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吾妹娓娓 作者:伴君独幽   文案   生于望族,长于乡野;   上有冠盖京华的兄长,才色双绝的嫡姐;   下有顽劣受宠的亲弟,玲珑可爱的庶妹;   在中间的沈谣显得可有可无。   直到大厦将倾,   曾经冷漠的父母:沈府不能没有你!   曾经倨傲的嫡姐:妹妹,救救我!   身后的一众兄弟姐妹:求大腿!求庇佑!   抱大腿的人太多,沈谣一脸懵。   这时,曾经高高在上的兄长拄着手杖颤颤巍巍伸出手:求大腿!   沈谣娇小的身板颤了颤:腿部挂件已满,带不了了…… 第1章 沈家兄妹   今年的春分比往年来得都要迟些,二月初还下了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两日。   烟雪菲菲,蔼蔼浮浮。直至薄暮时分,雪霁天晴。   沈谣推开窗,入目天地皆白,林挺琼树,池馆如画。鼻尖嗅到蕙兰花散花散发的阵阵幽香,不由轻轻呼出一口热气。   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沈谣伸出葱白的手指在雪上缓缓划拉着,身后的奶娘不由惊呼:“姑娘这大冷的天,若是染了风寒怎得了!”   秋娘将沈谣拉到近前,将一只银制手炉塞入她的手中,急道:“姑娘您身子弱,万不可任性。”   沈谣瞧见秋娘眼角眉梢的心疼,不由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秋娘看着沈谣乖巧模样,不忍责备,只是一想到姑娘羸弱的身子便心中泛酸,正愁苦间,就见大丫鬟青竹挑起帘子走了进来,她看了看自家姑娘迟疑地开口道:“姑娘,奴婢刚刚瞧见安姨娘哭闹着去了夫人的院子。”   沈谣似乎是没听到,依旧望着窗外出神。   “姑娘?”秋娘知她定是听到了,小心劝道:“左右无事,姑娘不如去瞧瞧?”   她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姑娘有何反应,便有些心急,正欲再劝却听沈谣唔了声道:“那就走吧。”   说罢便带着丫鬟去了桃安居。   还在院子里,便听到里头乱糟糟的吵嚷声,其间还夹杂着母亲周氏的一声尖叫。沈谣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进门便瞧见被一众丫鬟仆妇围在中间的两人,安姨娘此刻披头散发,双手紧紧掐着周氏的脖子,周氏形容凄惨,衣衫凌乱,一张姣好的脸已涨得通红,一旁的婆子们用力掰扯着安姨娘的手指。   而此刻的安姨娘犹如厉鬼附身,力气竟是出奇的大。   身后的秋娘一声惊呼,险些吓晕过去,不等她反应,自家姑娘竟是快走几步奔至安姨娘身侧,掩在袖间的手指飞快掠过安姨娘的后脖颈。   掰扯着安姨娘手指的二娘沈慧忽觉手下骤然一松,拉扯的力道之下连带着安姨娘向后跌去,这一跌恰好撞在了六姑娘身上,将她撞得一个趔趄,后腰重重撞在了桌角,顿时疼的沈谣额上冒出一层细汗。   魏国公沈翕及长子沈翀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沈翕震怒,令众人退下,唤来府医为周氏诊治。   安姨娘跪在魏国公脚边,低声哭泣,本就艳丽的面容在泪水的冲洗下愈发楚楚可怜,尤其是一头披散的青丝,素衣乌发,清艳妩媚至极。   “妾知错,妾不是有意的,不过是心疼肚中未出世的孩儿,并非有意谋害夫人……”清醒过来的安姨娘寻思过后,迅速为自己找出了一条合理的解释。   沈翕原本面色不善,瞅着安姨娘的眼神在安姨娘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竟生出了几分不忍。   “父亲,您莫要听她胡说,她分明就是有意的,她想杀了母亲!”在里间守着周氏的二姑娘沈慧突然冲了出来,急急道。   “不是的,不是的。”安姨娘泪如雨下,坠在耳间的明月珰似之摇晃,端的是我见犹怜,她软声抽泣道:“日间,妾吃了一碗药,只觉心中郁气难结,燥热不止,身旁不知是谁说了句‘若不是夫人故意拿言语刺激您,您也不会摔跤动了胎气。’妾便觉整个人炸了一般,就冲了过来。现在想来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老爷,您要相亲妾身啊……”   沈翕闻言蹙了蹙眉,让身旁的亲信去查证此事,又对屋子里的朱嬷嬷道:“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你且将安姨娘关押在梨香院,她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也一并看管起来。”   闻言,沈慧凤眸圆瞪:“父亲,您怎能如此偏心!”   沈翕淡淡扫了一眼沈慧,后者便不敢多言,只愤愤地低下头。   说话间,周氏也醒了过来,身子倒是无恙,只是受了惊险,脖子上留下了一圈青紫的印记,沈翕安慰了几句便离去了。   周氏记得昏死前,二闺女一直奋力救自己,怕她受了伤,不由心疼地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无碍才算放了心。   长子沈翀宽慰了母亲之后便也离去了,临行前却回头定定看了一眼,守在床边默默无言的沈谣。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谣抬起头来,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仿若深渊,看得沈翀心中一动。   沈翀朝她点了点头,本要离开的脚步一转,道:“方才我见妹妹拉扯安姨娘时被撞倒了,你身子素来弱,不如让府医一并瞧瞧。”   由此,周氏及二姑娘方才记起身边的沈谣,周氏拉起沈谣的手问道:“你可是伤到了?”   沈谣轻轻摇了摇头,“无碍,母亲放心。”   明明是如此客套的话,周氏竟也当了真,似是真的放了心。   二姑娘沈慧自然不是忘了沈谣的存在,不过是她们都习以为常,国公府谁人不知六姑娘沈谣身子羸弱,一向沉默寡言,不喜热闹。   沈翀又瞧了一眼沈谣,见小姑娘依旧低垂着头,似无知无觉一般。若不是那人生的雪肤花貌,怕是让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吧。   她真的太过安静了。   沈翀并非周氏亲子,周氏乃继室,她嫁过来的时候沈翀已经四岁了,且一直养在老夫人身边,是以与她这继母并不热络。   说了两句,沈翀便离开了。   他离开不久,沈谣也带着丫鬟离开了。   走到院门口恰好碰到了前来问安的徐姨娘,徐姨娘心知沈谣不爱说话便也只是见了礼。   沈谣在路过她身侧时,抬眸瞧了一眼她身侧穿青色比甲的嬷嬷。   黑漆漆的眸子只是轻轻一转,便又看向别处,而那被她扫了一眼的嬷嬷却是心中一突,似是被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透。   秋娘看着自家姑娘消瘦的背影,心中悲愤不已,明明是同一个娘生的,竟然偏心至此。   正说着话,沈谣忽觉耳后劲风袭来,下意识地偏过身子,一颗金色的珠子擦过她受伤的腰侧,撞在身旁的木槿花树上,而后坠落在地,青竹忙捡起来递给沈谣。   “一个金珠子。”沈谣疑惑地四下看了看,忽然就看到树后一道儿矮小的身影。   “出来!”沈谣的声音冷了几分。   树后矮小的影子忽地窜出来,举着一把金色的弹弓恍若无人地对着沈谣的面门,孩子眯着一只眼,拉满皮筋,面上全是挑衅。   青竹忙挡在沈谣前头,劝道:“小少爷!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伤着了姑娘便是夫人也会伤心难过的。”   “多嘴多舌的丫头!再说连你一起打!况且我娘才不会为这个扫把星伤心难过的。”说着他手陡然松开,弹丸打了过去,却被青竹轻轻松松抓在手里。   沈谚很是气恼,指挥身后的家奴道:“把这个死丫头抓起来!”   家奴们狗仗人势自然不敢忤逆小少爷的意,三五人伸手便来抓青竹,好在青竹有些武艺在身,一时半会倒也抓不住。   沈谚自然也不会闲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金珠,抱在皮兜里,用力拉起皮筋对着沈谣等人一阵乱打。   众人都没料到这顽劣的孩童竟然百发百中,被打中的下人哪个不是痛哭流涕,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沈谣被秋娘几个护着,虽没挨打,但也不打算忍着,她随手捡起几枚石子试了准头便要扔出去。   “谁?谁敢暗算本少爷!?”沈谚捂着手上的手背不住地哀嚎。   沈谣看了看手中的石子,她还没有扔出去,是谁丢的?   “是我!”来人语声温和中透着一股疏离,穿白色交领儒衣的年少公子,面容俊秀,着锦带束发,身形修长,韶润如玉,只这么站着,便自有一股孤雪瘦霜之态。   当真是禀如青竹,华似芝兰。   沈翀行至孩童近前,只摊开一只手,那满是傲气,骄纵得不可一世的孩童便乖乖地交出手中的弹弓。   “还有呢?”不轻不重地一句话却将小霸王吓得后退了一步。   沈谚咬了咬嘴唇,一把扯过腰间的荷包放入沈翀手中,他有些不甘心,视线盯着荷包上的锦绣云纹扁着嘴哭道:“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娘去!”   他跑了几步发觉自己仍在原地,后衣领子却在沈翀的手上,更是气得瞪圆了眼睛。   “去我书房等我。”沈翀回视孩童,将他的愤怒收入眼中,面上却挂着温和的笑意。   沈谚却有些害怕地垂下了头,嗫嚅半晌道:“是。”   听到满意的答复,沈翀这才松开自己的手,孩子像是离弦的箭非一般逃了出去。   “你没事吧?”沈翀看向她,目光中难掩怜惜。   “我无碍,多谢兄长施以援手。”沈谣福了福身,便领着秋娘等人施施然离去。   沈翀似乎怔了下,心中不由叹道:六妹果然是冰雪做成的人儿,从外冷到里。   晃了晃手中的荷包,瞅见里面满满的金珠子,沈翀的眉头越蹙越深,再是豪富之家也没有拿金珠子做弹丸这般奢靡,实在是不像话!   回到自个儿院子,沈谣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秋娘一把将人捞住。触上她碎芒滢滢的纯净眸子,眼角便滑下泪来,“唉,姑娘何必委屈自己?”   沈谣垂下了眼:“说了不过是徒惹事端,我没事的。”   秋娘解开沈谣的衣衫,见其后腰已青紫了一片,不由又是一阵心疼。 第2章 小瞎子   “奶娘放心便是,我自幼跟着师傅治病,久病成医,自己身子什么情况自个儿心里有数,不过是皮外伤,抹些膏药,躺几日便好了。”   说话间,丫鬟青书进来禀报,说是大少爷身旁的小厮送来了一瓶药膏。   沈谣接过丫鬟递来的小瓷罐,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便递给秋娘道:“用这个。”   她知道这药膏,乃是宫中御赐之物,国公府里几个正经的主子那里都有,但却只有沈翀送了来。   也不知她今天对安姨娘施针时,他瞧见没有。   “要说咱们府上世子爷真真是谪仙一般人物,十五岁中解元,十六岁中会元,同年又中了榜眼,奴婢们听说当年若不是殿试主试官李大人误将世子的文章当作自己弟子所作,为了避嫌,便将首卷的文章改列为第二,这才使得世子错失状元,否则便是三元及第。”青禾性子活泼,与府上的下人混得也熟,消息最是灵通,更何况魏国公府世子在整个京城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府上府外打探他消息的人不在少数。   便是不爱说人闲话的秋娘,也忍不住叹道:“世子爷确实难得,整个京城再没有比之更清贵的了。”   秋娘的动作很是轻柔,沈谣趴在大红底鲤鱼菊花锦枕上,丝毫未将几人的话听入耳中,心里却在琢磨着今个儿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安姨娘的确是中了毒,原本看了安姨娘的面色,她隐隐猜出中的是一种名叫‘失魂’的致幻药物,再到出了门遇到徐姨娘身旁的嬷嬷,隐隐嗅到失魂的味道,她便知自己所料不差。   说起来沈谣的五感异于常人,尤其是鼻子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说是狗鼻子灵敏亦不过如此。   只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   徐姨娘所图为何,母亲身侧仆妇环绕,纵使一时被安姨娘钻了空子,亦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将人轻易掐死。   她不相信徐姨娘费尽心思,不过是为了恐吓夫人,亦或者是陷害安姨娘,毕竟药物残留在安姨娘体内,一验便知有人投毒。   “究竟是为了什么?”沈谣不由呢喃出声。   秋娘见自家姑娘一脸凝思状,便知她在想什么。   “姑娘切勿忧思过甚,左右也不关咱们的事儿,莫伤了身子。”   沈谣点了点头,便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间听到低低的说话声,沈谣向来浅眠,丁点声音便会惊醒,“何事?”   丫鬟青画回头正对上六姑娘清凌凌的眸子,不由打了个激灵,低声道:“奴婢们说话吵着姑娘了,都是青画不好……”   青画在沈谣无声的逼视下不由放缓了声调,“奴婢听说桃安居下午丢了东西。”   沈谣蹙起的秀眉不由舒展,轻轻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丢了什么东西?”沈谣仿佛自言自语。   丫鬟青画素来活泼,与各院的下人处的都不错,是以经常会听来一些流言蜚语。   “听说徐姨娘的表叔就是李管事,在给府里采买东西时掺了不少次货,贪了不少银钱,前个儿在外采买东西时被人抓了个正着。夫人院里的朱嬷嬷从李管事身上搜到一个册子,据说里面记载着这许多年各处贪下的银钱。”青画口齿伶俐,说话条理分明,听的人也舒畅。   “这么说来丢的便是那册子。”沈谣眉头蹙起,心道徐姨娘竟为了表叔便行此险招,委实蠢笨。   就算李管事贪墨的银钱都给了徐姨娘,也犯不着为此杀害夫人,毕竟故意杀害主母和贪了些许银钱相比,孰轻孰重,她不信徐姨娘分辨不出。   翌日,国公夫人便带了人将徐姨娘的院子搜了个里外朝天,然而她并未找到丢失的册子。   徐姨娘深觉受到莫大欺辱,当日夜里便向国公爷告了状。   连续数日闹得鸡犬不宁,沈老夫人懒得管长房的腌脏事儿,带着几个小辈去了积善寺礼佛。   沈谣的腰伤尚未老利索,但也不想留在府中,遂跟着老夫人去了积善寺。   说起来在十二岁以前沈谣的大多数时光不是在寺院便是在山中,遂对山寺有一股自然的亲近之感。   积善寺的主持亲自迎了老夫人进去,沈谣陪着老夫人礼佛,其他人便各自散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夫人便对沈谣道:“你且去吧,整日里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也怪无趣的。”   “祖母说哪里话,我本就性子沉闷,莫不是祖母嫌弃娓娓了?”沈谣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子娇嗔。   老夫人的脸上瞬间漾起一股笑意,“去吧,那几个丫头怕是要玩疯了,你多看顾着些。”   沈谣知晓老夫人的好意,她早年病弱一年有大半年随着师傅在山中治病,与几个兄弟姐妹接触不多,是以并不亲近,老夫人便想让她他们多接触些日子,增进兄妹之间的感情。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讲究个缘分,便是亲缘亦是如此。   有人相识到老还是不怎么了解,有人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大抵她与沈家姐妹便是如此吧,与二姐沈慧之间便似隔着一座山,从小她便知沈慧不喜欢她。   沈谣打听了沈家姑娘们的去处,便带着青竹寻了过去。   只是山上毕竟寒冷,前几日又刚下过雪,走了两步,沈谣便忍不住打了个颤。   青竹见自家姑娘原本就雪白的脸颊此刻更显苍白,不由道:“姑娘您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来。”   沈谣等了一会儿便觉腰酸,便将一旁的登山杖握在手里。站在高处,俯瞰群山,只见空山寒寂,白雪皑皑,夕阳下潺潺溪水上空升腾起鱼鳞般的云朵,层层叠叠,似有万重。   她在山间踽踽独行,冷不丁嗅到一股清冽的寒香,似梅非梅,这样的香味,她从未闻过,一时便好奇,寻着香味走去。   白树红裳,残雪簌簌,氛氲迷乱,幽昧的光影里,绯红色衣衫下漏出一截美人骨,青红纠缠的错乱中氤氲出低低的喘息。   纷飞的乱雪中似有柳锁莺魂,花翻蝶梦,沈谣一时怔住,未曾想会遇到这般旖旎之景。   她微垂眼眸,打算离去。耳畔忽觉一声嘤咛,抬眼,只见流光飞舞,一截寸长的铁钉生生插入怀中女子的头顶。   一脸迷醉的娇嫩面庞微微扬起,尚来不及诧异,便香消玉殒。   沈谣的瞳孔骤然紧缩,急剧的心悸让她在此刻几乎站立不稳,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   那绯色的流光似是早已知晓她的存在,他随手拨开了躺在怀中早已断气的女子,罗衫半揽,微微偏头,浅褐色的眼眸里尽是漫不经心的慵懒。   红衣乌发,白雪覆裳,妖冶如魅。   沈谣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似乎随时都会脱落。   此刻,她知道自己应该快速逃离,可是那双腿却似不是自己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看着他的手指缓缓伸向自己的脖颈。   “咚——咚——”心跳快的似是要跳出胸腔,莫大的恐惧促使她的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   缓缓地她伸出了手,空茫的双眼定定望着一处,一只手在空中乱摸,而握着的登山杖也适时发出“嘚嘚”声响。   她的手触到了一处光洁的肌肤,是他半敞的胸膛。   先是不解,她蹙起好看的眉,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摸着,直到触到一处衣衫,似是发现了什么,少女发出一声惊呼:“哎呀,实在是冒犯!”   她偏过头朝着右后方唤道:“兰儿,兰儿……”   少女似是羞恼,“我的丫头应是去给我拿披风,马上便来了,实在是抱歉。”   男子眉眼微动,凤眸挑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薄唇轻启,挑起一抹媚意:“哦——原来是个瞎子!”   那一声“哦”,尾音拖得极长,唇舌婉转间似有旖旎春色,钩子一般划的她心尖微颤。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上了她的面颊。   冰冷的触感令她忍不住后退。   许是她命不该绝,不远处传来青竹青禾的喊声,其间还夹杂着男声。   沈谣在一瞬间便听出那是沈翀的声音,她不由惊喜出声:“兄长,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道红影掠过,耳畔只留一声温热:“后会有期,小瞎子——”   那婉转的声调里透着一股邪恶的笑意,令沈谣后脊发凉。   而她也真不负众望的昏死了过去。   沈翀来得及时,堪堪接住那一抹桃色身影。   昏倒时,耳畔是青竹的惊叫声:“药呢!快拿药来,姑娘的病犯了。”   死的人是二姑娘沈慧的大丫鬟兰草,沈谣醒过来时,兰草的尸首已被衙门里的人带走了。   秋娘见她醒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忙令人禀报了老夫人及世子爷。   不久老夫人便来了,瞧着沈谣时眼睛有些红,想必不久前也刚刚哭过。偌大个国公府,若还有一人为她的死难过,怕也只有老夫人了。   沈谣连忙抱着老夫人的胳膊,轻轻蹭了蹭,“让祖母为我担心了,我没事的。”   老夫人拍着沈谣的手,脸上满是心疼,“我的六丫头,好生命苦!”   沈谣抬眸,清澈如水的眸子望着沈老夫人,轻轻笑道:“阿谣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且有祖母,父母兄弟疼爱,何来苦楚?”   --------------------   作者有话要说:   萌新求收藏,求评论,不想单机,嘤嘤o(╥﹏╥)o 第3章 早慧   旁人听了这话兴许觉得是为了刻意讨好安慰沈老夫人,可是沈老夫人知道沈谣是当真知足,她不求长寿,活着的每一天她都知足。   便是这样,沈老夫人才愈发心疼她。   其实沈谣已经很多年没有犯过病了,是以这次把老夫人吓得够呛,发病时几度濒死,活着的每一刻都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   沈谣哄了老夫人好一会儿才将人安抚下。   老夫人走后,沈翀来到床前,看着眼前神色淡然的小姑娘,不由想起幼时的一些事情来。   沈谣从前身子弱与祖母一起待在青州祖宅,所以他对沈谣幼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不多的几次相处中,他记得这个小姑娘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不苟言笑,一直是这般冰雪之姿。   后来他才知晓小丫头患有心疾,不可大喜大悲。   到如今,他方知,她所有的冷漠不过是为了活着。   不等沈翀开口,沈谣便吩咐青竹备了笔墨纸砚。   闻言,沈翀眼光划过一丝诧异之色,不过很快他便收敛了神色。   “你的腰伤好些了吗?”沈翀原本来是想问些凶案的事情,但他也知道那必然是不怎么好的经历,尤其是她不久前才因为此事发了病,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怕是言语不当,若是刺激的她再发了病,该如何。   “好多了,多谢大哥给的药。”沈谣面色沉静,一双清透的眸子干净异常。   说话间青竹已将桌子收拾妥当,扶着沈谣坐在了案前。   沈翀已隐隐猜到她这番是要作何,但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侧脸上,鬓如蝉,眉如黛,腮凝新荔,清丽无双。原先他便知道周氏生的两个女儿俱是好颜色,尤其二姑娘沈慧最是绝色。此时瞧着六妹妹稚嫩的脸庞,竟生出几分目眩神迷来。   “母亲那里究竟丢了什么?”清冷的说话声在耳畔响起,察觉到自己的走神,沈翀不由失笑,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迷了眼。   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她将素白的纸张递给沈翀,对于沈翀故意装作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也未露出丝毫的气恼,只是淡淡道:“这个人便是杀害兰草的凶手。”   沈翀接过画,只一眼便认出画中人物。   他心中不由震惊,不关乎她的画技,毕竟沈谣出身名门,自幼便有名师指导琴棋书画,令他惊讶的是仅仅见过一面,她竟能画得如此传神。   似是此人早已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只需轻轻一笔便跃然纸上。   “你从前见过……”话未说完,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说是认识必然会直呼其名,便是不知也能指出何时何地见过,毕竟她常年养病,得见外男的机会并不多。   沈谣挑眉:“未曾,此人是谁?”   沈翀蹙了蹙眉,沉吟道:“此人乃锦衣卫北镇抚使姬如渊。”   “哦——”原来是杀人如麻,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此刻,她已隐隐猜出整件事的缘由,只是一些细枝末节不大清楚。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已经够了,知道的太多,怕是真的要有危险了。既然是杀人不需名头的锦衣卫办事,她便不用担心被锦衣卫灭口了,怪不得那人会放过自己。   拿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沈翀便打算离去,触及少女眉目间恍然大悟的舒朗,他不由奇道:“你怎么不追问母亲那里丢失的是何物?”   沈谣偏头,低声道:“已经不需要了,那些与我又有何关系?”   沈翀并不相信她的话,自顾自道:“那你又知道了什么?”   她原本不予作答,沈翀却深深望着她,似乎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不由蹙起眉头:“徐姨娘的表叔李管事出去采买途中无意被人塞了一封密信,母亲院子里的嬷嬷恰好在当日对李管事发难,机缘巧合之下这本加了密的信便成了李管事贪墨的证据,只是母亲尚未审出这证据为何,便有人给安姨娘下毒,导致桃安居大乱,二姐跟前的丫鬟兰草趁机盗走了密信,并交给了锦衣卫。”   沈翀追问:“为何是二妹的丫鬟,而不是徐姨娘或者安姨娘?”   “很简单,东西丢了母亲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与李管事有亲缘关系的徐姨娘,但是徐姨娘院子被母亲搜了个遍儿,却什么也没找到,这么快的时间也不可能转移。而安姨娘一早便被父亲着人看管起来,更不可能是她。那日在母亲房中的人除了你我、徐姨娘、安姨娘就只剩下二姐,加之今日兰草的死便可解释得通,偷东西的必然是兰草。”   沈翀又道:“那么兰草为何会死,即便是被你看到了,身为锦衣卫的暗探大可离去便是。”   沈谣瞥了他一眼,面有不虞,似是闲他问题太多。   “很简单,兰草并非锦衣卫暗探。她只是被美色吸引,被人利用而已。她的死皆因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沈谣私心里猜测,姬如渊定然是一早便发现她在偷看,即便没有她,兰草也必死无疑。   听至此,沈翀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他敛了敛眉,问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是谁给安姨娘下的药?”   沈谣神色笃定,淡淡道:“徐姨娘。”   这次沈翀没有再问为什么,他觉着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她说是便必然是。   沉默了许久,沈翀深深望了她一眼,道:“那是一封来自大理的密信。送信之人一路被人追杀,送至京城时人已身受重伤,他在临死前不久趁乱将信塞入了路过的李管事怀中,之后发生的事情皆是巧合,除去下毒一事。”   离开沈谣的院子,沈翀直接去见了老夫人。   见老夫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从不知六妹妹竟聪慧至此。”   老夫人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住,未及言语,便听沈翀将自己与沈谣的一番对话悉数告知老夫人。   听罢,老夫人幽幽一叹,为他说起了沈谣小时候的一桩旧事。   “你六妹妹天生早慧,原也不是这般寡言,她半岁已能言,整日追着周氏喊‘娘’,后被周氏呵斥过几次,那之后便不喜开口说话。我怜惜她便将其养在身边,后来又带去青州,你也就见得少了。我还记得是娓娓三岁那年,你三叔得了一套鲁班锁拿来与几个小辈玩儿,先是由着他们拆解,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玩闹了个把时辰竟无一人解开,你三叔看不过去,便拿起来给小辈们演示,只教了一遍就让几人自己琢磨。少年人心性不佳,解不开便放弃了,又聚在一旁玩闹。我与你三叔聊天忘了时辰,许久之后才发现原本坐在身边的娓娓不见了,回头一看她竟一个人坐在炕头把玩鲁班锁,待我们走到近前,你三叔看了看她手中拆解的一片一片的木块愣了一下,便问是谁解开的,少年们都摇了摇头,你三叔就问娓娓是你解开的吗?她也不说话,只埋头将木块一块块又拼在一起,不过转瞬间一个完好的孔明锁便拼好了。当时,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第4章 礼物   老夫人啜了一口茶,继续道:“你三叔说自己学这玩意,学了整整一日才能遂心应手的拼拆,而你妹妹只有三岁,而且从头至尾只看你三叔演示的一遍就分毫不错的拼拆出来。”   沈翀不由心惊,久久之后方才疑惑道:“这些事情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甚至府中从未有关于六姑娘早慧的传言。   沈老夫人又是一叹:“天妒英才啊!自古多才非福禄,薄命是聪明!老婆子我不指望她成龙成凤,只希望她好好活着。这才下令不准将你妹妹早慧之事泄露出去。”   只这一句沈翀便懂了,沈谣自出生便有不足之症,神童之名为她带来不是荣耀,很可能是早夭。   毕竟太过聪慧的人不仅老天惦记,人们的妒忌之火也会将她焚尽。   沈翀此时已颇能体会老夫人的一片回护之心,心中不由下定决心日后要对这六妹好一些。   祖孙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末了沈翀又叮嘱老夫人将内宅整肃一番,是否真有锦衣卫的暗探鱼目混珠。   是夜,姬如渊便将密信亲自送入皇帝手中。   弘光帝看后,不禁脸色大变,“竖子!竟然联合云南府都指挥使私开银矿,他这是想造反幺?!”   他将目光落在下首的姬如渊身上,见对方同样露出震惊之色,不由缓了缓神色,“卿如何看待此事?”   姬如渊沉思道:“私开银矿之事可大可小,只是云南都指挥使竟与燕王合谋,此事不一般,不如先令人调查清楚再说。”   皇帝冷哼一声,“他萧铎是什么货色朕还不清楚!”   显然皇帝对姬如渊的话并不满意,姬如渊面露惶恐,斟酌道:“送信之人一路被人追杀,想来燕王已知晓消息走漏。燕王去藩日久,太后娘娘极是想念,不如趁着太后娘娘的六十大寿召燕王进京贺寿,共享天伦。”   弘光帝沉吟道:“此事便交予你去办,万不可走漏风声。”   姬如渊离开皇宫时,夜已深。   而远在积善寺的沈谣并不知那小小的一封密信竟牵扯出如此惊天大案。   沈谣休养了几日,便随老夫人回到国公府。名门贵女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悠闲,除了学习诗书女红,还要跟随母亲学习掌家,待人接物的礼仪,随着年纪的增长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交际应酬。   端看府中的几位小姐便知,尤其是二姑娘沈慧每日都能收到各种请帖或是拜帖,她会挑挑拣拣一番,隔几日便会出府赴宴,当然府中的宴会亦不少,大多数时候沈谣是不参加的,毕竟全府上下都知道六姑娘身子弱。   再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天气渐渐暖和,新燕将至,花苞孕艳,正值芳菲盛开、绿枝红葩的好时节。   被拘束了一整个冬日的贵女们,早早便换上了春衫,将眉眼细细的描绘,意图在不久后的花朝节上大放异彩。   “六妹,姨母赠的礼物可还喜欢?”沈慧把玩着手中镶满宝石的缠枝菱花铜镜,瞥向沈谣的目光中满是得意。   姨母林周氏是母亲的庶妹,未出阁前两人关系不错,是以嫁人之后国公府一直对这位庶妹多有照顾。   林周氏嫁得一介商贾,家中颇有财资,每次来国公府时总会给兄妹几人带来一些新奇玩意。   听说不久前姨丈出了一趟海,去了不少番邦国家,更是得了许多珍奇。是以在见惯了各种珍奇的沈家姐妹面前依旧能卖一份好,一来是出手十分阔绰,二来便是这些礼物都花了不少心思,贵在奇,比如此刻沈慧手中的这面镜子,较之她们平日里用的铜镜更加清晰,日光下照来脸上细小的绒毛亦清晰可见。   而胞弟沈谚得到的是一方宝砚也是大有来头。   据说是青州一砚工外出寻砚,远远瞧见一白鹤驻足水潭之上,只觉蹊跷,便深入谭中探得水下有黑石,有如玉盘大小,圆石反转之际隐有潺潺水声,砚工只觉惊奇,遂辗转运回家中,将其刨开,其内藏着一块巴掌大的宝石,色如紫玉,砚工心中大喜,花费数月将其制成两方佳砚。   除却沈谚手中的这一方,听说另一方在太子萧衍手中。   这般用心的礼物,国公夫人自是记在心里。   沈谣心中猜想便是给大哥沈翀送的礼物也不见得比沈谚的金贵,姨母的讨好之意不予言表。   但对于国公夫人来说却是十分受用的。   沈谣捏起一枚珍珠,见其鲜亮润泽,而那满满一匣子皆珠形周正,色泽均匀,她知这一匣子珍珠亦价值不菲,只不过准备礼物的人少了些心思罢了。   她轻轻一笑:“我很喜欢,谢谢姨母。”   周氏见她目光清澈,面容真诚,不似作伪,方才心中的那点忐忑便放下了。原本这位六姑娘便时常不在家,及她长至十三岁,她也才见过两面,上次见面她尚在襁褓之中,而这位六姑娘性情寡淡,喜怒不形于色,她也不知要准备何样礼物。   自然最重要的是她一早便知这位六姑娘并不怎么得宠,因而在准备六姑娘的礼物时存了些许轻慢的意思。   好在她观嫡姐的神色,知她并无不喜,因而就放下了心。   国公夫人见见妹妹这次带的礼物比往常都要贵重些,便猜出她另有企图,目光掠过林周氏身后站着的一双姐妹花,心中已是了然,不由淡淡笑道:“多日不见,锦瑟、锦玉两丫头出落得愈发漂亮了。 ”   两姐妹不由羞红了脸,锦瑟嗔怪道:“哪有两位姐姐生的美,姨母惯会取笑人。”   国公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朝着周氏笑道:“瞧瞧,这丫头嘴巴真是厉害!赶明儿得找个厉害点的婆婆。”   林锦瑟嘟了嘟嘴,撒娇地唤了声:“姨母——”此刻她不由抬眸在国公夫人脸上瞄了瞄,心中却想着若是国公夫人是自己的婆婆该是多好。   国公夫人又道:“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不如将两个丫头留在我府上,阿慧出门也多几个伴儿。”   周氏见目的已达到,不由笑出声:“那便叨扰姐姐了。”   回去的路上青画有些愤愤不平,在场众人任谁都看得出来周氏对沈慧沈谚的小心翼翼,对着沈谣的时候却多了一份漫不经心。   秋娘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将青画的衣袖扯了扯,示意她人多眼杂,不要乱说话。   倒是沈谣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   回府的沈翀也收到了来自周氏的一份礼物,是一柄来自东瀛的宝刀,他很是高兴。   把玩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什么,招来小厮问道:“姨母给其他人准备了什么礼物。”   小厮将今日姨母送礼的情景与沈翀一一说来,听到沈谣只得了一匣子珍珠,不由蹙了蹙眉,心中对这位继母生出几分不悦来,但转念一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沈谣的喜好,又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   原本很是喜爱的东瀛宝刀,也似乎不那么喜欢了,他随手便丢给自己的小厮,让收起来,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了。 第5章 别有用心   隔日沈慧便带着姐妹几个去了武安侯府,参加侯府三小姐武清妍的生辰宴,原本沈谣是不打算去的,但武安侯与国公府乃姻亲,她大哥沈翀与武安侯府的大姑娘自幼定亲,原是打算等大姑娘及笄之后便选定日子将亲事办了,可侯府老夫人舍不得长孙女想要多留几年,是以婚期一直未曾定下。   六位姑娘乘了三辆马车,二姑娘沈慧和六姑娘沈谣为一母同胞的姐妹本是要同乘一辆马车的,可是上马车前沈慧瞥了她一眼,脚步一转便去了周氏姐妹的马车。除却她们几人同来的还有二房的四姑娘沈茹和三房五姑娘沈菡,其余庶出的姑娘都未随行。   五姑娘沈菡与沈谣年岁相差无几,却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她对这个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姑娘沈谣甚为好奇,见到她出行不由好奇的跟了过来。   一路上沈谣窝在矮几旁翻开一本医书,沈菡便托着下巴定定地瞧着沈谣发呆。   马车轻轻摇晃,身着鹅黄色撒花烟罗衫的少女斜倚书几,一手持着书卷,另一只手托着香腮,袅袅的熏炉氤氲出美人眉间淡淡的轻愁,香雾隐隐绕帘,美人含颦独坐,却如娇花隔云端,可望不可及。   端详了许久,沈菡幽幽一叹道:“真真是美人芙蓉姿,狭室兰麝气。”   沈谣抬眸,“什么?”   沈菡微怔,玩起嘴角,笑得促狭:“我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你与二姐姐好似朝阳春露,旁人见了自是心生嫉妒。”   嫉妒?嫉妒她什么,短命吗?沈谣不置可否的一笑。   沈涵见这妹妹呆头呆脑,心中亦是好笑。临下马车前,沈菡在她耳畔小声道:“仔细武安侯府的大姑娘武清霜。”   武清霜,她未来的大嫂。沈谣心神微动,原来沈菡先前一直在打量自己,便是在思虑是否要给自己提醒。   三小姐武清妍早早便来迎接沈慧,两人谈笑风生,想来平时里走动频繁,应是闺中好友,只是武清妍对着沈慧时隐隐透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而这种恰到好处的讨好令沈慧十分受用,她拢了拢鬓边的一缕碎发,骄矜地笑道:“听说你府上的桃花开了,今日这宴设在何处?”   “就知道你为此而来,自然是设在了桃园。”武清妍容貌艳丽,这一笑恰似一朵海棠花,甚是好看。   武清妍目光扫过众人,瞧见走在最后的沈谣,便惊喜道:“想必这位就是沈家六妹妹了,惠娘真是会藏,这么精致的小人儿竟是今日才让我见着。”   沈慧瞥了沈谣一眼,冷冷一笑却是未置可否。   场面瞬间有些冷,武清妍连忙拉着众人去见过了侯夫人。   此刻屋子里,坐了几位妇人,为首之人是个年约四十的女人,穿着莲青色绫纱斜襟旋袄,面容白皙,眉目间透着一股子温和之意。   她身旁坐了几位妇人,皆是衣着华贵,瞧着与为首的侯夫人年纪相差无几。   侯夫人不时与身旁诸人说着话,尤其是她左边坐着的一位身着灰绿滚边缎面吉祥暗纹对襟袄子的妇人,两人频频交流,且笑声不断。   武清妍领着众人见过长辈,除却沈谣,其他几位姑娘都识得在座的各位夫人,自然无须武清妍一一为她们引荐,而武清妍也似乎太高兴了,竟然忘了向头次来侯府的沈谣引荐。   沈谣随着沈慧一起见礼,旁人也只以为是国公府庶出的丫头,也并不在意,只是沈谣生的颜色好,免不得有人会多看两眼。   侯夫人左侧首的贵妇人向武清妍招了招手道:“妍丫头,到伯母这儿来。”   此时,沈菡已凑到了沈谣身侧小声向她介绍在座的各位夫人。两人本就站在角落,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武清妍身上,自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除了沈慧,她看到姐妹二人站在下首嘀嘀咕咕,不由蹙起了眉头,只觉两个妹妹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在沈菡的提醒下,沈谣方知此时与武清妍说话的人正是都御史陈夫人,此刻陈夫人将一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小匣子递给武清妍道:“喏,打开看看可还合心意?”   武清妍在众人注视下打开了匣子,铺着的猩猩红漳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只通体莹白的羊脂玉手镯。   沈谣离的远并未看清玉镯的质地,只是匣子打开的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武安侯夫人眼底划过的一丝惊喜。   武清妍连忙道谢,行动举止亦是大方得知。   都御史夫人又是一声赞,“瞧着你们这些花儿一样的丫头我就开心,若是府上也有这么一朵娇花便是做梦也要笑醒了。”   众人不由跟着打趣,都御史膝下三子未得一女,是以分外喜欢女孩。   沈谣的目光在侯夫人、都御史夫人及武清妍三人身上转了转,尤其触及到都御史夫人瞧武清妍的眼神,随即了悟。   侯夫人并不拘着这些小辈,见了礼便让她们去玩了。   几人刚出屋子便见到回廊走来一身着淡紫色衣裙的明丽少女,乌发云鬓,桃腮带笑,比起武清妍更多了几分端庄。   “二姐你怎地此时才来?”武清妍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武清霜与各位小姐见过礼,指着武清妍嗔怪道:“怎么害怕二姐不给礼物么!”   “哪儿能啊!”武清妍吐了吐舌头,便与姐姐一起带着大家去了游宴的桃园。   桃园的桃花此时开得正好,千树争妍,如凝霞敷锦,深深浅浅,红红与白白,既有梨花之白,又有杏花之红,芳华鲜美。   二三华服少女,行走其间,微风掠过,花枝轻轻摇曳,纷纷扬扬犹似落雪。落在女子云鬓、华裳之上,美如仙境。   有道是“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沈谣驻足桃园,但见百木吐红,遍地落英,心中也不免带了几分欢喜。她寻思着挑拣几枝桃花,放在屋子的插瓶里,一路走来发觉这园子里桃花品种繁多,碧桃、鸳鸯桃、瑞仙桃、人面桃、寿星桃……   千般姿容,令沈谣有些目不暇接。   转过一片人面桃,沈谣隐约听到了武清妍的笑声,寻思着是否该给主人家打声招呼,好挑拣几枝桃花。   “我听人说国公府的那位沈六小姐生来不详,为父母所厌弃,而且她先天不足,怕是活不过及笄之年……”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的少女,女子的眉眼狭长,看人时眼尾上翘,透着一股子傲慢之气。   “今日你也瞧见了,沈二姑娘分明不喜自个儿的妹妹,竟是从头至尾未曾与她说过话,想来这些传言都是真的,我估摸着这沈六姑娘在国公府里过得还不如得脸的丫头。真是想不到沈慧平时里瞧着是个好的,私底下竟如此苛待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哎,我最近还听说沈慧的大丫头兰草在积善寺与情人幽会被抓了个正着,人都说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奴才,你说沈慧是不是…… 啊!沈慧你作甚?”   说这话的人是武清妍,她话未说完便被人推倒在地。   沈慧微倾着身子,回眸鄙夷地看着地上的武清妍道:“恶莫大于纵己之欲,祸莫大于言人之非。先生没教过你,背后不可言人之非吗?这便是你武安侯家的教养吗?”   武清妍脸颊微红,沈慧的声音不小,桃园里的闺秀们都被吸引了过来,瞧见武清妍的狼狈模样,不由愣住。   “难道我还说错了吗,沈慧你不就是这般刻薄寡恩吗?”武清妍自是不服,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还未站稳便伸手推搡沈慧。   沈慧自小在国公府得宠,性格虽不跋扈,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儿,脾气上来便是贵族的礼仪,也不顾,扬手便朝武清妍脸上招呼。   “啪——”这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武清妍的脸上,便将她整个人打蒙了,捂着脸半晌,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抱着沈慧便往地上滚。 第6章 遇险   好在沈谣眼疾手快地抓了沈慧一把,这一带却将沈谣自己落在了武清妍的怀里,那丫头扬手便朝着沈谣的脸上抓,一旁的丫鬟仆妇急忙上前拦,武清妍这一爪子挠下去,还不给沈谣的脸挠花了去。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沈谣只这么随随便便地在武清妍腋下一抓,这丫头便似没了力气,整个人朝着沈谣倒下去,原本沈谣可以轻松避过,却不知是谁的脚绊了她一下,她便向后倒去。   也是两人动作太快,一旁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齐齐倒在地上。   沈谣被武清妍压在底下,被沈慧和青竹拉起来后,忍不住剧烈地喘息,青竹怕她有事,连忙拿了孙神医为她准备的香囊凑在沈谣的鼻端,沈谣深深喘了几口气便觉着心口的紧致感消失了。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却是沾染了不少泥土与落红,样子十分狼狈。   一群人围着沈慧和武清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缤纷桃枝下,鹅黄色撒花烟罗衫的少女黛眉微蹙,拎着有些脏污的衣裙发着呆。   此时的沈谣在心中思索,如果此刻向侯夫人请辞,不知可不可行。   这边的动静闹得极大,丫鬟早就禀告了侯夫人,一众贵妇急急赶来,瞧见武清妍捂着的小脸不由愣了愣。   武清妍见母亲来了,眼眸中不由含了泪,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看得让人心疼。   反观沈谣依旧是一副神游天外的冷淡模样。   沈慧冷着一张脸,不由冷嗤道:“我从来不知侯府的家教竟荒唐至此!”   侯夫人闻言,眉头皱起,瞧着沈慧的目光透着几分不悦。   几名当事人似乎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是沈慧身旁的丫鬟如蝉一脸委屈的福身对侯夫人道:“回侯夫人,我家姑娘原是听到妍小姐的声音,要过来和妍小姐说话,却无意间听到了妍小姐与刘小姐的谈话声……”   如蝉声音清脆悦耳,尤其是模仿两位小姐的声音,语气和腔调拿捏的极准,学得惟妙惟肖。   只是侯夫人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起来,而跟随在侯夫人身侧的都御史陈夫人瞧着武清妍的目光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待如蝉说完,四周竟是静悄悄的。   “谣妹妹的衣衫污了,不如随我的丫鬟去暖阁更衣,你看如何?”武清霜的声音适时打破了一瞬的沉静。   沈谣点头,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随即便跟着武清霜的丫鬟去了暖阁。   她不想穿武安侯府为女眷备下的衣裳,便嘱托青竹回马车上将换洗的衣服拿来。   武清霜的丫头将她送至暖阁便要去准备糕点茶水。   沈谣理了理衣衫,独自坐在暖阁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上,耳畔听到门外两个丫鬟的说话声。   “白芷妹妹,你怎么来了?”说话的正是将她引至暖阁的丫头,柳枝。   “侯夫人命我来看看六姑娘可有哪里伤到,我这里带着药膏。”白芷的声音有些耳熟,沈谣略一回想便想起来了,她是武清妍跟前的丫头。   沈谣心中诧异,侯夫人怎么会指派武清妍的丫头过来给她看伤,难不成是武清妍心中不服,偷偷派了丫头来侮辱自己吗?   心中千般思量,面上却仍是不显。   待白芷丫头进来为她看伤,她却是冷淡的拒绝了。   白芷也并不勉强,只是将药膏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又仔细叮嘱了几句便推了门出去。   她刚出门,沈谣便听到白芷的尖叫声:“不好了,出事儿了!”   沈谣依旧坐得四平八稳,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砰——”地一声门开了,白芷忙喊道:“六姑娘您快随我来,出事儿了,贵府五姑娘落水了!”   这次沈谣坐不住了,跟着白芷便出了门。沈谣所在的位置乃暖阁的三楼,白芷将她引到栏杆处,指着不远处的湖泊。   沈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面波光粼粼,并无一丝不妥。   她心下了然,已猜出这白芷的意图,只是心中波涛汹涌,不敢相信。   果然,她眼角余光瞥见白芷伸出手推向沈谣的后背,她早有防备,身子一转,白芷便扑了个空,整个人撞在栏杆上。   只是下一瞬,沈谣的眼眸蓦地瞪大。眼睁睁看着白芷身下的栏杆发出一声脆响,掉下了阁楼。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堪堪抓住了白芷的左手,连带着她的整个身子也被拽出一大截,半个身子已是悬空,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   沈谣垂眸看着底下小丫鬟惊恐的双眸,她泪流满面,戚戚然哭道:“六姑娘,奴婢不是有意的,您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全身的力气都寄托在手指上,只是无论她怎么用力,手臂都抬不动分毫,反而是两人交握的双手,因紧张生出濡湿的汗意,不断的下滑。   沈谣今年不过虚岁十三,半大的孩子,又先天不足,能抓住她已是身体的极限,更别说将人救上来。   她拖着她不过是期许拖延些许时间,待旁人发现她们,救下她们。   白芷哭花了一张脸,面上全是绝望,她为了成事,将周遭的丫鬟婆子都支开了,此刻竟没人一人发现她们。   春日和煦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沈谣有些迷茫的双眼一时竟被阳光慌得生疼。   身上的力气在一丝丝抽空,她知道是时候下定决心了,清澈的眸子里流过潺潺溪水,她努力张了张口:“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白芷怔住,惊恐地瞪大了双眸,眼中满是惊恐与恨意。   沈谣的手蓦地伸开,看着她犹如一只断翼的白鹤,直直坠了下去。   “砰!”鲜红的血花开在青石上,慢慢地渗入地下,埋入沈谣的脑海深入。 第7章 破局   回府时,沈慧主动要求和沈谣共乘一辆,原本沈涵打算跟她们一起,却被沈慧一个眼神制止。   马车行走在路面上发出轱辘声响,方才坐定的沈谣脑海中不断涌现白芷临死前的一幕,忽然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哽在喉间无法释放,她陡然弯下身子无法抑制地干呕起来,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那一刻的狼狈让一旁坐着的沈慧惊愕之余,生出几分怜惜。   她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试图缓解她的难受,见不起效忙又倒了水喂她喝,谁知沈谣喝得急,又呛了嗓子不住咳嗽。   沈慧被吓到了,忙对外面的车把式喊道:“改道去医馆。”   “咳咳……不、不用……”她好不容易压住喉间的不适,对沈慧道:“我没事,回府吧。”   沈慧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纠结,又令车夫原路回府。   车厢陷入一阵沉默,静默了许久,沈慧率先开口道:“可恶!我定然不会绕过武清妍,不仅在背后败坏你我名声,还意图杀人报复,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沈谣低垂着眉眼,手中捏着一海棠金丝纹香囊,许久后方才低低道:“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那些毕竟事关你的名声,不可轻忽。”   沈慧抬眸,“你可有法子?”   沈谣依旧敛眉,“你只需令人在外说兰草是锦衣卫安插在国公府的细作,谣言不日便破。”   闻言,沈慧神色微微一变,瞧着沈谣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诚然,沈谣的方法很妙,锦衣卫乃皇帝的走狗,若是让朝中的大臣们得知锦衣卫在各家官邸内安插了探子,还不知掀起如何轩然大波。自然这样的流言,锦衣卫也不会让她流传出去。   而且涉及到锦衣卫的留言,百姓们便是再好奇也不敢私下里乱传,被锦衣卫们听到了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沈慧犹豫了下,开口道:“今日的事情你怎么看?”   察觉到姐姐态度的转变,沈谣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眸子,修长的羽睫,遮盖了眼睛,看不出丝毫情绪。   “白芷并不是武清妍的心腹。”   言下之意,今日要害沈谣的人并不是武清妍。   沈慧觉着可能是白芷临死前曾对沈谣吐露过真相,遂继续问道:“究竟如何?”   “若是我没猜错,今日应是都御史家与武安侯家的相看宴,都御史陈夫人看中了武清妍,不过经此一事,怕是两家的亲事也黄了。”她将今日之事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遍,又思及沈涵今日所言,脑子里仍旧乱糟糟,但她十分清楚要害她的人不是武清妍。   沈慧想了想,觉得沈谣说得有些道理,遂开口道:“既然武安侯夫人说会给咱们一个交代,咱们等着便是。”   “恩。”沈谣依旧神情淡淡。   沈慧将她神色尽收眼底,脸色有些不好,原本她已主动示好,若是个有心眼的此刻就该顺坡下驴,做出姐妹情深状。偏偏沈谣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丝毫不会看人脸色,一向骄矜的沈慧,便忍不住冷言冷语道:“沈谣,你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沈谣捏着香囊的指尖微微泛白,却咬了咬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安侯府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回魏国公府,国公夫人早早便侯在门口,待姐妹二人下了马车,急忙上前一把拉过沈慧,将她一番打量,确认她无事之后,方才看向她身后的沈谣。   沈谣对这样的境遇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淡淡道:“我没事。”   回到国公府沈慧便将兰草是锦衣卫暗探的消息命人传了出去。此后的几日也果然如沈谣猜测的那般,关于沈慧的谣言便再未传出。   沈翀得信儿后也匆匆回了国公府,回府后径直去了沈谣的院子。说起来自沈谣回府,他还是头次主动来找她。   沈谣的院子名为紫藤院,顾名思义这院子里遍植紫藤,尤其是南院一条长长的紫藤花廊,古青色的紫藤树虬盘在精致的木花架上,花坛里种植了龙柏、女贞等各色长青植物,长廊下铺着各色椭圆形的鹅卵石,细密有致地铺成各种花卉、虫鱼的形状。   待到花开时日,深深浅浅的紫,蓊郁葳蕤,紫云垂地,香气袭人。   见到沈翀,紫藤院的下人皆是一脸怪异,沈翀原以为是紫藤院鲜少来客,是以他们会因自己的到访而诧异。直到青竹将他引至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他依旧有些怔怔,“阿谣在哪里?”   青竹抬手指了指上面,沈翀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五丈高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遒劲的枝干上坐着一身着月白色软缎百褶罗裙的少女,桃粉色绣白莲花软缎丝履在罗裙下若隐若现。   眉目精致的小小少女紧闭双眼,密密长睫垂下,在苍白面色映衬下愈发浓黑。少女白嫩的小手环抱枝干,脸颊贴在青白枝干上,如此亲昵的姿势,仿佛是躺在母亲的臂弯,娴静温馨。   然而沈翀却被这一幕惊到,弱弱小小的妹妹是如何爬上这高大的枝干,缘何这满院子的下人竟没有一个制止的。   他想出声叫她,又恐她真是睡着了,被他这一惊,说不得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青竹见沈翀脸色十分不好,便对他福了福身子,指了指树干后面蹲着的几个婆子,又指了指远处的小径。   沈翀会意,知她有话对自己说,又看了一眼守在梧桐树旁的丫鬟婆子,这次举步朝着远处的小径走去。   “她经常这样?”离得远了,沈翀方才开口问道。   青竹咬了咬唇,斟酌道:“自七岁后,姑娘遇到不开心的事总是会爬树,初时奴婢们也吃惊不小,后来姑娘慢慢长大,便甚少爬树。”   沈翀疑惑道:“七岁?”   “姑娘她……”青竹的声音有些哽咽,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道:“您知道姑娘的身子弱,大夫们都说养不活的,是老太君心有不忍这才将六姑娘接到青州祖宅,由杏林世家的家主孙神医诊治,后来姑娘数次濒死,老太君便将姑娘彻底交给孙神医带回药王谷亲自调养,孙神医对姑娘悉心照料,养至七岁身子便渐渐好转了,除了偶尔有心痛之症,平日里与寻常人无异。只是……” 第8章 旧时殇   “孙神医察觉姑娘博闻强记且嗅觉易于常人是习医的好苗子,便在为姑娘治病的同时也会顺带传授姑娘医术。可是,孙神医并非只有姑娘这么一位弟子,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嫉妒孙神医对姑娘的格外照顾,便趁着神医外出治病时,将姑娘骗至后山的林子里……”   青竹眼圈有些红,言语更是愤懑不已:“一个病弱的小姑娘被困在深山老林,不用奴婢说您也知道有多凶险,奴婢寻到姑娘时已过了一个昼夜,她趴在一株百年梧桐树上,树下围着十数只猩红着眼的豺狼,没人知道她这一昼夜是如何活下来的,只是姑娘被救回来时浑身都是伤,尤其那双满是冻疮的手糊满了鲜血,回来后姑娘连着发了数日的高热,醒来后一句话也不说,整整两年不曾开口……奴婢后来才知道,姑娘是受了惊吓,得了失语之症。”   说到后面青竹已泣不成声,听到沈翀耳中却句句剜心,从前他一直以为妹妹是跟在祖母身边养身子,有一堆人伺候着,并不需要他操心。   偶尔他也会想起这个孱弱的妹妹,差人送些礼物过去,却从未真正地关心过她。   沈翀沉默地走到梧桐树下,抬眸却发现沈谣已经睁开眼睛了,稀薄的光线透过鲜嫩的枝叶落在她的眼睫上,那双原本漆黑如墨的眸子透出几分琥珀色的柔光来,熹微光影落在发间,细绒的碎发轻轻舞动。   少女眼眸纯净湛清,窝在树上的样子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其实是一年半。”   “什么?”沈翀微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沈谣垂眸看向沈翀,平静道:“我哑了一年半,后半年其实是忘了怎么开口说话,久而久之就有些不想说话了。直到回到青州老宅,祖母怕我孤寂,便时常与我说话。”   沈翀嘴唇动了动,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凝视着沈谣的眼睛,郑重道:“阿谣,你下来吧,我接住你。”   为了怕沈谣摔着,梧桐树的主干上被青竹安置了一圈旋转木阶,只要扶着主干小心些并不会睡着。   然而今日的沈谣却不想走木阶,沈谣羽睫轻颤,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庄子在《逍遥游》里说‘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哥哥,你说人真的能飞吗?”   沈谣站起身,张开手臂,衣袂飘举,广袖挡风,她闭了闭眼,整个身子往前倾倒。   闭上眼的瞬间,沈谣脑海中显现出一张惊恐的脸,她双目圆瞪,泪水被吹落在风里,青碧的裙衫如断翼的蝶,直直坠了下去。   那一声巨响,便如瓜果坠地,鲜红的汁水溅了满地。   沈谣蓦地睁开双眼,随即又望入另一双深湛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澈地倒映着自己。   在沈谣睁开眼的瞬间,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泠泠地望着自己,他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心中划过一抹异样之感。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却并不令他讨厌。   沈谣轻轻推了推哥哥的手臂,沈翀会意随即将她放在地上。   “阿谣,你若是不开心可以说出来,也可以哭出来。”沈翀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番话,只是看着她冷冷清清的模样,便觉得心酸。   沈谣微愣:“哥哥我并没有伤心难过,我只是有些不安。从前我只想着若是我好好治病,认真吃药,只要我肯努力,便能一直这么安静地活着,不惊动任何人,便是阎王爷也早早将我忘了,让我这么偷偷地活着。可是,今日才发现生命如此脆弱,并非你小心翼翼便能安然无恙。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所以你爬那么高,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沈翀静静听罢,方才恍然,原来她并不是惊惧伤心,只是在思考,思考一个问题。   他凝视着眼前的小人儿,脑海中慢慢涌出一个念头。数次的相处下来,他发现沈谣的情感极其淡薄,不仅是对亲情,甚至平常人的七情六欲,她似乎都比常人要淡薄一些。   所以她从不会因为母亲的忽视而难过,也不会因为别人的陷害而忧惧,更不会因为他的示好而欣喜。   沈翀张了张口,原本安慰的话堵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   沈谣自顾自地吩咐青画将茶水点心送至紫藤架下,回首看向沈翀,“哥哥,秋娘做的桃花酥很好吃,你要不尝尝?”   他其实一点也不爱吃甜食,却在沈谣拈起一枚桃花酥递给自己时接住了,甚至还放入了口中,酥脆香甜。   沈翀吃了一块儿便不愿再吃,沈谣也未再相邀。   “今日在武安侯府桃园中……”她将今日在侯府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甚至都御史陈大人欲与武安侯府结亲的猜想也告知了沈翀,说到暖阁之事,她眉头蹙起,沉思道:“在白芷唤走武清霜的丫鬟时,我便猜测后面有事儿,只是没想到她会杀我。”   沈翀目光一沉,忽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们一开始要害的人并不是你。”   毕竟沈谣回京时日尚短,又足不出户,这次更是头回去武安侯府,在武安侯府又未得罪人,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沈谣点了点头,目光有些飘忽。   “你怀疑她们要害的是阿慧。”沈翀一瞬间便明白了沈谣的意思。   沈谣嘴角勾起一抹笑,长大至今从未有人能猜透她所思所想,没想到这个哥哥竟从她的一个眼神便能猜出她的想法。   少女笑靥生春,秀美灵透,这一笑便生出年轻少女的可爱可亲来。   沈翀心头微暖,觉着这丫头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凉薄。   一开始与武清妍发生争执的人是沈慧,是她横插一杠,才会生出这许多变故。既然不管是沈慧还是沈谣都会遇害,那么这件事便不仅仅是闺阁间的私怨,分明是针对魏国公府。   可是这么做对武安侯府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背后之人并非武安侯夫人。   “哥哥,我想知道真相。”沈谣扬起脸,明净澄澈的眸子里泛出细碎的光。既然祸以及身便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沈翀回视着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已波涛汹涌,最后却是轻轻一声叹气。   “有两个坐船渡河的人,在大雾天里遇到了湍急的河流,小船被急流打翻,两人在波涛中挣扎,其中一个人目力极佳,远远看到了一块木板,快速游去。另一人虽目力不佳,但也勉强看出木板的轮廓,亦奋力游去。目力好的人发觉那只是一根木条,遂中途停下,四处张望,以期寻到更好的求生之物。而目力不佳之人依旧奋力往前游,直到游到跟前才发现不过是一根木条。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离岸边已不远,于是一鼓作气游了过去,最终他获救了。而那个自以为聪明,看得远的人反而被一个急流打来,被河水卷走,不知所踪。”   沈翀的话清冷绵长,末了只是轻轻拂了拂沈谣的发顶:“聪明难,糊涂更难,难得糊涂!阿谣,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凡是追根究底亦非好事。”   听了沈翀的话,沈谣歪头认真想了想,复又认真道:“不,我不喜欢糊涂,更不喜欢装糊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沈翀被她认真的神色逗乐,低低一笑道:“好,妹妹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忽然发现沈谣其实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而且她干净,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通透。   不仅是目下无暇,心中亦是纯澈。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此刻的武安侯府内,武清妍的境遇并不好过。无论她向父兄如何解释,对方都不相信她是无辜的,只有武安侯夫人觉得此事蹊跷,她小女儿只是性子骄纵了些,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只是今日小女儿的表现实在令自己失望,原本她已与都御史夫人说好,将武清妍许给都御史家的嫡长子陈轩,女儿嫁过去便是长房长媳,未来的当家主母,何等矜贵。   哪知她竟不顾场合,背后言人是非,得了都御史夫人的厌弃。   侯夫人虽然心中不悦,但到底是自个儿亲生的闺女,怎能让她就此污了名声,婚事受阻。   “左右白芷已死,死无对证。今日沈家的六姑娘受了惊吓,一时看差了,白芷并不是推她,而是扶她。”顿了顿,她又道:“咱们家的暖阁年久失修,阑干松乏,脱落只是意外。”   武安侯在屋中走来走去,一时拿不定主意。   魏国公沈翕的祖父老魏国公追随先帝征战沙场,有从龙之功,建国后以赫赫战功被□□赐爵魏国公,沈氏在朝中素有威望。   魏国公府在朝中数代经营,传至沈翕已弃武从文,尤其沈翕此人极善钻营,朝中遍布亲信,若是得罪了他,对于武安侯来说仕途堪忧。   为了一个女儿得罪魏国公府对武安侯来说实非明智之举。   武安侯世子看了看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妹妹,又望着犹豫不决的父亲,忍不住说道:“父亲,魏国公世子与咱们家清霜有婚约,不如我先向世子探探口风,毕竟沈六小姐在府中不得宠,犯不着为了此事坏了两府的姻缘。”   魏国公虽在朝中得势却不掌兵权,与武安侯府定亲对魏国公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武安侯没说话,盯着武清妍的目光异常寒冷,触及父亲足够吃人的目光,武清妍不由缩了缩脖子,身子向大哥吴清炜挪了挪。   她打小便害怕威严的父亲,平日里也从不敢触武安侯眉头,心知自己这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涟涟,小声抽泣道:“父亲,女儿已然知错。”   “既然知道错了明日便去魏国公府门前跪着,国公府何时原谅你了,你便何时回来!”武安侯掷地有声,话语冷硬,不带一丝怜惜。   “父亲!”武清妍整个人都懵了。 第9章 道歉   她是侯府正正经经的嫡小姐,怎么能如低贱的奴才般跪在地上祈求旁人的原谅,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便是侯夫人听罢也是惊呆了,要真这么着,这女儿怕是要废了。   除此之外,武安侯命人将督造暖阁的匠人及伺候的管事也抓了送去魏国公府。   武清妍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今天明明是自己的生辰,该是一家人高高兴兴为她庆祝生辰才是,怎么就因为她背后说的几句话闹成这般模样。   哭了一整夜,早上侯夫人来时,武清妍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发着高热,她连忙向武安侯求了情,商量着可否等武清妍病好些了再去。   谁知武安侯竟是半点不留情面,当即便命人将武清妍抬上了马车。   武安侯世子武清炜跟在马车旁边,听见马车内妹妹的抽泣声,心中一阵烦闷。到底是嫡亲的妹子,她没脸便是武安侯没脸。他自是不能坐视不理,趁着武安侯上朝离府之际登门求见魏国公世子。   魏国公夫人听说武安侯带着武清妍登门谢罪,登时便怒道:“将人赶出去。”   朱嬷嬷递了一盏蜜水过去,温声道:“夫人您怕是忘了,世子与侯府的大姑娘尚有婚约。”这么明晃晃地将人赶出去,便是将世子的颜面扫地。   魏国公夫人的脸色僵了僵,沈翀的婚事是老魏国公临死前定下的,便是老夫人也不能插手。如若不然,她早便与魏国公说道说道,将这门亲事退了。   正说着,就有丫鬟进来禀报,武安侯府三小姐去了凌霄院。   凌霄院正是沈慧的院子,国公夫人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带人赶去凌霄院。好在凌霄院与桃安居很近,周氏来时正看到武清妍盈盈跪在院门外,沈慧跟前的嬷嬷正架着武清妍的胳膊将人往外撵,武清妍的两个丫头却死死抱着武清妍跪在地上不松手。   其中一丫鬟抽泣道:“二姑娘求您开开恩,原谅我们家小姐吧,她并不是有意的。昨个儿侯爷已罚过姑娘,她此时正发着高热,若不及时医治,我们家姑娘可怎么办……”   沈谣瞅着昨个儿还盛气凌人,今个儿只剩苟延残喘的武清妍,脸上划过讥诮的笑意,她一向嘴巴毒,对着仇人说话更用不着顾虑,冷冷道:“合着你是专门来国公府等死的,届时双眼一闭,你侯府便说我国公府心狠手辣,将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磨搓至死,好让陈御史参我爹爹一本。”   听到陈御史几个字,武清妍原本烧得通红的脸更是难堪至极,眼中泪水簌簌落下,只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巴掌。昨日她已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原本是想要嫁陈御史家的长子陈轩,结果却因为自己背后议人长短被陈夫人看个正着,婚事便这么没了。   陈家是本朝有名的清贵人家,陈轩本人更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不仅学识渊博,而且相貌俊朗,温文尔雅,一直是京中热门佳婿人选。   原本大好的亲事,就此错失,武清妍肠子都悔青了,又被沈慧狠狠地在心窝子上扎了几刀。此刻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也想就此昏过去,每每此时脑海中便浮现出父亲暴怒的脸,惊吓之余又强迫自己清醒。   “慧姐姐,清妍已知错,日后再不会乱说话了。你若是不高兴,便是打我骂我也行。”   沈慧嗤笑:“别再这儿攀亲带故,我娘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她眸子一转,接着又道:“既然你已知错,那便掌嘴三十,好教你记住背后莫言是非。”   武清妍惊得猛然抬头,连哭都忘了,一双大眼睛满是震惊委屈。   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般委屈,便是父母亲也未打过她一巴掌,她不过是背后说了几句沈慧的坏话,便要在一众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叫她日后如何做人?   武清妍张大了嘴巴,嗫嚅了半晌,终是抬起手来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啧,武家三姑娘是早上没用饭吗,不如我叫丫鬟伺候你吃了饭再搧如何?”沈慧嘴皮子厉害,饶是母亲周氏也吃惊不已,平日里倒是小瞧了女儿。   周氏并不觉得女儿哪里行为不妥,反觉着女儿家嘴巴厉害点好,省得日后嫁到婆家吃亏。   “姑娘!姑娘……”武清妍的丫鬟们看着自己姑娘一下下的扇着自己的嘴巴,却无能为力。   直到三十下扇完,武清妍的整张小脸已肿胀得看不出原来模样。   “你肯原谅我了吗?”武清妍抬起一张红肿的脸,望向沈慧的眼底露出期盼之色。   沈慧蹲下身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捏过武清妍的下巴,将她的脸向侧面转了转,柔声道:“你我之事就此揭过,可是你求原谅也不该是求我,该求她才是。”   顺着沈慧所指方向,武清妍这才看到院外的鹅卵石小径上正站着几个人,为首之人穿着件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巴掌大的小脸清丽绝伦,此时少女桃粉色菱唇严肃地抿着,望向她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情感,冰冷的好似一尊木雕。   沈谣本是路过,向老太君请过安后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而回紫藤小院最近的路便要经过凌霄院外面的庭院。   见母亲周氏望了过来,她便远远地与母亲见过礼,转身便要走。   “表妹,方才二表姐已原谅武姑娘了,你若是有何委屈尽可诉来?”说话的是一直站在周氏身旁的表姑娘林锦瑟。   沈谣听到声音有些诧异,偏首凝望过来,澄澈的眸子轻轻落在林锦瑟的身上,只是一瞬,林锦瑟在她明净目光注意下竟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仿佛她心底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思想竟被她看了去。   林锦瑟咬了咬唇,低声道:“武姑娘似是生了重病,若是倒在国公府……”   沈谣有些不解,这位表小姐何故要替武姑娘求情。不过她对林锦瑟没有任何兴趣,因而并不想搭理她。   她看向地上跪着的武清妍,认真道:“你无须求我原谅,因你我并无仇怨,你亦未曾害我。说起来你才应该是受害者。”   闻言,武清妍身子猛然一震,满是泪水的眸子蓦然睁大,瞧着沈谣半晌,竟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来,喃喃道:“想不到肯相信我的人竟是仅仅见过一面的沈六姑娘。” 第10章 红娘   武清妍最终不负众望地昏了过去,周氏自然不能让人死在国公府,连忙就要吩咐下人将武清妍抬出去,送回武安侯府。还是沈慧提醒她,武安侯世子尚在国公府。周氏这才作罢,命人请了府医看诊。   府医开了方子,不及丫鬟将药煎好,武安侯世子武清炜便向周氏告了罪,执意将武清妍带回侯府。   周氏假作挽留,瞧着武清妍病歪歪的样子,心中自是巴不得武清炜早早将人带回去,免得人真死在了国公府,到时难以收场。   沈翀下值后来紫藤院小坐了片刻,与她说了会儿话,俱都是寻常家话,多问及她平日喜好。   交谈之后,沈翀发现沈谣其实很好伺候,她对身边的人或是物都只有一个要求,简单舒适。除此之外,唯独对吃食极其讲究,不仅味美,形亦美,食材除了新鲜,还讲究个食补,但凡有丁点损身之物她都不沾。   这点沈翀很能理解,沈谣惜命,同样她比大多数人看得开,也会享受生活。   自此,沈翀时常会来紫藤院小坐,除他之外,还有一人时常光顾紫藤院,便是寄居在国公府的表小姐林锦瑟,有时候林锦玉会跟她一起来。   林锦瑟会跟她说些诗词歌赋、衣裳首饰、针线女红之类的,大多数时候沈谣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她发呆时并不是目中无人,反而是定定地瞧着林锦瑟,时常会将林锦瑟看的忘记自己想要说的话,最终只能讷讷地闭嘴。   于是她隔日又拿了绣箩,坐在沈谣旁边绣花。初时还与沈谣说着花样子,后来她发现沈谣根本就不会绣花,便不再多言。   青画见此情景,时常会拉着小丫鬟青禾嘀嘀咕咕。   “要不是表姑娘是女的,我真以为她是看上咱们姑娘了。”   青禾长了一张包子脸,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脸颊有小小的梨涡,沈谣很喜欢,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只玲珑可爱的小兔子。   “我似乎知道她为何总来紫藤院了。”青画做出一副高深模样。   青禾忙眨巴着眼睛,渴求道:“快说嘛青画姐姐,她总粘着咱们姑娘作甚?”   便是青禾这单纯的小丫头也看得出来林锦瑟对沈谣并不见得多喜欢。   青画道:“你想想平日里谁常来咱们院子?”   青禾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叫道:“哦!我知道了,她是为了——”   青画忙捂住她的嘴,怕她叫得太大声被林锦瑟听到了。   青禾眨了眨眼,低声道:“她是为了世子爷。”   “怪不得那日她会替武清妍求情,原来是为了讨好武清妍的姐姐武清霜,未来的当家主母。”   沈谣耳聪目明,两人的说话声自是听得一清二楚,萦绕在心中多日的困惑终于解开。   之所以她此时才想明白,归咎于沈谣从小受到的嫡女教养有关,在她的认知里女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主动与人为妾的。依照国公夫人对侄女的疼爱,林锦瑟姐妹嫁入官家为正妻实在不是难事儿,更何况两姐妹生的花容玉貌、知书识礼。   她一开始便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听青画说来,样样都说得通,是以她才明了,是自己入了迷障,先入为主。   此后的一日,沈翀来时恰好林锦瑟也在,沈谣将两人打量一番后,忽然指着林锦瑟道:“她想做你的妾室,你应不应?”   彼时沈翀正呷了一口茶水,尚未咽下,便被她直白的言语惊得岔了气,险些就喷在了沈谣的脸上。   而林锦瑟正端起的杯子直接掉在了地上,一张小脸白的吓人。   沈谣端详林锦瑟的神情,悟道:“难不成你是想做正妻,这怕是有些困难。”   何止困难,简直比登天还难。林锦瑟被沈谣一句接一句的雷劈的是外焦里嫩,小脸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半晌,泪眼婆娑地指着沈谣道:“我不过是看你孤单,想与你亲近一些罢了,竟被你说的这般不堪,平白地毁了女儿家的名声,我日后还嫁不嫁人了?”   沈翀原本也觉着对不住林家表妹,可听见她后面说的话,脸色顿时变了。   旁人听不出,他还不知道,她这是有意将名声毁了,并怪在沈谣头上。国公夫人心中必然愧疚,说不得就会依了林锦瑟的心思。   沈谣被她哭得头疼,冷着一张脸道:“你若不喜,不应便是。”   说罢也不管外头的两人,兀自进了闺房。   不了解沈谣的人听了这番话定然觉着她是故意让林锦瑟难堪,但沈翀知道她只是想把事情挑明,不懂得委婉而已。在她的世界里,一便是一,二便是二,无须这般迂回婉转。   便是如此才会无缘无故的得罪人,沈翀思量沈谣可能是觉得林锦瑟羞于出口,方才会二愣子似的将女儿家的心事宣之于口。   她哪里会知道女儿家心事的百转千回。   “今日之事实乃误会,你不必放在心上。”他瞥了一眼林锦瑟身后的两个丫头道:“送你们姑娘回去,若是府上传出什么谣言,我唯你们是问。”   其实沈翀自己也知道,深宅大院里哪儿藏得住秘密。   不过一个时辰,松鹤院的老夫人及桃安居的周氏都得了信儿。   朱嬷嬷为周氏捏着肩膀,小心地窥着周氏的脸色,轻声道:“怪不得她老往紫藤院跑,原来是存了这般心思。真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好意,原先看中的那吕家秀才是多好的人家,可惜了!”   周氏有些发愁,她知道妹妹对自个儿是庶出的身份一直耿耿于怀,是以并不想将两个女儿嫁人为妾。   “锦玉明年也十五了,吕家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若不是子嗣艰难也不会门庭凋落至此,锦玉嫁入吕家亦是美事。”既然林锦瑟存了别的心思,那这大好的亲事便只能落在妹妹锦玉头上。   “至于锦瑟先不要声张,妹妹那里也不用派人去说,只做不知便是。”周氏有自己的思量,沈翀是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人,却非自己亲生,素日里虽对她恭敬孝顺,但到底是隔了一层肚皮,日后怎样还说不准。若是在沈翀身边放个自己人,倒是多了一层助力。   翌日,沈慧也听到了消息,丫鬟如蝉将沈谣的话一字一句复述给主子听,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听到沈谣的这番话都很是惊了一惊。   “她真这么说?”沈慧亦惊得声音都大了几分。   如蝉忙点头,她与紫藤院的管事婆子是亲戚,知道的自是比旁人清楚些。   奶娘乔妈妈听罢,也不由蹙眉道:“六姑娘是率真了些。”   说率真那是含蓄,真要是实说,这六姑娘怕不是个傻子,一个未出阁的黄毛丫头竟为哥哥说起项来,不说林锦瑟的名声,便是她自己的名声也会有损。   沈慧冷笑:“她可不傻!不过这嘴皮子倒是挺厉害。”   若不是有先前如兰的事,她也要以为这六妹蠢笨无知。   现下除了个别知道内情的人,国公府上下便是周氏都觉着六姑娘有些傻,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于是,国公府的多数人瞧着六姑娘的眼神里都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同情,这六姑娘啊,虽然样貌生得好,但是身子弱,脑子也不好,怪不可怜的。   沈翀来时,院子里的紫藤花已开了不少,一簇簇紫色的花穗如葡萄般挂在藤上,煞是可爱。   “哥哥是要带我出去?”沈谣语调中透着一丝诧异。   沈翀无奈摇头道:“哎,有个如此聪慧的妹妹实在是少了许多乐趣。”   沈谣微微一笑:“哥哥稍候,我去去就来。”   青画青禾伺候沈谣更衣,青竹为沈谣上裳挑选了白底绡花右衽襦衣,下套湖蓝色掐金色柳絮碎花长裙,青画却觉着太过素净,沈谣瞥了一眼,便指了指床上的云锦累珠披风,青竹这才作罢。   “姑娘,您怎么知道世子爷要带您出门啊?”说起来青画都觉着不可思议,世子爷进门一句话还未说,六姑娘就知道了来意,这人仿佛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什么都知道。   沈谣道:“寻常这个时候哥哥都在衙署当值,想来今日应是休沐日。而他今日所穿衣着并非在家常服,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哥哥身边跟着的小厮多了一个人。”   青画想了想道:“您说的是冷叔啊!奴婢怎么就没想到呢。想来世子爷带着冷叔是为了保护姑娘的安全。”   沈翀出门通常骑马,带着冷叔时则会乘马车。   “那姑娘是否先去夫人那里说一声?”青竹到底不放心。   “不必。”以沈翀的体贴周到,自是已经向周氏请示过了,不然也不会直接来找她。   沈谣在青竹搀扶下上了马车,随后沈翀也入了马车。   触及沈谣略微讶异的目光,沈翀摸了摸鼻子,道:“外头有些冷。”   若是马车里的人是沈慧一定会戳穿他的谎言,但沈谣却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第11章 看戏   前些日的花朝节,沈谣并未出门,她倒是听林锦瑟说了那日街市的盛况。大周花朝节素来有祭祀花神的习俗,为花神设神位,祭之以素馔,莳花者于这日酬酒祭祀。花农们汇聚在花神庙供奉花神,祈求来年花木繁茂,亦将平日里娇养的花儿摆出来售卖、观赏,在大周的西市会有一整条街市售卖各种花卉,寻常百姓人家也会将自家盆栽花卉摆在大门口,一户挨一户,搭成一条花街。富贵人家不仅在门口摆出各种名品仙葩,甚至搭出各种造型,跌宕多姿,错落有致。   如沈谣这般的高门贵族,多宴于郊野花圃,或是家园赏红,这“赏红”是花朝节另一习俗,这日人们会在树枝上系各色绸缎,并各色彩纸做成花旛,花旛的形状各有所异,于是满庭皆红绸飞扬,美不胜收。   便是隔了这许多日,街市上仍是鲜花萦绕,沈谣看得入神,不妨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若不是沈翀眼疾手快将手垫在她额前,这一下便结结实实地撞在车壁上了。   即便如此,沈谣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仍有些红,如玉笋纤细洁净的小手轻轻压在额头,鸦色长睫轻轻一颤,抬眸任是清清亮亮的无邪。   沈翀摸着下巴,兀自想到,这小丫头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羞赫。   马车在一间叫宝华斋的牌楼前停下,沈翀先下了车,掌柜的似是早得了信儿,早早便侯在门口。   下车前,沈翀特意叮嘱她将幂篱带上,下了车,沈翀便带着她穿过外间的铺子进了一处庭院,又绕了几绕,带她从一处角门走了出去。   那掌柜的将他们送出门方才低声道:“爷放心,这门我给您留着。”   出了门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子,路上行人稀少。这一路上沈谣跟在沈翀后面,一句话未问,显然是对他这个哥哥信任至极,令他很是愉悦。   “宝华斋是我的产业,与国公府无关,你若是喜欢什么自去拿,掌柜那里我已知会。”   沈翀将她带入一处庭院,除了看门的小厮,三进的院子竟无一人,显然又是沈翀提前安排好的。   将沈谣引入二楼的一间屋子,室内布置得倒也雅致,桌子放着茶具,茶几一旁的红泥小炉正冒着热气。茶具旁放着一只小小的青花白地瓷长颈梅瓶,里面插着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   沈谣脱下帷帽,跪坐在席上,清澈的眸子时不时落在沈翀身上。   不等青竹奉茶,沈翀兀自拿起水壶添水,泡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配上那张俊逸不凡的脸,很是赏心悦目、   沉思许久,沈谣忽然道:“哥哥带我出来,可是为了武安侯府之事?”   “果然是瞒不过你。”沈翀早知道瞒不住她,遂将她引至窗前,伸手推开了窗子,窗外正是他们来时经过的一条小巷。   恰此时,街巷的一头驶来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马车一路行至窗子对面的一户门下停下,车帘掀开走下一同样带着帷帽的女子。   虽然女子遮掩了面容,但沈谣还是第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正是武安侯府的小姐武清霜,之所以认出来是因为沈谣见过武清霜身旁的丫鬟,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架不住沈谣记性好。   那小丫鬟上前轻轻叩门,门很快便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他将人迎了进去,随后探出头四下看了看。   沈翀选的这处屋舍恰好能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对面的人却很难发现他们。沈翀指了指另外一扇窗子,沈谣走了过去,就见院子里站着一年轻男子,此时正焦急地走来走去,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连忙迎了上去。   武清霜已脱下帷帽,见到男子脸上随即露出欣喜之色,快走几步扑向男子的怀抱,后者亦紧紧将人揽在怀中。   原来是私会,沈谣不由看向沈翀,亲眼目睹自己未婚妻子与其他男人幽会,是个正常男子都会愤怒的吧。   然而,她想错了。   面前的男子睁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握着一只青花云纹薄胎碗,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对面相拥的男女,通身上下没有一丝气息可以称之为愤怒。   沈谣若有所悟道:“原来哥哥一早便想退了这门亲事。”   沈翀道:“那倒不是,毕竟与武安侯结亲并非坏事。”   如此说来那便是哥哥对这位武安侯府的嫡小姐不满意了,现在想来武安侯府之所以屡屡延迟婚期,怕是武清霜使得坏。以武安侯对武清妍的态度来看,武安侯定然是对武清霜的事情毫不知情。   此刻,对面屋子里的一对鸳鸯已相拥而吻,女子微仰着脸,眼睛半眯着,白皙脸颊宛如霞染,粉红的唇角微微张着,一副任君采撷的媚态。   男子埋首女子颈间,手指则在女子身上不停地游走。   沈谣正看得入神,面前却是一黑,窗子哒地一声关上了。   她有些不满地回头,正对上沈翀含着浓浓促狭笑意的墨眸,修长的手指刮了下沈谣的翘鼻,低低笑道:“你这丫头好不知羞!”   “饮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也。”沈谣偏过头,从未有人对她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她有些不适,总感觉鼻子上趴着一只蜜蜂,痒痒的。   “对了,那男子是谁?”沈谣心中隐隐有猜测,但仍是觉得不太可能。   沈翀嘴边的笑意淡去,冷哼道:“除了陈轩还能是谁?”   果然是他,前不久与武清妍议亲的都御史家的长子陈轩。如此一来,武清霜谋害国公府的嫡出姑娘嫁祸武清妍便能说得通,武清妍在都御史夫人那里失了脸面,陈家自然就看不上武清妍,这婚事便不能成。   而国公府嫡出姑娘出了事儿,国公府震怒,想必会退了与武安侯府的亲事,那么武清霜与沈翀的婚事便可作罢。   届时男未婚女未嫁,真真是好算计。可这用别人鲜血与亲妹婚姻换来的婚宴真的就能长久吗?   人心之恶,竟至于此。   这时,小巷子里传来了马蹄声,沈谣来到临街的小窗前,恰好看到武安侯世子武清炜跳下马,他并未敲门,反而一掀衣摆翻墙入了小院。   看来是一早便得了消息,沈谣回眸看向沈翀。   “我已给武安侯足够的面子,相信他会懂。”虽然与武安侯结亲不成,但有这份恩情在,武安侯仍可大用。   “好了。戏看完了,肚子也该饿了,我带你去致美斋,那里的香糟葡萄鱼、板栗烧野鸡很是美味。”沈翀带着她原路返回宝华斋上了马车,约莫一刻钟便至致美斋。 第12章 冤家路窄   沈谣本就是嘴刁之人,在吃食上从不将就,寻常酒楼的饭食很难勾起她的兴趣,而沈翀为她推荐的几样菜色却甚是美味。   “这香糟葡萄鱼一般选择两斤左右的鳜鱼,去头尾,去内脏、腮、鳞,最后去骨,将鱼肉用葡萄花刀制成葡萄颗粒状,腌渍入味后,拍上面粉,裹上鸡蛋液,用热勺凉油升温后,下鱼炸至金黄,再用红葡萄酒调味。若是用新鲜葡萄液兑入些许玫瑰露酒、白糖、盐等滤出的葡萄汁勾兑味道则更佳……”   谈至美食,沈翀眼睛里总是含着笑,黑眸转动时流光溢彩。   沈谣不由感叹道:“原来哥哥才是实至名归的老饕,不仅会吃,还知道如何做,只是不知哥哥厨艺如何?”   沈翀眨眨眼:“你想知道?”   沈谣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俗话说君子远庖厨,更何况国公府的世子爷,他肯定是不会的。   两人并没有再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度探讨,反而是这一桌子美食令沈谣很是惋惜,她虽然很有食欲,但食量很小。   沈翀用的也不多,两人吃罢便打算回府,谁知刚出雅间便遇到了熟人,沈翀便嘱托她先行在马车上等候。   出了雅间穿过长廊又是一处厅堂,临窗摆了几张桌子。   远远的沈谣瞧着靠近楼梯处的那桌,有一道紫色身影莫名熟悉,而这份熟悉中又隐隐透着股未知的危险气息。   沈谣的目光隔着帷帽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是察觉到她的注视,男人忽然抬起头来,平静面容难掩眸中森凉笑意。   沈谣心口猛然一紧,是他。   她有些庆幸此刻自己带着帷帽,那样森寒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一瞬便转开了。   沈谣的低垂着头,脚步却不由快了几分。   这时厅堂里一桌客人起了争执,喧闹的争执传入耳中。沈谣抬眸看去,见一衣袍华贵的中年人正拉扯着一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语声咄咄指责对方偷了他的钱袋子。   粗木衣衫的年轻人,面露窘色,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释着。   沈谣的目光落在身着华服的中年人领口露出的里衣,暼过男子同桌坐着的三人,落在桌上的两盘菜上。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手指快速拂过耳垂。   身后的青竹没料到沈谣会突然顿足,一时不察险些撞在沈谣的身上。   “我的耳坠子不见了,许是丢在方才的雅间里了。”沈谣将手中藏着的耳坠子塞入袖中,轻声道。   青竹一看果然六姑娘右耳的青金石的耳坠子不见了踪影,她忙自责道:“是奴婢看护不周,姑娘在此稍候,奴婢这就寻来。”   姑娘家的随身物事若是被有心人捡去,怕是会污了小姐名声。青竹自是不能马虎,她记得姑娘离开雅间时耳坠子还在的,想必是刚刚出来的这一路上丢的,应该还在走廊上。   “我随你一道儿去。”说话间沈谣已转身跟上青竹的脚步。   便是在她转身的一瞬,华服中年男子将年轻人一把推了出去,口中骂道:“狗贼,偷东西还不认,我打死你!”   年轻人被推身子倒飞出去,身子轻盈的仿若一只风筝,那只‘风筝’在半空中陡然扭转身子,袖中寒芒乍现,径直飘向临窗那桌的紫衣人。   紫衣人仿若未觉,依旧如山岳般稳稳坐在桌上。握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扬,那杯水便泼在了恰好飞来的年轻人脸上。   明明是那样快的动作,在沈谣的余光中却清晰地看到了酒水泼在年轻人圆睁得眼睛上,茶渍沾湿了他浓黑的睫毛。   紫衣人出手如电,捏着他握匕首的腕子,用力一扭,匕首脱力飞出,直直地飞向沈谣的方向。   在那快如闪电的一瞬,沈谣脑子里一片空白,耳畔听得一声清响,纷乱尘色里展开一抹素色,水蓝色幂篱飘然落下,旋飞的薄纱翩跹成一只蝴蝶,轻轻地落在刀光剑影里,于如波涛的喧闹中辟出一隅静谧。   “叮”地一声,匕首插入了对面的门板上,沈谣眨了眨眼,鬓边一缕青丝缓缓飘落,跌入尘埃。   沈谣再顾不得身后的刀光剑影,瞪大的眸子里满是惊慌无措,脚步凌乱地朝着哥哥沈翀的方向奔去。   雅间的沈翀听见了动静,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从来沉稳的他,竟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匆匆奔出门外,纷纷扰扰的血影中,他看到那一抹水色素颜,裙裾翩跹,青丝飞扬,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惊惶无助。   他伸出手臂,她便如倦鸟一般飞扑入怀。   落在沈翀怀中那刻,沈谣急促跳动的心才缓缓落下。   沈翀看了一眼血雨腥风中仍坐在桌前喝酒的姬如渊,唇间划过一抹冷意,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凛冽寒意。   锦衣卫杀人从来不讲究美感,在场九名刺客很快便被收拾干净了。   “大人,九名刺客七人已伏诛,剩下两个重伤。”陆千户在杀完人后,命锦衣卫的人收拾了下凌乱的战场,以便自家主子能够继续悠闲地坐在窗边吃酒看美人。   “杀了。”姬如渊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陆千户手起刀落,剩下的两个重伤的刺客随即命丧黄泉,甚至连咒骂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陆千户心知,镇抚使姬大人仇家遍地,对于这种规模的刺杀,一个月总能遇见几回,早已没有兴致审问背后的人是谁,况且即便不审,陆千户也从他们身上猜出了身份。   “姬大人好生威风。”沈翀脸色很不好,双眸微微眯着,看不清其中神色。   姬如渊没有说话,目光越过沈翀,落在他身后的沈谣身上,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些许审视。   “你认识他们?”姬如渊的声音很冷,但是清冷中又偷着一股子慵懒。   那感觉便似寒风凛冽的冬日里,窝在火炉旁半眯着眼的猫咪。   沈翀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微微挪步挡住姬如渊探究的目光。   “并不认识。”沈谣心中明了,姬如渊在怀疑她,她只需要严明立场,并不需要解释,她不是他的犯人或是下属。   姬如渊并未再追问下去,那丫头虽然带着帷帽但是先前她的注视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尤其可以确定她是在看到刺客之后才忽然改变方向的。   沈翀咬牙切齿道:“姬大人,舍妹因你而受到惊吓,况且妹妹身子弱,若是有个好歹……你不打算补偿则个吗?”   姬如渊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出口道:“我没钱!”   沈谣听出这声音中透着一股气急败坏。   “妹妹,走!想必父亲这会儿也回来了,咱们这便去说道说道。”沈翀说罢便带着沈谣打算出门。   刚走到楼梯口,姬如渊忽然喊道:“慢着!”   沈谣诧异地回过头,见他磨磨蹭蹭地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见沈翀仍不动,便又摸出了一张,随即厉声道:“再多了也没有。”   沈翀这才缓步行至桌前,将那两张银票捏在手中,食指轻轻一弹票面,笑眯眯道:“姬大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抠门得紧。”   “来,妹妹,这二百两银子便拿去买些脂粉,打扮打扮,不能辜负了姬大人一番心意。”沈翀开心地大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倒是有了几分孩子气。   “小瞎子!”姬如渊黑着脸,盯着沈谣将银票塞入荷包,气得拿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了一口,这一口灌得急,竟岔了气,连连咳嗽了几声。   便是沈谣也不由弯了弯唇,前不久被姬如渊惊吓的恐怖记忆竟烟消云散了。   及至两人走出老远,沈谣依旧能感觉到一道儿打量的目光,正是姬如渊身侧的那位千户大人。   陆千户摸了摸下巴,皱着眉道:“这沈家的姑娘瞅着怎么有些眼熟?” 第13章 太子妃   回程的马车上,沈翀便说起了姬如渊的几桩事儿。沈谣这才知道这位位高权重、杀人如麻的镇抚使大人乃是贫苦人家出身,小时候受过穷挨过饿,因而特别看重银钱。   至于他为何会在哥哥三言两语下乖乖拿出钱来令她很是不解,她能明显感觉出来姬如渊此人很是孤傲,甚至可是说是目中无人,他根本未将哥哥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放在眼里。   询问之下,沈谣方才知晓,原来是锦衣卫年前向户部报的银子,这几日便要落实了,爹爹掌管着户部,姬如渊此时舍不下这二百两银子,他日丢下的便是几万两。   沈谣觉着自己怕是与京城犯冲,这才回来没多久,每次出门总有意外发生。而沈翀也很内疚,是他的疏忽令沈谣陷入险境,若是再犯了病,他怕是要内疚一辈子,遂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日后遇到美食都要给妹妹留一份。   今日国公爷在家中用晚膳,是以沈谣也留在了主院用饭。与长辈们用膳都讲究食不言,规矩也大,好在沈谣一向沉默惯了,又存在感极低,倒也没觉着不自在,反倒是年龄小的沈谚坐在椅子上拧来拧去,指着盘子里的菜要嬷嬷给他布菜。   沈翕素来疼爱幼子,见他这般行径,不由蹙了蹙眉。   周氏一早便注意到夫君的神色,忙拉过沈谚的手道:“谚哥儿吃得差不多了,娘亲带你下去洗漱。”说罢用力握了握沈谚的手。   沈谚还没吃饱用力甩了甩手,恰好撞到了桌上的碗,白瓷碗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汤汁散了周氏一身。   “哎呀,你烫着了没有?”周氏不顾身上的脏污,连忙拉着沈谚的小手查看。   沈翕冷哼一声,重重将碗搁在桌上,这下子一桌子人都不用吃饭了。   沈谚被父亲这一声吓得一个哆嗦,缩在周氏怀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你瞧你将谚儿娇惯成何模样了!”沈翕自己也疼爱幼子,但他并不想将儿子养成刁蛮任性的纨绔子弟。   周氏低声道:“老爷,谚儿还小。”   沈翕面含怒色,“小什么小,翀儿像他这么大都会骑马了,便是慧儿……”   最终沈翕被沈谚及周氏的哭声吵得不耐烦,将两人都赶了出去,独留下了沈翀。   沈翀原以为父亲知晓了自己与武安侯府的事儿,谁知父亲一开口便令他惊诧不已。   沈翕道:“今日太子与我交谈,言辞间似是要与我国公府结亲。”   “可还有转圜的余地,以妹妹之才为太子侧妃怕是委屈了。”沈翀并不觉得妹妹嫁入帝王家是件多么显贵的事儿,反倒是更担心沈慧的感受。   沈翕却是叹了一口气,“是正妃之位。”   “这、父亲说的可是真的?”沈翀大惊之余,说话声音不免大了些。   无怪乎他惊讶,自大周建朝以来,太子妃、皇后、太后皆出自关陇秦氏,只因梁□□留下的一道共拥江山的祖制,历代大周皇后皆出自秦氏,皇后之子须立为储。   早在前朝末年,□□从起兵到登基为帝,多仰仗秦氏兄弟,尤其秦氏族长李敦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的大半江山都是秦氏打下来的,当年□□与秦氏携手攻入旧都,事后秦氏主动退让称臣,□□感动之余许诺秦氏万世封侯,并留下了共拥江山的祖训。   近两百年来,皇室谨遵□□遗训从无例外,唯一那么一次。先惠昭太子坚持立大将军之女程氏为妃,后来便是“重阳政变”,太子与汉王被诛杀,皇后嫡次子安王继位,再次迎娶秦氏女,立秦氏为后,生下当今太子。   如今太子又要步先太子后尘迎娶非秦氏之女为后,其结果可想而知。   若是沈翕应下太子之请,便是与整个关陇秦氏为敌。   数百年的累世经营,秦氏子弟遍布朝野,便是皇权也有所不及,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岂是一个魏国公府可以对抗的。   当今太子比沈翀小两岁,今年刚满十八岁,前不久已有朝臣请旨为太子娶亲,关陇秦氏之女不久便至京城,满朝文武皆知太子妃必出自秦氏。只是沈翀没料到太子会中意沈家女,毕竟皇后娘娘一直属意的人选是自个儿的亲侄女秦沐晴。   眼下国公府适龄的姑娘唯有二姑娘沈慧和三姑娘沈媺,但沈媺是庶出自是不必考量,二房四姑娘沈茹虽也是嫡出,但他父亲官职低微。   不等沈翀说话,沈翕又道:“你与武家姑娘的亲事也要尽早办了,总不能落在自个儿妹子的后头。”   沈翀抿了抿唇道:“太子妃之事,请父亲三思。”   他已贵为一等公候,无论是哪个皇子登位,对沈家来说都是一世的荣宠,可若是与太子结亲,就真成了太子党,从此后便是疾风骤雨,前途未卜。   “不管旁人如何说,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便是,咱们沈家素来只忠于陛下。”沈翕深深看了长子一眼,便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沈翀不动声色地看了父亲一眼,心中不由想起一桩事儿来,父亲在幼年时曾是先惠昭太子的伴读,后惠昭太子被人污蔑谋反,为先皇诛杀,今上登基后为其昭雪,对国公府更是宠信有加,甚至比先皇在世时更甚。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那狐狸老爹是怎么做到让主子深信不疑,这一点让他很是佩服。   武安侯府。   武清炜将妹妹接回府中,径直去了母亲的院子。   侯夫人听到下人禀报,正纳闷儿儿子和女儿怎会一道儿来。也就是下人话音刚落,武清炜便进来了,他铁青着一张脸,手掌箍着武清霜的胳膊,将她拖到了侯夫人面前。   “你怎么如此粗鲁地对待你妹妹,这满院子里的人都看着呢,她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侯夫人急忙上前扶起大女儿,哪知儿子依旧没有松手的打算。   迎上母亲责怪的目光,武清炜冷嗤了一声:“她还有脸嫁人,你倒是问问她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侯夫人直觉事情不简单,见自个人女儿青白着一张小脸,只掉眼泪,却仍是不肯说。   “你们都下去。”侯夫人只留了自己的奶娘王嬷嬷,其他人都退下了。   见人都散了,侯夫人忍着心中的焦急,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到底怎么了?”   武清炜深深吸了几口气,咬牙道:“她做的那些事情我都说不出口,一个堂堂侯府的嫡千金在明知有婚约的情况下还与外男偷情……”   既已说出口,武清炜便没打算替她遮掩的,毕竟这事儿沈翀已经知道了。   随着武清炜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口,侯夫人与王嬷嬷都已白了脸,侯夫人更是身子摇摇欲坠,尤其在得知武清霜偷情的对象正是陈御史家的嫡长子陈轩时,侯夫人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口堵着一块儿大石头,她就着王嬷嬷的手,颤抖着站起身子,捏着帕子指着武清霜道:“你哥哥刚刚说的可是真的?但凡有半句虚言,娘亲便为你做主。”   武清霜噙着泪水,不住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娘!我并没有偷情,我与陈公子只是偶遇……”   武清炜道:“住口!你预备拿这样的鬼话来欺骗魏国公吗?打量别人眼睛都是瞎的吗?”   侯夫人闭了闭眼,颤抖着声音道:“你与娘说实话,你妹妹与沈六姑娘的事儿是不是你做的?”   闻言,武清霜身子猛然一颤,眼中掠过几分惊慌。   在场几人皆是心细之人,何况一直紧盯着她,遂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便是武清霜后面再是否认,几人也不再信了。   “孽障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啊!”   侯夫人的哭声未歇,便听到门外响起一声惊呼:“三姑娘!”   武清炜连忙掀了帘子出去,正对上妹妹一双含泪的眸子,那张本来就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更是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她几步进了屋子,看见地上跪着的人,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下来,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   “你真的是我姐姐吗?”武清妍冲上去一把抓住武清霜,摇着她的胳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妹妹幺!你若是不想让我嫁给陈公子你对我说便是,我不会与你抢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不是我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武清妍哭得嗓子哑了,神情癫狂。   武清炜怕她出事,便趁机将她打晕了交给身后的嬷嬷。   他心里也很难受,这两个妹妹皆与他一母同胞,明明是那么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今日的事情瞒不住,两个妹妹都毁了名声,日后怕是不能嫁人了。   武清炜更不敢想象父亲知道此事之后会是怎样的雷霆暴怒。   翌日,武安侯府放出武大姑娘急病的消息,且一日病过一日,眼看着是要不行了。   外人不知道的是,武安侯府真正病了的是侯夫人与三姑娘,尤其是三姑娘整日缠绵病榻,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茶饭不思,药石无医。   武清炜知道自个儿妹妹病是真的病了,但并不是治不好,最大的问题是她一心求死。   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救不回一心求死之人。 第14章 钗头凤   武清霜则是被震怒的武安侯一脚踢伤了内脏,不仅如此,他父亲不及请大夫诊治,便要让府上的管事嬷嬷将人送去山上的庵堂。若不是侯夫人求情缓上几日,此时武清霜已然救治不及死在路上了。   便是如此,武清霜依然不死心,趁着侯夫人探视之际,让丫鬟偷偷给陈御史家中送信,想让陈轩带她走。   要不是武清炜发现的及时,这篓子便又捅大了几分。虽然他也想让陈御史在朝中颜面无存,但前提是不能以武侯府为筏子。   约莫是过了半个月,沈谣也听说武清霜被家里人送进了庵堂养身子。   武安侯府老夫人亲自来魏国公府赔罪,一并商议退婚事宜。   “清霜丫头身子眼看着是不行了,总不能一直耽搁着沈世子的婚事。”侯府老夫人言辞诚恳,话里话外皆是惋惜。   沈老夫人早已知晓侯府发生的龌龊事儿,面上却不显,只宽慰道:“清霜现下还年轻,说不得养几日便好了。”总不能她们这边刚退了婚事,那厢武清霜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眼下,届时国公府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侯府老夫人眼皮一跳,听出了沈老夫人的言下之意,叹了口气道:“昨个儿太医来瞧过了,说是身体底子坏了,怕是养不好了。”   沈老夫人亦叹道:“哎,这孩子也真是可怜!”   如此几番推诿,沈老夫人便应下了。   没过几日,武安侯亲自带了庚帖去见了魏国公,也不知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两人脸上俱是笑意。   沈武两家退婚之事虽然未曾公开消息,但知晓的人也不在少数,端看这些日子来国公府走动的贵妇们哪个不是带着适龄的闺女来的。   便是寻常沈慧办的闺阁小宴来的女子数量也比往常多出一倍不止,便是没有帖子的,也能寻找拐弯抹角的亲戚领了人进来。   闺秀们闲来无事,便会弄些个诗社、花会、扑蝶会什么的,有些个还给自己起了个雅号,便如前不久武安侯府参加武清妍生日宴的闺秀们,多是桃花七姝的成员。   沈谣初初听闻青禾说起这些,也是一阵好笑,这是效仿魏晋竹林七贤来着。   相比于武清妍搞得那些个名头,沈慧的诗社听起来倒是不错,名字叫“清溪吟社”。   这“清溪吟社”可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便是身份高贵如公主也是不行的,必须要有真才实学,这诗会提倡风雅,从事吟咏。诗社里的各个有才,人人有集。尤其是这诗会的每一届社长皆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求娶之人更是趋之若鹜。   沈谣之所以说这“清溪吟社”不一般,在于这诗社大力倡导女学,对于“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思想批判至极,每隔五年,诗社便会整理出一批最优诗词,编纂成册流传出去,有不少被朝廷收录,被民间广为流传。   沈慧今年方才十五,竟也出了一本诗集,名字叫《半笺》。她翻看过这本诗集,虽是闺阁戏作,难得的是构思清奇、情辞慷慨、婉约蕴藉。   今日原本是“清溪吟社”的一次聚会,却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扰了雅兴,沈慧脸色很是难堪,将这一干闲杂人等播给了沈谣及沈媺,沈谣不善应酬,因而她来不过是充个脸面,毕竟沈媺只是个庶女,由她一人应酬有失礼仪。一干事宜皆由沈媺操持,她只需要坐在她们身边发发呆就行。   虽说是发呆,但也听到不少新鲜事儿。   “我昨日随母亲去看了清霜表姐,没想到清妍表妹也病了,我瞧着与她姐姐也好不到哪里去,发高热都好几天,唇色青紫的吓人,这天气便是着夏日单衣依旧汗流不止,人躺在床上已是不能动弹了…… ”说话的人是沈谣认识,她曾在武清妍的生辰宴上见过,亲耳听见她叫武清妍表妹。   如此说来,生病的人是武清妍?沈谣不由回想数日前曾见过的武清妍,那日她面露病容,但瞧着好似风邪入体,怎会不过数日竟呈病危之势。   “真的?这武安侯府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两个嫡出的姑娘都病了,原本大好的姻缘说没就没了,也是个没福气的。”姑娘们嘴上说着惋惜的话,心里却在转着心思,围着武清妍的表姐周念月说来说去,不过是想知道点武安侯府的秘辛,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心思。若不然,怎不见她们哪个真的为其伤心,一个个有说有笑的,好似在讨论这朵花开得真是艳,今儿这天气真是好之类。   沈媺心知这些人心里打的是何如意算盘,面上依然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但她时不时瞧向沈谣的目光透露了自己的小心思。   武清妍生辰宴她随母亲一道儿被禁足在府,人虽没去,但武清妍在凌霄院闹得那一出她可是听说了。   这些人围绕着武安侯府又说了不少事儿,作为与流言有关联的国公府本应制止这些流言,但沈媺却似无知无觉般,仍由其说。   在沈媺再次看向沈谣时,竟直接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墨眸,黑白分明的让人无法直视。   沈媺转身避过她的目光,拉过周念月身旁的一位姑娘笑道:“还未恭喜妹妹令尊高升。”   亦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听说近日里京中广为传唱的‘钗头凤’便是你父亲所书,剧中所书女子李思婉虽为歌妓,但义气照耀千古,羞煞须眉男子。”   “只是李思婉死得过于凄惨,玉钗封喉……”   “说的是呢,便是家母每一读之,辄觉酸泪盈盈承睫而欲下……”   因沈慧怕妹妹怠慢了各位官小姐,便将自个儿身边的一等丫鬟留在了沈谣身边,此时见沈谣一脸的懵懂,便小声提醒道:“这位孔家姑娘,父亲孔之议不久前由户部主事升任户部员外郎。”   旁人她兴许不知,这大名鼎鼎的孔之议沈谣还是知道的,这人乃是本朝有名的诗人、戏曲大家,而他最耀眼的身份应该是孔圣人的六十四代孙,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得到了今上的赏识,被授为国子监博士,御前讲经,撰儒家典籍讲义。   今日听得诸人对《钗头凤》的尊崇,沈谣不禁有些好奇,便打算哪日央求哥哥沈翀带他出府去听一出戏。   说起来也真是巧,不仅是她,便是姐姐沈慧也听闻了《钗头凤》的大名,央了母亲,请了戏子来府中唱一出。   戏台子搭起来后,老夫人携了一众小辈纷纷落座。   沈谣并不是爱听戏之人,她来听不过是好奇,此刻她的手中正握着孔之议的那册《钗头凤》,眼中望着青衣宛转蛾眉水袖翻飞,耳畔听得张鼓板激越丝竹婉转,心中更是百转千回。   身旁的夫人们个个噙着泪花,看得如痴如醉,沈谣的眉头却是月周月季,终是听不下去,假托更衣之名溜了出去。   青竹见自家小姐走的方向并不是恭房,而是自家院子,不禁问道:“如此好听的曲目,小姐怎的不看了?”   沈谣抿了抿唇,“我胆子小,不敢听。”   “啊?”饶是青竹一向谨慎持重,也被自家主子这一句给愣住了,听个戏怎么就不敢了,况且那青衣的扮相甚是好看,唱的是婉转缠绵,煞是好听。   沈谣仰头看了下日头,明媚光线穿过高高梧桐树的枝叶落了下来,她盯着瞧了一会儿,便觉刺眼。   捂了捂眼,沈谣摇头叹气道:“这孔之议官儿怕是做到头儿了!”   直至那抹鹅黄身影穿过曲曲红阑,消失在绿瓦红墙后,绿茵扶疏的碧树后才走出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魏国公沈翕,他身侧站着的正是世子沈翀,沈翕望着消失的背影,不由叹道:“若太子看中的是六丫头该多好!”   沈翀也说不出此刻心中滋味,他早知道六妹妹早慧,也并不想让她嫁入帝王家,此刻他有些能体会老夫人的那句‘天妒英才’。   正如沈谣所言,今个儿早上皇帝突然罢免了孔之议的官职,而这罢官的由头竟是秘而不宣的,上官对外也只说是耽于诗酒、废政务。   联想到不久前皇帝向孔之议索要《钗头凤》手稿的情景,以致沈翀在读完之后立刻便猜出了其中因由。   圣上破格提拔孔之议,为的是天下士子之心,曲阜祭孔为的是树立今上尊孔崇儒的政治形象。   而皇帝对孔之议的数次破格提拔,甚至将其放在户部委以重任,眼看是要跃龙门了,哪知他不务正业,耽于词曲,忙忙碌碌的去写这《钗头凤》,写就写吧,还写得那么惊天动地,写成之时,王公荐绅,莫不借钞,便是皇上想不知道都难。   这《钗头凤》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数度提及前朝旧事,暗讽当下朝局,又容易动人兴亡之感,尤其是由这圣人后裔之口说出,难免要令皇帝多出心结来。   难得的是沈谣慧眼如炬,能从一层层包裹的假象中,一眼看出真相。   如若真有这么一位玲珑剔透的太子妃在朝中打点,沈家又何愁不兴,可沈翀又怎么忍心他本就寿数无多的妹妹殚精竭虑的为家族付出。   可是,自此事之后,沈翀发觉父亲对沈谣愈发关注起来,时不时向家中的女先生询问沈谣的课业。   女先生的回答中规中矩,她口中的沈谣也并不比沈家其他姐妹有何不同,若真要说有何异样,便是她的寡言了。   沈谣不久后便听说了孔之议被罢官之事,这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好在今上并非噬杀之人,若弄出前朝那等文字贾祸之事,便是有伤天和了。   自知道武清妍病重之事后,沈谣便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病症。这日她终是下定决心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陪老夫人用过早膳便开口道:“祖母,我想去武安侯府看看三姑娘。” 第15章 小试牛刀   沈老夫人不由一愣,“武安侯府?”她不记得自家六丫头与武家姑娘有何交情。   “我听说她病了,便想去瞧瞧……”瞧瞧她是否真的如我猜测的那般并非风邪入体引发的高热不退。   沈谣后面的话在奶娘轻轻摇头制止下咽回了肚中。   她家姑娘的率真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便是这位待姑娘亲厚的祖母也不能例外,一次两次会觉着姑娘率真可爱,次数多了人们便会觉着这丫头天性凉薄,捂不热的。   便如此刻,姑娘若是真说了自己去探望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只是为了验证自己心中的一个猜测,旁人怕都觉着这人定是去看热闹的。尤其六姑娘与武家姑娘因坠楼之事心存芥蒂,这让人知道了六姑娘的目的,还不得唾沫星子怕人淹死,说她落井下石,心肠歹毒了。   想起这些,秋娘就忍不住心中难受,姑娘若是从小养在亲娘身旁,又怎会这般不通人□□故。   老夫人斜睨秋娘一眼,装作没看到,拉过沈谣的手,和蔼地说道:“你可与你母亲说了?待会儿去瞧瞧你母亲吧。”   周氏对自个儿小女儿不亲厚,老夫人是知道的,但她也不好插手此事。   沈谣之所以先来向老夫人请示,便是早料到话说与周氏听,她定要阻止自己去。   出了松鹤院,沈谣并未直奔桃安居,反而去桃安居一墙之隔的凌霄院。   见到自个儿一向深居简出的妹妹,沈慧很是稀奇,手中的团扇轻轻晃啊晃,绿窗外的廊下几只燕雀穿过重帘,惊落梨花纷纷。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有何事求我?”沈慧说话的态度是一贯的趾高气扬,明明是那么让人讨厌的轻慢姿态,偏偏她做来这般不同,骄矜中透着孤高,孤高中又卷着一股懒意,常人见了她多是自行惭秽。   但沈谣不会,她只是平静如常地开口道:“我想请你同我一起去武安侯府。”   “为何?去报仇?”沈慧蹙了蹙眉,她并不喜欢做痛打落水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沈谣抬眼:“看病。”   沈慧讶异:“谁?你吗,你还会看病?”   沈谣道:“久病成医。”   沈慧摸了摸下巴,点头道:“好吧,我陪你去,就当是还你上次的人情。”   两人随即一起向母亲请安,周氏问了两人去向,得知是去武安侯府,脸色登时就变了,拉着沈慧道:“你去那里作甚,你忘记她们上次是如何坑害你的了?”   沈慧撒娇道:“母亲说哪里话,上次只是意外,况且现如今武安侯府求着咱们还来不及,哪敢欺负您女儿啊!”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周氏生怕自己的女儿遭遇不测,苦口婆心地劝着沈慧。   沈慧深知自己母亲的脾性,耐心劝道:“武家姑娘病了,咱们这头就把婚退了,现在外头不定说咱们家如何呢!我与妹妹前去侯府探望也好打消了那些谣言,叫他们看看咱们国公府岂是那等刻薄人家!”   周氏心中微动,觉得这趟确实可行,但又忧心女儿受到怠慢。   