?”   呵,这小狐狸。   江恕明白了,却没作声,好整以暇看着常念。   常念大大方方对上他漆黑的眼眸,骄傲道:“本公主师从外祖父,也就是博学多识堪称学士大儒的虞国公爷,这什么打打杀杀的虽不懂,然琴棋书画,尚可!学作诗光靠书本上那些刻板僵硬的法子可不成,必要有些雅趣,这样吧,今夜就先瞧瞧你有几分功底。”   常念撂下软尺,去取了江老太太送的那把十五月来。琴身有些长,她抱着怪费劲的,江恕轻而易举便帮她拿起来,在她蹙眉嘟嘴前,淡淡道:“江家世代有训,夫有为妻担重避祸之义。”   欸,常念心底那点不想被他看轻的好胜心所驱使的逞强才变得乐于接受。   江恕把琴放在架上,常念在一旁道:“我为你弹奏一曲,明月当窗照,是美景,我生得这样美,也是美景吧?”她自顾自地点点头,“合起来就是大美,还有仙乐为伴,你嘛,就以此作首诗来我瞧瞧,如何?”   江恕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常念一下子避开,板起小脸,严肃道:“胡闹!哪里有学生揉夫子的头的?”   别说,倒真有几分江夫子的风范了。   江恕低低笑着,终是道:“行,依你还不成?”   常念这才满意了,在绣凳坐下,抚琴前,忽然回身看了下,那月光从窗户盈盈落进来,柔光从背后将她笼罩,她稍稍移了位置,变成月光洒落侧颜,左右看看,还是觉着不对,于是又移了移,一面问江恕:“哪个角度最美?”   江恕凝着月光下她绝美的侧颜,一时没有说话,他轻声走到她身后,两臂将人拥住,嗓音像是沁在迷雾里,染了几分深沉:“阿念,不用弹奏,也不用换位置。”   “嗯?”常念不解回眸,一下撞进他幽深的眼。   江恕说:“诗已经作好了。”   常念好奇:“什么呀?”   江恕覆在她耳畔低语两句,只见常念巴掌大的小脸“唰”一下涨红了。   这个禽.兽果真满脑子那事!   常念急急推开身后的男人,胡乱拿了软尺来,欲摆出夫子的气势,声音却是软绵绵的:“你这样……简直是调.戏夫子!是要被打板子的!”   江恕又笑了。   调.戏?   可他不介意被打板子啊。   这诗,最后自然是没学成。   夫子都被吃了,还学什么诗。   常念郁闷极了,她原想借着学诗多与江恕交流交流,当然这个交流定然不是床榻上的交流!   她想好好增进夫妻感情,免得提一句舒衡便要置气,也好为日后打算,可谁知这宁远侯,就是有那本事将她捞到榻上交流旁的,千奇百怪,她好气,可是又好软。   江恕带她看后半夜的月亮,果真比十五圆。   可,到底如何才能有效增进夫妻感情啊?   -   明珠的生辰向来是小聚,宇文先生来侯府请宁远侯和公主殿下到时赏光登门,年轻人热闹聚聚。   江恕自然会给恩师这个面子,便是宇文先生不亲自登门,他和常念也是会去的。   书房中,宇文先生顺便问了两句叙清,听闻叙清已回安城,叹叹气倒也不多说什么了,反倒是见着桌案上一本五禽戏图册,捋着白胡须露出笑:“从前老侯爷也要教您学,您倒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如今竟有兴致了?怪哉!”   江恕随意瞥一眼那本他大半夜起来寻到又花了一个时辰学会的五禽戏,风轻云淡地道:“闲暇翻翻,给殿下练身子用的。”   宇文先生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也不拆穿,道:“昨儿您吩咐的事情办妥了。”   江恕托宇文先生去赌坊寻了朱老板上军营对质,四房四叔的闲职,是定要革的。   赌.博,借债,军规不允许,家规更则。   遑论,他糟蹋了常念的宝贝。   -   “什么?你这军饷说丢就丢!隔壁王二麻子变脸都没你这么快!”   四夫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气翻天了,提着四叔的衣服领子又踢又打的。四叔养得一身厚实肥肉,其实一点不痛呢,可只要能给这婆娘消气,他忍了。   等四夫人稍微气过劲儿了,四叔才殷勤端茶倒水,一面道:“丢了就丢了呗!不就是几个臭银子,害得我天不亮就起身去军营点卯,哪个折腾得起?眼下也不用上外头受气了,我瞧是因祸得福!”   “我呸!”四夫人唾骂一声,愤愤别开脸。   四叔赶忙迎过去,捶肩捏背,“左不过小锦的亲事也定了,那刘家做生意,日进斗金,银钱哗哗的来,日后不也是咱们的?哪还用愁没有钱花!”   其实四叔不止被革职,还因赌博被罚了银子,不过他去找刘家填补上了,这会子在四夫人面前,提都不敢提。   四夫人被这么哄着,又想起刘家,心里总算好受些,叹气道:“还是要小锦多去走动走动,讨了婆家欢心才是正道,日后阿平阿荣他们要上京赶考,少不得刘家支持。”   四叔立时喊道:“小锦?小锦啊?”   喊半天,没人应答,只上来一个仆妇:“老爷,锦姑娘晌午就出门了。”   四叔不由得嘀咕:“这臭丫头,一天天瞧不见人影,做什么去了?”   ……   江锦自是绸缪她的亲事去了。   眼下只是定亲,还未成亲,她夜里睡不着觉都想着扭转局面,风光大嫁,思来想去,还是去柏家找柏夫人。   可是主仆俩晌午来的,竟生生等了个把时辰还未见到人!   一个提着木桶的婆子出来应付她:“我们夫人忙着,哪抽得出空来见姑娘?”   江锦在角门等候,不肯走,眼见一群群丫鬟婆子出门又进门,见着她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婢女劝她不如先回去,她仍旧不肯,直到脸皮被磨得臊了,才跺跺脚,不甘不愿地准备回去。   两个婆子在角门外的树角下偷懒,嘀咕说闲嘴。   江锦听见声音,悄声躲在一边。。   一个婆子说:“老夫人重子嗣,那姓庄的却是个占着窝不下蛋的,迎姨娘进门是迟早的事,瞧她那脸色摆的?还不是被老夫人治得服服帖帖?”   “谁说不是?”另一婆子搭话,“那秦姨娘也不是个好惹的哟,两个人天天斗法,这院子都乱成什么样了,哎,我可是还听说了!”   “……除了新进门的秦姨娘,外头还有个没名分的在别庄养着呢。”   好啊!江锦瞪大眼睛,原来是柏夫人后宅不宁自顾不暇才没空搭理她!难怪连日避而不见!可她自己没本事守住男人就该这般冷落她吗?   江锦气冲冲地走了。   柏家不成,她便寻别家去,心想日后风光回来,也叫柏夫人吃吃闭门羹的滋味! 第75章 傻念念 侯爷不疼阿念了   四房这点事, 二房夫人都在隔壁一清二楚地看着呢,婆子回来禀报江锦去了柏家后,二夫人便放了茶盏, 悠悠然往朝夕院去了。   她可不是去点破江锦那点鬼心思。   爱折腾就折腾呗。   朝夕院中, 芦嬷嬷正领着几个小厮将江明送来的那架水车引水运作,常念捧着一杯热茶,坐在桂树下看着。   垂花门外传来二夫人清脆的声音:“哎哟,婶娘来的巧了!”   话落,二夫人迈进门来, 那满面的笑容好似春风一般,爽快又灿烂。   常念抬眼看了看,淡淡笑了笑。   二夫人快步上前来, 福身道:“殿下万安。”随后好奇瞧瞧那水车,嘴角的笑还没收呢,便连连摇头道:“阿明那孩子年轻气盛, 偷摸捣鼓半个月,非要送您个特别的东西,还说是惊喜,要婶娘说啊, 这样的俗物或许入不得殿下的眼!”   说话间, 水车引源运作起来,清澈水流哗啦作响, 为这萧瑟的秋日平添一抹灵动, 常念远远看着滴落树木的水珠,道:“物以稀为贵,依本公主看,此物是无价, 怎会入不得眼。”   二夫人面上的笑更盛了,转身过来,春笙端了张椅子上前,二夫人道声谢,才坐下,“能得殿下欢喜,婶娘便放心了。”   夏樟端茶上来,又恭敬退下。   二夫人依旧是客客气气地道谢,才与常念说话:“殿下,他四叔被侯爷罢了职,您可听说了?”   “哦?”这个常念倒没听说,想必是江恕知晓那赌债了,依照他的行事作风,直接罢职实在是意料之中,甚至还有会更重的惩罚。   二夫人摇摇头,叹气道:“您来侯府时日浅,不知他四叔那个浑性子,往时他二叔还在时就总说,这侯府要想延续昌盛繁荣,各房必是要齐心协力,万不能出了吃里扒外的蛀虫,唉。”   常念抿了口茶,倒没接话。   二夫人又道:“罢职也好,省的再给侯爷添麻烦。说起来,婶娘娘家的二哥也在军中,早年落了伤,近些年身子不好了,纵是有心为侯爷出力,也没法子。偏偏他四叔养得一身膘也不出力!”   “身子不好,自是要慢慢调养着。”常念若是没记错,四叔的职位是一编纂,清闲不吃力,军饷也尚算可观。她笑眼看着二夫人,心里明镜儿似的,体贴道:“改日请华姑去瞧瞧吧,开些药方,秋后天冷,耽误不得。”   二夫人连忙摆手道:“华姑是侯爷专为您从京城请来的,借婶娘两个胆子也不敢胡乱使唤啊!殿下宅心仁厚,心领了,心领了!”   常念伸手握了握二夫人的手,温声道:“无妨。”   二夫人笑笑,摸着她手凉,又忧心说:“庭院风大,殿下不如回屋坐坐吧?”   常念懒懒收回手,打了个哈切,“说来本公主也乏了,今儿不留婶娘多坐,改日定补回来。”   二夫人八面玲珑,最是识趣,这便起身叮嘱两句,与仆妇出了院子。   春笙望着她背影,不由得嘀咕两句:“这位二夫人回回过来都存着事求您帮忙,惺惺作态,好生虚伪。”   常念却摇摇头,起身往库房方向去,“这侯府什么人都有,像二夫人这样苦心经营,为儿子为亲人谋划的,实则要比四房好太多,她心中至少有个家,往后若遇危机,也会以大局为重。四房的,便不好说了。”   春笙问:“那您会帮她说话吗?”   今日二夫人过来,无非想替自家二哥求得四叔空缺下的职位。   常念笑了笑,“军中升迁调遣,是侯爷的事情,不是我说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毕竟江恕不是寻常之辈,他公正廉明,赏罚分明,连父皇都要让几分颜面,枕边风哪里有用?再者,若有能力,资历符合,江恕自会考量到。   可是话说回来,其实常念也有点好奇,枕边风,能吹动宁远侯吗?   主仆走到朝夕院的独立库房,春笙掏钥匙开门,这里面存放的东西都是常念从京城带过来的嫁妆一类,以及她在琼安殿的珍宝,虞贵妃怕她银子不够花,每个月都会从宫里送各色宝贝和银钱过来,豫王也是,得了好东西总惦记往西北送,慢慢的,这里快堆满了。   常念是来给明珠挑件生辰礼的。   宝贝太多,挑花了眼,实在不知送什么好,常念挑了快有一个时辰,才选出一副江南百景图,一套珍珠头面,及一株红珊瑚,准备回头再斟酌斟酌。   明珠算是她在西北认识的第一个好友,送礼自当用心。   私心里,常念还希望明珠与叙清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光为了好友,也是为了江恕。   这些年,江恕对叙清许是自责的,不然怎会自当年一战后连生辰都不过了?他总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事情放在心里,从不袒露,想来他位高权重,更多时候是西北的宁远侯,是侯府一家之主,也不愿对人袒露弱处。   在安城府邸迷路时,叙清曾对她说过一番话,期望她能开解开解江恕。可是这么沉重的事情,一场战争死了亲人将士、叙清没了腿,一切都无可挽回。常念自知不是那个能真正走到江恕心里的人,贸然提起过去开解,是为蠢事。   恰巧是她知晓了明珠和叙清关系匪浅,试想,若她们能走到一起,心悦相知,叙清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了,对江恕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宽慰?   常念忽然叹起气来。   她们离开库房时,天色晚了,浓云堆积,视野灰蒙蒙的一片,这是要下雨的迹象。   随后果真下了场不小的雨。   西北大营中,十骞冒雨绑了个五十上下的货郎到宁远侯的营帐,二人进来,泥水跟着拖了一地。   那货郎瞧着憨厚老实,甫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侯爷,冤枉啊!”   江恕从一沓案牍中抬起头,神色冰冷,睨他一眼:“本侯从不冤枉好人。”   十骞道:“就是这厮,借着卖东西的功夫在军中东问西问,打听了消息就连夜送去城郊小树林,属下连续跟了几日,确定无错!”   “你,你……污蔑!”货郎脸色大变,急道:“小的是去进货!”   十骞脸一横,张了张口:“侯爷……”   江恕起身走下来,拔了十骞腰间的剑,居高临下看下去,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凝了杀意。   于是十骞识趣闭口退到一边,货郎瞧见闪烁冷光的利剑也抖了抖,作惊恐状,欲去拉扯宁远侯的大腿求饶,却在那一瞬间从小腿掏出匕首来,猛地用力向上扎去。   滋啦——   鲜血飞溅出来,落在泥水之上,随之掉下的,还有一只手,至于那匕首,早被弹出几步外。   货郎痛得大喊起来。   江恕手掌握剑,剑锋抵在他脖子上,余血顺着滴下,滑进他衣裳,滚烫的,又是冰冷的。   “在本侯面前,不要动歪心思。”   十骞立时上来,叫来两个侍卫,将痛得几近昏倒的男子拖去地牢。   江恕丢剑给他,转瞬掏了雪帕子擦拭沾了血迹的袖口,十骞恭敬问:“侯爷,这人您要亲自审问吗?”   江恕望了眼外边的天色,淡声吩咐:“你去审。”   他要回府陪夫人用晚膳了。   仍是酉时,江恕准时回来,他在朝夕院外拧了拧湿答答的衣袍,遂才进门,这一路的冒雨骑快马回来,身上都淋湿了,束发还在往下淌水。   常念听见动静,惊讶起身,连忙拿了棉帕过去。   江恕看她一眼,后退两步,沉声:“别过来。”   常念拿着棉帕,一时愣住。   夫君这是……责怪她没有命人送雨伞去嘛?   她抿抿唇,还是走到他面前,小心递了棉帕过去,嗡声道:“我一下子没想到嘛,下次保准快快地给你送伞去,生气老得快,你别生气…”   江恕蹙眉,又站开几步脱了滴水的外袍,一面问她:“胡说什么?”   常念垂头盯着脚尖,又看看她们之间的距离,攥紧棉帕有些不知所措了。   江恕看她这委屈巴巴的受气小媳妇模样,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别在门口站着,回去。”   “……哦。”常念转身回去。   她想说些什么,可对上江恕那张冷硬的脸庞,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察言观色,是在皇宫中生存的每一人都必备的功夫。   自幼耳濡目染,常念也会,下意识的,她感觉到了江恕的冷淡和疏远。   外间,芦嬷嬷带人摆晚膳了,江恕回身看看寝屋方向,冷声问:“今日谁来过?”   芦嬷嬷道:“下午时二夫人来过,旁的倒是没有了。”   二房?   江恕面上滑过一丝不解,区区二房便惹了她不开心?   以她的性子,不至于。   晚膳时,常念便主动坐到江恕对面,一开始她们也是这么坐的,只是随后不知怎的就变成黏在一起挨着坐了。   今夜反常。江恕抬眼看看,察觉常念越发低落的情绪,眉心又紧了些:“阿念?”   “用膳吧。”常念神色淡淡。   江恕起身坐到她身侧,她才略微一顿,抬起头,道:“你不是不喜欢我靠你这么近吗?”   江恕:“……?”   这是什么谬论?   常念看着他,静默半响,语气平平:“方才,你叫我别过来,我过来两步,你又退后好几步。从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好了,我知道了,侯爷不疼阿念了。”   江恕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摸摸常念因气闷而鼓起来的雪白腮帮子,笑问:“方才我身上湿,恐寒气过体,叫你感了风寒,才退避几步外,你这脑袋,想哪去了?”   常念怔怔不语。   原来是这样吗?   眼下江恕已经换了一身干衣裳,温热的掌心摸摸她脸颊,低沉的嗓音含着说不出的温情:“傻念念。”   常念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小声反驳:“我才不傻。”她想了想,又道:“话本子的故事都是这么写的,主人公忽然说一句疏远的话,紧接着,她们感情生变,背后隐藏天大的内情,不知不觉你懂吗?”   江恕不知什么话本子,对她说:“你我不是故事,没有那等婉转曲折,若有事,我会当面与你说,别多想。”   “哦。”常念拿起筷子用膳了,可是没吃几口,又忍不住道:“还是你不好。”   江恕眉心微松,“嗯?”   常念说:“你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尤其是像'别过来'、'我走了'这样的话,为何别过来,走又是去哪里,我就不会误会了。或许你在面外威风惯了,全军上下都畏惧敬服你宁远侯,可是回了家,你单单就是我的夫君。”   她的眼睛流露出来的诚挚和认真,将这样细微甚至可以说是不起眼的小事,衬得十分要紧起来。   江恕缓缓道:“言之……有理。”   常念终于弯了弯唇角:“那你要改的哦。”   啧,这祖宗,要求倒不少。   江恕“嗯”了声,思忖片刻,薄唇轻启:“依你,事事有回应,言语当详尽。”   常念满意地点点头,给他添了块大猪蹄。同时也在心里想,下回要是再遇着下雨天,她指定记得叫人给他送伞去,哦不,骑马打不了伞,得送蓑衣才能遮雨。 第76章 答案 放在掌心,染了炙热温度。   “瞎琢磨什么呢?”江恕看她神情飘忽, 脑袋瓜里不知又有什么奇怪念头冒出来,便如是问道。   常念瞥他一眼,也不提雨天送蓑衣, 她说:“在想送什么生辰礼给明珠。”   “送什么都行。”江恕神色淡淡, 垂眸继续给她挑鱼刺。   除了公事,也除了与常念有关,他总是这样的淡漠。   常念原也不指望他能提什么建议,安心用膳便是了。   -   常念最后选定那套珍珠头面作为生辰礼送给明珠。至生辰当日,她难得不赖床, 早起梳洗妆扮,与江恕携礼前往宇文府。   宇文府在荣定街东巷,三进的院子, 只能算是普通。宇文先生是宁远侯身边的老人,颇受重用,按理说地位比之军中任一位将军不相上下, 主动登门交好的权贵也不少,甚至许多清流世家欲请宇文先生教导子孙晚辈,足见其名声威望。宇文先生不爱奢华铺张,一直住在这院子, 年将不惑才得了明珠这个女儿, 要说心头肉,也就是这个女儿。   这日, 登门的宾客不算少。   时越也特地从安城赶来了。   常念与江恕下了马车, 门口的宇文先生和宇文夫人很快迎上来,笑着见礼,宇文夫人道:“殿下光临,是托了明珠的面子, 快请进,明珠这会子在花厅等您了。”   宇文先生皱皱眉,纠正道:“明珠是去厨房了!听闻殿下爱甜点,说是要亲自动手,让殿下尝尝她的手艺。”   宇文夫人拍拍脑袋:“忘了,忘了。”   常念笑笑,两位主人还要迎客,简单寒暄两句,江恕便先带她进了府,往厨房方向去。   常念见他轻车熟路,不由得打趣:“你倒是像在自己家一般,以前可没少来吧?”   江恕道:“年少时随先生习兵法,一年三百多日,有大半时候与叙清时越是住在这府中,先生与师母感情甚笃,待我们如同父母亲厚。”   “难怪。”常念回想她年少,缠绵病榻,药汤一碗一碗地灌,连琼安殿的门都出不了,唔,索性不想了。   这三进的院子布置用心,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处处雅奢,行在其间不由赏心悦目。   沿路上,常念看见好几个模样俊朗的年轻男人,见到她们都恭敬拱手问候。待人走过了,她才问江恕:“他们都是什么身份啊?”   江恕:“是各世家的后辈,大多曾跟先生习文。”   “哦。”常念又问,“都成亲了吗?”   江恕微顿,垂眼看看她,常念忙道:“你可不许误会我,只是瞧见他们年轻有为,猜测若是未婚的话,会不会是宇文夫人给明珠相看的良人,仅此而已。”   江恕淡淡收了视线,若无其事道:“未曾婚配。”   闻言,常念暗暗提起了心思。二人到了厨房外,明珠的婢女音枝惊讶道:“小姐,殿下亲自过来了!”   明珠急匆匆从厨房跑出来,忙对二人福身见礼,笑道:“您来的好早!”   常念上前和她说话,江恕自觉退下,临走前,握住常念的手,顿了一下。   常念回头,听到江恕说:“我去前厅,你与明珠一起,有事差人与我说。”   “好。”常念甜甜道,目送江恕离去,她才回身,见明珠脸颊上有面粉,拿帕子替她擦了擦。   明珠腼腆笑笑,也拿袖子蹭了蹭:“殿下,您先坐会,我去收拾收拾。”   常念看她发髻上简单的两根簪子,又是一身素雅的浅杏色襦裙,便道:“不如本公主同你一起去吧,今儿你可是主角,定要好好收拾不可。”   明珠说好,带常念回了闺房,路上有些不放心地道:“院中简陋,殿下娇贵,若有不适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   常念才不介意呢。   明珠住的院子布置也是十分用心的,屋内宽敞,熏着梨花香,各色器具典雅精致,及至梳妆台,虽没有常念的那般奢华丰富,然珠环配饰一应俱全。   常念按住明珠的肩膀在绣凳坐下,看了看妆匣,不禁问:“这么多首饰,你怎么都不用?”   明珠摇摇头:“太招摇了,会不会不太好?”   “才不会呢!”常念语气肯定道,回身吩咐春笙把那套珍珠头面拿上来,对明珠说:“姑娘家最好的年纪当然要花心思妆扮了,不然等以后老了,容颜不在,再好看的首饰都戴不出如今的美丽,还有何用?要知晓,青春年华只有一回。”   春笙在一旁打开锦盒,笑道:“这便是我们殿下送给宇文小姐的生辰礼了!”   珠簪、流苏、耳坠、手镯,皆以色泽上乘的圆润珍珠所制,佐以宝石东珠点缀,做工精细,用料不菲,观之好似会发光一般。   明珠回眸看着,目露惊艳,又摆手道:“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常念板起小脸来:“好啊!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不收本公主的礼!”   明珠难住了,犹豫着,想说什么,常念手一挥,道:“今儿定将你妆扮成最漂亮的那个!”   明珠终于妥协:“多谢殿下。”   “你且老实坐好罢。”常念取下她发髻上那两支素淡的珠花,吩咐春笙上前来,一一簪上那套珍珠头面,又取了胭脂水粉描妆。   明珠坐着,一动不敢动,紧张得有些屏息,好半响才慢慢放松下来,温声说:“殿下,上回中秋夜,我见着叙清了。”   “嗯嗯本公主知晓。”常念问,“你们可有什么进展?”   明珠默了片刻,才道:“我和他说,若今日他不来,我便听从母亲的话择良人嫁了。”   “呀,”常念微讶,险些将眉毛描偏了。   明珠不安道:“那日把话说得太绝,这几日我也好几次后悔,想给他写信解释一番,可……”   “不成。”常念忽然说。   明珠不解看着她,她摇摇头,语气认真:“话已出口,如同覆水难收,我倒觉得你说得好。”   常念虽想撮合二人婚事,叙清圆满,江恕心结也可解。可同为女子,她断断说不出让明珠再这么无期等下去的话。   常念叫明珠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你看,你生得这样美,可过几年,再过几年,人是会变的。若叙清足够有心意,他怎么舍得让你等?”   明珠一顿,急说:“他有他的顾忌,他总担忧委屈了我……”   “倘若这样,他便该早日了断,而不是日复一日耽误下去。今日便是个极好的时机,他若是来了,说明他能为你放下那诸多的顾忌,他若是不来,说明他去意已决,你便该慢慢放下了,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呀。”常念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还想问明珠一句,当真不在意叙清没有双腿吗?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自尊,是颜面,是残缺。   但,她问不出口。   于是常念问自己,换作她,她能接受吗?   答案是“能。”   可若再换一换,她是叙清,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去娶心上人吗?   答案是……没有答案。   之前她想的太简单了,不身处其中,不知其难处,如今只这么假想一番,心头便有些窒闷。   常念将那些思绪挥散开,重新扬起笑脸:“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准老天爷都安排好了,今日就是个转折呢?好了,快换衣裳。”   明珠“啊”了一声,垂头看看身上的杏色裙,常念摇头说:“太素了。”   她们去衣橱挑衣裳,选了件石榴红的,珍珠润白提色,与石榴红最相宜。   明珠的婢女音枝赞叹说:“殿下好巧的心思,小姐还从未穿得这样明艳过!真好看!”   春笙道:“我们殿下自是顶顶厉害!”   明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低头,她是标志的美人,虽生在西北,身上却有种江南女子的温婉柔和,眼下着了精致的妆,端庄之余,更多添一抹明艳眏丽。   常念满意极了,拉着明珠出门,一边道:“快带本公主去瞧瞧你做的糕点,早上起得早,吃不下东西,如今好饿啊。”   明珠笑着说好。   花厅有好些与明珠交好的小姐到了,明珠怕吵到常念,便带她去了暖阁,吩咐婢女把糕点一起送去。   明珠说:“您先尝尝,待会我定好好向您介绍她们。”   “好呀。”常念看看这些精致的糕点头,有糯米糕、桂花糕、云片酥,还有月饼,卖相极好,她一样尝一口,眼睛亮了亮:“好吃!”   明珠这才放心下来。她坐在一旁,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常念身上,常念那双纯澈灵动的眼,笑起来的时候弯成月牙一般,明珠却觉得殿下更像是春日的和风、冬日的暖阳,总给人一种美好安宁的感觉。   本来,明珠一直很忐忑,甚至不愿面对今日,她既期待叙清来,又深知,叙清或许真的不会来,可是如今,又觉得即便是天大的事情也能过去,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二人再从暖阁出来时,晌午日光正好。   常念吃的有点儿撑,慢悠悠向花厅走着,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穿深蓝衣袍,身形劲瘦挺拔,她问明珠:“那是不是时越?”   明珠抬头看看,“像是他。”   常念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明珠还没明白她忽然说这话是何意,便见常念加快了些步子,一面唤:“时越?”   一声带着些试探的时越,调子慵懒又柔软。   像是,阿越。   时越猛地停了脚步,缓缓转身过来,见到常念和明珠。他今日是来给明珠过生辰的,可那一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常念。   发怔的一会子,常念拉着明珠走到他跟前了。明珠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得喊他:“时大哥?”   时越微顿,有几分仓促地垂下眼眸,拱手见礼:“微臣见过殿下。”   “免礼免礼。”常念笑着说,“难得见你从安城回来,叙清呢?近日都在忙什么呀?”   明珠忽然明白殿下方才的意思了,她安静又紧张地等着时越的回答。   可时越默了片刻,常念不高兴地哼哼两声:“连本公主的话也敢不答!”   时越抬了眼,不知怎的,又笑了,拱手道:“微臣不敢,还请殿下见谅。只叙清近日行为反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哦?”常念挑挑眉,“你倒说说,哪里反常?”   这些话,明珠不太好问的。   时越如实道:“夜半饮酒,无心公务,胡言乱语,偶尔暴躁。加之气温骤降,腿疾难挨。”   常念看看明珠,明珠揪紧了帕子,忧心一点点露出来。   常念想,今日叙清或许会来。   一阵沉默,时越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想知晓的?”   常念依言打量他一眼,开了个玩笑:“时大人也老大不小了,我们侯爷总牵挂你的婚事,今儿不如叫明珠给你介绍介绍,生辰宴可有不少大家闺秀。”常念推推明珠,“你说是不是?”   明珠回神过来,笑说:“时大哥也是冷心冷面,只怕她们都入不得眼。”   “噫!”常念顿时摇摇头,与明珠前往花厅了,留下一句“那咱们不理他。”   她们走后,时越脸上的笑也慢慢淡了。此行出发前,叙清特特交代过他,不许向明珠透露半分近况,可对上公主,她娇俏,明媚,又是说不出的柔软,他没能忍住。   青石板地面上掉了一个白玉雕琢而成的栀子花耳坠。   时越俯身捡起来,他站直身子时,春笙匆匆跑过来,福身急问:“时大人,我们殿下掉了只耳坠,您可见着?”   时越掌心合拢了些,皱眉说:“未曾。”   春笙道谢,沿路返回去寻。   时越也继续往前厅去了,那耳坠在他掌心里,染了炙热温度。   -   直到宴席开了,叙清还是没有出现。   宇文先生在门口等了等,宇文夫人过来叫他:“快开席了,你这个一家之主不在,成何体统?”   宇文先生笑笑,最后望一眼荣定街空荡荡的尽头,这才转身回去,边叹气道:“怕叙清那孩子到了家门口不进来,唉。”   宇文夫人默然。几个学生里,丈夫待叙清最亲厚,从前,她也是将叙清当成半个儿子看,谁知道后来会出那种事?   宇文夫人自问不是那等凉薄势利的人,战场刀剑无眼,叙清那孩子自幼孤苦,以往在府上便是最懂事孝顺的,遭遇此等大难,她这个作师母的,也心疼。那段时日她们老两口将人接回府中,一日三餐地熬汤熬药,亲自照料身侧,却眼看那样温和细致的青年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躲在无人的角落,会冷言冷语赶走她们,颓废两三年下来,一身才华埋没了。纵使她能理解,却仍是有了私心。   她们都年过半百,俗话说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就明珠这一个女儿,这门亲事不考量妥当,以后她们走了,怎么放心得下?   天灾人祸,没有办法。   她们尽力了。   宇文夫人宁愿当一回恶人。她唯一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性情不定、需要人终身照顾的残废。 第77章 愿意 是我,是叙清。   明珠出来接二老, 看眼无人的后面,便知叙清没有来,她不想让父亲母亲担心, 便扶着她们, 边往回走边说:“父亲,张伯伯找您喝酒了。”   宇文先生大笑两声,拍拍她手背道:“好好,明珠啊,你也去多陪陪殿下, 我跟你娘能应酬。”   “是。”明珠脸上露出一个叫人放心的笑。   宇文夫人看看女儿不同往日的打扮,也满意极了,能想开便好。   生辰宴上男女分席, 隔的并不远,席间欢声笑语,热热闹闹, 明珠忙于与好友说话应酬,忧郁之色都被藏到了心底,也无暇再想其他。   哦,还有桩要紧事。   ——看着常念不许她喝酒。   明珠将自己的几个手帕交都向常念介绍了, 常念也是愿意多结识友人的, 日后说不得就需要她们,只是席上人一多, 你一句我一句, 说话便杂,被闹哄哄的氛围包裹着,她举杯时也不管是酒是茶,豪爽干了便是。   春笙有时候劝不住, 夏樟嘴笨,更拦不住。况且这样的场合,她们也不好贸然打搅。只好拜托明珠帮看着。   明珠叫婢女撤下果酒,换了茶水,这下才安稳。   及至宴席散去,已是将近天黑。   江恕从前厅过来接常念,路上随口问了句身侧的时越:“叙清呢?”   时越也摸不透叙清的性子,摇了头,道:“我过来之前,他倒是托我送礼给明珠。”   江恕没再说话。   花厅里女客已走了大半,婢女开始收拾洒扫了。   常念还坐在座位上,明珠站在一旁,小心给她喂酸梅汤解腻。   常念喝了两口,推开碗,拉着明珠的手哼哼道:“都怪你,糕点做那么好吃,叫本公主吃撑了!”   身后听到这话的江恕:“……”   头疼得紧。   江恕阔步走过来,明珠见状识趣退开。江恕在常念跟前蹲下,摸摸她红扑扑的脸颊,低声:“阿念,该回家了。”   常念眼里雾蒙蒙的,望着他没说话,这是要赖着不肯走了。江恕耐着性子,又道:“祖母会担心的。”   常念这才动了动,一手撑着他肩膀站起来,只是乏了,身子有些不稳,栽歪一下,险些跌倒。   江恕很快起身揽住她。   时越下意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遂又不动声色收回去,攥紧藏于身后。   常念在江恕怀里“呜呜”两声,委屈巴巴地道:“侯爷,阿念的栀子花耳坠丢了……”   江恕垂眸看看她软白的耳垂,那里空无一物,他问道:“明日再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成不成?”   “呜呜不成!”常念在他怀里胡乱拱拱,愤愤道:“那是哥哥亲手给我做的,再也买不到了!”   江恕微不可查地叹一声,揉揉她脑袋,温声哄着问:“我给你亲自做一个,成不成?”   “……勉强成吧。”常念终于安分了些,软绵绵靠着江恕,呢喃细语:“要回家,沐浴,我想睡觉了。”   江恕这才小心将她打横抱起来,向明珠微微颔首,“代我向先生师母告别。”   明珠点头:“您快送殿下回去吧。”   常念慢吞吞探出半张脸,对明珠说:“今夜过去,无论如何,定要往前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男人不成,咱们便换一个,天下之大,美男无数……”   江恕忽然重重咳嗽一声,先前还柔和的神色瞬间变得冷沉。   “怎么啦?”常念不高兴地瞪瞪他,“本公主的话还没说完呢!”   她继续对明珠说:“美男无数,总有一个是体贴又合适的。”   明珠不禁失笑,怕触怒宁远侯,连忙说好。   江恕抱着常念快步离开了。   宇文夫人身边的仆妇过来传话道:“小姐,夫人说张家公子的折扇落下了,让您帮忙寻寻,好送去给张公子。”   明珠未作他想,这便应下,回身与时越作别,去寻那折扇。   时越负手身后,静默立在长廊外,花灯五彩的光芒有些落在他俊朗的侧脸,映出眼底一点幽深莫测。他望着这茫茫夜色,掌心里的耳坠终于慢慢露出来。   他缓缓回身,欲将耳坠放在桌面上,只是离手那一瞬,指尖微动,鬼使神差的,又收了回去。   丢了就是丢了,寻不见就是寻不见。   没有人看到。   不是吗?   时越去了书房寻先生。   -   明珠很快在男客宴席的桌案上找到那把折扇,放在那样显眼的位置,怎么还丢了啊?她急匆匆往府门口送去。   宇文府外的马车零零散散回去了,众人拱手作别,面带笑容,一身着月白袍的高大男人却不是很着急,凤眸望向门口,安静等着。   明珠出来,一眼看到他。   这是张伯伯的儿子,名唤张逸景,也是她父亲的得意学生,她认得,虽关系不算亲近,但平时遇见也会问候一二的。   明珠快步过去,歉意道:“许是方才离席匆乱,叫下人拿错了,耽误了你回府,见谅。”   张逸景微微一笑,接过折扇来:“不妨事,是师母怕我等急了,才劳烦小寿星亲自送来。”   明珠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小寿星说的是她,不由得笑了笑:“时候不早,既物归原主,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张逸景拱手作别,回身朝张府马车行去,只是行了没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再回身唤了声:“明珠?”   明珠疑惑转身,皱眉问:“还有什么落下?”   张逸景见她拢紧的眉心似有不悦,几步走回来,解释道:“是有几句话落下了。方才我看师母久站后面露痛苦之色,坐下歇息仍旧僵直双腿,不敢多加活动,恰巧近日我外祖家来了老医士,言之药汤泡脚,有通经活血之效,不妨让师母一试。”   明珠听着,有些尴尬地红了脸,枉她方才那样不耐烦,原来人家是好心。她低头道一声谢,声音柔和许多。   宇文夫人在门口远远看着,欣慰地笑了笑。   身边的仆妇说:“您便放心吧,咱们小姐温婉贤惠,素有美名在外,不管是哪家的公子见了都欢喜。”   明珠和张逸景说了两句话,便送他上了马车,准备回去了,忙一天下来,匆忙而疲惫。   只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总是不踏实,不安心。   她回身望一眼,再望一眼,没有她想看见的人。   常念临走前说的话再浮现耳畔。   ——无论如何,都要往前看。   明珠想起母亲的身子,和父亲殷切的期盼,终是长长叹了口气,那样的忧郁,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   想着,她又不甘心地回身看一眼。   倘若叙清出现,哪怕他迟到这么久,她都丝毫不会介意。她会拉他到父亲母亲面前,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意,她爱慕叙清,她想和他成亲,哪怕他变成了残废,她愿意,真的愿意……   可是,夜幕下没有人,连客人也都走干净了。   风卷落叶,唰唰作响,夜里带着些初冬的寒意,冷飕飕的。   明珠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最后最后,在心中默默数了十下。   十   九   八   ……   三   二   一。   明珠还是独自走回去了,小厮关上府门,那抹石榴红的明艳身影慢慢看不见。   府外柳树下,叙清缓缓滑动轮椅,终于现出身形。   他乌青的眼底,将苍白的面色衬得憔悴。   明珠,我来了,可我不能娶你。   真是抱歉啊,我又失约了。   在你大婚当日,我定光明正大地带贺礼前来,再不会像这般脏鄙地躲在阴暗处,贪婪地偷窥着,也自私地幻想着:   站在你身边的男人,是我,是叙清。 第78章 心疼 想不到吧?本公主竟也混得这么惨……   浓云遮月的时候, 叙清离开了。   适时,时越从宇文府出来,瞧见叙清的背影, 阔步追上去, 一把按住轮椅气道:“好你个叙清!来了也不说!快随我回去见明珠!”   叙清身子瞬间紧绷起来,目光沉沉看着时越:“放手。”   “我不放!”说着,时越便要推动轮椅往回去,叙清的脸色变得难看,他虽断了腿, 双臂却有力量,立时出手制止时越。   两厢对立,少不得拳掌磨擦。   忽闻清脆悦耳的“叮”一声。   有什么掉到地上。   两人一顿, 目光同时看去。   是那栀子花耳坠。   时越忽然放开手,匆匆去捡起来,妄图藏到掌心。   叙清却清楚看见了, 眸光微变,肃然问道:“你怎会有殿下的东西?”   时越的脸色顿时变得不自然,他将脸别过一旁,抿唇不答话, 又倏的开口反驳道:“我怎么会有她的东西?你看错了。”   叙清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上午那时在柳树下,他确定公主殿下耳上的就是这栀子花耳坠, 他探究的视线扫过时越, “阿越,你瞒不过我的。”   时越背过身去,又忽然快步离去。   叙清滑动轮椅跟上,心知事情不简单, 喊道:“你应当知晓阿恕有多在意殿下!心头肉,碰者死!”   时越步子狠狠一顿,用力攥紧掌心,攥着那耳坠,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   叙清追上来,用平静的语气,再道:“阿恕这十多年一心扑在西北大营,从不思量儿女情长,可这回,不一样了。他从京城回来,嘴上说着娶公主是为西北安定,可为公主破了多少例?你是亲眼看到的,阿越,别犯糊涂,别做错事。”   “我犯糊涂?我做错事情?”时越猛地回身大声道,“我不过是留个念想,多看一眼,我甚至没有对她做什么!怎么在你眼中就是十恶不赦不可容忍?”   听这话,叙清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在反复分辨,眼前人还是他们十几年生死相交的过命兄弟吗?   ——是。   这样的事情,叙清始料未及,一时间也有些乱了方寸,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道:“念想成痴想,等到了你真正做什么那时,什么都迟了。现在回头,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还来得及。”   时越冷着脸,心底最隐晦的秘密被至交这么赤.裸裸揭开,他反倒不藏着掩着了:“我不回头又能怎么样?”   叙清一字一句:“兄弟决裂,此后是为陌路、是为仇敌。”   “好一个兄弟决裂,形同陌路。”时越冷笑一声,指着他膝盖下空荡荡的腿,“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怪过江恕?当年是因为他生辰,我们才喝了酒,全军上下都给他这个未来的宁远侯庆祝,当年你还有不到半年就加冠成人了!你说此战告捷就回来向先生师母提亲,求娶明珠。可现在呢?你躲在这里眼睁睁看心上人和别的男人说说笑笑,你甚至连礼物都不敢亲自去送!你这心就不会痛吗?”   他一字一句,悉数是刀子一般往叙清的痛处戳。   已经过去好几年的事情,此刻永远过不去,每每说起,被截肢的地方都会痛。   然叙清沉静的眼眸无波无澜,只是看向时越的目光变得陌生,他说:“我从未怪过阿恕。”   “没有他,我叙清活不到今日。没有他,西北不会有今日的安宁富庶。当年一战,是教训、是意外。他如今的沉稳和严谨,叫全军上下避免了多少次灾难?冲锋陷阵,上场杀敌,他哪次不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时越,你摸着良心说,没有他江恕,你能走到今日吗?”   十岁的时越,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时家恨铁不成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成器。时母都打算冒着死的风险再生一个了,可就是那日,吊儿郎当的儿子挺直腰杆,带回来一个矜贵不凡的少年,说:娘,以后儿子就跟着他混了,光宗耀祖,建功立业,您等着。   时母也当真等到了。   如今的时越,是西北与宁远侯齐名的大将军,说起那大大小小的战役,谁敢将他姓名落下?   时越听完这番话,良久不语,他攥紧的掌心,也慢慢松开了。   叙清才拍拍他胳膊,缓和了语气:“阿越,你昏头了。姝玉已死,不可复生。殿下眉眼间那一分相似,根本不似。”   时隔三年,再听“姝玉”二字,像是隔了一辈子。   时越怔然抬眸,其实他早就看明白,也分得清了,殿下不是她,也根本不像,否则宁远侯怎会不察觉?   只心底一点念想,不由自主,或许是掺着幻想的目光,或许是殿下太过动人,他滋生出一点贪欲。   姝玉,是时母给时越挑的女医士,家族世代从医,精通药理,那些年一直跟在时越身边,也救了时越许多回,只不幸又讽刺的是,时越没能救回她。   活脱脱像个笑话。   夜色浓重,他们都默了很久。   最后是时越颓丧坐在地上,说:“是我时越配不上你们。当初若不是你遭遇此难,侯爷也不会扶持我,我也不可能是他委以重用的安城首领。”   安城,西北的南大门,多么重要的地方,江恕交给他了。   叙清却是笑了笑,“你一个大男人,也有心思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倒像是小女儿。”   时越自嘲笑笑,他是心里都明白,叙清有天赋,沉着冷静,善谋略。   至于江恕,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是威严,就是权力,就是信仰。   时越又算个什么东西?   纨绔骨子里那点劣根性,无论过了多久,总会留下痕迹。   叙清的话,及时拉了他一把。   叙清说:“为友,当诚;为下属,当忠。”   忠诚,实在该刻到骨子里。   那时候,时越顿感羞愧难当。   -   今夜格外冷,瞧着恐怕有大雨,江老太太想着孙子孙媳尚未回来,总放心不下,匆匆拿了件毛领斗篷和雨伞,便要出门,芳妈妈知晓老太太的倔强性子,忙跟着出来。   两个人刚到府门口,定安街驶来一辆车架。   芳妈妈拉住老太太说:“您快瞧瞧,是侯爷和殿下回来了!”   “哎哟我的念宝可算回来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下了台阶,往车架走去。   江恕扶常念下来,二人见老太太神色匆匆,还以为府上出了什么事,常念虽喝了两口果酒,但人是没有醉的,忙握住老太太的手问:“祖母,怎么了呀?”   老太太将搭在手腕的毛领斗篷给她披上,握紧她凉凉的小手,笑道:“没怎么没怎么!就是见不到我们念宝,总不放心。夜深了,咱们快回去吧!”   常念脸颊红扑扑的,眼眶却有些湿,她回身看了眼江恕,乖巧应道:“听祖母的。”   一老一少先回了府,江恕随后半步。   时辰晚了,老太太也没有多留,叮嘱几句夜里盖好被子,不要着凉,遂才安心回了福康院。   常念回到寝屋,那件毛领斗篷都没有解,呆呆坐在榻上,眼神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什么。春笙来说沐浴热水备好了,她也只是摆摆手。   春笙犹豫一下子,见宁远侯进来,才轻声退下。   江恕走到常念身前,拍了拍她肩膀:“想什么呢?”   常念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通红湿润的眼睛。她张开双臂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腹上,声音闷闷的:“你进过宫,也知晓宫里孩子多吧?他们热热闹闹的玩耍,而我却总是病着,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次门,接连几年的端午宴、中秋宴、除夕宴……我都没有去。”   “有一回身子总算好了,能出门了,除夕宴好热闹,太后娘娘给她们发压岁钱,包在红纸里,叠得好漂亮。可轮到我时,没有了。太后娘娘用那样惊奇又不甚在意的目光打量我,说:'朝阳也来了啊?哀家都忘了。'她身边的嬷嬷连忙掏出一把金叶子塞给我。我才不稀罕那臭金子。”   “还有一回元宵宴,她们的五色汤圆里都有东西,我吃了两碗,也没有。御膳房的嬷嬷诚惶诚恐地请罪解释,赶忙叫人去端备用的来。我默默吃完那碗汤圆,终于找到了藏在汤圆里的东西,后来却吐了一晚上。”   “……除了父皇母妃和哥哥,她们总忘记朝阳公主,我讨厌她们诚惶诚恐请罪的模样,却还是要笑着宽恕,心想我是不是不来比较好。原本,这也不是很大的事情,可我心里不舒服,可,也从来说不出口。”   慢慢说着,常念忍不住哭了,眼泪都蹭在江恕的衣裳上,她咬咬下唇,不肯从他怀里出来。   后背上江老太太给她披的斗篷传来阵阵暖意,暖得发热、发汗,她也不肯脱下来。   江恕垂着眸子,摸了摸她泪水涟涟的小脸,掌心濡湿一片。   他想起那夜,她宝贝地摸着手上那串红绳:这是祖母亲手给我做的,单单给我的,别人都没有呢。   心头一阵窒闷。   过了好半响,常念才慢吞吞放开江恕,胡乱蹭蹭哭成小花猫的脸颊,笑着,不甚在意地打趣道:“想不到吧?本公主竟也混得这么惨。”   外面都说朝阳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呢。   江恕她面前蹲下,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轻柔的力道,说不清是心疼多些,还是爱惜更甚,只听他缓声说:“不惨。”   一点也不。   江恕抱她去沐浴,回来也直接将人放到了铺好的柔软床榻上。   可是常念又下地来。对上江恕不解的目光,她语气格外诚恳说:“今日还没有练过五禽戏啊。”   “……我不想再生病了。”   她单薄的身子站在烛火光影中,精致而又脆弱,真是,叫人心疼得快要心碎。   于是江恕陪她一起练。   这个寒冷的冬天,已经开始了。   -   翌日清晨,叙清和时越一道回了安城。   江恕在书房雕刻耳坠,收到叙清的来信,他放下小刻刀,展开看了看。   只简单一句话:“时越该成亲了,你以为如何?”   当然该。   可,一时半会上哪给他找个夫人?   江恕将信放到一边,继续雕刻,玉石质地上乘,只他头一回雕刻,手艺生疏。   常念从外推门而入,兴冲冲道:“侯爷!我的栀子花耳坠找到了!!”   江恕雕刻的动作不由得一顿,抬眸看看,常念已经走到他身边,特特俯身让他看耳朵上的耳坠。   不知怎的,江恕再看那信,顿时阴冷了脸。他放下手头东西,又拿帕子擦去指腹上的玉石粉末,才小心将常念耳朵那东西取下来。   常念愣住了:“你干嘛呀?”   江恕把那耳坠放到抽屉里,若无其事地问:“我给你亲手雕,不好吗?”   常念想了想,“好的呀。”可她看到桌面上那个半成品,又不禁迟疑片刻,真诚地问:“你真的会雕吗?太丑的我不要哦。”   “当然。”江恕拉她到腿上坐下,又取了一方雪帕子,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拭耳朵。   这下,常念是真的茫然了。   难不成江恕对她的耳朵有想法??   此念头才将冒出来,白净柔软的耳垂被含.住,反反复复的轻柔舔.舐而过。   常念:“……”   果真禽.兽本性也 第79章 勿等 十指相扣   江恕不仅是对常念的耳朵有想法, 他温热的唇贴在她敏感绯红的耳后,低声又问:“哪只手戴的耳坠?”   常念很懵,好半响没答话。   忽然耳朵尖疼了一下。   唔, 酥酥麻麻的, 其实也不疼。   常念慌忙要躲开,可腰间那手臂微微用力,她又跌了回去,这回反倒贴着他更紧了。   常念终于忍不住皱眉问:“你干嘛呀?怪怪的。”   江恕的下巴轻轻搭在她肩上,若无其事地笑笑, 语气很淡:“问你话呢,能干嘛?”   “哼!”常念才不信,她默默收起手来, 警惕道:“我与祖母约好了待会要下棋的,你快些撒开手!不许胡来!”   这威胁,实在是太没有威慑力了。   江恕没有说话。掌心摸索着, 捉到她妄图藏起来的小手。他粗糙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那葱白细嫩的指,一根一根,一节一节,最后十指相扣, 紧密相连。   常念垂眸看着, 忽然羞红了脸。   书房里的耳鬓厮磨,漫长而缱绻。   以至于常念下午和江老太太下棋时, 也总不由自主地去看自己的手, 又时不时摸摸耳朵。   江老太太眯眼打量着孙媳妇,心想事情不简单!   原本她们还约了待会去千音阁看戏的,老太太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找了借口说不去了。   常念倒也没多想,从福康院出来, 便回了朝夕院。   最叫她惊讶的是,江恕已经雕好那耳坠在等她回来了!   是两朵精致的玉兰花,雕工自是比不得豫王给她刻的栀子花耳坠,但也勉强能看得过去,主要是胜在心意啊!   常念仔细摸摸那小东西,越发满意,夸道:“宁远侯果真是无所不能。”   江恕捏起一只,穿过那小小的耳洞,替她戴上。戴好后,他拿手指轻轻碰了碰,玉兰花莹润的光泽丝毫不敌常念雪白的肌肤,他放下手,去戴另一只,才慢悠悠道:“一回生,二回熟,倒也不必说假话。”   “哪有啊?”常念可是发自内心夸赞的,等他戴好了另一边耳朵,她便亲昵地抱抱他,由衷道:“这耳坠真真好看极了。”   江恕笑了笑,不知怎的,右眼皮跳了一下。紧接着,便见常念仰起小脸看着他,满眼期待地问:“那侯爷会做珠花簪环吗?”   江恕顿了顿,下意识看向她发髻上样式繁复却漂亮夺目的珠花,片刻之后,如实道:“有难度。”   “……哦。”常念放开他,眉眼间隐约有些失落情绪浮上来。   江恕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可以一试。”   “真的?”常念顿时笑开了眉眼,重新抱住他贴贴,温声软语像是世间最甜的糖果:“夫君最好了!”   啧,这张小嘴抹了蜜似的。   这时候,朝夕院外传来十骞的声音:“侯爷。”   短暂的温情倏的被打断,江恕冷峻的脸庞上不由涌现些许不悦。   常念知晓若没有要紧事,十骞不会贸然过来,于是从他怀里出来,懂事道:“你去忙吧。”   眼下正是酉时,将要用晚膳了。   江恕曾答应过陪常念用晚膳,鲜少失约,他没有立即出去,反倒是摸摸她的脸颊,一面沉声问道:“何事?”   十骞站在门外,有些犹豫,不过很快就上前两步,回禀道:“侯爷,东城门龙副将快马来报,铁犁平原发现两队人马正向城关驶来,估摸着还有小半个时辰抵达城下,唯恐届时生乱,特来请示。”   闻言,江恕微微蹙了眉。   铁犁平原之外,接壤的是天漓、东月两国,前者与大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也并无岁贡之交,后者嘛,倒是渊源深厚。   他思忖片刻,问:“人数几许?可带兵器?方圆百里可有埋伏?”   十骞:“两队人马一前一后,估计百人上下,随行马车五十辆、骆驼二十余匹、尾后还有十数匹骏马,无法辨别兵器,龙副将已派人前去查探,可否埋伏暂未有消息传回。”   江恕道:“你去告知龙副将,全营警戒,无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城门,本侯随后到。”   “是。”十骞恭敬退下了。   屋内静默了一会子。常念看到江恕的神情变得严肃,她抬手覆在他摸着她脸颊的手背,担忧道:“侯爷此去,万事小心。”   “好。你在府中,安心用膳。”江恕温声叮嘱几句,才离了朝夕院。   常念望着他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一颗心慢慢悬了起来。   -   东城门外,已是夜幕。   龙副将带人在城墙上列阵,掌心按在剑鞘,时刻警惕着城下,准备应对突发战况。   高举的火把照亮将士们高度紧绷的脸庞。宁远侯快马赶来,全营上下顿时有了主心骨。   西北,已经将近三年没有战争了,短暂的和平却从未叫大家忘记过去的刀剑鲜血。   江恕不主张武力征伐兼并,自当年收回大晋失地,便是防御为主,敌不动,我不动,领护山河安稳,亦是养精蓄锐,警惕四方。只因战争一起,无论胜负,劳民伤财,死伤无数。   常念的父皇,晋文帝,也不好战。二人在此处难得达成统一意见,曾有武将上言征讨邻邦几国,开疆扩土,都被老皇帝一口回绝。   对老皇帝来说,大晋子民安居乐业,繁荣昌盛,就是百年后书于史册上最好的政绩。   那两队人马将要来到城墙下时,龙副将派去探查埋伏的将士回来禀报:“方圆百里,一切无恙。”   江恕便传令全军不动声色地将弓箭放下了,他站在高墙上,静候着。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皆身着紧窄短衣,长裤革靴,身材粗壮,临到城脚,为首男子带领众人悉数下马行礼,高声道:“在下天漓国胡赞卜,敢问高楼之上,可是西北宁远侯?”   “正是。”江恕语气平平:“不知贵国前来,所为何事?”   胡赞卜朗声笑着道:“久闻大晋赫赫声名,主上欲结交秦晋之好,特命臣下携厚礼前来,入京参拜贵国皇帝,宁远侯请看!”   他大手一挥,豪迈指向身后的长长队伍,马车上堆着大箱子,骆驼上背的也是,牛羊马匹,可谓壮阔。   江恕示意龙副将带人下去检查可否藏带兵器,回以礼貌问候,却是道:“没有圣上旨意,本侯亦不敢轻易开城门迎贵客入门。还望胡大人在外安营扎寨,耐心等候两日。”   那胡赞卜虽生得粗矿野蛮,倒是好脾气,闻言只是摆摆手:“便请宁远侯快马加鞭,快快通报。”   江恕微微颔首,底下,龙副将检查完毕,递了个安全的手势上来。   随后而来的一队人马也到了。这拨人,江恕识得。   东月国,他曾交战过两回。   队伍为首的东月三皇子呼延川,也是老相识,尚且在马背上便遥遥喊道:“宁远侯,别来无恙啊。”   江恕居高临下地望下去,神色微冷,没有答话。他回身看了看十骞,吩咐:“回去跟殿下说,今晚不归,勿等,城关万事皆安,勿念。另外再告诉朝夕院伺候的下人,夜里不得离人,替她盖好被子。”   十骞一愣,惊讶于宁远侯特特嘱咐差事就是交代这两句话?他赶忙应下,骑马回府。   江恕则下了城墙,亲自出到城门外。夜色浓重,他睨着东月三皇子的视线,寒凛如冰。   -   勿等,勿念。   十骞原话传到朝夕院。   常念“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什么,叫十骞退下。她乖乖回了床榻躺下,春笙进来,守在榻边。   唉,可常念哪里睡得着。   一夜无眠。   与此同时,安城时府中。   时母已在时越耳边念叨了快一个时辰,说来说去,只一个意思:“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成家了,娘给你安排了几个闺秀,明儿你就在府中,好好相看,争取年底把事儿办了,如今侯爷都娶妻了,你不是事事向他看齐吗?咱也抓点紧,啊?”   时越不胜其烦,更不明白他这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娶妻一事,随口敷衍几句便要走。   时母拖着人,苦口婆心地劝。   直到下属来禀报银城外来了天漓、东月二国的使者,时越严肃了神色,这回是说什么都得走。且是连夜就走。   大事当前,时母到底也拦不住了。   天灰蒙蒙亮时,时越便来到城脚下。   江恕正欲回府,见到他,顿时阴沉了一张脸。   还没功夫找他算账呢,这厮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时越浑然不觉,望着城外安营扎寨的人马,急问:“好端端他们凑来做什么?怕不是狼子野心——”   话音未落,迎面一拳砸过来。   时越被砸得懵了一阵,蹭着嘴角的血,看向面无表情的江恕,又忽的恍然大悟,羞愧垂下头。   江恕冷眼睨着他,到底留了几分面子,并未将那层窗户纸撕开,这一拳是警告。   时越讷讷,没吭一声,亦步亦趋地跟着江恕,这会子倒有些像年少时。   良久,江恕才冷冷问道:“你派去东月的暗探是死了吗?怎么呼延那狗东西到城关都没消息?”   时越顿默:“是死了,新的还没来得及安排。”   江恕:“……”   废物。 第80章 青莲令 宁远侯第一次感受到受宠若惊……   往邻邦敌国安.插暗探, 探查最新消息,以便掌握各国动向,是军事乃至政治上常用的手段。纵使是西北地界内, 也有别国暗探。上回在营帐内中被宁远侯一剑砍去右手的货郎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安.插不易, 自我防御也需要谨慎心思。   这样庞大而周密的暗网,原本是叙清一手操控的。只因当年,他颓废太久,暗网却不可废,时越接手一半, 余下的交由宇文先生。宇文先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几年前叙清重新回来, 才接替了那部分,而东月国,好巧不巧是时越在管。   这无疑是疏忽。   时越不敢辩驳。   二人回到城内, 马厩里同风自觉向主人走来,江恕顺了顺它头上的一摞毛发,道:“让叙清回来,你留守安城即可。”   身后城门缓缓关上, 时越回看一眼门缝中呼延川逐渐消失的身影, 拳头攥紧:“我虽不如叙清有本事,可这会子, 他怎么面对呼延那狗贼?”   当初那毒箭, 就是与东月国交战所中,毒,就是呼延川所研制。虽已过去多年,东月是大晋手下败将, 俯首称臣,如今两国友好来往,个人恩怨理当放下,可要说没有恨,怎么可能?   江恕默了片刻,凝眸直视他:“我尊重叙清的意愿,来或不来都看他。但你,必须回安城。”   必须,是绝对的命令。   一股莫名情绪叫时越热气翻涌,下颚线崩得极紧,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反驳,可最后还是道一声:“是。”   江恕翻身上马,向城内定安街方向疾驰而去,扬起的灰土模糊了时越立在原地的俊朗面容。   -   江恕回到侯府,天光大亮,仆妇小厮们开始上下忙活了。时辰还早,往常这时候,朝夕院那个祖宗正是好眠,江恕先去了趟福康院。   江老太太向来是早起的,这会子正在院外打拳。   江恕迎面走过来,只见老太太嚯的出拳,朗声道:“小子,看招!”   江恕轻而易举便挡了她的拳头,放下,无奈道:“祖母。”   江老太太觉着无趣,遂收了招式,接过芳妈妈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边问:“一大早的,外头忙完了你不去陪阿念,过来找我老婆子做什么?”   江恕开门见山道:“向您借个人。”   “哦?”老太太放下帕子,重新拄起拐杖,狐疑打量孙子一番,“老身这福康院丁点大的地方,你想借什么人?”   江恕缓缓道:“柔刚并济,千面妖娆,必要时,可神不知鬼不觉取人性命。”   闻言,江老太太正经了神色。   芳妈妈自觉退开到一旁,挥手示意下人退出院子。   祖孙在庭院的竹席坐下,老太太略微思忖半响,倒还真找出这么个人来。她看向孙子,也不问什么,指腹移动,按下莲花纹拐杖上的隐藏机关,轻微的“咔哒”一声,一道桂叶大小的令牌露出来。   ——青莲令。   这便是老太太身子康健却拐杖不离身的真正缘由。   老太太握着那许久不动用的令牌,莲花纹依旧清晰鲜亮,她说:“你要的人,在城西八尺巷第五家,名唤水云。见此青莲令,如见主,拿去吧。”   江恕接过令牌,“谢祖母。”   “祖母老了。”老太太幽幽叹了口气,青莲一出,诸多往事浮现眼前,叫她总是笑颜常开的脸庞多了几许沧桑。   老太太说:“你母亲生性柔弱,难掌大权,又走的早。这东西从太.祖那时传到老身手上,至今便是五六十年。祖母看阿念那孩子虽娇娇弱弱,却是手段狠辣的,想来宫里出来的女子,心机城府不会差。这回你拿去办完事情,直接交给阿念吧。”   本来,这应该由老太太亲自传给孙媳的,可她想着,让孙子孙媳多说说话,左不过这侯府,日后也是她们做主,有商有量的,她一个老太婆还凑上去做什么?   江恕却是许久未语,肃冷的脸庞罕见地滑过犹豫不定。   青莲令,不光是这小小的一块令牌,其背后是危难之际可救全族于水火的最后屏障、是一只独特的军队,轻易不动,世代只传一家主母。只因江家的男人一旦上了战场,九死一生,倘若遭遇不测,这个家,总要有人撑起来。家里,也只剩孤儿寡母了。   没有办法。   江家世代就是这样特殊的家族,权势滔天,长盛不衰,拿命悬在脑袋上,男人的使命是忠君报国,便注定了后宅的女人要有守家的魄力和坚韧。   可江恕还是觉得常念太过柔弱,才是十几岁的姑娘,娇滴滴的,天真又烂漫,忽然压下来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还能没心没肺地撒娇使小性子?   从一开始成亲,江恕便已考量周全,以后也没打算将这事告诉常念。如今老太太提起,他再慎重思量过,仍是不打算。   江恕最后道:“她还小,这东西,不妨再等几年。”   江老太太一默,又忽的笑了笑:“你倒是会疼人!”她拄着拐杖站起身,慢慢回了屋,一面摆手道:“你是一家之主,都听你的。”   江恕离开福康院时,几房的小辈们都在院外等候请安了,等了一小会,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看,却是看到宁远侯出来,又缩缩脖子,恭敬问候:“侯爷。”   江恕漠着脸,径直走过,气息冷冽,未有一语。   芳妈妈出来道:“都进去吧,老太太等着了。”   众人这才依次入院,可是她们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呀!   这一大早的,侯爷来做什么?莫不是城外有变故?   -   常念一夜未眠,也总忧城外有变故。   很早她就起来了,穿着厚厚的衣裳坐在院子里发呆。   江恕自垂花门那处进来,见状眉心一蹙,快步走过来道:“怎么坐在这?”   常念望着他摇摇头,担忧问:“城外如何了?”   江恕抱她起来,边回寝屋边道:“天漓、东月两国使者欲入京参拜,昨夜已传消息回京城,眼下等父皇旨意,并无大碍。”   “哦哦。”常念这才稍稍放心了些,困怏怏打了个哈切,雪白的脸颊上两个黑眼圈格外醒目。   江恕便抱她回床榻,常念忙道:“等等!春笙她们快摆早膳了。”   江恕步子微顿,遂在外间椅子放下她,审视的目光,声音很沉:“昨夜不睡觉做什么去了?”   “呜呜!”常念委屈极了,“你不在我睡不着呀!我总会想你在城外是不是打地铺,是不是要爬上大树盯梢,是不是举着火把整夜不合眼……”   江恕抿了唇,颇觉好笑。   他坐下温声问:“你以前是怎么一个人睡觉的?”   常念回忆了一下,不太想说。   正巧这时候春笙带人摆上早膳,她便拉着他的手转为道:“昨夜你晚膳都来不及吃就出去了,定是饿了。”   她主动给江恕盛了碗小米粥,乖巧又懂事。   江恕想,这样不谙世事的娇娇女,所思所想简单又纯粹,还是不沾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好。   过几年,再过几年,青莲令都不该扰了她的单纯快乐。   二人用了早膳过后,常念见江恕不急着走,便问:“待会还有要紧事忙吗?”   西北大营,没有哪日是清闲的。   江恕淡淡道:“没有,陪你去睡会。”   常念满足地笑了,躺上床榻后又捧着江恕冷硬的脸庞亲了一口,软声道:“侯爷辛苦了。”   其实他也一夜未眠的。   或许熬习惯了,从不说累。   “睡吧。”江恕摸摸她脑袋,神色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待常念窝在他怀里睡着,他也阖眼睡了会。   半梦半醒那时,常念呢喃着梦呓出声:“是看着佛祖菩萨这些神仙们睡着的,他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会保护阿念不被带走……”   江恕倏的睁眼,迟疑地垂眸看去,这个角度,他只看得到她乌黑的发,和白皙的额头,便低声问:“被谁带走?”   常念睡着了,没有答话。   江恕也没有再问,抱紧她,深邃的漆眸阖上,滑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所以他在她心里,大抵是等同于佛祖菩萨一样的存在?   那会子,宁远侯头一次感受到受宠若惊。   -   西北的消息快马加鞭传回京城,只用了一日。   皇帝召集了几位大臣,及豫王、端王两个儿子进宫,在勤政殿商议。   涉及两国邦交,实乃国政大事。   这天漓国借助草原得天独厚的优势,养兵驯马,实力渐涨,不可小觑,东月国虽是臣服已久,但未到岁末上献贡之时便来访,保不齐有二心。   有大臣提议道:“大晋繁荣昌盛,兵强马壮,更何况还有宁远侯这个卓越将才镇守西北,使者都带厚礼来到了城门下,此时若回绝,实在有失大国之气度啊。”   另一位大臣却忧虑:“怎知不是心怀不轨,借机作乱?”   皇帝捋着胡须,沉思着,看向豫王。   豫王张口,谁料被端王抢先一步:“父皇,依儿臣看,宁远侯常年驻守西北边塞,对几国应有了解,您若心存忧虑,不如先请两国使者在西北界内小住几日,由宁远侯招待,实则暗里请宁远侯探查两国来意、可有歹意,如此既全了大国礼仪,又可确保大晋安稳,岂非两全之策?”   自从徐皇后被禁足,端王地位也落了许多,朝中每有大事,都格外拔尖欲出头。   老皇帝看好他和虞儿的儿子,哪怕是听了这番建议觉着有理,还是问豫王:“你瞧呢?”   豫王恭敬道:“回禀父皇,二弟所言有理,儿臣以为使臣在西北要地不宜久待,且一旦入了大晋领土,便没有再赶人的道理,不妨定下期限,也好让宁远侯行事心中有数,我等便在京城准备迎接使臣事宜。”   “嗯,好。”皇帝眉头一松,瞧瞧几个大臣,大臣们一思量,也纷纷点头。   如此,传回西北的旨意便是开城门,迎使臣入内,但要留至五六日,探查虚实。   消息传到江恕手上时,他已经准备好了昌定街成定街的两处空置宅子,分别安置天漓、东月两国。   实则偌大的宁远侯府便能轻轻松松安置这百来号人,毕竟是占据整条定安街的府邸,其内大小院落百余个,厢房九百多间,已不是用宽敞能形容。只不过来往生面孔多了,且是外邦,总归不便。   左不过,侯府的宅子,多的是。   江恕站在高墙上吩咐开城门,胡赞卜领着属下族人唱起了故乡歌谣。   大多数将士听不懂天漓语,只觉着像是咿呀乱语,有的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在高呼欢唱“草原雄鹰飞进皇城宫殿,不知能不能和皇帝交朋友。”   而东月国的三皇子呼延川,一头金色卷发,眼睛湛蓝,脸庞比女子还要白皙些,只通身阴柔的气息,似邪物妖魅,他也用他们的东月语高声说话,放肆笑着,挑衅:“听说老皇帝的两个公主一病一傻,我们东月王上有海纳百川之胸襟,不管病的傻的全要!尤其是病的那个,听说容貌绝美,倾国倾城!”   江恕面无表情地睨下去,薄唇轻启。   身边的将士惊讶道:“侯爷,您也会东月语?”   “年少时学过,略懂一二。”   那将士便忍不住好奇,又问:“您刚才说什么了?”   江恕冷笑了声,嗓音凉薄如寒冰:“狗东西,做什么白日梦?”   问话的将士都僵住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侯爷这话不是骂他,而是复述 第81章 夫妻相 跟猫儿挠痒痒似的   将士听完这话都是背脊一寒, 僵了身子,呼延川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万没有料到宁远侯竟能听懂东月语,且还会说。   谁是狗东西?   谁做白日梦?   简直粗鲁无理!就这怎么娶到朝阳公主的?   江恕看到呼延狗贼恼羞成怒的模样, 慢悠悠笑了。   东城门打开, 迎接两国使臣入内。   百姓有听到消息的,纷纷退避至街道两侧,做生意的停下来探头看看,高楼上的书生雅客也探头往下看去。   壮阔的前行队伍中,宁远侯一身玄色衣袍, 身骑骏马,英姿威武高大,俊美的面容透出几分冷肃, 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侯爷左右两侧还有一满脸络腮胡的粗犷男人,另一金发蓝眼的白衣青年,异域陌生的面孔极大激起百姓们的好奇, 再望望身后的牛羊马匹骆驼,欸,大手笔,可惜, 看样子不怎么值钱。   牛羊骆驼值得几个钱?   京城一件瓷器便能抵了。   有雅客唏嘘一阵, 意兴阑珊地伸回脑袋。   胡赞卜头一回来西北,看到人头攒动的街道便大笑起来, 拱手对江恕道:“侯爷, 光是西北就这样热闹,若进了京城,队伍岂非都走不动道了?”   江恕淡笑道:“使臣大人多虑,届时会有宫廷侍卫开道, 且大晋子民皆是识礼有度,断不会耽误行程。”   胡赞卜嘿嘿两声,挺直身板,仰起头,接受百姓们的注视。   呼延川呵笑一声,心想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莽夫,区区西北就迷了眼,没意思。   呼延川生性高傲,偏不去看这些平头百姓,他将目光上移,仰望天空,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意味。   江恕与胡赞卜说着话,全然没理会这阴柔的狗东西。   队伍行至昌定街,给天漓国使臣们安排的临时住处便到了。江恕派遣在此等候的赵大人热情上前迎接。   江恕与胡赞卜短暂作别,目送一行人进了府邸,遂才带领余下东月国的使臣继续往成定街去。   呼延川不冷不热地道:“宁远侯好深的心思,难不成是怕我们东月与天漓那等粗鲁莽夫厮混谋划?真是笑话,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江恕沉声:“慎言。”   呼延川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仰起头望向天空,这一望,竟是望见前面阁楼栏杆上掉下来一个女人!   噢,女人!   众人不及反应,呼延川已经自马背上凌空腾跃而起,一把将那娇女子揽到怀里,缓缓落地。他凝望着怀里受惊发颤的女子,被那张楚楚可怜却又妩媚动人的脸庞深深吸引住。   噢,是漂亮女人。   不错。   身后长长的队伍因这变故忽然停了下来。   江恕神色冷淡地瞧着,也不出声打搅。   但凡提起东月国三皇子,随后必有一句话:擅制毒,好美色。   东月国内稍有美色的女子几乎都被他染指过,用完便扔,也是这狗东西干出的混账事。   这次跟随而来的东月使臣们可太了解他们三皇子是什么德行了,一年长的老臣急忙下马跑上去,苦口婆心:“爷,这可是西北边塞啊!您千万别恣意妄为!”   “哦?”呼延川紧紧抱着美人,回身瞧一眼马上的宁远侯,不以为意。   呼延川还是回头继续欣赏这美人,手指滑过那细腻的肌肤,想着西北的女子该怎么玩才能尽兴,怀里这美人,生得好皮囊,胆子又小,调.教起来,叫他想起裸.舞。   “小美人,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报答?”   那女子快吓得出冷汗了,哆嗦着道:“公,公子快些放开我……我给你当牛作马可,可行?”   “嗤。”呼延川摇头,笑着低声,在她耳边说尽淫.语:“当牛做马?想来,你这张小嘴要塞些东西才能说得出好听话。”   “不,不不不要!”女子剧烈挣扎起来。   江恕沉沉的声音呵斥而来:“三皇子,适可而止!”   呼延川笑了,终于放开那女子,只是放手前,邪笑着又问:“叫什么名儿?”   女子慌得垂下头急急道:“水,水儿……”   “好名字啊,水儿。”呼延川不知想到了什么,阴暗的眼神掠过水儿全身,放开手。   水儿扑通一声跪下,向宁远侯行谢恩大礼,随后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这一小插曲过去,队伍才得以继续前行。   呼延川还是望天,想着能不能再掉下来一个妙女子,到时一起玩,多好?   殊不知,在他们身后,前一瞬还慌张逃跑的水儿静静立在屋檐下,多情的桃花眸中尽是冷酷。   见青莲令,如见主。   她的名字,是水云。   -   江恕分别安顿好两国使臣入住,便回了侯府。   今夜要设晚宴招待使臣。   事关重大,是常念与芦、荟二位亲自准备,罗姨娘来作帮手,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听到消息,也挤过来,只是一时半会用不到她们。   常念出生皇家宫廷,一应重大晚宴见得多了,虞贵妃掌六宫,她耳濡目染的,也学了不少,遑论还有两位嬷嬷在。   晚宴定在宽敞明亮的渲羽厅,一应坐席都布置得差不多,罗姨娘拿菜谱来,常念看看,又添了一道烤全羊,及几样草原人爱吃的炙肉,烤鱼也安排上了。   江恕过来,添了几样烈酒。   罗姨娘办事麻利,确认过后便随芦嬷嬷下去准备。待出了渲羽厅,她又后知后觉地回头看看。   以往,宁远侯是从不插手这些小事的,如今身形挺拔高大的冷漠男人站在公主身旁,间或微微俯身下来听公主说话,行走也是一左一右的亲密无间,而不是一前一后,可远远瞧着,竟是丝毫没有违和感。   罗姨娘从入府那时就曾猜测过这个侯府嫡子,他小小年纪却养得一身沉静孤傲的气质,说话办事也十分有见地,对于她的讨好,丝毫不给颜面,但也从不刁难,他只是漠视。慢慢的罗姨娘就将心思转移到老太太身上,当初对宁远侯的婚事也仔细想过,只是实在想不出这样少年老成而又矜贵自持的男人会娶什么样的女人。   罗姨娘没想到最后是皇宫娇贵的小公主嫁过来,更没想到公主柔弱娇气,却还能得侯爷宠爱。   其实这个侯府里,大家都不明白。   只是没有人敢随意揣测,大家早就习惯了臣服和接受。   芦嬷嬷转头来,轻咳一声:“姨娘发什么愣?”   罗姨娘笑笑,忙道:“瞧着侯爷和殿下有夫妻相,一时挪不开眼了。”   芦嬷嬷看一眼,男俊女俏,不苟言笑的脸庞终于露出赞同笑意。   晚宴前,江恕看常念穿好了衣裙开始梳妆了,他准备去换一身衣袍。   衣橱里粉粉嫩嫩的襦裙和各式各样的披风披帛占了大半位置,他为数不多的衣袍实在单调得很,除了黑色,还是黑色。好半响,他都寻不到一件能与夫人那身樱花粉襦裙相衬的长袍。   常念怕江恕久等,耽误时候,着妆要比往常快些,可收拾好了,也不见人出来,她便去尚衣阁看了看,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衣橱前。   常念皱皱眉:“你怎么在发呆呀?”   江恕淡淡道了句:“想事情。”随后若无其事地出来,“快开宴了。”   “哦。”常念慢吞吞跟上去,一面皱眉琢磨着,忽然道:“之前秋姑姑做的三套衣裳,还有一套是没有穿过的,我都从京城带过来了。”   江恕顿了顿,夏日的衣裳单薄,眼下入冬,天气早就冷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道:“瞎想什么呢?”   “哼。”常念一副看穿了他的眼神。   偏江恕是那气场冷冽的男人,不说话时神情严肃,纵使被人道破隐藏心思,也丝毫不见异样。   江恕握住常念的手,道:“走吧。”   常念哼哼两声,小声念叨:“心口不一,想穿得跟本公主相衬些大可直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江恕侧眸看她,漆眸深邃:“什么?”   常念对上他有些冷的面庞,笑盈盈地道:“我说我戴了这个玉兰耳坠。”   江恕瞥一眼,唇角微动,转头看向前路时,缓缓勾出一抹淡笑。   二人携手来到渲羽厅,胡赞卜和呼延川等几位使臣已经落座于席了,两国相对而坐,上首席位是主人家的。   不久前,西北霸主娶了皇帝的宝贝闺女,是大消息,几国都知晓。   使臣们礼敬宁远侯,但对皇帝的闺女,要起身拱手问候:“参见朝阳公主。”   常念笑着温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她与江恕并排坐下了,几位使臣才落座。   胡赞卜代表天漓国来访,有心与大晋交好,率先端杯起身,道:“敬公主和侯爷,新婚大喜,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有这一声开头,其余人纷纷识趣举杯,异口同声道:“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真真是,雷鸣般响彻大厅。   江恕倒是神色无常,常念却有些不好意思,回敬举杯,象征性地抿了口酒。   她杯里的不是酒,是茶。   常念才放心喝了一口,只是巴掌大的小脸如同喝了烈酒一般的酡红起来。   江恕眉心慢慢拢紧,她放下杯盏后,顺势拿过来尝了口。   是茶水没错。   他特特吩咐的,也错不了。   常念目瞪口呆地看着,脸更红了。   那是她刚刚才喝过的啊!这么多外人在,成何体统!   “咳咳!”常念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却动作飞快地拿回杯盏,这才发觉底下几道目光齐刷刷看上来,惊奇又别有深意,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常念有一瞬的怔愣,不过很快就微笑着道:“诸位,不尝尝本公主特特准备的佳肴美馔?”   仆妇们已经陆续将菜肴呈上来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多谢公主!”   常念再笑笑,藏在桌下的小腿轻轻踢了踢江恕。   跟猫儿挠痒痒似的。   江恕凝着她脸颊上的绯色,慢悠悠给她续茶。片刻之后,才客套招待使臣们用膳。   众人推杯交盏,左右交谈,一点小插曲放在心底,宴席很快热闹起来。   可是没有美人和奏乐,呼延川很不满意。   噢,美人倒是有,是江恕的,瞧瞧那腻歪劲儿,谁敢信这是宁远侯?   呼延川对别人的女人不感兴趣,尽管那公主当真美,肤若凝脂,冰雪似的玉人儿,一颦一笑既有中原人的古典优雅,又透着股不可侵犯的圣洁高贵,就是可惜了。   呼延川叫了身后的属下去安排歌舞。   一群衣着暴露却分外妖娆的异域美人款款入内时,四座都安静了,一群大老爷们,看见美人眼神都直了。   那短短的衣衫,薄薄的一层,只遮了胸脯及至肚脐下,半身裙亦是轻薄纱质,下垂流苏珍珠,动作稍大,便在半空中滑成了一个圈,露出笔直白皙的腿。   这下子,呼延川总算满意了,举杯起身道:“来来来,跳起来给大家伙助兴!算是我东月国提前献上的大礼。”   美人旋转起舞,珍珠流苏叮铃作响,可是大腿根都快露出来了!   常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放浪不羁的舞,一时有些呆住,她下意识看一眼江恕,江恕垂着眸子在挑鱼刺,仍旧面无表情的模样。   呼延川往上瞧了瞧,道:“那夜被拒在城外,宁远侯可是看了一晚上美人起舞还不肯走啊!想来还是我们东月美女更胜一筹。”   江恕才抬抬眼,视线越过一群搔首弄姿的女人,睨向呼延川,他冷冷道:“既然东月美女这么会跳,便跳上三天三夜吧。”   闻言,一群舞女有些僵住,她们都是呼延川精挑细选而来准备送进宫给老皇帝的,大多听得懂大晋语,可是跳三天三夜……到时候还没到皇帝跟前,不死也是残废了吧?   呼延川嗤笑一声,狠心道:“都给我跳!”   才将停下的舞姿,又飞快摆动起来。   常念抿抿唇,再看看江恕,他将碟里的鱼肉推到她面前,他的脸上,实在看不出有其他情绪。   那一双眼,沉静幽深,无波无澜,漠视着,又像是,他根本看不见。   可是常念看着底下越发放浪大胆的舞姿,心里慢慢涌出一种怪怪的感觉。   “困了吗?”江恕在她身旁温声问。   常念摇头,使臣在场,不是家宴,多少得给几分面子。   大约一个时辰后,宴席才散去。   十骞带人护送使臣们回下榻府邸,渲羽厅由热闹变得安静,然主子不喊停,一屋子舞女便继续跳。   呼延川是较上劲了。   这是个没有底线的疯子。   江恕冷眼漠视,与常念回了朝夕院。一路上常念都没有说话,回去就沐浴梳洗。   然后,她躺在床榻最里侧,也不像往常那样抱着江恕亲亲了。   江恕沉着脸,从身后将人捞过来,言简意赅地解释:“呼延狗贼不是好东西,那夜在城外,我与龙副将安排布防,并未见什么舞。”   “哦。”常念推开他,“本公主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江恕深深皱眉,抱着人翻身过来,凝着她:“还气什么?”   常念别开脸:“倒也没有生气。”   江恕默了片刻,常念忍不住,问道:“你怎的叫她们美女?”   江恕:“……??”   常念终于不乐意地瞪他一眼:“是觉着她们身形窈窕舞姿优美所以叫做美女是吗?”   京城是没有这样的舞女的。或许某些地方有,可常念自幼在宫里,被虞贵妃和豫王好好保护着,自然不会见到这样低俗的一幕。   在女子瞧来是低俗,可在男人眼里呢?   不是的。常念有看到使臣们直勾勾的眼神,那是欲。   江恕会吗?   她没有看到,却忍不住去想,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之辈,那会子被她点破小心思都还能面无表情的,那么眼下呢?   常念不知道,却知晓她们于床笫之欢,他大抵是欲求不满受委屈的一方。因为她的身子,委实太弱了。   况且,即便像她哥哥那么温润儒雅的男子,王府里除了嫂嫂,其实也有一两个妾室的。   男人,倒也无可厚非。   可如今,坦诚来说,她并不是很能接受,虽然当初成亲的时候,她也说过,若三年之后还未诞下一儿半女,准许姨娘进门。   这短短一瞬间,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从常念心里头闪现。   可她又是个凡事通透的性子,反过来想想,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当另说,瞎想操这份心做什么呢?万一因为瞎想反倒误会他闹别扭了呢?   要紧的是,焦虑忧思说不准会折寿的!   毕竟,江恕要实在对别的女人动了念头,她也没有办法呀。   思及此,常念倒是想通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她努力挥散开最后一点郁闷,闭眼睡觉了。   太医说过,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不许伤神熬夜。   江恕,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第82章 面首 这个女人当真是没把他当回事……   “阿念?”江恕在身后轻声唤了一声, 他的眉头实在皱得紧。   常念不高兴地扯着被子挪到里面去,嘟囔道:“我要睡觉了。”   江恕默了片刻,他向来善于揣摩人心, 预判军情乃至圣意, 唯独摸不透这位小夫人的心思。既然生气,为何不待他解释一二就放下?还是说她根本不在意?不在意什么呢?   江恕阖眸深思许久,再睁眼时,身边已经传来轻浅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   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江恕忽然有些不高兴。他伸长手臂将人捞到怀里,亲了亲她的眉眼, 再亲亲她柔软的脸颊,还是不够。于是他倾身而上,亲亲她水润的唇瓣。   常念眠浅, 不过一会儿就被亲醒了,刚睡醒的嗓音惺忪而困倦:“你做什么呀?”   江恕漆眸凝视着她:“宴席上随口一叫,只是个称呼罢了, 你别放在心上,你若不喜欢,日后我不那么叫便是了。”   常念懵了好一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在解释。她喃喃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嘛?”   江恕古怪皱眉:“没有。”   “哦。”常念费力推开身上沉甸甸的像大灰狼一般的男人, 倦倦转身过去,闭眼道:“熬夜不睡觉, 对身子不好的。”   江恕怀里空了, 慢慢沉了脸。   这女人当真是没把他当回事。   简直不知所谓。   半响静默,他到底是往里侧挪了身子,将不知所谓的女人揽到胸膛里。   -   深夜,两个男子闯进城西八尺巷第五家, 将熟睡的人敲晕,扛回了昌定街。   呼延川很暴躁,今夜的宴席让他很不乐意,他急需什么来发泄。今日在街上救下的那个女子从眼前浮现,他等不及明日了。   下属将人扛回来时,他才满意笑了笑,可是人被敲昏了,没意思。他骂那两个属下:“不知轻重的东西!扰了爷的兴致要你们好看!”   两个属下垂着头,战战兢兢退下。   呼延川等水儿醒过来,等到天灰蒙蒙亮。那双眼甫一睁开,便是惊恐万状。   呼延川十分喜爱这眼神,他摸着美人颤抖的身子,慢条斯理,像是欣赏什么宝物。   水儿吓坏了,连忙要跑,可是屋子被锁了,窗户紧闭,跑来跑去也逃不掉,最后,她畏惧地看向这个金发男人。   呼延川邪笑着:“乖乖过来,要银子还是要首饰珠宝?爷都给你。”   水儿不断摇头,哭着哀求:“求大人放我回去,我家里还有三百担豆子要磨,街坊四邻都等着……求求您!”   “豆子?”呼延川浑然不在意,“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人,岂有回去的道理?笑话。”他一步步向水儿走过去,宽衣解带,神色阴暗。   水儿扑通一声跌倒地上,慌忙间,直接拿脑袋撞上门框。   哗!   鲜血顺着额头流下。   呼延川再被坏了兴致,整个人更暴躁了,一脚踢开凳子,大喊:“来人!去请医士!”   这傲骨美人,他非要了不可!   -   翌日辰时二刻,叙清来到军营。军营几位带领士兵练武的将军们见到他都惊讶不已,赵大人下来道:“叙大人,您今儿好雅致啊!”   叙清遥遥望一眼沙场上挥动□□的士兵,问道:“侯爷可在?”   以往这时候,宁远侯必定是在军营的。   赵大人却摇摇头:“不巧,今儿侯爷不在,兴许府上有事耽搁了吧。”   叙清微顿,颔首道:“多谢。”   他去了侯府。   十骞正在府门口,见到叙清也是又惊又喜,连忙去身后推轮椅,笑道:“叙大人,您终于来了!起初侯爷说您必定会来,我等还不信!”   叙清笑笑:“他倒是料事如神。”原本,他确实不打算回来的,启程是昨夜临时定下的,他一个人,来去自如,了无牵挂,叫九州驾马,连夜赶了过来。   十骞推他往书房方向去,一边道:“侯爷这会子还在朝夕院陪殿下,您先等等,我叫她们端早膳过来。”   叙清道好。   等江恕从朝夕院过来,叙清正好用了早膳。   江恕沉着脸,瞧着心情不大好。   叙清打趣道:“想来是臣来迟了,向侯爷请罪。”   江恕冷哼一声,坐下翻了翻公文,“呼延狗贼那边已经安.插了人,后续你跟进。”   叙清应是,思忖片刻,问道:“此番圣意要一行人停留六七日,你打算怎么安排?”   江恕头也不抬地道:“比武。”   “比武……好法子。”叙清只有一点忧虑,“这几日,城关布防轮换和西北大营需得格外注意,想来我们打探对方虚实的同时,难保不被对方反将一军。”   闻言,江恕才淡淡抬眸,叙清这脑子比时越好用,考虑事情也远比时越周全谨慎,这也是他要叙清回来的缘故。江恕道:“本侯正是此意。一则,换防时刻更改,二则,铁骑营操练暂停几日,三则,武器营新研制弓.弩利剑收归禁地。”   叙清点点头,“今晨我见士兵们操练,出手招式利落,招招得你真传,届时比武,可不要让天漓、东月两国太难看才好。”   江恕却说:“自是要他们赢。”   战场见真本事,眼下几国友好来往,主人当然要给客人几分面子。   随后,叙清犹豫着,多问了句:“明珠的婚事,定了谁家公子?”   江恕睨他一眼,冷漠道:“我从何得知?”   叙清沉默了。   二人从书房出来时,常念与明珠正走出朝夕院。   明珠来给常念送糕点,说了会话,开开心心地说要去厨房学做糕点。   常念最先看见叙清,她推推明珠,明珠顺着她视线看去,表情凝滞了一瞬。   “走,过去瞧瞧。”常念说着,拉明珠走过去,她看向叙清,笑盈盈道:“叙大人最近忙什么呢,好久不见了。”   叙清拱手道:“微臣见过公主,不敢称忙,都是些小事。”   “哦。”常念这才抬眸看看江恕,眼神示意着:咱们快走呀?   然而江恕冷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大树一般。   常念郁闷得皱皱眉,这宁远侯也忒不善解人意了,她只好过去扯扯他袖子:“侯爷,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去看料子做冬衣的吗?”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江恕一副不知道的冷淡模样。   二人说话时,明珠福身匆匆道:“殿下,侯爷,我忽然想起中午与人有约,便先回去了。”   “哎!”常念欲上前将人留住,可明珠已经走了,她更郁闷了,一把甩开江恕的袖子,叹叹气,话却是对叙清道:“欸,明珠最近可忙了,本公主都约不到她,想来是忙着婚姻大事吧,也不知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   叙清神色黯然下来,片刻后也拱手道:“殿下,侯爷,臣告辞。”   这下好了,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一方庭院只剩下江恕和常念。   常念横竖是看江恕不顺眼,要是方才他及时领悟她的意思,不就能给明珠和叙清制造一个独处的机会了?   她一言不发地回去。   江恕顿了片刻,才跟上去,他人高腿长,追上常念只是眨眼功夫。   常念不乐意地加快了步子,奈何身娇体弱,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凡出门也是乘轿,眼下走得快了喘气便有些急,脸颊红扑扑的,腿也有些软。可是她不想让江恕看出来,索性停下,叉腰瞪他:“你总跟着本公主做什么?”   江恕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难不成只许你回朝夕院,不许本侯回?”   “哼!”常念气道,“那你自己回吧,我去找祖母!”   说罢她果真转身往福康院走去,江恕阴沉着脸,二话不说便从身后把人抱了起来。   “呀!”常念吓得搂住他脖颈,可是很快反应过来,又踢腿挣扎起来,“糙汉!快放本公主下来!”   这点力道哪能跟西北名将较劲呀?江恕抱着人,步子不仅沉稳,反倒越走越快,“不是说好去看料子裁冬衣吗?”   常念:“……”   谁要跟你看料子!   她气呼呼地一口咬在他颈窝上,整整齐齐的几个小牙印。   江恕闷哼一声,不轻不重地拍拍她屁.股。   几个仆妇经过,纷纷垂下头,恭敬立在一侧,可,侯爷和殿下打情骂俏是她们能看的东西吗?   当然不是!   几个人又匆匆躬身走开。   常念瞬间涨红了小脸,丢人得捂住脸,心道下回再不理江恕了。   他枯燥乏味,僵硬刻板,又凶狠,还打人!   一点也不好。   江恕不知道常念在闹什么小情绪,昨夜的事情也解释清楚了,渲羽厅的舞姬重伤送回了昌定街,府上也没什么烦心事,可她一眼看到叙清也不看他,他挑好刺的鱼肉她不吃,晚上没有亲.亲抱抱,也不唤他夫君了。   一夜之间,转变太大,江恕很不适应。然他没有常念那样好的沟通能力,沉默着,一切如旧。   第二日的比武,常念倒是兴致勃勃要去瞧瞧。   当然,常念坐马车,并且叫春夏两个丫头一起上去,摆明了就是不想与他同乘。   于是江恕骑马。   比武定在西北大营的演武场。   那夜酒足饭饱的使臣们歇息了一整日,这会子精神气儿十足。   第一场是天漓国武士对战东月国。东月国的青年长得白白净净的,又高又瘦,太美了,看起来反倒不太有力量。可是上场后,动作极其灵活,一下子绕过那个壮汉,几招下来,竟能取胜!   呼延川搂着美女大笑起来:“我们东月国,可比某些莽夫强多了。”   胡赞卜板着脸,示意下一个上场。   下一场,天漓国胜了,胡赞卜朗声大笑:“瞧瞧,咱们天漓也不是吃素的!”   常念两手撑着下巴看看,对他们的输赢都不感兴趣。春笙给她剥橘子,她摇摇头,眼看下一场还是陌生面孔,不由得问:“怎么没有大晋将士?”   江恕坐在一旁,闻言微顿,道:“你想看的话,下一场安排,如何?”   常念瞥他一眼,想起刚才开场的时候,宁远侯说:当夜拒两国于城外,实乃本侯招待不周,为表歉意,接下来几日万望诸位使臣大人给个面子,安心在西北歇息几日,再行启程。   再看这比武的安排,常念琢磨出些许门道。一般来说,使臣入境,自然是直接去京城参拜的。   常念道:“不必了,一切依照侯爷安排即可。”   江恕不再说什么,不动声色起身,去营帐旁与一位身穿盔甲的将士说话。   又一场比武开始了。   常念看着沙场中央,这东月国上阵的男子一个比一个好看,哪怕输了也叫人赏心悦目,常念惋惜道:“他们合该舞剑弹琴的。”   “你瞧那个。”常念指了指边上一个玉面青年。   春笙看过去,“殿下,那个怎么了?”   常念声音低了些:“日后要是侯爷纳妾了,本公主就养一个那样的面首,不管他要钱还是要权,都成,只要生得漂亮,会说好听话哄人,会弹琴舞剑……即可。”   春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刚要回话,忽然被一股力道推开。   身后有道声音问:“要哪样的?”   常念下意识道:“就那个高高的啊。”   她回头,竟是对上江恕那张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庞。 第83章 承让 这就心疼了?   江恕的眼神冰刀子似的略过那个高高的青年, 拳头慢慢攥紧,冷冽的气息透露几分危险。   那玉面青年几乎是背脊一寒,茫然地四处望望, 又搓搓胳膊走开。   江恕的眼神再落回常念身上, 又深又沉,将她严实笼罩,他一字一句,问:“殿下想养哪个面首?高的?漂亮的?会哄人的?”   常念直接僵在原地,心里拔凉拔凉, 好半响,才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磕巴道:“没, 哪有……我开玩笑的……”   “是吗?”江恕在她身旁坐下,慢悠悠喝了口茶。   常念却觉得貌似要大事不妙……   她没有想到他会回来这么快啊!   唉,这可怎么办才好?话已出口, 收是收不回来了。   常念犹豫着伸出小手,扯扯江恕的袖子,轻声细语地道:“前提也是你那什么,我才那什么呀, 倘若这个前提不成立, 我自然也不会那什么…”   江恕无动于衷,放下茶盏起身, 居高临下看着她, 冷冷道:“殿下不是说没有大晋武士上阵吗?”   “……啊?”常念不知道他忽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等下一瞬江恕走出坐席,朝将士们招手示意,而后往沙场走去。常念才恍然明白了,喃喃道:“侯爷该不是要亲自上场吧?”   是。   沙场上站着天漓国的武士, 身材魁梧雄伟,十月的天气还露出健壮的膀子,挥拳大喝两声,底下天漓国的使臣们立即高呼起来。   江恕走到他对面,俊美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抱拳见礼,随即以迎战英姿站立。   武士瞬间紧绷起身子,集中精神准备出击。   胡赞卜立即站起来,兴奋道:“宁远侯亲自上场,是你的福气!给我好好比!”   见状,呼延川也丢开了美女,饶有兴致地看向台上。   武士率先出拳,大拳头铁球似的砸过去,骇人得紧。   先前看东月青年应战,常念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站在对面的是江恕,她整颗心便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眼看拳头将要重重砸到江恕鼻梁上,她鼻尖竟是一痛。   那厢,江恕利落闪躲。   拳头落空了。   常念呼了一口气。   武士不甘心,用了十足力道再出拳,江恕仍旧负手身后,闪躲。如此三回合下来,武士有些恼火了,黝黑的面庞露出凶狠神色。   呼延川看戏不嫌热闹,大声道:“宁远侯怕不是不敢出手吧?”   常念不高兴地驳斥:“胡说八道!我们侯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这叫礼让三招懂不懂?”   呼延川一愣,扭头看去,只看到营帐内一抹若隐若现的桃粉身影。   演武场空旷,又是十月天,北风一刮,彻骨的寒凉,常念的身子吹不得风,按理说这个天气,本不该出门了。江恕却不愿拘着她不得自由,便提前命人在坐席四周单独支起避风营帐,只有前方对着沙场是通透的。呼延川坐在侧面,自然看不到。   其实常念也看不到是何人说话,只听到这话,她便不高兴。   沙场上,江恕不禁回眸看了一眼,他耳力非凡,方才这一对一答,自然听到了。   ——“我们侯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   适时,武士忽然重拳出击。   常念眼儿也不眨地盯着场上看,见状急忙道:“快躲呀!”   江恕没有躲。他宽厚有力的掌心正面迎上那拳头,微一用力,向下板转,紧接着,长腿横扫武士。   随着“咔擦”一声,武士轰然倒下。   常念不禁拍掌叫好:“不愧是本公主的夫君!真是顶顶厉害!”   底下大晋的将士们也齐声叫好。   那武士脸色有些难看,不过胡赞卜很快扬笑道:“久闻宁远侯赫赫威名,今日终于得见,一招制胜,不愧为西北名将也!我们天漓国还要多学习啊!”   江恕抱拳回以一礼:“承让。”   呼延川不乐意了,阴阳怪气道:“这有什么?我们东月还没上场呢!”   江恕冷淡地扫他一眼,就等这句话。他看向背后的东月武士们,眸光凝在那个被常念指着说漂亮的玉面青年上,抬手轻指,语气冰冷:“你,上来。”   玉面青年怔愣半响,不知怎的,有些发怵。   呼延川在那头高喊一声:“聋了吗?宁远侯叫你上去!”   玉面青年终于硬着头皮上来。   常念远远看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完了。   那瞧着十七八的少年郎不会被打肿脸破相吧?   谁知光是这一个还不够,江恕冷眼扫向其余几个人,但凡长得白净高瘦的,都被点了上来,而后风轻云淡道:“一起上。”   呼延川呵呵两声,立时道:“听见没?一起上!都给爷上!”   十个青年却有些胆战心惊。   常念也心惊。她要是现在晕倒,这就比不成了吧?可是不待她“晕倒”,场上已经开始比试了。   这回,是江恕率先出拳,那冷酷无情的模样,像极了将士们私底下取的绰号——冷面阎罗。拳拳往人脸砸,那白白净净的脸被揍得青一块红一块,彻底不漂亮了。   好歹是十个青年,以十敌一,被打怕了也一起上,他们很快把江恕包围在中间,拳脚招式混在一起,一时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常念揪起心来,索性站起身,焦灼望过去,又朝十骞挥挥手。   十骞很快跑过来:“殿下,您有何吩咐?”   常念急道:“你叫人看着点,要真不行,使个暗器……”   话音未落,扑通几声。   十个人悉数被打趴在地。   江恕抱拳:“承让。”   常念愣愣看着,惊呆了。   十骞挠挠头,解释道:“您有所不知,以往侯爷打咱们的时候,都超不过十招,眼下还是侯爷手下留情了,不然就这几个豆芽菜,都不够塞牙缝的。”   横扫千军的宁远侯,又怎会惧这区区十人?   常念轻咳一声,摆摆手:“行,行吧,没事了。”   十骞恭敬退下,江恕走下沙场,回来。   呼延川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胡赞卜的欣赏夸赞充斥耳边,还有将士们齐声高呼:“侯爷英勇!”   不过这些都与常念无关了。   江恕走到她面前,压迫气息十足,一字一句,又问:“殿下要养哪个面首?高的?瘦的?漂亮——”   常念羞得一把捂住他的嘴,忙不迭摇头道:“呜呜不养了不养了!”   江恕缓缓笑了,他冰冷的唇贴着她温热的掌心,染了灼灼温度。   养面首?   除非他江恕死了。   就是死了也不给养!   常念是他的,身上每一处都是,一辈子都是。   真是见鬼的纳妾,该死的舞姬。   下午风又大了,裹挟尘土呼啸着吹进来,吹动江恕玄色的衣袍贴近常念的裙摆,常念忽然打了个喷嚏。   江恕嘴角的笑瞬的敛了去,他拿过备用的披风给她披上,肃了脸色:“比武也看了,早些回去。”   常念吸吸鼻子,其实她穿这么多也不冷,但是对着刚“无情厮杀”回来的男人,她乖乖点头:“好。”   江恕替她戴上毛领斗篷的帽子,遂拥着她出去,走了没几步却倏的顿了步子。   江恕回身望一眼沙场方向。   常念心头一紧,连忙拉着他胳膊道:“侯爷,别打了好不好?怪吓人的。”   闻言,江恕冷笑了声:“这就心疼了?”   “我……”常念被问得一阵语结,愤愤道:“我才没有,那你去打吧!去吧去吧!你丢下我一个人回府,兴许路上出点什么意外……”   “啧。”江恕蹙眉打断她,“不过是回去找香囊,你紧张什么?”   香囊?   常念下意识看看他玉带下,空空的,是她先前送他的香囊不见了。许是方才打斗,掉了。   “咳咳。”常念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又忽然撒开手,若无其事地道:“你去吧,我回马车等你。”   十骞从后头追上来:“侯爷,您的东西掉了。”   正是那香囊。   江恕接过来,轻轻拍了拍尘土,而后慢条斯理地重新系上。   香囊佩戴这么久,他从未摘下,可东西本就做的不好,早就开始掉线破损了,眼下又掉了一回,丑巴巴的一团,却因他仔细的动作,又变得珍贵起来。   常念偷瞄一眼,再瞄一眼,雪白的脸颊染上两抹绯色。   江恕淡淡抬眸,意有所指:“走吧。臣亲自护送殿下回府。”   “哼!”常念握住他的掌心,“便有劳宁远侯了。”   十骞禁不住在后头想:侯爷和殿下又在玩什么花样啊?前段时候还互相称呼夫子和学生呢,这会又是君臣之礼了,侯爷脖子上那牙印也忒显眼了!   -   今夜仍旧有宴席,只不过在开席前,宁远侯就已经明确下令不允许任何舞女出现,席上只请了千音阁的戏子来唱戏。   侯府的佳肴美味,使臣们自然没有二话。   呼延川却是个没有美人相伴就浑身不舒坦的。早早离席回府歇息,一路上都在惋惜那几个舞姬,回到昌定街时,迎面撞上来一个女子。   呼延川慢悠悠挥散下人,眯眼打量那女子,只能算是清秀水灵,可是水儿的伤还没养好,这个,凑合着,也勉强能下口。   这女子,正是四房妄想风光大嫁的江锦。   她琢磨好些天了,奈何婚约消息传出去,再难相看良人。前两日使臣一入西北,她便看上了东月三皇子,这是皇子啊!侯爷和公主都要礼敬三分的身份,她要是能嫁,便是皇子妃了!   江锦打着如意算盘,找准了时机,冒冒失失撞上来。   呼延川御女无数,瞧这眼神便知有点门道,名字也不问了,直接牵着人回府。   扯开衣裙那时候,江锦还怯生生问了句:“您会娶我的,对吗?”   呼延川邪魅一笑:“让爷开心了,就娶。”   笑话,这年头敢这么问他的,也就这个蠢货了。   神不知鬼不觉,屋内上演一场春.戏。   玩到一半的时候,呼延川忽然想起什么,叫了个人进来,那人也不避讳衣不蔽体的江锦,直接等在一旁听候吩咐。   呼延川拿了个锦盒,饶有兴味道:“送给宁远侯。”   “是。”   ……   东西很快送到侯府。   恰逢叙清过来。书房里,江恕蹙眉看着那锦盒。   叙清道:“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是谨慎为好。”   江恕打开锦盒,扑面而来的浓香叫人心神不受控制地荡漾一瞬,像是在极乐欢愉中沉溺。   江恕猛地关上盒子,打开窗户丢出去,“拿去烧了。”   十骞立时上前:“是!”   夜风呼呼刮进来,慢慢吹散了浓香。   叙清回过神,诧异道:“迷.情香?”   江恕冷着脸,喝了盏凉茶,默认地“嗯”了声。   呼延狗贼,真是一日不消停。   叙清也喝了口茶,才道:“才传回的消息,东月此行还带了一位公主藏于舞姬中,进了京,换亲的可能极大。”   “换亲?”江恕记得宫里只剩一位朝华公主。   叙清道:“我也只是猜测,毕竟朝华公主痴傻不治,若东月执意要娶,也只能想别的法子。”   江恕默然片刻,总归,要抢他的朝阳,是绝无可能的。   倘若老皇帝荒诞至此,西北这几十万兵马,便要姓江了。 第84章 为荣 羞耻是什么东西?朝阳公主才不懂……   远在京城的老皇帝莫名打了两个喷嚏, 眉心突突直跳,心里头一个咯噔:莫不是出事了?   虞贵妃拿披风过来给他披上,柔声劝道:“陛下, 入冬天冷, 龙体要紧,还是早些歇了吧?”   皇帝放下折子,按了按眉心,愁道:“唉,朕实在放心不下西北, 此番一次来访两国,恐生事端。”   “难不成陛下还信不过贤婿为人处事的本领?有他把关,您且放宽心吧。”   虞贵妃幽幽叹了口气, “反倒是阿念那孩子叫人忧心,每每写信回来都是'一切安好',然西北苦寒, 她素来体弱多病,也不知如今身子可当真是好……”   皇帝最见不得他的虞儿愁眉不展,连忙拍拍她手背宽慰道:“贤婿的为人爱妃还信不过吗?有他在,想必阿念也被照顾得好好的, 莫愁, 莫愁!”   虞贵妃笑了笑,难得打趣道:“咱们这会子倒是心有灵犀, 夸人都往一处夸, 干脆谁也别愁了,且听西北音信,再作安排。”   皇帝一想,紧皱的眉心顿时舒展许多。   是了, 宁远侯可是他的亲女婿,大半个常家人,以后宁远侯的儿子都得叫他一声外祖父,于公于私,这员大将都是向着他,都是万分可靠的。   皇帝不由得再次感慨,当初狠心嫁宝贝闺女过去,实乃英明睿智之举!   -   夜晚就寝时,江恕对常念说了东月此行欲求娶公主一事。   常念怔了一下,恍然想起前世的时候,东月国进京参拜,确实提出要娶公主,当时她已经嫁了,只剩下朝华阿姊,不过徐皇后在位,自然不能让朝华远嫁,于是从世家中选了一位贵女封了公主称号,嫁去东月国。   可今生因为她重生,局面不一样了,皇后被禁足,宫内是母妃做主,虽然母妃不会苛待朝华,想来也不会忍心让朝华远嫁,可是父皇呢?   父皇的为人,常念十分了解,纵使他疼爱自己,在江山权势面前,还是能忍心让病弱的她远嫁西北,何况对于根本不得宠的朝华?   老皇帝对朝华这个痴傻的女儿,是真的不待见,从前看在皇后的面子,多少会问几句,如今皇后禁足,徐家势力被压制,或许连见都极少见了。   思及此,常念开始担忧起来。   朝华阿姊待她很好。她离京前,还说要给阿姊带一个可靠的姐夫回去。   阿姊在等她,可若是等来东月王上的婚事……常念清楚地知道,一旦父皇动了心思,母妃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最稳妥的办法,是在这之前定下阿姊的婚事。   常念慢慢坐起来,认真思索京城中还有谁可靠,或许西北的世家公子也成。   江恕从身后抱她躺下来,重新拿温暖的被子盖上,“在想什么?”   常念贴着他胸膛默了一下,才道:“侯爷,虽然徐皇后与母妃为敌,待我也多有算计谋害,可是朝华阿姊无辜,很多次都是阿姊莽莽撞撞救的我。宫里那种地方,尔虞我诈,并没有世人传的那样风光繁华。”   话未说破,江恕却已了然。他摸着她柔软顺滑的长发,道:“明日一早,我派人快马传信回宫,至于怎么做,便看母妃了。”   “好。”常念撑起半个身子,语气认真地道:“此事侯爷能及时相告,我心中很感动,就,就……”   后面的话常念没有说出口,她亲了亲江恕的眉眼。   可不知怎的,江恕却是神情古怪地皱了眉。   夫妇一体同心,她的事,就是他的事,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感动这一说辞,又是什么意思?   常念摸摸他剑锋一样凌厉的眉,小声问:“你怎么了?”   江恕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他沉默半响,脸色不太好,最后只是生硬道:“没怎么,睡吧。”   “哦哦。”常念老实躺下,握着他的大手玩了玩,又问:“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江恕淡淡道:“没有。”   “哦。”常念没有多问了,自己在心里琢磨着,许久睡不着。她也没有放开江恕宽大的手掌,那骨节分明的十指修长而有力量,掌心和指腹却或多或少地留下几道刀剑磨擦的小疤痕,摸起来有些突兀,她拿到眼前细细看了看。   江恕垂着眼睛,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这时候,常念忽然握着他的手靠近鼻子,仔细嗅了嗅,“怎么是香的啊?”   温热的呼吸拂扫在指尖,江恕只觉得有些痒。   “香?”他反问。   常念又深深闻了闻,那浓郁的香味扑入鼻间,深入心肺,身子好像变得轻盈荡漾起来,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她望着那修长的指,几乎是无意识的,张口轻柔含.住,柔软湿滑的小舌头舔了舔。   一阵钻心的酥麻瞬间涌上江恕心头,他声音沉了沉:“你在做什么?”   “唔……”常念吮.吸着,软绵绵的嗓音含糊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江恕深暗的眼眸望下去,克制地抽回手,然常念不乐意了,一走一留间,指腹搅动滑过,勾动情丝缠绵。   江恕有些抵不住这诱.惑,忽的用力抽回手,翻身将人置于身下,想叫人安分些,可那张娇羞酡红的小脸映入眼帘,眼神迷蒙,像是含了一汪盈盈春水。   他湿润的指腹蜷缩起来,倏的明白什么。   是迷情香!   一点点残留于指尖的芳香,方才悉数被她嗅进了身体!   不及江恕多想,常念已经哼哼唧唧地扯开他的寝衣,仰起头,勾住他脖子,用发烫的脸颊蹭蹭,又亲了亲。   不多时,尚未消褪的牙印旁又多了抹暗红痕迹。   江恕欲起身叫华姑过来的理智,终于化为虚无。   ……   常念再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一片阴沉暗色,帐幔里暖热如春。她抬抬胳膊,动动身子,又酸又软,以及那十分的不适,叫她知晓这夜又不知春风几度了。可是她一点映像也没有。   她茫然又无助地仰头看看,江恕怀抱着她,下巴轻轻抵在她脑袋上,睡得正沉。   常念从未见江恕睡得这样沉过,那张俊美却冷冽的脸庞笼着些许少见的柔和,剑眉舒展,像是得到渴求许久而不得的东西,满足了。   “侯爷?”她轻声唤。   没有回答。   慢慢的,天亮了。   常念惊诧于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不一会儿,江恕也醒了。   说明眼下至少是卯时了。   四目相对,平和而恬静。   江恕俯身吻了吻常念的眼睛,低声暗哑:“闭眼,再睡会。”   常念扁扁嘴,委屈道:“昨晚你是不是偷摸着欺负我了?”尾音一点点哽咽,听着快要哭了。   江恕顿了顿,让她看痕迹斑驳的脖子。   常念吓一跳,泪珠子变戏法地收回去。她不敢相信,伸手去摸摸,竟是真的,手心顿时被烫到一般地缩了回来,脸颊红了个透。   难不成是她兽性大发将宁远侯吃了?瞧这可怕的红痕,得是又啃又咬吧……   江恕不欲告知常念误闻迷.情香,默了片刻,语气温和又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逗弄,道:“情到深处,不能自己。”   常念羞燥得咳嗽起来:“胡说八道!”   “嗯。”江恕顺着她,低声笑笑,“是我胡说,成了吧?”   常念抿唇不说话,她忍不住想,自个儿是不是痴迷夫君而不自知,已然到了贪恋肉.欲之欢不可自拔的地步?   想罢,常念反倒抱住江恕又亲了两口,羞红着脸却理直气壮道:“我亲我夫君怎么了?哼!就亲!谁家夫人不亲自己男人?那铁定是一点不喜欢呀。”   常念被自己说服了,这只是她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罢了,羞耻是什么东西?   朝阳公主才不懂呢!   江恕被这一番说辞逗笑了,由着常念黏着他闹了一会,可到底折腾一晚上没睡,常念困得快,也睡得快。   待人睡实后,江恕掩好被角,这时辰,他本该起身了。   只是,又迟迟没有动作,他望着常念恬静的睡容,怔然许久。   话是从她口中说出,他胸腔里,却跳动得剧烈。情爱的滋味,少数是床笫欢愉沉溺,多数,是常念明目张胆的亲热靠近和跃于眼角眉梢的骄傲放纵带给他的。她一点点的疏远和反常,都会叫他变得多疑深思,心神不宁。   从常念身上,江恕总能看到些旁的东西。   比如钦佩,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夫君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不吝于口的夸赞,溢于言表的骄傲,会发光。纵使天底下很多人以宁远侯为荣,可是她,独以夫君为荣。   又比如信任,他说什么做什么,她从来深信不疑,之前,嘱托“遗言”——   江恕猛然明白。   一字一句没有对他说的,但一字一句,无不是对他说。   那是多大的信任?   战场摸爬滚打十多年,他深知生死之托,值千金,重万两。   江恕起身后,没有去西北大营,他先请了华姑过来给常念看看身子,可有异样。   只是极少量的迷.情香,要说功效,也只是催着昨夜□□更酣畅淋漓,对身子并无影响,不过华姑把完脉,神色有些凝重。   常念还睡着。   江恕示意华姑出来说话。   到了外间,华姑摇头道:“殿下这脉象着实弱了些,屋内尚算暖和,且盖有锦被,我摸着,她手心也凉得很,近来还是不要出门为妥。入冬了,西北初雪大概就是这一两个月。千万不要感了风寒。”   江恕默然应下。   昨日比武,天漓、东月二国都惨败了,今儿兴冲冲过来,扬言还要比。   江恕只是说:“让他们自己比。”   十骞琢磨一会,不大明白侯爷这吩咐是什么意思,可也不敢再多问,便去问叙大人。   叙清思忖道:“侯爷的意思,是让你安排几个刚入伍的半吊子士兵去陪两国比试,一则,输赢不要紧,但要给邻国颜面,二则,借机操练新兵,三则,沙场比武便比武,消息就不要传回侯府了。”   十骞立马按着这意思去办。   常念睡到下午才醒,起来时惊奇发现江恕还在府上。   两国使臣未走,他该是忙的啊!   春笙说:“今儿一点没听说要比武,许是使臣们昨日被打得怕了,不敢比了。”   常念听了这话,心里不禁美滋滋,她原本以为还要比射箭比骑马,她都准备好到时候怎么夸夫君厉害了,唉,他们可真胆小!   使臣此行还会有专门的将领护送进京的,常念想了想,去准备要送给母妃她们的西北特产,到时随队伍一起入宫。   特产准备了整整一屋子,稀奇古怪的什么东西都有,常念给未出世的小外甥准备的小物件,就占了一大箱。   当然,在此之前,常念极为识趣地去向宁远侯撒娇:“夫君,你多派几辆马车一起嘛,侍卫也要多几个,阿念准备的东西有一点点多。”   江恕抬眸问:“大约多少?”   常念伸出一个手指,慢吞吞地又加了一个。   才两箱?江恕不以为然,些许特产,顺道便送了,何至于大费周章,他淡淡道:“不必多虑。他们能办好。”   “哦。”常念犹豫一下子,问:“不知此行是哪个将领负责护送?”   江恕顿了顿,语气平平:“时越。”   常念点点头,不放心道:“你叫时大人路上要保护好特产,时时警惕劫匪,进京后还望他多多关照朝华阿姊,母妃在宫里,总有不便,时越在京中,各方动向也能及时知晓,说不准关键时刻,还能帮阿姊一把。”   江恕耐心等她一一叮嘱完,肯定道:“成,都依你。”就是要个金山都得依。   只是不由得想:时越能怎么帮朝华?   靠他,不如不靠。 第85章 (明珠and叙清) 除了这双残缺的腿……   天漓国的使臣们在西北这短短三日玩得尽兴极了, 加之今日比武又得了大风光,这夜吃饱喝足后,纷纷开始琢磨明儿玩什么了。   是骑马射箭?还是摔跤喝酒?   主上的意思是与大晋交好, 胡赞卜倒也没有二心, 且他欲与这位威名远扬的西北名将交好,方便日后来往,有佳肴美馔招待着,自然不着急进京。   然东月国输了比武,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呼延川心思多,早就与宁远侯打过两回交道了,知晓这不是个热情好客的大善人, 怕其中有诈,于是当夜便派人传信至侯府,问起几时启程进京。   江恕给出回复:圣上的意思是好生招待, 向贵国赔罪,届时请两国同时进京,本侯不敢违背。且天漓使臣兴致盎然,听闻欲多留两日, 还望东月屈尊暂陪。   行, 呼延川没话说了。   玩就玩,谁怕谁?   他来侯府玩!   宁远侯是为一方霸主, 世代盘踞西北, 手握重权,称之为西北土皇帝也不为过,想来这府邸也是金雕玉砌富丽堂皇吧?   呼延川要来瞧瞧。   府门小厮见了东月国贵客,不敢大意, 急忙派人去禀报,一面恭敬请人进府。   叙清从前院出来,与呼延川遇个正着。   视线触及对方,四周空气倏的冷寂。   呼延川挥走小厮,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叙清轮椅下空荡的地方来回打转,半响,不怀好意地笑了:“多年未见,叙大人可还好?剧毒侵体的滋味可还是痛不欲生终身难忘?啧,这几年我倒是研了几味奇毒,无色无味,不痛不痒,就是死得快,咻一下,人没了!”   “哈哈哈哈!”呼延川的笑声逐渐放肆,整个庭院都回荡着他放肆张狂的挑衅。   叙清握在轮椅上的手掌慢慢攥紧,膝盖之下几乎是不可抑制地痛起来,不堪的过往慢慢将人吞噬,如同刀割,如同锥心。   清醒的理智告诉他,该走了,现在,立刻马上!趁更多恶毒的话语出来前,趁他还有自控力时,逃离!去一个无人的地方,藏起来,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哪怕很狼狈。   可,这双发白冒汗的手,怎么也滑不动轮椅。   他想试一试,能不能迈过那个坎,总不能每回都逃避吧?   呼延川笑得胸腔乱振,才停下来,感叹道:“要是我早几年研制出来,你也不必活着受累了,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啊!”   说着,呼延川又打量起叙清,不断摇头:“啧啧,可惜了,多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啊,如今成了残废,只怕如厕都得人搀扶着吧?哦,你当年不是还有个未婚妻?怕不是也被这模样吓走了吧!”   “住口!”叙清倏的开口。他声音冷得可怕,整个人也如同冰窖里捞出来,冒着森然寒气,提起明珠,就是最不可触碰的逆鳞,那是他接近精神崩溃的时候。   呼延川咧嘴大笑,快.慰极了:“你怕了啊?残废一个,恐怕连洞房——”   叙清的脸色已然变得极其难看,用尽全力,克制不住地滑动轮椅上前,想杀了他,就是那一瞬间,动了杀心。   然在叙清之前,一抹浅杏色身影忽然冲上来。   “哗啦”一声巨响,花瓶重重砸上呼延川的额头,碎片掺杂着鲜血落了一地。   呼延川不可置信地捂住额头,暴躁大怒:“哪个混蛋?”   他看到面前一张柔美姝丽的脸,哦,是个美人。   只一瞬的愣神,明珠又胡乱捡了石子往呼延川身上砸去,红着眼眶,说不出的气愤,边砸边打,将呼延川的脸打出两个清晰的巴掌印,心底的愤怒叫她恨不得活活打死这个恶人。   叙清僵着身子,猛地回过神,上前拉住明珠。   呼延川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可也只是一瞬,被人这么打,他骨子的暴虐全激了出来,扬手重重打下来。   明珠被叙清拉到了身后,那一掌,叙清抬手接住,用力推开,他常年锻炼,手臂十分有力量。   呼延川四肢健全,却是风月场所里流连的浪.荡子,内里早虚空了,猝不及防的一掌下来,竟被推至几步外,脚下不稳,险些跌倒。   叙清紧紧拉着明珠的手,护在她身前,神色冰冷:“呼延川,这是大晋的地盘!”   呼延川额头上泊泊鲜血不断流下,气疯了:“好你个叙清!大晋又怎样?”他挥拳头冲上去,江恕快步赶来,见状立时挥手吩咐十骞上前。   十骞拽住呼延川,扣了起来。江恕示意他先将人拖下去。   “你们就是这么待客的吗?信不信我告诉老皇帝!叙清我告诉你,你迟早要死在我手上!江恕,你也休想好过!还有时越那个东西,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呼延川破口大骂,十骞拽着人快步离开,这刺耳的声音才慢慢远去。   江恕沉默地看了叙清和明珠一眼,微微颔首,转身回去处理,将空间留给她们。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卷落叶的沙沙声响。叙清的拳头松开了,他另一手还拉着明珠的手腕,也缓缓放开,眼神复杂地望一眼明珠。   涟涟泪水在她眼眶里来回打转,明珠死死咬着下唇憋住,气红了脸,白净的掌心也是一片通红。   叙清顿了顿,尽量温和问:“你,怎么来了?”   明珠是来给常念送果酱的,谁知会遇上这一幕。现在果酱洒了一地,她无措地垂头看看,张了张口:“我……”   她声音哽咽,刚开口就忍不住哭了,眼泪稀里哗啦地打在叙清手背上。   叙清抿抿唇,心中涌出难言酸涩,艰涩道:“明珠,别哭。不是多大的事。”   明珠垂着眼,用力蹭蹭眼睛,可是蹭不去眼眶滚落的热泪。   犹豫片刻,叙清终究是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温和又道:“原本,也是我有意要去听呼延的话,别生气,别哭了。”   明珠却不断摇头,慢慢在他面前蹲下来,泣不成声:“他为什么不去死,这样阴险歹毒的人,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他,你也不会……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她的眼泪快在叙清掌心里积成一滩水了。   叙清无力地合拢掌心,泪水顺着指缝滑下,他湿润的掌心摸摸明珠泪流满面的脸颊,低声哄着道:“别哭,别哭了,明珠,过去的事,我看开了,你别为我伤神,下回,别再做这种糊涂事,呼延此人,我会处理。你放心,就是别哭了。”   明珠哪里听得进啊,难受又压抑地捂住脸,此刻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她变成跪坐在地上的姿势,将脸埋在叙清的腿上,整个人也无助地趴到他怀里。   陌生的触碰,叙清几乎是瞬间僵硬了身子。   可她因他哭得那样伤心,又无奈,他的禁忌,终究随着眼泪慢慢淡下。   叙清极力适应着腿上柔软的身子,怕冒犯了她,却又生生定在原地,说不出任何一句无情的话。最后只好伸手轻轻拍着明珠的后背安抚,直到她不哭了,才用冷静的语气道:“明珠,起来擦擦眼泪。”   明珠抬起头,露出泪水涟涟的脸儿。叙清拿帕子给她擦擦,动作轻柔,眼泪擦干净了,一双眼睛还是红肿得厉害。   叙清攥着湿润的雪帕子,无声叹了口气,明珠的半个身子还靠在他腿上。   明珠顺着他视线看去,指尖发烫,她忽然抽开身子,小心去看叙清的神色。   叙清脸上没什么表情,见她站起来了,也不掉眼泪了,才俯身捡起地上的食盒,一旁的音枝连忙接过,又退开。   两人沉默了一阵,叙清先开口道:“不是要去见殿下吗?快去吧。”   叙清滑动轮椅离去。   明珠怔然片刻,默默跟上去。叙清停下来,心口泛起绵绵疼意,他背对着她,还是道:“我还有公务要忙,别过来了。”   明珠固执走到他身后,沙哑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我想陪陪你,就一小会,不会耽误公务。”   叙清沉默,这时候,方才的难堪一点一滴慢慢涌现出来了。   他被折辱的狼狈,需明珠一个弱女子冲上去为他鸣不平的无能,及呼延狗贼说的,虽难听刺耳,却字字属实的锥心之语。   他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只是日后不会再受过去干扰,不会再颓废度日,却并不代表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明珠。   接受善良却会因他而咒骂呼延狗贼去死的明珠、接受温柔却会因他而不顾一切去打人的明珠。   他怕拖累她一辈子。   “不用了,我很好。”叙清这么说着,语气平静地唤了九州进来。   到了府门口,有台阶。   九州很快推他上去,出了侯府。   上马车前,才发现明珠依旧站在一旁。寒风吹动她衣袂贴近身子,映出单薄的身形。   叙清不忍多看,吩咐九州回去给宁远侯传话。九州走后,他声音低低的,无可奈何道:“我真的很好,别过来了。”   你别过来了,再多无情的话语,我很难说出口,可不说出口,万分煎熬。   拜托你听我的话,别过来了。   我总会有克制不住的时候,我不愿这个克制不住,成了你遗憾懊悔终身的罪恶之源。   叙清抬眸看着明珠,又重复说:“回去吧,天冷了,别让师母担心。”   明珠委屈地吸吸鼻子,他连母亲都搬出来了,可他一个人在寒风里,穿着那样单薄的衣袍,腿上一层薄薄的毯子,他很冷,也很孤独。   她放不下,也不想往前看了。那相看的许多良人,不是她的。而且,心里想着他,却去和另一个男人谈婚论嫁,那是多糟糕的事情啊?   明珠一步步走到叙清面前,温柔的话语很是执拗:“我不。”   她俯身下来,抱抱他冷冰冰的身子,然后看着他眼睛,问:“跟我回家好不好?”   叙清顿默,很快别开脸,不敢去看那双清澈透亮的杏眼。   明珠不依不饶,她两手捧着他的脸板回来,也像他那样重复说:“跟我回家好不好?”   “父亲煮了热酒,总说一个人喝无趣得很,唉,我又不会喝酒,母亲也不会,你回来,回来嘛。”她捧着叙清的脸左右摇了摇,眼巴巴望着。   明珠与常念来往这段时日,别的没学会,撒娇耍赖倒像是,领悟到精髓。   不一会儿,叙清冰冷的脸庞便被她手心捂得暖热,热意又传到了心底,一句不好,变成了“你先放开手。”   明珠听话地放开手,叙清拿她没办法,又道:“站直身子。”   于是明珠站直身子,退开两步,她们又是疏远的样子,她弯唇笑笑:“这样可以了吗?”   怎么这么听话啊。   叙清终是没了脾气:“我去城东给先生带两斤雪花酿,你先……”   “我和你一起去。”明珠很快接话道。   叙清应下。她们往城东去的路上,他嗓音艰涩地问了句:“上回,你可会怪我?”   上回?   明珠想了想,如果是生辰那回的话,她点点头:“当然会怪。”   听闻一声怪,叙清的脸色变得晦暗,他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明珠很好说话:“你给我补上生辰礼就不怪了。”   叙清抬眼看她,似乎不确定。   “真的。”明珠说。   虽然他确实很气人,可她怪不起来。   这份包容,让叙清怔了许久。   很多年过去,明珠还是跟以前一样,她站在原地,像一盏明灯,只有他,悄无声息变了很多。   二人到城东的时候,东西还没买,府里的丫鬟就来传话说:老爷和夫人赴老友的约,今日恐怕要晚归。   明珠却是不怎么失落,她闻到烤鸭的香味,问叙清:“我们不回家了,去吃那个好不好!”   总归,做什么都好,明珠就是不想让叙清一个人待着,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一个人会想什么、怎么折磨自己,她不敢想。   话问完,明珠怕叙清不应,又张了张口,准备故技重施,不过这回,叙清应得很快:“好。”   明珠笑了。   她们吃烤鸭的时候,叙清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个问题:“我与从前相比,你更——”   “你的问题好多哦。”明珠夹起一块烤鸭塞到他半张的嘴里,道:“不论从前现今还是未来,你都是你,没有好不好,坏不坏之说。”   叙清看到明珠真挚的眼神,慢慢咬了一口烤鸭。   很香。   他忽然想问她,上次的话,还作数吗。   不过眼下,这话问不出口。   叙清的脑海里,有一个前所未有的胆大念头。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无亲无故,不嫖不赌,没处花的银钱都攒了起来,有很多,可以保明珠这辈子衣食无忧,甚至没有他,也能过安逸富足的日子。他的人脉、权势,也是不差的。   除了这双腿,除了这双残缺的腿。   其余的,叙清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对明珠,他可以比任何人要好。 第86章 月老 江小念式骄傲   呼延川被宁远侯扣在侯府的事情, 很快传回昌定街。   使臣中为首的呼延山急忙赶过去,他是呼延川的叔父,对这个侄子的脾气和德行再清楚不过, 这回惹出祸来了, 他也快急死了!   这还没有入京城呢!   那西北霸主连大晋皇帝都要忌惮几分,怎是他们随便招惹的?   侯府里,呼延川额头上的血迹都流干了,没有医士,没有包扎, 呼延川的属下急忙给他拿了布条捆起来,呼延川骂咧咧的,暴躁得满屋子来回走。   “医士怎么还不来?”   “江恕你是想害死我吗?”   “倘若大晋皇帝知晓你是这个待客之道, 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侯爷也别当了!”   江恕坐在上首座位,不紧不慢喝着茶,并未理会这狗贼。   呼延山从外边走来, 老远就听到侄子的骂声,他人未进门就大声道:“快住嘴!”   呼延川见是呼延山来,而非医士,顿时狠狠踢翻了椅子:“速去请府医给爷包扎!”   呼延山警告地瞪他一眼, 却是快步走到宁远侯面前, 赔笑道:“小侄不懂事,在贵府闯下祸端, 还望侯爷大人有大量, 别跟他计较。”   呼延川听这话,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指着血淋淋的额头和被打肿的脸颊道:“老东西,你过来仔细瞧瞧清楚罢!”   “你不是还没死吗?”呼延山压低声音训斥, “还有力气闹腾喊叫,且消停些!”   呼延山示意手下将呼延川拉下去包扎。一直未出声的江恕却抬手,十骞很快把人拦了下来。   江恕睨一眼呼延川,话是对呼延山说的,他语气平平,那股子威压却不可忽视:“此事是贵国先出言不逊,肆意挑衅大晋重臣,如今两国和平往来,贵国此举,本侯大可理解为对大晋不逊,改日上奏一封,请陛下评判。”   呼延山“嘿哟”一声,连连摆手:“侯爷这说的什么话!小孩子不懂事瞎胡闹罢了,可千万别当真,小侄有对不住贵国的地方,我们按理赔偿道歉便是,请侯爷放心,小打小闹只怕会扰了晋帝安宁啊!”   江恕面无表情地呵笑一声,“既如此,赔礼道歉是少不得的,其余本侯还需问过叙大人,再做定夺,只是不知贵侄可受此教?”   呼延川顿时大骂:“我呸!想叫爷赔礼道歉,做什么美梦?”   呼延山丝毫不理会他,一口拍板道:“自然受教,侯爷明事理,我们东月国也不是没有礼教的。”   江恕状似思忖半响,才点了头。   呼延山又说了几句好听话,才拎着呼延川回去。   十骞上前来,忧道:“侯爷,万一这小子变本加厉可怎么好?”   江恕冷眼瞧着门外二人离去的方向,凉薄道:“人不能死在西北。”   方才叙清叫九州传话来,也是顾全大局。呼延川在西北出事,不再是个人恩怨,而是两个国家,因此过节,殃及无辜百姓,是莽撞之举。   况且,他另有安排,取命,不急于这一时。   今日呼延川一事动静闹得很大,四房的江锦很快从下人口中知晓了,急得团团转。她想去看看他伤得严不严重,想去宽慰几句,可是谨慎起见,未免遭人怀疑,又不敢去。   那夜后,江锦也伤得不轻,歇了一日才能下地走路,婢女小心替她瞒着,她绸缪大计,全都豁出去了,自然不能功亏一篑。   江锦想了法子,费尽心思,叫人送创伤药去,特意署名“锦”,期望未来夫婿能知晓她的良苦用心。   江锦满心期待着,丝毫不知东西甫一送到,就被呼延川扔了出去,什么署名,也早被踩在脚下。   不过是个泄.欲的女人,姿色勉强,还不会伺候人,呼延川御女无数,怎会记得?便是记得,也无关紧要,这会子他正烦着呢!   水儿端着药颤巍巍上来,她伤好了,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像钩子似的勾着人,呼延川眼神顿时一变,看上了,就再难挪开。   水儿怯生生给他上药,模样顺从而体贴,很快抚平了呼延川的暴躁。   呼延川心猿意马,这点伤算什么?他欲上下其手,行极乐之事,水儿很快推拒,在他发脾气前,哭诉道:“爷,您的伤口还未好啊,使不得的!”   美人落泪,楚楚可怜。   呼延川心中大为熨贴,勉强道:“也好,等过两日,爷再好好疼你。”   水儿点点头,不动声色将指甲盖的药粉洒在纱布里,柔柔道:“您别动,先包扎止血要紧。”   呼延川暗骂了两句宁远侯不是人,便享受起倔脾气美人的和顺柔情了。   闹这一场,随后两日倒是消停了许多。   呼延川生性高傲,死活不肯道歉,呼延山厚着脸皮送礼上门赔了不是。叙清为人沉着冷静,没有刁难亦没有笑脸。倒是胡赞卜会做人,此事虽不涉及天漓国,也带礼上门拜访,热情爽朗,结交之意再明显不过。   江恕也愿意给天漓国面子。   使臣启程入京前夜,江恕在书房写上奏皇帝的密信,言语据实,对天漓国的友善稍加提及,并未过分夸大。   他向来是严苛刻板的行事作风,凡事公正严明,从不徇私。   常念在一旁练着五禽戏,有些心不在焉,念叨道:“呼延狗贼惹是生非,鬼点子比蜜蜂窝还要多,到时只怕哥哥他们不好招架啊。”   江恕笔尖微顿,似笑非笑地抬眸看她一眼。   只听他说一遍呼延狗贼,她也这么叫了,有种奇怪的认同感,却叫人很喜欢。   常念皱皱眉:“怎么啦?”   她站在桌案前,面对着江恕,正是练到虎戏之虎扑,忽然停下来,动作些许夸张。   江恕起身,隔着一张桌案伸长手臂,屈指刮了刮她鼻间的细汗,淡淡道:“没什么,继续吧。”   “哦。”常念继续练,她认真而勤勉,现在都不要江夫子督促了!   江恕写好密信,遂起身过来,手把手替她调整些许不标准的动作。   常念得意道:“侯爷,我要同你说个事。”   “什么?”江恕下意识想到,这祖宗该不是想随队伍一起回京?   倘若如此,恐怕不能。   然而常念只是道:“要是叙清和明珠好事将近,我定是有一半的功劳,欸,本公主竟有当月老牵红线的潜质,以前都不知晓。”   江恕愣了下,有些怀疑:“你的功劳?”   听这语气,常念登时不乐意了,回头瞪他一眼:“当然!”   明珠都和她说了好不好!还质疑她!   江恕鲜少关注这些,见她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便顺着她道:“是,别说一半,全都是阿念的功劳。”   “哼!”常念这才满意了。   这时候,书房外头传来一道稍显急躁的声音。   “侯爷,你就使劲刁难我吧!”   “谁呀?”常念不禁轻声问江恕。   江恕听出这是时越的声音,他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到里间歇会,而后才叫人进来。   时越是今日下午回的银城,准备护送事宜,然看到那整整两大车的东西,且每一件都贴着封条,什么不得磕碰的易碎品,又是什么不能淋雨沾水的东西……他顿时头皮发麻,宁远侯说的可是两箱!派给他的人手也不够啊!   一瞬间,时越想起上回那事,说不得就是江恕蓄意报复他的,这便火急火燎赶来了。   进了书房,时越语气还算恭敬:“侯爷,您交代这差事也太为难人了。”   江恕冷冷看着他,未有一语。   这意思是:说他听得懂的人话。   时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才道:“至少还要三十个人,三辆马车,不然公主这特产,属下就是长有三头六臂也办不了。”   闻言,江恕慢慢蹙了眉,回望一眼屏风后,不是说好的两箱?   常念轻咳一声,小声道:“我都说了东西有一点点多呀,是你说不必多虑……”   听到声音,时越微怔。   她也在?   江恕察觉他目光,不轻不重地拍了桌子,语气风轻云淡地道:“要多少人手只管派去就是,不就是区区三辆马车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时越:“……??”   这是他认识的宁远侯?   半响,时越拱手道:“是。”   江恕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问:“还有何问题?”   时越听出些许赶人的意味,他没有去看屏风后,而是道:“殿下的东西太过精细贵重,此行路途遥远,难测风险,恐半途折损,属下无法保证折损数量。”   江恕默了片刻。   常念在里间道:“尽力而为,即可。”   时越恭敬回答:“是。”   借此时机,常念顺便就叮嘱道:“时大人此番进京,还望多加留意东月动静,本公主的朝华阿姊在宫中,若遇难处,还望时大人多多关照。”   时越反应了一下,露出惊讶神色,叫他关照那个痴傻如孩童的朝华公主?这,委实是太高看他时越了!   光是这三马车东西都无法保证能完好护送,怎么看小孩?叫他带兵打仗还差不多!   江恕沉声问:“怎么?你还有异议?”   时越笑了声,“臣不敢!”   “无事便退下吧。”江恕起身道。   时越退出去,顿时苦了一张脸。   这一个个,惯是会折腾人!   时越索性去找叙清,想着兄弟俩喝两杯,诉诉苦,问问法子,哪知晓到了叙府,看门小厮说叙大人有约了,再一问,哦,原来是去宇文府了。   得,他孤家寡人,明儿一早还得护送使臣和特产去京城,还关照小孩,也不知几时能回大西北。   老实睡觉吧。 第87章 别怕 阿念,别怕。   时越走后, 常念从里间出来,意味深长地打量江恕一眼,片刻之后得出结论:“侯爷, 你不太对劲。”   江恕神色淡淡:“是吗?”   “可不是嘛?!”常念在他对面坐下, 手肘撑在桌案上,两手托腮,凝视着男人近在咫尺的漆色眸子,语气认真:“自时大人进来后,你便有些急躁, 言语间隐约透露出心神不宁,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又或许隐藏着什么, 老实说,是不是?”   然而江恕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是。”   说完,他点点常念的额头:“瞎琢磨什么?”   常念不高兴地坐直身子, 嘟囔道:“你骗人,我哪能看错呀?京城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卿可是我亲舅舅,他早将一身本事传给我了!”   江恕笑了声,拿她没办法, 整齐叠放好案牍后, 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下。”   “你且说是不是嘛!”常念不依不饶, 拦到他面前,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江恕垂眸望着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缓缓道:“没有。”   自己的夫人被兄弟惦记上了,何等荒诞?这件事,至死他都不会说。   江恕将常念抱起来, 宽掌不轻不重地拍着她柔软的屁.股,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些威胁的意味:“再胡说,再胡说,嗯?”   常念轻咳着,用嘴型道:“禽.兽,打人!”   江恕笑笑,未再言语,揉揉他方才轻拍的地方,阔步回了朝夕院。   -   这日,使臣们吃饱喝足,便准备启程入京了。   时越带队护送,江恕掌西北军政大权,为尽地主之谊,自当亲自送队伍一程。常念听闻后,央着要跟他出门去瞧瞧。   她嫁来侯府这些时日,被江恕养得有些“野”了,从前住在深宫,最多能在琼安殿走走,再去远一些,虞贵妃便不准了,江恕却从不拘束她自由,想去哪就去哪,江老太太也爱带着她四处玩,慢慢的,见过这世间繁华乐趣,拘在府中久了,就乏闷难耐。   但这回江恕并未像以往那般纵容,顿默片刻,肃然道:“听话,待在府里,我去去就回。”   常念耷拉了脑袋,不甘心地拽拽他胳膊:“你瞧,外面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呀。”   北方的冬阳,看着暖,实则等同于摆设。   江恕不为所动:“风大。”   “哦。”常念不由得想,这才是十月中旬就不给出门了,北方冬日又长,来年三月都还是天寒地冻,岂非要拘在朝夕院半年之久?她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去,自己安慰自己:“罢了,我睡觉,睡觉还不成吗?华姑说休息好了对身子,我夜也睡,白日也睡,说不得就是事半功倍。”   江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常念果真是去睡觉了,老老实实地盖被子。不一会,外边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春笙,便道:“去拿母妃写的信过来念念吧。”   她叹了口气:“总这么躺着也不成啊,快成猪了。”   掀开被子,却是江恕那张俊美却严肃的脸庞。   江恕手里多了件毛领斗篷,比寻常的要厚实不少,像被子一般。   常念看着,愣了一下,随后慢慢弯了眼睛:“夫君真好。”   江恕拉她起来穿衣裳,一层一层地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语气还是不苟言笑的:“只此一回。”   常念笑盈盈的道:“我夫君真好。”   江恕顿了顿,仿若没听见那话,又道:“不能下马车吹风。”   常念笑意深了些,眼睛弯成月牙儿,贴着他硬邦邦的胸膛蹭了蹭,甜甜道:“夫君最好了!”   江恕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   此行时越带路,天漓、东月二国的队伍行在前头,她们的马车在最后面。   街道上依旧人头攒动,有人放起鞭炮欢送使臣,吵吵嚷嚷的,也格外热闹。   常念趴在车窗旁,红色的毛领斗篷罩在她脑袋上,映出白皙胜雪的小脸,唇上一抹樱花粉,娇娇软软,她只是这么看着,不吵不闹,也不要买什么好吃的,跟个乖宝宝似的。   到了城墙,她们的马车便停下来了。城门大开,侍卫列成两排,前头长长的队伍慢慢远去,常念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要是我能跟着队伍回京,该多好啊?”   江恕摸摸她脑袋,默了一会,才道:“明年夏天,成不成?”   常念没说话,推推他,示意那头天漓国使臣在等着,像是有话要说。   江恕替她拢紧衣裳,遂下马车过去。   临别前,胡赞卜确实有话要同宁远侯说。   呼延川横眉冷眼瞧着,谁知瞧见后头的叙清,当即调转马头回去,气恼道:“给爷等着!从京城回来,那几味无色无味的剧毒定专门给你送几瓶来!”   他额头上还包着纱布,说起狠话,面目狰狞的。   自上回后,叙清再面对呼延川,已经能做到神色无常,纵使听到再刺耳戳心的恶语,也能从容道一句:“特此过来,便是送你一程,剧毒,叙某恭候。”   呼延川重重哼了一声,呼延山立即在那头低斥出声,给叙清赔笑。   ……   喧闹几日,终是好生送走两国使臣。   回府的路上,常念看见藏在糖果铺子后的江锦,使臣队伍走后,江锦也偷偷摸摸走开了。   江恕买了两盒橘子糖回来,常念问他道:“你看见江锦了吗?就在这家糖果铺子,好端端的,她跑来做什么?”   江恕回身瞥一眼,捏着颗糖喂常念,不甚在意:“不曾注意。”   常念含着糖,声音有些含糊:“我瞧着怪怪的,怕是有事情,回头还是叫嬷嬷去查查为好。”   江恕“嗯”了声。旁系几房的家事,除非涉及军务,他从不过问,一则,没有这精力和时间,二则,他凉薄淡漠惯了,懒得管闲事。   夫人说要查,便依着她吧。   芦嬷嬷去查了查,然那事隐晦私密,废了点功夫才查到眉目,恰逢水儿的消息送回来,二者结合起来,细一思忖,这背后竟是件不堪入目的丑闻!   常念知晓后,惊讶得好半响说不出话,最后重重拍了桌子,气道:“我以后若是生出这样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儿,不如一掌拍死好了!