最终周氏将自己身边几个孔武有力的丫头拨给了两姐妹,这才放行。   因耽搁了不少时辰,两人便商议明儿一早便去。   侯夫人听说是沈氏姐妹到访,一时神色难辨,若不是因着沈家,她两个好好的闺女怎就变成这副模样,尤其是妍儿,自打从国公府回来就一病不起,此刻竟是药石无医。   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要报应在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身上。   沈慧自是将侯夫人眼中的怨怼看在眼里,却装作若无其事般,上前对侯夫人福了福身子道:“母亲听说府上的小姐病了,便命我二人带了一些珍稀药材来探望,不知妍姐儿身子如何了?”   侯夫人听她问的是小女儿不由愣了愣,侯府对外一直声称病的是武清霜,她自是没料到两人竟是来看妍儿的。   “妍儿前几日受了风寒,不打紧。”侯夫人嘴上说着不要紧的话,手中捏的帕子却是攥得死死的。   沈慧直言道:“我想去看看她。”   “不行!”侯夫人言辞激烈,复又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善,连忙解释道:“我是怕给你们过了病气。”   沈慧自是听出侯夫人的抵触,她原不喜欢强人所难,看与不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偏偏沈谣定定地瞅着她,似是她不帮忙,就打算自己闯进去。   “不妨事,往日里我与妍姐儿是手帕交,关系最是亲厚。她病了,我岂能过门而不入。”沈慧嘴皮子一向利索,纵然两人前几日闹翻了,她依旧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违心的话。   侯夫人说不过沈慧,只能允了,自个儿又不放心,带着几个丫鬟巴巴地跟着。走了几步又对身旁的丫头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丫头便急匆匆地走了。   一进屋子,沈谣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儿,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这屋子里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沈慧一进门便拿帕子掩了口鼻,她是真不想进去。   沈慧倒是面色如常,她径直走到了武清妍的床榻前。   待看清床榻上的人,沈慧不由心惊,才月余未见,这人怎消瘦至此,尤其是那脸色蜡黄如纸。   沈谣上前两步,当即就掀了被角,侍立在侧的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拦。   侯夫人呀紧走几步挡在了沈谣的前头,惊道:“沈六姑娘这是何意?”   沈谣抬眼,正色道:“我学过医可以为她把脉。”   侯夫人哪里会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会医术,只当她是寻机报复,凄声道:“沈姑娘,不管是霜儿还是妍儿都已经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了代价,你们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侯府的面上,放过她们吧。”   沈谣认真道:“我真的学过医,我师傅是神医孙不弃。”   便是她说得天花乱坠,侯夫人依旧是不信的,她护在武清妍的床前,冷着脸道:“六姑娘再这般无理取闹,就休怪我无礼了。”   沈慧眉心一突,她可不想明日成为小姐贵妇们的茶后谈资,要是送礼被人撵出去实在是太难堪了。   她正要开口阻拦,门口却响起了一道儿清亮的声音:“姑母,六姑娘也是一片好心,你便是顾忌着表姐的身子让六姑娘把把脉又不会少块儿皮肉,何须紧张?”   沈慧循声望去,见一容貌昳丽的素服少女掀帘而入,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八幅湘裙划过屏风翩然而至,隐隐带来一股香风。   沈谣认出了此人,正是不久前来府中做客的众位姑娘之一,信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周念月。   “你们莫要生气,我姑母也是关心则乱。”周念月身后跟着两个丫头,其中一人正端着红木托盘,上面正放着黑漆漆的一碗汤药,她接过汤药坐到拨步床前,对床上的人轻声道:“你且吃一些,不吃药身子怎么会好呢!”   床上的人虽然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羽睫却轻轻闪动了一下。   侯夫人哑着嗓子道:“妍儿,你就听你表姐的话,多少吃一些。”   武清妍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抬手便推开了周念月手中的汤药,她是久病之人本就没多大力气,这一推不过是将药碗推开了几分,洒出一些汤药,恰好滴在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八幅湘裙上,污了一片梅花。   周念月捏着裙子,甚是惋惜道:“这么好的云锦,真是可惜了!我不管,妍儿你得赔我一条新的!”   沈慧原就听说这信国公府的嫡小姐是个性子跳脱的主儿,不想跳脱成这样。   武清妍似是没有听到,翻了个身子,将众人的视线隔绝在外。   周念月气的直跺脚,将手中的碗“哐”地一下放在床边的矮杌子上,红着小脸道:“你若是不解气,我将你姐姐拉过来,任你打骂便是。”   武清妍依旧不说话,倒是侯夫人有些沉不住气,她并不想让沈家姐妹在此看笑话。   “月儿你去歇歇,我来劝她。”侯夫人伸手便去端药碗,却见一双素白的小手先一步拿过了药碗,青花小碗趁的手指洁白如玉。   对上沈谣清凌凌的眸子,侯夫人翕动的嘴唇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沈谣说道:“若是我能说出这剂药中所有的药名及剂量,你便让我为她把脉如何?”   包括沈慧在场的诸人没有一个人相信沈谣的话,能尝出每一味药已经是非常难得,便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也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要说出每一味药的剂量,是以侯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沈谣将药碗放至鼻端轻轻嗅了嗅,轻声道:“石膏5钱,知母2钱,粳米1勺,甘草……7分,人参1钱,五味子……”   轻轻含了一口汤药,她细细品后继续道:“五味子10粒,麦门冬(去心)1钱,山栀1钱桂(去皮)5钱。”   侯夫人早在沈谣开口之后便让丫鬟将太医开的方子拿了来,甚至还将府中客卿云大夫请了来。   不仅是在场几位小姐便是云大夫也惊道:“你是不是看过药方?”   沈谣皱了皱眉,不予解释。   侯夫人却拿着药方说道:“不对,这药方里面没有桂皮。”   沈谣笃定:“我不会错。”   这时,云大夫身旁的小药童欲言又止。 第16章 病源之争   云大夫道:“你小小年纪有这般能耐已非常难得,错一处也不打紧,但是大夫治病救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厘之差便可致人死地,岂能知错不改。”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般与国公府的嫡小姐说话!”沈慧见云大夫咄咄逼人,自个儿妹妹跟个锯嘴葫芦一般一句话也不说,气得狠狠瞪了沈谣一眼。   侯夫人连忙打圆场,“云大夫也是医者父母心,只是话说得重了些。还望六姑娘体谅则个,这里空气逼仄,不如两位小姐到外间休憩如何?”   沈谣方才说出的药方与侯夫人手中的药方有出入,先前的约定便不作数了,他虽然嘴上没说,可侯夫人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沈慧并不想逗留在此,见侯夫人已给了台阶便想带妹妹回府,哪知沈谣一脸木讷,仍旧盯着武清妍。   见她不走,几人都有些尴尬。   “不对啊,我记得前几日太医来复诊之后,确实加了桂枝,想必云大夫忘了?”周念月察觉到药童古怪的脸色,骤然想起前几日来看武清妍时不经意听到了曹御医和侯夫人的交谈声。   侯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瞧着周念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责备,讷讷道:“是吗,我可能是忘了。”   沈谣道:“如此,前面的约定便可作数了。”   侯夫人木着一张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沈谣也不管武清妍反对与否,兀自拉过她的手腕查看,把过脉后,又让丫鬟将武清妍翻过身,翻开了她的眼睑和舌苔,最终轻轻出了一口气道:“我猜得没错,她是真寒假热之症,阴盛阳衰之象。此刻,三姑娘阴霾四布,阳光欲灭,唯有急于扶阳抑阴,温逐寒痰,方能救之。”   云大夫大怒:“荒谬!三姑娘分明是温疟,她脉浮大,身无寒但热,风湿热痹,壮热汗出,气粗烦躁,心营肺卫,白虎汤清营分热邪,加桂枝引领石膏、知母上行至肺,从卫分泄热[1],才是正解。”   沈谣亦冷笑:“云大夫看诊无数,竟是连寒热真假,都辨不出,若那方子有用,何以三姑娘吃了这许多日,身子不见得好,反倒愈发沉了。”   见云大夫依旧不服,她继续道:“她因阳气虚衰,阴寒内盛,阳气被逼于外所致,寒极则似热。你若自己观察,便会发现她虽表面身热面红,口渴咽干,然而仔细察看,便后发觉她身虽热但不高,四肢冰凉、喜穿厚衣;面红如涂脂,但仅限两颊;口渴却无饮水的欲望;烦躁不宁但禁之即止,浑身疲乏;脉虽浮大但按之无力,舌淡苔滑,正是真寒假热之症,应以大剂四逆汤,加上肉桂以急于温中回阳,连夜续服方可起死回生,舍此别无良法。”   自沈谣从祖宅回到京城至今,沈慧从未见她说过这么多话,不说别人,便是亲姐姐沈慧亦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那云大夫也是目瞪口呆,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侯夫人脑中不停回荡着沈谣说的那句‘起死回生’,抓着沈谣的胳膊凄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家妍儿命不久矣?”   沈谣眼眸垂了垂,缓声道:“三姑娘之病已至千钧一发之时,此时不救将回天乏术。”   侯夫人又将目光落在云大夫身上,后者只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此刻,侯夫人已将沈谣的话信了八分,抓着沈谣的手腕,未开口泪已落下,“先前是我不对,求六姑娘救救我家妍儿。”   沈谣并不端着,丝毫没有将侯夫人先前的挤兑放在心上,连忙吩咐丫鬟准备纸笔,她拿起笔,一气呵成,随即将药方递给侯夫人道:“这方子你也可以拿给别人看,真是仲景祖师所拟。”   侯夫人将药方一并给云大夫看了,云大夫接过后,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脸色依旧差极。任是哪个大夫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当众打脸,脸色都不会好到哪儿去,云大夫已经算是极有涵养的了。   云大夫离去前深深看了沈谣一眼,这才拿着方子去抓药。   倒是周念月不放心,在侯夫人耳畔嘀咕了几句,随即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便跟在了云大夫后面。   沈谣对着一切都漠不关心。   沈慧却多看了周念月几眼,没想到这丫头挺有心,若是云大夫怀恨在心,在药品上做手脚,这药就算喂武清妍吃下也是没用,到时候武清妍病情严重,武安侯府的人还不将一切罪过都算在了沈谣头上。   “这下好了,妍儿有救了。”侯夫人眼中含泪,嘴角亦挂着笑,只是这笑刚到一半就又凝固了。   “可是妍儿不肯吃药这可如何是好?”   周念月瞪了床上的武清妍一眼,恶狠狠道:“这有何难,捏着鼻子,给她灌下去。”   侯夫人苦着脸道:“之前也强喂过,可都被她吐了。”   周念月虎着脸,“吐了再喂,反正侯府又不缺那几个药钱。”   沈慧也被周念月的恶人姿态震得一愣,半晌方才道:“武清妍,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存心拿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便是你真的死了,看你那姐姐可会为你掉一滴眼泪。说不得便欢欢喜喜地嫁给陈家的大公子了。”   “沈二姑娘慎言!”这话说得侯夫人脸色铁青,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女儿便是再不堪,也不能容别人这般糟蹋。   周念月笑嘻嘻地附和沈慧道:“哎呀,二姑娘此言甚合我意,我这表妹真真是一根儿筋。”   这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将侯夫人气的也是不轻。她知道自个儿这表侄女心直口快,心眼儿不坏,况且她娘亲去得早,自小儿又是她看着长大,一直视作亲闺女待的。   沈谣坐在床榻前,端详着武清妍的神色,低低道:“你真的想死吗?被人放在密不透气的匣子里,四周黑洞洞的,到处都是虫蚁啃食着你的尸身……”   武清妍的身子微不可查的颤了颤,又听沈谣继续道:“我是不想死的,哪怕每日要吃很苦很苦的药,哪怕整日里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哪怕是明知道人固有一死,可总想着与老天争,能多活一日便是好的。且人活着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苦要为难自己呢?”   --------------------   作者有话要说:   [1]《金匮》卷上:白虎加桂枝汤 第17章 先苦后甜   武清妍慢慢地听着,紧闭着的双眼慢慢溢出泪来,划过脸颊无声落入枕中。   沈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侯夫人道:“让人准备干姜汤先喂她吃一些,她近来给她吃些温补易克化之品,以扶助正气。还有,时刻注意她寒热之变化,避免寒凝气滞、寒凝血瘀、寒伤阳气而演变成虚寒证,甚至亡阳之逆证发生。   前面说的倒还罢了,后面侯府人听得便有些迷糊了。   沈谣自是看出侯夫人的迷惑,便道:“罢了,将这些话告知府上大夫,他应是清楚的。”   说了一会儿话,丫鬟便将姜汤端了来。   侯夫人正犯愁如何哄她饮下,沈谣却接过碗,亲自端到武清妍跟前,轻声道:“待会儿吃药的时候,让人备下蜜饯,这样便不觉得苦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原本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的武清妍,居然自己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丫鬟连忙拿了靠枕垫在她的腰下,沈谣舀了一勺汤药送至武清妍唇下。   武清妍抬眸深深看着沈谣,眸子湿润且清亮,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坠入汤勺中,她启唇含下汤药,一口咽下,末了嘴唇动了动,虽然无声,沈谣却听懂了她要说的话。   谢谢。   侯夫人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了,她捂着唇低声哽咽。   沈谣一勺一勺喂她饮下,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拿起盛着蜜饯的碟子送到武清妍面前,她道:“苦过之后吃点甜的,人生百味一一尝过,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武清妍抬头瞧她,明明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仿佛这十年的酸甜苦辣已被她悉数尝过。   她有些懵懂捏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竟是从未有过的甜,从唇齿渐渐甜入心头,泪过两颊。   离开武安侯府时,天色已晚,国公府已多次派人催促二人回府,想来是周氏不放心两个女儿在侯府受到苛待。   忙了一日,沈谣已是疲惫不堪,羸弱的身子已不堪重负,出府的那一路几乎又由青竹将她搀扶着离开,路过暖阁时,沈谣抬眸一瞥,似乎瞧见往昔坠楼的那处站着一暗绯身影,以她的眼力本应将人看得一清二楚,奈何那人身姿诡谲,便似惊鸿照影,飞鸿泥爪,转眼便不见了。   难不成真是她眼花了。   马车上,沈谣疲惫地靠在车壁,头有些晕眩。虽然闭着眼,但她清楚地感觉到沈慧明目张胆的逼视。   “姐姐因何厌我?”沈谣睁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沈慧撇了撇嘴,将手中那柄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轻轻搁在沈谣下巴处,只那么轻轻一用力,那张冰雪般的小脸便落在了她的掌中。   “我呀,最讨厌别人比我好看,比我有才。”   沈谣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低下头,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你说谎,我容颜并不及你,才华更不值一提。”   察觉到她身子不适,沈慧收回了轻罗菱扇,将她身子挪了挪择了舒适的位置,又亲自为她端了茶水,选了一些软糯的糕点放在她手边。   沈谣今年虚岁十三,正是半大的孩子,哪比得过正值芳华的沈慧。可她不知的是,即便这般小的年岁,可她通身的清冷贵气,便是美人环绕,亦能让人第一眼便看到她。   这令一向众星拱月的沈慧很是不喜。   歇息过后,沈谣的脸色好了许多,头也不那么晕了。她捏着糕点小口吃着,忽而一阵风掀起了车帘,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沈谣便觉着有些饿了,口中软糯的糕点竟有些不能下咽。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便看到街角的一家铺子的牌匾上写着“虢国羊肉汤”,不大的小门面,里里外外坐满了人。   水汽蒸腾,肉香穿堂,那逼人的香味便是从这间铺子里传出来的。   沈谣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门外一张桌前坐着的男子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暗绯绸杭直裰,手中抓着一张葱油饼,正低垂着头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羊肉汤。   她视线极佳,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雾袅袅中乳白的汤色,嫩绿的葱花,以及男子筷子翻动间红色的肉丝。   袅袅香气中,那人抬起头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沈谣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车帘,隔绝了那道逼人的视线。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么方才在武安侯府瞧见的那抹暗绯身影便是他——锦衣卫北镇抚使姬如渊。   他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出现武安侯府内院?   姬如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唇角渐渐勾起一抹邪笑。   陆千户吃了一口羊汤,瞧着自家大人一副贼兮兮的模样,不由咂嘴道:“大人,你这又打算整谁呢?”   “吃你的饭!”姬如渊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事情查的如何?”   陆千户四下看了看,随口道:“那武安侯府管家蔡勇是姚兴死前最后见到的一个人,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排查过了并无嫌疑。此外,前些时日在侯府外盯梢的有两路人一路是陈御史家的大公子陈轩,还有一路是魏国公府的世子沈翀。”   “陈轩是为了与武家大姑娘相会,沈翀则是为了抓包。”姬如渊砸了下嘴道:“我刚刚去武安侯府转了一圈,发现府外的探子都撤走了。”   陆千户眼睛一亮,“不对呀,这陈大公子有问题,沈世子的目的在于退婚,如今自是不用盯梢了,可陈大公子不是爱慕武大姑娘,此时武大姑娘有难正是英雄救美的时候,怎么就把人手都撤了,难不成是陈御史从中阻挠?”   “蔡勇审的如何了?”姬如渊道。   “审了这许多日,刑具都上了个遍儿,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我瞧着他倒真不是北鲜的探子。不过他提到了一件事儿很可疑。”陆千户凑近了几分,低声道:“蔡勇说他那日出门在街上被一个小孩污了钱袋子,孩子的母亲给了他一个青莲色绣花荷包并亲手系在了他的腰封上。”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我询问他那女子长相时他竟然描述不出来,只记得那女人生的貌美。”   姬如渊问:“那荷包呢?”   “他说见过那姚兴之后,荷包就不见了。不过他还略微记得荷包的样子。”陆千户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姬如渊,后者拿过看了一眼便道:“没错,这荷包上的花乃是北鲜特有的银绒花。”   陆千户此时已猜出了事情的始末,想必姚兴的上线早已察觉姚兴暴露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他趁武安侯的管事蔡勇见姚兴之际,在锦衣卫密切监视下提醒姚兴已暴露,而姚兴在看到蔡勇身上绣着银绒花的荷包时知晓自己身份暴露,并趁机偷走了荷包,在蔡勇离开后便服毒自尽。   陆千户道:“那么这事儿便蹊跷了,姚兴的上线是如何知晓武安侯府的管事那日会来?”   姚兴乃是吴中有名的掌案匠师,武安侯府的宅邸便是他负责督造,那日暖阁栏杆松垮掉落,武安侯大怒便将罪责落在掌案匠师姚兴头上。   而管事与姚兴早就相识,长期在姚兴负责营造的宫室建筑中吃回扣,在得知武安侯震怒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向姚兴通风报信,这才有了后面姚兴被杀,锦衣卫追查了半年之久的北鲜细作线索中断。   回到信国公府的周念月,甫见到哥哥,便兴致勃勃地说道:“哥哥你不知道我今天在姑母家见到一个会医术的小仙女,忒厉害了些……”   不等哥哥问及,便滔滔不绝地将武安侯府中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予自家哥哥听。   末了,还忍不住问道:“哥哥,你说我现在学医晚不晚?”   年轻的信国公转了转轮椅,缓缓至少女的身旁,修长的手指抬起,后者连忙蹲下身子,由着青年将她因跑动而散乱的头发细细理顺。   青年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甚至衣服的每次拂动,都透着一股温和水润之意。   他笑:“不晚,只要阿月想学。”   只是,世上真有那样聪颖的姑娘吗?   信国公在心中想,多半是自个儿妹妹夸大其词。   一行人回到魏国公府,已近黄昏。   沈谣径直回了紫藤院,秋娘原是想提醒自家姑娘应先去看过国公夫人,但瞧见她疲惫的神色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简单梳洗后的沈慧去见了母亲周氏,随行的嬷嬷早已将武安侯府内院发生的事情说予夫人听。   “想不到六妹妹这般有本事,我瞧着比府上的客卿大夫还要厉害,便是那宫中的曹太医也被比了下去。”说话的是三姑娘沈媺,她向沈慧行了礼,便乖巧地退至一侧。   沈慧一进门便听见沈媺的这番话,偏首横了她一眼,目中警告之意显露无疑。   周氏见到女儿自是欢喜,拍了拍身边的暖席,忍不住问道:“来,坐娘身边来,你妹妹当真会看病?”   下人们说话自然都是中规中矩的,周氏听后仍是不大相信,觉着自个儿那病歪歪的小女儿见风就倒,哪里会有这等本事。   况且她自祖宅回到京城也整日不离药碗,又一向少言寡语,便是寻常的人情往来看着也不像个聪明的。 第18章 没人信   “你别听她们瞎说,妹妹这是久病成医,平日里多看了几本医书,恰好碰上懂得了,才说了几句,哪儿有下人传的这般厉害。”沈慧知晓今日侯府的时是瞒不住的,不说侯府那边,便是自家下人也封不住嘴。   妹妹年纪还小,又是名门贵女,本就常年养在府外,若是再传出什么神医名头,对她并非好事,闺誉受损不说,再被有心人利用治出个好歹来……   周氏这才歇了几分兴致,想了想对身旁的丫鬟道:“你派人出去打听打听侯府三姑娘的病情,可千万……”   可千万别把人给治死了,侯府嫡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有名有姓的贵女,她自个儿病死倒还罢了,若是吃了沈谣开的方子后死了,那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到时候沈谣的名声便毁了。   到底是从自个儿肚子里爬出来的,周氏纵然平日不太上心,但也不想她出事儿。   “母亲放心,六妹妹既能开出方子,定然是胸有成竹的。”沈媺上前几步,接过丫鬟手中端来的茶碗送至周氏面前,脸上是一贯的讨好与娇柔。   庶女对自己的讨好,周氏一直很受用,她并不接过沈媺手中的茶碗,只是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茶几,沈媺小心放下,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咦,原来三妹妹也在这儿,我方才竟没有瞧见。”沈慧敏锐地捕捉到沈媺身体一瞬的僵硬,以及眼底掠过的怨怼。   沈媺面色如常地笑了笑,“二姐姐,怎么六妹妹没同你一起过来?她若在这儿,母亲一问便知武姑娘的病情如何。”   经她一提,周氏也才想起沈谣未曾来请安。   其实平日里沈谣也不曾常来,周氏多半是不会问的,此刻倒真计较了起来,让一旁的沈媺只觉好笑,便是嫡亲的女儿又如何?该计较的时候一样计较。   沈慧一直便讨厌沈媺,庶女便是庶女上不得台面,平日里只知道钻营算计,弄得后宅乌烟瘴气。   “她方才本要来,是我拦着不让。她那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今个儿又劳神劳力,回府的这一大段路还是丫鬟搀扶着走回来的。”   周氏这才说道:“要我看啊,她日后还是少出府比较好。便在家里这么养着,我也能少操点心。”   沈慧嘟着嘴不依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正是爱玩的时候,您整日将人拘在屋子里,都要长出毛了。”   周氏依旧不大放心。   沈慧叹气道:“娘,你忘记上次武安侯府是如何编排妹妹的了?”   说起来沈慧也很是奇怪,她妹妹早夭之言不知是谁放出去的,明明只是身子羸弱了些,硬生生被人说成活不过及笄之年。   沈慧的目光在沈媺身上转了转,说不得这消息便是沈媺放出去的,这丫头素来心思不正。   出了桃安居,沈媺脸上的笑意立时便褪的一干二净,回到自个儿屋子砸了好几样瓷器才算是歇了几分怒气。   丫鬟战战兢兢立在一旁,个个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翠屏,你给我过来。”沈媺眯着眼,指甲用力捻着一张薄薄的口脂,艳丽的红色染红了细白的手指,仿若鲜血。   被叫了名字的丫鬟,身子一个哆嗦忙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媺的脸色,低声道:“姑娘您别气坏了身子,二姑娘到了议亲的年岁,想必很快便要嫁出去了,国公夫人耳根子软,到时还不是您说的算。”   沈媺为姨娘所生,身份差了些,但她姨娘去的早,她打小便养在周氏膝下,虽然比不得嫡亲女儿沈慧,却比自小养在外头的沈谣要亲近许多。   周氏素来耳根子软,能嫁入国公府不过是娘家有本事,她自个儿却并无多大能耐,若不是魏国公对女色不太上心,后宅相对清静些,加上老太太时不时地敲打一下,凭借周氏一人根本就管不过这偌大的国公府,便不说旁人,二房三房的夫人各个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年随着沈慧渐渐长大,其能耐远在周氏之上,有她帮衬着周氏,这才相安无事许多年。   沈慧自小便不待见沈媺,沈媺纵使有手段,可沈慧也不差,况且有嫡女的身份撑腰,纵然骄纵些,也有人护着,便是将她这亲妹子打了骂了,只要不过分,也不会有人责罚她。   她没想到的是,原本人前并不待见沈谣的沈慧,竟会在周氏面前回护沈谣,甚至当着众人的面下她的脸子,这让她十分不解。   “你去打听打听武安侯府那边的动静,我就不信她一个黄毛丫头真成神医了。”沈媺的气总算是消了一些,就等着明早看好戏。   这一夜沈慧睡的并不好,倒不是围着武清妍的病情,反是她自己旧病缠身,本就浅眠,因着病痛,整夜昏昏沉沉不曾睡踏实。   临近破晓,睡意方才沉了些。她身子弱,府中长辈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是无妨的,是以过了早膳丫鬟们也并未叫醒她。   同样没睡好的还有三姑娘沈媺,早早去老夫人那里问安,回去的路上得知自己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便三步并作两步回了院子。   “你的意思是说武家姑娘病的更重了?”沈媺声音不由高了几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那嬷嬷也是满脸喜色,笑道:“奴才那娘家侄子是这么说的,他昨个儿守了一宿,碰巧见到了去药堂抓药的小童,打听过后才知武家姑娘夜里吃过药后又尽数都吐了。”   正说着,丫鬟匆匆来报说是武安侯夫人来了。   “人呢?”沈媺目露喜色,武安侯夫人定是来问罪了。   丫鬟道:“正在前厅候着呢,夫人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   沈媺掩饰不住眼中喜色,匆忙带着丫头赶去内院的花厅。   武安侯夫人年氏这趟来国公府也是有些忐忑的,自家两个闺女不仅坏了大公子的婚事,又差点害了六姑娘的性命。她本也不想来,可是一想到自家苦命的丫头便硬着头皮来了,来时便已做好了国公夫人发难的准备。   “无事不登三宝殿,夫人来此所为何事?”自个儿女儿在武安侯府受人迫害,这在京中女眷圈中都传遍了,虽然是受害者,旁人说起时多是同情安慰,但国公夫人并不想出这样的风头。   “这……”瞧着国公夫人不咸不淡的语气,年氏原本想要出口的话便被噎了回去,她实在是张不开口。   恰在此时,门外走进来一十四五岁的少女,少女朝年氏福了福身子,径直走到国公夫人身旁,很是熟稔地接过丫鬟端着的茶盏伺候周氏用了茶水。   年氏认得这丫头,从前也来过侯府,正是国公府大房庶出的姑娘沈媺。 第19章 是非   沈媺嘴角一翘:“夫人可是为了我妹妹的事儿来的,她年纪小便是用错了药也不是有意的,况且也是您点头应允的,万不能出了岔子便一头全怪在六妹妹头上。”   “怎么会呢,我今日来是想见见六姑娘,不知可否?”年氏被沈媺一顿抢白,脸色便有些不好,她也是正经有诰命的官家夫人,被这么一个小丫头呛声,心中是有些恼怒的。   周氏本就讨厌年氏,如今听她意思是故意来找茬儿的,更是拉下了脸,冷喝道:“见六姑娘作甚,你是打算将人扭送到官府去吗?我看谁敢!”   她便是再不待见沈谣,那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便是自己掐死,也容不得别人指摘。   年氏听着话声不对,急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何时说过要为难六姑娘了,我只是有事……”   “来人啊,送客!”周氏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兀自起身离开。   沈媺蹙了蹙眉,她可不想事情这么快结束,正主儿都还未出场呢。   “母亲,您若此时离去,外面的人定要传咱们国公府与武安侯府交恶,有损您的名声,不如将妹妹叫来赔个不是,纵使武家姑娘有个好歹,咱们也不至于做那恶人,旁人也只会夸您深明大义。”沈媺连忙上前几步,在周氏身侧低声道。   周氏这才顿住脚步,心道若是此时自己只顾着护住沈谣,倘若武家那丫头是个命短鬼,世人岂不是要说她教女无方了,这可万万使不得。   “去将六姑娘叫过来。”周氏对身旁人低语了几句,慢下脚步对侯夫人年氏道:“你且稍作休憩,我已命人请六姑娘过来。”   国公夫人的这番变脸将年氏将要出口的怨气憋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张脸是青红交接,缓了许久才将这股不忿之气咽下,却是懒得再和周氏多说什么。   沈媺借着更衣的名头,出了花厅。   “将这东西交给宝瓶,且与她说让六妹妹不必着急,收拾妥当了再来。”沈媺从荷包里挑拣出几枚珍珠递给翠屏,又低声叮咛了几句。   翠屏对这档子事儿轻车熟路,便是沈媺说得含糊,她也听得明白。想必自家姑娘是想让六姑娘惹国公夫人嫌,但又怕她知道来的是武安侯夫人,知晓原委后托病不来。   只是看着手中的珍珠,她有些为难,夫人跟前的丫头那都是见过世面的,即便宝瓶只是个二等的丫头,平日里也被出手阔绰的国公夫人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这几枚成色尚好的珠子怕是并不能打动她,她有些为难,若是办不好事儿,回来八成又要挨自家姑娘的骂。   沈媺自是看见翠屏的神色,收紧荷包后想了想又从里面取出十两银子递给了翠屏,心中却骂道:养不熟的狗东西。   翠屏这才笑吟吟地收进袖中,笑道:“姑娘您就等着看好戏吧!”她心中思量着,待会儿将东西给宝瓶时,自己私自扣下一颗珠子也是不碍事儿的。   宝瓶人未到紫藤院便被翠屏追上了,两人一番嘀咕,待翠屏将东西塞入宝瓶手中,宝瓶脸上便挂上了喜色,“且叫你家姑娘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那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丫头翠屏吗?”沈慧远远瞧见连廊处站着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两人獐头鼠目的样子让人一见便心生厌恶。   她最是瞧不上沈媺的那些小心思,尤其这些年老是在母亲身旁撺掇,周氏干得好些糊涂事儿都脱不了她的干系。   最近又不知怎么地与沈谣不对付,整日里酸言酸语听得人心烦。   花厅。   周氏不停抬眼看向门口,神色已有些不耐烦。   沈媺察言观色,对身旁的丫鬟说:“你去看看六姑娘来了没?”   丫头领命离去,又是一盏茶工夫,遣去的人却迟迟不归。   “母亲,怕不是六妹妹又病了?”沈媺声音低柔,但语气中明显透着质疑。   周氏想到小女儿很可能以生病为托词不见,便是她这母亲的命令也当作耳旁风,怠慢至此,可有将她这母亲放在眼里,越想越气,桌子一拍便道:“我倒要看看她多大的架子,去紫藤院。”   话音方落,门外便袅袅婷婷走来一行人,为首二人并行,一明艳一清丽,艳者如桃李,冷者若冰雪,远远瞧去倒似日月同辉,正是世上最好颜色。   周氏一半的怒气在瞧见长女殊丽的容色时便消了一半,再瞧见年氏脸上的羡慕之色,心中不由又得意了几分。   “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母亲生气了?”沈慧眼中带笑,明媚的笑颜极具感染力,禁不住带动她人的笑意 。   “还能有谁!”周氏的眼风扫了一眼她身侧的沈谣,见她浅黛双弯,哀思凝滞,形容憔悴,倚在身旁嬷嬷身侧,颇有些弱不胜衣,楚楚可怜之意。   沈慧眉眼一横,瞥向沈媺,“你可是又惹母亲生气了?”   “二姐姐你可冤枉我了!”沈媺眸中浮光隐现,欲还嘴,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多年前的一幕。   茫茫的冰雪中,她一脚踩空跌入冰渊之中,彻骨的寒侵入四肢百骸,便是骨头缝儿里都是冰碴子。   在她苦苦挣扎求生,命悬一线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沈慧披着猩红的毛领披风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她,直至她彻底昏厥。   虽然后来她知道是沈慧在危急关头唤来了丫鬟将她从冰湖里救了出来,可她也永远忘不了沈慧头一日在公主府的赏梅宴上笑吟吟地说:“再过几日便是爹爹的生辰了,若是我也能在冰面上翩翩起舞爹爹定是高兴的,可惜我前几日扭伤了脚,怕是不能冰嬉了。”   回府之后便有丫鬟告诉她府里的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更有人撺掇她走冰起舞。   这一切也是在病好之后才想通,沈慧之所以害她,怕仅仅是因为自己在母亲那里说了大哥沈翀的是非,挑拨两人离心之故。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沈媺反驳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后背爬上一股森然的寒意,她虽然恨极沈慧,却也怕得要死。   她婉媚一笑:“姐姐怎地与六妹妹一道儿?”   言语中不易察觉的颤抖,唯有极为了解她的贴身大丫鬟听了出来。   沈慧并不理她,只是看向周氏,笑吟吟道:“方才见到母亲身边的朱嬷嬷便问了几句,得知有贵客到府便一道儿跟来了。”   两人一并向年氏见了礼,后者见到沈谣,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这才说道:“今日冒昧叨扰,实在是迫不得已。”   周氏嘴角露出讥嘲的笑,“人已经来了,你有何话尽管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头,你们侯府对不起在先,便是阿谣有何错处也是救人心切。”   自己的闺女便是再不好,也轮不到旁人指摘。   沈媺心中冷笑,今日武安侯府夫人找上门来,魏国公府六姑娘的名声算是毁了,名门望族之女名声大于命,一旦有了瑕疵便再无出头之日。   “夫人严重了,我今日来是有求于六姑娘。”年氏有些羞愧道:“昨个儿我家丫头吃了六姑娘开的药已是好了许多,今个儿还需六姑娘到府上复诊。六姑娘救命之恩,我侯府铭记于心,他日必当重谢。”   年氏说罢,屋中几人脸色各异,尤其沈媺惊疑道:“她不是把药都吐了吗,怎么就好了?你怕不是故意将六妹妹哄骗至府上好发难?”   “沈三姑娘怎知我家妍儿将药都吐了?”年氏心中不悦,这才过了几时,外人竟然打听到她府上内宅之事了,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昨个儿夜里她守了一宿,生怕武清妍出事儿,好在虽然吐了药,但大夫诊过后却说有救了。   沈媺尴尬不已,“我只是听别人说的。”   毕竟是有求于人,年氏并没有继续追究是听谁说的,反倒是巴巴地瞧着沈谣,诚恳道:“不知六姑娘意下如何?”   周氏愣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赶忙道:“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比得上宫中太医,你还是另求他处吧。”   年氏神色一变,慌忙道:“先前是我不对,求夫人看在我家老爷的面儿上,让六姑娘随我去吧。”   沈谣是有些犹豫的,原本复诊她是该去的,但她昨个儿已有不好的预感,春夏之交,她身子便有些不好,这几日里困乏无力,怕是又要久卧床榻。   “母亲便应了吧,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虽不是正经的大夫,既已插手,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沈谣难得见到这样的病症,一时也放不下,终是应了。   周氏明显有些不悦,沈慧适时出手,周氏这才应下了,临去时还瞪了沈谣一眼。   奈何沈谣是个榆木疙瘩,完全接收不到周氏的怨怼眼神。   沈慧放心不下,随着一道儿去了武安侯府。   武清妍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到沈谣眸中露出一丝光亮。   昨日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被人封在密闭的盒子里,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逼仄的狭小空间里,每一次喘息都逼近死亡,无以言喻的悲怆与恐惧令她无处藏身,指尖划在黑暗中发出喑哑的怪声,留下一道道抓痕。   黑暗中似有虫蚁慢慢逼近,在她的皮肤上缓缓爬行、啃噬……   她忽然就不想死了,她想念她的母亲,想念哥哥,甚至于害她至此的姐姐……   歇斯底里的挣扎与哭喊,在渐渐稀薄的空气中绝望,他的心已经滑向黑洞洞的深渊。   光,破晓之光,便是这样突兀的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她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跟我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可以劈开她周边的黑暗。   沈谣的两指落于武清妍纤细的腕间,浅谈的眉角轻轻蹙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露出几分柔婉的笑,“你且放宽心,若是调养得当,下月的端午咱们还能一起看南湖的龙舟竞渡。”   “真的吗?”武清妍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胭脂色,飞快地看了一眼沈谣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沈谣怔了一下,笑道:“乐意至极。”   无怪乎沈谣怔忪,实在沈谣这人乏味至极,知晓她的人没几个愿意与她玩乐,平日里没有一个朋友,收到这样的殷切的邀请还是头一次。 第20章 意外   回府的路上,沈慧想吃饴糖,马车便停在了赵记干果铺子旁。巧的是宁王府的马车恰好路过,为了避让,沈谣二人不得不下马车。   索性已经下来了,沈慧便带着沈谣去干果铺子一道儿去挑选果脯,这铺子是京城最大的干果铺子,尤其各式糖果点心做得甚是精致,而且味道也很出众。便是她们这些成日里吃惯了美食的官家小姐也推崇至极。   便是沈谣这不常出门的人,也有幸吃过几次,味道确实很好,她尤其爱吃这家铺子做的梨膏糖,许是她学过医,知晓梨有养阴清肺,生津润燥的效用,这才偏爱了几分,说来这梨膏糖她自己也可熬制,但味道总是不如这赵记做得好,甘而不腻,甜中带香,香中带鲜,含在口中,简直回味无穷。   沈谣随意选了几样,正要走,却听见自己丫鬟青画正与人争吵。   沈谣道:“何事?”   “小姐,梨膏糖只剩最后一袋了,店家已允诺给咱们了,这小子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抢了糖袋子,不肯给。”青画是国公府的丫头,便是在满是权贵的京城,也没几个人敢惹国公府的,是以青画遇到这种泼皮有些招架不住,一张小脸气得通红。   沈谣见对方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童,虽然皮肤有些黑,但眉眼却很秀气,并不似泼皮无赖之流。   青竹横了青画一眼,便对店家道:“还不着人把东西拿过来,是等着我们自己动手吗?”   能在京城经营这么大一个铺子,眼力劲儿还是有的,连忙叫了几个伙计把那小子按住了。   谁知这小子滑头得很,直接将手伸进糖袋子里狠狠捏了捏,几步扑到沈谣脚下,抽泣道:“这位贵人,我家中阿爷已病了数日,日日咳喘不止,今日是爷爷寿辰,我与爷爷相依为命,他将我养这么大,我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攒了许久的银钱换几颗糖果,缓解他几分病痛,求小姐将这包糖让给小的,求求您了……”   青竹将沈谣护在身后,瞪着面前的小资怒道:“给我抓起来了。”   “少在那儿装蒜,若你所言属实,你何不拿这些钱给你爷爷抓药,跑来这糖果铺子有何用?”这铺子里的糖果点心比之一般的铺子要贵上许多,这一包糖的钱都够寻常人家吃喝半月。   那小子眼珠子转了转,大哭道:“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一个小孩,明明是我先要的……”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人。   她虽戴着幂篱,但被人这么瞧着,也有些不舒服,淡淡道:“给他吧。”说罢,她转身便去了沈慧所待的雅间。   青画狠狠剜了那小子一眼,气呼呼地付了余下的钱,心中只道自家小姐太过心善了,若是旁人定将这小子抓起来狠狠打一顿不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青竹来报可以走了。   沈谣起身时,身子忽地一个踉跄,若不是青竹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这便要摔在地上了。   “小姐您身子若不是不妥,不如再休息片刻。”   连日的奔波,让她很是疲惫,本就欠妥的身子,大有不堪重负之兆。   沈慧瞧着她苍白的脸色也有些心惊,往日里只知这妹子身子差,不想就出了两趟门便有些摇摇欲坠。   “无妨,待回去吃两副药,再躺上几日也便好了。”青竹青画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赵记,向停在一侧的马车走去。   临至马车前,青画先爬上去拿了绣凳下来,青竹扶着她的一只手,沈谣抬起一只脚,耳畔一阵风过,她下意识地转头,尚来不及看清什么,整个人便被重重地撞倒在马车壁,胳膊一阵剧痛,脑子也有些昏昏沉沉。   恍惚间面上一阵凉意,她抬起头,面上的黑纱已偏向别处。   她便清晰地撞入了一双深邃狭长的眸子里,那人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飞奔而去。   空气中徒留一股梨膏糖的甜香,晕倒前她看到姬如渊追着先前抢她梨膏糖的那小子远去。   这一觉她似乎睡了很久,梦中红衣乌发的青年轻轻挑起她鬓边一缕碎发,轻轻呢喃:后会有期,小瞎子——   一股寒香扑鼻,冷冽中透着一股子渗人的凉意,那份凉顺着她耳垂直达心底,让她遍体生寒,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睁开眼已是翌日戌时,她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青禾红着眼睛将她扶起,青竹拿起药碗便要喂,沈谣摇了摇头,饮了几口茶,这才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不及沈谣询问,青画便将昨日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脆,末了气呼呼地骂道:“那小童最好让锦衣卫抓入大牢去!”   凡是入了锦衣卫大牢的人鲜少能活着出来的,便是出来的不死也扒层皮。   说起来昨日也是沈谣倒霉,先是被抢了糖果,而后又被对方撞倒,虽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力气着实不小,那一下将她本就孱弱的身子撞得不堪重负。   便是此刻,她动不动便觉浑身酸痛,尤其臂膀动一下便似针扎一般,好在并未脱臼,将养些时日便好了。   “便是没有锦衣卫,咱们也不能轻饶了他去,我已经让外门的小厮去查了,等抓到那小子非扒了他皮不可。”青禾亦是义愤填膺,为自家小姐抱不平。   沈谣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揉了揉有些晕乎的脑袋,便又躺了下去。   那小童究竟如何,她并不关心,并非她菩萨心肠决议放过那小子,而是她天生感情淡薄,这样的小事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况且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抓的人,岂是那般容易走脱的。   青竹见她神色疲惫,便将聒噪的几人撵了出去。待室内安静了,青竹犹疑着从袖中摸出一物,低声道:“昨日奴婢为小姐更衣时发现了此物。 ”   沈谣接过青竹手上的东西,细细看了看。   巴掌大的一块玉牌,通身晶莹剔透,浓淡适中、色调纯正,这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纵然价值不菲但在见惯珍宝的沈谣看来也不过如此。令她惊诧的是这玉牌上雕刻的图案甚是奇怪,一头威风凛凛的吊睛白虎,怒目而视,而它身上却缠着一条几乎与白虎腰身同样粗细的大蟒,大蟒同样的血口大张,锋利的毒牙几乎咬在老虎的脑袋上。   玉牌雕工绝佳,一虎一蛇皆是栩栩如生,只是如此奇怪的图案有何寓意,这玉牌又是从哪里来?   沈谣将玉牌凑近鼻端,一股梨膏糖的香气让她瞬间便明了,这玉牌乃是昨日小童的,难不成是他塞入她衣襟内的?   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梨膏糖之外,还有另外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苏合香,又似乎不是。   但她可以确定这玉牌应该那苏合香主人的,只因这梨膏糖香气浮于表面,而那淡淡的苏合香更像是天长日久的贴身温养所致。   昨日那小童衣着朴素,实不像这玉牌的主人。   沈谣道:“暂且将此物收着。”   沉沉夜幕下,幽暗的密室内,一灯如豆。   黏稠的血液遮住了孩子的眼睛,明明已是痛到极致,那小童却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   “快说,玉牌在哪里?”黑衣劲装男子冷声问道。   小童紧闭双眼,不住地颤抖,却咬紧牙关不说一言。   他被抓来不久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原以为随手偷的小东西竟然让这帮人如此兴师动众。   他隐约知道自己若是什么都不说或许还能苟活几日,兴许师傅知道了能想法子找到他。   原本坐在角落里饮酒看热闹的素衣丽人缓缓行至小童跟前,修长的手指拂过小童的面颊,慢慢转向他的脖颈。   “我记得你家中似是还有阿爷。”素衣丽人行动间一股淡淡的苏合香弥漫在空气中。   小童睁开眸子,眼前一片血红,映着面前人也似地狱修罗。   “玉牌……”小童的眸中浮现过一个头戴幂篱的清冷身影,喘息道:“今日我被锦衣卫追赶,玉牌、玉牌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闻言,素衣丽人瞳孔微缩,握在他颈间的手陡然用力,小童用力挣扎,双脚不停踢腾,不过片刻那双手径直垂下,脚也失去了动作。   素衣丽人随手一扔,小童便如破布娃娃般倒在地上。   黑衣劲装男子上前测了测鼻息,见对方已死,不由怒道:“星岚!你太冲动了,留着他兴许有用。”   “有什么用,能找的地方都翻遍了!锦衣卫已经注意到他了,今日若不是我发现得早,他早被姬如渊抓住了,留着他只会暴露我们。”被唤作星岚的素衣丽人不由捏了捏眉心,自玉牌丢失后他一直不曾好眠,原以为找到这小童便能找到玉牌,谁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黑衣人依旧脸色不善:“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大意,若不是你的疏忽,玉牌又怎会被一个孩子偷了去。”   闻言星岚额上青筋现了一现,终是默然无言。   那日为了给姚兴传递消息,时间仓促,只随意哄骗了街上一个小童配合自己将那枚传递消息的荷包戴在了蔡勇的身上。   也是他大意,万没料到这小童竟是个偷盗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贴身的玉牌偷了去。   那玉牌关系到一批暗卫的生死,万不能丢弃。   也怪他当日心慈手软,用完小童本该了结他性命,一时不忍竟酿下大祸。 第21章 偏爱   翌日,锦衣卫在一处破旧的民宅里发现了一老一小两具尸体。   “那小童名唤李小年十岁,父母早亡,与爷爷相依为命。”顿了顿,陆千户又道:“他便是蔡勇口中的弄脏了他荷包的小童,也是你昨日追丢的人。”   能从锦衣卫北镇抚使手中逃脱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对方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童。   姬如渊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熟知他的陆千户已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窥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李小年家中可有搜过,有何奇怪之处?”   “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陆千户知道此事关系甚大,想了想又道:“不过,李小年家中物件归置得太过齐整,我怀疑有人特意整理过。”   姬如渊道:“李小年被杀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他能认出为姚兴报信的那个女人;第二种可能,他手上握有那女人的把柄。”   至于是什么把柄,姬如渊心中已隐有猜测。   “第一种应该可以排除,连蔡勇这样的人精都认不出那女人,一个十岁大小的孩童又怎么会认得出,况且那日街上许多人,咱们暗查了这许多日也未曾查出那人样貌,况且李小年死前受过一番折磨,倒像是审讯,他应该是掌握了那人的把柄,只是他现在死了,也不知所谓的把柄有没有落到那女人手上。”陆千户有些头大,每每刚有线索便被人捷足先登,若是没有内鬼他名字倒着写。   一想到整日里生死相伴的兄弟里出了叛徒,他的脸色便有些不好,手上的绣春刀紧了又紧,气得他直想砍人。   姬如渊扫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凡是近日来与李小年接触过的人全都抓起来审。”   陆千户:“会不会有点兴师动众,毕竟前不久御史台联名弹劾锦衣卫滥用职权,依势作宠。”   “锦衣卫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衙门,你只管去做。”   如果说东厂皇帝脚边的一条狗,那么锦衣卫便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刀指向哪里还不是主人说了算。   御史台弹劾得再厉害,皇帝不松口也是瞎蹦跶。   当今陛下擅权专政,如若不是对朝臣的猜忌,又岂会有锦衣卫、东厂今日的如日中天。   姬如渊不怕弹劾,从他成为锦衣卫北镇抚使的那日弹劾就没有停歇过,也正是因为这不歇的弹劾才让陛下放心。   近日他隐有不安,直觉此次的细作案不简单,怕是要出大事儿,若不能尽快查出幕后主使,恐有大祸临头。   病了这许多日,从前寂静的紫藤院反倒是热闹起来了,探病的人络绎不绝,连平日里不怎么接触的姨娘都来凑热闹。   “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林锦瑟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将本就拼命挤出来的泪水压了压。   沈谣虚弱地点了点头,青竹这才将人送了出去。   人一走,青禾忍不住撇了撇嘴,嘟哝道:“这表小姐也忒会做戏了,每日里巴巴地来,仿佛与咱们小姐是多亲近的关系。”   府中上下谁不知六姑娘为表小姐乱点鸳鸯谱的事儿,背地里都说六姑娘傻,还不都是这表小姐作出来的,是以紫藤院上下皆不喜林锦瑟,偏偏这人为了好名声日日来做戏。   林锦瑟方出了寝室便看到小堂屋里站着的沈翕。   沈翀今日穿了件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身姿修长,只是闲闲地站在那里,便有玉树临风之态、飘逸飒爽之姿,明明是很平常的小堂屋无端生出几分光华来。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沈翀回过头,只淡淡点了点头便又看向别处,丝毫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林锦瑟微张的红唇抿了抿,终是不甘地说道:“大表哥无需忧虑,妹妹的病也好了许多,将养些日子便能恢复如初。”   沈翀又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见他态度冷漠,林锦瑟的眼圈红了红,这下是真得要哭了。妹妹林锦玉瞧见她这模样,连忙将她袖子扯了扯,拉着她向沈翀行了礼,快速出了紫藤院。   林锦玉看了看姐姐的神色,犹豫道:“姐姐你莫不是真的想跟着世子吧,咱们这样的身份便是进了国公府也只能为妾,你忘记娘是怎么说的‘宁为贫妻,不为贵妾’!”   林锦瑟的脸又白了白,她自然是知道母亲不想让她为妾,但自入了国公府见识了国公府的权势与富贵,尤其是见到世子本人之后,她的一颗心就突突地跳着,叫如何甘心只做个平头百姓的妻子。   虽然只是个国公府的表小姐,可每次跟着姨母出席宴会,那排场那气势,尤其旁人的阿谀奉承,叫她如何不心生艳羡。   便是国公爷的几个姨娘吃穿用度比她的母亲也不差分毫,做高门姨娘又有哪里不好。   一想到那芝兰玉树的清隽模样,她便止不住自己的龌龊心思。   近日,她也隐隐觉察出姨母对她的纵容,兴许姨母是赞成她成为世子的贵妾。原本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哪知道自从沈谣戳破了她的心思之后,沈翀对她的态度倏地冷漠了起来,从前见着面还能如寻常兄妹般说说话,现在基本上躲着她走了。   她知道世家高门未娶妻之前是不能纳妾的,尤其是清贵之家的国公府,是以她猜想世子爷兴许是爱惜羽毛,顾惜名声,才处处避着他。   沈翀入门时,沈谣正吃着一碗肉糜粥,说实在的在清汤寡水了数日之后吃到肉沈谣的心里是很舒坦的,但待沈翀走近之后,沈谣愉悦的脸庞便有些挂不住。   挺翘的小鼻子皱了皱,眉头便拧在了一起。   太过分了!她在这儿清汤寡水,长兄每日里大鱼大肉,看看都吃了什么!   红油素肚丝、乳酿鱼、火腿鲜笋汤、糟银鱼……吃这么多不撑吗?!   好气哦!这般想着,沈谣便觉着口中的肉糜粥不那么香了,吃了两口便将碗放下来,盯着沈翀的目光生出几分幽怨来。   沈翀见自家妹妹水润的眸子幽幽地盯着自己,琥珀色的眸子圆圆的似猫儿一般,只是那眼底的怨怼让沈翀有些无措。   他平日里见惯了沉稳的沈谣,甫见这鲜活模样,眼中亦是一亮,只是没想到往日里老成的妹妹在生病时是这般可爱模样。   青竹见沈谣只吃了几口惦记了几日的肉糜粥,不由诧异道:“可是这粥不合胃口,我让厨房再重新做来。”   沈谣眼珠转了转,面无表情道:“让厨房做红油素肚丝、乳酿鱼、火腿鲜笋汤、糟银鱼。”   “不行!姑娘不可任性,孙神医早先便叮嘱过奴婢您生病期间务必饮食清淡。”秋娘自是知道沈谣这贪嘴的毛病,是以在她生病后便叮嘱过紫藤院的所有人不可偷偷为六姑娘准备膳食。   听到沈谣口中的红油素肚丝、乳酿鱼、火腿鲜笋汤、糟银鱼,沈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怪不得小姑娘在他一进门就面露不善,敢情是怪他吃独食。   只是这丫头的鼻子也太灵敏了吧,简直是狗鼻子。若不是沈翀今日是在太白楼用的饭,他都怀疑小家伙派人打听了他的膳食。   沈翀下意识举起袖子凑到弊端嗅了嗅,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青竹熏香,并未有任何异味。   察觉到世子爷的举动,秋娘不由笑了笑道:“让世子见笑了,六姑娘打小便五感优于常人。”   沈翀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狗鼻子!日后怕是吃不了独食了。   “妹妹休恼!我保证待你病好之后带你去吃好吃的,保管你从前没吃过。”沈翀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那紧张的模样丝毫没有往日里清贵公子的端方,倒是叫沈谣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笑眯眯地应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末了,秋娘又端来一碗粥,沈谣只得默默吞下。   每每生病,她最头痛的不是吃药,毕竟任谁抱着药罐子长大也会吃药吃习惯的,她最不能忍的是清汤寡水的饮食。   许是有美食做引,她此次病好的快了些,往日里这一病便要缠绵病榻月余,此番不过是躺了七八日便好了。   终于等到沈翀休沐之日,沈谣早早便让青禾去请沈翀,生怕这人又被人拐跑了。   见到沈谣面上八风不动的样子,沈翀忍不住摇头,这丫头忒会装了,明明嘴馋得要命,偏装的没事儿人一样。   两人出门时碰到了沈媺,她身后跟着林锦瑟,瞧着是去往桃安居。   沈谣素来冷淡,几人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偏偏沈媺、林锦瑟对长兄沈翀敬慕不已,但凡能见着面非要说上几句不可。   沈翀平日里忙碌,除了偶尔考较几个弟弟妹妹的学问,并不时常见面。而沈媺一直想维护好自己与世子的关系,日后便是自己嫁人了也有个靠山,是以见到沈翀恨不得说上个几天几夜。   “夫子常说大哥书法笔力遒健,入木三分,如春林之绚彩。我字写得不好,可否拿哥哥的字帖练习?”沈媺瞧着沈翀的目光满是孺慕之情。   沈翀素来对弟弟妹妹照看有加,除了志趣相投的沈谣,对其他兄妹皆是一视同仁,尽管他有时候瞧不上沈媺的惺惺作态,但作为长兄有教导之则,有时也会耐着性子暗示几句,毕竟沈媺是女子,面皮薄,不可说得太过,许是他说的委婉,沈媺从未放在心上。   虽然急着要出门,但是沈翀丝毫没有敷衍沈媺的意思,依旧认真说道:“我的字体对腕力要求很高,不太适合女子练习,回头我给你找一幅卫夫人小楷。”   沈媺垂眸,浓黑的羽睫遮住了眼底的那份不甘,小声道:“谢谢大哥,我日后定勤操书法,搦管不辍。”   沈翀淡淡道:“好了,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 第22章 千面面馆   二人执了辞礼,沈媺临去时不由瞪了沈谣一眼,同样是亲妹妹,为何对沈谣就不同,况且她幼时常年不在府中与哥哥并无亲缘,何以她回来后哥哥眼里便没有了众姐妹。   若沈翀照旧待兄妹几个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偏偏沈谣不同,这便让其他几人生出嫌隙来。   林锦瑟绞着帕子,低声道:“六表妹可是招人疼,我看在国公府的一众兄妹里,六姑娘这份宠爱是独一份的,便是老夫人也对她怜爱有加。”   闻言,沈媺脸色有一瞬的狰狞,狠狠道:“还不是大家瞧她病歪歪的,可怜她!”   她心里巴不得沈谣早日病死算了。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说不上来对沈谣的这份怨怼究竟是因何而起,怕是从记事起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生了魔障。   从她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病秧子妹妹,真正有印象的还是她七岁那年的冬至日,那日下了大雪。   她听说从小离家的妹妹回来了,迫不及待地跑去母亲院子里等着,丫鬟通传的声音甫一响起,她便掀了帘子去看。   纷纷暮雪中,穿过月亮门的小女童被少年抱在怀里,一身火红兜帽下的小脸冰雕玉琢,清亮的眸子一瞬间夺取了天地之色。   路过小径时一枝娇艳的红梅斜刺里伸了出来,恰好别在了女童隆起的丫髻上,红色缎子系着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声响。   梅枝着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偏过头,唇角溢出一抹笑,那一瞬所有人都闻到了清冽的梅花香,看到了无边春色。   自那之后,她便发现大哥对六妹是不同的。   沈谣以为哥哥带她去的地方必然是清静风雅之地,哪成想马车七拐八绕地去了一处偏僻的小巷,马车在一处门店前停下。   千面面馆。沈谣打量着牌匾,朴实无华至极。   面馆不大的铺面,里外不过两间,随意的摆放着七八张桌椅,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人,伙计正擦着一张桌子,见有人来连忙迎了出去。   见来人衣着考究,相貌亦是不凡,顿时便拿出几分小心来。他家这面馆开张不久,又偏僻的很,平日来吃面都是附近的住户,且都是平头百姓,哪见过这般鲜亮的人物,心中也不由嘀咕,这些个富贵人家怎会找到这里。   沈谣来之前特意换了男装,她年岁小,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旁人瞧了也只会觉得这小少年生的如此漂亮,加之她平日里性子冷,自带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之气,瞧着倒是有几分少年人的老成。   在沈谣落座之前,沈翀自袖中摸出个帕子将椅子擦了擦。   她没想到哥哥竟是这般心细体贴之人,平日里骄矜的贵公子竟会来这样的地方,她不仅对这家厨子的厨艺生出几分好奇来。   沈翀见她自始至终未露出不耐或者嫌弃的表情,不由对这个妹妹又喜欢了几分,私心里将其引为知己,脸上的笑容亦深了几分。   “别看这面馆不起眼,这厨子的面食做的真叫一绝。”沈翀回过头对跑堂的伙计道:“两碗碗阳春面,一白一红。”   见哥哥说的这般讲究,沈谣不由奇道:“哥哥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沈翀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闪躲:“是朋友告诉我的。不过这家的面是真的好吃,这面馆的老板便是厨子,听说这人会做千种面,但凡你能说出来的他都能做出来。”   能与沈翀成为朋友的,自然非富即贵,也不可能会光顾这样的馆子,见他不愿说,沈谣便不再追问。   正说着话,跑堂便将一碗素净的汤面端了上来,沈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布袋子,取出一双箸递给她道:“这是新的。”   “这阳春面啊又称‘清汤光面’,虽然看着清汤寡水的,只一把面条,一点葱花,其实这面、这汤都大有讲究。这银丝面细而长,韧而爽,久煮不坨不糊,而且根根可数……”沈翀说到美食两眼就放光,论起各种吃食如数家珍,不知道的真当他是个厨子。   沈谣不由看了看碗中的面,果真如他所言,一个个又细又韧,不由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真的是汤净面爽,鲜香可口。   沈谣吃了一口,眯着眼睛道:“这面便是用梳篦打理过的青丝,清清爽爽。”   跑题的伙计见来了个老饕,不由在旁绘声绘色地说道:“客官一看就是讲究人,咱这阳春面的汤分两种红汤和白汤,白汤浇头用的是鱼汤,将鳝鱼的骨头油炸了之后,加上葱、姜、鸡,再搁上猪棒骨,熬成鲜汤。这红汤便是掺高汤与不同佐料,和料酒、绵糖调制而成,配上这面那味道美极,便似温和的春风拂过你的胃。”   正说着沈翀的面也来了,正是红汤的阳春面。   “我听你说的你家这面与南方的阳春面也并无不同,为何味道却鲜了许多。”沈翀在少年时期曾随老师一道游学,去过许多地方,自然也对各地的美食有所研究。   跑堂一副你问对了的表情,“有道是千人千面,不同的人做出来的饭自然也是不一样的,况且咱们这面馆的面、水、食材、火候都是有讲究的,只说这碗里的一点猪油,用的是纯土猪,选的上好猪板肉熬制……”   旁边一青年食客闻言悠悠道:“怪不得如此贵,在这儿吃一碗面在外头的面馆都能吃十碗了。”   沈谣闻听此言,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面馆没几个人,便是在座的几位衣着也不似清贫人家,只是这样偏僻又如此昂贵的面,老板不会亏钱?面馆不会关门吗?   似沈翀二人自是不在乎银钱的。   “吃吃吃!我叫你吃个够!”方才说话的那青年人一把扯下头上的巾帻扔进了汤碗里。   沈谣坐的位置恰好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青年人低头吃面时巾帻过长几次掉下来沾了汤汁,这人揽了三次,第四次竟然直接将巾帻扯下来扔进了碗里。   这番动作把店里仅余的几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沈翀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低声对沈谣道:“此人脾性很是火爆!”   知道你还说出来,也不怕别人揍你!沈谣不由腹诽。   跑堂的伙计忙笑道:“吕秀才,这面可糟蹋了!再给您重做一碗吧!”   吕秀才头发散乱,气得脸色通红,从袖中摸出一枚碎银子丢在桌上,气呼呼道:“晚上我再来吃!”   待这人走了,旁边有人食客问道:“这人真是秀才公?我瞧着怎么不像?”   也难怪他不信,这吕秀才不仅长得五大三粗不像读书人,言谈举止更像个武夫。   跑堂伙计不由唏嘘道:“谁说不是呢!说起来这吕秀才也是咱们这附近的一号人物,早前面馆刚开起来因价格贵,被附近的地痞流氓闹过几次,我爹每次都给些银钱打发了事,谁知这些人越闹越凶,眼看着面馆都开不下去了,若不是后来碰到恰巧来吃面的吕秀才,咱家这面馆都开不起来。”   那食客也是个包打听的性子,与跑堂的小老板唠起嗑来。小老板口才了得,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吕秀才如何一己之力打跑了十几二十小混混的场面说的是栩栩如生,一众食客都竖起了耳朵听,时不时还插上几句。   末了有人打趣道:“小老板这般口才,不去说书真真是可惜了!”   跑题的小老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笑道:“吃面吃面!”   沈谣二人也吃得尽兴,不仅吃了面,还免费听了一回说书。   “这家厨子做面食确是一绝,赶明儿我把人弄咱们府上。”见沈谣吃的满足,沈翀冲沈谣挤挤眼,一副我很懂你的样子。   饶是沈谣性子冷,也不由失笑,对沈翀眨了眨眼道:“谁能想到风流倜傥的安国公世子不爱美人爱厨子,怕是要碎了半个京城的少女心!”   “你这丫头,竟会打趣哥哥了!”沈翀握着扇柄轻轻在沈谣头上一敲,很是无奈。   自他与武安侯府退婚的消息传出,每日里都有冰人登门说项,便是随意出个门也能被狂蜂浪蝶缠的脱不开身,若不然他也不会躲到这偏僻的小巷来。   不过今日怕是躲不过了,他与人有约。 第23章 万卷楼   万卷楼是一间书画铺子,不仅售卖书画,不时也会举办一些文会。   这铺子坐落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万卷楼的主人正是天下文豪泰斗关之问的首徒宋温如,此人才高八斗,爱书如命,时人称他书蠹诗魔。   当朝太傅说亦说他状元之才,奈何此人不慕功名,竟不曾科考。   不久前宋温如联合大周的几位文学泰斗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复古运动”,他们主性情,反模拟,推崇李杜,不拘一格,对时下讲究雍容典雅,内容粉饰太平,卑冗委琐风气的“台阁体”深恶痛疾。   因宋温如是云中人氏,以他为首的诗歌流派便被称为‘云中派’,云中诗人更加重视的是对法度声调的掌握与粉饰太平的台阁体简直是水火不容。   今日万卷楼有书画会,沈翀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是想到妹妹的婚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只因今日太子殿下也会来。   说起来,一直有传言说这万卷楼便是太子的产业,旁人兴许不知道真假,沈翀却知这是真的。   “万卷楼藏书颇丰,三楼有阅书雅室,你随意挑几本书看看,我去去便来。”沈翀将自己的小厮沈墨留给了沈谣,自个儿径直去了四楼。   沈墨早得了主子的吩咐,遂细致地为沈谣介绍起了万卷楼。   “今个儿这万卷楼里挂了几幅前朝名人字画供人鉴赏,姑娘若是有意不妨去瞧瞧……”沈墨是家生子,与沈翀自小一块儿长大,对沈翀的心思有几分了然,这国公府的六姑娘从小养在外地,对京城的世家圈子不熟,再过几年她便要议亲了,若一直没有名声传出,恐影响她亲事,是以沈翀才带她来万卷楼与京中闺女多些接触。   沈谣与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自然猜不出沈翀及沈墨的一番心思。不过,她对这万卷楼却有几分兴趣,于是顺着沈墨的话便去了二楼。   左边雅间多为男客,右边多为女客。只是沈谣忘了自己今日着的是男装,径直去了女客这边,沿途中发觉许多女眷看着自己,低头瞧着自己身上的靓蓝色绫锻袍子才醒悟过来。   只是此番再要退回去就有些难堪了,她也不太想挤进男人堆里,便打算退回去。   谁知刚转过身,便听到身后有温软的女声道:“这位姑娘且慢走。”   沈谣脚步略顿了一顿,便继续往前走,她穿的男装,并不觉得那人是在叫自己。   哪知刚迈脚又被人叫住了,沈墨小声嘀咕道:“六姑娘那人是在唤您呢!”   沈谣回过头,见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穿着件胭脂红樱花薄绸衣衫,下套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其人面如满月,杏眼桃腮,笑睇之时美目流盼,见之忘俗。   沈谣不解地回头询问:“姑娘叫我?”   “自然是叫你,方才浅妤姐姐说你是姑娘我还不信,这么凑近一看果真是,我都看到耳洞了。”小姑娘说话一派天真烂漫,却将沈谣置于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下。   许多半是好奇半是轻视的目光里,沈谣读出了小姑娘的不怀好意,她蹙了蹙眉道:“我不认识你。”   说罢径直转身便走,倒是把身后一众看好戏的人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姑娘好没礼貌!   沈墨也是惊了一惊,忙低声道:“这位着胭脂色长衫的姑娘是晋王幺女寿安郡主,十分得帝后的宠爱,您还是……”不要这么任性的好!   “妹妹别走啊!”寿安郡主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话音未落沈谣前头的路便被一个身材健硕的胖丫头给堵住了。   沈墨倒是有本事将人一脚掀飞了出去,但是他不敢啊,毕竟是郡主的侍女,他这一脚下去估计自己脑袋就保不住了。   寿安郡主笑嘻嘻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不如姑娘随我们一道看看字画如何?”   沈谣回眸盯着寿安郡主深深看了一眼,后者下意识地别过头看向了别出。   明明自己比对方年长,个头也比对方高,不知为何被这双深色眸子盯着时会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见她迟迟不说话,寿安郡主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眼看就要发怒。   “快看是宋才子,想必他手中的便是今日的重头戏‘舟下建溪图’!”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方才还各自闲聊的闺秀们立马伸长了脖子看了过去,只是不知这些人看的是丰神俊朗的宋才子,还是宋才子手中那幅价值连城的‘舟下建溪图’。   沈谣并不想去凑热闹,却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着到了宋才子所在的那间客堂,客堂四周挂了许多书画,最中间那副便是‘舟下建溪图’,是前朝大画师孟元伯所作,此人被誉为‘画圣’,原本画作颇丰,却经百年战火,遗世之作不过寥寥,皆藏于皇宫内院或是顶级世家手中,能流传出世供大家共赏的还是头一遭,本朝文风炽盛,不惜重金抢购书画数不胜数,因而这些见惯了名画的世家勋贵才会这般趋之若鹜。   今日这幅‘舟下建溪图’便是公开出售的画作,   沈谣不禁看向此画,《舟下建溪图》 设色纸本,约莫纵一十五寸,横十寸,未经装裱,色泽深沉,边角已有破损。右上角引首题记为“舟下建溪图”,题识为“客航收浦月黄昏,野店无灯欲闭门。倒出岸沙枫半死,系舟犹有去年痕[1]。”。   “这幅《舟下建溪图》结体狭长,挺秀遒劲,不愧是画圣……”   “此画疏林水村,渔舟浅渡,远山近陂配轩得宜,水墨设色自然浑成,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说话的是一留着小胡子的中年文士,身边簇拥了不少人,言语间不乏吹捧之意。   沈墨跟在沈谣身侧,怕她胡乱说话得罪人,忙小声向他介绍道:“这人是国子监博士韩琦,与云中诗人不对付。”   韩琦为台阁体代表人物,自然与云中派的人相看两厌。   沈墨有预感,今日这《舟下建溪图》,必然会引发两派相争。不过要想从孟温如购得这幅画,不吐点血怕是不行。   在座诸人多是权贵,对此画势在必得者不少,是以听到各位文学泰斗对此画的品评皆露出喜色,仿佛已是囊中之物。   “不知云翁觉得此画如何?”宋温如笑容淡淡看向台阁体领袖之一,翰林院侍讲学士,东宫讲官李准。   沈墨又嘀咕道:“李准号云翁,博学多才,善辞赋,又精于书法,尤擅青词,且好品玩古董。”末了又补充一句道:“世子说此人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不是好鸟。   李准年过半百,鬓边已有华发,但身形挺拔,不显老态,看人时总是仰着下巴,一副倨傲模样。   “诗与画并臻妙境,此番名篇佳作不知云中仙客可否割爱?”李准对这画喜爱至极,面上却不显,仍是拿着鼻孔看人。   “就看云翁出不出得起价,另外这幅画乃义卖,所得善款均用于修筑黄河堤坝。”宋温如语毕,迎来一阵赞扬之声。   接下来的义卖进行的很快,最终拍得此画的人竟是李准。   想他一文士哪儿来这许多钱,在场不少人都露出好奇之色。   “你瞧瞧李准身边那胖子不是京城首富夏有财吗,我听说夏家老爷子一直在为独子聘请有才之士为西席,难不成……”   “真是没想到自恃清贵的云翁也会为金钱折腰!”   ……   沈谣耳聪目明,这些压低的议论声并不能逃离她的耳朵,她不由诧异地看了一眼那个大腹便便的夏有财,这人是不是傻,花那么多钱买个赝品。   对,没错,这幅画是西贝货。   --------------------   作者有话要说:   [1]方惟深 (宋)---《舟下建溪》 第24章 鉴画   义卖结束,宋温如命人将画从墙上取下来,递给李准。   在场不少文士对此画歆慕已久,皆嚷嚷着再让大伙仔细瞧瞧,李准也有显摆之意,故此将画展开,呈于案桌之上。   只是看着看着,突然有人“咦”了一声。   沈谣只远远站在走廊上,听到声音有些熟悉,不由瞧去竟是二姐沈慧。   此时有人小声嘀咕道:“这画似乎有些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话的是国子监博士韩琦,他与李准属同一文脉,又是好友,自是守望相助,好友刚刚拍得此画,后头便有人来叫板,他自是不悦。   况且这叫板的人正是云中派的中流砥柱黄维知,他怎么能不气!   黄维知倒也不气,他看了看方才出声的沈慧道:“方才我听姑娘惊疑,似是有所发现,不如说来听听。”   沈慧并不想出这个风头,见大家都瞧着自己,不由硬着头皮道:“孟画圣的画作线条圆匀流畅,行笔清劲有力,工而不刻,顿而不滞,如行云流水。反观《舟下建溪图》笔力软疲轻浮,构图过于拘谨,徒具外貌形似。而且细看之下,这图的用纸,似被涂染作旧。”   韩琦急道:“小丫头休要胡说,这幅画画幅长宽比例差异,以及山石、水岸布局和皴法样式的演变皆符合前朝文宗时期风格,便是这用笔结构、精神照应、人为天巧、真率造作无一处不真!”   另有云翁的拥趸跳出来骂道:“小姑娘没事回去绣绣花,别出来丢人现眼!”   “你再看看这题跋乃是书法名家顾之问所书,他的行书通常行列不够分明,且笔法以侧险取势,纵横奇倔,笔法瘦劲,这跋诗非顾之问莫属。”说话之人与李准一样皆好书法,对顾之问的书法知之甚深,自然不会瞧错,所以一口咬定对方是没事找事儿,见不得别人好过。   黄维知又道:“不知姑娘以为何?”   沈慧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笑意淡淡的宋温如,抬眸道:“我只是说此画非孟画圣所作,并没有说这跋诗非顾问之所题。”   韩琦怒道:“难不成你是说顾问之眼瞎认错了画,将这伪作珍而重之的收藏,还题了自己的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况且你小小年纪见过孟元伯的画吗?你若再口出狂言,别怪老朽翻脸不认人!”   沈慧自是见过的,他父亲的书房里就收藏着一幅孟元伯的真迹,她时常观摩自是对孟元伯的笔法很是熟悉。   韩琦已是怒发冲冠,好似沈慧要是再多说一句此画是假,便将她揪出去痛打一番。   “你!你这老呆瓜竟然骂我家姑娘!”沈慧的随侍大丫鬟樱桃同样气的双眼圆瞪,撸着袖子就要打人的样子。   眼见这书画鉴赏朝着泼妇骂街的势头奔去,沈谣不由上前几步,大声道:“这画确是假的!”   周遭静了一静,便是李准也有些忍不住想要骂娘。   沈谣在众人开口之前说道:“除了方才那位姑娘说的,我还有两点可以佐证此画是假的。其一,孟元伯的母亲名讳中有溪字,为避讳长者孟元伯的溪字会少一笔,此处有不少孟公留下的文章可以佐证。”   孟元伯乃朝廷官员,所书奏折及文章在皇家并不难寻。   闻听此言,李准已有些脸色发白,韩琦却仍是犹疑。   宋温如却适时开口道:“三楼的藏书阁里收藏有孟元伯的《画论》一书,想必能从中寻到答案。”   说罢他便命人去寻书。   沈谣又继续道:“其二,孟元伯之幺儿孟安中曾作著录,记载其父平生所绘画作,并无《舟下建溪图》,而且此人在自己的游记中,明确写到宋文宗建安十五年,孟元伯醉酒摔伤了右臂,此后再无画作传世。孟安中所作之书名为《名山游记》,此书二序,其一便是孟元伯。”   随后便是一阵议论一声,不信者有之,观望者有之,笃信之亦有之。   宋温如这才缓缓走入画前,对众人道:“《秘藏》一书中关于鉴定书画已有定论‘先观用笔结体,精神照应,次观人为天巧、真率造作,真伪已得六七分矣。次考古今跋尾、相传来历,次辨收藏印识、纸色绢素,而真伪无能逃吾鉴中矣。[1]’两位姑娘已从多方论证此画非孟元伯所绘,但此画先有书法家顾问之真迹,且原画作者匠心独具,意境清旷,景色淡荡悠远,笔墨层次丰富,已俱孟公之三分神气,实乃上品。”   这话自是安慰斥巨资买下《舟下建溪图》的李准二人,但这话显然安慰不到二人,尤其李准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倒。   不多时书童便拿来了孟元伯的书作,仔细翻阅之后果然如沈谣所书。不仅如此,在座也有人读过孟安中的《名山游记》,想起了书中序言及文中所述孟元伯与其出游的记载。   之所以没有人知道孟元伯右臂摔伤之事,盖因孟元伯一生名号太多,所绘书画不同时期钤印不同,因而前朝书法大家顾之问才会认错,也导致今朝见到顾之问字画的人便以为此画为真作,实因顾之问留世书法颇丰。   而知晓孟安中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很少有人会将他与孟元伯联系起来,实在是此人寂寂无名,而沈谣之所以会读到这些也是巧合,她时常翻阅游记,查阅花草树木,山川地质,为的是研习草药。   且她博闻强记,但凡看过便不会忘记,这才机缘巧合结了沈慧的围。   韩琦自然不会知晓这些,在他看来宋温如定是故意设局坑骗他们,此举便是毁了他们文人的风骨,其心可诛。   “好你个宋温如竟设局害我们,但我从未说过此画是真!”韩琦犹在狡辩,但在座之人皆是有眼睛的,哪个看不出来韩琦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便是李准此刻也强撑着脸面,咬牙切齿道:“此画意境幽远,又有顾之问题字,自是价值不菲!况且买画所出钱款皆用于修筑黄河堤坝,实是物有所值!当得、当得!”   台阁体众人见描得差不多了,便仓惶离去。临去前,李准回头看向宋温如的那一眼叫人遍体生寒,仿佛是被毒蛇盯着一般。   沈慧没料到沈谣会出现在这儿,更没有料到对方会出手解围,眸子微动,深深看向沈谣,轻声道:“今次我承你的情!”   --------------------   作者有话要说:   [1]明,张应文---《清秘藏》 第25章 挤兑   书画笔法结构以及意境,皆是见仁见智,她阅历尚浅,纵然知晓画是假的也很难说服对方。   “两位姑娘当真了得!”宋温如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旁。   沈慧施了一礼,垂首道:“不敢当。”   “我与鉴画一道并不擅长,也看不出画作的韵气,能认出此画皆因我看过孟安中的不少书作,实乃巧合!”沈谣并不想与宋温如寒暄,是以一开口便将人拒之千里。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懂画,你同我说便是鸡同鸭讲。   这意思够明确了,宋温如闻言一愣,复又笑道:“姑娘真是直爽!”   见沈谣不想与自己说话,宋温如便又看向沈慧,他目光温柔,人如其名,说话声音亦是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   “想必姑娘府中有孟画圣的真作,不知宋某可有幸一观?”   沈慧一愣,心道这人道是心思玲珑,思忖之下答道:“此画乃家父所藏,待归家后问过父亲,才能答复与您!”   “不知令尊是……”   沈慧黑如点漆的眸子抬了抬,低声道:“小女乃魏国公长房二姑娘。”   “原来是你啊!”宋温如笑的温软,这话仿佛是相识已久,只听他道:“有幸拜读过姑娘的《半笺》,却不知书名有何掌故?”   沈慧顿了顿,脸上浮起一抹胭脂色,道:“我曾在一处寺院前看到这样一副对联‘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但求半称心。’因为力求尽善尽美,于是便有了求全责备。我自知年幼,才疏学浅,万事不求全,过犹不及、半即为佳。”   沈谣听罢不由深思,她竟不知姐姐是有大智慧之人。这样的话师傅也曾对她说过,但沈慧却是自己悟出来的。   小小年纪,有如此思虑已是常人所不及。   不仅是她,便是大文豪宋温如也露出诧异之色,再看她时已多了几分欣赏。   到底是男女有别,宋温如并没有再说什么,客套了几句便走了。倒是素来骄矜的沈慧此刻小脸红扑扑的,倒似个娇羞的小丫头了。   见沈谣一直盯着自己看,沈慧冷哼一声,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你怎么会来这里?这穿得又是什么鬼东西?”   沈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鬼东西,秀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她的衣服很丑吗?   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沈慧便不再搭理她,径直朝先前的雅室而去,她与周氏姐妹一道儿来的,方才人多走散了,这会儿热闹都看完了估计这两人正在雅间等着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路过一处敞开的雅室时,被里头的寿安郡主叫住了。   沈慧见了礼,两人交谈了几句,寿安郡主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后的沈谣身上,挑着眉讽笑道:“这位便是你们府上的表小姐吧!方才见你品评名画说得头头是道,想必画功亦是了得。”   也难怪寿安郡主会误会,国公府的几个正经小姐她都见过,不久前听说来了两位表小姐,她便猜测这位身边跟着世子随从的姑娘便是表小姐。   寿安郡主此话一出,众闺秀看沈谣的脸色便有些不善了,谁让魏国公世子是半个京城闺秀们的春闺梦里人呢!   沈慧有心解释,奈何姑娘们太厉害,三两下便将沈慧拉进了雅室内。   待看到里头身着月白描金花淡色衫的少女时,沈慧便闭上了嘴,不打算揭穿妹妹的身份。   况且以妹妹那直率的性子,口无遮拦的嘴,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对手。   沈谣不揭穿是她说了这些人根本就不信,再者她也懒得说。   “怎么本郡主要你个商户女的画还折你面子了不成?”寿安就不信一个商户女的画功能好到哪里去。   “姑娘不必紧张,咱们这里作画斗诗都是趣事儿,便是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况且你品画如此厉害,想必画功也是了得,毕竟以‘善鉴者不画’自居的多是‘好事者’。”说话的人身着月白描金花淡色衫,杏脸莺舍,目若青莲,盈盈一汪含情目瞧着你时,便似将你整个人装进了心里。   有不懂好事者言论的人小声询问他人,有知之者小声说道:“唐张彦远有好事者说,自古有收藏聚宝者多,但收藏不懂鉴赏,鉴识而不善阅玩,阅玩而不懂装褫,装褫而不知铨次者皆是好事者。这好事者多为沽名钓誉之徒,与鉴赏家有文野之分、雅俗之异,好事者留意于物,并为物所役,多是附庸风雅之辈。”   闻言,沈慧不由蹙起了眉头,孙浅妤此言分明是将沈谣往好事者上套,方才沈谣指出《舟下建溪图》是伪作,给出的几点佐证皆是从画的创作条件及史料记载佐证,并未从画作本身鉴别,在孙浅妤的刻意挑拨之下,众人都以为沈谣出身商贾,对画的鉴赏能力来源于售卖名画的经验之谈,将之钉在满身铜臭的商贾身份上。   若鉴别出《舟下建溪图》真是商贾之女林锦瑟,怕是要被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贵女们生吞活剥了,可惜来的人是沈谣啊,真正的名门贵女!   所以沈慧只淡淡笑着,她只管看好戏。   沈谣对她们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不感兴趣,也没法想明白,在她看来大道取直,你们不是想看热闹么,好啊,那就看个够!   倒是人群外的沈墨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向青竹招了招手,小声对她道:“方才说话的那姑娘是当朝太傅的嫡孙女孙浅妤,清溪吟社的社长,有京城第一才女之誉,而且她与寿安郡主皆是世子夫人的热门人选……”   他这么一说,青竹便明白了,未免姑娘无意间得罪了未来的嫂子,青竹立马挤进人群将沈墨的话告知沈谣。   在沈墨看来,这件事很容易解决,她只要说出自己是国公府的六姑娘,这茬子烂事不就迎刃而解了嘛!   但他显然是小看了沈谣的脾性,这丫头生气了,怪你是天王老子照样怼!   只见沈谣在众人围观下拿起笔,刷刷地在纸上画了起来,只是看画的人先是诧异,再是疑惑,而后露出鄙夷之色,只待沈谣将笔搁下,所有人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寿安郡主当前拿起画,满脸鄙夷,撇着嘴道:“你这画的是什么呀?一群鱼?”   不少人掩着嘴嬉笑出声。   沈慧凑上前看了看,再瞧沈谣那副你很无知的神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画翻了过来,这一翻在场之人都露出惊异之色。 第26章 打脸   这画很简单,一棵柳树,一根杆子,一群鱼,其中一红一白两尾尤其大。   众人不解其意,孙浅妤却一瞬间白了脸色。   沈慧心有所感,不由看了看寿安郡主与孙浅妤,这两人身上所着衣衫正是一红一白。   再有人看到沈谣的落款,不由道:“姑娘原来姓沈,只是名为《鱼乐图》,可这鱼竿为何没有渔线鱼钩?”   沈谣目光幽深,淡淡看过周遭姹紫嫣红的闺秀们,面不改色道:“你这么知道这是鱼竿,或许这杆子是为了驱散鱼群的呢?”   说罢,在一群人怔怔之时,快步走出了雅间。   留后一步的沈慧见许多人已明白过来,脸上俱是一阵青一阵白。   寿安郡主在听到沈姑娘几个字时,忽然就想起了沈家还有一位一直养在外面的六姑娘,此番想起先前她刻意的刁难,再看看这画,简直羞愤欲死。   暂时不论这画的讽刺意味,只这画功已是了得,寥寥数笔,理趣横生,意境幽远,虽构图简单,却有崭绝峥嵘之势。   沈谣对这万卷楼的莺莺燕燕再无心思,领着沈墨径直去了马车上等着沈翀。   不久后,沈谣的这幅《鱼乐图》便到了四楼的雅间里。   眉目淡然的太子殿下,展开画卷不由失笑:“你这妹妹当真有趣!”   沈翀心头一凛,心道太子殿下别是又看上她六妹妹了吧,这可使不得。   “这丫头性子直,自幼体弱多病,家人念着她身子骨弱,多有宠溺,才养成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便是我也管束不得!”   太子凤眸微调,悠悠道:“魏国公教女有方,不必过谦。”   待沈翀出了万卷楼,沈谣已在马车上睡着了,即便他的动作很轻,还是吵醒了对方。   原本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全转为怜惜,“你呀!这怼天怼地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沈谣有些迷糊,揉了揉眼睛道:“什么?”   沈翀无奈,将她安置好,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今个儿你算是把半个京城的文人、闺秀们得罪了个遍儿,原本就算你不说,黄维知也会戳穿《舟下建溪图》的真伪。”   沈谣眯了眯眼,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迷蒙的眼角挤出两颗晶莹的水滴。   那样子便似春睡方醒的小奶猫,萌萌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恩。我知道,我不过是想让二姐欠我个人情,你知道的锦瑟和三姐很烦人,有二姐在,我会少很多麻烦。”沈谣眼明心亮自然是看出了今日这鉴赏书画就是一个局,故意坑李准、韩琦的局。   原本以为她不通人情,没想到她是懒得搭理这些人。   沈慧这人虽然傲娇的厉害,但是恩怨分明,既然承了沈谣的情,自然会在府中处处照顾她。   “你倒是物尽其用,借力打力的本事很是厉害嘛!”沈翀揉了揉额角,一脸的无奈。   如沈谣所料,今个儿确实是个局,原因其实很简单,太子看自己的老师不顺眼,想要将人撵走,又不想污了自己名声,于是便设计了这么一出,让李准羞愧之余辞去东宫讲官的职务,更是借此打击一番内阁的那群老臣。   台阁体本就出自内阁,今次打脸事件,也让他们消停一阵。   再说李准回府后不久,便有人给他递来了请辞翰林院侍讲学士的条子,气的他当场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不过你这样做倒是把寿安郡主得罪的狠了,她乃晋王幺女,很是得宠,便是皇室公主也有所不及。”沈翀目含忧色,权贵之家的隐私手段多了去了,寿安郡主便是没这脑子,也有心怀叵测之人为她想法子,妹妹这性子着实直了些。   罢了,他护着便是。   如沈翀猜测的那般,寿安郡主今天丢了大丑,回到房中便将屋子里的器皿砸了个稀巴烂。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敢这么戏弄她 ,况且在她看来,就算自己先前认错了人,但后面事情的发展完全就是沈谣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她只要表明身份,自己定然不会再为难她。   可事实真的会如此吗?   不会,即便沈谣说自己姓沈,她也不会将这个不受宠的国公府小姐放在眼里。   沈谣回到紫藤院,随意吃了几口饭便躺下睡着了,到底是身子弱,不过是出了一趟门便头晕眼花,手脚无力。   夜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沈谣便睡得不太安稳。   一声尖利的哭声将她惊醒,睁开眼睛,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惊雷一阵紧似一阵,大雨由远及近,晚风疾走,吹得帘幕翻飞,珠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沈谣披衣而起,随意趿拉着鞋子,行至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   迎面一阵疾风夹杂着雨水的腥气,吹得少女青丝摇曳,衣衫鼓荡。   “咳咳——”随着少女咳嗽声响起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青竹衣衫尚未整理妥当,便急匆匆入了内室将窗子牢牢掩上,忙又拿了披风为她披上,脸上的担忧浓的让沈墨发愁。   “姑娘怎可如此任性!”青竹眼眶有些发红,她从小与姑娘一道儿长大,这么多年姑娘为治病受了多少苦她看在眼里,自是不能容她有分毫的差池。   半晌,沈谣止了咳,无奈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哎!”   青竹心中又是一酸,她家姑娘因身子弱,世上再平常的景致也无缘得见。她恨不得做个琉璃罩子,将她家姑娘装在里面,好免她风雨,避她劳累,便就这么捧着看尽世上风景。   见青竹神色哀痛,沈谣忙道:“好了,不与你开玩笑了!我方才听到有女子的惊叫声,你听到了吗?”   “许是我方才睡得太沉并没有听到,我这就让人去看看!”青竹对自家姑娘耳聪目明这茬早就习惯,她并没有怀疑自家姑娘听错了,姑娘说有那肯定是有。   片刻后,立马有小丫头来报说是安姨娘突然腹痛,怕是要生了。此刻,魏国公夫妇已赶了过去,府医和产婆都守在旁。   青竹怕姑娘冲动之余跑去看,忙道:“有稳婆和府医在,姑娘不必担心,您在这里等着也一样。”   知道她肯定睡不着,青竹并未哄她去睡,自然她也知道沈谣对学医有很大的热忱,从前在药王谷养病时,碰到母马产崽也要跑去看,更何况此时。   若是平日里她要去,青竹顶多劝说几句,可今夜风雨交加,姑娘若淋了雨必又是大病一场。   及至第二日雨停,安姨娘依旧未能顺利产子,沈谣去时父亲已回房休息了,沈老夫人及周氏守在旁,毕竟长房已多年未有孩子降生,老夫人对安姨娘肚子里的这胎不免重视了许多。   沈谣与二人说了几句,便也陪坐着。   “产妇晕死过去了,这可怎么办?”稳婆焦急的走出来跪在老夫人脚边说道:“胎儿过大,产妇流血过多,阴阳虚脱,气力衰竭,胎位又不正,怕是保不住了。”   老夫人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便是焦急也不见慌张,将府医唤到近前,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方才说道:“去母留子可有几分把握?”   府医斟酌半晌跪伏道:“或可勉力一试。” 第27章 母亲   一盆盆血水端出来,里面再没有安姨娘的半点声响。   沈谣的目光落在血水上,眼神却有些空茫。当年母亲生她之时也是难产,那境况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凶险万分。   她疼痛力竭之时,是否曾后悔孕育了她。   沈谣隐约有些理解周氏为何会厌恶她了,或许当年稍有差池,她便会要了母亲的命吧!   但母亲毕竟用尽生命生育了她,是以即便母亲怨怪她,她也不会恨她。   她虽然没有师傅说的‘医者仁心’,也没有救死扶伤的觉悟,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   一直紧盯着自家姑娘的秋娘,第一时间察觉到沈谣的神色有异,立马上前一步搀住沈谣,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不如先回去休息,奴婢在这里守着,一有消息立即告知您。”   沈谣摇了摇头,便朝着安姨娘的卧房走去。   秋娘却用力拉着她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沈谣坚持:“我只是进去看看,无妨的。”   沈老夫人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闻听此言,立马皱眉道:“你一个未曾出阁的小丫头进产房这污秽之地做什么!”   “祖母,我好歹会些医术,兴许能帮上忙。”   “胡闹!”周氏不由脑补,厉声道:“这是你该来的吗,还不快回去!”   秋娘生怕姑娘胡闹惹主母厌弃,连忙上前请罪,将沈谣挡在身后。   周氏却不肯罢休,对身后的嬷嬷道:“还不将六姑娘请回紫藤院。”   沈谣定定看着周氏,本就比寻常人漆黑的瞳色此时看着更觉幽深,仿佛能看透人心。   正僵持着,忽听内室传来丫鬟的急哭声:“姨娘!姨娘去了!”   再顾不得其他,沈谣趁所有人呆愣的功夫,疾步入内,血腥气扑面而来,室内一团乱,丫鬟仆妇皆是手足无措。   府医正竭力施救,稳婆则在查看安姨娘□□。   床榻旁放着一个空碗,鬼使神差地沈谣拿起了空碗在鼻端嗅了嗅,眸中一丝冷意闪过。趁着府医向老夫人禀告时,沈谣摸了摸安姨娘颈侧的脉搏,确认了安姨娘的死亡。   随即她的手落在安姨娘的腹部,将她整个腹部细细摩挲了一遍,复又贴着她肚皮认真听了听道:“孩子还活着,快剖开她的肚子。”   “使不得啊,姑娘!”秋娘吓得再顾不得尊卑,一把拉住沈谣,生怕她再语出惊人,被当作妖魔拉出去祭天。   稳婆闻言也是惊得不住发抖,连忙退了出去,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祖母!孩子还活着!”沈谣心跳快了几分,亮如寒星的眸子直直看着掀帘而入的老夫人,仿佛是给她力量。   那道目光太过坚定,似乎蕴含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饶是心志坚定的沈老夫人也不由迟疑:“你能救他?”   沈谣笃定道:“是的,要快,只要剖开她的肚子必然能救活孩子!”   “好,按六姑娘说的去做。”说罢,沈老夫人握紧了双手。   “快去找一柄干净的牛尾刀,或是与之尺寸差不离的刀都可以。”沈谣指挥若定,并将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   老夫人却留了心眼,将这些人都留在了院子里,叮嘱了身边的嬷嬷将人都敲打了一遍。   按照沈谣的意思,她是要亲自动手的,沈老夫人和秋娘都拦着她,不让她动手,便是她再有能力,她们也不能让她背上残忍嗜血的妖魔名头。   沈老夫人看向府医,面露哀色:“张大夫,我孙儿的命就交给你了,这份恩情老身记在心上。”   张府医虽是府上大夫,为主子看病治病是本分,但剖腹取子实在骇人听闻,便是他也有些受不住,但想到施救之后的利益,他又心绪难宁。   得了沈老夫人的一句话,他日后定然不愁荣华富贵,便是子孙后代也会受到魏国公府的庇佑,便是即使损了他名声也是不怕的。   最终,张府医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按照我说的做。”沈谣的声音似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张府医本就是大夫见过多少生死,自是比常人多几分胆量,但是见到眼前这镇定自若的小姑娘仍旧汗颜不止。   沈谣纤细的食指在安姨娘素白的肚皮上划了一根线,从这里下刀,并向张府医比划了深浅。   作为大夫,这些他本该心里有数,可到底头回做这种事情,不免有些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会机械地顺从沈谣的指挥行动。   秋娘站在沈谣旁,两只手心紧紧攒着,脑门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心中担忧后怕,若是孩子救活了还好,若是死了姑娘的名声怕是就此毁了。   这可怎么是好,方才她就应该看着姑娘,不该让她进来。   张府医也是一脑子浆糊,直到将黏黏糊糊的孩子捧在手心,依旧回不过神。   沈谣伸手便要接孩子,还是秋娘眼疾手快接了过去,见孩子紧闭着眼睛,一张小脸涨得青紫,忙磕磕绊绊说道:“他、他怎么不哭?”   稳婆凑了上来,到底是经验丰富,忙将孩子倒过来狠狠拍了几下屁股。   “哇——”地一声响亮哭喊,将所有人紧绷的心弦落了下来。   沈老夫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待听到稳婆惊喜唤道‘是小公子’时,沈老夫人脸上更是爬满了喜色。   嬷嬷忙将孩子擦洗干净抱过来给老夫人看,沈谣凑在一旁看到孩童皱巴巴的一张小脸,不由蹙了蹙眉,“好丑!”   老夫人忍不住笑道:“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在羊水里泡了十个月,自是皱巴巴的,待过几日便好看了。”   沈谣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孩子胡乱抓握的小手却陡然抓住了沈谣的手指,猝不及防的柔软仿佛一下子戳中了她的心脏,那一刻她眼角有些酸。   这便是生命吗?   这一刻她切实感觉到了生命的力量,她的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鲜活的希望。   活着真好!   出了内室便对上周氏怨毒的目光,沈谣不由愣了愣。   身旁的嬷嬷连忙拉了拉周氏的衣袖,周氏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双眼一派清明,脸上只余喜色。   “你没事吧。”沈翀的声音将沈谣的思绪拉了回来。   周氏的目光他也看到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瞬,可那浓烈的怨怼,令他也禁不住打了颤,更何况周氏是沈谣的亲生母亲。   沈谣摇了摇头,身心俱疲。方才的欣喜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身上的力量仿佛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   众人都围着孩子打转,沈翀的目光掠过院子里的人,冷声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我决不轻饶!”   随后沈老夫人又命人多给了银钱封口,安姨娘院子里的丫鬟仆妇签的也都是死契,许多还是家生子,本就被主家拿捏着生死,此刻又得了银钱,自是把嘴闭的严严的。   檐下淅淅沥沥又落了雨,风乍一吹,沈谣不由打了个颤。   这会儿雨还小,见孩子没事,大家也都散了。   秋娘怕沈谣生病,忙遣了青竹回去拿披风伞具。   哪知回头却找不到沈谣的踪影,她忙拉着安姨娘院子里的丫鬟问了个遍儿。   “六姑娘似乎是跟着夫人走了。”   秋娘再不敢耽搁,忙追了出去。   半道上遇到了沈翀,后者见她神色焦急,不由追问了几句,得知沈谣不见了,亦是满脸焦急,随即也寻了过来。   “若不是六姑娘,主子您筹划的事儿便成了。”朱嬷嬷撑着伞小心伺候在旁。   周氏目露凶狠之色,随手扯下走廊外一枝开的正艳的红色月季,手指用力揉搓,凶厉的神色令她那张姣好的面容几近扭曲。   “那丫头简直是讨债鬼,我就不该将她生下来!早先老夫人要接她回来我便不该心软答应,还不如死在外头干净!”   朱嬷嬷连忙四下看了看,听的是心惊肉跳,但毕竟是主子的亲生女儿,主子骂得,她可不敢,遂小声道:“您也不必动怒,不过是个月娃,多的是法子让她长不大。”   闻言,周氏冷哼一声,脸上的怒意消减了几分,“说来安姨娘也真是蠢,后宅里多的是法子治她,以为防着我下药便没事了,哪知我从不曾给她下药,反倒每日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她,也怪她贪吃,孩子营养过剩,胎儿体大无法出宫口,真真是活该!”   这样的捧杀手段确实比下毒之流高明了许多,便是让人发觉了又拿不出错来。   朱嬷嬷只在旁恭维称是,对周氏这主意也是赞赏不已。   周氏又道:“安姨娘院子里的那丫头还是尽快处理的好,虽然她手上没有咱们的把柄,但参汤作假一事毕竟过了她的手,便是说认错了老参,也骗不过老太太。”   不知想到了什么,朱嬷嬷眼睛突然一亮道:“奴婢有一主意可令二房交出采买权。”   “说来听听。”虽然周氏管着府中中馈,但老太太却借口心疼她身子,将二夫人也塞了过来,二人共同管理着偌大的国公府。   “若是安姨娘用来吊命的人参是二房采买的假货,那么……”   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凄寒的风刮在身上,那言语便如刀子一般扎在了她的心上。   她知道母亲不喜自己,却不知已厌恶到如此地步,恨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死吗? 第28章 亲亲相隐   寻到沈谣时,她浑身衣衫已然湿透,整个人呆呆地立在一株芭蕉树旁,雨水啪嗒啪嗒落在碧绿的蕉叶上,也落在了他心里,一阵阵的抽痛。   少女乌黑的发丝紧贴着苍白的脸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空茫一片,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沈翀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心里没来由的惊慌,他丢下伞,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小心地唤道:“阿谣,我是哥哥!你看看我,我是哥哥呀……”   少女依旧呆呆地看着空茫的天空,细雨落在她的眼里,那双漆黑的眸子眨了眨,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晶莹液体滑落眼角,消失在凄迷的风雨中。   沈翀不由用大了力道,一双眼睛微微泛红,心中的抽痛几欲将人研磨。   “原来是哥哥。”少女清冷的声音里竟带着往昔不曾有的清甜,那一声近乎呓语的呼唤直击心灵,令他许多年不曾忘记,每每夜雨便能听到这般清甜却凄苦至极的呓语。   少女的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堪的笑,随即便歪倒在他的怀里。   她又病了,病势汹汹,连续十多日都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每日里清醒的时候总是拥着被子发呆,天色好时,青竹也会打开轩窗,让她看看外面的景色。   往日里她眼睛中总会露出几分欣喜,可自那日淋雨之后,她的眼睛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再看不见亮光。   秋娘不知那天究竟发生了何事,问她也不说。   她每日担忧的寝食难安,看着姑娘身子渐渐好了些,又松了口气,但她察觉的出姑娘心里有事儿,往日里那股与天争命的精气神儿没了。   现在的她看着就像个被急雨捶打,即将飘落枝头的春花,教人分外忧心。   其实沈谣并没有她们想象的伤心,她天生比别人冷心,那日听了母亲的话震惊要大于伤情,更多的则是迷茫。   母慈子孝不应该是天性如此吗,便如人生来便要吃喝拉撒一样,她很是不理解,也为此困惑了许久。   她只是比常人少了一些共情的能力,这其实是一种病,但没有人会认为她生病了,只会觉得她冷血无情。   国公府对六姑娘时不时地生病已经习以为常,初时还会殷切探望,眼下却是门可罗雀了。   沈谣如往常般握了卷书靠在软塌上,明丽的眸子直直盯着书册,目光却是有些涣散。   窗户外的廊檐下两个小丫头正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说着闲话。   “负责采买的王婆子今早被国公夫人派人扭送了官府,真没到安姨娘用来吊命的人参竟是假的……”   这件事本该是预料中的,她那日便知道了的。若是她早告知了二婶,王婆子也不会被抓走,二房也不会失了部分管家权。   可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要怎么做?   沈谣的目光落在书上。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你在烦扰什么?”   沈谣猛然一惊,抬起头恰好撞进沈翀探究的眸子里,轻袍缓带的如玉公子本就生了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垂首望来,便似桃花临水,风流写尽。   “证父攘羊?亲亲相隐?”沈翀自是觉察出这些日子来妹妹的不对劲,他甚至秘密调查了一番,也隐约猜出沈谣的心思,遂叹气道:“律法尚言: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患祸蒙死而存之,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1]。”   沈谣的目光有些闪躲,显然是沈翀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连圣人也觉得亲亲相隐是对的。儒家‘十义’: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2]。又有子不言父过,所以,我这么做是对的,是吗?”沈谣微微抬眼,漆黑的眸子似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她只是抿了抿唇,神情中透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孤寂感。   这还是与沈谣相熟以来,他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对方还只是个孤单的孩子,她也有脆弱无助,迷惘无措之时。   沈翀将她手中的书慢慢抽走,仔细整理了书页,复又为她斟了茶,柔声说道:“‘十义’中,不仅仅包含了“子孝、妇听、幼顺”,还包括“父慈、夫义、长惠”,卑亲属隐在律法中也有提及,但这不是说这都是对的。”   “先来说说‘证父攘羊’孔子口中的直是‘顺理为直’,恶有大小,亲亲相隐是在小恶的基础上,出于伦常的隐瞒是合理而必要,乃不直之直也,故曰直在其中。”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西边的屋子,不多会儿手上便又拿了一册书出来,修长的手指三两下便翻到了书中的一段话:“晋邢侯与雍子争赂田,久而无成。士景伯如楚,叔鱼摄理,韩宣子命断旧狱,罪在雍子。雍子纳其女于叔鱼,叔鱼蔽罪邢侯。邢侯怒,杀叔鱼与雍子于朝。宣子问其罪于叔向。叔向曰:“三人同罪,施生戮死可也……[3]”   “你看到了,叔向说三人同罪而不蔽死去的弟弟受贿有罪,孔子同样说叔向‘直’,所以你没有错,但是也有不对,你可以告诉哥哥,哥哥会帮你。”   沈谣呆呆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看了看身侧一脸担忧的少年人,一双清澈澄亮的杏目闪过浅浅的水渍,漫天的星光落入眼底。   “哥哥有你真好!”沈谣眨了眨眼,一扫之前的萎靡,复又垂眸,握了握手掌,语气坚定道:“不过这件事情我自己可以解决。”   沈翀的目光有些复杂,这个妹妹委实坚强的过了头,让他这个哥哥有些挫败无力。   既然已经有了打算,沈谣便不再消沉,晌午还用了一大碗饭,一众丫鬟见此皆眉开眼笑。   秋娘正劝说沈谣再用一碗菌汤,却见青竹并两个丫鬟抱着几匹布进来,说是夫人吩咐给几位小姐赏了做几件夏裳。   “夫人也太偏心了,咱们回回都是捡的其他几位姑娘挑剩下的,这次便是分量也是不够。”   “青禾!”青竹呵斥青禾,怕她口无遮拦,说了不中听的话被夫人知晓,也怕沈谣听了伤心。   青禾原本有些愤愤不平,可看着自家姑娘瘦弱的模样,不由又红了眼眶,“临走时三姑娘看中咱们手中的一匹月华缎硬是拿走了,夫人竟也允了……”说到后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竹小心观察沈谣神色,见沈谣并未伤情,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忙训斥了青禾几句,末了又哄了哄小丫头,青禾这才止住了哭声。   紫藤院里哪个丫鬟不替姑娘委屈,明明是嫡出的小姐,却还不如庶出的三姑娘得宠。   “左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我平素又甚少出门,穿不了那么多,况且去岁做的几件新衣裳也都还没穿,你们不必替我委屈。”沈谣是真不在乎这些,但耐不住身边人替她委屈。   用过饭,沈谣便在青竹青画陪同下在院子里走了走,整日里躺着身子愈发疲累,晒晒太阳总是能好的快些。   “姑娘可得养好身子,前几日武家三姑娘给您递了帖子约您端午一起到南湖看龙舟竞渡,您可别忘了。”   沈谣道:“听说她已病愈,此番也算是涅槃重生了。”   青竹虽然不喜武清妍,但联想到这姑娘的遭遇不免又多了几分同情。   只是那姑娘因着亲姐姐的算计,失了名声,怕是日后亲事艰难,但这些都不是她一个丫鬟该操心的。   “姑娘,您快看,这湖里的鱼怎么都死了?”青竹突然指着不远处的湖湾惊叫道。   紫藤院的这处水源与府中最大的揽月湖连通,流入紫藤院的部分恰似月牙的一角,湖堤两侧遍植紫藤,此时紫藤花已谢,湖面上落了一层浅色的花瓣,花瓣簇拥中躺着一个个翻着白色鱼肚的死鱼。   许是花瓣掩映看的并不明显,此时沈谣定睛瞧去,湖堤旁竟是一排的死鱼。   国公府的花鸟虫鱼自是有专人打理的,湖中遍布死鱼,自然不会是下人懈怠所致。   不过盏茶工夫,青竹便将负责水域的几个下人叫到院子的抱厦处询问,顺便将府医请来验查湖水是否被人下毒。   不久后,府中不少人得知了揽月湖群鱼死亡的事情。   府医查验湖水后确认湖水并没有被人下毒,并将此事禀报了国公夫人。   再说青竹这厢问了半晌竟无一人知晓因由,倒是一年岁稍长的下人将打捞上的鱼回来查验后,惊呼道:“这些鱼都是溺死的!”   “鱼还能溺死吗?你怕不是说梦话呢?!”   “就是说啊,咱们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溺死的鱼呢……”   “这可真是件稀罕事儿,不过怎么就突然出现这么邪门的事情?”   “会不会是鬼怪作祟?”   “自古以来鱼群大批死亡都是不祥之兆,俺老家发生地动前河里的鱼都死了……”   ……   青竹将听到的各种传闻尽数告知沈谣,只是不大会儿工夫整个国公府都知道了,沈老夫人到底是人老成精,料想此事传出去不仅会影响国公府形象,甚至可能影响到沈家子弟的仕途,毕竟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世人又太过笃信,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汉书 宣帝纪》,大意如下:父子之间的亲情,夫妻之间的道义,是天生的,不可更改。即使有祸患,还是临死保存着,真诚的爱结合在心里,这是非常的仁厚的表现,怎么可以违背呢。   [2]儒家‘十义’,概括来说十义就是父慈,子孝,夫和,妇随,兄友,弟恭,朋谊,有信,君敬,臣忠。   [3]出自《左传·昭公·昭公十四年》   大意如下:晋国的邢侯和雍子争夺鄐地的土田,很长时间也没有调解成功。士景伯去楚国,叔鱼代理他的职务。韩宣子命令他判处旧案,罪过在于雍子。雍子把女儿嫁给叔鱼,叔鱼宣判邢侯有罪。邢侯发怒,在朝廷上杀了叔鱼和雍子。韩宣子向叔向询问怎样治他们的罪。叔向说:“三个人罪状相同,杀了活着的人示众、暴露死者的尸体就可以了。雍子知道自己的罪过,而用他女儿作为贿赂来取得胜诉;鲋出卖法律,邢侯擅自杀人,他们的罪状相同。 第29章 算计   老夫人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下了禁口令,命人悄无声息地将死鱼捞起,寻了偏僻的地方掩埋了。   沈谣蹲在揽月湖边看了许久,随手折下一枝细柳,叹了口气道:“我曾听闻有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溶于水后,可让人饮下后不出一刻钟便窒息而亡。”   青竹道:“姑娘是说这湖水里被人下了药吗?”   “不,并不是所有的鱼都死了,你看这里!”顺着沈谣手指的地方,青竹看到了碧波下一尾浅黑色的草鱼。   “难不成只有咱们紫藤院院子里的鱼都死了?”   沈谣的目光有些晦涩,“并不是。”   揽月湖往东流经海棠苑、紫藤院以及安姨娘的丁香院。   海棠苑是三姑娘沈媺的居所,并未有大批鱼死亡,而紫藤院、丁香院的鱼全都死光了。   桃安居。   