她,她怎能干出这种事啊?还要不要脸了?四夫人到底是怎么教的女儿!”   贞洁对女子而言是像命一般的要紧。   京城中因女子失贞而闹出的龌蹉龃龉太多,毁了名声坏了前途,闹出人命的也不在少数,况且这江锦还是定了亲,又爬上呼延川的床,怎么对得起刘家?她是蠢得以为这样就能高嫁东月国做皇子妃吗?   愚不可及!   常念简直不敢想象这事情被揭穿后会是个什么糟糕境况。   江恕倒了杯茶水,吹凉递到她嘴边,常念喝了两口,还是生气。   江恕语气淡漠:“自作孽,不可活,无需多气。”   常念道:“可纸包不住火,等她肚子大了,刘家还能不知晓怎么回事吗?她会坏了我们整个江家的名声呀!”   江恕缓了语气,安抚道:“江家的名声,地位,权势,不是一个从族谱除名的将死之人能捍动的。”   闻言,常念怔了怔。   江恕凉薄得叫人发寒,他说:“家规于不贞不洁之人,是浸猪笼,入水溺毙,以告诫子孙后代。”   “且,呼延川当年以身试毒,身子半废,江锦不会有孕。”   常念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不知怎的,她脸色有些发白。   江恕慢条斯理地剥着栗子,旁人的死活丝毫不会影响他,只是看到常念脸色不好,才微微皱了眉:“怎么了?”   常念摇摇头,依赖地蹭到他怀里,用温热的脸颊贴贴他的眉心,而后便顺其自然地坐到了他身上。   她倒不是心软之人,对江锦也没什么好感,只是想到了很多别的事情。   好半响,常念才轻声问江恕:“倘若有一天,我也做错事了,你仍旧会这样秉公处治,丝毫不留情面吗?”   江恕蹙眉,竟是首先想到:“不贞不洁?”   常念:“……那倒不会。”   她知道从一而终。   江恕道:“阿念不会做错事。”   常念仰头看他:“万一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抛去公主的出身,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脾气也不好,小毛病也多,从小到大就没少犯错,你却是这样冷酷无情的性子,我会忍不住想,万一我错了,该怎么办,一想,便会害怕、局促、不安……”   江恕摸摸她冰凉凉的脸颊,动作轻柔,声音变得温和:“什么万一?没有万一。”   要是真错了,他改便是。   家规说是错,便改家规。   谁说她错了,便,堵了那嘴。   直到没有错为止。   “阿念,别怕。”他这么说着,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睛。   常念这才慢慢抱紧他。 第88章 抱抱 抱抱   江恕差人传了四房的四夫人和四老爷到书房。   四夫人路上琢磨着, 这好端端的,向来冷漠寡淡的侯爷叫她们过去做什么?莫不是这糟老头又闯祸了?   四夫人使劲儿揪揪四老爷的耳朵,逼问道:“你是不是又在外头欠赌债了?”   四老爷“哎哟”叫着, 连忙捂住耳朵道:“欠什么欠?大庭广众的, 快撒手!”   “你还知道丢人啊?”四夫人愤愤放开手,心想赌债大抵也不能欠了,毕竟如今她们有刘家这颗摇钱树傍着。还能是因为什么事呢?   四夫人眼皮突突直跳,直觉不是好事,又想是不是几个孩子闯祸了?毕竟宁远侯对府里这堆鸡零狗碎的杂事是当真不会多管的, 除非动摇到侯府名声地位。   四老爷大大咧咧地道:“瞎操心什么,说不准是要给我升官呢?”   四夫人无语瞪他,一路到了书房, 恭恭敬敬地问候。   江恕面无表情地说了江锦干的好事。   听完,两个人都僵了好半响:“什么?小锦这丫头,她, 她一声不吭的干什么混账事?”   她们对上江恕冷漠的眼神,顿时一个咯噔。   完了。   这是要秉公处治,要人命的啊!   四夫人立马拉着四老爷跪下来,哭诉求饶:“侯爷, 侯爷您也知晓小锦那孩子还小, 一时糊涂了,做错事了, 总, 总要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是?她身上也是流着江家的血啊,您网开一面,回头婶娘定好好管教她!这件事怎么罚都成,要打要骂, 都该!可家规上……”   四老爷木讷着没说话,四夫人狠狠拽他一下。   殊不知,四老爷满心都在他向刘家拿的银子上,要是没了这桩亲事,那几万两可怎么还?这段时日下来,不止几万两了!天爷,这个死丫头是想害死他吗?   四老爷猛地喊道:“侯爷,虎毒不食子!这,这事情刘家也不知晓,咱们稍加掩饰,还不是成全一桩好亲事?”   江恕冷笑一声,神色凉薄:“叫你们过来,是告知,不是商量。”   一句话,叫两人跌坐地上。   是了,向宁远侯求情是没有用的。这就是块冷铁寒冰,捂不热说不动。   四夫人从书房出来,身形都晃了两下,四老爷快骂死江锦了,一把拖着四夫人往福康院去。   找老太太!找殿下!   福康院中,江老太太正教常念玩纸牌。忽然被四房这事情一扰,沉了脸色,冷斥:“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勾当,你有一半管教无方的责任,还敢来求情?”   四夫人哭啊:“老太太,我们是没脸了,可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小锦去死,求您通融通融,殿下,殿下,您也帮着劝劝侯爷吧!”   四夫人去拽常念的裙摆。四老爷连声附和。   常念摇了摇头,慢慢抽回裙子。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对四夫人道:“我们江家供不起这等祸害,四房的,都回去吧,好好同刘家退了亲事。”   四夫人哪里肯走,跪在地上哀求:“回头就退亲,我们都听您的,只求您留小锦一命,她是猪油蒙了心了,可也罪不至死是不是?”   “一两百年,我江家也是头一回出这种不知检点的后辈。”   老太太拿拐杖敲了敲地面,略微思忖一番,终于还是道:“还有两三个月快过年了,杀生晦气,家谱除名,送去庄子思过罢,日后不得回来,谁去瞧,也一并关起来!”   这意思,便是要关到死了。可,总归比家规上要留了情面。四夫人腿一软,芳妈妈已经上前“请”二人出去。   夫妇俩回去,揪着江锦狠狠打了两巴掌,恨铁不成钢,又恨又气。   江锦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痛,耳朵嗡嗡响,然后才知道,事情败露了,她的美梦彻底落空了,还要被关去庄子做一辈子农活思过。   可这件事情那么隐秘,怎么会被发现?   婢女颤巍巍说看见芦嬷嬷去打听过两句。   江锦顿时瞪大眼睛,咬紧牙关,满目憎恨。   是她!是她!   是那个可恶的公主害她到此地步!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只要再过一两月,东月皇子从京城回来,就会娶她,她就会成为东月国尊贵的皇子妃!   如今这一切都被那个公主破坏了!   婢女看见江锦这般可怕的模样,讷讷退后几步,下一瞬,江锦就拿起桌面的瓷器花瓶开始砸,将满屋子弄得狼藉一片还不解气,整个人气得发疯的时候,才想起一件事。   江锦摸着平坦的肚子,诡异笑了,她转头,盯着那个婢女:“过来!”   婢女战战兢兢过去,江锦用力攥着她的手,大笑道:“她们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到时我有了身孕,还不是得风风光光八抬大轿请我回来?到时我风光大嫁,母凭子贵,哈哈哈哈!你就在此等着,等皇子回来!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在庄子里吃苦!”   婢女不敢不点头。   江锦为自己的绸缪得意极了,至于那个公主,朝阳公主简直该死!她做什么非要和自己作对?   江锦捂着红肿的脸颊,眸中逐渐染了疯狂报复之恨。   -   连日阴霾,浓云翻滚,像是酝酿一场暴风雨,压抑得很。   常念从福康院回来后便有些心不在焉,眼皮子一直跳呀跳,心神不宁的,使臣队伍入京了,半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恕去了西北大营,要晚膳才能回来。好在下午时明珠过来,陪她说说话,才好了些。   常念不想在屋里摆弄针线活,明珠想起上回的糕点没做成,便道:“我刚学了道甜酒汤圆,不如今日做给您尝尝吧?”   “好呀。”常念和她一起去小厨房。   明珠温婉贤惠,厨艺很好,揉面团捏汤圆的动作熟练得很,常念却是个什么也不会的,慢吞吞地跟着学,想起上回江恕生辰,她笑说:“本公主会煮长寿面,学了整整三日,唉,可惜下不了口,后来也没问问侯爷味道怎么样。”   汤圆要下锅了,明珠轻轻拉她到身后,一边道:“殿下金尊玉贵,味道不好也是恩赐。”   常念摇头叹气:“叙清可真有福气呀。我要是男人,也娶你这样的夫人。”   “咳咳!”明珠不好意思地咳嗽起来,险些把汤圆弄洒,“殿下说笑了。”   这时候,夏樟从门外进来道:“殿下,四房的锦姑娘来了,说是临走前想为上回遗失玉箫向您道歉,眼下在厨房外。”   常念顿了顿,明珠回身道:“殿下,我且回避吧。”   “不用了。”常念道,她和江锦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人既然到了门口,她吩咐夏樟:“叫她进来。”   夏樟转身出去,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一身素衣裙的江锦。   江锦的两边脸颊肿得厉害,一看就是被打的。   常念想起二人其实是差不多的年纪,她叹了口气,温和道:“上回的事情,四夫人已经解决,便过去了,本公主不会过多追究。”   江锦垂着头,闻到锅里汤圆的清甜香味,听到火苗噼啪响声,也看到宇文小姐,这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和美好,可她却要被迫去偏僻的庄子受罪了。   常念见江锦久久不说话,耐心不多,道:“无事你回去吧。”   江锦不甘心地点头,她特意过来,不能白来一趟,绝不能白来一趟,哪怕就这么冲上去……慌忙间,她瞥到一侧的水桶里,满桶清澈的井水,是下人一早挑回来准备洗菜刷碗用的,十月末的天,深井之水应该像冰一样凉吧?   夏樟道:“锦姑娘,请随奴婢出来。”   江锦应声,跟在夏樟身后出门去,走到那水桶时,犹豫只是一瞬,就猛地用力提起来,发了疯似的回身:“朝阳公主你不得好死!”   常念一怔,惊愕回身,竟是迎面泼来一桶水,明珠突然听见那话,与她是同样的反应,回身见此,下意识替她挡了挡。   然而眨眼间,整整一桶水,已经全泼上来了。   两人身上瞬间湿了一大片,透心的冷。   夏樟回神急忙去压制发疯的江锦,大喊:“你做什么?来人啊!”   门外听见动静的宫婢婆子纷纷跑进来,场面乱糟糟的。   江锦望着常念,红着眼,发疯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跟我作对,跟我作对——”   “住口!”春笙一巴掌打了上去。   随后,没有人再多管这个疯子。   明珠急忙给常念擦去脸上的水珠,春笙夏樟围过来,立马拿毛领斗篷披上,护她回寝屋换湿衣裙,烧热水沐浴。   手忙脚乱,却也有条不紊。   常念浑身麻木,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泡在暖热的浴桶里,热气氤氲,她慢慢摸了摸脸颊,是热的。她将自己沉入热水里,耳边反复回响那句:   “朝阳公主不得好死!”   春笙和夏樟见她这个样子,吓坏了,一左一右,小心问道:“殿下,您怎么了?那疯婆子已经被芦嬷嬷压制下了。侯爷也快回来了,您,您别担心,啊?”   常念看了看她们,轻声问:“明珠呢?”   明珠身上也湿了,当时都顾不得自己,先给她擦水渍披衣裳。   春笙说:“您放心,奴婢找了一身您的衣裙给宇文小姐换下了,眼下正在外间。”   常念低低应了一声,又泡了一会,才起身,春笙自觉给她穿了比往常更厚实的棉裙。   就这短短一会儿,外间烧起了炭火,整个屋子暖如春日。   明珠急急过来,握住她的手问:“怎么样?快先让华姑看看。”   华姑早已提着药箱等候在侧。   常念弯唇露出一个叫人放心的笑:“无妨。”大家的反应叫她熟悉又恐慌,她自顾自地又道:“无妨,无妨的。”   华姑把脉后开了两幅暖身药方,宽慰说并无大碍,厨房里的甜酒汤圆也端过来了。   常念和明珠一人一碗,默默吃着,汤圆是芝麻馅的,香甜软糯,吃进肚子,身子也变得暖呼呼的,方才那猝不及防的一幕却良久挥散不去,实在是太过突然了,谁也没有料到。   江恕一身寒气地回来,脱了大氅,先在门口烤了烤火,才快步过来,握住常念肩膀上下看了看,眉心紧蹙,焦灼之态明显。   常念笑笑:“没事呀。”   江恕沉着脸不说话,只是很快转身出去,杀气十足。   明珠起身道:“殿下,您好好养身子,别多想,她定是失心疯了说的胡话。我改日来看您。”   “好。”时候不早了,常念叫春笙送明珠出门。   她捧着暖手炉发呆,直到江恕再回来。   安静地对视一眼后,常念张开手,有些委屈地道:“抱抱。”   江恕俯身下来,轻轻抱住她,摸摸她自然披散身后的乌发,他身上还是那么暖和,像火炉一样,这个火炉不冒火苗,也不烫手。   常念觉得全身都暖了,下巴垫在江恕肩膀上,闷闷道:“我没有想到,我不该让她进来的,母妃教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又忘了。今日,真是我不好,再没有下回了……”   江恕垂下的漆眸泛起深深浅浅的心疼。   “不关你的事。”他没提杀人见血的东西,怕吓到她,问道:“还冷吗?”   常念用力埋在他胸膛里,汲取那源源不断的暖意,摇头说不冷。   当夜,夜半的时候,罕见的下了一场暴雨,狂风呼啸着,青瓦上咚咚作响,像是天上有石子砸下来一般。   下的不是雨。   有仆妇好奇去瞧了瞧,是拇指大小的雹子呢。   常念听着声响,一晚上没睡着,到凌晨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冷,翻来覆去,也掩饰不住轻微发抖的身子。   江恕摸摸她放在他胸膛上的手心,冰冷一片。 第89章 孤独 倘若我走了,你会续弦再娶吗?……   华姑急忙赶来。常念整个人缩在两层厚的被子里, 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怏怏无神望着华姑。   华姑笑着说:“殿下, 您别担心, 我先把脉看看。”   常念点点头,从被子里伸出手,那截纤细冷白的手腕甫一露在半空中,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江恕坐在榻边,用干燥温暖的宽掌握住她的手, 握了一会子,才让华姑来把脉。   华姑始终是微笑和蔼的神情,摸着脉象, 凝思半响之久,才抽手起身,温声道:“小风寒, 早先喝过药了,不甚严重,再养两日便可痊愈。”   “哦哦。”常念不放心地看一眼江恕,江恕把她的手放到被子里, 问道:“想吃什么?”   常念想了想, 可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她勉强道:“麻薯圆子,成吗?”   那是一道油炸的甜食, 外皮酥黄, 内里软软糯糯,咬一口还会拉丝,满是麻薯清香。   华姑犹豫片刻,说:“吃两个无妨。”   江恕摸摸常念脑袋, 安抚道:“成,你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好吧。”常念乖乖闭上眼睛,拉被子盖住脸,及至眼睛额头,严严实实捂住。   江恕示意春夏两个丫头留下照看,便与华姑出了寝屋。仍旧是到了外间,华姑才摇摇头。   芦嬷嬷上前道:“我们殿下严冬有寒疾,头疼脑热咳嗽是常有的,反反复复不见好,以往喝药捱一捱,精细调养着,捱到了春日天气回暖便慢慢恢复了,今年……昨儿一出实在太过突然,不知华姑有何良方?老奴写信请了赵太医过来,再有三五日到达,届时还望你们多费心。”   华姑忙道:“嬷嬷言重了,照料殿下周全是我职责所在。眼下先喝药看看,我研出几道方子,再酌情添加几味药材,实在不成,”华姑顿了顿,其实她也不知晓实在不成,该开什么药,不过她笑着道:“总有法子的。叫殿下放宽心,切忌忧思焦虑,郁结于心,只会加重病情。”   这叮嘱,江恕应下,芦嬷嬷也郑重应下。   江老太太拄着拐杖默默站在门口,叹了口气。   华姑和芦嬷嬷下去煎药。江恕看到老太太,上前扶着她进来。老太太道:“怪我,怪我,早知道那贱东西不安分,直接拖去——”   老太太想到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晦气得很,恐怕会影响孙媳运气,便住了口,转为道:“人怎么处理的?”   江恕语气很冷:“送去庄子,每日泼一桶冰,到死为止。”   “也罢。”老太太摆摆手,低声道:“往后在念宝这屋,谁也不准说死不死杀不杀的,晓得不?”   江恕淡淡应下。   老太太也是个信奉神佛的。   -   宇文府。   明珠回来后一直放心不下,想着喝药嘴巴苦,胃口定是不好,便去厨房做了道开胃的山楂糕,准备送去侯府。   宇文夫人问了两句,听说是送给公主殿下,自然没话说。她就怕这个傻闺女是巴巴给叙清送去。   宇文夫人忍不住唠叨了两句:“明珠啊,娘看张公子年轻有为,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知根知底,人品信得过,对你也照顾有加,不如改日就由娘和你和父亲跟张家提提,咱们早些把亲定了,你也不小了。”   明珠忙着装盒,假装听不见。   宇文夫人揪揪她耳朵:“啊?”   明珠才无可奈何地道:“娘,我对张公子无意,您别乱点鸳鸯谱了。”   “对张公子无意,我看你是除了叙清对谁都无意!”宇文夫人声音大了些,“你就是个倔脾气听不进劝的,前段日子好容易想开了,如今这倒好,叙清一回来,你就又找不着北了!他好好在安城待着,怎非要回来?!”   明珠默然,半响,温声道:“娘,我该给殿下送过去了,您别生气,身子要紧。”   宇文夫人觑她一眼:“你一日不成婚我这身子就好不了!”说完就生气地转身走了。   明珠提起食盒默了一阵,除了山楂糕,里面还有一盒酥饼。   叙清爱吃酥饼。   明珠和婢女出了府,正遇上另一辆马车驶过来,驾车的是九州。   明珠在门口等一会,待那马车停下,叙清掀开帘子,顿了顿。   明珠笑着向他招手:“你来找父亲的?”   九州抢先道:“大人来找您的。”   “啊?”明珠惊讶地看向叙清,眼睛里慢慢有喜悦蔓延开。   叙清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滑过一抹异样,遂点了头:“听说昨日你与殿下被泼了水,今日身子可还好?”   “我倒是无妨。”明珠忧心道,“就是殿下,她身子骨弱,谁知道会遇到那种事。”   叙清道:“侯爷会照顾好她。天冷了,你也多注意。”   明珠笑了:“嗯!”   明珠又问道:“我要去给殿下送糕点,你待会要去哪?”   叙清握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眉眼间的犹豫似乎只一瞬,道:“也去侯府。”为免太刻意,他补充说:“有事同侯爷商谈。”   宇文府的马车已经在一旁等候了,不过明珠看着叙清问:“正好顺道,我和你一起吧?”   “……好。”叙清让出位置。   九州识趣地拿踩梯放好,让明珠上去,音枝则上了自家马车,在后面不远的距离跟着。   叙府的马车很宽敞,因为叙清需坐轮椅,九州特特改造过,明珠上来后,坐在他身侧。   一路上很安静。明珠却看出叙清有话要说。   她自幼就认识叙清,太熟悉了,一举一动都刻在脑海里。   “你怎么啦?”明珠声音柔柔,主动开口。   叙清匆匆看她一眼,又移开视线,张口欲言时,耳朵微动,忽然倾身抱住明珠的身子向一侧躲去。   明珠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咻”一声划过来一只利箭,正好盯在车窗上,也就是她坐的位置。若不躲开,那箭会穿进她肩膀。   明珠不由得抓紧叙清的胳膊,心有余悸,脸色微微变了。   九州在外面回禀道:“大人,有埋伏。”   叙清神色一沉,“继续前行,余下交由暗卫处理。”   “是!”九州挥动马鞭驾马。   明珠小心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看,外边果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青衣男子,和九州的衣服一样,他们开始排查附近。   明珠放下帘子,抿抿唇,欲言又止。   这里还是荣定街,距离宇文府不过百米,看样子,这些暗卫是早安排了的。   叙清不动声色放开揽在腰身上的手,推着轮椅退后些,退到车厢边缘,淡淡解释:“呼延川报复心重,那日想必怀恨在心,安排他们,有备无患,日后你出门多加注意,也不必太过恐慌,他们一直在。”   明珠点点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静默。她知道叙清好像转变了,对她像从前一样,可她不太敢确定,怕说出口了,她们又会回到疏远的模样。   “唉。”   叙清垂着眼睛,视线凝在腿上,长袍会遮住残缺那部分,他听见明珠轻轻的叹息声,又抬起头,试探着问:“明珠,我还是可以保护好你,对吗?”   忽然听这话,明珠愣了一下。   叙清很快垂下眼,她急道:“当然了!”   “而且,而且我又不是一定时刻需要被保护……”   上回,我也可以保护你的呀。   明珠怕伤到叙清的自尊,没有说这话。她从食盒里拿酥饼出来,“喏,特意给你做的。”   叙清缓缓接过,指尖摩挲着盒子边缘,尝了一块。   “怎么样?”明珠靠近他问。叙清抬眼便对上一双期待的杏眸,他唇角微动,牵出一抹温润的笑,道:“很好,味道比以前还要好。”   明珠便说:“那下回还给你做。”   良久,叙清“嗯”了一声,像是纵容自己。   隐忍太久的东西,极易变得贪婪。   像是囚在笼中的困兽,得到释放,疯狂掠夺。   叙清忽然问:“下回,是什么时候?”   “嗯……”明珠想了一下,“明天后天大后天,什么时候都可以。”   叙清克制地望她一眼,“明天,如何?”   “好呀。”明珠很快答。   叙清想,明日他会带上所有家产,问明珠,还愿不愿意,倘若能征得明珠允许,他会携礼登门,拜访先生和师母,向她们请罪。   明珠倒是没有想太多,到了侯府,二人一起进门。   江恕见他们二人,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经意问叙清:“不是说今日布防繁忙,特意过来做什么?”   闻言,明珠又惊讶了一下,探究的视线打量着叙清。   他可是说有事要商议的!   所以不是吗?是特意陪她过来的吗?   叙清皱眉,不明白素来少言寡语的宁远侯变得如此话多。   江恕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道:“殿下喝了药,还没醒。”   明珠把糕点交给他,道:“那我不扰殿下了,这糕点重新蒸一蒸更松软。”   明珠离开前,再看一眼叙清。叙清若无其事,也回去。   江恕回了寝屋,常念迷迷蒙蒙睁开眼,问他:“你去哪了?”   江恕难得开了个玩笑:“去瞧瞧我们小月老牵的红线。”   常念脑袋晕乎乎,半响没明白,只叹了一句:“生病果真会变傻,唉,话都听不明白了,以后痴痴傻傻,又病歪歪,被夫君嫌了可怎么好。”   江恕蹙眉:“胡说什么?”   常念嘟囔着,慢悠悠闭了眼睛。江恕才发现又睡着了。   可是药还没有喝,麻薯团子做好了,也没有吃。   江恕耐心等了一会,才叫醒常念,先喝药,吃两块糖去去苦味,过了会,才吃圆子。   常念就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她依偎在江恕怀里,声线沙哑:“侯爷,我好想回京城,再和母妃说说话。”   江恕说:“病好了,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常念摇头,没再说话。她忽然想起来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已经两天没有练五禽戏了!”   这身子,恐怕站起来都软绵绵打踉跄,也练不成。   她又颓丧下去,喃喃自语:“早知晓,我就不偷懒了,一日练个十回八回才好。”   江恕从这话里听出些许苦涩和心酸,然他身体强壮,自幼便鲜少生病,因而,很难体会到病痛的折磨,眼下是他最亲近的夫人,到底于心不忍,也无可奈何,没法子替她受。   常念拨弄着他的手指,晃了晃:“江恕。”   “嗯?”江恕看向她。   常念神色认真,问:“倘若我有一日走了,你会续弦再娶吗?也会……对别的女人这么好吗?”   江恕彻底铁青了脸,咬牙切齿地道:“常念!”   常念委屈扁嘴:“呜呜,就是问问嘛,这么凶做什么?”   江恕便凶狠道:“不许问。”   “……哦。”常念打了个哈欠,歪头睡觉了。   不问就不问呗。   哼,有什么了不得的。   她安静睡着那时候,江恕却觉察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旷野荒原,繁华世间,都了无生趣。 第90章 臭臭 这要命的西北,咱们不待了!……   冬夜漫长, 江恕无眠。   常念却是睡得很沉,也不知是不是药汤的缘故,每一生病, 她整日有大半时辰都是昏睡着, 醒来便是药,也说不了几句话,眼睛一闭又是几个时辰。   华姑反复斟酌药方,并未添过什么助眠药材。犯困昏睡这一点,从前在皇宫里, 太医们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每每解释身子太弱,精力不济。   春笙和夏樟照顾常念这么久, 只明白一旦睡得久了,恐怕要醒不过来,她们殿下, 便危了。一屋子宫婢和嬷嬷都害怕,早上估摸着到了辰时末,就要闹出点吵嚷动静,一面让人去喊殿下起身。   江恕很早的时候去了趟军营, 回来时人还没醒。   春夏二人退下。   江恕拿了信回来, 放在小几。他拍拍常念捂在被子里发热的通红脸颊,声音沉沉, 连名带姓地唤:“常念?”   没有反应。   江恕想起上回常念醉酒后做噩梦, 梦里是被他喊起来学五禽戏吓醒。他犹豫片刻,道:“阿念,该起身了。”   “……学而不思则罔。”   常念秀气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于是江恕把方才的话复述一遍。   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迷迷蒙蒙地睁开,茫然又无助, 缓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五禽戏她都已经学会了,江恕还吓她。   真坏!   虽是这么想着,常念推了推被子,伸手出来要抱抱。江恕俯身下来让她抱。   常念在他耳边问:“今日不忙吗?你怎么还在府上啊。”   “军中无事。”江恕淡淡答道,抱她起来,梳洗穿衣。常念眼尖,一下看到小几上两封信。她拿过来看看。   一封是虞贵妃送来的,上书“阿念亲启”,另一封字迹潦草,勉强看出来“时越”两个字。   常念先拆了母妃的信。   母妃说已经给朝华物色了几位合适的世家公子,都是脾气温和之辈,眼下斟酌着,尚未定下,不过父皇准许了,且还道朝华婚事交给母妃安排。   常念慢慢笑了,悬着的心事勉强放下,精神也好了些。她再看看另一封信,没有动,笑盈盈对江恕说:“侯爷,你快看看这信里时大人说了什么。”   江恕在一旁给她盛粥,闻言道:“腾不开手。”   常念道:“那我给你念念吧!”   江恕“嗯”了声,他听见常念拆开信封时嘟囔一句“时越生得人模人样的,字竟这样丑,半点比不上我们侯爷,'文武双全'定是专给侯爷造的词吧!”   江恕盛粥的动作微微顿了顿,不自觉勾唇笑笑。   时越的字迹是当真龙飞凤舞,毫无章法,常念念着总要卡壳一会,去辨明这字是什么。   “启禀侯爷,属下已护送使臣进京,呼延狗贼颇多……刁难,属下应付自如,胡赞卜多有援手,可见其豪爽人品,足矣结交。殿下的三大车东西已悉数交给豫王送往宫中,折损少数,豫王多次问起殿下身子,属下只道侯爷疼惜如命,一切都好……”常念停了一会,才继续念道:“另,机缘巧合,属下在宫中见了朝华公主一面,为人痴傻倒是真,观之皇帝不喜也是真,公主愚钝不听规劝,择婿意见与虞贵妃相左,属实难照顾,属下恐难完成殿下之托……”   “欸,哪有他这样说话的?”常念有点生气了,“阿姊只是为人耿直,倒也没有时越说的这么愚钝。”   她不高兴地丢下信,发觉母妃所说和时越传回的消息是有出入的,时越如实禀报,那便是母妃怕她忧心,避重就轻,只说了好消息。报喜不报忧这事她干得多了,最明白。   如是想着,常念下意识叹了口气。使臣进京了,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故?   江恕见她眉心越蹙越紧,瓷白的小脸上难掩忧虑之色,不由得曲指叩了叩桌面,沉声叮嘱道:“戒焦戒躁,忌忧思,身子方能好。”   常念惊讶看他一眼,很快就重新扬起笑脸来:“我都知道!况且我现在好着呢!除了头有点疼,有点发冷,还有点乏力无神……”   江恕直接舀了粥送到她嘴边,语气质疑:“只是有点?”   常念不说话了。   有江恕看着,今日早膳她难得多吃了几口,喝药也痛快。   稀奇的是,这一整日,江恕都在朝夕院,他偶尔看看军报,大多时候都在雕刻耳坠。   常念撑起精神在旁边看着,看出来他雕的是玉兰。   于是常念拿上回那耳坠来比对了一下,发觉他雕刻的手法娴熟多了,小小一块玉石在他手指间,被刻得精致漂亮。   “可为什么又是玉兰啊?”常念忍不住问了句,“海棠牡丹栀子百合也好看的。”   江恕抬抬眼,“厌烦了?”   “倒也没有。”   常念心想,她哪里敢,便解释了两句:“珠花簪子样式繁复,每支都是不一样的,就是为了好看呀,这耳坠也是同样道理,天天戴一样的有什么意思?”   江恕放下了小刻刀,眼神颇有些复杂,看着她眼睛问:“照你这么说,天天对着一个夫君也没意思了?要换着不同的,才好?”   常念愣了下,很快反驳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人怎么可以跟这些没有感情的冰冷物件作比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就是这个道理呀。”   江恕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神色,垂眸继续雕刻。常念坐直身子来,上去抱住他,嗓音软软的撒娇哄道:“我夫君这么俊,温柔又体贴,善解人意还专一深情,百年难遇,简直是阿念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话虽然有点夸张,也不尽实,等同于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那又怎样?   常念看到江恕微微翘起来的嘴角,知晓这话说对了。   适时,四房众人过来请罪,庭院外闹出声音,过了一小会,又安静下来,原是跪下了。   常念听到宫婢小声议论才知道,自那日江锦发疯,她们每日都要来朝夕院请罪一个时辰。江锦那句“朝阳公主不得好死”仍回响耳边,常念冷了脸,也不多说什么。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如何,害人总是不对。她虽不至于因此就将人赶尽杀绝,但他们该受到惩罚。   -   当夜里,太医院赵太医从京城赶过来了,随行的还有房嬷嬷。二人到了宁远侯府,春笙立时请人到朝夕院。   概因有江恕陪着,常念这日撑起精神做了不少事,还勉强练了一套五禽戏。房嬷嬷进来时,她正摆弄针线,准备再绣一个香囊。   房嬷嬷站在门口顿了步子,她看到脸色那样苍白的小殿下,那精致漂亮的脸蛋,好像也比在京城时瘦了一圈,下巴都变尖了,在这样暖和的屋里还要裹着厚厚的棉袄,房嬷嬷红了眼眶:“殿下!”   常念望过去,目光竟是有些闪躲。   房嬷嬷,怎么亲自过来了?   房嬷嬷快步过来抱住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哽咽道:“我的乖乖,您信里都是说好听话骗娘娘的不成?其实娘娘心里都有数,还好老奴过来了,如今这,这可怎么好啊?老奴这就护送您回宫,这要命的大西北,咱们不待了!”   常念握住房嬷嬷的手笑道:“嬷嬷说什么胡话呢,我好得很——”   “好什么好?”房嬷嬷抹了把眼泪,气道:“宁远侯呢?他是怎么照顾您的?等他来,老奴要好好问问!”   常念连忙拉住她,正欲劝两句,谁知抬眼就见站在屏风旁的江恕,不知站了多久。她不好意思的笑笑,眼里含着些歉意。   江恕走过来,态度出人意料的谦卑:“嬷嬷。”   房嬷嬷转身来,见到男人蹭到脸上的面粉,及手里端的一碟山楂糕,满腹质问顿时有些说不出口。   几人坐下来,都冷静一会,赵太医上前诊脉,而后和华姑在外间商议一番。   江恕喂常念吃了两块山楂糕,对房嬷嬷说:“眼下天寒地冻,初雪将至,恐怕本侯不能允许阿念回京城去,还请嬷嬷见谅。”   房嬷嬷沉默。   常念过来扯扯她袖子,“嬷嬷,也不要告诉母妃嘛,好不好?”   房嬷嬷慈爱地摸摸她的脸,沧桑眼里含有深意:   这情况,怎么能不告诉?   倘若出个好歹,怎么跟娘娘交代?   常念嘟嘟嘴,反问道:“难不成要大家跟着一起瞎操心嘛?嫂嫂也快生产了,那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事关重大,必要稳妥。”   储君迟迟未立,两王势均力敌,于子嗣上,端王前后生了两个女儿,而豫王一直没有孩子,如今徐皇后被禁足,端王势力削弱了,倘若嫂嫂这一胎生下皇孙,便是决定大局最为关键的一步。   房嬷嬷何尝不明白,可这些事,实在不该让殿下多忧虑,且,她就是奉虞贵妃命令过来的。房嬷嬷含糊道:“好好,先不说这些。”   常念才笑了。   赵太医和华姑研究出一个药浴的方子,人泡在其中,发汗半个时辰,去了那日受的寒气,这些头疼脑热的病症兴许能回转。   房嬷嬷很快出去帮忙了。   屋里只剩下常念跟江恕。   常念踮起脚尖,替他擦擦脸上的面粉,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嬷嬷自幼照看我长大,感情深厚,言语间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   “不计较。”江恕温声打断她。   每当这个时候,总觉常念跟自己很是见外,客气中带着些敬意,丝毫不像平日撒娇依恋的模样,江恕很不喜欢。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药浴所用汤水熬了一个时辰,仆妇端进净室,一路散着苦臭味,常念捏着鼻子,苦了一张脸。   泡完,她岂不是也臭了?   那该得多臭啊?   等浴汤晾凉至人可以下去的温度,江恕便出来,看一眼退缩不前的常念,“走吧?”   常念傻乎乎地问了句:“要是我变臭了,夫君会嫌弃吗?”   江恕神色严肃:“不会。”   “好吧。”常念去了。雪白的身子泡进黑黢黢的汤里,热气与臭气氤氲全身,她看到江恕一直在,于是挥挥手,妄图臭味往他身上也熏一些,又对他勾勾手指,道:“夫君,你过来一点。”   江恕顺从地俯身靠近。常念忽然掬了一捧水洒到他身上,浓黑色的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滑下来,慢慢没入衣衫。   常念哈哈笑起来:“噫,本公主不能一个人臭!”   江恕无奈笑笑,捉住她的手放回去,倒是不生气,只是道:“别闹。”   常念乖乖点头,在他不注意时,稍微站起来一点,又掬了一捧水。   “玩上.瘾了?”江恕任由那水珠从眉眼滑下来,这回捉住她整个人,漂亮的锁骨下,是水波荡漾的柔软,他眸色变得深沉。   常念无辜地眨眨眼,关注点还在他的嘴上:“水珠滑到你嘴唇上,快擦擦呀。”   “是吗?”江恕慢条斯理地说着,随着嘴唇开合,那水珠慢慢没入双唇。   常念惊呆了,连忙推开他躲进水里,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脸颊红得要滴血一般。   她余光瞥见江恕脱下外袍,又解了中衣,心跳扑通扑通快起来。   这架势,该不是——   下一瞬,江恕果真垮进来,宽大有力的掌心握住她纤细的腰,轻轻提起来一些,让她坐在他身上。   尚算大的浴桶容纳两个人,便小了。   他们贴在一起,严缝丝合,水有些溢出来,嘀嗒嘀嗒响。   江恕才慢悠悠说:“不能让殿下一个人臭。”   常念燥得小声咳嗽起来。   忽然感觉好热好热,像是要着火。   江恕以为她不舒服,伸手摸摸她额头,汗湿一片,却是烫的,他凌厉的剑眉倏的皱起来。   “哪里不舒服?”江恕抱起常念,那一瞬间,她们的身子贴得更近了,常念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忽然收紧,情不自禁地往下压了压,小声道:“没事。”   “不许挺着。”江恕沉声叮嘱,“有任何不适要说出来。”   常念抬眼望着他,欲言又止,“你,你亲亲我,就没有不适了。”   “当真?”江恕的语气很严肃。   常念猛地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在瞎想什么,她想让江恕出去,他们这样会打扰她,会让她变得不正常……忽的唇上一凉,所有思绪戛然而止。   -   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出来,房嬷嬷初来乍到,着急坏了。   春笙和夏樟拉住房嬷嬷,犹豫道:“侯爷会照顾好殿下的,好多时候奴婢们都插不上手。”   “也罢。”房嬷嬷下去煮汤圆。   她们殿下冬日爱吃汤圆。   常念大汗淋漓地从净室出来,不过身上倒是轻快了,没有那种昏沉乏力的负重感,房嬷嬷端汤圆进来,见这小脸白里透红的,“嘿哟”两声,直夸:“这药浴的方子好,回头问问华姑,若于身体无损,咱们日日泡!”   常念抿抿唇,再看看江恕。   江恕似笑非笑地道:“日日都泡。”   哼,常念不答这话,她吃汤圆了。 第91章 偿还 有个黏人的夫君可真愁   房嬷嬷煮了很大一碗汤圆, 软软糯糯,香甜可口,常念不敢吃太多, 怕待会喝药汤会吐, 剩下的大半碗就放在小几上。   江恕从净室出来,凝神看了眼。   常念好奇问:“你又回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江恕语气淡淡。他先拿棉帕擦干掌心,遂换了干净的棉巾,给常念擦擦湿漉漉的发尾。   及腰的长发,如墨浓黑, 顺滑柔软,他修长的指穿过其间,动作轻柔而缓慢,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皮传来。   常念惬意得闭上眼睛:“好舒服啊。”   江恕讶异挑眉,垂眸扫一眼,似乎在确定这是真话, 而非有意夸赞。他粗手粗脚,拿惯了刀剑,力道重是常有的事。   诚然,常念说的是真话。   他动作还是更轻了些, 从他手里掉落的几根发丝, 都被完好放在一侧锦帕上。   房嬷嬷端药进来,有些不敢信人前冷酷无情的宁远侯竟会有这样柔情的时候。她轻声放下药, 便出去了, 琢磨着娘娘或许真的多虑了。   不过,还是要再多看看。   房嬷嬷是带着任务来的。   常念老实喝了药,实在太苦了,苦得皱起小脸, 又忍不住喝了口汤圆的甜汤缓缓,然舌头发麻,也尝不出什么甜味。   ——“你亲亲我,就好了。”   江恕耳边蓦的浮现这话。小日子腹痛,她也是要亲亲才好。   “阿念。”   “啊?”   江恕俯身下来,含.住她半张的粉唇,覆在她后脑勺上的掌心微微用力,将人往自己怀里摁了摁。   常念呆愣住,再反应过来时,唇舌相依,轻喘交缠,唔,倒是不苦了。   要进来端空药碗并顺便打探情况的房嬷嬷闹了个大红脸,才走到珠帘那处就急忙退出去。   哎哟,这小夫妻俩,缠缠绵绵,不用看了!   房嬷嬷还吩咐其余人都不得进去打扰!   深吻漫漫,恍如云颠沉浮一回。不知过了多久,常念有些喘不过气,才软绵绵地推了推身上的男人。   江恕放开她,漆黑的眼眸深暗浓欲。她们额头相贴,亲昵拥在一起,温热的呼吸拂过唇角带来几分意犹未尽的旖旎意味。只是一瞬,江恕便又靠近,亲亲常念的唇角,反反复复,残留的药渍都被卷入腹中。   常念想说她不苦了,最后只发出轻微的呜.咽细呻。   听得人脸红心跳,好像也没什么不舒坦了,难不成亲亲当真可以舒缓不适?   江恕把握着分寸,惊觉再往下便要失控时,克制地放开手,暗自缓了缓,常念也趴在他肩上小口喘着气,压下快要跳出胸口的砰砰心跳。   半响,江恕拥她躺下:“方才在瞎琢磨什么?”   他能察觉到她走神不专心。   常念红着脸,小声道:“我在想,自古有阴阳风水及命格玄学之说,像夫君这样阳刚之气十足的男人,想必足矣抵挡阴气邪祟,要是我们再做点别的,是不是这身子不喝药也能好了?”   她的想法天真又单纯,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丝道理。   江恕却不禁失笑,声音暗哑,问:“你还想做什么?”   换言之,这个身子现在还能做什么?   方才在净室,一半便受不住了,倘若真如她所言,只怕病症要多一样。   他不能跟着她瞎闹。   江恕用宽大的掌心覆在常念眼睛上,低声哄道:“阴阳邪祟实乃算命先生弄虚作假的勾当,要想身子好,一则,好好用膳,服用药汤,二则多加锻炼,三则,勿要忧思多虑,万不可听信荒谬虚幻之言,知道吗?”   一二三都出来了,常念委实说不过他,只“哦”了一声,默默往他身上靠,贴得紧紧的,好叫那些阴邪东西都不敢往近身。   江恕知常念仍是不信,不过也不再多说什么,自觉抱紧她,好让她安心睡觉。   药浴还是十分有效的。至少常念没有再做那些沉甸甸醒不来的连环梦了。   夜半时,常念被渴醒,整个人困怏怏的,下意识摸摸左右,发觉江恕不在,一时间,竟是猛然惊醒。   她身侧放了两个长长的软枕,身上盖着两床厚实被褥,像是特特防止她踢被子放的。   可,这么晚,他去哪了?   常念急忙爬起来,赤脚摸着黑,终于在屏风外的小案几上看到江恕的身影。   案几上已燃尽两根蜡烛,灯盏的光也是昏黄黯淡,可几上放着好几沓厚厚的军册。   江恕坐在那里一一批阅,侧脸冷硬,挺拔的身形好似青松雪树一般,孤寂而冷清。   常念僵硬地站在原地,攥紧手心,再没有迈步向前,她心尖上涌出一股子酸楚涩意,热泪盈满眼眶。   他陪她一日,原来不是军中无事,而是要用别的时间来补,可一日就这么长,除了白日,就剩夜晚。   江恕似有所感,倏的回身看了眼,发觉并无异常,才继续专注手头上的事务。   常念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六扇屏风将她身子遮挡。她揉揉酸涩的眼睛,最终却是无声走回去,重新睡好,又不放心地抹去泪珠子,躲进被子里。   眼睛闭上那一瞬,江恕果真走过来了,掀开帐幔替她把被子拉下来些,掩好被角,遂才回去。   他走后,常念慢慢睁开眼睛,侧身对着外面,江恕的身影遥遥落在她眼里,变成一道朦胧暗影,她特别不争气的,又掉起眼泪来。   到底怎样才可以不生病啊?   总这样给身边的人添麻烦,拖累他们,让他们跟着一起日夜折腾,她真的好恨好恨!   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死掉好了!   可……不能的啊。   她要笑起来,向前看,这一点点小病小痛,没什么了不得的,反正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   这一晚,常念彻底失眠了,想到很多事情,直到天灰蒙蒙亮时,江恕忙完回来躺下,她才假装闭眼睡着。   绕是如此,江恕也只躺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又起身,去了趟西北大营。   常念慢吞吞坐起来,看到小几上空了的汤圆大碗,怔了许久。她又翻找出那几副神佛画像,虔诚跪拜祈求。   神啊,不敢祈求长命百岁,至少保佑阿念从前许下的心愿都成真吧。   -   天气愈发寒,一夜过去,地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北风扑来,湿冷冻骨,将士们的晨练依旧如常,空旷的演武场回荡整齐划一的拳脚摩擦声。   今儿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分神,因为宁远侯走过身边的时候,他们闻到一股扑鼻的苦臭药味。   难不成侯爷生病了?   不应该啊!这样高大挺拔的身子,披荆斩棘无所不能,硬邦邦的,军中甚至还有一段玩笑话,说他们侯爷跟老天爷比命硬,说不老天爷也要认输。   可实在太臭了。   江恕巡视完,照例回营帐处理军务。   陈更跟在身后,禁不住问:“侯爷,您身上……”   “怎么?”江恕面容冷峻,睨他一眼。   陈更讷讷,本来还想问一句您知晓您今日很臭吗,可这清冷淡然的眼神扫过来,瞬间不敢问了。   臭?忍着呗!   帐内上首的桌案上新放了一沓邸报及一封密信。   江恕先拆了密信,一目十行扫下来,深深皱眉:“回城何时闹出这么多乱子?”   回城隶属西北,边塞要地,如今有蛮夷入侵,时起争端,岁末征税交粮,又引民心动乱,大批流民纷纷出走,照此下去,不到年关便要动乱丢城,甚至引发整个西北动乱。   且,上述不止一桩麻烦,早该上报,拖到如今,一则,许是守将兜不住了,二则,是出了贪赃枉法、碌碌无为之辈。   十骞和陈更都恭敬立在一旁,闻言对视一眼,十骞开口:“禀侯爷,属下今晨已查明,这事说来话长……”   江恕重重丢下信:“长话短说。”   “是!”到底是跟在宁远侯身边十几年的人,十骞硬着头皮将事情前因后果凝成一句话:“回城几个管事的将军和参谋内斗了,争抢立军功,勾结隐瞒,不报实情,您去年提拔的段正祈算是不卑不屈,辗转托人将事情呈给邻城杜将军,这才呈到您面前。”   江恕沉着脸,面上具是凛凛冷意。每至岁末,他惯例考评众将资历军功、在位政绩,而后统一上报皇帝,请奏嘉赏提拔。如今西北安定,上阵杀敌之军功自然少了,竟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陈更道:“侯爷,眼下岁末将至,回城出了这事,保不齐其余几城没有,恐怕要您亲自过去整治整治这股歪风邪气,才好警示全军上下。”   江恕沉吟不语。   回城距离银城虽不远,快马一个时辰便可到达,然事关民生吏治,边关安稳,快则三五日,慢则要十天半个月。   十骞推了推陈更胳膊肘,示意他别再乱说话。   陈更不禁困惑,以往出了这种事,侯爷必定是亲自处置的,不过他也识趣,得了十骞眼色,默默片刻,自荐道:“侯爷,若您信得过属下,属下愿奉命前往。”   江恕抬眸扫他一眼,神色冷淡,“你且留下,派人叫于副将过来。”   “是。”   最后还是先让心思缜密的于副将先前往回城探查。毕竟是人心权欲,明争暗斗,只会带兵打仗的糙汉子,处理不好。   江恕回府时,已经是下午了。   今日朝夕院出乎意料地热闹。他才走进垂花门,就听见常念的声音。   “欸,快拿些小鱼干来,它竟不吃这个肉!”   江恕皱眉,步子快了些,进门只见屋内多了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两只毛色金黄的……猫?常念蹲在一旁,手里端着一小碟肉,兴致盎然。   常念看见江恕,弯唇笑了笑,起来拉他蹲下:“你瞧这个,二夫人送过来的,两只小奶猫,好可爱。”   江恕顿了顿,目露嫌弃,拉她起来,离那笼子远些,叮嘱:“别靠太近。”随后他示意立侍一旁的春笙:“拿走,别叫这东西挠了人。”   “哎呀!”常念有点不高兴了,“小家伙爪子都没长出来,瞎操心。”   “你还病着……”   常念立时道:“我好了!药浴当真好有用,今儿一早起来,神清气爽,额头不烫也不发冷了,不信你摸。”   江恕抬手摸摸她额头,又质疑地打量她一眼,发髻挽起,珠花夺目,随后,他看到她软白耳垂上戴了那对玉兰耳坠。   常念笑盈盈问:“怎么样?好不好看?”   江恕这才发觉她确实比往日有生气,说话时语调微微上扬,甜软的嗓音里似带了一把勾子,勾着人看到那欢喜和轻松。他道:“好看。”   “当然!也不看看是谁雕的!”常念得意极了,倘若她也像小奶猫长有尾巴,那尾巴定是翘上天。   江恕笑笑,这才是信了她那句“好了。”   春笙看两个主子说起话,未曾动气,便将笼子提了出去。   晚膳时,常念的胃口好多了,主动道:“侯爷,你外头有事便去忙嘛。”   “呵。”江恕笑了声,点点她额头,“又想干什么坏事?”   常念一副被拆穿的心虚模样,小声道:“才没有,你整日都在朝夕院,我会玩不自在的呀,祖母还说演皮影戏给我看呢。”   “唉。”   常念叹气,说得有模有样的:“有个黏人的夫君可真愁,想来还是本公主魅力大,叫宁远侯一日也离不开。”   “啧。”江恕气笑了。   这张小嘴巴巴的说,也不害羞了。   笑过后,他思忖起前往回城之行,良久才道:“阿念,近来回城不安宁,我或许要亲自过去一趟。”   “真的?”常念眼睛亮了起来,随即是浓浓的担忧,“事态严重,可拖不得,你早去早回罢。”   江恕“嗯”了声,叮嘱几句要她注意身子,常念一一应下,乖巧懂事,格外招人疼。   原是准备第二日启程的,江恕改成连夜出发,早日解决,也好早日回来,他着实放心不下这个娇气包。   外头冷,江恕不许常念送出门,她这身子才好些,到底还是底子弱,要精心养着,护着。   二人只在院门口临别。   常念有些欲言又止,轻松欢快的情绪也有些绷不住了。   他整夜没睡,今日又在外头忙了一天,要是再连夜赶路,月黑风高,多危险啊?   都怪她都怪她!   常念站在门口,垂着头,犹豫再三,还是闷闷道:“路上注意安全,多带两个人……阿念会想你的。”   那会子,江恕是当真止住脚步,不想走了,这宁远侯,也不想当了。   可他生来便肩负的责任和使命,不允许。 第92章 勿念 真是个没意思的糙汉   辰时, 回城有快信传回来。   字迹遒劲有力,是江恕亲笔。   ——“已到,勿念。”   江老太太坐在榻边, 慈爱地摸摸孙媳的头, 笑道:“这下能安心睡觉了吧?”   “嗯嗯!”常念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纸条叠好压在枕下。   昨夜江恕离开后,祖母就从福康院过来陪她了。祖母年纪大了,眠少,怕孤独, 总要找些事情做,好打发时候。   祖孙俩一起用过早膳,常念实在提不起精神, 才躺了会。   江老太太拉华姑出去说话,怕吵到孙媳,声音低低的:“泡过两回药浴, 念宝这身子如何了?”   华姑斟酌道:“痊愈恐怕有难度,不过缓解是有的,此事还要慢慢来。”   老太太默了会,拍拍华姑的手:“要用什么珍稀药材只管开, 我们江家有的。”   “您放心。”华姑宽慰道。日前研究良方, 她倒是看到古籍上有两味极好的药材,只可惜没有, 那不是有银钱有权势就能拿到的东西, 纵使有得到的人,十有八.九也丢了性命。因而华姑没有轻易说出口,暂且用别的珍贵药材替代着,也能达到八分药效。   晚上的时候, 外边开始飘起小雪粒了,气温又降一层,朝夕院的炭火又添两盆。   素来身子好的春笙和夏樟出门办差事时都抱起胳膊直发抖,这天气,简直像是京城十二月底。   京城的信件从五日一封变成两日一封的往西北送,许是路上有什么状况耽搁了,这夜是两封一起。   常念爬起来看了看,第一封问身子,第二封也是。她最挂念的是朝华阿姊的婚事,却一字未提。   隐约,京城那边情况不对。   -   入夜,皇宫。   老皇帝召了时越到安庆殿。   以往时越只跟随宁远侯见过一回皇帝,时隔几年,只记得皇帝是个多疑的笑面虎,此番进宫格外谨言慎行。   老皇帝先笑着问候几句,拉东扯西唠家常,随着两声叹息,才问道:“爱卿啊,你看西北要是再战起,要几日方能得胜?”   时越一愣。   这可真是平滑自然的一个反转,且,一问就是几日得胜,而不是能不能得胜,可见皇帝对宁远侯能力与西北大营之十分的认可。   时越不敢随意答话,在心中思忖片刻,恭敬道:“陛下,如今西北休整三年,兵强马盛,微臣估摸着,倘若是小国,无需侯爷亲自上阵,将士们十天半月即可取胜,倘若是天漓、东月这样的游牧民族,恐怕半年一年,都不好说。”   皇帝笑笑,喝茶,心里却琢磨着,眼下东月提出求娶公主了,敢提出这请求,想必背后是有几分底气,西北有女婿在,皇帝倒是不怕打仗,只是朝华嘛,嫁过去笼络东月也可行,毕竟节省一批国库军饷,保全更多将士,姻亲算是维持关系最长久稳妥的法子,何乐而不为?   良久的沉默,时越忍不住抬眼看看皇帝,很快垂下头。   皇帝又问道:“爱卿啊,依你看,朝阳和宁远侯感情如何?”   这好答。   时越张口就道:“侯爷疼惜殿下如命,骑马射箭学武功都是侯爷手把手教的,全军将士亲眼所见,还请陛下放宽心。”   “哦?”皇帝捋捋胡须,“朕这个小女儿身子娇弱啊,哪能骑马射箭?想必两人总吵架斗嘴吧?”   时越丝毫没意识到皇帝这是套话,立时反驳道:“没有这回事!陛下,您不曾在西北,没见到侯爷给殿下挑小马驹,造小弓.弩,连耳坠都是侯爷亲手雕的。”   这回,皇帝脸上的笑才真实了几分:“时候不早了,爱卿快回去歇着吧。”   “是!”时越松了口气,心道还是大西北的直爽汉子好相处。   ……   华安殿中,朝华与徐嬷嬷端着碗鸡汤往安庆殿去。   徐嬷嬷反复叮嘱道:“殿下,老奴方才教您说的话,您可记清楚了?”   朝华点头:“清楚了清楚了。”   嬷嬷告诉她,去同父皇说,要嫁江南的什么卫公子。   其实她并不愿意,朝阳妹妹都说了会给她带姐夫回来的,她忽然嫁了,那姐夫怎么办啊?   唉。   徐嬷嬷也叹气,虽然知道这位小主子听不懂,还是一遍遍地念:“殿下,如今娘娘禁足,时局早变了,端王和端王妃大抵也顾不上您,好在虞贵妃良善,愿意帮您一把,咱们要赶快绸缪好,最好嫁出去,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远远的,叫她们斗,因果循环自有安排,咱们好好过日子。”   朝华吃了颗橘子糖,也递了颗到徐嬷嬷嘴边。   徐嬷嬷又叹口气。   二人迎面遇上从安庆殿出来的时越。   先前偶然遇到过一回,有些印象。徐嬷嬷停下来,福了福身。   时越拱手道:“微臣参见公主。”   朝华没说话。时越思及方才皇帝一番话,猜出些玄机,对徐嬷嬷道:“眼下去找陛下,不如去虞贵妃处。”   徐嬷嬷脸色微变,急忙拉住朝华顿了步子。   时越拱手作别,踩着夜色出宫去了,也没有多看朝华,虽然相比起常念,朝华与姝玉有两分相似,不知是什么巧合。可自上回,经叙清一说,他反倒没有那执念了。逝者已逝,回不来,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朝华嚼碎了橘子糖,回身望着男人的背影,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他可以吗?”   徐嬷嬷没明白:“可以什么?”   朝华:“可以嫁给他吗?我想去西北,我想和朝阳妹妹一起玩。”   徐嬷嬷沉默了,这位时将军也是个心善的,才见了两面,对他们多有关照,况且,去了西北,既远离京城这个争斗窝名利场,又有朝阳公主照应,岂非更好?   时越的身影已经隐没于夜色。   他也丝毫不知,自个儿被一老一少惦记上了。   -   江恕离开银城的第二日,仍是照例送一封信回来,言简意赅:一切顺利,勿念。   常念叹了口气,这个疏离又刻板的话,好敷衍,就不会多写两句,叮嘱她好好用膳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吗?就缺这点墨水和时间吗?   真是个没意思的糙汉。   常念把信纸折起来,小心压在枕头下,又叹气,昏昏沉沉地躺下。   房嬷嬷来问道:“殿下,今儿还泡药浴吗?”   “不泡了不泡了。”常念怏怏道,“头两日有用,这会子感觉还是老样子,总是没有精神,也没有胃口……”说着,她忽然小声咳嗽起来,压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咳。   房嬷嬷急忙拿了颗止渴的药丸给她含在嘴里,轻轻拍着那单薄纤弱的脊背,只这么看着,便心疼不已。   殿下这身子像是随着天气,天冷一点,她就多难受一分,不是发热怕冷,就是咳嗽不止、头昏迷糊,侯爷不在这两日,药汤前后灌了有六七碗了。   常念缓了好久,平复下来,也不愿开口说话了。   房嬷嬷心疼道:“要是当初嫁了舒世子该多好,舒家世代在京城,再不济,也是跟着迁官到江南,江南那地方暖和啊,风水养人,想必您的身子也断断不至于……”后面的话,房嬷嬷闭口不言了。如今哪还有什么舒世子。自失了这门亲,舒衡早堕落颓废,不复当初光风霁月。   常念抬眼看向房嬷嬷,声音沙哑:“以后不要提他,不论有没有外人在。”   “好,老奴不提。”房嬷嬷满口允下。   春笙从外面跑进来,不过在寝屋门口的珠帘处就站住,笑着道:“殿下,奴婢给您堆了一个小雪人!”   “雪人?”常念浑沌无神的双眼划过一抹光亮,她都五六日不曾出门了,可昨儿才听说下雪,如今外头的雪都下得这么大了吗?   春笙小心展开手心,露出一个茶盏大小的小雪人,也快化了,她道:“给您看一眼,奴婢马上拿出去。”   常念看一眼,其实隔这么远,她看不太清楚。春笙却不敢多待,怕这雪人自带寒气,一眼过后,急忙出去,哪料与急匆匆跑进来的夏樟撞个正着。   “哎!”   “你跑这么急作甚?”   夏樟从寒风中跑回来,冻得双颊绯红,说话哈出的气都冒着白雾,她顾不得了,急忙道:“殿下,王妃出事了!”   “什么?”常念脸色陡然一变,惊惧坐起身。   房嬷嬷连忙安抚道:“殿下,您别着急,别急。”   嫂嫂如今身怀六甲,忽然听闻出事,常念怎么能不急啊?她声音都不自觉地有些发颤:“到底怎么回事?”   夏樟看到她们殿下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吓得硬生生顿了一瞬,春笙急忙从她手里拿过纸条。   是珍品坊传回的消息,也就是常念离京前安排的第三条退路,以防不时之需。否则,这消息,虞贵妃和豫王不会往西北送。   “您放心,王妃还好,胎是保住了!”春笙扫一眼,快步过来。   常念接过信纸看了看,亲眼确定无事,顿时松了一口气,额上竟滑下来两行冷汗,虚软身子也跟着靠在枕上。   珍品坊每日处理成百上千的杂碎消息,分门别类送出,自不能事事说得详尽仔细,京城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凭这简明的两行字,只知是有心人动了恶念,这回有惊无险,却难保再出乱子。   一时间,屋内几人都静默了。   常念缓缓转身看着房嬷嬷,张了张口,不知怎的,竟没发出声音,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染上湿意,房嬷嬷握住她的手,瞬间明白过来,连声道:“您放心,老奴不说,您生病这事保准半个字也不往娘娘耳边说!”   常念点头,又点点头,最终无力靠在房嬷嬷身上。   这节骨眼不能出差错,熬过去,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最多就三年。   她安慰自己,千万要放宽心。   -   熬药汤时,房嬷嬷叫春笙和夏樟到厨房来,严肃叮嘱道:“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千万不可莽莽撞撞跑进来,若事态严重,甚至可以暂时瞒一瞒,医士说了,殿下要戒焦虑戒急躁,忌忧思,否则只会加重病症。”   夏樟垂下头,自责道:“奴婢知错,再不敢犯。”那会子,她也慌了神。   春笙亦牢牢记下:“是。”   今晚的汤药里,华姑适当添了些助眠药材,睡太多不是回事,彻夜熬着,更不行。   常念一个人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嫂嫂生了个大胖小子,端王犯下大错,父皇直接定了哥哥储君之位。然后,父皇老了,和母妃移居辰阳宫,再没有那些打扮花枝招展的嫔妃和母妃争宠作对,母妃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终于得偿所愿,哥哥登基后,天下太平,黎民安康,朝华阿姊也嫁了良人。   欸,那她呢?江恕呢?   常念委屈得醒过来,朦朦光影穿透帐幔落在鸳鸯双绣的锦被上,天亮了,她习惯性地侧身过去,恍惚看到江恕长身立在黄花梨木架子前,他穿着那身一成不变的黑色长袍,身形挺拔,利索披上大氅,看样子,是准备出门。   “夫君……”常念喃喃唤了声,慢吞吞伸出双手,“要抱抱。”   可是再一眨眼,架子上只是挂着一套衣裳,空荡荡的。 第93章 大骗子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回城, 江府。   江恕把信交给十骞送出时,正好天光大亮。   他彻夜端坐于长案前,仍保持一个姿势, 背脊挺拔如山岳, 俊美却肃冷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表情,这是一张回城将领见了都要打战生畏的脸。   十骞将信绑于飞鸽放飞,段正祈拿着一沓册子从府外走来,见状叹道:“侯爷和公主真恩爱,每日都要来回寄书信问候。”   十骞拍拍他肩膀:“你小子有眼力见。”   实则每日只有一句话, 那短短一句话,他们侯爷却写了半个时辰。十骞虽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关窍,然跟了侯爷十几年, 便从未见过他外出忙于公务还有如此挂念侯府的时候。   任谁娶了这么个娇弱漂亮的小夫人都放心不下啊。   唉。   段正祈拿来的是近三年回城的军饷支配和税负记录,还有一份牢狱案底,乱着呢。   江恕粗略扫下来, 眉间已是一片寒凛冷意。此行难的不是整治罢免几个在位谋私的贪官污吏,而是依法惩治罢免后,回城这个烂摊子由谁来接管,日后如何恢复生产, 边塞战事有西北大营调拨军队对抗, 受难的百姓却等不得,眼看年末, 无粮流民极易滋事生乱, 从那沓牢狱出入记录及所判罪行便能看出事态严重。   段正祈恭敬立在一旁,听候吩咐。江恕抬眸扫他一眼,心中有了决断。   莫欺少年穷,是世上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段正祈, 原是马厩里挑马粪的小兵,家里穷,一个白面馒头分三份,十几岁的少年坚毅上进。   江恕生于权势鼎盛的宁远侯府,天之骄子,十六一战成名,历经大小战役军功显著,骨子里是骄傲的,却不傲慢轻视任何微末。   实则也是,他想快些处理好这堆麻烦,快些回去。   他知道阿念,没有他喂,会吃不下东西,没有他抱,会睡不着觉,没有他亲亲,会痛苦难受。   江恕将翻开一半的税负册子递给段正祈,指尖点在划线处的名单上,“这两个人,搜府盘查。”   段正祈有些忐忑地接过来,迟疑问道:“侯爷,属下自个儿去吗?”这可是两个有实权的将军,他如今不过一个挂着虚职的文书参将,平日被呼来喝去,若没有侯爷的威压,恐怕镇不住,万一被赶出来……   然江恕只是这么问他:“给你二十个人,可够?”   “够……够!”段正祈忽的大声道。   “去吧。”江恕挥手,提笔勾画起回城布防图。   破格提拔,也要有能接得住的魄力和本事。   -   书信照例是辰时送回侯府。   夏樟知道她们殿下每日最期盼的就是侯爷的信了,睡不着也要等,这回她没有半点犹豫,兴冲冲跑进寝屋,不过今日床榻上很安静。   轻轻掀帘一看,原来殿下还睡着。   也难怪,昨夜华姑开了助眠药方。   可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殿下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   她们几个便有些急了。   华姑和赵太医来看过,呼吸心跳脉象具与往日一般,未见好,也未见坏,赵太医照看常念的病情最久,经验丰富,想起以前也有这种昏睡不醒的情况,宽慰说,要是天黑不醒,便施针。   大家都揪起心来。   江老太太多少也知晓孙媳这身子怎会虚弱到如此地步,宫里那样险恶的地方,要吃人的。老太太坐在榻边连连叹气:“苦命的孩子,当初投胎来咱们江家多好,健健康康的,老身想要个闺女,孙女也好啊。”   芳妈妈哭笑不得,安慰道:“殿下投胎来咱们侯府,可嫁不成侯爷了,您总说胡话,殿下乏了,多睡会,说不得等下就醒过来亲您脸颊喊祖母了呢。”   “也好。”老太太还是得在榻边絮絮叨叨说些话,总要有些声音,不然念宝会以为没人陪她。   初雪不过两日,又一场大雪接踵而至,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皑皑积雪堆在青色瓦背上,经风一卷,立时纷飞。   十一月下旬了。   郊野的庄子,传来江锦的死讯。   四房众人都变了脸色,一股子寒意慢慢爬上背脊,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江平江安几个作为兄长的,没有人敢说话,四老爷天天被刘家追着还债,烦躁得很,才没有功夫寻思,最后是四夫人派了身边的妈妈过去收尸。人已从族谱除名,是抬不回来了,更不敢声张,只能悄声埋在那荒山野岭。   处理完这桩,四夫人不由得担忧起她们四房的前途命运,触怒了宁远侯,不管是什么血脉亲戚,动了杀心,必要死。若是殿下好好的,身子没出什么差池,这件事过个几年就淡忘了,可如今,听说殿下沉睡不起,病情更严重了,恐怕侯爷回来会迁怒他们,四房还有什么前途未来?   天黑的时候,常念还是没有醒。巴掌大的小脸有一半掩在被子里,光洁白皙的额头下,双眸紧闭,曲翘的长睫落下一道淡影,衬得雪白的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这般安静沉睡时,像是冰雪雕的玉人儿,清冷高洁,没有一丝烟火气。   华姑只得施针。   长针扎在头顶心,两只手腕,以及精致小巧的脚心。   华姑都有些舍不得下手。   扎了有一盏茶功夫,那紧闭的眼睛才慢慢动了动。华姑一一取针。   常念懵懂醒来后,见到祖母和房嬷嬷她们都围在榻边,近在眼前的面孔,个个神色紧张,她扯唇露出个无辜的笑:“你们盯着我做什么啊?我知晓自己生得美,可,可也不要这么近呀。”   江老太太“嘿哟”一声笑了,“瞧瞧,这是个皮厚的,念宝生得美,我们才要仔仔细细地看着呢。”   有这话,房嬷嬷她们也绝口不提昏睡整日的事,只慈爱问道:“殿下,您生辰快到了,老太太叫咱们来商量给您准备什么礼物呢。”   “对对!”老太太连声附和,“这还是祖母给你过的第一个生辰,定要好好操办,念宝想要什么,只管说!”   常念用这个不太清醒的脑袋想了想,腼腆道:“想吃阳春面。”   “就这?没有别的了?”老太太惊讶问。   于是常念补充道:“想日日都吃阳春面。”   老太太以为她开玩笑哄大家伙乐呢,摆手道:“好了好了,祖母晓得了,念宝是想要惊喜!”   常念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春笙轻声退出去,抹了把眼泪。   殿下哪里是想吃面,阳春面是侯爷做的,殿下这是想见侯爷,想日日都见得到侯爷。   可,她们都明白,宁远侯掌管偌大的西北,政事还好,忙个几日能回来,倘若是战事,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刀剑无眼,谁敢保证西北几十年长久安宁?   老皇帝都不敢。   屋里点着暖黄的灯盏,常念也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起来发会呆,惯例喝药,勉强喝两口粥,困怏怏的又想躺下。   老太太急忙拉着她,天南海北地唠家常。   起初常念还有精神回几句话,到后来变成点头摇头,再一会,眼睛闭上又睡了。   没法子,老太太只好作罢,期盼念宝歇够了,能好起来。   这一夜常念做了很多梦,只是一个也没记住,过眼云烟,一晃就散,再醒来时,身边静悄悄的,她侧身,又看到黄花梨木架子前,立着个身形高大的熟悉身影。   这回是脱下大氅挂起来,又换了寝衣。   可常念仍记得昨日,欢喜过后却摸了个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的,冷清,又失落。   “好烦,好烦。”她不想看见那个臆想出来的虚幻影子,慢吞吞扯被子盖住眼睛。   江恕听到声音,顿了顿,转身走过来,轻声唤:“阿念,吵醒你了吗?”   常念捂在被子里,惊觉自己都幻想出声音来了,还这般真切,不由得更郁闷,她不答,钻到被子深处,嗡声道:“大骗子,你走,走开!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了。”   江恕将要拉开被子的大手,僵了一僵,神色也跟着黯淡下来。夫人重病未能陪伴在侧,他没有尽到当日大婚所言,照料她周全,护她安好无虞,她怪他,是该怪他。   可,他还是轻声躺在床榻外侧,将被子拉下来些,抚顺她揉得乱乱的头发。   身侧的异样让常念恍惚了一瞬。   江恕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生气了,若有下回,我定早日回来。”事关民生大计、西北安宁,他不敢说没有下回。   常念怔了好一会,才仰头看了看。男人冷硬的脸庞映入眼帘,她不敢相信地伸手摸摸,干燥粗糙的肤摸起来不是很舒服,粗短的胡茬也刺得她手心发痒,她很快缩回手,意识到江恕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呜呜…”常念眼眶一红,委屈得蹭到他怀里,“你怎么才回来,我,我还以为是做梦。”   “不是做梦,回城那边处理妥善了。”江恕慢慢抱紧她,隔着两层厚实的被褥,竟也能察觉这个身子比几日前还要纤弱单薄。   今晨快马赶回,他已问明华姑和赵太医,也知常念昏睡整日不醒,情况不妙。只这么喝药,治标不治本。   常念忽然从江恕怀里出来,眼睛湿漉漉的,却愤愤道:“你就是这么敷衍本公主的!”她把压在枕头底下的纸条全丢到江恕脸上,手软绵绵的,没力气,只神色凶得狠,又道:“人家话本里都有丈夫外任给夫人写情书,你倒好,只冷冰冰一句话,也不会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也不会说几时才能回来,你就会'勿念勿念',谁要念着你了……唔!”   江恕温热的唇封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细小的声音,无不透着虚弱,他甚至不敢亲.吻太过分,只一小会,便轻轻放开她。   常念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小声念叨:“亲.亲也没有用了……”   江恕看到她唇角被胡茬扎红的娇嫩肌肤,眉心蹙紧,很快起身,常念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扁扁嘴,更委屈了。   好没意思的糙汉。   听不懂她在说反话嘛?   才回来,这就又要走…   谁知江恕拍拍她手背,无奈道:“乖,我去剃胡茬。”   闻言,常念一下子撒开了手,尴尬得躲进被窝。她自顾自地摸摸唇角,是有点疼哦。   再拉开被子时,江恕果真去了。   常念远远望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温柔美好。   算了,不跟他计较了。   江恕剃干净胡茬,也洗去了脸上的风沙,回来时拿了一个木盒子。   “这是什么呀?”常念好奇问。   江恕打开,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福娃娃,他拿出来给常念,道:“在回城处事时见到两个百岁老人在卖,寓意颇好,送你当生辰礼吧。”   常念新奇地看看,然后反应过来:“你只拿这个当生辰礼?”   她还想起来:“去年你都没有送生辰礼,且那时候父皇已经赐婚了,你连未婚妻的生辰都不关心!”   她把那个福娃娃放下,语气幽怨:“你心里根本没有阿念。”   江恕顿了顿,竟语结半响。   他该怎么跟夫人解释,心里挂念的都是她。 第94章 假生辰(微修) 十日后你若还不能平安……   江恕大抵不会说缠绵悱恻的情话。他默了会, 慢慢解释:“去岁回京忙于公务,遗落生辰礼,今年补上如何?若你不喜这福娃娃, 我再换别的, 好不好?”   “好吧。”常念倦倦地打了个哈切,掀开一边被子,拉江恕躺下来,又好好盖上,最后钻进他怀里, 亲亲他嘴角,有些舍不得地道:“我想你说说话,可我又觉得好困, 总提不起精神,就像是……”   就像是将死之人,躺在榻上, 双目涣散无神,分明有着知觉,也会想很多事情,但就是没有力气动腾, 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这个身子。那种无力又无奈的感觉, 难以言明。   所以,这话, 她没有说出口。   江恕缓缓握紧掌心里瘦弱的肩, 低头亲.吻常念的眉眼,低声说:“睡一会。”   常念点点头,将睡未睡时,喃喃问:“你呢?”   江恕抱紧她说:“我陪你。”   常念这才沉沉睡去了。   静谧的寝屋外, 江老太太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看见相拥而眠的孙子和孙媳,苍老的面庞终于露出些笑意。   江恕在回城这四日几乎不眠不休,再强悍刚硬的身子也有极限,然只是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常念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   江恕起身,叫了华姑和赵太医过来。   华姑向来是有一说一的,与赵太医对视一眼,实话道:“侯爷,在京城那时我也曾对您说过,殿下这身子到了西北,熬三年都难,如今这般用药汤养着,无疑是勉强续命,熬一两年熬干了心血,灵参也无用。加之殿下心事颇重,不是夙夜难寐,便是长睡不醒,月信也停了三月有余,观之,情况不妙。”   赵太医沉吟片刻,也道:“当初虞贵妃生下殿下,便是气息微弱,能救活养到今日,已是珍奇灵参堆出来的奇迹。”   江恕铁青着脸,周身气息寒得叫人发怵,他只沉声问一句:“所以你二人说这话,是想告诉本侯什么?”   “侯爷息怒!”华姑和赵太医连忙垂下头。   江恕压着声音,却压不住心底暴躁:“想法子,眼下是要你二人想法子寻对策!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叫她好好的!”   “是,是!”   可应完这话,华姑和赵太医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沉默的每一刻,江恕身上的暴躁和戾气便重一分。   午后光线反射着台阶积雪照进来,刺眼的光芒将影子拉得修长,又随着日光隐没,影子淡下,最终化为虚无。   华姑思忖妥当,终于开口:“半月前我研出两个方子,强身为主,治病为辅,应的是固本培元之理,殿下.体弱多病,正是体弱,才多病,倘若从根基入手,想必这些病痛也不复存在,调养至来年开春、入夏,大约一年的功夫,明年今日,至少可保殿下不似今日。此药方,或可一试。”   赵太医接过两张药方看了看,皱起眉头。   “怎么?”江恕问道。   赵太医犹豫道:“这方子虽好,可玹麒①之血得不到,天山瑞莲亦……缺此两味药引,如何行得通?”   华姑怎会不知?她犹豫许久不敢轻易说出来,正是明白寻不到,这方子便如同异想天开。可眼下,没有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一日一日熬下去不是?   华姑看向宁远侯,艰难开口:“玹麒是上古凶兽之一,体型近似麒麟,却比麒麟凶险残暴,双爪带毒,后脊长有尖刺,藏于深山烟雾缭绕之处,与剧毒蛇蚁为伴,灵性极强,其心血炙热滚烫,若能取之热血入药为引,有起死回生之效,念及殿下.体弱,恐怕受不住,遂以良性瑞莲为辅,瑞莲生于雪山之巅,需得含苞待放之时取下,侯爷,这两味药……”   说到这里,华姑忽然有种不该说出这药方的懊悔,明知希望渺茫,宁远侯身系整个江家甚至西北边塞,地位举足轻重,亲自去求药是不可能的,要选出死士出发,活捉玹麒,极有可能一去不回,这是救人,也是送命的差事!   赵太医张了张口,欲替华姑说完后面的话,然下一瞬,她们听见江恕一字一句道:“药,我亲自去取。”   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   两人硬生生怔住,震惊看向面前冷肃认真的男人,好半响说不出话。   江恕沉着脸,从容不迫:“你二人且将药方完善妥当,另按玹麒体型画出囚笼样式,交给十骞,速速打造。瑞莲所需存储囊袋,一并安排妥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太医最先回过神,惊愕的语气满是不敢信的疑虑:“您,您,您要亲自……”   江恕冷眸扫他一眼:“不过是回城民乱尚未了结,本侯亲去处理,有何不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二人心里清楚。”   言罢,江恕转身回了寝屋。   身后,华姑推推赵太医,极力冷静下来,道:“侯爷既有此吩咐,你我便该去准备妥当。”   不仅是囚笼和囊袋,此行所需最要紧的,是药,随身携带可救命去毒的药。她们治不了殿下的身子,更不能叫宁远侯一去不回,否则,两个人头,甚至株连九族都不够赔。   赵太医连连点头,可拿药方的手都还是抖的。   天啊,宁远侯这是连命都不要了。   -   十二月初一,是皇族玉碟上所记录的,朝阳公主的生辰。   可常念感觉只是睡一觉醒来就到了,时间过得飞快,她呆呆地望着大家送来的生辰礼,记忆还停留在两三日前,祖母问她要什么礼物。   她想,许是睡糊涂了,这脑子不记事。   生辰没有大办,老太太说,人来人往多了,喧闹不休,会扰到孙媳养病,收了众人送来的贺礼,她们祖孙几个吃了团圆饭,也是很好的。   常念一直没什么胃口,晚膳过后,江恕给她煮了宵夜,是碗长寿面。   味道比她上回煮的好了太多太多。   常念叹了口气,颇有些同情地看着江恕:“你好惨啊。怎么就娶了我这样不中用的夫人。唉。”   江恕觑她一眼:“不得胡言。”   “……好吧。”常念吃了两口面,她本来还想去看看快堆成小山的生辰礼的,不过这会子也懒得动腾了,到最后,面只吃了一小碗。   江恕知她病着这段时日胃口大不如前,也没有多说什么,剩下的他吃完。   窗外响起烟火绽放的砰砰声,不知谁家这么早就热闹起来了。常念靠在榻边,想起往事来:“其实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嗯?”江恕诧异抬眸。   常念倾身靠近他,像说悄悄话一般小声道:“这可是皇家秘闻,不过你是我夫君,是最亲近的人,可以说。”   最亲近的人。   江恕平静的眼中浮现一丝显然的欣慰。他放下筷箸和碗碟,专心听她讲。   他这样认真严肃,常念反倒有些不自在,又坐直身子,指尖把玩着那个福娃娃,慢慢回忆道:“我也是听房嬷嬷说的。当年母妃生我的时候,是十一月二十八的凌晨,可生下来皱巴巴的一小团,青紫青紫的,太医想尽法子,怎么也不会哭,气息也弱弱的。她们都说这公主十有八.九养不活了,父皇又气又无奈,到第二日,老样子,没希望了,本该拿去埋了,可母妃哭着,怎么也不许。父皇爱屋及乌,只好叫整个太医院的人来,说,'朕这个闺女要是活不了,你们人头落地!'他们惜命呀,什么稀奇古怪的招儿都使出来了,终于撑到第三日,永乐宫总算传来几声孱弱的嘤啼。”   “起初,太后娘娘和徐皇后都说这是不祥之兆,恐怕会影响国运,事关江山社稷,父皇很忌讳,遂听大师的,将我的生辰改到三日后,公主封号定为朝阳,或许旁人都以为这是取之朝阳初升,生机蓬勃,寓意好,其实也不是的。那是大师严苛推算了天时地利人和,才呈上给父皇。”   顿了一会,常念轻轻叹声气:“当年知情的嬷嬷宫婢都被遣散封口了,旁人也不敢提。我就一直过着这个假生辰,只有母妃和哥哥记得,她们总在十一月二十八给我生辰礼,说我们阿念是有福的,不详的是人心。”   竟是这样辛酸苦涩的秘闻。   江恕确实不知。如今听来,心尖儿针扎似的疼,十一月二十八,一笔一划刻到了心上。他轻轻抱住常念,摸摸她湿润的脸颊,胸腔窒闷,想说很多,最后却无从说起,珍重地亲亲她额头。   常念揉揉眼睛,没心没肺地笑笑,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总叫你看笑话,日后我要是走了,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先封你的口……唔,”   她先被堵住了嘴。   江恕低沉的声音染上些暗哑:“不得胡言。”   常念哼哼两声,委屈道:“嘴巴有点疼呢……”   都怪他亲的太用力了。   江恕温热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她红肿的唇,动作轻柔,来来回回,却是说:“不疼不长记性。”   常念红着脸,一副不太服气的模样,拿脑袋瓜撞撞江恕硬邦邦的胸膛。   江恕垂眸笑笑,宠溺地由着她闹,片刻之后,神色慢慢凝重。如今生辰已过,求药所需的行囊也都准备好了。   此去艰险,东西定要拿到。   他希望常念好好活着,娇纵也好,生气使小性子也罢,就是别这么了无生气地躺着,用苦药汤养着。   临睡前,江恕才说:“回城那边,还要过去几日。”   常念失望地“啊”了一声,困倦都消散了大半,贴贴他脸颊道:“早去早回哦,我会想你的。”   “好,过几天就回了。”江恕这么应她,语气平常。   一夜未眠。   翌日雪停启程。   二房的江昀江明兄弟俩很早等在书房外,江恕过来,先叫江昀进去,说了很久的话,而后是江明。此去随同的都是世代忠诚于江家的死士,并不带他们。但凡事要交代清楚,也是安排好后路,以防不测。有一封信,是交给叙清的,另外两封,交由军中心腹。   而后江恕才去了趟福康院。   老太太耳听八方,早晓得他要拿命去取药。然他们嫡系长房就这一根独苗苗,后继无人,万万出不得差错,老太太是忧虑重重的,可见到孙子坚毅的脸庞,到底还是说不出那句“不得拿江家满门尊荣兴衰胡闹。”   老太太本想说,定要平安回来,否则老身做鬼也要去跟阎罗要人。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变得恶狠狠的语气:“十日后你若还不能平安回来,老婆子就跟念宝说,你去求药了,深陷险境,生死未卜,叫念宝跟着一起担心,叫念宝自责痛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到时候咱们祖孙三个就黄泉路上见!”   江恕掀袍在她面前跪下,掷地有声:“请祖母放心,恕定平安归来。”   “行了行了,去吧。”   老太太摆摆手,转身回屋那瞬,才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她今年八十了,嫁到侯府,也将近六十几年,腥风血雨里走来,没什么怕的,眼下抚着拐杖上的青莲花纹,深知此行但凡出半点差错、泄露一丝风声,于江家都是极大的动摇,树大招风,外头多少人盯着宁远侯府?旁系那几房是什么德行,自不用说,树倒猢狲散,这树,不能倒。   可是人啊,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怎能没有牵挂?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被人拿捏的弱处。   这道劫,命里该有,终究是来了。 第95章 十日(微修) 夫君不要她了?   一行人自定安街出发, 以江恕为首,随后二十余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雪后放晴的稀薄光线从云层泄下来, 为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渡上一层耀眼光芒。   朝夕院中, 早在江恕离去前亲.吻在她眉心时,常念就醒了,她不想让夫君外出忙于公务时还牵挂分心,便假装睡着,等他出门, 才慢慢坐起来,望向关得严实的窗外。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偏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失落袭上心头。   许久之后, 常念低声问了句:“下雪天,路面积雪难行,放晴后, 积雪会慢慢融化,马蹄会不会打滑啊?要是骑快马,岂不是很危险。”   “您说什么呢?”春笙转身问。   常念摇摇头,默默拿起放在枕边的福娃娃看了看, 不过多久, 又昏沉倒下,纤长白皙的手一直攥着那福娃娃。   这是陶瓷做的, 触感冰凉。   春笙怕握久了会着凉, 试着拿出来,竟是没拿动,最后只好把娃娃也一起放到被子里。   -   江恕离开后,每日都会有一封简短的书信送回来, 无一例外,都是他亲笔。   有时是叮嘱常念好好用膳,有时是问起身子,总之,话比之前多了很多。   常念数着书信记日子。   一日,两日……四、五日。   噫,都五日了,上回只去了四天而已啊。   常念觉察不对,单独叫芦嬷嬷过来,脸色很严肃地问道:“是不是除了回城,别的地方也出乱子了?”   芦嬷嬷愣了愣,忽的想起什么来,连忙点头道:“是啊,听说回城附近也不安宁,快过年了,乱的很。”   常念沉默半响,没再问什么,她心底总不踏实。   当夜噩梦不断,那些交织的画面里有鲜血有死亡,甚至梦到自己被追杀,拼命逃拼命跑,醒来时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冷汗淋漓,添了助眠药材的药汤也不管用了。   华姑知晓这是心病,药治不了,可眼睁睁看着这样精致漂亮的小殿下日渐消瘦,那截纤细的手腕,好似轻轻一折便会断,这么熬下去,说不准等不到侯爷求药回来,身子就熬坏了。   华姑不忍心。   睡觉不成,总要多吃些滋补参汤吧?人吃不进东西,便危了。   常念也很听话,华姑和赵太医开什么药煮什么汤都老实喝,在祖母面前,她甚至能勉强自己多吃小半碗粥。   争气一点,要赶快好起来!   她总这么告诉自己,实在难受,就看看江恕写回来的信,她不想叫他回来后看到一个更糟糕的阿念。   第六日,书信如期而至。   春笙和夏樟都知道这会子她们殿下心情最好,早膳都能多用小半碗。   谁知这回,常念看完信,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她只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春夏二人。   春笙忐忑:“怎,怎么了?”   夏樟也急忙问:“是不是这糕点做的不漂亮?奴婢没有宇文小姐手巧,改日,改日就——”   “不用。”常念将目光放到夏樟身上,她把信折起来,好似没什么反常,对春笙道:“你去东厨瞧瞧有没有山楂糕吧。”   春笙愣了会,讷讷退下。   屋里也没有其他宫婢仆妇了。   常念神色凝重:“夏樟,你老实说,出什么事了?”   “啊?”夏樟磕巴了,“哪有什么事……”   常念板起小脸来,唬她:“我都知道了。”   可,可夏樟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啊!听这话,人都懵了:“您知晓什么了?奴婢发誓,真的没有骗您!”   常念沉默,捏着信封的指尖慢慢收紧,发白,最后还是叫夏樟出去。   她重新看那信封上几个字,很短,可,根本不是江恕的字迹,她还看到,边角有血渍,只是一点点,可她看到了。   不对,根本不对。   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江老太太从外头走来,着急问:“哎呦,一大早的,谁惹我们念宝生气了?”   “祖母……”常念有些委屈地抱住她,犹豫一下,还是问:“侯爷去做什么了?”   老太太眸光微闪,然到底是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转瞬就眉开眼笑的,拍拍孙媳后背宽慰:“他还能做什么?一天天的不惦记回来,干脆去和那一堆公务过日子得了!”   听到祖母这样轻松快又熟悉的口吻和语气,常念心底悬起来的忧虑终于放下一点。   只是一点点。   老太太张罗着用早膳了,常念不想叫祖母替她操心,旁的话也没有多问。祖母夹过来的糕点膳食也吃了大半,只慢慢的,脸色有些发白,那样病态的瓷白,在暖烘烘的火炉映衬下,发间滚落下一滴滴透明汗珠。   房嬷嬷瞧着不对劲,连忙给芳妈妈使了个眼色。   芳妈妈眼波一转,对老太太说起今日与人有约。   常念强忍着那股子不适,撒娇似的地将下巴垫到老太太肩上,声息很弱:“祖母,我好困啊。”   老太太本想陪孙媳的,闻言迟疑一会,“也好也好,你先歇着,祖母不吵你。”   “好~”她拖着软绵绵的尾音。   待祖母走了,才终于克制不住地俯身干呕起来,直到将吃下的东西吐干净,人也虚软倒下。   一屋子人着急忙慌,华姑赶来,施针把脉,脸色不太好。   常念蜷缩在房嬷嬷怀里,孱弱娇小,还有些清醒意识,冰凉的手拉住华姑:“要吃什么药,我吃,我都吃,呜呜……我不想死掉。”   华姑眼眶红了:“好好,您放心,我这就下去熬药。”她提着药箱快步出去了,不忍再看。   常念终于放心地阖上眼,不忘叮嘱房嬷嬷:“别告诉祖母,她那么大年纪,总操心,不好的,也不许谁告诉侯爷……”   房嬷嬷抹抹眼睛,依她,都依她,恨不得拿这条老命来换她好受些!   可怜见的,侯爷千万千万要平安回来。否则,她们殿下怎么活得下去?   可是第七日的信,断了。   整个西北大营,将士们也已七八日未曾见到宁远侯,只听说侯爷是去回城,有要紧事办。军中有杜、赵两位将军维持人心,尚算稳妥。   城东酒坊。   柏祈给四房老爷灌了两壶酒,四老爷借酒消愁,来者不拒,这会子喝飘了,都已经开始跟人家称兄道弟。   柏祈滴酒未沾,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套话:“说起来回城那边也不是多大的麻烦,像侯爷这样的能人竟也被耽搁住?”   四老爷摆摆手:“嗐,回城那小破地方,有什么忙的?来,咱哥俩干一个!”   “好,干。”柏祈手里满杯的酒盏,碰杯时洒一半,四老爷仰头一口饮尽时,便全然倒了。他继续问道:“那侯爷是忙什么去了?难不成圣上有秘旨?”   听这话,四老爷不乐意了,他心里头正恼火着宁远侯那臭小子呢,先罢免他的官,又害他失了刘家女婿那摇钱树,没有心的冷东西!而且重用的也是二房的江昀江明兄弟俩,他们四房都是废物!   四老爷重重放下酒杯:“提侯爷干什么?他爱做什么做什么,这会子说不准在回城逛窑子寻欢作乐呢?公主那娇弱身子三天两头生病,眼下都起不来床了。”   重病。   柏祈眼底滑过一抹精.光。   -   十日。   常念有整整十日未曾见到江恕,身子每况愈下,从起初的担忧焦虑,到如今忐忑不安,她心底甚至冒出来一个叫人害怕的念头:   夫君是不是嫌弃她重病不治,容貌不复当初大婚般的绝美映丽,每日还需耗费大量心血照料,严重耽误他公务……所以就,书信假手于人,再不愿见她了?   不不,不会这样。   绕是如此,她还是捧着镜子发了好久的呆。   晚上,华姑照例端药过来,握住常念的手很是激动:“殿下,您放宽心,这回保准药到病除。”   这样的话,常念听了很多,心中已经掀不起波澜了,她惨淡笑笑,没说话。   递到面前的药汤,与往常很不一样。黑乎乎的,泛着淡淡的血腥味,很粘稠。   常念捏捏鼻子,闷声喝了一大口,腥臭苦涩的药汤滑过喉咙,带来阵阵滚烫的热意,她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谁知竟猛地吐了出来,枕边的福娃娃滚了出去。   哗啦一声,满地沾了药渍的碎瓷片。   “殿下!!”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又惊又惧。   常念缓了很久,才嗓音沙哑地道:“无妨,无妨。”她沉默地望着地上被摔得面目全非的福娃娃,心一点点沉下去,半响,才指指剩下的半碗,“拿过来。”   药总是要喝的。   华姑迟疑不决,有些不敢了。   夏樟不知道这药有什么玄机,听到吩咐就连忙端过去,常念试着,再喝一口,还是恶心,被她硬生生咽下去。   手心大小的药碗,最后只勉强喝下一小半。   华姑在榻边守了很久不敢走,好在常念喝完躺下,慢慢睡着了,身子也并未有什么异常。   于是这药开始每日一碗的服用。   接连两日,常念都是喝一半吐一半。   可华姑摸着脉象,似跳得更有力了,殿下用膳也不似前两日那般呕吐不止,华姑不敢肯定地说“好”,至少,终于有转变了。   春笙和夏樟高兴坏了,常念却还是闷闷不乐,方才传回来的书信,又变成江恕亲笔,她能看出来。   她一遍遍地看,看到夜深人静,床榻小几上的黑色盒子里,还放着福娃娃的碎片,春笙她们收拾起来洗干净,不敢扔。   常念想把它粘起来,于是点了盏小灯,慢吞吞穿好衣裳,一层一层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准备去小书房,下地那会,才真切发觉比之前两日有力气了。   好像,是真的,好了一点点。   常念怕是病糊涂了的错觉,又回去披了件厚实的披风。   小书房和寝屋只隔着一条不算长的廊,入冬后江恕就派人在廊檐外修建了一道木制隔板,风沙雨雪,悉数都被挡在外面。常念走出来,愣了一下,伸手摸摸那隔板,发觉上面还有一层薄绒的毯,她默然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到小书房。   时已深夜,那里却还散着暖黄的灯光。   常念站在门口,看着窗户纸上映出一道朦胧斜影,一瞬间的惊喜过后,又如坠冰窟。   她那个胡思乱想冒出来的猜测,好像,也是真的。   ——夫君不要她了。 第96章 别哭 他拿剑指向她,面容冷冽。   常念推开门的手有些发颤。可越是忐忑不安, 她便越是要仰起头挺直腰板,不管怎样,都不许自己怯懦自卑退缩。   小书房里, 是房嬷嬷点着一盏灯, 忙活着安置虞贵妃从京城送来的东西。   常念看到房嬷嬷那一瞬,身子顿时垮了垮,用力扶着门框才不至于跌倒。   “殿下?”房嬷嬷惊讶回身,放下手头东西急急走过去扶她坐下,“这么晚了您还出来做什么?您一个人, 小心出事……呸呸!老奴糊涂了!”   “无妨。”常念握住房嬷嬷的手,勉强笑了笑:“嬷嬷快去歇着吧。”   房嬷嬷摇头,去拿了两个暖手炉过来, 塞到她手上,又回去关上门,一边道:“您不好受, 老奴也睡不下,索性起来忙忙,好打发时候。”   是啊,要忙起来, 日子才过得快, 才不会胡思乱想。   常念垂着头,不争气地吸吸鼻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 半响,她终是忍不住哭了。   先前忐忑是因为害怕江恕其实回来了,却不愿见重病惨淡的自己。   眼下发现不是江恕,心底涌上来更巨大的失落和惆帐, 两种滋味,抓心挠肝地磋磨人心。   房嬷嬷也跟着偷偷抹眼泪。   眼下并无旁人在,常念不用强颜欢笑了,掉眼泪也不用躲到被窝里,哭着哭着,就问出了心底最惧怕的事:“我会孤零零地死在这里吗?母妃她们都不知道,侯爷也不在,只有我一个人……”   听闻一个“死”,房嬷嬷脸色大变,立时道:“当然不会!您瞧,娘娘又送了好些西北寻不到的珍稀药材,她们都牵挂着您,可不许说胡话!”   常念顺着她视线看去,看到几口大箱子,想起母妃收拾装点时的愁容和担心,反倒哭得更凶了。   “您好好的吃药,总会好的,侯爷也不会让您出事啊!别哭了,伤心更要坏身子!”房嬷嬷又急又心疼,殿下那双眼睛红红的,瓷白的小脸上泪水涟涟滚下,楚楚可怜,她连忙掏帕子擦擦,都不敢用力。   常念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对上房嬷嬷焦急担忧的脸庞,声音再度哽咽:“嬷嬷,你去西北大营打听打听,好不好?你也不许瞒我,成不成?”   房嬷嬷当真不知晓宁远侯此行是去做什么。先前也打听过了,可没有什么新消息。她不忍叫殿下失望,无奈之下,只好满口答应。   主仆俩粘好福娃娃,常念提笔写了封遗言,压在博古架二层的诗集里,遂才回了寝屋。她一直望着那黄花梨木架子,生怕错过一丁一点,可这回,连幻影都不曾出现过。   -   同是深夜,西北大营。   叙清带军医匆匆赶至宁远侯的营帐,灯火通明。   罗汉榻上的俊美男人哪怕昏迷得不省人事,面容仍旧肃冷威严,气势不减。变得青紫色的薄唇,却透出几分危险。   一并抬回的十个黑衣属下悉数躺在担架上,眼下神志清醒能回话的,只一个。   “生擒玹麒后侯爷已重伤,蛇毒入体,好在提前服了百毒丸,我等本该及早运送回城,然瑞莲只一朵,侯爷心有顾虑,遂又回程登顶,直至毒发摔落冰湖……”   军医掀开衣袍一看,绕是从医多年,见惯了鲜血淋漓,此刻竟是心悸惊惧不已。   那大小伤口遍布全身,深的可见模糊血肉可见骨,浅的被尖锐树枝岩石划破,痕迹斑斑可怖。   叙清尚算冷静:“先处理要紧外伤,赵太医和华姑马上到。”   陈军医也只会医治皮肉外伤。   等华姑赶来,处置蛇毒,其余人同样伤得不轻,偌大的营帐里医士们来回往复,解毒药汤的苦味蔓延着,却是沉寂无声。   外边,天灰蒙蒙亮了。   将士们晨练依旧,无人知晓他们以一敌百无所不能的宁远侯重伤昏睡在榻。   及至天光大亮,大家晨练结束,江恕服下解毒汤也已经有一个时辰之久,还未有苏醒迹象。   叙清看着他因毒发而变成青紫肿大的右腿,慢慢攥紧了轮椅扶手。昨夜赵太医和华姑都说能保住命。   然而——   适时,赵太医熬了更浓的汤药端进来,叙清慢慢转身,艰涩开口问:“可会有什么后遗症?”   赵太医默了片刻,神色凝重,斟着谨慎道:“还要等侯爷清醒过来,才知晓。”   凭他多年治病救人的经验,高山坠落冰湖,于四肢百骸定是损伤不轻,蛇毒在腿脚,毒素未清,不良于行是必然,其余的外伤,便要视轻重而定了。可命捡回来,已是万幸,后面的事情,大可再想法子,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   二人说话时,榻上传来一声轻咳。   是江恕缓缓睁开了眼。   赵太医皱紧的眉头顿时松展,快步过来,喜道:“醒了好,醒了好!”   叙清也滑动轮椅过来,担忧问:“身子如何?”   江恕淡淡看他一眼,视线移到赵太医身上,开口的第一句却是问:“药呢?”   赵太医忙答:“您放心,药已经给殿下服下,听华姑说殿下身子好转了。”   江恕默然片刻:“其他人呢?”   “个个都活着!”宁远侯倒是半点不在意自个儿身上的伤!   问完这些,江恕缓缓坐起来,随着起身的动作,撕扯到胸口的伤口,以及浮肿使不起劲儿的右腿,疼痛和无力感叫他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赵太医和叙清伸手扶了扶,怎料被江恕避开,二人只好讷讷收回手,看他缓慢而坚毅地坐起来。好似无论如何,宁远侯都是顶天立地的铮铮硬汉。   赵太医道:“待毒素清干净了,您便能行走自如。您身上可还有哪处不对劲的?”   “右手麻木,其余并无。”言罢,江恕端了药一口饮尽,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问:“几日可清除毒素?”   “左手手腕也是蛇毒,毒解了便好说,不过几日这……”赵太医没法说啊。   叙清无奈道:“你是鬼门关走一遭回来,眼下若不好生静养,废了腿便迟了。”   “叙大人说的极是!”赵太医紧接着答话:“您和殿下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我等项上人头落地,这节骨眼,可急不得!”   江恕打量二人一眼,冷声吩咐:“拿纸笔来。”   十几日,朝夕院那娇气包估计胡思乱想夙夜难寐,或许都已臆测他是不是在外头养小妾了。整日整日的焦虑忧思,身子怎么会好?然他这模样,一瘸一拐,实难叫她看见。   叙清拿纸笔过来,然看着江恕麻木迟钝的右手,颇为无奈道:“我替你写吧。”   江恕:“……不必。”   他左手执笔,照样流畅自如。   所以那日常念发现字迹不对,确实不对,可也确实是江恕亲笔,只不过他换了左手。   书信很快送回侯府。   常念发觉这字迹又变了,一瞬间,整个人坐立不安:“房嬷嬷呢?”   春笙和夏樟摇头,刚要答话,便听外头一道急声:“殿下!”   正是房嬷嬷快步进来。   常念看她脸色不对,立时挥散屋里其他宫婢,“快说。”   房嬷嬷凑近她耳边低语几句,只见常念踉跄一下,变了脸色,回神过来便急忙穿衣裳,颤声吩咐:“备,备车马。”   春夏二人哪里敢?   外边天寒地冻,殿下这身子一旦受了风,说不得就是——   常念红着眼,素来柔软的嗓音陡然拔高:“本公主说备车马!”   “是…是。”   不得法。   江老太太和芳妈妈站在朝夕院外的桂树下,眼看几人忙上忙下乱了套,芳妈妈道:“您不劝着些啊?”   老太太拿拐杖敲敲青石板:“日前那混小子也是说去就去,老身拦得住?罢了,去叫念宝多穿几件衣裳。”   常念也将自己裹成了个臃肿的大胖球,里三层外三层,急匆匆来到军营时,若非她身后跟着春笙夏樟和房嬷嬷几人,十骞都没认出来。   营帐外北风呼啸而过,刺骨的寒,十骞急忙请人进到帐内,难掩震惊:“您,您怎么来了?”   闻声,帐内深处传来一道沉声:“何人?”   常念眼眶一湿,连忙对十骞摇头。   于是十骞闭上嘴,带其他人退至一旁的营帐。   拐杖尚未制好送来,江恕行动不便,极少下地,外边忽然的沉静让他眉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莫非进了刺客?   江恕顺势抽出一侧的荆棘剑,剑锋指向外面,神情冷冽,仿若只要来人那剑便会刺入胸口,一击毙命。   下一瞬,只是一抹喜庆的红团子映入眼帘。   冰肌雪肤,皓如凝脂,一头乌黑长发柔顺垂落两侧,发间飘雪未化,通红的双眸却已滚下几滴泪珠。   江恕手中凌厉的荆棘剑落到地上:“阿念?”   常念站在原地,嘴一扁,哇哇哭了起来,哽咽到说不出话:“你,你……”   她本想说,你怎的拿剑指我。   可看到他微敞的胸口里圈圈缠绕包扎的纱布,及包了药的腿,还有青紫的额头脸颊,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   常念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将要下地的狼狈男人,哭着,声音断断续续:“不是说去几日就回,不是说就去回城……呜呜呜怎么受伤了,怎么会,是谁害的你,我…本公主定要将他抓起来,碎尸万段,还要禀告父皇,叫父皇株他九族……”   江恕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用左手拍拍她后背,安抚道:“小伤,并无大碍——”   “小伤?”常念放开他,上上下下地仔细检查一遍,袒露在外的伤口骇人得紧,她鼻子一酸,又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若非她叫房嬷嬷来守着盯着,恐怕现在都还不知道!   近在咫尺,江恕这才看清他瘦了一大圈、憔悴又无神的夫人。“别哭了。”他抬手摸摸她瘦削的脸颊,心口窒闷。   常念咬咬下唇将眼泪憋回去,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哽咽问:“到底怎么回事?”   江恕说:“回城出了几个发疯的将军,比武打了一架。”   常念才不信,抱住他也不肯放手,生怕放开了又寻不见,还怕这是个幻想的梦境。   呜呜到底是谁这么坏?连她夫君也敢动手!   然而没有宁远侯的允许,任何人,都不会对她说出半句实情。 第97章 小尾巴 除非我死,否则我们一直在一起……   身上贴着块黏糊糊的牛皮糖, 江恕无可奈何,纵容的语气却透出些许宠溺:“好了,你出来, 让我看看。”   “我有什么好看的。”常念抱着他的力道轻了些, 怕碰到伤口,怕弄疼他,只是仍不肯撒手,失落问他:“你原本打算一直瞒着我的是不是?”   “是。”江恕应得很坦然,她既到此处, 已经全然看见,便没什么好难堪的了,尽管他现今很狼狈, 脸颊上磕碰到的伤处,定然青一块紫一块,莫要再提这废腿废手, 连抱抱阿念,都不能够。   江恕记得,衣裙、小马驹、首饰、耳坠……不管什么东西,她都只喜欢漂亮的。   可常念沉默了一会, 小心翼翼地捧着江恕的脸颊, 轻轻吻:“夫君,你别怕, 都会好的。”   江恕微微怔了怔。听到常念又说:“就算你真的……我给你造一个很好的轮椅, 我可以照顾好你,可你不要瞒着我,这些日子,我很担心你, 总会胡思乱想,我很想你,夙夜难寐。”   江恕静静地看着她,眸光复杂,欲言又止。   短暂的沉默过后,常念的语气更认真了,更有一股责任感:“我不会嫌弃的,虽然我也病怏怏的,或许照顾不好你,可,你相信我嘛,难过郁闷的时候,你和我说,我给你说说故事。凡事都要放宽心,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也不许学叙清,不麻烦,一点也不。”   江恕揉揉她脸颊,无声叹息。   夫人字句真挚坦诚,俨然是以为他变成残废了。   常念怕触及夫君的伤心处,不敢说太多,只默默看着他身上的伤,指尖轻轻抚过,直到腿。那里敷着药,又青又肿,她脱了最外面的披风下来,给江恕盖上,又学着平时房嬷嬷照顾她的模样,四周看看,没有茶水,也没有药汤,最后她发觉这张罗汉塌好硬,好冷。   “夫君,我们回去吧?”常念柔声问道,“若你不想叫将士们看见,我拿披风盖住你。”   听这话,江恕的神色更复杂了,只是一时半刻,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若说中的蛇毒,她便该有所察觉了。   他的沉默难言,落在常念眼底,都变成了自卑和颓丧。   难怪要瞒着她。   常念心疼地亲亲江恕,努力笑笑,宽慰道:“别怕别怕,一切都会好的。不做西北名将也是好的呀,不用早出晚归深陷险境,父皇那里……我去说。”   “不必。”江恕生硬开口,“你身子不好,此处寒冷,是该早些回去。下回也不得这般冒失。”他右手麻木没有知觉,单手替常念披上披风时,也显得有些笨拙。   “我自己可以!”常念乖巧地系好披风带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有些骄傲地问:“如何?”   江恕收回手,笑了笑:“很好。”   两人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江恕腿脚不便,下地行走有些困难,常念怕自己扶不动他,要是再摔了指定不好,她想去叫十骞进来,谁知未有动作,先听到外边传来一阵闹嚷声。   “侯爷呢?快让我们进去,我们要面见侯爷!”   十骞劝阻:“侯爷早有规矩定下,尔等无事,便识趣些,否则触怒侯爷……”   “蒙骗谁呢?”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语气,“我们都听说侯爷出大事了!”   常念紧张地看向江恕,只见他眉心蹙起,面上浮现十分的不悦。   常念小声道:“我出去叫他们走。”   “不用。”江恕拉她到怀里,低声:“什么也不用说,耐心等我一会,便回家,成不?”   常念犹豫一下,点点头。   她知晓,宁远侯重伤残废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必然动摇军心,将近年关,诸事纷杂,天漓、东月二国的使臣还在京城,西北更出不得乱子。   江恕并未出去,沉声对外道:“何人要见本侯?”   喧闹声戛然而止。   拥挤在门外的两个副将及几个小兵,不禁面面相觑。   柏将军不是说侯爷昏迷不醒了?   他们壮着胆子,道:“回禀侯爷,属下听闻您身子不爽利,心中忧虑,特来求见。”   江恕冷哼一声:“那便带上军棍滚进来!”   几人听这声音,中气十足,不怒自威,比之平时冷脸训斥众将还要肃冷几分,一瞬间,竟是畏缩不前了。   十骞见状,便压低声音道:“听我一句劝,千万别惹冷面阎罗。”   为首的副将讪笑几声,连忙欲走。   柏祈大步走过来,朗声道:“怎么?都到了门口还不去见过侯爷?”   这几人都是柏祈教唆来的忠诚走狗,恭敬垂头:“柏将军。”   柏祈看看立在门口的十骞,微一拱手,对里道:“侯爷可还安好?”   江恕不答反问:“好?你倒是进来说说,何为好。”   进来?   此刻不该千方百计躲避旁人吗?   柏祈诧异片刻,然他确定江恕那厮定是出了事,不若重病起不来床的小公主怎会一大早跑过来?   “还望侯爷息怒。”随后,柏祈果真掀帘入内,尾后的几个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进去。   偌大的营帐里,飘着苦药汤的气味,隐约还可闻到金疮药的特殊气味。   柏祈心中有了底,上前几步,隔着垂帘下一道六扇屏风,看向里间。虽只看得到一道朦胧身影。   “侯——”   话音未落,一抹凌厉白光闪现眼前,竟是荆棘剑穿透屏风刺过来!雕琢精细剑刃锋利的剑正插在柏祈面前,距脚面一尺的地方。   哗!   身边几人吓得脸色惊变,连连退后,这样精准而尖锐的力道,便是他们五大三粗没病没痛也掷不出来啊!   宁远侯像是出事的样子??怕是单手便能撂倒他们!   柏祈的脸色,也“唰”的白了下去,咬牙问道:“侯爷这是何意?”   江恕冷嗤:“平白无故扰了本侯清净,你说是何意?”   里间适时传来两声少女娇弱的抽泣:“你快叫他们走呀!本公主不高兴!”   芙蓉春深,帐内暖情,引人遐想连篇。   江恕的语气也越发不耐烦:“滚出去,各领二十大板,以示训诫。”   几人胆战心惊,顾不上好奇里间是何等旖旎风光,垂头便应:“……是。”   他们临走前不忘拽拽柏将军,柏祈凝着跟前的剑,终是不情不愿地退出去,满腹狐疑。   十骞在门口,做出个请的手势:“几位,二十大板,得罪了。”   柏祈脸色铁青地瞪他一眼。   十骞丝毫不怵,挥手叫人拿军棍来,至于这来找茬的柏将军,他亲自动手!   瞬时,西北大营传出几声惨叫。二十大棍,实在不算多,然只要力道掌握得妙,皮开肉绽,也不是难事。   闲暇的将士们纷纷好奇围观。叙清滑动轮椅过来,大家都问他:“叙大人,您可知他们犯什么事了?”   “造谣生事,以下犯上。”叙清微微笑了一笑,和煦温润,“你们都知道侯爷的脾性,回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心中有数。”   那厢,二十大板打完了。冷风裹挟纷飞的细雪一吹,钻心剜骨的疼,瘫在木凳子上的几个人,面如土色。   围观的将士们不由得胆寒,搓搓胳膊,不约而同道:“多谢大人点拨,我等明白了。”   营帐内,常念担忧地捂住江恕被鲜血渗透的纱布,方才用力过甚,定是伤口裂开了。   江恕却拿过她冰凉的手,另取一方雪帕子仔细擦干净她手心的血迹,他动作慢条斯理,耐心又细致,似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常念眼眶红红的,又有些想掉眼泪。她拼命捱下那股子酸楚,摇头道:“不擦了不擦了,我们先换药。”   “先回府吧。”江恕说着,拿纱布再将伤口缠绕一圈,止住血。   侯府的马车,正停在营帐外。   一行人有些费劲地坐上马车,常念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窝在江恕怀里,面上的难受开始藏不住。江恕拿大氅抱住她,一路沉默。   及至回了朝夕院,药汤早熬好煨在火炉上了,江老太太等了许久,眼下瞧见孙子孙媳妇一个病一个伤,连连叹气:“唉,回来了就好。念宝啊,你该吃药了。”   常念乖乖地抱住老人家:“祖母别担心了嘛,我吃,这就吃。”   春笙端药上来,她极力捱下那股子恶心,闷声灌了下去,苦着小脸,怕在她们面前吐了,紧紧抿着唇。   江恕递糖果过来,常念也只是摇头,不敢开口。   老太太道:“我去吩咐厨房煮参汤来,你们乖乖的,别乱跑了,啊?”   常念勉强露出个笑,江恕道:“您放心。”   老太太这才放心走了,也挥退了几个下人。   屋里静悄悄的,暖如春日。常念攥着袖口,脸色发白,有些捱不下翻涌上来的恶心,于是微微别开脸,再缓了缓。   “阿念。”江恕轻轻抚着她后背,“难受要说出来,别撑着。”   常念还是摇头,她宽慰自己,忍一会,就一小会儿,谁知下一瞬,胃里更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   哗啦。   刚喝下去的药,又吐了出来,浓黑的药渍洒在地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腥臭苦涩瞬间蔓延。   江恕脸色微变,着急扶住常念,她只吐了一口,撑着榻边无力开口:“没事,我没事,你别着急。”   江恕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心尖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常念又解释说:“华姑新换了药方,很……有一点点难喝,我喝完总会吐,不过没事的。”   她吐过后便没有那么难受了,药也能喝进去大半,对身子也好,除了……真的很难喝。   这药,江恕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没有办法,他不能替她,说出口话竟也变得苍白无力:“等身子好了,再不喝这些东西。”   常念不知有没有那天,不过眼下她点头,胡乱拿袖子蹭蹭嘴角的药渍,局促站起身,垂眸望着地上脏兮兮的毯,还有她乌黑的袖口,时刻记着夫君重伤行走不便,要保护好夫君的自尊,她犹豫着,小声道:“你坐着,我,我,”   “别动了。”江恕握住常念攥成小拳头的手,拉她重新坐下,用指腹抹去她嘴角残留的药渍,温声哄道:“吐便吐了,下回不许再这么忍着,脏便脏了,待会就换,既生着病,哪能处处体面漂亮?”   常念无措地低下头,虽然但是,好像确实是这个理。她慢慢抬起头,发觉江恕看向她的漆眸藏着一种深邃又隐晦难言的情绪。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常念匆匆别开脸,有些忐忑,夫君用这种眼神看她,是不是因为:“……我变丑了?”   江恕古怪地皱了眉,迟疑问:“你莫不是对丑有什么误解??”   常念愣愣的,再回身看着他,看到他眼睛里倒映出来的一张小脸,五官精致如初,除了眼睛有点肿,好像,也不是很丑?   江恕无奈道:“瞎琢磨什么呢。”   常念小声反驳:“谁让你那么看我…”这一看,就叫她想起那个荒唐的猜测,也不能怪她呀。   “好好,不看了。”江恕委实拿她没办法,开口唤侯在外间的仆妇进来。他则拄着祖母方才丢过来的拐杖站起身。   芦嬷嬷带宫婢进来,端温水给常念漱口,另从衣橱拿了一套干净衣裙过来,宫婢很快收拾妥当,她们殿下便又是干净漂亮的小仙女了。   常念吩咐道:“速去请赵太医过来。”然后又对芦嬷嬷小声交代几句。   芦嬷嬷会意,快步出去。   江恕不由得过来摸摸她额头,冰凉冰凉的。“还很难受吗?”   “不。”常念轻轻叹了口气:“叫太医过来是给你看看伤口的。”   江恕顿了顿,皮肉疼痛,于他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当然,为了让常念放心,他也不多说什么。   赵太医过来,首先看到宁远侯警告的眼神,自然字句谨慎,专门说好听话,换药的时候,他便说:“请侯爷随我来次间。”   江恕“嗯”了声,到了次间,身后跟着条小尾巴。他回身顿住。   常念就倚在门口,神情无辜地眨眨眼,眼神带着些委屈。   江恕眉心微皱,心中不忍,还是找了个不像借口的借口:“病中见血,不详。”   换言之:你快回去。   “……哦。”常念慢吞吞转身,三步一回头,看见拆下纱布后的狰狞伤口,身上没一块好地儿,便再也挪不动脚了。   打架绝不会落下这样的伤口。   她之前猜测,许是边塞有外敌入侵,这是战场上受的伤,可眼下,也不像。   她知晓问不出,方才叫芦嬷嬷去探查了,定要揪出始作俑者!   常念烦透了,等赵太医换好药就又进来,抱住江恕不说话,好似长在他身上的挂件一样。   江恕无奈笑笑:“难不成我沐浴出恭你也要跟着?”   “要。”常念闷闷道,“你去哪我就去哪,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们一直在一起。” 第98章 真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恕嘴角那抹无奈而纵容的笑, 在一瞬的怔愣动容过后,慢慢变成高山皑雾般的柔情,他薄唇轻启, 低声唤:“阿念。”   常念稍稍松开手, 勾着他脖子,仰头看看他:“怎么啦?”   江恕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温情了:“念念。”   不知怎的,常念脸颊有点发热。   江恕俯身用高挺的鼻子去碰碰,她白皙柔软的脸颊很热,只是轻轻碰一下, 她便忍不住瑟缩一下,像是嫩绿的含羞草,最后垂着脑袋, 藏起了涨红的脸。   江恕笑了笑,靠近她耳朵,气息微烫:“念宝。”   常念羞赧地咬咬下唇, 耳朵根都红透了!   “你,你别这么叫我呀。”她小声开口。   听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然江恕存了心似的,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念她的名字, 让那两个字在心间百转千回地烙印。   “阿念, 念念,念宝。”   常念心跳扑通扑通的, 好像要跳出胸口来, 勾住江恕脖子的手也跟着一紧,竟是将人拉下来些,她们脸颊贴着脸颊,常念没什么气势地威胁:“呜呜不许你念了!”   “嗯。”不念了。   江恕轻轻含住她微张的唇, 辗转厮磨。   窗外小雪花纷纷扬扬,火盆上的小火苗也雀跃着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一点交缠喘息,慢慢变得轻盈缱绻。   江老太太煮好参汤了,这会子又摆手叫她们先拿去小厨房的火炉上煨着,她落寞地回了福康院,一路叹息:“老身孤家寡人,唉。”   芳妈妈笑道:“赵老夫人总说要过来跟您玩叶子牌。”   “谁稀的跟她玩?”老太太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快过年了,我和念宝玩!”   “是是。”芳妈妈想,殿下过年估计也是和侯爷缠缠绵绵的啊。   显然,老太太心里都明白,其实她巴不得孙子孙媳妇好呢,可,什么时候有个大胖重孙来陪她老婆子就更好了。   -   常念被亲得晕乎乎的,整个人仿若踩在虚浮的云雾里,最后迷迷糊糊闭了眼,原本是想歇会,缓缓,哪知眼儿一闭,不到半响就睡了过去。   便是睡着了,手也要攥着江恕的衣袖不放。   江恕耐心等她睡熟了,才慢慢扳开那纤长的手指,放回被子里,随后他就看到小几上那个破碎了又被粘起来的福娃娃。   连这都砸了。   想来,气的不轻。   “娇气包。下回换个铜铁造的,砸不碎。”   嘴上虽是如此说着,江恕却在榻边守了一个时辰,到了要服解毒汤药的时候,才缓缓出了寝屋。   人走那一瞬,常念本能地蹙紧了眉头,梦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场景,她很疲惫,昏昏沉沉,意识朦胧,可倏的睁开眼那会,像是被人攥住四肢百骸,满心惊惧后怕。   “侯爷?”常念左右看看,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惊慌得坐了起来,胡乱穿衣下地。   外间也没有人。   她推门出去,茫然一瞬,就往小书房去。   今早她明明就见着他了,还听见他喊她念宝,怎么能是梦?怎么能一场空?   常念急匆匆走到小书房门口,还未推门,先听见里边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华姑:“侯爷,您这蛇毒没有三五日是解不了的。”   毒,什么毒?   常念僵僵地站在门口,所有思绪戛然而止,抬起的手也狠狠顿住了。   小书房中是华姑和赵太医向江恕回禀常念的病情。方才,江恕要求开双份的解毒汤药,华姑劝解,才说出那话。   赵太医也道:“欲速则不达,遑论您身上中的不止一种毒,玹麒神兽虽有治病救人的奇效,可本身就是一味强毒,深山里的东西,花花草草,蛇虫鼠蚁,说不得哪样就是剧毒,药性相冲,我等开药力求稳妥,还望您耐心些,不若,不若——”   “罢了。”江恕冷着脸,终于松口。毒多一日不解,行走不便,恐被外人看出端倪,西北大营中便多一分潜在威胁,至于身上的伤,尚可掩饰。眼下既没有快的法子,只得作罢。   江恕凝神思忖片刻,问道:“雪山瑞莲可够?”   二人齐齐点头答道:“够的够的,您足足采了三朵,晒干研磨成粉,每次入药只取微末,两月的药量都够了。”   江恕默了会:“阿念服药呕吐不止,又是怎么回事?长此以往,对身子可有损?”   华姑道:“药腥臭,加之三碗水熬成粘稠一碗,寻常人都难以下咽,莫说殿下……万幸于身子无损,若一月后身子能恢复至六分,便可减药量了。只这么来回折腾,殿下她,要受不少折磨。”   每日一碗药,胃里翻滚着吐一回,这哪里是治病?   是渡劫。   无药,有无药的难。有药,有有药的苦,不论如何,都只能她一个人受。   江恕自问可堪称一句足智多谋,多少年来,从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关,可这回,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股名为天命的无力,他阴沉着脸,长久不语。   门外,常念已经失魂落魄地蹲到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猜来猜去,怎么就猜不到江恕是为她去求药?她拼命捱下哽咽和抽泣,不敢发出一星半点的声响。   可她分明是想推门进去,想再看看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想抱抱他,诚挚地道声谢,然而几番抬手,又放下。   她怯懦,退缩了。最后只转身,走了几步便开始跑开。   芦嬷嬷从外边回来,见状吓坏了,“您怎么了?”   常念回了寝屋,一个人蜷缩在榻边的地毯上,只摇头,不断摇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起她吐出去的药,都是江恕拿命换来的,他都变成这样子了,他还若无其事地瞒她,他上午看到那样珍贵的药汤洒到地上,该多心痛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下次,下次我一定一定一滴都不剩地喝下去!   可,现在他不能走路,又中了剧毒,她要是喝药还不能好,又该怎么办?   她原本就没打算活很久的!来了西北,能熬多久是多久,可江恕他……他定是疯了!   这一瞬间,常念迷惘、懊悔、恐惧、无助,甚至有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叫她喘不上气,胸腔发窒,如果能再重来一回,江恕她也不嫁了,再不要这么拖累别人涉险了。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她,母妃和哥哥会好过很多,也不会有软肋,遑论是远在西北的江恕,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宁远侯,怪她,都怪她!   “嬷嬷……”甫一张口,常念竟猛地吐出一口血。   “殿下!!!”芦嬷嬷脸色大变,慌忙跪地抱她起来:“快来人!”   常念呜咽着抓住芦嬷嬷的手,摇头:不要说了,不要叫他知道。   芦嬷嬷望着那双绝望的泪眼,终究默了下来。   主仆俩手忙脚乱,赶在江恕进来之前,又躺回床榻。   芦嬷嬷声音都是发颤的,极力冷静道:“侯爷,方才老太太过来说,让您去福康院一趟。”   江恕的目光看向里面,芦嬷嬷急忙道:“殿下还睡着,有老奴看顾,您放心吧。”   江恕顿了一会,狭眸锐利,扫过地上几滴不甚起眼的血迹,沉默拄着拐杖出了门。   鼓起一小团的被子里,常念尝到了满口的血腥味。   不久,华姑提着药箱急匆匆赶来。   郁结于心,窒闷难抒,难怪吐血。   -   晚膳很丰盛,各色参汤鱼汤骨头汤,江老太太笑着道:“你们多吃点,都是补身体的!”   常念的脸色很不好,唇色亦是苍白,嘴角那抹笑却是沁甜:“祖母真好。”   “乖,我们念宝最爱吃鱼了。”老太太给她夹鱼肉,又盛鱼汤,然后给孙子夹大骨头,忙上忙下,自己倒是顾不上吃。   常念最明白该怎么让大家放心,她努力多吃几口,多笑几声,老太太很开心,只有江恕眸光深邃,多数时候都是静默。   晚膳后,仆妇们往净室送沐浴热水。   常念看看江恕,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夫君,伤口沾不得水,我帮你擦一下吧?”   “不用。”江恕揉揉她脸颊,他右手上的毒缓解不少,能动了,“快回去歇着。”   “……好吧。”常念听话地回去躺下。这一晚上,也没有絮絮叨叨说话。   可十几日未见,她有很多话要说的,大到京城送来的书信和消息,小到今日吃了什么好吃的糕点。   她们相拥而眠,分明互相知晓了对方极力掩藏的真相,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翌日清晨,华姑照例送药来。   常念神色黯淡了一瞬,缓了缓,重新扬起笑脸,用开玩笑的口吻调侃道:“待会干脆找布团堵住我的嘴好了,就不会吐了。”   江恕在她身后,声音沉沉,醇厚有力量:“阿念别怕,吐了也没关系,药可以再熬。”   常念抿抿唇,嗡声说:“好。”   待药汤晾凉些,她就慢慢的,一口咽下,再喝一口,缓一会,保证不会吐了,再喝。   江恕看到她皱起来的小脸、隐忍得通红的眼睛,剩下最后一口时,终于将她手里的碗拿走。   常念不解地望过来,只见江恕铁青着脸,一口喝了下去。   常念呆呆地忘了反应:“你……唔!”   半响,江恕回味着口腔里无限蔓延的苦涩腥臭,缓缓道:“简直难以下咽。”   所以,根本不怪你,是这药太苦了,别自责,更不许多想。   常念垂着头没说话。   江恕将她拥入怀里,无声地安抚。不知过了多久,常念才嗓音艰涩地开口:“对不起,都怪我,害你变成这样。”   “这样是哪样?”江恕笑了笑,淡淡的语气是说不出的宠溺:“对得起,且,荣幸之至。”   常念愣了好久,可只有傻子才觉得荣幸啊。   她心底的恐惧和压力没有消散,甚至随着时日,越发地深。 第99章 常念 常念!你要是敢死我立刻回京扶端……   时已大寒, 京城落雪纷飞,自巍峨高台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虞贵妃坐在临窗炕桌前, 遥望外头覆雪的巍峨高墙, 已半个时辰之久了。   皇帝从勤政殿过来,挥散一众跪下请安行礼的宫婢嬷嬷,独自走到她身后,再顺着那视线一看,高墙隔断的, 正是西北方向。   唉。   皇帝不由得叹了声气。   虞贵妃回身看看,收敛神思,起身福了福身:“陛下过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皇帝握住她的手, 不甚在意地道:“老夫老妻,不必传了。”   这话,虞贵妃却没有接。   皇帝只当是爱妃思女心切, 坐下后翻了翻小桌上放的一沓信,都是西北送回来的。他边看边问道:“房嬷嬷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至今未有。”虞贵妃猜房嬷嬷是被阿念收买了,跟着那丫头一起瞒。对着皇帝,也犯不着多说这些, 便道:“豫王妃产期将近, 不如从太医院调两个人过去随府听候命令吧?免得再出了乱子。”   皇帝捋捋胡须,沉吟片刻, 道:“凡事是该谨慎些, 你心思细腻,都由你定。朕等着这个皇孙出世呐。”   虞贵妃微微皱了眉,语气半是试探:“倘若是个皇孙女,陛下岂非好生失望?”   皇帝露出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摆摆手,意味不明地道了句:“朕可是把朝阳当心肝宝贝疼。”   说罢,他慢悠悠喝起茶来。   是个皇孙自然最好啊,这储君之位该定了。皇帝心中属意豫王,奈何端王有个皇嫡子的名头,朝中一群老古板争吵不休,头疼。   是个孙女的话,   等孩子生了再说吧。   如此,虞贵妃心中便有了数,只皇帝这话,叫她眉心蹙得更紧,面上也多了几许不加掩饰的质疑。   当心肝疼?   若非当初阿念心属宁远侯主动嫁去西北,这门婚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适时,宫外疾步进来一个嬷嬷,见礼过后,附身对虞贵妃私语几句。   虞贵妃眼神示意她先出去,皇帝在那头瞧着,不禁问:“怎的?”   “唉。”虞贵妃面露难色,“陛下,宫人方才来说,有人瞧见朝华与时将军在御花园私会。”   “什么?”皇帝登时重重放下茶盏,面上的和善也消失不见了,“真是不成体统!叫她二人过来!不,朝华是个痴傻的,朕去问问时越,眼瞧东月国求娶在即,他这一出是怎么个意思!还是西北安宁久了没有仗打,他皮痒了?”   皇帝板凳没坐热呢,就十分不悦地出了永乐宫。   虞贵妃淡淡福身相送,对于朝华的婚事,她并未有多在意,力所能及,能帮衬则帮衬,力所不能及,便看朝华自己的造化。   最最要紧的,还是她苦命的阿念。   近日相传京城来了位神医,妙手回春,千金难求一药。   虞贵妃已经请人进宫来了。   不论千金还是万金,此神医都要去西北一趟。   -   常念默默记着她喝这药的日子,至今有五日了。可她的身子好像根本没有变化。   华姑每日都会来诊一遍脉,说辞也都差不多:“有好转的,您放宽心,还需静养喝药。”   往日常念都是乖乖点头,今日,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有好转是什么意思?好了多少?还要多久才会好?真的……会好吗?”   华姑一时为难住。   常念拉住她收拾药箱的手,靠近些,小声问:“你只管实话与我说。”   “这,”华姑安抚地笑笑,“您放心——”   常念不高兴地打断她:“日日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常念害怕呀,又着急,整日整日地焦虑担忧,要是药不够,要是不好,该怎么办?她不愿意辜负江恕的一番苦心,更不愿再见他拿命涉险。   华姑大抵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为医者,治病救人,有一颗仁慈怜爱之心,可也当真是不敢说几日就能好。   沉默半响,常念什么都明白了,她躲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小团,声音闷闷的:“算了,你出去吧。”   华姑张了张口,见宁远侯滑动轮椅进来,遂才轻声退了出去。   江恕停在榻边,伸手将被子拉下来些,露出一张眉心蹙紧、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的小脸。他拨开那些挡到眼睛的发丝,好笑问:“谁惹阿念生气了?”   常念看他一眼,视线移转到他坐着的轮椅,这轮椅是她特地派人去打造的,要大、灵活、舒适。如今见着夫君这样英俊高大的男人坐在上面,心里不由得更郁闷。   常念却还时刻记着,夫君是因为她才变成残疾,要保护好夫君的自尊和体面。于是她坐起来,弯唇笑了笑:“没生气。”   江恕不拆穿她,从身后拿出一袋糖炒栗子,刚出炉不久,还冒着热气。   常念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哇,好香!”   江恕慢条斯理地给她剥栗子,“我记得年前在京城,你说栗子吃多了上火,再不想吃。”   常念愣住了:“啊?我说过吗??”   江恕将栗子递到她嘴边,淡淡问:“这么快就忘了?”   “……咳咳。”常念慢吞吞地想起来了,不过嘴里的栗子香甜可口,她才不会承认,便理直气壮地道:“谁叫你日日送栗子呀?我还没见过哪个世家公子这样哄姑娘的!”   江恕定定瞧着常念,手上动作也停了一瞬,片刻之后,意味不明地问:“想来,是有许多世家公子向朝阳公主示过好,哄过公主,所以一对比,得出经验来了。”   常念:“……”   来了又来了。   无中生有胡编乱造的能力还有谁比宁远侯更强吗?   罢了,要保护好夫君敏感脆弱的心灵。   常念无辜地摇摇头,身子挪过去一些,搂住江恕的脖子,委屈道:“本公主好生冤枉!比窦娥还冤!等下说不准就要寒冬腊月里艳阳高照了!”   “啧。”怎么就生了张这么说话的嘴?   江恕捏着手里的栗子喂到她嘴里。   常念又格外真挚地感慨道:“欸,还是夫君剥的栗子最好吃,她们都不行,真奇怪呀。”   江恕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常念“噫”了声,坐直身子,心道还有她哄不好的小气鬼吗?   当然,糖炒栗子还是不能多吃。   江恕剥了两三颗就放下了,常念顿时皱了眉。然还不待她小声抱怨,又一阵香味飘进鼻间。   是房嬷嬷拿着两个烤地瓜走进来,远远看着灰扑扑的一团。   常念没有吃过,困惑地看向江恕。   江恕接过盘子里的烤地瓜,耐心剥了外皮,露出被烤得金黄酥软的地瓜,“你先尝尝。”   于是常念试探着咬了一口,又香又软又甜!她惊喜得眼角眉梢都染了笑:“好吃!”   江恕笑了笑,不过是民间不值钱的普通东西,却能叫她这么欢喜。五谷杂粮,于身子无损,他并不拘着她多食。   午膳时,房嬷嬷多做了一道拔丝地瓜和地瓜甜粥。   常念难得比往常多吃了些。可用过午膳后江恕还耐心陪着她说话,她疲惫,又不敢昏沉睡下,怕只怕醒不过来,更叫人担心,而且——   夫君白日陪着她,意味着要拿晚上休息的时间来补,他本就重伤未愈,身子虚弱,要是再熬几个夜,她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常念叫了春笙和夏樟拿话本子去暖阁,然后推江恕去床榻歇着,只道:“话本故事多缠绵悱恻,不适合宁远侯听。”   江恕虽不放心,到底还是依着她。   当夜,常念很早就睡下了,强撑了一日,精力早已耗尽。   江恕仍是等她睡熟了才去书房处理这十几日积压下来的大小事务,书房太远,恐有事来不及回来,遂吩咐十骞将军务册子和邸报都送去小书房。   十骞搬着好几摞东西,沉甸甸的,进来时不慎磕碰到桌案后的博古架,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下来。   十骞急忙躬身请罪:“侯爷恕罪!!”   江恕沉着脸,没说什么,俯身一一捡起来,十骞也急忙帮着收拾,生怕再触怒冷面阎罗,手忙脚乱地将东西物归原位。   “等等。”江恕忽然出声。   十骞后脊一寒,完了,终究逃不过一顿罚!   然而江恕只是将他手上的一本诗集抽出来,冷声道:“出去。”   十骞讷讷,急忙退出去。   小书房里,江恕坐了下来,慢慢打开诗集里一封上书“江恕亲启”的信。   字迹娟秀小巧,很漂亮,像阿念一般的漂亮。   然而江恕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脸色已然阴沉至极,诗集里还有一封字迹新的,像是刚写不久,他一并打开看完,最后重重拍了桌子。   江恕攥紧那两封信,铁青着脸回了寝屋。   离去前还是漆黑的寝屋,不知何时点了一盏小灯。   灯光昏黄,映照出床榻边上一抹纤弱的身影。   江恕没有坐在轮椅上,也没有用那拐杖,他身体本就比寻常人强硬,几副解毒汤药喝下来,余毒解了大半,此刻一步一步绕过垂帘屏风走进来。   他倒要好好问问!   她心里究竟将他当成什么!   谁知走进来,一眼竟是看见常念拿着把剪子往雪白的脖颈上划!   江恕神色骤然一变,声音颤抖着,夺口而出一句:“常念!你要是敢死,我立刻回京扶端王上位!” 第100章 许诺 刀山火海我也去!   静谧的夜晚, 猛然一声厉斥传来,常念吓得手一抖,尖锐的剪子划过娇嫩雪肤, 浅浅的刺痛感, 然她愣愣地望着几步远的凶狠男人,忘了反应。   那厢,江恕说完狠话便三步做两步疾速迈过来,一把夺走她手里的剪子,咬牙切齿地问:“你在做什么?”   成亲这么久, 常念从未见过江恕这副凶悍冷厉的模样,好像要生生吃人一般。她只抬头望一眼便胆怯地移开视线,肩膀轻轻颤抖着, 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我,我拿剪子剪线头呀……”说完,常念小心翼翼地扯衣领出来给他看, 领口绣有两朵小桃花,线头松了,掉出来一根长长的毛绒线条,很碍事。   江恕看到了, 也看到她脖颈上一道指甲盖大小的划痕, 那会子,身子一僵, 就这么把剪子扔了出去, 扔得远远的。他松了口气,坐下来,紧紧抱住常念颤抖的身子,似要将她揉入骨血, 低低的声音里藏着丝微不可查的慌乱:“阿念,以后别拿那个东西,别做危险的事,成不成?”   常念沉默地咬了咬下唇,好半响,才在他怀里点点头,又小声解释说:“我有点睡不着,刚刚好摸到这个松松垮垮的线头,就想拿剪子剪一下,没干别的。你别这么着急,别担心,别误会,我又不是当真——”   “我不许!”江恕忽然放开她,掌心用力握住她纤弱的肩膀,恶狠狠地道,“死,想都不许想!”   常念怔怔望着他,眼眶红了红,忽然有点委屈。   也不只是有点。   是好委屈。   鼻子一酸,眼泪就啪嗒掉了下来。   她自责地垂下头道:“是我不好,总叫你担心,可是我……我真的没有想去死,我以母妃和哥哥起誓,我没有。”   哪怕想过,也只是一个一闪即过的念头。   她怎么能不管京城日夜牵挂她的至亲?又怎么能不顾夫君和祖母的殷切期盼?遑论,她都已经死过一回了,今生无论如何也要努力活久一点啊!   眼泪啪嗒戳在江恕心尖上,滚烫灼烧,阵阵的疼。他漆黑的眼眸滑过一抹晦暗不明的情绪,顿默片刻,轻柔拭去常念脸颊上的泪水,声音也慢慢温和下来:“我不该这么冲动,错怪阿念,是我不对,别哭了。”   常念吸吸鼻子,可眼泪还是要掉下来,哭着哭着,她忽然推开了江恕,呜咽着质问:“你方才说什么?你说,你要回京扶端王上位!你同哥哥作对,就是同我作对,我……以后我再也不敢信你了!”   闻言,江恕顿时黑了一张脸,伸手过来,却被常念躲开。他眉心紧蹙着,终于扬起手中的信,一字一句沉声道:“我是说,倘若没有你!夫人不在,我江恕凭什么要拿宁远侯府百年尊荣和前程去掺和这场争斗?你若在,刀山火海我也去!”   常念打了个哭嗝,这才看见那两封被攥得皱巴巴的信。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难怪气冲冲跑过来,又误会她想不开要自尽,然而一瞬的静默过后,漾在眼眶里打转儿的泪珠,掉得更凶了。   “可我总是会死的啊,短则一年两年,长则三五年,我也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可这个身子就是这么坏,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也想健健康康地活着的!”   常念大声说完,又半跪在榻上抢过江恕手里的信,打开指给他看,“你既偷看了我的信,便该看到我都明明白白写了,难不成帮哥哥于西北于宁远侯半点益处也没有吗?你当初之所以向父皇求娶朝阳公主,不正是几番沉思认为豫王才是上选吗?我又算什么呢?不过也是你因利而择的一步棋罢了!我在不在真的没那么重要!”   一番话,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当真没有半点弯弯绕绕了。   江恕沉默地看着常念,幽深的眼神看似平静,心里却翻滚着泼天的气与怒,他到底还是温和的语气,道:“阿念,纵我当初所思所想是西北安宁,却没有半分怠慢轻视你的意思,今时,我将你当成至亲至爱,无论如何,定会护你安好无虞,若这药无用,我会再想法子,你别怕,姑且信我一回,好吗?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要你再拿命去求什么珍稀灵药吗?又要中毒又要断腿断手吗?还是说下一回就直接回不来了?   不!我不要!我宁愿就这么痛苦病死也不要你去做这些丧命的事情!   常念把信揉成一团直接丢了出去,动作太急,情绪太过激动,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小脸惨白,江恕急忙倒了润喉雪梨汤来,也被推开。   常念抱住膝盖蜷缩在角落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生疏眼神看向江恕:“不用你装深情来照顾我,也不用你去涉险求药,更不用你白日陪我哄我又彻夜忙于公务!我留给父皇母妃的遗言都说了,日后出了什么差错,绝不是宁远侯的疏忽。我身子什么样,她们都明白的,没有人会责怪你。”   江恕攥紧雪梨汤的瓷碗,咔一声碎裂,温热的汤水从指尖滴落,隐约有血色。他慢慢回味着这番话,气笑了,耐着性子,再问她:“常念,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没有说胡话。”常念把他的枕头也丢到地上,倔强地抬起下颔,“你走,你出去,以后都不用你管我的死活!本公主嫁你也不过是为了大局,才不稀罕你的可怜和同情!”   江恕听完,竟笑了起来,笑得胸腔发振、发痛。   他转身走了,尚未完全恢复的右腿有些用不上力,他挺拔如山的身形因这缓慢的走姿,显出几分落寞和冷清。   常念揪紧了袖口,一颗心也揪了起来,不,是有什么东西将她整个人撕扯着,自责又懊悔,却毫无办法。   对不起对不起!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从小到大,除了母妃和哥哥这样的血脉至亲,当真没谁这么真心诚意地待过她,她是风光受宠的朝阳公主不假,可大局面前,父皇明知她体弱还是会将她推来西北,遑论那些因她的身份而殷勤追捧讨好的人呢?谁会真正喜欢一个三步一喘需要时刻精细照料的病秧子?   前世舒衡倒是爱她,将她如珠似玉地捧着,可最后不也为了家族前程利用她害死至亲?   重来一回,常念不知道爱是什么了。她只知晓宁远侯正直大义,责任心很强,是个哪怕没有感情也能托付大业的人,可他现在……他没有说什么情爱,他只说,他会想办法,他定会护她安好无虞。   轻易不许诺,许诺定为之。   除了恐惧身子不好,常念还有一丝惶恐,这些日子,她真的已经很尽力笑着,让身边关心她的人都放心了,药苦不敢说,拼命也要喝,身子疲惫不敢睡,强撑着也要找事情做,她害怕他们失望,对她失望。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要是有一日,江恕付出所有,却发现她真的药石无灵,放弃了,那样的境况,光是想想,便令人胆寒恐惧。   常念捂住胀痛的脑袋,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不想了,话已出口,如同覆水难收。她默默去地上捡那个枕头起来,拍去灰尘,抱在怀里发怔。   直到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   常念回了神,抬眸看去,怔愣一会,顿时又藏起那枕头,“你还来做什么?”   江恕拿着药瓶和纱布走到她面前,坐在榻边,沉着脸,也不说话,修长的手捏住她下巴,抬起来,指腹抚过脖颈上一道浅浅的小伤口,血已经凝了。   常念不自在地别开脸,捏住她下巴的手却是强劲有力。她闹得实在厉害了,江恕才放开手,却是很快的,用手掌握住她半边脸颊。   而后,江恕微微倾身过来,亲吻落在常念雪白的颈,温热的舌尖轻轻拭过那道血珠凝结的口子,来回反复。   常念推不动他,反将自己弄得很狼狈。她心口跳动得厉害,像被人拿鼓点一下一下地用力敲着,她气急败坏道:“江恕!!”   江恕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扫她一眼,掌心移开,开始上药。   常念张了张口,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怏怏垂了脑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不说了。   可是江恕这药上了许久,抹一遍,两遍,三遍……好似没有尽头一般,指腹抚着颈上细腻的雪肤,慢条斯理。   常念嗡声问:“好了没有?”   江恕收了手,拧上小瓷瓶。   常念摸摸脖子,很快躺下拿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自己,她侧身背对着江恕。   深夜,寝屋安静极了。   过了一会,常念就忍不住回眸看一眼,发觉江恕还坐在身边,黑眸深邃,她顿时一僵。   “睡吧。”江恕摸摸她泪痕未干的小脸。   