周氏同样有些心惊肉跳,忧心忡忡道:“我险些就忘了,这些鬼神之事若被御史得知,借此弹劾国公爷为官不正、德行有亏那便糟了,早知道就……”   林锦瑟此刻也是忐忑不宁,生怕姨母因此事责怪自己,忙跪地不起,小声抽泣道:“都是锦瑟的错,是我考虑不周险些酿下大祸。”   她哭得抽抽搭搭,周氏也有些心烦,府中的徐姨娘最喜欢扮这副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讨国公爷欢心,因而周氏对这一款的女子很是厌恶。是以林锦瑟哭了半晌,她也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倒是她身边的朱嬷嬷瞧出了几分端倪,她有心为林锦瑟帮一帮,毕竟平时里这丫头出手也阔绰,她得了不少好处。   朱嬷嬷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小丫头一眼,小丫头会意,没一会儿沈谚便欢欢喜喜地跑进了屋子,见到跪地哭泣的林锦瑟,小脸一皱,对着周氏便道:“娘,是不是你欺负大表姐了,你不能欺负她,大表姐以后要给我当媳妇的!”   沈谚这一开口,朱嬷嬷便知要坏事儿。   “胡说什么呢!”周氏将沈谚拉到跟前,满脸严肃地说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周氏鲜少对沈谚疾言厉色,是以沈谚被吓到了,他猛地推开周,氏躲到身后奶娘的怀里,指着周氏道:“你凶我,你是坏人,你不是我娘!”   奶娘吓得连忙跪地,拉着沈谚小声急道:“七少爷您可不能乱说,夫人就是你娘啊。”   周氏气得眉心一跳一跳 ,厉喝一声,将伺候沈谚的一众丫鬟婆子全都叫了来。   林锦瑟见周氏再没了方才教训自己的心思,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出了主屋碰到了院中站着的沈谣。   瞧见对方像是刚刚来的样子,林锦瑟才稍安了心。   沈谣确实是刚刚进门,只是见到主屋外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知道自己此刻来的不是时候,正欲离去却碰到了从屋子里出来的林锦瑟。   这林氏姐妹皆生得好颜色,尤其林锦瑟是个难得的美人,便是在沈家姐妹的映衬下也不见逊色。   只是这美人心思有点多。   在沈谣看来这表姑娘成天的在府里上窜下跳,不就是想得沈翀的眼,嫁入国公府。她想不明白的是对方明知沈翀无意,却仍旧初心不改,这是有多缺心眼!   这么想着,她便对青竹道:“回头多给大表姐送些核桃露。”补补脑。   林锦瑟自是不知自己苦心孤诣的康庄大道,在别人眼里是多么缺心眼的行为。   她扬起一张笑脸,与沈谣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只是心中有事,脸上的笑便多了几分敷衍。   青画道:“表姑娘似乎有心事呢。”   青竹倒是有几分猜到林锦瑟的心思,“听说林二姑娘的婚事已经定下了,两位姑娘的母亲过几日便要来了,怕是要看看这未来的女婿。不过,表姑娘怕是在这国公府住不了多久便要随母亲回乡了。”   夜里,沈谣吃过药正要躺下休息。   守夜的青画慌里慌张地进来说是世子那里出了事儿要她过去一趟。   秋娘并不放心,执意要跟着去。   以沈翀的为人必不会入夜与六姑娘见面,更遑论直接叫人将六姑娘请去他自个儿的院子。   秋娘见了来报信的丫鬟,仔细询问了几句。   “奴婢也不清楚是何事,奴婢平日里只负责茶水,是世子的贴身小厮沈墨命奴婢来请六姑娘的。”   沈谣见她神色如常,不似撒谎作为,点了点头便跟着她去了沈翀的院子。   还未入院门,沈谣便看到了面色焦急的沈墨,不由便加快了脚步。   沈墨匆忙行了礼,却并未多说,将她领着径直去了主屋。   秋娘觉察此事不妥,正欲劝说,沈谣却停了脚步,立在门前深深嗅了嗅,随即面色一凛,她的目光掠过四周。   沈墨会意,低声道:“院子里不相干的人都清干净了,事发突然,药发时世子命奴才去请您过来,奴才也不知主子究竟是怎么了?”   “是媚药,方才有谁来过?”沈谣一边询问一边吩咐青画将她的药箱带来。   沈墨一愣,目露狠厉之色,“是林大姑娘。”   此时屋内传出重物跌倒的声音,以及男子压抑的喘息声。   不用看,沈谣也能猜出里面的光景。   秋娘到底是见多识广,见沈谣推门便要进去,连忙快步将她挡在身后,又叫了沈墨沈书在旁。   中了媚药的男子岂有理智在,见了姑娘还不都饿狼扑食般急不可耐。   事实上沈翀的情况比想象得好上许多。   平日里骄矜贵气的公子哥,衣衫凌乱,发冠歪斜,双目腥红中透着一股子媚态。   察觉到屋中多出了几个人,多情的桃花目眨了眨,缓慢地看了过来,迷迷蒙蒙嫣然流转,那一眼便似春睡海棠,彼岸销魂。   许是媚药的作用,他的动作比往日里迟钝了许多,可那一举手一投足的慵懒靡丽之气却被放大了许多倍,便是沈墨沈书见此也不由红了脸。   “世子您受伤了?”触及到沈翀大腿上的血痕,沈墨惊呼道。   在沈谣进门的刹那便嗅到了血腥味,是以见到沈翀大腿上插着的金钩时不由眯了眯眼。   沈翀眼珠缓慢地转了转,看到沈谣时有一瞬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欲望吞噬,几乎是下意识地向沈谣靠近。   少女的体香仿若黑夜中的指明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于是他朝着她扑了过来。   馨香入怀,他像是沙漠中干渴的旅行者,骤然接触到甘泉,浑身上下都在叫喧着渴望。 第30章 风波   “打晕他!”在沈翀的手快要抓住她肩膀时,沈墨眼疾手快地在沈翀的后脖颈落下一记手刀。   沈翀双眼一翻倒在了沈墨的怀里,他将沈翀抱到床上并小心地包扎了沈翀腿上的伤口。   沈谣全程在侧,未有丝毫要避讳的样子。   不多时青画便将药箱拿来了,沈谣已确定了沈翀中的是何种媚药,好在这媚药虽然厉害,也并非无解。   喂沈翀吃下药,她取出银针在他身上几处穴位又扎了几针,确认无碍之后方才收拾了东西离去,临去时又仔细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很显然林锦瑟的投怀送抱并未如愿,沈翀之所以能成为半个京城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正是因为他的洁身自好。   林锦瑟低估了沈翀的定力,以为自己会是那个近水楼台的唯一,只是可惜啊,大梦一场终成空。   不过沈翀的举动还是令沈谣有些惊讶,即便在暴怒之时,这个纯良的少年人也并没有揭穿林锦瑟不堪入目的龌龊心思,他甚至不曾唤府医,只将自己的妹妹唤来。   既是照顾了国公夫人的脸面,亦保全了国公府女眷的名声。   显然秋娘也猜到了沈翀的心思,不由叹气:“想不到世子爷心如赤子,不染尘埃。”   可是世事污浊,这样的赤子之心又能存留多久呢?   黑夜中一声尖叫划破寂静,沈谣从中听出了巨大的惊恐,很快她便辩出了声音的方向——桃安居。   这声音离她很近,沈谣成了第一批赶到的人。   实在是这几日府上不太平,大家睡得都不太好,尤其是听到这叫声,个个都睡不踏实了,纷纷请来问询。   沈谣在纷乱的惊恐声中来到了桃安居,安姨娘遗腹子沈九公子的房间,迎面便是一双在夜风中摇晃的绣鞋,再往上是一张苍白的脸,舌头吐得很长,乍一看很是骇人。   “呜哇哇——”沈谣此时才发觉,沈小九还躺在婴儿车里闭着双眼,手脚乱蹬,而他的正对面便是挂在梁上惨白着脸的死人。   “还不将小少爷抱起来!”沈谣一声落下,丫鬟婆子各个瑟缩着却没人上前。   秋娘见不得孩子受罪,连忙将大哭的婴儿抱进怀里,刚抱进怀中婴儿突然睁开了双眼,一双猩红的眼睛骇得她发出一声惊呼,手不由松开,若不是青竹眼疾手快此刻婴儿便要摔在了地上。   沈谣连忙凑近看了看孩子的眼睛,不仅如此,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眼角,红色的泪水落在指尖,她凑到鼻端嗅了嗅,复又放入口中尝了尝。   “姑娘!”秋娘回过神时正好看到沈谣将沾着红色眼泪的手指放入口中。   正说着,沈翕及周氏匆匆而来,从两人的衣服发饰看来,应是刚刚就寝被人唤了起来。   沈翕见到沈谣也是一愣,待见到悬梁自尽的女人时,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叫人将人放下来,复又审问起院子里的管事嬷嬷。   死去的女子是伺候小公子的丫鬟秋纹,原先正是伺候安姨娘的贴身丫鬟,安姨娘死后小公子被抱到夫人这里养,秋纹便也跟了来,负责贴身照顾小公子。   沈谣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不久前自己听到的对话。   ——安姨娘院子里的那丫头还是尽快处理得好,虽然她手上没有咱们的把柄,但参汤作假一事毕竟过了她的手,便是说认错了老参,也骗不过老太太。   秋纹会不会就是周氏口中的‘那丫头’?   “实非奴婢们懈怠,只是这小公子邪性得很,屋子里闹鬼!”奶娘哆哆嗦嗦地说出一番话,眼睛四下里乱瞄,似乎有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潜藏在暗处。   沈翕怒道:“胡说什么?来人,掌嘴!”   “没有没有!奴婢没有胡说,她们、她们都听到了,夜里婴儿的笑声,老头的咳嗽声……还有、还有小公子的血瞳……”奶娘指了指院子里的人,被指的人都惊恐的缩了缩身子,一个个缩着脑袋不住颤抖。   周氏接话:“她说的可是真的?”她随手指了一人,身边的下人立即将跪在后面的一女子拖到近前。   “是真的,很多次半夜奴婢都听到了小公子的笑声,还有老头的咳嗽声!”   她身后的几名下人也纷纷点头称是,众人不由联想起前几日湖中鱼群溺死之状,直觉是鬼怪作祟,上天示警!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棺材子,不详!”   沈翕厉喝:“掌嘴!”   片刻后院子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张嘴声及抽泣声。   “将孩子抱来我看看。”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沈翕并未因下人们的恐怖言论而害怕。   此时沈谣又瞥了一眼沈小九发觉他的瞳色已恢复正常,亮晶晶的眼珠子格外天真可爱。   秋娘将孩子抱到沈翕跟前,沈翕凑近瞧了瞧,见婴儿一切皆如常,与普通婴孩并无二致,可下人们又言之凿凿不似说谎,沈翕也觉出其中的蹊跷,早先便叫人去请府医过来。   能被魏国公这样的一等勋贵人家请作府上客卿,张府医自不是寻常大夫可比拟的。   张府医这些日子也是折腾得有些怕了,一听魏国公请自己过去,便猜到出大事儿了,是以见到丫鬟的尸体也并不惊讶,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好在只是个丫鬟。   沈谣对丫鬟的死同样很好奇,张府医查验尸体时,她就站在近前,不仅如此,她还趁机重新将沈小九的房间检查了一遍。   只是看来看去,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张府医虽然不是仵作,但也查得很仔细,只是碍于此时人太多,他并没有剥去女尸身上的衣裳。   “回禀国公,此女确系自缢身亡,非他杀,也不是死后被人吊在上头的。”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死者身前有没有被人下迷药或是中毒,皆要仵作验过尸身之后才能确定。”   张府医心道自己好歹是个声名鹊起的名医,不仅要验给丫鬟验尸,还要给鱼验尸,再没他这么苦逼的名医了。   偌大的国公府请不来一个仵作吗?仵作验尸他不香吗!   未及沈翕开口,沈谣便指着女尸裙子上的一处道:“这里似乎有血迹。”   为何要说似乎呢,只因秋纹今日所穿的浅色罗裙上绣有一朵朵红色的小花,那血迹不过指甲盖大小,若不是沈谣观察的仔细,也很难发觉异常。   张府医凑近仔细瞧了瞧确认是血迹后,便掀开了女尸的部分衣衫,裙子不知被什么划破了露出女尸身上一条寸长的血痕。   这次不用张府医说什么,沈谣便确定这血痕是死前造成的。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先前秋纹上吊的地方,果然在地毯上发现了一滴暗红的血迹。 第31章 恶奴   最终沈翕命人将照顾小少爷的几名下人都看管起来,又悄悄请来了仵作,只这番动作悄无声息,自是不会在衙门备案。   魏国公平日公务繁忙,自是不会有太多心思放在内宅。   折腾了半宿,沈谣着实困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会浮现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那些白日里只匆匆扫过的画面夜间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有时候她真的很厌恶自己这强悍的记忆力。   就像此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记得秋纹死时的恐怖模样,便是她鞋履上莲花纹的每条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也正是这样恐怖的记忆力,让她在反复感受恐惧的同时一次次提升了心脏的承受能力,苟延残喘至今。   左右睡不着,沈谣便起床拿起笔墨将今日在桃安居看到的死亡现场画了出来,甚至依照自己的猜想做了一番动作。   守夜的青画听到窸窸窣窣声音,揉了揉眼睛走向内间。   微弱的烛光下,一条白绫在空中飘荡,青画惊叫一声,方才浓重的睡意顷刻间跑得一干二净。   “姑娘,您可千万不能寻死啊!”   一声落下,紫藤院的烛火便次第亮了起来,不大会儿功夫秋娘青竹等人皆来到了沈谣的寝室。   见到梁上还未来得及取下的白绫皆是急红了眼,秋娘更是险些晕过去。   “姑娘您可千万别想不开,您还年轻……”   沈谣无力地解释道:“我真的不是自尽,我只是想还原下秋纹死时场景。”   她不说还好,一说几个丫鬟哭得更厉害了,皆是用一种‘你别以为我读书人就想骗我’的眼神看着她。   青禾抽抽搭搭地劝慰道:“秋纹死的样子很丑的,姑娘您可千万别学她。”刚说完就被青竹狠狠掐了大腿,这怕不是个傻子,劝小姐别上吊去投湖吗?   沈谣看着她们哭红的眉眼,心中泛起一股暖意,她知道她们每日里将她的身子看得有多重,便是她自己惜命,也没她们几个这般着急自己。   “咳咳……”沈谣原打算开口安慰几句,哪知一出口便将几人吓得半死。   秋娘忙将人都赶了出去,自个儿伺候着她躺下,末了压了压她的被角,叹了口气道:“姑娘权贵人家的亲缘薄,况且夫人膝下子女众多,难免对您有所忽视,您打小不在夫人身边,感情淡些也是常事儿。您可千万别为此想不开!”   虽然嘴上说着宽慰沈谣的话,其实在秋娘的心里,魏国公夫人并不是个一个合格的母亲。在她看来夫人太过心狠,好歹是自个儿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即便做不到一视同仁,但也不能差太多。   这几日姑娘的异常她看在心里,微微思量便知症结在哪儿,可她一个下人也没有资格指摘当家主母,只能自己多尽尽心,想办法打开姑娘的心结。   沈谣夜里睡得迟,翌日便起得有些晚。好在她在国公府并不需要晨昏定省,祖母是体谅她身子弱,母亲则是不想见她。她身子好时也会去祖母的院子里坐坐,祖孙二人说说话,感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好。   她有心让青禾去打听打听桃安居的情况,当从她口中得知沈小九被送回了安姨娘的院子,她并不意外。   只是他这么一个小奶娃没有母亲护着,又有那样的名声日后的艰难可想而知。   但他的出生毕竟有沈谣的关系在,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况且这孩子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用过饭她便去看望沈小九,偌大的杜鹃院里却没几个人。   沈小九一个未出月子的小奶娃独自一人躺在小小的摇篮里,盖在身上的小被子已遮住了小半张脸。   秋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被子拉了下去露出沈小九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几人瞧。   “这屋子里的人呢,都死哪儿去了?!”秋娘有些生气,声音不由大了几分。   若不是她们来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些小的娃娃身边根本离不了人。便是这不起眼的被子,也能顷刻要了小家伙的命。   “蹬蹬”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个身材粗壮的小丫头端着个木盆焦急地走了进来,见到沈谣等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匆忙将木盆放在地上向沈谣行了礼,她甚至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姑娘是哪位主子,忐忑不安地搓了搓衣角。   青竹见她一身穿着便隐约猜到几分,“这位是六姑娘。”   小丫头赶忙又跪下道:“见过六姑娘,奴婢方才去打些热水好给小公子擦擦身子。”   “怎么就你一个人?”   青竹话音未落院子里便哗啦啦跪了一群仆从,青画则气呼呼地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小脸气得通红,“这群不要脸的东西方才正在东厢的屋子里耍钱。”。   “我记得府上是禁止下人聚众耍钱,况且你们现在正是当值的时候。”沈谣漆黑的眸子扫过跪地的一众人,被盯着的皆埋下头,倒是也有硬茬子。   一梳着油光福寿髻的婆子道:“奴婢并未参与,只是同他们说了会儿话。”   沈谣冷冷一笑:“隐瞒不报者同罪论处。”   那婆子犹自不服,仗着自己曾是桃安居的下人,抢白道:“奴婢从前是跟在夫人身边的……”   “啪!”青竹上来便给了那婆子一嘴巴子,冷笑道:“瞧你多大的脸,是不是要我给你搬把椅子。”   那婆子还要说话青竹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青竹手上用了十成力,那婆子顿时满口鲜血,嘴一张吐出几颗牙来,婆子当即便急红了眼,起身便要跟青竹厮打。   “真是反了天了!谁给你的狗胆!”青竹之所以能从小跟在沈谣身边,自是与旁人不同的,她是懂些武功的。   只见她快速伸手钳住婆子的手腕,伸腿在婆子的膝弯用力一踩,只听“咯吱”一声婆子的腿骨折了,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将她押到阎嬷嬷那里。”阎嬷嬷是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奴才,手段亦是一流,众人听闻后皆是一个哆嗦。   先前还硬撑着的丫头婆子们立时求饶不断,他们仿佛是此时才想起来素日里深居简出的六姑娘,虽不得国公夫人宠爱,但她是国公府正经的嫡出小姐,很得老夫人的心。   沈谣敛眉,“今个儿的事我可以装作不知,但你们若是再敢怠慢九少爷,下场便如她一般。”   沈谣性子谈,对下人们也疏于管束,这也是下人们觉得她好欺负的主要原因。   青竹和秋娘皆是老夫人亲自挑选的人自小陪着沈谣,两人自是将紫藤院的下人们管教的服服帖帖,并不需要沈谣操心什么。况且她平日里对下人们赏赐也多,很是得紫藤院下人们的心。   其实很多必要的打赏皆是秋娘做主为她打点的,她哪里又懂得收揽人心。   只是秋娘瞧着方才沈谣手段,雷霆雨露皆是稳妥,她心里一阵宽慰,姑娘虽然不懂府里这些人心诡事,但她心思通透,一言一行无需人刻意点播,便能自然使来,这便得天独厚的天赋。   “你叫什么名字?”遣散众人后,沈谣又问了问先前端水的那丫头。   “回姑娘的话,奴婢绿柳。”小丫头很是紧张,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颤。   青竹见她实在紧张,不由宽慰道:“你不必害怕,六姑娘对下人们都很好。说起来,你不是内院的丫头吧?”   “奴、奴婢从前是灶下婢,昨个儿才调来这里伺候小公子的。”   灶下婢?青竹肚子里又是一阵火,这丫头连三等丫鬟都算不上,竟被指派来伺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绿柳小心地看了一眼青竹,忐忑道:“秋纹姐姐去了后,没人敢照顾小公子,是奴婢求嬷嬷将奴婢调到杜鹃院的。”   昨日的事出了之后,沈小九棺材子的说法便有些压不住。前有沈翀的警告,后有魏国公沈翕的训诫,这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魏国公府,实在有些不正常。   同样察觉出异样的自然不止沈谣一人,沈翀甚至已经查到了些许线索,只是涉及内宅之事,他不便插手,没想到的是父亲会将此事全权托付于他。   虽然只是内宅些许小事,但也是他收揽人心的机会。   昨夜事出突然,他没有防备,这才中了招。往常他院子里近身伺候的并没有女子,他于男女之事也并无多大兴趣,身边过于干净也导致他对女子的这些不入流手段没有防备。   只是今日再见到沈谣,他便觉得有些尴尬。毕竟那时的自己很是狼狈,他虽然中了媚药,但并没有失忆,此时尚清晰记得自己扑向沈谣的饿狼模样,想想便觉难堪。   沈谣见他脸色苍白,额迹隐隐有濡湿的汗水,不由分说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沈翀却像是被烫了一下,连忙后退几步,耳朵泛起一抹红。   “你怎么了?”沈谣微微偏头,疑惑地望着她,瓷白的玉颈在阳光照射下白的发光。   “没、没什么。”沈翀发觉自己结巴之后更是尴尬了,整个耳朵都红透了。   沈谣看他,“把手给我。”   “啊?”沈翀依旧有些呆,鼻端似乎嗅到了沈谣身上淡淡的药香。   “诊脉啊!”沈谣再次疑惑,哥哥这是发烧了?   沈翀慢吞吞地将手腕递了过去,按照他的意愿,此刻怕是扭头便逃走了。触及沈谣黑白分明的眸子,到底是没跑,深深吸了一口气,抛去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沈谣诊脉后确认沈翀身体并无异样,这才说起了正事。 第32章 真相   今日一早沈翀审理了沈小九身边的一众仆妇,也有了些许收获,便打算来听听沈谣的意见,毕竟昨夜她目睹了死亡现场。   秋纹是唯一一个从杜鹃院调到桃安居的丫鬟,她生前曾是安姨娘的贴身丫鬟,在安姨娘死后被安排伺候沈小九。   昨日夜里本应是秋纹与另一丫鬟芳草一同守夜,只是芳草白日里吃坏了肚子,夜间去了好几趟茅房,大约亥时二刻出门如厕不小心摔了一跤弄脏了衣裳便回到下人居所换了衣裳,并为自己上了药,有同屋的丫鬟可以作证。   待她再次回到沈小九居住的阁楼时,已是丑时二刻,据仵作验尸后得知秋纹是正子时前后死亡,也就是说芳草回到阁楼时秋纹已死亡将近一个时辰。   沈谣蹙眉:“芳草换衣裳上药用了整整两个时辰?”   为了方便照顾主子们,下人的居所距离主院并不远,便是换衣裳上药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因着阁楼里的怪声,伺候的几个丫鬟婆子打着各种由头偷奸耍滑,这般磨蹭不过是偷懒罢了,她屋子里的几个人都证实了秋纹死时她不在场。”   沈翀当时也存了疑,便刻意着人挨个审了。   只是这丫头何故将时间记得如此清楚,倒像是刻意安排的。   “不仅如此,芳草那丫头还说自己是故意算着时辰,打量着休息会儿回去跟秋纹轮班守夜。”   沈翀看向沈谣,两人眼中都有疑问。   芳草的话太过稳妥,滴水不漏,像是刻意排好的戏目,只等着上台唱戏。   “其他的丫鬟婆子也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秋纹死时已近子时,这个时辰大伙都在屋子里睡觉,能够很多地为彼此作证。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趁着他人睡着后偷偷行事。   “尸体可有异常?”沈谣直觉不太相信秋纹会当着一个婴儿的面自杀。   沈翀道:“秋纹确实是自缢身亡,左腿上的擦伤有些奇怪,但据仵作查验后确认是生前所致。除此之外,她的右后腰有一处拇指大小的瘀痕同样是生前伤。”   “右后腰?是这里吗?”沈谣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后腰比了比。   沈翀点了点头,目光却有些恍惚,坐在他对面的沈谣也有些出神。   “我需要再看一次现场!”   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话。   沈翀目露讶异之色,“你也猜到了。”   其实以沈谣的记忆力凡是看过的地方便如画卷般呈现在脑海并不需要看第二遍,但那日在场的人太多,有些地方她并未看到。   沈小九住先前住的阁楼有沈翀的人守着,但毕竟在桃安居,两人先向周氏请安,周氏言笑晏晏,三人相处竟也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   待两人一走,周氏立马拉下了脸。目光冷冷地落在方才沈谣站着的地方,“一个姑娘不好好研习女红,跑去看什么死人,我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   朱嬷嬷哪里敢接话,只缩着脖子装死人。   周氏又是一声冷笑,“她是觉得我这个当母亲的不可靠,转脸就贴上未来的魏国公了。”   朱嬷嬷心中也是不解,何故周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般大的怨气。   她又哪里知道,周氏当年生沈谣时不仅难产险些丧命,还坏了身子,恶露不断,也正是那个时候一心一意守着她的魏国公纳了好几门妾室。   待她调养好了身子,姨娘们的肚子一个个都鼓了起来。   魏国公对她也不似初时的疼爱,周氏心生怨怼,将这一切的源头都算在了沈谣的身上。   沈谣便如她心中的一根刺,每每看见便想起当年那段日日以泪洗面的岁月,是以沈谣打小养在府外,她心里舒坦了不少。   沈翀二人进入案发现场,几乎同时走向了靠墙的一处雕花衣柜。   考虑到沈谣身子弱,沈翀便叫人搬来了梯子,扶着她上了梯子。   “看到了什么?”沈翀在底下扶着梯子,心中却是猫爪一般好奇,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   沈谣正要说,话到嘴边却是舌尖一转笑道:“不如哥哥猜猜看?”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有所收获。”沈翀微微一笑,“我猜衣柜顶上有不平整的木屑或是钉子?”   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沈翀并不是那么笃定,毕竟桃安居是魏国公府当家主母的居所,所用器具皆是精品,哪里会有划伤或是凸起的钉子。   但是他又想不出还有哪种可能。   “待会儿你自己上来看看就知道了。”沈谣自是听出了他语气中不确定,在来之前沈谣也是这样猜测的,只是结果却并不是这样的。   查验完之后沈谣并没有第一时间下来,反而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她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裙摆俯下身躺在了衣柜上。   沈翀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紧张地攥了攥手心。   那毕竟是死者生前待过的地方,这个妹妹倒是心大,似乎不觉害怕。   沈谣闭上眼睛,然后她慢慢侧过身,眼看着就要掉下柜子。   “小心!”沈翀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却见沈谣兀自坐直了身子,目光直直看向秋纹上吊的地方,幽幽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沈翀紧张兮兮地将妹妹扶下梯子,这才两三下爬了上去,他果然在柜子的边缘处发现了明显的划痕,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是猫的抓痕,且抓的次数很多导致柜子上的红漆剥落,起了几道毛刺,手掌压上去能够感觉到尖锐的刺痛。   据他所知,桃安居确实有一只猫,是沈谚养的,他性子跋扈,对这只猫儿也无多少宠爱,动辄虐打,这抓痕怕是猫儿躲避沈谣屠戮时留下的。   沈谣道:“仵作验尸可验出秋纹体内有迷药?”   “并没有,兴许是迷药的量很少。”出于一些原因,沈翀并没有要求仵作解剖尸体,不过他是知道一些药效好的迷药,在药量很少的情况下是验不出来的。对方能想出这么诡谲的杀人手法,自然会考虑到验尸这一环节,就算剖尸怕是也验不出来什么。   沈翀并没有把自己查出的结果立即禀报父亲沈翕,反而又自己查了秋纹生前的人际关系,他打算亲自审审芳草。   剩下的事情沈谣并不想插手,就目前的线索来看,幕后之人已经呼之欲出。   “芳草是朱嬷嬷的内侄女。”沈翀到底忍不住告诉了沈谣。   沈谣并不意外,秋纹早在安姨娘死后便不该存在了,她的死却被背后的主子再次利用,目的不过是间接的除了沈小九。   一个不足月的小婴儿,在主子的默许推波助澜下,下人们迎高踩低,不用主子吩咐,沈小九便活不了几日。   虽然还没有拿到芳草的证词,但沈翀已经将事情调查得差不多,包括先前安姨娘的死。   桃安居是周氏自己的院子,当然处处都是她的眼线,两人具体做了什么她不是很清楚,但听打探的人说世子爷要了梯子,仔细查验了衣柜,周氏便有些坐不住了。   而周氏的耐心一向不太好,临到晚膳,她实在忍不住便叫人将六姑娘唤来,说是一起用膳,但沈谣心中清楚来者不善。   同一时间,沈翀也拿到了芳草的供词。   芳草的嘴是出乎意料的硬,便是用刑也撬不开她的嘴。若不是他心细,仔细查了芳草私下的言行举止,发觉她私下里在接济一贫困书生。不知是何原因,芳草每次都将钱偷偷藏在书生的窗下,从未露过面。   而巧合的是,书生隔壁住的正是秋纹的父母,每两个月十五秋纹便会回家一趟,近日里书生中了秀才,便向秋纹的父母提亲。   在沈翀核对两人出府的时间,发觉有很多次芳草与秋纹同时出府,他大胆猜测兴许书生将芳草误认作了秋纹,这才由感恩之情转化为了男女之情。   “若是你不开口,不如我将此事告知尹秀才,请他来审审这杀害他未婚妻子的人是谁?”   沈翀的一句话打开了芳草的心房。   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惊恐地大叫道:“不,你不能告诉他,会毁了他的,他还要考状元,当大官……”   接下来的审讯顺利了很多,芳草什么都招了。   末了,嘶声裂肺地骂道:“秋纹那小贱蹄子明知秀才误会了她,却还要冒名顶上,贱人不得好死!”   沈翀疑惑:“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他。”   “我出身贱籍,祖辈都是奴才,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他!”   她是家生子,一辈子都是奴才,生的孩子也是奴才,若要脱离贱籍除非主子开恩,但魏国公夫人并不是良善之辈,况且无缘无故又怎会放她离府,她只能铤而走险。   而秋纹不是,她是签了契的,年岁到了便会离府。   之所以答应朱嬷嬷的要求杀了秋纹,除了怨恨之外,朱嬷嬷答应她事成之后她可以脱离贱籍,一个嬷嬷自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芳草知晓是她身后主子允诺的好处,但在沈翀审问之时她仍旧没有供出朱嬷嬷身后之人。   拿到供词之后,沈翀便去见了父亲。   在最开始仵作给出秋纹自缢身亡的结果后,他并不大相信,原因很简单,秋纹临死前的几日很是开心,甚至向身边人炫耀自己日后要嫁给秀才公。   即将要嫁给心爱之人了,秋纹又怎么甘心死?   除此之外,芳草还招认了前几日的死鱼事件,原来是有人在杜鹃院的池子里下的药。据芳草招供药是朱嬷嬷给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而且那日为了确保秋纹的死亡,她将屋内的蜡烛都换了,计算着时间,确保在她离开后不久,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这样即便秋纹醒得早些,黑暗中也会下意识地翻身。   这么高明的杀人手法并不是芳草想出来的,她只是奉命行事。   说是来用膳的,但距离晚膳时间尚早。   周氏显然不是叫她来吃饭的,沈谣心知肚明,但秋娘等人却是不知的,听说主母有请,各个都喜笑颜开,觉着夫人是突然良心发现,觉察出六姑娘的好来。   沈谣并不点破,在秋娘细心打扮后来了桃安居。   进了屋子,沈谣便发现屋子里只有周氏与朱嬷嬷二人,而门口守着一个丫鬟,显然都是心腹之人。   便是沈谣身边跟着的青竹青画也被留在了门外。   周氏没有多少耐心,见到沈谣开门见山道:“你大哥都与你说了什么?”   沈谣不知道该用何种语气来跟母亲说话,来之前吟下的那口甘醇的龙井茶,此时在舌尖辗转,留下的唯余苦涩。   “说了什么,母亲难道不知道吗?”她抬起眼睛望着周氏,嘴角勉强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哥哥同我说秋纹不是自杀,是有人将她药倒之后放在了衣柜上,并在她的脖子上套了白绫,在她的右侧后腰放了一枚尖锐的石头,黑暗中秋纹醒来下意识地翻身,于是便被吊在了房梁上。”   周氏的脸色不大好,她身侧的朱嬷嬷不住哆嗦,她们都以为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杀局,怎么就被人猜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这些我该知道吗?难不成秋纹是我指使人杀的?”周氏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怒不可遏的一拍桌子,怒道:“反了天了!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沈谣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安姨娘死的那日,我在晴雨阁外听到了你和朱嬷嬷的谈话,你说要尽快处理了安姨娘院子里的那个丫头,还要利用假人参之事夺了二房的采买权。”   “你给我住口!”周氏被人当场接了短,面子有些挂不住,愤怒之余,便冲向了沈谣。   “啪!”地一声,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沈谣的脸上。   这时门外走进来两人,当先之人走得很急,正是魏国公世子沈翀,他与父亲早就来了,丫鬟正要禀报却被魏国公有意制止了,他显然一进院子便发现了异常。   两人在门外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本还打算再听一听的,但林氏突然发难,让沈翀有些担忧,甚至未及向父亲请示便推门而入。 第33章 争执   “母亲!”沈翀第一时间将沈谣护在了身后,他怕惊怒中的周氏会伤了沈谣。   周氏显然没有料到两人的到来,尤其在触及沈翕冰冷的眼神后,不由瑟缩了一下,装作不经意道:“老爷可用过晚膳,妾身这就着人准备。”   她一边祈祷沈翕并未听到先前的对话,一方面又希望沈翕顾全自己的颜面,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沈翕并没有接周氏的话,只是看了看沈谣,见她低垂着头,样子有几分说不出的倔强,叹了口气,对沈翀道:“先带你妹妹回去。”   认真说起来这是沈谣第一次挨打,她从小到大,除了生病以外,似乎没有受什么苦。   “你若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很多。”沈翀心里是有些焦急的,但他不太会哄小姑娘,见妹妹一直冷着一张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平日里好友说的那些玩笑话。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沈翀盯着沈谣白皙小脸上鲜红的五指印,稍作犹豫便开口说道。   从前有两人一同用膳,只有一盘菜,一大一小两条鱼。   甲率先动筷夹走了大的那条鱼。   乙勃然大怒说道,太没规矩了。   甲疑惑问缘由。   乙:你吃掉了那条大鱼。   甲:假如你是我,又会怎么做?   乙:我当然夹那尾小的。   甲:那好哇,你抱怨什么呢?那条小鱼不是还在么!   “噗嗤!”青画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抬眼见其他人皆是一副平静模样,不由伸出手指捂住了嘴。   沈翀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道真的一点都不好笑吗?   可他当初听的时候觉得很好笑啊!   虽然沈谣没有笑,但她的脸色却好了很多,不似先前冰霜一般浑身散发着寒气,靠得近仿佛要被冻死。   回到紫藤院,青竹立即翻出了药瓶给沈谣上药。   周氏养尊处优惯了,即便当时怒极用了十成力,也并不是很严重,只是沈谣皮肤过于娇嫩,留下的五指印便显得尤为可怖。   沈翀接过青竹手中的玉签子捻了些药轻轻敷在沈谣脸上,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触及她小巧的耳垂,沈翀有些后悔为妹妹上药了。   他平时里很少近距离接触女子,很大原因是他容易脸红,而且他自己根本没办法控制。   方才着急沈谣的伤势,一时忘了这茬,但现在为时已晚。   好在沈谣目光有些恍惚,并没有看他。   药膏抹在脸颊上,一股清凉之感顺着脸颊拂去她心中的几分燥热不安。   “其实在你和父亲出现在院子时,我便知道了。”沈谣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沈翀微微惊讶,拿着玉签的手指不觉用了力,戳到了她的痛处。   沈谣下意识地偏了偏脸,垂下眸子继续道:“我是不是很坏,明知道父亲在,仍然说出了那样的话,如果不是你及时制止,说不定母亲从前做的坏事都被我套了出来……”   闻言,沈翀神色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怪你。”   他放下药瓶,伸手摸了摸沈谣的发顶,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些心酸。   沈翀又坐了一会儿,便被魏国公派人请走了。   事情很快真相大白,但知晓真相的人并不多,即便是亲生女儿沈慧也是自己多方打听才隐约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沈谣料想朱嬷嬷怕是活不成,却没想到沈翕丝毫不顾及周氏当家主母的脸面,着人一百棍当众将朱嬷嬷被打死。   整个国公府的下人们都知道风向变了,朱嬷嬷那可是自小陪着周氏的奶嬷嬷,当众打死便是揭了主母的脸面,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周氏失势了。   芳草则被送入了官府,死罪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周氏暂时被禁足在桃安居,沈谚被带到老夫人身边,由老夫人亲自教养。   “你知不知道母亲失去了管家权这意味着什么,日后好东西我们大房就只能捡其他几房剩下的,便是你日后的吃穿用度也会缩减……”   沈慧有些气急败坏,平素的骄矜贵气此刻全化作了刁蛮任性。   “你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难不成你是捡来的吗?”   “母亲到底哪点对你不起?”   “你知不知道父亲要将母亲送去青州老宅,那贫瘠之地岂是母亲能待的?”   见沈谣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沈慧不由气打一处来,一把抓住沈谣的胳膊将她往外拖,“走!你现在就去向父亲求情,向祖母求情!”   沈谣身子骨弱,被人这么大力拖着,丝毫没有办法挣脱,反倒是拖拽之下,呼吸不顺,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青竹再顾不得尊卑有别,上前抓住沈慧的手腕,祈求道:“二姑娘您且松手,六姑娘身子弱,您这样拉扯她若是发了病可如何是好?”   沈慧顿了顿,但却没有松开。   沈谣发病的样子她并没有见过,很多时候她都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故意装病博取同情,但也不敢再如先前那般拖拽她。   “咳咳!二姐怕是忘了,我便是在你口中贫瘠的青州长大的。”沈谣顺了顺气道。   沈慧一愣,仍是不肯罢休,“有道是子不嫌母丑。那是你母亲,不是旁人!”   “可母亲做的事便是对的吗?安姨娘、秋纹、沈小九就该死吗?”沈谣不解她的想法,况且母亲即便去了青州老宅依旧有成群的仆从,她只是去静养去忏悔,并不是要丢了性命。   沈慧的神情茫然了一瞬,便又辩解道:“弱肉强食,深宅大院皆是如此,当家主母若是没有手段,早晚会被妾室爬到头上。”   “对呀,这便是你说的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不过是各凭手段罢了。”沈谣用了她的原话回击了她,那副冰冷的面孔活似没有感情的泥塑雕像。   沈慧红了眼睛,往日里明亮的眸子黯然失色,她松开了沈谣的手,快速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痕,“不是都说‘父子之间不责善’吗,为什么大哥这样,你也这样?”   自从记事以来她鲜少哭泣,可此刻却觉得内心悲恸,心口酸胀得厉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一边哭一边嗫嚅道:“我知道你怪母亲不疼你,可你打小没在她身边长大,自然有些隔阂,我已经跟母亲说了,她答应我会疼爱你,你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面前的少女泣不成声,因为哭得用力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地上,也落在了沈谣的心里。   她似乎有一点点明白沈慧的悲伤了。   沈谣微微垂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足尖,微不可闻地说了声‘对不起’。   两人闹得动静到底大了些,沈慧最终被林锦瑟哄了回去。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沈慧都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即便是见了面最多是看她一眼,冷笑一声。   沈翀在隔日也听说了两姐妹吵架的事情,他并未说什么,只闲暇之余带两人出去吃些好吃的,但沈慧却再未赴约,沈翀只得寻些好玩的送予沈慧,东西她倒是都收下了,却从未向他道过谢。   兄妹离心已成定局。   周氏最终没能留在府中,端午的前一日悄悄离了府,沈谣并没有去送,她知道周氏不想见她。   站在国公府最高的揽月楼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一辆青布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尾。沈谣仰头望了望天边的晚霞,竟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沈翀曾在话里话外透露了一个消息,杀害秋纹的手段并不是周氏及朱嬷嬷之流想出来的,但无论是周氏还是朱嬷嬷都没有指出幕后的军师是谁。   也许她还留在府中。   端午这日,家家皆挂钟馗像,插鲜花,门楣悬挂葵花、薄叶、艾草等物,一些宫观会以灵符、经筒、符袋等送馈贵宦之家。百姓们划龙舟、抛粽子、放鞭炮、跳傩戏,驱邪捉鬼。   这日大家都用艾柳桃蒲等揉水称之为‘午时水’,并以此沐浴,老人们常说午时水沐浴后,一年疫气不侵。   沈谣透过马车车帘看到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艾草等物,小孩子胸前挂着香包,四肢缀着五彩绳,处处都是节日的氛围。   望湖楼是官办酒楼,就坐落在南湖边上,除了湖上的画舫,此处是最佳的观景地。   武清妍与她约的便是此处,沈谣到时店小二却告知已没了位置。   青竹这才想起忘了提前约地方,正踌躇间,一个青衣丫鬟行至沈谣近前,说是自家姑娘早预订了雅间,请她上楼。   沈谣一眼认出面前的丫鬟,她曾在武安侯府见过的。   行至二楼便听到了女子的争吵声。   “我又不是强占你的房间,不是给你说湖上的明月画舫让给你们吗,那地方比这里不知好了多少,真是不知好歹。”   女子声音中透着一股子骄横无礼。   沈谣叹了口气,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随便出个门都能碰到对头。   这声音是寿安郡主无疑了。 第34章 打架   “多谢郡主的美意,但是我们并不喜欢坐船。”   沈谣上了二楼,也见到了声音的主人,这人她也认识,正是信国公府的嫡小姐周念月,她身边立着的蓝裳少女便是武清妍。   少女穿着件芽黄轻绡长裙,绿鬟斜亸,雪肤花貌,依旧是从前娇艳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却多了一丝轻愁。   若是以她从前的性子,这会儿与人争吵的怕是武清妍,此刻她却半垂着头,头上插着的翡翠玉簪步摇流苏轻轻晃着,恰如此刻少女焦灼的内心。   寿安秀眉一挑,冷哼道:“周念月你别不识好歹,也怪不得你残废哥哥到了如今仍是撑不起门楣,给脸不要脸!”   打蛇打七寸,寿安这一句话恰是打在了周念月的七寸,原本忍着的脾性此刻尽数爆发,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用力捏住衣裙,一双杏眼满是怒火。   “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寿安冷笑一声:“你让我说我便说吗,你多大的脸!”   周念月伸手便朝着寿安郡主的脸上抓去,寿安吓得一个激灵,但她也不是好惹的,对着身后的丫鬟吼了一嗓子,“还站那儿干嘛,给我打。”   一群女子顿时便打成了一团,女子间打架是什么样。   扯头发、咬手腕、撕衣服,各种丑态尽出。   店小二早发现不对,将二楼清场了。这些官家小姐要脸面得紧,若是日后算黑账,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武清妍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眼见寿安郡主跟前的一个丫头举起椅子朝她砸了过去,她竟然愣在原地。   沈谣快步上前将她往后拉了一把,武清妍踉跄了一下,回头才看到沈谣。她眼睛一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听人说你是会武的,相信你拉开她们应该不难。”   “我、我……”武清妍又垂下了眼睛,正忐忑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心中一热,望着沈谣鼓励的眸子,终是点了点头,“我试试。”   沈谣是带着青竹来的,以青竹的武功拉开几人并不难,但是她出身太低,会被寿安郡主借故发作。   更重要的是她发觉武清妍似乎经历上次之事后性格变得懦弱了很多,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武清妍时那小姑娘朝气蓬勃的样子,此刻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死气,这是沈谣所不想看到的。   她讨厌死亡的气息。   武清妍很快便分开了几人,恰好此时寿安郡主约的几个姑娘也到了,几人连忙劝说,将二人隔的远远的。   两人的模样都狼狈的很,发髻都散了,钗寰掉了一地,衣裳也破了几处,尤其寿安郡主形容凄惨些,她左耳向下的脖颈处被抓了几道红印子。   若不是武清妍出手及时,怕是真要出大事儿。   即便如此,寿安郡主也气得够呛,裹着丫鬟递给的锦缎披风,指着周念月恶狠狠道:“周念月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   武清妍就立在周念月旁边,被寿安郡主这么恶狠狠瞪着,不由缩了缩脑袋,垂下了头。   周念月却嫌死得不够快,没事儿人一样,脖子一梗,翻了个白眼嗤笑道:“有本事你来啊,还君子呢,我看你小人差不多!”   “周念月!你个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寿安郡主气的头上冒烟,即便在好友的阻拦下,仍挣扎着要过来踢她。   孙浅妤见此情形,悄悄行至人群外的沈谣,低声说道:“劳烦沈姑娘带周姑娘先走,此时留下怕郡主不会善了。”   沈谣自是知道的,她也正有此打算,同样也没有留下看戏的意思。   周念月最终被武清妍和青竹拖走了,这丫头嘴皮子是真溜,一路上骂寿安郡主都不带重样的。   寿安郡主长这么大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回到王府便哭哭啼啼地向王妃告状。她是晋王老来女,又生的美丽,平日里小嘴也甜,最得长辈喜欢。   晋王妃将自己娇花似的女儿披头散发地跑回家吓了一跳,再看到她脖子上的红痕,当下便白了脸询问之后,更是气的直捶床板。   “你放心,母妃定让那丫头付出代价,敢欺负我晋王府的人是嫌自己命太长!”晋王妃说罢,又是心疼地哄着自个儿的闺女。   待将寿安郡主收拾妥当,母女二人相携去了皇宫,自是告状不必说。   周念月并不想哥哥担心,便寻了一处地方将自个儿重新收拾了一番。   “哎,打了一架,我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今个儿的龙舟竞渡是看不成了,不如咱们好好吃一顿,今日我请客,你们放开了吃。”周念月生的纤秾娇小,没想到却是个侠女的性子。   仿佛是两人已见过她之前出糗的样子便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她更是放开了,浑然是将沈谣二人当做了自己人。   那一身的游侠之气看得人直咋舌,沈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这一手拿着酱肘子,一脚踏在椅子上的丫头,真是信国公府的嫡女小姐,京城有名的端庄美人?   寿安郡主早有凶名在外,在京中女眷中可谓一霸,周念月可谓是一战成名,不过这成名的代价怕是不小。   “表姐,你可还记得王仙芝?”武清妍有些担忧,寿安郡主并不好惹,惹了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记得啊,怎么了?”周念月满不在乎地伸手摸了一把油嘴。   沈谣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听武清妍小声道:“王仙芝从前无意中得罪了寿安郡主,不仅她自己被寿安郡主的仆从打的浑身是伤,牙齿全被敲了下来。而且他父亲一个从五品的官员竟然也因此被贬到地方做了个小县令。我还听说王仙芝的母亲因此被她父亲休弃上吊自杀了,王仙芝也出家做了姑子。”   周念月冷笑:“事情的起因不过王仙芝受人挑唆说了寿安郡主的坏话,被正主给听见了而已。”   武清妍急道:“既然知道,你怎么还敢拔虎须?”   周念月扔了手上的肘子,笑嘻嘻道:“呵!虎须这个形容好,可不就是母老虎幺!”顿了顿她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砸了下嘴,“还君子呢!那死丫头也不害臊,就没见过比她还小人的小人了!”   沈谣无语,淡淡道:“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你都知道她是小人,还得罪的这么彻底!”   “小人报仇从早到晚!说的可不就是寿安嘛!太好笑了!哈哈哈……”周念月笑得很没形象,整个人东倒西歪的。   沈谣:“……”   就算是胆大的沈谣也觉得周念月身上长的肯定是熊胆,而且没心没肺的那种。   武清妍有些担忧周念月,是以并未吃下几口饭,周念月倒是胃口好得很,吃得正兴起,却被信国公派人给抓了回去。   两人将武清妍送至楼下,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停在外头,周念月向两人挥了挥手,晕晕乎乎地上了马车。   随即马车内响起一道男子清润的声音,“回府。”   “驾驾……”车倌儿一声吼喊,挥挥长鞭,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压过青石板路,车帘微动,露出车内冠玉轻束,清隽儒雅的年轻面庞,不过一闪而逝却是惊鸿照影。   武清妍讶异道:“信国公也来了!”随即又是一声叹息。   信国公名义上是她的表兄,但是武清妍却甚少见他,只因他双腿残疾,不良于行。   沈谣不解:“为何惋惜?”   “信国公少年时骑马摔断了腿,一生都无法像常人一样行走。”   现在天色尚早,武清妍并不想这么早回去,自从武清霜出了事儿之后,母亲总是皱着眉头,父亲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关心她。   偌大的武安侯府好似一个牢笼,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想着这些她不由偏头看向身侧的少女,触及那双纯净的眸子,武清妍忍不住心向往之。   “方才见你没吃多少,我带你去吃馄饨吧。”沈谣方才也没怎么吃,她嘴养的刁,方才的饭菜虽然味道不差,但过于油腻,她并未吃多少。   两人去的地方并不是街边的小摊,却也不是多大的店面,一个小小的铺面,屋子收拾的干净,老板的手艺也不错,这还是不久前沈翀带她来吃过的,他总是能找到好吃的。   沈谣要了两碗馄饨,鸡蓉虾仁馄饨给武清妍,椿根馄饨留给自己。   “这家馄饨店有二十四种馄饨,花形馅料各异,恰合二十四节气。你若觉得好吃可以常来。”沈谣倒不似沈翀对各种吃食的做法了如指掌,她最多是口腹之欲,对做菜的过程并无多大兴趣。   沈翀倒是跟她提过,这家馄饨铺子原先是很有名的,铺面也大,平日里座无虚席,食客往往都是排着队等着吃。   最鼎盛时期,甚至传出了诗句。诗云:包得馄饨味胜常,馅融春韭嚼来香。汤清润吻休嫌淡,咽后方知滋味长[1]。   只是后来老板出了事儿,铺子里闹出了人命官司,渐渐地来吃的人便少了。老板重新租了这个小铺面,味道虽然没变,食客却是不敢来了。   沈翀那日没有把话说尽,沈谣自然也就不知,食客不来的原因是因为外头流传着人肉馄饨的传说,沈翀自是做过一番调查的,自然知道是馄饨店老板得罪了同行,被人下了绊子,毁了名声。   他没有告诉沈谣,就是怕她吃不下。这种市井流传,武清妍自然也是不知的。是以两人吃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清杨静亭《都门纪略》。 第35章 救人   老板娘正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包馄饨,桌子上摆着薄如蝉翼的皮儿,新鲜的肉馅,老板娘一手摊着薄皮,一手拿着竹签子在肉馅上飞快剜了一下,巧手一捏,一个馄饨包好了,再一翻便如轻巧的小燕子般,飞落在桌上的竹篮子里。   正看着,老板端了两碗馄饨送到跟前。   “齐了,您慢用咧!”   清亮的汤碗里小馄饨似龙眼晶莹剔透,粉嫩粉嫩的肉馅儿若隐若现,上面飘着几点香葱混着几只小虾米,碗面浮着澄亮的鸡油,一股鲜香之气扑面而来。   武清妍原本是没什么胃口的,但闻着这铺面的香气,不由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舀了一个往嘴里送,刚吃到嘴里,就“哎哟”一声吐了出来,好烫!   沈谣忍不住笑。   武清妍红了脸,用勺子舀了馄饨,轻轻吹凉后方才送入口中,一口咬下去,鲜香的肉汁便流了出来,齿颊留香。   吃了一口后,她忍不住赞道:“皮薄色亮,形如偃月,馅嫩咸鲜,汤白似奶,醇香馥郁,真好吃!”   沈谣还另外要了几个油盏馃,同样是这家的特色,金黄酥脆,好几种馅料的,吃起来口感很好,虽是油炸的却并不腻。   今日是端午节,老板给每桌都送了一枚自家包的粽子,两人吃得实在有点多,不仅将馄饨和油盏馃吃完了,便是老板送的粽子也分而食之。   “囡囡、囡囡!你怎么了?”   突然一阵碗碟碰撞声响起,女子惊恐的呼喊声将屋内的众人都吸引了过去。   沈谣方才吃得太投入,并未注意到后面坐着的人。此刻看去,见一粗布衣衫的妇女正抱着一幼童,边哭边惊慌地拍打着幼童的脊背。   孩子此时已发不出声音,大张着嘴,呼吸急促,皮肤发紫,眼睛已翻出大片眼白。   “吐出来,囡囡吐出来!”妇人焦急之余力气大了许多,但孩子情况并没有好转。   旁边人看的也是一脸焦急,却都帮不上忙。   沈谣快速上前,推开众人,走到妇人跟前,不容置疑地说道:“把孩子给我,我能救他。”   妇人见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并没有立即松手。   “相信我!”沈谣的声音不大却给了妇人莫大的鼓励,让她不由自主地相信她。   沈谣见妇人力道有些松懈,立即将孩子抱过来,置于自己身前,沈谣的两只手臂从身后绕过,以拳头的大拇指侧与食指侧对准肚脐与肋骨中间的地方,一手握成拳,另一手置于拳头上并紧握,而后快速向上后方压挤,然后快速有力的向内上方冲击。   不过几下,孩子嘴里便吐出一块儿黏糊糊的粽子。   孩子的母亲急忙拉过孩子,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确定孩子无异常之后又再次搂入怀中,眼泪直流,“谢天谢地,你没事!”   “快别谢天谢地了,你可要好好谢谢这位小姑娘!”   “小姑娘不仅生的仙女似的,心地还善良,不知是谁家的?可真是有福气!”   ……   夸赞声不绝于耳,沈谣却脸色如常,未见丝毫羞怯,众人见了更是赞叹不已。   孩子的母亲也回过神来,拉着孩子就要给沈谣磕头,沈谣闪身避开了,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孩子还小不要喂她吃元宵、粽子之类的粘稠食物,便是枣子这样的果子也是不能吃的。”   “小姐救命之恩我记在心里,小妇人无以为报,这些银子聊表谢意。”妇人搓了搓手,将手上的银钱全都摸出来捧在手心里递给沈谣。   小妇人虽然没什么见识,但她看得出来面前的小姑娘衣着华贵,谈吐不俗,自个儿这样的平头百姓却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报还恩情。   沈谣扫了一眼妇人手心上捧着的散碎银钱,目光掠过她朴素的衣着以及那双羞赫的眼睛。   她的手指轻轻略过小姑娘的发髻,取走发上插着的一朵芬芳的栀子花。   “这便当做谢礼吧,我很喜欢。”说着她随手将栀子花别在了鬓角的发髻上。   簪花半鬓,秋波流转,端的是人比花娇,清丽无双。   “姐姐真好看!”软糯的童音惊醒了呆愣的众人。   妇人红着眼眶,“这怎么使得?”   青竹将妇人捧着银钱的手推了回去,笑道:“拿去给孩子买些零嘴,便当是我们姑娘给买的。”   妇人见眼前姑娘样貌秀丽,举止大方,衣着锦绣,原以为是个大家小姐,没承想竟然是个丫鬟。   便是个丫鬟都这般讲究,可想而知小姐该是何等矜贵。   妇人有些忐忑地将银子收了回去,却不知该如何感谢对方。   沈谣摸了摸女童的发顶,便与武清妍相携出了馄饨店。   “姑娘慢走!”馄饨店的老板急匆匆追了出来,对沈谣感激道:“今日多谢姑娘,日后姑娘再来小店吃馄饨我分文不取。”   “这倒不必。”沈谣见老板态度热忱,不由道:“老板手艺不错,有机会我会再来的。”   老板很是感动,今日若不是这位姑娘在场,怕是他又要惹上官司,暂且不说人是在他的店里出的事儿,那粽子还是他免费赠的,若是闹了人命,他怕是要遭大罪。   最终两人在众人的殷切目光下上了马车。   武清妍自上了马车便一直偷偷盯着沈谣看,那目光的殷切炙热若有实质,她想忽略都难。   沈谣侧首:“怎么了?”   武清妍垂眸,绞着手中的帕子,低声道:“见了你,我才知道从前自己的自己是多么的荒唐。”自己的眼界是多么的窄小,眼前便只有那些春花秋月、内闱争斗,每日里想的都是穿哪件衣裳,画哪种妆容,去哪里游玩,谈论的也不过是各家琐事,最大的追求也不过是嫁一个好郎君。   沈谣想了想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1]。”   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活法,她自己尚且活得艰难,又能为别人指点什么,只能借用圣人的话勉励她。   要说感慨,沈谣又何曾没有。   她幼时便曾问过师傅,“为何世上有才之辈多为男子,是女子不如男?”   师傅摸了摸她的头发,怜惜道:“眼界决定成就,女子被困于内宅,禁止抛头露面,闺阁寡交游,行不出里闬。整日‘于天地间之事物,一无所闻,而竭其终身精神以争强弱[2]、讲交涉于筐箧之间’,眼界小到以为头顶的一片天便是整个世界。”   她那时只是约莫有些理解其中的意思,倒是随着年岁渐长,心中的感触愈发深,她虽知症结所在,却无能为力。   武安侯府是武将出身,虽对子女教以诗书,但也只是粗通其意,更深的道理却并深入,武清妍学那些诗书也不过是为了充充门面,在姐妹面前留下好名声。   “妹妹说的大道理我确实不懂,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日后我可以去国公府看你吗?”前些日子她病好了便向国公府递了帖子,却被门房给退了回来。   沈谣:“当然可以。”   武清妍面露喜色,自她传出恶名,从前交好的姐妹便不再与她往来,而沈谣待她却是不同的。   说起来武清妍自己比沈谣虚长一岁,可在沈谣面前她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两人在朱雀街分手之后,沈谣又去了一趟赵记干果铺子,这家铺子做的糖果确实很好吃,尤其在沈谣吃过药之后含一颗糖,口齿间的苦涩便瞬间消弭。   仔细叮嘱了青画几句,青竹下了马车,青画这丫头平日里毛躁得很,青竹怕她买的糖果不合姑娘的口味,便亲自去了。   赵记又出了几种新的糖果,不仅色泽诱人,形状也多样,除了花朵模样的,还有不少动物图案的,瞧着很是玲珑可爱,青竹不由多买了一些,待到她出了赵记,却发现停在路旁的马车不见了踪迹,不由心中惊慌连忙四下寻找。   而此时的马车内,青画歪倒在地,沈谣虽是端正坐着,颈间却多了一柄散发着凛然寒意的匕首。   澄亮的匕首上印着少女如墨青丝,娇艳的小脸如鬓边的栀子花一般苍白。   少女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指不由握紧了胸前的衣衫。   “药、药……给我……我、我有心疾……”沈谣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匕首的主人淡淡道:“药在哪里?”   “婢女……买糖……”   握着匕首的手微微收回,却在快要离开沈谣脖子时又突然转了回去,只听一声轻佻的笑溢出红唇,女子眼波一转又笑道:“小丫头险些被你骗了,一个有心疾的人怎会不随手带着药呢,不如让姐姐帮你摸摸看,是不是在身上?”   说话间一只修长的手伸向沈谣的脖颈,柔滑的触感顺着脖子正向着少女的□□袭去。   原本急促喘息的少女却陡然平缓了呼吸,伸手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后者则在手被抓住的瞬间转移了方向,沈谣原本握在脉间的手指落空。   这个人的防备心很重。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孟子·尽心上》   [2]梁启超的妇女教育思想。 第36章 遇险   “怎么不装了?”女子俯身凑至沈谣鬓边,深深嗅了嗅她鬓边的那朵洁白的栀子花,吐出的气息轻轻喷在沈谣的脸颊,呼吸相闻,她却低低一叹:“真香啊……”   沈谣身子僵了僵,那声音低哑婉转,让人听了忍不住脸红心跳。   可对方明明是女子。   “我知道你有心疾,便是害怕吓到你我才这么温柔的。沈六姑娘,没错吧?”她靠得很近,呼出的气息落在她肌肤,就像蚂蚁爬过,令她极为不适。   沈谣静静看着女子,眼神纯净,犹如山涧清泉。   女子从怀中抖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图案低声道:“你可见过这个图案?”   沈谣抬眸望去,只见纸上一头威风凛凛的吊睛白虎,怒目而视,而它身上却缠着一条几乎与白虎腰身同样粗细的大蟒,大蟒同样的血口大张,锋利的毒牙几乎咬在老虎的脑袋上   她眸光微闪,虽是一瞬即逝,却被女子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   “你见过?”   沈谣依旧不说话。   女子脸色有些难堪,若不是这姑娘有心疾,她真要在她身上捅几刀试试。   “不如让我手中的匕首问问身旁的小丫头?看她可曾见过?”   “你不用问她,她未曾见过。”   沈谣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没有一丝恐慌,倒是让女子生出几分好感来。   “你让人将东西取来,我见到东西自会放了你。”她把玩着手上的匕首,轻笑道:“哦,忘了告诉你,那个叫青竹的丫头买的糖果还真不错。”   沈谣掩在袖子下面的手指紧了紧,“你说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何物?”   “你无须知晓,那东西放在魏国公府只会带来灾难。”女子突然拎起地上躺着的青画道:“给你三个数,再不答应,你便永远见不到这丫头了。”   沈谣道:“你将青竹唤来,我这便交代她取来给你。”   女子指了指青画道:“何必麻烦,让她去。”   那东西是青竹收着的,旁人自是不知在哪里,沈谣却不敢将实情告知女子,担忧青竹有危险。   “我平日里珍贵之物皆是青竹看管,若是旁人去取,只会被当作窃贼。”   听了她的话,女子皱了皱眉,随即拍了两下手掌,马车的车窗外便响起了一道儿声音:“首领。”   女子从沈谣的发上取了一支发簪交给车窗外的人,并悄声叮嘱了几句。   即便她说的小声,对于耳聪目明的沈谣来说,那都是清清楚楚。   得知对方只为取物,不伤人之后,沈谣的心下一松。   此时倒是有些感慨自己魏国公嫡女的身份来,对话害怕招惹魏国公府,因而对她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另有一人递了一样东西给她。   沈谣嗅出了女子手中纸袋里的东西,那是一包糖果,但不是沈谣以前吃的梨膏糖。   “你的小丫鬟真是贴心,给咱们送来了一包糖果。”女子打开纸包捻了一颗糖果,她只是嗅了嗅却没有吃。   马车也早已从闹市驶入偏僻的小巷,再不闻叫卖之声。   而沈谣的内心却平静不下来,她悄然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将她的一举一动刻在脑海中,她有些奇怪为何这人不曾蒙面,难不成是打算拿到东西之后杀她灭口。   毕竟死人是不会说出她的相貌的。   更令她疑惑的是究竟那日在赵记门口,撞倒自己的童子是谁,他塞给自己的这枚玉牌又是何物,对魏国公府有害?   一块能让树大根深的魏国公府忌惮的玉牌,难不成涉及皇家秘辛?或是牵连朝中势力?再或者是……谋逆之证。   沈谣手心有些发凉,这时马车剧烈的摇晃了一下,女子手中的匕首晃了下险些扎在她脸上。   马车外响起了车夫的说话声:“还不快滚开!”   沈谣听出来这并不是自己的车夫。   女子道:“何事?”   车夫:“一个吃了酒的醉鬼。”   “呜——好痛,我的腿断了,要死人啦!”男人的哭喊声,中气十足,愣是哭出了杀猪的势头。   车夫岂是寻常人,不等车内女子吩咐,飞身而起,扬鞭缠向醉鬼的脖子。   前一刻还躺在地上哭嚎的男子,双足用力一登便凌空而起,径直飞向车顶。   车夫那车夫手中马鞭不松,一个鹞子翻身,扬鞭而起,鞭子落在车顶,车顶便四分五裂,女子夹着沈谣便飞出了马车。   一朵栀子花翩然落地,无声无息。   马车外不知何时已出现了数十个锦衣卫,领头之人正是陆千户。   与此同时,四周飞跃出数十个黑衣人,将女子护在身后。   沈谣瞧着阵仗,才恍然发觉自己今日出行怕是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的监视之下。   “放我走,不然我要了这丫头的命。”女人将匕首再次架在了沈谣的脖子上。   陆千户却冷笑一声:“咱们来之前大人特意交代了,只管捉拿贼人,其他的都不打紧。”   女子冷哼一声,向车夫使了个眼色,说道:“动手。”   “雁回。”车夫一声令下,黑衣人已结成阵势将女子护在身后。   陆千户自是不会等着黑衣人结阵杀来,一挥手身着飞鱼服的大批锦衣卫一拥而上,陆千户自个儿则在掩护之下飞身向车夫而去。   “七杀。”剑芒如织,阵势吞吐,七道青光从各自方位快速飞出,刺向包围着的锦衣卫。   沈谣并不懂武,但也看得出来这批黑衣人武功不俗,且并不恋战,繁复的剑光只是为了掩护女子退走。   阵势一变再变,女子趁机跃上粉墙,沈谣被她夹在腋下,一阵头晕目眩后沈谣看到身后的一处屋檐上,一人长身玉立,手持良弓,“嗖嗖”连射三箭。   箭芒在背,女子闻风回头,眼见一连三支羽箭皆射向自己臂膀,疾风破空,长箭呼啸而出,女子拿剑反手一拨,脚下不敢停留飞快在粉墙上疾走,前面两箭被其击落,当当落地。   最后一箭箭气不歇,竟比前两支箭更为霸道,箭撞在利刃之上,被从中劈开,诡异的是箭的尾羽后脱落后竟生出一支寸长小箭,借着劈开的力道斜刺入女子腰侧。   女子心中大惊,这箭好生邪门!   她心中有了计较,更不恋战,将沈谣换了个方向用右臂夹着,冲着屋顶上立着的男子妖娆一笑:“姬大人,久仰大名。”   姬如渊并不与她客套,随手扔了□□,手腕倏地翻转绣春刀在手,一刀直取女子颈项,后者持剑迎上,刀剑相撞,锵然脆响。   不过瞬时两人已交手数十招,其间女子多次拿沈谣挡在身前,姬如渊丝毫不顾惜她的性命,绣春刀杀意不减,沈谣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当刀光划破衣衫时,沈谣的呼气逐渐不畅,心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绞痛。   女子心下懊悔,方才应该将其击昏才是。   姬如渊趁机刺向女子右臂,沈谣感觉到身上的力道骤然松了,一双手快速揽过自己的腰,接着便落入一个硬邦邦的胸怀。   与此同时,女子的剑攻到面前,姬如渊双足一点,向后疾退。   “药在哪里?”姬如渊急问。   沈谣痛的说不出来,手指哆哆嗦嗦摸向荷包。   姬如渊快速抓过荷包,倒出药瓶,捏出一枚药丸正要塞入沈谣口中。   女子凌空一剑刺向姬如渊的脖子,剑气如虹,剑气所到之处,他的束发玉簪掉落在地,碎成两截。   姬如渊捏着药丸的手也被剑气所伤,划出长长一道儿血痕。   沈谣原以为他会松开手的,却没想到对方会顶着剑光将药丸送入自己口中。   姬如渊对身后冷冷道:“放箭!”   顿时乱箭齐飞,箭雨如蝗,黑衣人且战且退,此刻已是不惜死亡掩护女子遁逃。   沈谣吃了药,已恢复了气力。   此刻姬如渊揽着她立在屋檐之上,他长发披散,晚风中衣袂翻飞。他的身后残阳如血,重楼叠嶂,乱的长发滑过沈谣的脸颊,她却只感觉到了萧瑟落寞,那携风而来的青丝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下一刻,姬如渊从伸出手,宽大的手掌上正躺着两截断裂的玉簪,只听他道:“我这玉簪是千年寒玉所制,色泽温润,红皮白肉,白玉带翠……”   沈谣一直很有耐心地听他巴拉巴拉说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方才接过那两截玉,只一眼她便看出这是很普通的玉而已,十两银子可以买一大把的那种。   “所以?”   姬如渊煞有介事地说道:“所以你得赔我,五百两银子,不,起码一千两。”   沈谣呆呆地看着姬如渊,一向聪明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   姬如渊以为她不肯赔钱,便将她一通打量,随手拆了她发上的几支发钗。   “你不赔,我就去找你老子要。”姬如渊小心地将发钗收入自己袖中。   沈谣道:“跑了。”   “什么?”沈谣指了指前面。   “那个挟持我的女人跑了。”   姬如渊:“……”   沈谣看得很明白,姬如渊救她不过是顺便,怕是存着敲诈魏国公府的意思。   他一开始的目标便是那个女人,没有下死手不过是为了抓活的。 第37章 受罚   人到底是追丢了,姬如渊脸色很是难堪,不等他再次发难,沈翀便带着人匆匆赶来了,见沈谣形容有些狼狈,除了发髻有些散乱,头上缺了些首饰外,其他倒是无恙,虽是如此,心里仍是放心不下。   沈谣向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沈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同行的人中还有青竹,见到沈谣便泪水涟涟,不停自责未保护好姑娘。   在青竹的诉说下,沈谣方知青竹出了赵记便被人盯上了,有人拿着沈谣的发簪将其骗至暗处拿下,后胁迫她一同回府取走玉牌。   也多亏了今日沈翀在府中,恰好碰到了青竹,三言两语间沈翀便察觉出异常。暗中派人跟着,这一跟便发现除自己之外竟还有另外两拨人跟着,于是便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收渔翁的沈翀趁机救了青竹,并一路跟到了这里。   按说依照锦衣卫的手段,沈翀即便手中握着魏国公府的暗卫,硬碰硬也是没有胜算的,巧就巧在锦衣卫与前者大打出手后实力大减,这才有了捡漏的沈翀。   那些被抓住的黑衣人也在第一时间服毒自尽,显然是死士。   沈翀被惊了一惊,妹妹究竟是惹了何种人物,竟被死士缠上。他肚子里一堆话想问,但也知此时并不是说话的时机。   姬如渊的职位比他高,沈翀不由拱了拱手,低声道:“家父在太白楼略备薄酒,静候大人。”   沈谣心知今日之事瞒不过父亲,却没料到父亲如此快便得了消息。   “玉牌在哪里?”沈谣看向青竹。   青竹复又看向沈翀。   沈翀看了姬如渊一样,淡淡道:“在父亲手中。”   他在来的途中遇到了沈翕,后者倒像是特意等在那里,拿走了玉牌之后便让他给姬如渊递话,约见太白楼。   听闻地点是太白楼,姬如渊好看的眉毛轻轻挑了挑,心中不由暗骂沈翕老狐狸。   世上知道太白酒楼是姬如渊产业的不下五人,沈翕这老狐狸不知道是如何知晓的。   “姬大人,我有一样东西可以助大人抓到挟持我的女子。”见姬如渊要走,沈谣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道。   “哦?不知是何物?”姬如渊闻言一笑,态度很是散漫,显然是不信。   沈谣指了指头发:“烦请大人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姬如渊眯了眯眼,吃到嘴里的东西岂能吐出来,他铁公鸡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沈谣嘴角噙了一抹笑:“我在那女人身上撒了一种香粉,只要寻一条驯化过的狗嗅一嗅便能找到她,大人可要抓紧时间,若是她换了衣裳……”   “给,都给你!”姬如渊将从沈谣发髻上摸来的首饰又都塞给她。   青竹快速接过收了起来。   只听沈谣徐徐道:“若是她换了衣裳也是不打紧的,这香味能留存三日。”   “拿来。”姬如渊伸出手,眼睛盯着沈谣,大有她不给,他便亲自上手搜身的意思。   沈谣很大方地将一个小小的青瓷瓶给了姬如渊,复又对沈翀道:“哥哥,这种药粉我还有很多。”   沈翀不由失笑,这丫头怕姬如渊讹钱,竟当着姬如渊的面将了一军。   不过以姬如渊的性子,定会挟恩图报,魏国公不出点血是不可能的。有了沈谣的这些筹码,至少谈判会顺利一些。   到底是担忧沈谣的安危,沈翀将暗卫留给了她,自个儿则陪着姬如渊去了太白楼。   经此一事,沈谣发觉自己的心脏在一次次突然事件后竟比以往强韧了许多,至少自己并没有在被挟持的那刻便发病。   不过吹了许久的风,头却痛得厉害。回府之后,她便吃了药,歇下了。   信国公府。   信国公周熠宁静静地望着床榻上安然入眠的少女,放在膝上的拳头慢慢捏紧,漆黑的眸子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恩。”床上的少女不安地蹙起了眉头,口中发出痛苦的呓语。   周熠宁忙推动轮椅,上前为少女掖了掖背角,冷峻的眉眼在这一刻柔软了许多。   静默了片刻,他修长手指轻轻敲了敲把手,身后立即出现一青衣仆从推动轮椅缓缓出了屋子。   翌日清早,中宫传周念月进宫的旨意便送到了信国公府。   “兄长无需担忧,我去去便回。”周念月嘴上说得一派轻松,心中却在不停打鼓,她又怎会不知此去凶多吉少。   周熠宁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阿月不必委屈自己,便是捅破了天哥哥帮你顶着。”   周念月嘟了嘟嘴,嗔怪道:“哥哥净瞎说!”   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啊,专吃人的地方,岂是她可以肆意任性的?   周念月一路跟着传旨的小太监到了慈庆宫,连皇后的面儿都未见到便被罚跪在了瑶光殿外。   她跪的地方极为显眼,凡是进出瑶光殿的宫女太监都会从她身边路过。甚至前来请安的宫妃命妇也会向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周念月腰背挺得笔直丝毫不为所动。   “呦,这不是周姑娘吗,大热天的怎么跪在这里?”寿安郡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细碎的足音已至身侧。   已近正午,日头高悬,毒辣的阳光让她一阵阵恍惚,耳畔仿佛有一只乌鸦不停地聒噪。   寿安郡主俯下身子,愉悦地笑道:“如果你向我求饶,我兴许一高兴便向皇后嫂嫂求情放了你。”   周念月眨了眨眼,抖去眼睫上垂落的汗水,她歪头看她,认真道:“好啊,那我求饶,求你放我过吧。”   这下轮到寿安郡主傻眼了,这怎么跟预想的不一样。   依照周念月的性子不该梗着脖子说死也不会求饶吗?   寿安郡主愣了一瞬,回过神冷哼道:“青天白日就开始做梦!”   周念月没向往常一样讨口舌之快,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处盛满水的大缸,现下日头正毒水缸上一层淡荡雾息,氤氲袅袅,似是一簇被冰水浇熄了的火种,扑面而来的炙热中透着股瘆人的凉气。   寿安郡主见她走神,气急败坏地踢了她一脚,嗤笑一声像只胜利的孔雀般花枝招展地走了。   那一脚踢得狠,周念月歪倒在地,半晌才撑着地直起身子。   她撇了撇嘴,忍着痛朝着寿安郡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身旁宫人细碎的说话声,陡然压了下去,周念月眉梢轻轻一挑,便见游廊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人,身着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剑眉星目,龙章凤姿,所过之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周念月只看了一眼,便知对方身份,忙收回视线。后者却恰在此时望来,目光微触,周念月只觉眸光流转之处皆是天家威仪,一股难言的压迫感如有实质,将周遭的气息尽数压了下去,直至湮灭。   太子进了瑶光殿,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宫人前来唤她进去。   周念月跪了太久,猛然起身,膝盖骤然吃痛,又重重地跪了下去。身旁的宫女太监竟无一人上前搀扶,显然是得了指令。   揉了揉膝盖,周念月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站起身。   入了内殿,迎面一阵凉意,吹散了她些许燥热的心绪。   周念月再次行礼,膝盖弯下的瞬间,钻心的疼,鼻尖浸出几滴汗珠。   过了好半晌,才听得上头一道儿冷淡的女声道:“起来吧。”   周念月谢过恩后垂首起身,眼角只能瞥见一抹绣着凤纹的裙角摇曳在光可鉴人的青黑地砖上。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道不善的目光将自己细细打量,良久复又说道:“既然太子替你求情我便饶恕了你,但你冲撞天家威仪,确实礼仪不周,需好生□□。”   这时宫人领了一个中年妇人叩拜。   皇后道:“李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公主们的礼仪规矩皆由李嬷嬷□□,今个儿你便将人领回去,好好学学规矩。”   周念月只得谢恩,哪里不知皇后娘娘是派了个钉子插在自己身边,连皇帝的女儿都要受她管教,自己又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出了瑶光殿,周念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摇晃,尤其腿脚有些不听使唤,脚一崴便要跌倒,身后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手臂,周念月借力稳了稳心神。   回首见来人是太子,正要行礼,却被他拖着手臂拉直了身子。   到底在中宫近前,太子并不想与外女过多纠缠,只匆匆道了句:“你哥哥在宫外等着你。”   太子临去前吩咐了宫女将周念月搀扶着宫门口,远远瞧见柳树下坐着的清隽身影,周念月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快走几步扑倒在哥哥膝头。   “没事了,都过去了。”周熠宁拍了拍她的头,望着巍峨的宫墙,目光渐渐阴鸷深沉。   李嬷嬷在周念月回到信国公府不久便带着两个宫女一同住进了信国公府。   周念月的膝盖伤得并不重,但她从小娇生惯养,到底身子弱,又在大太阳下跪了许久,到了夜间竟有些发热,周熠宁在旁照顾了一宿,直到天将破晓方才离去。   谁知却在门口碰到了李嬷嬷,她恭恭敬敬地向信国公行了礼,开口便道:“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信国公府只你兄妹二人更应该注重男女大防才是。”   周熠宁眼睛眯了眯,李嬷嬷以为他要就此发难,哪知周熠宁只是点了点头,温和道:“嬷嬷说的是。”   李嬷嬷见此不由心中冷笑,信国公府果然是日薄西山,靠这么个残废又怎撑得起门楣,没落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虽然心里这么想,李嬷嬷脸上却未表现出来,仍旧一派端庄威仪模样。 第38章 谋划   沈谣在外遇险的事儿府上人大多是不知的,倒是沈媺觉出了几分不同,几番打听也没打听出所以然,只约莫知道昨个儿锦衣卫在城西抓人,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将锦衣卫与沈谣联系到一起,只当沈谣是没了母亲约束,性子有些野了。   过了两日,二夫人带府上女眷至积善寺上香,沈谣并不想去,因着上次在积善寺遇险一事,她便对寺庙有了忌讳。   但秋娘劝她不要拂了二夫人的面子,毕竟二夫人头次掌家,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要立威的,这个时候下了二夫人面子,肯定要被人记恨的。   今日积善寺有法会,上香的人很多。便是如此,沈谣一行人也是受到优待的。   随二夫人上过香,众女眷在知客僧的指引下在客房休憩,等着下晌法会开始。   沈谣对法会无甚兴趣,倒是积善寺的素斋令她食指大动。   不用去用膳的斋房,自有小沙弥将膳食送来。今个儿来的人多,积善寺没有多余的客房,沈谣和沈慧被分在一处。   沈慧显然还在生气,两人虽在一处却未曾有任何交流。   刚用过膳,沈媺便将沈慧唤走了,沈慧本也不愿与她待在一起,便顺着沈媺的话头去了别处。   没多久四姑娘沈茹的丫鬟来传话说是四姑娘身体有些不适,想让六姑娘给看看。   沈谣跟府上的几个姑娘并不亲厚,平日见面了不过问候两句,且多是对方问她答,况且她的医术府上是没人信的,四姑娘怎会找她瞧病?   “兴许是出门在外,姑娘家的有些不方便。”青竹思忖寺庙里都是大和尚,确实有些不便。   沈谣点了点便打算去瞧瞧,万一真有个好歹她也能帮上忙。   临走前,她突然回转身在青竹耳畔耳语了几句。   积善寺楼阁森严,宝相庄严,松柏葱郁,竹繁而秀。   沈慧站在一处高大的松木下,头顶斑驳的树影遮去了难耐的暑气。若不是实在不想跟沈谣待在一处,她也不会大热天的往外跑,活受罪。   “你找我究竟何事?”她虽然不喜欢沈谣,但对沈媺也没多少好脸色,往日里还不是她在旁撺掇致使沈谣与母亲母女离心。   沈媺压下心中不快,和颜悦色道:“二姐难道不想母亲及早回来吗?”   沈慧瞥了她一眼,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中把玩,绿茸茸的草尖在她手中转出各种形状,她显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你有什么主意?”   “左不过是装病尽孝之类的,但眼下父亲铁了心要罚母亲,怕是不顶用。若是……”她捏了捏拳头,心一横道:“若是你我姐妹二人出嫁,父亲必然会接母亲回来的。”   沈慧丢了手中的狗尾巴草,眼睛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笑道:“说吧,你是看上谁了?”   “姐姐说话何必如此难听?”沈媺脸上火辣辣的,听她语气自己倒像是不知礼数的浪□□。   沈媺忍下怒气,温声道:“如今母亲不在府中,你我二人婚事却要落在二婶头上,二婶膝下四妹也到了婚配的年龄,自是要操心自个儿亲闺女的,咱们自个儿若是再不上心,怕是要误了终身大事。此刻,正该我姐妹二人守望相助才是。”   沉默了许久,沈慧才默默点了点头。   “你且放心好了,我自是不会害了你。”沈慧眸子转了装,不禁回想起最近沈媺的一些举动,不由咂摸出味儿来,瞥了一眼沈媺道:“今日我似乎瞧见临江侯世子也在。”   沈媺猛然抬头,惊诧地看了沈慧一眼,复又垂眸,忐忑道:“是、是吗?”   见她如此神情,沈慧便确认了□□分。   临江侯常年驻守登州,统率数万水军,督理海运。世子陈楚怀才学卓越,人品俊伟,是难度的文武全才。   沈慧笑道:“你倒是好眼光。”   虽然她笑得浅淡,但沈媺总觉得对方在笑自己自不量力。   “劳二姐姐费心。”沈媺压下怒气,拉着沈慧又说了一会儿话,每每沈慧提出要回去,沈媺总要露出委屈可怜神色,沈慧被她说得烦了,不由怒道:“你在谋算什么,三番五次扰我回去?”   说罢也不管沈媺,甩袖便走了。   沈茹的确是来了月事,气血有亏,旁的倒也没什么,沈谣嘱托了几句,便带着青竹回去了。   她回去时沈慧还在外面,青竹正要收拾床铺伺候她休息。   “别动。”沈谣突然阻止了青竹的动作,她一把掀起被子,只见竹席上蜿蜒盘旋着一条青竹蛇,此刻正朝沈谣二人仰着舌头吐着猩红的蛇信。   青竹猝不及防见到这一幕,便吓了一跳,惊恐地大叫出声。   快到门前的沈慧听见声音更是快走几步,一开门便看到,沈谣主仆二人呆立床前,再往前便清楚地看到床榻上的蛇头。   沈慧下意识地惊叫出声。   在她出声的同时,沈谣出手如电,用手掌快速把蛇的头部压住,另一只手轻捏蛇的颈部,轻巧地便将一条约十寸长的蛇抓在了手里。   沈慧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如此强悍。   听到叫声后,紧随沈慧的沈媺也到了门前,她却是不肯进来,立在门口询问何事。   话刚出口便瞧见了沈谣,她的神色变了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沈谣突然一挥袖子,沈媺感觉身上多了个凉凉的东西,低头的瞬间心跳便止了一瞬,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地尖叫:“啊——啊——救命——”   她不停跳动,惊叫声引来了许多人。   陷入惊恐的沈媺,自然没有注意到人们的指指点点。   倒是沈慧有些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沈媺,给了她一巴掌,大声斥道:“别叫了,蛇已经死了。”   沈媺被一巴掌打醒,恍恍惚惚地垂下头看到地上一动不动地蛇身,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舒完,她便看到了不远处站在月亮门前的年轻男子,临江侯世子陈楚怀。   此刻陈楚怀正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显然对她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闻讯而来的二夫人连忙着人将看热闹的人都驱散了。   沈媺失魂落魄地瞧着男子的背影消失无踪,忽然转过身朝着沈谣扑了过去,厉声道:“沈谣!我掐死你这个害人精!” 第39章 偷吃   青竹本就在沈谣身侧,自是不会让人害了她,不等沈媺扑上来便被青竹给制住了。   沈媺此刻披头散发,目光凶厉,状如疯妇,即便被青竹抓着依旧不停地超前扑打。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么!”二夫人素来脾气和善,但被外人看了这么大一个笑话,她面子也有些挂不住,若是再因此影响了国公府小姐们的婚事便糟了。   见沈媺冷静一些了,二夫人又道:“究竟怎么回事?”   沈媺恶狠狠地等着沈谣道:“是她害我,我一进门她便把毒蛇扔到我身上。”   “若是我要害你这蛇便不会死了。”沈谣冷冷一笑,对青竹道:“将你打听到的都说出来。”   青竹上前不卑不亢道:“一个时辰前,二姑娘与六姑娘用过膳,三姑娘将二姑娘唤了出去说话。两人刚走,四姑娘跟前的丫头说是四姑娘身子不爽利便要请六姑娘去看看。奴婢陪六姑娘走到半道儿,姑娘说忘了拿药匣子便遣奴婢回去拿,奴婢走到院内隐约听到屋内有声响便留了心眼,偷偷藏在树后查看,没一会儿便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沙弥,小沙弥鬼鬼祟祟,且他手中提着个食盒。奴婢心中奇怪怕是偷儿拿了姑娘们的贴身物事,便打算追上去看看,谁知道那小沙弥偷偷摸摸地到了一处竹林里,而三姑娘的丫头翠屏也在那里。小沙弥说是成了,翠屏便给小沙弥手里塞了样东西,随后两人便分开了。奴婢觉得事有蹊跷,便急急禀报了姑娘,谁能想到会有人如此恶毒在姑娘的床榻上放了毒蛇,府上人谁不知道六姑娘有心疾若是被吓到了,那便……”   说着青竹便忍不住哭起来,她是真的替自家姑娘委屈,是以哭得情真意切。   二夫人听得清楚明白,自然知道这是有人要害六姑娘。她不由将目光落在沈媺身上,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竟这般狠毒,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下毒手。   “你血口喷人!”沈媺脸色苍白,急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害你?”   她原本也不过是想吓吓沈谣,她总觉得沈谣在装病,心疾一说不过为了博取同情,若真有病,怎么老是犯病也不见出事儿。况且那蛇驯化过的,根本就不会随意咬人,便是咬了,也不一定会死人。   这山上的主持方丈是远近为名的名医,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谣对青竹道:“那小沙弥你可还认得出?”   “自然认得出,只要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眼便能认出来。”青竹刻意记了那小沙弥的样貌,料想此刻将山上的小沙弥集中起来,她定能认出人来。   二夫人将几人神色看了看,忽然上前抓住沈谣的手道:“寺里人多眼杂,若是消息传出去影响国公爷的官声,况且你姐姐们都到了出嫁的年龄,影响了闺誉整个魏国公府的姑娘都要遭罪。”   见沈谣不说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她,仿佛是将她心底的那些龌龊心思都看了干净,二夫人不由心里打怵,这六姑娘性子确实硬了些。   “二婶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过姐妹间的小打小闹也是常事儿,回头二婶会重重罚她,便是你祖母知道了此事,也希望能息事宁人……”   沈谣抿了抿唇,淡淡道:“二婶我有些累了想先行回府。”   “好好,二婶这便命人备下马车送你回去。”见沈谣松了口,二夫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她初掌家便出了这档子事儿,若是处理得不好,定要让三房四房看笑话的。   半个时辰后,沈谣已坐在了回府的马车上,随行的还有国公府的护卫。   “二夫人怎能如此偏心?”青竹有些愤愤不平,但心里也清楚此事定然与沈茹也有干系,不然二夫人不会如此护着沈媺。   到底是自个儿的亲生女儿,怎能不护着?   沈谣并不为这些事儿烦心,沈媺她们的那些伎俩在她眼里并不算什么,只一眼便能识破。   只是选择惊吓这招着实有些阴损,若不是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屋中有异常,若不是床上放的是蛇,说不准她真能被吓到。   小时候她的确是怕蛇的,但师傅为锻炼她胆量,让她养蛇从蛇崽子出壳的那刻她便开始养,直到最后开膛破肚取出蛇胆入药。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马车辚辚声中,似乎还有别的声音,只是声音太小,沈谣有些不确定。   青竹掀开车帘,探出头四下望了望,回首对沈谣道:“远处的田坎上似乎躺着个人。”   似乎是察觉到马车上有人张望,女子的声音更大了些,“救命啊,救救我……”   见沈谣并没有要停车施救的意思,青竹也不好开口,毕竟小姐遇险多次,还是小心些为妙。   “停车。”沈谣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马车随即便停下了,沈谣并没有下车,青竹则吩咐了护卫前去看看。   很快护卫便搀扶着一女子走了过来,走得近了沈谣才发现女人身上穿的竟是件灰色纱衣,头上的帽子不知掉在何处,一头长发披散着,样子十分狼狈。   尽管如此,她走得近了,黑发遮掩下的冶艳秀色便展露无遗,女子双眉轻蹙,眸若静水秋月,抬眼望来的瞬间,却是怔了一怔,似乎是没有料到马车的主人竟是自己曾经险些害死的沈家六姑娘。   青竹也惊了一惊:“武姑娘!”   没错来人正是犯了错被送往尼姑庵养病的武安侯府姑娘武清霜,瞧她如今狼狈的样子倒似是遭人打劫一般。   不过尼姑庵那种地方打劫自是不可能的,她很可能是逃出来的。想必在魏国公世子沈翀未成婚前,武清霜只能是“病着”,武安侯是不会放任她四处游荡的。   武清霜好不容易逃出来自然是不想被人送回去的,她也顾不得其他,跪倒在沈谣的车窗下,不停磕头道:“从前是我糊涂做错了事儿,望沈姑娘大人有大量帮帮我。求您捎我一程,将我带到陈御史家门口便可。”   沈谣像是没听懂一般,微微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像个没睡醒的孩子。   忽然她张口问道:“你后悔吗?”   武清霜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后悔吗?本是侯府千金,又有家世显赫样貌英俊的未婚夫,合该是人人艳羡的天之娇女,怎么就沦落到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的凄凉境地。   见她面容苦涩,迟迟不开口,沈谣心中已有了答案。   随手招来两名护卫道:“你们送她去,务必将人送到陈御史家。”   闻言,武清霜强撑着身子朝沈谣磕了个头,马车却未曾为她停留,扬起的尘土扫了她一脸。   “姑娘为何要帮她?”   武清霜心思歹毒,落到这般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青竹一点都不同情她。   “我只是想瞧瞧,这般费尽心机得来的姻缘究竟能不能长久?”   在沈谣看来,自己并非是帮武清霜,若是真心为她好,此刻应将人送还尼姑庵或是武安侯府,不管是这两处的哪一出她至少都还是武安侯府的女儿。   自她踏入陈家便不再是武安侯府的人了,只不知此时跌落尘埃中的她还能否得情郎爱护,清贵出身的陈家又能否接纳家族厌弃的女子?   入城后,沈谣并未立即回府,反倒有了闲心逛逛,前几日她听哥哥说,聚香斋的糕点很是美味,尤其是牛乳菱粉香糕、雪泡豆儿水,冰爽可口,炎热夏日吃来正好。   冬季取冰,藏之凌阴,夏日可用以消暑。魏国公府自是有冰室,只不过二夫人执掌中馈,府中人多口杂,不能厚此薄彼,时常取用总要落人口实。   沈谣听说宫中有气势宏伟的冰井台,专用来藏冰消夏,每至酷暑天,宫中妃嫔便“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甚至会举行宴会赐冰于臣子,其时墨客骚人聚集,消暑且作诗赋,风雅至极。   一口冰花吃到嘴里,沈谣只觉一股凉气卷走了浑身暑热,口感也是极佳的,真真是“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消。”   店小二又给她推荐了一种豚皮饼的小吃,面皮晶莹剔透、薄如绵帛,入口劲道有嚼劲,且凉爽解暑。   沈谣吃了一口觉得很不错,便将店小二叫来细问了这菜的做法,店小二也一知半解,便将厨子叫来说了一番。   原来这豚皮饼以小米粉、粱米粉烫制,用热汤和面,和至薄粥状即可,再将小圆薄铜钵子放入烧开的热水中,用勺子舀粉粥于圆铜钵内,不停旋转钵子,至钵中粉粥均匀至于钵的四周壁上,粉粥烫成熟饼后将其取出置于冷水中,不久便如猪皮一般柔软,放凉后浇上麻油等调料便可食用了。   青竹给了厨子赏钱,便遣退了。   沈谣之所以详细询问便是打算回去告诉沈翀好叫他也来尝尝,这老饕每回遇到美食总要问个究竟,沈谣才有如此一问。   厨子所说也不过是寻常做法,至于其中的隐秘家传秘法自是不会透露给她的,她对此也无甚兴趣。   正吃得得意,却听得一人笑道:“问得如此详细,是打算日后做厨子吗?”   沈谣正吃着一口冰水,猝不及防被惊了一惊,一时呛得咳嗽不止,晶莹的泪珠儿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一副可怜又可爱的娇俏模样。   姬如渊见她咳得厉害,不仅不安慰,反而冷哼道:“承暑冒热,腹内火烧,遍身汗流,心中焦渴,忽遇冰雪冷浆,尽力而饮,承凉而睡,久而停滞,秋来不疟则痢[1]。”   好不容易止了咳,沈谣又是一噎,慢吞吞吟了口热茶,方才嗤笑:“想不到镇抚使大人年纪轻轻就知道养老了。”   《养老奉亲书》说得都是老年人食治之方、医药之方、摄养之道,沈谣没想到姬如渊会看这种书,她先前可还听人说姬如渊才识浅薄,不通文墨来着。   姬如渊嘴一瞥:“没听过少年老成吗?”   沈谣摇了摇头:“只听过老气横秋。”   姬如渊被她一副懵懂无知模样气笑了,反唇相讥道:“魏国公府是请不起厨子吗,回回瞧见你兄妹二人都在外面偷吃。”   沈谣白了他一眼:“多管闲事。”   姬如渊一撩一摆,翩然而至,随手拿过冰鉴里面放置的一碗生淹水木瓜,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你大哥去积善寺接你,怎么就你回来了,你大哥呢?”姬如渊薄唇微启,粉色的舌尖在唇边轻轻添了一下,上卷的粉舌卷去了唇边一滴奶白。   沈谣以手支颐,一双明媚的眸子水汪汪地定定地瞧着姬如渊。   --------------------   作者有话要说:   [1]宋,陈直,《养老奉亲书》 第40章 线索   她此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莺啭上林,鱼游春水的景致。   沈谣从前也有听过姬如渊貌若好女的传闻,只是数次接触,此人皆是一副嘴很欠抽的模样,令她忘却他也是有“傅粉何郎”美誉的美男子。   姬如渊的脸色在她直白的目光下一寸寸黑了下来,冷冷道:“你再这么看我,我不介意把你眼珠子抠下来下酒。”   沈谣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她怎么就忘了此人还有人间修罗的称号呢。   “兴许是错过了。”沈谣淡淡道:“你找我何事?可是那女人找到了?”   姬如渊脸上浮现一抹讶异之色,沉吟道:“你父亲允诺我,你须配合我捉拿北鲜细作。人我已经抓到了,你随我走一趟,去大牢认下人。”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那女人未曾携带面具,她偏偏记不住女人的长相,不仅是她,那日在场诸多锦衣卫竟无一人记住女人的样貌。   “人是在章台街找到的,是春深楼的花魁娘子语嫣然,那天她穿的衣物也在床榻下搜到了。”原本应该是证据确凿才是,但姬如渊总觉得不对劲儿,事情似乎太顺利了些。   沈谣也不矫情,吩咐人在城门口守着见到沈翀好告知自己的去向。   临到锦衣卫衙署,姬如渊从袖中摸出一根黑色布巾,道:“把这个蒙上。”   她猜想锦衣卫关押重刑犯的天牢或许是秘密所在便自觉地带上了黑布,双手绕至脑后,也不知道怎地布条勾缠住了步摇的流苏,她一扯便生疼。   沁人的冷香袭来,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拂过她的手背,动作粗鲁地扯了两下,沈谣只觉头皮一痛,头顶上传来不耐烦的声音:“麻烦!”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头皮的刺痛,这人肯定捋了她不少头发,真是粗鲁!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沈谣虽然博闻强记,但她方向感极差,尤其是周遭屋舍相近的地方,在她看来几乎是迷宫。   便是在魏国公府,若没有青竹她们时时陪着,走丢是常事。   片刻之后,沈谣听到了锁链声响,然后便是开门声,这样的声响来来回回至少五次,每一次开门声响起,沈谣便能察觉到更深层的寒,那是浸入骨髓,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混着血腥腐臭之气。   牢房很深,掀开黑布后,沈谣看到一个似是刚刚受完酷刑的女人,她衣衫褴褛,浑身遍布血痕,蜷缩在牢房角落里的床上,说是床其实不过一张油毡布上垫了一层稻草而已,那稻草脏兮兮的,也不知是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她皱了皱眉,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阴郁感。   “可别吓昏过去。”姬如渊侧了侧头,瞥见她表情淡然无波,回过头兀自冷笑一声。   听到说话声,牢房中的女人抬起头来,乱糟糟的头发下是一张美丽又平淡的脸。   沈谣终于知道是哪里有问题了,这个女人五官每一处都生得很好,可放在一起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很平淡,就像是强光下的白一般,融化了所有颜色和棱角,让她只剩下一种颜色,白。   可即便如此,也没道理让人记不住她的样子。   方才她见到这女人的第一眼,脑海中便自行绘出女子的容貌,似乎早已在记忆深处,只是被她忘记了,只需稍加点播便会如潮水般涌来。   沈谣道:“她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看看这个。”姬如渊手里拿着一支木簪,造型古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沈谣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是那日女子头上束发的木簪,当日她被女子挟持,女人甫一靠近,她便嗅出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正与玉牌上的气味一样,混合着苏合香的气味,独特又神秘。   此刻,她将木簪凑到鼻端轻嗅,只一下便觉得眼前有些晕眩,再看姬如渊时便觉他面目模糊,有些辨识不清。   她闻出这便是混合在玉牌上除了苏合香之外的另一种香味,似乎有迷惑心智的作用。   姬如渊咬牙道:“这女人嘴巴硬得很,各种刑具已用了七七八八,愣是一个字不说。”   沈谣对这根木簪来了兴趣,便向姬如渊讨要,说是想要拿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姬如渊哪是予取予求之人,见沈谣来了之后什么忙没帮上,还想讨要重要证据,他岂会做赔本的买卖,自是不答应的。   沈谣想了想,示意姬如渊进一步说话,两人到了一处干净的石室,见四周墙壁很厚,似乎做了隔音处理,沈谣便放心说道:“我发现那女子的一个秘密,或许对你确认牢房中人有很大的帮助。”   姬如渊挑了挑眉,冷峻的眉眼瞬间多了一丝邪魅之气。   沈谣道:“我有九成把握那日挟持我的女人是左撇子。”   “证据呢?”姬如渊负手而立,一副高深的表情。   “我师傅说左撇子有很多特征是没办法掩藏的,我有三点可以佐证。第一,那日他与你打斗,面临致命危险时是左手执刀;第二,她在召唤下属时做了一个拍手的动作,我注意到她是用左掌击向右掌;第三,她给我看了玉牌的画像,画像上老虎和蛇的脸都微微朝右,但玉牌上雕刻的却是正前方微微朝左。当然,画像也有可能是他人所绘,但如此重要之物定然知道的人很少,她能亲自来取玉牌,自然画像也不太可能落旁人执笔。”沈谣说的话条理分明,很有说服力,便是姬如渊也要信了。   盯着她瞧了半晌,姬如渊突然开口道:“不如你来锦衣卫当值如何,我给你发双倍月俸。”   沈谣白了他一眼,在魏国公吃白食,不香吗?   几次接触之后姬如渊深觉沈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胆大心细,临危不乱,有勇有谋,很适合锦衣卫这门差事。   在此之前他还有些调查了沈谣,知她通晓医理,过目不忘,甚至对查案也很有一套,那时便动了心思想把人弄到锦衣卫来。   是以在不久前与魏国公谈判时,将沈谣作为协查要了过来。   沈谣很不客气地甩了脸,施施然离开了锦衣卫衙署。   陆千户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若是旁人敢这么对镇抚使大人怕是会扒皮抽筋,这沈家姑娘也真是厉害。   姬如渊忍下怒气,只当自己是惜才,毕竟人才难得。   接下来如何观察犯人是不是左撇子就很简单,只要有心试探几次便能确定。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从她口中套出玉牌的消息,即便此人不是挟持沈谣的人,也必然是北鲜细作。   沈谣对这木簪很感兴趣,这几日翻遍书籍也未查到一点线索,思索之下便给师傅去了封信,遥想以师傅的学识必然知晓此物为何。   自积善寺回来后,沈媺便被禁了足,便是族里的女学也不让去了。   说起来近日里府上女眷上学的热情高涨,沈谣去了族学才知魏国公将宋温如请来作书画先生,虽然一月只来三次,一次也不过两个时辰,但府中姑娘们的画技却是突飞猛涨,尤其二姑娘沈慧本就画技精湛,在宋温如的点拨下已然有了大家风范,更是在一次赏花宴上大放异彩,其才女之名隐隐有压过京城第一才女孙浅妤之势。   原本该是势同水火的两天近日来却频频相约,俨然闺中密友。便是在自家宅院里,沈谣也多次遇见孙浅妤。   有次孙老夫人携孙浅妤探望沈老夫人,府中长辈都被叫了去,不久之后沈谣便听说了孙浅妤与大哥订婚的消息,便是沈老夫人也多次叮嘱沈谣与孙浅妤交好,莫要生出嫌隙。   两人的婚期定在来年的三月,眼下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准备,说起来也是紧巴巴的。   沈翀的年岁不小了,老夫人眼见他耽搁了这么些年,便有些着急,这才匆匆定下日子。   且说孙浅妤与魏国公世子订婚的消息一出,寿安郡主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往日里两人算是有些交情,此事一出,寿安郡主当即便与孙浅妤割袍断义。   过了两日,武清妍听说了周念月被罚的事情,便约了沈谣一同去信国公府探望她。   两人到了信国公府二门处,只见周念月面带微笑立在门右,规规矩矩地朝二人行了万福礼,沈谣倒还罢了,武清妍不由诧异地盯着她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彼此之间已是无话不谈,又岂会这般客套规矩的行礼。   周念月面不改色地行完礼,便为二人指路,每到拐角,都规规矩矩地说“请”,武清妍憋了一路,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一把拉住周念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喃喃道:“你今个儿是怎么了?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咳咳!”周念月背过身努了努嘴,义正言辞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武清妍不明所以,除了一群丫鬟婆子并未看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倒是沈谣一早便注意到周念月右手侧的一位婆子,衣着考究,威仪端庄,言谈举止犹如标尺量过,周念月分明对她有些忌惮。   “你嘴怎么了,可是寿安郡主欺负你了?” 第41章 解锁   武清妍还要再问,周念月岔开话题道,“这园子里的荷花开得真不错!”   闲聊了几句,便到了小花厅,茶水点心早已备下,只是周念月说话有顾忌,武清妍每每问及寿安郡主,便被她拿别的话题岔开了。   这时候一婢子匆匆而来,在门口悄然张望,不久李嬷嬷也出了屋子。   周念月这才舒了一口气,低低道:“方才那个出去的那个是李嬷嬷,皇后的人,专门教□□们礼仪规矩的。”   “啊!”武清妍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早就听说宫中教习嬷嬷严苛,联想到方才周念月一副拘谨模样,不由叹道:“真是苦了你!”   正说着话,就见李嬷嬷打了帘子进来,武清妍立即住了嘴。   “奴婢家中有要紧事须得告假半日,不知姑娘可否允准?”李嬷嬷嘴上说着请求,可言语中的硬气如何也掩饰不住。   周念月巴不得她周日告假不归,立即便允准了。   李嬷嬷这便带了报信的婢子一同出府,临出了府门,后面远远追来一人,相询之下才知,原是信国公听说李嬷嬷要归家探亲,便令下人准备了一些礼物送来。   送东西的人走了之后,李嬷嬷仔细察看了手中的东西,见都是一些寻常的吃食布匹,不见得多珍贵,不过是精细些罢了。   心中不由微词,随行的婢子不由撇嘴道:“信国公府也不过如此。”   李嬷嬷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先信国公夫人贴身伺候的四个丫鬟死了三个,疯了一个,府中原先的人也都被清理干净了,剩下的一两个都跟哑巴似的。娘娘交代下来的差事再办不好,你我也别想活着回去了。”   李嬷嬷面带愁容,她也没料到信国公一个废人竟然御下有方,整个信国公府在他治理下竟似铁桶一般,皇后娘娘交代的差事恐怕很难办。   如今她便只能去会一会那个疯婆子了。   “主子,您猜得没错,李嬷嬷去了槐花巷。”周丰一早便命手下跟踪李嬷嬷,此刻得了消息立刻禀报了信国公。   信国公周熠宁恍若未闻,抚摸中膝上放置的一架古琴,苍白修长的手指信手拨弄音弦,泠泠如水流石上,风入松林,难以描摹的心绪便如这风穿林过海归于无声。   蓦地,他双手摊开轻抚弦上,四周一片静寂。   大约三息之后 ,周丰才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又过了片刻,一行人出现在周熠宁的视线中。   好敏锐的男子!分明是早察觉到她们的形迹了,这才早早止了琴音。沈谣不由将目光投向坐在椅子上的男子,见他冠玉轻束,面容舒朗,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笑意,整个人仿佛一块儿暖玉,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柔软之于人,恰如温润之于玉。君子如玉大抵说的便是他这种人吧。   “兄长。”周念月见到他,整个人都变得活泼明朗许多。   沈谣向周熠宁见了礼,后者淡淡点头笑道:“这位是沈姑娘吧,我可是久闻大名。”   “恩?”沈谣有些疑惑,自己似乎没有什么令人振聋发聩的名声。   周念月忙道:“阿谣医术超群,兄长不如让她看看,如何?”   “你这丫头惯会刁难人!”周熠宁似乎是早猜到她的意图,将膝上的琴递给周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周念月道:“喏,哥哥新得的小玩意送给你。”   周念月欣喜地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匆匆忙忙打开,被这么一打岔,竟然将自己刚刚问的事情抛之脑后。   “让沈姑娘见笑了,我的病已是治不好了,姑娘不必挂心。”周熠宁转动轮椅,动作优雅从容,几乎让人忽略他不良于行的事实,只端坐着便气质高雅雍容,犹如青竹松柏。   以他的身份自是看遍了名医,沈谣自是不敢托大,他既不想看便不看了。原本也不过是周念月胡搅蛮缠非要拉着她来看诊。   周念月被手中的小盒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摆弄了好久也不得其所,这才想起身边的人来,武清妍试了半晌也没有打开。   沈谣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看了一会儿便道:“我可以打开。”   这是一个鲁班锁,沈谣曾在哥哥那里见过,她手指翻动,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   周念月叹为观止,不敢置信道:“你肯定是瞎蒙的对吧?”   说着她又将先前哥哥送她的九连环找了出来,递给沈谣,“你再解个我看看。”   九连环的玉质很好,显然送礼物的人是花了心思的,沈谣捏在手上转了转几个圆环,仔细观察了片刻,随即手指便灵活地翻动起来,不过是眨眼功夫便解开了。   周念月双眼圆瞪,拿过沈谣手中的九连环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半晌方才叹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武清妍也是一脸痴呆的望着沈谣,俱是叹服。   周念月仍然是不肯服输,眼珠子转了转道:“虽然你比我厉害许多,但是我哥哥也能解开,我哥哥那里还有一个顶厉害的锁,若是你能解开,我便服你。”   除了沈谣,剩下的两人都不知周熠宁是何时离开的,周念月也早忘了带沈谣来给哥哥看诊的事儿,偷偷摸摸地进了周熠宁的书房,不多会儿便拿了一个乌黑的小匣子出来。   东西递到沈谣跟前,她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匣子,四面皆有缝隙,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鲁班锁。   沈谣并没有急着尝试拉动木块,而是仔细观察了每条缝隙,约莫一盏茶功夫后,她闭上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个时辰你若解不出,我便要拿走了。”周念月心中有些发虚,这东西是他从哥哥的书房里偷出来的,若是被哥哥知道定要骂她的。   沈谣未曾答话,一张小脸上满是严肃,显然整个人已经沉浸在这小小的鲁班锁内。   鲁班锁是活的,这是由七十二根木块相互咬合组成的榫卯结构,每根方条粗看都差不多,但开槽错落有致,其实每一根的开槽都有自己的变化,在沈谣看来,鲁班锁的组装要比开解复杂许多,拼装之前脑海中要有明确的构图,木方在相互扣紧的同时,还要为后面构件的插入留下空间,直到最后一块儿“锁眼”放置完毕,所有的木块才能结实的抱在一起,相互扶持,相互制约,环环相扣。   周熠宁缓缓转动轮椅行至书房,甫一进门,他脸色陡变,“方才谁来过这里?”   “姑娘一刻钟前来过。”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的角落里。   信国公府人口简单,周熠宁一向疼爱妹妹,是以从未对她横加指责,便是书房重地也未曾对她下过禁足令。   他略一思量便猜到妹妹的心思,但也未过多担心,那鲁班锁乃他亲自设计组装的,天下间只此一个,便是鲁班传人当世第一机关大师一时半刻也解不开。   正要去找周念月,这时周丰匆匆而来,低声道:“主子,事情成了。”   周念月看着散开的木块,惊地张大了嘴巴,“竟然真的解开了,快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对这东西好奇已久,到底是何样矜贵的东西需要哥哥如此珍藏。   手指刚摸上里面的纸张,便听到身后一道儿略显急促的声音,“阿月!”   周念月手一抖,手里的纸便飘然落地,沈谣扫了一眼,见是一幅地图,山川河流绘得很是精细。   下一刻一只手快速将纸捡起来,折好递给了轮椅上的周熠宁。   周丰的动作已是快极,而周熠宁仍是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后者连忙低下头。   “沈姑娘,可否将你手中的东西还给我。”周熠宁目光扫了一圈便看到了沈谣手中的鲁班锁木块。   拿回了鲁班锁,周熠宁淡淡瞥了周念月一眼,便由着周丰推着他离开了。   那一眼并不严厉,只是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而已。   周念月知道自己闯祸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哥哥都不会同自己说话了。   正在这时,丫鬟匆匆来报说是李嬷嬷出事儿了,说着便见下人们抬着两个人进来,李嬷嬷昏死了过去,嘴角还挂着血迹,而与她随行的婢子已是血肉模糊,裸露出来的肌肤上皆是啃咬的痕迹。   “究竟怎么回事?”周念月心惊不已,这李嬷嬷是皇后娘娘跟前得脸的奴才,在宫中也是有品级的,现下虽然不是在信国公府出的事儿,但人也是从她府上出去的,皇后娘娘怪罪可怎么着?   下人们这才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第42章 琢玉   半个时辰前。   李嬷嬷入了槐花巷,打听之后才知道那疯婆子住在槐花巷的尽头,紧邻贱民聚集的破碗巷。   路过一株三人合围的大槐花树,李嬷嬷擦了擦额头的汗,打着手帘张望,炙热的骄阳刺得眼疼,忙垂下头,鼻端是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李嬷嬷有些嫌弃地用帕子遮住口鼻,巷子的墙角蹲着几只脏兮兮的野狗,耷拉着眼皮子像是在睡觉。   她有些胆怯,便指使婢女先行。   婢子心中害怕,但慑于李嬷嬷素日的威严也不敢反驳,只嗫嗫应是,小心地迈着步子往前走。   待她距野狗十步之距时,昏昏欲睡的两只野狗突然冲了过来,婢子惊吓之余疯狂朝着李嬷嬷跑来。   李嬷嬷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跑得过野狗,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她用力推了身旁的婢女一把。   婢女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两只疯狗立即便围将上来,不停地撕扯婢女手中的东西,婢女惊吓之余拿着手中的东西不停摔打疯狗,更是将狗激怒了。   李嬷嬷慌不择路,转出巷子之时恰好与一妇人撞在一起。   只听“嘭”地一声,妇人怀中抱着的观音像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妇人惊了一惊,忽地哀嚎大哭起来,“我的儿啊!”   李嬷嬷恐惧身后恶狗,仍要逃却被随后而来的男子一脚掀翻在地,不等她爬起来,那魁梧男子又上前补了好几脚,直到她口吐鲜血,仍是不解气。   一边踢一边怒骂道:“贱妇敢伤我孩儿,毁我严家香火,不得好死,看我不打死你!”   李嬷嬷不停挣扎半晌方才说出一句完整话,“我、我乃皇后身边的嬷嬷,不、不得无礼……”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李嬷嬷才没有当场被踢死。   那魁梧汉子正是五城兵马指挥使严涛,其祖上是匪寇出身,恰逢高祖起兵争夺天下,严涛的先祖被高祖收入麾下,后来立下一番功业。   许是祖上杀孽太重,严家子嗣一直单薄,及至严涛这一代,家中除了他这根独苗再无其他兄弟姊妹。   严涛肩负传承香火的重任,可家中妻妾不少,却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如今他已近不惑之年,若再没有儿子死后如何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不久前他听说兵部郎中张横大人祖上是屠户出身,家中子息不旺,自从得了一尊高人赠的送子观音后情况大为改观,如今已是儿孙满堂。   严涛听说之后想尽办法讨好张横,费尽心思才将这尊送子观音借来,刚揣到夫人怀里,还没焐热呢,便被李嬷嬷给撞碎了,叫他如何不恼。   且说两人被抬回信国公府,沈谣先让府医把了两人的脉搏,李嬷嬷心脉受损,体内脏器皆被重伤,已是凶险至极。   而随行的丫鬟却已死去多时。   李嬷嬷身份特殊,周念月不敢自专,请示了兄长之后,便往宫中递了牌子。   