常念抿抿唇,钻进被子里,又慢吞吞往里侧挪,身后空出一大块地方,那个扔出去又好好捡回来的枕头也露了出来。   江恕无奈笑笑,躺上去,从身后拥住这个纤弱柔软的身子,温声哄着道:“睡吧。”   常念闭上眼睛,概因心里头压着事情,好半响也睡不着,她的手摸索着,摸到压在床下的佛祖菩萨像。   江恕宽大的掌心覆了上来:“什么也别想,什么都别怕,倘若他们庇佑不了你,还有我。”   “你……”常念轻轻一哽,气闷道:“我话还没有说清楚吗?不用你。”   江恕默了片刻,耐心问她:“阿念,你在说什么胡话?”   “没有说胡话。”常念嘴硬道。   “没有吗?”江恕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她。   一直问到,每当她心底冒出那种自责懊悔的情绪,不该有的傻念头,便会紧接着意识到,这就是错的,是胡话。   常念心里酸酸的,发着苦,最后摇摇头,十分严肃地道:“不管我好不好,都不许你再做那种事,否则我就不吃药,我就当真拿剪子戳自己。”   威胁人这一套,她也学会了,且有模有样。   江恕有些哭笑不得,遂换了法子问她:“要是好了,你想做什么?”   好了?   常念大着胆子幻想了一下:“想看看平安,想去骑马,还想去一回灯会……好多好多。”   江恕向来寡言少语,听到她提起骑马灯会,竟同她慢慢回忆一遍几月前的轻松欢乐。   他耐心,温和,而包容。   常念摸着菩萨像的手动了动,变成手心向上,又慢慢穿过江恕的长指,十指相扣。   江恕低声笑笑,珍爱地亲.吻常念泛红的眼睛,冰凉的脸颊。   这祖宗,一晚上,磨得他心肝疼。 第101章 红线(微修) 你乱吃什么飞醋?!……   翌日清晨, 朝夕院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常念昏昏沉沉醒过来时,却是快晌午了。身侧没有人,她起来坐了会, 懵懵想起昨夜, 又苦着一张脸躺下,郁闷又焦灼。   春笙跑进来,兴冲冲道:“殿下殿下!您快出来看看!”   常念耷拉着眉眼看她一眼,没什么神气,怏怏问:“看什么?”   春笙卖了个关子, 只神秘道:“您起来就知道了!”   常念这才起身梳洗穿衣,病中不见外客,她已经许久没有挽发着妆了, 长发轻柔披散,乌黑如墨,更衬肌肤如雪似玉,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当真似飘落的雪花般瓷白,偏偏带着些许病态,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   常念望着镜子发了会呆。   春笙便问道:“您以前总说玉衬得人气色好, 今日不如戴这副玉兰耳坠吧?”   常念看了眼。   耳坠精雕细琢, 玉兰柔婉细腻,是江恕亲自雕的。   往常这时候, 她定是欢欢喜喜地戴上了, 还要拽拽江恕的袖子,踮脚问他:漂不漂亮?   今儿没兴致。   常念淡淡摇头,准备去外间瞧瞧有什么稀奇东西,可人还没完全走出寝屋呢, 便听见一声马鸣。   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把马骑进朝夕院?   常念皱眉走出来,瞧见宽敞的正厅里一批毛色雪白的小马驹,漂亮又干净,整个人都惊呆了:“平安?!”   平安是她在安城的小马驹,一行人回银城宁远侯府时,便跟着一起回来了,此前一直养在西北大营的马厩里,天儿冷了,她再没骑过马,细数时日,快有三四月了。   江恕放了缰绳走过来,淡淡道:“昨夜不是说想看看吗?”   常念愣了片刻,她是说过,可只随口一说呀!况且,马怎么能带到正厅来啊?不过她惊讶过后便好欢喜,上前摸摸平安的毛发,平安也温顺,亲昵蹭蹭她手背。   “平安长个儿了。”常念不禁有些担心,“来年我岂不是又连马也上不去了?”   江恕默了默,颇有些无情地肯定道:“十有八.九。”   “欸。”常念有点不高兴,回身看他,这凝神一看,才察觉不对,江恕是好好站着的!他本就该这么挺拔而立,只这些日子……   常念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磕巴问:“你,你,好了?”   江恕垂眸看看,倒也没完全好,他用不惯拐杖,轮椅更是累赘,遂弃了,行步缓慢,便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常念一下放开了平安,蹲下掀开他黑色的衣袍摸了摸,确定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后,鼻子一酸,眼睛又红了红。   “呜呜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好了,当时我好愧疚好自责,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才够,呜呜呜万幸会好!”常念抱着江恕的腿,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虚惊一场的宽慰,又哭又笑的模样,活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可怜。   江恕蹲身下来,摸摸她的头,冷峻面庞上却有丝古怪神色滑过。   是了,那日一开始,夫人就以为他残疾了,当时为着瞒她求药真相,遂不多作解释,哪曾想后来机缘巧合被她得知,又,看到两封遗言,昨晚闹得不愉快。   难怪。是他未将话说清。   江恕沉思着,扶常念起来,温声道:“解毒即痊愈,无需担心。”   常念点点头,胡乱揉了揉眼睛,笑起来:“真好。”她招手派人去请赵太医过来,可见心底还是有点不放心。   江恕无奈笑笑,由着她罢。   赵太医过来,自然明白该说什么:“侯爷身子骨硬朗,再静养一月不得剧烈运动便全好了,您就放心吧!”   “嗯嗯!”常念想想,又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快也给我看看。”   赵太医犹豫一瞬,抬眸对上江恕冷沉的眼神,顿时笑着从药箱拿出巾帕和手枕,细细把了脉。   “怎么样?”常念紧张地望着赵太医。这时候,平安走过来蹭蹭她后背,痒痒的,她手腕不禁一抖,回身轻嗔:“哎呀,不要乱动了!”   平安叫唤两声,老实垂下头。   赵太医正收手抬眼,蹙眉对江恕摇了头。   江恕脸色微沉,递了个眼神过去。   常念再回身过来,只见赵太医和蔼可亲地笑着,道:“殿下,微臣观您的脉象较之前几日要强不少,不知近日饮食可佳?睡眠可好?可有心慌心悸,再咳嗽吐血?”   常念“啊”了一声,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赵太医怎么直接把吐血这茬说出来了呀?她不敢去看江恕,慢吞吞道:“吃的尚可,只夙夜难寐,心悸多梦,时常喘不上气,咳嗽倒是咳,不过吐血……不吐了。”   赵太医又不动声色地看江恕一眼,才道:“微臣给您再开两幅安神舒缓的药汤,配着华姑所开药方一同服下,相信要不了三五日,便可缓解了。”   “当真?”常念问完,又很快摆手,“快些开药来。”   “是。”出门时,赵太医抹了抹额上的虚汗,从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扯谎骗病人!   其实常念半信半疑的,自己也琢磨一会,再有几日就是除夕了,她也想欢快地陪大家吃年夜饭。   潜意识里,常念还是选择相信赵太医,再一想,便不由得期待起来,可是回身看到江恕正静静地看着她,她眉心又浅浅蹙起,小声念叨:“不用你陪我。”   江恕却没说什么。仆妇摆膳,他用午膳,常念用早膳,随后两碗药汤端上来,一人一碗。   她们安静,平和。   做完这些,常念便该赶人了,可谁知十骞在外头禀报道:“侯爷,关大人陆将军等人都到了。”   江恕“嗯”了声,看样子是早已安排好了公务。他转身来问常念:“待会要做什么?”   常念道:“给母妃写信,再看看账本。”   江恕示意小厮来牵平安下去,而后自然握住她的手:“走吧。”   常念:“……??”   默了会,她才为难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不用一起。”   江恕沉默地看她一眼,不知从哪拿出一方雪帕、一根红线,雪帕覆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再将丝线仔细缠绕在她手腕上,红线另一端,则缠绕在自己手上,最后,打了个死结。   常念愣愣看着,彻底茫然了,直到江恕带她来到小书房。   小书房原本的布局变了,眼下一分为二,中间以一道八扇屏风为隔,进门处简洁,只一张整齐堆有几摞册子邸报的案桌,一张紫檀木交椅,后半段,倒是书架软榻小食糕点一应俱全。   芦、荟二位嬷嬷也在。   常念进来,先是惊讶了一番,待江恕绕过八扇屏风在那交椅坐下,手腕上的长线也逐渐被拉紧,不长不短的距离,只要他轻轻动一下,她便会跟着扯动线条。   好半响,常念反应过来,登时懊恼地躺在布置柔软的昙花小榻上。   实在大可不必这样看着她!!   她才不会拿剪子戳自己,多疼呀?万一戳不死,还要破相,多丑?   江恕轻轻动了手腕,拉紧的线条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传到常念手腕,她脸上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   真是,好丢人。   外头,有要事禀告的几位将军依次进来,声音出乎意料地低。隔着屏风,又一道珠玉垂帘,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只瞧见侯爷手腕上一条红线,说了几句话,便抬抬手,分明是十分细微的动作,可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便有些匪夷所思。   等第一位禀完事的关大人回到营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军中将士们便都知晓他们侯爷连日不露面是何缘故了。   原来是在府中陪殿下啊!   啧,英雄难过美人关。   -   “美人”此刻有些烦躁。   江恕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到了酉时,不论桌上还有多少公务,都停了笔。他回来,对上一双幽怨的眼。   常念无奈道:“我真的真的不会寻死。”   听闻一个“死”,江恕眸光微黯。   常念主动拉拉他的大手,柔声细语地道:“昨夜是我话说重了,你别当真嘛?下回我再不说了。”   江恕握紧常念冰凉的手,淡淡道:“无妨。”说罢,他却是缓缓将她拥入温暖的怀里。   他的胸膛一年四季都这样暖。   常念把手放在他心窝上暖暖,再一次,认真而诚恳地重复道:“人各有命,而非一命换一命,我会好好吃药,但不许你再这样分神,做危险的事情,否则我真要闹脾气了。”   江恕抬手抚上她的后颈,良久之后,道:“院后温泉,于身子有益——”   “行行行,我今夜就去泡。”常念乖乖应道。   -   福康院里,江老太太听着芳妈妈回来汇报,沉思问道:“当真和好了?”   昨夜闹得那叫一个凶哟,她老婆子愁得一晚上没睡着。   芳妈妈笑道:“好了,老奴亲眼见着侯爷和殿下去了温泉池。”   “也罢。”老太太拄着拐杖在屋里来回走了走,“阿恕是个不会说话的,就怕留了心结有隔阂,日后越发生疏。”   -   这个寒冷的雪夜,时越风尘仆仆赶回了宁远侯府。   江恕一脸不耐地从朝夕院出来,叫人到书房回话。   书房里暖和,时越脱了大氅抖落抖落飘雪,才进来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一杯不够暖身子,索性提了茶壶灌。   江恕微微皱眉,待他缓过来些,才问:“怎么回事?”   时越愤愤拍桌,气道:“信里一两句话说不清,如今我需得好好说道!这朝华公主可不傻,主仆俩竟合起伙来算计上我了!东月国求娶,还允诺大晋以五座铁矿山石、盐湖及上等枣红烈马百余匹为聘礼,老皇帝能不心动?谁知这节骨眼,使臣正见着我与那公主在假山后,天知晓,我好心进宫全因受殿下之托,出了这茬,呼延山那厮便道公主仍娶,只矿山要减四座,到嘴的肥肉飞走,皇帝不乐意了,当下召我进宫质问,甚至迁怒西北宁远侯府是否有好高骛远之野心,恣意妄为……这京城我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好一个虎狼窝争斗场,各算各的,能活下来当真需得有两个脑子四双眼睛才成!”   一口气说罢,时越又灌了几口茶。   江恕沉静坐下,默了半响,提笔写信,“你赶了两日的路,先在侯府歇下罢。”   “今儿你就是赶我走我也走不动了。”时越累瘫在椅子上,慢慢琢磨起来,“东月国不对劲,着实不对劲,搭上矿山盐湖就娶个傻公主回去,他们图什么?”   江恕笔尖微顿,问了句:“端王那边,与东月联络可密?”   时越道:“称兄道弟,言笑晏晏。”说完,他有些反应过来了,顿时坐直身子,“难不成,端王与东月联手,密谋欲图大计?如今端王强敌便是豫王,要取胜,必先离间皇帝与西北,若侯府兵权旁落,豫王算是失了最强后盾,届时……好深的算计!”   江恕这才抬眼,看向时越的眼神中难得带了几分赞赏:“你倒是长进不少。”   时越又瘫回椅子,“被那朝华公主算计一回,我着实怕了。不,想来那傻公主也是被利用了,一心想来找她的朝阳妹妹——”   “你说什么?”江恕的声音,倏的冷了下来。   时越只觉着刚暖和一点的身子,又爬上一股子凉飕飕的寒。他试探道:“朝华公主被利用了?朝阳……妹妹?”   江恕沉着脸,“啪”一声放下狼毫,浓黑的墨水溅出几尺外,正中时越手背。   “你乱吃什么飞醋?!天地良心,我只复述罢了!”时越嚯一下站起身,拎起衣架上大氅便往外跑,一面喊道:“十骞,十骞啊!快来给我安排个厢房!”   一溜烟,人影都瞧不见了。   江恕遂才将信折好,放入信封,上书“陛下亲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江恕回到朝夕院,常念正捧着碗小汤圆,吃宵夜。   他脸色不太好。常念给他喂了个汤圆。   江恕抿着唇,到底还是张了口。汤圆软软糯糯,香甜可口。   常念自己也舀了一个。   谁知听江恕冷不丁地道:“朝阳妹妹。”   常念手一滑,汤圆又掉了回去,她惊讶抬眸看着江恕,神色复杂极了,半响,才勉为其难地道:“也罢,你爱唤我作朝阳妹妹,便就这么唤吧。”   江恕笑了声,语气生硬道:“玩笑罢了。”   常念:“……哦。”她默默去练了套五禽戏消食,一套动作下来,鼻间冒了汗,身子却不再是沉重疲软,就像是一下子,轻盈了,做梦一样。   那面镶嵌珍珠宝石的大镜子照出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两抹红晕生气灵动。   “欸,你瞧!”常念忽然回身道。   江恕拿了方棉巾过来,替她擦着汗,“瞧什么?”   “我变好看了!”常念急急说完,又改口道:“不,我好像好了呀!”   江恕垂着眼睛,抚在她脸颊上的棉巾变成了掌心,他未及说话,常念便拉着他的手道:“日后我指定不挑食了,我顿顿大鱼大肉,日日早起练五禽戏,还有那什么拳,我都学!定将身子养得硬梆梆的!”   好一番壮志豪情。   江恕笑了:“要是到时做不到,怎么罚你?”   坦诚来说,光是早起一条,就难。 第102章 第一年 红包呢??   常念信心满满, 拍着胸脯道:“要是做不到,随你怎么罚。”   江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话,我记下了。”   “当然!”极度的悲情与豁达的乐观, 有时候并不冲突。   随后, 常念又练了两遍五禽戏,身子却有点难受起来,她不肯信,还要练,江恕无奈地握住她肩膀, 俯身看着她眼睛:“今夜你便是练上十套八套,也不能立时就好。”   当初学骑马,她也是这般, 才学会上马就嚷嚷着会骑马了,孩子心性,快活而单纯, 令人哭笑不得。   江恕摸摸常念的脸颊,又温和道:“慢慢来,也不许胡思乱想,今夜先好好歇下, 成不成?”   常念抿抿唇, 终于垂头道:“成吧。”   “阿念听话,我允诺过你的事情, 必定办到。”江恕亲了亲她浅粉色的唇角, 低沉醇厚的声音总这样令人信服和心安。   铁面硬汉此刻,也只剩下通身的柔情了。常念想,倘若有日后,定要千百倍地回报他。   -   转眼已是二十八了。鹅毛大雪连日纷飞, 西北早已进入最寒的时节,概因除夕将至,街巷集市人来人往,越发的热闹。   罗姨娘老早就列了清单吩咐仆妇去采办年货,整个宁远侯府装点一新,喜气洋洋,夜间拿账单去找芦嬷嬷支取银钱时,罗姨娘多嘴问了句:“许久不见殿下,想得很,不知殿下身子如何了?”   芦嬷嬷打量她一眼,递了银钱,没说话。   罗姨娘自讨没趣,讪笑道:“那您先忙,我就先下去布置了。”   常念推门进来,正迎面遇上罗姨娘,她露出个笑。   罗姨娘“哎呀”一声,语气又惊又喜:“天上的小仙女几时下凡来了?”   常念礼貌的微笑不由得深了些,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眸里酝着一抹显而易见的悦色。   谁不喜欢被夸呀?   罗姨娘才似回过神一般,连忙福身道:“姨娘眼拙了,原来是我们殿下!一两月不见,您竟又变漂亮了!”   那厢,江老太太走过来,远远地就听见这好听话,便拿拐杖敲了敲走在身侧的孙子:“听见没?以后这么夸念宝,她能不笑?”   江恕神色淡淡,无奈应一声:“是。”   老太太不欲同这个木头多言,已然快步进了屋,罗姨娘正说着话呢,见着老祖宗来了,顿时将差事抛去一边,收起银钱也不急着走了。   江老太太过来本来是要同孙媳商量想不想再补办一场大婚,这主意,还是罗姨娘提的。   等老太太说完,罗姨娘便热络道:“姨娘娘家那边有个说法,常言道喜事冲一冲,病气就散了,殿下您气色这般好,说不准一冲冲出来个大胖小子!”   “你这嘴!”老太太觑她一眼,拉住常念的手,和蔼可亲,“你和阿恕大婚那时在京城,祖母也没能亲眼见着,心里头总觉落了什么,唉,人老了,活不了几年……”   “祖母!”常念皱皱眉,“您寿比南山,可不许胡言。大婚办便是了,只是侯爷,”她看向江恕,神色有些为难。   江恕说:“你若欢喜,都依你。”   老太太眉开眼笑的:“好好,你们都点头祖母就放心了,等过了年,天暖和起来,就挑个好日子。其实祖母啊,早在阿恕进京那时就准备妥当了,你们别操心。”   连候府御花园都能造出来,老太太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只是事情一茬接一茬,寻不得好时机说罢了。   待祖母和罗姨娘都离了朝夕院,江恕沉思片刻,对常念说:“若你嫌累赘,过几日我会同祖母说清楚,不必麻烦。”   “怎么能是麻烦呢?”常念反问道,“方才我可不是为了哄祖母开心才瞎说的,那会子之所以犹豫一瞬,是忧心宁远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罢了。”   闻言,江恕微微蹙了眉。   常念道:“寻常人一辈子只穿一回大婚吉服,拜一次堂,纵是有和离再嫁的,行事也低调内敛了,可我能两回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地嫁同一人,想想便好得很,再说了,新娘子多漂亮呀!”   啧,漂亮。   江恕信她这番话不是胡话,还想再问什么时,常念已经好好地躺在了榻上,被子盖得严实,乖宝宝似的,嘴里念念有词:“要早睡要早睡,还有两日,我就好了。”   她时刻记着赵太医说的“三五日”。   这个期限,原是假的,是说来安抚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的,可正因为有这个虚假期限,才叫常念整个人轻松起来,便似漫漫长路一盏明灯,指引方向。说是心理作用也罢,她的身子,确实在慢慢变好。   两日后,是除夕。   一年中最盛大隆重的日子。   常念一早睁开眼,江恕在黄花梨木架子前束上革带,整理衣袍,只一个背影,挺拔如松,高大似山。   “夫君!”她叫他,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喜色。   江恕回身,有些诧异:“做什么美梦了?”   “不不不。”常念坐起身来,“快请华姑过来!”   华姑很快过来,应常念之要求,先把脉看诊。寝屋里安安静静的,常念在等。   “如何?”她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华姑抽了手,笑着先问她:“您觉着如何?”   常念觉着自个儿健步如飞能骑着平安驰骋草原,当然,她只是含蓄又坦诚地道:“觉着有点饿。”   江恕站在一旁,轻笑一声。   常念不好意思了,低着头道:“你快说嘛。”   华姑道:“您脉象平稳,自是好的,实则您也能察觉出来好坏,诸如饮食神思一类,无病无痛者,精神饱满,活蹦乱跳,能吃能喝,津津有味。”   “不过,”华姑话锋一转。   常念瞬间提起了心思。   华姑笑笑:“不过还是要照常喝药调养,这段时日不得随意出门受风,您体质弱,再遇冷遇热,极易风寒咳嗽,卧病在床。”   “喝,我喝!”常念满口应答,莫说喝药,便是要她日日练武都成。   江恕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从小几拿了一沓书册来,常念接过来一看,全是各类拳法图解,要是学完,不说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是个武林高手了。   “不要。”常念很快摇头,她叫了春笙和夏樟进来,今儿是除夕,自然该先妆扮漂亮才是呀!   江恕笑笑,由着她罢。   候府的除夕宴,比之皇宫相差无几,推杯交盏,言笑晏晏,除了四房脸色勉强。二夫人笑得最欢快,她们二房的江昀得了提拔,江明学业上有长进,她满足了,晚宴一结束便塞了个大红包给常念。   二夫人说:“婶娘给您拜个早年,新岁除了病痛,来年定是欢欢喜喜的。”   江老太太走过来,打眼一瞧,顿时敲敲拐杖:“好啊!被你个滑头抢先了!”她掏出袖口用红纸折得精致的红包,握住常念的手,“祖母只盼念宝身子健康,无灾无病,这红包,晚一步便晚一步罢,明年保准是祖母最快。”   常念垂眸看着手心里一抹喜庆的红,眼眶有些湿润,她想起掉眼泪会花了妆容,遂摇头挥散心底酸意,抬眸笑道:“承婶娘与祖母吉言,我定好好的。”   罗姨娘见状,实在坐不住了,立时送了红包来,接着是三房夫人和四房夫人,众人送了红包也识趣退下。   除夕夜,街上自是有明灯三千与烟火盛景的,天黑那时就有鞭炮声响起了。   只是常念如今的身子,出不得门。   她拿着一沓红包,小心抹抹眼角。江恕在她身后问:“哭什么?”   “哼!才没有。”常念立时反驳,自觉不能出门游玩,便裹紧了毛领斗篷,准备回朝夕院,江恕缓缓握住她的手,“跟我来。”   常念呆住了,可以出门吗?   自然不能。   江恕带常念去了正厅后的暖阁。三层高的阁楼,他走前面,足靴踩在木梯上发出哒哒声响。   常念却听到了心上扑通扑通的跳动声,是期待敲着鼓点。他们来到顶层,入目即是夜空上朵朵绽放的五彩烟火,远处有暖色的孔明灯升起,一盏一盏,像是坠落人间的星辰。   常念愣了好半响,情不自禁道:“好漂亮啊。”她走到窗扇前,伸出了手,隔着一层窗扇去触碰眼前梦幻得不似真实存在的一幕。   有小雪花飘落在她手心,慢慢融化。江恕宽大温暖的掌覆了上来,他从身后拥住她,低声道:“只看一会。”   “好。”常念望着那孔明灯,喃喃道:“我也想放一盏,写上心愿。”   江恕默了会,道:“明年,后年,大后年……还有很多时间。”   常念有点想哭,但是嘴角翘了起来,问他:“你知道成亲前我预想的第一年是什么样的吗?”   江恕猜出七八分,因为当初,他或许是相同的想法。不过他安静地等常念说。   “当时我想,宁远侯冷酷无情,一心都在西北大营,新年定也是在军营与将士们过,我就与嬷嬷她们在朝夕院,没人疼没人爱,病怏怏,孤零零,又惨兮兮的。”   江恕顿了顿,很难不认同:“朝阳公主真惨。”   常念不乐意地哼哼两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伸手,摊开掌心。   江恕自然而然地握上去。   常念拍拍他手背,抽出手:“不要这个,要红包。”   江恕坦诚道:“红包没有。”   欸,他怎么总这样从容不迫的,凡事无论大小,冷静沉着。   除了恶狠狠威胁她不许死那夜。   常念小声念叨:“那日你还唤我朝阳妹妹呢,真小气。”   “朝阳,妹妹?”江恕低声念着这四个字,神色莫测。   远在安城的时越打了个喷嚏。   时家刚吃完年夜饭,这会子时母正数落他呢,一把年纪了媳妇也没有,去趟京城回来还被老皇帝给骂了。   唉。   时母说到最后,反倒把自己说郁闷了,索性懒得说了。   江恕说看一会,就是一会,她们回了朝夕院。   常念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是失眠,她担忧:“凌晨后各家各户便要放鞭炮了吧?到时候被吓醒,不行,我不睡。”   江恕:“……”   他好脾气地解释:“整条定安街,只宁远侯府一家,吵不到这里。”   常念“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实在是多虑了。   绕是如此,常念还是没有睡意,在被窝里打着滚,摸到枕头下一个方形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个大红包。   “噫!”她惊喜地回身看江恕。   江恕漆黑的眼眸深暗,声音低哑道:“阿念,别动了,成不成?” 第103章 心.疼 当然要对夫君体贴了   常念拿着红包, 顿时僵住了。   江恕将这个柔软的身子揽进怀里,宁愿隐忍心底汹涌蓬勃的欲,也要紧紧拥着, 如同饮鸩止渴。他低声哄道:“好了, 快睡吧。”   “可……”常念本想说可以的,但转瞬又猛地想起来,他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不得剧烈运动,只好将话收了回去。   自入冬来, 她陆陆续续病了有两三月了,她也快忘了,上一回这样那样是何时, 光是想想,心里便有点心疼。   她夫君好惨。   不行,不能让夫君受这等委屈。   常念小心动了动, 微微支起身子来,亲亲江恕的嘴角,又亲亲他凌厉的眉眼,语气格外诚挚认真地保证:“夫君, 你放心, 待我们都好了,必定千倍偿还!你想怎样便怎样!”   江恕眉心一动, 终于睁开幽暗的眼, 静静看着常念,没说话。   “你不信吗?”常念脸色严肃,竖起四根手指,“我以母妃和哥哥起誓, 若有半句虚言,必定——”   江恕握住她后颈的手掌向下压了压。   炽烈而强势的亲.吻,一点儿也不温柔。   快凌晨了,定安街之外果真响起阵阵喧闹地鞭炮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似永不停歇。   常念想,爱.欲也是此起彼伏永不停歇的。   江恕到底没舍得动她,痴缠的亲.吻过后,轻柔抚摸她酡红的脸颊,他手心烫得厉害,所触所及,似乎要燃起什么来。   “我说真的,你别不信。”常念一双噙着温柔的含情眼,侵染了些许朦胧绮念。   江恕无可奈何地捻捻她水嘟嘟的唇,“别说了,别说了,我信还不成?”   常念眉眼低垂了些,只好点点头。这个身子还是很凉,她勾住江恕的脖子,双腿也交缠上去,主动贴近他一些,往常是贴贴取暖,眼下是想用身上的凉意分去他身上的灼热。   江恕无声叹了口气,缓缓收紧手臂,如她所愿,紧密相拥。   -   京城,皇宫。   正值新岁,天将放晴。嫔妃们有子女的带上子女,没有子女的做了糕点汤羹,陆陆续续都来求见皇帝。   然而两国使臣未走,又有事端,老皇帝这个年过得很不畅快,加之年纪大了,本身也不是花心多情的人,平素大多时候都在永乐宫陪他的虞儿说话,这会子更是没心思见这些打扮花枝招展的妃嫔,大手一挥,直接叫人都回去。   妃嫔们怏怏打道回府,半道上三五个聚在一块,行至人少处,悄声道:“听说陛下迁怒宁远侯,这西北不安宁,京城也不太平,姐妹几个,日后少来触陛下的恼为好。”   豫王受召进宫,正听见这话,他不动声色,阔步去了安庆殿。   殿中,老皇帝正看着宁远侯送来的密信。见豫王来了,先笑着问候几句豫王妃。   豫王只道一切都好。   皇帝将信收起来压在案牍下,面上犯愁:“宁远侯信中上谏,东月国恐图谋不轨,朝华这门亲还是谨慎为妥。”   实则,江恕信中所言,远不止于此。与密信同时送回京城的,还有一封直接送到豫王府的舆图。   豫王一看便知是什么意思了,至于皇帝的心思……眼下皇帝说这话,不是嫁不嫁朝华,一个朝华无足轻重,要紧的是他看上东月提出的矿山盐湖了。   京北大河开凿至今,浩大工程接近尾声,届时开通漕运,盐矿自西北运送回京,三两日行程,岂不便捷?   “唉。”皇帝叹了声。   豫王也皱起眉,思忖道:“宁远侯所言极是,若此番任由东月提出要求,日后难保要助长东月嚣张气焰,尤为是东月三皇子,言行举止太过张扬狂放。昨日蜀地司大人有消息呈上,请求朝廷拨款,勘测盐井,若没有几分把握,司大人断不敢贸然提出,依儿臣愚见,盐业关乎民生大计,大晋疆土之内自给自足,定比他国之地要稳妥。至于矿山,西南多地有开采,儿臣愿亲往勘查,父皇大可放宽心。”   皇帝挑眉,一番话说到心坎上了。他笑笑:“豫王妃产期将近,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留在京城好好照看吧。”   “多谢父皇体恤。”豫王起身拱手道。   皇帝扬手叫他坐下,捋着胡须琢磨起来,他心底,还是属意嫁朝华。   只是,近日民间也有传谣生起,都隐晦道老皇帝昏庸无情,竟要嫁傻闺女换异国资源。概因东月国在京城行事张扬,朝华又痴傻如孩童,才引了民间争议。   当然,不管嫁不嫁,皇帝心里都堵得慌。为何?宁远侯的心腹都勾搭上深宫公主了,如此胆大,其后多半是宁远侯授意!   上谏提议可以,但皇帝最受不得臣子擅作主张破坏阻挠他的江山大计。由此,那点疑心病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唉,要是阿念能传好消息回来,就好了。   正如皇帝最初所预想的那般,宁远侯之子,封世子,封个郡王都成,到时金尊玉贵养在京城,他才能真正安心无忧。   -   随后几日,皇帝思量再三,最后还是挑了位郡主加封公主嫁去东月国,并扬言大晋地大物博,矿山盐湖一类,多多益善,若无,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由此可见皇帝心中对宁远侯的重视,只一封信,不得不考量周全。   呼延山却是万万没料到皇帝会来这么一出,左右下不来台,索性迎了郡主回去,当初允诺的聘礼一类也减了半数。   皇帝大手一挥,自是一派高高在上不屑于此的姿态:朕联姻不过交个朋友,尔等小国,真是斤斤计较,毫无度量。皇帝连东月送来的公主,都没纳入后宫。   正月初十,使臣一行人终于离京。   常念得了消息,总算放心下来,眼下朝华阿姊的婚事也不着急了,不过,她也听说了阿姊和时越的秘闻。   她病重那段时日,春笙和夏樟有什么消息都不敢轻易道出口,眼下倒是没有甚么顾忌,一口气说个畅快。   常念才知晓,因为时越和阿姊密会,父皇已然对她夫君起了疑。   这些事,江恕自然不会同她说。   常念想,她该做点什么,于是提笔给皇帝写了封家书,派人快马送回京,一并送去的还有新鲜冬枣和核桃柿饼,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东西。   冬枣和柿饼很甜,她自己也留了两筐,洗好一盘送来书房。   江恕极为给面地吃了个甜柿饼,淡淡的语气,调侃她:“如今你倒是体贴。”   “当然要对夫君体贴了。”常念笑得沁甜,送了小食,又耐心地整理整理桌案,而后走到他身后,“夫君累了吧?阿念给你捏捏背好不好?”   “不必。”江恕回身扫了常念一眼,语气耐人寻味:“无事献殷勤,莫不是有求于我?”   “咳咳。”常念咳嗽两声,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夫君如今是同我见外了。”   江恕笑了声,长臂一伸,将人揽到怀里,道:“有什么话且说罢。”   常念仰头望着他,眉眼弯弯,嗓音柔软,却只是说:“夫君辛苦了,忙完了早些回朝夕院可好?我等你用晚膳,今夜煮饺子,虾仁馅儿的,还等你沐浴……”   “还有就是,亲亲~”常念亲亲江恕的脸颊,很快站起身来,乖巧道:“不耽误夫君公务了。”   江恕不禁怔然,摸摸侧脸,温热触感若即若离,着实不明白这祖宗又是闹的哪一出,片刻之后,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常念已经出门了,她时刻记着,经此一遭,要对夫君好一点,才对得起他不远万里舍命求药救她。   可这夜的水饺,常念没有等到江恕。   天黑时,春笙匆匆从外面回来:“殿下,听说宇文先生的马车落了陷阱,摔伤了,侯爷此刻在宇文府,差人回来叫您先用晚膳。”   “啊?”常念担忧地站起身,立时吩咐道:“快请赵太医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春笙这就下去了。   常念也没什么胃口,遂吩咐仆妇先撤下晚膳。   宇文先生都将近六十了,定是摔得不轻,可好端端的怎么摔伤了呀?莫不是有人捣鬼,不,呼延川他们还在路上,至少还要一日方可抵达西北,按说,先生为人仁厚,处事周到,极少与人结仇。   夏樟眼瞧着她眉头越蹙越深,不由得提醒道:“殿下,您身子才好一点,可不许焦躁愁思,赵太医去了定能处理妥当的。”   “知道了知道了。”常念抱着暖手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这一坐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   宇文府,江恕与叙清行至门口,十骞牵马在外等候。   叙清道:“殿下身子不好,你早些回去吧,先生这处,有我照看,出不了乱子,况且赵太医也在,放心。”   江恕沉默点头,翻身上马之际,回眸看眼坐在轮椅上的叙清,眼前浮现先生摔伤卧榻的病容,他俊美的脸庞上,逐渐染上些晦暗不明的神色。   正月里,夜空上还有零星烟火绽放,一两道“砰砰”声响,却越发显得深夜寂静。   江恕回到侯府,先去了趟祠堂。   祠堂里,是江家的列祖列宗,其中将近大半,为国捐躯,战死疆场,能平安活到老的,只有老太爷一位,也比江老太太走得早。   常念轻声走进来,看到江恕冷清的背影,再走近些,便看到他手里擦拭的灵牌。   三叔。   常念记得,这位三叔就是江恕生辰那场战役走的。当时叙清说,叔侄感情深厚,为此,侯爷很自责。   唉,常念从身后轻轻抱住江恕。   江恕倏的回神,放下灵牌转身,见是常念,剑眉一皱:“夜深了怎么还出来?”他脱了大氅给常念披上,系带系得紧紧的。   常念握住他的手,摇头道:“不冷,一点也不冷。”   江恕抿唇不语,直接将人抱了回去。   “你的伤还没好!”   江恕抽出一只手将毛领斗篷的帽子拉下来,盖住她的脸。   一丝风也不给吹。   等回了朝夕院,常念脸都憋红了,江恕放她坐下,熟练拿了暖手炉过来,塞到她冰冷的手心,才去倒热水泡脚。   常念急忙起来,只见江恕回身,沉着脸数落:“还乱动?”   常念一顿,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下回不得乱跑。”言罢,江恕再睨一眼站在一侧的春笙和夏樟,眼神冰冷,不怒自威。   两个丫头缩缩脖子,躬身请罪,立时退出去。   江恕端热水过来,抬起常念的小腿,脱去湿漉漉的鞋袜,粗糙而暖热的掌心握上她的脚,竟是能一只手握住。   “我,我自己来!”常念不自在极了,然江恕握住她的脚直接放进了热水里。   水波晃动,掀起涟漪,几滴水溅到江恕的脸庞。   常念一下子僵住,不敢动了,小心伸手摸摸他的脸,抹去水渍。他的脸色,不太好。   常念的声音软了软:“我又不是瓷捏的人,哪能这么脆弱?”   然而在江恕眼中,他这夫人比那名贵瓷器还要脆弱几分,吹不得风受不得冷,一碰即碎,要精细呵护疼爱着,不得有半点疏忽。   常念自责地攥了攥手指,原本想要安慰江恕的,哪曾想,反叫他担忧,想了想,她还是抱抱他,贴贴他冷硬的脸庞。   江恕紧绷的脸,就这么一点点缓和下来。   常念才问:“先生怎么样了?”   江恕一默,“摔伤了腿,所幸并无性命之忧。”   “赵太医医术很厉害的。”常念声音柔柔的,“以前宫里有位嬷嬷的腿疾就是他治好的,要什么药我们这里都有,别担心了,都会好的。”   江恕没有说话。   宇文先生之所以坐马车出城,是为了开春后的实战比武勘察地形,先生擅兵法,历年来选拔能人将才奔赴沙场的演练,都是由先生作军师布置。   然先生年纪渐长,他早不该再安排他四处奔波劳碌。   良久的缄默,常念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江恕抿成直线的唇,“谁也预判不了意外呀。”   江恕抬眼看着她,生硬道:“瞎操什么心?好好养身子,旁的事自有我去处理。”   “哦。”常念失落地垂下脑袋。   水有些凉了,江恕添了一回热水,让她再泡泡,才拿棉巾过来给她擦擦白皙小巧的脚丫,放进被窝里。   常念忽然拉住了他,嗓音低低道:“我心疼你,才操心,我怕你心里不好受又默默不言,才操心……才不是瞎操心。”   江恕怔了片刻,常念更低声地嘟囔:“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糙汉,莽夫!你以为你是钢铁做的人没有七情六欲吗?你以为你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吗?你一个人都不能生孩子!”   “嗯??”江恕缓缓抬起她的下巴,“念叨什么呢?”   常念没脾气地勾住他脖子,委屈道:“我心疼你呀!”   啧,江恕心底酸酸软软的,像是融化了一颗冰糖裹着的山楂果。可,心疼是什么?他身上肩负了太多责任和使命,生死之间,沉重如山,无人对他道过一句心疼。 第104章 温泉 我不吃醋。   夜深了, 两位主子都没有用晚膳,房嬷嬷便煮了两大碗饺子送过来。   常念知晓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分了一小半到江恕碗里, 她才蘸着微辣口味的料汁吃。可随着俯身的动作, 背后的长发也自然垂落下来,有点碍事,她皱眉拨弄了一下,再俯身,还是掉。   “欸, 好烦呀。”常念抬眸看看江恕,眸中一点点委屈晕染开来,声音软软的唤:“夫君。”   “啧。”真是个娇气包, “等着。”   说罢,江恕认命地去梳妆台寻了个长簪过来,他站在常念身后, 顿了一顿,才小心握起那乌黑柔顺的发,思忖着,怎么盘起来。   常念等了一下, 不见有动作, 便回眸,神色无辜地眨眨眼:“你不会嘛?”   江恕抿唇不语, 动作生疏地将长发绕上簪子, 半响,柔顺如绸缎的发丝又从手心掉落,握不住,盘不起。   宁远侯的脸色有点不太好。   常念轻轻叹了口气, 从他手里拿过簪子,很快就把长发简单盘了起来,无奈道:“我以为你只是不会说喜怒哀乐,没曾想,不会也不说的呀?难怪世人都道宁远侯少言寡语、极难相处。”   江恕脸一沉:“胡说八道。”   他倏的将发间那簪子拔了下来,再一次将长发盘绕,认真严肃的模样,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在办什么顶顶要紧的军务大事。   常念乐得笑了起来,瓷白的小脸渐渐晕上两抹酡红,最后,倒真叫他盘好了。   常念像模像样地夸赞道:“侯爷真聪明,一看就会。”   江恕觑她一眼,神色淡淡,好似理所当然。哪料常念笑盈盈的,话锋一转:“不过有话还是说出来好一点哦,总憋在心里,很容易老的,你看你,今年都二十六了。”   江恕直接黑了一张脸,声音沉沉地道:“阿念!”   “嗯嗯。”常念眉眼如画,唇角一点笑意更是温柔,她拉他坐下来,“快吃饺子,有虾仁馅的,猪肉玉米馅的,好香。”   江恕顿时什么闷气都没有了。   怎么就这么招人疼?   真是拿她没办法。   -   赵太医在宇文府留了一夜,宇文先生醒了,旁的地方倒是无碍,只摔伤了腿脚,好好养着,几月便可痊愈。   赵太医也看到了叙清的腿,思量片刻,回侯府之前,特叫了叙清在府外说话。   叙清担忧问道:“是先生的身子还有何不妥吗?”   “不不。”赵太医笑着摆摆手,“微臣是有话要和叙大人说。”   叙清诧异挑了眉,他清隽的面庞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但说无妨。”   赵太医先看了看他轮椅下空荡的双腿,从药箱里翻找出一本医书,翻开给他看。翻开那页,是人体四肢拆解图,还有各种设想的草图。   “叙大人,还请您莫要见怪,微臣从医多年,医者仁心,并无恶意,您的腿……微臣早年也研究过假肢,只是涉猎不深,太医院同僚古太医却是精通于此,京城有几位战场落伤的将军,都是古太医一手调养治愈,您正值大好年华,前途似锦,若愿意试试,臣立时便可写信,请古太医前来西北。”   叙清默了片刻,扯唇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他掀开厚实的毛毯,及长袍下,温声如玉:“多谢赵太医好意,此法,军医也提起过,只是这腿,膝盖以下便截了,数年不曾站立行走,恐怕希望渺茫。”   赵太医将医书收起来,琢磨半响,道:“无妨,您且等等微臣的信,老古那家伙,说不准有法子呢?”   “多谢。”叙清微微颔首,目送赵太医回了侯府,他停在原地,目露沉思。   又下雪了。   明珠撑了一把伞走到叙清身旁,飘飘扬扬的雪花都落在了伞面上。明珠把手腕上的薄毯盖在他腿上,温声问:“你和赵太医说什么了?这么久也不回去。”   叙清笑笑:“不过是交代些先生近日需要忌口的,回吧。”   “嗯。”   她们缓缓走在铺了一层洁白雪花的青石板小道,轮椅滚动留下的痕迹与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东月和天漓两国的使臣进入西北地界。将近夜幕,茫茫大雪,前路难行。   江恕留使臣暂歇两日,府邸仍旧按照之前的安排,安置好天漓国胡赞卜,再至昌定街安置东月国呼延一行人。   呼延川裹着雪白的狐裘,人好似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憔悴乌青的脸色用脂粉也掩盖不住。   这是纵.欲过度的模样。   水儿还跟着他身边,成了为数不多的能跟在东月三皇子身侧超过两月的女人。   江恕淡漠地扫一眼,目光停留在水云身上,一瞬即过。   “瞧什么?”呼延川还记着年前在侯府被砸破脑袋那茬呢,说话的语气很坏,“是不是你又跟老皇帝上奏什么,才叫我们娶了个郡主回去?”   呼延山急忙过来拽住呼延川,赔笑道:“小侄多有得罪,还望侯爷莫要见谅。”   江恕不甚在意:“无妨。”   呼延川搂着水儿进府去了,其余人陆续进去。府外只还剩下此行负责护送的礼部张大人及几个手下。   等昌定街府邸的大门关上,张大人才走过来,对宁远侯道:“这东月三皇子当真好生无理,在京城行事张扬,还不算太过分,谁知沿途一路更是惹是生非,想必年前那会子,费了侯爷不少心思招待吧?”   江恕淡淡笑了笑:“过两日送走便是了。”   “也是。”张大人摇摇头,冷风裹挟雪粒吹来,顿时打了个哆嗦。   张大人身后随行有十余个侍卫。眼下天全然黑了,人精疲力尽,马也疲乏饥饿。   江恕示意十骞带人去安置,目光不经意扫过侍卫队末尾一身量修长瘦削的男人时,下意识顿了顿。   “等等。”江恕忽然出声。   张大人不明所以:“侯爷还有何吩咐?”   江恕上前几步,瞧见一张黝黑粗糙的脸庞,饱经风霜,平庸憨厚。江恕只是交代了几句夜间莫要饮酒。他停留在那男人身上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淡漠。   方才从身后一看,只觉那身量像极了舒衡。   舒衡,真是根潜藏于心底的刺,哪怕多时不曾提起,也拔不掉。   谁叫他,占了阿念那么多年?   年少的情意,总是单纯真挚。   江恕快马回了侯府。   常念温泉里泡着,见他风尘仆仆赶回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然江恕只是平静看着她,伸手试探了试水温,问:“凉吗?”   常念摇头,抬手摸了摸江恕皱得紧紧的眉头,温热的水珠顺着她雪白如玉的手腕往下滑,滴落莹白.精致的锁骨。   江恕的眸光,几乎是瞬的黯了。   温泉池四四方方的,边上置了一方晾衣架,热气缭绕,两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变得迷蒙。   倏的,“扑通”一声,水花四处溅起,平静的水波,也乱了。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太医说不能沾水的!”常念急急说着,要推江恕上去。   江恕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拥着她,手臂的力道慢慢收紧,低头吻住她的唇,将未说完的话悉数吞入腹中。   水波剧烈晃动起来,打湿衣架上单薄的寝衣,漂浮在池面的花瓣也随着滚动荡漾的水流拍拂到身上,时轻时重的,捣碎了花汁,融在水中。   -   翌日雪停,使臣队伍离开西北。   水云换下袒露妖娆的裙,也洗去了脸上浓艳的妆,不动声色离开队伍,回城西八尺巷之前,她一身素衣裙,来了趟侯府。   本不是张扬耀目的存在,偏躲不过房嬷嬷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尤为还是从书房出来的,嬷嬷深宫几十载,无数种念头都冒出来了。   这件事,房嬷嬷自然要和她的小殿下透露,此行来之前,娘娘也是千叮咛万嘱咐,除了要照看好身子,另一个要紧的,是万万不要真心错付。   常念听完,拧眉思索了下。她相信江恕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可也不会怀疑房嬷嬷故意嚼舌根生事,这便有些犯难了。   好端端的,忽然有个女人去了书房,而且来去悄无声息,越想越不对呀。   当夜用晚膳时,常念有些心不在焉。   菜肴丰盛,桌上还有盘饺子,两小碟的醋和料汁。   常念看着,忽然心生一计。她把装有陈醋的小碟子往对面推过去一点,推到江恕面前,皱眉道:“我不吃醋的,酸酸的,真讨厌。”   江恕瞧着面前的醋,也微微皱起眉:“难不成我就吃?”   常念稀奇地“噫”了声,这个糙汉能不能听懂她的潜台词啊?她觉得不能,便声音大了些地道:“你不吃谁吃呀?反正我不吃。”   谁知江恕当下就叫来布膳的仆妇,冷声吩咐:“日后陈醋一类不得摆上来。”   那仆妇急忙应是,这就撤下去了。   常念愣住了,这走向,跟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难道不该是他沉思片刻,想起什么来?然后对她解释些什么?就像是当初误会明珠一样。   眼下这境况,她属实是不会了。   江恕深深皱眉,按说,这一大桌,都是按夫人的喜好口味做的。他问道:“还有什么不爱吃的?通通撤下。”   常念郁闷地托着下巴,摇头。   江恕倏的想起什么来,夫人这是闹脾气了,却难得欲言又止。   见状,常念眼睛亮了起来,极为体贴懂事又乖巧地道:“夫君,有什么话你只管放心说罢,我又不是那等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   换言之,她端庄大方明事理,只要话说清楚了,小节都可不计。   江恕漆眸深邃,疼爱地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昨夜是我不好,还疼吗?”   常念:“……??”   昨夜,岂不是在温泉池…中?   可,可她才不是想听这个啊! 第105章 外室(一更) 如今的外室小妾,都兴叫……   常念郁闷地看看江恕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庞, 俊美,严肃,她放弃了。   依着宁远侯的行事作风, 说话必要直接了当简明扼要, 他才能明白,然而这种事情……直接问出来,多少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且还是嬷嬷私下瞧见的,说不得要叫他误会她时刻派人提防着他。   罢了。   夫妇之间最重要的不是信任吗?   她相信夫君。   常念不许自己忧愁焦虑, 膳食上也均衡,要养好身子,再不生病了。   江恕见她安安静静用起膳, 倒没再说什么,夜里上药时,动作更轻柔几分, 禁.欲多时,他有失控的时候。   -   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件芝麻大的小事,一日后, 竟还有意想不到的转折。   房嬷嬷出门看绸缎料子时, 遇上芳妈妈,二人正好都是往城西去, 遂一道闲聊几句, 到绸缎庄才作别。   芳妈妈和水云在前边不远处的胭脂铺子会面。   房嬷嬷探头一瞧,顿时一惊,这不正是昨日从书房出来的素衣裙女人!天爷,竟然和江老太太都有关系!这还了得?   房嬷嬷生生等她们说完话才跟上去, 水云潜伏多年,警惕性高,察觉有人尾随便不动声色绕了道,好在房嬷嬷也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最后硬是探查到八尺巷一处低调的两进院子,再往四周一打听,才得知,这女人在此住了不少日子了。   常念听完房嬷嬷口述,人都惊呆了,好半响才迟疑道:“莫不是养在外头的……外室?”   不能吧?   房嬷嬷“嘿哟”一声,握住小殿下的手:“娘娘总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倘若这女人真是……恐怕是老太太也知情,恐怕就是老太太安排的,殿下,于子嗣上,咱们不得不思量啊。”   “我明白。”常念沉默片刻,她如今的身子,华姑看诊时也说过,要调养恢复,少说也要一年半载,遑论有孕生子?   前段时间,她病得最重,当时江恕为她求药,九死一生,已是冒极大风险,老太太定是加倍焦灼担忧的,为考量大计,安排一个外室,不是没有可能。   常念良久未语,房嬷嬷不由得压低声音:“殿下,可要老奴去——”   “不要。”常念摇摇头,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祖母年迈,为家族前程忧心后继子嗣,本是人之常情,我的身子,子嗣缘强求不得。眼下既晓得有这个人,往后会发生什么,心里便有数了,今日除了一个,总还有下一个,难不成要变成妒妇日日盯着吗?”   房嬷嬷犹豫道:“万一,总不能眼睁睁看外头的女人生下长子啊。”   “长子?”常念笑笑,“没有本公主的首肯,宁远侯府的大门,便是长子也进不得,没名没分,算什么长子?”   要是当真走到外室生子那一步,想必也是江恕的意思,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也没有意义了。   跌份的事情,常念才不做。   房嬷嬷叹了口气:“老奴的想法,若是这回按兵不动,再等等看看可否当真,再不然,到时咱们大可去母留子,日后养在您的名下,您体弱不宜产子,如此也可省去鬼门关走一遭。江家到底要顾忌明面与圣上,此番说不准也是这个想法,一举两得。”   常念再次默然。   一老一少正说着话,朝夕院来了个传话的小厮,说是侯爷有要紧军务,兴许要晚归,叫殿下早些用晚膳,不必等他。   常念只说知道了,回身对上房嬷嬷苍老忧心的面庞,再想方才那番话,她打了个哈切,怏怏道:“嬷嬷,你先下去吧,旁的事,日后再说。我累了,想睡会。”   房嬷嬷还有话没有说完,见状只好应下。   随后,其实常念也没有睡着。她躺着想了很久,潜意识里不太愿意面对这样糟糕的境况,也不愿信这个假设是真,可,嬷嬷亲眼所见,不是外室,还能是什么?值得祖母亲自派心腹去会见,出入书房也畅通无阻。   常念心情很低落,晚膳也只用了一点。   江恕将近凌晨后三四更才忙完回来,明日是元宵,他处理完手头上要紧的事务,将时间空出来,预备着带常念去元宵灯会。   常念躲在被窝里,听他换衣的轻微窸窣声,安静闭上眼睛。然后,一个暖热的胸膛从身后靠近,拥住她,大掌摸摸凉凉的手脚,体贴而细致。   常念不舒服地动了动,从江恕怀里挪到里面去。   江恕眉心轻蹙,再紧紧拥住她,强劲有力的手臂圈在她腰上,长腿压上来。   这下子,常念彻底挪不动了,长睫轻轻颤着,睁开,眼前一片漆黑。   “念念,”江恕知道她没有睡着,温柔亲亲她脸颊,“明日带你去灯会好不好?”   常念沉默,很久才说:“……不去,我身子不好,去不得。”   闻言,江恕的眉心,倏的跳了跳。   片刻之后,他这么说道:“好,不去也好,依你。”   过了十五元宵,新年也过了。   西北的元宵节远没有京城热闹,概因气温回升,积雪融化了,街巷上才多了人,不过大多都是来往商贩客旅,少有隆重庆贺的人家,莫要说什么盛装游街的少男少女。   这是春笙和夏樟回来说的。常念倒不是很在意。   元宵晚宴后,江老太太拉着孙媳问道:“念宝,玩不玩牌?”   常念又想起那个“外室”,心塞得很。于是微笑着道:“您玩吧,我想早些回去歇下了。”   老太太失望地摸摸孙媳的手背,“也好,身子好了,是该多休息。”   常念回去后,老太太才叫住了孙子,肃着脸问:“怎么回事?你又惹念宝生气了?”   江恕无奈道:“没有。”   “那就怪了,我瞧着她闷闷不乐的。”江老太太琢磨一会,毫无头绪,可孙媳不高兴,她也没心思玩牌了,只拿拐杖敲敲孙子,“快回去好好陪陪念宝!”   -   夜幕落下,漆黑的银城被一簇簇绽放的烟火点亮,远处还有孔明灯升起,此等夜景,仿佛还在除夕夜。   一辆马车从侯府出来,缓缓行驶出定安街。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明媚动人的柔美脸庞。   常念手肘支在车窗边,两手捧着脸,遥遥望着天边的绚丽烟火,不自觉弯了唇:“好漂亮。”   春笙替她将毛领斗篷帽沿上随风浮动的雪白绒毛拨开一些,也惊讶不已:“上午奴婢和夏樟出门还没有这样热闹的,本以为晚上也冷清得很,哪曾想竟这样热闹,西北的风俗好特别。”   夏樟点头附和:“往常在京城,白日也热闹得很。”   两个丫头还不知道“外室”的事情,也不知她们殿下此行独自出门,原意不是赏灯会,而是要去城西八尺巷。   房嬷嬷晓得,别看那日殿下平静和气,但凡动了心,有情意,便做不到无动于衷。   马车行驶到热闹的大街,靠边停了会。   春笙跑下来买糖炒栗子和炸年糕,还有烤地瓜。明珠从另一侧过来,正好看见她们的马车。   “殿下!”明珠与婢女快步走到马车旁,惊喜道,“您身子好了吗?”   常念看到明珠也十分惊喜,笑盈盈道:“好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也出不得门呀!”   她病的这些时日,一概不见客,明珠时常做了糕点给她送来,却鲜少打扰。   明珠上马车来和她说话:“多谢殿下那日派赵太医来,家父一直想要道谢,怕扰了您安宁,才未曾登门。”   “举手之劳。”常念笑笑,“先生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珠道,“他总说自己没什么毛病,这不,今夜就打发我出来走走,说不想见我忙上忙下,愁眉苦脸的,叫他心烦。”   明珠再左右看看,没有见到宁远侯,皱眉问:“您出来赏灯会,怎么不与侯爷一起啊?”   常念默了默:“去见个人,不赏灯会。”   明珠点点头,见她神色郁闷,并未问见谁,而是柔声问:“要我陪您吗?”   常念抬起头,想了想,说好。   城西那边,没有城东热闹。马车越行驶过去,便越安静,房嬷嬷指挥车夫在八尺巷第五家停下。   常念与明珠下马车,好奇打量一番,很小的院门,正值新岁,门口也并未贴有对联,冷冷清清的,都不像是有人住。   这条巷子也清静,转角有两个男人抱着胳膊行过,瞧见这豪华大气的车架,再看到两个娇滴滴的姑娘,不由得上前几步,不断扫视的眼神流露出浓厚的市井气息,并不善。   常念回身便见着两双直勾勾的眼睛,吓一跳,那男子还要走过来,不及房嬷嬷与春夏上前阻拦,远处倏的飞来一道暗器。   几道担忧的声音同时响起:“殿下小心!”   明珠离常念最近,立时便拉她到身后。   那暗器,正中男子额头,并未伤到常念。   常念后怕地拍拍胸口,朝一侧看去,是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女人提着菜篮过来,未施粉黛,姝丽美人。   房嬷嬷来不及说,这美人正是那“外室”,水云。   水云走到那两个男子面前,出手动作很快,握住手腕折断,踢开,冷冷一声:“滚开!”   两个男子痛得大声叫唤,连爬带滚,慌张道:“那女巫婆娘来了,快走快走!”   很快,人没了影。   水云俯身捡了暗器,放回菜篮,转身,目光略过眼前面生的几人,最终定格在身形娇弱却容貌绝美的少女,年纪太小了,一点儿不像嫁为人妇的主母。   常念不太喜欢这种目光,皱皱眉,礼貌道了句:“多谢。”   水云屈膝福身,语气恭敬:“属下见过主人,救主实乃职责所在,不敢当谢。”   常念惊得咳嗽起来:“咳咳!主……主人?”   如今的外室小妾,都兴这套叫法了吗?   水云一直屈着膝,作恭敬行礼状,闻言再次咬字清晰地道:“是的,主人。” 第106章 离不开(二更) 本侯给夫人办场灯会,……   江恕回来并没有寻到常念, 听朝夕院的宫婢说,殿下出门了,问去哪里, 她们也不晓得。   江恕去马厩牵了马, 立时出了府。今夜很热闹,自定安街出来,人潮拥挤,喧闹沸扬,骑马更是难行。然他拴马行在街巷, 寻遍了最热闹的城东,几条街,都没有看到常念。   此时已半个时辰过去了。   江恕阴沉着脸, 叫十骞带上府上所有的护院小厮来。   十骞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一路着急忙慌。而后听他们侯爷一声令下:“立时去寻殿下!所有人!”   “……是,是!”   这是什么差事啊?殿下好好的人, 又带了嬷嬷婢女出门,玩累了自然就回来了。侯爷这么离不开夫人,欸,英雄难过美人关!依稀记得上回, 侯爷是叫他们去钉路牌……有一就有二, 这种奇奇怪怪的差事办多了,便不足为奇了。   可, 众人沿着最热闹的街巷去寻, 好半响,竟是连候府的车架影子都没看到,殿下人呢?   -   常念跟水云进了院子。   之前房嬷嬷跟她描述得很清楚,那“外室”是何长相衣着打扮, 她仔细看过这个女人,就猜出多半,然这个女人恭敬唤自己“主人”,且,还有些功夫在身上,处处透着古怪,实在不对劲。   二进的院子,进门是一块比人高的影壁,夜里依稀能看清是青莲图案,往里走才是前厅,家具简单,冷冷清清的,只点着一盏灯,炭火都没有,过堂风吹来,凉飕飕的,有些阴森。   常念甫一进门,便打了个冷战,她拢了拢披风,握紧手里的暖手炉。   水云沉默地看她一眼,转身去厨房,生了一盆炭火端过来,再看看明珠和房嬷嬷她们,客气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人情味:“我与主人说话,皆是要紧机密,还请诸位退避。”   什么?   一个外室未免太猖狂!   房嬷嬷顿时板起脸,常念拉住她,摇摇头,道:“无妨,我与她说几句话。”   明珠道:“殿下,我们在一旁等您,有事且唤我们。”   常念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刚才进门时,这个女人能施以援手,可见并无恶意,再观面色眼神,也不是个矫揉造作要耍心机的人,她倒是不怕。   房嬷嬷和春夏二人不敢走远,就守在门口。   正厅只剩下常念与水云,以及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水云倒了杯热水过来,恭敬立在一侧:“主人亲自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命令交代属下?”   常念默了半响,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女人不是什么“外室”了,只是一时间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你……”   在水云心中,主人既亲自过来,定是有要事吩咐,如若不然,便是初初接手青莲令,有许多不解欲一探究竟。再听这话,显然是后者。   水云便主动道:“回禀主人,属下自幼孤苦,幸得老夫人所助,入青莲谋得一份生计,酬劳丰厚,衣食无忧,这身本事也是前辈所传,今夜主人亲自登门,属下惶恐,愿誓死效忠,日后若您有吩咐,只需派人前来通传一声即可。”   欸?   青莲。   常念一知半解地点点头,依着话,问她:“那你的本事,是什么?”   水云直截了当:“属下能杀.人于无声无息,您要人五更死,便留不到明日,若您要人十日后死,必不会死在今日。”   “咳咳!”常念又惊讶了下,稀奇地看看水云,默默念叨了句:“……很厉害。”   分明是很低很小的声音,水云却听得一清二楚,躬身道:“不敢当,还有比属下更为厉害的人物,只不过眼下并不在银城内。”说罢,水云便去拿了一份图册来,恭敬呈上。   常念接过来看了看,是肖像图册,里面有各色各样的人物,且,所擅长的领域也五花八门,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互不相干,有杀猪的、种粮的、跑南走北的商贩,当官的……人数千余,遍布大晋,几乎可以算是一支特别的军队。   常念大概都明白了,阖上图册后,陷入了沉思。   水云也沉思一会,新主人难得登门,她若想要晋升,必得趁机做些什么:“主人。”   “嗯?”常念回神。   水云道:“属下十五斩杀过猛虎,二十第一次接到主上命令,引.诱户部贪污军饷王大启,搜取罪证……近日,取东月三皇子性命,预计三日后可完成任务,今夜斗胆自荐,日后必能成为您的左膀右臂。”   常念看向水云的目光,完全变了。   门口,房嬷嬷担心得不行,生怕殿下被那女人骗了,京城的高门大户,一个小妾都是顶顶的手腕,后宅争斗不少了,莫说这能入江老夫人眼的外室,殿下涉世未深……   “嬷嬷。”常念出门来,轻声唤。   房嬷嬷立时上前,“哎哟!您可出来了!”   水云皱眉道:“我又不会吃了主人,何苦担忧?”   房嬷嬷不高兴地瞪她一眼。   常念笑笑,走到二人中间,在里知晓的事情,也没有轻易说出来,只是问春笙要了一兜碎银过来,递给水云,道:“拿去添置些东西吧,住的未免太寒酸了,日后怎么好好办差事?”   水云恭敬还回去,垂头应答:“多谢主人体恤,属下有丰厚银钱,只平生爱积攒银钱,却不爱花费。”   “哦。”常念收回来,心想真是个古怪性子。“本公主要回去了。”   水云看看夜色,送一行人到门口,见随行仆妇有五六人之多,才未曾开口言送。   常念上了马车,从车窗探出半张脸,挥手叫她回去。   水云恭送,直到马车看不到影子了,才转身。   新主人是个和善性子,就是不知狠不狠、毒不毒。   -   春笙她们都对这个女人好奇不已,暗自揣摩是什么来路。   常念未曾解释什么,慢慢在心里将水云说过的事情中所透露的线索,串联成一条线,外室这茬,倒是不多想了,因为是上下属关系,是公务,江恕向来公私分明,不同她提起,无可厚非。只是浮现出来的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青莲”,成了迷云。   姑且等三日后,东月国是什么消息传回来再说吧。   马车行驶到城东,喧闹人声和烟火气如同风吹麦浪一般拂过来。   常念下了马车,瞬间换了种心情,拉住明珠:“咱们去逛逛吧?”   明珠张了张口,谁知话还没出口,身侧的殿下就被一股力道带走了。   “呀!”常念撞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抬眸一看,竟是冷面阴沉的江恕。   天知道,江恕快把整个城东都翻过来了,附近热闹的街巷也都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人,府里也没有消息,他正要差人发动将士,便见着熟悉的马车出现。   江恕紧紧握着常念的手,先上下检查过她全身,并未有受伤,也未有异样,才放松了力道,问:“去哪了?”   “嗯……就是四处转了转。”常念有些心虚地道。   江恕瞥一眼明珠,明珠立时点头,很快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叙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他在马车上,明珠过去,二人道别便回了。   常念从江恕掌心里挣脱出来,不自在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能乱跑去哪里?况且有嬷嬷她们跟着,你别担心。”   江恕“嗯”了声,垂眸看看她攥在一起的手,沉默地脱了大氅给她披上,“还逛逛吗?”   常念的语气有些迟疑:“逛,逛吧?”   话落,江恕便重新握住她的手,手指穿过,变得十指相扣,紧紧的,直到他不松手,她便挣脱不开。   游人如织,穿梭不停,长街悬挂的五彩灯笼好似也会散发暖气。   常念觉得手心热得出汗了,脸颊也红彤彤的,远处有人表演杂耍,她小声道:“夫君,我想去看那个。”   夫君。   江恕脸色好了一点,带她过去。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又吵又闹,他单手抱她起来,像抱小孩一样。   常念便看到了,西北边塞的杂耍不是猴子,笼子里躺着个大老虎,忽然张开口,獠牙尖锐,吓人得紧,她不禁握紧江恕的掌心,“它会吃人吗?”   江恕身量高大,看了眼,“不会。”   “哦哦。”常念握住他的手放开一点,谁知下一瞬,就听男人面不改色地改了口:“也说不准。”   “啊?”常念眉心一动,赶忙抓紧江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江恕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表演杂耍的是个高壮的中年人,膀大腰圆,开始前先拱手对各位看客道:“诸位都是受宁远侯之邀赴灯会,咱们图个元宵热闹,先说好,今夜不收打赏银子!”   “好好!”大家纷纷鼓掌叫好。   只有常念皱起眉,轻轻晃晃江恕的手,“噫?”   所以今夜,本来是没有灯会的,难怪春笙和夏樟之前还说,白日冷清,想不到夜里能如此热闹。   江恕神色淡淡的,理所当然道:“噫什么?本侯给夫人办个元宵灯会,很稀奇吗?”   常念开心地笑了起来:“不不,一点也不稀奇!”   江恕冷哼了声,今夜她倒是撇下他自个儿巴巴地跑来看了,昨夜还说身子不好,去不得,阿念这张嘴,惯是会唬人。   常念低头看看:“夫君生气了?”   “有吗?”江恕若无其事地反问。   常念不说话,去看杂耍了,等到看完表演,江恕放她下来,果不其然看到一张臭脸。   常念好笑地问他:“亲亲会好吗?”   江恕未有回答,只,俯了俯身。   常念眸里温柔的笑意更深了些,靠近一点,亲亲他嘴角,那时候,江恕忽然把她披风后的毛绒帽子提上来,宽大的帽沿遮住常念的脸颊,和她们的亲.吻。 第107章 老顽固 ……   三日后, 东月国传来呼延川的死讯。   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呼延川照旧挑了两个玲珑美人在身边伺候,美酒作伴, 歌舞升平, 自是一派安逸。自水儿后,他就更离不开女人了,仿佛是上.瘾一般。   歌舞过后,两个美人跪在柔软的羊毛毯上,替主子脱下衣衫, 欢愉沉浮,正是上头的时候,呼延川忽觉下身剧痛, 紧接着,喷出一大口鲜血,瞬间染红美人皙白的背脊。   那美人察觉不对, 回身来,只见主子两眼瞪得有如铜铃大,似乎惊惧不已,而后直直倒地, 另一个美人急忙爬过来, 颤抖着伸手去探鼻下,竟是没了气息!   两声尖叫, 响彻寂静的夜。   呼延川睁大的眼里, 浮现水儿柔媚的脸蛋,她欲拒还迎,勾着他衣带,说:爷, 你晓得欲生欲死吗?   一夜之间,东月国内人尽皆知,浪荡的三皇子,终于死在女人身下了。   民间百姓,更多是暗暗庆幸,关起门来骂一声“死得好!活该!”这样凭借权势横行霸道强抢民女的皇子,早该遭天谴了。   至于皇亲大臣,唏嘘之外,倒有些惋惜。三皇子擅制毒,毒是作战时绝好的武器啊!眼下,没了。   消息传到西北,也只是翌日清晨。   江恕神色淡淡,面上并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倒是时越,刚得到消息就从安城快马赶过来,抵达银城恰是晌午,叙清也在宁远侯的营帐中。   “当真是大喜事啊!可喜可贺!”时越提着两壶老酒,问十骞要了三个酒杯来,三杯都满上,举杯道:“来,干一个!”   江恕冷淡地瞥他一眼,没有动。   叙清脾性温和些,将酒杯推开,提醒道:“正值公务,不得饮酒。”   时越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高兴过头了。   自当年一战后,无论遇上多大的喜事,军中都不得饮酒庆贺,违者罚十大棍。可,酒都倒了,不能浪费。   时越索性将三杯酒泼到地上:“祭天,祭呼延狗贼!”   叙清无奈地笑了笑,未敢放松:“呼延虽死,他从前制的毒却还在,日后倘若战起,仍会威胁我军几十万将士的安危,眼下不是轻敌的时候。”   闻言,江恕递了个小药瓶过去,“上回取药,华姑和赵太医所研制,可短暂抵御百毒,若用以作战,不失为下策。”   叙清开瓶嗅了嗅,二人面色严肃,时越拿着几个酒杯立在那里,越发像是笑话。   时越遂放了酒杯坐下,认真了神色道:“东月国实力渐长,素有挑衅之心,此番来访,说不得回去就绸缪几时进攻了,不过少了呼延狗贼还是解气。”   十骞从帐外进来,到宁远侯身后,低声回禀道:“侯爷,府上来人说殿下头疾又犯了。”   江恕眉心一蹙,竟是立时搁下手头事务,起身道一句“失陪,改日再议。”便快步离去。   留下叙清和时越两人面面相觑,叙清倒是习惯了,也准备离开。时越却不由得道:“瞧瞧,当初进京娶公主那会还说为了定老皇帝的心,为了西北安宁,娶回来做做样子罢了,这可倒好,来人一声就巴巴跑回去了,真有宁远侯的!”   叙清轻声叹一声,“他为了殿下连命都不要了,今儿算什么?小巫见大巫罢了。”   时越还不知道江恕涉险取药的事,拉住叙清细细问了一通,而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要是一个差错,回不来,还谈何西北安宁?   要知晓,西北没了宁远侯,会塌天的。   真是了不得了!   -   常念在暖阁调制舒痕药膏,听着身后急匆匆的脚步,才回了身。   江恕在门口脱了大氅,仆妇很快接过,他快步走到常念身边,“头疼?吃药了吗?”   常念顿了顿,老实道:“吃过药后不是很疼了,你怎么晓得的?”她压根没有派人告诉他。   殊不知,江恕早在朝夕院安排了侯府的仆妇,就怕这祖宗难受了又瞒着他。眼下回来见到她不是躺在榻上,放心了些许,只是看到桌台上的瓶瓶罐罐,又蹙了眉:“头疼不好好歇着,摆弄这些玩意作甚?”   常念不高兴地皱皱眉,拿起一个小罐子给他看:“这药膏都是有用的,可以舒痕去疤,加快伤口痊愈。”   “嗯?”   “给你用呀。”   江恕身上的伤,已经结痂快愈合了,有些比较深的伤口长新肉时会发痒,很不好受。   常念都知晓,她争取不生病,不让他担心,也想尽力为他做些什么。   可江恕不甚在意的模样。常念默默放下小罐子,知晓他这是放下公务赶回来的,也不多争执什么耽误时候了,只道:“我好得很,不用担心,你有事且去忙罢。”   江恕陪她用了午膳才离开。   下午时,常念便和华姑研究了药浴,不过这回是给江恕用的,她身子好了些,再不想泡完药后一身臭熏熏的了。   哪知晓,夜晚江恕回来,也不愿泡。   不管常念怎么说,他都不泡,活似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   常念只好放弃了,药不泡,药膏总抹的吧?   抹药,江恕倒是顺从,沐浴后光着上身便出来了。常念拿了棉巾替他擦干水渍。   江恕背脊挺拔,腰背腹肌线条流畅健硕,每一处都透着力量感,这些年落下的疤痕大大小小十几处,不丑,反倒给他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魅力。   