约莫一个时辰后宫中派了几个宫女太监将李嬷嬷接了回去。   皇后早已听闻事情始末,只是信国公府到底有没有掺和其中还不甚明了,但随李嬷嬷一同回来的宫女紫鹃却信誓旦旦此事与信国公府无关。   吴嬷嬷约莫知晓皇后娘娘的心思,在李嬷嬷被救醒之后忙询问了几句,李嬷嬷正是痛得挠心挠肺,口中不停咒骂张横。   “老姐姐你一定要同皇后娘娘说,那严涛知晓我是中宫女官仍旧对我拳打脚踢,分明是对中宫不满……天杀的张横!”   观李嬷嬷神色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吴嬷嬷再不敢耽搁,忙打听信国公阴私,哪知李嬷嬷去了这小半个月竟是未有半分进展,她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且放心去吧,老姐姐会替你报仇的。”   坤宁宫内外静寂,只有廊庑下留值的几个宫女太监垂首而立。   皇后褪下珍珠罗衫,只穿了件玉色素纱,冰蚕丝织金边的锦绣褶裙下一双纤足若隐若现,此刻这双纤足正躺在旁人的怀中,由着一双苍白干净的手指细细地捏着。   吴嬷嬷尚未入内殿便听到了里头压抑的□□声,忙止了步,垂首立在外面大气儿不敢出。   倒是里头的人率先知晓了她的存在,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筵席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吴嬷嬷也别费心思了,信国公府的水深着呢。”   吴嬷嬷忙进来行礼,一双眼睛垂的低低的,不敢往前头看一丝一毫。   秦皇后冷哼一声,以手支颐,一双美目斜睨着身前的人。皇后虽是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宜,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   “周念月那丫头生的倒是与陈绮有几分相像,但到底不及她母亲。皇帝做下的那档子事儿怕是早忘了,待太子大婚之后便将这丫头指给老五,届时……”秦皇后说到此处便息了声儿,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李嬷嬷到底没熬过去,夜半时分便去了。   严涛当街打人致死,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也不能轻饶,便是皇后娘娘不落井下石,他这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官儿也做到头儿了。   到底事关京畿之地守备,纵然只是正六品官职,却也被几方势力盯着,太子当夜便召集了东宫属官商量对策。   沈谣的紫藤院里种了不少菖蒲,夏季可祛除蚊虫,白日里她站在梧桐树下练五禽戏,也不会被蚊虫叮咬,当然丫头们对六姑娘怪异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   “姑娘您真不去吗?孙太傅的嫡孙女毕竟是您未来的嫂子。”青画有些焦急,四姑娘的丫鬟还在外头等回话呢。   青竹白了她一眼,叹道:“我且问你,四姑娘的丫鬟传话让姑娘去哪里?”   青画不明所以,答道:“二姑娘的凌霄院。”   “既是凌霄院为何是四姑娘的丫鬟来传话?”青竹没好气道。   青画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小声道:“兴许是不得闲。”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二姑娘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十数个,怎会不得闲,还不是跟自家主子怄气。   青画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嗫嚅道:“我这就回了四姑娘,便说咱们姑娘吃了药睡下了。”   沈谣全程未置一词,她既不关心孙浅妤,也不想知道四姑娘沈茹请她去有何用意,她只是没兴趣而已。   青画出去了没多久,又脸色惨白地跑了进来,脚步有些踉跄,说话更是结结巴巴,“姑娘,猫……”   跟随青画进来的一个丫鬟怀中抱着一只猫儿正向她们行来,未及她走近青竹便让人将她拦住了。   然而已经迟了,沈谣清晰地看到猫儿雪白的毛发上全是斑驳的鲜血,猫儿的身上插着数枝羽箭。   沈谣推开青竹,径直走向猫儿。   “姑娘当心!”青竹紧跟在她身旁,以防不测。   沈谣面无表情地摸了摸猫儿的脖子,冷冷道:“没救了,已经死透了。”   抱着猫儿的丫鬟同样面色雪白,身子犹在颤抖,说话磕磕绊绊,跟青画一个德性。   青竹忍不住打断她道:“猫儿身上的羽箭是怎么回事?”   “是、是五少爷射的。”   五少爷沈颂是二房嫡子,这猫青竹认识正是七少爷沈谚的。   青竹又道:“是谁让你送来的?”   沈谣心中已有了猜测,是以听到是二姑娘沈慧后也并未惊讶。   青竹却有些惊诧,她原以为二姑娘只是与六姑娘闹别扭,过些日子便好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哪知会是这样。   “怎么回事,二姑娘为何要将猫送来,难不成是想让咱们姑娘救治?”青禾将青竹青画皆神色怪异,忍不住问出了口。   青竹白了她一眼却没接她的话,上前一步道:“这猫奴婢寻处地方埋了吧。”   沈谣点了点头,便独自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她知道二姐这是在责怪她,也是在提醒她。   没了母亲掌家,二房气焰高涨,从前被沈谚欺负的二房沈颂反杀了大房幺子。沈慧便是要她看看,自己的亲弟弟被如何欺辱。   难道做了错事就不用受到惩罚吗?   沈谣自觉问心无愧,姐姐这般步步紧逼却让她有些不解,沈谚脾性乖张,被母亲娇宠太过,此番失去母亲庇佑恰是成长的良机。   “青竹你准备一块儿未经雕琢的玉石送给二姐。”沈谣跳下秋千,径直去了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一半书另一半则是药材。   半个时辰后,沈慧便收到了沈谣送来的青石。   原以为是沈谣回心转意送礼物致歉,谁知是块儿未经雕琢的破石头。   二房三房的几位姑娘此时都在这里,各个都伸长脖子看这块儿石头,却不知何意。   倒是孙浅妤默默看了一眼,嘴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沈慧本就是聪明人,只一眼便猜到沈谣的意图,迫于在场的人太多她未曾露出丝毫情绪,只淡淡一笑命丫鬟收了起来,笑道:“六妹妹最是出人意表,送的东西也是不同寻常的。”   不久前丫鬟匆匆来报,说是沈谚与沈颂起了冲突,她听闻事情梗概后便命人将死猫送到紫藤院不过是警醒她,哪知她竟这般冥顽不灵。   孙浅妤在场,两位小公子打架的事儿自是家丑不可外扬,是以先前那茬孙浅妤也并不知。   但这并不妨碍她察言观色,从魏国公府几位姑娘的言谈举止中约莫猜出沈家这位六姑娘性子孤僻,与众姐妹不和。   不过从她打探的消息来看,世子似乎与这位六姑娘很是亲厚。孙浅妤心中有了计较,临走时亲自至紫藤院送了一封请帖,下个月初十是她的十六岁生辰,因是出阁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是以办得热闹些,与她关系好的姐妹俱收到了请帖。   不同的是魏国公府的请帖是她亲自来送的。   接过请帖,沈谣并未立即应下,这让孙浅妤有些不悦,毕竟当面打脸真的很没礼貌,她一向礼仪完美,只是皱了皱便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妹妹若是得闲便来坐坐,不得空也不要紧。”   沈谣点了点头,饶是孙浅妤八面玲珑面对一个锯嘴葫芦也说不下去,客套了几句便走了。   “孙姑娘似乎有些不高兴。”青画有些担忧道。   自家姑娘性子太直,得罪人的事儿是没少干。   像今日孙姑娘既亲自送到跟前儿,必是重视自家姑娘,被人这般看待自是好事,可姑娘并不在意这些,好事儿就变坏事儿了。   若是被孙姑娘记在心里,以后孙姑娘入了门,姑嫂之间难免心生嫌隙。   待屋子里的客人都走干净了,沈慧拿出那块儿青石,瞧也没瞧用力地扔了出去,青石在地上咕噜滚了一圈,完好无损地躺在角落里。   沈慧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存心给我难堪!”   “六姑娘这是何意?”除了两个大丫头,屋子另外几人还有些不明所以,沈慧的奶嬷嬷性子宽厚也没怎么读过书,并不知沈谣用意。   大丫鬟如蝉低声说道:“六姑娘这是说小少爷玉不琢不成器,便拿这块儿顽石比作小少爷,好教几位哥儿好好磨磨他。”   小少爷的性子顽劣魏国公府上下心知肚明,可知道是一回儿事儿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尤其沈慧还在气头上,几人也不敢说什么,只顺着她的气儿,捡着六姑娘不懂事儿的话头子说个不停。   几个大丫头跟着沈慧一起长大,自是知道自家主子护犊得厉害,便是沈谣也只能她自个儿骂,旁人要是顺着话说了,她也不高兴。 第43章 意外   沈翀回府听闻两个弟弟打架之事,便将两人都叫到了自己的松涛阁,而后定下规矩每日晚膳前至松涛阁检查课业,一直到亥时正才放他们回去。   且说这俩小子放在哪里都是二世祖,却不知被沈翀如何□□的,短短半个月下来竟谦和有礼了许多,而且两兄弟感情逐渐深厚。   这日,小丫头正围坐在檐下做着针线,闲聊中提起两位小公子,只道这两人为何乖觉了许多,原是世子爷变着法子的□□,其中一项便是饭食,五少爷沈鲤最讨厌吃猪蹄,可世子每日晚膳便教人为他准备酱肘子,七少爷沈谚最爱吃酱肘子,但世子每日晚膳为他准备的却是清蒸鲈鱼,须知七少爷最讨厌吃鱼,五少爷最爱吃的便是鱼,两人每日须得把所有的菜吃完才能走。初时两人谁也看不过谁,强忍着吃,哪知过了两日七少爷率先开口要了五少爷的酱肘子,于是两人便交换了饭食,自那日后两人之间关系便亲厚了些。   沈谣卧在贵妃榻上假寐,听得丫鬟们的闲谈,口齿不觉生津,她也想吃清蒸鲈鱼。   伺候在旁的青竹见榻上假寐的少女粉红舌尖在嘴唇轻轻扫了一下,心中不由好笑,悄悄退出去吩咐丫鬟通知厨房中午再添一道儿清蒸鲈鱼。   临到晌午,外院嬷嬷来报说是府外来了两个外地人说是有东西要给六姑娘。   如沈谣这样的身份并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嬷嬷本意是将东西带过来交给六姑娘讨个赏钱,哪里知道这两人不仅没眼色,还不肯把东西交出来,非得亲手交给六姑娘。   在询问了两人名字之后,沈谣便遣自己院子的管事将人引了进来。   张煦白与灵芸一路风尘仆仆从青州赶往京城,已是困乏至极,灵芸本意是休整一日,隔日再将师傅捎带的东西送到魏国公府,但张煦白不同意,师傅将东西交给他时曾叮嘱他尽早送到,不可耽搁。   是以两人在见到重楼复壁、碧瓦朱甍、朱楼翠阁的建筑群后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待入了门,只见雕梁绣柱,傍池筑榭,碧漪如画,三两个婢女行走其间,只觉彩衣飘飘,如入瑶台银阙。   灵芸不由悄悄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将自己衣服上褶子拂了又拂,不经意抬首瞥见不远处丫鬟讥笑的眼神,她更觉脸上发烫,若不是张煦白急着要来,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思及此,她忍不住抬手狠狠掐了他一下,猝不及防的张煦白忍不住叫了一声,更是惹得丫鬟们侧目。   见到沈谣之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师傅为何让他们千里迢迢给一个京城贵女送东西。   两人局促不安地待在小客厅,灵芸实在有些饿,桌上精致的糕点香气扑鼻,她忍不住捻起一块儿,刚塞入口中未及咽下,便听得环佩叮当,一华服少女袅娜而来,素纨团扇,裙若霓裳,流苏婉转,如同碧空里的一朵白云,随风飘曳。   触及少女冰雪般清冷的容颜,灵芸一瞬间被噎住了。   “咳咳……沈六?”   不仅是她,便是张煦白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中虽有猜测,但也仅仅是想一想而已,并不敢把青州药王谷那个病弱的小药童与高高在上的魏国公嫡女联系在一起。   然而眼前少女殊丽的容颜依稀有小药童的孱弱影子,只是那份举手投足的高贵优雅令他们迟迟不敢相认。   幼年时,她虽有一半时间是在药王谷度过,但府里的教养嬷嬷也不曾懈怠,在青州的老宅里,她依旧是深居简出的高门贵女。   惊讶过后终于确定了沈谣的身份,三人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   反倒是想起了年幼时犯过的一桩错事。   灵芸本是孙神医的外孙女,被母亲送往药王谷学医,诸位师兄弟知道她的身份对她照顾有加,唯独最小的学徒不仅最受师傅宠爱,还对她冷漠至极,尤其对方天赋惊人。   被嫉妒冲昏头脑的灵芸唆使几个师兄弟将沈六骗到了荒无人烟的密林,漫天大雪,荒山野岭,一个六七岁的童子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其中就有张煦白,是以见到沈六时,他有些失态了。   事后孙神医狠狠惩罚了几人,反而是她这个当事人既不说恨也不说原谅,仿佛出事儿的不是她。   此刻,张煦白很想问问她,当年的事儿她可还怨恨他们?   但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眸,他辗转在舌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将师傅委托的信及手札交给沈谣,他便要告辞。   “留下用过午膳再走不迟。”   沈谣难得开口挽留,便是张煦白二人也有些惊讶,数年相处他们对沈谣冷心冷情的做派刻骨铭心,皆以为这丫头就是个冰雪堆成的人。   最终二人还是没有留下用饭,不仅没吃,还气呼呼地走了。   “姑娘,这样的人不用惯着,俗话说小米养贵人,担米养仇人,那位灵芸姑娘一看便不是好相与的人。”青禾撇了撇嘴,对灵芸的做法很是不屑。   青画附和道:“就是!不过是让她留下字据而已,又不是不帮她们。”   张煦白二人本打算在京城开一家医馆,但京城寸土寸金,买是买不起,只能租,但二人所带银两不够,灵芸见沈谣吃穿用度皆价值不菲,便想着从她这儿借点钱,灵芸一张口便是一千两,沈谣只答应给她五百两,当青竹拿出纸笔要她立字据时,她却横眉冷对,斥责沈谣看不起她。   出了魏国公府,灵芸依旧埋怨道:“我瞧她厅堂的那个紫藤木插屏都不止一千两,她分明就是不愿意借给我们。”   她哪里知道这幅紫檀木牙雕梅花凌寒插屏乃是宫内御赐之物,价值白银万两。   张旭白却神色有些恍惚,被灵芸撞了一下,方才回过神,半晌才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就是了?!”灵芸一把拉住张煦白,瞪着眼睛道:“你是不是看她身份尊贵动了心思,我劝你还是不要妄想癞□□吃天鹅肉!”   “灵芸!”张煦大怒,他是脾气好,但不是软柿子。   “你我险些害死她,她不计前嫌帮我们,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说罢,张煦白径直走了。   灵芸还在生气,自是不会跟他走。   张煦白走了一会儿,见灵芸还没追上来,便有些不放心了,初时还慢悠悠地往回走,心中想着若是灵芸突然出现自己要如何装作自己并不是特意来寻他的,可是走着走着他便加快了脚步,待回到两人分别的地方却不见了灵芸。   他有些心慌了,一边沿着街道四处寻问,一边大喊灵芸的名字,这么一直找到天黑也未曾找到人。   兴许灵芸只是有些生气故意躲着自己,天黑了她总要去客栈投宿的吧,想到此,张煦白打起精神一家客栈一家客栈的问。   再次见到张煦白时,沈谣发觉他比昨天见面时更显狼狈,发丝凌乱,胡子拉碴的,若不是门房昨日见过他,怕是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张煦白也顾不得礼仪,一上来便抓住沈谣的袖子哑着嗓子哀求道:“小师妹,灵芸不见了,求你帮忙找找她。”   青竹先一步上前将沈谣挡在了后面,是以他并没能抓住沈谣的衣袖,反倒是被青竹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样子狼狈至极。   “怎么回事?”沈谣声色依旧冷淡无波。   张煦白将昨日之事告知沈谣,却将灵芸说他肖想沈谣这段略去不说。   沈谣立即命管事带人出去找,想了想,她又在青竹耳畔低语了几句。   得了吩咐,青竹立即拿了一千两银子乔装打扮去找了锦衣卫陆炳轩陆千户。   沈谣与陆千户自是没啥交情,不过是借着他找姬如渊办事,锦衣卫耳目遍布全国,尤其是这京城内外,若说找人没有人比得过锦衣卫。   但姬如渊此人又贪财又惜命,岂是寻常人能见到的。   陆千户见过青竹几次,自然知道她背后的人是她。   有了银子好办事儿,只是在陆千户看来这一千两应是请不动自家大人的。   哪知道姬如渊捏着银票,咬了咬牙,恨恨道:“苍蝇腿再小也是肉。”说着便把银票仔细收好放进了贴身的暗兜里了。   陆千户眼角抽了抽,对他那市侩的贪嘴唾弃至极,实在是没眼看。   当日夜里,锦衣卫便查到了线索。   那日张煦白离去后,灵芸蹲在地上哭,一中年妇人上前好生劝慰,末了便将人领走了。   那妇人也在当晚被抓获,知晓妇人人牙子身份后,张煦白情绪激动,险些哭出声来。   锦衣卫当即审讯,犯妇陈玉娘也是老奸巨猾,满嘴胡话,每每用刑便吐出一桩贩卖人口的案子来,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她仍然没有说出灵芸的下落。   人牙子虽然做的是贩卖人口的买卖,但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这陈玉娘虽是供出了不少事儿,但死咬着灵芸的事儿不松口,显然不对劲儿。   沈谣派了人在锦衣卫守着,有消息立即回府禀报,是以张煦白知晓后立即要求见陈玉娘,坚称自己有法子让对方开口。   “你想好了?”师傅送来的书信和手札里详细讲述了那根木簪的来历以及一种不能见光的邪术。   张煦白脸色苍白,却毫不犹豫道:“只要能救出灵芸,我做什么都可以。”   陆千户对沈谣送来的这个小白脸没什么好脸色,将他端详了一阵便道:“你说你有办法让她配合破案?”   张煦白点了点头,闻到牢狱中的血腥之气皱了皱眉,在看到陈玉娘血肉模糊的身体时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呵!听说你还是个大夫,就这胆量怕是没见过死人吧!”陆千户手中鞭子一甩,用力抽在了陈玉娘身上,地上的人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张煦白紧了紧手中的药匣子道:“你们先出去,一刻钟之后我自会问出灵芸的下落。”   陆千户白了他一眼,“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若不是得了姬如渊的吩咐,他自是不敢将外人单独和犯人关在一起,不过这小子也真是傻,锦衣卫耳目遍天下,在自个儿的地盘上他还想有秘密不成。   是以,当陆千户透过缝隙看到张煦白一系列行为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煦白用银针扎了陈玉娘的头上的几处穴位,不过是捻了几下银针,陈玉娘身子便动了,凌乱发丝下的眼睛也缓缓睁开了。   他从药匣子里拿出了小药瓶,然后将各种药粉倒在了一个青瓷碗里,每倒一下药瓶便会轻轻磕在碗口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44章 交易   “叮——”一下一下,伴随着有节奏的清脆声响,张煦白温柔地说道:“我是大夫,方才来的路上被两个孩子撞了下,药匣子掉在地上,药瓶险些碎了。那两个孩子真是淘气,女孩子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件红衫子,头上扎着丫髻系着两个红灯笼,脸蛋圆圆的,尤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很是可爱,小的男娃娃肥嘟嘟的,穿着膝短裤,脖子上挂着吉祥如意银锁子,两个娃娃追着一只彩蝶满街乱跑……银锁子发出叮当叮当……”   伴随着他轻柔的说话声,陈玉娘的神情越来越舒缓,嘴角竟然溢出一抹淡淡的笑。   偷听的陆千户这才明白张煦白为何进来之前看了陈玉娘的卷宗。   “蝴蝶落在了一个少女的肩上,少女穿着水红色绣桃花瓣对襟长衫,此刻正伏在膝头痛哭,你上前安慰她……”   张煦白问道:“她怎么了?”   陈玉娘突然开口道:“她被喜欢的人伤了心,我骗她去我家里坐坐,她不肯去,我只好将人哄到暗巷迷晕了她。”   “然后呢……”   “我带她去了破碗巷,把她交给了、交给了……头好痛!我想不起来了。”陈玉娘按着额头,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张煦白连忙上前,又拿出银针在头上的多处穴位扎了进去,而后他缓慢地在她眼前走动,每一步都似是被量尺丈量过,走得分毫不差。   “好像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他、他眼睛很小,鼻梁有颗痣,嘴巴有点歪……”   张煦白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正要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是你自己要带她走的吗?”   陈玉娘扶着额头,艰难道:“是那个人小眼睛、歪嘴巴,鼻梁有颗痣。”   “啊——”陈玉娘突然大喊了一声,双手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一边痛哭道:“他告诉我如果我向别人提起他,我将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大宝小宝!你们在哪儿?”   等张煦白出来时,陆千户手中已拿着一张画像,“你去问问她,是不是画上的这个人?”   “你偷听我说话?!”张煦白恼怒的同时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   “还想不想找到你师妹了?”陆千户一句话让张煦白泄了气,他拿着画像询问陈玉娘。   但此时陈玉娘神情有些恍惚,看到画像上的人更是惊恐地不住后退捂住嘴巴小声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这下子几乎可以确认画像上的人正是抓走灵芸的人。   说来这陈玉娘也是个可怜人,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媳妇,也曾夫妻恩爱,也曾儿女双全,不过是一次赶庙会与邻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孩子丢了,丈夫责怪,公婆嫌弃,此后她便没了家,没有了亲人。   那之后为了找两个孩子她什么都做过,可多年过去,孩子的下落依旧杳无音讯,于是受害者成了加害者。   她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找到孩子,又或者以这样的方式让别人感受她的痛苦。   破碗巷是棚户区,住的都是穷苦人家。这里到处脏乱不堪,街巷里到处堆满了瓶瓶罐罐的杂物,四周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即便锦衣卫乔装打扮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进入这里,索性他们带着猎犬很快便找到了那间屋子,屋门口放着许多竹篾,还有一些未做完的竹篮子,显然这里面住的是个篾匠。   陆炳轩吩咐两个手下一左一右围向黑屋子。   屋门忽然打开,从里面飞窜出个黑衣男子,只一个罩面,陆炳轩便确认此人正是画像中的人,陆炳轩一挥手,锦衣卫蜂拥而至。   连续挡下数招,黑衣人翻身掠上屋顶,手中夹着几枚珠子便朝着地上掷去,陆千户早已窥见先机,先一步飞身上前,刀锋展开如疾风暴雨,将那火弹珠子尽数打偏了去。   黑衣人一招落空,急忙逃走。   聚香斋。   沈谣手中捏着一块儿水晶桃花糕,浅淡的唇色沾了软糯的汁水后变得晶莹剔透,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蛋因为塞了东西,有些鼓鼓的,尽管她的表情很是淡漠,但看在旁人眼里却是一副娇憨可爱的认真模样。   “味道如何?”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穿着靓蓝色绫锻袍子的年轻男子。   沈谣白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奇怪为何自己明明拿的是武清妍送来的帖子,见到的却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头子。   “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姬如渊难得和颜悦色,他不客气地一撩袍子坐在了沈谣的对面,坐姿很是随意。   沈谣吃了一口茶,又捏起一块儿糕点鼓着腮帮子道:“你是不是找错了人,张煦白虽是我师兄,但与我关系并不亲厚,我的话他不会听。”   “那好办,张煦白修炼邪术,用邪术蛊惑人心,本官奉命拿人也是无可厚非。”顿了顿,他指了指沈谣的嘴道:“况且吃人的嘴短,我刚刚已经付过钱了,你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赔我!”对于她能猜到自己的来意姬如渊一点都不惊讶,数次打交道,她的聪慧他已知悉。   沈谣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姬如渊,小嘴鼓了鼓,似乎是在思量这句话的可行性。   “喂喂!你别是真要吐出来给我吧!行了行了,你这榆木脑袋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姬如渊身子趔开身子,生怕沈谣当真小嘴一撅喷他一脸。   似乎是他的神色反复变化很有趣,沈谣的眼底有了一丝笑意。   这一笑便似春花蔓生,秋水涨池,薄透的天光里,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细细光泽,蓦地在心底生了根。   仅仅只是一瞬的恍惚,姬如渊凑近了些许,“你难道真想看我对你师兄师姐动刑?”   “你不会伤他们的。”沈谣淡淡道:“我师傅救过你的命。”   “你怎么知道?”姬如渊大惊,脸色顿变,一只手已抓住了沈谣纤细的脖子。   他的力道并不轻,沈谣的脸色迅速涨红,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姬如渊看。   那是六年前的一桩旧事了,他趁着替皇帝办案之际,偷偷去了青州查自己的身世,却在不经意间查出了许多本该掩埋在黄土的秘辛,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受了生平最严重的一次伤,半个身子都踏入了阎王殿,若不是被孙神医所救,此刻他坟头的草都有半人高了。   这件事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亲信知道,更事关他的生死。   透过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姬如渊蓦地看到了茫茫飞雪,千山孤绝,数丈高的树冠上开着一朵妖艳的红。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夹袄的小姑娘。   陆炳轩背着重伤的姬如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看到树梢上的那一点红时,还以为看到了山中精怪。   树下迟迟不肯离去的狼群,也被姬如渊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过来。   那一战极其惨烈,躺在雪地里的姬如渊险些被狼崽子们拖走,满地的血红,像是雪地里开出的妖艳花朵,血红雪白。   休整过后的陆炳轩决心背着姬如渊继续往前走,可树上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却如松塔般“咚”地一声掉在了他的前面。   他们两个皆不是良善一辈,一个重伤,一个也到了极限,万没有再搭上一个拖油瓶的道理。   “救下她,她必是谷中人。”昏迷许久的姬如渊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倒了下去。   他们在雪原上迷路了,救下这个孩子说不定能进入药王谷,见到孙神医。   这么想着,陆炳轩便费劲心力救活了她。   “原来是你!”姬如渊松开了手,修长的手指仔细地抚平了她有些皱皱巴巴的衣领,还顺手将她一缕散下来的鬓发别着而后,动作温柔至极。   末了,他微微一笑,低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哦,我险些忘了,你幼时还是个哑巴,没想到长大后又成了瞎子,你可真是可怜!”   这一笑,竟是恁地邪魅,旁的女子看了怕是要心肝乱颤了。   但沈谣她天生淡漠,这一笑在她看来,雪白的牙齿有些晃眼,像极了她梦里闪着油绿光芒,晃着雪白牙齿的狼群。   在失语的一年多时间里,她见过他一次。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姬如渊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排小小的齿痕。   没错,那齿痕是她落下的。   沈谣无意间在师傅的书房发现了贼人,被那人抓住了后脖领,沈谣回转身便是深深地一口。   她至今清楚地记得,抬眸的那刻,幽暗光线里孤狼一般狠绝的眼神,他险些杀了她!   对上他黑眸中自己的倒影,沈谣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可以帮你,但他不能留在锦衣卫。”   “公平交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你姐姐的。”姬如渊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呼吸相闻,沈谣觉得有些无法忍受。   但姬如渊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见她稚嫩的反应更添了几分兴致。   语毕,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迹。   沈谣五感易于常人,此刻柔软的触感令她心生厌恶,面上却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姬如渊本是想看她暴跳如雷的模样,谁知她却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平静,便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这时,沈谣微微垂下头,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添茶。   姬如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微垂的浓密羽睫似乎也在小心地颤动,他不由心中得意,这丫头分明是在装。   “噗!”说时迟那时快,沈谣出手如电,一杯新茶恰好给姬如渊洗了脸。   姬如渊牙关紧咬,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不过是请你吃杯茶而已,只是我有些手软,真是对不住了!”沈谣欠了欠身,径直绕过他出了门。   她前脚刚走,陆千户后脚便来了。 第45章 审讯   “灵芸找到了,抓他的那人叫陈武,已经畏罪自尽了。这事儿有点蹊跷,他们费尽周折抓一个黄毛丫头作甚,抓了也便罢了,明知逃走无望也不拿这丫头做人质,你说奇怪不?”   “张煦白你留下了吗?”   陆炳轩道:“人这会儿正在大牢里关着呢。”   张煦白很快被放了出来,离开大牢前,陆千户搂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末了还欢迎他常来。   甫见到张煦白,灵芸便扑了上去,先是哭,哭够了又是一通打骂,怪他不该将她独自留下。   张煦白则在小心观察灵芸神色,见她还如往常般大哭大闹便松了口气,想来人是没事儿的。   灵芸本就受了不少的惊吓,此刻又有自己亲近的人在身边,很快便安心睡下了。   安顿完灵芸,张煦白到外间向沈谣致谢。   沈谣也不同他客气,直言道:“你要谢的可不止这一桩。”   张煦白不明所以,但知近日来若没有沈谣相助,他二人怕是难以团聚,遂正色道:“师妹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但凡师妹有所求,任凭驱策,绝无二话。”   沈谣道:“那好,我要你协助锦衣卫破案,你去吧。”   张煦白:“……”   他刚刚脱离锦衣卫的牢笼,此刻却要自己跳进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张煦白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他需要坐下来静一静。   好半晌,张煦白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为什么?锦衣卫是朝廷的走狗,迫害忠良,滥杀无辜,我为何要为他们卖命?”   沈谣目光微冷,“灵芸是谁救的?”   张煦白道:“锦衣卫。”   “这便是代价,况且你以为你是如何走出锦衣卫大牢的?”顿了顿,沈谣又道:“师傅的手札里提及摄魂术乃禁术,众师兄弟中唯独你习得,因你心善,师傅才破例授予你,此术施用得当也可拯救许多人。今上重典吏治,驭下极严,锦衣卫大兴诏狱,死于酷刑下的人不在少数,你权且当做救人,让这些人死前少受些罪。”   他来京城,不过是送件东西而已,怎么就落得如此境地。   张煦白沉默了许久,沈谣也不逼他,只淡淡道:“抓走灵芸的人不简单。”   室中一片死寂,张煦白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此刻只余颓然。   “好,我答应你。”   等灵芸情绪稍稳定了,两人便离开了国公府。沈谣也并不挽留,国公府规矩森严,沈谣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已是逾矩,若不是老夫人发话,张煦白这等乡野小民也入不了国公府的门儿。   虽是这般,府中闲言碎语亦是不断。   若沈翀在家,这些事儿便用不着她操心。   她有些想念哥哥了,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沈翀近日得了巡视各处堤防的差事儿,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陆千户带着张煦白审问春深楼花魁娘子语嫣然之际,姬如渊与沈谣正坐在密室里堂而皇之地窥视里面的情景。   之所以沈谣也在此,因她是当事人之一,姬如渊迫切地想要确认语嫣然的身份及所图之事,沈谣机敏或许能窥见他漏掉的些许线索。   语嫣然在重刑折磨之下仍旧闭口不言,其定力可想而知。   张煦白看着眼前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躯体,上药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但仅仅是一瞬他便收敛了情绪。   “你此刻同情她,又可知边关被铁骑践踏的大周百姓又如何的生不如此?”陆千户的话言犹在耳,张煦白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心善。   在师傅的手札中提到张煦白自小敏感多思,他能从旁人的遭遇中切实地感同身受,甚至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师傅授他摄魂术教会他控制情绪,帮助别人。   语嫣然是一个心性坚韧的女人为了瓦解她的心房,张煦白花费了不少功夫来了解她,他甚至去了春深楼试图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来了解语嫣然。   事实证明,张煦白做的这些努力很有必要,即便在被人控制了心神的情形下,她依旧回答的艰难,迟缓。   为了确认语嫣然究竟是不是那天截杀她的人,语嫣然必须准确说出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以便沈谣从她的回忆中确认她究竟是不是“她”,以此来确保她下面说的话的真实性,是以沈谣必须在场。   “她装作心疾复发骗我向她的丫鬟索药,但我知道她是骗我的……”语嫣然说的每句话都与那日发生的事儿一模一样,清晰地令所有在场只人身临其境。   张煦白温声道:“你闻到花香了吗?”   “恩,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   张煦白又问:“哪里的花香?”   语嫣然:“她发髻上别着一朵栀子花很香。”   “不是两朵吗?”   语嫣然迟缓地转了转脖子,继续道:“一朵。”   这些问题是在张煦白进去之前,沈谣让他问的。   语嫣然继续回忆:“我的手下向我禀报已按照计划抓到了青竹……”   “哦,青竹买的粽子糖甜吗?”   语嫣然再次停顿了下来,这次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很甜。”   “锦衣卫假扮醉汉冲撞了马车……七杀阵掩护我逃走,我带着沈谣欲逃,却撞上了锦衣卫北镇抚使姬如渊……”   张煦白又问:“哦,栀子花还香吗?”   即使在半梦半醒状态下,语嫣然的脸上也不见轻松,她露出有些痛楚的神色,“香的,又不那么香。”   “玉牌究竟是怎么回事?”张煦白对语嫣然的回答并不满意,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方法是否用错了。   语嫣然道:“玉牌是蓑衣老人留给北鲜的财富,是联络孤狼的唯一信物。”   听到‘蓑衣老人’的名讳姬如渊不由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几分惊疑。   沈谣并不知道蓑衣老人是谁,但陆炳轩显然是知道的,他并没有让张煦白继续问蓑衣老人是谁,反而追问起与孤狼的联络方式。   “横塘渡口百步外有一棵大槐树,有个算命先生每月逢五便在此处摆摊,只要拿着玉牌去找到他,对上暗语便能找到孤狼。”   张煦白问:“孤狼又是什么?”   “孤狼只是一个代号,是五十年前蓑衣老人被迫撤离大周,曾将一批精锐暗桩留在了大周,甚至还有一批来不及转移的财富,知道人和财物下落的只有孤狼。”   陆炳轩向张煦白使了个眼色,张煦白会意,又问道:“姚兴是不是你们的人?”   “是的,他只是个匠师,平时不需要联络各处,只负责在京城各家府宅督造一些不可见人的暗室通道,有时也会负责打探消息,他的上线便是我。”   “那么你的上线呢?”   语嫣然再次陷入了沉默,在张煦白有条不紊地催促下,她继续说道:“每次都是他来找我,我并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他每次都戴着一张狐狸面具,我只知道他是个男子,其他一无所知。”   “你们接近蔡勇有何目的?”   语嫣然道:“大周有一批新式□□,威力惊人,射程远超百步,且可以穿透最精良的铠甲,我们需要得到这批□□的制作图纸,武器的图纸就在武安侯手上。”   “如今计划失败,你们可有新的对策?”   语嫣然嘴角突然露出了一抹笑:“他说中秋节是个好日子。”   下面的审讯沈谣本应该回避,但不知姬如渊是否是太过入神,竟忘记了她的存在。沈谣却并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已知晓的太多,若再听下去,或许就没有脱身的可能。   站起身正欲离开,一只冰冷的手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一拉她便轻松地跌入了他的怀中。   陌生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这种失去身体掌控的无助焦虑令她愤怒。   手腕被他扼的生疼,疼痛令她眼角发酸。   “怎么办呢?不知不觉你已知晓了太多,我是否应该杀人灭口,毕竟只有死人的嘴不会吐露秘密。”姬如渊暧昧的语调在头顶响起,沈谣不负众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惯会用这种风月语调同她说话,令人心生厌恶。   “错!死人也会说话的,不信你去问问仵作。”沈谣眼眸黑白分明,因为疼痛而带着水汽的眼睛湿漉漉的,消减了万年不变的疏离,透着一股小兽般的楚楚可怜。   “呵——”他发出低哑而愉悦的笑声,将下巴搁在小小的肩头,低低道:“真是不可爱。你看,你知道了这么多秘密,既不能杀你,是不是应该把你变成自己人,不如我去魏国公府求亲如何?”   到底触及了沈谣的底线,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顿时瞪圆了,她抬起脚狠狠踩在姬如渊的脚背上。   姬如渊却像是没事儿人一样,连脸上的笑容都未曾减弱一分。   不过转瞬,沈谣醒悟过来他说的是玩笑话,魏国公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出身卑微又沾满鲜血的锦衣卫。   这会影响到魏国府公百年清贵之名。   回府后不久,秋娘便告知她,魏国公要她去一趟书房。   沈谣有些意外又觉得是理所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每日的乔装改扮能瞒过魏国公,况且一切又有他授意在先。   “女儿见过父亲。”沈谣抬头看自己的父亲,发觉他比往日清减了不少,若是赶上其他几位姑娘,这会儿子暖心的话已说了一箩筐。   但沈谣只是默默看着他,样子有些呆傻。   沈翕身上还穿着绯色官服,见到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即便那笑意不达眼底,对沈谣来说已是罕见。   “这是你兄长为你捎来的地方小食,你们兄妹二人这点倒是很像,一样的贪嘴。”沈翕眼角的笑意渐渐荡开,慢慢爬上眼底。   沈谣有些意外,打开桌上的匣子,见里面用油纸包又仔细地包了数层,应是糕点之类的。   这些糕点原本不会经过魏国公的手,沈翀却将它连通书信一并寄给了魏国公,这其中的用意沈谣不懂,魏国公岂有不知之理。   无非是想让魏国公对沈谣多些关注回护,知晓儿子的心意,沈翕不由失笑,自己这父亲确有失职之处。   沈谣道了谢,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起临行前秋娘的嘱托,于是干巴巴道:“父亲应是还未用膳吧,不如先传膳,咱们府上厨子做的清蒸鲈鱼很是一绝,您尝尝看。”   魏国公虽然忙碌但多数时候还是在家用饭,府上厨子的厨艺如何,他自是知晓,听到女儿有些生硬的劝慰,魏国公有些哭笑不得。   “不必了,我在外面用过饭了。”他斟酌了下用词道:“锦衣卫那里可有为难你?”   沈谣不由想到姬如渊与她说话时轻佻的样子,眉头皱了皱,却是摇了摇头道:“未曾。”   “父亲,姬如渊此人如何?”   他与姬如渊打交道数年依旧未曾看透此人,沈翕摩挲着手中的茶盏道:“此人贪财惜命、狡诈多智、残暴冷血。”   这些词汇中没有一个是褒奖,却与沈谣多日来的接触大相径庭。   她未再犹豫,遂将今日在监牢中的所见所闻俱告知沈翕。   姬如渊的那番警告言犹在耳,但她深知如若出事儿,能救得她只有魏国公府,锦衣卫怕是自身难保。   “中秋……”沈翕若有所思,将沈谣晾在一旁。   她让张煦白问的几个问题旁人不知其意,但姬如渊狡猾成性怕是早瞧出端倪,他却一直缄口不言,甚至连结果都不曾问。   沈谣兀自上前将兄长捎带的糕点打开,捻出一枚枫叶状的糕点,慢条斯理地塞入口中品尝,她来之前未及用膳,这会儿子确实有些饿了。   待她吃完第二个糕点后,沈翕像是突然发觉她的存在,忙笑道:“饿了吧,快些回去用饭。”   临她出门,沈翕又叮嘱道:“日后出门多带些随从,有事可以直接找沈武。”   沈武是魏国公府的大管家,只听从沈翕的命令。   即便沈翕不说,她也知道近日街上不太平,不然她也不会在大街上被北鲜的细作劫持。   沈谣抬眸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想了想又将今日自己试探语嫣然的缘由告知了父亲。   “你怀疑语嫣然说的都是假的?”沈翕有些惊讶,他未曾想到女儿小小年纪竟这般心思深沉。   沈谣眉眼未有半点动静,只低声道:“是。如果有人刻意用摄魂术反复教她说这些话,将前前后后推演的一般无二,那么张煦白施术得到便是别人想要我们知道的结果。”   她故意捡一些所有人都会遗漏的细枝末节试探,果然语嫣然露出了破绽。 第46章 学画   经此一事后她决心在家好好养病,多数时候倒是在沈小九的院子里。   沈小九已满月,因着他出生时的种种异状,魏国公并未大肆操办满月宴,只是家中亲眷草草办了了事,便是魏国公本人对幺子也并无多少关爱,旁人自然见风使舵。唯独老夫人对一众子孙一视同仁,时不时赏赐些东西下来,若不然这猫儿大的月娃在偌大的魏国公府怕是活不下来。   绿柳抱着针线笸箩在摇篮旁做针线,时不时抬头看下身旁熟睡的婴儿。   沈谣看了看她怀中的笸箩,见里面放了两双婴儿的虎头鞋,两三个肚兜,随意拿起一个《鱼戏莲》图样的红肚兜翻开,见其针法多样、色彩艳丽、图案朴实,且针脚细腻,完全不似一个烧火丫头的水准,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绿柳做得一手好针黹,这鲤鱼活灵活现,我瞧着似乎是蜀绣。”   绿柳腼腆地笑了笑:“当不得姑娘如此夸赞,如蝉、秋容两位姐姐做的针线才是真的好呢,我这手艺实在比不了。”   青竹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如蝉是二姑娘贴身丫鬟,秋容是二夫人院里丫鬟,皆是主子跟前得脸的丫头,绿柳却能与之交好,尤其是二姑娘因着魏国公夫人的缘故,本就讨厌沈小九,更不可能来看他,这绿柳倒是很有几分能耐。   沈谣一边逗弄着沈小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听说蜀绣中有一门双面绣很是出彩,你可会?”   “自是不会的,如双面绣这种高超技法多是家传秘法,奴婢出身卑微,从前连见都未曾见过,还是来了国公府之后才有缘得见。”两人聊了一会儿,绿柳的神色放松下来。   沈谣又跟她唠了几句家常,忽然道:“姬大人是不是特别爱吃羊汤”   “那是……”当然还没说出口,绿柳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呜哇——”沈谣正要再问,一声啼哭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绿柳忙告了罪,上前查看沈小九的尿片,待她收拾完,屋子里已没了沈谣主仆的身影。   青竹疑惑道:“姑娘可是怀疑绿柳是锦衣卫的探子?”   “不是怀疑,是确定。”沈谣眉心微拧,她前几日无意间在沈小九的院子里发现了鸟粪,是鸽子留下的。   随即她便命暗卫留心绿柳的日常行为,再将绿柳的身份文书细细一查,便查出些许端倪,但这些端倪并不足以知晓绿柳的身份,今日不过她随口一炸,竟然炸了出来。   “她怎么会是锦衣卫的探子?”青竹依旧不敢相信,前不久才出了一个春草,今个儿又来了一个绿柳,锦衣卫果真是神通广大。   沈谣淡淡道:“她刚刚回话的意思是不知道姬大人是否爱吃羊汤,而不是询问姬大人是谁,本朝姓姬的官员虽不多,但出名的也有两三个,为何她就确定我说的是姬如渊,分明习惯使然。”   “那姑娘为何不将人抓起来?”   “一颗已经暴露的棋子而已,无碍。”况且即使没有了绿柳,还有红柳白柳,何必多此一举。   “宋先生可是今日授课?”沈谣多日不曾去女学,二夫人昨日特地将她叫去问话,言辞间无不是劝学之意。   青竹道:“是的,姑娘备下的礼物这会儿该是送到了。”   沈谣回到紫藤院拿了学具后便去了族里的学堂,其他几位姑娘早到了,沈谣慢吞吞放好学具,宋温如施施然进了屋。   原本还在玩闹的几位姑娘立即正襟危坐,一双双眼睛含羞带怯地偷偷打量宋夫子。   宋温如也的确生的俊美,与当世文人的儒雅不同的是宋温如的儒雅中透着魏晋风骨,倒也不是肤白唇朱,阴柔之美,只那一袭白衣端的是广袖飘飘,仿若谪仙人。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宋温如清润的嗓音如流水般汇入每个人的耳迹,“今日便以摩诘居士的这首诗作画,山色分明,流水无声;花开四季,鸟不俱人。这四句恰好是一幅山水花鸟图。”   “这头一句‘远看山有色’有色便是好山,何为有色?枫红松翠是色,寒色苍苍是色,奇傀峭拔亦是色……”   宋温如也的确学识渊博,无论何种技法信手拈来。   “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1]。作画之前,当蜕去胸中尘浊,丘壑内营,自然写出,这激发而出的情感便由笔墨挥出,七情六欲,皆在其中。”   宋温如铺开画纸,一边同学生们讲解,一边信手研磨,一言一行皆赏心悦目。   沈谣坐在最后一排,可以清晰地将在场诸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触及沈慧微微有些泛红的耳垂,好看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学生们也都铺开了画纸,构思之后一个个都拿起笔作画。   宋温如也并不打扰,慢条斯理地拿起笔,他习惯性地用两指顺了顺笔尖。   “咝~”声音很小,除了耳聪目明的沈谣,便只有一直暗中关注他的沈慧察觉出了异样。   宋温如伸出手指,食指尖一颗豆大的血珠,很快便由红转紫,被扎过的地方也酥酥麻麻的透着一股子古怪。   他另取了一支签子拨开笔尖狼毫,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根细小的绣花针。   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他将目光投向下首的学生们,于是便与沈谣毫不避让的目光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似有刀剑相击。   宋温如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选了一支笔,在用之前仔细检查过后方才沾了墨。   约莫一个时辰后,各位姑娘皆停了笔。   宋温如一个个走过去看画,随后指出不足。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在指导沈慧时他明显要温和许多,也比旁人要细致许多。   轮到沈谣时,宋温如看着这画却不知该说什么。   纸上绘的是伏案作画的少女,侧颜姣好,满头青丝顺着衣料蜿蜒而下,绘出少女曼妙的腰肢。   少女素白指尖握着一管玉笔,笔下是春山烂漫,斜阳阡陌。   宋温如看画的时间过长,姑娘们都围拢了过来,沈媺忍不住惊道:“六妹,你画二姐作什么?先生让画的是山水图!”   沈慧看到画中的自己神色复杂,却也未置一词。   沈谣拿起画,认真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山水在何处?眉眼盈盈处。[2]”   闻言,宋温如不由赞道:“好!答得好!六姑娘果真是七窍玲珑心。”   下了课,学生们一个个都走了,沈谣有意拖延,自然就留在了最后。   宋温如也不急着走,似乎是在看书,又似乎是在欣赏学生们的作品。   沈慧走得也迟,临去时深深地看了沈谣一眼,那一眼意味不明,又似乎暗含警告。   “先生这画可曾取名?”见人都走了,沈谣移步向前看向宋温如的画。   这幅画千山苍茫,万籁俱寂,一只雄鹰展翅飞向正冉冉升起的旭日。   “未曾,不如请六姑娘赐名可否?”宋温如抬首望向她,面上是淡淡的笑容。   沈谣抿了抿唇,道:“我看不如叫它‘野心’如何?”   宋温如授课至今,沈谣只来过这一回,对他自是没有多少视图之意。   “哈哈——”宋温如竟然大笑起来,眼角堆叠起一圈笑纹,看着比不笑时要年长些。   沈谣恍惚想起宋温如似乎已年近而立,平日里温和淡漠的谪仙模样,竟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盯着沈谣的眼睛看了一瞬,叹道:“你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沈谣不仅从他的画中看出他的野心,其实在更早之前,万卷楼的那次初见,她便看透了这个声名远播不肯入仕,却又广交权贵,往来无下品的才子。   怕不是不肯入仕,而是不能入仕。这才费心费力经营自己的名声,待声名鹊起之时自荐做了太子宾客,野心昭然若揭。   可笑世人都赞他淡泊名利,视钱财如粪土。   “先生是聪明人,有些事说出来犯了主家忌讳,你好自为之。”该说的都说了,宋温如接近沈慧别有所图,沈谣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的爱慕,只有企图。   话已说的明白,宋温如若是仍纠缠不放,沈谣自信有的是法子撵他走,只是到时候再走可不一定是全须全尾走出去的。   宋温如当日便见了沈二老爷,不顾他千般挽留,执意请辞。二老爷无法只得作罢,临去之前命管家取了自己书房珍藏的一幅前朝画作送予宋温如。   他走得急,出门不久便被追上来的小厮叫住了,往他怀中塞了一张字条便走了。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字条,宋温如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上面写道:解药一碗绿豆汤。   他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笑这沈六姑娘顽劣,还是狡猾?   下晌在画室她不说,非得等他离了国公府才悄然送出解药方子,这丫头真真是奸猾。   宋温如离去的消息很快便被他的女学生们知道了,沈谣以为二姐还会如上次一般过来与她大吵一架,哪知紫藤院风平浪静的很。   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而已,府上几位姑娘私下都琢磨是沈谣将人给气走了,于是联袂而来,朝着她一顿冷嘲热讽,她倒是无所谓,气得青禾青画脸红脖子粗。   “您就是脾气太好了,才被几个姑娘这般欺负。”青画摆了饭食,却见桌上皆是素菜不由惊叫:“四姑娘当真让厨房克扣了咱们姑娘的饭菜,真是太过分了!”   青禾凑上来看了看,杏眼圆瞪,“四姑娘不过是仗着她娘亲执掌中馈,竟拿了鸡毛当令箭,她凭什么克扣咱们姑娘的份利,我这就去后厨理论。”   半个时辰后,青禾抹着眼泪回了院子,抽泣道:“蔡管事说咱们姑娘身子弱,吃不得荤腥,上头特意交代下来六姑娘的饮食需清淡些。”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便是病人才更需要这些荤腥进补才是,二房分明是用这些小事来拿捏咱们主子。”   几个丫鬟皆是愤愤不平,倒是秋娘镇定自若地为沈谣布菜,等她用罢,方才低声道:“姑娘,请夫人回来吧,无论如何她还是您的母亲。”   子不嫌母丑,便是再有怨,此刻也该消了。   沈谣回眸看了秋娘一眼,神色莫名。   或许在所有人眼中,她是因着怨恨亲生母亲对自己的凉薄,这才见死不救。   沈谣并不想解释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算算日子,哥哥出门已有月余。   近日她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   作者有话要说:   []明,董其昌——《画旨》。   [2]宋,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第47章 意外   临近秋季,暑气渐消,桂香满园。   浓郁的香风中飘来一缕琴音,沈谣凝神听了片刻,便道:“声音是从湖边传来的,应是逐月轩。”   府中的几位姑娘都会抚琴,若说弄琴高手要属世子爷和二姑娘了。   琴声铿铿锵锵,声振林木,不知不觉她竟寻着琴声到了逐月轩,远远瞧见碧瓦玉柱的八角凉亭下一白衣女子,静坐其中,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拨,泠泠琴音如水流云瀑。   “鹤鸣九皋,声闻于野。”一声激赞在不远处的竹林中响起。   沈谣顿足细看,隐约可见逐月轩旁的竹林深处似有青绽衣袍交错,分明是男子身形。   她确信方才的声音自己从前并未听过,此处又临近外院,难不成当真有不知礼数的外男私闯内宅?   略一思量,她便打消了这念头。   琴音一转,忽作变征之音,婉转清然,如急雨压花蕊盈盈将欲落,似娥皇女英泣泪洒落斑斑啼痕。   荷榭弹琴,琴妙,人更妙。   沈谣走近逐月轩,只见月白纱下一双纤纤素手在琴弦上,轻拢慢捻抹复挑,如雪皓腕上套着一只翠绿欲滴的镯子。   这番潇湘神女之姿,怕是世上任何一男子看了都会心动吧。   沈谣却偏偏要来煞风景。   “二姐,你头顶上落了一只虫子。”   “啊!哪里,在哪里?如蝉快帮我拿掉……”沈慧跳脚的样子瞬间击碎了方才如梦似幻的仙人之姿。   如蝉寻了半晌,也没看到,疑惑道:“哪里有虫子,我怎么没看到?”   “是吗,我瞧瞧。”沈谣凑近瞧了瞧,指着她发髻上的一只珍珠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沈谣!”沈慧气急败坏地唤出沈谣的名字,眼睛瞥见如蝉放在一旁的鱼食抓起一把就往沈谣身上扔。   沈谣初时不察被丢了一脖子鱼食,而后眼疾手快地也抓了一把,两人打闹着便离开了逐月轩。   两人离开后不久,竹林后面转出两人,为首一人身着头戴金冠,身着青绽衣袍,腰配磐龙玉,正是太子萧衍,他身后站着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这魏国公府的主人沈翕。   沈谣临去时朝着竹林有意无意的一瞥,让沈翕警觉,那丫头似乎是有意将二丫头引开。   “便是她了。”萧衍说这句话时眼中并无多少欢喜,便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便定了沈慧的一生。   沈翕望着空空的逐月轩,亦是神色晦暗,此后便是风雨同济,共乘一舟,身后再无半分退路。   两人打闹了一番,沈慧的怒气似乎消减了不少,但两人的隔阂又岂是三言两语便划清的,沈慧最终也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便走了。   她走后没多久,打听消息的青竹便回来了。   “国公爷今日确实在府中宴客,奴婢打听了许久也不知来人是谁。”   沈谣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她鲜少有这种情绪,往日里遇事总有法子解决,可今日之事让她生出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让她将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沈慧身上。   “姑娘,咱们来万卷楼可是要参加诗会?”青画见多日不出门的主子突然有了兴致出府,本以为是要四处逛逛,哪里知道沈谣径直来了个万卷楼,在三楼藏书阁的窗子旁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见沈谣不作答,青竹敲了下青画的脑袋,嗔怪道:“就你多嘴!”   喧闹的长街上,一辆马车,踽踽而来。再平常不过的马车,沈谣却突然抓紧了窗栏,那匹马的神情不对,像是喝醉了一般双目迷离。   街上行人甚多,马车行的也不快,却在路过一间胭脂铺子时突然发了狂。   “抓住那个灰衣短褂的老头。”说了这么一句,她便急匆匆向楼下行去。   那辆马车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沈字牌面,正是沈慧乘坐的马车。   发狂的马牟足狂奔,横冲直撞间颠落了车夫,掀翻了街旁的贩货摊子,裹倒了一片,充耳皆是尖叫吼声。   颠簸的车厢里,女子不住喊叫,帘幕摇晃间露出女子惊恐的侧脸。   随行的侍从中有人跃上马车,拉动缰绳,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逼停疯马,甚至在剧烈的颠簸中被摔下马车,头撞在了地上,立时鲜血四溅。   未及沈谣赶来,马车已呼啸而去。   凶悍发狂的疯马,沿街逞凶,却无人敢上前拦阻。   沈谣抬头的瞬间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对面的胭脂铺子二楼临窗立着一女子,嘴角含笑,讥诮之意溢出眼眶。   寿安郡主。   一瞬间,她便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紧紧追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沈谣的呼吸愈发急促,颤抖着手从荷包里摸出一颗药丸塞入口中。   一声凄厉的嘶鸣声响彻长街,青衫男子手握长鞭,银蛇飞舞,一道儿银光乍现,一声脆响,狂奔中的马匹颈骨崩裂,鲜血喷溅落了行人一脸。   马儿在颈断之后仍狂奔了数丈之远,最终歪倒在路旁,马车随之侧翻。   以沈谣的目力,清晰地看到了鲜血在空中喷溅如血花。   侧翻的马车被随从扶起,马车内走出两名女子,皆是青丝散乱,面色雪白。   二人正是相约一起赴万卷楼诗会的沈慧与孙浅妤。   孙浅妤下车后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在街角呕吐起来。   此番伤人无数,早有巡捕营的士兵赶来,巡捕营把总曹绅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一早便注意到两位姑娘衣着不菲,且随行仆从不少,上前问话的语气很是谦和。   “原来是魏国公家眷,不知两位姑娘可有伤到?我这就叫人请大夫来。”曹绅态度殷勤,以他地位与沈慧这般身份的贵女搭上话的机会并不多,若是投了眼缘,日后若能得贵人提拔一二前途不可限量。   如蝉淡淡道:“不必了,这里有些银子,你且将受伤百姓安顿一番,若有需要尽管提。”   “大人,这马不对劲儿。”查验马尸的士兵在曹绅耳畔低语了几句。   曹绅神色一凛,却不敢将这话直接告诉如蝉,忙向如蝉客套了几句,亲自去查验马尸。   沈慧缓了缓,觉得身子好了些立即带着如蝉向施救的青衣男子道谢。   “姑娘无须客气,举手之劳而已。”青衣男子有些腼腆地抓了抓头发。   如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惊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表小姐的未婚夫。”   “表小姐?”沈慧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如蝉说的是谁。   不久前母亲为林家两位姑娘说亲,选了一门门庭没落的世家子,据说男方是个秀才,林锦瑟没瞧上,倒是林锦玉点了头。   两家不久前才互换了庚帖,亲事已是定下了,再过两年便要成亲。   沈慧不由将他多看了几眼,这人生得五大三粗,没想到竟是个读书人,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况且他方才耍鞭那一手瞧着实在不像文弱书生,更像是江湖侠客。   正说着话,她瞥见身后急匆匆追来的沈谣愣了愣。   沈谣瞧见她身旁的青衣人也是愣了愣,一下子便认出这人正是不久前她在千面面馆用饭时遇到的那个暴躁的吕秀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慧望着沈谣面色不善。   沈谣也不与她多说,伸手握住她手腕,沈慧下意识地挣扎。   “别动,我摸下脉。”   “谁要你假惺惺!”沈慧依旧用力抽了手腕子,瞪了她一眼,回头见万卷楼前立着一儒雅文士,似乎已瞧了她许久。   “宋先生。”沈慧忙偏过头,自己如今形容狼狈,哪里好意思见人,她推了推如蝉,后者会意立即去马车上去了幂篱为她戴上。   沈谣意味不明地看了宋温如一眼,再回头已不见了吕秀才的身影,只远远瞧见一抹青色没入人流之中。   曹绅查过马尸后,确信这匹马是被人动了手脚,马屁股上扎了一根细小的□□。   这事儿非同小可,这两位姑娘身份不简单,他一个小小的巡捕营把总兜不住。   “沈姑娘,此事需得上报府衙,是有人刻意行凶杀人。”曹绅将手中的断箭拿给沈慧看。   沈慧只看了一眼,并未接过来细瞧,她对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没有兴趣。   一只白皙的小手用帕子垫着接过了□□,一只小小的,不过食指长的□□会令马疯癫至此吗?   沈谣将血淋淋的箭凑到鼻端嗅了嗅,确定没有药物之后又还给了曹绅。   倒是曹绅一脸的莫名其妙,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怪异的举动惊到了,她竟然蹲在马尸旁,用手指捻了马脖子上的血凑到鼻端嗅。   若不是见她衣着考究,身后又跟着婢女,他都怀疑这人是个疯子。   沈谣笃定道:“这匹马被人下了毒。”   你谁啊?曹绅心中不由腹诽,面上却装作诚恳模样,“不知这位姑娘有何依据?”   “你去府衙找个有经验的仵作一验便知,而且下毒和射箭的并不是同一伙人。”沈谣说这话的样子很是胸有成竹。   曹绅有些不悦,“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青禾瞪眼:“你说谁呢!我家姑娘说是便是,叫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话!”   “你这小丫头,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抓起来。”曹绅好歹也是官身,后面还有一堆兄弟看着呢,怎么能在一个小丫头面上落了面子,当即便要着人将她抓起来。   正说着,忽然有一士兵快步走到近前道:“大人,前头出了凶案,死了人。”   曹绅一惊,顾不得这边的纠纷,连忙带人跟了上去。   这时,青竹拉扯着一灰衣短褂老者赶了过来,将人匆匆丢给国公府的仆从,便道:“前头出了凶案,锦衣卫的人也来了,是姬大人。”   沈谣看了那灰衣人一眼,问道:“他可招了?”   “打了一顿便招了,是晋王府的人。”   “寿安,竟然是寿安!”孙浅妤脸色大变,气血翻涌,一双美目浸满寒意,她怎么也没想到昔日的闺中好友竟对她下如此重手。   从她与沈翀订婚之后,寿安郡主便与她割袍断义,反目成仇。   沈谣看着灰衣人道:“毒箭是你射的?”   灰衣人:“是。”   沈谣冷笑:“可是箭上并没有毒?”   灰衣人猛然抬头,急忙道:“我方才听错了,箭确实没有毒。”   将人丢给仆从后,她也不管沈慧,朝着曹绅方才离去的方向走去。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凶杀案的凶犯竟然就是不久前才救过沈慧二人的吕秀才。   “我没有杀人,我是追着一个偷了钱袋的偷儿来到这个巷子的,我见他倒在地上,便上前扶了一把,没想到他已经死了。真的,我没有杀人,我来时他就死了……”吕秀才急红了脸,不住地辩解。   姬如渊查了死者的伤口,回首道:“你说你是追着偷儿来的,那小偷呢,施主呢?”   吕秀才双眼四下寻索,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施主,忙指着一个衣饰普通的胖子道:“是他,方才有个麻秆儿摸了他的钱袋子。”   姬如渊道:“钱袋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吕秀才道:“是个蓝色缀着红色珠串的钱袋子。”   那胖子从腰间摸出钱袋子道:“你说的可是这个,我的钱袋子并没有丢,而且里头一文钱也没少。”   吕秀才瞧见胖子手中的钱袋子脸色大变,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姬如渊挥了挥手,吕秀才便被人拖着带走了。   走了两步,失魂落魄的吕秀才突然挣扎起来,他认出了抓他的是锦衣卫。   锦衣卫诏狱臭名昭著,进去的人多半是出不来的,他家中还有亲人需要奉养,万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   押解的两名锦衣卫一时拿不下他,竟被他挣脱了。   吕秀才扑向一旁站着的曹绅,大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   曹绅飞起一脚将人掀翻在地,锦衣卫一拥而上再次将其制服。   “既然是锦衣卫办案,下官这就带人离开。”曹绅很有自知之明,自个儿在姬如渊跟前连个屁都不算。   姬如渊看都未看他一眼,吩咐下属将尸体抬走,他自个儿则沿着两条街道来回走了几遍。   “出来吧。”姬如渊斜倚在墙角,绣春刀抱在怀中,一副浪荡模样。   沈谣没指望能瞒过姬如渊,带着青竹走出暗巷,她指了指方才秀才吕良发现尸体的地方道:“吕良应是中了圈套,他口中丢钱袋的胖子方才钱袋是从袖袋中取出后挂在腰上的,我在人群中看得一清二楚,他若一直藏在袖袋里,吕良不可能知道钱袋的样式。”   不过是随意的一瞥,却被她无意间看到了真相。   姬如渊并未露出丝毫惊讶之色,显然早已知晓吕良是被冤枉的。   “吕良?你认识?”   沈谣:“有过一面之缘。”   “看来印象颇深。”姬如渊冷哼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沈谣犹豫了一瞬,最终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确定?”姬如渊站直了身子,神色明显不悦。   沈谣点了点头:“确定。”   姬如渊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第48章 主见   “姑娘不是想让姬大人帮忙查查灰衣人的身份吗,怎么没告诉他?”青竹有些不解,姑娘跟了姬大人一路,临了却不说了。   她与姬如渊的数次接触,多是利益所趋,相互利用。此番相求,却又为了哪般,堂堂锦衣卫北镇抚使又岂是她一个小小闺阁女子可以驱策的。   在旁人眼中,她沈谣从来便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站着整个魏国公府。   近日来的多番异变让她隐隐察觉黑暗中似乎潜藏着一只巨兽,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正酝酿着惊涛巨浪,而魏国公府早已泥足深陷。   “你猜的没错,秦氏出手了,借着寿安郡主的幌子,倒是一石二鸟。”   陆千户说这话时一脸的深沉,蹲在他身侧的姬如渊同样的高深莫测,若不是两人手上都拿着羊肉串子,旁人会以为这两人是在朝堂论政。   姬如渊冷哼一声,咬了一口肉串子,大口咀嚼,丝毫没有上位者该有的矜持。   陆炳轩拿不准他的心思,只揣测道:“你今个儿去北街是为了沈六姑娘?”   “一个小丫头片子值得我亲自跑一趟?”姬如渊白他一眼,一副看傻子的神情。   闻言,陆炳轩松了一口气,自姬如渊吩咐上暗中查探魏国公府动静,他便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他陷入儿女情长无法自拔。   如今看来,姬如渊还是之前那个冷血无情的锦衣卫特务头子。   今个儿听下头的番子来报,沈六姑娘去了万卷楼,再联系到寿安郡主下毒手之事,他便鬼使神差地来了北街,谁知竟撞上了一起凶杀案。   长空如墨,一阵凉风吹过,牵动谁家屋檐下的铃铛,檐铃鸣澈,灯烛摇曳,投影成沟壑。   陆炳轩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壶酒灌入口中,闷闷地说道:“江小旗死的不明不白就这么算了?”   今个儿死在暗巷之人便是锦衣卫小旗江五,一年前受命潜伏在三刀门密查三刀门是否与北鲜勾结,如今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暗巷之中,而凶手吕良显然是个不相干的冤大头。   说起这三刀门,便要从大周的边防说起,开国之初,北鲜军队不断骚扰中原内地,掠夺财物,大周朝不断巩固北部边防,形成以九里镇为据点的北部军事基地,在此驻军六十余万,如此边饷问题就成了大难题。北边气候寒冷,缺乏粮食,为此朝廷颁布“屯田制”,但粮产依旧供不应求,在此情形下只能用□□粮,征用北方城镇的农□□粮,如此庞大的队伍在各方势力的压榨之下,自发形成了帮会,三刀门便是其中最大的帮会。   原本不过一群是底层的贱民掀不起多大的浪花,但随着朝廷颁布“开中制”,盐商瞅准时机,借此聚集大量钱财,大盐商与官府勾结,聚敛钱财,自然也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三刀门势力遍布西北,近几年才向京城延伸,其背后不仅仅是民夫,还站着关陇秦氏,这也是锦衣卫始终无法明目张胆搜查三刀门的原因。   江五显然是被人察觉了身份,只是三刀门竟然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设了套子明目张胆地杀人,可恨杀人凶手三刀门竟成了苦主。   姬如渊随手掷了手中签子,只听一声“叮”,方才因风而起的檐铃便坠了下来,在即将落地的瞬间竟化作了齑粉,风一吹便消散在夜幕中。   “三刀门,我记下了。”姬如渊站起身,衣衫在夜风下翻飞,“那个吕良好好伺候,留一口气儿就行。”   沈谣并未将行凶的灰衣人交给顺天府,而是带回了魏国公府,交给了沈武。   在书房外等了许久,沈谣这才见到了父亲沈翕。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父亲之后,沈谣问了一个疑心许久的问题:“父亲,那日在逐月轩竹林中的人是谁?”   沈翕眉心一跳,沉吟片刻方才道:“是太子殿下。”   近日东宫屡屡传出选妃的消息,而太子殿下与魏国公府忽然走动频繁,再加上近日围绕沈慧的种种异常,以及姬如渊的警告,令她瞬间拨开层层迷雾,大惊道:“父亲不可,二姐万不能做太子正妃!”   沈翕对女儿的聪慧很是欣慰,但对女儿的反对又生出一丝不悦。他知道自个儿的这个六女儿太有主张,便是父母亦不能左右其行为,若不然其母周氏也不会被遣送出府。   女儿家太有主见并不是好事儿。   沈翕很快便将那丝不悦收了起来,淡淡道:“说来听听。”   “萧与秦共天下由来已久,历经百年,皇室子息单薄,日渐式微。自先帝始便有削弱秦氏之意,然近二十年间,数番较量之下,皇室子嗣多夭折,反观秦氏蒸蒸日上,隐有蔽日之势。朝廷朋党倾轧,皇权弱化,便是奉为朝廷亲卫的锦衣卫、东厂皆有秦氏耳目,如此庞然大物,皇权尚有不及,我沈氏又岂能撼动。父亲此举无意蜉蝣撼树,请父亲为沈氏族人考量一二,三思而后行。”沈谣屈膝跪在沈翕面前,言辞灼灼,她不信父亲是如此冲动之人,沈氏百年基业便在他一念之间。   沈翕眉目渐冷,“若我执意如此呢?”   “父亲可是因先惠昭太子才有如此决定?”她早听闻父亲曾在少年时期为慧昭太子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若兄弟,而先魏国公又是惠昭太子的授业恩师,两人感情深厚自不用表。   惠昭太子的死一直是沈翕心中的一根刺,先魏国公也因慧昭太子之事郁郁而终,而他的妻子因这场动乱难产而死,他心中的恨积压了二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纵使机会渺茫他亦不想放弃。   沈翕道:“无论如何,我已下定决心。太子已向皇上请旨,赐婚的旨意不久便会下来。”   “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父亲,女儿恳请母亲归家。”   沈翕怔了怔,用一种异常的情绪问道:“此前不见你求情,如今又是何故?”   “皇上赐婚的旨意下来,二房三房必然要求分家,长房亦不能少了当家主母。”沈谣心知便是祖母不同意,二房也会闹下去,家早晚要分。   太子娶沈氏女为妃,旁人看了只觉得沈家权势滔天,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清楚沈家已站在悬崖边上了。   沈翕一直将目光放在朝堂上,一时竟忘了内宅之事。   他以为这丫头还会再三规劝,岂料她在事无转圜之后立即便着手善后之策,倒是令他刮目相看,这个女儿也许有大用处。   若不是她身子太弱,太子殿下需要一个康健的助力,他倒是很愿意极力促成她与太子的亲事。   沈翕态度和蔼了不少,面露笑容道:“年后你母亲就会回来,她目光不及你长远,内宅之事还需你在旁帮衬。”   沈谣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他有意考较沈谣,又问道:“你姐姐遇刺之事,你有何看法?”   “将灰衣人送还晋王府,此番魏国公府正是广结善缘之时,便是朋堂又如何?”沈谣早些年随着师傅四处行医,眼界自不是闺阁女子可比的,她斟酌道:“以女儿看来陛下未必没有除掉秦氏之心,从他以往时时相疑太子的做派看来,系出秦氏的太子并不得他眼,如今太子生出反骨,反出秦家,必为秦氏所弃,陛下与太子或可冰释前嫌,一致对秦。”在沈谣看来天子必然会同意太子的请旨,一来他不喜太子日久,若太子最终为秦氏所害,便只剩下他宠爱的五皇子萧璧。   萧璧非秦氏子,除非秦氏谋反,否则必会拥立五皇子为太子,届时只要答应迎娶秦氏女为后,五皇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正统。   对陛下来说,似乎只是损失了一个不受宠的儿子而已。   这时,院门外响起了争吵的声音。   沈谣听出来是沈媺的声音,不由蹙了蹙眉打算向父亲请辞。   “谁在外面?”沈翕道。   “父亲,是女儿。”沈媺话语中尽是委屈,显然是被侍卫拦在门外生出不满。   “让她进来。”   只听环佩叮当,沈媺领着丫鬟进了院子,将丫鬟留在书房外,自个儿端着托盘袅娜而来。   “爹爹,女儿听说您回来后一直未曾用膳,便做了红枣雪蛤汤和水晶虾饺给您尝尝。”沈媺将吃食放在桌上,殷勤地为他收拾案上的文书。   一声‘爹爹’亲疏立分,沈谣垂下眸子,行礼告退。   沈翕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微微一笑道:“你也未曾用饭吧,不如坐下来一道儿吃,三丫头再去传些菜上来便是。”   “爹爹,女儿先前在厨房忙活,忘了用饭,这会儿也有些饿了呢。”沈媺撅着嘴,一副小女儿态。   沈媺将手挽在父亲臂弯,她甚至还像个孩子一样在父亲的衣袖上蹭了蹭,回来沈翀满眼的怜爱。   而低垂眉眼的沈媺却侧首挑衅地看了一眼沈谣,复又娇嗔道:“六妹妹身子娇弱,怕是吃不得这些。”   言下之意,便是要撵她走了。   沈谣也觉得自己在旁全然是多余的,屈了屈膝道:“父亲这里若无她是,女儿便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沈翕挽留径直出了屋子。   “六姑娘偏在此时来,又是送膳又是撒娇,做这副模样分明是刺姑娘的眼。”青竹提着灯笼在侧,悄悄打量姑娘的脸色,生怕她心中生出气闷,与魏国公离了心。   以姑娘的性子万没有主动讨好别人的时候,今日能主动来找魏国公已是令她们欣慰,此刻再生出嫌隙,惹了魏国公厌弃,日后在府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晕晃烛光下,少女的侧脸清透可人,挺翘的鼻尖在明灭光影下竟生出了几分凌厉,往日里一团孩子气的包子脸不知何时消减了,衬得下巴尖尖,   她一时惊惶,回到国公府的这段岁月,姑娘竟清减至此。   沈谣突然顿住脚步,认真地问道:“若是你将来成家,是愿意嫁给名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妻,还是跟着一无所有的情郎浪迹天下?”   “啊?”青竹愣了愣,半晌才道:“奴婢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况且奴婢还要陪着姑娘呢,任对方是谁奴婢也不会丢下姑娘,跟他走的。”   跟在后面的青画却突然道:“如果是奴婢定然会选择门当户对的人家,奴婢的娘亲曾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奴婢的娘亲也曾是殷实人家的小姐,却是一场墙头马上,让她抛弃父母,最终她只得了妾室的身份,不过短短几年便被主母磨搓致死,奴婢才会被卖入贱籍。”   “姑娘万不可动这样的念头,奴婢的娘亲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青画贝齿咬着嘴唇,声音已带了哭腔,显然是说到了痛处。   她原本很是反对沈慧与宋温如来往,此刻得知沈慧即将成为太子妃,又生出几分不忍,此后暴风骤雨,可会毁了这朵娇花。 第49章 赐婚   翌日,皇帝赐婚的旨意便下来了。据说这婚事是太子殿下跪了一日一夜求来的,可见殿下对未来太子妃的爱重。   在一片恭贺声中,沈慧只牢牢握紧了手中的明黄圣旨,一双美眸中尽是无助彷徨,这样的结果早有预兆,嫁予谁又有何区别?   “恭喜姐姐觅得佳婿!”沈媺喜形于色,比之正主还要高兴几分,自个儿的嫡姐成了太子妃,她的身价自然也就不一般了,往后说亲便能更上一层楼。   相比于沈媺的喜悦,沈茹的笑容中更多的是嫉妒,姐妹们相拥着去了凌霄院。侍女送上茶水点心,姑娘们将沈慧围在中间,笑闹着就扑倒在床上。   “作死的丫头,没长眼睛么!”沈茹用力一推,奉茶的丫鬟跌倒在地,茶水泼了一身。   如蝉瞪了一眼跌坐在地的丫鬟,忙拿出帕子擦拭沈茹手上并不存在的茶水,一面向沈茹告罪,一面数落跪在地上的丫头,“笨手笨脚的,还不下去,平白在这儿挨主子们的眼。”   小丫鬟慌忙拾起地上摔碎的茶碗,低垂着头快步出了屋子。   “二姐姐往后是要嫁入皇家的,宫里的规矩甚严,这院子里的奴才也该好生□□□□才是,免得入了皇家丢了咱们国公府的颜面,妹妹这般说都是为了姐姐好,姐姐切莫怪我多嘴。”沈茹抽回了手,那力道算不上温柔。   沈慧本就不是软弱的性子,对近日二房的托大也很是气恼,加之本就气不顺,语气便差了几分,“四妹妹说的是,谁不知道咱们府上二叔一家最是重规矩的,往后我这院子里的奴才必得二婶娘亲自□□过才行。”   这番话夹枪带棒,同样冷嘲热讽的毫不遮掩。   沈茹的脸色一阵青,甩了帕子便道:“二姐姐尚未嫁入皇家便这般埋汰二房,日后岂不更嫌弃我们这穷亲戚了。”   一旁的沈涵见她越说越离谱,忙扯了扯她袖子,温声对诸人笑道:“三姐姐这是昨个儿的酒还未醒,我这就带她出去醒醒酒。”   “你拉我作甚。”   沈茹的大丫头也怕她再说些得罪人的话,忙与四姑娘一起将她半哄半拉的拽出了凌霄院。   一众女眷见状也不好再留,纷纷客套几句便回了。   见沈谣依旧坐着不动,她冷笑道:“你还不走,是等着我留饭吗?”   “松鼠桂鱼,我想吃。”沈谣坐着不动,一副吃定了她的样子。   沈慧气急败坏,将手中的帕子丢出去,落在沈谣的脸上,她一把揭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闷闷道:“我有三天没吃肉了。”   “真真是活该!”沈慧瞪她一眼,一直笼在眉间的忧愁霎时便散了,嬉笑谩骂的鲜花样子令沈谣眼中有了些许笑意。   她嘴上虽是骂着,招了招手让如蝉去准备午膳。   气呼呼地回了屋子,沈茹看到门边的一个大青花瓷瓶,怒气上涌,抬脚就踹了上去,一声脆响,花瓶倒在地上,碎了一地。   紧跟着进门的蔡妈妈知她在气头上,也不敢上前触霉头,这小祖宗的脾气可大着呢,克扣月银都是轻的,动辄打骂,是以丫鬟们都躲在一旁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劝说。   即便身为奶娘的蔡妈妈也不敢上前,只想着等这小祖宗发泄够了,好上前顺顺气,免得被二夫人晓得了又是一番申饬。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木头桩子吗?!”二夫人凌厉的斥责声响起,蔡妈妈连忙转身迎了上去,不停告罪,末了又狠狠瞪了一眼守在院门处的小丫鬟,暗怪后者不出声警告。   “还不快将地上的碎片清理了,若是刮伤了姑娘,仔细你们的皮肉。”   二夫人冷冷一哼,下人们噤若寒蝉,忙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沈茹见到母亲,泪流得更凶了,扑倒在二夫人怀中哭泣道:“二姐姐眼中分明就没有咱们二房,往后她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岂不将女儿踩在脚底下。”   见女儿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二夫人心疼地拍着女儿的背,温声安慰道:“嫁入皇家非是好事,那里头的腌臜事情岂是常人能受得住的,你且看看前太子妃是个什么下场。”   先太子死后被当今陛下昭雪,复太子位,谥号明懿皇太子。而作为遗孀的先太子妃朱氏下落不明,流落民间数载被当今陛下寻回,封为明懿敬妃。   当年先太子被误判谋反,东宫血流成河,便是太子妃母家也惨遭牵连,朱氏满门覆灭。现如今的明懿敬妃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独自一人住在朱雀街的王府内,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   似是早看到了沈慧的下场一般,沈茹的哭声间歇,摸着眼泪儿撒娇道:“女儿还想多陪娘亲几年,哪里就着急嫁人了!”   当娘的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拿帕子轻轻地拭去女儿眼角的泪痕,笑道:“便是不成亲,婚事也是要早早定下的。早先我与你爹爹也曾相中几个年轻有为的后生,改明让你爹爹将人邀请到府中,相看一番如何?”   “娘!”沈茹扭捏的绞着帕子,心中却在猜想爹娘为自己相看的是何人。   夜里沈二老爷回来听说了此事,将沈茹叫到跟前好一通骂,便是二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教得好女儿,整日里添乱,若是误了大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沈二老爷得知光禄寺少卿告老还乡,留了空缺,近日他正四下活动以谋得光禄寺少卿之职,他现如今正任职礼部主事,正六品的官一待就是五年,以正常升调,逢三年稽考,他此番升迁至礼部仪制司郎中是十拿九稳,但这官职既无实权,又没油水,这才急得上窜下跳。   二夫人陡然想起不久前,夫君提起自己不久将升任礼部仪制司郎中,正是紧要时刻,不由软语温声道:“都是妾身的错。”   遣退了女儿,二夫人忙向沈二老爷询问升迁之事。   “哼!一个礼部仪制司郎中也值得你紧张如斯!”沈老爷一脸自得,显然是忘了自己不久前上下打点谋求礼部仪制司郎中时的紧张样儿。   二夫人听出有异,知晓老爷有了更好的去处,忙温存地上前端茶倒水,复又替二老爷按捏肩膀。   “老爷此言可是谋了肥缺?”   沈二老爷不由大笑:“知我莫若你。礼部仪制司不过是个盲肠般可有可无的部门,不过一小吏,日日以笔札事人,又没实权。”说到此,他的目光不由幽深了几分。   嫡亲的兄长任户部尚书,正二品大员。自个儿却在正六品官位上苦苦挣扎无法升迁,沈二老爷心中哪里不怨,这么多年下来这怨恨与日俱增,也是造就内宅大房二房水火不容的根本原因。   虽然心中有怨,但他不得不依附长房,即便大哥不为他说话,凭借他魏国公亲弟弟的身份,大小官员都会对他礼让几分。况且此次谋求光禄寺少卿之职,还得依仗长房,现任光禄寺卿正是沈翕的同科进士,若是他肯说上几句,这光禄寺少卿之职非他莫属。   光禄寺少卿虽只是正五品官,却负责的是御膳食材的采买,卿掌祭享、宴劳、酒醴、膳馐之事,这其中的油水不可谓不重。   沈二老爷出身公侯之家,早已养成了骄奢之风,平日里又喜欢购置名人书画,其子女亦各个效仿,沈濂为官所得俸禄以及各处铺子进项皆被挥霍一空。   自二夫人管家之后,从各处抽了不少油水这才暂时缓解了二房入不敷出的近况。若是沈濂得了光禄寺少卿之位,日后多了一处进项,二房的账务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二夫人不由欣喜若狂,想到白日里女儿对长房发的那通无名火,忙道:“明个儿我押着这丫头去向二姑娘认错,你且放心,定不会误了你的大事儿。”   菜端上来的时候,沈谣果然看到了松鼠桂鱼,许久不沾油荤她吃得很是开怀,一旁的沈慧吃夹了两筷子便停了箸,兀自拿了酒壶,一杯一杯地为自己斟酒。   她的酒量不错,这般豪饮,也未曾醉。许是府里的果子酒不醉人,沈谣见她饮得欢畅,便也为自个儿斟了酒,入口一股香甜,辗转唇舌,入喉却是一股辛辣。只一口她就上了头,小脸红扑扑的。   她再不敢豪饮,只小口小口的嘬着。   微醺的少女,手执玉杯,摇曳着裙摆在屋中轻歌曼舞。杯中的桂花散发着馥郁的芳香,两三朵玲珑的金黄在水中浮动,胭脂檀口衔杯微动,夜花半绽的羞涩,令一旁吃酒的沈谣看直了眼,心中不由暗赞二姐不愧‘人间富贵花’之名。   歌罢舞罢,沈慧又开始哭,拉着沈谣的手不停地絮絮叨叨。一会儿将她认作了母亲,哭道:“娘亲你快回来,女儿不想嫁人……”   一会儿又指着她鼻子骂道:“都是你和大哥一起算计母亲,将她赶出了府,你回来做什么?”   又扯着她的袖子哭哭啼啼道:“谣谣,你求求爹爹,将母亲接回来好不好?”   “我不想嫁人,呜呜——”   沈慧虽是哭闹,却从未因这事儿找过父亲,她心里太清楚圣意难为。   这般闹了一个下午,到了夜里,又拖着沈谣不放,沈慧的睡相不佳,她几乎一夜未曾合眼。   将将睡下又被沈慧的惊叫声吓醒,她瞪着眼睛,愤愤然道:“你怎么在我床上?”   她这样子活像是被人糟蹋了良家女。   沈谣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将被子一掀道:“够了!我受够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屋子里面面相觑的主仆二人。   一路上青画忍不住笑,“你是没看到二姑娘方才的脸色,咱们姑娘那样子活脱脱床上受了气的大丈夫!”   青竹也忍不住笑。   沈谣一脸的郁卒,回到紫藤院,随便用了几口饭倒头便睡,知睡到日上三竿。   方才洗漱罢,便听说沈谚被父亲喊去了书房,也不知是犯了何事,便沈翕一顿板子打下来,哭天喊地的半个国公府都听到了。   二姑娘闻听后赶去求情,被国公爷罚了跪,此时还在书房外头的院子里跪着。   沈谣吐了漱口水,拿帕子掩了掩口问道:“因着何事?”   青画青禾两个丫头性子活泛,在府里人缘也好,平日里府上有个风吹草动也两个丫头最是知道。   “还不是七少爷逃课的事儿,七少爷不仅逃课还向夫子行贿,被五少爷告发了。”青画凑近了沈谣,在她耳畔小声嘀咕道:“二姑娘求情,被老爷斥责‘不明事理,以亲疏论是非’。”   这话不可谓不重,以沈慧高傲的性子十有八九不服,顶撞后背罚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昨个儿赐婚的旨意才下来,今个儿国公便罚了未来的太子妃,这其中难免不惹人非议。   “姑娘您不去瞧瞧吗?”见沈谣无动于衷,青画有些着急。   沈谣约莫猜出沈翕的心思,只是此时才想起来要磨砺这个女儿是否有些迟了。以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自是有人上赶着求情,只是沈翕存了心要磨去女儿的棱角,又岂会轻易放人。   跪还是要跪的,有些事儿必得自己经历过,体会过方才懂得。   “今个儿这笋有些老了,不好吃。”沈谣摇了摇头,停了筷子。   梳洗罢,沈媺亲自挑了粉白色对襟双织暗花轻纱裳,配着翠绿烟纱散花裙,衬得腰肢纤细,身量修长。   立在铜镜前的少女,秋水为眸,桃花两颊,眉心一朵娇荷,在寂寂里生出艳姿。   饶是见惯了的丫鬟们都禁不住晃了晃神,魏国公府的女眷中要属沈媺最懂美色,她也愿意花时间在梳妆打扮上,平日里各种妆容信手拈来,便是最擅妆容的丫鬟也比不过她。   这也是沈媺在贵女圈中吃得开的主要原因,便是魏国公夫人也不例外。包括上次在积善寺沈茹之所以帮她拖住沈谣,不过是为了一盒沈媺亲手做的口脂。   又有哪个女人不爱美呢?   翠屏急匆匆进了屋,凑到沈媺耳畔低声道:“二少爷那边传了信儿,人在曲水阁。”   沈媺面露喜色,忙向外走,走到门口又匆匆回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了镜中少女的好颜色,见少女美目流转,恰似碧水菱荷,娇羞不已,这才满意的带着丫鬟出了院子。   临江侯世子陈楚怀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荷塘,心道沈家这二公子实在是不靠谱,说是带他出来醒醒酒,一转眼竟将客人独自留在了亭子里。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沈珏不住地劝酒,饶是他酒量好,此刻也有些受不住。 第50章 做戏   坐在亭子里吹了会儿风,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感觉去了些,他便打算回去,但魏国公府实在太大,他走着走着便失了方向,正打算找个丫鬟问问路,却见前头袅袅婷婷走来一丽人,映着身后的大片碧荷,不由让他想起一句诗来:彼泽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   陈楚怀不想冲撞府中女眷,下意识地转入一旁假山后,只待人走后他好寻了来路离开。   然而假山外的主仆二人却不曾离开。   “姑娘快看!这里竟然有一只兔子。”翠屏飞快扑了上去。   “抓住了!呀,兔子受伤了。”她抓住兔子的两个耳朵送到沈媺跟前。   沈媺一脸痛惜,柔声道:“真可怜,也不知是谁这么残忍竟伤了她。”   “是啊,太残忍了!”   丫鬟们齐齐附和,翠屏还拿出了金疮药,沈媺忙给小兔子上药,末了还拿自己的帕子为兔子的腿包扎。   正在消食闲逛的沈谣恰好看到了这一幕,许是对方包扎得太用心,一直未注意到沈谣一行人的存在,她本也不想上前打招呼,可看到沈媺包扎得手法忍不住蹙了蹙,开口道:“你这般用力,它的腿便是没受伤也会被你勒断。”   听到沈谣的声音,她眉心一跳,直觉没好事儿。想到上回在积善寺若不是她将蛇扔到她身上吓得她在心悦男子面前丢了脸,她又何苦这般苦心筹谋好挽回自个儿的形象。   沈媺深吸了口气,压下了汹涌的怒气,一抬头便换上了得体的笑:“原来是六妹妹,我倒忘了你是懂些医术的,不如你来看看,这小东西怪可怜的。”   见沈谣不动,沈媺再次开口道:“难不成妹妹嫌脏?”   青竹朝沈媺施了一礼忙道:“三姑娘有所不知,六姑娘从小便对这些毛茸茸的动物过敏,碰了身上会长疹子。”   走前几步,看了看小兔子身上的伤又道:“奴婢打小跟着六姑娘,也曾学过些粗浅的医术,不如让奴婢瞧瞧。”   沈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假山,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中的小兔子递给青竹,青竹仔细看过伤势又将伤口重新包扎。   “多亏姑娘随身带着金疮药,这药上得及时,应是没大碍,过几日便好了。”   青竹随后说的这番话本是无心之言,偏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在她耳朵里倒似她沈媺早就料到有受伤的兔子在此,才将金疮药戴在身上。   翠屏瞧见自家姑娘越来越黑的脸色便知不好,忙对青竹解释道:“说来也是巧,昨个儿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擦伤了腿这便向姑娘求了药,姑娘心善拿了上好的药膏给我用,我舍不得便一直戴在身上,可巧就用上了。”   青竹奇怪地看了翠屏一眼,暗道你跟我说这个干啥?   “那可真是巧了。”青竹尴尬地笑了笑。   见沈谣要走,沈媺有些气不顺,上次被她害得这般惨,怎可轻易放过,忙笑问道:“我听说学医极其辛苦,除却要熟识各种药材及药性,还要亲自配药、炼药,有时须得拿了动物来试药,甚至开膛破肚……”   她的语气中透着无限怜悯,听得沈谣一阵汗毛倒竖。   沈谣丝毫没有令她失望,冷冰冰道:“是呀,三姐姐说的都是真的,若是你这小兔子不想养了也可以拿来给我,便是不入药,也可用来烧菜。”   “你!兔兔那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吃兔兔!”沈媺一脸的痛心疾首,‘兔兔’二字更是说得嗲声嗲气,百转千回。   不光沈谣,便是她自个儿的丫鬟,也有些不忍直视自己的主子。   正在这时,远处荷塘传来一阵呼救声。   “是四姐姐。”沈谣第一时间听出声音主人的身份,只是声音明显气力不接。   顾不得其他,一行人快速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转过一个回廊,远远瞧见荷塘里似有人在呼救。   沈媺也听出了沈茹的声音,忙唤道:“四妹!快,快来人,四姑娘落水了!”   来人的几人竟没有一个会水的,眼看着沈茹的生命即将被湖水吞噬,各个都吓得白了脸,不停地呼唤。   正无助间,一道儿蓝色的身影飞快奔来,却在岸边站定,好一会儿才如一尾飞鱼投入水中,快速朝着沈茹游去。   慌乱中,沈媺辨认出跳入水中的人正是自个儿朝思暮想的临江侯世子陈楚怀。   说来沈茹也是倒霉,今早二夫人到她屋里好一通哄逼着她向沈慧道歉,她哪里肯服软,昨个儿才落下话,今个儿便颠颠地跑去认错,她以后的脸往哪儿搁,旁的姐妹还不笑话死她了!   她一时气愤,顶撞了母亲,甩了一众丫鬟,独个儿来到湖边黯然神伤。也是她倒霉,不过是想摘一朵临案的荷花,哪想脚下一滑便落入湖中,身旁又没有带一个婢子,便是此时死了又有谁知道?   匆匆赶来的二夫人,恰好瞧见陈楚怀站在岸边不动,临到她来时才跳入水中。   没多会儿,陈楚怀便带着沈茹上了岸。   “女儿,我的女儿!”二夫人立即推开陈楚怀扑了上去,这一压恰好压在沈茹的腹腔,迫得她吐了好几口水,才慢慢醒转。   这时,青竹拿着件白底绿萼梅披风匆匆而来,沈谣抖开披风盖在了沈茹的身上。   虽已入秋,衣衫依旧单薄,沾了湖水此刻仿若透明。先前大呼大叫已引来不少家仆,男子不在少数,若被看了去,沈茹的脸就丢大了。   二夫人仔细拢了拢披风,感激地看了看沈谣。   见女儿脸色好转了,二夫人却将矛头指向救命恩人陈楚怀,埋怨道:“这位公子既然会水,何不早些下去施救,万一救得迟了我儿便丢了性命。”   陈楚怀此刻衣衫湿透,二夫人不仅不致谢,带人沐浴更衣,竟对着救命恩人发起难来了。   沈珏姗姗来迟,忙上前解围道:“这位是临江侯世子,方才多谢你救了舍妹的性命,以后能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举手之劳。”陈楚怀面色冷峻,只淡淡道:“夫人有所不知,并非我故意拖延时机见死不救,而是落水者求生意愿强烈,便会挣扎猛烈,此刻我若下水施救很有可能会被对方慌乱中拖入水中溺死。我等她挣扎一会儿,气力耗尽,此时跳下去施救才事半功倍。”   二夫人听罢,满脸羞赧,忙带着沈茹匆匆离去。   被二夫人紧紧搂在怀中的沈茹却顾不得劫后余生的喜悦,回过头细细地打量起救命恩人来。   触及对方俊朗不凡的身姿,忍不住羞红了脸。   方才两人在水中四肢纠缠,再亲密不过。她至今仍忘不了,将死未死的生命尽头那一眼望来,仿佛是天神下凡,让她忘却了所有。   一旁站着的沈媺拂在兔子身上的手不由用力,她千算万算没算过天意难为,她恨不得方才落水的是自己,那么被陈楚怀抱在水中的人便是自己,往后的各种亲近便是顺理成章,成婚更是顺理成章。   沈珏正要带着陈楚河更衣,却不料后者突然捂着胸口,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竟是昏迷不醒。   “陈世子!”沈珏原以为他是摔倒了,将人翻过来却如何也唤不醒,急得大呼小叫,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快!快去请大夫!”   周遭乱作一锅粥,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涌上来,这便要抬起陈楚怀入客房。   “慢着!”沈谣一声清喝,下人们愣了一愣,沈珏见说话的是自个儿的妹妹,便恼怒道:“六妹妹此时就别添乱了,赶紧把人抬到屋子里去。”   见下人们又围拢上来,沈谣顾不得其他,三两步上前,青竹忙推开人群,将沈谣送到跟前。   “我能救他,快将人放下。”沈谣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摸陈楚怀的脉搏。   “六妹妹这可不是扮家酒,你快让开!”沈珏说着便上前拉扯沈谣的袖子。   沈谣霍然抬眸,只一眼便叫沈珏收了手,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白的是冰,黑的是刃,只是微微蹙眉,便透着十二分的凌厉,万千夹着冰雪的刀刃如有实质铺天盖地射入心房,令他不得不垂下眼眸。   半晌,他才回过神,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只能故作凶狠道:“若是陈世子出了岔子,这命案便算在你头上。”   沈谣冷冷道:“全部都散开,将地方空出来。”   下人们迟疑着散开来,却都看着沈珏,等他发话。   “放心,有我在,他死不了!”沈谣命青竹将人扶起,她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药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塞入陈世子口中,万幸陈楚怀尚刚刚昏迷尚未丧失吞咽能力,在沈谣的巧劲下,药顺利咽下。   这时候,守在府外的临江侯下人也得了消息,忙派了人回府通禀。   陈世子的小厮也闻讯赶了过来,见到人群簇拥中十二三岁的少女将一药丸塞入自家主子口中,吓得脸都白了,一边跑一边制止。   到底是晚了,待他跑到跟前,木已成舟。   小厮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哭喊道:“你们魏国公府仗势欺人,将我家世子害得这般惨,这是要草菅人命啊!”   沈谣被他哭得很是头疼,没好气道:“你若再哭,他便真的会死!”   青画好心上前解释道:“我家姑娘师从孙不弃神医,自会说话便被药理,跟随孙神医看诊过不少人,诸位尽可放心。方才姑娘喂陈世子吃的是麝香保心丸,用来保命的。”   听了这番话,沈珏与那陈世子小厮的脸色都好了不少。   沈谣看了一眼那小厮道:“将他衣服扒开。” 第51章 家和   她边说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完全没料到这话从一个十二三岁少女口中说出来杀伤力有多大,在场的人又是一惊。   沈媺更是羞涩的拿团扇遮住了脸,啧了一声道:“六妹妹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胡言。”   好在青竹及时反应过来,忙解释道:“姑娘这是要为陈世子施针。”   见小厮迟迟不动,沈谣自个儿上前扒了几下他的衣服,因先前落水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剥除。   她又摸了摸陈世子的脉搏,观察其神色,见不能再拖,忙扒开他胸前衣襟,取出银针,对着陈世子的膻中、内关、阴郄等穴扎了下去。   众人见她手法娴熟,胸有成竹,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便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直到陈世子发出一声轻哼,悠悠醒转,诸人在相信此前青画说她师从孙神医之言。   陈楚怀方才醒转,见身旁跪坐着一鹅黄衣衫的少女,见她眉扫春山,眸横秋水,静静望着自己,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世子,您可算醒了!”小厮的话惊醒了他。   “我这是怎么了?”陈楚怀撑起身子,正欲起身,又是一股剧烈的心绞痛,复又跌了回去。   沈谣忙道:“快将人抬回屋子。”   这时候四周已围了一大推人,便是老夫人也被惊动了。   回到屋里,沈谣又是一番施针,小半个时辰后,方才止了针。   陈楚怀已感觉身上好了许多,不复先前的晕眩、心痛。   张府医早先便来了,见沈谣已在施救,便在旁观看,既未阻拦也未出言相帮。   沈珏却担忧不已,实在是不相信自个儿亲妹子的水准,不停地催促张府医上前查验。   待沈谣施针毕,张府医上前把了脉方才说,“六姑娘医术高明,便是老夫亲自救治也不见得比六姑娘手法好,这药方便由六姑娘开吧。也得亏是六姑娘救治及时,此急症若非救治得当死者十有八九。”   张府医的这番话无疑是对沈谣医术的最大肯定,沈谣却不敢托大,她自知自己虽读书甚多,但看过的病人屈指可数,委实比不了行医几十载的张府医,忙推辞。   为主子们看病本就是张府医的分内之事,见沈谣不肯,便不再推辞,又仔细询问了陈楚怀发病前的征兆,这才开了方子。   “说来我从前身体康健从未有如此之症,此病症是何诱因?”陈楚怀自幼在兵营里长大,自小到大很少生病,因而对自己突来之症有些不适应。   沈谣看了一眼闻讯而来的沈茹母女,淡淡道:“你入水救人之前可是饮了酒。”   陈楚怀点了点头。   “饮酒过后身体毛孔张开,又因落水急速收缩,血脉扩张,散热受阻,气血瘀滞,心脉痹阻胸阳不展,导致昏厥。”沈谣又道:“通过针刺穴位达到调理心气,疏通气血,扶助正气,缓解疼痛之功效。”   沈珏听罢是后怕不已,若非当时沈谣在场,他可要闯出大祸了,人是他带来的,酒是他灌的,便是落水也是为了救他妹妹。   陈楚怀生怕自己得了顽疾,担忧地问道:“日后可还会有此症?”   沈谣白了一眼,说了句:“不作死不会死。”   这下好了,陈楚怀满腔的感激之前一下子卡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他觉得自己又开始胸闷了。   张府医忙道:“患此症者切莫情绪激动,激动、紧张、愤怒等情绪变化皆可引发心痛,世子须得心平气和,且饮食清淡,不宜过饱,少量多餐。不可操劳,须得静养。老夫开的药以匡护元气为主,补虚固本为辅,每日1剂,日服2次,数日便可痊愈。”   一旁沈茹得知陈世子是因她而陷入险境,忙抽泣地说道:“都是我不好,若非为了救我,你便不会这样痛哭了,呜呜……早知害你至此,我还不如溺死算了!”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二夫人忙心疼地将女儿拦在怀中。   老夫人上前看了看陈世子道:“老身这便派人给临江侯去信告罪,都是老身照顾不周,害你遭受无妄之灾。”   “老夫人说哪里话,都是小侄莽撞,害您老人家担心。”陈世子这便要起身,却被老夫人押了回去。   “好孩子,你且歇着,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珏儿。”老夫人又客套了几句,便以病人需静养为由,将一众人都撵出了屋子。   沈媺沈茹两姐妹巴巴地望着不肯离开,沈珏将视线挡住,朝着老夫人的方向怒了努嘴,将两人都带了出去。   “你这丫头得理不饶人,小嘴利得很!”老夫人虽是责怪,眼中却尽是笑意,在沈谣搀扶下缓缓出了院子。   沈媺却不死心,忙追上张府医问道:“不知陈世子这病用什么药膳为好?”   张府医笑了笑道:“六姑娘精于此道,你可询问六姑娘定比询问老夫有用。”   “哼!她是府医,还是你是府医?”沈媺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追上了沈谣。   沈谣耳聪目明,早听见她与张府医的话,却故作不知,待送走了老夫人,沈媺依旧默默跟在后面。   “十两银子,我便告诉你用何种药膳,而且将食谱要告知你。”沈谣伸出手摊在沈媺面前。   “你偷听我说话!”沈媺柳眉倒竖,也不知是气沈谣偷了壁角,还是心事被人窥知。   沈谣不为所动,淡淡道:“大夫看诊是要收诊金的。”   “给!”沈媺气呼呼地从随身的荷包里拿了一锭银子塞到沈谣的手上。   “薤白粥、桂心粥、山楂荷叶粥……”沈谣说的快,不仅说了菜名,还说了做法,她说的快,且不打一个绊子,听的人却是一句都没记住,气的脸色涨红。   沈媺也是此时才知晓沈谣的博闻强记,又是嫉妒又是羞愤。   她瞪着眼睛,双目喷火:“你让人写在纸上给我。”   “哦,好的。”沈谣此时才想起来,旁人似乎都不如她记性好,只落下这么一句话便走了,留了沈媺一人生闷气。   一路上,沈谣不住叹息。   青竹忙问:“怎么了?”   沈谣道:“嫉妒使人丑陋!你看三姐姐多美的人儿,生气起来竟也这般面目可憎!”   陈楚怀这病不能颠簸,因而在魏国公府歇了一宿。翌日下晌好了许多,才被二老爷亲自选了最舒适的马车送回临江侯府,随行的还有沈珏,他此行是为了赔罪,不仅有老夫人赐下的珍稀药材,还有二房为答谢救命之恩送来的礼物。   说起来若非二老爷执意挽留,他早上醒来便要走了。实在是受不住沈媺沈茹两姐妹的殷勤探视,他深恐再留在魏国公府会去掉半条命,这才坚持忍着病回自个儿的家。   而沈媺沈谣两姐妹却因此害了相思病,两人知晓对方的心思,自此便交了恶,往日亲亲热热的小姐妹儿,此刻见了仇人一般。   看对方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早起去老夫人处请安,沈茹恰好穿了件粉红绣金交领褙子,沈媺则是粉红折枝花卉褙子,远远瞧来倒似是一样的。   老夫人瞧见后忍不住夸赞这一双姐妹花,好似双生一般。   两人面上笑盈盈地哄老夫人开心,私底下却是各自不服,尤其沈茹,她年纪比沈媺小,双颊还有些婴儿肥,一团的孩子气,加之原本长相也是圆润可爱,比不得沈媺的妩媚清妍,此刻穿了同样颜色的衣服,更显得沈媺人比花娇,把沈茹衬得好似穿了大人的衣服一般。   沈茹浑身不自在,穿在身上的新衣裳也好似埋了针,扎的浑身疼。   “妹妹这衣裳可是针脚粗了?我瞧你浑身不自在,可别是擦伤了妹妹娇嫩的肌肤。”一出了老夫人的屋子,沈媺便捂着嘴笑。   沈茹心中本就有气,此刻被她这么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恰好一丫鬟端着托盘经过。沈茹快速端了托盘上的汤蛊便是盖子都不揭朝着沈媺便泼了过去。   “三姑娘小心!”站在沈媺后头的翠屏大叫了一声。   一道儿绯色身影快速扑了过去,撞倒了沈媺,自个儿身上却被泼了不少的汤汤水水。   一刹那的寂静后,如蝉大惊道:“姑娘,您怎么样了?”   夏日衣衫薄,沈慧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尤其胳膊红了半边,如蝉急的直掉眼泪,下意识就要伸手揭开她的衣袖。   “别动,快去端冷水来!”先前的一幕沈谣看在眼里,对沈慧突然冲过去救沈媺未露出丝毫讶异之色,反倒是被救了的沈媺呆愣愣的。   直到被翠屏扶起身,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平日里总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二姐姐竟会舍身就自己。   里头的老夫人早听到了动静,急匆匆出来,听嬷嬷说了始末,便急忙吩咐请大夫来瞧,又看见在旁的沈谣,便道:“六丫头快给你姐姐瞧瞧伤着没有?”   丫鬟已端了冷水过来,沈谣托着她的手,将冷水浇在烫红的胳膊上,连续浇了许多遍,沈谣透过纱衣仔细观察伤口,确定没有烫破的地方,这才小心揭开衣袖,除了几个小泡之外,皮肤只是有些红。   得亏是厨房离老夫人的院子有些距离,下人端过来时已没有那么烫了。   送膳的丫鬟跪在地上不住抹眼泪儿,老夫人心善便略微骂了几句便将人遣散了。   如蝉拿了上好的烫伤药仔细为沈慧上药,沈谣在旁交代一些平日里应注意的事项。   沈茹在看到汤水落在沈慧身上时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暂且不说沈慧是长房嫡女,如今她又是未来太子妃的身份,整个魏国公府里再没有地位比她还高的人了。   若是那一碗燕窝汤落在了沈慧的脸上,亦或者毁了她的肌肤,她便是死也不会得魏国公原谅的。想到此她煞白了小脸,鹌鹑般所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关心沈慧的伤势,沈茹和沈媺倒是没人记得,两人站在一处大气儿都不敢出。   处理好了伤势,老夫人便让自个儿的嬷嬷将沈慧送了回去。   临去时,沈慧向老夫人求情,却被老夫人安抚了几句将人送走了。   见救命稻草走了,沈媺再不敢装作没事儿,忙跪在老夫人跟前道:“祖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多嘴,害了二姐姐!”   沈茹绞着手指头,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却怎么也抹不开脸承认自己的过错。   二夫人在旁看的干着急,上前不由分说押着沈茹一起跪倒在地,哭道:“母亲,都是儿媳的错,怪我平日里太过娇宠,这才养成了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老夫人用力捣了下拐杖,原本红润的脸色此刻瞧着有几分青白,怒斥道:“姑娘家娇宠一些并不打紧,可你却将她教成一个目无尊长、寡情寡义的凉薄之人。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连孩童都知道的道理,你却不懂!”   “媳妇知道了,日后必定好好教她。”二夫人用力掐了下沈茹的胳膊,怒道:“死丫头知道错了吗?”   她的力道不可谓不重,沈茹从未受过苦,被母亲这么一掐痛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抬眸瞪了母亲一眼,这才小声道:“祖母,孙女知道错了!”   “看到了么!冷氏!她今个儿敢在嫡姐的身上泼热汤,明个儿就敢往你心窝子上捅刀!”老太太耳聪目明,早将沈茹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   她瞪向冷氏的那一眼,分明的怨恨,哪里有一次悔意。   “兄弟睦,家之肥。子孙贤,族乃大。”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将这话带给老二,至于四丫头,你这做母亲的不舍得,便由我这老婆子做一回恶人,且将四丫头留在我这儿,待她何时知错了你便将人领回去。”   “这、母亲……您身子要紧,切不可操劳过度。”二夫人哪里放心的下,话到嘴边立即意识到不对,便转了话头。   老夫人自是知道她的心思,却不予计较,淡淡道:“老婆子虽不中用了,但还能看顾几年,用不着你们操心。去吧,都去吧!”   沈媺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夫人挥了挥手都遣了出去。   见人都走了,守在门外的阎嬷嬷上前道:“六姑娘还在外头候着呢。”   “让她进来吧。”老夫人原本有些失落的情绪散去了不少。 第52章 刑讯   沈谣问了好,便快步上前扶着老夫人的手臂,习惯性地摸脉,摸着摸着,眉头就蹙了起来。   老太太见孙女绷着一张小脸,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此刻她满脸笑容,眼角堆起了不少纹路,显得慈眉善目。   阎嬷嬷见状,在旁道:“老夫人近日食欲不振,略感疲累。”   老夫人不满地嘟哝:“不过是年纪大了,哪里是什么病?”   “祖母这是脾胃虚弱,宜补益脾胃、调养气血,我开些温补的药膳,祖母吃些时日便好。”沈谣惯来不会说些好听话,只干巴巴的几句医嘱,却令老夫人眉开眼笑。   她一本正经地开了药,却对方才的事儿只字未提。   沈茹一路上强忍着委屈,直到回到二房才开始哭,口中不住埋怨老夫人偏心。   二夫人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巴,低声道:“那是你祖母,不可胡说!你真是被我宠坏了,你二姐姐为了救你受了伤,这份恩情你得记下。”   沈茹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意,不过是被温热的汤水泼了一下而已怎么就成了救命之恩,说不准是沈慧算好了时机故意让二房欠她这份恩情。   见女儿神情仍是不知悔改,二夫人面上一怒:“明儿个你就收拾东西去老夫人那里,你这性子是该好好磨磨,若再这么不知轻重,回头嫁入夫人不得被婆婆磋磨死。”   说到夫家,沈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陈楚怀英俊的面容,面上一阵恍惚。她心知自己虽是魏国公府嫡女,但自个儿的父亲却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实在比不得手握实权的临江侯父子,自己若想顺利嫁入临江侯府除了自身手段之外,大房至关重要。   以沈慧的性子,她若去求,说不定能成。   想到此,沈茹便收起了脸上的不屑,忙换上一副委屈后悔模样,“娘,女儿知错了,明儿女儿便去给二姐姐赔罪。”   “你能明白就好,你二姐姐将来是太子妃,无论在府中如何争宠,在外头她都是你的姐姐。”二夫人只当女儿突然间长大了,哪里知道她是思嫁。   沈茹咬了咬嘴唇,一双明丽的眸子垂了下去,“娘,女儿已与陈世子有了肌肤之亲,若是传出些流言蜚语,可教女儿如何活啊?”   “老夫人早就下了禁口令,暂时未有流言蜚语,况且便是有了也无妨。”二夫人昨个儿便命人打听了临江侯世子的为人品行,陈家家风严谨,人口也简单,实在是良配,若不是二老爷正面临升迁关键时机,便是她也忍不住动歪心思了。   沈茹悄悄打量母亲神色,心中猜想母亲怕是也动了与她一般的心思,正打算煽风点火,促成此事,不想二夫人却白了她一眼道:“眼下你爹爹升官在即,你莫要动歪心思,若坏了你爹爹的好事,他定不会轻饶你。”   沈茹不屑的轻哼了一声:“娘!女儿哪敢啊!”   她嘴上虽然应承了母亲,心中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埋怨父母,自己的终身大事难道不比父亲的升迁更为重要吗?   明月皎皎,清辉万里,而锦衣卫大牢却沉寂在无边的黑暗中。   两个郁狱卒抬着大箩筐,在每间大牢门口停留,一狱卒掀开盖在大箩筐上的白布拿出几个个不甚精细的圆饼子塞到栅栏内,冷冷说道:“今个儿是中秋节,圣上开恩,给大牢中的囚犯添了月饼,以慰思亲之苦。”   牢房中的囚犯一拥而上,将面饼子裹入怀中,缩在角落里啃食。   在大牢最北面的一个单间牢房中,语嫣然蹒跚着脚步捡起地上的面饼子,听到狱卒口中的话,不由喃喃:“今日便是中秋吗?”   门口的狱卒尚未离去,听见她的话不由骂道:“中不中秋的关你何事!”   语嫣然将面饼子凑到嘴边,张开干涸的嘴唇咬了一口,面饼子硬得硌牙,第一口竟未咬动,等面饼子入口却又是粗粝的混着沙子的味道,咽到嗓子里干得让人直翻白眼。   她艰难地咀嚼着这份来自天子的赏赐,隐在黑暗中的唇角却溢出无声的笑意。   饼子还未吃完,门口便传来了一阵锁链哗啦声响,两名狱卒将她粗暴地从牢房中拖了出来,泛黄的饼子落在地上,被身后的狱卒一脚踩在泥土中,但那饼子却未碎。   陆炳轩见到被狱卒拖着的犯人,兴奋地拿出自己最新打造的几件刑具,对她道:“我又新打造了几样刑具,是专门针对女子的,你虽是青楼出身,但听闻是清倌,想必对我这些刑具会很欢喜。”   很快,语嫣然便被剥光了衣服绑在了刑架上,路过的狱卒不由都看了过来。   其中一人摸了摸语嫣然裸露的肌肤,吸着气儿道:“这女人身材真是不错,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被关了这么久肌肤依旧光滑,实在是尤物……”   “头儿,您若是玩腻了,不妨让小的们喝口汤……”   污秽猥琐之声不绝于耳,语嫣然对此充耳不闻,只呆呆地瞧着屋顶。   “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儿,若是玩死了,大人不要了你们的狗命!”   陆炳轩啐了一口,将几人赶了出去,那几人也不走远,躲在门外影影绰绰地偷看,陆炳轩并不阻拦,由着他们。   锦衣卫诏狱的狱卒各个心狠手辣,玩死个把人那是常有的事儿,但语嫣然是姬如渊亲自审讯的人,没有他的吩咐,没人敢让她死。   他从一堆刑具里挑出寸许长的铁钉,在手指上轻轻扎了下,便“嘶”叫了一声,“真他娘的疼!”   “这双手可真是好看!若是被东厂的刘督主见到了定是欣喜若狂,早早把你这手剁下来制成器具把玩。”陆炳轩温柔地抚摸着语嫣然修长的手指,缱绻的表情好似抚摸着心爱之物,只是下一刻,他却拿出一根长钉,慢条斯理地插入语嫣然纤细的手指。   十指连心,痛入肺腑,躺在刑架上的女子身子不住地颤抖,咬紧嘴唇,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却是硬撑着一声不吭。   “听闻你擅琵琶,可惜我们这群糙爷们儿都不通音律,留着这手也无甚用处……”陆炳轩的声音很是温柔,时不时地替她撩开粘在肌肤上的濡湿发丝。   语嫣然的手指一根根被他扎上钉子,鲜血淋漓,纵使曾受过严格的训练,也依旧无法承受这般痛楚,本就溃烂的唇瓣被她咬得鲜血淋漓,身子不停地颤动。   待十指尽数施刑,语嫣然已痛得昏死过去。   陆炳轩命人端来一碗参汤,向伺候月子里的妇女般细心为她喝下,复又用力掐她人中,迫她清醒。   他在桌案上挑挑拣拣,拿起一根手臂错的木棒,笑眯眯地走近语嫣然。   “你可别小瞧这东西,可比东厂那群腌狗的玉势好用多了,这是用栗树木头做的,长到碗口粗的树干锯成板,拖到日头下晒干水分,将一端削成槌状,用铁皮包上,再铁皮上隔出层层倒勾,用作廷杖最是好,一杖下去,再用力一扯,倒勾咬住皮肉轻松撕下一大块儿。咱锦衣卫执掌廷杖,我瞧着这东西好用便想着拿来试一试,你瞧这上面的钩子都还是新的,特意为你做的,你可欢喜?”   他将那长满倒刺的钩子轻轻蹭了蹭她柔嫩的肌肤,便是这般已疼痛难忍,再是深入,便是想象已让人毛骨悚然。   外头偷瞧的狱卒各个听得汗毛倒竖,一人道:“这刑讯逼供还得靠咱陆爷,心思诡谲、手段之狠辣无不令人叹服。”   另有人小声嘀咕道:“陆爷虽厉害,比咱镇抚使大人犹是不及,姬大人制人皮灯笼的手艺那才叫绝……”   锦衣卫诏狱不愧是人间地狱,狱卒们谈论起扒皮抽筋、烹人煮肉犹如喝茶吃饭,丝毫不觉得恐怖残忍。   语嫣然在进入锦衣卫那刻便知自己难逃一死,却没料到自己死前竟要受如此折磨。一想到过了今日,头领的计划完成,自己远在北鲜的贫苦亲人终将迎来新生,她身上的苦痛便也不那么疼了。   陆炳轩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酒,拿起满是倒刺的木棍,正待深入。   这时,突然有人急匆匆唤道:“陆大人,出大事儿了……”   那人身着锦衣卫华服,显是官职在身,见陆炳轩身则有人,忙止了声,面色焦急地小声在陆炳轩耳畔嘀咕了几声。   躺在刑架上的语嫣然忙撑起十二万分精神,侧耳细听,却只隐约听到,“重伤……太医……问罪……”   “这可怎么办?”那人说罢急得团团转,甚至连刑架上赤身裸体的语嫣然都不看一眼,显然是急火中烧了。   陆炳轩收起了方才刑讯时的温情,一脸寒霜地摩挲着手上的酒壶,一时竟也没了主意,似是不经意的一瞥瞅见了躺着的语嫣然。   见那女子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鞭子狠狠抽在她的身上,冷冷道:“都是你招供了虚假的消息,害得主上……这下全完了,要变天了!”   他越是抽打,女人越是兴奋,由原来的低笑变成放声大笑,低哑干涸的笑声犹如夜枭,粗噶的令人背脊发凉。   女人疯狂大笑:“成了,头领的计划成了!”   陆炳轩抽得愈发狠辣,鞭鞭见血,“你猖狂个什么,我泱泱华夏还治不了你这蛮夷小国。”   “哈哈哈——狗皇帝死了,大周必乱,届时我北鲜铁骑挥鞭南下踏平你们中原……”她话尚未说完,便见陆炳轩的脸色大变,匆匆丢了鞭子便和报信的人一同出去了。   女人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大叫道:“等等,你去哪里?”   陆炳轩回过头,冷笑一声:“忘了告诉你,今个儿是八月十四。”   一句话令女人如坠深渊,眼中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头领苦心孤诣数月才部下的险境,被她得意之下说了出来,数年经营毁于一旦。   却说陆炳轩出了刑讯室,便对下头的人下了封口令,今日在场的狱卒俱是他心腹,早先他和狱卒故意用各种轻慢的语言和态度折辱她的精神,又用刑具侮辱她的身体,她胸中一腔怨恨无处发泄,此刻听闻大计得逞,压抑的情感便无处宣泄,最终无意间吐出计划的核心。   想到此,陆炳轩由衷对姬如渊生出钦佩之意。   时值中秋,碧霄无云,皓月当空。   武安侯府外的黑暗中潜藏着魅影重重,夜风中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大人就让咱们带着这几个兄弟能行吗,不是说北鲜的细作要来偷防御图吗?这点人根本就不够看的!”一缕月光照进暗巷中,杏黄底色上的蟒纹熠熠生辉。   男人身着飞鱼服,腰系鸾带,不是锦衣卫又是谁。   “那不是还有五城兵马司和东厂么!”另一人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细作明明是咱锦衣卫抓的,功劳却要被东厂拿去,这帮腌狗也忒下作!”   ……   太白楼,姬如渊独坐轩窗,一条腿取起半坐在窗台上,一只手握着酒杯遥遥对着远处的明月举杯。   “你倒是好雅兴!”陆千户急匆匆从上楼,瞧见他难得的儒雅模样不由一愣,随即又疾走两步,小声道:“宫里来信皇上亥时一刻从东华门出宫取道朱雀街,这会儿怕是人已经到了。”   皇帝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悄悄出宫,由心腹太监及暗卫陪同,去了哪里旁人不知道,但却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姬如渊勾唇笑了笑,“看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此刻距离武安侯府数条街的一座朱红府邸外悄然走来一行人,几经折转,隐没在碧瓦红墙之中。 第53章 刺杀   院中几株翠绿芭蕉叶,几株番红,清风徐徐,婆娑树影映在碧纱窗上,烛影晃动,一丝水声溢出窗外。   室内烛火摇曳,一方黑檀绣银竹屏风隔出旖旎的空间,透过镂空纹理映在墙壁上的粼粼光影,如水纹荡漾,其间有美人如画,伶仃纤细的一道影,蝤蛴微侧,柔荑轻抬,有晶莹的水光泻如银河,落入来人的瞳中。   袅袅热气,蒙蒙白雾,从屏风后溢出的热气一瞬间炙热了他的胸膛,让他原本有些干渴的喉咙更如烧着了一般。   女子沾了水的葱白手指,划过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向着那雪白的峰峦而去。   男子抑制不住发出一声轻喘,却无端惊动了屏风后的美人。   她猛地睁开双眼,警觉道:“谁?”   屏风外无一丝声响,女子快速起身拿过一旁衣架上的中衣,快速披在身上。   光影浮动,起身的刹那是窈窕到再掩不住的春光曼妙。   “是我。”男子的声音略显粗重。   屏风后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只听一声惊呼,有凳子摔倒的声音。   男子顾不得其他,快步转过屏风,入目是一片雪白,女子伏倒在地,披在身上的玉色中衣滑落在腰侧,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沾了水的墨色青丝贴在背上,湿漉漉的,黑白交叠,犹如妖冶的蛇女。   蓦然闯入的男子似是惊到了她,忙伸出青葱玉指将滑下的衣衫往上拉了拉,抬手之间露出了身上大红色牡丹肚兜,男子的呼吸不由重了重。   女子察觉到异样,忙撑着地便要起身,却是试了几次也站起来,不由嘤咛出声。   他顾不得其他,忙上前搀扶,入手肌肤软滑如玉,迎面是香气袭人。他陷落在那一方旖旎天地里,尚未及沉沦,便瞧见一丝银光。   杀气陡然袭来,萧綦下意识后仰,随之大叫一声。   “去死吧,狗皇帝!”女子扬起的一张脸虽是妩媚娇艳,却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清丽无双。   刺杀来得毫无预兆,片刻前的无限旖旎尽数化作锋利的杀气,女子一击不中快速回身再次反扑上来,萧綦的后背已抵在浴桶之下,退无可退,匕首转眼便至,朝着他的胸膛狠狠刺来,强大的求生欲让他在慌乱中抓住了女子的手腕,女子的气力却是不少,萧綦渐渐不支,力竭之时双腿陡然一弯,身子下跌,匕首划过他的胸痛,带来一阵刺痛,却未有鲜血流出,显然内里是穿了软猬甲之类的物事。   见一击不中,女子双目圆瞪,咬紧牙关再次朝着萧綦刺来,这次却是朝着裸露在外的脖子上刺,萧綦再顾不得帝王的形象,快速朝着外面爬起,他推翻了屏风,砸在女子身上。   那女人脚步踉跄一下,却疯了一般从身后扑上来,再次与萧綦纠缠在一起。   他此时已是后悔不迭,深夜从宫中潜入皇嫂的内室,这般轻浮行径,纵然是大周的天子亦不敢教人知晓,入内室前便将暗卫驱赶至内外。   不过这数次的纠缠已叫外头的人生了疑心,莫公公顾不得其他,推门而入,见到纠缠的两个人影,起先以为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只听得萧綦大喝:“救驾!”   莫公公再一睁眼,见陛下更被一握着匕首的女子压在身下,来不及上前便见一道儿黑影飞掠而过,一脚踢飞了女子手中扬起的匕首。   “叮”地一声扎在了黄梨木柜子上。   姬如渊的动作很快,不过眨眼工夫便从女刺客手中救下了萧綦。   暗卫也在此时纷沓而来,快速拿下了刺客。   此刻萧綦正坐在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身侧站着暗卫数人,饮下一口热乎乎的压惊茶,皇帝陛下惊出的一身冷汗方才散了去,暖暖的一股热流自候间流入肺腑,令他安心了不少。   “敬妃呢,你们把她藏在哪里?”   被两名暗卫押着跪在下首的女刺客此时衣不蔽体,大片的肌肤露在外面,鲜艳的红肚兜亦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若隐若现的雪白双峰,而此刻的萧綦再没有了先前的旖旎心思,此刻看着她仿若一个吐着红信子的美女蛇。   女人仰首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狗皇帝竟然跟自己的兄嫂苟合,你午夜梦回不怕惠昭太子找你索命吗?!哈哈——”   “住口!”莫公公上前便是几个嘴巴子。   姬如渊更狠,一脚踢在女子胸腹间,只听喀嚓一声,女人已不知断了几根胸骨,扑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陛下,敬妃应该还在这间屋子里,伺候的婢女确信敬妃亥时正尚在房中,此后并未有人出过这间屋子。”暗卫统领低声道。   萧綦到底是担心敬妃的安全,忙吩咐侍从在屋中寻找,暗卫顾忌着皇上的安全也不敢分散人手,只吩咐了院中的婢女在屋中寻找。   “找到了。”一高个儿婢女扬声道。   萧綦闻言不由上前几步,暗卫虽担心却也不敢拦着,直到打开的柜门漏出一片雪白的肌肤,萧綦忙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暗卫统领,后者会意忙挥手,所有人都背过身不去看。   所有人都想到敬妃是在沐浴中途被人暗算,此刻怕是未着片缕。   “她怎么样,有没有事儿?”本应该离开的萧綦却迟迟不愿离去。   婢女忙给敬妃披上了衣服,合力将敬妃从柜子里抬了出来,萧綦顾不得其他急匆匆上前。   被放在榻上的女子雪肤花貌,长长的青丝铺在榻上,一张薄衫勾勒出女子秾纤有度的曼妙身姿,尤其一双小脚圆润如珠。   萧綦的眸光微亮,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婢女将敬妃安置好,忙转身俯首道:“敬妃只是昏睡过去了,并无大……”她转身转得太急,不小心绊了脚。   刚刚靠近床榻的萧綦,便被一婢女扑倒在地。   “小心!”姬如渊飞身而来,却仍是慢了一步。   萧綦在听到姬如渊喊声时便意识到自己大意了,莫公公紧随萧綦身侧,在婢女身子歪倒的前一刻便挡了一下。   最终姬如渊赶到时,三人同跌倒在地,同样又是一脚,婢女被踹飞出去老远。   同时露出了被婢女压在身下的两人,莫公公当胸中了一刀,此刻鲜血已染红了大片衣衫,口中也流出了一串血珠。   “皇上您没事儿吧!”暗卫统领心知自己此番保驾不力恐有性命之忧,此刻正是心急如焚,走到近前一看,陛下除了手背上被划破了一小片皮肉,再无其他损伤,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甩飞出去的婢女此刻正与两护卫缠斗在一起,此女暗器频发,功夫比之先前行刺的女子高了数倍,在数暗卫的围攻下仍不见颓势,她大笑道:“狗皇帝你中了我的蛇毒,休想活着离开!”   姬如渊查看皇帝的伤势,果然被划破的伤口处露出的血呈青紫色,显然匕首上有毒,再一看莫公公已经没有了呼吸。   “不行,必须要马上为皇上处理伤口。”姬如渊作势便打算为皇帝吸毒,暗卫统领却拦住他,先一步道:“皇上,姬大人武艺高出属下数倍,由他保护陛下更为妥当。”   说罢,便拖起皇帝的手将嘴凑了上去,快速吸了一口血吐了出来。   姬如渊见状便不再纠缠,快速加入战局,“把解药给我,或许我可以留你一条全尸。”   高个儿女子一挥手迅速扔出五枚暗器,那暗器似是长了眼睛。   “想救他没那么容易!”说话间,女子两指放于嘴边,呼出一声长哨,黑暗中传来窸窣声响,八九个黑衣人破门而入,外面也传来了惊叫声,显然外头也有杀手,且不少。   姬如渊知道此行怕是凶多吉少,摸出响箭便打算通知附近的锦衣卫,却被皇帝大喝一声制止。   他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只对暗卫统领司铭使了个眼色,让他用别的方式联系手下。   皇帝中秋夜半出现在嫂子的闺房,无论怎么解释都是有悖人伦的丑闻,皇家丢不起这个人,况且尚有关陇秦氏虎视眈眈,若是传出去,陛下的皇位怕是坐不稳了,万不得已,萧綦自是不敢冒这个险。   姬如渊绣春刀若惊鸿飞起,一刀割破一黑衣人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   很快,他的身边又围拢上来三人,当中一人便是先前杀死了莫公公的高个儿婢女,此刻她手中持剑,与另外三人配合默契,剑也极快。   不过转瞬四人已交手数百招儿,姬如渊也认出了当先女子的身份,冷笑道:“原来是你!”   这女人正是不久前挟持沈谣,与他交手的女人,而监牢中的语嫣然明显是个冒牌货。   即便脸可以伪装,摄魂术可以令人迷惑,但一个人的剑法招式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女人见自己身份被识破只嫣然一笑,细剑飞起,剑若流云飞雪般在手掌转了一朵剑花,再次朝着姬如渊刺来。   三人配合有间,姬如渊一时奈何不了他们。反倒是司铭那边不由乐观,暗卫虽说一个个都是个中好手,但此行皇帝带的人并不多,八个人挡二三十个武功高手实在有些艰难,尤其中间还有一个手无寸铁的皇上。   更要命的是司铭那边对上一个手持铁枪的彪形大汉,一杆铁枪舞动如飞,如一条巨蟒不断地缠上司铭等人,姬如渊眼角余光撇向院中,见王府护院已被杀的不剩几个,若再不离开此处怕是凶多吉少。   他心一横,便是冒着被刺伤的风险也必须离开这里。   飞身掠起,一时剑光大盛,面前的三人都受了伤,而他自己也有些气力不济,快速奔至萧綦身旁,低声道:“皇上我背您离开,魏国公府离此处不远。”   他来之前给陆炳轩留了信儿,半个时辰已过,陆炳轩怕已在来的路上,此时冲出去正好。   暗卫们拼着一死拱卫在前,司铭护卫在侧,姬如渊背着萧綦,且战且行。   “皇上,求您带上敬妃娘娘!”姬如渊眼角余光瞧见一身手矫捷的老妇背着敬妃跟随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她的身旁同样拱卫着几名侍从。   萧綦此刻伤口刺痛,眼睛也有些花,依稀认出那老妇正是从前宫中旧人,一直跟随在先太子身前伺候,微微迟疑,他对司铭道:“带上她们。”   姬如渊却是一肚子火无处发泄,都火烧眉毛了,还想着美色,况且对方已年过三十,不过一半老徐娘,值得这么冒险吗?   “快趴下!”话音未落,□□穿透门窗若飞蝗而至,姬如渊挥刀如网,只听“当当当”声响,脚下的□□越落越多,趁着第一批□□射尽,姬如渊一刀劈了破旧的半扇门,快速飞上屋顶,贴着院墙朝前疾奔。   忽然背后一阵劲风掠过,姬如渊回首只见一柄三尺青峰就要刺入萧綦后心,姬如渊猛然转身,挥刀砍去,却只泄了她三分力道,左臂生受一剑,同时他一脚将敌人踢落屋顶。   他背着皇上贴着院墙急奔,身后不时有弓弦声动,每每羽箭袭来,他身则便有暗卫倒下,待出了王府,便只剩下司铭带着的寥寥暗卫,瞥见老妇和她背上的敬妃,姬如渊略略惊讶,没想到这老妇这般厉害。   “有人来了。”姬如渊凝神听了一会儿,便道:“是锦衣卫。”   果然,不过几息之间,一队锦衣卫出现在视线尽头,姬如渊忙赶了过去,吩咐陆炳轩断后,他自个儿则带着众人就近去了魏国公府。   没办法,皇上的伤势耽搁不得,他从前也曾中过蛇毒,知道中了蛇毒的人不能剧烈运动需马上施救,此处距离皇宫还有些距离,待他赶回宫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这一夜的魏国公府也并不平静,沈谣因早知中秋夜会发生大事儿睡的不踏实,而魏国公则是彻夜未眠,极近夜半仍在书房走来走去,不曾入眠。   忽然,窗外响起细微声响,一暗卫入得书房,低声道:“锦衣卫北镇抚使姬如渊正带着一行人往国公府行来,他背上背着个人,身后似有追兵。”   能让姬如渊主动背负的人是谁?   沈翕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往深处想,忙将管家叫来嘱托了几句。   不到一炷□□夫,姬如渊便带着人硬闯了进来,管事带着数十护院围在他们身则,却也奈何不得。   “姬大人深夜闯入我国公府,有何贵干?”沈翕施施然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姬如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微微侧首,露出背上之人的半张脸,沈翕面色陡然一变,忙让护卫都退下,将一行人引入屋内。   进了屋子,姬如渊忙道:“皇上中了蛇毒,快将府医叫来。”   沈翕忙吩咐管家去请人,管家却为难道:“张府医昨个儿告了假,要三日后方归,眼下府上并没有大夫。”   原本勉力打起精神的皇上听闻此言,险些昏过去,颤抖着嘴唇道:“御医……”   姬如渊道:“司大人去请御医。”   司铭有些犹豫,身为暗卫统领,他是不能离开皇上的,思虑再三,他吩咐两名轻功绝佳的属下手持金牌入宫请御医。   入宫章程繁杂,司铭很是担心皇上等不到太医来。   这时,管家悄然上前对魏国公道:“六姑娘懂些医术,是不是先将人请来瞧瞧。” 第54章 贵人   沈翕这才想起来不久前临江侯世子落水昏厥正是沈谣救醒的,但是皇帝不必其他人,若是治不好便是诛九族的罪过,沈翕不敢冒险。   早在管家说出府医不在府上时,姬如渊便想到了沈谣,但他也有顾忌,私心里不想让沈谣卷入这场阴谋中。   沈谣本就睡得不甚踏实,又听到院子里低低的说话声,忍不住唤了青竹几声,问道:“可是小少爷出了什么事儿?”   青竹掌了灯,低声道:“好像是的,绿柳正在院子里不肯走。”   “走,去看看。”沈谣快速更衣,随着绿柳去了杜鹃院。   婴儿床上躺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此刻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正抓着小脚丫往嘴里送,脸上又挂着湿漉漉的泪痕,见沈谣看过来,忙伸出小手“呀呀”地叫。   沈谣抓住他胡乱挥动的小手,沈小九忙又伸出肥嘟嘟的小脚丫往沈谣的嘴里塞,那小表情仿佛在说:快吃呀,很香的!   绿柳忙上前抱起沈小九,急道:“先前小少爷一直哭,脸部涨红,小身子一直绷着,一抽一抽的,奴婢心中害怕又不敢请府医,只能求助六姑娘,请六姑娘看看他怎么了?”   沈谣接过孩子,自己检查一番之后,复又问道:“她是头次出现这种情况吗?”   绿柳点头称是。   她又让绿柳寻来沈小九的粪便,都很正常。依她看来,沈小九很可能是腹绞痛,但腹绞痛一般都是三个月以上的婴儿才会出现的,沈小九才将将两个月。但事无绝对,沈谣自知医术不精,也不敢妄下结论。   她将沈小九平放在小床上,手掌向右打着圈为他按摩肚子。沈小九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沈谣,一双小手慢吞吞地四下乱舞。   前院得了沈翕吩咐的管家带着嬷嬷四处找不到沈谣,正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后院的灯火也次第亮起,沈谣听到了隐藏在黑暗中的细碎话语,不由将目光落在绿柳身上。   “是谁让你将我引到这里来的?”沈谣清明的眸子平静地看着绿柳,既不生气也无惊讶,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绿柳眨了眨眼,不解道:“奴婢不知六姑娘在说什么?”   杜鹃院自从安姨娘逝去之后便鲜少人问津,因而管家一时寻不到她。   “姬如渊可是来了国公府?”沈谣收回手,将沈小九交至绿柳手上,低声道:“沈小九若是出了岔子,我饶不了你,便是你的姬大人也不行。”   绿柳忙垂首接过沈小九,低低道:“奴婢记住了。”   沈谣出了杜鹃院没多久,便碰到了管家一行人,也从他口中得知有贵人中了蛇毒需要医治的消息。   “六姑娘,老爷让我问问您有没有把握,若是没有成算只当老奴没来过,事后姑娘只说自个儿略看过几本医书便是。”管家是得了沈翕的吩咐偷偷来寻沈谣,只是遍寻不着,动静便大了些,但好歹在内宅,这事儿也传不出去。   沈谣询问了贵人的伤情之后,略沉吟道:“约莫有七成把握。”   “七成!六姑娘您可知道若是贵人有个差池便是杀头的罪!”管家也有些拿不准,这便要回去禀报魏国公,却被沈谣拦住了。   “便是治不好,拖延到御医来也是可以的,走吧!”沈谣吩咐青竹回去拿药箱,自个儿随着管家去了前院。   有了这个保障,管家放心了不少,即便治不好也确保不能在魏国公府出事儿。   直到走出很远,管家才忽然想起沈谣说的是‘御医’而不是‘太医’,心中惊诧之余,对六姑娘更是钦佩不已。   在沈谣得知人是姬如渊背来的,心中便有了推算,再有管家的警告,她便猜出来人的身份。   尚未入东厢房,她便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姬如渊,似是早料到她会来,只瞧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进了屋子。   也不知是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倒是沈谣老远便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入了内室,只见数名劲装男子守在床榻前,自个儿的父亲魏国公正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到她来,先是松一口气,后又紧张地绷起了脸。   “六丫头,兹事体大,你可有把握?”沈翕紧张地盯着沈谣,不错过她脸上一丝神情,但凡她有一丝犹豫,沈翕便打算将人撵回去。   沈谣朝父亲点了点头道:“父亲且稍候,待我看过伤势便知。”   病榻上的男子年约四十许,相貌端正,只身材略显臃肿。   司铭忙问道:“这位是?”   沈翕忙解释道:“这是小女,她从小学医,师从神医孙不弃。”   “令爱看起来也不过十二三岁,这未免也太过儿戏,若是主子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如何承担得起?!”司铭挡在床榻前,不让沈谣查看伤势。   沈翕心中也实在没底儿,见司铭阻拦,只讪讪道:“她只是看看伤势。”   孙不弃是当世神医,医术便是太医院院首也不能及,他的弟子多少有些分量,奈何沈谣年纪又太小,便是打娘胎出来就给人看病,以她的医龄给陛下看病也是不够格的,况且她还是个女子。   杏林世家医术多是传男不传女,有名望的大夫都是男子,女人的医术又能高到哪里,因而司铭说什么也不肯让沈谣医治。   沈谣也不强求,扫了一眼床上的人确信他在两三个时辰内并不会死便打算走。   见她稍有阻拦便走,司铭心下更是确信对方学艺不精。   这时,床榻上昏迷的萧綦□□出声,他急促地喘息道:“救我救我……”说罢便又昏睡过去,谁都不知道皇上的这句话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他是要沈谣为她医治,还是将沈谣认作了御医。   趁司铭犹豫不决之际,沈谣快步上前,先是查看了伤口,又摸了脉,复又检查了萧綦的双眼睑,随即对司铭道:“快将人扶起来,手臂低于心脏的位置。虽然你已经为他吸了毒,但并不彻底。”   司铭大惊:“你怎么知道,我给主子吸了毒?”   沈谣却懒得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铜镜。   司铭凑近一看,自个儿的嘴唇此刻已肿胀起来,很是难看。   “毒未入肺腑,我可以救他性命,但你们必须要听我的。”此时青竹已取来了药箱。   姬如渊从头到尾都似一个旁观者,未置一词,倒是沈翕和司铭都有些犹豫不定,沈谣决定下一剂猛药,冷冷道:“若现在不救,待御医来了即便救活了也会留下暗疾,且寿数大减。”   她说这话虽有夸大嫌疑,却不是危言损听,皇上在宫中平日里养尊处优、恣食肥甘身体本就不甚康健,此番中毒元气受损,即便救过来身体也会大不如前。   沈翕和司铭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了阻拦的意思。   “快去拿皂角水来。”沈谣她拿来绸缎将萧綦上臂靠近心端的肢体扎紧,又吩咐人拿来皂角水快速清洗伤口,复又用酒冲洗过匕首轻轻在伤口处切出“+”切口。   司铭见她拿刀又要阻拦,却被沈谣冷冷一个眼神唬住,待他上前,伤口已切好。   从药匣子里取出拔火罐用的琉璃瓶在伤口处作局部负压吸引,吸出“黄水”,与此同时她一边口述药方,“生南星四两十三钱、雄黄二两十四钱、生川柏五两十二钱、丹皮五两十二钱、白芷四两十三钱、夏枯草三两十三钱……将这些药材研细末,用白醋调成糊状药饼。”   除外敷药物之外,她又开了一张汤剂的药方,命青竹去抓药,也幸好这些药材都是常见的药材,在张府医的居所中都备有这些药材,沈谣细细查过药材之后便交由青竹研磨,很快便制成了药饼。   药物敷在萧綦的手背上,顿时一股清凉舒爽之感趋走了疼痛,萧綦舒服地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目只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他好一会儿才辨认出,眼前是一个美貌的小姑娘。   “醒了,醒了!”司铭喜形于色,抬起手便要拍在沈谣的肩膀上,他此刻完全忘记对方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姑娘,这一巴掌落下来非得将人拍晕过去不可。   一只修长的手适时挡在半空,将司铭的神智拉了回来,对上姬如渊似笑非笑的脸,司铭不由打了个寒颤,忙缩回了手。   沈谣瞥了姬如渊一眼,对青竹道:“将匣子第二层左起第一个天青色瓶子给姬大人,这药治外伤最好不过。”   “你那药不知放了多久,不会失了效力吧?”姬如渊一如既往的嘴毒。   沈谣对青竹道:“不用给了。”   姬如渊却先一步从青竹手中抢走了药瓶,快速塞入袖中,这样的小伤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萧綦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清醒过来,听司铭说完事情始末,不由对面前的小姑娘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打紧,却将沈翕看得额头冒汗。   檀口点樱桃,粉鼻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小姑娘是实在生的好,便是没长开也是小小的美人胚子,便是在美人众多的后宫也难得一见。   即便如此,萧綦对这样的小丫头也无甚兴趣,只凝神细瞧了一会儿便又看向姬如渊,问道:“刺客抓到了吗?”   姬如渊沉吟道:“刺伤您的贼首跑了,其余人等抓了八个,有六个服毒自尽了。”   萧綦,闻言登时大怒,“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   沈翕忙上前打圆场道:“皇上息怒,您身子要紧,万不可动怒伤了身子。这伙北鲜细作在我大周经营百年之久,非一日之功可除,以姬大人的能力想必捣毁细作的窝点定不在话下。”   见沈翕求情,萧綦便不再询问刺客的事情,他又将目光落在收拾药匣的沈谣身上,见少女莲步婀娜,香色漩涡纹纱绣裙下一双粉色绣鞋若隐若现,一时竟看入了迷。   沈谣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回头静静看了他一眼,复又镇定自若地收拾药匣,只动作比方才快了不少。   姬如渊这时突然上前几步道:“微臣怀疑锦衣卫内有北鲜细作。”   不知是不是有意,他的身影刚好挡住萧綦窥探的目光。   沈翕自然也察觉到皇帝眼光的不善,忙低声对沈谣道:“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   沈谣巴不得早些离开这里,正要走却被萧綦叫住了。   “沈姑娘且慢,待御医来了再走不迟。”   萧綦又道:“你走近前来。”   少女面容清冷,眸光中却时而流转出一抹懵懂,似有若无地穿魂透骨,比清妍的容颜更惹人心痒。   然而萧綦却并未看她的脸,反倒是紧紧盯着少女的裙摆,他此刻脑中已描绘出少女雪白娇小的莲足。   沈谣并不说话,只福了福身,将自己的身影隐在床榻旁烛火罩不住的阴影中。   “你可愿入宫?”萧綦一开口便惊呆了在场的几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西安被封城了,天天困在家里,一天刷文八百遍,每天靠论坛鸡汤续命,( ? ^ ? )求收藏求评论~ 第55章 远行   姬如渊有些烦躁地甩开鬓边的一缕碎发,他早就警告过她,也试图阻拦过她,是她不知深浅,奋不顾身地跳入火坑。   沈谣再次福了福身道:“我学艺不精,怕是不能入宫做女医,辜负贵人厚爱。”   闻言,萧綦一愣,复又哈哈大笑。   沈翕忙又说道:“您有所不知,小女身子骨弱,孙神医早预言她活不过双十之年,眼下也只能在家中娇养着,便是微臣老母亲也不放心她,决心要养在跟前,时时看顾着。”   萧綦又是一笑,瞧着沈谣的目光很是古怪。   姬如渊适时开口说道:“主子,娘娘醒了。”   萧綦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敬妃是他逝去兄长的妻子,此刻却不适宜出现在他身边,他必须严锁消息。   沈谣见所有人都似乎忘了她,忙低垂着脑袋,悄然出了屋子。   御医来时,萧綦的伤情已控制住,复查了先前沈谣用的方子觉得甚好,便沿用下来,在天将破晓之时,一行人才悄然离开魏国公府,因此番皇上遇刺时机不对,此事也只能暗中严查,便是对魏国公府的赏赐也只能暗中赏下来,待赏赐之物到达魏国公府,沈翕见了名册,眉头深深蹙起。   这赏赐之物俱是钗环首饰、绫罗绸缎,便是赏玩之物也多是女子之物。   看来,陛下的心思未歇。沈翕心知这些赏赐明知是给魏国公府,实则俱是给沈谣的,未免其他女眷不明就里心生嫉妒,这批赏赐之物俱被沈翕交给了老夫人,以沈谣的名义寄存。   老夫人也因此得知了陛下遇刺一事,她将沈谣叫到跟前,询问她是如何打算的,哪知沈谣一问三不知。   “你这丫头平日里瞧着憨傻,实则大智若愚,你若是不肯说,我便也不问了,总之皇宫不是个好地方,你二姐姐已赔了进去,我沈家万不能再赔进去一个孙女。”老夫人心疼沈谣,将她一双手包在手心不住地叮咛。   沈谣道:“祖母放心,我没有入宫的打算。”   老夫人听罢放宽了心,眉头却始终蹙着,半晌方才沉吟道:“前几日你母亲来信说她病了,想让你前往侍奉汤药,你意下如何?”   沈谣虽与母亲心有芥蒂,却并不似外人以为的多大的怨恨,不过是没了期许,感情淡漠些罢了,但周氏的身体她还是关心的,未作犹豫便道:“母亲生病,子女侍奉塌前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孙女又怎么会推辞,明日便打点行装前往青州。”   老夫人这才舒展了眉头,怜爱地摸了摸沈谣的发顶,叹气道:“你身子骨弱,此去青州又是舟车劳顿,原本也不该你去,但京城近日里不太平,你去青州躲躲也是好的。你母亲那里想来也有大夫看顾着,不必急着赶路,你的身子要紧。”   沈谣又是一阵点头应是。   原本老夫人也不打算让沈谣侍疾,谁知出了昨晚那一档事儿,沈谣待在京城招人惦记,若再传出些闲言碎语,日后又如何嫁人。老夫人考虑再三终是默许了周氏的胡搅蛮缠,这病怕也不是真的病,多半是因先前的事儿记恨亲闺女,将人叫到跟前指不定怎么磋磨,这般想着老夫人便道:“不如让阎嬷嬷陪你一道儿去。”   阎嬷嬷是老夫人跟前的心腹,打从老夫人未出阁前便一直陪着她,在府中地位超然,便是魏国公沈翕在她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有她陪着沈谣,晾周氏也不敢将沈谣怎么着。   沈谣不由失笑:“祖母,孙女知道您的苦心,我自个儿可以应付,况且那是我的亲娘,总不会害我。您年纪大了,阎嬷嬷更离不得身。”   老夫人转念一想便点头允了,沈谣的性子看着乖巧,实则最是乖张,若是惹急了她,周氏根本拿不住这丫头。   皇帝在先太子别院遇刺一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东厂,尤其东厂从锦衣卫处得了假消息,在武安侯府埋伏了一整夜,却连只苍蝇都没抓着,自是气的吐血,与锦衣卫的梁子也是越结越深。   皇帝将追查刺客的差事交给了锦衣卫,姬如渊入宫后便将皇帝近前有可能知晓陛下行踪的人等都招来一一询问。   被问询的人俱不知晓皇帝临时出宫之时,一应错处全都推在了已死的莫公公头上,姬如渊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着锦衣卫将一干人等暂且押入锦衣卫大牢,却被姗姗来迟的陈廷希拦下。   “姬大人好大的火气,来人快给姬大人上壶菊花茶,去去火。”陈廷希慢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暹罗猫,慢悠悠踱步到近前。   姬如渊嗤笑一声,“你来得正好,陛下遇刺,你东厂难辞其咎。”他随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一名十几岁的小太监道:“他说是莫公公为陛下安排的行程,如今莫公公死了,死无对证,倒真似杀人灭口,督公是否给个说法。”   “姬大人这顶高门扣下来,杂家甚是惶恐。”一面白无须的老者颤巍巍进入殿内,在场宫女太监忙低头见礼。   此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金水,莫公公的师傅,东厂的督公。   “我怀疑宫中混入了北鲜的细作,此次陛下遇刺正是最好的证据,正该借此机会彻查,揪出宫中的杂碎才是,不知两位公公意下如何。”姬如渊早有拿东西厂开刀的意思,自前锦衣卫北镇抚使被陛下斩杀之后,锦衣卫的势力大大削减,尤其东厂事事压他一头,若不是他善于钻营,锦衣卫早成了东厂的附庸。   刘金水眯起眼睛,慈眉善目地笑道:“两位借一步说话。”   他一步当先在前,陈廷希紧随其后,姬如渊看了一眼殿内鹌鹑般缩着脖子的一群人,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   “姬大人莫恼,此事陛下已示下,与莫公公无关,是陛下自个儿临时起意。”刘金水朝身后挥了挥手,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太监,那人恭恭敬敬地朝两人见了礼,便道:“昨个儿陛下路过重华宫时嗅到一阵浓郁的桂花香,晚膳又吃了御膳房送来的桂花藕,随口说了句‘这味道比又怜做的差远了’,奴才并不知陛下说的是谁,后来莫公公便说‘自是不能比的,奴才记得敬妃娘娘酿的桂花酒宫里还藏着一些,可要取来?’当时陛下笑了笑,并未回答。奴才伺候完晚膳便退下了,余下的便不知晓了。”   这叫小德子的太监打小入宫,前几年得了刘金水的眼,便调到御前有意栽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让人抓不住丝毫把柄,便是姬如渊一时也不能将他如何,只细细又问了几句。   再说这重华宫的月桂树却是今年春移栽过来的,具体是谁的主意,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能先循着桂花藕的线索先查下去,到底是有意引导,还是无心插柳,很难分辨,且逃脱起来也很是简单。   又怜,是敬妃娘娘闺名,旁人不知道,莫公公陪伴陛下二十载岂能不知,倘使莫公公引导陛下去了敬妃处,他又莫名身死,岂非背后有人杀人灭口,那么布下这陷阱之人地位必在莫公公之上,莫公公贵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除了上头的掌印太监刘金水,能大过他的奴才还真没有,那么他背后的人地位之高令人背脊生寒。   姬如渊顺着桂花藕的线索查下去,果然就查到了内宫妃嫔,在向陛下汇报进展之后,便被萧綦叫停了此事,内宫追查交由皇后跟前的内侍陈廷希。   锦衣卫则继续审问抓捕的杀手,追查北鲜的窝点好一网打尽。   与东厂那群去了势的奴才相比,皇上自是亲近自家奴才。   魏国公府内宅,青竹等人闷闷不乐地为沈谣收拾行装,京城虽不是好地方,但却是魏国公府根基所在,这般灰溜溜回了青州,到好似被家族厌弃发配一般,实在叫人心里头不舒服。   沈谣打算明日一早便出发,临行前她至沈翕书房拜别,却在书房外的院子里听到了令人不敢置信的消息。   房内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凭借她的耳力依旧听了个大概。   哥哥沈翀在巡视河堤时失足落水,下落不明。   书房内进进出出来了许多人,最终临近日暮时分,沈翕才想起侯在外面的沈谣。   “你母亲那里你多担待些,待病好些了,便接她一同回来吧。”沈翕心中有事,只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让她离去了。   沈谣临去时前却提了一个要求,“父亲,兄长临去前曾将沈书留给我差遣,此行我否带他同去,护卫我的安全。”   原本沈翕打算从自己的暗卫中安排几人随行,既然沈谣自己有了打算,他便也应下了,随后又让管家多安排了些护卫。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早上起来头便有些晕,眼下更是一片青黑,秋娘劝她缓一缓再行,迟一两日也不打紧。   沈谣吃了早膳,便为自己灌了一碗药,打起精神出行。因她此行是为母亲侍疾,来送行的人不少,各个都眼含泪花,面露不色,尤其沈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道:“辛苦妹妹了,原本我也该一起去的,奈何我又不懂医,兄长、二姐又成婚在即,实在是脱不得身,只能是辛苦六妹妹代我在母亲跟前尽孝……”   “兄长婚期在明年,二姐婚期尚未定,况且这些都有祖母和二婶操持,你又忙些什么,若是实在不舍这便同我一起去。”   沈谣一席话说罢,在场一片寂静,抹眼泪的也不抹了,拉手宽慰的人也不说话了,各个都瞪着一双眼珠子看着沈谣。   什么叫客套话你不懂吗?   沈媺僵了好一瞬方才道:“这、这怕是来不及了,我还没收拾行……”   身后的沈涵不由拉了她一下,沈媺回过神来,话卡在嗓子眼再说不出来,生怕沈谣说一句,我等你,你快去收拾行装!   待她上了马车,渐行渐远,送行的女眷们方才回过神来,相互对视一眼,都觉着这六姑娘傻得厉害。   只沈慧疑惑道:“我怎么在随行的队伍里看到了兄长的侍从,是我看错了吗?”   如蝉忙道:“姑娘没有看错,那是世子的随从沈书。”   “哼!谁不知道咱们姐妹里,兄长最宠的便是她,连自己最器重的随从也留给她。”沈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马车摇摇晃晃,沈谣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此去青州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数月,今年肯定要在青州过年了,是以她临去前给武清妍和周念月都去了信,临近城门时,后面传来了嘚嘚马蹄声,以及少女清脆的喊声。   沈谣掀开车帘便见一身红衣的武清妍打马匆匆而来,见到她竟是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怎么这般着急,也不等我送行?”武清妍红着眼圈,拉着沈谣的手不舍得松开,“你到了青州要时时给我写信,便是有了委屈也不要忍着……”   她念念叨叨说了许久,眼巴巴地看着她,眼中的不舍令沈谣动容。   与武清妍相识不久,初见招摇傲气的小姑娘已变了模样,再不复往日的傲气,甚至有些怯弱,像那被蛇咬过,见绳就怕的农夫。   她再不敢有恃无恐地被偏爱,这般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厌弃。   “放心吧,我过些日子便回来了。”沈谣握了握她的手,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行出好远,依旧能看到街边站着的小姑娘,孤单又无助的模样。   沈谣趴在车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的心中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情绪,这是从前未有过的,涨的酸酸的。   赶车的车夫牛得柱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照顾着六姑娘体弱,车行得并不快,但出了城门之后,沈谣便交代车夫加快了行程。   牛得柱心中暗道,府上都传六姑娘薄情寡恩,不想得知亲母生病,竟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星夜赶路,实在是孝顺,看来府上传闻不得信。   接连赶了五日路,沈谣的气色并不好,沈书有些看不过,便趁着车队休憩的功夫劝说沈谣放缓行程。   沈谣瞧了瞧有些暗沉的天色,问道:“还有多久到水兰镇?”   “约莫两个时辰。”去青州的这条路,沈书走过数次,心中有数。   沈谣饮了一口水道:“你跟车夫说一声,过了水兰镇咱们往南走,去关阳县。”   “关阳县?”沈书先是对六姑娘熟识这一路上的城镇有些惊讶,又听她说去关阳县,不由愣了愣,说道:“关阳县并不是去青州的方向,从此处走会耽搁两日行程,姑娘是有要事要办吗?”   沈谣淡扫他一眼,漆黑的眸子映出他惊诧的模样,“兄长在关阳县失踪了,生死不明。”   心底一凛,沈书惊呼:“姑娘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第56章 寻人   旁人不知道,他作为沈翀的近侍又怎会不知世子凡外出必有两名暗卫在暗中保护,若是离开京城,随行的暗卫不少于五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失踪呢?   “我在父亲的书房外偷听到的,消息是沈墨着人送回去的,他应该还留在关阳县。我听说暗卫之间有独特的联络方式,你想法子联络沈墨,我要见他。”   沈书很是震惊,听她口气倒不似作伪,到底事关世子的安危,他略一沉吟便道我这就联络他。   一行人中有识路的,纷纷上前询问秋娘是不是走错路了。秋娘被问得烦了,便将人训斥了一顿,再没有人敢上前说道了。   翌日晌午,一行人才赶到关阳县,沈谣选了一家叫“福源盛”的客栈住下,这客栈正好在县衙对面,方便他们打听沈翀的下落,他是工部都水司员外郎,此番随工部侍郎一起巡视河堤,随行大小官员不少,没道理就他一个人出事儿。此刻消息应该已由官方传递至魏国公府,沈谣只希望兄长此时已被找到。   她在客栈等候,余下人等俱被分散出去打探消息,唯留几名婢女及护卫。   不到一个时辰,沈书便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并不好,县衙的人并未找到沈翀。听说县太爷派了衙门里的人不分昼夜地沿着运河的各个分支找了过去,工部侍郎因有官差在身,找了几日便离开了关阳县,留下了都水司郎中卫泾继续主持寻找沈翀之事。   若非沈翀是魏国公世子,父亲又是户部尚书,一个从六品的官员失足落水,只当是为朝廷尽孝,犯不着动用全县的人力去找。   然而这么多人出动却依旧没有沈翀的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   “姑娘,国公爷派来找世子的人也到了关阳县,上午咱们出去打听消息时被老管家认了出来。”老管家直接找了县太爷,找起人来也便利些。   沈谣早料到会碰到国公府的人,也没有隐瞒行踪的打算,她道:“我想去兄长出事的河堤看看,你找人问问路。”   从关阳县出发途经木香镇,去往河堤的一路上都是草滩子,河堤两岸绿树红花,河堤上一座重檐攒尖顶的碑亭,碑上记录着历代河堤修建的资料。   这个季节正是汛期,河水暴涨,黄红色的泥浆打着旋,一下下拍打着   堤岸,几欲溢出河堤,翻滚的浪花似是生出手脚欲将岸上的行人卷入河腹。   暮霭渐渐四合,灵巧的燕子在河面上轻盈地上下翻飞。   沈谣看了看天色,不免担忧起来,若是再来一场暴雨,这河堤怕是守不住。临行前,她搜罗了许多治水方面的书,趁着路上空闲便一直在看,虽不懂治水,基本的道理却也知道。   说来也是奇怪,沈书打听了许久也未打听出世子具体的坠落地点,这件事儿便显得愈发不寻常起来了。   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日了,兄长若还活着为何不联络家人,若是……沈谣不该再往深处想,只吩咐道:“沿河往下游找,每户人家都要问一问。”   这么多人在下游找都未找到行踪,会不会哥哥并不在下游?   沈谣望着翻滚的波涛,眼中有了一丝光亮,“走,咱们去上游瞧瞧。”   她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知之明,让沈书找了一匹温吞的小马骑着,只留了青竹及两个护卫。   “姑娘您何必亲自出来,在关阳县等着也是一样的。”青竹牵着小马,小心地看顾着沈谣,生怕她一不小心从马背上跌下来。   虽是夏末但暑气依旧很重,姑娘带着幂篱,身上定是出了一身的汗。她身子娇弱,连着赶了这么久的路一直未曾消息,青竹实在担心她。   早起她叫了数声,姑娘都未曾醒来,她一向睡得浅,这种叫不醒的情况实在是少,令她心中愈发地不安。   不仅是青竹担心,便是她自己也担心,她知道自己是强撑着一口气,这几日起床频频出现晕眩感,实在不是好征兆。   “没关系,再走一会儿,我还能坚持得住。”她是大夫,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最是了解,偷偷吃了几枚补气血的药丸,打起精神继续走。   小路两旁是金色的燕麦田、高高堆起的草垛,三两村民在夕阳下赶着归栏的牲口。   夕阳下,一群孩子奔跑在河滩上,银铃般的笑声不时传入耳畔,吹散了不少夏日的暑气。   沈谣一行人的出现吸引了很多目光,有好奇的孩童围绕在沈谣的身旁,盯着她不断飘起的幂篱发出惊疑声,女孩子则对她光滑似水的美丽衣裳连连称赞。   “您是天上的仙女吗?”小姑娘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谣笑了笑,却没有力气与她说话。   青竹粲然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朵绢花递给小姑娘道:“这是我家姑娘送你的。”   “谢谢姐姐!”小姑娘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晒得黝黑的皮肤映衬下尤其白皙。   青竹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丫。”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绢花,摸起来很舒服,看起来更漂亮像真花一般。   “二丫,你们村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二丫歪着头想了想,“村长家的猪几日前下了一头三只脚的小猪崽,大家都说是村子做了坏事,上天降下的示警……”   “我知道我知道!”又一孩子蹦跳着道:“蔡寡妇的肚子大了,我娘她偷汉子。”   ……   几个孩子围着青竹说了好多讨喜的话,各自说了些怪事,越说越离谱,青竹身上也没有送人的小玩意了,便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没有了。   没得到礼物的孩子,很是不服气,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暗骂了一声,便道:“你头上的钗子给我,我便说一件她们都不知道的事儿。”   青竹仔细看了看那孩子,见他一身脏污,脸上脏得看不出五官,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子狡黠。   “那你倒是说出来让我听听,看值不值得一根钗子。”青竹虽然带的是个银钗子,但做工考究,便是拿出卖,也要几两银子,这小孩眼光倒是不错。   小孩却四下看看,抿着嘴不肯说。   青竹向两名护卫使了个颜色,侍卫便将围在一起的孩子都撵走了。   最先拿到绢花的那个女孩子,大叫道:“姐姐你们千万不要相信狗娃的话,他就是个没人要的无赖气乞儿。”   女孩子的话还未说完,小乞儿突然跳起来,伸手便要抓青竹头上的发钗。   小乞儿虽然身手敏捷,但是对于自幼习武的青竹来说还是不够看的,青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一只手掌用力向后折。   “啊——”孩子痛的大叫,还不肯走的小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再不敢上前要东西。   沈谣冷冷道:“折了他一只手。”   小乞儿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位戴着幂篱的仙女姐姐竟是这般残忍,一开口便要废了他一只手。   青竹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不由大了起来。   “饶命啊,仙女姐姐!我说的是真的,我知道你们在找人。”狗娃大声哭叫着,却一丝一毫也挣脱不开。   青竹手上的动作一滞,小乞儿忙道:“这几日柳河下游的村子都有人在搜捕什么人,就是没有人来咱上游搜,你们还是头一波。”   沈谣眯了眯眼,冷冷道:“这算什么新鲜事儿,莫不是你在说谎?”   小乞儿忙讨饶:“没有的,我知道那人在哪里,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你若说的是真的,她手上那枚钗子给你,我还送一枚金叶子。”沈谣从荷包中取出一枚金叶子在手中晃了晃,小乞儿的眼睛顿时一亮,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忙不迭地点头。   青竹怕小乞儿耍滑头,便让两个护卫压着她,由她指路。   不过一刻钟,小乞儿将她们引入临近河滩的一处民宅前,不过几间民房围着一个小院子,高高的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藤,团团簇簇,白的、粉的、蓝的、紫的开得好不热闹。   远远的,沈谣闻到了一股药香,甚至嗅出了其中的各味草药,这是治外伤的汤药。   小乞丐突然开口说道:“姐姐你们只是来找人的是吧,你们不会伤害里面的人,对不对?”   沈谣伸手揭开了幂篱,露出一张清妍的脸庞。   小乞丐一下子看呆了,瞪着眼睛,半晌干巴巴道:“真的是仙女!”   沈谣垂眸,微笑:“我在找我的亲人,救了他的人就是我的恩人,我自是不会伤害他们。只是,你知道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吗?”   小乞儿小声道:“里面住的是爷孙两个都是采药的药农,他们对我很好,时不时会给我些吃的。”   他其实并不想引她们过来,总觉得那个戴着幂篱的女子太凶了,可能是坏人,当对方取下幂篱露出真容,他又有点相信对方是好人。   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应该不是坏人吧!他在心里小小的说道,这样他就不算是伤害了马爷爷、马姐姐。   青竹在沈谣的示意下将发髻上的银钗子给了小乞儿,随即又将手中的金叶子给了青竹,她立即便明白了沈谣的意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枚金叶子既可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还有可能要了你的命,所以不要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明白了吗?”青竹眼神凶厉,手掌在小乞儿的脖子上比了比。   小乞儿忙点头,“我懂的,我都懂的,我会立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拿到了银钗和金叶子的小乞儿立即将东西塞到衣服里,便跑了。   “往上游走。”沈谣低低说了一声,也不知那小乞儿听没听到。   青竹上前叫了叫门,却没有任何人影,侍卫拿出利剑正要砍,沈谣出声道:“别动,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远远的小道儿上走来一老一少两人,都背着箩筐,似是上山采药回来。   “你们找谁?”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容清秀,衣衫朴素。   青竹道:“我们主仆几人途经此处有些口渴想讨些水喝。”   老者瞥了一眼几人的衣着,又将目光落在马身上挂着的水囊,皱眉道:“小老儿家中无人没有现成的茶水伺候各位,不如诸位去往他出。”   “我家姑娘身子弱,走了一天实在是疲乏,只在此稍作歇息,不会耽搁许久。”她掏出一枚碎银子给小姑娘道:“这是茶水钱。”   小姑娘忙摇头道:“农家人的茶水值不了几个钱,姑娘且收着吧,我这就去烧水沏茶。”   她麻溜儿地开了门,将人引了进来,对爷爷怒瞪的眼神视而不见。   将人引进来,她取下自个儿的背篓,又帮爷爷取下身后的背篓,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爷爷不要这么凶嘛,世上哪儿那么多坏人。”   趁着小姑娘到厨房烧水沏茶,两侍卫快速将几个屋子都查了一遍,唯独西厢的一间屋子从外头锁着,门窗紧闭,不知道放的什么。   “咳咳……”老者的咳嗽声,将探头探脑的护卫赶了回去。   沈谣并没有坐在屋子里,反而蹲在屋檐下看老人新采的草药,箩筐里多是车前草、小金钱、金银花、菖蒲之类的寻常草药,里头还夹杂着一些野枸杞、山茱萸等野果子。   她从背篓里拿出一支竹节人参,拿在手上细细地看。   老人见状,忙从她手中抢了过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要乱动!”   沈谣似乎不生气,淡淡一笑道:“这整整两背篓的草药里也就这根竹节人参和潜半夏值钱,尤其这竹节人参在关阳县并不常见,而且多生长在高山上,你们采摘下来费了不少功夫吧。”   老头闻言,不由多看了沈谣几眼,此时她已摘下幂篱,样子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除了生得好看些,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你倒是有眼光,学过医?”老头子生了几分兴趣,脸色也好了许多。   “恩。”沈谣淡淡应了一声,当今世道对女子的医术并不看好,她不愿多说自个儿,便又开口道:“其实这竹节人参也可以人为栽培。”   “哼!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信口开河!”老头子又不高兴了。   青竹见状,抿着嘴笑道:“老人家,我家姑娘从来不说假话,您要是知道她师傅是谁,便不会这般说了。”   老头子轻蔑一笑,“谁这么大能耐?”   青竹道:“孙不弃,孙神医!”   老头子在杏林界混了大半辈子,皇帝可以不知道,孙神医却是久仰大名,不由站起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沈谣已从马姑娘那里借来了纸笔,她将竹节人参的培植方法写在了纸上,虽然这种方法很难,但师傅确实成功了。   写完之后,她吹干了墨迹,将纸递给马老头。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可爱们的评论和打赏感觉又满血复活了,我刚刚做完核酸检测回来,最近西安气温零下,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们真的很辛苦,希望疫情能早些结束! 第57章 线索   马老头尤是不信,怀疑地接过纸张,见纸上字迹娟秀,详细地记载了土壤、光照、气温、搭棚、除草、移栽、除虫等等细节,看着看着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纸还给了沈谣道:“你这娃娃,你师傅传给你的东西岂能随便给别人看,你放心我不会用此法的。”   看了纸上内容,他再不怀疑沈谣的师承,也不再说她胡诌了。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平日里怕是连土质都分不清,又怎能编出这些东西,定然是有师傅教授的。   沈谣却不接,淡淡道:“不要便扔了,我师傅从不计较这些。师傅常说医者仁心,当惠及万民,不可藏私。”   马老头神情激动,良久道:“孙神医仁心无敌,实乃吾辈之楷模。”   正说着话,一护卫上前对青竹低语了几句,青竹朝沈谣点了点头。   沈谣道:“这栽植之法给你也算是报了你救治我兄长的恩情,不必心存不安。”   “你兄长?”马老头正疑惑。   一护卫已拿出一根细细的铁签三下五除二开了锁,方才他已绕到后窗确认了里面床榻上昏睡的人正是沈翀。   “干什么?我好心为你们煮茶,你们却私闯我闺房,实在是可恶!”端了茶水从厨房出来的马姑娘恰好见到侍卫开锁,气得大叫起来。   门开了,沈谣不顾马姑娘的阻拦,径直走了进去。   屋子的光线很暗,里头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只墙角置了一张架子床,床上躺着的男子面容憔悴,双眼紧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哥哥!”沈谣唤了几声,床上的人却丝毫未动。   “糟了,他发热了。”老头当即便要上前把脉,看伤,却被后面的护卫拦住了。   青竹则对马姑娘道:“姑娘别急,床上躺着的这位公子正是我家少爷。”   沈谣把了脉,脸色很是凝重,她掀开盖在沈翀身上的薄被,看到他胸前包扎着白色的纱布,鲜血已渗了出来。   “快拿剪刀。”她猜测沈翀胸前的伤口因天气炎热已经溃烂,若不及时除掉腐肉,后果不堪设想。   青竹忙从小马的背上取下了医药匣子,又用她刚刚沏的沸水反复冲洗过后递给了沈谣,接过剪刀她动作麻利地剪开了纱布,果然看到了里面有些溃烂的伤口。   一旁的马姑娘见状不由落泪,小声哽咽道:“早上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   侍卫们见矜贵的世子爷成了这般模样也是有气,冷哼道:“就这么把病人锁在小黑屋里,一天不管不顾你们倒也放得下心。”   马老头羞红了脸却也未辩驳,小姑娘委屈地说道:“家里没了药材,爷爷独自采药我不放心,而且公子要用的几位药材皆长在高山陡峭处,我只能将公子锁在屋中。平日里来我们家讨要草药的村民不少,爷爷怕被人瞧见,我们才将他安置在这间偏僻的屋子。”   青竹忙道:“两位救命之恩我家主子谨记于心,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怪罪于你。”   说着她瞪了一眼说话的那青年护卫,将两人都打发到院子里去。随后又仔细询问了救治世子的整个事情始末。   原来是十日前马姑娘到小河边浆洗衣物才芦苇荡子里发现了沈翀便叫了自家爷爷,两人用一个板车将人拖了回去。   马家的这处院落偏僻,当日天色也晚了,沿途没有路上,是以村子里竟无人知晓爷孙两救了个外乡人。   马老头为他看伤,觉察出他衣着不俗,中的又是刀伤,便嘱托小孙女不可将救人之事外扬,怕惹来麻烦,两人只想着将人先救醒再说。   沈翀受的伤太重,又因落水,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过久,伤势很重,救回来的头一日醒过一回,只呓语了几句,便又昏了过去。   两人没听清楚说的什么,只模模糊糊听着什么:“大水……河堤……”   此后断断续续醒过三回,但神志不清,有一次甚至抓着小姑娘的手唤:“娓娓。”把小姑娘羞的甩了手,又羞又臊,直以为自己救了个登徒子。   她哪儿知道,沈翀昏睡时模糊糊见小姑娘为她把脉,以为是自己那会医术的妹妹来了。   沈谣一点点地除去腐肉,昏睡中的沈翀因为疼痛不时皱紧眉头,时不时发出呓语,清理了伤口,重新上药,缝合、包扎伤口费了她不少气力,站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若不是青竹眼疾手快及时出手扶着,此刻便要昏过去了。   “姑娘,您歇歇!剩下的交给奴婢。”青竹扶沈谣坐在一旁休息,自己手脚麻利地清理了脏污,这时候沈谣已将药方开好,交给了马老头。   马老头一直在旁看,尤其是缝合之术,看得他心惊胆战,对沈谣的一手缝合术佩服不已。   接过沈谣递来的药方,他眼睛一亮,快步出屋准备药材。   沈谣早先在院子里闲转,心中已知晓所有药材的名目,原本治疗沈翀的药方子里需要的几味药材很是名贵,马老头这里没有,沈谣便对药方子做了加减,用了寻常药材替代,妙在药效不减,只处理起来麻烦些,须是采的新药,恰好这几味又是马老头今日在山上采回来的一些草药。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了,一行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打算,马月见便有些犯愁,家里就这几间房实在是住不下,便是晚饭她也是绞尽脑汁,实在是拿不出好东西,只做了些乡野小菜。   沈谣吃得不多,只吃了一小碗粥并几根腌菜便住了筷子。   马月见咬着筷子,有些尴尬道:“乡野小菜,照顾不周,望姑娘见谅。”   青竹忙解围道:“我家姑娘赶了几日路,忧心兄长安危,食欲不振,并不是姑娘做的不好。”   沈翀伤得很重,又发了高热,今夜若还不退烧,怕是凶多吉少,她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守在了沈翀的床榻前,侍卫刚刚用温水为沈翀擦了身,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便是薄被也被她换作了薄薄的锦缎,透气凉爽,以免伤口再次溃烂。   青竹帮忙收拾了碗筷,见马月见心事重重,便宽慰道:“你放心,明日我们便走,你晚上不用管我们,姑娘定然要守夜的,我在旁伺候着,须得厨房时时备着热水。”   收拾完了,她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马月见当作借住的报酬。   马月见以为对方是要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忙推辞道:“我们救人本就不是为了钱财,这些你拿回去吧。”   青竹失笑:“这点钱财怎能算作救命之恩,不过是借住的酬劳而已。”   闻言,马月见更不敢收了,惊得是连连后退,“用不着这些,实在是折煞我了。”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寻常村民便是讨要草药,也都是拿些吃食换取,若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的,甚至还要他们爷孙补贴。   马月见落荒而逃,对她们的身份更是好奇不已。一个丫鬟随随便便拿出五十两银子,实在不是寻常人家。   后半夜,沈谣坚持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青竹拿了披风盖在她身上,自个儿重新拧了帕子放在沈翀的额头上。   小院门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响惊醒了沈谣。   “姑娘,沈书回来了。”他们一早便留有联络的方式,一路行来都留下了记号,沈书这才能及时找来。   沈书人还未进来,她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姑娘,您快救救沈墨。”沈书急匆匆进来,身上还背着个人。   他们这样的奴才为主子生死是本分,要主子费心费力救命,尤其是女子,实在是以下犯上,是以沈书也没有把握,一进门他便跪在地上,将沈墨放倒,便磕头道:“您若不是不救他,奴才便一直跪在这里。”   沈谣最讨厌别人威胁,冷冷道:“你想跪便跪着。”   “韩七,去请马大夫进来。”   不等韩七敲门,马老头披着衣服就来了,一睁眼,见院子里来了七八个人,吓得脚步一滞,还以为是来了麻匪。   “您别怕,这都是自己人。”韩七将人引进屋,见地上一跪一躺还有两人,尤其躺着的人浑身是血,显然是受了重伤,心中又是一震,直觉自己这次怕是惹了祸事。   眼前屋里屋外十多人,他是赶也赶不走,躲也躲不过。   “麻烦老人家准备一间干净的屋子,他伤得太重需及时救治。”沈谣语气平静,虽然口中说着求人的话,但脸上未有一丝求人该有的神色,老头子心里犯嘀咕,却也不敢说什么,毕竟对方人多势众。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头子自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心办坏事。   马月见也醒了过来,同马老头一样,惊得瞪大了眼睛,悄悄拉着爷爷嘀咕道:“这些人会不会是江洋大盗?”   马老头忙捂着小丫头的嘴,小声道:“别胡说。”   若不是沈谣医术了得,又赠他育参之法,他也会觉得这伙人是被追杀的逃犯。   沈谣气力不济,便由马老头和青竹一起处理了伤口,上了药,她开了方子,马月见熬药。   直忙到天将破晓,沈书踉踉跄跄地跑到堂屋道:“姑娘,世子醒了。”   跪了一宿,他起得急,连摔了几跤才爬起身,眼中还含着一包泪。   沈谣稳了稳心神,长长舒了一口气才进了屋子。   床榻上坐着的男子,背着光,墨发如缎,看向她的眉眼温润如昔,他伸出手,轻轻道:“娓娓。”   声音有些喑哑,他眉眼间温和的笑,一下子柔软了她的心肠,干涸的眼角微微潮湿,她扬起脸露出粲然的笑,快步走向床榻,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双手间。   沈翀是她入京后对她最好的人,也是她长这么大最交心的人,初时不觉得感情多深,便是在找她的这一路上,她也一直紧绷着心弦,直到再次看到那张清隽的脸漾出笑意,她方知哥哥在心中的地位,早已不是兄长的一个名头,那是比父母还要亲的亲人。   “难为你了。”沈翀爱怜的拂了拂她的发顶。   过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沈谣起来,青竹察觉异样,将人翻过身来,仔细一瞧却是睡着了。   青竹将沈谣安置在马姑娘的闺房里,仔细伺候她歇下,才又去了厨房端了一碗热粥送到沈翀的屋子里。   沈书此时正在抹眼泪儿,见青竹进来忙背过身。   “还杵在那儿干啥,主子病着手脚无力,还不快伺候用饭。”青竹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大小伙子了还哭鼻子,实在是丢人。   沈书脸皮一红,忙接过碗,低垂着头到了沈翀跟前。   沈翀笑了笑,见门口探头探脑站着个小姑娘,便道:“有什么事儿吗?”   “我做了些小菜,很好克化,病人吃了对身体好。”说着便将东西放在桌上,好奇地盯着沈翀一阵打量。   “这些日子多些姑娘照顾,沈某感激不尽。”他虽是昏睡着,但周遭发生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这姑娘每日细心地喂自己吃汤药,还时不时陪自己说话。   他对她心存感激,也会竭尽所能地报答他们。   小姑娘羞答答的走了,眼中满是公子微笑时的儒雅模样。   马老头见状,狠狠敲了下小丫头的头,气恼道:“你配不上他,别动歪心思。你可听到那些侍卫是怎么称呼他的?”   小姑娘想了想道:“石子?柿子?”   马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低声道:“世子,乃公侯之家的嫡出少爷,身份之贵重,岂是我等乡野小民能够见到的,能遇到他已是你的造化,旁的就不用想了。”   小姑娘绞着手帕子,一脸的颓然,好不容易有个动心的人,却高攀不起。   沈墨晌午就醒了,他习武出身,身体底子好,虽伤得重却没有沈翀那样病势汹汹。   “得知主子落水消息后,我快马加鞭从关阳县赶了过来,沿着河堤找了许久,却在下游的山口镇上碰到一个人,他穿着那日公子落水时一模一样的衣裳,我焦急之下便将人拦住逼问之后得知他是从一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我当时便慌了神,让他带我去发现尸体的地方,他带着我七拐八拐到了人烟稀少的乡道上突然涌出一群黑衣人,我与暗九遭了伏击,对方人多势众,他为了救我已经……”   沈墨握紧了拳头,双眼通红,若是让他知道是谁下的手定要了他的狗命。   沈谣这一睡便到了下晌,他们本不欲再打扰马家爷孙,结果天公不作,临近傍晚下起了瓢泼大雨。   天空乌云密布,一道闪电撕开天际,风猛烈起来,树叶被刮得唰唰作响,屋顶的青瓦摇晃着,“嗒啦嗒啦”地响,顷刻间大雨暴雨滂沱,水天相连,像是上天编织成的一张细密大网,铺天盖地地兜下来,将整个山峦、城镇、乡村等笼盖在黑暗中。   沈翀站在窗前,只见房檐上飞下千万条瀑布,形成一道浓密的雨帘,小院放置的大水缸被砸的“当当”作响,再往远处却只能瞧见昏蒙蒙的一片。   “您还病着呢,怎能吹风?”沈书忙合上窗子,为他取了厚点的毯子盖在膝上。   重新为沈翀把了脉,沈谣调整了药方,便吩咐青竹煎药。   兄妹两个在风雨飘摇的屋舍里吃茶聊天,只是沈翀的眉头始终皱着,时不时便会将目光落在窗外。   “是谁要害你?”哥哥的身上有匕首留下的伤痕,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处擦伤,后者很可能是在落水后与利石摩擦形成的外伤。   沈翀道:“与我一同巡视河堤的还有关阳县令及工部同僚卫泾,当时天色昏暗,我察觉到河堤有一处松动,正凝神细看,未曾料到背后着人暗算,我落水时只听到两人的呼唤声。”   他心中隐有猜测,但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并不打算告知沈谣。   “你可曾留意两人站立的位置?”沈谣让沈书去厨房拿来一块儿肉。   沈书不明所以,依言拿了来。   “你的伤口很深,行刺的人很有气力,依刀口看应是右手持刀,但是从伤口的位置看此人身高应与沈书差不多,背后行刺,那么他的位置应该站在你的左边。”她一边说一边拿出匕首,在猪肉身上做示范。   沈翀仔细想了想道:“我隐约记得县令张希远站在我的左手边,也许真的是他,在我遇刺的前日曾接到一封匿名信,送信的是乞儿,信中说关阳县令贪墨朝廷拨的修堤款,河工用料以次充好,我让沈墨暗中调查此事已然有了眉目,兴许这便是起因。”   一个小小的县令何以如此胆大妄为,暗杀朝廷命官。   不仅沈谣疑惑,便是沈翀也想不明白,毕竟他手上并没有能够治张希远于死地的证据,仅仅凭借一份状词说明不了什么。   他甚至连试探都未曾有过,更别说官员常有的贿赂手段。   张希远一出手便要他的命,实在是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敌明我暗正是试探的好时机。”沈翀再次望向窗外的暴雨,忽而语气凝重道:“你明早便动身离开关阳县,去往郴州,郴州知府是父亲的门生,有他照应,我也放心些。”   “那么你呢?”沈谣眉头紧锁,紧紧望着自己的兄长。   “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沈翀别过头,不看那双殷切的眸子。   沈谣站起身,直视床榻上的男子,皱眉道:“韩七呢,你是不是让他去河堤了?”   沈翀垂眸不语。   “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傻瓜。”   沈谣话说得有些重,一旁的沈书何曾见自家主子被如此说落过,顿时便反驳道:“六姑娘,世子担忧关阳县百姓安危有何不对?您自幼习医更该心怀天下才是!”   “下去!”沈翀动了怒,重重地将茶杯掼在桌上。   沈书瘪了瘪嘴,委屈地出了屋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沈谣:我哥哥是愣怂,沈书是瓜皮!   沈翀:你开心就好! 第58章 河堤   沈翀舒展眉目,哈的一笑:“没有妹妹说得这般严重,只是有些事既然知晓了,便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样我会于心不安。”   他的语气平和,笑入眼底,烛光下的他由玉石的坚硬、温和、清透与纯粹。   “书上还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一个世家子弟若是出了岔子,岂不让祖母哭瞎眼睛……”沈谣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拿着书上圣人的话规劝他。   沈翀依旧是微笑,语气里带着低低的温柔:“我会保护好自己,再不会让自己受伤。”   他的确是大意了,久在父亲的羽翼保护下,已丧失了对危险的敏锐嗅觉。经此一事,他也深觉自己的不足,隐隐有游学、外放的想法,心底又深知这些想法的不切实际,父亲定不会同意他辞官游学,便是此次巡视堤防的差事也是他瞒着父亲求来的。   沈谣此时才发觉哥哥是多么执拗的一个人,心中一旦有了决定,别人怎么劝也是无用。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大抵哥哥便是这样的人,他的内心并没有德的概念,一切只是顺从本心。   既然不愿意走,那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大雨下了一整夜未有停歇的征兆,沈翀坐立不安,实在不愿再等,便让沈书先行一步。   约莫半个时辰后,沈书赶了回来,便是穿着斗笠蓑衣,里衣也湿透了。   沈书面色凝重道:“去往郴州的路被山石所堵,非三日不可清除。”   “是大雨所致,还是人为?”沈翀不由坐直了身子,由不得他往坏处想,关阳县通往郴州的必经之路被山石所毁未免太过巧合。   沈书从怀中取出一块儿布,摊开里面是一些碎石。   沈谣大惊:“硝石。”   “对,这是我在现场发现的,是人为无疑。”   “快去探探韩七那里的情况!”他又从身后的枕头下摸出一卷纸,摊开在膝上。   沈谣上前几步,见是一张舆图,绘的极是精妙,山川河流绘的尤是详细。   沈翀的手指在山口镇、关阳县、水兰镇、木香镇上划过,最终在木香镇点了点,凝眉深思许久,忽道:“不好!要出大事儿了。”   说话间,沈书、韩七二人押着一中年人走了进来。   韩七道:“我在主子交代的地方守了一宿,估算着水势,不巧夜半见有灯火往此处来,便隐藏了起来,那两人在河道旁观望许久后一人离开,一人守在原地,我趁机将他拿下问话……”   沈翀指点他观望水势的地方正是他十日前落水的位置,那里有一棵贴近河道的垂柳很好辨认。   早先他巡视河堤便发现堤身填土为粉细砂,堤基为砂及卵砾石层,透水性大,用以填充的草料稀疏,长时间高水位浸泡,堤体松软,隐有崩塌的征兆。   昨夜暴雨不歇,沈翀怕河堤提早崩坏,便让韩七测量水位,算出河堤崩塌的时间,这些方法都是沈翀花费了多年总结出来的。   “小人魏松昨夜奉县太爷的命测算水位,不知如何冒犯了几位被这位小哥抓来一通狠打。”   魏松留着山羊胡,说话斯文有理,一副老学究的模样。   韩七狠狠踹了这厮一脚,骂道:“你再跟我装,你跟衙差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   魏松摔了一个踉跄,揉着屁股,羞红了脸,却梗着脖子不肯说。   沈翀看向自家妹妹道:“有没有什么能让人吃下肠穿肚烂,痛不欲生的药,都又不会立刻死的。”   “自然是有的。”沈谣说罢,也不等沈翀吩咐便从药匣子里取出一个白瓷瓶,摇了摇,轻轻笑道:“说起来我这药放了有一段时日了,通常而言药有两年的期限,若是过了期限便效果不佳,我一直都很好奇,这毒药过了期限,是药效更强些,还是失了效,今个儿刚好拿他来试试。”   闻言,沈翀也凝神想了想道:“我亦有此疑问。”   韩七上前两步捏开魏松的下颌,将沈谣递过来的药丸尽数倒了进去。   “咳咳……”魏松咳了好一会儿,试图扣嗓子眼,让药物吐出来,却被韩七一巴掌拍倒在地,“还不快说,若你表现得好,兴许主子们一高兴便将解药给你了。”   魏松红着脸,满是愤恨地瞪了韩七一眼道:“嘚瑟个什么劲儿啊,过了今日,你们全都得死,等上游的水库……”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垂下头顾左右言它,“我是说水库的水早就超出了水位线,若再下雨迟早会酿成天灾。”   沈翀:“既然这样,你为何不逃?”   “这不是被你们抓来了吗?”魏松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   沈翀对韩七说道:“将他带下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尽快让他说实话。”   他已然猜到了张希远的打算,事不宜迟,他必须要阻止张希远,又对沈谣道:“将马大夫请来。”   沈翀在脑海中回想了与张希远几日来的接触,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人表面看起来彬彬有礼,实则包藏祸心,有孤狼之勇。   “炸毁水库,冲毁河堤,便能毁灭他贪墨修堤款的证据,淹没周遭数县,你我皆死于大水,便无人揭发他张希远的罪行。若是他就此逃遁倒是好事,若是贼心不死的话,张希远还能再贪污一笔赈灾款,随后朝廷还会再次拨下修水库、修河堤的款项,张希远这招儿实在是毒。”   沈翀的这番话,令她背脊发凉,周遭数县近百万人口,若发大水将一夕尽毁,张希远此人实在该杀。   背负如此多的人命,便是沈谣这般冷情的人也做不到视若无睹。   沈翀将自己的猜测告知马大夫,后者犹不肯信,哪有人凶残到如此地步。   “沈某以魏国公府世子的名誉担保,先前所言绝非危言耸听。”   许是沈翀的来头太大吓坏了马大夫,又或是沈翀的表情太过诚挚打动了马老头,他也顾不得大雨,披上蓑衣,找了一个铜盆并一根棒槌,便沿着乡间小路一路敲打:“发大水了,要发大水了!”   马老头的呼喊声近似狂啸,像闪电一般,穿透了整个黑夜。   沈谣凑近舆图,仔细看了看,问道:“临近关阳县有两个水库,究竟张希远要毁掉的是哪个水库?”   韩七匆匆而来,焦急开口道:“魏松说要炸毁的是石门水库,就在木香镇。”   “不对。”沈翀蹙了蹙眉,他仔细又看了看舆图,确信道:“去堰口水库,沈书你现在就带上熟悉山路的村民去堰口水库。”   沈书对自家主子的话自是言听计从,从不怀疑,让马老头找了人来带他上山,倒是马老头有些不信,毕竟堰口水库距离关阳县有些距离,且地势高上许多。   正说着话,沈府老管家年叔带着一行人找了过来,见到沈翀消瘦模样不禁老泪纵横,他看着沈翀长大,何曾见他受过这般委屈,没说几句便要带沈翀回京。   沈翀将发生的事情与年叔细说了一番,又问道:“近日张希远可有过奇怪的举动?”   年叔在沈家做了几十年的管家,看人自是有一套,与张希远接触的翌日便发觉对方有所隐瞒,此后他便留心着人暗查张希远。   “他这几日与都水司郎中卫泾打得火热,两人约好今晨去雾隐寺上香,为世子祈福,为关阳县的百姓祈福,听说要斋戒三日方归。”年叔想了想又道:“倒是有一件怪事,这几日张希远的夫人弄来许多的梧桐树,说是要翻修院子,运出了许多的土石。”   韩七想了想道:“此时节并非移植树木的好时候,莫非张希远想挖一条暗道方便失败之后逃走?”   沈谣却问道:“那些土石运到何处去了?”   年叔摇头:“这个我倒不曾留意。”   “此事还得年叔出马,被运走的土石很可能是张希远这些年贪墨的钱财。”   大水一来,无论是人还是财物皆保不住,一切证据也就没了。   马大夫想了又想仍是不放心,他打算自己带人去石门水库,万一张希远真的打算把两个水库都炸了呢?   沈翀笑了笑道:“石门水库两年前才加筑过一次,前任知县是个清廉务实的好官,用料很足,我不久前视察曾亲自勘验过,那地方想要炸毁没那么容易,而且石门水库距离雾山太近,若是炸毁恐会殃及雾隐寺,张希远既然选择雾隐寺作为避祸之所必然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眼下当务之急是河堤,即便没有炸毁水库,若是持续暴雨,河堤早晚会夸,他必须要组织起村民加筑河堤,转移百姓。   年叔吩咐属下冒着大雨将附近村子的村长里正及有名望的族老都请过来了,只是请的手段不怎么文明罢了。   关阳县。   正欲上马的张希远回头问小吏,“魏松回来了吗?”   “还没,属下已让人去找了。”   张希远眸中掠过几分厉色,复又低声在心腹的耳畔说了几句,那人怔了一下,随即抱拳快速离去。   而原本骑马欲行的张希远却改乘了马车,本该同行的都水司郎中卫泾用过早饭后腹痛难忍便留在了府中。   宽敞的祠堂内挤满了人,一个个怒目而视,将马老头骂得满脸口水。   “咳咳……”突然出现的男子,玉冠束发,褒衣博带,纱衣携着行书的隐逸,行走间似有青竹月影。   常年混迹乡野的乡民们一辈子见过的最大官也不过是衙门里的捕快,何曾见过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只觉得似仙人般遥不可及,厅堂静默了片刻。   “沈某乃是朝廷派往地方巡视河堤的官员,冒昧请诸位乡亲来此是有要事宣布。”沈翀的神色凝重了几分,沉声道:“如大雨不歇,今夜白河必然决堤。”   一语落激起千层浪,乡民们平日里粗野惯了,说话也不会刻意压低声音。   早在沈谣来关阳县之前,这里便连续下了半月的雨,方才歇了不过数日便又下了起来,雨势未有停歇的兆头,村民心里也有忧虑,但都存着侥幸,毕竟年前堤坝才重新加筑过。   一壮汉嗤笑:“这不可能,河堤年前才加筑过,怎么可能决堤?”   白河村村长忙拉了壮汉一把,狠狠瞪了一眼道:“李大胆,贵人面前不得无礼。”   名叫李大胆的村民被呵斥了一番依旧不以为意,翻了个白眼便蹲在门口看热闹。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白河河堤尤其是关阳县这段自张县令上任之后便开始休整,已修筑数年,耗资巨大,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决堤。”村长斟酌用词,小心觑着贵人的脸色,生怕是得罪了贵人,进屋前他特留意观察过,马老头家的这处小院子里里外外皆被身姿壮硕的武者守着,这些人的神态举止比县衙里的捕快们强了不知多少倍。   白河村的村长说罢,村内族老皆连附和,竟无一人相信白河即将决堤的事实。   韩七扬手在桌上一拍,掌下桌子立时四分五裂,残肢甚至将最近的村民掀翻在地。   村民们吓得再不敢说话。   这时外面匆匆跑进来一村民大喊道:“不好了,河堤出了缺口,下河村临河的几处房屋都被卷走了……” 第59章 灾难   村民们再次沸腾起来,纷纷焦急起来,有人已不破亟待地想要往家赶了。   “啪——”韩七又一巴掌拍在椅子上,原本还坐在椅子上的村长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翀温和地开口道:“沈某记得隆庆五年淫雨数月,大水冲决圩堤,洪水浸入县城,受灾农田6万余亩,200余村受灾,6000余户,死伤无数,便是关阳县县衙亦被淹没40余日,在座诸位亲眷死于此者不在少数。既然诸位不愿出力抗洪,那便任由白河决堤。”他看了一眼韩七等人道:“洪水在即,咱们也该早些离开此处。”   说罢不看在场诸人的反应,沈翀便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堂屋。   早先说话的白河村村长立即追了上去,哀求道:“沈大人您菩萨心肠,可不能丢下我们呀……”   原先还摇摆不定的村民立即跪下,大喊“救命!”   沈翀这才转回身看向跪倒在地的一片村民,叹了口气道:“沈某便是为了治水而来,诸位请起,接下来只要你们听我安排必能躲过此次大灾。”   村民有了主心骨,便松了口气。   沈翀迅速安排了几件事,由各村的村长里正将村中的青壮年聚集起来,复堤堵口,凡是能用上的物件全都拾掇起来,再就是父老的迁移,事情紧急,便是沈翀身边的人能用的也全都分派了出去。   老管家则先一步带上信物去州府找驻军将士求援。   李大胆出了马家还在拉着人问:“刚刚那报信的人你认识吗,是下河村的人?”   “你管他谁呢,大水都冲到家门了,还在这儿胡咧咧!”那人却懒得理他,急匆匆往家里赶。   他哪里知道这人正是沈翀事先安排的暗卫假扮的,只不过大雨滂沱,视线很暗,只因这人说了一口的地方话,村民们心有所虑皆忽略了这茬。   马老头对沈翀三言两语说动了村民很是服气。   沈翀旧伤未愈本不宜走动,但他忧心河堤不肯休息,沈谣苦劝无果便不再管她,便是她自个儿也被沈翀勒令虽年叔一道儿离开关阳县,她自然不肯答应,兄妹两人谁也劝不动谁。尤其沈翀自觉长兄如父,平日里瞧着乖顺的妹妹性子竟如此,他一时气恼说话便重了几分,甚至要求青竹强迫她离开。   “何须麻烦别人,哥哥若嫌我累赘,一棍子敲晕便是。”沈谣冷着一张脸,也不看沈翀,静静盯着临窗的一株兰草,专注的样子似是要将草叶盯出个窟窿来。   沈翀哪里被人这般顶撞过,一时也有些气恼,瞪了她一眼,对青竹道:“看好六姑娘。”说罢便拂袖而去。   青竹有些惴惴不安,以沈翀世子之尊,在府内地位超然,便是老夫人也不会当面下他的面子,今日沈谣不仅不听世子安排,甚至当面出言不逊,实在是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她生怕世子寒了心,日后与自家主子日渐疏远,兄妹离心。   沈谣虽说没有生气,但心情实在称不上好。沈翀走后她便将自个儿关在屋子里,将对方留下的舆图、地方志细细看了一番。   沈翀打算去村子里看看情况,一行人刚走出村道,便瞧见埂头上下来十几个人,有的扛着铁锹,有的驮着钉耙,快速围拢到近前。   当先一人情绪激动将背上的锄头拦在他们面前,喊道:“大人是要弃我们而去吗?”   韩七上前解释,村民却不信。   一老人蹲在地上哭,“圩要是破了可咋整,我们能去哪儿啊?”   那扛着锄头的年轻人将锄头磕在地上,硬邦邦说道:“只要你们保堤,打桩没木料了就拆我家的房!”   后面不少人应声道:“我家有麻袋。”   “我家有木料。”   “我家有草料。”   沈翀费了好大劲儿才解释清楚自己并非临阵脱逃,他多番部署,组建了一支五十人的巡堤队伍,快速讲解各种险情征兆,诸如散浸、渗漏等,以便及时采取抢护应急措施,险情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有效控制。   五十人的巡堤队伍人数实在是少,但已是当前沈翀能调动的最多人。   山口镇下河村这段河堤已出现缺口需得立即加固,但愿意留下来抗洪的青壮年并无多少。   暴雨中,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韩七坐下马匹扬起高高的前蹄,他狠狠甩了马鞭在乡间怒吼道:“当老子愿意留在这里受罪,你、你还有你,给老子滚回去,你们是瘸了残了?还是变成娘儿们了?生养自己的故土弃之不顾,以后还有脸面回来?”   鞭声如雷冲破暴雨,响彻云霄。   被点到的皆是青壮年此刻却混迹在迁移的老幼妇女之间,此刻皆是一脸惶恐不知进退,唯有一人脸上有道儿红色的疤冷笑道:“我就没打算回来,这破地方也就你们这些憨货才当香饽饽,我……咳……”   话未说完,一条细长的鞭子便缠上脖颈,他整个人都被拖拽起来,重重摔在泥地里,浑身沾满了泥浆。   “你大爷的!”他挣扎欲起,却被一只脚狠狠踩在泥地,整张脸都埋入泥水中,泥水顺着口鼻灌入,呛得他连连挣扎。   “老子实话告诉你,便是此时爷要了你的命也无人敢追究。我看你也别走了,长眠在此岂不省事。”说着他脚上用力,男人更深地陷了进去,身体不断挣扎着,渐渐地开始抽搐起来。   “韩七,还不快将人放了。”沈翀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披着蓑衣斗笠,身姿挺拔,声音威严了许多。   韩七冷哼一声,一脚踢飞了那村民,随即恶狠狠扫了一眼其他村民,眼神中的威胁意味十足。   沈墨得了主子的吩咐忙上前安抚各位村民,“诸位放心,凡参与抢修河堤、抗洪救灾的人家,每户皆可减免赋税,甚至有银钱补贴。”   到底是减是免,减多少,免几年,银钱补还是不补,补多少,他均未明确指出,这就该民众很大的想象空间,也给了沈翀很大的活动范围,毕竟赋税这等事情须得上报朝廷,不是他一个工部员外郎能够做主的。   百姓听后不免欣喜,一扫之前的颓势,有心追问几句的却在触及到韩七森寒目光后低垂下头,不敢言语。   沈翀的视线在迁移的百姓身上不经意扫过,目光陡然一凛,他忽然开口道:“你是哪里的和尚,怎会在此?”   被点了名的小和尚瞧着不过十二三岁,吓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上道:“我、我是山上雾隐寺的和尚,前日下山采买物事今日本应回寺,但山路被大雨冲毁,我只好又回到镇上。”   去雾隐寺的山路被毁?沈翀的脑海中陡然略过一道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安抚了百姓,他调转马头径直去了河堤,一路上心事重重。行至一处狭窄乡道儿竟遇见了熟人。   一辆黑漆平头车深陷在泥地里,车夫正拿着鞭子不停地抽打马身,“驾驾”吆喝,车厢两侧分别站着两人正用力推着马车,一人撑着伞立在道旁,显然是马车的主人,见到沈翀三人,他忙道:“兄台,且等等,我这马车深陷其中无法让开道路。”   他一开口,沈翀便觉得耳熟,昏暗天光中又仔细盯着他打量了一番,才确认道:“可是卫大人?”   卫泾闻言一怔,走前几步,惊喜道:“小沈大人!卫某正是听说了你的消息,才着急来这白河村,不想竟在此处遇见。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男人言辞恳切,不胜欢喜。   沈翀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忽略的是什么,他脸色微变,问道:“张希远呢?”   “原本张县令邀我一道儿上山祈福,只是我晨起身子不适便婉拒了。张县令辰时初刻便离府了。”昨日晚膳菜肴味道过重,他夜半总觉口渴,饮了几次夜茶之后晨起肚子总是发出叽咕声响,没多久便腹泻不止,因而无法同行。   “糟了!”沈翀立即吩咐道:“许非快带上两人去石门水库守着,快去!”   “爷您身边离不得人。”韩七有些急,先前他们护主不力,致使主子遭人暗算,如今主子身边的人都被指使出去,留下他和沈墨两人,况且沈墨还带着伤,倘使真的遇险也指望不上他。   他这会儿倒是有些期盼六姑娘在身边了,盼着她给主子下点药,好让他昏过去,他们将人直接抬到京城去。   只是到了京城,国公爷还不定怎么收拾他们,想到此,韩七有些背脊发凉,若是主子再有差池,他们这些暗卫一个都活不成。   许非有些犹豫,沈翀看了他一眼,许非登时不敢再留,翻身上马,带着两名暗卫快速消失在雨幕中。   沈翀再不敢报以幻想,先头是他低估了人性的恶,心存良善的人又哪里会知道黑暗中的蛆虫是如何的可恶,张希远已是亡命之徒,丧心病狂到了泯灭人性,他既然能够想出炸毁水库的主意,又哪里会顾念百姓的生死。   若事实真如他此刻猜想,只怕此时带人去已有些晚了,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沈翀赶到时,堤岸旁已堆了许多的石块,先前出现的缺口已经被石块加固,但随着水位不断上升,缺口不断出现,尤其在陡峭河段,河水冲击较大,碰上上游洪水冲击,即便加固后依旧会出现堤坝坍塌的风险。   “大人,下河村一段堤坝水流湍急,石块扔下去立时便被冲没了,水已经涌上河堤,大水距离最近的人家已不足十丈。”一年纪有些大的村民远远见到沈翀等人,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离了老远便被韩七拦下。   沈翀脸色陡变,忙道“带我去看看。”   “草民唐日昌是本地的河工,两年前修筑堤坝也曾参与其中,当时小民便觉察出工程所用石料有问题,便将此事上报了工头,哪知却被工头一顿责罚,打折腿赶回了村子。”唐日昌年岁瞧着已有五十上下,两鬓斑白,佝偻着背脊,瞧着很是让人心酸。   沈翀使了个颜色,韩七便上前不由分说将人背在了背上,唐日昌受宠若惊,惊道:“使不得啊,官爷!”   韩七冷冷道:“别乱动,再乱动我给你扔河里了。”   现实情况比唐日昌说的还要严重,河堤已被河水冲开了一个数丈宽的口子,洪水奔涌而出,投进去的石块、沙袋俱被冲走,甚至没有人再敢往前走,更别说抢修。   同沈翀一道儿来的卫泾同样大惊失色,暴雨还在不断地下,一场天灾即将到来,他因提前窥见了危机,有一瞬的犹疑,随即便看到沈翀不顾危险踏入了洪流中。   韩七扔下背上的老者,便快速跳入水中,将沈翀拦腰抱住。   “您旧伤未愈,已淋了雨,伤口若是再次溃烂发热可怎么办?”沈墨因受伤行动迟滞,后一步踏入水中,两人一左一右将沈翀扯了回来。   “放开我,我只是看下河堤险情。”沈翀争不过两人,便不予争执。   远远躲开的河工在旁窃窃私语,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们的认知里,当官的各个惜命,又有几个会将百姓的生死挂在心上,又有谁能不顾生死亲临险地。   “这位大人真是好人,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顾惜百姓的官员。”   “什么好人啊!我看就是为了捞点名声,好升官发财!这才多大点水,跟十年前那场洪灾差远了,不过毛毛雨,便是三年前的水灾也比这厉害多了,那时候都不见县令叫大家迁移。”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听说这位大人前不久巡视河堤被浪头卷入了水中险些淹死了。”   几人不由唏嘘,这人怕是脑子有病。   “话说张县令怎地不见人?镇上的乡绅名流也都遣了人来观望,也不知道这位沈大人什么来头,附近镇上许多青壮年都被拉来修堤了。”   “管他啥来头,若来年真给减免赋税倒是可以干一番,”   “……” 第60章 决堤   他将河工村民们唤到一处道:“带一批人上山砍毛竹,着人编制成肚大口小的笼筐,将石块装进竹笼里,抬到这里来。”   沈翀在都水司衙门已有两年,闲来无事总爱研究水事,对于堵水的方法深入研究过,但此时时间紧迫,他曾研究出的许多法子并不适用,只能因地制宜,瞧见村道上的成片柳树,他心中一动,忙在决口外围的堤岸上走来走去,时不时用木棍刨出一些泥土。   “唐老伯快过来,你看此处打桩可行?”   唐日昌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因太着急中途还绊了一跤,摔了一头一脸的泥,他从背上的竹篓子里摸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铁签,插入土中,试了试,点头道:“此处土质紧实,打入一丈深便可。”   随后沈翀又选了几处地方命人打桩,吩咐村民用柳枝、芦苇等制成柴把子,宽3~6寸,将其作为外围,里面投入石料,制成尺寸适中的埽捆,将两端系上绳索。   这些准备都耗费许多时间,沈翀在等待的时间里也投入到修堤的队伍中,杠麻袋、搬石块,他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已有鲜血渗入,只是天色昏暗,他又穿着蓑衣无人发觉罢了。   “轰——”一声巨响响彻天空,暴雨似乎都因此而滞歇了片刻。忙碌中的百姓皆以为是惊雷,震惊过后复又投入到抢修中。   唯有沈翀等人睁大了眼眸,巨响是从东北方向的山涧传来,那里正是堰口水库的位置。   沈翀的神情有一瞬的慌乱,难不成沈书他们失败了,堰口水库真的被炸毁了?   卫泾的视线从远处收回,他扔掉了手中的石块,看向沈翀道:“小沈大人,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咱们是时候离开了。”   他回首,看了看仍在忙碌的百姓,眼中有一丝猩红,“韩七带人下水,搭人墙找出管涌口,给我堵上。”   与此同时,他让人去镇上富户背来黄豆、稻谷。   韩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吼道:“不怕死的都给老子上,便是死了也有一百两银子买命。”   他特意交代过沈墨不得离开主子半步,是以沈墨并未下水。原先犹疑的村民听闻一百两银子便陆陆续续有人下水,差不多十五人搭成了人墙,冒着被洪水冲走,被管涌吸入,被乱石木桩砸伤的危险跳入水中。韩七身上系着绳子,抱着一百五十斤的黄豆包潜入两丈深的河水中寻找管涌口,如此往复数次,他已累得没有气力,最后只得抱着谷包沉下去,再让岸上的人将他拖拽上来。   原本打算逃难的卫泾,此刻也看得心潮澎湃,盯着沈翀的目光不由深了几分,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想出了这许多有效实用的法子,其中大部分的方法他甚至闻所未闻,比起沈翀他在都水司任上已有数年,治水的经验却不足这位上任没多久的员外郎。   他曾经也因对方背景深厚年不过二十许便位居五品官位而深深不齿,他也知晓沈翀是进士出身,且是正经的探花郎,并非靠祖上封荫做官,虽然这背后有魏国公府的关系,但更多的是沈翀个人能力突出。   天似乎是漏了一个大窟窿,瓢泼的大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闪电撕扯着长空,雷霆砸在大地上,狂风卷着砂石,捶打的树枝摇摆不停,洪水铺天盖地袭来,不停地往上涨,一股洪流涌来,巨浪将刚刚冒出头的韩七再次拍打入水中,转眼便没入洪水中不见踪影。   “韩七韩七……”岸上的人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他们亲眼看着这个七尺大汉不顾艰险,一次次潜入洪流中堵住缺口。   “呜呜——”   洪峰涌来时,甚至有人哭出了声,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哭喊声中远远飘来一阵乐声,唢呐锣鼓之声,越来越近。   雨幕中飘来了一群人,敲锣打鼓,身着彩衣,唱跳着来到了河边。   当先一人头戴神帽,身挂彩裙,腰系铃,手持鼓,不停地跳着,口中或吟或唱着旁人听不懂的祭词。   一行人越走越近,临到近处,沈翀方才看到神婆后面的青壮年抬着的一顶轿椅里坐着一名身穿彩衣的少女,她的脸上被涂了各种彩色的颜料,便是在场的村民们也未辩出这少女是谁?   沈翀只看了一眼,复又将注意力落在了洪流中。   “韩七——”他大喊了一声,抓着绳子用力拉扯,而绳子的那头仿佛是系住了一座大山,无论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   他快速脱掉身上的蓑衣便要下水,沈墨上前将人拉住,跪地道:“主子千金之躯万望珍重。”   说罢,拉扯着绳子投入了滚滚洪流中。   “沈墨!”沈翀赤红了眼,整个人都在颤抖。   “动了动了!绳子动了!”岸上的百姓立即拉扯绳子,很快韩七露出水面,沈墨紧随在后,眼见着就到岸上了,一个浪头拍来,沈墨被重重拍入水中,他身上没有系绳子,手上也因为重伤脱力,再没有力气拉住绳索,浪头将他拍入水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哥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云霄。   从堰口水库赶回来的沈书,恰好目睹了沈墨被洪水卷走的一幕,他目眦欲裂,几乎是飞奔着便冲向了河堤,若不是有村民眼疾手快将人拉住,此刻他已跳入洪流中。   沈墨与沈书是亲兄弟,二人从小伴着沈翀一起长大,沈翀待二人亲厚,虽是主仆,却胜似兄弟。   “妈的,老子才不要你救!你给我回来!”力竭被救的韩七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沈书一拳拳捶打拉扯他的村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大水,这样重的伤,活着的可能万中无一。   村民见此悲惨一幕各个都红了眼眶,他们何曾见过有官爷为了百姓牺牲性命的?如沈墨这般是头一遭,各个心中愧疚,悔恨自己方才为何犹豫不肯下水施救。   便是被沈书捶打的一脸鼻青脸肿的村民也未曾抱怨,反倒哭着鼻子道:“官爷好人有好报,必然不会有事的,等洪水退了,人就回来了。”   沈书踉跄着跪倒在河岸,望着滚滚河水喃喃道:“对的,我哥哥水性极好,他不会有事的。”   蓦地,一道儿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说道:“献祭!”   四名壮汉抬着轿椅往河堤旁行来。   “沈大人,救救我,我不想死……”少女的哭声凄楚可怜,暴雨中犹显弱小,仿佛是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小麋鹿。   沈翀等人俱听出是马月见的声音,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原本应随乡民一道儿离开的马月见怎会出现在这里?   一行人敲敲打打,先是在河堤前摆了祭台,摆着整只的三牲、果蔬、香表。一穿着儒衫的老者领着一群人跪在雨地里叩拜,只是当先那老者极是讲究,仆人准备了宽大松软干净的垫子垫在他膝下,头顶上有人撑着伞,便是行二十四叩大礼那衣裳也未沾一星半点的泥点子。   老人行大礼、祭香表时,后头的人跟着磕头。   鞭炮炸响,锣鼓喧天,将暴雨雷声沉沉压了下去。   礼毕,两个年轻汉子便押着一身红衣的小姑娘至河堤。   “救我!”马月见一身红衣早已湿透,脸上的胭脂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泪水冲刷的一道道儿的,丝毫不见美感。   沈翀冷冷开口道:“住手!”   沈书上前三两下便将马月见救了回来,但她身后的那群人却不依,将他们牢牢包围在河堤上。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阻挠我们行祭神大典?”说话的是老者身旁的一年轻男子。   不等沈翀开口,卫泾上前一步,轻拂沈翀衣袖,扬声道:“我等是工部官员,为修缮河堤而来,列位若是寄神不妨选一处宽敞之所在。”   说罢,他小声对沈翀道:“这人是关阳县康家老爷子,康家在整个关阳地界素有威望,便是历任县太爷也不敢得罪,皆当祖宗供着。听说家中有人在京中做大官,不过卫某私下打探过他的底细,康家与东厂有关系,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为妙。”   康家老爷子显然是乐意的,冷哼一声,道:“这地方可不是咱们选的,是河神大人亲自降下神谕告知我等须得在此处祭拜。”   “哦~”沈翀态度谦和,说道:“不知河神大人是如何降下神谕的?”   一阵铃铛声响,身着彩衣的神婆舞动着手上的铃铛,唱了几句旁人听不懂的怪调,大声喝道:“尔等无知愚民,妄想得神之道,可笑至极!还不速速将人送来,休怪我翻山倒海,毁汝家园。”   神婆话音甫落,一股洪流涌来,卷走了堤岸上放置的祭品。   “河神怒了,快将新娘送上!”   “河神怒了……”   一群人大呼小叫,皆是战战兢兢,康老爷子冷喝道:“还不快将人推下去。”   沈书拦着马月见的腰,将上前的人一个两个都撂倒在地,脚尖点在一人肩头,搂着马月见快速跃出包围圈,将人一把扔到韩七怀里,自个儿则回到了人群中继续打将起来。   他心中有滔天的恨意无处宣泄,为何不能早点来,哪怕早来一盏茶的功夫哥哥也不会死了。   沈书大吼:“来呀,一起上!”   刚恢复了些许气力的韩七,同样憋着一肚子火,他将马月见安置在旁,正要闪身入战场,却被沈翀拦住了,两人低语了几句。   韩七冷笑一声,冲入战圈。他们是暗卫,是从死人堆里挣扎着长大的,寻常的武者又能与他们相提并论,两人打得很是畅快,但韩七有主子命令,并不恋战,他轻巧地从人堆中将神婆抓了过来。   “你既然是神仆,自然是不怕水的,不如你下去问问河神大人,我多送他几个更漂亮的新娘子看他能不能将我兄弟沈墨送回来?”说罢也不等神婆开口,便将人一把推入了河里。   神婆在洪流中挣扎着,大喊道:“救命——救——”   很快,那抹艳丽的彩色身影便消失在了洪流中。   韩七道:“她不是神仆吗,河神的神仆自然是不怕水的,怎么还喊救命?”   一语落,原本激愤的村民各个都露出茫然的神情,不停有人质疑。   “是啊,神婆不是能给河神大人沟通,落入水中还不跟去了自个儿家里一样,怎么会跟普通人一样喊救命……”   “我看这神婆八成是假的。”   村民们看了一会儿热闹,便被叫回来继续修缮河堤,不管有没有河神,河堤还是要修的。   康老爷子这边却有些不乐意了,不停有人吵嚷着:“触怒了河神必有天灾降下,河神定不会饶了你们……”   约莫过了一炷□□夫,韩七再次走了过来,他逮住一个同样身穿彩衣的人问道:“你是不是跟那婆子一样是神仆,她去了这许久不见回来,兴许是说话忘了时辰,不如你去催催她?”   他说着便似拎小鸡一样将人提溜到河边,正要松手,那小童却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韩七,哇哇大叫道:“是婆婆教我们这般骗人的,我不是神仆啊,不要把我扔河里,我以后再也不装神弄鬼了,呜哇——”   小童哭得好不伤心,眼泪鼻涕糊了韩七一身,他十分厌恶地将小童在河堤上提溜了一圈儿,成功将小童吓尿了裤子,随手一甩便将人丢在了泥坑里。   韩七寒着一张脸看向康老爷子道:“老爷子要不要也下去看看河神的宫殿是什么样的?”   康老爷子被吓得脸色煞白,身子颤抖着像是要打摆子。   “走、走着瞧!”说这话时口齿都结巴了,却不敢再看韩七,只偷瞧了一人冷冷看着他的沈翀,快速指挥着仆人将自己抬回去,恰是乘了方才抬新娘子所用的肩舆。   “走什么走,来啊,继续打啊!”沈书还没发泄够,打的不过瘾,站在泥坑里大声吼道。   他一声吼,可把前头的人吓得不起,抬轿子的轿夫齐齐一哆嗦,康老爷子险些被他们扔进泥巴地里。   随后,便见一行人逃命似地跑远了,倒是把忙碌的村民看得直咧嘴,他们何曾见过高高在上的康老爷这般丢丑过,康家的脸面彻底被人撕下来丢在了泥坑儿里狠狠地踩,怕是日后再也没脸猖狂了。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沈书的肩膀上,沈书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再回头已去了戾气又变成了往日里的乖顺书童。   “爷,属下幸不辱命,保下了堰口水库。”   沈翀叹了口气:“辛苦了。”   他又询问了爆炸声的由来,原来是张希远派去的人眼见计划落空,投鼠忌器胡乱扔的。   “人可有拿下?”   沈书道:“抓住了一个,人是由小钟押着还在后头,另外一个当场毙命。”   “办的好。”有了人证不怕张希远不认账,只是沈墨的死始终是他心中的痛。   歇了片刻,马月见的精神头好了许多,忙向沈翀等人道谢。   “马姑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竹编做得好,听说你们需要竹笼便打算去砍些竹子帮忙,谁知道康老爷带着一群人就将我抓起来,一阵打扮抬了过来。”说着她抽泣了几声道:“我们这儿原是不兴祭河神的,上一次祭河神还是十年前。康老爷捉我祭河神八成是因着去年我爷爷拒绝康家亲事这一桩旧冤。”   康老爷有二子皆不成器,长子在县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去年媒人来说项,说是康家大公子看上了马月见,欲收她做妾,马老头气不过将人给赶了出去。   二儿子五年前去了京城,听说是当了京官,具体是当了什么官县里没人知道,只县太爷、知府老爷将康老爷奉为上宾,便叫一众百姓不敢造次。   唐日昌见康老头等人走了,方才上前说道:“您有所不知,年前康家修宅子曾在堤口采砂土。”   “是谁给他的胆量敢在堤口采砂?”便是一向好脾气的沈翀也不由震怒,一平头百姓竟这般猖狂,此人若不查办,日后必定为祸一方。   卫泾只深深看了沈翀一眼,微敛的眸子里晦暗莫名,只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浅的不着痕迹。   马月见既来了河堤便不打算回去,与乡民一道儿编织竹笼,她手巧又麻利,不大会儿工夫便编好一个。   渐渐地雨下得小了,村民们在沈翀的指挥下将大石块一个个填入竹笼,令人抬到堤坝合龙处,投入水中。   两端系上绳索的埽捆被直接推入水中,再将其绳索固定在堤坝的木桩上,如此通力配合之下,这处决口终是堵上了,底下百姓齐齐欢呼。   沈翀脸上却并无喜色,他仰首瞧着远处群山,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儿红光,耀眼而夺目。   村民们见了只以为是一道儿明亮的闪电,唯独沈翀脸色煞白,那是许非给他发出的信号,石门水库开闸了,洪水即将奔流而下,堤坝很可能在瞬间被冲毁。   那一刻,沈翀的心狠狠地紧了一瞬,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狠狠地捏了一把。   也是那一瞬间他狠下心肠,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上凌晨一点多收到了政府送来的物资,蔬菜、鸡蛋、还有肉,真的非常感动,现在每天都能看到全国各地来支援西安的队伍,说句煽情的话,何其有幸生于华夏,最近真的是每天看手机都要泪目! 第61章 危机   “上河村出现了十数丈的决口,快所有人跟我一起走,要快。”沈翀神情凝重,点了数十号人赶往上河村,便是沈翀自己这边也不敢懈怠,将人分拨出去,照着他先前的法子围堵各处决口。   他自己则带着十数人快速赶往上河村南岸,一路上唐日昌不明所以,跛着腿几乎是被沈书半抱半拖地拉到了上河村。   “这里,将这处决口再扩大些。”   沈翀一语落,身后的乡民都愣了愣。   “快啊,大水马上就来了,再不决开,下游的关阳县、水兰镇就要被淹了。”   见村民无人上前,沈翀便吩咐沈书将从张希远那里缴获的炸药安放在堤岸上,只等决口再大一些。   沈书领命,将炸药一一安放,只是先头雨太大,很难寻到合适的安置点,便是他一直妥善保管的炸药也湿了不少,恐怕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沈大人此举何意?”上河村的村长匆匆赶来,领着一路村民拦在沈书前面,将他先头安放的数枚炸药踢到洪水中,也亏得沈书动作快将余下的抢了回来。   沈翀双眸微红,也不顾村民阻拦,带着自己的亲卫拦在村长姜大同的面前,沈书见状,快速布置炸药。   “石门水库的闸口被人打开了,如要关上须得三个时辰。”他们哪里有三个时辰来等,洪水马上汹涌而至,加上接连半月的大雨,水量早已超出水位线,此时泄洪只会冲毁河堤,河水倒灌县城,上万户百姓将被困洪水中。   沈翀咬牙道:“洪水马上就来了,此时若不分流,下游的关阳县、水兰镇将被洪水淹没,城中居民将无处可逃,只能分流泄洪,南岸地势低洼,正是泄洪最佳之所……”   “可是南岸尚有几十户人家……”   “关阳县的百姓是人,我们上河村的百姓便不是人了吗,不能决!”   ……   “决!马上决!”姜大同狠狠一甩袖,别过头再不敢看一眼河堤。   “轰——”接连数声响,堤岸被决出大口,但沈翀仍闲不够,带着村民下水将决口又扩大了一丈宽。   一阵轰隆隆声响由远及近,带着滔天的怒意汹涌而来。   “逃!快逃!大水来了!”不知是谁会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百姓们扔下手中的家伙,扭头便往对岸冲。   沈翀是被人拖着拉上桥的,几乎在他踏上北岸之时,他便看到了前方如巨龙般怒吼而来的黄龙,他被人拉着往回跑,身后的大桥在一瞬间便被洪流吞噬,卷走了桥上、岸边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村民。   洪水顺着决口的大口子奔涌向南岸的村子,洪涛过处,堰坝崩裂,田地埋没,屋倒树翻,不过是数息之间远处的农舍便没了踪影,洪水打着漩转瞬掏空了这片土地。   有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有人叫喧着怒骂着,只是不知是在骂这老天,还是在骂沈翀,又或者是尸位素餐的当朝官员。   “你骂谁呢?”沈书扯着一个村民在地上撕打。   韩七早得了沈翀的吩咐,带人搜罗来船只,顺着洪流涌入南岸,抢救百姓。   虽然沈翀早先便喊话让村民们离开,但所有人都知道故土难离,百姓们担心家中牲畜、财物怎肯轻易离开,总是心存侥幸,大雨不过几天便会歇,洪水不久便会退,真正愿意离开的十不过二三。   沈翀呆呆地站在高地上,面前涛涛江水,一片汪洋,他似乎听见了哭声,像是婴儿又象是妇孺,又似乎是汉子……   如果不是他的大意,上河村的这些百姓原是不会死的,他会有更好的办法泄洪,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老管家请来了驻军,领队的游击将军姓陆,是个豪爽的汉子,见水势紧急,便令兵士修堤救民,用的法子还是沈翀先前用的法子,只不过兵士比百姓齐心些,管理起来也方便很多。   沈翀执意跟随韩七一道儿救人,河水淹过的树木只露出个顶梢,如同一簇簇灌木,水面上不时飘过几只死猪,鸭鹅顺着河水离开家园,他们一路上也没遇到几个活人,活着的也都是青壮年,有坐在屋顶上的、爬在树顶上的,他们还遇到了一个老太太,抱着个月娃,仰坐在漂浮着的麦草垛上呼喊着救命。   眼见着麦草垛越冲越小,两人快速滑动小舟向老人冲去,好不容易抓住了老人的手腕,却是一个浪头打来,麦草垛一瞬间没了,老太太匆匆将孩子塞入沈翀的手中,老太太呼喊的声音转瞬间就没了,麦草垛被冲散了,只余下一滩打着漩的浮草,沈翀下意识就要跳入水中救人。   “呜哇——”婴儿的啼哭声,让他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   “世子,那边有人。”韩七见自家主子的神情很是低落,便努力转移话题,两人划着小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划去。   远远见一家四口抱着一块粗大的浮木,一男一女应是父母,大的孩子瞧着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八九岁因保不住浮木哇哇地大哭,波浪一股股地缠着他们,打着漩,木头翻着滚两个孩子一次次落入水中,父母一边要控制住木头,一边又要拽着两个孩子,浪头一个接一个,孩子不是被扔飞出去,木头一时又靠不了岸,一家四口呼天抢地,痛哭连天。   两人划着船却总也追不上,韩七便将船上的绳子扔了出去,他准头好,快速就套住了一个孩子,两人使力将最小的孩子拉了上来。   韩七又再次甩出绳子,这次套在了女人身上,很快,女人也被拉了上来。   这时候船的速度有些跟不上木头,只能不停地划船追赶,追了一段路,韩七再次扔出绳子本是要套在孩子身上,却被那男人一把抓住了孩子捆在自己身上。   韩七心下不忿,几次想把绳子松了。   “快拉啊!狗日的!”男人被浪头打得直往下翻,忍不住大吼。   沈翀道:“先救下他,再救孩子。”   两人用尽全力将男人拉上船,再回过神已不见了木头和孩子的踪影。   “你个杀千刀的,虎子呢?你怎么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女人发了疯地在船上挠他,不大的小船东摇西晃,险些倾倒。   韩七大吼:“都别动,再动将你们全都推下去。”   男人稳住身子,一巴掌拍在女人脸上,“哭什么哭,我死了你们娘俩咋活,没了虎子再生就是了,有啥法子?要怪只能怪这贼老天。”   女人捂着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孩子也哭,男人也跟着哭,三人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沈翀看了一眼怀中抱着的婴儿,仰首望向天空,湿润的眼角划过一道儿水痕。   雨虽然小了,但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眼见着一天一夜过去了,沈翀依旧没有回来,原本留下守着沈谣的暗卫也都被他遣出去置办吃食送给灾民,只留了青竹。   门外响起了车马声响,沈谣来不及撑伞急急出了屋子,院子里来了一行人,为首之人身穿官袍,年约三十许。   “在下工部郎中卫泾,敢问姑娘可是小沈大人家眷?”卫泾拧了拧衣摆上的水渍,丝毫未有官爷的架势。   沈谣点了点头,“我是他妹妹。”   卫泾上前道:“前方水情严峻,小沈大人派我来接姑娘一道儿离开关阳。”   沈谣冷冷回了一句:“我不去,你自个去吧。”   说罢扭头就进了屋子。   卫泾摸了摸鼻子,他实在没料到沈翀的妹子性子如此冷,原以为对方会感恩戴德地随自己一道儿离开。   他只得不请自入,站在檐下收了油纸伞,见一青衣丫鬟站在廊下便问道:“在下一路舟车劳顿,腹中饥饿,可有饭食?”   青竹请示了沈谣后道:“我家姑娘原本也该用饭了,卫大人如不嫌弃便一道儿用饭。”   卫泾自然满口称好,甚至殷勤地帮青竹端菜摆饭,一度让青竹受宠若惊,暗道这位大人当真是不拘小节,亲民的厉害。   饭菜很简单,不过是简单的乡野小菜,青竹的手艺本也不精,做出来的饭菜只能算尚可入口,卫泾却像是许久不曾吃过东西的样子,接连用了数碗饭,看样子当真是饿极了。   卫泾吃得很用心,直到“咚咚”两声重物落地的声响落下,他方才抬起头,拿出袖中的帕子很是仔细地拭去嘴角沾着的饭粒。   “说实话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吃过如此粗糙的饭食了。”他随手将帕子丢在了饭桌上,闲庭漫步似的走至沈谣身边,伸手在沈谣的脸颊上拂了拂,叹气道:“可惜了这么标致的小姑娘。”   他弯下身子将沈谣拦腰抱在了怀中,步履轻松地送至寝房中,将少女放置在床榻上,大手轻轻拉过少女的柔荑,拉开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臂,另一只却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少女的手腕处不停比划,似乎在寻找最佳的位置。   卫泾杀过不少人,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却是没有过的,他并未因此产生负罪感,只是有些惋惜,他想要最后看一眼小姑娘的脸。   眼睛掠过去的一瞬间,不由惊地站直了身子,手中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找准了吗?”沈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却没有一丝波澜。   卫泾不知道她这般静静地看着自己多久了。   “你、怎么会,明明我……”素来以胆大心细著称的卫泾,在少女清澈眼眸注视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沈谣缓缓坐直身子,悠悠道:“给你药的大夫定然告诉你此药无色无味,混入饭食中立即消失于无形,且不影响饭菜本身的味道。”   卫泾神色变了变,给他药的人确实这般说的。   “对常人来说它确实无色无味,但对我来说并不是,枕梦草有一股淡淡的腥气,你走到檐下时我便嗅到了。”   卫泾有种日了狗的感觉,世上为何会有天赋异禀之人存在!?   他捡起地上的匕首,手指轻轻拂上锋利的刀刃,叹气道:“卫某难得怜香惜玉一回,吃了枕梦草便会陷入梦境,在睡梦中死去难道不好吗?”   他挥挥手,身后便走出两人行至蹋前,一左一右押着沈谣。   “别动!”她手中不知何处多出两枚银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无一丝恐慌,“卫大人你最好看下自己的指甲。”   卫泾不明所以,伸出自己的手指,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缩了缩,原本应该呈现粉色的指甲竟出现许多黑色丝线。   不仅仅是他,方才接触到沈谣的两名护卫也发觉自己指甲出现了黑色的丝线。   “怎么回事?”卫泾大惊失色,三两步上前抓住沈谣的衣领,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   沈谣低低一笑,端的是明眸皓齿,春花灿烂。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又知我身份,既不用我的性命要挟哥哥,又无所求,执意杀我,难不成是泄愤,你与哥哥有仇?又或者与沈家有仇?”不等卫泾接话,她又继续道:“若是你当真与哥哥或者沈家有仇,又何至于选择如此柔和的杀人方式,实不像泄愤,倒更像是一种挑衅,或者是警告,我说的对吗,卫大人?”   卫泾察觉眼前有些发黑,他不得不坐下来,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少女,他一阵阵恍惚,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毒?   她又是如何看穿自己的?这丫头实在是机敏过了头。   卫泾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不断袭来的黑暗,他道:“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将解药给我,我便放过你。”   “并不需要,你到现在都没有认清楚刀究竟在谁的手上吗?”   沈谣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匕首。   那不是我的匕首吗?卫泾垂首发觉自己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不见了。   “你是关陇人士?”沈谣从他方才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点点陇西的口音,实在是他的官方说的太好,令她很难辨别。   卫泾却是大惊,他离开陇西已有十多年,便是查阅他的户籍也查不到陇西,这丫头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谣继续道:“是秦氏让你来的?”   