常念用指腹勾了一坨药膏,轻轻抹在他后背尚未痊愈的伤口,不知怎的,忽然道:“江恕是英雄,名副其实,应该名垂青史。”   听这话,江恕不由得笑了声,“名垂青史又如何?死后哀荣不痛不痒,无非是做给后人瞧的。”   常念却不这样认为:“有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平平淡淡,来去无声,这是芸芸众生,为众生做出贡献的人,无私伟大,轰轰烈烈,他们该被书于史册,名扬天下,这份荣光永存于世,受后人敬仰,千万的后人里,总有几个愿意向往成为这样的人,世代相传,大晋需要这样的伟人。”   这番话,江恕很难不认同,只不过,他从来不是伟人。   后背的药抹好了,常念走到他面前,胸膛下还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她动作更轻了些,庆幸道:“幸好我没有成为罪人。”   江恕问:“何出此言?”   常念隐晦地看他一眼,“倘若上回你出什么意外,我以死谢罪都挽不回。”   “胡说什么?”江恕揉揉常念的脸颊,常念却说:“我就是那无关紧要的芸芸众生呀,吃喝玩乐,胸无大志……”   “胸无大志?”江恕的视线缓缓落在常念弧度越发明显的胸前。   “哎呀!”常念顿时反应过来,红着脸站起身,又羞又燥,“我说认真的!”   “嗯。”江恕似笑非笑地附和她,“阿念是认真的。”   夜晚,烛火,寝屋,又说这样意味深长的话。   常念已经想到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了,她轻咳两声,抿着唇,继续抹药。   江恕揪揪她通红的耳垂,语气变得认真:“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啊?”常念被吓到了,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呵。”江恕一副看透她的表情。没有?没有怎会好端端的说起家国英雄。他多少知晓常念这个性子,喜怒哀乐摆在脸上,藏不住事。   常念不看江恕,抹完了药,道:“时候不早了,要早睡的!”   江恕穿了件黑色中衣,依她,只是上了床榻,便摸了摸她的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本熟悉的图册,描绘精致的青莲入目,他脸色微变:“祖母同你说的?”   常念哪里料到他知晓自己习惯藏秘密在枕头底下!见状登时愣住了,好半响,没点头,也没摇头。   三日前,东月三皇子的死讯传回,正应了水云的话,说是三日后死,便就是三日后。她再翻了翻水云递给她的肖像图册,在末尾那里,看到青莲令的历任掌管者,是女人。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昨日,她去找了祖母,祖母犹豫片刻,还是叹气对她道:阿恕说你太小了,身子又弱,恐怕分不出心神给这些乱糟糟的事。   她心里不是个滋味,也不想让江恕知晓她知晓了,于是这就成了和祖母的小秘密。   她想,快快养好身子,总不能所有事情都让夫君一人担着啊。   可眼下,眼下怎么说!她误会他有外室了,谁知歪打误撞知晓内情……好蠢好丢人。   常念打死也不要说,她挺直胸板来,语气还是心虚:“夫君,我既然都知晓了,便,便就这样吧?左右你早晚都要跟我说的,早一点又如何。”   江恕沉着脸,抱她到怀里来,“你身子尚未恢复,府上旁的事都不要管,有我在一日,无需你操心。”   “……哦。”常念有自知之明,这样大而复杂的一个暗卫队,她兴许掌管不好,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靠着他的庇佑而苟活。她心中虽这样想,却并未说出口,总有一日,她有那样的能力,足够叫他放心。   这时候,江恕又声音沉沉地问:“还有事瞒我?”   常念摇头,慢吞吞举起四个手指:“我发誓——”   “不管用。”江恕握住她的手,眸色深沉,“所以十五闹情绪,便是因那个属下?”   常念惊呆了:“你怎么什么都晓得?”   呜呜夫君该不会笑话她吧?或许还要嫌她小肚鸡肠行事不光明磊落……   谁知江恕只是笑笑:“我很喜欢。”   阿念越在意越计较,他好像,就越喜欢。 第108章 情话 分离不开,割舍不下   “你……喜欢什么?”常念有些愣住。   江恕低头亲亲她的额头, 坦诚道:“你我之间,没有第三人。我却仍喜欢阿念为我吃醋小气的模样,像是, 被放在心尖儿上, 弥足珍贵,容不得半点瑕疵和马虎眼。”   因为很多时候,常念在意她的至亲远超过于他这个夫君,或许有一日,要她在虞贵妃豫王和他之间做出选择, 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倒也无可厚非,江恕自问不是掌控欲极端的性子,但他要二者皆得, 要不相上下,要常念像在意她的至亲一般,将他放到心尖上,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分离不开,割舍不下。   如此, 才算够。   “这是, 情话吗?”常念反应慢了半拍,仔细看看江恕的脸色, 却是一惯的平静淡然, 无波无澜。   江恕看她一眼:“什么是情话?阿念不妨说给我听听。”   “咳咳,”常念竟有些为难住,她肚子里这点东西都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恐怕不太文雅, 于是笨拙地道了句心里话:“倘若可以,我想和夫君共白头。”   江恕低声笑笑,“好。”   常念脸颊红了红,从江恕怀里出来,半跪在榻上,把那肖像图册放到枕头下,想了想,又换个位置,小心压到厚实的棉褥下面。   枕头下不能藏秘密了,会被发现的。   江恕在身后,看着她不盈一握的玲珑腰身,随着起伏的动作而挺翘的圆润后臀,眸光忽然黯了下来,他淡淡移开深黯浓欲的漆眸,掌心微动,遂又合拢,拳头无声落在柔软的锦被。   阿念的身子,还是太柔弱。   他做不得那等要她命的禽.兽。   然而常念放好东西,回身便又娇娇软软地贴到他胸膛里,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夫君,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对吗?”   江恕几乎是克制得额头青筋跳了跳,身子紧绷着,心头窜上来一股子烈火。偏偏常念浑然不觉,她微微直起身子,两手勾住男人的脖子,亲亲脸颊,亲亲唇角,亲昵黏人,最后乖巧地道:“夫君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睡觉!”   经她这么折腾一遭,江恕哪里还睡得下?   沉默这时候,常念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他越发炙热的温度,以及身下怪怪又熟悉的触碰,她勾住他的手臂,顿时软了。   “夫,夫君?”常念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最后咬着耳朵道:“其实我真好了,可以的,我之前还许诺过你,要怎样便怎样,我一向守信的!”   江恕只是眸色深沉地看常念一眼,将她侧脸几缕碎发拨开,似是忍耐到极致,无可奈何地道:“不成,别胡闹。”   这话,更像是江恕对自己说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以为自个儿好了,然一旦开始,他却难克制住,上回在池中便已伤到她了。   宁远侯顺风顺水二十几年,还是头一回受这等煎熬折磨。   等开春后,必要好好操练这个娇气包不可!   至于眼下,熄灭灯盏,二人相拥而眠。   常念还是有点不安,一想到夫君难受她便也难受得要命,可又不敢乱动了,好半响,忍不住小小声的问:“摸摸会好吗?”   江恕捉住她试探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揉了揉:会,但他舍不得。   这样一双纤长雪白的柔荑,是执笔作画、抚琴对弈的,做那种事,是亵渎。   江恕道:“不会。”   常念怏怏地“哦”了一声,心中好烦闷。   常念想,明日她定要将五禽戏练个十遍八遍,还要吃两碗三碗米饭,把身子养得硬梆梆的!   好在气温慢慢回升,久违的春日来了。   那些个风寒头疾咳嗽都鲜少再有,常念的身子自是肉眼可见的慢慢恢复起来,身子好些,便能出门走动游玩了。   拘了一整个漫长的冬日,江老太太也厌烦得很。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叫上孙媳妇,祖孙俩去千音阁听戏。   千音阁门口人来人往,依旧热闹不已,入春暖和,大家都爱出来走动,小全在楼上见着江府的马车,立时跑下来,扬着笑脸:“小的见过殿下,见过老夫人!二位贵人快请上座!”   常念挽着祖母含笑点头,只是才将进门,便听得一声嘶哑到绝望的咒骂。   “你们都会遭到报应的!”   紧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大声响。   常念连忙挽祖母退避至一侧,往人群中一看,竟是面目狰狞的柏夫人,她险些以为看左眼了,待那声音再传来,方能确定就是柏夫人。   一楼雅座聚了好些看热闹的客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柏夫人像是浑然不在意这些异样的目光了,掀翻桌子,瓜果小食撒了满地,只怒目瞪着身边两个穿着花红柳绿的女人,其中一个,小腹隆起,怀了有五月的身。   知情的小全叹气道:“您二位许久不来千音阁听戏了,还不知晓这桩热闹。早听说柏夫人和府上几位妾室闹得不可开交,柏府老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盯着肚子看,谁能生养就宠谁,年后更是闹到咱们戏楼来,也是那妾室不安分,晓得柏夫人爱来戏楼,也来凑热闹,一来二去,多有争端,往日这几位都是闹得不愉快便各自散去,今儿不知着了什么魔,发作了……”   江老太太拄着拐杖冷哼一声,握紧孙媳妇的手,“晦气,咱们看咱们的。”   常念应是,垂眸转身之间,面上流露出几分凉薄冷意。   那厢,柏夫人气急离去,经过楼梯转角时,余光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硬是顿了步子,楼梯上居高临下的,是她,是朝阳公主!   冰肌雪肤,皓如凝脂,恬淡而安静的目光,偏生讽刺得很!   她凭什么还过得这样好?   柏夫人也不顾四周灼灼的打量,甚至连体面都不要了,愤恨地瞪着常念,咬牙切齿道:“你总会有这一日的!”   闻言,江老太太登时板了脸,扬起拐杖要揍人,只她们已行到楼梯半层之上,柏夫人说罢就出了门。   常念握住祖母扬起的手,把拐杖拿回来,不气也不恼,温声安抚道:“祖母,咱们不管她。”   老太太望着门口方向重哼一声,转头看着孙媳倒又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好好,疯狗咬人,咱们不咬狗,去看戏。”   常念笑笑:“好。”   二人上了二楼雅间,老太太又语重心长地道:“念宝啊,祖母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不辨是非的老婆子,你身子弱,年纪还小,子嗣上过几年再提也不迟,我们江家门风正,绝干不出那等上不得台面的龌蹉事。”   常念点点头,心中有些惭愧,抱着祖母撒娇道:“这段时日让祖母担忧了。”   “只要你和阿恕好好的,祖母操心又何妨?”老太太慈爱拍拍她后背,“人老了,有时候操心也是一种福啊,总比孤零零的没念想要好。”   老太爷走得早,老太太又只有一个儿子,奈何儿子四五十便走了,儿媳也跟着西去,最后只剩下孙子,孙子独立能干,凡事用不着她操心,却也三百六十日都待在军营,这偌大的宁远侯府,除了仆妇小厮来往,没有半点人气,直到孙媳妇来了,喜怒哀乐,欢声笑语,都是好的。   常念摸摸祖母额头上的皱纹,大抵明白这是怎样一种难言的心境。   不多时,底下戏台搭好,锣鼓声起,开唱了。   今日这出戏,是花木兰替父从军。   ——“你既穿上了将军的盔甲,便不再属于自己!”   -   夜晚回府,常念便和江恕说了这句台词。   江恕拉她坐下,神色有些严肃,道:“阿念,我需要和你说件事。”   “什么呀?”常念软乎乎的望着他。   江恕说:“京城才传回的消息,豫王妃生了。”   “真的?!”常念惊喜地睁大眼睛,立时问道:“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江恕顿了顿,“女娃娃。”   常念失落了一瞬,不过很快笑起来:“女娃娃也好,幸好当时我准备了两套小衣裳,等她长大了,漂漂亮亮的,我这个做姑姑的给她买好看衣裳。”   江恕笑了笑,打趣她:“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当起长辈倒是起劲,日后当了娘还了得?”   “哼!”常念不服气地别开脸,“要你管!”   在她眼中,自然是男女都好。   可在大局面前,不成。   与此同时,京城豫王府。   宋婉昏睡醒来,发了会呆,孩子被乳母抱下去了,她知道,是个女孩。   常远端鸡汤进来,轻声放下,拿了个软枕垫在后面,扶她坐起来,温声问道:“想什么呢?”   宋婉欲言又止,最后垂下了眉眼,“宫里,是什么动静?”   消息传回皇宫,老皇帝满心期待,却得知是个孙女,干笑两声,难掩失落,不过还是大手一挥,赏。虞贵妃与常念的想法差不多,男女都好。此刻唯一真心实意高兴的,恐怕只有端王府和徐皇后了。   常远安抚道:“不管什么动静,这都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婉儿,无妨。”   “可,若她是个男孩,此刻传到王府的,或许就是父皇册封太子的圣旨。”宋婉低落的语气里,有深深的自责。   常远端了晾得温热的鸡汤过来,俊朗面庞上,似是苦笑,缓缓道:“太子又如何?我从来不贪慕这皇权江山,可生在皇家,形势所逼,不得不去争,眼前僵局,总有法子可破,你先养好身子,别多想这些。”   道理宋婉都明白,可她想到阿念,身子骨那么弱,为了宁远侯几十万兵权,毅然决然去了西北,该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 第109章 秋千 该不是有了吧?!   好似除了老皇帝, 所有人都以为常念在西北受了天大的罪和委屈。   虞贵妃请来的老神医,也终于赶在三月中旬抵达西北。此前大雪封路、冰天冻地,神医年岁大了实在来不得, 才拖到开春这时候。   一路上老神医都焦灼担忧啊, 心想病人等不得,催着车夫快些,到了侯府也不及歇口气,提着药箱便先来把脉看诊了。   常念乖乖伸出手,心想她都好了, 再不济也只是身子弱些,并无大碍。谁知神医诊脉诊了有一柱.香之久,全程神色凝重, 一时皱眉,一时又摇头,像是矛盾至极。   常念不由得紧张起来, 丝丝冷汗濡湿了手心,心中开始后怕:   这段时日好起来,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眼下正是上午,江恕辰时离府前往西北大营, 要傍晚才回来。江老太太陪在一旁, 见状握在拐杖上的手也紧了紧。   片刻之后,老太太忍不住问:“神医, 你瞧是怎么个情况?”   神医这才抽了手, 凝重的脸上,终于展露宽慰的笑:“殿下脉象平稳,是大好征兆啊,我反复诊, 只因是……”神医的脸色又变得肃穆起来,继续道:“只因是离京前贵妃娘娘反复叮嘱,道殿下.体弱,西北苦寒,恐情况不妙,我怕第一回 是诊错了。”   听完这话,一屋子人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华姑也在一旁,只是并未出声打扰,她对自己的医术向来有把握。   常念长长舒了口气,道:“此番回京,劳烦神医定要和母妃如实道来,本公主很好,切莫担忧了。还有房嬷嬷,你也与神医一同回去。”   房嬷嬷“欸”了一声,老太太上前道:“叫大家伙都放心,公主在我们侯府好着呢!”   几人笑起来,外头骄阳灿烂,春光盎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神医远途跋涉来一趟不容易,留下来和华姑赵太医一同商讨了调养补身的药方,此行一起来的,还有太医院擅治残疾腿疾的古太医。   两位太医忙完侯府这头,去了叙府。   叙清一身宽松白衣,在院子里的清池旁喂鱼,听闻九州疾步来报,是两位太医特意登门拜访,沉默片刻之后,扬了手中剩下的一把鱼料,转身去往正厅。   他身后,池里几尾金鱼争抢着挤到一处夺食,水波晃动,搅动一池安宁。   几年前的古太医,远没有今日医术精湛,不若宁远侯当年便请人来了。然而他看过叙清如今残缺的腿,也仍旧是思忖了许久未有言语。   叙清清俊如玉的脸庞上始终挂着淡笑:“劳烦太医前来,叙某心中感激,有什么话,但请直言罢。”   古太医也笑了笑,却是说了两句含糊的客套话,直白来说,便是废话。   赵太医拉他到一旁来,低声:“老古,便是瞧一眼觉着治不成你也得好好琢磨琢磨,殿下有交代,我等必要尽力而为。”   古太医道:“自然,那是自然!”   叙清淡淡垂下眼,神色难得的平静淡然。   -   朝夕院,午后。   两位绣娘送布料和锦缎样式来,准备裁制春夏的新衣裙了。   常念午睡起身,由着绣娘先量了体。   绣娘还是年前那位,可软尺比着这个纤弱的身子,竟是比上回瘦了一大圈,一截细腰不盈一握,仿若再用力些,便要折断。   常念看到绣娘叹息的神色,也跟着叹息一声,倒不是愁身子。眼下嫂嫂生了,已成定局,要想催父皇定下决心,必要从旁的地方下手。怕只怕夜长梦多,她不想等到三年后一切都爆发那时才恶斗一场,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她想要哥哥当上太子,根基稳固,将来扫清敌对名正言顺。因为后宫除了端王是强劲对手,其余几位未成年的皇子,何尝不是未定威胁。这些有皇子的嫔妃,谁又不是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心思?   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尤重江山皇权,如今身子也算康健无忧,他看好豫王是一回事,可豫王若有半分出格之举,急于谋求太子之位,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长子,与皇嫡子,朝中站成两派,不相上下,也不知暗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待选好了料子样式,常念回小书房,把这一年来珍品坊递到西北的情报分门别类细细看了一遍。   江恕进门时,她都浑然不觉,直到一道颀长身影落下,视线黯下来,才恍然回神,下意识拿书册盖住桌案上的东西。   “今儿回来好早。”常念有些不自在地道。   江恕只淡淡瞥她一眼,倚在桌案前,长腿微微屈起,自是一派悠闲自得。他垂眸扫过整理成册的消息簿,虽已被盖住。   江恕忽然问她:“想要什么?”   常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江恕漫不经心地摸摸她戴了玉兰耳坠的耳垂,好脾气地道:“阿念想要什么?都依你。”   这回常念听明白了,不过却是认真想了想。   江恕的目光停留在她闪烁亮光的漂亮眼睛上,猜测着,阿念会不会说出一句:想要你,帮哥哥夺嫡。   谁知常念拉住他袖子道:“我想荡秋千!”   江恕不禁怔了怔,微微上扬的语气,似是没想到:“荡……秋千?”   就这么简单?   “嗯嗯!”常念点头,仰头看着他,开始幻想:“三月曲池荡千,微风拂面,空气清新,荡到高处时,放眼望去即是青葱绿意,池水清澈,涟漪轻起,届时我回眸对你一笑,绝美灵动,说是惊鸿一瞥也不为过!这样的景色难道不美?难道不合时宜?说不准你要记得一辈子的!”   这话,江恕委实很难不认同,当然,他体味不到夫人的雅致和情.趣便是了。   常念就猜到是这样,小声嘟囔一句:“糙汉……”   可,她傲娇地将拉住江恕袖子的手撒开,耍起脾气来了:“我不管,我就要荡,明天就要,就要你在身后推我!”   接连三个娇气的“就要”,试问哪个男人听了不心软?   江恕轻笑一声,拿了桌案上一颗橘子糖堵住这张小嘴,“成,都依你还不成?”   常念眉眼弯弯,甜津津地笑了。   于是当夜里,十骞便收到宁远侯的命令。   ——东南院落,清泉池前草地绿荫下,造秋千。   嗐,这是什么差事啊!   十骞想起从前,侯爷吩咐下来的事情不是飞檐走壁去追捕要紧逃犯,便是押送军械物资,再不然,也是快马奔袭千里送情报,跟在侯爷身边办差,威风凛凛,眼下倒好,他的差事竟越发像家丁护院干的活了。   十骞很郁闷,但是一点也不耽误他造出一个顶顶好的秋千。   翌日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江恕很早的时候去了躺军营,例行公事,而后回府。   常念正用了早膳,精心打扮一番。   芙蓉玉面,樱桃软唇,清丽脱俗,姝色无双。月白上襦,桃粉下裙,身形纤弱却不失为窈窕,腰间垂下流苏玉佩,一步一响,不过耳坠还是戴那副玉兰耳坠,虽然样式简单,虽然她已接连戴了半月有余不曾更换。   江恕进门来,微微皱眉。   常念从那面镶嵌珍珠宝石的大镜子里看到他,欣喜道:“夫君——”   话音未落,一件厚实的披风从身后披了上来。   “瞎胡闹。”江恕沉声里带着些训斥的严肃。   常念顿时扁了嘴,有点委屈,她本来还想问漂不漂亮,这可倒好,江恕一句话,如同一盆凉水泼上来,她索性不问了。   江恕替她系上衣带,见状微顿,遂又缓和了语气:“外头什么温度,你什么身子,嗯?”   常念咬咬下唇,别开脸,一副受气小媳妇模样。   江恕拿她没办法,终是低头道:“入了夏,方能这么穿,眼下不成。”   “……我又没说就这么出门?”常念忍不住反驳,“我这身裙子可是京城当下最时兴的缎子,光影浮动时色泽晶莹闪烁,有星辰之美,况且,你自个儿着人送来的,竟也瞧不出吗?”   于是,江恕便明白了,再垂眸看看她今日的着妆,好气又好笑,确实是他的疏忽,只好哄道:“一时不察罢了。漂亮,阿念穿什么都漂亮,哪怕不穿,也——”   “哼!”常念凶巴巴地瞪江恕一眼,不过听了这话心里倒是舒坦多了。她惦记荡秋千,不同他多计较,拉上他的手便道:“走走走!”   将要晌午,日光灼灼,外边也不算凉了。   那秋千也是真真造得极好,   常念坐上来,满意极了,她握紧两侧绳索,回眸道:“夫君,快推我!”   江恕轻轻推着她后背,让秋千荡起来,春日微风拂面而来,再荡回来时,发丝轻柔拂在他侧脸,仿若拂扫心尖,稍纵即逝。   那会子,佳人巧笑嫣然,宁远侯才真正体味到几分雅致美来。   常念生得美,肤白若雪,精致的五官自是不必说,尤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水葡萄一般澄澈莹润,不染一尘,掉起眼泪来,也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再高些呀!”荡了一会,常念便开始不满这高度了。   江恕最知晓她这个性子,无奈笑笑,倒也不敢太用力,只一次比一次高些。   到最后,常念觉着自己要飞起来了一般,脑袋晕乎乎的,幸而身后一双大手牢牢扶住,然她乐此不彼,还要玩。   江恕允诺她半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   夜间用晚膳,常念意犹未尽:“明日还要玩,我叫春笙她们推我,不耽误夫君公务。”   江恕没说什么,给她夹肉,多补身子。   可常念吃了两口,忽然泛起恶心来。   江恕脸色微变,立时吩咐:“速去请太医!”   门口两个仆妇急急忙忙去了。   常念摇了摇头,“就是一点点恶心,不碍事……”说着,她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转头惊讶看向江恕,“夫君,我该不是有了吧??”   “有什么?”江恕倒了杯清水过来。   常念哪还顾得上什么水呀,一把拉过江恕的大掌放在肚子上,语气又惊又喜:“就,有喜了呀!” 第110章 预判 糯米糕蒸鲈鱼酒酿圆子……嗯,确……   江恕眉心微动, 俊美的脸庞上似乎滑过一抹古怪神色,他只轻轻抚着常念的后背,沉静的声音里除了些许好笑, 并无半分惊讶或是惊喜期待的情绪。他问道:“想哪儿去了?嗯?”   常念握住他的大掌紧紧贴在小腹上, 模样却是认真极了:“之前嫂嫂怀身那时候都写信跟我说过了!她说妇人有身会害喜恶心,还会贪睡,还会……你哪里晓得这些?我才没有多想!”   “好好。”江恕不同常念争执,掌心也未抽开她柔软的肚子,换了抚摸她后背的手来端水, 喂她喝。   许是常念太过惊喜了,竟没有察觉出来江恕出乎意料的平静和沉着,她勉强喝了两口水, 摸着肚子,都开始惶恐起来:“要是真的可怎么办啊?唉,我这身子不争气, 眼下再吃多多的肉,再喝大碗的参汤补药,还来得及么?”   常念这话问得格外真挚诚恳,一双水葡萄般晶亮的眼眸里既有骐骥, 也有忐忑, 眼巴巴望向江恕。   江恕心中好笑,倒是忍住了, 摸摸她的脑袋安抚道:“阿念, 先别着急,等太医来看过再说,可好?”   尽管他比谁都要清楚,眼下常念不会有孕, 也不能,却还是选择了耐心宽慰。   常念怀揣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点了头:“好吧。”   等待的这短短一盏茶功夫,变得格外漫长,从前仿佛都是一眨眼,华姑和赵太医就来了,眼下四周却安静得可怕。   常念脑袋里冒出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一时是:倘若当真有喜,无论如何她都会将孩子生下来。   一时又是:会不会最后她生产的时候死掉了,孩子自幼丧母,孤苦伶仃,夫君又是个不好相处的冷性子,或许日后还要有个恶毒继母进门……最后的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父皇会把孩子质押在京城的,锦衣玉食,加封赏赐,但,骨肉至亲分离千里不得相见。   “阿念?”江恕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将常念唤醒过来。   常念看向他的眼眸里,又多了一种难言的绝望和无奈。   江恕皱眉,欲说些什么,这时候,华姑提着药箱赶来了。   路上华姑也听仆妇说了,症状是恶心呕吐,可之前那以玹麒之血为药引的方子已停了半月有余,按理说换了调养药方,不该至此。   华姑凝神把脉,常念忐忑不定的心高高悬了起来,愈来愈高,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碎石跌落,紧接着她也要坠下,摔个粉身碎骨。   要命的下一瞬,华姑终于张了口:“殿下,您脉象无异,可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无异,无异,是无异!   常念竟是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似的,随后,才是一股子失落席卷上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   良久未有应答,华姑不由得轻声提醒:“殿下?”   江恕替她道:“饮食一概如常,只今日荡了一下午秋千。”   如此,华姑就大概知道原因了。   当然,江恕和华姑说了什么,常念都没能听进去,就那么呆呆坐了半响,再回神过来时,屋里安安静静的,江恕坐在她身侧,他的手还放在自己小腹上,暖得发热。   常念却像是被烫到一般,倏的拿开了他的手,背过身去,无地自容,尴尬又窘迫。   江恕无声叹了口气,得,自己跟自己犟上了。“阿念。”他在身后道,“明日暂时不能荡秋千了,知道吗?”   常念咬咬下唇,嗡声道:“不荡了,再也不荡了,一点也不好玩。”   当下,也没有胃口用膳了,连话都不想说了。   她拿棉帕擦拭了嘴角,默默回寝屋去,躺上床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   江恕眼看这抹柔弱的身影走远,好笑又好气,这娇气包,闹腾一场,倒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让她自己待会,差人上来收拾了膳食,转身去小厨房。   煮碗地瓜甜粥,总不能饿着。   十骞拿密信寻来时,只见厨房里宁远侯长身立在砧板前,侧脸冷硬,袖子挽起半截,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男人右手握刀,将地瓜切成方方的小块,乍一看,竟是说不出的违和。   侯爷合该拿荆棘剑斩杀敌将威风八面的啊!   十骞足足愣了片刻,才轻声进来,说话声儿都变得不那么“粗犷”起来:“侯爷,天漓国密信。”   “放下。”江恕淡淡道。他头也没回,洗干净地瓜块放进砂锅里,取了调料瓶倒了少量糖霜。   于是十骞把信放在一侧放青菜的方桌上,眼下也不知该不该走,只好恭敬立在一旁。   江恕盖上砂锅盖子,才擦干手转身来,拆了信。然而越往下看,他的眉目便越发冷冽严肃。   小火苗不温不火地燃着,砂锅里冒出咕噜声响了,外头,已是夜幕。   叙清出现在门外,同样肃然:“侯爷。”他滑动轮椅进来,递上东月国探子传回密报。   江恕几乎不用看,便已知内容是什么。   天漓国此番拜访大晋,真心诚意,回去后与西北多有联络,眼下胡赞卜送信来,是道近日东月国动作频繁,似集结军队武器。   加之暗探回报,约莫是同样的内容,恐怕,要打仗了。   东月好征伐,喜杀戮,残暴是刻在骨子里,百余年来,与西北交战不少,几乎每隔三五年便有一场恶意进攻,光是江恕上位掌权至今,已有三场大战,当然,每回都被打跑便是了。   西北,是坚不可摧的城池。   宁远侯,是披荆斩棘战无不胜的西北名将。   东月,也是最难缠的对手,它善变、能屈能伸,一副面孔,千般表情。   叙清看江恕的脸色,心中了然,“我们该及早做准备了。”   江恕道:“这样的游戏,我有些倦了。”他不是第一日当这宁远侯,边塞多战乱,是常有的事,保家卫国,实乃使命,只是如今,他却不太愿意久战不归了。   叙清沉默片刻,明白的他的意思,忧虑道:“东月国今非昔比,倘若一举兼并不下,西北忧,朝廷亦然。我们都明白,每次得胜无一例外折损半数,将士们没有再大举进攻的气力,没有十全的把握,怎敢向皇上、向朝廷立下军令状?”   砂锅里,声响渐大,香味飘了出来。   江恕转身揭开盖子,搅了搅粥,缓缓道:“胡赞卜可用。”   叙清思忖一番,道:“不是生死之交,必要图利。”   “让利三分,又何妨?”江恕盛了一碗熬得软糯的粥出来,扫了眼外边浓重的夜色,淡淡道:“夜深了。”   叙清顿了顿,遂才笑了:“是,可不敢耽误你陪夫人。”   眼下只是情报传回,他们预判罢了。   -   常念闻到地瓜的香味,默默拉开被子,探出小半张脸来,见是江恕走进来,抿抿唇,还是不自在。   江恕居高临下地看下来,打趣她:“来,我瞧瞧阿念肚子里有什么了?”   常念一窘,顿时无地自容地捂住脸,生闷气道:“你还这样笑话我!!”   她本来就够郁闷的了。   江恕放下粥,拉她起来,面不改色地补充完:“这肚子里是装了糯米糕、酒酿圆子、红糖糍粑……蒸鲈鱼,嗯,确实是有了。”   常念抿紧的唇角微动,过了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   新造两日的秋千顺利失宠,随后两日,常念连出门都绕道走,瞧也不愿多瞧一眼。江恕也日渐忙起来,二人只在夜间就寝时多待一会。   常念晓得军营事务多,又听闻是东月国蠢蠢欲动,也乖巧听话,谁知有一日的下午,江恕回来,竟带她垂钓去了。   垂钓呀,是个要花费时间的慢活儿,一点急不得的。   常念握着鱼竿坐在溪边那会子,都还禁不住怀疑他夫君是不是被掉包了,然眼睛眉毛鼻子薄唇都还是原本的模样,她静不下心,便柔声细语地问:“京北大河将要竣工了吧?”   “你消息倒是快。”江恕放长线,将诱饵甩到溪水中央。   常念腼腆笑笑,又道:“哥哥在京城一定会把好关的,届时就是打仗也保准无后顾之忧,夫君,你放心,我也给父皇写信去了,军械物资一类,必要及时到位。”   “阿念。”江恕颇为无奈地看看她,“要心静,你这般絮絮叨叨,鱼都要被吓跑了。”   “……哦。”其实常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不清闲的时候带她来钓鱼。但她确实没心思钓鱼,无论是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常念就忍不住小声道:“夫君,今晨太医把脉时说补药也可以不用了,只吃滋补药膳便可。”   这回,江恕将鱼竿支好,起身来到她身后,微微俯身下来,握住她肩膀,沉声道:“阿念,你太浮躁了,这样是钓不上鱼的。”   常念回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他的话,是在说钓鱼,可,分明又不是。他在说很多事情。   “不要着急,时日还很长,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来,相信我,好吗?”   常念垂下脑袋,“好。”   自从大病一场痊愈以来,她行事总透露出几分急躁,像是赶着一个期限,要提前把所有事情都完成,最好当下便能尘埃落定。   江恕虽不知她到底在急什么,那个期限又是多久,就算是一切都如愿完成,她又会有什么打算,但这个状态,本身就是危险的,但凡走错一步,如坠深渊。他希望她能沉静下来,至少在未来一段他或许不在的短暂时日,别急躁。   正此时,水面掀起一点涟漪。   常念连忙摇摇江恕胳膊,惊喜地指向湖面。   鱼上钩了。   可紧接着,远处传来“轰隆”两声闷响,肥美的鱼儿不及咬走饵食,便吓得慌忙四处游窜开,水波剧烈晃动着,好似潜伏在深处的鱼都受了惊吓。   天边一片浓云遮住了西坠残阳,黯淡的光线洒落在水面上,跟着涟漪晃呀晃。   江恕用掌心捂住了常念的耳朵,常念惊吓望向东城门的视线顿时收回来,在她转身那时候,江恕的吻落在她唇上,仍是温热柔和的,让人心安。 第111章 出征 夫君,夫君,夫君……   不到一日, 西北战报快马传回京城皇宫。   皇帝顿时拍桌而起,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大怒道:“好他个呼延山!亏得朕好吃好喝地伺候他们, 原以为交好能换得百年和平, 哪曾想这群狗东西回去不到半年就动了异心,简直猪狗不如,没良心透了!”   虞贵妃倒了杯茶水过来,面带愁容,安抚道:“陛下, 先消消气。”   这□□帝属实是消不了。   不过对着爱妃即便是气青了脸也还是和颜悦色,转头一想,道:“唉, 好在朕有贤婿,如同神将,此等卑劣无耻之徒休想跨进大晋疆土一分一毫。”   闻言, 虞贵妃却是更忧愁了,战场刀剑无眼,凶险万分,纵使宁远侯再神通广大, 也是个血肉身躯的凡人不是?再者, 一战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 她的阿念独自留在府上, 日夜担忧,身子骨又弱……禁不住深想,一想,便心疼。   而今, 只有朝华,才算是真正逃过一劫的人。   倘若当初嫁去,依照东月的行事作风,极有可能拿人要挟作乱,即使大军救回来,也多半是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华安殿中,徐嬷嬷正庆幸呢:“幸亏,幸亏,您托了虞贵妃和朝阳公主的福,日后该要好好感激她们母女。”   朝华其实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的东西,听这话便说:“那是自然,要是以后虞娘娘和朝阳妹妹有事,我定第一个出来护住她们。”   徐嬷嬷苦笑,心想您又能护什么呢?日后夺嫡之争,两王对立,一面是亲哥哥和母后,一面是隔着血缘的虞娘娘和朝阳公主,莫说您痴傻不懂事,便是寻常人,也难抉择啊。   朝华哪里想得到这些远的事情。她吃了颗橘子糖,咬着发出脆脆的声响,然后叹气,开始发愁:“我什么时候能去西北啊?那个时将军,一点也不愿意跟我成亲的样子。”   “成亲可不是过家家这么容易。”徐嬷嬷琢磨片刻,又改口道,“日后或许还有机会吧。”   -   豫王也第一时间得了消息,所幸京北大河西北线凿通了,军械物资一类,不要三日便可抵达西北边塞。他亲自盯着,容不得半点差池。同时,吩咐心腹随船运送。   此行,豫王还交代了个艰巨任务。   ——前往战场,暗中保护好宁远侯。   两位心腹属下皆是一愣,随即露出惶恐神色:“殿下,您抬举属下了,宁远侯武功高强以一敌百,是少有的悍将,西北大营几十万将士奉若神明信仰一般的人物,属下只怕是……要给您丢人。”   豫王神色严峻,并未有半分玩笑,只道:“丢人?他出了差错,本王拿你们是问。”   二人心中一凛,连忙垂头:“是!”   常远不管江恕有什么通天本事,他只要万无一失,要小妹在西北心安,等得良人归。   -   西北侯府,江恕已穿上了将军的盔甲,身形高大,英姿威武,如挺拔而立的强劲青松,只身侧一把大砍刀,与之冷冽雄浑的气势有些许违和。   常念抱着荆棘剑立在他身侧,往常絮絮叨叨的小话唠,眼下却难得的安静下来了,一双眼睛,也没有离开过江恕。   江恕转身来,本想伸展双臂拥她入怀,出征前,再好好抱抱他的阿念,只是想到盔甲冷硬凌厉,恐怕会磨到这娇嫩的肤,遂又不动声色垂下手,叮嘱道:“这段时日不得贪玩胡闹,衣着不得单薄,饮食不得挑剔,若朝堂有什么动向,也切莫轻举妄动,必要的时候,我会赶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这两日常念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向他保证:“你就放心去吧,没什么是比家国大义西北安宁更要紧的。我指定养得白白胖胖的,等你凯旋归来那时,就在城墙那里迎接你,叫你刮目相看。”   江恕上下打量她一眼,颇为怀疑。   常念“哼”了一声,拍着胸脯道:“我说话向来作数。倒是你,此去凶险,定要保重。”她顿了一会,语气慢慢低落下来,再次重复道:“定要定要好好保重。”   说罢,常念把荆棘剑塞到江恕手上,虽则不好意思,还是道:“当初是我不懂事,送了那不衬手的兵器,还洋洋自得,你权当是笑话好了。眼下正值要紧的大战,出不得半点乱子,不用大砍刀,也不用大铁锤,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江恕摸摸她的脑袋,笑了笑:“无妨,都衬手。”   常念沉默一会,又掏了一个平安符出来,“昨日刚请大师开过光,听说很灵验的,你随身带着,可挡灾祸。”   江恕从不信这些神佛虚无之说。   眼下却好生接过来,放到香囊里,再放进胸膛衣襟,贴着心口的位置。   常念看到那个香囊,戴久了,破破烂烂的,实在不成样子。可夫君这么珍重,她心底越发不好受,不过还是要扬起笑脸来,“时候不早了。”   江恕“嗯”一声,临行前,腰间佩剑,大砍刀亦带上了。常念抿抿唇,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一起出了朝夕院。   府门口,江老太太带着十几口人都等在这里送别了。   二房的江昀和江明兄弟俩,只有江明穿了盔甲,他今年不过十六,很有斗志和上进心。可兄长江昀显然更沉着稳重些,此时也需要军功来晋升,却选择听从大哥的吩咐,留下来看好家,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四房的男儿,大多随了四老爷好吃懒做贪生怕死的德行,仍是闲散寻常的穿着,个个小心立在一旁,不敢吭一声,生怕出声后,宁远侯便随意一指,要他们上战场杀敌。   老太太道:“我们大家都在府上等你凯旋归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江恕微微颔首,道:“请祖母放心,恕定不辱使命。”   十骞牵马候在台阶下,同风发出两声嘶鸣,正此时,西北大营方向,传来悠远的号角声,是将士们已集结完毕。   江恕回身看看常念,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听到这一声号角,也依依不舍地松开了。   江恕心中不忍,低声哄道:“阿念乖,快回去吧。”   常念垂着头,没有动,老太太过来拍拍她肩膀,也道:“念宝啊,放心罢。”   “好。”常念慢慢抬起头,目送江恕翻身上了马,他身姿矫健威武,戴上银黑色的头盔,更添几分凛然气势,勒紧缰绳,再回身对她挥手。   那时候,常念心中一动,忽然提起裙摆小跑了过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黏夫君,可,可,她的腿好似不受控制了。   江恕蹙眉,极快下马来,正接住这个扑过来的柔软身子。   冰冷坚硬的盔甲,带着菱角,没有温度。   常念用脸颊贴着,亲密无间,声音有些哽咽:“夫君,夫君,夫君……”   她一遍遍唤他,恋恋不舍,百转千回。   江恕无声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紧紧拥住常念,只拥了片刻,他低头,用脸颊碰碰常念被盔甲冷得没有冰凉的小脸,才亲了亲她。   冷面硬汉的柔情缱绻,大抵是似姑娘家的不忍不舍,不愿离、不肯弃。   然而既已穿上将军的盔甲,便不再是自己。   此刻,沙场上已整齐列了方阵,将士们手执长.枪身穿铠甲,笔直挺立,等候发令,肃穆庄严的气氛里,已有几分“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的紧迫感。   宁远侯身骑骏马出现在眼前时,全军上下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扬起手中武器,高声呐喊:“必胜!必胜!必胜!”   -   夜晚,常念有点失眠。她抱着江恕平常用的枕头,侧身望向黄花梨木架子上一套黑色衣袍。   闻着熟悉的味道,看着他的衣裳,就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分离一样,只是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常念记得前世,这场大战是以全胜告终。   前世那时候,她还在江南,听府里下人说西北宁远侯斩杀东月敌首,大获全胜,百姓欢欣鼓舞,连带着江南这边,也庆贺了好久,诚然,与她没什么关系便是了。舒衡尤为排斥与西北宁远侯有关的一切,当时晓得下人议论,一向温润的脾性竟动怒罚了人。   按说,各自婚娶,本应毫无瓜葛。   如今回忆起来,常念才发觉不对劲,她自婉拒了江恕求娶后就鲜少再关注西北动向,只隐约记得,前世江恕与徐家联姻,难不成是……后来根本没有娶吗?   遑论,江恕大半生镇守西北边塞,那时候父皇驾崩母妃离去,他便是回来奔国丧,也是往京城方向去,断断不会再南下途经江南,且恰好救她一回。要知晓,江南与京城,实在不算近,从西北到江南,更则。   若说别的男人,或许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可江恕此人,冷漠无情,杀伐果决,一心都在西北边塞安危与江府的前程上,做什么决定前,也必是先考量此二点,连娶妻都是此般,又怎会是念旧与多情之辈? 第112章 妻念 笔墨终究道不完千言万语   常念做了个长长的梦, 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摸摸脸颊,湿漉漉的, 及至脖颈衣衫, 都湿润一片。   春笙一直守在榻边,听见动静便起身来,掀开帐幔,吓一跳:“殿下?您怎么哭了?”   常念摇摇头,轻声问:“几时了?”   外头天光大亮, 春笙拿雪帕替她擦擦眼泪,一边道:“辰时了。”   侯府还是原来的模样,这会子, 老太太在福康院练拳;二夫人热络于结交世家夫人,正在准备品茶宴;三夫人素来喜静,在院子里修剪花草;至于四房, 还是闹腾腾的不得安宁。   一家之主出征了,上边没有人威严压制了,四老爷越发放肆,一宿未归, 上半夜赌.钱, 下半夜流连花巷,四夫人骂了一晚上, 骂完四老爷“死鬼不着家”, 今晨便开始数落几个无所作为的儿子儿媳,个个不争气,然几个小辈也像是听惯了骂,左耳进右耳出, 到头来,四夫人自个儿气得不轻。   日升月落,日子还是得过。   江恕的亲笔书信一月一封送回朝夕院,战报则直接送往京城,开战至今,多是捷报。战争,既是保家卫国,对将士们而言也意味着军功和晋升。   常念数着书信,从暮春到盛夏,气温又渐渐转凉,一晃眼,竟是一年中秋了。   中秋是阖家团圆相聚的日子,听闻西北大军将东月国击退至北地,乘胜追击,正是打到关键处,他们显然不可能相聚了。   常念提笔写了封家书,转念一想,不如费些心思,给将士们,都送一封中秋家书。要知晓,像这样烽火连天的艰苦作战,亲眷家书是抵万金的,于鼓舞士气抚慰将士再好不过。   于是她派人在银城最热闹的街巷张贴了几张公告,谁家有将士出征在外,父老牵挂欲书信问候的,尽可将书信送来侯府,届时统一送去前线,若有不识字的,也可来侯府,由先生代笔。   一时间,侯府门庭若市。   从京城嫁过来的闺秀们听说后,纷纷过来帮忙,分门别类,按册存放,最后装满了一个大箱子。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这个消息,也总有家中无父无母无兄无长的,况且几十万大军,常念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在疲惫修整时看到这样一封暖心窝的书信,如此,有人欢喜,难免有人是失望。   恰逢运粮队伍出城,遂添了几车粮食,牛羊几头,改善伙食也是好的,另再允诺得胜归来的奖赏,单单以朝阳公主的名义。   此行运送家书的重任,交由江昀,随行护卫都是侯府的私卫,并不占用紧缺的将士。   江昀出发的时候,是夜晚。他在门口,肃然认真的神色,颇有几分像是江恕。   常念叮嘱他万事小心,二夫人也拉着大儿子的手,忍泪道:“记得去看看你弟弟怎么样了,可有伤着胳膊腿,阿明那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江昀郑重应下,带人快马出城。   常念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夜色淹没人影,二夫人抹了把泪,转身道:“殿下,夜里凉,咱们也快回了吧?”   她们都担心秋后入冬,这位娇贵的公主再大病一场,到时候侯爷回来,可要责怪了。   常念收回目光,低声应:“便回吧。”说话间,她给二夫人递了方帕子过去。   二夫人更不好意思了,忙摆手道:“一把年纪了还叫您叫笑,唉,您还没当娘,不知晓这滋味,既盼着孩子上进求个功名回来,又怕他太上进,一不小心就丢了命……”   江家的孩子,大抵都要历经这万分凶险的一遭。常念看到如今的二夫人,已想到日后的自己,当然,若有那个时候的话。   两人转身回了府,大门关上,右侧的角门亮起一抹暗黄的微光。   常念微微顿了步子。   “怎的?”二夫人跟着看过去。   那亮光黯了,像是从城墙翻了下去。   常念转眸看看二夫人,二夫人心神领会:“您放心,只管交给婶娘!”   -   两日后的中秋,江老太太外祖家的老姐妹过来了,晚宴布置得尚算热闹。   老姐妹俩数十年未见,拉着手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常念不打搅她们,早早回了院子,时候还早,便去了去年那赏“银河”盛景的茶楼,还是那间临窗雅座。   茶楼老板也周到,说这间就是独独留给殿下的,任谁来、给多少银子也不让进。   春笙打赏了碎银,晓得她们殿下是睹物思人,宽慰道:“等明年,您保准和侯爷一起来。”   常念笑笑,却没说话。   明年,就是她嫁来西北的第三年,加上此前在京城拖的一年,就是前世的第四年。   窗外夜景如旧,繁华而绚丽,银河被花灯点亮至大半的时候,烟火也升起来了。   “砰砰砰”的热烈声响里,夹杂着两声叩门声:“小的给您送桂花糕和乳酪来了。”   春笙和夏樟对视一眼,心想她们没点什么糕点小食啊,不过这老板是个热情周到又有眼力见儿的,能探听到她们殿下的口味,投其所好,再寻常不过了。   春笙笑着绕过卷帘去门口,心想这回可没得赏银给了。   窗口风凉,夏樟则给常念多披了件披风,过了一会,还不见春笙回来,夏樟便去看了看。   烟火彻底停下来后,屋内一片寂静,就连窗外的景色和喧闹的人声,也蓦的冷沉下来。   常念缓缓转过身,朝外唤了声:“春笙?夏樟?”   话落半响,没有应答。   卷帘后面,投下一方颀长身影。   常念微微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心跳变得扑通扑通的,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惊喜,不过还是试探地道:“夫,夫君?”   难不成这时候他还能从前方赶回来吗?   一瞬的惊喜过后,常念又很快冷静下来,江恕绝不是能为儿女情长抛下几十万将士的男人,除非大战告捷。   那厢,良久未有应答,视线里一道阴影慢慢移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色足靴,及至月白的袍角,白玉佩,清瘦的身形——   常念抬眸,脸色顿时大变。   竟……竟是舒衡站在那里!!   一年多未见,舒衡清减不少,五官轮廓越发深邃,斯文儒雅不再,温润如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沉郁和阴翳,一双眼睛,似卷着漩涡的寒潭。他慢慢走进来,用带着些哽咽的声音唤:“阿念,你,还好吗?这两年,我一直牵挂你,去岁隆冬,你病了,如今身子可大好了吗?”   他几乎是梦中呓语一般,字句真切深情。   然而常念听到耳里,只觉后背猛地窜上一股子恶寒,她用力攥住桌沿,才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至少面上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心里,飞快而又止不住慌乱地思忖。   舒衡走到她跟前三步之远,便住了步子,深深望着她,自问自答道:“你瘦了,西北苦寒,又怎么会好?”   常念嚯的站起来,冷声道:“我好与不要,都与你毫无瓜葛。”   舒衡扯唇笑了:“可方才,你分明唤我夫君啊。”   就像梦里一样,温柔似水。   常念无情的话很快打破他的梦:“我唤的是江恕!”   说罢,她疾步要出去。然舒衡忽的攥住她的手臂,“阿念!”   “放手!”常念只冷着脸看他,用力挣扎,“春笙和夏樟呢?”   “她们很好。”舒衡死死攥着,不肯放,“我带了很多人过来,也带够了银钱,你放心。”   很多人,钱。   这分明是一句威胁!   常念心中一沉,极力稳住心神,问:“你想做什么?”   舒衡急切道:“我想带你走!”   “我们去江南,去天涯海角,去一片春日有桃花盛开夏日有青翠绿竹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成,阿念,你说过你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这些争斗,我带你走,我们养好身子,你想做什么都成,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你疯了!”常念惊愕睁大双眼,不断摇头,剧烈挣扎起来,“你真的疯了!快放开我!”   “不!”舒衡忽然用力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急切的声音开始颤抖:“阿念,我知道你不喜欢宁远侯,可是为了豫王你没有办法,你是朝阳公主你抗衡不起皇上,可眼下我有法子,你相信我,你从前向往的所有安宁平静我都能允诺你!”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黑色的信号筒出来:“你看,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们立刻会放火烧了这座茶楼,尸体我都找好了,绝不会发现破绽,阿念,这一日我已经准备很久了,我不想再等了,今夜过后,从此以后,你都再不是朝阳公主,我也不做那什么世子了,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常念的脸色,已然白了下来。   前后两辈子,舒衡永远这么自私,永远都是!他能爱一日便爱一日,能爱半日,便半日,他不择手段,偏执痴狂,这一把火烧下去,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惨死?   舒衡已经动手拉那信号筒的绳索了,常念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再度响起:“舒衡!你放下!我跟你走!”   -   江昀安全到达后方,正是中秋夜,将士们打了胜仗,燃得旺盛的火把发出耀眼的亮光,伤的累的,都三三俩俩靠在一起,看着手里的家书,偶尔抬头仰望夜空明月,热血沸腾。   明年今日,或许不用明年,便会凯旋归来。他们看向宁远侯的营帐,眼里满是期望与信任。   营帐内,江恕还穿着黑色的盔甲,蹭亮的荆棘剑与头盔便置于一侧,肃杀冷沉,只是冷硬脸庞上多了抹柔情。   他拆开那封书有“夫君亲启”的家书,信封里面还放有两朵玉兰花,清香淡雅。   信的开头,是一段洋洋洒洒的夸赞,字句真切,快将人夸上天了,而后碎碎念念说府上的桂花开了,玉兰花也开了,她吃到什么好吃的糕点,戏楼又有什么新曲,问他有没有受伤……   展信读来,诸多难言情绪涌上心头,就好像,她就在身边,抱着他胳膊撒撒娇,蹭蹭胸膛,有说不完的话。   可一封信,笔墨终究道不完千言万语。   绕是他字句缓慢默念,也到了信的末尾,   ——妻,念。 第113章 梦醒 呜呜夫君保护我!   今年十五的月亮, 实在黯淡得很。   浓云飘散那时,舒衡终于缓缓放下手中的信号筒。他却重复又问:“阿念,方才你说什么?”   常念深吸一口气, 目光落在那个黑色的信号筒上, 整个人反倒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我说,我跟你走。”   “真,真的吗?你当真愿意?”舒衡似乎怔住了,好半响才发出激动得轻微发颤的声音。   他来之前就知晓, 阿念是绝不会跟他走的。在皇宫那时候,她还未和宁远侯定亲,便已经那样决绝而无情地拒绝了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爱阿念, 他不能没有阿念,从小到大,十几年了啊, 几乎每一年的中秋她们都在一起,后来,阿念怎么就变了呢?她变得势力虚伪,冷漠无情……可, 又能怎么样?只要她是常念, 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爱。他带了很多人过来,哪怕用强行极端的手段, 也势必要带走心上人, 天长地久,总有一日阿念会像以前一样仰慕他的。可,她竟说出她愿意。这是真的吗?   常念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你先放开我。”   舒衡猛地回过神,放开手, 却也没有完全放开。他小心翼翼地,也不敢用力了。   “对不起,阿念,我太害怕失去你了。弄疼你了是不是?”   “不疼,只是有点冷。”常念抽回手,手臂一片麻木。她转身,先关了窗户。舒衡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目光如同铺天盖地的大网,深沉阴翳,同时也看到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   她说冷,她自幼便畏冷。   舒衡忽然脱了身后的黑色罩袍下来,想要给常念披上。   可常念转身过来,退后两步。   舒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   常念没有给他深想的功夫,很快就道:“不要伤害更多无辜的人。”   “我何曾想要害他们?”舒衡开始急切解释,“不伤害她们我就带不走你,我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常念沉默着看着他,一双澄澈明净的眸子里,容不得任何阴暗与丑恶。   舒衡倏的丢下那信号筒,急切的语气慢慢变得颓丧,最终妥协道:“好,好,不害人,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依你。”   常念暗暗松了一口气,尽量神色无异地问道:“你的人,都在哪里?我们怎么走?”   他能顺利进到这里,必定是做了万全准备。   舒衡上前一步,微微躬着身,与她平视着,道:“阿念,你放心,我早早安排人备好马车在城外等候了,楼下也有人守着,今夜任谁来也抢不走你,只要我们下去——”   话音未落,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打斗。   舒衡心头一紧,他在门口安排了两个人……反应过来,他立时将常念拉到身后,紧紧攥着。   随着两声砰然倒地声,下一瞬,跑进来一个女子。   是一身素衣裙的水云:“主人!”   常念眼里极快滑过一抹希望,用力想要挣脱开舒衡,哪料舒衡忽然掏出来一把锋利的匕首,死死攥紧她后退,同时,那匕首也直直指向前方,大声道:“别过来!否则我——”   水云风里浪里见多了血光生死,怎会惧怕?只是才将迈出一步,舒衡竟就把匕首抵在了常念的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从脖颈直达心底,常念整个人都僵住了。   水云脸色大变,生生住了脚步,“你胆敢伤主人分毫,我等定将你碎尸万段!”   舒衡大笑一声,他怎么会伤害阿念呢?他只压低了声音,神情扭曲,自以为温和地对常念道:“阿念,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说这话时,他的手,却在发抖,抖动得厉害时,力道不受控制地变重,锋利的刀刃甚至已经割破了常念娇.嫩的雪颈,小血珠慢慢渗出来,可他却还能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   常念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水云也被逼得步步退后,她今夜是出来赏景,赤手空拳,什么暗器全都未带,此刻断断不敢贸然冲上去激怒那疯子,主人的命,只有一条!   舒衡就这么用匕首抵着常念的脖颈,慢慢走出来,刀痕越来越深,细细的血流,温热滑下来,要是再用力一些的话——   常念甚至已经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正逐步逼近。绝望,慌张,无助,恐惧,她贴着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濡湿透了,艰难捱过的每一刻都像是生命的最后。   夫君在前线抗战,哥哥在京城……   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她了。   可窗外的熙攘声近在咫尺,小孩的玩闹声那样活泼真切,她不想就这么白白死掉!一点也不想!   心电急转间,常念摸到舒衡腰腹上别着的一把冰冷短刃,她清冷的面庞多了一抹厉色,豁出去似的,用江恕闲暇时教她的,那两招根本没有学会的被人扼住喉咙的逃脱招式,与此同时,匕首划过脖颈发出一声尖锐的“呲啦”,如同撕裂白纸。   舒衡倏的松手,满面惊愕。他瞧见折射冷光的刃面染了鲜血。   说时迟,那时快。   水云见状顿时冲上来,反手夺了舒衡的匕首向他胸口捅去,掌心用力一推,扶住常念虚软的身子。   这一幕又急又快,舒衡根本未曾料到,反应过来时,胸口多了个血窟窿,鲜血泊泊流出,那是致命伤。可他垂下的眼,只盯着腹上一道被短刃划破的浅浅血痕。他跌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向常念。   为什么?   常念握着那把短刃的指尖用力到发白,精致如画的眉眼尽是冷冽杀意:“我这条命是江恕拿命才捡回来的,你万不该用生死逼我!”   舒衡张了张口,谁料吐出一大口血,他月白的衣袍,都被染透了,瞪大的双眼似有无数的不甘心和愤慨,最终却只能呜咽着发出奇怪的声响,没能道出一句完整的话。   美好的梦境与残忍的现实相碰撞,在这一刻,将这两年支撑他的所有信念击个粉碎。   他所认识的阿念,天真善良,活泼乐观。   他梦里的阿念,温柔漂亮,贤良淑德。   可眼前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他明明说过不会伤害她的!或许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走!   碎了,随着最后一口气咽下,随着最后一面,什么都碎了。   此时“哐当”一声,常念手里用来防身的短刃掉到地上,人也跟着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水云连忙扶住她,再看那脖颈上一道伤口,流着血,幸而不深。可这位娇贵的公主小脸惨白,无一丝血色,怕是吓坏了,此地不宜久留,水云便想先带她离开。   常念却拉住水云,沙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给府上递个信号叫人来,楼下,城外,还有他的人。务必全部捉拿,不可放过一个。”   水云愣了愣,惊诧于她这位新主人劫后余生的镇静和理智,竟不像是一个十六七的姑娘。   常念转头看她一眼,眼眶微红,似在极力隐忍着情绪:“今夜中秋,街巷拥挤,游人众多,不得闹出大动静,扰乱百安。你所见的种种,亦不得泄露半分,尤其是前线,明白吗?”   倘若江恕知晓,定要分神不可。战局瞬息万变,她不能因为这点事情耽误整个西北和大晋安危。   水云心中一凛,立时垂头应:“请您放心,今夜之事,属下定守口如瓶,保您再无后顾之忧。”   -   福康院,江老太太看着时候有些晚了,差人去问,得知孙媳妇还没回来,便要拿拐杖穿衣裳出门。   老姐妹打趣道:“酉时还没到呢,殿下是年轻人,爱热闹,你这老婆子也不嫌自个儿烦。”   老太太哼一声:“那就是我宝贝孙女!欢喜着我呢,还不是你,说来就来,叫我没得功夫陪她出门去走动走动。”   这位老姐妹腿脚有些不好,好在素来知晓江老太的性子,闻言倒不生气,摆手道:“得了,下回叫你一个人在西北,谁也不来看你。”   芳妈妈出来打圆场,而后几个人才说笑着去到门口。   常念正下马车,远远瞧见台阶上祖母年迈的身影,她动了动僵硬的唇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才小跑上来,甜甜唤道:“祖母,我回来了。”   “哎呦!乖乖是不是被冻着了?小脸白的哟。”老太太眉眼带笑,用手掌给她暖暖脸颊,看见她脖子上新戴的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便问道:“这是什么新鲜玩意?”   常念垂头看看,“是街上阿婆织的毛领,冬日戴起来,就不怕冷了。我给祖母和表姑母都带了。”   老太太笑意更深了,回头睨老姐妹一眼,自豪道:“我说什么来着?念宝就是欢喜我。”   “是,属你讨人喜欢。”   “……”   夜色浓浓,明月光辉也显得冷清。   直到回了朝夕院,将身沉在热水中,常念才捂住湿漉漉的冰冷脸颊,没有笑,也说不出话了,因为心底的恐慌和后怕正在一点点放大,慢慢将她整个人笼罩住,脖子上被划破的伤口、胳膊上被攥紧留下的红痕,也开始泛起细密难忍的疼痛。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水流嘀嗒声,春笙和夏樟都醒了,二人守在一旁,忧心忡忡,莫说殿下,她们都吓死了。谁曾想好好的去看个灯会,会遇上舒世子?还有那样凶险可怕的事情……   春笙小声道:“殿下,日后咱们出门,多带一二侍卫吧?”   夏樟犹豫一会,“还是你我去学些功夫,更为妥当。”毕竟她们贴身伺候,离殿下最近,侍卫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今夜,都是她们二人疏忽。   常念声音低低地应了声,并未责怪:“都成。”   虽然过了这一夜,她再没有出过门,虽然知晓从此世间再无舒衡,却仍会心有余悸。   又是一年冬日来临了。   春笙担忧她们殿下这样闷闷不乐,郁结于心,要坏了身子,每日想尽法子逗她开心,可是都不太管用。好在,侯爷的书信按时寄回来,前方多是捷报,更有传闻说,年后大军就能得胜归来了。   常念知晓,没有那么快的,江恕在信里说,要一举兼并东月国,消息放回来,只是安稳人心,因为入冬后,就是年关了。   唯一庆幸的,是今年她没有生重病,偶尔咳嗽头疼,都无伤大雅。   可时间还是漫长而难熬,她也变得越发沉默少言。   十一月末的时候,雪下得最大,天最寒,常念每晚都听着炉火跳动的噼啪声响,直到深夜。   寝屋里彻夜燃灯到天明,一点细微声响都知晓。   因而在屏风后投下一道斜影时,常念几乎是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两手发着颤,慌忙间抱了那个铁做的福娃娃躲到被子里,她想到了那夜被舒衡用匕首抵着脖子的恐慌。   外边,是真的有脚步声渐渐逼近,不是幻觉。   春笙她们守夜,也不会是这样的声响。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能进到朝夕院?不,宁远侯府固若金汤,光是门便进不得,遑论这里?   莫不是舒衡阴魂不散,变成恶鬼从阴曹地府爬起来找她了吧……   这个念头才将冒出来,被子就被小心拉开一角,有什么东西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常念吓得双眼紧闭,只觉毛骨悚然,不管不顾地拿那福娃娃砸过去,说话都哆嗦了:“……神佛庇佑,神佛庇佑,奸邪鬼贼皆,皆消亡!”   风尘仆仆赶回来、思妻心切的宁远侯:“……?”   他?奸邪鬼贼??   江恕长身立在榻边,双目寒沉,剑眉紧紧蹙起,那个福娃娃没砸到他,“哐”一声掉在地上。可榻上的夫人,蜷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她在害怕,在颤抖。   江恕很快脱了大氅,小心将人抱过来:“念念?怎么了?”   常念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冷汗都滚落了下来,她后怕地抬起头,一张小脸惨白,眼眶却通红,娇弱可怜的模样,一下戳到了江恕心底最深处。   “念念,是我,我回来了。”   “夫,夫,夫君?”常念愣住了,等她终于确定这个胡子拉碴脸庞黝黑的冷俊男人当真是她夫君之后,又是两行热泪滚落:“呜呜夫君保护我!” 第114章 生辰 生辰吉乐,岁岁平安。……   江恕紧紧抱着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夫人, 心都快碎了。他的手掌包着一层粗糙的厚纱布,轻抚她纤薄背脊,生怕力道重了, 要折断这朵娇花。   常念却也没有哭得多凶, 一下抬起头来,细细看过江恕的脸庞,再起身拉过他的胳膊,腿,又扒开衣裳来看, 确定没有哪处伤得厉害,才放心地扑到他胸膛里,紧紧抱着, 哽咽问:“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方才做噩梦了,还以为是什么贼鬼……呜呜幸好没有砸伤夫君。”   江恕摸摸她的头,温声道:“今辰诸将商议从侧后方偷袭东月, 大军潜伏,从城西绕回,近在城关,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遂连夜赶回看看。”   “所以明日还要走的, 是不是?”常念松开双手,恋恋不舍地看着江恕。   江恕默了片刻, 道:“天亮就走。”   常念的眼睛, 瞬间又湿了。她吸吸鼻子,不许自个儿再哭卿卿,声音却带着浓浓的哭腔:“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呀?我信里都说了,没有生病, 我好着呢,你在前线,千万不要担忧分神。”   “不信你瞧。”说完,常念又急急从榻上下来,在江恕面前转了个圈圈,还想练一套五禽戏给他看看,她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个冬日,她真的很好很好。   然江恕抱住了她,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今夜都吓成这样了,哪里是很好?最后,他也并未拆穿什么,顺着她,低声道:“好,我知道了,我们阿念真乖。”   “当然了,你放心。”常念这才不胡乱动腾了,安安静静地待在江恕怀里,眼角余光却看见桌台上,燃得只剩下一小节的蜡烛。   天,快亮了。   江恕抱她坐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拭去泪痕,哄着道:“别哭了,年后开春,我就回来,再不走了,成不成?”   常念哽咽点头,将脸埋到他胸膛里,闷闷道:“下回不要骑快马赶夜路了,多危险啊?有这个功夫,不若好好休息,战场刀剑无眼,不要受伤,不要……我在府里,好好的,见与不见,都一样。”   江恕笑了笑,“阿念,此番我回来,还有要紧事亲口同你说。”   “什么呀?”常念露出巴掌大的小脸,眉心浅浅蹙起。   江恕低头亲亲她皱起的眉,才道:“此战伊始,东月的打法便奇怪,与其说是入侵挑衅,更似在拖延时间,损耗西北大军实力,京城暗探有消息传回,恐是端王与东月联手,密谋大计。”   常念一下子坐起来,急道:“果真!他们想要篡位谋害哥哥!”   要知晓,一旦京城告急,没有西北大军的驰援,纵使豫王有通天的手段也抗衡不过徐家掌握的十几万兵马,届时,皇宫是围城,是死路。   “阿念,别着急,听我说完。”江恕低沉醇厚的声音,永远不徐不疾,胸有成竹。   常念看着他,内心忽然安定下来。   江恕道:“不论他是何种打法,我已决意彻底吞并。至于京城那边,端王没有十足把握,断不会轻举妄动,眼下,安城已留守五万精骑,随时可出发,供豫王所用。情况紧急时,大军至少还能抽调出五万兵马,解京城之困,足矣。”   西北的兵马,常年累月作战操练,从不懈怠,远比京城安享和平只巡逻守卫的将士强盛,说是一个顶俩,也不为过。   “可……”常念担忧道,“你怎么办?抽调出这么多人,前线抗战的将士所剩不多了啊,倘若此时东月改变策略大举进攻,西北岂非危矣?”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   本来,江恕不预备告之常念这些繁琐复杂的谋划。一则,她身子弱,知晓后恐怕要担忧,夜不能寐;二则,其中与她牵扯过深,关心则乱。可是不与她说,她就不会察觉了吗?江恕知晓,京城的消息送到西北的同时,有一份是单独送到朝夕院的。   有时候,隐瞒带来的猜忌与怀疑,并不比坦诚相见的忧虑要好。   思量再三,他还是道出口,好叫阿念安心:“东月兵强马盛,实力不可小觑,西北大军应战,兵力之上,靠智谋取胜,邻国天漓,同样不容轻视,西北与之联手,前后夹击,如虎添翼,抽调出去的十万兵马,便算不得什么了。”   常念忍不住抱住他,再度哽咽:“夫君,我,我替哥哥谢过你,日后我一定报答……”   江恕的食指抵在她嗡动的唇瓣上,嗓音微沉:“一家人,不言谢。”   常念眼眶湿润,用力点头。江恕珍爱地亲亲她湿漉漉的眼睛,“下次不许说这种胡话了,否则——”   “呜呜不说了不说了。”常念立时答道,抱住江恕贴贴他脸颊,亲密无间。   她只是没有料到,前线军情如此吃紧,他还能为自己谋划这么多。   江恕倒不是要吓她,见状心中一软,无声叹口气,没脾气了,温声哄着道:“罢了,说了也无妨。”   嘴长在阿念身上,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好了。   