卫泾豁然抬眸看向沈谣,这个小姑娘太可怕了,他未曾说一句话,她已经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中推演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   沈谣已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果真是秦氏。   杀了沈家的嫡小姐,不过是为了给沈家一个警告,一个跟李家作对的教训。秦氏定然是在嘲笑沈家的自不量力,便是皇族又能奈我何!   沈谣此时更加担心沈慧的安危,若是姐姐出了事儿,沈家与皇族的结盟自然不攻自破。   一个非李姓的太子妃皇家还敢不敢要? 第62章 民怨   沈谣扫了一眼地上倒下的几人,径直跨过他们的身体出了屋子,她找到了青竹从药匣子里找出一瓶药塞入青竹的嘴里,没一会儿青竹便醒了,见到倒地不起的卫泾等人一阵后怕,催促着沈谣快些将此事告知世子知晓。   沈翀许久未曾休息了,他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身上的衣服仿佛是长在了身上,要脱下来都很是吃力,在韩七和沈书的帮助下,他艰难地撩起了裤腿,两只膝盖又红又肿,疼痛不已,露出的肌肤泡得又白又涨,脚底白的似乎是面粉和出来的假肢。   这两日他们没日没夜的抢修河堤,救治灾民,难得有歇息的时候,可沈翀的腿疼得厉害,根本无法休息,更何况他还有伤在身。   沈书心疼自家主子,不知是从而讨来的一根鸡腿给自家主子吃,可他勉强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一旁的暗卫们看的个个眼睛发酸,自家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何曾受过这般苦?   沈书几次想要看主子背上的伤,但都被他拒绝了,他不敢想象,那里如今溃烂成何种模样!   韩七看向沈书,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快速掩下情绪,这次哪怕是敲晕也要将沈翀带回去。   小船靠了岸,岸上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被他们陆陆续续救上来的村民。   见到沈翀等人上来,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就是他!”   话音甫落,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了沈翀的身上,他低头看了看,是一块儿揉成团的黄泥,烂在他早已看不清颜色的衣服上。   “就是他下令决堤的!就是他害了我们村这么多人!”康大仁躲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吼,吼完便发觉沈翀看向了自己,忙猫下腰往后躲了躲。   不过他说罢,便有村民跟着附和道:“对,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让人炸了河堤。”   “杀了他!狗官!去死吧!”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狗官,你还我孙儿命来。”   “猪狗不如的禽兽!你还我男人、还我儿子,天杀的狗官,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啊……”   一群刚刚被他花费好大力气救上来的村民,拿着竹竿、木棍、锄头涌了上来。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中拄着拐杖蹒跚着脚步奔到沈翀跟前,拿起棍子就往他身上打,一边打一边哭:“我张家三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独苗苗却让你这天杀的狗官给害死了,你还我孙儿命来……”   刚才沈翀救上来的一家三口,脚刚刚踏上堤岸便与乡民一同讨伐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汉子挥舞着拳头咆哮,“狗官!我儿子是你害死的,你还我儿子命来!”   韩七夺走了老太太的拐杖,抬腿便要将人踹飞出去,却被沈翀一个眼神呵止。   老太太没了拐杖,便扑上来撕扯沈翀的头发,束发的白玉冠早不知丢在了何处,他的脸颊也被抓了一道儿口子。   沈书气的抽出了一直藏在腰间的软剑,指着不断涌上来的人群,吼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到底是谁要害你们,是你们关阳县的父母官,他贪污修堤款,用稻草和着稀泥注了空心堤,是张希远担心大雨冲毁河堤暴露他贪墨的罪行,他丧心病狂想出炸毁水库的法子意图掩盖自己的滔天罪行,我家主子为救你们豁出性命,你们却是这般对他。”   康大仁借机扯着嗓子喊道:“你胡说!张大人爱民如子,我亲眼见他将贫苦的百姓接入自个儿的宅邸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且他还用自己的俸禄修桥铺路,救助贫苦的百姓。”   “是的,张大人是好官!你这贼子休得污蔑张大人!”李大胆觉得巴结张大人的时机到了,不遗余力地夸赞张大人平日里如何如何的爱民,而那些从未受过张希远一丝一毫爱护的百姓却不住地附和,维护着他。   沈书冷笑:“既然是爱民如子,那么张大人现在何处?”   百姓们被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没有一个主意。   又是康大仁小声道:“张大人定是被你们捉去了!”   “对,肯定是被你们抓走了,快放了张大人!”   “快放了张大人!狗官你不得好死!”   “呸!狗官你不得好死!”   “呸!天杀的狗官!”   “呸!”   ……   那些污秽的不堪的,黄黄白白的东西挂在他的脸上、身上,那些他心心念念的百姓正用世上最污秽的言语来咒骂他。   而真正犯下滔天恶行的张大人只需要稍稍施舍一些虚假的善良,便能俘获一众百姓的心,在他们眼中为他们不惜赴死的沈翀是不得好死的狗官,害他们家破人亡的张希远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韩七忍不住仰天大吼道:“苍天啊!这是个怎样黑白颠倒的世界!”   雨仍旧无情的下着,天空阴霾一片。   沈翀默然而立,宽大的衣袖长长垂落,他微仰着头看着晦暗无边的天空。素来含笑的眸子慢慢变得空洞无光,只那么站着看起来却那般软弱无力,仿佛是一阵风便能将人卷走,卷入冰冷的洪流,卷入无边的地狱。   “啪!”不知是谁丢来了一团黄泥,砸在了他的额角,糊了那双明亮的眸子,狰狞的泥水顺着脸颊滑落,污了那张好看的脸。   大风吹斜了雨丝,一根根似雨针扎在他身上,落在他心里,将那颗跳动的鲜活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少女的声音不大,却突兀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顾不得狂风暴雨,绣着祥云的裙摆跌落在泥地里,她踉跄着,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奔了过去,她踉跄着推开围堵的人群,冲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清丽无双的少女仿若一团白云跌入了泥沼,围拢的人都愣了愣。   韩七等人快速上前将沈翀围在了中间,沈书快速向沈谣解释了事情的始末。   沈谣忽而大笑,她笑得前俯后仰,眼中有了泪,他指着沈翀骂道:“你看看这就你拼死拼活要救的人,你为了他们放下了京城的锦衣玉食,为了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穷乡僻壤,被黑心知县捅刀子推入河中,受着重伤爬回岸上,为了躲避暗杀躲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高热不止,昏迷不醒,数度濒死,方才醒过来又冒雨巡视河堤,费尽心思地加固河堤,为了他们你几天几夜不睡觉,不吃饭,为了他们,你放弃了亲如手足的兄弟,为了他们你不顾自己的生死,可你看看你救回来的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畜生不如的东西,你是眼瞎了吗,合该让大水淹了关阳县,淹了这周遭大大小小的村子,让她们去地狱里团聚……”   沈谣说着便使了蛮劲撕扯沈翀的衣服,本就因长久浸泡而不堪的衣服,很快便被撕开了口子。   原本宽阔的背脊消瘦的可以清楚地看清每根骨头,背上的皮肤被泡的发白,而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道儿寸长的伤疤,外翻的腐肉,白乎乎流着脓液,不说他身边亲近的人,便是围拢的百姓也不禁别过了头,不敢再看。   “怎么不敢看了?这便是你们口中天杀的狗官!”   陆将军的嗤笑远远传来,身后是数百甲士,他挥剑冷冷道:“将这些殴打朝廷命官的罪民全都抓起来。”   康大仁见机想逃,却被兵士一把揪住,他忙扯着嗓子喊道:“大人冤枉啊!这位将军难不成是想包庇狗官?他给了你多少银子?”   村民中也有胆量大的跟着喊道:“冤枉啊!官官相护,百姓还有没有活路啊!”   陆将军是草莽出身上过战场,此刻只觉自己一腔热血都喂了狗,一鞭子抽在叫喧的村民身上,“我□□娘的,老子在前头抛头颅洒热血守护的竟是这样一群狗娘养的畜生,早知道这样老子还不如回家喂猪。”   他朝沈翀抱了抱拳,对身后早已义愤填膺的兵士道:“走,还修什么堤,淹死他们算了,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活着只会浪费我大周的口粮!走,都给老子走!”   “沈书,背着你家主子,我们也走!”沈谣摸出帕子仔细为沈翀擦了擦眼睛,直到露出那双狭长的眸子。   沈谣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水光莹莹,她眼底犹自含着一点泪意,盛在眼光里盈盈晃荡,随着嘴角的那一抹笑溢出眼眶,划过饱满的脸颊,稍尖的下巴,落在他的张开的手心。   “人性就是人性,并不会因为你的慷慨付出会有所改变。哥哥,你的付出值得吗?”沈谣素来平静的心湖里似乎汹涌着惊涛骇浪,她闷着一股戾气裹挟着暴风雨,无处发泄,闷在胸腔里,只瞧着眼前一个个手持农具的百姓,都似红着眼睛的饿狼,一如多年前的雪夜,她孤身一人被饿狼环伺,一个个都恨不得上前用利爪撕烂了她。   沈翀似乎笑了一下,他推开了她,上前一步,跪在泥沼中,垂首磕了个头。   “陆将军,河堤不可废,百姓不可弃。”他朝陆将军拱了拱手,站起身时身子踉跄,沈谣上前扶住了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唇角复又勾起一抹笑,只是这笑比之从前失了温度,似乎只是一个形状,再没有了意义。   他的腿痛得无法弯曲,却仍要做出坚强的模样。他的尊严已被狠狠践踏,再没有了往昔的潇洒,那雨、那泥,似乎侵入了骨血,再也褪不下,洗不掉。   陆铎朝着他背影大喊道:“沈翀,我陆铎这辈子没服过谁,你算一个!”   “狗日的!我大周有这样的官员是你们的福气!走,修堤去!”   副将上前问道:“这些百姓如何处置?”   陆铎扫了一眼影影重重的人影,啐了一口唾沫道:“滚吧,都滚远点,省得老子看了心烦!”   上千兵士整齐列队,兵甲摩擦发出整齐划一的声响,却在路过百姓身侧时,齐齐发出“呸!”的一声,震天响,直直钻入百姓的耳朵,吐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匆匆而来的许非将自己抓到的张希远的走狗推到人群前,冷笑道:“这些人你们都认识吗?好好问问他们爱民如子的张大人都做了哪些好事?忘了告诉你们,昨日炸毁河堤的炸药便是张大人准备的,那是我兄弟从堰口水库抢下来的。”   李大胆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县衙的衙役,忙上前问道:“李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球将别过脸不说话,倒是李大胆突然想起了一桩事儿,大声骂道:“怪不得半月前你一家五口以省亲为由离开了村子。”   村民也从其人身上问出了缘由,不说便打,最终全都认清了一件事儿,原来他们真的错怪了沈大人。   百姓们一时惶惶,瞧着那道儿身影渐行渐远,想要追上去却没有脸上前,全都睁大眼张望着。   “大人!我丁日昌的命是您救的,我便是死也不会忘记大人的救命之恩。”丁日昌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他跪在泥地中深深磕了一个头。   又是咚的一声响。   “大人,我马月见的命也是您救的,我死都不会忘。”马姑娘来的迟,听到消息时只来得及看见他寂寞阑珊的背影。   又是咚咚数声。   “大人,我李大胆的命也是您救的,我死都不会忘。”   “大人,我张轮的命也是您救的,我死都不会忘。”   …… ……   越来越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远远的,又似乎尽在耳畔,只留下一句话:“活我者,沈大人!”   沈翀的身影顿了顿,微微有些佝偻的背脊正一点点直起来,原本空洞的双眼渐渐有了光,有了泪。   原本他的付出并不是为了索取什么,可当被村民们一个个诅咒谩骂,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依旧渴望着认可,希冀着回报。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沈翀的身子越来越重,最终倒在了沈谣的肩头,若不是青竹早有所觉搀着两人,他们早已相拥着跌入了泥沼。 第63章 民心   回到马家,沈谣立即让人烧热水、熬药。   沈书得了吩咐为沈翀脱下湿漉漉的衣裳,可那衣裳便似长在了沈翀的身上,每扯一下沈翀便会发出一声低吟,他只好拿来剪刀一点点剪开衣裳,剪开之后才发现沈翀的身上出了不少的疱疹,疱疹与衣衫摩擦,脓包被挤破粘在了衣服上,因而衣衫脱不下。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些天主子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每动一下全身便似万蚁啃食,他怎么就忍下来了?   青竹在旁为他上药,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别哭了,小心滴到伤口上。”沈谣同样白着一张脸,素来沉稳的双手竟有些拿不住刀子,那些泡的发白的腐肉发出难闻的气味,无法想象这是从活人身上割下来的。   青竹摸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道:“不知道哪儿来的烟呛得人直流泪。”   马月见在厨房烧水,只是连日下雨家里已经没有干柴火,火半天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着了,满屋的烟熏火燎,呛得人眼睛睁不开,直流眼泪。   里里外外一屋子人不停地抹眼泪,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眼里盛的水太多了,止不住地往下流。   临到夜里,房子开始漏水,开始还是“吧嗒吧嗒”地往下滴水,青竹拿了铜盆在那接,一会儿就接满了一盆。   后面雨滴变成了小溪,地上的积水已淹没了脚面。   马月见将几个铜盆的水倒了,有些尴尬地说道:“老房子了,不过从前未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雨,明儿天亮我就找人来修修,只能委屈你们了。”   目下乌漆墨黑的也修不成,几人只能将就过一夜。   小地方的药材毕竟有限,沈翀的伤无法得到有效治疗,况且这里阴雨不断,屋子潮湿得厉害,对沈翀伤势恢复很不利,一番权衡之下,沈谣最终决定明儿一早便将人转移出去。   沈翀到底是累狠了,躺在床上无论如何摆弄都不见要醒来的意思,也亏得沈谣照料得当,这次并未发热,但也将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几枚救命药用了个精光。   东西本就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好在临出发前雨停了。   天边升起一轮红日,群山被洗涤得青翠如黛,天边隐隐约约现出一道彩虹。   沈谣深深吸了一口气,清爽的气息一瞬间吹散了连日里积压在胸前的阴浊之气。   天道无情,喜时彩虹挂出,怒时天空作吼,便是这般反复无常。   满是积水的院落里传来阵阵蛙鸣,空气中传来一阵阵葱香。寻着香气到了厨房,马姑娘正将煮好沥干水分的蚕豆放入烧热的油锅里,放上香葱炸一下,倒入蚕豆不停地翻炒,伴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蚕豆一个个笑开了口,直至豆皮起皱,马月见方才盛到盘子里,将将炒出的蚕豆,翠绿鲜嫩,入口酥软。   沈谣许多天没吃过这般鲜嫩的菜色了,不由伸手捏了一枚,尝之清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迸出,新嫩莫名,忍不住由衷赞道:“翠芙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   “俺们乡下人不懂那个,不过倒是有一首童谣煞是好听,我唱给你听。”马月见一点不羞怯,一边拿着水瓢舀水,一边唱道:“蚕豆青,蚕豆黄,青的嫩,老的黄,由青转黄太匆忙[1]。”   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新雨后的乡间,让人瞬间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场灾难,萦绕在关阳县多日的阴云也被这清丽的歌声吹散在天边。   洋溢着乡野气息的豆瓣汤,酥软翠绿的炒蚕豆,青翠欲滴的清炒蕨菜,香气四溢的猪肝胙炖菌,并几碟咸菜,配上一碗枸杞梗米粥已是乡下人最大的诚意。   沈翀是被饭菜的香味谗醒的,睁开眼见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门口露出一个后脑勺,他认出是沈书,低低唤了一声。   正端着菌汤喝得吸溜吸溜的沈书猛然被人叫了名字呛得治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忙惊喜喊道:“主子醒了!”   沈翀动一下子就觉得疼,索性躺在那也不挣扎了,只抬着头紧紧盯着沈书手中端着的汤碗,抿了抿唇道:“你在吃啥呢,给我来一碗。”   病人的吃食讲究,他不敢一口答应,回头见六姑娘站在门口,忙请示可否。   沈谣上前为他把脉,边说道:“先饮些温水,在用梗米粥,最后再喝汤。”   直到饮下一口热乎乎的鲜汤,沈翀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忍不住咂摸了下嘴,露出几分陶醉神情。   一旁看着的沈书等人,不由捂住脸,实在太丢人了。   自己主子碰到好吃的,便是这幅几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   用过饭沈谣便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沈翀,他听后沉默片刻,未表示反对,沉默了片刻方道:“先不急着回京,在郴州待几日。”   雨虽然停了,他仍旧担心灾情,不如留在这里观望几日。   他的伤也实在不适合远行,沈谣便应下了,打点好行装,一行人便上路了。   沈翀伤重只能坐马车,乡间小路泥泞,马车颠簸,韩七已请了匠人对马车改装了一番,内里又铺了松软的垫子,相对来说要比之前好上许多。   上车之时,沈谣头一阵晕眩,好在及时抓住了马车壁才免了摔跤之险,回过头便对上青竹担忧的目光。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她这些日子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青竹心中满是担忧,姑娘这样羸弱的身子如何能不远千里侍奉夫人,也只有夫人能狠下这般心肠,自家姑娘因着路上耽搁,出京前便修书给孙神医希望他能先一步为夫人看病,生怕耽搁了夫人的病情。   都倒六姑娘性情薄凉,不通人情,又哪里知道她坚冰下的跳动的火热心肠。   告别了马家祖孙,马车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四野是嫩绿的庄稼,三两个孩童拎着小桶在盈满水的池塘旁捉鱼、捉虾,嬉笑之声时不时传入车中,令人心情舒畅。   沈翀看了一眼自家妹子的脸色,斟酌道:“卫泾的事儿我听说了。”   原本她也不指望这事儿能瞒过哥哥,且这不是一桩小事儿,自然不能瞒着。昨日他们回来之后卫泾便不见了,原本他中了毒,又被沈谣拿绳子绑着断不可能自己跑了,定然是有人将其救走了。   “秦氏既然动手便不会善罢甘休,我会修书与父亲母亲,你随我一道儿回京,青州还是不要去了。”他心中愧疚,妹妹先是被他拖累,又因沈家受难,若是换了旁人定是活不下来。   妹妹性子坚毅这并不是他可以坦然受之的借口,相反他较之前更觉心疼。   沈谣听到这话,看着自己的兄长,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没说出来。   沈翀看得着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方才缓过气道:“妹妹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姐姐非得做这个太子妃吗?”她不懂父亲为何掺和进萧李之争,这不仅仅是未来的后位之争,也不仅仅是皇家与世家的争执,在她看来这场权利之争很可能会动摇国本,未来大周是姓还是姓李还未可知。   “在其位谋其政,生于权利之中,谁又能独善其身,便是想逃也逃不掉。”沈翀的眸色似琉璃,蕴藏着坚定而沉静的光,但琉璃易碎,那些压抑的、沉重的黑暗正一点点抹去琉璃的光泽,将那些明媚的光一寸寸压下去。   魏国公府自□□一脉便忠于萧氏,是家臣又是中流砥柱,便是没有沈慧的太子妃,最终也会卷入萧李之争的漩涡,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区别只在于主动和被动而已,既然结果早已注定,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早早俘获君心,站的不败之地。   这也是沈谣为何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的缘由,她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已经注定的结果何须再问。   “既如此哥哥又如何希冀妹妹能独善其身,我姓沈,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在京城的这一年多时间让她明白了许多,也有了应对暴风雨的觉悟,她毅然道:“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沈翀心中有些难过,但仍是微笑着摸了摸沈谣的发顶,叹道:“你不必如此懂事。”   沈谣正要说什么,马车外面却传来一阵阵呼唤声。   “沈大人,留步!”   “沈大人,别走!”   “沈大人……”   车门打开,沈谣探头望去,见马车后面跟着许多的百姓,许多人怀中都揣着东西,多是乡下的蔬果、牲畜,各个伸着伸长脖子瞅着马车。   “沈大人是我们关阳县的百姓对其不起,这就给您赔罪,求您别走!”村里族老率领身后百姓跪在泥地里,不住哭喊。   “沈大人,您别走,我们舍不得您!”   呼喊声响成一片,沈谣回转身却见沈翀已忍着剧痛挣扎着坐起身,她忙上前搀扶,却是沈书先一步道:“还是我来吧。”   沈翀艰难地下了马车,原本靠在沈书的身体立时站得笔直,他快走几步将跪在前面的乡绅族老扶起,感慨道:“诸位乡亲父老快快请起,沈某从未怪罪过你们,更何况你们并没有错,是我思虑不周才害苦了上河村的百姓。”   “大人万不可如此说,都是小民们有眼无珠错怪沈大人,今日我们一道儿为您赔罪,求您原谅我们?”说话的正是上河村的里正,满脸的愧疚。   “请起,诸位快请起,我从未怪罪,再别提原谅之事,实在是折煞沈某。”沈翀望着跪伏在地的百姓,一时感慨颇多。   百姓们见沈大人果然笑容温和,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才站起身,有热情的村民忙将自己怀中抱着的新鲜蔬果递上来道:“大人,这是小人院子里自个儿种的果蔬,很是香甜可口,您带着路上吃。”   “大人,我这老母鸡补得很,您拿回去炖了吃。”   百姓们争先恐后将自己家中最好的物事拿来送给沈翀,热情地让他有些受不住,毕竟以他这二十年来接受的礼教,是不会有人敢强迫他收礼,还热情的直怼脑门子,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来气。   还是沈书有眼色,上前随手接了两样东西,大喊道:“乡亲们的好意我家大人心领了,但是东西太多,我家大人也吃不了,大家都拿回去吧。”   韩七适时上前解救了自家主子,免他被热情过了头的百姓踩踏。   “沈大人,您当真要走吗?我们舍不得您!”   又有人围了上来,这次把护卫也围在了中间,让沈谣很是头疼。   “都让开,我哥哥受了重伤,你们若再这般围着他,他怕是没命出这关阳县了。”沈谣冷冰冰的声音一瞬间隔开了喧闹的世界。   百姓们被眼前冷着一张脸的小姑娘虎了一跳,瞧着冰姿玉颜的仙子模样,但那眉眼却是凶巴巴的,仿佛谁再说一句,立马便要上去砍人。   一个小娃娃正啃着串冰糖葫芦不小心粘在了衣服上,正要跟身边的母亲说话,却被沈谣狠狠瞪了一眼,小娃娃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韩七趁着这个功夫忙把沈翀扶上了马车,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朝送行的百姓挥手道:“都回去吧,回去!”   百姓们却不肯走,追随着马车直出了关阳县地界,才肯停下。   车厢外的沈书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们生怕这送行百姓中混着别有用心之人,比如说张希远的走狗派人来刺杀什么的。   他们可是提心吊胆了一路,这下总算没人跟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江南的《蚕豆谣》,是一首民谣。 第64章 离去   沈谣看了看窗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人心真是反复无常,昨日我觉得这群人狼心狗肺,实在可恶,今日又瞧着他们热情知恩,观之可亲,又不像是恶人。”   她扬起脸,一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她问道:“上河村受灾的百姓真的不恨哥哥吗?人性是善是恶?这些人会不会是害怕你回京之后报复他们,才做出这些伪善的行径?”   沈翀笑了笑:“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1]。水无常势,人无常形,人性不分善恶,全看后天环境影响,因势成性。”   “昨日有人在暗中策划引导舆论,百姓被恶引导,一时耳目闭之,才酿成了恶,今日由善主导,百姓耳目清明,辩出善恶,这才有了今日的善。”不仅仅是沈谣,便是他自己也感触良多,从前在书本上,在学堂中看到的学到的都是他人之言,只有切身感悟才知晓其中道理。   沈谣想了想道:“我师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人性中兼有善恶,但看因缘,有的向善,有的向恶。凡有人的地方便始终存在着善恶之争,便是我们自己,在内心深处,自己跟自己也在争斗。”   沈翀含笑点头,眼底似是蕴藏着星辰大海。   沈谣板着一张小脸,很是认真说道:“人们常说医者仁心,救人不分贫贱,不分善恶,但我不想这样,我讨厌的人,便是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也不会救他。”   听到这话,沈翀眉毛不由一挑,眼睛也瞪大了几分,他摸了摸沈谣的头,笑道:“你又不是圣人何苦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凡事只需顺应本心便可。”   沈谣闻言不由一笑,她身边的所有人里唯独沈翀最懂她,且他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最是善解人意。   在郴州休养了些时日,沈翀的身子在沈谣的精心调养下已恢复了不少,他将在关阳县搜集到的张希远罪证尽数整理送往京中,又往朝中递了折子,将关阳县近日发生的灾情尽数写在折子中。   郴州知府也同样往朝中递了折子,将沈翀治水经过一五一十写入奏折中。   不久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一个七品的县令竟敢公然谋害朝廷命官,更至数十百万性命于不顾,实在是禽兽不如。   弘光帝当即便在朝堂发下旨意,张希远被判了诛九族。   消息传到郴州,沈翀不由叹了口气,张希远逃走时并未带走妻儿,只在外地游学的长子失去踪迹,其他人等皆免不了一死。   这也是沈翀当时忽略石门水库的主要原因,他未曾料到张希远心肠歹毒至此,竟罔顾妻儿性命。   沈翀立了大功,皇帝下旨要他回京受赏,体谅他身子不适,宽宥了些时日。   “这药怎么与昨日味道不一样?”沈翀皱了皱眉,将手掌的汤药用勺子搅了几下。   沈谣不禁咋舌,怪不得哥哥如此好美食,原是长了个精巧的舌头。   “你不是嫌药太苦了么,我昨日更换了几味药材,你且尝尝,是否没那么苦了。”   “真的?”沈翀不大相信,迟疑道:“还有些烫,我待会儿再喝。”   谁能想到死都不怕的沈翀,竟然怕吃药。   沈谣也不逼他,只对韩七叮嘱道:“看着他吃下。”   韩七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翌日大早,沈谣便收拾好行装,天未亮便带着仆从离开了这所沈翀临时租住的小院。   晨曦微露,街上行人稀少,一阵风过,落下几片树叶,沈谣觉出几分秋意,回头望了一眼小院,就着青竹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吧?”青竹有些惴惴不安,昨个儿她可是亲眼见自家姑娘跟世子爷的药中加了几味令人昏睡的迷药。世子一直不大愿意姑娘去青州侍疾,如今自家主子竟还偷跑了。   “如何就不好了?”   青竹道:“姑娘您好歹给世子爷留封书信呀?”   沈谣看了她一眼道:“兄长知晓我今日离开,且该说的话昨日也都说了。”   “世子知晓?”青竹瞪大眼睛,她一直伺候在沈谣左右,并未曾听到二人说起此事。   沈谣笑了笑却未再解释。   她猜得没错,沈翀一直立在窗前亲眼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巷子里,却未曾开口阻拦。   京中形势不明,沈家与秦氏几乎撕破了脸皮,在沈慧成亲之前这段时间,国公府必然不平静。选择此时回京并非明智之举,况且时人重孝,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便教你直不起身。   去青州也许会更好些,况且他已着人暗中保护,料想不会出大的纰漏。   因耽搁了许多时日,沈谣赶路依旧很急,前些时日她与沈翀一到郴州皆病倒了可怕青竹等人吓坏了,好在沈谣早有心理准备,吃了几日药慢慢就缓过来了,不仅如此还为沈翀诊病,调养身子,这般歇下来,林林总总耽搁了近一个月工夫。   远在青州的周氏在沈谣出发不久便得了信儿,如今一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人,前两日又听说她绕道去郴州救了世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她看来,沈翀这世子若是落了难,她儿子便是唯一嫡出的公子,自然就是最佳世子人选。   此番对沈谣的不满攀至顶峰,只想着等她来了,好好地管管这死丫头,简直就是生来克她的。   沈谣原本走得很急,可在半道儿接到了师傅的传信,周氏并无大碍,只是肝火有些旺胜。   师傅这般说,她便明悟,母亲仍旧还在生气,如此她也不急着赶路了,不说是游山玩水,只缓了缓行程而已。   这日他们来到一处叫平安县的地方,在一家运来客栈落脚。只这家客栈的饭食实在粗糙,沈谣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青禾便怂恿主子道:“左右不急着赶路,不如咱们去吃些小食。”   青竹板着脸瞪了一眼青禾,“主子何等矜贵,岂能食街边不干不净的小吃。若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办?”   幼年时沈谣的肠胃确实很弱,食物稍稍不精细便会闹肚子,也亏得孙神医各种药材、食材精心地养着,临到她年岁长些,食物只要干净吃了便不会再上吐下泻,已是好了许多。   沈谣摸了摸肚子,有些意动,不由看向青竹。   虽依旧是平淡的表情,可水汪汪大眼睛中的死死渴求让人不忍拒绝,且沈谣的性子又岂是别人规劝两句便会歇了心思,青竹只得叹气道:“好吧,但务必要奴婢用过之后,姑娘才能用。”   沈谣忙点头,眼睛里有了一丝笑意。   她自幼患有心疾,师傅便教她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才养成了不悲不喜的样子,实则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有喜有悲,只这些情绪被她控制着,渐渐地情绪便淡得只有极亲近之人方才能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   在客栈掌柜的指引下几人来到了一条小吃街,各种食物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撒着一种奇异的香气,沈谣不觉食指大动。   “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葱油饼,又香又脆葱油饼,真香真香……”   ……   各种吆喝叫卖声迎面而来,青禾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忙凑到摊位前瞧,沈谣将钱袋子给了青禾道:“想吃什么尽管买。”   青禾顿时高兴地跳起来,“姑娘,您真是太好了!”   说着小姑娘便似一只忙着采蜜的蜜蜂,在各个花朵前辗转忙碌,不时拿回一些小食给沈谣二人,青竹总要先尝过觉察没有异味方才让沈谣吃。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要将老板的摊位检查一遍,若是不干净的便不许青禾买。   “粢饭糕,姑娘要不要尝尝?”摊位的主人是个老婆婆,收拾得干干净净,摊位前人却不多,沈谣闻到了葱香味,便凑到跟前。   “来三块。”青竹将铜板递给婆婆,婆子接过钱,净了手的婆子取出一块方型木盒,快速拆了框子,取出定型好的米糕,用竹片弓将米糕切开,婆子手法娴熟,切出来的粢饭糕棱角分明,厚薄均匀。   婆婆将粢饭糕贴着锅边轻轻滑入油锅中,油锅立马欢腾起来,发出啧啧声响,白色的饭糕逐渐变成金黄色,她用火钳翻了几下夹出来放在网格上沥油。   一边做婆婆一边说道:“瞧几位姑娘面生应是外乡人吧,你们一定没吃过粢饭糕,我老婆子做这粢饭糕已有数十年,方圆百里再没有比我做得更好吃的了。我这米饭可不光是白米,还用了籼米,配合比例,而且这饭要烧得干湿得当,不散不烂,再另起锅加入盐和葱花,用铲搅拌至起韧头,再装入做好的模具中压实抹平……”   老婆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丝毫不在意自己做菜的秘方泄露出去,也或者是对自身手艺的自信,深知旁人做不出她的口味。   刚出锅的粢饭糕,金光外皮上一串串油泡滋滋接连爆破,发出清脆声响。   老婆子拿出油纸将粢饭糕包好递给了沈谣,不等青竹阻拦,她张开小嘴,一口咬了上去,外皮香脆,随着唇舌蠕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皮下则是雪白烫口的软糯米饭,咸香的濡湿感流淌在舌尖,便是呼出的热气都带着香味。   沈谣吃的眯起了眼睛,夕阳下清透的小脸也似带了霞光,比之往昔更显俏丽鲜活。   忽然,她转身看向一处街角,神情古怪。   青竹警惕道:“怎么了?姑娘?”   沈谣定定看了会儿,摇头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三人吃得差不多了,便让青禾又买了些吃食带与护卫。   回到客栈,沈谣有些累刚要歇下,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见是一艳丽少妇倚在门前,见她来便笑道:“小姑娘,我给你打个商量,我初来这平安县对市井风情很感兴趣,不如咱俩换下房间如何?”   青竹闻言很是生气,语气不善道:“你若想换房间自去找掌柜便是,寻我作甚?”   沈谣的这间屋子临街,下头人来人往有些吵闹,她并不喜欢。   那女子并不生气,继续道:“客栈已经住满了,况且我那处房间与你这里价格一样,又僻静,最适合旅人休憩。”   虽然她说得在理,但青竹仍旧有些不情愿,瞧了一眼沈谣见她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便道:“那好吧,且让我去看你的房间再说。”   最终两人还是换了屋子,女人那屋子确实如她所说很是僻静。   沈谣睡觉轻,屋子临街定然是睡不好的,若不是客栈住满了,她也找掌柜换房间的打算。   这一夜,果真如女子所说睡了个安稳觉,早上起来沈谣的气色也好了不少。一行人正在用早膳,忽然听得店小二一声惊叫。   青竹打开门见店小二踉跄着从对面的房间里跑了出来,见到人便大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随着店小二一声喊,旁边的几扇门相继有人跑出来看热闹,便是沈谣也不例外。   她当先进了房间,见昨日那艳丽女子穿着寝衣仰倒在地,双眼圆瞪,右手抓着胸口的衣襟,这模样倒象是吓死的。   沈谣大致检查了她的身子,发觉并不是中毒,露在衣服外头的地方也没有外伤,死因只能等仵作验尸后确认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从沈翀失踪到后面治水这4万字我是打算删掉的,这部分主要是为了塑造男主形象,但我前面铺垫的太多,导致剧情慢热,感情戏越写越靠后。经朋友劝了之后我保留下来,删除了后面几万字姬如渊的南疆之行。   [1]出自《孟子·告子上》,大意如下:人性好比急流水,从东方开了缺口便向东流,从西方开了缺口便向西流。人的没有善不善的定性,正同水的没有东流西流的定向相类似。 第65章 挟持   掌柜的匆匆而来,脸色难看至极,他瞅了眼女子死状,不由计上心来说道:“这人是发病死的,哎,我真是倒了血霉,快将人送到衙门里去。”   有人却不满道:“掌柜的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双目圆瞪显然是被吓死的,指不定你这客栈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将人吓到了。出了人命案子必得上报衙门,尸体轻易动不得,若是毁灭了罪证便坏事了。”   “就是就是,这位兄台说得极是。人肯定是吓死的,尸体动不得。”   周遭人不停附和,掌柜的出了一脑门子汗知道人是动不了,便以保护现场为由将人都疏散了。   不过是走一趟衙门的功夫,整个客栈里便传开了,这家客栈闹鬼吓死了客人。   掌柜的有心封锁消息,但背不住人多眼杂,又是难得的凶杀案,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听,哪能管得住,日后这生意是没法子做了,掌柜一筹莫展。   捕快很快就来了,将整个现场围住了,不大会儿工夫严知县便带着仵作来了,趁着仵作验尸这会儿工夫,严知县已大致知晓了案件的始末。   只是粗略验尸并未解剖,但死者死症明显他有九分把握,死者是受到惊吓,突发心疾而亡,而死亡时间则在寅时与卯时之间,也就是今晨天将破晓之时,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死者身份尚未确认,未征得家属同意前严知县并不打算解剖,他命人将尸体先带回县衙,又安排一干捕快打听死者身份,自个儿则带人将客栈里的人一通排查,早在捕快来临后便将客栈封锁,不管是客人还是客栈的主人全都被围在了楼里不得进出。   沈家的护卫便守在自家主子门前,保护沈谣的安危。便是严知县要求见一见沈谣,也被护卫拦着不让进,衙役们见状便要动手,可护卫们一个个却丝毫不见恐慌害怕,不过三两下就将一干衙役掀翻在地。   严知县有些眼力劲儿见这些护卫丝毫不将他这七品知县放在眼里,心里有气的同时也多了几分慎重,他朝着护卫们拱了拱手,又朝着门大声道:“姑娘难道不想早日摆脱嫌疑离开这家客栈吗?”   门“咯吱”一声开了,青竹将人引至屋中,屋门却是大开的。   严知县心道果然是大户人家,他也谨守礼仪,目不斜视,拱了拱手方才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沈,严大人叫我沈姑娘便是。”沈谣在青竹的强烈要求下带了幂篱,实在是她这样身份的女子惹了官司便会影响闺誉,还是遮一遮比较好。   严大人听声音辩出是极年轻的少女,又见她身则所立的侍女各个生的貌美,便不再乱看,沉吟道:“听说昨日你与死者换了房间。”   闻言,青竹便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严大人。   严大人知晓是死者主动要求更换房间便蹙了蹙眉,再次看向前方的少女,眼神中多了几分猜测。   他便又多问了几句沈谣的来历,沈谣却回答得很是含糊,最终严大人只知少女姓沈,自京城往青州探亲。   “大人,我家姑娘有些累了。”这便是要谢客了,严知县不好再留,便告辞离去。   谁知沈谣却叫住他,说道:“不知大人可注意到窗纸上的小洞?昨日之前是没有的。”   严知县还待细问,青竹却拦在跟前,他只得作罢。   对面窗户纸确实破了个小洞,只拇指大小,从孔的边缘看是新开的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江洋大盗常用唾液将窗纸润破,然后吹入迷药,将室内人迷昏,但死者显然不是被人迷昏后吓死的,这不合逻辑。   最终客栈里的人都被登记在册后,各自离去,被官府告知一月不得离开安平县地界。   但沈谣等人显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有事在身不可能长留此处,命人给严知县留了住址后便离开了。   不只是严知县,便是青竹也隐隐不安,尤其在打听出死者有心疾这毛病后更是坐立难安,若不是昨日换了房间,会不会出事的就是她们家姑娘。   偏偏人又是吓死的,似乎是专门为自家姑娘量身定做的谋杀案。可自家主子性子虽冷,但却从未害过人,又是谁这般心狠手辣,想出如此毒辣的杀人计。   一路上她便多了几分小心,叮嘱护卫们夜里分次守卫,这般过了几日却未曾发生任何异常。   这日夜里她们在一家叫永福的客栈落脚,一行人刚进门便从里面冲出一醉汉,青竹挡在沈谣面前,那醉汉方挨着她身子便她被一脚踹了出去,哪知对方踉跄几下爬起来再次朝着青竹扑来,因顾着沈谣,青竹猝不及防被人抓住胳膊,正要挣扎手中被塞入一物,青竹愣了愣,抬脚又踹了几下,那人才松开手,蹲在客栈门口不住地嚎哭。   掌柜的忙领着店小二将人给撵走了,见了沈谣等人连连赔罪,说是惊扰了客官,若是借宿的话可以打折。   要了几间上房,青竹关好门窗,进了屋子忙摊开手上的纸团,青竹将纸递给沈谣,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沈谣脸色微变。   “这可如何是好?”青竹想起在平安镇发生的那处凶杀案心中更觉惴惴,那女子果然就是替自家姑娘死的。   沈谣倒是镇定一些,沉吟道:“先不要打草惊蛇。”   夜,深了。月光悄悄地走过中庭,爬上阁楼,伏在窗格之上。   今夜的月色很好,投窗而入的月光落入房中可以看清房间的每一件物事。   “梆梆……”不知哪里响起了极轻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极有耐心,躺在床上的少女迷蒙中听到敲门声,睁开惺忪的睡眼,张开问了句:“谁呀?”   说着她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张鲜血淋淋的人脸正张开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吓得她大叫一声,拔出佩剑便砍了过去。   “噗!”的一声响,鬼脸不见了,门外响起了奔跑的声音,少女打开房门提剑便追。   黑影从二楼跳下,脚刚落地,便被埋伏在外的护卫抓了个正着。   青竹站在二楼瞧了一眼,便收了剑,回到隔间,打开门只见青禾一人倒在地上,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沈谣却没了踪影,她摸了摸青禾的鼻息见只是昏睡过去了,她闻到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迷香的气息。   沈谣是被一阵摇橹声吵醒的,睁开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她记得昨夜她嗅到一股浓郁的迷香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船舱外响起了淡淡的说话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咱头领技高一筹。”   另一人道:“小阎王可是放了话,必得让这丫头死,头领却半道儿将人劫走了,要是被小阎王知晓怕是要惹大麻烦。”   “谁说不是呢,这小阎王可不好惹!”   “谁能想到蓑衣老人留在周朝的大半财富竟被一个毛头小子得了去。别说头领不服气,便是我这样的小喽啰也不服气!”   再次听到蓑衣老人的名讳,沈谣不禁呆住,听这意思是蓑衣老人留在大周的暗桩便是小阎王,而且他已经与北鲜细作头子取得了联络。那么自己又是如何得罪这小阎王,使得他几次三番地要害自己性命。   乌篷船左右摇摆,沈谣的心思也随着飘远。   忽然船身一晃,沈谣鼻尖嗅得一阵熟悉的幽香,她猛然睁开眼,见一华服女子弯腰入了船内,见得她便发出一串愉悦的笑声:“小丫头咱们又见面了。”   这香气在玉牌上闻到过,在马车里闻到过,又是那个女人。   虽然早已知被姬如渊抓进大牢的语嫣然是个冒牌货,但看到真人她还是有些许的惊讶。   “你应该我,若不是我,你此时早变成一具尸体了。”女人兀自整理衣衫,闲坐在侧。   沈谣身上的迷药还未散去,整个人躺在地上除了头其他地上都使不上力。   女人又问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得罪小阎王的?”   沈谣张了张口道:“小阎王是谁?”   闻言,女人发出一声轻笑,再不说话。   沈谣想不出对方抓自己有何目的,难不成是威胁魏国公府的人吗?她想不出自己除了这点用处,还有哪点值得她大费周章地抓了来。   “头领,人到了。”外面响起了一道儿声音。   女人俯下身将沈谣揽在怀中,一柄锋利的匕首横在她颈前,将她拖了出去。这一瞬间,沈谣心中忽然有了大胆的猜测,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般,恐怕此去凶多吉少。   果然,出了船舱她便听到了那熟悉的讥笑声,抬眼便见到了那张俊美异常的脸,此刻那人抱着一把刀,靠在船舱上,脸上透着几分不屑与狷狂。   “姬大人是不是来得有些早了,我要的人呢?”女人拿着沈谣的后脖子,仿佛拎着一只待宰的小鸡仔,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姬如渊一脸的懵懂,疑惑道:“你要的人?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女人被他气得不轻,忍了又忍方才问道:“你速派人将语嫣然送到此地来,不然我就要了她的命。”   原本她给姬如渊传的信儿是五日后交易,也料到这厮很可能会主动来见自己,是以在此等着。   “你预备拿她的性命与我做交易?你是不是蠢啊?她是魏国公府的小姐,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是死是活又关我何事?”   女人气息不稳,押在沈谣脖子上的匕首晃了又晃,擦出数道儿血痕,而对面的姬如渊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女人静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道:“若是不在乎,你赶着来作甚?”   姬如渊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瓜子,“咯咯”地嗑起了瓜子,吐出口中的瓜子皮,百无聊赖道:“自然是看戏喽!你是不知道这小地方的戏班子真是没法看,比京城的畅春楼差得远,可把我给闷坏了。难得燕头领由兴致排了出大戏叫我来瞧,你说我能不来吗?”   说着他还回头问艄公道:“鱼汤熬好了吗?”   听姬如渊叫自己燕头领,女人脸色铁青,他竟已知晓自己的姓氏,再听他嘴里说出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燕头领只觉头皮发麻。   沈谣则瞧向艄公见他在船头支起小炉子,用上了年头磨去花纹的双耳陶罐正熬着一锅鱼汤,乳白色浓稠的鱼汤上还飘着几颗红色的枸杞,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姬如渊的船只在上风口,风将浓郁的香气送到每个人的鼻端,便是胁持着沈谣的燕统领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见女人迟迟没有动作,姬如渊打了个哈欠道:“真真无趣。”扭头对艄公道:“鱼好了吗?”   艄公瞧了瞧汤色,应道:“尚未。”   姬如渊咂摸咂摸嘴道:“既然没有戏看,咱还是先回去用饭,想必大娘的锅贴这会儿已浇了烫头,撒了芝麻在锅上小火煨着,这会儿回去吃正好。”   艄公应了一声,便摇起撸来,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大片的涟漪。   “姬如渊,你别欺人太甚!给我上!”话音方落,水底下钻出许多黑衣人来,朝着姬如渊所在的船只扑去。   沈谣只默默看着一切,微垂的眸子泄露了几分脆弱。   对面的船里传来砰砰的打斗声,却始终不见姬如渊露面。   燕头领有些泄气,好不容易抓来的诱饵竟然不是鱼儿爱吃的,她感觉有些鸡肋,瞧着沈谣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善。   沈谣一直关注着对面的战况,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十。   对面船舱的黑衣人被人一个个打了出来,“扑通扑通……”尽数落入湖水中。   “怎么回事?”燕头领大惊,不等查明缘由,身后突然掠来一道儿劲风,劲风猎猎,飚举电至,小舟晃荡之间,汹涌的掌风已至,燕头领忙回身对上掌风,却在回身的刹那脸色大变,她竟提不起丝毫内力,说时迟那时快她用力抓了一把身前的沈谣欲挡在自己身前,哪知一伸手对方却侧身跳入了湖水中。   “噗!”燕头领吐出一口鲜血,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止住了退势,一手抓着船舱,一手捂着肩头,她虽已尽力避让,仍旧被对方打在肩头,更何况对方内力惊人,身法奇快,让她避无可避。   姬如渊一击得手并未急着跳水救人,反而右手变掌为爪直取她咽喉,左手又并指攻她檀中穴,燕统领只能脚步一错再错避开要害。   水面上的战斗正酣,而水中的沈谣同样不轻松,方才奋力的一跳已用了她最大的力气,她虽然会凫水,但身上的药力未曾散尽,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她其实心中很清楚姬如渊来此与其说是救她,倒不如说是捉拿北鲜的细作,往更深层面上来说她确实是饵,但执钓之人并非燕头领,而是姬如渊。   鱼已经上钩了,鱼饵的死活又有谁会在乎呢?   燕头领擦去嘴角的血,冷笑道:“姬如渊,那丫头身上的迷药未散,便是会凫水也没用,你若再不救她,她便会死在这里。”   “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姬如渊并不理会,再次欺身而来。 第66章 诡术   燕头领大袖飞扬,袖里竟有一抹冷峭的寒光,两条广袖无风自鼓,拂动间射出万千寒芒,细密的毒针遮天蔽日。   “袖里针!”姬如渊眸中掠过一丝讶然,快速闪转腾挪,雨针太过密集,轻泠泠的声响绵延不绝,便是姬如渊这般绝顶身手也不敢正面迎敌,只能借助船舱的遮挡闪避银针,只是这针实在是厉害,竟穿透了船舱朝着他面门射来……   数次攀上水面,沈谣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船上的情形便再次沉下去,连着呛了多次水,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意识有些昏沉,明明那般不想死,却屡屡陷入险境,想要活着便这般难幺?   寒光近在咫尺,姬如渊却一眼瞥见了湖中渐渐沉下去的那抹身影,方才那一眼他在那张苍白小脸上看到了嘲讽以及浓浓的求生欲。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苦苦挣扎着活着,即便衣不蔽体,即便食不果腹,即便寒风刺骨,他缩在茅草堆里,睁着一双眼睛也是这般望着天,有无助,有凄惶,更多的是不甘。   但北鲜细作太过猖狂,周成帝已是震怒,若是再无进展,便是他这最得陛下欢心的锦衣卫走狗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怎能为了一个女子耽搁了大事儿。   纵然心中万般计较,他却定在那里不见动作。   忽然,远处水面上飘来一人,不见小船也不见桨,只一根细长的竹竿,转眼间逼近。   姬如渊终是下定了决心拧身跳入湖水中,冲着那抹即将消失的身影游去。   如此万千思绪流转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只是那被压下的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心思却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只道是敌人援兵已至活捉已是无望,这才退而求其次,救了卿卿性命。   沈谣是在永福客栈的床上醒过来的,青禾见她醒了,哭哭啼啼说着自己的不是,她本就有些昏沉,听的更是烦躁,挥了挥手,青竹忙将人赶了出去。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嗓音干哑的厉害,发出的声音粗噶难听,好在青竹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奴婢也不知道姑娘是怎么回来的?奴婢打开房门姑娘便躺在床上了。”青竹她们找了大半日,回到房间便瞧见自家姑娘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而失踪的那小半日似乎只是她们的错觉。   沈谣垂下眸子,心中百味掺杂,那日迷蒙之际她看到了那张俊美至极的脸。   青竹又道:“姑娘昨日欲害你之人已捉到,你可以亲自审问?”   “他如何害我?又为何害我?”沈谣对此事甚是好奇,既好奇凶手杀人的手法,又好奇对方为何要害她。   见姑娘问及此事,青竹顿时来了兴趣,那日夜里她扮作自家姑娘躺在床上也不敢睡,听到声响起身一看三魂七魄顿时吓走一半,月光下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正趴在窗前,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饶是她胆子大也被吓得不轻,此时说给沈谣听,也不敢说得过于恐怖,生怕吓到了她。   青竹从桌子上的匣子里取出一物道:“就是这个东西险些吓死了奴婢。”   拿在她手上的是一张似纸非纸,似皮非皮的东西。   沈谣要看,却被青竹挡住了,“这东西不干净,您可别摸。这是猪尿泡,杀猪时取出来,听林护卫说这东西入了药物后揉搓可以软的像布一般,放到嘴边一吹,尿泡便会大如葫芦,善画之人在上面绘出厉鬼画像,便可扮作厉鬼吓人。那贼人便是用这东西塞入纸窗的小洞内,再吹足了气,厉鬼便会出现在屋子内。专门用此恐吓有心疾或是胆量弱小之人。”   如此奇技淫巧之术沈谣闻所未闻,好奇之余不免多瞧了几眼,青竹生怕吓着她忙将东西收了起来。   “想来云福客栈那女人当真是因我而死,你让人准备些钱财送予她的亲眷,尽我绵薄心意。”沈谣说了会儿话便觉头晕目眩吃了药又睡下了。   青竹欲请大夫却被沈谣拦下,她自个儿的身子她自己最清楚,天生的羸弱,指不定哪日便会一睡不醒,又何必再折腾。   翌日,沈谣感觉精神好些了便吩咐青竹启程早日赶赴青州。   正说着话青禾领了一个小老头站在门外,小老头手上捧着个锅子,正冒着热气,浓郁的香气飘入房中,众人不由吞了吞口水。   “是姬如渊让你来的?”沈谣甫见到那老头便认出来了,正是昨日在湖上的艄公。   艄公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大人吩咐小的送来的,鱼汤此时味道正好,配上小鱼锅贴再好不过。大人说昨日扰了姑娘食欲,今日让小的上门赔罪。”   沈谣的手指动了动却未说要吃的意思,青竹等人也不好接过,只定定瞧着那锅子流口水。   “他还说什么了?”以姬如渊的为人怕是连赔罪二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他能好心地给她送吃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小老头的身子不由矮了矮,声音也不由低了几分,“大人让小的讨要五千两银子的救命钱。”   鱼佬自觉老脸都没处搁,自家大人设计沈家丫头当了鱼饵,不仅没有丝毫歉意,还这般没脸没皮的上门讨要救命的钱,他可是记得很清楚,昨个儿自家大人就没想着救那丫头,光忙着打架了,等人真的救上来时只剩下一口若有若无的气儿了,若不是大人内力深厚,这丫头怕是救不活。   “姬大人这是要打劫吗?”青竹有些愤愤不平,她家姑娘虽然有些私房钱但也禁不住姬大人胃口大。   鱼佬声音又弱了几分,迟疑道:“我家大人还说原本该是收一万两银子的,但他体谅六姑娘在府中不得父母宠爱,他与您又是旧相识便打个对折,五千两子已是最低价了。”   “走走!你们太过分了!”青竹气不过便要将老头推出去。   “给他。”沈谣冷冷道。   要钱是好事,总比欠他人情好,不管姬如渊算计她与否,前日夜里也是他让人传信防备了欲吓死她的贼人。   青竹不情不愿地翻出一沓子银票,将十张五百两的银票数了又数。   鱼佬将鱼汤和锅贴放在桌上,擦了擦手便要接银票,青竹瞪了他一眼,狠狠塞入他手上。鱼佬接过银票数了数立即塞入怀中,对着沈谣施了一礼,却不曾离去。   青竹道:“还不走?”   鱼佬指了指桌上的鱼汤道:“方才那是姬大人的钱,这顿饭还需十两银子。”   “你欺人太甚!东西拿走,我家姑娘才不稀罕你这破玩意。”青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   鱼佬似乎察觉不到对方的怒意,兀自道:“小人这鱼可不是一般的鱼,它生活在河水较深的岩缝里,肉质细嫩,汤汁鲜美,娇贵得紧,出水即死,因而只有本地人才能吃得着,但也只是有钱的人家在秋末冬初之际,由厨子上船现捞现做。小人天尚未亮便开船捕鱼,费了好大功夫才捕着这么一条鱼,鱼做好便放进食盒,包上几层棉絮,一路施展轻功飞奔而来,您不妨尝尝看,这鱼的味道定是鲜美异常……昨日便是有这鲜美的鱼汤掩护,小人洒在炭火中的软筋散才没有被那伙人发现。”   “给他。”沈谣昨日便嗅到了炉火中特殊处理的软筋散,是以瞅准了时机跳入水中,不然姬如渊昨日那一掌便要拍在她身上了。   鱼佬拿了银子立马就走人了。   青竹冷哼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一样的贪婪无耻。”   鱼汤果然如鱼佬说的那般,异常鲜美。沈谣吃过之后便觉得这十两银子花的很值,她自个儿用了一碗鱼汤吃了一片锅贴,剩下的都赏给青竹青禾二人,这两个丫头吃得很是香甜,不大会便吃完了,犹自摸着肚子说还想吃。   接下来的路程沈谣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的,不知是不是那五千两银子起了作用,沈谣再未遇到古怪事儿,终是在秋日的一个黄昏赶到了青州老宅。   这处老宅是沈家祖业,占地极广,便是沈氏祖产也占了半个青州。   护卫早一步给沈府传了信儿,管家带着人一早儿便等在门外。   沈谣还在昏睡着,青竹瞧了一眼管家身后稀稀落落的几人,眸中一片灰暗。   她便将姑娘旧疾未愈之事告知了管家,管家开了侧门马车径直驶入内院,依旧是从前住惯了的云筑小院。   青竹掀开车帘子径直将沈谣抱起来送入内室,进屋前瞥见院门外探头探脑的仆从,她脸色铁青。   梅儿瞧见六姑娘被人背入了内室这才缩回探视的脑袋,一溜烟跑去主院报信。   周氏原是坐在榻上与人说着话,听见声响忙掀开被子缩回去装出一副病重模样。   蔡嬷嬷打帘子瞧着来人是梅儿,便斥责了一句:“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六姑娘人呢?”   自周氏的心腹朱嬷嬷被魏国公处置后,蔡嬷嬷便后来居上成了周氏的心腹婆子,先前便是她遣了梅儿去打探消息。   梅儿进了屋子忙施了一礼道:“奴婢未曾见到六姑娘,她是被自个儿丫头从马车上背入房中的,奴婢从管家那里打听来消息,说是六姑娘病了人一直昏睡着。”   周氏愣了下,冷冷道:“她倒是会装,不知是来侍疾还是来养病的?”   蔡嬷嬷自是知道周氏的心病,原本将女儿叫来此处便是想好好管教一番,不想人到了不给她请安,反倒自个儿躺下等着她这母亲去探病。   府中仆从常见居住在青州,对六姑娘很是熟悉,原本她来仆从们都该恭候相迎,却被周氏下了令不得擅离职守。   周氏到底是六姑娘的母亲,是这青州老宅的女主人自是没人敢忤逆,不过也就这不大会儿的功夫,有眼力劲儿的都看出来这嫡亲的母女二人竟是有嫌隙,且生分至此。   不说别人,便是心腹蔡嬷嬷也觉着周氏有些糊涂。 第67章 奚落   沈谣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做着梦,她在黑暗中不停奔走,往来皆是厉鬼,一个个伸长了舌头要将她吞食入腹。   青竹见姑娘迟迟不醒,有些心慌。姑娘平时昏睡着,但每日从会醒来几次,可这次从昨日夜里到如今快一日一夜工夫,姑娘一直没有要醒的意思。她打量着让管家先请个大夫来瞧瞧,自个儿则遣人往药王谷请姑娘的师傅来瞧瞧。   可人到了二门处却出不得院子,守门的婆子早落了锁,要想出去必得请示了夫人才行。   自她们入了内院,随行的护卫便留在了外面,青竹想要传递个消息都行不通,她只得去见周氏。   周氏扯了扯嘴角:“请大夫?六姑娘不是自个儿就懂医,何须请大夫?”   青竹急道:“六姑娘从昨个儿夜里到现在都未曾醒来过,主子身子羸弱,又长途跋涉来此,必是病倒了。”   “啪!”周氏狠狠一拍桌子,厉声道:“听你这意思是怪我不该让她来青州,是我害她病了?!”   青竹哪里敢应忙磕头认错,“奴婢笨嘴拙舌说错了,求夫人不要因此责怪六姑娘,她是真的病了。”   “掌嘴!”两个丫鬟上前压着青竹的肩膀,蔡嬷嬷甩开膀子啪啪几下,青竹脸上顿时便现出两个红色的巴掌印子。   青竹是习武之人,原本这些人是压不住她,但是不让夫人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这股火早晚会落在自己姑娘身上,是以青竹咬牙生受了。   “求夫人开恩,让奴婢去请大夫来。”她跪地朝着周氏磕了几个头,周氏却冷冷瞥了她一眼:“要跪就跪外头去,省得在我跟前看的心烦。”   在这些主子们眼中奴才不过是一条狗,如何处置都不打紧,更何况周氏心中怒气未歇,怎会轻易就绕过她。   青竹被架着扔到了屋子外头,她仍旧挺直着腰背跪在地上。从天明跪倒夜重,青竹心中愈发焦急,主子的身子不敢再耽搁下去了。她自幼跟在主子身边,略微懂一些医术,她为沈谣把脉时脉象杂乱,时有时无,她只怕耽搁下去主子便没命了。   有从前得过青竹恩惠的丫鬟实在看不过眼,便悄悄替她将消息传给了管家,但管家也犯了难,便是她请来了大夫,夫人不让进内宅,他又有什么法子。   夜渐渐沉了,青竹瞧见丫鬟徐徐从周氏房中退出,知道她要歇下了,忙跪地大喊道:“夫人,六姑娘是您嫡亲的女儿,若是在这青州老宅出了事儿,老夫人会怎么想?世子爷又会怎么想?”   将将灭了的灯不多时又亮了起来,蔡嬷嬷从屋中出来,路过青竹身旁时说道:“我这就遣人去请大夫,你且跪着没有主子吩咐不得起身。”   青竹朝亮着灯的主屋磕了个头,说道:“奴婢谢夫人大恩。”   蔡嬷嬷走后,主屋的灯一直亮着。   青竹一直跪着也不知大夫是来了没有,不过她知晓大夫看诊完定然会向主屋禀报,她便一直等着。   入了秋,夜里出奇的冷,青竹未曾用饭,衣衫淡薄,原本粉嫩的唇瓣已染了霜色。   不知过了多久,青竹听到了脚步声,扭过头见自家主子正被青禾搀扶着向她走来,昏暗的灯笼辟出一角光线,将那伶仃苍白的少女照得分外单薄。不过是刚入秋而已她却拥着狐裘,巴掌大的小脸只余黑白两色,黑的愈发黑,白的愈发白。   “姑娘您总算是醒了,快回去,仔细受了风寒。”青竹颤抖着嘴唇,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沈谣却兀自走到她跟前,苍白着脸,望着她:“起来,跟我回去!”   青竹却不肯走,摇了摇头,宽慰道:“奴婢说错了话自当挨罚,姑娘且回去调养好身子,奴婢待会儿就回去了。”   沈谣哪里不知这是哄骗自己的话,见她不肯起,她弯下身子,伸手去拉青竹的衣袖,这般羸弱的身子哪有力气拉扯,青竹不肯起她便用蛮力,却被青竹错估了力道她踉跄着跌倒在地,身上披着的狐裘也落在了地上。   院子里青铜鎏金的鹤喙衔了焰火,笼着少女清瘦的一抹影子,好似折断了腿的白鹤,纤细的令人不敢置信。   青竹青禾二人忙将她扶起身,少女气息单薄,眼角眉梢似乎还笼着一股死气。   “谁让你起来的?”周氏的声音自屋内传来,青竹忙又跪倒在地。   沈谣越过她径直入了屋内,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不多时沈谣便出来了,“走吧,母亲让你跟我回去。”   青竹忙朝着主屋磕了个头,“多谢夫人!”   一行人方才出了院子,蔡嬷嬷便引着大夫向周氏汇报病情。   直到听见“时日不多”这几个字,周氏方才惊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夫被吓了一跳,忙跪地道:“小人学艺不精,治不好姑娘的病,您不妨请孙神医来瞧瞧,兴许还有救。”   周氏愣住了,大夫后面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一直以来,她都觉着沈谣这病多半是装出来的,目的便是博取怜爱。   便是方才在屋子里,那丫头仍是不肯向她服软,甚至威胁她。   女儿从来不怕背上不孝之名,难道母亲也不怕落下刻薄亲女的骂名?   蔡嬷嬷听闻沈谣病情之后也是大惊,没想到六姑娘这般羸弱的身子,竟还不远千里来了青州,她心中也生了几分怜悯之心,小声问道:“夫人可要请孙神医来给姑娘瞧瞧?”   周氏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刻薄?”   蔡嬷嬷哪儿敢说实话,忙跪下道:“夫人说哪里的话,先不说别的,便是您院子里的下人哪个不夸夫人心善。”   “我当年生她时败了身子被侯爷不喜,调养了数年才又有了身子,自那时起我便不大喜欢她。我心中也明白这事儿怪不得她,可每每见到她便会想起那段以泪洗面的艰难日子,总是忍不住心中生怨。偏这丫头性子也冷,对我也不甚亲热,天长日久这心中的怨不见没得纾解,反而愈发冷淡了……”   周氏说了许多,也不指望蔡嬷嬷真与她说体己话,只是心中一时被沈谣的病情镇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最终周氏答应让人给孙神医传了消息,不过一日,孙神医便亲自来了沈府。   见到沈谣的病容,孙神医险些不敢认,两年前他将人送到沈府时,小丫头还是活蹦乱跳的,不过去了一趟京城怎就熬成了这幅行将就木的凄惨模样。   “丫头,不过两年而已,你怎么……”下面的话孙神医实在说不出口,他为沈谣把了脉,这一把便是一盏茶功夫。   以孙不弃的医术寻常病症甚至都不需要把脉,便是需要把脉也不过几息之间便能确诊病情,又何至于似今日这般诊了又诊。   沈谣收回手,淡淡道:“生死有命,师傅不必介怀。”   自上次落水之后她便屡屡感到精神疲惫,手脚有时甚至不听使唤,那时她便有了预感,自己怕是时日无多了。   孙神医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数里之外的,青州碧波之上,陆炳轩将手中的一封密信看了又看,眉头紧锁低喃道:“到底是传还是不传?”   一旁蹲着鱼汤的鱼佬瞅了一眼道:“啥事儿把你愁成这样?”   陆炳轩将信递给鱼佬,蹲在炉子旁吸了吸鼻子道:“沈家的小丫头生了重病,也不知能不能扛过这年关?大人临去时嘱托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可传信与他,以免泄露了踪迹。”   鱼佬快速扫过信笺又将信还给他,兀自笑眯眯地在鱼汤里撒上葱花。   陆炳轩等了半晌也未听得鱼佬高见,很是不乐意,不满嘟哝道:“我瞧着大人对沈六姑娘也不大上心,上回六姑娘落水,大人都不乐意下水救人……还有大人事后还敲诈了六姑娘五千两银子,这哪是对心上人该有的态度,我估摸着沈六姑娘在大人心里还没我分量重……”   他絮絮叨叨地讲述姬如渊与沈六在京城相处的点滴,越说越是笃定自家主子除了对钱是真爱,对旁人都是虚情假意。   鱼佬吸了一口鱼汤,悠悠地叹道:“当局者迷啊!年轻真好!”   “那这消息是传还是不传?”陆炳轩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简直比查案还费脑子。   一月后,青州沈宅。   星辉如银,月映轩窗,一栋红漆绿瓦绣楼屹立月下,伴着风吹叶落,似风姿绰约的美人不盛秋凉。   镂刻着缠枝如意纹的碧纱窗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一抹浅淡的影子没入轩窗,月色寂寂,了无生息。   睡梦中的沈谣呼吸微弱,安静的不像个活人,一只略显粗糙的手缓缓伸至鼻端。   “谁?”沈谣猛然惊醒,梦中有一只手紧紧地扼着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睁开眼茫然四顾,好一阵喘息方才平复了心境,正要歇下,一阵凉风透窗而来,她骤然大惊,临睡前她亲眼看着青竹关紧了轩窗。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她一时惊惶,不知自己是该装作不知道,还是喊人进来。   正犹豫间忽然听闻身后有人说道:“不是说快死了吗?我看这不好好的。”   沈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将心重新提起。   “所以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急速跳动的心口,以沈谣的聪慧也猜不出姬如渊深夜到她闺房有何目的。   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安,缓缓转过头。   迷离月色爬上青年沾满了疲惫的脸庞,素来姣好的面容竟许久未曾打理,眼下一片青黛,下颚长出了一层细密的胡渣。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他道:“垂死病中惊坐起,看来是不甘心死了。”   沈谣最讨厌别人说她垂死挣扎,姬如渊这番话好死不死地戳中她痛脚,腮帮子鼓了又鼓,终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觑了他一眼,冷笑道:“看来这些年姬大人私底下下了不少功夫,都会吟诗了!”   姬如渊眉心直跳,自他成了锦衣卫北镇抚使已有很多年不曾有人这般讽刺他没文化了,同样被戳中了痛处的姬如渊状似无意地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手用力一捏,青瓷转瞬化作齑粉,他张开手瓷粉飘散在风里,他眉梢一挑,咬牙切齿道:“你再这般说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你吟成一首悼亡诗。”   沈谣背脊一阵发寒,似乎浑身骨头发出细碎声响,转瞬便要被捏碎了。她缩了缩脖子,往床里头挪了挪,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被子里。   一阵静默之后,气氛变得很是古怪。   沈谣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再触怒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受伤了?”   “恩。”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   沈谣眼中闪过一缕精芒,淡淡道:“你若许些诊金,或许我可以帮你治伤。”   “多少?”   沈谣忙道:“五千两。”   姬如渊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不悦道:“那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呵呵,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便是人死了,钱还没花完。”沈谣深知姬如渊一毛不拔,没料到这人要钱不要命。   姬如渊同样呵呵一笑,磨着牙冷笑:“有些人她虽然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谣懒得再跟他说话,捂着被子背过身不再搭理他。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后半夜竟睡得意外的沉,连他何时走的都未觉察。   清早沈谣起床发现床头放着一沓子银票,她数了数恰好五千两,正是前次被姬如渊敲诈走的那五千两。   她不由嘴角勾起一抹笑,眼中也有了几分笑意。可以想象昨夜姬如渊将银票取出又放下时那难舍难分的模样。   大方扔下五千两银子的姬如渊此刻心如死灰,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将辛辛苦苦敲诈来的五千两银子给了那傻丫头,此刻捧着自己爱吃的蜜汁鸡腿都不香了。   他在心中思量,反正那丫头也快死了,等她死了,他再将银子取回来,也没损失什么,遂开心地啃了几口,但一想到那丫头要死了,又有几分食不知味。   姬如渊便在这反复的悲喜交加中吃完了早饭。   总之,他对这次的青州之行很是悔悟。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日看了陆炳轩捎来的密信得知沈六病重,他竟没心思再与燕王周旋,匆忙布置了假死之局,带着江小北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那日跳崖时明知是假死然而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沈谣的脸,少女微偏着头,霞光汇于鼻尖,身后川流不息的人群皆化作泡影,独她与光同在。   迫不及待到了青州,打探她的消息,站在绣楼外却有些近乡情怯。   没有人知道他将手放在她鼻端试鼻息时内心是如何的忐忑,便是少年时被北鲜军队俘获杀头之时也未曾有这般恐惧。   江小北被他安置在了药王谷,他自个儿只草草包扎了伤口再次启程赶回京城,这一路注定是腥风血雨,不知是生是死,能在临去前见她一面亦是无憾。   孙神医费尽心思为他调理了一个月这才险险拉回她一条命,待他身子好些了能行动自如后便要回药王谷,借助山中的两处天然药泉调理身子,再辅以针灸疗法,如此这般也得半年方能恢复如常。 第68章 救美   从她幼年始,师傅时时观察她病症,潜心钻研医术总想着将她治好,如今十年过去他已有了成熟的治疗方案,原是打算将她身子慢慢温养至最好状态后着手医治,哪知她去京城一年多伤了元气,此时提早施术,效果却打了折扣,再无根治的可能。   孙神医为此劳心劳神,见了她总是唉声叹气。   沈谣很是内疚,尽最大努力治自己的病。但药王谷之行周氏却是不允的,毕竟沈谣世家嫡女身份,又到了议亲的年纪传出丁点风声便会影响魏国公的声誉。药王谷在民间无论多高的声誉,在高门世家眼中也不过山野之地。   然而林家兄妹的到来帮她化解了难题。   周氏曾为林锦玉寻了门亲事,但未婚夫吕良犯了杀人罪,林家兄妹特来退婚,原本林周氏只遣了长子林泽熙前往京城退婚,谁知动身前听闻了沈家二姑娘被许为太子妃之事,林周氏忙又重新准备了贺礼,林锦瑟又在周氏面前软磨硬泡一番,得了林周氏允准一路跟着兄长到了京城,拜见过长辈后方知魏国公府人在青州老宅养病之事,姨母不在府上,两人也不好逗留。   林泽熙原打算回去,林锦瑟却不肯,只说既知晓姨母病重之事岂能不亲自探望,未免显得林氏刻薄寡思了些。   去青州路途遥远,林泽熙不肯去,一路上林锦瑟却拿话哄他。   林锦瑟扬唇问道:“二表姐生得如何?”   沈慧是未来的太子妃,林泽熙自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忙端正了神色道:“自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林锦瑟挑了挑眉道:“若说二表姐是花中牡丹,人间绝色,那么六表妹就是月中姮娥,仙界姑射。”   林泽熙张大了嘴巴,惊叹道:“那得美成什么样?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你莫不是唬我陪你去青州?”   林锦瑟白了他一眼,嘟嘴道:“你爱去不去。”   林泽熙好美色,见了美人便挪不动腿,更何况是沈谣那般清丽绝俗的病西施。林锦瑟早就摸透了他心思,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往青州赶,临到青州地界他却不直接入府反倒寻了处客栈竟自己一顿收拾,打扮得宜之后方才动身前往青州府。   林氏接了两人拜帖很是欣喜,早出了二门迎接,见到兄妹二人倍感亲切,成日冰冷的一张脸终于有了温度,入内院的这一路对二人嘘寒问暖,比之亲生女儿还要亲,林锦瑟瞧见林氏身后仆妇成群,衣饰华丽并无半分落败的样子心中挂着的忧虑终是落下了,只要姨母不失势,她便能靠着姨母嫁入官家。   一行人行至中庭,林泽熙不经意抬眸,忽睹一女子雪衣素裳,映窗而立,心中怦怦直跳。   林锦瑟最先发觉自家兄长的异常,偏头瞧去见一素衣女子缓步而来,罗衣从风,长袖交横,微微屈膝施礼,盈盈姿态不盛姌袅。   少女飞雪长衣,腰如束素,簪花半鬓,丽眉连娟,皓齿朱唇,似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雪里来。   盈盈水眸不经意的一瞥,却似一道儿闪电瞬间摄去他了的心魂。   林泽熙在这一瞬间终于明白了何为美人,他觉得自己一生怕是都难以从这一汪剪水双瞳中脱身。   如此直白大胆地注视便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沈谣蹙了蹙眉,不愿与他二人接触,只淡淡道:“母亲这里有客,女儿稍后再来。”   林氏也不爱看女儿的臭脸,挥了挥手便让她下去了。   林泽熙自幼跟着父亲在外行商,早混成了人精儿,一打眼便知这位小表妹不讨姨母的欢心,趁着林锦瑟与姨母说话的当儿对自己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小厮又回来了,林泽熙偷偷溜出屋子,小厮忙将自己打探出来的消息告知了主子。   林泽熙听闻事情始末,对小表妹很是心疼,入了屋后绞尽脑汁讨周氏开心,时不时将话题引至沈谣身上,果然在周氏说出沈谣之请后,林泽熙在旁一阵游说周氏隐隐有松口之意,他不停向身旁的妹妹使眼色,林锦瑟却装作看不见。   待二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林泽熙不由埋怨道:“我方才不停朝你使眼色,你怎么不回应?”   林锦瑟不搭理他,兀自整理首饰。   “你再不说话我明儿就走了。”林泽熙对这个妹妹很是没辙,她生得貌美嘴巴又甜,很得父母宠爱,便是他这个哥哥说的话也时常不听。   林锦瑟白了他一眼:“你舍得吗?”   林泽熙回想起沈谣弱不胜衣的羸弱模样,心中很是怜惜,瘪了瘪嘴却无法反驳。   林锦瑟轻笑道:“我就是看见了又能如何,即便你卖了六表妹的好,她也不会看上你,退一万步讲,就算看上你了,姨父姨母也不会同意魏国公府的嫡女嫁与商户。”   “唉——”林泽熙顿时歇了气,不由埋怨道:“那你让我来做什么?”   原本见不到也就罢了,如今见到了真人教他如何放得下,不如不遇倾城色!   见哥哥很是气馁,林锦瑟眼波微动,嘴角噙着一抹讥笑:“也不是没有机会,事在人为,徐徐图之便是,莫急!”   妹妹比自己聪明,素来有成算,有她帮衬说不定真能成。想到此,林泽熙喜不自胜,不禁对妹妹一阵恭维。   沈谣坐于铜镜前,任由青禾为自己梳妆。   “姑娘,表少爷又送了东西给您,那小厮将东西一放便跑了。”青竹将一个蜀锦牙签的紫檀木盒子呈上来。   沈谣连看的心思都没有,淡淡扫了一眼道:“还回去。”   “姑娘不打开看看吗?”青禾年岁小,性子活泼,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自表少爷来了青州,时不时便会赠沈谣一些礼物,非精即贵,俱是稀罕物,也难怪丫头们好奇。   沈谣翻了一页书,淡淡一瞥:“你想看便看吧。”   青禾打开盒子,小心揭起吴棉,见盒中躺着一和田玉雕的荷花簪子,荷叶舒展,脉络清晰,两叶之间一支菡萏娇艳欲滴。   这簪子无论是工艺还是玉质皆属上乘,但这对沈谣来说并不算什么。   “咦,这里似乎有,好像是个怜字。”   沈谣倏地一怔,放下手中的书从青禾手中接过来仔细瞧了瞧,果然在荷叶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怜字。   他记得哥哥沈翀随身带着的一只玉蝉上同样刻着一个怜字,有次她与哥哥下棋她赢了他,她随口讨要沈翀身上的玉蝉,沈翀却不肯给说是别的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个玉蝉不行。   “听父亲说我幼年曾走失,后来被一高僧所救,这玉蝉便是高僧赠予。父亲曾叮嘱玉蝉不离身,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她记得沈翀当时是这般说的。   难不成这只玉蝉也出自高僧之手?   青禾有些摸不准沈谣的心思,迟疑道:“这东西要还回去吗?”   沈谣摇了摇头,沉吟道:“去打听打听表少爷的簪子是打哪儿来的?”   青禾几乎没有费什么心思便从林泽熙的小厮口中得知了簪子的由来,得知沈谣收了玉簪,林泽熙更是高兴的一晚睡不着觉,只以为自己的诚心打动了小表妹。   簪子的由来并没有多么传奇,是从林家经营的当铺里收来的。   “谁让你说是当铺收来的?你就不能说是我花重金请名师打造?你这蠢笨的奴才我要你何用?”林泽熙拎起桌上的书摔在小厮的头上,扔完还觉得气闷得很,又拿起画瓶里的卷轴追着满屋子打。   主仆二人显然是厮打惯了,小厮一边跑一边讨饶,直打的林泽熙气喘吁吁打不动了方才停下。   小厮忙奉上一盏新茶,林泽熙呷了一口,方才眯着眼道:“我让你安排的事儿可都安排妥当了?”   “少爷只管放心,已安排得妥妥的。”   林泽熙点点头,满意地盘算起自己的计划,脑海中想象着冷若冰雪的小表妹泪水涟涟扑向自己怀中的景象,越想越是得意。   翌日,青竹等人早早为沈谣梳洗打扮,门房早套好了马车在外等着。见到马车旁等着的林泽熙,沈谣愣了愣,福身施了一礼。   “姨母担心表妹安危,便嘱托我送你过去。”林泽熙殷勤地从青禾手上接过箱笼,细心地放入马车。   沈谣本要拒绝,但说服母亲同意她入药王谷治病这事全是林泽熙的功劳,她不好过河拆桥,同样不想节外生枝,话到了嘴边却改了口:“有劳表兄。”   在京城住了这许久,她已渐渐明白说话将话说得委婉,甚至能从旁人的表情中知晓对方想听到怎样的话,但很多时候她并不想这样。   这便是委曲求全,便是成长的代价。   去药王谷的路并不远,距离青州府三十多里路,只是山路颇多,行路有些艰难。   越往山里走,路途愈是颠簸,也愈发的冷。沈谣特意穿了厚衣,连冬日的狐裘也备上了,青竹为沈谣理了理衣袖,有些惆怅道:“今年冬日似乎来的早些,山中也忒冷了些,姑娘这次可得好好养病,再不能乱跑了。”   从前住在药王谷,除了上门求诊的病患,多数时候需要大夫外出看诊,尽管沈谣身子弱,孙神医却并未嫌她累赘,时常带她外出行医。   两人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不是青竹眼疾手快,沈谣的额头就要撞在车壁上了。   马车外,响起了兵戈之声。   “你们是何人?车中坐的是官家人,快些让开!”林泽熙的声音很是镇定,让青竹等人稍稍安了心。   将车帘掀开一层缝儿,沈谣注意到车子外面出现了十几个手持大刀的匪徒,其中一络腮胡子的男子挥刀喊道:“我管你们是谁,凡是从邯山过就得留下买路钱!既然是官府中人钱财肯定不少,大伙儿给我上!”   “快!快拦住他们!”林泽熙指挥护卫上前拦阻,自个儿则快速催马至车厢旁,柔声道:“表妹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青禾缩了缩脖子道:“没想到表少爷这般勇武!”   “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钱财都是身外物,保住性命要紧。”沈谣吩咐青竹与匪徒谈判,并协助林泽熙对付匪徒。   青竹将她的话转述给匪徒,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听到青竹的话,不少人吹起了哨子,哄笑出声。   络腮胡子闻言,冷冷一笑道:“好说,叫车里的人出来,这马车也得留下!”   青竹抽出护卫的刀,挡在马车前道:“这不行,车里是病人,没了马车怎么走,况且这天寒地冻的不是要我们的命幺!”   络腮胡子看了林泽熙一眼,冷笑道:“由不得你,大伙跟我上!”   沈谣朝外面喊了几声将青竹叫到了跟前,附耳低语了几句,青竹眸子一亮,随即点头出去了。   马车外两方人马已交手,沈府的护卫虽然身手不错,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很快便被撂倒,便是青竹也被抓了起来。   只余林泽熙带着的几名随扈拼死抵抗,林泽熙持刀护在车前,扬声道:“你们别过来,否则我不便不客气了!”说罢,他快速坐上车夫的位置,拉起缰绳道:“表妹,别怕,我一定会带你逃出去的!驾!”说着便掀开车帘伸手拉沈谣的胳膊,摸着一只纤细的手腕便用力一扯将人拉上了马背,护在身前,对着身侧的护卫道:“快,掩护我冲出去!”   劫匪们似乎都忙着搜寻钱财,只三两人追赶林泽熙,且他的护卫武功很是厉害,劫匪们根本不是对手,很快他们便甩脱了劫匪。   两人在山道上奔驰了许久,林泽熙察觉到怀中少女瑟瑟发抖,不由拢紧了手臂,将怀中少女裹在怀中,触及到少女柔软的身子,林泽熙心口一阵怦怦跳动。   “表妹,眼下安全了,你没事儿吧!”林泽熙翻身下马,伸手扶马上的少女,却在触及对方面容时一愣,大惊道:“怎么是你?表妹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留言讨论剧情哈(#^.^#) 第69章 嫉恨   马上的青禾被吓抖成一团,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表少爷扯了腕子拉上了马背,加上一路上太害怕了,一直未得机会解释。   “我、我……姑娘怎么办?”青禾吓得哭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林泽熙看了她一眼,懊恼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快速地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又朝着来路狂奔,只余青禾一个人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哭:“等等我啊表少爷,奴婢一个在这里害怕……”   快速奔向匪群的林泽熙,甩着马鞭大喊:“表妹我来救你了!”   然而,等他冲入匪群之后才发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原本威风凛凛的大胡子此刻鹌鹑一样缩在地上不敢动,他身后蹲了一群匪徒各个抱头蹲在地上像一只只小鸡仔般无助又可怜。   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小表妹言笑晏晏地站在一面容俊朗的锦衣公子身侧,见了他只冷冷一笑:“表少爷演的一出好戏!”   林泽熙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再一看大胡子,后者则缩了缩脑袋不敢看他的目光。   “表妹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还想装糊涂。   青竹踹了大胡子一脚,扬了扬下巴道:“还装,你的同伙都招了!”   “招、招了?招了什么,表妹你要相信我,他们肯定是见事情败露胡乱攀扯,这事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真的!”   林泽熙往前一扑,“表妹!你听我说!”   锦衣公子拦在沈谣跟前,林泽熙这一扑恰好扑到来人脚下,只听那锦衣公子淡淡道:“怎么,你是打算让我将人交到知府手上?”   林泽熙仰头仔细一瞧,只觉此人眼熟非常,忽而福至心灵,哭道:“世子……表兄,我、我只是一时糊涂,这才想了英雄救美这招,求世子饶了我这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英雄救美?就凭你?”沈翀面容平静,嘴角还带着笑,只是周身的气场却变了,仿佛是寒冬腊月,飞雪连天,哈出一口气便能将人冻住。   “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我真的知错了!”林泽熙缩着身子不敢接腔,这事儿是他理亏,对方又身份显赫,平日里再是无法无天也不敢得罪权贵。   沈谣道:“青禾呢?”   “她应该还在前边的山路上,我这就将人带回来。”林泽熙灵机一动,从地上爬起来。   “站住!”沈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只微微用力,山间响起了杀猪般的嚎叫,鸟雀纷纷惊起,林泽熙的手掌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弧度,护着手腕跪在地上。   林泽熙的那些护卫各个胆战心惊,上前护着他,却也不敢对沈翀怎样。   沈谣冷冷撇他一眼道:“还不快滚!”   林泽熙再是迟钝也看出沈谣有意放过他,心中一时喜一时酸,在随从的搀扶下踉踉跄跄上了马。   临行时趴在马背上眼含热泪地一望叫沈翀有些后悔轻易放过了他。   沈翀回首静静看了看眼前的少女,眉眼依旧,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迟疑道:“你似乎变了许多。”   经历一番生死,她从懵懂无知渐渐通晓人□□理,想到这一年来的无妄之灾或许只因她不知变通,尤其看到青竹跪在寒夜中祈求一位母亲拯救自己的亲生女儿时,她突然间就顿悟了,她与母亲之间的嫌隙不全是母亲的冷漠,更多的是她的冷淡不作为,才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   母亲待庶出的沈媺尚且比她亲厚,这无疑归功于沈媺善于揣度母亲的心思,肯花费功夫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好,她愿意讨好母亲,而此前沈谣从未在此花过心思。   也许这便是成人世界的规矩,棱角分明的人总要摔得头破血流才懂规矩,才会知世故,才会成熟。   成人的世界即便是亲情也是建立在世故的基础上的。   沈谣望了他一眼,忽而有些心酸,皱皱鼻子,“我只是长大了而已。”   “真不希望你长大。”沈翀的手轻轻拂了拂少女的头发,两只手落在她的肩头,迫使少女清凌凌的眸子对上自己的眼睛,他温柔地看着她,轻轻道:“成人的世界规矩很多,但懂规矩并非是让你学的世故,而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得体。见过风雪依旧向暖。”   沈翀的话仿佛一道儿清泉渐渐汇入心田,缓缓洗涤她被世俗逐渐侵蚀的内心,这几个月来她缠绵病榻,时常胡思乱想,她回顾往昔,自己不得父母宠爱,又无至交好友,实在是可悲可怜,她深知自己该做出改变,却又不想去讨好任何一个人,不断地焦虑让她病情反复,师傅看出她有心事,却不知从何处开解。   而兄长却能在见面的第一时间看出她的挣扎无助,她何其有幸身边有这么一位知己。   药王谷的两处药泉一寒一热,俱是疗效惊人。药泉边上生长着一丛丛茂盛的植物,都是世所罕见的奇药,且对人大有裨益。   热池,泉水清澈甘冽,成日里冒着热气,平日里师兄弟有谁头疼脑热无须吃药,只在这池子里泡一泡病立马就好了。   寒池,常年都是冰的,三伏天也照样结冰。人在池中并不觉得冰寒刺骨,寻常人若常年浸泡泉水可强身健体,习武之人泡之可通筋活血,武学造诣更是一日千里。   将沈谣送至药王谷,沈翀便离开了。他还有要事要办,之所以跋山涉水至青州是听说了沈谣病重之事,再有便是沈慧被封为太子妃之事。   沈家女得以取代秦氏成为太子妃,多数沈家人只知欢喜,自觉沈家高人一等已越过秦氏成为了帝王之下第一世家,但掩藏在荣宠之下的危机并不能瞒过所有人,比如沈氏宗族的老人精。   现如今沈家族长乃是沈翀的伯祖父,人老成精,曾在两月前便直言沈氏危矣!   对于此次会面他不得不重视,魏国公府虽是沈家嫡枝,权势最盛,但青州沈氏枝派繁多,历六朝至极盛,辉耀青史者茂郁如林,贤臣名士摩肩接踵,冠赏不觉,一个魏国公府并不能让整个宗族为之折腰。   回到沈府,他更衣洗漱后向周氏请安。   周氏对他并不热络,她是继室,虽有嫡母之名,却被魏国公严令不得插手世子之事,因而她心底对沈翀颇多怨言。   只客套几句,沈翀便要告辞,临出门却撞上匆匆而来的林锦瑟。   “见过表兄。”林锦瑟心中很是忐忑,她在京城   胆大妄为做下糊涂事曾担心许久,谁知世子表兄竟未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全了她的颜面,她羞愧之余对世子光风霁月的为人更是心折。   此番千里迢迢来寻姨母便是抱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见了沈翀这样的又如何能将凡夫俗子看入眼中。   沈翀未到青州便得知了林氏兄妹在此,他打量少女精致的妆容,面上挂着温润的笑,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少女落在肩头的一缕碎发轻轻理了理。   林锦瑟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杏眼圆睁却又不知该看往哪里,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地绞着,脸上快速飞起一片红霞。   那张清隽的脸越来越近,却在温热鼻息扑上脸颊的瞬间冻住。   “离开沈府,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团花纹暗纹衣袖擦过她的脸颊似乎是刮掉了一层皮,那一抹嫣红未及绽放便凋零。   林锦瑟怔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袖中修剪得体的指甲“嘣”地一声断了,钻心的疼痛令她姣好的面庞几近扭曲。   “兄长呢?”心中羞怒几欲将她吞噬,她必须要发泄出来。   婢女环儿低垂着头,小声道:“少爷自回来便没有出去,应还在前院。”   “没吃饭么!?”林锦瑟一巴掌挥在婢女脸上,断裂的指甲在少女娇嫩的脸庞落下一道儿血痕,血珠子立时冒了出来,环儿吓得惊呼一声,捂着脸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婢该死!”   府中路过的嬷嬷听见声响,探头望来时林锦瑟正扶着婢女的手臂怜惜道:“快起来,我又没有怪你,你扇自个儿嘴巴作甚,快将我平日用的雪肌霜给环儿敷上,可别落下疤。”   嬷嬷只道:“表姑娘真是心善,日后不知是谁这般好福气能娶到这么贤惠良善的媳妇。”   “嬷嬷莫打趣我。”林锦瑟羞答答地转身翘起的嘴角一瞬间拉下,落在环儿胳膊上的手却用了十分力气,掐的小丫鬟僵直了脊背。   林锦瑟甫一进门便嗅到了一股膏药味,正骨的大夫正仔细为林泽熙手腕上药。   “怎么伤的?你不是送六表妹去药王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以她对哥哥的了解,这厮定是要赖在药王谷几日才肯回来。   林泽熙瞪了妹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忍着怒气,直到林泽熙的小厮将大夫送出去,林锦瑟遣走侍从,上前看了看他的手腕,手指触到一圈青紫,林泽熙躲了躲,她却陡然用力握了握,林泽熙一阵嚎叫,看到旁人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她才感觉好受了些。   “你干嘛?”触及林锦瑟阴郁的眸子,林泽熙心头一跳,小心护着手腕躲得远远的,他这个妹妹坏心眼太多,他吃了太多亏,对她总是又爱又怕。   “你凶我!”林锦瑟小嘴一瘪,眼泪竟然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看得人心疼不已。   但林泽熙太了解她了,不仅没有上前哄她,反而躲得更远了。   “我没有凶你!好啦,你有什么要求提就是!”   林锦瑟顿时收了眼泪,眯了眯眼,冷笑道:“你只管照我说的做,这次保准办成!”   “你可别再动歪心思了,我只是有些喜欢小表妹,并不想害她。”林泽熙回想起白日里沈翀笑着捏断他手腕子的狠劲儿,忍不住身子发憷。   “你放心,她是我表妹,我又怎么会害她呢!”   林锦瑟冷笑,想叫她滚,没那么容易。   每年十月十二日至十四日,沈氏宗族合祭三日,远在京城的二叔三叔带着子孙姗姗来迟,魏国公沈翕位高权重轻易不能离京,便由沈翀代劳,大房次子沈谚跟着二叔一道儿来。   赶在祭祖的前两日到达青州沈府,许久不见儿子的周氏喜不自胜,在门房处守了大半日见到沈谣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沈氏宗祠位于青州青阳县背山面水,背靠蝙蝠形青山龙脉,面朝四案笔架峰,前面一泓溪塘口,形如砚池,聚水藏风,谓之“风水池”,按照风水上的说法,塘似砚池,子孙及第。祠堂筑基于浮罗山山脚下,台基一进高于一进,寓意“步步高升”。   祠堂高耸郁云烟,松柏苍苍不记年。整个宗祠分为三重,第一进为仪门,第二进为大堂,第三进为寝殿。叙伦堂为“一本堂”,奉祀始祖,柑祀二世至六世祖先,乃沈氏“共祖”,永祀不祧。始祖以下五世考妣神主供奉寝室正中,永远不迁。六世之下文武仕宦、甲第科贡、仁贤盛德等门祖,以其爵德兼隆,光前裕后,神主拊享中龛左右[1],永远不祧。   叙伦堂左右为昭穆室,凡输金急公、建修柯墓、裹粮效力等于族人有功者也可立于昭穆室供奉拊祭,永远不祧。   祭祖的仪式肃穆而冗长,沈翀作为这一代的领头人自是站在前面的,且祭祖的许多流程都少不得他。沈氏人丁兴旺,虽有不少远在外地,路途太远无法赶回,但来此的人也不少,将内外堂厅廊檐挤得满满的。   之后是合欢宴,祭毕执事者依尊卑行辈参与会饮,院中早已备下数百张席面,男女老少聚在一处。沈氏人丁兴旺,子孙繁多,平时有口角纷争者,此际争辩皆以不敬斥之。   沈谣现下所居处为宝纶阁东厢,宝纶阁是客馆,前面是一重宽敞的天井庭院,院中有两株水桶粗的桂花树,墙角植了几株百年腊梅,这时节虬劲枝干上已冒出嫩黄的花骨朵。   祭祖前一日她随哥哥到了宗祠,同行的还有二叔三叔一家子,周氏并未同行,沈谚便交托给她代管,祭仪结束后沈谣便遣人去寻沈谚,哥哥应酬多,自是看顾不得。   “姑娘七少爷突然肚子疼,您快去看看吧!”穗儿急匆匆跑来,满脸的心慌无措。   “带我去看看。”沈谣看了看她身后并没有见到青竹,看来两人是跑岔了路。   穗儿是周氏跟前的丫头,是朱嬷嬷的女儿,朱嬷嬷被处置后,周氏心中有愧便提拔穗儿做了大丫头,她与她母亲一样精明能干,深得周氏信任。   穿过东西庑廊及天井,过了享堂,人渐渐多了起来。穗儿带沈谣寻了僻静的路,在小天井过道处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她停下脚步细听,却被穗儿打断,“姑娘咱们还是快些去看看,万一七少爷有个好歹……”   沈谣脚步一抬却转过了垂花门,院内一道儿人影快速钻入旁边的廊道跑远了,但他身上穿的却是家丁衣饰。   她没有追的打算,正欲走却又听到了奇怪声响,顺着声音寻到一处梧桐树后,却见树后藏着一人,身上被五花大绑,嘴上却未塞布团。   “你是哑巴?”沈谣从袖中摸出一把精巧的小刀割开了小丫头的绳子。   她方才听到的奇怪声响应该就是这个小丫头发出来的,只是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还有人寻事,难不成是混入了歹徒?   小丫头生得有些丑,脸盘大,眉毛粗,嘴巴小,很是不协调,左脸颊甚至有一块儿核桃大小的青斑,这样的相貌总不能是见色起意。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沈谣话问出口才记起丑丫头不会说话。   丑丫头甩掉了身上的绳索跪下给她磕了头,站起身手舞足蹈地不停比划,奈何沈谣长这么大从未与哑巴交流过,并不能看懂她说了什么,一旁的穗儿不停地催促,沈谣便让丑丫头跟着自己。   “姑娘怎么能让如此粗鄙的丫头跟着您,万一她是歹人可如何是好,不如将她绑上留在这儿,让青禾妹妹叫管事来处置。”   穗儿不知是不是急得狠了,对沈谣说话有些逾越。   “你怎么说话的,我家姑娘做什么还需要你安排吗?”今日人多眼杂,青竹姐姐又不在身边,青禾并不敢离开沈谣身则。   穗儿忙认错,“都是奴婢太过心急,奴婢离开时七少爷疼的满头是汗,万一是中了毒……”   “你跟着我,咱们走。”沈谣依旧让丑丫头跟着自己,但丑丫头却不愿意,她甚至扯着沈谣的衣袖,将她往别处拉。   青禾与穗儿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丑丫头拉开,她仍旧不停地比划着,口中呀呀不知说些什么。   出于无奈她将丑丫头留在了原地,谁知丑丫头一跺脚扭头自个儿跑了。   穗儿带着她七拐八绕,路径越来越偏,沈谣不由蹙眉道:“谚儿不该在大堂么,怎么你带的路如此偏僻?”   “祭仪结束后,六少爷便与旁支的几个小辈玩在了一处,那几个孩子都是在青州长大的,带着六少爷在宗祠里到处乱跑,这地方也是小少爷们带着来的。”   沈谣淡淡道:“如此复杂的路径难得你记得如此清楚。”   穗儿一时听不出六姑娘是夸赞还是讽刺,尴尬地一笑道:“奴婢也不知怎的天生就善于记路。”   “那还有多远?”   穗儿指着前面道,转过这个廊道,再穿过一道儿院子便是了。   “欸,我的药箱是不是没带?”沈谣见青禾手上空空,不由斥责道:“你怎么不带药箱?”   青禾微怔,旋即焦急道:“那怎么办,奴婢这就回去拿。”   沈谣道:“你认得路吗?”   “奴婢头次来宗祠,并不记得来时的路。”   沈谣看向穗儿,焦急道:“穗儿你记性好快些去我屋里将桌上的药匣子拿来,我自个儿去找谚儿。”   “那可怎么成?”穗儿的声音陡然拔高,意识到自己的异常,她忙道:“快到了,要不您先去看看少爷?”   “没有药匣子看了也不顶事儿,你先去回去拿,免得耽搁了时间。”   穗儿见说不动沈谣,只得讷讷道:“那好……谁,谁在那边?”   沈谣下意识转头,只来得及看见青禾歪倒的身影,后颈一痛便晕了过去。   穗儿伙同一男子将沈谣抬入了前边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内,将沈谣放在了床上。   “要不要将人叫醒?”男子问道。   “她有心疾,若是受不住中途受了惊吓死了便麻烦了。”穗儿看了一眼屋中圈椅上仰着头呼呼大睡的人,对身旁男子道:“快去将你家主子叫醒。”   “真的不用药吗?”   穗儿嗤笑一声:“用不着,以六姑娘的美貌世上有几个男子能不动心的,况且下了药难免会留下把柄。”   林泽熙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隐约见到一道儿身影出了门,随即便听到了落锁的声音,他酒醉的厉害,只觉得困并未放在心上。   蹒跚了几步摸到了一张床,林泽熙抬脚便翻上床,迷迷瞪瞪似乎压着了什么东西,用力推了几下推不动,他勉强睁开眼凑到跟前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床上躺的是谁,酒顿时醒了一半,六表妹怎么会在他的床上?   “表妹!表妹……”林泽熙摇了一会儿仍不见她醒,便将手压在了沈谣的人中处,入目是少女如画眉眼,手下是少女细腻瓷白的肌肤,他有些心猿意马,一瞬间心中过了千百心思,最终咬了咬牙狠狠掐了下沈谣的人中。   睁开眼见到林泽熙沈谣惊了惊,冷冷道:“你做什么,还不让开!”   林泽熙连滚带爬的下了床,慌忙摆手道:“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吃醉了酒在这里休息,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谣:“……”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部分是根据《新安柯氏宗谱》改编。 第70章 大火   相比于林泽熙的一问三不知,她知道的或许更多一些,只是她没有想到林泽熙这样的好色纨绔竟然是柳下惠,这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坐起身仍能感觉到后脑勺隐隐作痛,观察了四周的环境,她确定这只是一处临时休息的耳房,并不是寝室,身下坐着的拔步床并不宽敞,这也是林泽熙倒床后使劲儿推沈谣的原因。   林泽熙拉了拉门,朝外面喊了几声,门是锁着的,外面也没有人。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今日本是沈家人祭祖,林泽熙一个外人怎么会出现在沈家宗祠。   林泽熙靠坐在圈椅上,上下眼皮不时挨在一起,显然是困倦得厉害,沈谣说的话他压根儿就没听见,直到沈谣从腰间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在林泽熙身上扎了几处他忽然一个哆嗦就睁开了眼睛。   沈谣再次质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别、别过来,我说我都说。 ”林熙躲得远远远的,抱着床柱道:“我家是做生意的,人际交往最是重要,沈家百年望族无论是官商皆有门路,我是求了姨母才来的。”   “林锦瑟来青州有何目的?”   “她跟我说是探望姨母病情,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林泽熙躲在床柱后面不敢伸头。   “还不说实话!?”沈谣捏着银针就追了过来。   “哎哟妈呀,你放过我吧,我自小就晕针!啊——救命!”林泽熙抱着脑子瑟瑟发抖,额上冷汗冒了一层,实在不像是撒谎。   沈谣再次打量房间寻思出去的法子,忽然鼻端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烟味越来越重,顺着门窗的缝隙溢入。   着火了,她被困在这里,若是出不去就只能被活活烧死。   沈谣快速走到床边撕下一段段床幔塞到门缝处、窗缝处,防止更多的烟火进来。   “还不快帮忙!等火烧起来了你我都得死!”   “哪儿来的大火,难不成有人要活活烧死我们,救命啊……”林泽熙扯着嗓子拼命地喊,不停地拍打着门。   掏出帕子,沈谣拎起桌上的茶壶浇在上面,掩住口鼻。做完这一切,沈谣拖了一一张椅子静静看着门一点点被火焰吞噬,火越烧越旺,林泽熙吓得到处躲,却发觉自己避无可避,他只能跪在地上不停向苍天磕头。   木头被烧着后发出噼啪声响,烟熏的她睁不开眼,火炙烤得她浑身发烫,顾不得其他,她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拎起椅子朝着门框砸去,一下两下,门也只是晃了晃即便火舌吞噬却未有倾倒的趋势,她却早已精疲力尽,围在脸上的湿帕子也早已干透,她甚至嗅到了自己头发被大火烧着的糊臭味。   黑烟弥天,沈谣忍不住咳嗽起来,她的眼睛干涩得厉害,必须马上出去,挣扎着站起身,预备做鱼死网破的挣扎。   正要跑,忽然身子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手臂压在了一块儿烧着的家具上,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她连忙爬起身,回过头却见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已成了火海,一截断掉的梁木砸在了林泽熙的身上,他此刻脸上眼泪鼻滴混着烟火哭丧着哀嚎不停,整个人活像个猴子,然而沈谣却笑不出来。   她顾不得烫伤使了浑身的劲儿想要把压在林泽熙腿上的梁柱抬起来,但她素来羸弱的身子又有几分力气,方才的一番挣扎已然没了力气。   泪水不决流出眼眶,她长这么大林泽熙是第一个肯为她舍命之人,她心中有了触动,胸口涨涨的,干涩的眼眶头次抑制不住泪水。   “欸,你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了!呜呜……其实我也好想哭,痛死我了!”林泽熙一边喊疼一边抹眼泪。   沈谣将水壶中所有的水都浇在了梁柱上,然而杯水车薪,肉被烧焦的味道充斥鼻端。   这间屋子根本就称不了多久,马上就要塌了,她已然绝望,坐在林泽熙身旁苟延残喘。   林泽熙的哭嚎声渐渐小了,他伸手扯了扯沈谣的胳膊,小声道:“如果、如果你能活着出去,请你看在我为你舍命的份儿上不要追查今日之事,答应我好吗?”   他并不是真的傻,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那是他的亲妹妹,他又能如何?   “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沈谣听到了呼喊声,那是她熟悉的声音。   然而林泽熙却不肯罢休,他一把抓住沈谣的手用力握紧,陡然拔高了声音:“求你……”   “好,我答应!”   话音甫落,握着沈谣的手便松开了。   “啪!”地一声响,被大火烧得只剩下轮廓的门倒下了,就倒在沈谣的前面,火舌甚至舔上了她的裙摆。   “娓娓!你在哪里?娓娓……”沈翀的嗓音沙哑,透着几分歇斯底里。   “我在这儿。”   微弱的呼喊仿若天籁之音,沈翀很快找到了沈谣,他脱下身上被湿漉漉的披风盖在沈谣身上压灭她裙摆上的火焰,抱着沈谣快速冲出了火场。   “咳咳……表哥还在里面,救他!”沈谣呼吸到新鲜空气后一阵咳嗽,待她直起腰身才发觉外面已是火光一片,如红霞般照亮了半面天空。   大火是从南面烧起来的,从倒座房烧到了享堂。   沈翀皱了皱眉,打算再次冲入火场救人去被后面追来的沈书阻止了。   “让我去,主子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做。”说罢,沈书冲进了火场,很快便将林泽熙背了出来。   沈谣摸了摸他的鼻息,人还活着只是脉象微弱,伤的极重,必须要尽快治疗。   将沈谣交给青竹、沈书之后,他便再次组织大伙灭火。   先前沈谣被困的地方离享堂极近,那里是盛放祖宗牌位的地方,此刻已渐渐被火舌逼近。   冬日的风又干又烈,风势瞬间便撩起数仗高的大火。浓烟滚滚,仿佛业火地狱,到处都是惊惧哭喊声。家仆被组织起来灭火,宗祠每间院子里都放着六口大水缸,此刻缸里的水将尽,大火却没有灭的意思。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沈恒对不住你们……”几位耄耋之年的太公,拄着拐棍不断地嚎哭,尤其族长老泪纵横,若不是有家人拦着,此刻已冲入了叙伦堂。   大火连成一片,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通明着,天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此刻,享堂外跪了一地的沈氏子孙,各个如丧考妣。   天意吗?真的是天要亡我沈家!   来青州的第二日他便拜访了族中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试图说服他们支持魏国公府长女嫁入东宫为妃,几日来费尽口舌,陈述利弊,又驱之以利,才渐渐说动了族老,没承想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偏偏又是在这一天。   族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沈翀,双唇抖动嗫嚅道:“天意啊!天意!这是上天的示警!”   沈翀扬起脸,望着翻滚的黑云,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忽而有水滴落在眸中、落在脸上,他摸了一把脸,听到有人大呼道:“下雨了,下雨了,有救了!”   雨势渐渐大了些,沈谣被火苗舔得发烫的脸渐渐凉了下去,青竹早给她披上了干净的披风,不过是片刻便湿透了。原本在大雨中手舞足蹈的族人纷纷寻找避雨的地方。   雨水落入炙烤的烈火中升腾起一层水雾,那带着火温的青烟,在大雨里,袅袅着升腾,许久不见消散。   族长沈恒等不得大火完全熄灭领着族人冲入叙伦堂抢救祖宗牌位,那些被大火舔舐过的牌位黑乎乎的,但多数完好无损,这得益于沈家的底蕴,祖宗牌位所用木材皆特殊处理过不惧大火。   “姑娘,六少爷不见了!奴婢到处找也找不到小少爷……”沈谚的奶娘哭嚎着跪在了沈谣的脚边,她深知如果七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她怕是活不成了。   这样大的一场火成人尚且无力招架,更何况是七八岁的孩子。沈谣快速为林泽熙看了药方子,让懂医术的青竹处理伤口,她自己则带着仆从四处搜寻沈谚,如沈谚这般身份的孩童身边至少会跟着四名仆从照看,四个大人怎会看丢一个孩子?   “奴婢们一直跟着七少爷,后来几个与七少爷年岁相当的哥儿同他一起捉迷藏,少爷不让奴婢们跟着,奴婢也只能远远瞧着,谁知后面着火了,奴婢到处找七少爷却怎么也找不到……少爷是在戏台附近失踪的……”   戏台!沈谣感觉心跳快了许多,有些隐隐的喘不上气来,青竹见状忙为她递上药瓶,吃了一颗药她才感觉好了许多。   宗祠内的戏台子就搭在门楼后面,大火正是从这里烧起来的,此刻大火已熄灭,烧焦的断壁残垣上冒着一缕缕白烟。   此处地方开阔,可容纳五六百人同时观戏。原本的戏台子已坍塌,寻找起来很是艰难,所有人都在呼喊着“七少爷”,如果他还醒着定然是能够听到,可是此刻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有仆人从断壁残垣中拉出了几具尸体,死状极其惨烈,有甚者已被烧成了焦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被烧焦的糊臭味,让人抑制不住地想要呕吐。   一具尸体被人抬着从沈谣身旁经过,她匆匆瞥了一眼,忙将人叫住。   尸体身上只有轻微的烧伤痕迹,是以她第一眼认出了尸体的主人,正是不久前她碰到的那个哑巴婢女,出于警觉她仔细观察了尸身,在少女的脖颈处发现了掐痕,很显然她是被人掐死的,并非死于大火。   沈谣忙叫来信得过的下人看好尸体,又命人向沈翀报信,她直觉这场大火不见得。   “啊!这里有一具孩童的尸体!”   有丫鬟大叫出声,惊动了沈谣,她心头一紧,快步走向那具尸体,孩子死状相当凄惨,整个人呈焦炭状,根本无法辨认面目,便是她一时也无法认出死者到底是不是沈谚。   “尸体在哪儿发现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改了文案,有没有哪个小可爱帮忙指点下,哪个文案好,我把原文案的第二个删了,有想法的留言告诉哈,谢谢啦 第71章 阴谋   沈谣声音颤抖,强作镇定,在青竹的搀扶下走向丫鬟所指的地方,在黑灰中扒拉半晌找出了一块儿玉佩,顾不得脏,她将玉佩在身上擦了擦,露出玉佩的真容,这玉佩虽然玉质上乘,但雕工并不好,以沈谣的身份断然不会佩戴这种玉佩,况且她清楚记得沈谚身上佩戴的是一块儿麒麟玉珏。   “他不是谚哥儿,快找,继续找!”沈谣缓了口气,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她既为这可怜的惋惜,又为谚哥儿未知的命运担忧。   沈谣站起身,打量着周围环境,如果她是一个孩子,在这般开阔的地界捉迷藏会藏在哪里,她的目光掠过坍塌的戏台、掠过前排的雅座、掠过一排排的廊柱……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人多高的水缸处。   她听下人们说过门楼处起火突然,瞬间如浇油般蹿起数丈高,此处人多又拥挤,惊慌之下人们只顾逃窜根本未曾救火,因而这水缸中该是有水的。   快速奔向院中的六口大水缸,有一口缸被廊柱砸碎,其余五口缸完好无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没有、没有都没有,直到她踮起脚尖趴在第五口水缸口终于看到了蜷缩在里面昏睡过去的沈谚。   沈谚被抱了出来,然而他的身上却是干的。   确定他只是昏睡之后,沈谣松了一口气,将其安顿好后复又去寻沈翀。   沈翀正与几位族老商议事情,她隐约听到了里边传出来的怨怒声。   “此番大火实乃上天示警,劝诫我沈氏族人切莫行差踏错,着了旁人的道儿,毁了百年基业。”说话的人名沈鲤,四十许,但辈分极高,乃是沈翀祖父同枝最小的弟弟。   “是啊,我沈氏以诗书传家,耕读相伴,崇文厚德,才得以使家族的翰墨血脉延续百年,那些个皇权倾轧之事实不该参与。若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沈氏万不可毁在你我手上。 ”   不断有人符合沈鲤之言,族长沈恒却不发一言。   见到门外徘徊的沈谣,沈翀便找了借口出了议事厅,她将自己先前遇到哑巴婢女的事告知了沈翀,复又道:“可有懂哑语的人?”   “我倒是懂一些,以前在书院读书时有个同窗便是哑巴,你是要——”沈翀说完便意识到沈谣要做什么,她记忆力惊人,若是能模仿出哑女的大致动作,便可知晓哑女当时想说的是什么,想到此沈翀目露喜色。   沈谣点了点头,回想了哑女的动作,学着哑女的动作手舞足蹈起来。   “火、大火,有人要放火烧宗祠,门窗、围墙、大火,快救人……”由于动作散乱沈翀只能将自己看懂的说了出来。   两人正说着话,沈谣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许是太过专注令人无法忽视,偏过头便见到不远处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朝她点了点头,举步朝着二人走来。   “此人名沈逸是太叔公那支的庶出子弟,听说这些年祠堂修缮便是他父亲承接的,所有修缮所用资财全是他父亲出的。”   沈翀说到此她已知晓沈逸及其父沈濂是谁了,她在青州生活许多年逢年过节都需要与各支走动,因而对青州本地的沈氏知之甚深,甚至比沈翀还知晓得多。   沈逸是举人出身,经会试后,屡试不中,便由吏部文选清吏司考核后,推选为正七品的青州府推官,但他父亲沈濂却是青州首富,沈氏虽是诗礼传家但并不排斥商贾。三年前她还在青州时便听说,沈濂向祠堂缴纳了一大笔入住费,其姨娘出身的亲母得以入祠享祀。   互相见过礼,沈逸便看向她,问道:“方才看妹妹神情慌乱,可是需要帮助?”   “见族兄见笑了,方才有一只虫子落在了肩膀上,我只是想把虫子抖下来。”   沈谣方才的动作实在算不得淑女,但她神情落落大方未有丝毫扭捏含羞,令沈逸很是赞赏。   客套了几句,沈逸便离开了。   沈翀命亲信快速检查宗祠的所有门窗及墙面,很快沈书便回来了。   “你是说新刷的墙面廊柱中都含有磷粉?”沈翀满目震惊。   “不仅如此,门窗上新刷了桐油。”   沈翀震惊过后又问道:“是所有房间吗?”   “还不能确定,需要等其他人回来后才知道。”   至此,沈谣忽然就想明白了,为何每间屋子里都燃着浓郁的香烛,原来是为了掩盖油漆味道中的异常。   沈翀快速回到议事厅,对族长道:“此次大火并非天灾,实乃人为之祸。”   “此话怎讲?”族长猛然站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一双浑浊的老眼。   “这莫名燃起的一场大火之所以烧得这般快便是有人在墙上涂了红磷粉,门窗上更是抹了桐油。”他将所知之事尽数告知族长,并将沈书呈上的一截上过漆的木头拿出来,只用火折子轻轻触了一下,木头立时烧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副不可相信的震惊模样。   “沈濂呢,将他给我叫过来!”沈恒不停拿拐杖敲打着地砖,气得险些晕过去。   一旁的晚辈忙上前宽慰,沈恒仍是满脸怒气,正在这时候管事匆匆来报,伤亡已统计出来,烧死踩踏致死者共二十一人,重伤六人,轻伤五十六人。   听罢,厅里厅外皆是一阵抽泣声。谁能想到祭祀祖先的日子会成为自己的忌日?   青州知府、青阳县县令接连赶至,族长无心应酬,俱交予沈鲤、沈翀二人。   知府大人第一时间表示了慰问却对起火的原因只字未提,倒是县令张显治耳聪目明,竟然知晓了祠堂起火非天灾之故。   似沈氏这般大族牵连甚广,非沈氏族人报案,县衙一般都不会掺和进去,然而青阳县令倒似有备而来。   正说着话,下仆来报说是沈濂死了。   尸首很快被抬入享堂外的空地上,沈谣赶到时,正瞧见沈濂的一众亲眷跪在尸体旁抱头痛哭。   见到知府大人,沈逸磕头痛哭道:“大人您一定要为我父亲做主啊,他死得冤枉……”   知府袁立可忙将自己的下属扶起来,同身旁的县令张显治道:“这事儿你可得好好办,万不能让沈家这二十多口人枉死,定要为他们主持公道,以告慰在天英灵。”   “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尽力。”   县令张显治将沈逸扶起,又宽慰了几句。便与同行而来的仵作一道儿来到尸体旁,仵作查看了张显治的口腔后问道儿:“令尊生前吃过什么?”   沈谣观察过沈濂的死相,面部苍白水肿、皮肤风团、唇齿发紫,露在外面的手臂呈现暗紫红色,指甲发绀,看起来像是窒息死亡。   不等沈逸回答,仵作用力掰开张显治紧握的手掌,几颗花生粒从掌心滚落至地面上。   “花生!?”围观众人皆露出惊讶之状,唯独沈逸大叫道:“父亲对花生过敏,食用后便会中毒。”   仵作沉吟道:“从表征上看他确实死于中毒窒息而亡,至于是不是花生中毒还需要进一步尸检,死亡时间很近,应该不到一个时辰。”   沈濂身上的衣服褶皱很是明显,有些濡湿,显然淋过雨,而大雨是在半个时辰前歇止,所以他的死亡时间很好判断。   果然仵作话音刚落,便有人声称一个时辰前还曾在宝纶阁外天井处见过他。   沈恒对管事问道:“怎么会这么巧?你们是在哪儿发现他的尸体的?”   管事道:“在宝纶阁外的恭房找到的。”   大火之后族人都被安置在宝纶阁客馆内休息,客馆屋舍紧张,是以安排了五人一间,事发时沈濂正与家中三子一同待在厢房内。   沈濂三子很快被叫到了跟前,长子沈逸事发时他正帮忙救助伤患,还曾在议事厅外巧遇沈翀兄妹,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二子沈念惊吓过度到了厢房便因困倦陷入昏睡,对外事一无所知有三哥沈逑   为证,三子沈逑则一直未曾离开厢房,同屋的堂兄沈烜与沈逑互相为证。   沈逑道:“父亲今日吃坏了肚子时不时出入恭房,大约在一个时辰前父亲出门如厕,之后便一直不曾回来。”   没有人会在如厕的时候吃东西,更何况是会令自己中毒的花生!难不成是畏罪自杀?   “他不会是畏罪自尽吧?”沈鲤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调查磷粉的沈书回来了,同时身后还押着两个人,他走至沈翀身边,正要低声禀告,却被沈翀制止,“查出什么你尽可说!”   沈书道:“属下查出宗祠内所有屋舍除却庶母祠外皆查出磷粉和桐油,而且在宗祠外还抓到两名趁乱逃跑的下人。”   “刘拴、陈得财!你们做了什么?”管事一眼就认出两人。   刘拴道:“他杀了哑巴被我看到了,我就追他去了,好不容易抓到他,回来的时候碰到这位沈世子的家仆便将我们抓了过来。”   陈得财:“呸!别贼还抓贼,明明是你杀了哑巴被我看见,我追了你一路,好不容易抓到,回来路上你见到沈家人就反咬我一口。”   “狗娘养的!你再胡说,信不信我一圈头屑死你!”   “放屁!你个直娘贼,嘴里尽是喷粪!”   ……   两人吵着吵着又撕打到一起,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沈书很快将两人扯开,一人给了一嘴巴子,冷冷道:“再敢骂人拔了你们舌头。”   只是两人振振有词,一时竟分不出谁真谁假,便是最先发现他们的护卫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时候只听一道儿声音泠泠浮起,清晰脆冷,刹那间洗涤了周遭的烟火气,听着着实悦耳。   “既然能追上杀人凶手,那么跑得慢的定然就是凶手,不妨让他们再跑一次看看。”沈谣此话一出,大家先是一愣,又觉得实在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便是知府大人也不由投去一瞥,这小丫头很有几分急智。   虽然有几分玩闹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谁也不能确定用刑之后会不会屈打成招。   有这么多护卫在也不怕人跑掉,在得到大伙一致认同后,由县令大人做主众人观摩了这场赛事,在两人跑了几步远沈谣便确定了凶手的身份,那人正是早先将哑巴丫头绑在树后的人,在被沈谣发现后快速逃跑,只留下一个背影,沈谣从他奔跑的姿势和身形上确定了那人身份却并没有开口阻止比赛。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陈得财的体力明显比刘拴好上一大截,而刘拴也正是沈谣看到的那个绑了哑巴的人。   刘拴仍是不服,嚷嚷道:“我先头追他时扭伤了腿所以才慢了些。”   “哼!你若真的扭伤了为何比赛前不说,这会儿输了反倒开始嚷嚷,分明就是狡辩,还不快将事情经过从实道来!”   趁着知县大人审问刘拴之际,沈谣将自己看见刘拴之事告知了兄长,之所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是她答应了林泽熙不再追究此事,倒是沈翀顾念着她的名声不打算将这事儿说出去。   “两位大人舟车劳顿,舍下已备了酒席,大人不妨稍作歇息再忙公事,如何?”族长及时开口拦住了正欲当众审理刘拴的张知县。   张知县犹豫片刻,便将刘拴交给了衙役带回县衙。袁知府却将人拦下,笑道:“不急不急,沈家这么多的护卫,你还怕人跑了不成。”   “呵呵,大人说的是。”张知县迫于压力,并未第一时间带走刘拴,这也给了沈家审问刘拴的时机。   沈鲤等人招呼着两位大人往厅堂行去,沈翀正要走,却见沈谚在丫鬟婆子们追赶下急匆匆本来扑倒在沈翀怀中。   “你怎么了?谚儿?”沈翀摸了摸他的发顶,唤了他几声,他却不吭声,只将头深深地埋入沈翀怀里,他轻轻退了几下却被他抱得更紧了,怀中传来带着几分哭腔的闷闷声响:“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救我,我差点就死了……呜呜……”   沈谚紧紧地抱着兄长的胳膊,到底是男孩子即便是哭也不想被旁人看到,沈翀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温和地说道:“是兄长的不是,我应该时刻看顾着你,下次再不会丢下你了!”   他的嗓音温和,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沈谚因为惊恐害怕而颤抖的身体再他手掌的安抚下很快平静了下来,他离开了沈翀的怀抱,但依旧紧紧地拉着沈翀的手不肯松开。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沈翀处理,他不得不劝慰沈谚离开,他蹲下身子看着沈谚的眼睛道:“是你的六姐姐救了你,她为了救你也差点没了命,你应该好好谢谢她。”   沈谚醒过来后便嚷嚷着找自己的大哥,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获救的,但听到沈翀的话他并没有怀疑,兄长从未对他说过谎话,他相信他。   只是他并不喜欢这个整日冷冰冰的姐姐,沈谚挪动了几步站在了沈谣跟前,沈谣半俯下身看着他。   沈谚正犹豫着要不要向姐姐道歉,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刘拴与衙役的争执声。   “放开我,老子会走!你再推我一下,老子便是做鬼也要杀了你!”刘拴声音阴郁嘶哑,但却极具穿透力。   沈谚吓得扑进了沈谣的怀中,力度之大直接将她撞倒在地,样子很是狼狈。   他紧紧抱住沈谣的脖子,力道大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来气儿,他神情恍惚,口中不停地呢喃着:“是他,是他……是他杀了哑巴!”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手上存稿写到了男女主定情这段,随手就把文案改了,也不知道是以前的好,还是现在这个好,有想法的小可爱可以给我留言哈。 第72章 是他   沈谣面色微变,对青竹道:“扶我起来,六少爷受了惊吓需要休息。”   对沈翀轻轻摇了摇头,她在青竹帮助下将沈谣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沈翀身份贵重难得来一次青州,袁知府、张知县自是不会放过他,族长因年纪大了不胜酒力便早早退出了宴席,临去时有意看了沈翀一眼,后者心中忍不住苦笑,只得不停地向两位大人劝酒,尤其是张知县被众人围着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整个人已然醉醺醺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宗祠附近有几处别院,今日在场之人皆被安置在别院休息,各处院门均落了锁,为防止再生事端,族长向衙门里借了些人,加上府内的护院一并看守别院。   关闭了门窗,沈谣拿出银针在沈谚几处穴位施了针,过了片刻沈谚终于安静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你听到了什么?”如果一开始水缸里的水就被人倒掉,在水缸中的沈谚被人藏在了缸里,那么藏他的人是谁,他又听到了什么。   “哑巴把我放进了水缸里,我听见了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就是刚刚那个人……杀了她……大火……处理干净”   沈谚许是太过害怕,他有些语无伦次,但沈谣快速地抓住了他言语中的重点。   两个人的说话声!哑巴不会说话,如此说来刘拴还有至少一名同伙。   “你去打探消息,看看世子回来没有?”沈谣直觉今晚不太平,必须要妥善安置沈谚才是。   临走之前,青竹给青禾塞了一把碎银子,这丫头虽是打探消息的好手,但有了银子必然是事半功倍的。   “谁?”沈谣话音未落,屋内出现一黑衣男子。   沈谣忙将沈谚护在怀中,那男子却是朝着两人屈膝施礼道:“姑娘放心,属下申五奉世子之命保护您和小少爷的安全。”   曾经的暗卫首领韩七已暴露,由暗转明,被委以他任。眼前的这个人沈谣见过一次,因而并不怀疑他的身份。   “方才谚儿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申五点了点称是。   “将这里的消息告知兄长,尽快!”她知道族长特意留下知府、知县二人,便是打算趁夜审问刘拴,沈谚这里的线索很重要也很有用。   申五道:“您放心,消息一刻钟前已经送走了。”   沈谣微微宽了心,喂沈谚吃了安神的汤药,便歇下了。沈谚被安置在里间由青竹陪着,又有暗卫在,她放心了不少。   张知县醉倒在了饭桌上,知府也好不到哪儿去,由美貌婢子扶着到厢房休息。摆脱了这两人,沈翀急匆匆离开宴席,寻到族长时,刘拴的审问已至尾声,族长沈恒将供词递给他看。   刘拴的审讯异常顺利,这厮在动刑之前便将事情交代的一清二楚,火烧宗祠全是沈濂吩咐他做下的,早先借修缮宗祠之名将宗祠内墙面、门窗刷上还有助燃作用的红磷、桐油,之所以庶母祠内未发现助燃物,只因里面有沈濂生母的牌位。   沈濂的生母曾是洗脚婢,因生得有几分姿色便被沈濂之父醉酒后糟蹋了,沈父风流成性睡过之后便将人抛之脑后,谁知这婢女竟有了身子,主母善妒容不下她,好在有老夫人照看着总算是平安生了下来。洗脚婢母凭子贵成了姨娘,但日子却过的颇为艰难,沈濂因是庶子,又不得父亲喜爱,打小便受尽欺负,若不是沈氏有族学,要求沈氏男丁七岁之后必须入族学,怕是沈濂连字都认不得几个,他学业不精,但在经商一道儿颇有天分,跟着几个商贾做了几年生意渐渐有了钱财,生意也越做越大,自他有了钱家里的一切开销都由他出,沈濂数次提出想要将母亲神位迁入庶母祠,却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直至三年前沈父病逝,才得以成行。   哑巴婢子却为刘拴所杀,因哑巴见到了他与沈濂商谈纵火之事。   沈翀正在脑中盘算沈濂死亡前后的时间线,这时有人进来向族长递了一个匣子,随即又退下了。   族长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些账目及书信,打开看了几封书信,族长气得眉心直跳,喘息着骂道:“这混账的狗东西,吃里扒外竟一直与秦氏暗中勾结,火烧宗祠之事必然与秦氏脱不了干系。”   沈翀忙接过看了几页,这些竟然都是沈濂向西宁候秦洵之行贿的账目。秦洵乃秦氏嫡系,在朝中屡屡与魏国公作对,而沈濂竟与他暗中款曲。   火烧宗祠如果真是西宁侯授意,那沈濂又图什么,他是沈氏子弟,沈氏亡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况且沈濂的死也有很大的问题,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有待进一步验尸。   “你觉得沈濂会是畏罪自尽吗?”   族长在沈翀的搀扶下慢慢坐回到椅子上,他仍是气愤地双手不住抖动。   将屋内人都遣了出去,沈翀沉吟道:“在我看来沈濂很可能不是火烧宗祠的凶手。”   族长眸中掠过一缕精光,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道:“说来听听。”   “庶母祠本就是宗祠的一部分,又位于西面,火从东起,即便没有助燃物,覆巢之下无完卵?”   沈翀话音一转又道:“商人重利,北部各处商贸又都掌握在秦氏手中,沈濂若想将生意遍布整个大周势必要与秦氏合作,这些书信、账目其实说明不了什么。”   族长满是褶子的老脸皱作一团,须臾他叹气道:“那沈濂又是怎么死的,总不能是有人将花生硬塞入他口中吧?”   花生塞入口中很容易卡在喉咙或者气管使人即刻窒息,便是花生中毒一时半刻也死不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仍然可以呼救,甚至是自救,但从沈濂的尸体上没有任何胁迫捆绑的痕迹,甚至连口脸处的掐痕也没有。   一切的一切都显示他是自杀而亡。   宗祠失火如不是沈濂做下的,他又为何畏罪自尽?   这中间必然有隐情是沈翀不知道的,但他也没办法对族长解释清楚,他直觉沈濂不是凶手。   张知县醉得厉害,直至翌日晌午才醒过来,脑袋昏沉沉地吃了碗醒酒汤,用过午膳后才提起心思查案,谁知过了一夜,案情竟有了突破。   “你是说魏国公府的七少爷见到了刘拴的同伙?”张知县有些不敢相信。   蔡捕头道:“是的,他还认出了刘拴。”   张知县揉了揉额头,心道:既然七少爷见到了真凶,便由他将府中人一一看过便知刘拴的主子究竟是不是沈濂了,如此倒是省事儿不少。   蔡捕头瞧出了自家大人的心思,小心提醒道:“听说七少爷受了惊吓,有些怕生。”   这就有些难办了,但张知县并不打算放弃,打算先审过刘拴,再走访下沈濂的家属后再做打算。   “沈老爷家财万贯,乐善好施,设义学、给义粮、置义冢,族中人不管是谁有了难处,只要找他必能得到不少好处,沈老爷实在是再良善不过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火烧宗祠,不可能,必然是冤枉的!”   沈濂在沈氏宗族中的名声很好,尤其是清贫的沈氏旁支口中沈濂俨然是在世菩萨。   沈逑道:“父亲对我三兄弟一视同仁,因材施教,大哥喜好读书,父亲便为他延请名师。二哥喜好经商,父亲便倾囊相授,便是一无是处的我,父亲一样和颜悦色,从未对谁冷过脸。”   沈逸、沈念、沈逑三子对其父口述一致,沈濂慈父,甚至从不重嫡轻庶,在所有人看来,沈濂此举无疑对沈逸不公平,难道他就不曾怨恨。   “没有,二弟、三弟是我的亲兄弟,并不是外人。我是兄长,长兄如父,看护他们是应当的,便是母亲也将他二人视如己出。”沈逸神情平和,从他的神情上任何都看不出任何不满。   “你的母亲现在何处?”   “她在邻水县,她身子不好,鲜少出门。”提到母亲,沈逸的眉眼间露出几分哀思,低低道:“她若是知道了父亲亡故……”他脸色的痛色再难掩饰,声音透出几分沙哑。   张知县又询问了几句,便放他离去了。   从他目前调查来看,沈濂实在不像欺师灭祖之人,那他究竟是为何要火烧宗祠,要知道祭祖这日沈氏大半人都在宗祠内,若不是那日沈世子指挥得当,又有天降甘霖,沈氏必定大伤元气。   在张知县焦头烂额为沈濂定罪时,沈翀也将沈濂的生平调查了七七八八。   “你是说沈濂的妻子沈蓝氏是个哑巴?”为了尽快查明此案,沈翀动用了不少人,没想到案子竟然一直围绕着沈濂一家打转。   “属下确定。”   “怎么会是他?”沈翀有些不敢相信,震惊过后他在沈书耳畔低语了几句。   沈书听罢立即离开,向沈家别院而去。   仔细检查药材之后,沈谣对青禾道:“这些药你拿下去亲自熬制,不可过旁的手。”   青禾拿了药包出去,路过廊下见七少爷正与几个丫鬟小厮在园子里蹴鞠,七少爷脸色虽有些苍白,但却有了笑,不似昨日那般胆怯。   他玩得高兴,出了一身的汗,临窗站着的沈谣不由蹙了蹙眉,招手道:“回屋里歇会儿再玩,一身的汗仔细吹了冷风,惹了风寒。”   沈谚却似听不到,玩的愈是欢,眼见着沈谣朝这边走,便用力将球踢飞了出去,扭过头朝沈谣扮了个鬼脸便追着球穿过了垂花门,转眼就跑没影儿了。   “还不快跟着!”丫鬟小厮忙追了出去,沈谣不放心也跟在了后头。   转过垂花门却只见到了一两个丫鬟,却不见沈谚,她沿着连廊急匆匆往前走,只隐约听到了说话声。   “佛顶珠、燕归巢、斜插花、金佛推磨、双肩背月……”沈谚兴奋的叫喊声越来越近。   站在抱厦底下的青年身上滚动着一只皮球,那鞠好似长在了身上,鞠不离足,足不离鞠,拐、蹑、搭、蹬、捻每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令人目不暇接。   沈谣悬着的心总算落在了实处。   “你好厉害,可以教我蹴鞠技艺吗?”沈谚盯着他的目光中尽是崇拜,两只瞳仁里满是星子。   沈逸将鞠随手扔给一旁的小厮,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道:“当然可以。”   “那你现在就教我!”沈谚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俨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赖样。   沈逸看向他身后道:“你姐姐来了。”   “哼!才不要她管!”沈谚回头看了一眼,不情愿地撇着嘴。   相互见过礼,沈谣便要带沈谚离开,沈谚却不肯走,死死拉着沈逸的胳膊,无奈之下沈逸只好答应送他回去,待他换过衣裳,用过药便教他一套技法。   算起来沈逸该是她的堂兄,只是两家关系远,从前甚少接触,便是在青州长大的沈谣从前也未曾见过沈逸。   “听人说妹妹自小学医,可知花生过敏中毒如何急救?”   沈逸的话令她很是不解,他的父亲已然死了,知晓了如何急救又能如何?   “催吐,在没有大夫在旁时,可以用筷子、勺子或者手指,按压舌根进行催吐,如果刚吃下去不久,只要催吐成功,人是不会有事的。”   “呵,原来这样简单。”沈逸的神情很古怪,似遗憾似嘲讽,很是复杂。   沉默良久,沈逸忽而又问道:“听说医术高深的医者只需要闻一闻,便能知晓食物中有没有毒?”   沈谣凝视他,淡淡道:“一些毒药是无色无味的,并不能闻出来,但这类药很是罕见,也极难得。”   沈逸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望向她的目光很是坦然,他道:“妹妹师从孙神医,定然不是一般大夫可比拟的。”   他说的每一句都很奇怪,似乎是没头没脑的一些话,又似乎是想求证些什么。   “我换好了,咱们去蹴鞠!”   两人正说着话,沈谚突然跑了出来,正好与盈门而入的青禾撞了个正着,青竹手中正端着汤药,被撞得一个踉跄,在旁的沈逸忙上前接过汤药,这才免了两人被烫伤的危险。   “伤着没有?”沈谣忙将弟弟拉起来,谁知这家伙站起身就用力推了青禾一把,怒道:“没长眼睛吗,该死的奴才!”   青禾忙跪地请罪,沈谚却不再搭理他,兴冲冲地走向了沈逸。   “先把药吃了,再去也不迟。”沈逸指了指被他稳稳托在手上的托盘。   沈谚蹙了蹙眉,很是不耐烦地指了指沈谣道:“你喂我!”   接过药碗,试了试药碗的温度,她拿起汤匙搅动碗中黑乎乎的液体,同样蹙眉道:“还不快坐下!”   姐弟二人互相不待见,便是沈逸这外人也看得出。   “我要堂兄喂我!”沈谚坐在锦凳上扭来扭去,忽然眼珠子一转改了主意。   沈谣舀起一勺药汁,拿眼看向沈逸道:“堂兄心思太重,对这么小一个孩子下手也不怕折了寿。”   “将人拿下!”沈谣话音未落,两名黑衣人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沈逸。   沈逸并不懂武,拿下他实在太过轻巧,他从始至终都未曾抵抗。   “真的是你!”沈翀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笃定又疑惑的神情。 第73章 又死   沈逸问:“你从何时发现的?”   “从我得知你母亲是哑巴之后,我便让人调查你昨日的行踪,你与我二人告别之后曾消失了半个时辰,你去了哪里?”   沈逸黑漆漆的眼珠子不看沈翀,却望着虚空,低低笑道:“我去了宝纶阁,见了我的父亲。”   “然后呢?”   沈逸依旧望着虚空,并不作答。   “那我问你为何要对沈谚下毒?”   沈逸轻笑:“自然是杀人灭口。”   “替谁灭口?”   “世子似乎并不是审案的官员?我为何要告诉你?”   沈翀上前一步,抓住沈逸的衣领子,在他耳畔道:“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沈逸慢慢转过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似乎藏匿着一只狰狞的兽,几欲挣破牢笼,下一瞬他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瞳仁里只剩下了死寂,他大笑:“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1]”   很快张知县的人便来了,沈逸被带走了,一路上他不停地高唱:“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   一声声悲戚入骨,闻之心碎。   “不是他。”沈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淡淡道:“他在下毒之前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医术高深的医者是不是只需要闻一闻,便能知晓食物中有没有毒。”   不仅如此,沈谚与他一同玩耍如此久,却并未指认他是昨日与刘拴在一起的人。   是什么原因,让沈濂、沈逸父子二人一个个甘愿赴死。   他最后那句话是想表达什么?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1]   沈翀心中微动,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他尚未见过。   青阳县大牢内,沈逸认下了所有的罪名,包括逼死自己的父亲。   “不可能的,兄长为人谦和,对父亲敬爱有加,他为何要火烧宗祠,更不可能加害爹爹,他一定是冤枉的。”沈念、沈逑不仅没有怀疑沈逸,反而众口一致认为他是被冤枉的。   “你们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沈念道:“母亲她很慈祥,很温柔,对我们兄弟几个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的,尽管我不是她亲生的,但在我眼中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沈逑道:“母亲虽然不会说话,但她很有才情,诗词书画样样皆通,我的字帖便是母亲写的。”   闻言,沈念将自己腰间的荷包取下来递给沈翀道:“这荷包是我娘亲亲自绣的,比那些绣房做出来的不知要好多少!”   大红底绣白鹤展翅的荷包,针脚整齐、线法光亮、细腻柔和,沈翀的手指在缎面上摩挲,这种触感很熟悉,他将荷包拿高了些,在阳光下细看,这是“打籽绣”,京绣中的一种,是用丝线结成一个个极其细小的线疙瘩,以精妙的绣工将其铺展在绣面上,其精妙在于每个“籽”的大小以及高低需保持一致,且排列更是要求紧凑整齐,要做到这些的关键绣工须得保持每次打结的力度相同,下针有数,色彩的过渡和谐自然。   而京绣又称为宫绣,专用于宫廷服饰,寻常人间根本就不可能掌握此种技艺,更别说绣在自家衣饰之上。   沈翀又问道:“冒昧问一句,蓝氏天生便不会说话吗?”   沈念想了想道:“应该不是,我曾听大哥提起过,幼时母亲曾亲自教他诵诗,母亲似乎是在十多年前失声的,那时候我刚出声。”   沈逸的母亲蓝氏处处透着不凡,让人很难相信她仅仅是商户出身。   一念至此,沈翀安顿好沈谣姐弟二人便匆匆离开了青阳县,邻水县距此处不远,一天时间快马刚好一个来回。   翌日大早沈翀赶至邻水县,到了沈濂家门口只见门头白幡涌动,大大的孝字异常醒目。   沈翀心道看来沈濂已死的消息已传回沈家,蓝氏已着手办丧事了,沈濂的尸首尚在青阳县衙,并未进一步做尸检。   说明了身份,管家便领着沈翀前往灵堂,路上管家红着眼睛说道:“小的今儿寅时末递的消息,没想到您这么早就来祭拜,也不知老爷何时才能回来?”   “老爷?”沈翀听的一头雾水。   除了沈濂,沈府还有另外一个老爷吗?   管家道:“老爷自两日前离开便一直未曾回来,往年这时候已回来了,也不知今年何时归?”   沈翀一怔,猛然回过味儿来,他脸色微变急急问道:“究竟是谁死了?”   管家道:“客人难道不是来为夫人吊唁的吗?”   “怎么会?沈蓝氏死了?怎么死的?”   沈翀一连几个问题砸来,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照实说道:“夫人是上吊死的,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昨个儿还在张罗着为大少爷相看闺秀,今个儿人就没了。”   蓝氏竟然就这么死了,沈翀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忙遣沈书去请仵作来验尸。   管家一直在旁听着,自是不能应承的,忙拦着沈翀道:“不可不可,此事需得老爷同意才行,任何人都不能动夫人的尸身。”   “你家老爷已经死了。”沈翀挑拣了一些能说的说给管家听,后者听罢沉默良久不能回神。   沈翀忙写了一封信让人带给族长,命人将沈念带回来。如今沈濂府上当家人一个都不在,府上已是乱成一锅粥,尤其再得知沈濂已死,沈逸入狱之后,只怕府上下人会趁乱偷盗主家物品。   “将伺候蓝氏的下人全部叫到院子来,我有话要问。”   管家下意识地遵从,懵懵懂懂地招呼人过来,好半晌才回过味儿来这位沈氏主家的公子似乎并不是县太爷。   “昨日有谁来过府中,可见过你家夫人?”   大丫鬟依翠道:“昨日市舶司的沈少夫人来过,与夫人在屋中说了一会儿话便走了。”   “市舶司的沈少夫人?”沈翀久不在青州,对这里的官员并不太清楚。   瞧出他的疑惑,管家忙向沈翀解释了一通,好一会儿他才理清关系,原来是伯父沈鲤的儿媳妇,其夫沈洲在市舶司任吏目,不过是末流官员,只是这沈洲的名字有几分耳熟。   “她们说了什么?”   “夫人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了少夫人一同在屋中,奴婢们并不知少夫人说了什么。”依翠想了想又道:“平时里夫人甚少见客,就算见客也会留下奴婢转述夫人的手语。”   “少夫人懂手语?”   依翠道:“不懂。”   “没有字迹留下吗?”一个哑巴和一个普通人如何聊天?   依翠道:“没有,少夫人并未要求笔墨伺候。”   “除她之外,可还有外人来过?”   一众下仆皆摇头称没有。   “自她离开后蓝氏可有异常之举?”   丫鬟红莲道:“奴婢奉茶时见夫人神情恍惚,将一盏茶泼在了衣服上,奴婢本要伺候夫人更衣,却被夫人赶出去了。”   “昨晚上是谁守夜?”   依翠红着眼睛道:“昨夜夫人并未留人,都怪奴婢,昨个儿未能察觉到夫人的异常。”   “你们再仔细回想一下,夫人死之前可还交代了什么?”   蓝氏倘若真的死于自缢,死之前难道不会留下遗言吗?   “奴婢想起来了,昨个儿晚膳之前夫人曾写了一封信交给门房张氏。”   沈翀立即命人去叫张氏,谁知张氏昨个儿见了蓝氏之后便消失了,整个沈府的人都不知其去向。   “去找,一定要将人找到。”   沈翀大致看过蓝氏脖子上的伤,从表面上看确实死于自缢。   仵作一早便被请来了,但管家一直拦着不让仵作碰蓝氏的尸身,直到沈念回来之后方才同意验尸。   沈念在两日内接连死了父母,兄长又身陷大牢,这半大的少年一下子压下了这么多的担子,疏朗的背影竟有几分佝偻。   蓝氏自尽的消息被送至市舶司任吏目沈洲家,沈洲的夫人季氏果真如沈翀所料,急急赶了过来,为了摆脱嫌疑,不等沈翀亲自问。   她便将自个儿昨日与蓝氏交谈的内容传了出去。   “我不过是看她一人打理内宅辛苦,劝她为夫婿纳几房妾室而已。哪里料到她心胸如此窄,竟然上吊自缢了,说来也都是我的错,我好好的干嘛要多管闲事,害了蓝妹妹,都怪我多嘴!”季氏哭的楚楚可怜,不停拿帕子拭泪。   沈翀有心询问几句,谁知这季氏哭的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出个所以然,听的人很是烦躁,仍是沈翀这样的好脾气都有些受不住。   季氏毕竟是他的婶婶,又是女流之辈,不好逼迫,沈翀只能背地里查。   回到青阳县,沈翀打算亲自将蓝氏自缢的消息告知他,想要亲眼看看沈逸的表情,谁知事与愿违,方到青阳县地界,守在城门处的沈家小辈便道:“族长有要事与世子相商,请世子速回。”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小辈面露惊恐之色,低声道:“又死人了!”   死的人是沈鲤,沈翀的叔祖父。   回到沈家别院,沈翀的脚步愈发沉重,他走的又急又重,胸中却憋着一口气,直压的他喘不过来。   族长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叹了口气道:“沈家真的变天了!”   沈鲤是今晨天将破晓之时死的,凶手既沈翀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其大意如下:   苍天所生众多的人民,谁没有父母?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从小拉扯带领,抱着背着,唯恐他们夭折。谁没有亲如手足的兄弟?谁没有相敬如宾友的妻子?他们活着受过什么恩惠?又犯了什么罪过而遭杀害? 第74章 秘密   人被押了上来,沈翀冷冷道:“陈得财,你说星夜唤你来是为了杀人灭口?他一把年纪竟何处来的自信能一举杀死一名青壮年?”   陈得财愣了下,说道:“三老太爷起先并不是要杀我,他只是问我当日与刘拴交谈时有没有被人发现,还问我魏国公府的小少爷是否听到了我的说话声。三老太爷让我将当日的情形仔细说与他听,我说完了之后,三老太爷就给了我几张银票,叫我找机会尽快离开。我当时留了心眼,三老太爷竟趁我拿银票之时掏出匕首杀我,我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厮打之下就失手杀了老爷。”   族长从袖中拿出银票递给沈翀道:“这些都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银票上面沾染了不少血迹,此刻血迹已干涸,只留下了鲜红的印迹。沈翀接过一一看去,是四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总共二百两。   二百两银票对于一个月钱只有一两银子的奴才来说实在是一笔巨额财富,而陈得财竟然能在金钱诱惑下还能分心观察沈鲤的动作,这实在有些可疑。   沈翀查看过案发现场,现场的确除了两人之外再无第三人痕迹,沈鲤也确系他所杀,可是现场并没有厮打的痕迹,沈鲤是被一刀毙命。   “哑巴也是你杀的?”那日陈得财与刘拴显然是演了一出双簧,只是为何二人不一起逃走,反而要留下来指正沈濂。   “不是,是刘拴杀的。”   “你与刘拴是什么关系?”   陈得财道:“我二人皆是三老太爷的人,只不过我跟三老太爷的时间久一些。”   “你与刘拴可是故意被抓?”   “不是,我与刘拴逃走之时被哑巴发现了,她拖着刘拴不让走,刘拴只好杀了她,被这么一耽搁我们走得迟了,这才被抓。”   “你们二人倒是好算计。”陈得财是当场被抓的,是以他并未抵赖,该审问的族长已审过了。   据他所说,沈濂是被沈鲤逼死的,沈鲤手中握有沈濂的把柄,是关乎身家性命的把柄,是以沈濂甘愿吃下致死的花生。   “既然三老太爷手中握有沈濂的把柄,为何不直接命沈濂做下这一切,倒也省得他被牵连?”   “沈濂为人正直,如若让他做出伤害沈氏宗族之事他定然抵死不从,三老太爷早便对奴才说过这话。”陈得财显然是事先想过这个问题,回答的有条有理。   “三老太爷既是沈家人为何又要害整个沈氏宗族?”   陈得财闻言轻笑了一声,“此事说来与魏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族长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直未能释怀。”   沈翀的祖父沈韫与沈鲤乃双生子,皆是嫡出,二人出生不过一前一后相差不过盏茶功夫而已,但沈韫是嫡长子,沈鲤却是嫡次子。   兄弟二人性格也相差甚远,随着沈鲤慢慢长大,渐渐知晓世子之位的荣耀,便怨恨起了自己的兄长乃至父母,二十多年前沈韫为太子伴读,沈鲤便投靠皇三子汉王。   后慧昭太子被诬陷谋反冤死狱中,太子嫡亲的弟弟宣王登基为帝,后为慧昭太子平反,诛杀汉王,魏国公府因沈鲤受到牵连,好在魏国公有辅助宣王登位之功,遂保全了魏国公府颜面,沈鲤被革职逐出京城,未得诏不得返京。   沈鲤回到了青州祖籍,二十年来曾多次拖父兄为自己说情,但魏国公府却未能让他如愿,便是他儿子沈洲也未曾得到魏国公府荫庇,沈鲤心中的怨恨与日俱增,他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并不奇怪,只是令人齿寒。   此番沈翀回青州祭祖主要目的便是说服族人与魏国公府同仇敌忾,沈鲤定然也是知晓的,是以选了这么个机会,原是指望借老天示警来震慑族人,哪成想事情败露,只能拉了沈濂做替罪羊。   很快,青阳县令便带人来了别院,仵作验过了尸体,将陈得财带走。   沈翀仍旧有很多地方没想清楚,他想见一见沈逸。   “一个时辰前,沈逸知晓了蓝氏自缢之事,痛苦之下交给我一样东西,他说当日沈濂死之前手里曾握着这个,他见到沈濂时沈濂已濒死说不出话来,只把这个交给他,要他保管。”   县令拿出一枚小小的玉片递给他看。   玉片无论是成色还是做工都属上乘,沈翀拿在手上打量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他唤来沈鲤的贴身小厮问道:“这东西可是你家老太爷的?”   小厮拿起来看了一眼便道:“是的,这玉片是老太爷宝钿蹀躞带上的配饰,前日老爷梳洗时发现玉片少了枚,嘱托奴才不要声张,尽快找一枚相似的补好。”   如此说来,真的是沈鲤逼死了沈濂,甚至还妄图让沈逸顶罪。   案子竟然就这么破了!沈翀有些不敢置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却又想不起来是何处不对。   沈逸被无罪释放,沈翀亲自去接他,他将蓝氏以及沈鲤之死的详情告知了沈逸,末了忍不住问道:“冒昧问一句沈鲤手中握着的把柄可与你的母亲有关?”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觉握紧,呼吸为之一滞。   沈翀从他的细微动作中知晓了答案。   “君子当不发人隐私。”沈逸神情平淡,并未因沈翀的冒昧而动怒。   “如今你的母亲已经死了,这个秘密原本并不需要再隐藏下去,但你却不肯说出来,只能说这个秘密依旧具有威慑力,让我猜一猜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你甘愿赴死。”   沈逸抬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中汹涌着一股波涛,是愤怒,还是祈求?   这样的眼神令他不忍,但有些事并不是逃避便能解决的。   “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有什么秘密值得丈夫儿子拼命守护,名声?清白?这些会比性命更重要吗?我看这些都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她是朝廷钦犯,且所犯罪责不轻,一旦身份揭穿不仅自身性命不保,甚至连累家人。”   “够了!”沈逸震怒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厉声道:“你再乱说我杀了你!”   沈翀看着他的眼睛,十分平静道:“看来被我说中了,我已着人细查蓝氏的来历,即便你父亲花了许多心思伪造你娘的身份,但总是有迹可循的,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呵——”沈逸松开了手,他颓然坐倒在地,不怒反笑道:“想要我的命是吧!拿去!想要父亲的钱是吧!都拿去!拿去!”   沈翀俯下身子,蹲在他的面前,叹气道:“这个秘密不仅关乎你的生死,今日它可以成为你父亲的死因,成为你的毒瘤,同样也会成为别人伤害沈家人的利刃,我必须要保障这把刀是握在自己人的手中,你可明白?”   坐在地上的青年满面泪痕,肩膀抑制不住地的颤抖,他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的男子,除了他不知还有何路可走?   “不要试图自杀,你的两个弟弟仍需要你来护佑,死亡是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沈翀先一步下了马车,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沈逸会疯掉。   回到别院,沈翀先去看望了沈谣姐弟。   在陈得财被抓之后,族长曾带沈谚辨认过陈得财的声音。许是太过害怕,沈谚竟然将陈得财和刘拴的声音记得十分清楚,很快便确认了陈得财便是那日与刘拴一同杀害哑巴的人。   沈翀总觉得案子有些不合常理,每每他查出点线索,总有人先一步替他将人送到跟前,他将案子整理之后说与沈谣听。   “你将玉片的样子画给我看。”   在他提及沈逸交出的玉片时,沈谣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沈翀很快便画出玉片的样子,这玉片做工精致,内里镶嵌着金丝盘成的迎春花是以很好辨认。   “不对。”沈谣闭上了眼睛仔细回想那日自己见到的沈鲤。   她在议事厅外复述哑巴动作时,沈鲤在议事厅内,他的腰上确实系着宝钿蹀躞,她清楚记得蹀躞带上有九枚圆形玉片,还有四枚方形玉片,方形玉片上不仅有金丝牡丹花还镶嵌着红宝石,她清楚记得每一枚玉片的样式。   之后沈鲤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见到他是在青州知府、青阳县令到访之时,那时沈濂已经死了,人群中的沈鲤殷勤地与两位大人攀谈,他穿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领口的云纹一直延伸到腰际,束在腰间的宝钿蹀躞带上一片、两片、三片……九片,九枚圆形玉片,一片不少。   而那个时候沈濂已然死了,那枚玉片在沈谣离开之时,沈鲤陪二位大人用膳时还在,所以不可能是沈濂临死前握在手里的。   “沈逸在说谎!”那枚玉片是何时到沈逸手上的,为何这么巧就在沈鲤被杀之后拿出来。   “不对,不对,这后面还有一个人!”沈翀陡然站起身,唤来沈书耳语了几句,后者听罢速速离去。   入夜,青阳县官道上一辆平顶马车缓慢行驶。   车内,沈逸手中握着一只金镶红宝石蝴蝶花簪发呆,簪子的样式富丽堂皇,显然是女子所带之物。   青年眼底泛红,显然是哭过,此刻他握着发簪的手指微微握紧。   突听烛台上“噗”的一声,紧跟着一颗火星蹦到了桌上,好巧不巧地落在桌上一方雪白的丝帕上,帕子一下子卷了起来。   沈逸被吓了一跳,忙用手扑火。   “叮!”一支短促的□□破窗而入,眼看就要射中沈逸的脖子,黑暗中飞出一枚铜钱,稳稳地击中□□,□□偏了方向射在了车壁上。   而沈逸却毫无所觉,犹自拿着破了洞的丝帕发呆。   下一刻,一道银色箭光破窗而入,直逼沈逸面门。   沈逸侧首恰好看到那快如疾虹的剑一挥而过,将离它眉间不足三寸的箭镞劈成了两截,他惊慌后退,大惊道:“谁?”   一道儿黑影抓起沈逸的衣领将他拎出马车,沈逸的脚刚落地尚未站稳,黑衣人便丢下他与人颤抖在一起。   同样是黑衣人一人持剑,一人持刀,一样的身手利索,沈逸站在外围几乎分不清方才是谁救了自己。   这时,黑暗中又走出一人,他也蒙着面,不同的是来人并非黑衣短打,而是玄衣广袖,月下行来仿佛世外高人。   “跟我走,沈翀对你的身世已有了怀疑,沈家你是待不下去了。”来人声音低哑暗沉,背光站着,即便今晚月光很亮,他依旧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沈逸后退几步,怒喝道:“是他让你来的是不是,我不会跟你走,我的父亲姓沈,不姓秦!”   打斗中的黑衣人陡然一惊,竟然不顾对方的攻势,回身朝着沈逸扑来,同时冷喝道:“上当了!他在套你的话!”   沈逸微愣,猛然回过身,指着广袖玄衣男子道:“你到底是谁?”   男子见叹了口气,缓缓拉下面上黑巾,露出一张俊逸脱俗的面孔,他看着沈逸道:“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第75章 病急   黑衣人上前拉过沈逸,将他护在身后,先前与之打斗的黑衣人也停下了动作,拉下了面上的黑巾,沈逸这才认出这人正是一直跟在沈翀左右的护卫沈书。   重新坐回了马车上,马车走得又快又稳,沈逸闭着双眼逃避沈翀审视的目光。   “那枚玉片是张县令交给你的吧?”   沈逸一直被关在大牢,作为重要的嫌犯,沈翀曾关照了狱卒仔细照看他,防止出意外,据他所知沈逸被关押在大牢这段时间只有青阳县令曾亲自提审过一次,除此之外再与任何人与之接触。   许是恼恨沈翀设局套他的话,他打定了决心不再跟沈翀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   沈翀不由失笑,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泛出蓝光的天色,复又重新靠在了车壁上,他捏了捏眉心,过了今晚一切将真相大白。   马车一路疾驰,直入青阳县衙内,从外院直通内宅。   灯火通明的厅堂中,年约四十许的男子听到脚步声紧走了几步直走到檐下,他的目光掠过沈翀望向了他身后站着的沈逸,后者只看了他一眼便偏过头不再看。   男子有些受伤地收回了目光,望向沈翀淡淡笑道:“沈世子,久仰大名。”   沈翀抱了抱拳,同样报以一笑道:“不敢当,晚辈见过西宁侯。”   “请,世子这边请。”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堂内,作为东道主的青阳县令却未曾露面。   整件案子沈翀虽已知道的七七八八但很多地方仍然不明白。   一开始沈逸确实是用来顶罪的棋子,是蓝氏临死前送出的一封信,让这枚弃子有了必须活着的理由,沈翀一开始也没有猜到沈逸与西宁侯的关系,夜间的一次刺杀让他逃出了真相。   西宁侯秦洵曾有二子,长子死于意外,二子尚幼且体弱多病非长寿之相,陡然间知晓自己在民间仍有一子,西宁侯权衡之下竟然舍弃了自己在沈家经营数年的棋子沈鲤。   陈得财表面上是听命于沈鲤,实际上西宁侯才是他的主子,在西宁侯确信沈逸身份之后便打算舍弃沈鲤,这才有了陈得财失手杀死自己主子这出戏码。   西宁侯会出现在青阳县也很好理解,秦氏想要除掉沈氏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指使沈鲤做下如此大案,难道就不想亲眼看着沈家人死于大火,看着仇人们一个个在大火中痛苦挣扎,那种无语言表的激动情愫定然会让他抑制不住前来观望。   这也是沈书打探出青阳县衙内有一处居所被重兵把守的原因。   “蓝氏究竟是什么身份?”短时间内沈翀没办法调查出蓝氏的身份,而这点也是他最关心的地方,蓝氏的身份究竟会不会害了沈家。   虽然他心中明了就算蓝氏是罪臣之后,以魏国公府的地位,她的身份也害不了整个沈氏宗族,顶多祸及沈濂一家。   “蓝氏曾是汉王府的一名绣娘,当年慧昭太子被冤杀,其中一项罪名便是私制皇袍,这件龙袍乃蓝氏在汉王授意下所制,龙袍最终出现在东宫,慧昭太子被诛杀后,汉王阴谋败露满门抄斩。”西宁候秦洵之言语平静,似乎说的是极平常的一件事。   再往后蓝氏如何逃出升天,又如何嫁入沈家,沈逸究竟是谁的儿子,秦洵不肯再透露任何一个字。   沈翀也不打算从他口中问出结果,以蓝氏犯下诛九族的大罪,与她有任何牵连都将祸及身家性命,即便是秦洵也不敢贸然认下沈逸,能够留他一命已是难得。   如今沈鲤已死,而他的家中竟未曾留下任何与西宁侯有关的证据,想要指证西宁侯唯有陈得财一途,如今陈得财已被青阳县令捉拿,想必人也已经到了西宁侯手中。   沈家遭此遭劫皆因子孙不睦,让外人有了借刀杀人的机会。   望着沈翀离去的背影,西宁侯秦洵不由眯起了眼睛,冷哼道:“倒是我小瞧了这世家子!”   秦洵身后走出一儒衫老者,谈曰:“此子智虑过人,日后不可小觑。”   若不是沈翀步步紧逼,秦洵不会选择弃车保帅,更不会暴露自个儿的身份。   回到沈宅,沈翀将前因后果告知族长,后者听罢身子晃了晃,在沈翀的搀扶下坐回椅子上,他拿出烟袋锅子点了烟,咂摸了两口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沈鲤开除家籍,沈濂一家移除宗族。”   沈家先祖曾留有家训: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1]。   在本朝开除家籍是比要人的命还厉害,沈鲤做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即便他还活着,家族也容不下他。   至于沈濂他生前设义学、给义粮、置义冢,凡利族之举,力所能为者,无不为之。他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但他娶了蓝氏便是陷家族于危难,况且沈逸还活着,他活着一日,沈家就不能放心。   “秦氏早欲除沈家而后快,值此危难之际,沈氏上下更应该同仇敌忾。”沈翀依旧不改初衷,他来青州的目的便是说服族人与魏国公府共进退。   族长道:“家之兴替,全不系乎富贵贫贱,在乎人之贤不肖耳。沈家本不欲掺和朝廷纷争,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避无可避,便只能迎头而上。你放手去做吧,那些个老家伙心里明净似的,早几日便与我打过招呼了。”   “您放心,我定不忘本心。”沈翀心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却高兴不起来。沈家自诩清流,如今却要掺和进皇权之争,实在是有愧先祖。   族长语重心长道:“知足之足,常足矣。”   沈翀点了点,复又道:“宗祠重建之事便交予魏国公府,此事说来与魏国公府脱不了干系,便由我等略尽绵薄之力。”   宗祠损毁严重,重建势在必行。这几日族长已请了德高望重的法师在宗祠做法事,以四十九天为满。   做法事同样劳神,从启道场、告诸神、做回向、告功曹……渡桥解传等一整套法事做下来,族长原本半白的头发已然全白。   沈翀为这位睿智的老人忧心,“伯祖父还望顾惜身子,沈家还要靠您撑着。”   族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扯出一抹苦笑:“我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死不了,放心!”   沈翀离开时,夜已沉,寒风肆虐,他紧了紧衣衫缓缓步入黑暗中。   青州,沈宅。   “姑娘!林少爷怕是不行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了沈谣,顾不得梳洗打扮,她快速穿好了衣裳,长发未挽,披上狐裘便急匆匆出门,迎面一阵寒风吹得她嗓子发紧,面上的热气一股脑吹散。   林泽熙伤得很重,那日大火折断的房梁塌下,断口有一半斜插进他的膝盖,一只腿保不住了,加上吸入了大量的烟尘,身上的烧伤也很严重,这几日虽有沈谣悉心诊治,但一直未曾脱离危险。   沈谣在赶过去的路上恰好遇到了林锦瑟,同样的披头散发,见到沈谣她面色一凛,忽又软了下去。   守在门外的丫鬟立即为两人打了帘子,迎面一阵烘人的热气,沈谣大惊,脸色微变急问道:“快将屋内的碳火都撤出去。”   “这大冷的天,你想冻死我哥哥吗?”林锦瑟拦在门口不让人端走炭盆。   “到底谁是主子,还不快去!”相比林锦瑟这位表小姐,六姑娘的话自然威慑十足,丫鬟们哪儿敢违逆纷纷将火盆子抬了出去。   沈谣疾走几步来到床前,见到站在床前的盛大夫忙问道:“如何?”   自林泽熙烧伤后情绪一直不稳定,疼痛让他无法入睡,即便服用药物安睡依旧躁动不安,常常在惊恐中醒来,最近几日甚至出现了谵语,时常大喊着:“着火了,快跑!”   昨日回到青州沈宅,周氏便做主请了青州府治疗烧伤的杏林高手为林泽熙诊治。沈谣对这位盛大夫早有耳闻,因而并未阻止,昨日盛大夫看过之后便住在了林泽熙的院子里,以防不测。   盛大夫摇了摇头道:“伤口溃烂严重,火热暴伤、阴液大损,加之气阴两伤、气血两亏、气滞血瘀,火毒内攻脏腑,怕是大事不好。”   沈谣深吸了一口气,拿出药箱为林泽熙施针,待他微微醒转,便道:“伸出舌头,让我瞧瞧。”   林泽熙意识昏沉,好半晌才听明白沈谣的话,在其配合下艰难伸出舌头。   舌根硬直、质暗淡,舌面干枯无津液,并出现紫色瘀块,部分舌苔已呈黑褐色,这是伤热危重之相,且已出现亡阴气脱之状。   沈谣道:“即刻切除坏死的焦痂,配合提壶揭盖法,开张残余的毛孔,肺气得宣,则小便自通,进而肾衰得以扼制。”   盛大夫早闻沈府六姑娘医术不凡,此刻更是惊诧不已。   沈谣边准备除焦痂用具边道:“宣肺汤用麻黄、杏仁宣肺解表,藿香、苍术芳香化湿健脾,培土生金,使脾气散精,上输于肺,木香通行三焦气滞,大腹皮行气利水,猪苓、泽泻渗湿利水,通调水道,下输膀胱;因肺与大肠相表里,故用大黄通大肠,大肠通则肺气通,反之亦然。肺气通则大肠也通,如此则令邪有所出[2]。盛大夫以为如何?”   “开鬼门,洁净府,去菀陈堇也。此汤甚好!”盛大夫沉思后,又道:“气滞必有血瘀,可用当归和丹参活血化瘀,解除肾脏血管之痉挛。诸药合用,起到宣肺解表、行气活血、解毒利尿消肿之效。”   沈谣点头称善,盛大夫毕竟虚长他数十岁,思虑周全,将她疏忽之处一应补全,此法必然有效。   “闲杂人等出去!”   去除焦痂的过程极其痛苦,沈谣准备了麻药,却被林锦瑟拦住,她对盛大夫道:“大夫,她一个黄毛丫头会治什么病,你这是罔顾人命!”   林锦瑟实在不能相信沈谣,毕竟自家兄长险些害了她,她忧心沈谣会借机报复,趁机要了林泽熙的命。   此等家事,盛大夫本不欲掺和,但救人如救火,林泽熙已危在旦夕,他斟酌道:“六姑娘师出名家,医术精湛,姑娘大可放心。”   林锦瑟依旧不信,冷冷道:“若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盛大夫可能负责?”   盛大夫不敢说话了,世家豪门的恩怨他这等升斗小民可不敢掺和。   沈谣对青竹道:“把她给我拉出去!”   “我看谁敢动我!”林锦瑟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她扑在林泽熙床上指着沈谣道:“你必然是不怀好意,若真是为我哥哥好,又怎会让他一个病人在大冬天里挨冻,你将炭火都移除去,岂不是想冻死他!还有哥哥的那腿,他好好的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怎么就少了一个腿,是谁让你截肢的,你让他以后怎么活!”   沈谣不怒反笑,为她的无知叹息:“烧伤病人最忌出汗,你将他屋中烘得这般热,他内火无处泻,伤口一再溃烂,此刻已是命在旦夕!他的腿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你哥哥若是死了,你便是凶手!”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包拯家训》。   [2]作者:尚新志,宣肺汤配合西医综合疗法治疗重度烧伤后急性肾功能衰竭临床观察。 第76章 怨怼   不再管林锦瑟,她只一心协助盛大夫处理林泽熙身上的伤口,胸前焦痂影响呼吸先予切痂,将焦痂连同皮下脂肪一起切除,直达深筋膜浅面。   即便用力麻沸散,林泽熙依旧抑制不住地颤抖。   很快,青禾便将熬好的宣肺汤端了进来,半扶起林泽熙喂药,才将将喂下去一些,半梦半醒的林泽熙突然坐起身剧烈呕吐,青禾猝不及防药碗被打翻在地,药汁混合着污秽之物弄脏了方才上过药的伤口。   他睁开眼,脸上挂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君子立如芝兰玉树,没有了腿,我日后便做不成君子了。”   此刻没有人计较林泽熙的歪理,一个个红着眼眶不知如何是好。   “再去熬药来!”沈谣命人快速收拾了药碗,再次熬药。   林泽熙却拉住了她的袖子,半是祈求道:“放我走吧!太疼!太苦了!”   “你求死?”沈谣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她几乎是瞪大了眼睛,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林泽熙。   她的目光太过澄澈,让林泽熙有些无地自容。他怯弱怕死,但如此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蝼蚁尚且贪生,你还有救。”她不能理解林泽熙,能够活着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为何一心求死?   林泽熙却突然发了狂,将床榻上的人一个个推搡出去,床上的被子枕头被他一个个丢了出去,“我好痛,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有无数的蚂蚁在我身上啃噬,求求你们杀了我!我好痛好疼……”   “妹妹!”林泽熙忽然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锦瑟,他焦急地伸出手,因失去了腿,一下子歪倒在地,疼痛让他扭曲了面目,凄厉地喊叫:“杀了我!快杀了我!”   林锦瑟却吓得躲在了丫鬟的后面,不敢看自己的亲哥哥。   沈谣道:“打晕他!”   青竹刚一抬脚,林泽熙便道:“别过来!”   说罢竟不等众人反应,一头撞在了床柱上。   “咚”一声巨响,鲜血染红了面颊。   “林泽熙!”沈谣这一声又急又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盛大夫晃了晃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查看伤势,长叹道:“没得救了!”   “哥哥!”林锦瑟这时才回过味来,忙推开人群跪倒在林泽熙脚边。   林泽熙虚弱地看着她:“人啊……不能……心气儿太高!要……要认命!”   说罢这句话,他忽然抓住沈谣的手,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说道:“记得……你答应……答应的事!”   他睁着血红的眼睛迟迟不肯咽气,直直盯着沈谣。   沈谣点了点头,落在她胳膊上的手陡然一松,林泽熙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那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哐!”地一声响,冬夜的冷风从半开的窗牖吹入室内,烛火摇曳不定,沈谣侧首望向窗外,只见夜幕中纷纷扬扬一片片白,今冬的第一场雪竟无声无息而至。   纷扬的雪花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一丝凉意卷入眸中,沈谣看着看着,眼睛开始湿润,一行混合着冰雪的水渍缓缓落下,湿了面颊。   “都是你,是你害了我哥哥!”   林锦瑟疯了一般扑过来,却被青竹抓住了肩膀,只能不停地挣扎。   “啪!”沈谣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寒着一张脸,素来冰冷的眸子此刻更是树满了尖刺,“林泽熙是怎么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答应过他不追究此事,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就此纵容你!”   “把她给我关起来!”沈谣难得发怒,府里的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劝慰几句。   “放开我!”林锦瑟原本姣好的面目因为怨恨而变得狰狞,她红着眼睛,恨恨骂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沈谣冷笑一声,冷冽的眼眸子多了几分同情与嘲弄,她道:“你真应该听你哥哥的劝,人啊不能心气儿太高!就得认命!”   “带下去!”   沈谣话音甫落,门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周氏急匆匆而来,见到盛大夫便问:“泽熙如何了?”   盛大夫摇了摇头,让出了位置,周氏一眼便看到了满头鲜血的林泽熙,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林锦瑟生出的希冀被生生打断,不由哭喊道:“姨母救我!”   沈谣冷冷道:“表姑娘伤心太过,心智失常,须得静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探视!”   待周氏醒过来,伤心一番后,忙询问事发经过,当日许多丫鬟在场,况且又有盛大夫作证,林泽熙的死有目共睹,仍是林锦瑟如何猖狂,这罪也落不到沈谣头上。   周氏伤心过后,又道:“锦瑟那丫头一时伤心才说了胡话,犯不着将人关着。”   那日大火现场混乱,又有沈翀的庇佑,除了林锦瑟、穗儿与她的同伙,其他人并不知晓大火之时沈谣与林泽熙共处一室,更别提林泽熙为救沈谣而受重伤之事。   “我是怕她伤心过度做了傻事,方才命人看着她。”   沈谣少有的强势让周氏有些震惊,好一会儿她才不满道:“她的事儿您就不要管了,我会命人照顾好她。”   闻言,沈谣并不接话,反而环视一周后,问道:“穗儿呢?”   蔡嬷嬷道:“那丫头自领命陪表少爷去宗祠后便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死在了大火里。”   沈谣想了想道:“宗祠亡故之人名册里并没有她。”   蔡嬷嬷忙道:“奴婢这就命人去找,这死丫头能跑哪儿去?”   周氏放心不下林锦瑟,携着沈谣一同看望林锦瑟,顺道想着缓和下二人的关系。   林锦瑟一见到周氏便哭道:“姨母!哥哥是为了救表妹才会被横梁砸中腿,他是为了六表妹死的!”   周氏被震的说不出话,忙看向身后的沈谣。   “是吗?难不成是表姐亲眼看到的?”沈谣将将跨入门内,迎上林锦瑟躲闪的目光。   林锦瑟这才看到周氏后面的人,心中不住后悔自己使了方寸竟心直口快地吐露出来,只得梗着脖子道:“是我亲耳听到你与青禾这般说的。”   她冷笑:“没想到表姐还有听壁角的嗜好。”   见沈谣没有反驳,林锦瑟忙拉着周氏抽泣道:“哥哥为他而死,她却狠心将救命恩人的妹妹关起来,这是何般道理?”   周氏震怒,狠狠瞪了沈谣一眼:“你这逆女!枉你表哥舍命相救!”   沈谣望着周氏,眸中难掩失望之色,“母亲,难道就不想问问何故表哥会与我共处一室?明明是沈家祭祖,表哥一个外人巴巴地赶来做什么?”   “不要听她胡说,表哥仁善好客,能有什么坏心思,他只是想结交些生意场上的人!”   沈谣嗤笑道:“是啊,他能有什么坏心思!自始至终有坏心思的都是你!”   “姨母,您要为我做主啊!”林锦瑟立即扑倒在周氏脚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诉道:“锦瑟只想早日带哥哥回到姑苏老家,望姨母成全。”   周氏心疼地扶起林锦瑟,用帕子拭了拭她的眼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放心,姨母为你做主!”   沈谣的目光落在周氏拿帕子的手上,只淡淡一瞥就移开了目光。   周氏瞪着她怒道:“快!过来给你表姐道歉!”   林锦瑟的目中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她早听说穗儿不见了,如今没有证据,任沈谣巧舌如簧,周氏也不会信她,更何况有林泽熙的死在先,周氏定然愧疚万分,日后她的婚事便有了成算,想到此林锦瑟心中暗喜。   正如林锦瑟所想,沈谣没有证据,便是她说得再天花乱坠,周氏也不会信。   沈谣道:“我没有错!”   “你!”周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谣的鼻子骂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听到周氏的指责,沈谣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周氏,低低道:“母亲心中又何曾有过我这个女儿!”   周氏心中一时怒一时疼,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怎么?母亲还想再给我一巴掌吗?”沈谣倔强地仰着脸,不躲不闪。   林锦瑟看出周氏心中的犹疑,不禁又抽泣道:“姨母不必为难,锦瑟这就带着哥哥离开沈府!”   “想走没那么容易!”   一道儿略显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谣回过头见是哥哥沈翀,她心中稍定,紧绷的眉目一瞬间松懈下来。   见到来人,林锦瑟不觉缩了缩脖子,想起沈翀几日前的警告她心中不由后怕。   “所有人都退下!”沈翀遣走了下人,又对身后道:“将人带上来。”   话音甫落,沈书便带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穗儿,你这几日去哪儿了?”周氏见到自己贴身侍女不由一怔。   沈谣看向另一男子,他记得这人是林泽熙的小厮于飞,他与穗儿一同出现在这里,便揭示了那日与穗儿合谋的人是于飞。   “是你们自己说,还是我来说!”沈翀冷冷一眼撇过去,穗儿不由打了个哆嗦。   原以为世子爷是整个沈家最温和善良的一个人,没想到这样的人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回想起被世子审问的情景,穗儿心中不由犯怵,缩着肩膀道:“是林姑娘给了奴婢一百两银子问奴婢想不想为母亲报仇,她说只需奴婢将六姑娘带到表少爷的寝室即可,后面的事儿都是表少爷的小厮于飞做的。”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于飞你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的?”林锦瑟凶狠地瞪了于飞一眼,于飞有些犹豫,大姑娘的手段他是知晓的,自己说是了出去,铁定是没命了。   方才林锦瑟的那一眼,已然于飞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   “是少……”于飞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沈翀打断了,他道:“你想清楚再说,那日陪同在林泽熙身边的小厮可不止你一人。谋害魏国公府嫡女的罪名莫说你一个小厮,便是整个林家也担不起。”   于飞忙磕头认罪道:“是我家大姑娘命小的将表小姐与醉酒的少爷锁在一处,说是生米……”   “住口!”沈翀及时打断了于飞,避免那些污言秽语污了人耳朵。   “事到如今,母亲可还要护着林锦瑟。”沈翀蹙眉看向周氏,神情复杂,他从未有轻视周氏之意,但面对这样的继母,又如何能让人尊敬得起来。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周氏慌忙看向沈谣,后者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自今日起不许你踏入沈府半步,滚!”沈翀自始至终未给林锦瑟一丝目光。   林锦瑟抓着周氏的衣摆哭求道:“哥哥总归是救了表妹一命,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周氏张了张嘴,未及开口,沈翀便道:“林泽熙的棺椁我自会命人送至故里,母亲不必忧心。”   “姨母!姨母……我知道错了!”   周氏无心再看,偏过头道:“你且去吧。”   林锦瑟哭求无望,复又看向沈谣,“你忘了你答应我哥哥不再追究此事的,他才刚走,你便忘了!”   沈翀挡在自个儿妹妹面前,冷笑道:“让你走已是最大的宽宥,若非林泽熙,你此刻焉有命在!”   林锦瑟惊得瞪大眼睛,她哪里料到沈翀竟想要她的命。她惊惶的不敢再哭,被下人押着走出屋子,临出门时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沈谣,目光中的怨毒令沈谣不由一颤。 第77章 治病   周氏虽恼恨林锦瑟算计她女儿,但又因林泽熙的死愧对自个儿的亲妹妹,遂林锦瑟被赶出沈府时仍带着丫鬟小厮,身上也不缺银两,能护送她一路平安回到姑苏无碍。   沈翀请人布置了灵堂,简单为林泽熙做了法事,选了上好的棺椁,请了族中一位有官身的堂兄替他护送林泽熙的棺椁回乡,同去的还有沈书及为林泽熙看诊的盛大夫。   经此一事,周氏沉寂了许多,见着沈谣也没有了往日的冷面孔,竟难得多了几分愧疚。   沈谣的病不能耽搁,不日又回到了药王谷,再泡过两次药泉便可施针,日后若修养得当可保五年内性命无虞。   上次俗事繁忙沈翀并未深入药王谷,此次诸事已安排妥当,他有心见一见孙神医,问一问妹妹的病究竟有没有办法痊愈。   药王谷常年雾霭笼罩,清幽婉约,从外围看仿若一位蒙着面纱的绰约少女,瑰丽且神秘。山谷四周重峦叠嶂、奇峰险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入谷的唯一山路如巨蟒在群山大雾中肆意蜿蜒,时不时变换位置,让游人迷失其中。   沈翀早知晓药王谷遍布阵法,他虽对阵法有所涉猎但并不精通,见谷中阵法林立,变幻莫测,心中对孙神医更是钦佩不已。   “再走过一个两仪阵便……”沈谣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沈翀同样看向沈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道旁的矮坡上青竹葳蕤,经冬未凋,绿意怏然,自成一片天地。   细碎的说话声随风而来,沈谣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觉走近了几步。   “……还说对沈六无意,前两天在谷中你围着她鞍前马后,眼睛都看直了,还说没存别的心思,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灵芸哑着嗓子抽泣不止。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只是心中有些愧疚而已,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张煦白言语中的不耐烦毫不掩饰。   灵芸指着张煦白的鼻子跺脚骂道:“狡辩!若不是为了她,你在京城好好的为何又急着回青州?”   张煦白蹙眉:“是你说的想念家人,我才关了医馆陪你回乡过年的好不好?!”   “我只提了一句你便答应了,肯定是蓄谋已久,早就盼着回来了!”灵芸拉扯着张煦白的袖子,声音高了几个调儿,“倘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即刻跟我回宿州,我不想待这里了!”   张煦白被他摇得头晕目眩,忍不住推了她一下。   灵芸大哭:“你就是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我这就告诉外公,让他将你逐出师门!呜呜……”   她捂着脸转身便跑,边跑边哭,转出竹林恰好看到了道旁站着的沈谣,张嘴便道:“狐媚子!”   不等沈谣说什么,她又哭着跑开了,紧追而来的张煦白见到二人愣了愣,脸色难看地道了声:“对不起”,又匆匆离去。   临近年关,药王谷在外低低纷纷回谷,人比往常多了不少,见到沈谣纷纷露出惊异之色,虽然上次回谷已表明自己女儿身,但药王谷众人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今日恰好孙神医也在,便与沈谣兄妹一道儿用了午膳,灵芸与张煦白也在。   “乡野之地不讲究规矩,沈公子请便!”孙神医自然是知晓沈翀的身份,却只当他是沈谣的兄长,并未过分亲近,也不曾疏离半分。   灵芸翻了个白眼道:“咱们这小庙哪里容得下魏国公府的大佛!”   “灵芸休得无礼!”孙神医瞪了她一眼,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沈翀笑道:“孙神医客气,是晚辈叨扰了。”   灵芸还要再说,却被张煦白不停地夹菜劝饭,倒是无闲暇心思对付沈翀兄妹了。   饭菜皆是寻常之物,好在厨艺精湛,味道不俗,倒也吃的宾主尽欢。   只用饭时上菜的婆子不住地盯着沈翀瞧,有一次险些将滚烫的汤盆倒在沈翀身上,惹得在座诸人纷纷侧目,便是沈谣也不由疑惑,江婆婆如此谨慎之人今日怎地频频出错?   用罢午膳,四下无人时,沈翀问出心中疑惑。   沈谣道:“自我来药王谷江婆婆便在了,至于她今日为何失态我也不知。”   实在是她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旁人都少了几分关心,也无心打探因而知之甚少。   正说着,便瞧见江婆婆朝着两人走来,向二人见过礼,便望着沈翀殷切说道:“听灵姑娘说您是魏国公府的世子爷。”   沈翀虽疑惑,仍点头称是。   闻言,江婆婆露出疑惑之色,口中不住喃喃道:“怎么会呢?不可能啊!”   “江婆婆你怎么了?”沈谣问道。   江婆婆却是一副魂游天外之色,沈谣不由轻轻摇了下她的手臂,后者蓦然回过神来惊道:“哦!谷中的药泉对身体大有裨益,世子既然来了不如也泡一泡。”   听了这话,沈谣心中疑惑更甚,谷中两处药泉在师傅眼中乃是天赐圣池,并非谁来都能泡的,便是谷中弟子不得师傅同意不能用,更何况是外来之人,离奇的是说这话的人竟然是江婆婆,她在府中虽算不得下人,但也没道理能做师傅的主。   见两人都不说话,江婆婆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漏洞,忙解释道:“我一时糊涂说错了,望世子不要见谅。我厨房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说着匆匆忙走了,来的也快,却的也快,不怪乎兄妹二人疑惑。   不过江婆婆的提议倒是不错,沈谣询问了孙神医之后,竟得到了允许,不过沈翀选择的是冷泉。   不同于热泉的雾气萦绕,冷泉连空气都是冷的。   沈翀褪下外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了一眼侍候的仆人道:“你出去。”   那仆人称是,临去前叮嘱道:“公子,下冷泉之前最好先用泉水擦过身,不可操之过急。”   沈翀对此早有耳闻,便让人退下了。   待四下无人后,沈翀打了一套拳,方才褪去里衣坐在泉边,舀了泉水浇在自己身上,冰冷的水浇下,他抑制不住哆嗦。   一刻钟后,他步入泉中,一入水便觉手脚麻木,脸如刀割,浑身的肌肉都拧紧了,沈翀哆嗦着摆动手脚,在水中游了一会儿方才觉得好受些。   沈翀长舒了一口气,正欲调整姿势,忽然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谁?”沈翀回过头,黑亮的瞳仁映出江婆婆震惊的脸,他扫了一眼江婆婆捧在怀里的衣衫不冷不热道:“谁让你进来的?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江婆婆忙道:“我这就走。”嘴上说着走,她的脚步却未曾移动半分,眼睛始终紧紧盯着青年光裸的背脊,形状优美的蝴蝶骨上一枚扇形的印迹清晰可见。   沈翀再是迟钝也觉出了江婆婆的不寻常,何况他并不迟钝。   “去查查这江婆子的底细。”   一道儿光影随着话音掠过水面,消失在山野间。   江婆婆回去后琢磨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沏了壶新茶,神情恍惚地走向了孙神医的居所。   “孙老?”江婆婆唤了几声没人应,便将新茶放于桌上,正欲离去,忽听得身后传来细微声响,转过头正要细瞧,后颈骤然刺痛,随即便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   沈谣在泡过几次药浴后,与孙神医商议了下针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   施针前沈翀特意避开了妹妹,独自拜见了孙神医。   “小六心衰之病机为阳气亏虚,致病及发病的诱因很是复杂,多由外感邪气、不思饮食、情志失调、心病日久,以致阳气亏虚,瘀血停聚,血瘀则水难化,水阻则水难行,水瘀互结,进而演化成为复杂之证。”   “心病?”在沈翀的眼中,妹妹心性豁达,从不拘泥凡俗之事,这心病又是从何说起?   孙神医微微叹息:“此心病即彼心病。”   沈翀了悟,面上黯然,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低声道:“可能痊愈?寿数几何?”   孙神医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身后的帷幔,淡淡道:“此番老夫施以九阳金针续命法,启动先天经络补其元阳、调任脉助三焦气化、补其脾胃以充养先天,可保其性命无虞,加以调养,便无大碍。”   沈翀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忙撩起衣摆向孙神医拜谢,后者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   “小六是我徒儿,救她是我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他知晓孙神医并非寻常人,等闲俗物自看不上眼,便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日后再图报。   待沈翀离去后,孙神医看了一眼,帷幔道:“出来吧。”   沈谣上前福了福身道:“多谢师傅。”   “你那哥哥是个聪明人,方才那番话能骗他几时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孙神医皱起眉头道:“九阳金针续命法,也只是续命,这是为师第二次为你施针,可保你心脉三年无损。”   九阳金针续命法,乃逆天之术,孙家融汇《十一脉灸经》、《子午流注》等著作自行开创的针法,此针法师从巫家有偷天续命之功,但一个人的一生最多只能施针三次,且每次续命时间递减,效用大减。   孙神医上次为沈谣施针是在五年前,她迷失在大雪天被发现时已气息微弱几乎没有可能活过来,便是孙神医为她施针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了半条命。   “徒儿知晓,只盼着瞒一时算一时,况且天无绝人之路,指不定过两年我这病便能好了。”   闻言,孙神医露出慈祥的笑容,“你能这般想便是好事,等为师将手上的事儿了了便亲自走一趟巫神山,那里是巫医的起源,遍布药草,指不定就有合你病症的神药。”   沈谣急道:“师傅不必为我费心,徒儿命硬着呢,那巫神山毒障虫蛇遍布,常有鬼魅出没,至今尚未有人从中走出,师傅切不可为徒儿行此险事。”   “我只是说说而已。”孙神医忙露出尴尬的笑,暗自怨怪自个儿一时嘴快。   沈谣放心不下,暗自决定仔细嘱托各位师兄弟将师傅看牢些,切莫让他自个儿跑去那劳什子的大青山。   九阳金针续命法,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运用子午流注计算“病鬼”所处位置,在“病鬼”前面的穴位燃艾炷“截”,同时在后面的穴位燃艾炷“堵”,最后向“病鬼”所在的穴位施针,针刺“鬼”灭[1]。   因针法复杂多变,施针时需要人打下手,灵芸作为除沈谣外的唯一女徒弟自然是医侍的不二人选,青竹则在旁伺候。   金针在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落入身上却是难言的酸麻胀痛,熟悉的痛感令她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雪夜,彻骨的寒,锥心的疼。   灵芸见金针一个个落在沈谣的穴位上,眼中泛起异样的光,捏在手中的艾柱轻微的颤动。   孙神医看了她一眼,蹙眉道:“你不是早嚷嚷着想学这针法,怎么这会儿还走神?”   九阳金针续命法针法繁复,施针之人需根据病人不同症状灵活调整,结合《子午流注》计算下针时辰、位置,寻常人即便看了也学不会,孙神医并非有意藏私在,此针法非天纵之才无法驾驭,他此刻也有震慑灵芸之意。   灵芸倒像是突然想起这么一茬,眼睛一亮,忙瞪大了眼睛盯着孙神医的手指,连手中的艾柱都忘了。   “小心!”青竹忙推了灵芸一把,艾柱掉在了床褥上,瞬时烫出了一个大洞。   “你推我作什么!”灵芸素来脾气骄横,本就对沈谣颇多怨言,此刻连个小丫鬟都敢对她动手动脚,岂能不怒!   孙神医眉头蹙了蹙,看了灵芸一眼道:“出去,唤江婆婆来。”   “外公!连您也欺负我!”灵芸红了眼眶,捏紧了手中的艾柱却不肯挪动脚步。   孙神医厉声道:“还不快去!”   “呜——”灵芸扔了艾柱,捂着脸跑出了屋子。   门外候着张煦白听到了动静忙上前追问道:“可是出了岔子?”   灵芸本就委屈至极,见他仍是担忧的朝里面张望,便恶狠狠地骂道:“对,沈谣快死了!你倒是进去给她收尸……”   “住口!”沈翀打断了灵芸的咒骂,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再让我听到你胡言论语,休怪我不客气!”   灵芸恨恨地咬了咬唇,转身跑向了别处。   有孙神医在里面,沈翀自然是放心的,因而并未着急进去看,反倒是青竹出来朝他摇了摇头,唤了江婆婆进去。   张煦白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便向沈翀道了声“对不起”,匆忙朝着灵芸离开的方向追去。   针灸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待一切结束沈谣已昏睡了过去,孙神医在青竹的搀扶下出了屋子,相较于进去之前孙神医面色苍白了许多,连脸上的皱纹也比往常多了几许,守在门外的众弟子忙上前搀扶孙神医回去歇息。   之前沈翀便听闻九阳金针续命法极耗费心神,没想到竟耗费至此。孙神医看起来老了数岁不止,好似耗自己之岁续她人之命。   沈翀心中震撼,正想着日后如何答谢孙神医,却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着火了!山火!快救火!”   --------------------   作者有话要说:   [1]周至譓,《武家医道总论》。 第78章 摄魂   循声望去,东面的一处山脊上竟出现一片火光,此时火势尚且不猛,但这时节若不快速灭火,很快便成燎原之势。   尚未走远的孙神医,忙颤抖着指挥谷中人上山救火,连身旁搀扶他的小弟子也被打发了出去。   冬日空气干燥,枯木干草遍布,一旦起火很难扑灭,何况四周都是林木,人手又少。   沈翀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忙道:“大伙都带上镰刀、斧头之物,先砍出一片防火带。”   将将醒转的沈谣也听到了动静,对身旁的青竹道:“你也去帮忙,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青竹放心不下,却被沈谣呵斥了几句,她只好抓起砍刀随着谷中人一道儿往山上跑,她赶到时火势已蔓延开,山脊上的几处茅舍已烧得只剩下了空架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药王谷的人平日里上山采药,各个身强体壮,许多人都有武艺在身,干起活来很是麻利。   只是山火太大了,她只能不住在心中祈祷:没事的,会没事的。   可老天不作美,这会儿又刮起了大风,风助火势,火苗窜起了数丈高。   沈谣一向鼻子灵敏,即便隔得老远,她依旧嗅到了空气中的烟火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即便是轻微的咳嗽也让她喘息不止,身上各处穴位传来的胀痛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同样也让她无法聚精会神的思考任何事儿。   “有没有觉得头晕、恶心?”一道儿鬼魅的身影从门外飘了进来,声音中透着难掩的怨毒与幸灾乐祸。   “灵芸?你做了什么?”即便这声音有几分扭曲,沈谣仍旧听出来人是谁。   屋中的烛火有些暗了,因没人剪烛烛光若隐若现,几欲熄灭,晦暗的光线中灵芸举着一根蜡烛缓缓走了过来,烛火映在她面上,将那张原本姣好的面孔映得异常可怖。   灵芸举着蜡烛凑了过来,她将蜡烛往沈谣的跟前凑了凑,似乎想要真切地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丝惊恐与害怕,然而她失望了,沈谣的脸上并无害怕,依旧是清冷模样。   她有些沉不住气,恨恨道:“我在外公的金针上浸了水银,如今毒已入体,我原本打算就这么看着你一点点受尽折磨而死,最好是头发掉光,形销骨立,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一个老太婆,想想那画面我就抑制不住地想大笑。我倒要看看张煦白可还瞧得上你,哈哈哈…… ”   “既如此,你此刻告知我岂不早了些?”   沈谣的云淡风轻让她抓狂,映在墙上的烛火不停地摇摆,彰显了她此刻剧烈起伏的心绪,她似乎在极力压制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恶魔。   “怎么?改主意了?”   沈谣素来冰冷的面容竟在此刻绽放了一抹笑意,那笑深深地刺痛了灵芸,心中压制的恶魔再也压制不住,她扔掉了手中的烛火,扬唇大笑:“对,我改主意了,我等不了,我要亲手杀了你!你不仅抢走了煦白,还抢走了我的外公,他们一个个都向着你,凭什么?!”   “这么说来外面的山火也是你放的?”   “对!是我放的!”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不停在手上把玩,她脸上挂着愉悦的笑,脚下步子更显轻快,绯色裙裾不停摇摆。   “你不是最怕死吗,眼下没人护着你了,我看你还能装腔作势到什么时候?”灵芸将锋利的刀面贴上沈谣的脸颊,一寸寸摩挲,从花容玉貌的脸滑至纤细玲珑的颈子,她幽幽如鬼魅般的声音如影随形。   “你说我在这漂亮脸蛋上划伤几刀如何?”   “还是在你这纤细的脖子上割几刀,听说鲜血溅出的时候会有哧哧声响,也不知是真是假?”   ……   察觉到身下人的颤抖,灵芸更是狂喜,眉梢眼角俱是抑制不住地笑,她欢快地在床上转了一个圈,裙裾飞扬。   沈谣咬牙道:“杀了我,你也逃不掉。”   “逃?我为什么要逃?你死了我就开心了,煦白会爱我,师傅会疼我,再没有人会记得你。”   灵芸陷入了一种疯狂的自我想象中,那双眸子闪烁着奇异的光。   沈谣趁其不备,猛然坐起身,掀了被子便往外跑,奈何她施针后气力不济,方跑了两步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灵芸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扯到自己身旁,咬牙切齿道:“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沈谣吃痛,不停地挣扎,但她的挣扎在灵芸看来无疑是小猫挠痒痒,灵芸还没玩够又怎么会让她死的痛快。   她抓着沈谣的头发一路将她拖拽到床边,边走边道:“让我好好想想,要怎样设计一个精彩绝伦的死法。”   “你以为杀了我张煦白就会喜欢你了,别做梦了,你骄纵粗鲁,出身卑贱,便是容貌也不过中人之姿,拿什么跟我比,便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医术也不及我十分之一,你哪里都不如我,即便我死了,也没人会喜欢你……”   “住嘴!”灵芸被戳中了痛处,疯了般举起匕首朝着沈谣刺去,她不停地刺脑海中回荡的便是沈谣那种冰冷的面容以及不绝于耳的谩骂:张煦白不会喜欢你的,你处处不如我……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灵芸疯狂地挥舞着匕首,鲜血溅了她满脸满身,地上的血更是蜿蜒成河。   待她略微清醒时,沈谣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她伸出手缓缓地放在沈谣的鼻息下端,静默了片刻,她忽然捂住嘴笑出了声:“哈,她死了,沈谣终于死了,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却在站起身的那刻骤然倒了下去。   张煦白快步走了进来,接住即将倒地的灵芸,他望向床榻上躺着的少女,眼睫颤了颤,低声道:“对不起。”   床榻上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怪不得她,谁能想到对方心思如此深沉,竟然在半年前便埋下了如此杀招,若不是你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说来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张煦白看了一眼怀中的灵芸咬牙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总有一天我要手刃小阎王。”   他抱起灵芸开口道:“你好好休息吧,沈六。”   没错,此刻躺在榻上安然无恙的少女便是沈谣,而原本遍布鲜血的屋子此刻却是干干净净。   沈谣有些歉意地垂下眸子,轻声道:“都是因为我。你放心,在灵芸心中沈谣已死,摄魂术已解开,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   张煦白的眼神沉寂了一下,抬脚迈出了屋子,见到门口站着的沈翀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沈谣道:“火灭了吗?”   “听煦白说早些年谷中发生过山火,孙神医便命人在山上种了不少海松,此木木质坚硬,不怕火烧,极耐高温,有利于防火,起火的地点恰好在海松的隔离范围内,火势起先很大,不过很快便灭了。”   沈翀替她掖了掖被角,望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怜惜,“有我在不会有事,你安心睡吧,明早咱们便离开这里。”   “恩。”沈谣闭上了眼睛,鼻端依然能够嗅到若有若无的‘失魂’香气。   灵芸的异常最先被张煦白发觉,他修习过摄魂术,又与灵芸走的近,自是能察觉出她的异常。   摄魂术便是在药王谷也只他和师傅有所涉猎,为师傅多年来研习巫医典籍所创,被用来救治有心理创伤的病人,效果甚佳。   未免引起他人惊慌,此术便是在药王谷也是秘辛。   起先张煦白只是怀疑,便一直在暗中跟踪灵芸,直到发现她偷偷动了师傅的金针,又打晕了江婆婆。   若不是今日师傅与之发生口角,灵芸也不会改变主意,由下毒改成了刺杀。   灵芸的一系列行为皆是在别人暗示之下完成的,最为可靠的猜测便是半年前灵芸与张煦白发生口角后,失踪的那一日,抓她的陈武畏罪自尽,在破碗巷找到灵芸时她没有任何异常,甚至陈武在明知逃走无望的情形下也不曾拿她做人质,恐怕目的便是日后给沈谣致命一击。   没有人知晓摄魂师给灵芸究竟下达了怎么的命令,但总归与沈谣脱不了干系,不然为何每次提及沈谣,她的情绪就会出现异常。   对方水准之高,远在张煦白之上,定然是早已察觉到灵芸与沈谣的冲突,对灵芸施加了心理暗示,这种暗示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灭,反而逐渐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能力,让灵芸将之视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唯一途径。   休息一晚后,沈谣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一早便向师傅道别,与沈翀一起悄然离开了药王谷,临行时却在出谷的山道上碰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江婆婆。   “听闻姑娘此番是去京城?”江婆婆手中拿着行李,目光恳切地望着二人。   沈谣点了点头。   “不知我能否随行,婆婆我多年未曾见着自己的亲人了,此番想去京城见见她们。”   不及沈谣应答,江婆婆又道:“我已与孙神医辞行。”   沈谣道:“既如此婆婆不必拘礼,便随我们一道儿前往京城,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路上天气渐寒,林锦瑟未曾带冬衣,艰难地赶了一天路方才找到成衣店购置了冬衣,谁知半道儿上钱被偷了,只能从丫鬟小厮手中借些钱财勉强生活。   丫鬟小厮本就不宽裕,一路上马车卖了,冬衣也当了,临到夜里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林锦瑟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心中对沈谣兄妹更是恨之入骨。   若不是丫鬟小厮还算忠心,她怕是连清白也保不住,一路上饥寒交迫,连赶了半月路方才回到姑苏。   林氏夫妇见到女儿险些认不出来,林父看了看林锦瑟身后众人,蹙眉道:“你哥哥呢?”   林锦瑟下意识抓紧了母亲的手,不敢看自己的父亲。   林父怒道:“那不孝子又去哪里鬼混了?”   “爹!娘!哥哥、哥哥他没了!”   林周氏身子一个踉跄,以为自己听错了,抓紧了林锦瑟的手问道:“没了,什么没了?你把话说清楚!”   林锦瑟抹着眼泪,哭道:“哥哥死了!沈氏宗祠被人放火,那日祭祖哥哥也在,结果……命丧大火!”   “不!不会的!”林周氏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正在此时,林府门外响起了唢呐声,丧葬的丧曲在林府门前徘徊不散。   林父打开门,只见到漫天的纸钱如雪纷飞,门对着门的地方,八人抬的黑漆大棺晃了他的眼,腿一软,他险些跪倒在地。   -------------------- 第79章 重逢   内院,林锦玉扶着母亲坐起身子,母女二人一个个红了眼睛,不住地抹眼泪。   林锦瑟跪坐在地边哭便说道:“女儿原本是劝着哥哥莫去凑热闹,偏他想着沈氏祭祖去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随便结交几个,往后对林家的生意也是大有益处,哪成想偏偏就遭了火灾,哥哥为了救沈家表妹受了重伤,在林府又被表妹拿来随便医治,这才要了命去!”   林周氏听得一口老血憋在心口,怒喝道:“沈家欺人太甚,可怜我儿性命!此仇教我如何咽得下!!”   “逆女!”门帘子忽然被人掀开,珠玉串子坠了一地,蹦蹦跶跶好似林锦瑟此时急促难安的心跳。   林父拎着一根门闩闯了进来,指着她怒骂道:“你哥哥因你而死,你还敢信口雌黄,胡乱攀扯,你可有丝毫悔过之心!”   周氏呆了一呆,忙从床上下来,挡在女儿面前,惊呼道:“老爷,你说的这又是什么!”   林父扯着林锦瑟的衣袖将她一路扯到二门外,见到院子里的黑漆大棺,以及棺椁旁站着的沈书、盛大夫,林锦瑟忽地开始挣扎,声泪俱下地看着父亲道:“父亲宁可相信这些外人的话,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儿吗?”   “林姑娘何不问问这些人,究竟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沈书手指的方向站着穗儿、于飞以及跟随二人前往青州的一众仆人,这些人是林府的家仆,卖身契尚握在林家人手中,又怎能背主。   “娘!爹爹被人骗了,你可不能信他们的话?”林锦瑟狼狈地站起身奔至周氏身旁,抱着周氏的胳膊不肯放手。   “究竟是怎么回事?”周氏仍旧一头雾水,忙看向自己的夫君。   林父指了指于飞道:“你来说!”   “少爷本不愿去青州,是大姑娘跟少爷说沈府六姑娘生的貌美……少爷在大火中伤了腿,无法忍受疼痛,后在众人面前撞柱自尽了!”   于飞从两人前往青州说起,每说一句,周氏的心便凉了一分,自家大女儿是什么德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往日里只觉着都是小事,女儿家娇宠也没什么,哪知就纵出了如此凉薄的性子。   “啪!你这逆女,看我不打死你!”周氏甚至顾不得家丑外扬,狠狠打了林锦瑟几巴掌。   林父看了一眼沈书等人,咬牙说道:“将她给我送到家庙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家庙半步!”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沈书上前道:“沈老爷深明大义令人钦佩。”   沈书倒不怕林老爷食言,左右林锦瑟害长兄之名已经坐实,无论是林父还是林木心中都会产生芥蒂,不管从前有多宠爱林锦瑟,此后每每想起独子便会多恨她一分,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此次回京沈谣一行先走的水路,后至寿阳渡口转入陆路。   一连在船上待了七八日,沈谣一脚踏在实地还有些不适应,身后是大船尾接小船头,耳畔南腔北调语不休。   悠长的号子声不绝于耳,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头晕目眩的感觉方才散了些。   马车早已侯在渡口外,沈谣在青竹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下人们还在忙着搬运行李,她撩开车帘向外瞧,见天色渐沉,远处已有帆灯几点,街道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一辆马车驶到近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人,身形修长,广袖儒衫,很是儒雅。   沈谣没想到在这里竟会碰到熟人,正指挥下人搬运东西的沈翀不经意转头也瞧见了他,不由一愣道:“宋先生,别来无恙啊!”   宋温如先是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他便收拾好了情绪,拱手应道:“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竟能遇到世子您!”   将宋温如的神色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问道:“宋先生这是打哪儿去?”   宋温如笑道:“哦,不过是应三两好友之约,随意游玩而已,倒无甚目的可言。”   话毕又追问道:“世子这是回京?”   沈翀道:“自然,临近年关,府中俗事繁多,不然沈某定要舔着脸与宋先生一道儿了。”   宋温如忙又拱手道:“客气客气了!世子若是能来,宋某定倒履相迎。”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相互拜别,仍是沈翀几番试探,宋温如也未说出此行目的,甚至连随行的友人也未曾透露分毫。   道别后宋温如远远走向临江的几条大船,与船夫打探明日开船的时辰,沈谣发现他询问了沿江的每一条船,似乎并没有目的地可言,只要能离开这里便可以。   沈谣与青竹轻轻耳语了几句,青竹随即便下了马车。   宋温如回到马车上,车夫一拉缰绳,摔了鞭子,车子便调转了方向,与沈谣的马车擦肩而过时,江面上的风恰好掀起了车帘,仅仅是惊鸿一现,却让沈谣看到了一张皱纹遍布的苍老面孔,那老妇人闭着眼斜靠在马车壁上,像是昏睡了过去。   车轱辘压在石板街上发出辚辚声响,渐行渐远。   约莫半个时辰后,青竹回来了。   “奴婢打听清楚了,今晚并无船只离开,宋温如的马车一直到了金马街的永福客栈方才停下,奴婢亲眼看到他扶着个婆子一起进入了客栈。”   宋温如在世人眼中是博学多闻的才子,是风流雅韵的公子,但沈谣却总觉得他有问题,这种直觉从第一次在万卷楼见到他起便一直没有消失。   “哥哥,咱们不如今夜在永福客栈下榻如何?”   沈谣特意向哥哥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后者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满或者诧异,只吩咐了随行的管事订了永福客栈的房间,退了部分先前在同福客栈定的上房。   相比较而言,永福客栈要比同福客栈差上许多,沈翀原是安排周氏入住同福客栈,偏她以为沈翀有意苛待自己,跟着来了永福客栈,留了二房三房在同福客栈。   “一股子的霉味儿,这什么破地方,是人待的吗?”周氏住了天字一号房,一进门便止不住的挑剔,便是亲儿子沈谚都有些看不过去,嘟哝道:“还不是你非要住这里!”   沈谚经兄长亲自□□后性子虽好了许多,但也改不了从前的跋扈脾性,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能谦和到哪里去?   “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们姐弟几个一个个都向着他,是被沈翀灌了迷魂汤不成!”说起这个周氏便来气,自魏国公将教养之责交给沈翀后,沈谚这厮胳膊肘总往外拐,周氏生怕儿子被教成了傻子。   沈谚懒得理她,吐了吐舌头便跑出去了。   “奴婢亲眼看着他进了客栈,奴婢还向掌柜的打听了房号,错不了的,怎么就不见了呢?”青竹有些自责,若自己走的时候能多带个人留下看着宋温如就好了。   沈谣道:“此事怪不得那你,既然掌柜说他没有退房,兴许只是出去了而已。”   尽管嘴上这么说,沈谣在心中却是不认同的,她略沉吟道:“你悄悄进去看看那屋子里可有一个老妇人。”   青竹领命而去。   不过盏茶工夫便回来了,她道:“屋中没人,床铺摊开着,桌上有两杯凉透的茶,除此之外奴婢在床榻上还找到了这个。”   青竹摊开的手掌上是一枚精致的串珠水晶耳坠。   只一眼,沈谣便呼吸急促,有一瞬的惊慌。   她将水晶耳坠拿烛火下细看,见粉嫩的水晶晶莹剔透,泛着盈盈水光,那水光包裹的深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娟秀的篆字。   沈谣一把抓住青竹的手臂,几声道:“快,快让所有人去找,马上找到宋温如。”   “此事可要告知世子?”青竹从沈谣难得的慌乱中觉察出事情的严重性,忙问道。   “不用了,我已知晓。”沈翀大步而来,凝视着沈谣道:“你别慌,我知道宋温如在哪儿。”   天色已晚,入夜后江面帆灯千万点,满江钰闪似星浮。   一艘破旧的船坞内,宋温如捏紧了拳头,红着眼睛道:“非要这样吗?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夜风吹来冷冷的嗤笑:“你已经被沈家人发现了,此时若不将生米煮成熟饭,难不成真等着沈家人将你们带回去,认下你不成?”   江面上映出一道儿漆黑的影子,在水纹中不停摇曳。   宋温如看了看身后躺着的消瘦身影,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听到外面人的说话声:“上头吩咐了,你若是下不去手,这事儿也可以交由我代劳,煮饭这事儿还得有经验的人下手才是!”   声音邪恶中透着不怀好意,令宋温如背脊生寒。   宋温如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瞪大了眼睛,忽地一拳锤向船壁,红着眼睛道:“我知道,此事无须你代劳,你走吧!”   那人又发出古怪的笑:“那可不成,上头怕你怜香惜玉下不去手,要我亲自看着才行!”   “你!”便是他用尽全力的一拳,也只是让船只轻轻摇曳了一下而已。   宋温如红着眼睛蹲在女子面前,他盛来干净的水,用帕子一点点拭去女子脸上的污垢,直至他换了第三盆水,原先沟壑遍布的苍老妇人已变成了艳如牡丹的绝色少女。   “我这里有好东西,保障用过之后让你□□,要不要试试?”那声音比之前近了几分,此时听来好似在耳畔呵气。   宋温如并不说话,只表情冷了几分。他挡在了少女的身前,手指颤抖地解开了少女的腰间系带,手指落在少女的衣襟处,耳畔又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   “古话说得不错,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百无一用,这也罢了,心思还多,就你那儿身板能挡住什么?”   “闭嘴!”宋温如落在少女衣襟上的手指陡然用力,身下的少女发出呓语,渐渐醒转。   “你要做什么?”少女目光渐渐清明,潋滟生光的凤眸中全是冷意,“宋温如,别让我恨你!”   身上的迷药效力还未散去,她浑身无力,只能躺在那里谁人予取予求。 第80章 危机   冬夜江风湿寒,少女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身子不住地颤抖,宋温如避开她的眼睛,压在了少女身上,熏染的少女芳香令他呼吸急促了几分,腰腹骤紧,带着歉意与焦灼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对不起……总之,我会对你负责……”   微凉的唇压上了她的耳垂,那只原本喜好笔墨书卷的手指从领口探了进来,慢慢深入,所过之处带起阵阵颤栗。   少女呜咽出声,她不停用力推拒男人的胸膛,然而那力道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船只轻轻的摇曳,少女柔白秀靥上尽是泪痕。   “有人来了!你快些!”男人的声音有些喑哑。   远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未几便听到了兵器交戈的声响。   “他走了,你自己整理下衣物。”宋温如停下了动作,快速走出船舱,拿起船桨不停地划,然而方法不当,船只在原地打转。   原本潮红的脸此刻急的煞白,打斗声不断逼近,宋温如有些惊慌的回头看去,却见一道儿人影从身后纵身跃入水中,乌黑的秀发在月光下飞扬。   “有人跳水了,快救人!”   宋温如扒在船边不停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被逼的……我幼年被秦氏收养,便一直受他们控制,我没办法啊,对不起……”   夜幕下的少女浑身包裹在斗篷之下,一双明丽的眸子中第一次有了杀意,遥遥望着江边在地上不住痛哭的男人,冷冷道:“杀了他!”   “姑娘,主子留着他还有些用处。”久违蒙面的韩七突然说道。   沈谣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留他一口气。”   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中,沈翀抱着浑身湿透的少女上了岸,青竹忙将厚实的披风取来为二人披上。   沈谣摸了摸她的脉搏,而后用力压下了她的腹腔,她吐了几口水,咳嗽过后慢慢醒转见到沈谣眼眶又是一热,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低低的呜咽。   “回去再说,咱们先离开这里。”   腰被骤然搂紧,沈谣的身子僵了一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怀中哭泣的少女,见她秀靥苍白,脸颊消瘦,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惊慌,不复往日骄傲模样,不仅心下酸楚,便伸出自己的手像幼时祖母宽慰自己时的模样,轻轻地拍打着少女单薄的背脊。   回到客栈,沈谣仔细为她检查了身子,又安排了香汤沐浴,吃了一副安神药后方才稳定了情绪,沉沉睡了去。   翌日,二房三房催促沈翀启程,哪知沈谣旧疾复发无法出行,二房三房左等右等不着便通知沈翀之后自行上路,便是周氏也多有不愿,毕竟年关将近,她离家日久掌家之权旁落,此番趁着各处掌柜进京汇报账目,正是分权的好时机,哪知自个儿这倒霉闺女时不时拖后腿,让她很是恼火。   好在并未耽搁太久,只歇了一日便再次启程。   说来也是巧,一行人方走出城门便遇到了进城寻亲的沈慧。   周氏乍然见到女儿惊得说不出话来,先是上前将女儿搂在怀里一阵哭诉,诉说自己在青州的清苦日子,复又拉开女儿一阵细瞧,红着眼睛道:“你怎地清减至此?可是在府中受了委屈,你说出来母亲为你做主!”   沈慧却是拼命地摇头,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好半晌才控制住情绪,哑着嗓子道:“女儿并未受任何委屈,只是太过思念母亲,这才偷偷跑出来接您。”   “你这傻孩子!母亲再过几日就到了,你怎能自个儿偷跑出来,多危险啊……”   周氏心疼女儿,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沈慧道:“女儿在来的路上见到了二叔、三叔,听他们说了您在这儿,正要去客栈寻您,没想到在这儿就遇到了。”   她看向沈谣,目光中满是复杂。   母女二人一同上了马车,周氏本要说些体己话,却被沈谚搅扰的头疼,同样许久不曾见到二姐,沈谚有一肚子话说,况且他此番在青州历经劫难,也算是劫后余生,与他过往短短八年相比,实在是过于惊天动地了,因而见了谁都想说上几句。   周氏也趁机将青州发生的诸多事情说予沈慧,尤其说到林氏兄妹,沈慧亦忍不住唏嘘,她早便瞧出林锦瑟的心思,没想到她心思竟如此歹毒。想到沈谣险些清白被毁,命丧大火,再联想到自己此前的遭遇,一时心绪复杂,感慨万千。   即便遭遇如此多磨难,妹妹依旧一心向阳,她从未听到妹妹向人抱怨过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身有恶疾、为母不喜、姐妹冷落、屡遭迫害从未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生命。   沈慧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己打小便瞧不上眼的妹妹的确很出色。   魏国公府。   今日松鹤院主屋内坐了不少人,为首的沈老夫人正与下首的一位年轻妇人说着话,堂屋的帘子被人掀起,接连走入几名俏丽少女,各个生的花容玉貌,走到老夫人跟前见了礼。   老夫人忙吩咐下人端了精致茶点上来。   下首陪坐的三夫人捻了一枚苹果蜜饯吃的正香,旁边有人笑道:“我瞧着三夫人这胎定是男娃,这苹果蜜饯可是酸的很呐!”   二夫人掩唇笑道:“世子夫人说的是呢,想当初我生铄儿时可是吃了一箩筐的酸梅,如今一想到便觉牙酸。”   她口中的世子夫人正是晋王府世子夫人廉氏,今个儿也不知刮了哪儿阵风,竟与寿安郡主一道儿来了魏国公府。   三夫人已孕有二子,此时倒对男孩女孩无甚执着,遂笑道:“我倒盼着是个女儿,我那两个小子很是不省心,倒不如女孩贴心乖巧。”   “你这是有儿万事足,哪知没儿的苦。”廉氏面上带着笑,瞧着三夫人肚子的目光却有几分嫉妒,她也曾有儿子,却在三年前意外夭折,自那之后便一直想再生个儿子,奈何肚子却一直没有消息。   今日她贸然登门,便有沾沾三夫人喜气的意思,顺道儿再问问三夫人生儿子的诀窍,当然这并不是今日登门的主要目的。   她抬眼看向下首一众女眷,恰好迎上寿安郡主的目光,相视一笑,她复又看向老夫人笑道:“怎的不见贵府的二姑娘?”   寿安郡主眨巴着眼睛亦笑道:“是啊,我前两日向二姑娘递了帖子,却迟迟未得到回信,怕不是二姑娘……病了?”   原本还有些热闹的堂屋霎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不仅是外人好奇,便是二房三房也对此事知之甚少,近几日不仅相熟的夫人向她们打探二姑娘的消息,便是魏国公府的各位姑娘也不可避免,时常有小姐妹拐着弯儿的打探二姑娘的动静。   毕竟那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   老夫人却象是没有听到,低垂着头,身子靠在一旁的炕桌上一动不动,直到微微的鼾声响起众人才恍然大悟。   廉氏面露尴尬,寿安郡主却不死心,上前几步唤道:“老夫人?老夫人!”   阎嬷嬷上前挡在寿安郡主面前,不卑不亢道:“老夫人近日夜里总睡不好,这会儿怕是累了。”   廉氏扯了扯寿安郡主的衣袖,示意她不可太过无礼,毕竟老夫人是有正经诰命在身的一品夫人。   二夫人忙上前招呼,将客人都请了出去。   寿安郡主心有不甘,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回头看向老夫人道:“难不成外头传的都是真的,沈慧当真与人私奔了?!”   “郡主!”便是廉氏有心拦也拦不住了,心中悔不该听小姑子的撺掇来魏国公府闹事。   二夫人如今掌着府中中馈,被人如此下魏国公府的面子,她这当家人不能坐视不理,硬着头皮斥道:“郡主打哪里听来这些污言秽语,我们魏国公府是请贵人家,可当不起郡主如此诋毁,郡主逞一时口舌之快,岂不知祸从口出。”   “若是传言有误,你便将二姑娘叫出来让我们瞧一瞧,我好当面赔罪。”寿安郡主面露讥诮之色,心中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信,尤其在见了二夫人的脸色后心中更是笃定自己所想。   “放肆!”不知何时醒来的老夫人将茶盏重重落在桌上,猝不及防的众人被吓了一跳。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廉氏道:“老夫人息怒,寿安孩子心性,并无恶意。此事虽是道听途说但非空穴来风,只肖二姑娘出来我定让这丫头好好赔罪。”   老夫人冷笑一声,将目光落在寿安郡主身上。不知为何,寿安被这目光瞧着竟有些头皮发麻,心中所思所想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的确,她是故意来找茬的,只因当初魏国公府选了孙浅妤为世子夫人。明明她比孙浅妤更有身份,也更好看些,却不知哪里被比下去了。便想着借此事打沈家的脸,好出一口恶气。   “我沈家姑娘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摘,倒比不得郡主嫉恶如仇,运筹帷幄的本事。”   老夫人分明是意有所指,寿安瞬间明悟对方是在说她半年前下手暗害孙浅妤之事,事后兄长曾告诫她不可再生事端,否则定不轻饶。   此时猛然想起兄长之言,寿安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会儿让她半途而废定然是不能的,她呵呵一笑道:“依我看传言多半是真的!”   “哦,什么传言?”   明丽的笑声越门而入,少女一身蹁跹而来,桃红绣金襦裙尚有尘土痕迹,显是一路舟车劳顿。娇容虽有倦意却不显疲惫,朱唇含笑:“惠娘见过祖母,给各位婶婶请安。” 第81章 清白   随即便听到门外婆子的传话声,周氏并一众小辈徐徐迈入门内,只听沈慧笑问寿安郡主,“京中出了什么新鲜事儿,我不过是外出了几日便这般热闹了吗?快说来我听听。”   寿安郡主仔细打量沈慧神色,见她一张笑靥如花,不见丝毫伤情,再看她身后进来的魏国公府夫人,心中便有些吃不准了,难不成真是传言误人。   廉氏笑道:“都是误会,不知二姑娘是打哪儿来?可是出了远门?”   周氏忙向各位见了礼,拉过沈慧的手说道:“这丫头真真是惯坏了,主意大得很,竟带着几个下仆出京迎我们,实在是胆大妄为。这次便是母亲拦着我也饶不了她。”   老夫人这才笑道:“二丫头挂心你的身子,又听说六丫头旧疾复发哪里还坐得住,与我这老婆子念叨了数日,我念着她一片孝心这才允了。虽是走得匆忙,但一路都有人护卫守着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既有魏国公府护卫相伴当不是私奔,寿安郡主听出老夫人话中深意,却犹自不信,迟疑道:“你是几时走的,我写给你的信你可看到?”   寿安郡主自信是最先得知沈慧私奔离京之人,是以在当日便命人送了帖子试探,她若已然私奔定然是见不到帖子。   沈慧皱了皱眉道:“你是说约我商讨诗会赏梅宴之事吗,我那时走得匆忙虽未及回你书信但嘱托了下人向晋王府传了口信,难不成郡主没收到? ”   晋王府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传口信的,更何况是深闺中的姑娘家哪是外人想见就见到的,寿安郡主心中笃定沈慧在信口开河却又拿不出证据,只冷笑道:“晋王府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周氏不知前因,疑道:“究竟是何事?”   二夫人将在座之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拉了周氏的手低低说道:“寿安郡主听人说二姑娘跟一个姓宋的私奔了,今个儿特意上门看热闹。”   周氏愕然片刻,震怒道:“是谁在乱嚼舌根,分明是恶意中伤,坏我魏国公府名声。”连带对着廉氏及寿安郡主也冷下脸来,冷笑道:“这样的鬼话二位也信,怕不是这话是从晋王府传出来的吧?”   寿安郡主满脸怒意,“你不要血口喷人,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分明是你魏国公府女眷行为不检点。”   “行了!都闹够了没有?”老夫人一声呵斥便是寿安郡主也不得不收敛了怒意。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天色已晚,恕我国公府招待不周,二位请回吧。”   寿安郡主吃了瘪自是不高兴,瞥了沈慧一眼,草草向老夫人行了礼便甩袖而出,廉氏在后一脸的尴尬,小姑子被王妃宠的无法,便是在晋王府她也不敢给寿安郡主丝毫脸色。今个儿寿安郡主吃了瘪,回去还不定怎么闹呢?想到此廉氏便有些头疼。   二人匆匆出了屋子,便见到廊下站着的魏国公世子沈翀并二房三房的老爷,显然是为了避嫌这才没有进屋。   想到自己在屋内咄咄逼人的模样被心上人瞧了去,寿安郡主脸色正是难看,头也没抬匆匆出了府。   此次回乡祭祖乃是大事,老夫人见到二老爷、三老爷自是说不完的话,直到魏国公下朝回府,一家人在一起用了晚膳方才散去。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将沈谣单独留了下来。   出了松鹤院,魏国公将沈翀叫去了书房,周氏亦有一肚子的疑惑要询问自己的女儿。   沈慧虽早有准备但被母亲问及之时,仍免不了心酸难堪,将屋中的下人都遣了出去,沈慧扑倒在母亲怀中,低声抽泣道:“那日女儿收到孙浅妤的帖子约女儿同去万卷楼挑选几本书画,说是送予她兄长作生辰贺礼。女儿不疑有他便早早去了万卷楼,我到时未见到孙浅妤,伺候茶水的下人送来了茶水,我只吃了一杯便人事不知,醒来之后人便在往南的马车上了……”   “兄长救起了落水的二姐后便命人飞鸽传书给了父亲,这才有了后面二姐与我等寿阳城门口偶遇的戏码,二姐的贴身丫鬟婆子也在前日与我们悄然遇上,我们一行紧赶慢赶这才在回到京城之前追上了二叔三叔……”   沈谣不急不缓地说出了这一番际遇,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虽说面子是保住了,但二丫头夫家是当朝太子,本就波折的亲事再生波澜,闺誉若是不保,牵连的又岂止魏国公府。   老夫人定定瞧了会儿沈谣,低声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又懂医术,你给祖母说句实话,二丫头清白可还在?”   便是亲生母亲周氏亦怔怔半晌说不出话,握着女儿的手更是力气大得惊人,被掐疼了的沈慧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数日来的惶恐不安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比起手上的疼,心中的痛更是让人生不如死。   周氏紧紧抓着沈慧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道:“你的清白可还在?”   那日沈慧落水后不让人碰,是她伺候沈慧沐浴更衣,从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沈谣大概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妹清白与否不在她自己,亦不在悠悠众口,只在太子一念之间。”沈翀看向父亲正色道:“儿子以为此番咱们无须向太子解释,联姻只是稳固东宫与魏国公府联系的手段而已,若此番太子悔婚,也正说明太子对我魏国公府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信任,如今我魏国公府为太子做了马前卒,已是秦氏眼中钉,东宫若是举棋不定,便是后患无穷,咱们须得另寻退路才是。”   沈翕拧眉不语,许是多年来与秦氏的虚与委蛇让他失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勇气,万事求全,即便知晓沈翀说得有道理,仍是担心事情走向最坏的一面,失了挽救的先机。   他长叹一口气道:“便依你之计。”   近日来朝堂上不太平,先是回京述职的沈翀被秦氏为首的内阁弹劾,原本治水有功的沈翀却被扣上指挥不力、罔顾百姓生死的罪名,若不是次辅王淮据理力争,沈翀必得降职,如今功过相抵已是最好的结局。   除此之外,不少在朝沈氏官员都受到了或大或小的打压。   秦氏一番动作不可谓不快,也让沈翀深刻地认识到了朝堂的险恶。   沈翕安抚地拍了拍沈翀的肩膀,“沈家此后怕是再无太平日,你行事多思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桃安居。   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母女二人好半晌才止了声,周氏用帕子拭了拭眼泪,拍着女儿的背脊安慰道:“这些日子你就安心留在府中绣嫁衣,其他什么都不要想,待风声过去自然就好了。”   原本还在抽泣的沈慧却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道:“女儿偏不,若整日龟缩在家还不坐实了污名,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只当我心虚。”   周氏一怔,复又道:“你说得有理,便如往常一般行事便可。”   回到紫藤院不久,打探消息的暗卫便回来复命。   “江婆子与姑娘一行分开后便直接去了客栈,随后便向小二打探了一些京中旧事,所问颇杂……”   沈谣听了暗卫的复述,沉吟半晌道:“留几个人仔细盯着。”   暗卫想了想又道:“世子那里也派了人盯着。”   看来不仅是自己觉着江婆婆古怪,便是兄长也觉察出了江婆婆的异常。   原本沈谣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过了两日,暗卫忽然来报说是有人暗中捉拿江婆婆,是世子的人出手阻拦救了江婆子。   沈谣道:“江婆婆人呢?”   “她去了梧桐巷的一处院落,进去后再未出来。”   梧桐巷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江婆婆去哪里做什么?   “可知院子的主子是谁?”   “属下还在查,请姑娘稍待几日。”   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暗卫及时退下。   青禾缓步入内,道是世子来了。   她以为兄长来此是为了二姐之事,谁知沈翀来了之后便一直闷头饮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青竹便端了几盘点心上来,俱是香甜软糯的吃食。   沈翀瞥了一眼道:“我记得你并不喜甜。”   “恩。”沈谣捻了一块儿南枣柿泥糯团浅浅咬了一口道:“偶尔也吃些,念月跟我说吃甜点会让人心情好些。”   沈翀笑了笑,拿起一块儿柳叶糖放入口中,甜糯的香气瞬间充斥口舌,将舌尖的那丝苦涩冲淡了不少。   “听说你在查江婆子的下落,沈书都已经调查清楚了,江婆子怕是来历不凡。”他神色陡然严肃,继续说道:“梧桐巷的那处院落是旧时慧昭太子别院,如今住的却是先慧昭太子的未亡人明懿敬妃朱氏。”   慧昭太子的未亡人,今上亲封的懿敬妃。   