常念轻咳两声,脸颊有点发热。江恕干燥温暖的掌心抚上来,更烫了。   江恕不由得打趣她:“怎么?碰一下,就要着火了不成?”   常念一窘,小声反驳:“才不是……”   江恕笑笑,抽开了手,继续道:“第三件事,与天漓联合抗敌,我已上奏禀明父皇,父皇应允。此乃机密,为免有奸细泄露消息,军中只有少数心腹大将知晓,柏家居心叵测,大军出征时便多番阻扰作乱,此次生疑,举动频繁,恐要借机生事,我也欲借机根除这颗眼中钉,遂将计就计。你在府里,只要记得,不论谁带人来,陷害什么罪名,要进府搜寻什么证据,都不要害怕,二弟会带人守在府门,时机一到,将人扣下,届时上报朝廷,一并定罪惩治。”   “好,我不怕,便是你不说,我也不会轻信旁人构陷的。”常念太相信江恕了,他的为人他的品行,如青松挺拔,比太阳光明磊落。   “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阿念也要记住了。”   “嗯嗯!”常念仰头看着他,像个等候大将军发命令的小兵,神情认真极了。   江恕说:“生辰吉乐,岁岁平安。”   常念愣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十一月二十八,她那被掩埋了十几年的生辰,只听江恕这么一说,鼻子发酸,眼眶便涌上热泪。   太不争气了,老是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常念咬咬下唇,懊恼得在江恕怀里拱来拱去。   江恕轻笑着,神色纵容,由她胡闹,“我们阿念今年十七了,怎么总爱哭鼻子。”   两年前,还是个稚嫩的小姑娘,如今身段好像长高了些,漂亮自是越发.漂亮,眉眼间几分温婉和姝美却透出少女没有的韵味。   常念被他说的越发不好意思,口不对心地嘟囔道:“难道十七就不给哭鼻子了嘛?”   “给,自然给,莫说十七,便是七十了都给。”   这会子,江恕哪能说不给啊,他拍拍她后背,问道:“今夜回得急,未曾给你带什么生辰礼,去煮一碗长寿面来,好不好?”   常念摇头:“不要什么生辰礼,我要夫君,只要夫君就够了。”   只是话音将落,她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闹了大笑话。   常念垂着头,不说话了。   江恕不在的时日,她都是和祖母用的膳,胃口一直不太好。   江恕哪里会不晓得她?“乖乖等一会,我去煮。”   常念连忙起来穿上厚衣裳,小尾巴似的跟着他,江恕无奈,只好一起去。   外边天色灰蒙蒙的,飘着雪,小厨房燃着柴火,倒是暖和。   常念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晓得自个儿笨手笨脚,并不添乱,乖乖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烤火,下面条时,她道:“多煮一些,要两个鸡蛋。”   江恕自是都依她,最后盛起来,好大一碗。   常念满意极了,第一口先夹了煎蛋递到江恕面前:“夫君,你先吃。”   江恕微怔,方才还以为她是饿了,才要煮这么多。   常念眨着大眼睛,无辜道:“愣着做什么呀?是阿念喂的姿势不够好吗?”   江恕笑了,俯身下来,咬一口,常念又夹了一筷面条过来,他也都吃了。   常念闷声道:“行军在外,最是艰辛,今夜应该给夫君准备大鱼大肉的,这面条实在寡淡。”   可是,来不及了。   方才还灰蒙蒙的天,眼下露出光亮来。   江恕说:“不急,等阿念吃完,我再出发。”   于是常念吃得慢吞吞的,她低着头,边吃边落泪,过了会,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大口的吃,一碗长寿面一点不剩,抬起头时,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她太难过了,也好无奈,既想和夫君再多待一会,又怕儿女情长延误战机。   那会子便想,哭便哭吧,丢人便丢人吧。   她委实忍不住了。   江恕心疼地抱她回去,而后半跪在榻边,不放心地问道:“今夜我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常念紧紧握着他的手,点头:“都记住了,你放心吧,我指定好好的守住侯府,等你回来,我们还要再补一回大婚的啊。”   因为战起出征,之前定好的春夏之交大婚,只得延后,江老太太连喜服都准备好了,没有办法,家国大义在前。   江恕却始终觉着他这夫人太弱了,年纪小,经事又不多,平素闹个小乌龙都要别扭好久,此般精致易碎,他捧在手心里还怕摔着,在外边这几百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刻是能真正放心的。   玉软花柔,怎能叫人不时刻牵挂惦念?   可其实常念远比他所想的要独立坚毅得多,虽然看起来,确实娇娇弱弱的。   天光大亮,江恕离开侯府奔赴战场,来去匆匆无声,赶不及去福康院见一面祖母。   江老太太都知晓,只是叹气,感慨万千:“阿恕这孩子,自幼就沉着稳重,掌管这兵权后更是奉公正己,从不逾矩,这二十几年,做过最出格的事,恐怕就是行军打仗之际还连夜赶回来见媳妇。”   说起这个,江老太太便又想起从前苦口婆心劝孙子娶妻成家那会,气不打一处来:“当初他信誓旦旦说什么来着?'男儿当保家卫国,我志不在此,况且京中贵女多娇气,麻烦得很,儿女情长无非绊脚石……',瞧瞧,这会子倒是不绊脚了!” 第115章 团结 搜不出东西就摘了脑袋!……   将近年关, 前方战事吃紧,除夕夜的时候,江恕没有再回来。侯府的家眷们简单吃了年夜饭, 一家之主不在, 冷清许多。   常念陪着祖母守岁,向上天祷告了千万遍,定要保佑夫君平安归来。   这个寡淡的年在纷飞大雪中过去了,开春日暖,侯府御花园的百花开的茂盛。江恕写给常念书信中, 也终于传来大捷战报,西北大军乘胜追击,不要两月, 便能全胜归来。   不过这个消息没有大肆宣扬出去,江恕与豫王另有谋划。   ——秘密占领东月国后,假借呼延山之名, 给端王传信:西北大军损耗过半,绝无实力再回京驰援,正值最佳时机,可动手矣。   倘若端王并无举兵篡位谋反之心, 此“假”消息无关痛痒, 倘若端王心存异心,不出半月, 便要现出原形。   留守安城的五万精骑已经悄然前往京城, 驻扎城外王家村。   他们备下万全之策,等一个时机。   千钧一发之际,常念没有忘记另一件要紧事:那夜江恕所预判的,柏家会借机构陷。   整个宁远侯府, 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唯有两处漏洞,一是四房,四老爷吃喝嫖赌,厮混在外,不务正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利用当.枪.使了;二是罗姨娘,罗姨娘这两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然此人重利,有野心,换言之,是个摇摆不定的人,用好了,是一把利刃,一旦用不好,便是一颗毒瘤。   四房那边没有办法,只能加紧人手盯着,切莫被有心之人利用。   至于罗姨娘,常念叫她来了趟朝夕院。   罗姨娘忐忑不安地过来时,常念正在庭院外给几颗玉兰小树苗浇水。   罗姨娘站在后头,福身行礼:“殿下,您有何事吩咐只管差下人来知会一声便好了。”   常念放下水壶,模样悠闲,淡淡问她:“你瞧这玉兰如何?”   罗姨娘探头看了一眼,立时赞道:“这玉兰是好苗子,叫下人细心施肥浇水,不要三五年便能长成大树开花了!哎呦到时候您的院子都是玉兰飘香!”   常念笑了笑:“是啊,不浇水施肥,哪来的花香。”   闻言,罗姨娘脸色微微变了,只得干笑附和道:“是,是。”   常念挥手示意她坐下,闲话家常似的道:“姨娘来侯府,也有一二十年了吧?可惜婆母走得早,说起来,姨娘也算是半个婆母。”   罗姨娘刚想坐下,听得这话,立时僵直了身子,坐是不敢坐了,连忙摆手道:“殿下开玩笑了,姨娘出身低微,幸得老侯爷和老夫人垂怜,才有如今的安稳时日,无论如何也不敢当您一声婆母啊。”   “你是个明白人。”常念中肯地道,“京城中,多少大家世族的妾室都没有姨娘过的舒坦,这是福气,小心莫要折煞了才好。要知晓,江府枝繁叶茂,根基稳固,多少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外头倒是有眼热生妒的,然本公主既嫁来西北,便由不得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生事,想来,哥哥也是容不得的。”   豫王。   那可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无论如何,江家尚了公主,权势地位已是更上一层楼。   这两年,罗姨娘安分守己,不敢招惹皇家公主,眼下听见豫王,心里哆嗦一下,脸色已然白了几分,总觉那点不为人知的秘密,早就被知晓了。   常念点到为止,倒也不多说什么。   罗姨娘回去后,难得在屋子里静坐大半日,直到了夜里,外头响起两声布谷鸟叫声,才猛地回神,去开窗户。   一年岁约莫三十上下的男子跳进来,这是她从前养的面首,偶尔私会,本来都没有什么联络了,可不知怎的,近半月这人又找上门来了。   男子握住罗姨娘的手,情绪激动:“罗姐,咱们的时机到了!后日柏大人便要动手,咱们帮他这小忙,捞了钱银珠宝就远走高飞,到时候侯府大乱,有道是树倒猢狲散,谁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   罗姨娘耳畔却响起殿下上午所言,侯府百年权势声望,岂是一个臣下就能轻易撼动的?即便今时叫他们侥幸得手,还有殿下,还有京城豫王,日后总有逆风翻盘那日,宁远侯是个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追究起来,她们难逃一死。   男子见她不语,不由得一急:“你不是说不愿在侯府像个下人婆子被呼来喝去吗?你想要个大宅子自己当女主人啊!”   罗姨娘这才抬眼,其实自打殿下进门来,待她不薄。她面上的犹豫只是一瞬,便道:“你且说,如何做?”   男子这才大喜,从胸口掏出一沓“罪证”交到她手上:“这东西,放到宁远侯书房。”   罗姨娘手心微微发抖,攥紧东西,道一句“放心。”   男子放心走了。   罗姨娘却在屋子里坐到天明,既不点灯,也未有其他动作,整夜没合眼,跟个僵尸似的。   清晨,婆子进来都吓一跳,心想莫不是魔怔了?紧接着,她便瞧见罗姨娘忽然起身,疾步出了门,婆子急忙跟上去,跟着罗姨娘来到了朝夕院。   常念起得早,在院子里练五禽戏呢,回身见是脸色惶恐的罗姨娘,真诚的笑了。   “我就知晓,姨娘是明白人。”   -   短短两日,眨眼就过了。   江昀早已提前布置好暗卫防守,整个侯府,固若金汤,他去府门镇守前,先来了一趟朝夕院。   “大嫂,外头刀剑无眼,您千万不要出来,等这阵风波过了,我定最先派人来传消息。”这可是大哥的命根子,江昀不敢疏忽大意啊。   常念笑笑:“好,我与祖母一起,放心吧。”   今夜情况特殊,水云过来了,她安全得很。   天色愈晚,天边愈阴沉,夜幕降临前的每一刻,都是沉寂的。   侯府下人行色匆匆,谨慎小心,谁也出不得门,有晓得要出事的小厮,都拿上了家伙,点起火把,一并守在门口,丫鬟婆子们则守在福康院外。   丑时,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终于打破深夜寂静。   柏祁带了一队人马,停在宁远侯府门外,马声嘶鸣,刀剑尖锐。   两个壮汉上前用力拍门:“里面的都听着,我等奉皇上口谕,搜查宁远侯府邸!快开门!”   大门后,插着门栓,还有五六个护院按剑守着,牢固密闭,不透一丝缝隙。   江昀举着火把,大声质问:“尔等何人?竟敢凭空诬陷侯爷!”   拍门那壮汉回身看向柏祁,柏祁示意他停下,而后上前道:“里面的,是江家二郎吧,你大哥在前线勾结外邦,以权谋私,有叛国之嫌疑,圣上秘旨,命我登门搜查证据,你若恭顺开门,罪减一等,保一家老小妇孺免遭惨死,若负隅顽抗,知罪不认,恐触怒龙颜,株连九族啊!”   “我呸!!”远处传来一声恶狠狠的唾骂。   竟是四老爷拿着家伙,带三个儿子气冲冲地过来了。   江昀没曾想,都惊讶了一瞬。   四老爷来到门口,大骂道:“姓柏的,你果真生得一张颠倒是非黑白的好嘴啊!说叛国就叛国,我看你个缩头乌龟才是叛国罪加一等!边塞打着仗,你倒好,还有功夫跑来侯府兴师问罪?没有侯爷你算个屁!有本事就叫皇帝来,拿圣旨来!”   门外,柏祁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平日可没少贿赂这贪心的糟老头子!这节骨眼竟来反过来骂他?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柏祁狠了神色,“再不开门,别怪我不客气了!”   “怎么着?宁远侯府是什么东西都能硬闯的不成?”   四老爷瞧着门口守着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卫,可是不知外头有多少人啊。不过他心里清楚,江恕那小子虽待他千不好万不好,却绝不会勾结外邦叛国。   他的三儿子江荣叫人扛梯子来,架在高墙上,爬上去一瞧,回头比了两个巴掌:“外头约莫百来人。”   在江昀预料之内。   四老爷道:“老二,干脆你带人出去打一场,将这伙人扣下,眼下战事未了,侯爷不在,皇帝老儿又远在天边,咱们找谁说理去?今夜要真叫他们闯进来,侯府百年声望就跌份了!”   江昀道:“四叔,稍安勿躁。我已给侯爷发信号去,且再等半个时辰。”   外头有人拿东西撞门了,“砰砰”的剧烈声响震动整条定安街。   四老爷在门口来回走动,有些暴躁起来,他虽贪生怕死,可是好歹姓江,也晓得唇亡齿寒这个理,大房兴旺得势,他们四房能跟着沾光,大房没落,他们更没有活路,这一府的女眷,总要有男人站出来,不是吗?   这时候,常念扶着祖母走出来。江昀见状,立时绷紧了脸庞,举火把过来,忧道:“老祖母,大嫂,外头凶险,快回去!”   江老太太摆手,转头问孙媳妇:“念宝,你怕不怕?”   常念摇头:“不怕。”   “好,好极了!”   可江昀怕啊!这一老一少要是出点什么差错,他以死赔罪好了!   祖孙俩走到门后,老太太重重咳嗽一声,厉声道:“外头的,通通给老身停下!”   柏祁听见声响,知晓是江家老太太,挥手叫停两个撞门的大汉。   老太太质问道:“我江家世代忠勇,满门英烈,你小子,可知晓今日说错话的后果?”   柏祁当然知晓,可欲取代江恕成为这西北霸主的野心,远远超过了那几分不知名的畏惧,自古英雄,哪个不是铤而走险?他答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宁远侯心中没有鬼,为何不敢开门让我等进去搜搜看?”   “好,好一个清者自清啊!”老太太紧紧握着拐杖,恨不得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几棍子才好。“今日要是搜不出,你预备怎么办?”   柏祁一时顿住,他夫人亲口允诺,什么都安排妥当了,这侯府里的内鬼是那罗姨娘,还会搜不出?   常念便道:“不如这样,若搜不出,今夜便摘了你脑袋,送回京城给父皇瞧瞧。”   四老爷立时道:“好,殿下说的好极!”   柏祁硬着头皮,坚信他一番谋划绝不会出错,片刻之后,咬牙道:“好,搜不出东西我就摘了脑袋!还请殿下开门罢。” 第116章 相念 我在这里!安全得很!   常念与祖母相视一眼, 心中了然:这个门一旦开了,进来的必是血腥风浪,哪怕她胸有成竹, 也要做好十全的准备。   江昀犹豫片刻, 还是摇头道:“这节骨眼,断断不可冒险啊!若真要开,也请老祖母和大嫂先回后院暂避刀剑。”   四老爷十分赞同:“咱们府上好歹还有几个男人在,总不能叫弱女子在此受险吧?传出去要闹笑话了!”   江老太太瞥他一眼,这膀大腰圆的, 还没有她老婆子拳脚功夫好,眼下倒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看看孙媳妇。   常念扶住祖母的手温暖有力量:“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本公主在此,他岂敢不顾父皇大开杀戒?”   诚然,柏祁带人气势汹汹登门, 可无论如何,都不敢对皇家公主下手,要知晓,他最终依凭的是皇帝。江家的事是江家, 动手伤着了皇帝的宝贝闺女, 拿几个脑袋赔?   常念想了想,才对江昀道:“二弟, 开门前, 先派十多人去书房布好埋伏,另再派两人从后门绕出去,瞧瞧外头可还有其他潜伏人手,最后, ”   她看看前院黑压压的暗卫,微微皱眉,道:“叫他们隐去半数到角落,高墙上安排弓箭手,如此可行?”   江昀思忖片刻,这番布置不失为谨慎妥当,便看看老太太和四老爷。   老太太道:“念宝说的好,得叫他得意忘形到了顶峰才跌下来,方能粉身碎骨,斩草除根。”   四老爷自然没意见了:“老二,你分人去埋伏,四叔带阿荣他们出去探探情况。”   商议妥当,大家开始分头行动。   外边,柏祁等得不耐烦了,生怕有诈,大声喊道:“殿下莫不是要出尔反尔吧?”   常念冷冷哼一声,开口时,却是嗓音柔软,怯生生的道:“本公主胆子小,见不得刀剑血光,还请柏将军命人收了家伙再进来,倘若侯爷当真叛国,本公主非但不会包庇,还会亲笔一封呈上给父皇,请求定罪。”   “这……”柏祁的手下显然犹豫了。   “一府的老弱妇孺,怕什么?”   柏祁觑那手下一眼,他看准了时机决心今夜动手,便是因江恕远在东月国腹地作战,眼下会飞也回不来。等江恕回来时,“罪证”他已拿到手了,且,前方战事将停,按功行赏,论罪惩罚,多美妙的时机?   柏祁毫不犹豫地吩咐属下暂时收了剑,对里道:“公主深明大义,微臣不敢不从。”   如此,江昀才带人去开侧门。   区区一个柏将军,还不配走江家的大门。   侧门一开,柏祁便迫不及待带人冲进来了。   侯府前院灯火通明,江家上下老弱妇孺都在,明黄的光照亮一张张或激愤或恐慌的脸庞,连家丁护院小厮都扛着家伙守在这里了,好一番团结一致对外的景象。   可,四老爷那个嘴上功夫了得的怂货呢?   只怕早跑去哪个犄角旮旯逃命去了吧!   柏祁心中冷笑,等今夜过后,江府一个也休想逃过,他高高扬起手中的明黄绢缎:“殿下,老夫人,臣今夜奉圣上旨意办差,多有得罪了。”   常念挽着祖母退避至一侧,下巴轻扬,示意暗卫让出一条道。   而后,只见柏祁带人直往书房方向去。唾手可得的权力和地位,叫他掩不住地兴奋起来,过了今夜,白的变成黑的,善的变成恶的,所谓瞒天过海,不过如此轻而易举。   成败与否,全在胆魄。   谁知,十几个人翻遍了书房,寻到的也不过是些孙子兵法治国齐家之书!   柏祁的脸色越发难看,反反复复翻那暗格,没有,什么都没有!   奸细传回的消息分明是暗格第四层,东西呢?   常念远远地站在门口,轻声道:“柏将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也不要忘了进门前的毒誓才好。”   柏祁咬紧腮帮,没答话。   此时一个手下忽然道:“快看,这里有机关!”   常念猛地转头看去,心思瞬间高高提了起来。   莫非罗姨娘使诈?   她攥紧手心,给江昀递了个眼色。   潜伏在书房的暗卫纷纷按剑,探出身形,预备随时猛冲上去。   那发现机关的手下急急忙忙掏出来一沓东西。   柏祁大喜,成了!   然待他接过来一看,脸色又是一变,变得一阵青一阵白的,可谓精彩至极。   搜出来的,竟,竟是一沓反复书写修改的“情书”!   常念察觉不对,立时打了手势叫停暗卫。她定定神,露出一个无辜又困惑的神色。   柏祁攥紧那沓情书,豁然转身,怒瞪的双目似要喷火。   一直未出声的江老太太咳嗽两声,严词厉色:“该搜的,你搜了,如何?可还要去旁的地方瞧瞧?”   “自然!”今夜搜得出要搜,搜不出也要搜!柏祁承担不起摘脑袋的后果!   黑漆漆的天边,忽然升起一簇紫色烟火。   江昀知晓,这是大哥带兵回来了!   黑压压的杂乱人群里,暗卫已严实布阵,挡在常念和江老太太身前,护她们远离这场一触即发的厮杀。   常念听见声响,也回眸遥望一眼。   时机到了。   一片沉寂中,只听江昀大声喝道:“圣旨是假,速速来人拿下逆贼!”   哗!   潜伏的暗卫全都猛冲出来,头一个擒拿柏祁,堵在书房外的手下不知所措,张皇拔剑,剑未出鞘,高墙上突闻“嗖”的有力箭矢声,如雨疾下。   血光剑影,伴随着东方升起的鱼肚白,一起迸发!   江恕自定安街一路杀进来,英俊的眉眼间笼着一层极具压迫气息的寒气,他迈着大步,刀尖甚至还在嘀嗒往下淌血水,来到书房时,江昀已生擒柏祁。   柏祁跪地望向面前高大男人的眼神,怎一个震惊了得?不稍片刻,他就反应过来:“从头到尾,都是你给我下套!!”   先是在军营,有意露出破绽,诱他生疑,又放出消息,透露出发东月腹地,留下时机,最后叫他以为胜券在握,冲来侯府,还有这一家子老老小小演戏给他瞧!   江恕却没睬柏祁一眼,只蹙眉看向江昀:“阿念呢?”   江昀张了张口,还未回答,就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夫君!我在这里!我安全得很!”   眼下天光未曾大亮,常念娇小玲珑的身影被一众身着黑衣的暗卫护着,此等混乱场景,实在难以看到。只一双漂亮的眼睛,灿若星辰。   时隔半年,两道目光越过暗色血影遥遥对上,短暂而无声的一眼,无数情绪穿插交织而过。   是久未相见的思念。   是不曾相见的时日里虔诚向上天祷告对方平安的期许。   是终于得知对方平安后的松了一口气的宽慰。   还是很多,用言语道不出的东西。   知晓她安全,江恕很快收回目光,命十骞将其余人压去地牢。最后看向柏祁的神色,凉薄冷血,字句凛然。   “若你没有异心,何至于落套?大敌当前,全军上下一条心,将士们不顾生死战斗前线,唯有你,处处作梗出风头,甚至到了乘胜追击的要紧关头,还惦记名利、权势、声望。柏祁,你不受死,谁受?”   这话,是答柏祁先前那质问。   事已至此,柏祁再恨再不甘,也走入末路了,他瞪向江恕的眼里,是愤懑,背脊却是阵阵发寒。   四老爷提着剑冲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大笑道:“瞧瞧,方才不是还豪横得很吗?还说奉陛下旨意呢,我呸!!陛下那就是咱们侯爷的亲岳父,你见过哪个岳父要杀女婿的?我们可早晓得了,就怕你不信才生生磨着时候呢!”   之前常念预料不错,定安街外,还守着一队人马,死死堵住了出路,四老爷带儿子出去一瞧,倒是有些怕死,可不到片刻,尽头传来骏马奔驰和利刃出鞘的声响,骏马之上,是一身黑色盔甲的宁远侯,英姿威武,如同一面不倒旗帜。   于是四老爷心中有了底气,提剑冲上去,把三个儿子吓得不轻,也急忙跟上,解决外头那拨人,他们常年累月闲散懈怠养得一身肥膘的身子却撑不住了,气喘吁吁歇了会,才赶回来凑热闹。   四老爷最爱奚落人了,这大好时机怎能错过?   “头先不是还大言不惭说搜不出罪证就摘脑袋?你倒是摘啊!”四老爷把剑递过去,递到柏祁跟前去,语气里带着些嘚瑟。   四老爷从前做过逃兵,一辈子也就今日最风光。   柏祁抬起的死寂眼眸,只看到剑锋上的血迹。他的身子,已经彻底垮下了。   原来,这贪心的糟老头子不是去逃命。   到了紧要关头,侯府竟没一个孬种,连一个外姓姨娘,都不曾真正为他所用。   “哈哈哈哈……”柏祁忽然疯笑起来,他完蛋了,柏家也完蛋了,可那又怎样?下一瞬,他竟将脖子伸到四老爷递过来的锋利剑刃上。   江恕冷嗤,一脚重重踹在他胸膛:“想死?没那么容易!”   依大晋律例,今日罪行,欺君罔上,临阵脱逃,构陷忠良,柏家当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至于始作俑者,当囚于牢笼游街示众,斩首悬挂城墙,以告诫世人。   人最终压去地牢,好好关着,等皇帝下令。   污秽阴暗散尽,朝阳光辉便洒落下来,天亮了。   处理完这些,江恕才往回看了看,常念还站在原地,见着他便弯唇笑了。   “我夫君好厉害!”她朝他跑过来,一下扑到他怀里,也不嫌他冷硬盔甲上的风沙血污,又仰头问道:“怎么样?我就说叫你放心好了,我指定记得你的话,眼下是吧?”   她扬起的眉眼明媚带笑,有点小骄傲,像个等着夸赞的孩子似的。   闻言,江恕那句将要出口的“瞎胡闹”,到底没能说出来,他笑了笑,宠溺道:“是,阿念真能干。” 第117章 家 想不出内容提要。   欸, 常念心里美滋滋,夫君难得这么有眼力见儿,竟夸她了!要知晓, 放在从前, 他必定是肃着一张脸,声音沉沉地道:瞎胡闹!   谁知下一瞬,没等她美够呢,就听江恕道:“下回不许这么能干了。”   常念:“……?”   江恕将她抱起来一些,直接扛回朝夕院, 路上又十分严肃地道:“刀剑无眼,人心叵测,你一个娇弱女子跑来前院做什么?伤到你怎么办?祖母也跟着瞎胡闹。”   常念顿时扁了嘴, 笑也没了,趴在他肩头不说话,有点郁闷。   江恕顿了顿, 无声叹了口气,语气又温和下来:“阿念,近日外头不太.平,凡事需得多加注意, 动刀动枪的事情, 我自会安排他们处理妥当,我放心不下你, 也不准你出任何差错, 你也听话一些,保护好自己,成不成?”   “……成。”常念倒不是刚见面就要跟江恕生闷气,闻言慢慢搂紧了他的脖子, 声音低低地道:“侯府是我们共同的家,你不在,我更要守好它,不是吗?要叫我躲在后院苟且偷生,什么也不做,我委实办不到。”   江恕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   二人回到朝夕院,他小心将常念放下来,而后蹲在她面前,摸摸她柔软的脸颊,“今夜怕不怕?”   常念下意识摇头,过了会,嘴上却坦诚道:“其实也有一点点怕,就是柏将军搜证据那时候,碰到玄关,又拿出来一沓东西,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着等不到你回来了,得立时叫人把他们拿下才好,免得出了乱子,谁曾想,竟是搜出来一沓情书,虚惊一场。”   情书?   江恕倏的想起什么似的,眉心皱了皱。   常念细细看着他的神色,“噫”了一声,意有所指道:“话说回来,我怎么从来都不晓得呢?莫非是……”   “没有莫非。”江恕面不改色的,叮嘱她:“担惊受怕一整夜,你这身子撑不住,先用了早膳,再去睡一觉,不许乱跑了,知道吗?”   “好,知道了!”   常念知晓他还有事去办,乖巧应下,又极为体贴懂事地送他出了门。   临走前,江恕再回身抱了抱常念。   常念愣了一下,也抱紧他,轻轻软软的声音格外叫人安心:“放心去忙吧,夜里我等你回来吃……鸡鸭鱼肉珍馐美味,保准比上回那长寿面好。”   江恕笑了笑,抚摸在她雪白后颈上的掌心慢慢垂下来,放开她,俯身亲亲她脸颊,又意犹未尽地碰碰她温软的唇瓣,只是轻轻碰了碰,道:“阿念受委屈了。”   常念脸颊红彤彤的,小声道:“勉强还行吧,也不是特别委屈。”   瞧瞧,她方才说要站出来守着这个家时坚毅又固执,到了该撒娇示弱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逞强。   寻常女子听到即将外出公务的丈夫说这话,多半是摇头说不委屈,偏她娇娇气气的,扯着男人衣襟说一句勉强还行,偏也惹人疼爱。   江恕听得这一句,再冷硬的脸庞也柔和下来了,又重新将人揽进胸膛里,安静抱了会,才离去。   身后,常念摸摸发烫的脸颊和耳根,忽觉自个儿如同少女怀春一般,心跳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一股莫名的期待感也涌上来,叫她情不自禁翘起了嘴角。   可她如今不是不经事的少女了。   江恕离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春笙便带罗姨娘从垂花门那处进来。   常念轻轻呼了一口气,又喝一口茶水,方才在玉兰树苗旁的凉席小榻坐下,示意春笙下去,再看看罗姨娘。   罗姨娘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像是彻夜惊慌不安,被吓出来的。   常念笑了笑:“眼下侯爷已派人去柏府捉拿余孽,一个都逃不了,自然也不会有人伺机报复姨娘的。”   罗姨娘干巴巴地应一声:“多谢殿下大恩。”   其实她怕的根本不是柏夫人和那牵线的面首报复,而是此事后侯府对她的处罚!既生了二心,险些行下谋逆之举,又被殿下识破揭穿,侯府聘用下人婆子,依的都是“一次不忠,终生不用”的规矩,她管教下人十几年,哪里会不清楚后果?   遑论兹事体大,可不比从前贪了小恩小惠,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她,还能有活路吗?   罗姨娘忐忑极了,几次张口欲求饶,可不知为何,竟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直到春笙回来,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   罗姨娘脸色一变,忽然抬眸看向常念。   常念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玉兰的小树叶,一双玉手纤长白皙,染着丹蔻的指甲在光影映照下,竟似开在玉兰树上的花蕊一般,娇而不艳,绮丽生姿。   春笙提醒道:“姨娘快接下吧。”   罗姨娘慌忙收回目光,接过东西的手都开始颤抖了,生怕打开后是什么毒药、白绫……然而打开后,她足足愣了半响,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常念面前。   春笙给她的,是银俩、银票、宅契……   常念未料罗姨娘会猛地跪下来,指尖微蜷,嫩绿的叶片上陡然多了一道划痕。她心疼地摸摸,皱眉道:“好端端的,姨娘跪本公主做什么呀?”   罗姨娘捧着那些足矣她衣食无忧度过下半生的东西,语无伦次:“殿下,殿下,姨娘谢过您不杀之恩,您……这东西我不敢要!还请您收回去!”   罗姨娘把东西塞给春笙,春笙一脸为难,看向她们殿下。   常念抬了抬手,示意春笙先收下来。而后起身扶罗姨娘起来,分明仍是那样一张漂亮却显得单纯无辜的容颜,说起话时,竟已有了一种当家主母的稳重和成熟。她道:“此番能一举擒拿柏家治罪,姨娘功不可没。”   要知晓,若非罗姨娘收下罪证后及时回头,让那面首向柏祁夫妇传了假消息,昨夜又怎会如此顺利?   可罗姨娘到底还是惶恐。   为何?   昨夜宁远侯杀回来,阎罗恶煞一般,吓死人了。   常念又道:“姨娘不是想要大宅子,自己做女主人吗?”   闻言,罗姨娘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心里直打鼓,殿下连这都查到了?紧接着便是庆幸,倘若那夜她执迷不悟,恐怕如今早已身首异处!   实则那些都是二夫人查到,回来与常念说的。眼下常念只是笑笑,并没有什么恶意:“你拿这些东西去,想要多大的宅子都可以,本公主亦可向你担保,侯府不会有人追究你的去向,诚然,若你在外心怀不轨,有不利于侯府之行,天涯海角,也逃不过。”   罗姨娘的腿又软了,想也不想就摇头道:“殿下,姨娘不走,哪儿也不去,日后就安安分分地伺候老太太,到时候您跟侯爷有孩子,姨娘也能搭把手!”   普天之下,她罗婕没有家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要大宅子来作甚?这侯府虽少不得明争暗斗,可到了紧要关头,总归是个齐心的大家庭,温暖有人气,过年过节上桌吃饭,热闹有欢笑。   “殿下!”罗姨娘作势又要跪下。   常念无奈,终是点了点头。   其实她是无所谓罗姨娘去或留的。   然而罗姨娘得了这应允,心中有了底,大喜过望,立时便道:“老太太熬了一宿,这会子定是头疼,姨娘这就过去给她揉揉!”   说罢,人行礼告退,风风火火的。   春笙捧着一包袱东西,不知所措。   常念道:“昨夜忠心护主的仆妇小厮,都是功臣,这银子便拿去赏了吧。”   “是!”   到了晌午时分,侯府残留下的血腥便被冲刷干净了,灼灼骄阳下,琼台玉宇,碧瓦朱檐,于西北屹立不倒,恢宏而气派。   -   书房里的“情书”因昨夜厮杀混乱,沾染了血迹和脚印,洗是洗不得了,只好轻轻擦拭一遍,浸泡在玉露花汁里,再晾干,除去血腥味。   夜间常念推江恕去沐浴后,便拿工具来装订成册,预备好好存起来,于是她习惯性地拿到了床榻上。   夏樟提醒道:“殿下,这样恐怕会弄坏的。”   夏樟想,侯爷和殿下那什么的时候好激烈的啊,上好绸缎所裁的衣裳都能扯碎好几套,这薄薄纸张岂能逃过一劫?   铁定是不能。   “欸。”常念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只抱着书册难住了。   她自幼就有这个小毛病,什么珍贵看重的东西都爱往榻上放,大的放在榻边,小物件就放到枕头底下。   可,弄坏了也不成啊!   江恕出来,眉心微皱:“做什么呢?”   夏樟退下了。常念对江恕勾勾手,叫他过来,然后轻咳一声,道:“自然是将侯爷的大作装裱起来,往后好留作纪念。”   江恕垂眸瞧一眼,面无表情的模样,抿起的薄唇却透露出些许微不可查的小情绪。   去年夫人说他糙汉一个,情.趣全无,遂才找了两本诗集赏析学习,概因俗气不押韵,又作罢,收回玄关匣子,哪料就这么阴差阳错翻出来了。   要说带兵打仗,宁远侯自然坦坦荡荡,敢道一句天下能敌本侯者,无二。可若到了诗词歌赋乃至表露情思的真切言语,他便,一言难尽了。   “你怎么了?”常念见他不太开心的样子,也皱起了眉。   江恕只是坐下,抱她到怀里。   常念想了想,道:“书中有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夫君长的地方比世上任一男儿都要长,便足矣掩盖短处了。”   江恕“嗯”了声,抽走她手里的册子,熄灭灯盏。一片黑暗中,他道:“说的空话,远不比做了实在。”   这……   常念很难不认同。   后来,她又忽觉很难认同。 第118章 回京 有我在,不用怕。   一日后, 西北战报与柏家假传圣旨意图构陷宁远侯之事一同传回京城,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老皇帝雷霆震怒,比上回得知东月国挑衅还要怒, 摔杯丢盏, 大骂:“他区区一个将军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竟敢假传朕的旨意!还在这节骨眼,没了宁远侯他能抗衡东月吗?废物,都是废物!还敢带人闯去侯府搜证据,想来连朕的闺女也没放在眼里了!眼下就想取代宁远侯称霸西北,日后莫不是要取代朕了?斩!此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当斩!”   一屋子伺候的太监宫婢战战兢兢, 个个埋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老皇帝骂完还是不解气,又把桌上一沓奏折悉数推到地上发泄。可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 近年来又爱动怒,身子大不如前了,这一个用力过猛, 反倒把自己推着了,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两个小太监急急忙忙上前扶住,谁知却被老皇帝一手甩开:“怎么?都当朕老态龙钟站不稳了吗?”   一屋子人连忙跪地求饶:“陛下息怒!!”   虞贵妃正是这时候过来, 远在安庆殿外的假山曲池后就听着这骇人动静了, 步子一顿,竟二话没说就转身走了。   房嬷嬷不由得低声问:“娘娘, 咱们不进去吗?”   虞贵妃描得精致的柳叶眉微挑, 姝美脸庞便露出两分不耐,只道:“本宫才想起下午豫王妃要带欢儿进宫来,总不好叫她等久。”   欢儿便是豫王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常欢。   房嬷嬷顿时了然:“小郡主与您亲近, 待会要是见不着啊,定要哭鼻子。”   虞贵妃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孙女一岁多,模样像极了阿念小时候,粉雕玉琢,格外招人喜欢。   至于皇帝,这时候她懒得去触霉头。   旁的嫔妃倒是有听到皇帝动怒的消息,赶忙叫宫婢去御膳房拿了茶点羹汤前往安庆殿,哪料,无一例外都被数落一通,打扮得艳了,皇帝看着心烦,打扮得素了,皇帝又觉不吉利,左不过是心里不舒坦,看什么都不顺眼,索性将人通通赶出去。   谁知动这一场怒,气急攻心,后来批折子时竟吐了血。   太医们急忙赶来把脉看诊,生怕出了差错项上人头不保。   端王和豫王匆匆进宫,殿外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妃嫔皇子,众人见状纷纷让开一条道。   二王忧心进来,是虞贵妃和徐太后在殿内,太医院院首正提笔写药方,宽慰道:“陛下这是气急攻心,之后服药静养一月便无大碍了,只切忌莫要再动怒。”   徐太后看了端王一眼,道:“你日后多替皇帝分担些,少了烦心事,自然没了怒气。”   端王立即拱手应下:“是。”   豫王立在一侧,闻言面上也并未有什么异样,他沉着冷静,不慌也不忙,只因担忧皇帝身子而拢起眉心。   眼下皇帝还昏睡着,徐太后意有所指地交代完端王,才转过身来,问虞贵妃道:“皇帝身子不爽利,身边总要有个贴心人,这一晃眼已是三年未见皇后了,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哀家瞧着,不如叫皇后过来,陪皇帝说说话,虞贵妃以为如何?”   虞贵妃心中冷嗤,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太后说得有理,本宫自是没有意见,只是……院首才叮嘱完,陛下如今的状况万万不得动怒了。”   换言之,要叫皇后出来,皇帝见了不快,怒气一来,岂非火上浇油?   说罢,虞贵妃又皱眉,似是不确定地问了问院首:“大人瞧呢?”   院首心中一凛,只觉后脊窜上来一股子寒气,他迎着两道不一的威胁目光,斟酌道:“此事,还是等陛下醒来再拿主意吧!”   虞贵妃颇为认同,倒也不为难院首:“说的是,大人快下去煎药吧。”   “是,是!”院首这便退下去了,转身时,额头坠下一滴冷汗。   徐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别开脸,也不说话了。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暗含汹涌波涛,殿外焦灼等候的妃嫔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巍峨的皇城啊,恐怕要变天了。   -   常念收到虞贵妃的书信时,已经收拾好了回京行囊。   此前,江恕就同她说过,“西北大军经此一战损耗半数,短时日内再无奋战取胜之实力”的消息已经假借呼延山之名传到端王府,前前后后,也就是这几日,端王要有所动作了。她们准备回京,只差一个合适的机缘,哪知,这么巧,皇帝病了。   这样微妙的时机,不知是天意……还是天意。前后两辈子,许多事情都已发生了改变,唯一不变的却是争斗和阴谋。   江恕赶着时候回来,正是预判到了这一日。   临行前夜,常念格外的安静。时已入夏,天气渐热,窗外蝉鸣歇了又起,却不显得吵闹,她坐在梳妆台前,听着蝉鸣,想自己回京后会面对什么,按理说是怕的,可是——   江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念,过来睡觉了。”   常念回身,见他身着黑色寝衣,半倚在榻上,拍拍掀开一角的薄被,素来冷峻凌厉的脸庞也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来。   常念慢吞吞走过去,下一瞬便被捞到男人怀里。   江恕习惯性地摸摸她脸颊,低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可靠:“有我在,不用怕。”   常念默默叹了口气。   “嗯?”江恕不禁皱了眉,“叹气是何意?”   常念摇头:“就是忍不住发愁。”   “愁什么?”   “……没什么。”   江恕的眉心蹙得更紧了,抱常念换了个方向,变成跨坐在他腿上,她们面对面。   常念却是垂着脑袋,在他硬.梆梆的胸膛里拱来拱去,软乎乎的没什么脾气,像只郁闷的小奶猫似的。   江恕无奈地笑笑,他没什么哄人的本事,只是用温和的语气,一遍遍对她说:“别怕,我与你一起回去,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阿念别怕。”   后来,常念靠着他胸膛慢慢睡着了,白皙的手攥着他黑色的衣尾巴,有些没有安全感。   常念又梦到了前世,那个大雪纷飞挂满白幡的扬州城,她欢欢喜喜地出府,听到哀哀戚戚的哭丧。老妇拉她跪下:你是哪家的夫人?陛下崩逝,不哭,那是要被带走的!   蒙蒙暗影中,江恕摸到她湿漉漉的脸颊,一直到清晨,衣襟湿透,甚至能拧出水来。   江恕一夜未眠,怎么唤她都不醒,怎么哄都没用,他快心碎了。   然而常念醒来后,只是揉揉眼睛,说了句“好饿。”   江恕眸中多了抹晦涩难言的情绪,最后到底没问什么,抱她去梳洗用膳。   她们出发的时候,江老太太依依不舍地送到府门口,二夫人她们也全都来了,这场景,竟有些像常念初来西北那时候,一家人齐齐整整地等在门口,只如今,心境不同了。   犹记得初来西北,忐忑彷徨,心有戒备。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不舍道:“祖母在府里等你们回来。”   罗姨娘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便道:“您院子里那两株玉兰树苗,姨娘定好好照看着,说不准等你回来就开花了!”   常念忍俊不禁,笑道:“很快就回来了。”   “就是!我们念宝很快就回来了!”老太太可舍不得孙媳妇在京城待太久,眼瞧着时候不早了,京城那头事情要紧,可耽误不得。老太太送常念上了马车,又往常念手里塞了个东西。   常念愣了愣,欲推拒,然老太太拄着拐杖退了一手,只挥手道:“去吧,阿恕,你路上定要照顾好念宝,到了京城也是,晓得不?”   “还请祖母放心。”江恕微微颔首,命十骞驾马。身后尾随着三辆马车及三十余暗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定安街。   今日也是柏家游街示众的日子。   柏祁和柏夫人被囚在比人高的牢笼里,脚上手上皆束着镣铐,一身囚服,赫然写着一个“死”。   街边聚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手里的菜叶子臭鸡蛋通通砸了过去,口水与唾骂,几乎要将她们淹没。   “真不要脸!竟妄图打侯爷的主意!要知晓,这西北不是宁远侯当家做主,我等都不服!”   “自作孽,不可活啊!”   行至东街,两队人马将要交错而过,囚车前的侍卫认出前头是侯府的马车,立时让开道。   常念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看到蓬头垢面、死气沉沉的柏夫人。   柏夫人也看到她,想起月前在茶楼说的那一句咒骂:你总会有今日。不曾想,她的死期来得这般快。眼下好了,她是阶下囚,这公主得意了,恐怕不借此奚落两句都不会善罢甘休!   柏夫人也是贵女出身,养尊处优,这一路却受够了奇耻大辱,内心早就麻木了,可是如今在死对头面前,仍是生出一股子泼天的难堪和羞恼来。   凭什么她朝阳公主就天生好命?出身皇家,自幼受皇帝宠爱,试问天底下有几个女子能有这样高贵的出身?出嫁后又是位高权重的宁远侯,偏偏还能得夫君宠爱!   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那时候,柏夫人宁愿咬舌自尽也不愿被奚落!   然而常念只是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放下帘子后,吩咐十骞快些驾马。   柏夫人刚用力咬了舌头,尝到满嘴的血腥味,却痛得她再也用不起气来,而侯府的马车,一阵风似的过去了。 第119章 噩梦 哭得他快心碎了   常念想快些回京, 哪怕不赶时间,她也不会多睬柏夫人。   实在是没有必要。   马车出了银城,一路向东, 走了小半日的路程, 来到湖湾渡口,这是京北大河通到西北境内的终点。渡口早早备好了回京画舫。此行他们大半路程要走水路,一则,陆路颠簸,正值夏季, 干燥多风沙,常念的身子恐怕受不住这折腾,二则, 水路可大大缩减行程。   上船之前,常念却是犹豫了一会。   春笙她们还在往船上搬运东西,幽幽晃动的水波碧绿, 倒映出木桥上来来往往的身影,像是水墨画一般,恬静安逸。   江恕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了件披风。   自那年大病一场痊愈, 常念的身子倒是让华姑和赵太医慢慢调养起来了, 这两年鲜少重病卧榻,然这个身子还是娇贵柔弱, 需得精心呵护着, 渡口微风裹挟湿意,纵使夏季也不可马虎。   常念乖乖地让江恕给她系上衣带,她拨弄着披风的流苏穗子,忍不住问了句:“侯爷, 这船……会出问题吗?”   “什么问题?”江恕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常念沉默一会,小声道:“就好比说,忽然刮大风了、船坏掉了、出水怪了,整个沉没……”   这个脑袋瓜,整日寻思什么呢?凡事尽往坏处琢磨。   江恕无奈地揉揉她脸颊,温声解释道:“阿念,那是极端状况,大抵不会发生的。出发前我已派人全面检查过,绝无漏洞,近期风向渐稳,天朗气清,也不会遇到风暴大雨等恶劣天气,再者,便是真有万分之一的巧合遇上了,船上也备有十全的逃生措施,无论如何,我定护你平安回京。”   常念低垂着眉眼,耳边却响起前世,他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殿下请放心,微臣愿尽绵薄之力,护您顺利回宫。   她眼眶湿了湿,只是泪珠子还没掉下来,便被江恕轻柔拭去,他嗓音低沉道:“阿念,我允诺过你的事情,绝无失信。”   大到涉险求药,救她于生死,小至衣食住行,从未叫她受过半点委屈。   可常念不是不相信江恕,她是害怕啊,怕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就发生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到时追悔莫及,她没有第二回 重来的机会了,越看重,越害怕。   可这些,同样没办法对江恕说出口。   他已经够辛苦的了,将近两年出征在外,边塞环境恶劣,风餐露宿,非寻常人能受,遑论排兵布阵,什么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哪样不是拿命换来的?偏偏紧接着,京城出事了,他自回来都还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想到此处,常念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自责又懊悔,却毫无办法,她实在不该再不懂事给他添乱了。   沉默一会后,她抬起头来,笑笑:“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坐过船,就是好奇问问嘛,侯爷办事,我自是一千个放心的。”   江恕看着她红红的眼眶,眉心浅蹙,不过也并未拆穿她,只是将人打横抱起来,道:“自古游人侠客,以船上赏两岸江景为佳,夜里星辰洒落湖面,别有一番趣味,你应当是欢喜,别多想,只两日便到了。”   常念点点头,也不许自己瞎琢磨了。   画舫行驶,正值夜幕降临,夏夜星辰闪烁,明黄的灯影笼罩着河面,倒是有几分江恕先前所说的别致美景。   只不过常念第一回 坐船,多少有点头晕泛恶心,好在华姑煮了药汤来,服用过后睡一觉,才没有那么难受,醒来也天亮了,她却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舱房,更莫要提去甲板上看看外头是个什么景致。   她预备着,就这么睡两日,最好一觉醒来,到地方下船了。   然而事与愿违。   当夜里,常念睡得昏昏沉沉,噩梦不断。   梦里一时是舒衡告诉她,冬日天冷,不得出门,一时是回宫看到父皇和母妃的棺椁,还有哥哥,大船倾覆,侍卫在下江南那条河道搜寻三天三夜,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阿念?”榻边点着灯,江恕深深皱眉,叫她不醒,便将人抱了起来,拍拍她泪流满面的脸颊:“常念,快醒醒!”   足足过了好半响,直到华姑提着药箱过来施针,常念才慢慢从痛哭中睁开眼睛。   那一双漾满泪水的漂亮眼睛,如一汪沉寂枯井,没有光泽,也没有神采,可她往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温柔美好。   江恕只这么看着,心底便阵阵刺痛,他脸色铁青,声音却是轻得不可思议:“阿念,怎么了?别怕,我在这里。”   常念摇头,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直掉,开口时声音哽咽又委屈:“我,我不想坐这个船了……我想下去,呜呜我现在就想下去……”   “好,阿念别怕,我们现在就下去。”江恕摸摸她脑袋,心疼地往怀里按了按,那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多问,他只叫来十骞,低声吩咐:“立刻停船靠岸。”   十骞都愣住了,外头黑沉沉的,还是半夜,而且还没有到啊!   江恕声音却是瞬间冷了下去,若非顾忌怀里还有个哭气包,只怕要当场震怒:“听不懂本侯的话吗?现在立刻找地方停船!”   “是,是!”十骞急忙下去吩咐船夫,船夫也愣住了,只得寻了最近的货运码头停靠。   外头天灰蒙蒙亮,码头灯火通明,是来往各地的漕帮在搬货装船,忽然见着这么大一艘华丽的画舫,都惊讶了好半响。   江恕顾不得这些,抱常念下来,瞧见不远处早早开张的馄饨铺子,便过去暂坐片刻,要了碗馄饨。   十骞则是领着两个手下去附近寻客栈了。   卖馄饨的大娘在码头见多了世态人情,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恩爱的小夫妻,那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郎君虽是个面冷凶悍的,看着不大好相处,哄起夫人却是耐心又细致。   大娘不由得多放了几个馄饨,端过来时满满当当一大碗,飘着香气,她道:“小娘子闹别扭了吧?别怕啊,什么坎过不去啊?”   常念愣愣转眸,看到陌生的面孔,此时天也亮了,周围喧闹人声扑面而来,大娘又说了些什么,直到来了客人,才去忙活,她怔怔然,下意识看向江恕。   江恕抬手拭去她脸颊的泪痕,用额头贴着她额头,哄道:“别哭了,日后我们再不坐船了,好不好?”   接连两夜,哭得他快心碎了。   常念缓缓抱住江恕,竟是再度哽咽。   若说方才在船上半梦半醒,犯迷糊,说那等不过脑子的胡话,眼下便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大半夜,又是这么个不知道在哪里的陌生地方,他竟当真没有半句怨言和质问,说停船便停。   等常念的情绪稍微缓过来一些,江恕便先喂她吃了那碗馄饨,十骞也回来了,因是码头,附近客栈不少。   一行人先去客栈落脚,接下来,水路是不能走了。   江恕安排人寻了马车来,走陆路回京,好在余下路程不长,估摸着晌午启程,天黑就能到距离京城十里地外的胡杨林。   常念晓得自个儿又给他添麻烦了,这短短一个上午,老实坐着,一动不动,安静得过分,总是看着江恕便失了神。   江恕无奈笑笑:“瞎琢磨什么呢?”   “我……”常念咬咬下唇,说不出话。   江恕道:“此番回京,端王定会有所防备,我们临时改道走陆路,水路画舫照旧开往京城,阿念这样聪明,必能参透其中缘由。”   常念听他这样说完,心里好像好受了一点点。   江恕拿冷毛巾来敷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又道:“为掩人耳目,画舫行至京城河道,会传出不利消息,那时,我们应该已入京了。”   “啊?”常念动了动,被江恕按住肩膀,凉凉的毛巾轻压在她眼皮上,她慢慢安分了,下一瞬却听见江恕打趣她说:“哭得这么凶,回去叫母妃和豫王她们瞧见了,说不准以为是阿念在西北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又是如何欺负你。”   常念窘迫极了,小声反驳道:“才不是呢,我会跟母妃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不过这话也说的好有道理,一个人过得开不开心,光是从面色便能看得七八分了。   唉,她心里更不好受了。   过了会,常念闷闷道:“今夜,是我不好,下回不会这样麻烦人了。”   江恕笑了笑:“尚可应付,便不算麻烦。倘若要你连哭闹都有所担忧顾忌,该是我的失责和无能。”   出了事情,解决便是了。   她又有什么错呢?   常念未曾料到他会是这样的答复,不由得问他:“那要是,有一日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预备怎么办?”   江恕难得思忖片刻,他虽不精通天文地理,但也知晓登天摘月于凡人而言,是件虚无缥缈的事。他坦诚道:“摘星星摘月亮,恐怕行不通。”   常念刚要应声,就听他道:“你要是实在想要,我大可试试,以夜明珠和宝石为佐料,给你造一颗。”   造,造出来?   常念连忙摇头:“不不,我只随口一说罢了,不必当真!”   江恕拨开她脸颊的碎发,心道等过了这段时日,空下来,星星和月亮是必定要给夫人造出来了。   -   京城皇宫。   徐太后送了碗酒酿圆子到安庆殿给皇帝。   皇帝喜爱甜食,这道酒酿圆子更是最爱,见是太后一把年纪送来,忙道:“母后不必如此操劳。”   徐太后摆摆手,笑道:“这是蕙兰亲手给圣上煮的,哀家不过是代为传达罢了,哪有什么操练的?”   蕙兰是徐皇后的闺名。   皇帝听这话,舀圆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三年过去,他那皇后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徐太后仔细瞧着皇帝的脸色,慢慢道:“蕙兰当初是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情,然这些年一直牵挂圣上,这回听说圣上病倒,怎么也想出来瞧瞧您,奈何……唉,朝阳那孩子也还好好的。”   言外之意,要禁足惩罚,到如今也够了,毕竟朝阳也没被害死不是吗?   皇帝目光微闪,显然是动摇了。皇后虽不敌他的虞儿,但与他是结发夫妻,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少是有点情意在的,或许也是因为人老了,病了,开始念旧,这时候便想起皇后的好来了。   徐太后心中一嗤,自古男人都是这个德行,她预备着再添一把火,借此时机解了徐皇后的禁足,便又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身侧总得有个皇后才像样。”   “既如此,便——”   这厢,皇帝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虞贵妃的哭诉。   “陛下!您给臣妾做个主啊!”虞贵妃哭诉进来,一下便跪在了皇帝榻边。   美人落泪,万种柔婉风情。   皇帝见状,哪里还记得什么皇后?当即放了碗下来扶人起来,急问:“爱妃,这是出什么事了?”   虞贵妃哽咽道:“陛下,阿念,阿念回京路上出事了!刚传回来的消息,大船在京城河道竟然倾覆,可怜那孩子满心担忧您的身子,连夜从西北赶回来,她身子又弱,要是落了水出个好歹……臣妾可怎么活啊?”   “什,什么?”皇帝脸色大变,这可是他的宝贝闺女,孝顺又懂事,怎能平白遇上这等灾祸?   “查,速速派人去查!”   被晾在一边的徐太后,脸色已然难看至极。   这回,有“前科”的皇后十有八.九是出不来了。   朝阳那个病秧子,怎么不病死在西北才好?偏在这节骨眼坏她大计!   不能等了。   势必要赶在宁远侯回来之前,大局落定。 第120章 宫变 败了。   另一边, 江恕与常念坐马车回到京城,天已渐暮,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 进出的百姓络绎不绝, 两排守将腰间佩剑立在两侧,倒是没有严加查看什么。   她们的马车顺利进了城,行至城关前的铺子,江恕便吩咐十骞停了马车,下去买了一屉小笼包。   谁知就这短短一瞬的功夫, 东安街忽有两个男子骑快马赶来,对城门处的守将说了什么,而后只见城门关卡降了下来, 官兵列成两队,再进城的百姓皆需出示证件、查看过五官面庞,得了官兵首肯方能入内。   江恕付了银钱, 不动声色上了马车,吩咐十骞驾马离去。   常念透过车窗远远地看了一眼,庆幸她们快了一步,又不由得忧心忡忡:这境况, 多半是情况不妙了。   江恕握住她肩膀, 轻轻将人扳转回来,“先吃两个包子垫垫。”   常念摇摇头, 刚想说没胃口, 便见江恕撕了一小块包子递到她嘴边,她抿抿唇,还是小心张口咬了咬。   刚出锅的热乎包子,香菇猪肉馅的, 很香。   这一路赶时候,她们原本备了好些糕点,不过都是凉的,虽则夏季不讲究这些,可此时在前行的马车里吃到热乎乎的包子,心里头还是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温馨暖意。   暖的不是包子,而是总这样细致的江恕。   “你也吃。”第二口的时候,常念就推回去给江恕。江恕没说什么,几个包子她们一起分着吃完了。   常念忧道:“眼下我们恐怕不能回侯府了。城关开始设防,定是端王一党有所行动,想必侯府也早布下了端王的人时刻盯着,就等着我们回去,来一出瓮中捉鳖。”   江恕望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夜色,心中了然:“先回虞国公府如何?”   他必须要保证常念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皇宫危难之时,才能放心带兵去驰援。   常念想了想,点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去处了……这还是头一次,回到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却觉无家可归。”   越说,便越失落。   江恕揉揉她脸颊,将人抱到怀里来,温声哄道:“很快就过去了,天下之大,无处不可为家。”   常念“嗯”了声,沉默下来。   十骞很快驾马来到虞国公府,马车停在后门,春笙先下去敲了敲门。   虞国公府的小厮认得春笙,见状便明白过来,急忙派人去通传虞老国公,一面引一行人入内。小厮左右看看街巷上无人注意,才关上门。   虞老国公今年八十高寿了,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便是虞贵妃,老头子对两个外孙也疼爱得紧,忽然听闻外孙女和孙女婿从西北回来了,拄着拐杖的手都有些发颤,由两个小厮扶过来,人老了,眼神不好,实在急切,远远地便问道:“是阿念回来了?可当真是阿念回来了?”   常念快步走上前来扶住他,哽咽道:“外祖父,是阿念回来了。”   “好,平安回来了好啊!”虞老国公拍拍常念的手,再看一眼江恕,道:“你母亲昨夜才派人送信回来,叫你舅舅在宫外多留意着,就怕你们回来了被那头盯上,我料想侯爷深谋远虑,也不能出事。”   常念不由得问:“眼下舅舅呢?”   虞老国公道:“晌午那时,陛下忽然召几位大臣入宫,我瞧着进宫的都是端王一系,情况不对,又联络不上你母亲,怕是宫里有变故,叫你舅舅出去打听了。”   这时外头疾步走进来一个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还未进门便急道:“父亲,大事不好了!”   此人正是虞高志,常念的亲舅舅。   他走进来,才看见外甥女和外甥女婿,顿时又是松了一口气。   有宁远侯在,犹如手握天兵强将。   常念的心思却因这一声“大事不好”高高提了起来,忙问:“舅舅,宫里怎样了?”   虞高志直摇头:“四处宫门紧闭,从晌午到现在无一人出来,也无一人能进去,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若我所料不错,这皇城只怕被太后和端王控制了!”   常念脸色一变,脚下便虚浮了,幸而身后一双有力的大掌扶着,她缓缓抬眸,江恕站在身侧,高大的身形如山岳稳重。   江恕一手揽着她腰肢,思忖片刻,问虞家舅舅:“可能确定豫王在宫内?”   他们弃船走陆路那时便给豫王送了信,可豫王能不能亲自收到却尚未可知,倘若按着最坏的情况,豫王没有收到消息,误以为他们遇险而急忙出宫搜救——   虞高志道:“该是在的,我回来时丞相大人已携众臣在宫门外高呼救主,可豫王手下的兵力远远不敌徐家将军府,御林军难辨好坏,这么抗衡下去只怕寡不敌众,要不了一夜,陛下和贵妃也危了!”   虞老国公气得咳嗽起来:“叫上护院家丁,都给我拿家伙去!”   几人连忙扶住虞老国公,虞舅舅看向江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侯爷,此刻能扭转乾坤的,恐怕只有你了。”   要知晓,那一群文臣在宫外喊破喉咙也是无济于事的,这时候要兵马,要将帅冲进去。   可虞舅舅说完这话,心中却是阵阵发凉,老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西北边塞才历经险恶一战,这节骨眼哪里还能调派出兵马来?即便能调出,大军也绝无可能在一日之内赶来京城,皇宫里,豫王可撑不过一日,宁远侯只身一人,怎能白白去送死?   端王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动手的!   这时候,江恕沉静稳重的声音将虞舅舅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舅舅放心,城外还有五万精兵随时听候命令。”   “五,五万?”虞舅舅震惊看向他,不敢置信,“哪里来的五万?”   眼下能有一万兵马就有一线生机了,这,五万简直像个梦啊!   “对,舅舅,城外确有五万精兵!”常念也想起来了,早在年前江恕便秘密安排好了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江恕道:“此事说来话长,当解燃眉之急为要紧,还望舅舅与外祖父照顾好阿念,切莫被人带走当作人质要挟,如此我才能放心带兵驰援。”   虞老国公和虞舅舅闻言,顿时有了期望,异口同声道:“好好,有我这个外祖父(舅舅)在,哪个贼人都休想撸走阿念!”   如此,江恕才能了无后顾之忧,他转身揉了揉常念的脸颊,不放心地叮嘱道:“今夜哪里也不要去,在这里等我消息,成不成?”   常念重重点头,送他出门,临别之际,刚张了张口,便听江恕道:“阿念放心,我必保证母妃和豫王平安无恙。”   江恕知晓,夫人心中最看重至亲的安危,她所有的担忧顾忌,也是至亲。   可常念紧紧握着他的手,摇头:“你也要平安回来,若你因母妃和哥哥出了什么差错,我绝不苟活!”   江恕微微一顿,冷硬的脸庞多了抹柔和,郑重允诺她:“好。”   酉时二刻,浓云翻滚,夜色越发浓重。   江恕与十骞翻身上马,身形很快淹没在长街尽头。   常念和虞老国公回去后,坐立不安。大军在城外,城关却有防守,若无内应里应外合,光是进城便势必要有一场恶战。   倏的,她想起曾在青莲图册看过到一个人,出发前,祖母将青莲令交给她了。   常念转身看向水云。   此番回京,唯恐生变,水云也跟着回来了。   二人的目光交汇,水云很快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去找龙守照?”   “是,去找他,想法子给侯爷开城门,迎大军入内。”常念虽不记得那人具体姓甚名谁,却知晓他身担守城要职,今时可以派上用场。说罢,她郑重将青莲令交到水云手上,“速去!”   水云心中一凛,明白她晋升成为主人左膀右臂的时机来了,于是用力攥紧令牌,拱手道:“属下誓死完成任务!”   -   此时,笼罩在一片暗色中的皇城沉寂而肃穆。   安庆殿内外早不见了前呼后拥的宫婢太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腰间配剑把守在门口的侍卫,可他们头上所带抹额,是一个“端”字。   端,隶属端王,今夜行谋逆砍头之举,为来日光辉远大前途。   “皇帝,你也思量一下午了,还没定下决心吗?”   “自古立嫡立长,却唯独不立庶,寻常大家氏族传位都需得是嫡子。虞贵妃说的好听,是贵妃娘娘,可放在宫外,不过是一得宠的妾室!妾室所生的庶子,有什么资格继任江山大统?”   皇帝被太后这一番话逼得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也从榻上跌下来,虞贵妃连忙扶住他,颤抖着手拿帕子擦拭血污,压低声音道:“陛下,这节骨眼咱们必须稳住阵脚,等豫王带兵回来,方能有一线生机,您若先倒下了,便什么都完了!”   皇帝剧烈咳嗽着,攥紧虞贵妃的手,喉咙里弥漫着粘稠的血腥,叫他说不出话,便不断点头。   这平平常常的一个下午,皇帝先是被自己的儿子和母后带兵包围了宫殿,又有外头那一帮大逆不道的蠢臣来游说他立端王为嫡,到如今,太后等不住了,竟直接进殿来逼问他!   他可是大晋的皇帝!怎能任人这般拿捏?   徐太后却嗤笑一声,冷眼睨着跌坐地上的皇帝:“想当初,你也是哀家一手扶上来的,没有哀家,哪来你的今日?如今老了,糊涂了,被这个女人迷了心窍了!还等豫王做什么呢?他早去宫外寻朝阳那个病秧子,你以为人还能活着回来救你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皇帝竟又喷出一口鲜血,明黄绣有龙纹的寝衣都被血染透了。   端王见状,于心不忍,他虽要夺这皇权地位,又何必将自己的亲生父亲逼到这个地步?可徐太后一把拽住他:“你今日既杀了豫王,又带兵到此,便再没有回头路!”   于是端王迈出去的脚,就此顿住,下一瞬,果断收回来,咬牙道:“父皇,您只要立了这道旨,何需受此等罪?”   皇帝怒瞪端王,嘴皮子哆嗦着,骂一声:“逆子……逆子!朕今日即是死……也,也绝不会……”   殊不知,徐太后早准备好了圣旨,皇帝不写,便派人按住他!   谁料此时,殿外慌张跑进来一个侍卫,跪地禀报:“豫王回来了!”   “什么?”徐太后脸色大变,嚯然看向端王。   端王顿时慌了神:“朝阳一出事他便出宫救人了!我亲眼所见!怎,怎还能活着回来?不,消息是假!”   他们早在码头布下层层埋伏,只等豫王去救人,一网打尽。   焉知,豫王收到小妹的消息,根本就没有出宫!   短暂的死寂过后,又一侍卫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宁远侯带兵撞城门了!”   这下子,徐太后和端王才是狠狠一踉跄,后脊窜上来一股子寒意。   宁远侯来了,带兵来了……   皇帝握紧虞贵妃的手,血迹未干的嘴唇翁动,终觉得救:“好,好啊……朕的儿子,朕的女婿来了……虞儿,我这辈子没能允你一个后位,是终身大憾,这皇位定是留给我们的孩子的,你放心,虞儿,你放心……”   虞贵妃不禁泪目哽咽:“好,好,陛下先莫要说话了,我们等他们冲进来——”   谁料虞贵妃话音未落,竟被徐太后猛地拉扯起来。   “来人,拿住虞贵妃!”   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侍卫将虞贵妃压住,闪烁银光的刀抵在脖子,冰冷发寒。连带着上前护主的房嬷嬷都被推倒在地。   皇帝身子一僵,摸爬着向前,伸出手抓住虚空,声音嘶哑:“虞儿!”   徐太后却已命人压虞贵妃出去。   这后宫里,论心狠,恐怕无人能敌徐太后,她皇后当过了,太后也当到今日了,一生顺风顺水,越老越无所畏惧,这次又怎肯轻易认败?   她就不信,豫王能为了这权力不顾自己亲生母亲的生死!   -   偌大的安庆殿前,两方对阵,目之所及,皆是闪烁银光的长刀冷箭,恶战,一触即发。   然豫王所带来的仅是忠诚于皇帝却被太后和端王换掉的御林军,兵力不过万,他们持剑步步逼近,到了殿前台阶下,却见红漆大门从殿内打开,下一瞬,竟是徐太后派人压着虞贵妃出来!   豫王握住剑的手一紧,竟硬生生后退了半步。   徐太后大笑两声,知道自己压对了,她亲自拿过侍卫手里的匕首,抵在虞贵妃脖子上,讽刺看向豫王:“怎么?你怕了?哀家倒要瞧瞧,你怎么当这个好儿子!”   豫王绷紧了脸庞,抿唇未语。他不是端王,他今日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母妃和妹妹妻女日后能有不受皇权威胁的安稳时日,他怎能不顾母亲安危?   虞贵妃在上头,身子僵硬,丝毫不敢动,冷汗顺着额头簌簌滑了下来,她却道:“孩子,别管我,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豫王摇头,抬手示意身后众人不得轻举妄动。   此时,一声含着哭腔的“皇祖母!”打破了死寂的对峙。   众人齐刷刷看向安庆殿长廊右侧。   ——是朝华公主。   徐太后脸色一肃,大声呵斥:“你过来做什么?给哀家滚回去!”   朝华身子一抖,胆怯地顿在原地,可只过了一瞬,她不管不顾地跑过来。   就如同当日徐嬷嬷问她的:要是虞娘娘和朝阳妹妹出事,我必定要头一个出来保护她们。   廊下侍卫都是端王的人,皆不敢伤这个痴傻公主。   朝华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徐太后脚边,扯着她裙摆,哭着问道:“皇祖母,你做什么要杀虞娘娘?”   徐太后一脚欲将人踢开,谁料朝华死死搂住她大腿,大了声量哀求道:“别杀虞娘娘好不好?”   虞贵妃胆战垂眸,劝道:“朝华,不关你的事,此处危险,快回去!”   “不,我不走!”朝华固执摇头。   徐太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别提多难看,这个傻孙女非但帮不到她半点,反倒尽来添乱!她侧眸看向侍卫:“来人!将朝华公主带下去!”   话落,立时有两个侍卫上前,怎知朝华竟倏的拔下发髻上的珠花簪,尖锐的一端指着脖子,颤声道:“不,你们不许过来,否则我就扎进去!”   两个侍卫见状哪里还敢上前?   朝华仰头看着徐太后,又道:“皇祖母,您要放了虞娘娘!不然我就,就死给您看!”   “蠢货!真是蠢到家了!”   徐太后握着匕首的手到底颤抖了,厉声骂道:“你睁眼好好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亲哥哥亲嫂嫂!你母后就是因为你口中的虞娘娘才被禁足坤宁宫不见天日,你还要做此等蠢事吗?”   朝华愣住了,茫然地望向这乱糟糟的一幕,可她哪里懂得什么政变斗争皇权?   徐太后再一声厉斥:“还不放下东西滚下去?”   朝华手一抖,下意识道:“可虞娘娘死了,朝阳妹妹就没有娘亲了啊,她会伤心掉眼泪的……”   她的母后在坤宁宫还好好的,有吃有住,只是像她犯错那样不能出门,只是不能出门而已!虞娘娘对她这么好,虞娘娘不能死…   此时,忽闻空中一声有力的箭矢穿透血肉的锐啸!   随后,“砰”一声。   竟是端王倒下了!   嘚嘚的马蹄声从东城门那处传来,一声一声震动黑夜,仿若踩踏在人心上。   众人惊慌看向前方,声势浩荡的军队奔袭而来,朦胧夜色中只见为首的男人身形高大挺拔,手握弓箭。   “嗖”一声,又一个侍卫倒下!   百步穿杨,是,是宁远侯来了!   人群倏的乱了,虞贵妃猛地抓住徐太后的手,匕首掉落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她亦脱身出来,拉起朝华跑进殿内:“快走!”   豫王一声大喊:“保护虞贵妃和朝华公主!”   刀剑无眼,一场厮杀混战已然开始了。   -   坤宁宫中,却是一派寂静。   徐皇后靠在窗前,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刀剑碰撞声,一下一下数着,等到声音渐渐弱下来时,终于笑了起来。   三年了,她的白头发都出来了,整个人也似老了十岁,笑起时可见眼角皱纹。可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宽敞大开的宫门,以及触手可及的太后宝座。   徐皇后笑够了,才缓缓起身,去换了一身皇后朝服,戴上凤冠,华丽端庄,推开殿门。   守在门外的两个嬷嬷连忙拦上来:“没有陛下的命令,您不能出去——”   “放肆!”徐皇后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外头什么动静,你们没听见吗?没有眼力见的低贱东西!”   是宫变,二王相争,不知胜负。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最终退到两侧。   毕竟,万一是端王胜了呢?   徐皇后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缓步走出去。   可宫门仍旧是锁闭的,她立在门后,安静等着,等她的儿子来迎接她风光出去,等虞美扬那个女人跌落泥潭,她需得扬眉吐气一回!   帝王恩宠,没有也罢,她只要权势地位。   徐皇后就这么等着,一直等到,天光大亮。   什么刀剑声都听不到了。   坤宁宫外终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徐皇后动了动紧绷的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大方得体、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然而跑过来的,是她昔日的心腹徐嬷嬷,徐嬷嬷跪在地上,隔着一道宫门,泣不成声:“娘娘,不好了!端王……败了!”   徐皇后怔神一瞬,却大笑起来,仿若听了天大的笑话:“败?怎么会败?”   她虽幽闭宫内,却知晓外头的动向。此等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岂非是天助她们?   徐嬷嬷摇头,无力跪坐在地上:“宁远侯带兵杀回来,势如破竹,将军府不敌,光在安庆殿外,端王便被宁远侯射中双腿倒下……”   听到此处,徐皇后僵硬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身子猛地踉跄一下,重重倒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凤冠歪斜,华丽规整的凤袍亦不再。   东方朝阳缓缓升上明朗澄净的天空,被鲜血洗礼过的皇城褪去黑暗,宫人们陆续开始清理血污了。 第121章 结束 如她所愿。   皇宫内大局落定, 江恕立即派人回虞国公府传消息。   常念和虞舅舅匆匆进宫,沿途随处可见侍卫们抬尸体路过,还有宫人们收拾刀剑箭矢, 空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 安宁之下不难看出昨夜是何等的惨烈厮杀。   她行在熟悉却覆血的宫道上,脚步有些虚浮。   虞舅舅道:“自古夺嫡多凶险,阿念,眼下是豫王占了先机,我们莫要怕。”   常念重重点头:“不怕。”   老皇帝和虞贵妃得救后都在安庆殿接受太医诊治。   她们来到殿前台阶下, 江恕和常远正从殿内出来。   常远见到分别三年的妹妹安然无恙站在眼前,面露欣喜,疾步下来:“阿念!”   江恕同样急促的步子蓦的一顿, 而后竟是停了下来,狭眸微垂,不动声色地敛下了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们兄妹至亲久别重逢, 该是有许多话要说,阿念心中,也最看重她的哥哥。   常念见到哥哥毫发无伤确实高兴得湿了眼眶。   相反,常远则更是担忧他这个体弱多病的妹妹, 下来后握住常念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检查过, 才放心下来,轻轻抱了抱她:“好, 健康就好, 平安就好,都过去了。”   “嗯!”常念含泪点头,慢慢推开常远,目光越过虚空, 看向台阶上沉默得显得冷漠到陌生的男人。   常念很快走上来,拉住江恕垂下的手,上下看看他身上可有伤处,看到他被利剑划破的手臂和肩上的伤痕,鼻子一酸,含着哭腔急急唤道:“来人!太医!”   这时候,江恕抽离的思绪才骤然回笼,手掌微动,慢慢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终于有了些温度:“无妨。”   “都流血了……”话未说完,常念忽然被江恕抱了起来。   她身量纤弱娇小,江恕抱起来实在轻而易举,能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他便满足了,低声道:“阿念。”   “嗯。”常念怕碰到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的也不敢把身上重量全压下来,忍不住道:“快放我下来呀!”   江恕没有放手,用高挺的鼻子碰碰她脸颊,说:“再抱一会,成不成?”   常念小脸一红,细小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成,可你的伤要快些叫太医上药。”   常远在台阶下看着,忽觉没眼看,他身上的擦伤也不少!倒是没见这个丫头多问半句。   欸,不对,宁远侯这是连他的醋都吃上了!   真是没眼瞧!   虞舅舅笑道:“阿念和侯爷感情甚笃,昨夜我便见到了。”   “也罢,她乐意便好。”常远摆摆手,带人下去抓捕叛党余孽了,虞舅舅把外甥女平安送到,也没有久留。   殿内,虞贵妃听到女儿的声音,急切跑出来,见到女儿被宁远侯抱在怀里,亲昵相拥,一时热泪盈眶,也顿住了步子,不去打扰二人。   等江恕放常念下来,常念见到身后的母亲和太医,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江恕示意那太医回去照料皇帝,随后轻柔拭去常念眼角泪珠,俯身下来叮嘱了什么,才转身离去。   昨夜一场恶战,大部分端王党羽已经落狱,太后也被压在寿康宫等候发落,然皇帝病重,朝堂风波未止,宫内宫外还需肃清不正之风。   虞贵妃站在门口,终于含泪对女儿招了招手。   “母妃!”常念小跑过去,紧紧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   虞贵妃不禁问:“这些年,你在西北,还好吗?”   “好,女儿过的很好,您看!”常念站在虞贵妃面前,没灾没病,活蹦乱跳,除了眼睛红红的,透出些许弱不禁风。   虞贵妃抹了抹眼睛,点头,总算放下心,带她进到殿内。   三年未见,母女俩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适时,躲在圆柱后的朝华才慢吞吞走出来,望向关闭的殿门,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还好她昨夜保护好虞娘娘,不然今日朝阳妹妹从西北回来,没有娘亲抱抱,就要哭鼻子了。   可是过了一会,朝华又有些失落地耷拉下脑袋。   她想起她的母后,总是凶巴巴的骂她,没有虞娘娘一半温柔细致;她的哥哥眼里心里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像大哥哥那样温和体贴,她也想要娘亲和哥哥抱抱,还想进去和朝阳妹妹说说话。   一直照看她的徐嬷嬷小声提醒道:“殿下,咱们先回去吧?等夜里,或者明日再过来,朝阳公主心里必定记挂您,说不准待会就来找您玩了。”   朝华站着没动,也没有说话,好半响过去,才默默转身回华安殿。   路上她吃了很多颗橘子糖,咬起来脆脆的,甜甜的。   朝华回到琼安殿,就开始去衣橱翻找衣裳,又去梳妆台挑亮晶晶的首饰。   徐嬷嬷不由得问:“殿下,您做什么呢?”   朝华笑道:“他们终于不打架了,是好事情啊,而且……朝阳妹妹说好了会给我带姐夫回来的,眼下她回来了,我,我得打扮一下才好。”说完,她有点不确定,又小声补充说:“我见她们都是这样的…”   徐嬷嬷叹了口气,心道一句傻人有傻福,面上却笑道:“自然是了,老奴来帮您!”   -   历经一场惨烈宫变,老皇帝虽被太医们救了回来,身子却不行了。   院首大人斟酌说过:“调养得宜,最多还能撑一年半载。”   当时满殿寂静,针落有声。   夜间,皇帝恢复神志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叫院首进来,而后传唤豫王。   父子彻夜长谈。   翌日早朝,掌事王公公宣读立储圣旨,豫王入主东宫,皇帝病重,由太子摄政。   叛党徐太后及端王一党,念及手足骨血至亲,端王被射中双腿,日后再无站立可能,夫妇贬为庶人,终身幽禁京都大牢,其女及府中下人流放西南苦寒之地,终身不得踏进京城,至于徐太后,迁移寿康宫幽闭北塔佛寺,吃斋念佛,至死,不得入先帝皇陵。   一场血腥政变以和平告终,未杀一个人,到底还是仁慈了。   老皇帝住进永乐宫养身子,有爱妃贴身照顾,日子还算舒坦。   要知晓,这些年他们的感情一直不算深。   皇帝心里都明白,虞贵妃为着两个子女,待他可谓给足了体面和情意,然面子上过得去,底子里却是若即若离。   眼下他病的奄奄一息了,虞贵妃待他却多了分难得的细致。   皇帝自个儿琢磨啊,他才经历了一场背叛,又是多疑的性子,尤其是眼下也不用批阅奏折了,有大把闲功夫。   最后,皇帝将目光放在闺女身上。   阿念从西北回来了,那样柔弱的身子,如今好好的,甚至比从前要强了些,宁远侯那个冷面硬汉竟也千般柔情。   常念端药汤进来,察觉皇帝古怪的眼神,愣了愣:“父皇,您想什么呢?”   皇帝哀戚地叹了口气:“阿念,父皇没几日活头了。”   “呸呸呸!您胡说!”常念连忙道,“只要好好调养着,太医说您能长命百岁!”   皇帝笑笑,没说什么,只喝了药汤,又问:“贤婿呢?朕倒是想跟他切磋切磋棋艺了。”   常念无奈皱眉:“您喝了药汤该好好休息!”   连床榻都下不了了,还寻思下棋!   “唉。”皇帝又连声叹气,“阿念长大了,能管教父皇了。”   常念一噎,好一会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弱弱道了句“哪有。”   皇帝又数落道:“可不许委屈了贤婿,朕瞧他腰间垂下那香囊都破烂得不像样了,还宝贝似的带着,外人见了有损皇家颜面啊,你也不说给他重新绣一个?”   “咳咳!”常念瞬间涨红了脸,更不知晓说什么了。   幸而这时候虞贵妃进来,没好气道:“陛下倒是越老越不讲道理了,我们阿念生得漂漂亮亮的,琴棋书画样样都好,这都算是便宜他宁远侯了!还要什么香囊?”   听了这话,皇帝非但不生气,反倒开怀笑起来。   常念默默起身,当夜离开永乐宫回侯府都还是茫然的。   侯府都叫张妈妈收拾好了,朝夕院还是原来的模样。晚膳时,江恕见常念心不在焉,深邃的眉眼微凝,问道:“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常念摇头,父皇和母妃的事情,同这个糙汉说了也无益,于是便转为道:“今日父皇责怪我委屈侯爷了,都没有绣一个精致的香囊。”   江恕笑了声,颇为认同:“确实。”   “欸!”常念不乐意了,立时拍着胸板保证道:“过两日我就绣出来!”   江恕倒是不指望她能再拿针线,淡淡笑过,道:“阿念,年后再回西北吧。”   “啊?”常念愣住了,她虽想在京城多留些时日,可她想了想,还是犹豫道:“现在才是六月,我们在京城过年,祖母便要一个人了,会不会不太好?”   答案自然是会。   江老太太年纪大了,满心都牵挂着孙子孙媳妇,最怕孤独。   但京城这边,或许是老皇帝最后一个年了,遑论常念是远嫁,往后那么多年,难说再有什么机会回京城,她身子弱,也不能这么来回折腾。   江恕捻去常念嘴角的饭粒,语气平平道:“不会,侯府十几口人,闹腾的很。”   常念默了默,闷闷道:“要是我能劈成两半就好了,一半留在京城,一半去西北。”   江恕笑她天真。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两全的,也没有什么顶顶完美的结果。   他能做的,只是尽力周全,尽力如她所愿。 第122章 驸马 朝阳公主也算是臣的妹妹了。   商定年后回京, 常念亲自给祖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这一夜,她有些失眠,分明前世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 心里还是不踏实。   她安安静静躺在榻上, 想了很多事情。   第一,是朝华阿姊的婚事。   眼下这个局面,按理说阿姊是个微妙的存在,可阿姊痴傻如孩童,对任何人都造不起威胁, 母妃和哥哥也绝不会容不下阿姊,甚至于阿姊一辈子待在皇宫里不成婚嫁人,都可以。可最好的结果, 还是为阿姊寻一可靠能托付终身的良人,往后年岁慢慢,有人照顾她, 方能安稳。此事也拖不得太久,毕竟依父皇的身子,说不好是什么情况,倘若遇上国丧, 便不好办了。   第二, 是江昀的婚事。二夫人早有托付,此次抗衡东月国, 江昀留下守家, 错失了最好的立功时机,他这个年纪,成家与立业,总要有一样是顺畅的。   最后, 是她在大婚那时允诺过江恕,倘若三年后还不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可迎妾室进门。当初她本就没有抱着能活到今日的希望,更未料想江恕为她能做到如此舍命的地步,因利而合,岂敢妄想动真情?   可当下她好好的活着,便要面对这件事了。纳妾,她自己便过不去,遑论开口提起。   至于子嗣,她这身子,可以吗?   常念不知道,但无论可不可以,她必须郑重考量起来了。江恕为她付出太多太多,情意之上,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   -   翌日清晨,常念进宫见过皇帝和虞贵妃,便去了华安殿。   这两日朝华都搬了张小椅子坐在门口,等她的朝阳妹妹来。今日也是起了个大早,困怏怏直打哈切,不过远远地瞧见常念的身影时,顿时来了精神,小跑过去一把握住常念的手,欢喜道:“朝阳妹妹!我都等你好久了!”   常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怪我,早该过来见阿姊的。”   “不怪不怪。”朝华拉她走进来,在桂树旁的小凳子坐下,又连忙叫徐嬷嬷拿桂花糕和糖果过来,统统分给常念,“原本我想过去找你的,可嬷嬷说你才回来,有很多事情要办,只好在这里等你得了空闲。”   常念从中听出些许委屈来,又想起阿姊为保护母妃连命都不要了,心里更不好受。她放下糕点糖果,倾身抱了抱朝华,低声道:“往后阿姊有事只需叫人告诉我便好了。”   “嗯!”朝华心中积攒的郁闷和失落又瞬间烟消云散了。   姐妹二人叙说了这三年的近况,院子里安宁而祥和。   常念叫春笙和夏樟拿早早准备好的画像上前来。她看见朝华有些发红的脸颊,用打趣的口吻问道:“阿姊怎么害羞了呀?之前我可是说好了的,定要给阿姊选一个良人。”   春笙和夏樟将画像一一展开,都是斯文儒雅的青年。   朝华别扭地垂下头,偶尔抬眸看一眼,又匆匆别开脸,看起来不是很有兴趣。   常念索性起身走到她身后,指着第一张画像,柔声道:“你瞧这个,是定远侯二公子,才学颇佳,脾性温和,素有玉面公子之称。”   于是朝华看一眼,摇头。   常念笑笑,叫春笙换下一张来,这回是个武将之子,声得浓眉大眼,高大俊朗。   谁料,朝华看一眼,还是摇头。   于是再换。   直到最后一张了,都没有合朝华心意的。   常念困惑皱眉,整整十几张画像竟没有一个能入眼的!阿姊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   上回东月求娶公主,虞贵妃也替朝华挑选了几位合适的世家公子,也都被朝华拒绝了。   常念只好试探地问道:“阿姊,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呀?”   她想,会不会是哪个侍卫?   朝华支吾着,小声道:“我想去西北,我看那个时将军就蛮好的……”   “时……时越??”常念惊讶得睁大眼,一点儿都不敢信,不禁问:“阿姊莫不是开玩笑的吧?”   朝华仰头看着她,无辜摇头:“不是哦。”   徐嬷嬷站在一旁,也适时的补充道:“殿下,我们殿下上回对时将军一见钟情,奈何时将军没过多久回西北了,可殿下心里一直记挂着,老奴瞧着,真真切切!”   看着二人分外认真的神色,常念难住了,彻底难住了。   按说,时越能与侯爷交好,人品能力自是没得说。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甚至都没敢想,朝华阿姊怎么会跟时越扯上关系呢?   朝华拉了拉常念的袖子,不解问:“不可以吗?还是那个时将军娶妻了?”   “……那倒没有。”常念缓了缓,才对朝华道:“此事还需斟酌一番,待我打听清情况,再与阿姊细说,可好?”   朝华点头,又不放心地道:“我就想要他,除了他,旁人都不要。”   “咳咳!”常念呛了一声,连忙道:“我晓得了!”   可出了华安殿,常念还是懵的。   一路都琢磨,这怎么可能呢?   明面上看,时越虽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可到底是二十好几未曾成亲,何故?   莫非是心里有过什么放不下的白月光?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   可怪不得常念这么想,寻常人都会作此想法。   不过常念想到她家侯爷,又释怀了。欸,凡事都有例外,有的人就是一心忙于公务不思儿女情长!   当然,此事她还不能下定论,也不能鲁莽告之父皇母妃,还要和侯爷商议过。   恰巧,主仆几人才走到御花园,迎面遇上回京汇报战况的时越和江昀。   西北与东月国这场大战结束了,西北胜,大晋又扩疆土,百姓欢呼振奋,时越和江昀甫一回到京城便先来皇宫面见皇帝和太子。   时越拱手作礼:“微臣见过殿下。”   江昀要熟稔些,当下便笑着喊道:“大嫂!”   常念笑着应下,随后,目光在时越身上转了两圈,有些挑剔地蹙了眉。   皮囊虽看得回去,却还是糙汉一个。   朝华阿姊如孩童,行事幼态,需有个耐心好脾气的夫君才能招架得住。   显然,时越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不合适。   可是没办法。   常念道:“二弟,忙完了便早些回府吧。”她给江昀也挑选了几位合适的世家贵女。   江昀自是应好。然后常念才看向时越,语气温和:“时将军得了空也去府上坐坐吧。”   时越猛地抬眸,想也没想,下意识摆手道:“不不不,臣忙得很。”   他哪里还敢登侯府的门?老天,宁远侯一个眼神快把他盯在靶子上了!   常念听了这话却是不乐意,只道:“本公主叫你去自有本公主的道理,难不成时将军忙得连用晚膳的功夫也没有?”   时越一顿,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道:“臣遵命。”   如此,常念才放心出宫。   时越和江昀则去面圣。   安庆殿中,常远和江恕都在,陪老皇帝下棋。   皇帝的身子还是不好,不过西北大捷,他心里畅快,眼下功臣都回来了,张口便要赏。   宁远侯本就是当朝数一数二的权臣了,此番抗敌救驾有功,自然该重赏,金银珠宝,田宅地契,皇帝都有些想不出赏什么才好,不过另两位倒是好说。   皇帝先眯眼瞧瞧时越,上回他还大骂此人勾.搭公主不懂规矩,眼下嘛,看着顺眼许多了,便问:“时爱卿婚配没有?”   时越坦诚答没有。   皇帝捋捋一把白胡须,若有所思:“既如此,除了加封赏赐,朕再给爱卿做主,赐门婚吧。”   江恕眼帘微抬,扫了眼时越,只见时越满额大汗,欲言又止,却不敢轻易开口,踌躇着,直到听皇帝悠哉回忆道:“那年,你和朝华有情,是朕一时糊涂了,棒打鸳鸯——”   完了。   时越心中一凉,冷不丁地喊了声:“陛下!”   皇帝稀奇地“哟”一声,好笑道:“爱卿莫要太激动!朕今日必定是要将朝华公主赐你为妻的,叫礼部择良辰吉日,大婚好好操办,全了你二人的心意。”   那会子,时越的脸色铁青着,别提多难看。皇帝开下这个口,他无论如何是不敢多言了,只得不断给江恕使眼色,期望皇帝女婿能替他说几句话。   天知晓,那年就是个误会啊!他着了那个傻公主的道,冤得不能再冤了!   可江恕神色淡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无情模样,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时越额头上的汗珠坠了下来,没办法,他张了张口。   皇帝却咳嗽起来,一旁的小太监急忙递上药汤。   时越将要出口的话,就此咽了回去,换成一句:“多谢陛下恩典!”   等皇帝缓过来了,又转头问起江昀,同样是问婚事。   江昀头一回进宫,很是拘谨,不过于婚事上,他委婉道:“多谢陛下恩赐,臣年纪尚小,欲建功立业,不敢劳烦陛下操心。”   “好,也好,不愧是江家的男儿,有骨气。”皇帝说罢,乏了,挥手让几人先下去。   常远单独留下来,皇帝语重心长道:“日后这江山交给你,朕放心。不过要切记,西北边塞关乎整个大晋安稳,必要考量长远,眼下柏家倒了,时越后生可畏,不要三年便可顶替当年柏家的权势地位,将朝华嫁过去,可牵制一二。”   今日皇帝赐婚是早已思量周全,而非回忆往昔赏赐臣子,换言之,板上钉钉的事情,谁开口也劝阻不了,是以,江恕未曾多言插手。   常远自然看出来了,躬身道:“请父皇放心,儿臣明白。”   -   另一边,江恕一行人出了皇宫。   时越臭着一张脸,实在装不下去了,不满道:“江恕啊江恕,枉我将你当亲兄弟,方才你眼瞅着兄弟有难竟能袖手旁观?!着实不讲良心道义!”   江恕冷淡看着他,没说话。   江昀出来打圆场道:“时大哥,圣上金口一开,岂有再收回之理?况且这节骨眼,可不能去触怒陛下了。您娶了公主还不满意吗?待消息传回西北,伯父伯母指定高兴。”   其实时越对朝华倒也没什么偏见,听了这话,想起日日催婚的老爹老娘,得,他没话说了。   娶谁不是娶,他还养不起这个公主吗?最为要紧的是,眼下他也成了驸马,跟宁远侯平起平坐了!   时越变脸跟变戏法似的,翻身上马,大摇大摆往宁远侯府方向去。   江恕这才发觉不对,剑眉一蹙,冷声问:“你去做什么?”   时越笑,偏要故意道:“你夫人叫我有空去府上坐坐,这不,微臣不敢不给朝阳公主面子啊。”   说完这话,时越还嫌不够,又道:“说起来,朝阳公主也算是臣的妹妹了。”   江恕:“……”   什么狂妄东西?   阿念能说出这话?见鬼!   江恕凝着时越背影的眼神简直冷成寒潭了,侧身吩咐十骞:“回去给虞贵妃传话,就说殿下十分想念宫中阿姊,不如今夜请朝华公主到侯府用膳。”   “是!”十骞立时调转马头,回宫传话。   常念在府里准备了丰盛的晚膳,却怎么也想不到,待会会是个什么场面。 第123章 生死 生死之间,她首选江恕。   夕阳西沉, 六月中旬的晚霞格外绚丽,暖色的光洒落侯府,映着后院青葱绿意, 张妈妈带着统一着装的仆妇行在其间, 井然有序中不乏安宁轻缓。   “殿下,老奴瞧着天色渐晚,侯爷该回了,可要摆膳?”   “先摆几道凉菜吧,等侯爷回了再上炒菜和羹汤。”常念抬了抬手, 示意张妈妈将晚膳摆在前院正厅。她懒懒地躺在昙花小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小腿,数头顶的桂树枝丫打发时候。   庭院里凉快, 闷热的夏季又是最容易犯困的季节。   江恕回来时,便是见夫人懒猫似的闭着眼,一截雪白皓腕搭在扶手上, 指纤肤盈,蒲扇已掉在地上,看这惬意闲散的模样,是睡着了。   美人如玉, 枕榻打盹亦是般般可入画。   他心里那点因时越而升腾上来的闷气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 张妈妈再过来请示一番。   江恕抬手,示意她闭嘴, 只压低声音吩咐道:“等朝华公主到府, 摆膳用饭。”   于是张妈妈恭敬退下了,又重新添置两副碗筷,因为前厅里,时将军也来了。   江恕捡起那蒲扇, 坐在小榻旁,慢条斯理地给常念扇风。   蒲扇摇起来,发出些许细微声响,一声一声,叫常念慢慢掀开眼帘,惺忪迷茫在见到男人俊美英气的脸庞时悉数换作了沁甜的笑。   常念支起身子抱住江恕,依恋地贴贴:“怎么才回来啊。”   “父皇叫去安庆殿说了会话。”江恕放下蒲扇,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常念便问:“说什么了?”   江恕微顿,抱她回寝屋,才道:“赏赐功臣,也给时越和朝华公主赐了婚。”   “什么?”常念惊讶一瞬,“这么快就赐婚了……今日我问阿姊,她才说除了时将军谁都不要。”   江恕倒不是很在意,抬手解开她襦裙的衣带,淡淡道:“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可是时越可靠吗?就怕他对阿姊不好。”问完,常念才发觉自个儿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内衫,小脸腾的一红,连忙捂住胸口,说话都磕巴起来:“你,你干嘛呀?青天白日的,待会还要去用膳呢!”   江恕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把人圈在衣架和他胸膛之间,存了心逗弄,宽大的掌心抚上她白皙的肩,带着一层厚茧的指腹滑下来,缓缓停在她捂住胸口的手背上,嗓音低沉道:“如今阿念也与我见外了。”   常念脸颊更烫了,贴着他硬梆梆的胸口,一动不动:“这这这……这根本不是见外的问题!要是夜里我自然,自然都依你!”   于是江恕望了眼窗外迷离的黄昏,若有所思道:“依你说,夜里便可为所欲为了?”   常念咬着下唇,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而后又装作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无辜又单纯。   江恕唇角微动,笑意更深了些。   他这才抽开手,从架上取了一件浅紫绣云纹的襦裙来,耐心给常念换上,也不逗她了:“你瞧你方才穿的这是什么?嗯?能出去见外男?”   常念后知后觉,红着脸,垂眸看一眼被丢到地上的衣裙,雪纱的料子,稍微有一点点轻薄。   实在是天气越发热了,她受不得冷,也禁不住热,就从衣橱翻找出这件来。   不过这下,她没话说了,老老实实由着江恕换了衣裙。   等二人牵着手从朝夕院来到前厅,时越可等久了,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要知晓,他有意来这一趟就是那时候气不过,可骨子里对江恕仍是敬畏臣服,这是自小养成的,断不会因为皇帝赐婚而改变什么。是以,越等,越焦灼。   关键是时越还饿着肚子,桌上倒是摆了几道佳肴,侯府的厨子实在手艺好,卖相好,闻着香,就是吃不着。   主人不来,他这个做客的得懂规矩。   眼下终于见着主人,时越起身拱了拱手:“微臣见过殿下,要是侯爷和殿下再不来,臣便要饿死在贵府了。”   江恕冷着脸,只差将一句冷漠无情的“活该”道出口。   不过常念主动请的人登门做客,自然得热情些:“说来都是本公主不好,不过人还没来齐,恐怕要委屈时将军先吃两道糕点垫垫了。”   “还有谁?”时越皱起眉,江昀几乎是与他同时入座的,正主也来了,倏的,他眉心跳了跳,似有所感,回身看去。   那厢,朝华正由张妈妈领着进门。   穿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随时带着一个做工精致的糖果包,眉眼明媚含笑,远远地小跑过来时,只觉才将沉下的太阳是偏心,独独把光辉分给她了。   时越的脸色一时难以言说,他心觉自个儿好歹也是西北除了宁远侯之外唯二受贵女欢迎追捧的青年才俊,如今皇帝又赐了婚,怎么说也是朝华名义上的未婚夫了,他无意地挺直了背脊,表情上端出一派正经和严肃来,预备着向这未婚妻行礼,有几分大将军的气势。   谁知,时越才拱手,话都未出口,朝华竟就掠过他直接跑向了常念,仿佛眼前这新晋的未婚夫,是空气一般。   “朝阳妹妹,我都好久好久没有和你用过膳了!”   时越:“……?”   忽然被抢走夫人的江恕:“……??”   朝华习惯性地握住常念的手,拉她坐下来,又从糖果包里掏出好些橘子糖:“给你!这是御膳房的师傅们新添了梅子肉制的,酸酸甜甜可好吃了!”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常念说着便拿了一颗放到嘴里,然后看看江恕和时越,察觉一点不对,莞尔一笑:“快坐下用膳吧,都是自家人,不拘礼。”   江恕便在常念身侧的座位坐下了。   时越身子微躬,还保持着拱手作礼的姿势,闻言一顿,还是道:“微臣见过朝华公主。”   朝华这才回身看看时越,出宫前虞娘娘和她说过了,父皇赐婚,算是心愿得偿,她虽不懂情爱,此刻脸颊还是红了一些,摆摆手道:“快平身。”   时越抬眸看她一眼,再看这座次。   宁远侯是个离不开夫人的,自然和夫人挨着坐。朝华欢喜她的朝阳妹妹,坐在常念右侧,江昀则识趣坐在他大哥身侧。   那,他呢?   江恕见状,薄唇轻启:“不是说饿死你了?”   时越哼一声,大大方方在朝华身侧的座位坐下。   张妈妈便带人端羹汤和炒菜上来了。   席间,江恕是一贯的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模样,耐心给常念挑遇刺剔骨头,才透出些许柔情。   常念为活跃气氛,比往常热络些,时不时给朝华添菜,也不动声色打量时越。   有道是衣食住行,可以很大程度上看清一个人。   然时越是当真饿了,侯府的伙食比路上的干粮好千万倍,大口吃肉喝汤,也不拘小节。   从中,不难看出性情坦率。   换言之,如假包换的糙汉子。   朝华大大咧咧,倒是不曾注意什么,只是看见宁远侯都不怎么吃,往妹妹碗里添菜,才下意识看看自己碗里,虽然也是满满当当,可不知怎的,有种莫名的失落涌上来。   时越夹菜时,偏就看到这朝华公主可怜兮兮的模样。他有几分看不下去,许是出于同情,换了公筷,添了个大鸡腿到朝华面前的碗碟里。   朝华愣了愣,抬头看他,小声道了句:“多谢时大人。”   她素来懂礼貌,嬷嬷也教过她与人相处要有来有往,于是转头看看满桌的佳肴,想了想,给时越夹了块排骨去,算是回礼。   时越却是没曾想,捏住筷子的手微紧。   朝华不由得问:“时大人不喜欢吃排骨吗?”   “那换个鱼头好了。”朝华又给时越添了鱼,“嬷嬷说多吃鱼,会变聪明。”   时越不大自在地笑笑,连忙道:“多谢殿下。”   常念笑盈盈地看着两人,越看越满意,直到被轻轻敲了敲脑瓜。   她转身,委屈扁扁嘴,江恕沉着脸,到底又心软了,只道:“再不吃,要凉了。”   “好吧。”常念也记着自个儿要多吃些,补身子。   江昀眼观鼻鼻观心,埋头用膳就对了。   -   膳后,天将擦黑。   常念与江恕送朝华和时越出府,在门口临别时,常念不放心地叮嘱车夫多注意安全,又派了两个侍卫护送朝华回宫。   时越短暂地思忖一番此刻他该做些什么,道:“左右无事,微臣送殿下回去吧。”   欸。   常念稀奇地看他一眼,颇为赞同:“也好。”   二人往皇宫方向离去,朝华在马车上,时越骑马跟随,蒙蒙夜色里,多了几分安宁。   行到皇宫,朝华犹豫一下,还是礼貌对时越道谢,本来要分橘子糖的,可是不知怎的,又收了手,只和嬷嬷进了宫门。   另一边,常念与江恕回府了。   京城的宁远侯府没有西北的那般阔绰豪华,当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宅子,从门口慢悠悠走回去,权当消食。   夏夜漫天星辰,常念仰头望着,不禁道:“往后的日子都会这样安宁美好吗?即使回了西北也可以常常见到阿姊,我们偶尔聚聚,膳后就像这样散散步,多好啊?”   那时候,江恕垂眸看着常念的侧脸,也体味到几分从来都没有的岁月静好来。他过往的二十几年,拿.枪.执剑,徘徊于战火与生死之间,忙碌而枯燥,谈不上好与坏。   “自然。”江恕慢慢握住常念的手,肯定道:“还有很多年。”   常念笑了:“不瞒你说,我本以为活不到今日的。”   江恕:“略有猜测。”   常念轻哼一声:“谁叫你偷偷看我的遗书了?”   江恕沉默下来。   当初看到,确实是偶然。本是十分气怒的,后来看到病弱到咳嗽声呼吸声都细小的常念,却也多了些包容和理解。   倘若能健健康康地活着,谁又愿意去为自己准备后事?   常念晃晃他的大手,“其实我最惜命了,有什么危险我指定头一个逃,没骨气便没骨气吧,我不能糟蹋侯爷一番心意呀。”   江恕失笑,难得欣慰道“算你识趣,继续保持。”   常念笑盈盈说好。   书房还有几件要紧公务处理,江恕过去前,附在常念耳边,意味深长道:“为所欲为,阿念可懂?”   常念轻咳两声,又羞又燥,一叠声地道:“懂懂懂!”   她回院子沐浴了,磨磨蹭蹭用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江恕快回来了,才起身换上寝衣。   怎料,没有等回江恕。   春笙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大惊失色:“殿下,不好了!书房着火了!”   书房!   江恕还在那里!   常念脸色大变,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穿了寝衣便跑出去,路上急问:“好端端的怎会起火?”   春笙:“奴婢听说是有人放孔明灯,夏季天干物燥,偏偏就落在书房上,一点就着,可急死人了,还有小厮说看见有人鬼鬼祟祟逃走了……”   这会子,人命关天,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先救人要紧!   常念急急忙忙赶来的时候,书房顶上燃着熊熊大火,小厮和仆妇们端水扑火,忙作一团,她抓住一个小厮急问:“侯爷呢?”   那小厮慌张摇头:“还没有出来…”   话音未落,下一瞬,众人只见常念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海,没有半点迟疑。   几道声音惊惧响起:“殿下!!”   分明前不久,她才信誓旦旦说过,有什么危险,指定头一个逃。 第124章 同淋雪,共白头 他不信神佛,也从不信……   小半个时辰前。   江恕回到书房, 将西北传回的军报批阅完,便推开机关去了暗室。   暗室下存放着几件稀世的红宝石和夜明珠,是老太爷那辈流传至今, 色泽材质都是顶顶好的, 便是皇宫里也寻不出第二件。江家世代掌权人都是武将,上阵杀敌,性情坦率,鲜少有赏美玉明珠的闲情雅致,因而一直存着, 如今箱子上都落了一层灰。   日前,夫人偶然说过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如今闲暇, 江恕想起来,这几件宝贝莫不是最好的材质用料。   十骞从外头回来,见书房无人, 便敲了敲暗格。   底下传来一声淡淡的“下来。”   十骞是宁远侯数十年的心腹,自然知晓暗室,依言下去,阖上暗室的门格。   “何事?”江恕拭着箱笼上的灰尘, 头也没回。   十骞回禀道:“侯爷, 属下已查实,舒世子去岁中秋身亡西北, 另外昨夜里, 舒老爷也已狱中自尽。”   江恕擦拭的动作微顿,对于舒父的生死倒是显得淡漠,只转过身来,语气探究:“去岁中秋……何人动的手?”   此番回京抗衡端王叛党, 舒父亦在叛党之列,却唯独不见舒衡,事情尘埃落定后,江恕才叫十骞去查了查。   然而十骞对这件事的来源经过查得不甚详切,斟酌着,小心翼翼道:“好似,是殿下亲自动的手。”   “好似?”江恕眸色一凛,声音瞬间变得冰冷。   阿念柔弱善良,无缘无故怎会动杀心?   十骞立即躬身下去,又急忙补充道:“属下无能,只从城关进出官吏处查到舒世子确实带人前往西北,直往银城去,当夜只在茶楼逗留过,恰,恰好那晚上表舅姑母过来陪老太太说话,殿下也去了茶楼……翌日,便是水云亲自处理了一行人,水云嘴巴严实,属下问不出东西……”   说到最后,十骞无声,额上冷汗簌簌滑下。   江恕沉着脸,许久未有言语,漆黑的眸底寒潭般深邃,叫人捉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去岁中秋,他在前线抗敌,再回府,是阿念的生辰,那夜她躲在被子里,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忽然一声轰隆巨响,像是房梁柱子砸下来,猛地拉回江恕的思绪。   紧接着,书房上头传来喧闹的呼救声:“来人啊!着火了!”   十骞很快反应过来,上楼拉开暗格的门一看,扑面而来的浓烟火焰逼得人睁不开眼,他急忙捂住口鼻阖上门跑回去,急道:“侯爷,上头起火了,火势不妙,咱们需得快些离开!”   上头不能走,暗室下有通往府外的暗道。   江恕眉心微跳,泰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阖上箱笼盖子将东西放好,遂推开暗道机关,只是才行至一半,就倏的顿了步子。   ——“江恕?”   ——“江恕你在哪里啊?”   一声一声,声嘶力竭透着绝望,分明隔着嘈杂喧闹,却又那么清晰地传来。   十骞见状急坏了:“侯爷?”   江恕却忽的回身,而后竟是快步回去!   傻念念不知道书房有暗道!   书房上面浓烟滚滚,书架椅子倒了满地,熊熊火焰逼得人睁不开眼,小厮仆妇来来往往,乱成一团,可进来搜救的没有一人见到宁远侯,此前也没有谁看见宁远侯出来过。   常念快急疯了,这么大的火,再不出去便要被烧成灰了!   偏偏寻不见人,这么多人怎么唤也没有回应。   眼前重重迷雾,她脑子里一个一个坏念头滑过,最后身在灼热火光里竟感到全身寒凉,以至冒冷汗。   什么事都圆满了,要是这节骨眼江恕出什么事,她还怎么活下去?还怎么能活下去?   春笙和夏樟急忙要拉她出去,怎么也拉不动。   此时身后猛然一声“阿念!”便似上天的救赎。   暗室门格在右侧的山河图后。   火光中,常念看到被烧成灰烬的山河图,视线一转,便看到脸色寒沉的江恕,他身子高大立在那处,眉毛眼睛鼻子,胳膊腿具在。   霎时,热泪夺眶而出。   可目光触及上方断裂的房梁,瞳孔紧紧一缩,涟涟泪水也骤然凝在眼角。   “别过来你别过来!”   话音未落,常念便本能地向抬脚欲过来的江恕扑了过去。   房梁擦过她肩膀掉落,“砰”一声,火星四射。   江恕张开手把人接住,生生往后退了两步。   那厢,春笙夏樟震惊瞪大眼睛,触目惊心。   常念冰冷的身子却在触到江恕那一瞬,热血全都翻涌着升腾上来了,四周好热、好吵,她紧紧抓住江恕的手,想要跑出去,回身只见扑过来的火蛇。   江恕当机立断,疾速带她从暗道出了书房。   穿过冗长的黑暗,远离灼灼的火光,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叫人什么都来不及想,直到到了天色已晚的街巷。   夏夜清凉,呼救声都远去了。   常念方才怔怔回过神,后怕地抬起头,蹭了灰的小脸如纸苍白,只知晓上上下下看过江恕全身,确定眼前人就是江恕,就是完完好好的江恕,她抱住他,如获重生,眼泪唰一下,终于落了下来。   “吓死我了呜呜你真的吓死我了,怎么喊也没有人,那么大的火,他们都说没有找见你,就这么大的地方怎会找不见……万幸,万幸你还好好的!”   江恕脸色铁青,唇抿如刀,抱着怀里这个颤抖的身子,掌心已染了一滩黏湿的血。他的掌心开始发颤,最后用力抱起常念迈大步回侯府,沉声响彻暗夜:   “华姑!医士!”   常念雪色无暇的寝衣,早被刺目的红濡湿透了。   偏这个最怕疼的娇气包自己一无所觉。   -   这场纵火,不是天灾,而是预谋已久的人祸。   当夜端王被射中双腿倒在安庆殿前,叛军党羽一片恐慌,有顽固抵抗至死的,有丢剑投降的,也有趁乱逃出来的穷凶极恶之徒。   豫王下令全城搜捕,城关把守,任一叛党,插翅难逃。   他们没有活路了,在犄角旮旯藏躲,被逼到绝路,左右都是一死,也无所畏惧了。   倘若临死还能拉宁远侯垫背,多畅快啊?   点起这两个刷了油的孔明灯,他们便没想活!   大火扑灭,十骞紧接着就在巷子里找到几个自尽的男子。   确认是从前端王的心腹手下。   朝夕院中,华姑已经给常念处置好伤处,背后的烧伤最严重。   白皙胜雪的肌肤,多了触目惊心的一块,仿若明珠美玉坠落掉地,有了瑕疵。   江恕立在一旁,剑眉紧蹙,绷着脸庞,一直没说话。   华姑和仆妇们全都退下了。   常念趴在榻上,焦急过后才觉察后背一点难忍的刺痛,她小心动了动身子,回眸看向江恕,不知怎的,竟有些畏惧。   江恕不说话时,神色疏离,通身气息寒凉,常年身居高位,养得蹙眉垂眸间都有几分威压,是实打实的不好接近,几十万西北大军,都惧怕这样的宁远侯。   常念心头闪过很多事情,唇瓣嗫嚅着,张了张口:“我……”   “什么都别说了。”江恕在榻边蹲下,轻轻抚过她皱起的眉心,声音很低,一字一顿,郑重道:“阿念,答应我,今夜的事情,不要再有第二次,好吗?”   常念看着他逐渐湿润的漆眸,怔神半响,终于哽咽道:“好。”   “我要你发誓。”江恕又道,“以母妃和哥哥起誓,倘若日后再做这种傻事,便报应到她们身上。”   常念通红的脸颊上慢慢露出惊愕神色,她抿了抿唇,最终却是沉默下来。   不,不可能的。   那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想,只听到江恕在里面,便方寸大乱。   如今,有时候深想,却发觉倘若还有下一次,她或许仍旧会如此。   是,常念深闺娇养十几载,柔弱无能,说得难听些,从来都只会给江恕添乱,遇到事情最好老实待着什么也不做才好,可这是理智一言。   于感情一事,大多是感性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故事里,难道书生不知道青楼女子无情吗?他知道,却还愿拿进京赶考的盘缠去替那女子赎回卖身契,最后丢了盘缠也没求得真心。换言之,理性的书生会对心仪的女子说:等我中了功名,定回来将你光明正大迎进门。那女子难道就不知等他光宗耀祖,还会记得她这个青楼女子?痴情女,等来负心汉。   此间种种,概因一个情字。情深意长,满心满眼都是他,人没有理智了,谁劝,也劝不动了。   局内人大抵是考量不到“能不能”的,事情当下,只有想不想。   真心不曾错付,就是莫大的荣幸和恩赐了。   最后,常念还是没有说话,她默默趴在软枕上,郁闷别开脸。   心却反思:若是她再强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叫江恕担忧责怪了?   她太弱了,真的太弱了。   这个已成事实的念头,让她很沮丧。   后颈忽然滴落下什么东西,滑过袒露的背,湿湿的。   常念心中一震,再回过眸,竟,竟见铁面硬汉落了泪。   她愣住,忽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顾不得拿帕子,急急忙忙用手去擦,说话也磕巴了:“江恕,江恕,你别这样呀!你叫我怎么答应你?我知你生死危难怎还能做到无动于衷?大不了我下回去学学拳脚武功,什么五禽戏五步拳我都学,我保准将身子练得好好的,我错了还不成……”   江恕轻轻吻住她。   什么都不用说了,他都知道。   是以,几经辗转磋磨,对着这样生动真挚的常念,都说不出那句带着责怪意味的“瞎胡闹。”   哪怕半句重话,他都舍不得说了。   宁远侯无疑是沉着稳重的,可江恕不是,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经此一事,最自责的约莫是侯府的一众小厮仆妇。当夜里救完大火便齐刷刷跪在朝夕院外请罪。   倘若他们再谨慎仔细些,倘若她们及时拉住殿下,哪里还会出这种事情?   江恕将常念哄睡着了,才出来,他眉目寒沉,既未责怪,亦未有宽恕,只是道了一句:“经此一事,你们应当明白往后该如何做。”   众人静默片刻,春笙和夏樟最先道:“奴婢们明白了,往后凡事以殿下为首要,哪怕以下犯上也绝不会再叫殿下涉险。”   而后,大家不约而同道:“凡事以殿下为首要,哪怕以下犯上也绝不会再叫殿下涉险!”   “散了吧。”   江恕转身回去了。   翌日,他便侯府百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给常念交代一遍,事无巨细,譬如后院西南角建有地牢,专门关押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奸佞,又如前院进门处的影壁是一机关,其下又是一暗室……甚至连书房有几块砖、库房有几块瓦都交代到了。   常念懵懵地看着他,素来少言寡语的男人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婆子一般,可这么多事情她实在记不住呀,也不好打断,只好默默听着。   实则京城的侯府她们没有住多久,刚成婚那时候,感情也算不得多深,更莫要提信任不信任了,她连书房都没去过几回,不知晓书房有暗室,再正常不过。   事发突然,谁也不怪。   哪知晓江恕此人本性严苛刻板,三四年来半点不改,一一同她交代完,隔了两日,竟像考官一般来考她!答不出便要多吃一块肉!   常念欲哭无泪,没法子,硬是将整个侯府都记到了心头,黄金几多珠宝几厢暗室机关几个……一直记到冬日,才勉勉强强记完。   宁远侯府豪门望族,家大业大,光是西北和京城两地,宅子府邸便数不清,太多复杂又不为人知的私密了。   她后背的烧伤也痊愈了,虞贵妃命太医制了上好的舒痕膏,西域进贡的灵药也通通送来,然,还是留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痕。   华姑说,去不掉的。   常念自个儿也瞧不着,摸也难摸到,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她倒是坦然地接受了,江恕每每抚过那里,眼眸总是深邃黯然,旁人制不出好膏药,他便自己制。   眼看他笨拙地调香制药,翻阅医书,常念无奈又好笑,心里暖暖的,心想这疤留得真值呀!   谁能想到鼎鼎大名的西北名将有朝一日会日夜摆弄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当然,她嘴上可不敢说这话。   江恕凶起来格外凶,哄人又废嘴!   十二月底的时候,朝华和时越举办大婚。   这桩喜事办得隆重,礼部推算良辰吉日,说是可以昌国运,老皇帝开怀,扬言大办,不过比起当年宁远侯和朝阳公主的婚事,还是显得略低调一些。   时父时母从西北赶过来,好一番感慨。   时母抹泪道:“想当年,这臭小子多混账啊?一声不吭的带侯爷回来,说改邪归正就改了,此后官途顺畅,像做梦一般,我便开始操心他婚事……哪料来两回京城,圣上赐婚了,他尚公主了!敢情这些年我瞎操心了呗?白长这些白头发了?”   时父大笑:“夫人安心,我儿必是锦鲤附身也!”   傍晚时候,常念和江恕从时府喜宴回来,外头纷纷扬扬落了雪花。   常念趴在车窗上,小心伸手出去,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手心,纯洁漂亮,可江恕的宽掌覆上来,就化了!   她不高兴地皱皱眉头:“哎呀!都怪你!”   江恕握住她的手拿回来,眉目不动:“小心着凉。”   可是这么多年,常念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落雪,今日正好赶上了,她晃晃江恕的手,声音软软的,开始撒娇:“夫君,夫君,我们就下去走走,好不好嘛?”   江恕顿默,刚张口,便听常念拍板道:“不说话便算你默认了!”   江恕不禁失笑,下一瞬却是无情否认:“这是什么歪理?不算。”   常念才将扬起来的眉眼,顿时耷拉下去,小声嘟囔道:“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糙汉!”   “嗯??”江恕指尖捏住她圆润了些的下巴,轻轻抬起来,俯身轻咬,低声似呢喃:“谁不解风情?谁是糙汉?”   “咳,你——”唇上一麻,常念瞬间改了口:“反正你不是……”   她们回到侯府,张妈妈早备好软轿在门口,上轿便能回到朝夕院,也不用走长长的道了。   江恕下马车,淡淡挥散张妈妈,而后抱常念下来,仔细替她带好兜帽,又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给她披上,才伸出手,道:“走吧。”   常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生怕他后悔似的,连忙把手搭上去,欢喜点头:“嗯嗯!”   明灯下纷扬的雪花映着暖光,落在发间,落在眼睫上,落在她们十指相扣的手,似真似幻,安宁美好。   常念回头看了看她们走过的地方,新雪落下,慢慢将大大小小的脚印覆盖了,她想起一句话来:“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①”   算?   什么叫算?   江恕微微皱眉:“这话不好,我不爱听。”   常念停下来,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以她的身子,根基太弱,再多汤药灵参调养,也注定活不到白头。   不过常念很快道:“夫君爱听什么,我便说什么。”   江恕垂下眼眸,慢条斯理地拍去她兜帽上的落雪,声线低沉:“不淋雪,也白头。”   常念笑起来:“这算什么呀?”   江恕也笑:“确实不算什么。”   他不信奉神佛,也不信命。   他只信,人定胜天。 第125章 历尽千帆,幸福西北 正文完。……   她们的第四年, 在京城,在飘雪和爆竹声过去了。   新岁迎新喜,最叫人意料不到的惊喜莫过于老皇帝的身子竟慢慢康复了。   起初太医院院首斟酌说过, 最多还有一年半载。皇帝晓得自己没多少活头, 连身后事都安排了,朝堂之事全交由豫王处理,他嘛,悠哉悠哉,无忧无虑, 和爱妃下棋钓鱼赏景作画……每日都当成最后一日来活,哪曾想,身子反倒给调养好了。   老皇帝高兴啊, 他这一生不光爱婉约美人,亦最爱江山权势,身子利落了, 捋着一把白胡须,又琢磨起朝政来。   不过得道高僧元善大师对此批了一卦,钦天监司大人夜观星象,也推算了一番, 巧的是, 二人大意都是道:皇帝此番能逆天改命,福气绵延, 实乃顺应天机, 远离朝政烦忧,远离了一个险恶难测的“权”,倘若再度纵身社稷江山,恐怕命格冲撞, 陨落西方,危矣!   老皇帝一听,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脸色大变:天爷,他还不想归西啊!   想要重揽朝政的念头就此掐灭大半。   夜里就寝,虞贵妃心念微转,反着劝说:“陛下,神佛一事向来信则有,不信则无,您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手握江山社稷哪有什么不对?”   老皇帝捋着胡子沉思。   虞贵妃叹息一声,又道:“如今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您想做什么,便由心去做吧。人这一辈子啊,几十载,说长不长,臣妾也老了,得了空就想逗逗小欢,趁阿念未回西北,多和她说说话,旁的,都不奢求了。偶尔惫懒时,这六宫之事都觉繁琐得很。”   说着,虞贵妃打了个哈切,乏了,她先躺下了。   皇帝心里真不是滋味,许是心里头压着事情,当夜一夜未眠,到了清晨,只觉老胳膊老腿使不起劲儿,浑身哪哪都不舒坦,倘若又回到月前病重那时。   哎呦,人顿时慌了神。   不成,他得要命!   于是急急叫豫王和几位大臣进宫来,商讨禅位事宜。   皇帝一声令下,礼部众臣立时操办起来。   三月初六,豫王登基为新帝,改年号昌平,嫡妻宋氏为皇后,老皇帝自称太上皇退居乐安宫,身侧只留虞贵妃作伴,其余嫔妃都妥善安置了。至于幽禁坤宁宫的徐皇后,迁往北郊佛寺,境遇同徐太后。老皇帝也明言了,百岁西逝之后,唯与爱妃同葬。   侍卫嬷嬷押送徐皇后出宫那日,春雨连绵,天空暗沉沉的,时有闷雷响起。   徐皇后望着车窗外的冰凉雨丝,伸出手,脱了护甲的指尖逐渐湿润,雨水顺着骨节滑下,沁凉彻骨。她眼角落下泪水,却忽然大笑起来。   “四年了,不,本宫有整整二十五年不曾出来过了。”   “虞美扬这个女人,当真好歹毒的心肠啊!当着皇帝的面,不要名不要利,清高纯洁,实则呢?虚伪自私!扶自己儿子当了皇帝,又摆平了后宫那群蠢女人,自个儿还能常陪帝王身侧,该有的不该有的,她什么都有了!”   “倒是本宫,本宫出生将军府,十五入王府为太子妃,本宫也是顶顶高贵的,到头来,步步落败,空有这假名头!”   “帝王昏庸无道,被美色迷了眼,都怪常泓昏庸!!”   常泓,是老皇帝的名讳。   押送的几个嬷嬷默默无言,只当自己聋了,听不见这要被砍头的满腹牢骚。   只有在徐皇后身边十几年的徐嬷嬷小声劝了句:“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还有殿下啊,她如今嫁了时将军,往后说不准——”   “她?”徐皇后冷哼一声打断徐嬷嬷的话,满眼厌烦,“也怪那个傻子,本宫聪明一世怎么就生了个傻子出来?她倘若有朝阳那个病秧子一半,怎会有今日局面?她都认贼为亲了,一口一个虞娘娘喊得欢快,哪里还记得落狱的长兄?哪里还记得本宫这个受苦受难的母亲?”   朝华,是她徐蕙兰一生最大的污点和败笔!   马车到了北郊佛寺,要先去跪拜佛像。   徐蕙兰在禅房门口,长久望向远处巍峨壮阔的皇宫,雨雾弥漫视线,她连坤宁宫方向也分辨不清了,最后转身,踏进檀香幽静的房内。   我佛慈悲,高高立在上方,向众生微笑。   徐蕙兰步步上前,行至案台,仰望佛祖菩萨,嘴边嗤笑。   笑这佛,是假慈悲。   笑她自己,是白活一世。   待笑够了,猛地向佛脚撞去,毫无留恋。   只听“碰”一声。   血洒香灰,轰然倒地。   纵使一路上徐嬷嬷有料想到这一幕,此刻还是大惊失色,颤抖上前,嘴皮子哆嗦着:“娘娘,您,您当真不管殿下了吗?这世上她就剩您一个骨肉至亲了。”   徐蕙兰嘴边只一抹嘲讽的笑,弥留之际,眼前浮现的还是死对头的娇艳美貌。   那个女人,够狠,狠到能让自己十几年如一日假装爱一个根本无感的男人,只是可惜啊,不够坏、不够毒。   当年她用尽手段害得朝阳险些不能出世,生下来也是三步一喘的病秧子!然虞美扬知晓朝华痴傻不治,竟会心生怜悯收手!如今还能大度到让朝华风光高嫁!   瞧瞧,多可笑?   倘若换作她,傻也好病也罢,她只要将人逼到死路绝路,最好即刻消失在这人世间!   斗了一辈子,徐蕙兰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虞美扬。   她走到今日,穷途末路,受万人冷落唾骂,颜面尽失,还能管什么?   那个傻子,虞美扬会照顾好的。   远处木鱼声戛然而止,徐蕙兰鼻下,也没了气息。   -   “恶有恶报,这么了结了也好。”   虞贵妃得到这消息时,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陪女儿说话。   她神色浅淡,挥退传话的宫人,取了一朵小芙蓉,仔细簪在女儿发间,笑意温柔:“阿念出落得越□□亮了。”   常念问春笙要来一张小菱镜,左右照照,脸颊红了红:“女儿都是承了母妃的好容貌。”   “小嘴也越发甜了!”虞贵妃坐下来,拉过她的手,语气怅然:“我们母女能一直这样面对面说说体己话,永不分离,该多好?”   今日常念进宫来,便是向虞贵妃辞行的。   江老太太送来的书信快堆了一箱子,封封都是问孙子孙媳妇几时才能回来,她老人家望穿秋水,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下,言语间都透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等在门口的憔悴和殷切盼望。   如今年过了,皇帝身子日渐恢复,她们也该启程回西北了。   常念心疼年迈的祖母,更舍不得京城的母妃和至亲,眼眶湿润,却也不敢在母妃面前掉眼泪。她轻轻抱住虞贵妃,撒娇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嫁了西北悍将,天遥地远也要随着他去呀。往后日日都给母妃写信,好不好?”   虞贵妃抹了抹眼睛,柔声道:“好,只不许信里蒙骗母妃!”   “哪有?!”常念立时反驳,看向一旁的房嬷嬷,委屈道:“嬷嬷,你快帮我说句公道话!”   房嬷嬷笑道:“老奴作证,殿下在西北好着呢!侯府那位老太太慈眉善目,最疼咱们殿下,府上几房旁系夫人也好相处,娘娘便安心吧。”   “您都听到了吧?”常念搂着虞贵妃道。   虞贵妃轻声叹气,两个孩子,她最放心不下病弱的女儿,偏偏是远嫁。正想着,视线里多出一抹高大的身影。   御花园东门那头,是一身玄色锦袍的宁远侯阔步走来。   虞贵妃到底扬起笑来,点点闺女的额头:“瞧瞧,那是谁来了?”   常念歪头看去,脸颊一红。   江恕陪老皇帝下了三盘棋,眼看天色不早,过来接夫人回府。他走到凉亭里,阖上伞,躬身问候虞贵妃:“儿婿请母妃安。”   “好好。”虞贵妃拍拍牛皮糖似的赖在自己身上的闺女,“去吧,回去好好收拾。”   常念这才依依不舍地起来,福身道:“是。”   外边雨渐渐停了,路面湿滑,春三月的微风里还带着些去岁寒冬的凉意。   江恕将腕上的披风给常念披好,戴上兜帽,在她面前微微躬身。   当着母妃的面,常念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心趴上去,又回眸对母妃笑笑。   虞贵妃满意地挥挥手,神色温柔。   江恕背着常念慢慢走出御花园,春笙和夏樟拿着伞跟在身后。   看着她们走远了,虞贵妃才禁不住落泪道:“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愿我的阿念万万不要步了我的后尘,如今亲眼见宁远侯待阿念处处体贴细致,比我这个当母亲的还要周到,便放心了。”   想当年,她与心上人,还有一日,只差一日便要上门提亲了,谁料会凭空杀出来一个东宫太子。   良人被逼外任西南,最终病死寒霜孤苦,生死两茫茫,终不复相见。   她一身大红嫁衣,入东宫,为侧妃。纵使再不情不愿,此后经年,也带着伪善笑面,在这不见天日的高墙深宫,与这个斗,与那个斗。   她身后是一个家族的兴衰存亡,身前是九五至尊的皇权,权衡利弊,有什么法子?   终究无奈、可怜,又可悲。   好在,阿念遇到的这门不可抗拒的婚事,既是权势滔天的重臣,也是心悦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房嬷嬷拿了帕子小心给虞贵妃擦了泪,正要宽慰些什么,远处传来老皇帝的声音:“爱妃!”   下了一整日的雨,路面湿湿滑滑,老皇帝竟亲自过来了。一过来,便见爱妃红着眼,抹眼泪,登时心疼道:“怎的哭了?”   虞贵妃摇摇头,低声道:“舍不得阿念罢了。”   “唉!”皇帝重重叹气,动作小心翼翼地揽住虞贵妃肩膀,劝慰道:“爱妃莫哭,贤婿是个可靠的……”   这套说辞,皇帝说了快有四五年!   虞贵妃觑他一眼,眼泪一收,道:“回吧。”   皇帝放心了,只是不知怎的,忽然在爱妃身前躬身下来,仿佛丝毫不知自个儿已年过五十、大病一场才将痊愈,竟道:“朕背你。”   这,这可着实把虞贵妃吓得不轻,她哪敢上去?连忙道:“雨天路滑,实在不必——”   “欸?怎么不必?”皇帝较上劲儿了,两厢争执不下,虞贵妃争不过,到底是小心趴上去。   没曾想,皇帝老当益壮,脚下步子沉稳得不可思议。   一众宫人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都惊讶不已。   皇帝是方才瞧见贤婿背着闺女,心中感慨,想起自己年轻那时候,意气风发,只在虞国公府远远的见虞儿一眼,便动了心,他还没有这么喜爱过哪个女人呢!   喜爱,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既得到,当然要加倍珍惜。   他都多少年没有背过爱妃了?唉,岁月不饶人,再不赶紧的,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那时候,虞贵妃终究释怀了。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说一点真感情没有,是假。   日子安宁,就这么慢慢过下去吧。   -   三月中旬,万物复苏,春暖花开,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   宁远侯府长长的队伍启程回西北。   时越和朝华因徐皇后一事,要稍后几日启程。   那日街头巷尾热闹极了,赶集的百姓停在路边,货郎小贩们从店铺里探出脑袋,高楼上文人雅客翘首以盼。   宁远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此番大胜东月国,声名又涨,西北名将的英名都传成大晋战神了!   当然了,人有私心杂念,大家还格外关注三年前嫁给战神的病弱小公主,太医院的太医不是说了?公主嫁去活不过三年,如今不是好好活着!一朵柔弱娇花啊,就是不知在冷面硬汉手下过得如何。   啧,宁远侯会怜香惜玉吗?   常念掀开帘幔,本想再尝尝京城的糖炒栗子和糕点,不料见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冷不丁地吓着了:“今天是什么节日聚会吗?”   江恕靠过来,看了眼:“十五庙会?”   常念茫然摇头,新奇地多看了几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双双好奇打量的眼睛分明是在看她们啊!   她回头看着江恕,郁闷道:“侯爷,我忽然想起灯会看杂耍、看猴,就是这种奇奇怪怪的目光……”   江恕微微皱眉,掌心覆在她眼睛上,将人按到怀里,一面放下帘幔,“不看了。”   又吩咐车夫:“快些。”   底下众人:“!!!”   这是真的宁远侯吗?   水云作男儿打扮,骑在马上,见状不悦道:“看什么看?都没见过侯爷疼夫人吗?”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围在街道两侧的人都听见了。   可,确实,他们确实没见过!   队伍慢慢行驶出城了,留下一片感慨声。   这下子,京城家喻户晓,素有铁血手腕杀伐果决之传闻的宁远侯其实是个千般绕指柔疼夫人的!   新朝初立,政务繁忙,常远仍是亲自出宫为妹妹送行。城关外,常念下意识喊了声“哥哥”,然后反应过来,连忙要福身尊称“皇上”。   常远神色温和,扶住她,笑道:“永远都是阿念的哥哥。”   常念弯唇露出笑,依言脆声道:“哥哥!”   常远笑意渐深,伸开双臂轻轻抱住她,“此去天遥路远,不知几时再见,好好照顾自己,有不畅快的,只管写信回来,阿念放心,有哥哥在一日,无人能叫你受半点委屈,无人能撼动西北宁远侯府。”   常念点点头,她知道,哥哥和父皇不一样。   兄妹离别叙话,依恋不舍,江恕神色微冷,视线凝在常远搭在常念背上的手,他立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常远还不知道宁远侯那莫名其妙的醋坛子翻了?他只当听不着,又嘱咐了些旁的,才放开常念。   常念还在离别愁思中,就被男人一把拉到胸前,占有欲明显。   偏偏江恕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若无其事道:“还请皇上放心,臣必定照料好阿念。朝政繁忙,皇上不如止步于此,快些回宫吧。”   “也罢,你们多保重。”常远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不过他还是等车辆行远了,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城。   江恕知晓常念害怕乘船,所以她们此行走陆路。   眼下时节好,又无要紧事,并不赶时间。   从京城到西北,山水春色渐少,大漠孤烟居多,一路上,遇着常念没见过的风情水土,便停下来,游玩两日,十日的陆路路程走了有将近一个月。   队伍抵达银城时,也是一个夜晚。   江老太太早早叫人收拾起来,这日中午就坐在侯府门口等侯了,罗姨娘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四老爷她们都陪老太太等,仆妇小厮们忙完手头上的活了,也来门口等候,阵仗之大,不亚于当初迎接公主入府。   马车驶进定安街,常念远远地就见灯火通明的侯府,一时思绪万千,对江恕袒露心迹:“当初我见着这么多人,心里好紧张,手心总是冒汗,可又不想露怯,于是绷着脸,端出一派大方高贵的皇家公主的气派来。那时候你总是凶巴巴的,极少说话,我也猜不出你是个什么心思,一来二去,竟有些想掉头回京。可,没法子,我必须留下。”   听闻这番话,江恕又心疼又好笑,拿过她手心看了看。   常念嘟嘟嘴:“现在当然不冒汗了!”   于是江恕问她:“还紧张吗?”   常念摇头:“回家怎么会紧张呢?”   “对,是回家了。”江恕笑着说道。   适时,马车停下。   熟悉的喧闹声涌进耳里,有罗姨娘挂在嘴边类似口头禅的“哎呦”,有四老爷和四夫人的嘀咕叙话,有祖母的青莲拐杖落地声响……   熟悉,也亲切。   江恕先下马车,向常念伸出手,他的掌心宽大温暖,很有安全感。   常念放心握上去,听到他说:“阿念,你放心,我定允你一个安好余生。”   常念微一怔,不知怎的,竟又想起前世,她逃离了舒衡的掌控,却在上宁远侯府的马车时腿软打了踉跄,是害怕的,因为不知晓此人可不可靠。那时候,江恕虚虚扶住她小臂,扶她上了马车,低声沉稳:殿下放心,微臣必定护送您平安回宫。   往事如烟萦绕,兜兜转转,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常念葱白的指尖忽然被烫到似的,慢慢湿了眼眶,下一瞬,被江恕温暖的掌心全然包裹住:“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从无失言。”   一模一样的话,前世,他也是这么说的。   ——臣答应过旁人的事,从无失言。   江老太太焦心迎上前,见着孙媳妇热泪盈眶,顿时心疼得不行了,二话不说拿拐杖敲了敲孙子的小腿:“怎么照顾念宝的?”   常念连忙拉住祖母,哭笑不得:“我,我这是想您想得掉眼泪了!”   江老太太眼睛一湿:“祖母也想你们,想得都要犯病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罗姨娘道:“咱们快进屋说话!”   “好好。”老太太拉着常念进门,众人拥簇着,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常念却回身看了眼,泪光盈盈,依恋不舍。   江恕站在台阶下,眉目温润,对上她目光时,挥了挥手,示意她先去,他也缓步跟了上来。   小黏人精,真是半刻也离不开他。   -   孙子孙媳妇回来了,江老太太准备许久的大婚终于提上日程,不光要大办,隆重的办,江家的席面要在西北连开三天三夜!   老太太欢喜,江恕自是没话说,连办一个月都成。   大婚礼仪种种,与京城相差无几。前院宾客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自也不必说,大家吃好喝好,可没人敢去闹宁远侯的洞房。   挂满红绸大囍的朝夕院安安静静的。   常念身着吉服,端坐床榻,红盖头披下来,遮挡视线,只听着由远及近的熟悉脚步声,便羞红了脸。   好歹也是成过一回婚的人了,她告诉自己要冷静端庄稳重!   然红盖头被江恕用玉如意挑开那一瞬,却还像是个抬眸低头都娇羞的少女。   江恕的轻笑声传来,她便有些端不住了。   他们都老夫老妻了,还端什么呀?   不端了!   常念抿抿唇,下意识便要问一句“美不美”只话未出口,就听她夫君说:“世间千万种容颜,阿念独美。”   欸,糙汉说话真好听。   常念惊喜地抬起眼眸,笑意逐渐渲染开。   江恕想起四年前在京城的大婚夜,夫人最在意美貌,其次,最在意这身妆扮,于是夸赞完,他等了等,问她:“眼下可以脱了吗?”   常念:“……”   她顿时想起某些不可描述的回忆,心里只道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   顿了顿,常念才小声道:“脱,脱吧。”   这衣裳和头饰漂亮是漂亮,可折腾一天也累了。   江恕于脱衣一事,可谓熟练,随后抱夫人去沐浴,也细致,最后到了床榻,出奇地安静下来。   他将常念的寝衣脱下,凝神望着她背上那道疤痕,片刻后,去拿了画笔来。   常念困惑地看着江恕,忍不住扭头问:“夫君,你,你要做什么呀?”   “给阿念送一份新婚礼,可好?”   “好吧。”   常念安安静静地等着,背上肌肤娇嫩,画笔每一次落下都带来轻微颤栗,她红了脖颈燥了心,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画笔搁置案台的声响。   常念轻轻舒了口气,再扭头看,看不到,她去那面大镜子前,终于清晰看到了。   疤痕之上,是两朵淡粉色的玉兰花。   栩栩如生,如同长在背脊上一般。   “好漂亮啊。”常念惊喜道,还想问问她夫君几时学的绘画,镜子里多出一抹身影。   江恕从身后拥住她,亲.吻落在玉兰上。   玉兰,忠贞纯洁,永不背叛。   灯盏,忽然灭了,红烛还燃着。依誮   头顶变成闪烁的星星点点,镜子四周镶嵌的宝石明珠也发出温润光芒,身在其中,仿若漫天星野下,梦幻迷离,只不过这些“星星”触手可及。   常念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曾问过星星月亮,江恕竟当真给她造出来了。   她不争气地掉眼泪,嘴上却问:“月亮呢?”简直像个小作精似的。   “月亮?”江恕拥紧怀里这个柔软的身子,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低声道:“月亮不是在这里吗?”   前世,他从深渊地狱里捞起月亮。   今生,他于烟火人间里造了月亮。   常念愣了半响,明白他所说的月亮,忍不住翘起嘴角,甜津津地笑了。   自她来到这人世间,需长年累月的用汤药养着,续命,是以一个“苦”字开头,随后短短二十年,历经背叛和生离死别,又是一个“难”结尾。   重生以来,有时候午夜梦回,冷汗淋漓,那些事情刻在骨子里,永远都忘不掉。   江恕是唯一一个,让她知道喝苦药汤真的可以治好病,让她觉得活着很美好的人。   活着,不是因为前世错信他人而愧对于至亲,也不因为今生要极力弥补罪过,不能让至亲失望。   就单单是,随心所欲、满怀期待地活着。   她想看到长夜过后的光明;想赖在他硬梆梆的胸膛里撒娇;想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唤他“夫君”;还想说尽,这根本说不尽的爱意。   不知何时,常念已泪流满面,她回眸,轻声唤了唤:“夫君。”   江恕摸摸她脸颊,蹙眉问:“怎么哭了?”   常念摇摇头,笑道:“人哭不止是因为伤心难过呀。我想起一句话来,必要说给你听。”   江恕便问:“什么话?”   常念:“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江恕笑了:“此话好极,阿念再说一遍,好不好?”   “好。”常念温声细语,又对他说了一遍。   也是千千万万遍,将江恕二字,刻在岁月里,深情为渡,百转千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