沈谣曾有幸看过这位敬妃的诗作,她便是“清溪吟社”的创办人,在二十年前也是风头无两的才女,便是沉寂的这二十多年来依旧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出色的女诗人。   自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发生后,她便常年深居简出,从此销声匿迹。   江婆婆在青州待了二十年,怎会与懿敬妃扯上关系?   沈翀并非为此事心绪不佳,近日来朝堂上明争暗斗,被搅得乌烟瘴气。早先他提出修浚明惠河的议案皇帝已允诺,他花费了近半年时间制定的修浚方案却屡屡被工部侍郎以各种借口驳回。   明惠河这段漕运因穿过皇城,屡屡出现水流不畅的问题,先帝在时便有修浚之意,但因耗资巨大,屡屡搁浅。后将本该运往京城的漕粮运送至通州,朝廷原本是为了节省运费,哪知这些年来奸弊滋甚,私贿沿河官司,虗报遭风之事不胜枚举,以致上纳京仓者少。   沈翀花费心血整理出的方案开运一年可节省脚价十余万两,且可保通州粱储与京城之间畅通无阻,断不会出现前朝战时因漕运受阻,京城被围困的局面,是利国利民的大计。   他心里清楚即便没有沈家与秦氏的诸多矛盾,疏浚之策也会面对重重阻力,因这些年盘旋在漕运之上的诸方利益盘根错节,权贵之家经营的市肆,运粮官兵的携私夹带,漕帮、三刀门等民间组织的肆恶恃强,哪处不是难啃的硬骨头。   沈翀知道所行艰难,却没料到问题会出现在工部。   他只觉心烦意乱,出了工部衙署回到魏国公府径直来了紫藤院,直到嘴里被甜味充斥才回过神来,自己竟会下意识地来到这里。   沈谣也不打搅他,自个儿拿了一本书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两人之间无须交流却自有一番旁人难以融入的和谐之感。   直到秋娘端了药碗过来,沈谣才发觉兄长不知何时已离开。   过了几日,老夫人将沈慧、沈谣姐妹二人叫到跟前道:“我这里收到一封帖子邀你兄妹几个一道儿去颐园赏梅,你们怎么看?”   听到“颐园”二字,沈慧不由“咦”了一声,奇道:“祖母说的可是京郊峄山上的颐园?那此贴的主人岂不是……”   老夫人点了点头道:“正是,这帖子的主人正是敬妃。”   此刻不仅沈慧满脸惊疑,便是沈谣也不由接过帖子看了起来。   不过是前几日听闻了这敬妃的名号,今日帖子便送来了,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沈慧疑惑道:“我自打出生以来只听闻过她的许多事迹,还从未见过真人,她可从未举办过任何宴会,更别说是在颐园。”   见沈谣一副傻愣模样,沈慧解释道:“颐园曾是皇家别院,后来被赏赐给了慧昭太子,慧昭太子故去之后皇家并未收回别院,这园子便落到了敬妃手中。坊间流传颐园景色宜人,囊括世间之美,园中有万株梅花,品种众多,其中诸如“别角晚水”、“半重瓣跳枝”等品种的梅花更是世间仅有。我听说已有二十年未曾有外人入过颐园。早些年皇室最受宠的宜安公主想要在颐园举办生辰宴先是被颐园的主人拒绝,便是后来求了皇帝也未曾应允。”   她说的这些沈谣的确不知,她久不在京城,又不爱听闲话,便是近来京城时兴什么也是不知的,更遑论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   只是她为何突然设宴,又为何邀请她们姐妹?   别说沈谣等人想不通,收到帖子的权贵们个个都一脸懵。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身世快揭晓了,大家应该都能猜到吧。 第82章 颐园   沈谣原本对赏梅宴无甚兴趣,也不想参加,但敬妃十足勾起了她的好奇心,直到了宴会这日她才知晓这场浇红之宴的地位,往来皆是年轻才俊,且个个出身不俗,不是皇亲国戚,便是高门望族。   她魏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在这群人里真的不打眼,而这颐园倒是如传闻中一般美轮美奂,整座建筑群既包罗原山真湖,又宛若天然的山峦湖海,处处透着婉约清雅。即便是隆冬时节,依旧佳木葱茏,院中叠石筑山,理水成池。   转过一处假山,沈谣瞧见不远处的一行人,其中一圆脸小姑娘笑道:“这么冷的天气,你看院子里的水竟都未结冰,真是稀奇!”   旁边紫衣少女打趣道:“少见多怪,许是引的温泉水。”   沈谣并不认识这些人,原打算见了礼便离去,对方却叫住了沈慧。   “多日不见,妹妹清减了不少。”这话自然不是对她说的,紫衣少女满面笑意,目光在她身旁的沈翀身上落了一瞬方才转开。   沈慧亦笑:“是吗?我倒不觉得。”   “既然碰上了便一起吧,此次宴会置在梅园。”紫衣少女仿似东道主般走在前面为众人引路。   沈谣心中惊奇不是说颐园已有二十年未曾来过外人吗,这紫衣少女却好似对这里很是熟悉。   见她疑惑,沈慧低声道:“陈曦、陈露两姐妹是工部侍郎家的嫡女,敬妃是她二人姨母,想必这几年与敬妃时常走动,这才知晓路径。”   工部侍郎?她记得兄长正是在工部任职,怪不得那姓陈的姑娘时不时瞧向沈翀。   陈家两姐妹一路介绍沿途景致,俨然此间主人模样,尤其是姐姐陈曦眉目间尽是得意之色。   若是以往沈慧必得出些难题下下二人的面子,但她如今顶着未来太子妃的名头,一言一行不仅仅是魏国公府的体面,更是关乎皇家颜面,是以收敛了许多。   未及梅园便嗅到了淡淡的香气,远远望去红的、粉的、白的,黄的,一片香雪海。   恰巧前日落了雪,大雪覆盖了庭院、小径、石墈、小溪,将梅花衬得更加晶莹剔透。   “穿过鱼藻轩,前面便是梅园,姨母怕是等的着急了。”说罢,陈曦的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   “原以为会来许多人,未曾想一路行来倒没遇上几个,真是可惜,姨母好不容易才宴一次客,只请了这么几个人,这大好的景致却无人赏……”娃娃脸的陈露犹自说个不停,全然没看到引路嬷嬷怪异的眼神。   “咳咳……”陈曦轻咳了几声,打断妹妹的抱怨,偷眼瞄了瞄沈翀一行说道:“这梅园里有种叫‘半重瓣跳枝’的梅花,每一朵都有三四十片花瓣,是此山独有梅品,恰巧这几日都开了,待会儿我带你们去瞧。”   陈曦这话是对着沈翀说的,沈翀却不好装作看不见,只微微笑道:“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沈翀虽与孙浅妤订下了亲事,但仍有不少贵女对其翘首以待,这令他很是苦恼。   瞧见沈翀略显苦恼的笑容,沈慧了然一笑,上前几步,与陈家姑娘并行,偏头问道:“瞧你们两个对梅园如数家珍怕是常来此,快与我说说这里面到底有何奇景,待会儿可要带我去仔细瞧瞧。”   一路上陈家两个姑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沈翀疲于应付,好在有沈慧这个解语花在,不愁冷场。见三人在一起说的忘乎所以,后面跟着的兄妹二人不由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了暖阁,沈家姐妹快步入内,不多时里面便传来了说笑声。   “魏国公世子来了吗?”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但沈谣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焦急。   丫鬟通报之后,三人便进了屋子,厅里竟然坐了不少人,都是些妇人和年轻姑娘,坐在上首的妇人瞧着三十许,面容姣好,乌黑的发丝梳着抛家髻,中间别着一枚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两侧分别插着一只金缠丝钗,身上则穿着件鸦青色绣月白色梅花的衣裙,通身说不出的雍容贵气。   若不是事先知晓她已年近四十,沈谣怕是也要被这幅花容月貌骗了,她看起来实在是年轻。   厅中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三人身上,沈翀出身高贵,样貌英俊,人品贵重,气度不凡,眼热的不仅是在场闺秀,许多妇人亦惋惜不已,这等俊才若是自个儿女婿该多好!沈慧明丽端庄,美貌与才情并重,样样拎出来都是女眷中拔尖的,如今又入了皇家成了太子妃,在场的人哪个不艳羡。   较之兄长、二姐,落在沈谣身上的目光多是打量、猜度,也有不少惊叹之声,这丫头样貌气度瞧着甚是不俗,竟与沈慧不遑多让,有这样出色的兄长在,料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若是能成为自己的儿媳,那是再好不过。   每个人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以至于私下打探沈谣消息的人竟越过了沈翀、沈慧。   三人只是客套的见了礼,而坐在首位上的敬妃朱氏却迟迟不见回话,目光定定落在沈翀身上。   身后的婢女轻轻咳了一声,敬妃这才回过神笑道:“方才见到世子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一时走了神,还望世子海涵。”说着又对身旁的几位妇人笑道:“人一旦年纪大了就容易念旧,总是想起过往的人。”   敬妃一番话落却无人敢未及敬妃口中的故人,她这二十年来深居简出,所谓故人必是涉及当年旧案之人。   正在这时,外头婢子报太子殿下携宜安公主一道儿来了。   敬妃忙带人至门口迎接,相互见过礼,太子的目光掠过众人,在见到沈慧时目光停驻了片刻,随即快速移开。   与太子短暂对视的沈慧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如波涛翻涌,即便那一眼无怨无怒,但被她看出了其中的冷意。   太子他介意了。   沈慧有些魂不守舍连自己什么时候出了暖阁都不知道,沈谣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你没事儿吧?”   方才与沈翀分开时,兄长特意叮嘱她务必看好沈慧,切莫再出岔子。   关于沈慧与宋温如私奔的谣言虽然被魏国公府刻意打压,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也都知晓了此事。   今日是谣言传出后沈慧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人前,必然有人私下议论,便是做好了打算,两人也未料到打击来得如此之快。   赏花是件颇具风雅的事情,诸多风雅的人聚在一起自是做风雅事。梅树下设了搭了花棚,置了座具,以花为障,置于梁栋廊柱,悉心竹筒贮水,插花钉挂,举目皆花,暗香浮动。   □□少女围坐其间,或品茶,或抚琴,或插花,或吟诗实在是风雅至极。   沈谣自认是俗人并不想掺和其中,奈何沈慧名声太盛,哪有人肯放过她。   宜安公主率先开口叫住二人道:“沈姑娘哪里去,不久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她一开口,身后众女子皆附庸而至,挽着她的袖子将沈慧拉入花棚中,可怜沈谣被人挤在一旁,孤零零的很是尴尬。   当然沈谣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她目光在花棚里扫了一圈,见已无座椅,她并未招呼婢女添置座椅,只随意坐在一株红梅树下。   红梅娇艳,老干虬枝,铁骨龙麟中透着一股清妍绝丽。   花棚中人并非刻意冷落沈谣,实在是这丫头面色瞧着甚是冷,不苟言笑的样子实在难以让人亲近。况且棚中人无一识得她,更遑论交情。先头只顾着沈慧了,等瞧见梅树下坐着的人,皆是眼前一亮。   奇石为椅,落红为席,凌厉冰霜姿,人面花相映。   宜安公主扫了沈谣一眼,像是没看到一般,偏头问沈慧道:“你近日都在家忙些什么,可是忙着绣嫁衣?”   沈慧没答话,微微垂首装作羞怯模样。   “呵呵。”花棚外响起了一道儿戏谑的笑声,寿安郡主姗姗来迟,向宜安公主行了行礼笑道:“沈二姑娘画功了得,师从宋大才子,想必描出来的花样子也是无与伦比的,届时绣出来的嫁衣也定是精致绝伦。可惜我等没这样好的师傅!”   闻言,陈曦惊呼道:“真的吗?想当初我爹爹也想请宋先生为我兄妹指导课业,却被宋才子婉拒了。没想到宋先生谁的请求都没允,独独去了魏国公府,做了沈二姑娘的师傅,真是好福气!”   另有人道:“我家兄长仰慕宋先生才学,时常去万卷楼请教学问,只这些日子宋先生也不知去了哪里,家兄遍寻不着。”   宜安公主晃了晃杯中的清茶,一脸好奇地看着沈慧道:“我整日在宫中消息闭塞,不如各位姑娘知道得多。不过我倒是知道宋温如是东宫门客,我还打算让他做我的侍讲呢。”   她说罢,周遭闺秀皆露出古怪神色。   陈曦瞧了一眼沈慧,附在宜安公主耳畔小声嘀咕道:“公主有所不知,听说这宋温如不久前勾引了主家的姑娘与他私奔……”   她虽是附在宜安公主耳畔,但那说话声音丝毫不弱,丝毫没有咬耳朵的觉悟。   宜安公主装作大惊之色,张大了嘴巴说道:“私奔?!你先前不是说宋温如只做过沈家的西席吗,那主家的姑娘岂不是——沈慧?”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沈慧,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众人注视下慢条斯理地饮下一口花茶说道:“诸位说什么故事呢,这般曲折动人?我方才似乎听见有人在叫我。”   宜安公主冷笑,笑中不掩讥诮之意。   “不洁之人妄想嫁入我皇家,沈慧!谁给你的脸?”   沈慧皱了皱眉,走向宜安公主道:“这些传言我略有耳闻,之所以置之不理,只是觉得如此可笑的谣言,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的。”   宜安公主当场发难:“放肆,你竟敢指桑骂槐!” 第83章 出走   沈慧却是“呵呵”一笑,偏头看向在场闺秀,问道:“在诸位看来宋先生与太子相比孰少?”   有人笑道:“自然是太子殿下。”宋温如成名日久,已近而立,而太子未及弱冠。   沈慧又道:“宋先生与太子相比,孰美?”   众人又答:“自然是太子。”   虽然每个人的审美不同,但太子龙章凤姿,相貌在整个京城都是拔尖的。宋温如虽也生的俊秀,但与太子相比实在差得远,因而没有可比性,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觉得宋温如比太子生的美。   此时,寿安郡主已隐隐猜到沈慧的意图,正欲阻止,眼角余光却瞥见一行人正朝着此处走来,为首之人正是太子。   她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出声阻止,她倒是要看看沈慧如何挽回败局。   沈慧继续道:“太子才学比之宋温如,何如?”   宋温如是大周有名的才子,虽从未参加过科举,但其诗画双绝,得到不少当世大儒推崇,隐隐有大周第一才子的势头。   再观太子似乎除了相貌、显赫的身世之外,并不才名传颂。   但众人谁也不敢说太子的才学不如宋温如,气氛一时冷却了下来。   沈慧早料到无人敢说太子的不是,微微一笑,看向宜安公主道:“公主您说呢?”   宜安公主冷哼一声:“虽然太子是本宫兄长,但本宫未有偏袒之意,宋温如才名在大周有目共睹,还用问吗?”   寿安郡主拼命朝她使眼色,奈何宜安郡主根本就不买账,她存心要让沈慧出丑。她母亲便是秦氏女,自然希望自己的嫂子也是秦氏女。   “公主此言差矣!”一道儿清冷的声音出现陡然打破僵局。   众人回望过去,却见坐在老梅下的少女缓缓起身,娓娓说道:“诗画之才固然名垂千古,但在家国大难面前一文不值。太子殿下从小读的是圣贤之书,习的是治国方略,胸中装的更是黎民百姓。弘光十六年吴越大旱,太子殚精竭虑筹措粮食,亲赴吴越之地救济灾民,凡是亲力亲为,活百姓数以万计。弘光十七年太子监国,整饬吏治,惩治贪官污吏无数,富国裕民。弘光十九年,太子主张整治黄河,请设巡河官兵……”   红梅下的少女侃侃而谈,她的头发很黑,皮肤却很白,透着一股不健康的羸弱,遒劲枝干映衬下,少女身影更显娇弱。   明媚日光落在少女额角,像是将要融化在手心的霜花,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便是文才太子殿下未必就输给了宋温如,殿下在十四岁时所写《伽蓝寺记》文辞简约,动静相生,明暗相衬,乃杂记中的翘楚,被大儒樊先生称为传奇。世人常拿它与名作《岳阳楼记》相提并论,更有甚者说它青出于蓝。如此,宋温如拿什么跟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沈慧朝自家妹妹眨了下眼,脸上明艳笑容顿时夺去了众人的目光,左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似将人溺毙其中。   众人默然。   固然太子身份尊贵,但如樊先生这般隐世不出的大儒从不卖皇家面子,更何况樊先生被皇家称为当世最硬的骨头,便是太子的身份也不可能让其折腰。   “不知诸位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沈慧与寿安郡主相对而立,自是看不到身后走来的一众人,她身旁却有不少闺秀都瞧见了,纷纷点头道:“沈姑娘所言甚是。”   “那么在诸位看来,我是如何看上一个又老又丑的穷酸书生,是我眼瞎?还是说在你们眼中太子殿下还比不上一个穷书生?”   宋温如虽比不得太子富贵,但说他是穷酸书生实在有些过了,但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反驳。   唯有宜安公主冷哼:“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眼瞎?”   “宜安!”一道儿透着几分严厉的清冷声音传来,回过神的闺秀们纷纷跪下请安。   见到太子殿下,沈慧有一瞬间的慌乱,自己方才那番言论岂不是被他看了去,想到自己拿他与宋温如相提并论,生怕又添了他几分怒气。   趁着行礼之际,偷眼看向太子,却不想一抬头正对上他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沈慧更是慌了又慌,但没多久又放下心里,看来殿下并未生气。   好在太子殿下也未有继续深究方才之时,只与宜安公主说了几句,便一同前往暖阁,毕竟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   回过神来的沈慧朝着沈谣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了方才那抹俏丽身影。她还发现,除了自己之外有不少男客向沈谣不久前伫立的地方张望,有人甚至问了出来。   沈慧有些出神,连太子殿下何时与她走到了一起都未曾察觉,直到有人轻咳出声,她才发觉身旁站着的男子。   她有些心虚地问道:“殿下说什么?”   太子萧衍冷笑一声:“我看你不仅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大中用。”   “欸?”   沈慧还在发愣,萧玦见她傻乎乎的样子更是来气,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她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又得罪了太子殿下,今日好不容易拉回来的好感再次跌至冰点。   所以,太子殿下先前到底说了什么?   红白花枝间碧色身影一闪而过,沈谣紧追其后,方才她无意间瞥见了江婆婆,好奇心促使她跟了过来。   到底是不熟悉路径,沈谣不仅没追到江婆婆,还是迷路了,她只能顺着雪地上的脚印找回去的路。   好不容易回到暖阁,已经开席了,寻着了沈慧,便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刚吃了几口,沈翀的小厮来报,世子身子不适,自个儿回去了。   两姐妹皆是一愣,兄长素来照顾下面的弟弟妹妹,从未有过留下她们独自回府的先例,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两人皆无心思用膳,只盼着宴席早早散了。   敬妃吃了几口便以身体不适退席了。   回到寝殿便唤来江嬷嬷,抓着她的手问道:“嬷嬷,我今日是不是冲动了?我不该告诉他真相的,他会不会有危险?”   在江嬷嬷看来,敬妃确实冲动了,但她心中也明了,敬妃寻找儿子寻了整整二十年,好不容易见到了自个儿的亲儿子,哪能忍得住?   直到他离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可能给儿子带来危险。   沈谣回到魏国公府便问守门的嬷嬷,“世子可回来了?”   嬷嬷正欲说话便瞧见前面急匆匆走来的世子,便指给沈谣道:“姑娘,您看那不是世子爷吗?”   沈谣朝着兄长的方向紧走了几步,却见来人面目森冷,是从未有过的冷峻,他行色匆匆未有止步的意思,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伸手去拉对方的袖子却被巨大的冲力连带着摔在了地上。   即便穿得很厚,她也觉得疼,然而前面的人却连头都未曾回,快步冲出了府门。   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她眸中酸涩,心中越发不安。   究竟出了何事?   半个时辰后,青禾回到紫藤院,见着沈谣便道:“奴婢都打听清楚了,世子今个儿从颐园回来后便直接去了国公爷的书房,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世子出来后便魂不守舍地跑出了府。”   今个儿父亲休沐在家,沈谣是知道的。   一直等到天黑,沈谣也未等来兄长回府的消息,她忐忑了一整夜。   是夜,太子萧衍在书房看折子,起身时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一沓子奏折,内侍匆忙整理,却无意间发现奏折中夹着的一封密函。   太子仔细看了看字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好奇之下打开却被信中所言之事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口中不断呢喃道:“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   半个时辰后,太子召集心腹之人将信笺递给众人,待几人看过之后纷纷露出沉思状。   “殿下此信来源可疑,分明有离间东宫与魏国公府之意,会不会是秦氏故意挑拨……”   “若信中内容属实,您与沈家的婚事还需再议……”   “毕竟是二十年前旧事,查起来怕是不容易……”   ……   萧衍太过震惊,便是此时仍持怀疑态度,沉吟良久方道:“查,必须要一查到底,信是哪儿来的,信中所言可属实?”   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晓地在东宫安插细作,且是书房机要之地。此番只是塞个信件,若是在太子膳食中下毒……真是想想都后怕。   沈翀失踪了整整三天,除了他自己的暗卫,府中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沈谣一直放心不下,便去了父亲的书房打算向自己的父亲打探消息,谁知沈翕只谈了口气道:“他没事,只是需要静一静,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回来了。”   她实在想问,以哥哥温润的性子,到底是何事能将他必成这样?   沈翕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摸了摸她的发顶道:“我知道你兄妹二人感情甚笃,但此事你帮不了他,我也帮不了。等他想告诉你时,自然会告诉你。”   压在发顶的触感有些温热,沈谣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她忍住了。说起来长这么大,父亲头次与她这般亲昵,这种感觉她很陌生,既抗拒又隐隐多了几分期盼。   沈谣回到紫藤院后被秋娘告知秋纹来过了。   “可是小九出了什么事儿?”沈谣脚步微顿看向秋娘。   “那倒没有,她只是过来闲聊了几句说九少爷已然会翻身了。”   原本因着沈小九是棺材子的缘故并不得宠爱,但小家伙生得可爱,逢人便笑,老夫人见了几回便舍不下了时时让人家小家伙抱到松鹤院,便是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添置了不少。   只是秋纹不会无缘无故来寻她,想了想她道:“去看看。”   她只带了青竹过去,去时沈小九已吃过奶睡下了,粉嫩嫩的小嘴边还留着奶渍,看得她有些手痒,好想在他圆嘟嘟的小脸上掐一把。   一旁的秋纹看得有些紧张,忍不住提醒道:“小少爷睡眠浅,机警的很,姑娘这边请。”   出了内室,沈谣也不同她打哑谜道:“你找我可是有事?”   秋纹垂首道:“大人想见您一面。”   沈谣皱了皱眉,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淡淡道:“不去。”   秋纹抬眸小心地瞄了一眼沈谣的脸色,小心斟酌道:“大人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您若不去,他总有法子能见到您。”   以她家主子的脾性能主动递信进来,已是十分难得,照以往还不直接将人掳走。   见沈谣一直不说话,秋纹再接再厉,又加了一道儿筹码,“兴许大人知晓世子的下落。”   闻言,沈谣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寒意令杀手出身的秋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自知自己失言,便不再多话。   沈翀的突然失踪便是林氏都不知晓,便是对着老夫人,魏国公也只是说世子外出访友了。   除了她自己身旁的几个心腹之外,更没有人知晓沈谣这几日一直在寻找沈翀的下落,何况一个偏院的小丫鬟。   秋纹竟对魏国公府了如指掌,沈谣眯起眼睛思量着该如何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   一想到她背后的主子,沈谣目光便是一沉,自青州一别之后她再未见过他,但她隐隐察觉出姬如渊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古怪,这种失控的感觉她很不喜欢。   这让她无法预判出姬如渊的想法和行为。   最终她还是应了下来。   沈谣以为二姐挑选礼物为由出了府,先是在几处首饰铺子里转了转,后借口休憩去了茶楼雅间。   地点是她选的,但她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两刻钟。以姬如渊的性子怕是容不得旁人怠慢他,这会儿指不定已拂袖而去。   哪知一开门就看见临窗的软塌上躺着一人,听到开门声也不见动作,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沈谣走到近前,见青年脸色苍白,尤其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即便如此依旧不减其美貌,比之往昔减了锐利,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冷清如沈谣也觉得秀□□人。   站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她便打算走,抬脚的瞬间脑海中不知怎么就响起秋纹的声音:您是不知道,大人这次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搭在姬如渊腕间。   手指刚触及他冰冷的肌肤便被抓住了手腕,一阵天旋地转她落到了一个宽阔的怀抱,掌下温热的肌肤以及有力的心跳声都令她陌生,甚至害怕。   少女身子轻盈柔软好似一滩水融化在青年健硕有力的胸膛,兽炉熏香中轻溢淡淡的苏合香,袅袅而起的烟雾飘满整个房间。   然而姬如渊却只闻得见少女身上淡淡的药香。   见少女静静躺在自己怀中,姬如渊嘴角轻勾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然而没等这个笑容蔓延他便察觉出了异常,少女的呼吸急促,心跳极快。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快速将少女拉起,急切问道:“你怎么样了,可是又发病了?药呢,你的药在哪里?”   姬如渊手忙脚乱地找到少女的荷包,手指刚伸进去便觉骤然一痛,麻痒感沿着被扎得手指瞬间席卷全身。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伸手掐住少女下颌迫使其抬起头来。   少女白净的小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冷淡得很呐!显然方才发病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姬如渊忍着奇痒,恶狠狠地掐着少女白嫩的下巴,冷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还学会演戏了?装啊,怎么不继续装了?”   他面上端的凶神恶煞,实际已在心中抓耳挠腮,恨不得躺地上打滚了,实在太痒了。   沈谣白他一眼,将脸瞥向一边。实则下巴痛的想哭,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她只好扬起脸装作不在乎。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久,姬如渊突然抓住沈谣的手在她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沈谣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吧嗒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珠径直砸在了姬如渊的手背,他被烫了一下。   姬如渊将她的肩膀扳过来,少女却不想面对他,闭上了眼睛,长睫颤颤,上面还挂着一颗泪珠,将坠未坠,就仿似姬如渊此刻的心境。   他彻底慌了,两人认识这么久,他何时见沈谣哭过,直以为这丫头是冰雪做的人,哪里有心?   “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离她好近,沈谣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再不睁开我就咬你……”   沈谣再是心智成熟也不过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慌忙睁开眼睛,只觉得心里很是烦乱,随便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他的下巴处,再不看敢与他对视。   姬如渊不满地哼了一声,“是你先招惹我的!再说你也咬过我,你看,我这里还有你留下的牙印!”   沈谣哪里是想听这些,动了动嘴唇小声道:“你出去。”   “你说什么?”姬如渊怀疑自己听错了,已经许多年没人敢这么命令他了,只是触及少女湿漉漉的眉眼,便烦躁地踢了一脚床柱,吓得沈谣一抖。   姬如渊又有些后悔,瞅了一眼少女,咬了咬牙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沈谣捂着被咬的手背呆呆地盯着门发呆,青竹进来好一会儿都没发觉。   “姑娘,姑娘!”青竹唤了几声,她才将将回神。   “您手怎么了?怎么一直捂着手?”   沈谣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忙松开手,装作若无其事道:“走吧!”   “是去雾隐寺吗,这会儿去晚膳前怕是赶不回来了。”青竹有些担心,毕竟雾隐寺在城外,且路极难走。   沈谣微怔:“去雾隐寺做什么?”   “姬大人不是说世子在雾隐寺吗?”青竹有些摸不着头脑,姑娘今日有些怪怪的。   她估算了时间,若是脚程快,天黑之前应该能回城。   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她醒来时人已到了山脚下。   雾隐寺香火不如积善寺香火旺,平日来上香的人并不多,车夫找了好一会儿才寻到轿夫,上山的路很远,加上天寒,不少地方都结了冰,石阶有些打滑,青竹在一旁跟着,一路上心惊肉跳。   坐在轿子里的沈谣也好不到哪儿去,手炉再没了热度,此刻手脚冰凉,胃里也有些不舒服,临到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便下了轿子,被青竹搀着一步步走上了山。   群峰为积雪所盖,一望如玉。   山上终年雾气环绕,浓湿的雾气与冷空气相聚,冻结在松树上,形成了雾凇。雾凇冰莹玉洁,依附不同姿态的枝干衍生出无穷变化。   越往山上越冷,冻得她直打哆嗦。好不容易到了寺里,却被知客僧告知寺里并无姓沈的客人。   沈谣道:“我是他妹妹,你不如回去请示后再来回我。”   小和尚有些犹豫,但这一犹豫就被沈谣二人看出了端倪,青竹嘲讽道:“你不是说没有沈姓客人吗?出家人不打诳语哦。”   他被青竹说得有些脸红,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解释。   “带我们过去。”沈谣打断了他的话。   寺庙并不大,穿过几个殿宇,经过一条左进右出的崎岖弯形窄道,两旁全是黑釉岩石,岩石上刻着各种经文、佛像,不久入了一处院子,院中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此刻已是光秃秃的。   一扇敞开的窗子前端坐着两人,似是在下棋。   几人的脚步声虽不大,但足以惊醒两人,但未有一人回头看向她们。唯独檐下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似一阵阵梵音。   沈谣有些不忍打破这“清净世界”,便伫立窗前看了一会儿,她虽棋艺不精,但也看出两人棋艺精湛,此刻正胶着的难舍难分,却无一丝杀伐之气。   每落一子,仿如佛祖拈花一笑,谈笑间,蝶弹花茎,鸟击树移。   青竹看了看天色有些焦急道:“姑娘时辰不早了,再耽搁真回不去了。”   捏着黑子的青年随手将棋子丢入棋盘,对老和尚道:“今日便到此,咱们改日再下。”   老和尚却看了看窗外的沈谣等人,含笑道:“这棋怕是没机会下完了。”顿了顿,老和尚又道:“施主与佛有缘。”   不等他继续开口,沈谣抢先答道:“我哥哥是不会出家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方才她就看出来这老家伙对自家哥哥图谋不轨。   沈翀失笑摸了摸她的发顶,又对这老和尚双手合十道:“舍妹年纪小不懂事,让大师见笑了。”   老和尚亦笑,“阿弥陀佛,小施主有双慧眼。”   他并不否认,自己确实又劝沈翀出家的意思。   待老和尚走后,沈翀便要送她回去。   沈谣却拦住他道:“你的行李还没收拾,我让青竹帮你收拾。”   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沈翀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但我理清了自然就会回去。”   “我不问何事,但你得跟我回去。”沈谣也有自己的坚持,近来沈家不太平,兄长一人在外总归是不安全的。   沈翀扭过不过她,被扯着袖子往下拉。   “好了,我听你的便是,你先松开手。”   沈谣知晓兄长是信守承诺之人,既然答应了便不会食言,爽快地送了手。然而未等她松开手,手腕却被沈翀骤然抓住用力一带,快速回转几步退了回去。   她来不及回头便被沈翀拉着就地一滚。   睁开眼的间隙看到的却是一片喷溅的血迹,方才自己站立的地方倒下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沙弥,他的脸上还保持着震惊模样。   沈谣认出了那个小沙弥正是先前为她指路的僧人,似乎是眨眼间便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她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睛。   忽然有一只微凉的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别看。”   她心中一松,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了沈翀。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家都急着想看两人间的感情戏,这本我在最初设定的时候主线拉的很长,字数也比较多,所以感情戏才会出现的有点晚,男女主是先婚后爱,我保证成婚之后就是甜甜甜,希望大家多一点耐心,下本我会改进,会把感情戏放在首位,这本是真的没有经验。有想法和建议的小可爱也可以留言给我,谢谢! 第84章 遇险   尽管闭上了眼睛,她依旧能感受到周遭的凶险,杀手很多,而她们这边除了青竹之外,只有寥寥几个暗卫,即便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也杀不尽汹涌而来的黑衣人。   回到锦衣卫衙署的姬如渊依旧闷闷不乐,自在云南时察觉出自己对沈家丫头异样情愫之后,他烦躁了很长一段时间,决心趁着养伤的机会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感情。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一听到那丫头回到京城的消息,他便忍不住地想见她,想知道她每天在做什么,想知道她的一切一切,终于还是忍不住将人约了出来。   但这次见面似乎是不欢而散了,他很是气馁。   正想着,心腹手下段离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上百黑衣人?”姬如渊几乎是一瞬间就跳了起来,抓起桌上的绣春刀便要出去,却被段离拦住了去路。   段离紧张地抓住姬如渊的刀柄急切道:“大人,这事儿不简单,锦衣卫万万不能参与此事!”   早些年锦衣卫被东西厂压制的不能出头,沦为附庸,这几年被姬如渊经营的刚有起色,万万不能掺和进上头的权力之争中去。   姬如渊用力挣了挣,一时竟未能挣开。他垂眸看了段离一眼,扔下手中的绣春刀,脱了锦衣卫的行头,将脸用黑巾子蒙了起来,冷喝道:“是兄弟就跟我走!”   说罢,也不等段离回答,快步冲了出去。   小小的庙宇,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雾凇上簌簌的积雪尚来不及覆盖满地的血色。   沈书一剑刺穿一名黑衣人的胸膛,冲着沈翀喊道:“您带六姑娘先走,这里我来断后。”   望着汹涌而来的杀手,沈翀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看了一眼怀中安静的少女,他咬了咬牙,带着沈谣向着后山而去。   雾隐寺的后山是有名的死亡谷,在早些年雾隐寺香火旺盛之时,每年总有人死于此,百年间死于此的人不下千人,后来雾隐寺就渐渐没落了。   此刻前路被堵,沈翀只能抱着九死一生的决心走一走这死亡谷。   老主持告诉他,那些出事人的多是死于夏季。也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人迹罕至使然,还是真的这里潜伏着未知的可怕怪物只在夏季出来猎杀人类。   也不知主持如今是死是活?   沈翀与青竹一左一右护着沈谣,青竹的武功虽不俗但在这些顶尖高手面前是不够看的,而沈翀虽然剑术高明却缺乏经验,两人也都受了伤。   在使出看家绝学“流风一剑”之后,霸道的剑气斩断了刺来的三把剑,同时划开了一个大口。   他趁机掠至青竹身旁,再次凝聚内力使出了“流风一剑”,挑开了围着青竹的三把剑,其中一柄剑刺入了他的左肩。   原本那一剑是刺向沈谣的,而沈谣被他用力推向了青竹,他来不及喘息再次被黑衣人包围。   “快走,带她离开!”只是说话间沈翀的腿被剑划伤,鲜血甚至喷溅到了沈谣的脸上。   沈谣睁开眼,鲜血溅入了眼睛里,她眨了下眼睛,再睁开只看得见血茫茫的一片,浓烈的血腥气令她窒息,随之而来的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她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那一抹被鲜血染红的影子。   “哥哥!”沈谣的喊声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绝望。   青竹抬起手犹豫要不要打晕她,她却陡然回头嘶哑着嗓子道:“我会跟你走!”   她留在这里除了等死毫无用处,甚至会拖累到沈翀。   凛冽的寒风卷落松树上的雪渣,随着剑气化作一丝丝利剑擦过他的肌肤,在衣衫上划出一道道儿血痕。   他原本穿着件月白色织锦缎棉袍,外面罩着的石青色大氅不知丢在了何处。如今那衣衫已看不出原来颜色,参差的殷红溅得狰狞可怖,衣衫上满是错落的裂口。   离开了沈翀,青竹感觉压力小了很多,刚要松口气,忽觉背后一股凉意,数十枚飞镖朝着二人袭来,青竹将沈谣护在身后,连忙挥剑遮挡。   “嗖嗖……”数枚飞镖射入青竹体内。   沈谣听到耳畔利器入肉的声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应该推开青竹的,她们从前一同长大,青竹已不仅仅是婢女,而是她的亲人。可是求生的本能让她自私地搂紧了胳膊,紧紧地咬住牙关,眼泪与鲜血在口腔中混合出奇怪的味道,她却颤抖着,无动于衷。   最终青竹也倒下了,她只能踉跄着逃跑,顾不得身后的刀风剑雨。   她要活着,为青竹报仇,为哥哥报仇。   必须……要活下去!   突然一枚银色飞镖擦过耳畔,一缕青丝在风雪中飘荡。   沈谣抬起眼睛,才发觉自己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跑,竟跑回了沈翀身边。   被数十黑衣人包围的沈翀,带着凶狠的神色打量着周围的人,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死水一般宁静,既没有惊恐也没有遗憾,只是在看到沈谣那刻明显的怔了下。   那潭死水被浓浓的恐惧与不甘淹没。   有人执刀朝沈谣掠去,她下意识地往回跑,耳畔却听到青年惊恐的呼喊:“小心!”   沈谣一脚踩空,身后是陡峭的山涧,身子凌空的那刻她看到青年飞奔而来的身影,衣衫在白雪间鼓荡,鲜血如盛开的血花,凌空而开,美的令人绝望!   最终她被怀抱进一个温热的胸膛,两人滚落在山石间,即便被沈翀护着,她的后背也被利石划伤了。   不知滚落了多久,沈谣感觉后背重重抵在了一块儿大石上,她感觉很累很累,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过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眨眼,又或者几个时辰。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柄沾满鲜血的剑狠狠朝着主人的手掌刺去,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闭了闭眼却看到沈翀满脸的鲜血。   “你!你在做什么?”她差点就以为沈翀疯魔了。   沈翀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醒过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动了动手指道:“镖上有麻醉药,我必须保持清醒,他们快来了,我要带你活着出去。”   沈谣张了张嘴,原本想说我有很多很多种法子可以让你保持清醒,她摸了摸腰间随身携带的针灸带子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装药的香囊也没了踪迹,她嘴唇颤抖了几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湿润了眼眶。   沈翀对她微笑:“还能走吗?”   沈谣点了点头,快步上前抓住兄长没有受伤的手,似乎是为了照顾沈谣体弱两人走得并不快,尽可能地抹去了两人行过的痕迹。   一路上沈谣的目光一直盯着沿途的草木,试图从中找出一两种快速止血止痛的药物,尽管她已快速将沈翀的手掌包扎,但他身上殷红一片,伤口实在太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沈谣很快便找到了一株止血的药草,她有些心急起身的时候脚滑了一下,身后的沈翀快速伸手扶了一把。   与此同时,沈谣的手不知按在了哪里,入手一阵黏稠,身后的沈翀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低下头,看到的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的腿!”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左腿,被剑伤、砾石所伤的地方深可见骨,没有一处好肉。   沈翀抬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若无其事地笑道:“有你这个神医在,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将手中的草药捣碎了抹在伤口上,又撕下了自己内衫干净的布料,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沈翀的腿伤太严重,若是在继续走下去这条腿必然废了。   天渐渐黑了,只能凭借夕阳来判断东南西北。这山林不知道有多大,山中又不知潜藏着多少毒虫猛兽,愈是黑夜,愈是令人害怕。   加上天寒地冻,以她的身子骨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天明。此刻她的双脚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双手麻木到抓不住一根木棍。   他们必须要在天彻底黑透之前找到庇护之所,沈翀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顾不得脚上伤痛两人在山林间穿梭,两人一路走来避开了积雪覆盖之处,忽然一只色彩华丽的山鸡从眼前飞过,见那山鸡飞入草丛不见了踪迹。   沈翀面上一喜,追了过去,扑棱棱一声响,飞起的山鸡再次落了地。他跛着腿快步过去拨开草丛,果然找到了一处山凹,洞不大,但足以容纳两人,而且被草木覆盖不容易发现。   “你瞧我发现了什么?”沈翀一手拿了几个白花花的蛋,高兴的像个孩子。   他虽然打了山鸡,但夜里并不敢生火,只能留着备用。好在他找到了山鸡蛋,对于饥寒交迫的两人来说这是天赐的食物。   蛋液很腥,吃到嘴里令人反胃,但平日里锦衣玉食的两人都强忍着吃下了。   “好冷……”被冻醒的沈谣迷迷糊糊地说着话。   黑暗中坐着的青年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伤处,原本有些迷茫的双眼立即变得清明起来。   沈翀目光复杂地望着地上蜷缩的少女,叹了一口气,将人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怀里,察觉到了温暖,睡梦中的沈谣朝他胸膛贴了贴。   那一瞬的温暖让他心头微动,怀中的少女是那般信赖他,她还那般年轻,不能因为他失了生的希望,他必须要带她回去。   临到后半夜的时候,沈翀隐约听到了说话声,甚至有淡淡的火光透了进来。   他的身子紧绷起来,紧紧捂着沈谣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他不能确定来的是杀手,还是救援的人。   突然,头顶上传来了“咕噜噜”声响,几块碎石头滚落了下来,有一块儿甚至就落在沈翀的脚边,分明是有人从上面走过,踩落了碎石。   沈翀的心脏突突狂跳起来,连几时捂住了沈谣的鼻子都未曾发觉。   渐渐地怀中少女挣扎起来,沈翀紧张的竖起耳朵,手却捂得更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翀感觉到上面的人走远了,他轻轻出了口气,低下头却看到怀中少女满脸涨红,眼白外翻。   他立即松开手,铺天盖地的绝望瞬息将他淹没。他不敢大声叫她的名字,只能轻轻摇了摇她的身子,他将脸贴在她的耳畔,声音近乎呜咽:“娓娓,你醒过来,我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他碰了碰少女的脸,却始终不敢触摸她的鼻息。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只是本能地搂着少女的身子,用自己的嘴唇触碰她的脸颊,不停地在她耳边呢喃:“娓娓,我是哥哥啊,你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他的身体哆嗦得厉害,没有人会理解他此刻的痛苦与绝望。   一双冰冷的小手握住了他颤抖的手掌,沈翀浑身僵硬,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垂下头,对上少女怜惜的眸子。   “对不起!”他从未这般愧疚过,就在方才他差点失手杀了她。   那种被恐惧与绝望淹没的黑暗令他瞬间有毁灭一切的冲动,他知道自己险些就要疯了。   “谢谢你!”他低下头,将整张脸埋入少女的颈间。   谢谢你还活着!   一行滚烫的泪水滑入颈间,烫得她心口发紧,她只能安抚地拍了拍沈翀的后背。 第85章 得救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再后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得见青年毛茸茸的后脑勺,她被他背在肩上一路蹒跚着在山间行走,不仅要忍受着伤痛,还要小心避开丛林中搜捕的黑衣人。   她挣扎着想要下来,却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一株大树后,身上被盖了草木,她咬了咬牙,强撑着一口气坐了起来,头昏沉沉的,未及站起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站稳。   “哥哥,你在哪儿?”她冻得唇色犯青,浑身僵硬的几乎迈不动脚。   鼻端嗅到了一股血腥气,循着血腥气一路走来,皆是尸体,有七八具,鲜血溅的到处都是,她提着一口气踉踉跄跄翻动地上尸体,终于在一处矮坡下找到了沈翀,他半靠着一棵大树,紧闭着双眼,身上沾满了鲜血,几近成了血人。   她不敢想沈翀刚刚又历经了怎样的生死磨难,快步上前摸了摸他的脉搏,还好,他还活着。   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血腥气太浓,很快就会引来了野兽,她必须带他走。   试着唤了几声后,沈谣便放弃了,他伤得太重了,便是铁人此刻也醒过来。   她伸手穿过沈翀的胳膊,试图拖动他,但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就拖不动。   环顾四周,她发现先前打斗的地方被砍下了许多树干,若是能将树干用布条捆绑起来或许能轻松一点。   想到此她抱着宁死的决心,一点点地拖动树干,又扒下黑衣人的衣服撕成条,将木棍捆好后,她艰难地翻动沈翀,将他固定在树干上绑好。   深深吸一口气,沈谣拉起绑在木筏上的布条,布条被绷得很紧,但是木筏的移动却很小很小,沈谣从未像此时痛恨自己孱弱的身子。   强烈的求生意识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尽管动作很慢,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她心中时时担忧着猛兽来袭,黑衣人的追杀,这样凶险的环境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咬紧了牙关,即使肩膀被磨出了血,依旧紧紧抓着绳子不肯松手。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凭借着意志力机械地往前走。   昏昏沉沉中,她听到了马蹄声。   苍茫雪色中一匹棕红的骏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不知何时到了近前。   沈谣抬起头,望见了少年一双漂亮的瞳仁里。   “救他……”说完这两个字,她便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   马背上的少年快速翻身下马,先是唤了少女两声,见她没反应,又看向木筏上的人,见他浑身是血,不知受了多重的伤,心中一阵咋舌,待凑近些看清楚青年的脸,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魏国公世子!”陈楚怀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吹了一声呼哨,他抱起沈谣放在了马背上,待再要报沈翀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三五个少年人,纷纷骑着马,手持弓箭,显然是在此狩猎。   几人见到被鲜血染红的沈翀时,皆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谁这么有胆,敢在京城天子脚下暗杀魏国公世子?   “快带她们走,将此事禀告太子殿下。”陈楚怀将沈谣揽在怀中,一扯缰绳便冲了出去。   沈翀则被太傅家的长公子孙子晟抱上了马,毕竟两家尚有姻亲在,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有责任救治二人。   今日他们与太子约好了一同狩猎,猎场便是选在京城北郊的皇家猎场,陈楚怀因追一只银狐跑偏了路,这才阴差阳错发现了两人。   只是她们两个怎会出现在皇家猎场边缘,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人能解释的了,只能等他们醒过来。   好在太子出行都带着太医,这两人也是好运气。   与沈翀相比,沈谣的命几乎不值一提,太医无须请示也知道应先给沈翀治伤,只是他伤得太重,太医在把完脉后立即开了方子让人抓药,他自个儿则要留下来处理沈翀几乎遍布全身的伤口。   沈谣也因此被忽略了,好在陈楚怀一直记着沈谣对自己的救命之人,趁着太医稍稍休憩的功夫将人拉了过来给沈谣把了脉,原本太医并不将她的病情放在心上,把了好一会儿脉方才呢喃道:“这丫头真是命人,有高人用了奇法护住了心脉,不然她早死了。”   太医被押着开了方子,气呼呼地出了帐子,还没喘口气又被拖进去给沈翀处理伤口。   距离沈翀休息的帐子不远处有一顶更加宽敞温和的帐篷,一名行色匆匆的男子快速进入帐子,跪地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处罚。”   锦衣华服的男子微微蹙眉道:“怎么是你?司淼呢?”   跪在地上的玄衣男子身影颤抖了下,回道:“目标坠落山涧后,来了一行蒙面人,各个武功奇高,尤其一人手持弯刀,武功诡谲,乃绝世高手,带去的兄弟几乎全丧命于他手,便是司大人也不敌,属下们拼死将他救回,司大人死时仍旧昏睡着,未曾脱离险境。”   锦衣男子冷笑:“绝世高手?京城中会有几个绝世高手?”   玄衣男子迟疑道:“属下怀疑此人与锦衣卫有关。”   他虽为指出那人姓名,但锦衣男子早已有了推测,冷冷道:“狗都咬主人了,这狗还能要吗?”   玄衣不敢搭话,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低低的禀报声。   锦衣男子道:“进来。”随即又白了玄衣男子一眼,眼神似乎在说:还不快滚!   后者会意连忙垂首离去。   在门口与一戴着面纱的女子擦肩而过。   沈谣是被噩梦惊醒的,睁开眼看到舒适干净的床榻,她呆了一呆,随即知晓自己被救了,掀开被子刚站起身便被一个小丫鬟拦住了。   “姑娘,您还发着热呢,不能随便下床。”   “我哥哥呢,他在哪里,我要见他……”她不管婢女的阻拦,执意要出去,却在门口见到了闻声而来的陈楚怀。   陈楚怀遣退了婢女,叹气道:“我带你去见他。”   沈谣默默跟在他后面,小声道:“谢谢你救了我们。”   “不用这么客气,你也救过我,就当是扯平了。”陈楚怀并不介意,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并没有帮多大的忙,只能说是两人命不该绝。   很快便到了沈翀所在的帐篷,沈谣掀开帘帐,里面却正好有人出来,两人都走得急,若不是陈楚怀拉了她一把,她险些栽倒在那女人怀里。   婢女朝着二人福了福身子,告了几声罪。   沈谣此刻哪里有空搭理她,快步走到床前,抓住沈翀的手臂为他把脉,见脉细微弱,知他仍未脱离险境,便有些担心。   正打算仔细检查沈翀的眼睛,却被他唇角的一处水渍吸引了目光,鼻端嗅到了一股怪异的香气,她的心揪了起来,连忙伸出手指擦过那处水渍放入口中,舌尖尝到甜味那刻,她感觉整个天都塌了。   为什么要在给了她希望之后狠狠地抹杀,将她推入更深的黑暗中。   “是谁下的毒?!”沈谣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条缺水的鱼。   她喘息着大喊:“刚刚那个婢女,抓住她,要快!”   掀开沈翀身上的被子,瞅准了几处穴位,沈谣用了十足力度,迫使沈翀醒过来,尝试了几次之后沈翀终于有了反应,她手中没有银针,缺少药材,只能选择最原始的方法。   “你中毒了,快把这壶水喝下去。”沈谣尝了一口水之后,便将水壶拎过来递给迷迷糊糊的沈翀。   沈谣的话他自然信,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拎起水壶,咕咚咕咚灌了进去,这些水是远远不够的,她环顾四周,发现桌上放着一盆清水,想来原本是给沈翀擦拭身子的,顾不得其他,在确认水中没有下毒之后。   她将木盆端过来说道:“喝掉,全部喝掉。”   沈谣脸上的焦急让他跟着紧张起来,接过木盆便仰头往嘴里灌,实在是喝得太多了,他有些受不住。   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根筷子,对沈翀道:“张开嘴,我现在就开始催吐,待会儿你把能吐全吐出来。”   异物压在舌根部刺激的沈翀一阵阵反胃。   “呕——”沈翀偏过头将秽物吐在了方才端着的木盆内,整个脸苍白的吓人。   沈谣用筷子反复压了数次,确定他将胃内容物完全呕出这才拿了帕子替他擦拭唇边的秽物,她的动作很小心,沈翀却头一歪晕了过去,他本就伤得重被她这么一折腾,伤情也加重了,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她须得快点将哥哥带回去。   ‘彼岸香’毒性极为霸道,制毒的过程极为繁复,因而解药也不好配制,除了制药之人短期间内根本无法配出解药,因而沈谣才会要求陈楚怀抓到下毒之人。   她只期盼催吐及时,药力并未被吸收了去。   陈楚怀很快便回来了,他气息有些不稳,显然急着跑回来的。   “人没找到,但是我搜查了所有帐子都未发现方才那女子踪迹。”他几乎要以为这人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今日来的人并不多,女子就更少了,怎么就找不到人?   沈谣不说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陈楚怀。   “你不会是怀疑我吧?”陈楚怀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头皮发麻。   她摇了摇头,仔细为沈翀掖了掖被子,半垂的眉眼竟有一种无声的锋利锐气。   她低低道:“太子的帐子搜了吗?”   陈楚怀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恍神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不由将她细细打量。这小女子何来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 第86章 狂言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很久,帐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沈谣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下一刻沈翕掀帘而入,见到她便问:“你兄长如何了?”   待见到床上昏迷不醒的沈翀,眼眶顿时就红了,脚下还被绊了下,在沈谣看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颐园。   “主子您万不可冲动,世子遭遇刺杀指不定就是身世泄露了,您这一去不说火上浇油吗?”   敬妃并非无脑之辈,她深知沈翀遇刺之事可能与自己有关。但一想到儿子身受重伤就有些沉不住气,整个人就静不下来,只能慌乱地来回走动。   江嬷嬷在旁安慰道:“您放心,世子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回到魏国公府,早便有太医候着了,沈翕走之前已命人拿了府上名帖去请太医。   将人送回松涛阁,太医将人都赶了出去,沈谣也被禁足在外,她匆忙回到自己的院子从匣子里拿了解毒的药丸,临到了松涛阁太医却不让进,执意要检查药丸的药性。   “父亲,您相信我,这药虽不能彻底解了哥哥的毒,但可以抑制毒素蔓延,若是再迟些怕是来不及了……”   ‘彼岸香’的毒性霸道至极,即便是她师傅在此也没办法即刻解毒。   然而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为她说话,即便是素来信任她的祖母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哥哥就交给太医,你无须担忧。”   沈谣微怔,平日里祖母总夸她医术好,临到了竟都是哄她开心,从未打心底相信过她。   “父亲?”她的声音沙哑,透着几分绝望。   沈翀沉默了一会儿,将药丸接过来递给了张府医,“你瞧瞧。”   张府医接过药丸仔细嗅了嗅道:“这应是解毒丸,世子服下即便不能完全解毒,对身体亦是无害的。”   他将药丸拿与太医李怡瞧,并低声向他解释道:“府上六姑娘师从孙神医,这药丸应是无碍的。”   张府医本是找个台阶,缓和下紧张气氛。   太医李怡却不承他的情,冷哼道:“既然有孙神医高足在此,我等微末小技自是上不得台面,这就告辞离去。”   魏国公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世子危在旦夕,李怡身为太医院院判在太医院有一定地位,此时沈翕并不想得罪他,遂冷斥沈谣一声道:“还不快下去!”   从出生至今,父女二人关系不甚亲密,但沈翕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近日来微微缓和的父女关系,因这一声呵斥再次回到从前。   少女猝然抬头看了沈翕一眼,尽管表情极淡,但沈翕依然从中捕捉到了伤心之色。   从未得到过也就没有伤心可言,她只是有些失落,往外走的背影异常的纤细脆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人刮走。   沈翕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看着她离去。   直到“咚”地一声响,沈谣倒在了地上,沈翕这才想起来女儿也在外受了一日一夜的苦,忙让人抬回屋子里伺候着。   府医把了脉,才知这丫头是又累又饿才晕了过去。秋娘心疼得直抹眼泪儿,将温热的粥一点点送入沈谣口中,她迷迷糊糊吃了一些,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秋娘为她擦拭身子时瞧见她身上有不少利石划破的伤口,尤其是后腰那块青紫一片,光是看着就觉得疼。   还有那脚肿得跟发面馒头一样,还起了水泡,也不知这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   即便是在青州那会儿,沈谣也未曾受过这般苦,这般羸弱的身子也不知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秋娘强忍着眼泪为沈谣擦拭身子,一遍遍为她降温。屋子里炭火烧得旺,倒也不怕染了风寒。   夜里沈谣不停地做噩梦,翻来覆去,迷迷糊糊间似乎瞧见床边坐着一个人,猩红着眼将她死死盯着,凶狠的模样便是在梦中也令她颤抖。   隐没在黑暗中的利爪陡然扑了过来,捏着她的下巴,蓦地张口了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扑面而来,沈谣一下子坐了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趴在床头小睡的秋娘听到声响立即站起身,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沈谣呆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昨日的事儿问道:“哥哥醒了吗?太医怎么说?”   秋娘早猜到她醒过来第一件事儿便是打听世子的病情,但松涛阁被守得很严,下人们的嘴也封得严严实实,愣是打听不到一点消息。   见秋娘面色迟疑,沈谣心便是一沉,来不及梳洗,披了衣裳便要起床,谁知脚刚落地便是尖锐的刺痛,腿一软便歪坐在了床上。秋娘   “天哪!姑娘你的脸怎么流血了?”   她先前坐在床上,光线昏暗,秋娘并未注意到,这会儿却清晰地看到她左侧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沾着干涸的血。   血?沈谣不记得自己脸上受过伤,她一直被沈翀保护得很好,即便落入山涧也未曾伤到脸,哪里来的血?   秋娘紧张地拿了帕子擦拭,凑近了才发现血迹早已干涸,待她轻轻擦去血迹才发现脸上根本就没有受伤,只下巴地方有一个浅浅的印子,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她担心沈翀的伤势,对这样的小事儿并不上心,匆匆洗漱罢,吃了一碗小米粥才觉得恢复了些力气,忙扶着青禾的手匆匆去了松涛阁。   门口被人守着,便是沈谣来了也没能进去。   青禾性子急,见说不通便想拉着沈谣硬闯,好在老夫人跟前的阎嬷嬷听见动静走了出来,见是沈谣便说了几句话,又回头请示里面的人,沈谣这才被放了进来。   进了堂屋便见到老夫人坐在椅子上抹眼泪,沈谣顾不得礼数,上来就问:“祖母,哥哥到底如何了?”   老夫人见到孙女,眼泪落得更凶了,抓着沈谣的手都在颤抖。   陪在一旁的二夫人叹了口气道:“李太医说你大哥伤得太重,加上又中了剧毒,腿怕是治不好了……”   “怎么可能?”昨日她为兄长把过脉,虽然余毒未清,但不至于残废。   她掀了帘子便进了里屋,见老夫人那里调来的大丫鬟碧桃正拿了帕子为沈翀净面。   “你出去。”她心静不下来,有人在旁更是烦躁。   碧桃放下手中的活计却没有离开,朝她福了福身,在角落里站着。   沈谣将手搭在沈翀的腕间,只听得烦乱的心跳声,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过了好一会儿沈谣才静下心来把脉,只是脸色却越来越白,手指忍不住颤抖,怎么会这样,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明明毒已吐出来大半,可依旧损害了身体的各处经脉。   沈谣仔细检查了他的各处伤口,确定伤口都被仔细的清洗包扎后才紧皱的眉头方才松了些。   ‘彼岸香’毒性极强,因其中的一味名为‘往生’的毒花十分难得,往生花生长在沼泽之地,伴着腐尸所生。寻常的往生草是不开花的,也没有毒性,只有个别得天独厚的植株会开出花朵,几乎是万中无一,花开之时香气四溢,方圆百里皆能嗅到香气,但这香却含有剧毒,百里之内百兽绝迹,因而采摘极其困难,几乎是踏着尸骨取药,即便取到了药其制作保存的过程也极其凶险。   她曾有幸在师傅的药室里见过此花,它被盛在一个晶莹刺透的水晶匣子里,浑身晶莹刺透,五片花瓣上各长着一张讥笑的人脸图案,嫩黄的细线将人脸勾勒得惟妙惟肖,这花因而得别名‘鬼面’。   也多亏了此花难得,沈翀所中‘彼岸香’中往生花的成分极少,否则即便她处理的及时也回天乏术,但毕竟是至毒之物,毒性霸道至极,沈翀的毒未曾拔除干净,已经损伤经脉。   若是昨日兄长服了解毒丸情况或许能好很多,她本打算另寻时机喂下解毒丸,不曾想自己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沈谣借着祖母的名头要来了李太医开的药方,李怡毕竟是太医院出身,药方开的倒是不错,只是用药过于小心,能治病却不能根治,短时间倒也无妨。   她已写信着人快马加鞭带给师傅,想来有师傅在,兄长的毒应是能解,只是这腿却不能耽搁,她心有计较,也知这事儿急不得。   穿过临近二门的院墙,恰好见到行色匆匆的秋娘,青禾叫住了她。   见到沈谣,秋娘脸上焦急之色未减,急声道:“姑娘,青竹找到了。”   “她现下如何?”她昨日回到府中便命人寻找青竹下落,如今已过了两日一夜。   “青竹伤得不重,只是中了迷药昏睡了两日,今早在医馆里醒过来的。”秋娘看了看沈谣,低声道:“青竹将沈书也背了回来,听医馆的大夫说没救了,让她带回去准备后事。”   “沈书人在哪儿?”   秋娘道:“安置在二门南房。”   沈书作为世子的随从自然是住在沈翀的院子里,只是为了沈翀的安全此刻听涛阁被围得水泄不通,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南房为下人房,秋娘有心阻止沈谣,但思及沈书伤势,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忍住了。   一刻钟后,沈谣收回了搭在沈书脉上的手,眉头却一直紧皱着,秋娘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可还有救?”   沈谣民乐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她道:“着人请父亲和老夫人来此,将府医也请来。”   不知想到什么,她又补充道:“去听松涛阁打听一下,太医署的人可还在?若是在便将人一道儿请过来,便说是父亲的请求。”   秋娘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是拿魏国公的名头办事她还是有些迟疑,若是被问责便是姑娘也会受罚。   沈谣见她还不走,声音不由加重了几分:“尽管去便是。”   秋娘叹了口气,只得依言行事。六姑娘打小便主意大,她虽是乳母,却也劝不动她。   府医最先赶到,在查了沈书伤势之后,摇头道:“他伤得太重,已无力回天。”   姗姗来迟的老夫人恰好听到此言,不由一叹:“沈书是个好孩子,太医呢,去将太医请来给他瞧瞧。”   魏国公与太医前后脚到了门前,皆是一脸疑惑。   沈谣听见动静疾步而出,向两人见过礼后,便将事情原委告知了魏国公。   在旁后者的太医听闻伤患只是一个下人,脸上便露出几分不悦,想他好歹是太医院正七品医士,在贵人眼里算不得什么,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员,此刻竟被指派给一个下人看病,他虽不情不愿,但老夫人已发了话,他自不敢造次。   不情不愿地上前诊了脉,左太医脸上神色逐渐凝重,分别搭了沈书左右手的脉象,又掀了他的眼睑仔细看了片刻,站起身对老夫人和魏国公摇了摇头道:“不可为矣,命在顷刻!”   老夫人难掩心伤,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儿,交代魏国公沈翕好生照料沈墨。   “若是我能治好他呢?”不大不小的声音,令在场之人皆愣了愣,尤其左太医微怔后冷笑出声:“黄毛丫头口出狂言!”   魏国公看了一眼左太医,面露不喜,即便沈谣口出狂言,也轮不到一个小小太医教训。   左太医自觉失言,但不改嘲讽语气,暗嘲道:“这人半截身子已入土,只剩半口气,便是你师傅在此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沈谣心知左太医所言非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凡有一丝生机她都愿意尝试,她抬首扬眉,一脸平静道:“我可以救活他,但我一事求情祖母和父亲。”   魏国公已猜出她心中所想,微沉吟道:“你说。”   “若沈墨经我医治后无性命之忧,恳请父亲、祖母允我照顾兄长。”沈谣留了心思,只说照顾,这个范围可大可小,全凭自己掌控。   老夫人有些犹豫,魏国公却一口应下了。   沈谣忙朝二人福了福身子,老夫人见她眉眼欢喜,叹息了一声道:“你也顾惜着点儿自己,别累坏了身子。”   送走了魏国公、老夫人,左太医瞥了一眼沈谣冷哼道:“不自量力!”说罢,拂袖而去。   见人都走干净了,秋娘将人拉到一边低声询问:“你有几分把握?”   沈谣蹙了蹙眉,低低道:“两成。”   若是这次救不回沈墨,不仅参与诊治沈翀无望,便是自己师傅神医的名头也会受损,太医院的那群老家伙早就对孙神医恨得咬牙切齿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沈家亲眷排排坐,送上新年祝福语。   沈谣(面瘫脸):旧疾当愈!   沈翀(打着吊瓶):辞旧迎新,新年可期!   姬如渊(斜睨):年底了,大家都想想给我送什么礼。   沈慧(傲娇):哼!我竟然不是第一个送祝福!   林锦瑟(得意):嘻嘻!我又活过了一年,唯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常相见! 第87章 伤重   “这可怎么使得?”秋娘大惊,原本以为自家姑娘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没成想姑娘心这么大。   正胡思乱想间瞥见沈谣拿着剪刀绞沈书的衣裳吓得呼吸一滞,忙道:“姑娘,这里不是医馆,您也不是正经的坐堂大夫,千万使不得。”   “如何就使不得了?”沈谣有些不悦。   这时,青禾带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洛羽上前,两人见了礼,洛羽道:“奴婢粗通医理,老夫人留奴婢在此搭把手,姑娘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青禾也道:“张府医也在门口候着。”   沈谣见到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才恍然自己是魏国公府的嫡出姑娘,闺誉大于性命,老夫人和魏国公虽然准了她治病,却也仅限于诊病、开药。   她有些失落,垂眸瞧见床上奄奄一息的沈书,捏了捏拳头,冷声道:“请张府医进来。”   秋娘执意在沈书塌前置了屏风,张府医在内清理伤口,并告知沈谣伤情如何。只听他叙述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八十多处,有三处伤及肺腑,尤其当胸一刀伤及心脉,如今断刀仍在体内必须要□□。   “姑娘,他原本就只剩一口气儿了,这刀此时若拔,怕是一口气儿没上来人就去了。”   有道是穿心之箭不可拔,拔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留着也不过是暂缓一时,这刀如若刺入的是心房,凝血块无法附着堵塞创口,会导致大出血,当空气进入肺部和脑部就没有抢救的机会了。   这道理沈谣当然懂,她道:“刀暂且不拔,先将各处伤口处理干净,我待会儿为他施针。”   话音甫落,秋娘轻轻扯了扯沈谣的袖子,洛羽仍旧目不斜视地帮助张府医处理伤口。   待张府医出去,沈谣转入屏风内,秋娘等人忙将屋里的闲杂人等赶出去。她掀开沈书胸前的衣襟,闭上眼睛,将手轻轻按在青年古铜的肌肤上,透过光滑的肌肤她能感觉到纵横交错的脉络、血管、肋骨……以及微弱的心跳。   她自幼五感异于常人,亦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闻不到的气味包括细腻的,几乎微不可查的触感。   孙神医不仅是神医,他还是一名仵作,青州城内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请他去验尸,他必然前往,大量的尸检经验让他对人体的构造了如指掌,在药王谷的密室中便摆放着许多人体的器官。   原本孙神医只打算教沈谣一些粗浅的药理知识,但沈谣无意间察觉到了密室的存在,她甚至不声不响地观摩了孙神医对一名死囚的整个解剖过程,解剖结束后的孙神医才发现了她的存在,那一刻的震惊令他久久不能忘,思虑良久之后决定收下沈谣这个弟子。   其实在孙神医的所有弟子中真正收入内门的只她一个,毕竟世人对尸骨极为尊敬,死者为大,损毁尸骨在世人看来是大不敬,甚至是妖魔化。   便是孙神医也不敢冒险将之授予徒儿,但沈谣的出现令孙神医大惊之外倍感欢喜,自己的衣钵终是能传下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沈书胸前的刀未曾刺入心房,只刺入了心室,创口在粘合靠拢后避免了大量出血,这给了沈谣抢救的机会。   左太医回了太医署便将此事说与院判李太医,“咱们就等着看笑话,我就不信一个黄毛丫头还能将死人救活!”   “你将她与你打赌之事说出去。”李太医亦是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过随便看了几本医书就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她不仅要她师门蒙羞,还叫她闺誉不存,再难嫁人。   左太医闻言微一思量便知他何意,遂笑着应道:“大人放心便是。”   早前这魏国公府的六姑娘去了一趟武安侯府,将太医院的脸面踩在地上,武家姑娘看诊的曹太医与李院判是堂兄弟,不仅曹太医名声扫地,整个太医署也跟着面上无光,李院判早想出一口恶气,如今这丫头自己找上门来,岂能叫她白来一趟。   左太医自是知道李院判的心思,想了想又道:“下官不久前听过一段传闻,是关于魏国公府小公子的。”   李院判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事?”   左太医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听说沈家小公子是棺材子,为她接生的人正是沈六姑娘,暂且不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便是剖腹取子也过于骇人听闻……”   李院判眸光闪了闪,嘴角露出一抹森寒的笑意。   月上柳梢,临江的偏僻医馆灯火暗淡,后院的厢房依稀有人影晃动。   “上次的伤还没好利索又出去送死,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从哪儿弄来这一身血?”腿脚不方便的老大夫蹒跚着步子为青年上药,口中时不时嘟哝几句。   青年光着膀子,双眼有些迷茫地微睁着,似乎在听临街烟花巷子里女人的调笑声,又似乎在听外面江水拍打岩壁的声音。   “老三,锦衣卫里出了内鬼。”   大夫的手微微一顿,不少药粉倒在了床褥上,他咂摸了下嘴有些心疼道:“可惜了我这上好的药粉。”   “明儿我便出发了,京城交给你。”青年看了看满手的鲜血,指尖轻轻摩挲,手中似乎还存留着少女滑腻如冰瓷的触感,他并未刻意抹去少女脸上的血痕,想必她已猜出一二,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低声说道:“大人,刘公公传话让您即可入宫。”   青年蹙了蹙眉道了一声“进来”,立即有人捧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官服走了进来。   半个时辰后,永寿宫。   姬如渊跪在青纱帐外将西南境内燕王部署尽数告知弘光帝,但燕王封地在西南边陲,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信息的传递十分不便,便是锦衣卫再如何的神通广大,此时禀报于皇帝的消息也是十日之前的了。   得知燕王打算在小年夜发兵北上,弘光帝龙颜大怒,将手中捏着的奏折丢出了轻纱帷帐,吼了一声:“贼子,尔敢!”   明黄的折子擦着他的衣袖落在脚边,他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弘光帝在帐内踱步,随即说道:“不等明日,你今夜便启程,一切照原计划进行。”   姬如渊道:“臣遵旨。”   弘光帝这么急着遣他去西南自不是行军打仗,作为皇帝的爪牙,锦衣卫一直干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早先皇帝在得知燕王有反意之时便秘密调兵遣将,只是大周朝廷内忧外患,能调往西南的兵马并不多,只才有了锦衣卫暗中行事。   姬如渊走了之后,弘光帝在殿中翻阅奏折,眉头始终紧紧皱在一起,他忽然开口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先慧昭太子遗孤?”   刘金水心口一跳,稳了稳心神道:“奴婢不知,不过姬大人的确是孤儿,算算年岁与那孩子倒也相仿,只这相貌瞧不出来。”   他回答得似是而非,弘光帝心中多疑,不免又往深里想了几层,随即又唤来了侍卫统领另遣了一队人马前往西南。   随后又着东厂秘密查探姬如渊的身世。   城门外,姬如渊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回望夜幕中的京城,一切都沉寂在黑暗中,唯有一盏灯在夜色中看似朦朦胧胧,却又无比清晰。   “大人,皇爷果然怀疑您了,不仅另派了一行人前往西南,甚至命东厂细查您的身份。”这人一身黑衣不知何时出现在道旁的灌木丛中。   姬如渊对此事早有预料,冷笑道:“让他去查,连锦衣卫都查不出,东厂若是查出来我还得感谢他。”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将沈翀的身份泄露出去,保护好沈六。”   说罢,他一扬马鞭,座下宝马似暗夜中的一抹艳霞消失在夜幕中。   明年这样做会给魏国公府带来怎样的灾难,但为了此行西南的顺利他依旧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魏国公府,即便那里有自己最牵挂的人。   在秋娘等人的劝阻下,沈谣并未将沈书搬回自己的院子,依旧留在了外院,不过她在临走之前偷偷为沈书施了针,为了激起他求生的意念,她甚至刻意找人模仿兄长的声音,在沈书耳畔营造出沈翀遇险的信号,以沈书的忠心,主子有危险便是死也要去救。   她又留了亲近的丫头守着,将府医也留在了沈书房内守夜,她自个儿则和衣而睡,一旦有事,沈谣可以第一时间赶过去救治。   这一夜至关重要,如若挺过来了,沈书还有五成希望,接下来的救治也会顺畅很多。   即便一夜浅眠,沈谣仍是一大早就爬起来配药,她自回到魏国公府她便为自己准备了一间药房,寻常药材几乎都有,而且兄长在知晓她的药房之后不仅没有阻扰反而送来不少名贵药材。   此时她正站在桌前挑选药材,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冲进来的沈慧不由分说拉起沈谣的手便往外跑,她的动作太快,沈谣没跟上,径直摔倒在地,沈慧拽了几下没拉起来,后面的丫鬟紧追而至。   青禾将沈谣扶起来,沈慧依旧拉扯着不肯松手,嘴上喊着:“起来,跟我走,去松涛阁!”   沈谣却固执地不肯去,面无表情道:“你放手,我还有事儿。”   “有什么事儿能比兄长的命还重要,你知不知道兄长他、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说到后面沈慧已泪流满面,   沈谣怔了怔,心口一阵绞痛,竭力抓紧了青禾的手才不至于晕倒。 第88章 高徒   “你不是神医高徒吗,你能治好他对不对?”沈慧狠狠擦掉眼泪,满怀希冀地看向沈谣,见她神情木讷似乎不为所动,不由哭喊道:“自你回来后,兄长对你怎样大家有目共睹,你怎能见死不救,你跟我走!快些!”   沈谣语气平淡地看向她:“我还有事,送二姑娘出去。”   沈慧却不肯走,执意要带沈谣去松涛阁,最终还是周氏强行将人带了出去,沈慧临去前满含失望的眼眸留在脑海中迟迟不肯散去。   沈翀的失明早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后面还会更糟,不仅是姐姐对她失望,便是她自己也对自己失望透顶,从小她便知晓自己聪慧,虽然未曾对外表露,但她内心是骄傲的,甚至是自负的,可这样自诩聪明的她在兄长的伤痛面前却无能为力。   询问了沈书的情况,她将人都赶了出去,颤抖着双手继续配药,她必须要先治好沈书,这样才有机会照顾兄长。   迫切的渴望让她的身体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韧性,沈书终是撑过了头夜,他甚至在昏睡了几天之后有了短暂的清醒,然而他的情形依旧不容乐观,不过是从剩下半口气到剩下一口气吊着。   她这几日一直围着沈书打转并未探望沈翀,甚至未曾打探对方的丝毫消息,俨然似是忘了兄长的存在。   这几日老夫人胃口不太好,沈谣特意起了大早来老夫人院子里请安,顺道陪老夫人一起用膳,老夫人随意问了问沈书的情况,得知已有好转迹象,便欣慰地夸了她几句。   几人正吃着饭,忽然有人惊呼道:“六姑娘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沈谣有些莫名其妙。   青竹忙扫走了一眼桌上的菜,指着其中的汤碗道:“这汤是不是加了牛乳,我家姑娘不能吃牛乳,一吃便浑身起疹子,甚至腹泻不止。”   伺候的嬷嬷忙将后厨的管事叫来询问,一问之下果然是加了牛乳,青竹便有些焦急,姑娘本就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   “无碍,我吃些药便好了,祖母无需担忧。”沈谣看了青竹一眼,后者才收敛起担忧之色。   老夫人仔细叮嘱之后又叫了大夫来瞧,确认没有性命之忧便放她回去了。   之后的几日沈谣一直戴着面纱,更是深居简出。   “姑娘,今日便要为沈书拔刀吗?”青竹有些惴惴不安,她通些医理,自是知晓拔刀失败的后果,不仅前功尽弃,更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   经过几日的悉心照料,沈书已恢复了些许生机,他的心脏也到了极限,必须要拔刀了。   沈书待的这间屋子几日前便被沈谣彻底清理了一遍,尤其躺的这张床也用药物特意熏蒸过,治疗中用到的各种工具也被一一清理过,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不被人打扰的环境,为此她特意去找了沈慧。   一切都有序不紊地进行着,除了青竹、青禾之外还留了张府医协助,秋娘、洛羽等人在门外候着。   青竹一直跟在沈谣身边,血腥的场面见过不少,倒是不曾紧张,青禾却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见这场面吓得腿直哆嗦。   原本沈谣曾考虑让张府医协助,但出于种种考虑仍是放弃了。   左太医今个儿照例为世子请脉,遇到张府医不免要多问几句。   “你是说六姑娘今日为沈书拔刀?”左太医立即来了兴趣,原本照他估算的,沈书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是那千年人参吊着,今个儿也该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那日他仔细观察过沈书胸口的刀伤,知晓拔刀必死所以才断言他没有活路了,既然得知他今日拔刀必是要亲眼看个热闹,当着她的面儿给个教训。   原本他就计划着等沈书一死,他便将沈家小公子棺材子的事儿泄露出去,好教沈家颜面扫地,沈六姑娘没脸见人。   今日李院判也在,左太医将事情告知后,一行人竟一道儿去了南房外想要亲眼看看沈六姑娘是如何施展这“惊天医术”。   左太医嘲弄道:“如何就不能看了,难不成怕我等偷学了她的医术?”   在所有人看来,沈谣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能有什么本事,她的医术与太医院众人比起来怕是滴水与大海的差距,包括闻讯而来的国公府众人亦是如此觉得。   二房三房的小辈们也都赶来凑热闹,沈颂更是对沈谚道:“你六姐真是个傻子,牛皮都吹上天了。”   沈谚本就不喜欢这个姐姐,又听沈颂这般,只觉脸皮烧得慌,暗自嘟哝道:“她才不是我姐姐!”   沈谣早留了话不准任何人入内,秋娘一仆妇想要拦着这群人谈何容易。   “六姑娘喜静,况且今日拔刀至关重要,最忌扰乱心神。”秋娘不断解释,几位太医却是不肯听。   “我等岂是市井之徒,自不会惊扰六姑娘,快让开。”   秋娘等人正招架不住,忽听一声娇喝:“你们在作甚?”   见到二姑娘,秋娘等人仿若见了救星忙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   “诸位大人这般着急,难不成真的存了别的心思,还是说我妹妹的医术让各位大人求知若渴?”沈慧的嘴一向是得理不饶人,她不仅在家中得宠,更是未来的太子妃,李院判可以不给六姑娘脸面,却也不敢当面扫沈慧的幸。   李院判脸上有些挂不住,瞪了左太医一眼,后者忙歉然道:“二姑娘说笑,我等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嘴上虽是这么说,一时半会竟也没人走。   沈谚拉了拉二姐的袖子低声道:“咱们走吧,免得等会儿咱们跟着一起丢人,等爹爹回来,我定告诉爹爹,好好训斥她。”   沈慧却没听到他的话,只忧心忡忡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沈谣的医术到底如何她也没底,想起上次在武安侯府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沈慧不仅握了握拳头,哥哥不能残废,也不能是个瞎子,他是魏国公世子,是惊才绝艳的少年探花,更是整个魏国公府未来的仰仗,他不能倒。   既然太医治不了,那就让别人治。   “六妹妹不会是怕丢脸,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了吧?”沈颂笑得很大声,惹来沈慧一记白眼,他却丝毫不怕。   几位太医也有些不耐烦,闹哄哄地又打着闯进去看看的心思。   沈谣的名头在别的地方不显,在他们太医署可是人人皆知,被她打脸的曹太医更是无颜留在太医署,早先便辞官回了老家。   正闹着,屋子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蒙着面纱的素衣少女立在门上,淡漠的眸子里布满血丝,想来是心力交瘁之故,外面的人观她憔悴之态,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左太医更是扬眉笑道:“六姑娘不必气馁,即便医术不精,日后在闺中弹弹琴绣绣花,一样可以嫁入好人家。”   “是啊是啊,小姑娘家家的学什么医术,弹琴绣花才是正事。”   “要我说人呐心气儿不能太高,什么海口都敢夸……”   “这六姑娘也实在不像话,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跟外男待在一处……”   沈慧忍无可忍怒道:“够了,国公府岂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话音未落,站在门前的沈谣便身子一歪晕了过去,正在外面说风凉话的人皆是一愣,面上更显鄙夷之色。   到底是小姑娘,被人说两句便挂不住装晕。   沈慧的脸色也十分难堪,甚至都忘了让人去扶沈谣,好在青竹眼疾手快将人抱住。   “姑娘,你怎么了?”青禾也从屋子里跑了过来,只她一脸的血,把门口的人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众人不免猜想里面是何等惨状,太医署诸人更是幸灾乐祸。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在青竹的搀扶下,她慢慢站起身,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谁说我输了!”   沈慧最先反应过来,面上一喜,你是说:“沈书没死?”   青竹忙道:“是的,拔刀后,姑娘为沈书缝合了伤口,又喂了药,已过了一个时辰,沈书未曾大出血,脉搏已稳定,暂时无生命危险。”   “不可能!沈书胸前的刀已插入心脏,拔不拔都是死,不拔也就三天活头,拔了就是立刻死。”左太医犹自不信,沈书的伤口他亲自看过,绝无救治的可能,至少太医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包括院判李太医。   李太医同样不敢相信,他见左太医如此肯定,想来伤势是不假的,思忖道:“不知在下可否进屋为沈书把脉?”   沈谣没有说话只是让开了门口的位置,瞥了一眼左太医道:“你也可以进去看。”   左太医虽然不敢置信,但仍是进去了,未免出现意外,青竹和青禾二人一左一右守在沈书塌前。   外头的人也想进去看,却被沈慧带着家丁拦在了门外。   一刻钟后,李院判和左太医皆一脸惨白的出了屋子,尤其左太医简直有些魂不守舍,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见几人要走,沈谣道:“别忘了太医署和我的约定。”   李院判脚步微顿,冷哼道:“他虽然现在活着,但仍是苟延残喘,三日后他如果还活着,我太医署就将沈世子的救治权交给你。”   沈谣道:“好,一言为定。”   沈谣当然知道李院判的意思,沈书的确尚未脱离危险,况且除了他自身的伤势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谁也不能保障沈书一定能活过这三天。   这话不仅沈谣听懂了,沈慧也听懂了,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沈谣道:“这三天我会派人保护他。”   沈谣点了点,这便回自己的院子稍作休憩,剩下的事情交给青竹和张府医打理。   天色渐渐昏沉,北风呼啸,似有下雪之兆。   沈媺这几日忙着与四姑娘沈茹斗法,连今个上午沈谣的热闹都没看,这会儿听说了便打算去夫人周氏那里听听话音。   走出月亮门时不妨与人撞在了一起,正要骂几句,却见来人是带着面纱的沈谣,不由冷嗤道:“六妹妹行色匆匆这是去往何处呀?”   沈谣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带着丫鬟径直走了。   沈媺愣了好一会儿,气得直跳脚:“她是瞎了吗,不过是看了几本医书,就这么目中无人啦!”   她犹自跳脚,倒是身边的嬷嬷蹙眉道:“六姑娘怎么瞧着怪怪的?”   “她不一直都是个怪人,何时正常过。”沈媺嘴上骂着却也盯着她背影仔细瞧了一会儿,暗自琢磨道:“我怎么瞧着有点不像她。”   她正琢磨呢,却碰到了刚从周氏院子里出来的沈慧。   沈慧见她一直盯着沈谣的背影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忽然拉住沈媺的手道:“你我姐妹好久未曾深聊,今夜不如歇在我那儿,我们姐妹二人底足长谈,如何?”   不如何,我何时与你这般亲厚了?沈媺心中不愿,但也不想得罪二姐,只无可奈何的应下了。   夜幕降临,南房的小院里,本该早已回到紫藤院的沈谣却捏着银针在青年裸露的身体上行针走穴,手法娴熟,气息沉稳。   紫藤院里青禾躺在六姑娘的床榻上,将被子盖得死紧,瑟瑟发抖不敢安睡。   今夜若是除了岔子,不仅沈书会死,六姑娘的名声也毁了。   顶着黑眼圈从凌霄院出来的沈媺浑身都写满了不忿,昨个儿夜里沈慧先是数落对二房的不满,又打着向她介绍佳胥的幌子各种套话,还明里暗里地打听她是不是对临江侯世子有意,在各种试探下她不得不沉默点头,沈慧便声称会给她出主意,而后就将自己心腹丫鬟叫来轮番给沈媺出主意。结果主意一个比一个馊,她听得有些不耐烦想要安寝却总没丫鬟们层出不穷的点子打断,而沈慧倒好,兀自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分明是沈慧故意耍她,沈媺气的鼻子冒烟,却敢怒不敢言,熬了一个通宵,好不容易借了向母亲请安的由头逃了出来。   一路上却是越想越不对劲儿,沈慧一向骄傲,连欺负她都是不屑的,更遑论大费周章地秉烛夜谈,她究竟是搭错了哪根筋?   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地又碰到了沈谣一行,这次沈谣到没有昨日那般冷漠,朝她见了礼便径直走了。   沈媺盯着她背影一阵瞧,忽地福至心灵,惊道:“昨日撞我的不是沈谣!”   她既然找人刻意假扮自己,那必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媺忙吩咐了丫鬟去打听,自己在屋里又气又恼,若不是沈慧打岔,她不会现在才想明白其中关窍,气煞人也! 第89章 将倾   紫藤院。   暗卫道:“昨夜一切如常。”   “这三日务必保障沈书的安全。”   沈谣遣退了暗卫,洗漱后草草用了早膳便躺下补觉了。   事关整个太医署的名声,无论是李院判,还是左太医之流都不会善罢甘休。这三日至关重要,料想他们也不敢在魏国公府造次,但太医不仅善医,也可善毒,八成会在沈书的用药和膳食上动手脚,她已着人仔细守着了,   秋娘原以为沈谣一夜未眠会多睡会儿,没想到临近晌午沈谣便起了。   “沈书那里可有情况?”   秋娘早料到她会问,便道:“洛羽姑娘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小丫鬟,已经交给老夫人身边的阎嬷嬷审问了。”   沈书的药早几日便配好了,被她做成了药丸子交给青竹保管,每日檐下红泥小炉里熬的汤药不过是掩人耳目。   她并不害怕太医署的报复,也不觉得对方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实质伤害。   “姑娘,院子里的腊梅开了!”青禾手上拿着几枝红色腊梅兴冲冲地跑进来,掀开的门帘裹挟着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桌上的几页纸抬了头,又被沈谣用镇纸压住。   沈谣并不看她,青禾自顾自找了插瓶,将红梅修剪几番插入瓶内。   阁子里的炭火很旺,方才被青禾带来的一丝寒意很快便化作了水汽消失无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香气,青禾确定那不是花香,更不是往日里不散的药味,鼻子吸了吸顺着香味来到了炭盆前,惊道:“姑娘,您怎么能吃这个?”   炭盆上放着一个糍粑架,架上放着几枚嫩白的糍粑,这会儿子糍粑有些膨胀焦黄,有两枚还冒了泡儿,红糖甜腻的香味弥漫在整间屋子。   沈谣并不恼,只淡淡问道:“好了吗?”   青禾有些生气,“糍粑不好克化,您少吃些。”   许是在府外养大的缘故,沈谣对一些小吃零嘴格外的喜欢,时不时便让秋娘等人买来给她,但外头做的东西毕竟没府里的精细,且还不干净,几人总担心她身子受不住,总是劝奈何主子不肯听。   刚烤好的糍粑很是烫手,青禾拿帕子包了几层才拿给沈谣。   “剩下的留给你们几个。”沈谣接过,咬了一口外酥里嫩,香甜绵软,身上的寒气瞬时被驱散了不少。她原也没打算多吃,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总有些精神不济,吃些甜的,身体会舒服些。   青禾欢呼一声谢了主子,便将其他几个包好拿出去分给青竹几人。   沈谣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心道要下雪了。正瞧着,却见方才欢天喜地跑出去的青禾急匆匆跑回来,进门便道:“姑娘,出大事儿了,国公府外来了一群锦衣卫将整个魏国公府都拦了起来,门房说是领头那人发话,说是自今日起禁止任何人出入魏国公府。”   来的人是锦衣卫,有能耐圈禁魏国公府的除了当今圣上再无旁人。   沈谣很快稳了稳心神道:“快着人去打听打听,爹爹可回来了?”   她心知此事八成与魏国公有关,但她一后宅女子不通政务,出了事儿只能靠魏国公转圜,她顾不得收拾自己,匆匆披了斗篷就去了老夫人的松鹤院。   紫藤院距离松鹤院有些远,沈谣去时老夫人的院子里已挤满了人,老弱妇孺皆是哭哭啼啼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昨个儿我就说与我娘听,她还不信,可不出事儿了吧?”二房长子沈颂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整日里斗鸡走马,宿花眠柳,最是不务正业,他说的话自是没人信的。   老夫人平日里最是不喜他自然不会听他风言风语,可此时事出突然,也怨不得老夫人病急乱投医,忙问道:“究竟是何事?你还不快说!”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沈颂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之色,正要卖官司,却被二夫人狠狠掐了下胳膊,这才皱着眉道:“昨个儿我与谢晋在太白楼吃酒,酒酣耳热之际听他说起近日新上任的两淮盐政是他二叔,是大周第一清官,不过这小子可是说了不少他二叔的糟心话,称他是天下第一为善之人,哈哈……”   他笑的得意非常,却未曾察觉到老夫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二夫人见状,轻轻咳了咳道:“说重点。”   沈颂这才觉察出祖母不善的神色,讪笑道:“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谢晋跟我说他二叔谢恒这人每每上任便要揪出前任的些许错处立威,是以大家都称他为‘谢三火’,你们知道上任两淮盐政是谁吧?”   话说到这儿老夫人心里有些明白了,上任两淮盐政是魏国公的门生,逢年过节这位姜大人都会遣人送来礼物,倒也不是甚矜贵的东西,都是些特产时兴货,魏国公也很是看好这门生。   “老二回来了吗?”老夫人并不太相信沈颂的话,姜潜这人她见过,瞧着是个忠厚老人的,总不会真如沈颂所言被谢晋抓住了把柄。   去前头打探消息的丫鬟急匆匆进屋说道:“回老夫人,二老爷已经过了榕荫堂,马上就到了。”   一屋子人巴巴地朝门口望着,二老爷见这阵仗也是头皮一麻,进了屋灌了两口水才道:“出大事儿了!大哥今早被刑部带走了!”   二夫人惊道:“刑部?这是下大狱了?”   二老爷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现任两淮盐政谢恒几日前向朝廷上奏折,揭发两淮预提盐引的弊政,其中提到去年姜潜在任上预支今年盐引,乃令各商每引缴银三两,以备公用,共缴贮运库银二十八万七千余两,可朝廷规定每引缴银一两,不仅如此,他在任内曾支过八万银用以置办古玩字画,金银玉器,所余二十万七千两,经内务府清查,此项银两,盐政从未奏明,且翻阅户部造报派项用数的文册,显有蒙混不清、私行侵蚀之状[1]……”   便是说到这会儿,女眷们也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老夫人眉心直跳,姜潜任两淮盐政已有七八年之久,若真有贪墨之弊,数额定小不了去。   二老爷继续道:“自弘光三年提引以来,每年提引二十万至四十万引不等,如以每引缴银三两计算,至今怕有千万两之多,若是大哥当真牵连其中,魏国公府离抄家灭族不远矣!”   老夫人听罢一阵头晕目眩,其他女眷更是哭成一团,便是先前还得意洋洋的沈颂也两眼直瞪,不敢置信。   二老爷又道:“此案交由大学士赵源、江苏巡抚蒋宝章协同锦衣卫指挥同知毕深彻底清查两淮盐引案,一行人十日前接旨后立即动身前往扬州,算算日子许是今日奏报送到京城,定是查出了魏国公府与此案有牵连且证据确凿…… ”   屋子里乱成一团,二夫人竟是哭道:“早跟你说分家,你不分,如今可好大家一块儿死!”   “都嚎什么嚎!”老夫人用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怒骂道:“自□□爷起,咱们魏国公府建府已逾百年,岂是说倒就倒的,都给我闭嘴,各回各屋,谁再说丧气话别怪我老婆子翻脸不认人!”   老夫人甚少发威,一语毕大家伙都愣了愣,后又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地相继离去。   “老二、老三留下。”   二老爷好歹还是个官,三老爷至今连个官身都不是留下来有什么用,众人虽腹诽却没人敢直言。   沈谣回到京城的时间短,又是女子,整日困于内纬,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灾祸临头却如无头苍蝇般不知该做些什么。   照二老爷所言,姜潜贪腐之事已是证据确凿,可又如何牵连了魏国公府,即便是门生故交,受其牵连,罚俸、贬斥都有可能,既然被抓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魏国公府参与姜潜贪腐之事。   这个时候,她能想到的人只有兄长沈翀,可他身受重伤,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救沈家。   沈慧同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乎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去了松涛阁,在她眼里父亲是顶梁柱,哥哥是主心骨,没有父亲和兄长解决不了的难题。   “刚刚你们可瞧见二姐姐了?”沈谣眉心一跳,升起几分不详的预感。   秋娘道:“方才瞧着似是往松涛阁方向去了。”   方才心里想着事儿,倒是把沈慧给忘了,她八成是找沈翀出主意去了。   脚下的步子不由快了几分,以沈翀目前的身体状况,魏国公府的处境只会让他的身体更糟,她想着若是能在半道上将沈慧拦下,便脚程快的青禾去追。   在松涛阁外见到急得团团转的青禾,她便知道晚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沈谣举步踏入松涛阁。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依旧井然有序,除了沈谣之外所有的仆从都被留在了院外。   看管松涛阁的阎嬷嬷不在,碧桃有些焦急地在门口打转,见到沈谣忙见礼道:“方才二姑娘闯进去了,奴婢拦也拦不住。”   一排排轩窗紧闭,唯独靠东南向的一扇窗户开着。未及走近,便听见里面沈谣焦急的说话声。   窗外修竹,浓翠荫郁无端将天光遮了半去,阴沉的天色将光线压抑成一段晦暗的弧,将那曾经誉满京城,从来都言笑疏朗、芝兰玉树的沈郎压弯了脊梁。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身影消瘦,不过数日未见已消瘦的不成样子,一根雪白的轻纱遮住了从来都含笑的桃花目,只留下干涸的嘴唇,再无鲜花着色,唯余苍白。   沈谣的心中堵得厉害,尽管周遭尽是人,可在沈翀的身上她只看到了死寂,四周也只余寒风呼啸,遍地黄沙。   少女的声音清脆,语速很快,不大会儿便将自己知晓的事情始末尽皆告知沈翀。   沈谣提及裙裾拾级而上,青年偏头‘望’向窗外,明明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她心中依旧翻涌起一股难言的期待。   沈翀缓缓望向她,浑浊一片的天光里,面容苍白,无波无澜。   他很快收回了并不存在的视线,对身旁的少女道:“恩,我知道了。”   声音不复往昔温润,喑哑中透着一丝冰冷。   沈慧有些失落,但仍旧扬起笑脸道:“兄长是不是已有主意了?”   她满含期待紧巴巴地看着自小便仰慕的兄长,却只等来一句:“我困了。”   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从前的兄长便是再忙再不耐烦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何况面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从来就是温柔且负有责任的,何曾对谁说过一句重话。   沈慧闭了闭眼,若是对面坐着的不是沈翀,她此刻便要发火了,可对上那张苍白的脸,她所有的不满只余下心疼。   “你好好休息。”沈慧眼眸低垂,满身落寞的出了屋子。   沈谣早一步躲在了廊柱后,她知晓沈慧的性子此刻心里怕是一肚子的委屈,说是碰到沈谣还不是一通发泄。若是平时,她不介意做出气筒,但今日不行,尤其是在松涛阁。   在沈慧走后,青年便离开了轩窗。   风撩起廊下少女衣袂青丝,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尽是萧索,只那掩在袖中的双手攥得死紧。   站了大约有一刻钟,她缓缓朝轩窗走去,在窗前放下一物便转身悄然离去。   屋内青年在她离去之后缓缓转动轮椅来到了窗前,伸手在窗前一阵摩挲,触手便知是何物,凑在鼻端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他心中一叹:是梅花啊。   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   他记得自己的院子里确实有一株老梅,这时节,梅花已经开了么!   --------------------   作者有话要说:   [1]根据清朝乾隆时期的两淮盐引贪污案改编。 第90章 暗示   近日他老是出神,因双目失明,又不良于行,整日无所事事,一发呆就是一天,也不知枯坐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去将管家叫来,近日里伺候国公爷的近侍也都叫来。”   “是,主子。”暗卫的声音有一丝丝难以掩饰的激动,自主子醒来之后便时常静默不语,他已很久未曾接到任何指令了。   无论是管家还是近侍皆言:国公爷近日并无异常,一切照旧。   姜潜的案子十日前便被翻了出来,若此时真与魏国公府有关,父亲不会如此安静,沈翀沉吟道:“今早上朝之前国公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们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得有丝毫错漏、隐瞒。”   “国公爷寅时起床……”几人相互佐证,从魏国公起床到出府,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父亲用膳之前在书房写了一幅字?”沈翀记得父亲偶尔会在心烦气躁之时写字,便问道:“写了什么,带我去看。”   他并未要求侍从将东西拿来,他想亲自去看看父亲的书房。   沈翀出了书房不久,老夫人那边便得了消息,心中欣慰非常,相比老二老三她其实更相信长孙的能力。   “远树两行山倒影,孤舟一叶水横流。”沈翀看不见自然无法观摩字体。   这诗可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暗语,他微一思量,便知是一个“慧”字。   慧,儇也。从心彗声。佛教语有了悟、破惑证真之意。   他第一个便想到了沈慧,她的闺名便是一个慧字,难不成父亲暗指破解困局的关键在二妹妹?   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前朝慧昭太子,胸中莫名一阵烦躁。他心中抑制不住地猜想魏国公府今时今日所遭受的一切是否都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这日夜里,沈翀枯坐一宿,脑海中不断回想父亲与自己说的话,回忆他这些年父亲在朝中所作所为,心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答案,越往深处想答案越清晰,捏着红梅的手不断颤抖。   父亲,一腔孤勇,竟至于此!   沈翀在心中细细盘算,秦氏、燕王……盐引,似乎是一张网将所有人都牵扯进来,愈是往后面想愈是后怕,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对!”他忽然出声,将暗卫吓了一跳。   时机不对,他心中焦虑,陡然间明白了其中关窍所在,一定是自己的原因,若不是他的身世泄露,魏国公府与东宫不会出现嫌隙,父亲也不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这一战若是败了,沈家将不复存在。   百年望族一夕倾覆,他不敢想后果,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   若只靠沈氏联合朝中清贵之流想要扳倒秦氏根本就不可能,关键在于东宫。既然知晓了其中关窍,他便不能坐以待毙。   翌日,碧桃进屋后见到轮椅上坐着的沈翀吓了一跳,也不知昨个儿夜里他是如何自己爬上轮椅的,触及他猩红的双眼更是慌的浑身颤抖,慌里慌张的去唤大夫。   昨日锦衣卫来了之后,太医便急匆匆跑了,今个儿怕是不会来了。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太医署不仅来人了,来的还是只为皇帝请脉的御医。   消息一出不仅魏国公府的人看傻了眼,便是朝中官员私下也是震惊不已,有道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帝王的心思谁又能猜到透。   原本还着急忙慌,上窜下跳着要分家的二房此时也消停了不少。   御医为沈翀请过脉后便匆匆回宫复命。   玉熙宫内,御医跪在地上将沈翀的伤情一五一十地说与弘光帝。   “他可还有痊愈的可能?”弘光帝神色威严,仔细盯着御医的脸,想要从中分辨出几分真假。   御医道:“莫说痊愈,便是能站起来也是万中无一,至于沈世子的眼睛,若是孙不弃在或许能勉力一试,但三个月内如果制不出解药便再也治不好了。”   弘光帝道:“让左占祥继续治,每日请脉。你且下去吧,”   御医退下后不久,弘光帝将原暗卫统领司铭招来,沉吟道:“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消息,拖住孙不弃,三个月不准上京。”   原本这些事儿该是交给锦衣卫来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弘光帝在话出口前临时改了主意招来了暗卫,原本他可以下令直接杀了孙不弃,但孙神医医术超群,虽不愿留在太医署,但他亲口允诺过若是皇上有疫,太医署无能为力,他便出马。在生死面前没有尊卑,为了这句承诺,弘光帝也不想杀他。   倒是太子令他很是意外,虽然他没有查到任何证据是太子派人刺杀沈翀,但他直觉此事非太子莫属。   御医诊治的结果与李院判所言并无二致,沈翀本就没报多大的希望,自然不会失落,只是陛下遣御医请脉这举动委屈不太寻常。   沈谣此刻的心情却很糟糕,她与太医署打赌在先,眼看即将计划得逞,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皇帝的干预让她的所有计划泡汤。   不行,沈翀不能留在京城,她必须要想个法子将沈翀弄回青州药王谷。   然而不等她想出完全的法子,沈慧那边又出了乱子。   “她如何离府的?”沈谣眉心直跳。   如蝉道:“今日太医署来了不少人,还有几个宫里的太监,姑娘使计让一名小太监落了单,打昏之后偷了腰牌,又让奴婢为她仔细描了妆容,打眼一瞧与那小太监也有七八分像……”   沈谣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跳,冷然道:“胡闹,真是胡闹!她走多久了?那小太监呢?”   “大约半个时辰,小太监如今还昏睡在奴婢房中。”如蝉哭诉道:“昨个儿二姑娘听说国公府书房里留了一幅字,命人打听来之后,不停地念着这句诗,临到夜里睡觉前忽然说了一句‘难道父亲是让我来破这迷局’,姑娘一宿没睡,今早儿就在那儿不停琢磨,见到太医署的人后便想出了这主意,奴婢无论怎么规劝主子也不肯听,更不许奴婢通风报信,姑娘走后,奴婢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告诉老夫人,只能来找您!二姑娘私下总说您足智多谋,您定有法子救姑娘。”   沈谣有些无力,先是沈翀遇害,后是魏国公府遭殃,二姐若是再出事儿,她真怕祖母受不住昏过去。   “这事儿先瞒着,若是有人问起便说二姐身子不适不想见人。”如今魏国公府出了大事儿,各家都想着如何脱身,倒没有人会在意她,但也瞒不了几日,周氏和老夫人那里不好糊弄。   总之,得先将人找到。   一个时辰前。   沈慧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跟着御医一起出了魏国公府,走出大门那刻悄然出了口气,谁知一口气还没喘匀,忽然听到身后着锦衣卫华服的千户说道:“你,站住!”   她脚步不停,又紧走了两步,前面的路却突然被挡住了,快速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指了指自己,低声道:“是叫我吗?”   陆炳轩眯了眯眼,冷冷道:“把你腰牌给我看看。”   沈慧抖着手摸出腰牌,陆炳轩接过扫了一眼又塞回她手中,朝他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走了。   她赶紧接过腰牌胡乱塞入怀中,急匆匆追上前面的内侍。   陆炳轩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轻勾,露出一抹略显诡异的笑。   思来想去,沈谣最终还是去了松涛阁。   沈翀坐在轮椅上,他的身后是一幅山水图,绘的是秋末山中之景,山势连绵,古树摇落萧疏,隐约见一高士立于枯树之下,仰望树冠,枝叶凋零。   古人言山有四时之色:春山艳冶,夏山苍翠,秋山明净,冬山惨淡,此四时之气象也[1]。   此画笔法松秀、墨色华淳,皴染淹润,却不见空明之色,唯余萧索苍凉。   沈谣闭了闭眼,不去看那几乎与山色融为一体的青年。   “将小太监送过来,剩下的事儿交给我。”沈翀面有倦色,说罢便向后招了招手,韩七会意忙推着他向内室行去。   “兄长,可否让我搭一搭脉。”沈谣紧走几步追了上来,声音透着几分急切。   闻言,韩七停下动作,等待沈翀的回复。   “谁让你停下来的。”   冰冷的声音将她的殷切希望一下子浇灭了,那双大而分明的眼眸里竟然升腾起一股雾气,她咬着牙再次说道:“兄长,请让我为你搭脉。”   沈翀的背脊僵了下,“不用,我很好。”   他的话成功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倔,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执意拉着轮椅的把手不肯松。   自主子醒过来后,屋子里便不让丫鬟进来,伺候的小厮也换成了韩七。   “还愣着干什么,推我走!”沈翀感觉到了阻力,原本放在膝上的手指扶上把手,触及沈谣的手先是一愣,后用力掰开她的手指,许是力道大了一些,一拉一扯间沈谣便摔在了地上。   感觉到阻力消失,沈翀冷冷地说了声“走”。   韩七知晓主子看不见,忍不住低声道:“六姑娘摔倒了。”   沈翀的眼睫抖了抖,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自有记忆以来这是兄长第一次对她这般冷淡,说不伤心那是假的,若是这份关心从一开始便没有,她不会期待也就不会伤心,如今得到了又失去,沈谣前所未有的失落。   韩七将沈翀安置好,再回头却见姑娘已经走了,只是那背影看起来竟有些失魂落魄。   很快,小太监便被送了来,人刚放下便有醒转的迹象,韩七眼疾手快地将人再次敲晕了。   “能躲开锦衣卫的视线将他带出去吗?”沈翀估摸着若小太监身量与二妹相仿或许可以冒险一试。   韩七道:“可以,这几日我仔细观察过锦衣卫的分布及换班时辰,趁守备松懈之时带出去应该没问题。”   “那好,今夜你便将人扔出府。”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去找六姑娘要一枚使人神志混乱的药给他喂下。”   韩七不由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自个儿心里有些发苦,下晌才将六姑娘得罪,这会儿又让他去讨药,这不上赶着找骂。   是夜,韩七将小太监背在背上,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黑暗中。他在夜幕中行了一圈,想着找个人少的地方随便一扔,但走了一圈没寻找好地方,忽然脑子一激灵想到一个好地方。   韩七潇洒地回了魏国公府,却不知自己的随意之举在太傅府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清早负责洒扫的婆子在孙家嫡小姐的院子里发现个大活人,惊吓之余一嗓子叫开,整个孙府都知道嫡小姐的闺阁里爬了个男人。   孙老太爷连上朝都顾不得,连忙下了禁口令,将人押来仔细一审,竟发现这男人不是真男人,孙老太爷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告诉别人孙女院子里趴着的不是男人,是个太监。   好端端的宫里的太监怎么就出现在自己的府邸,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孙老太爷打量着先审审,看能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结果这人不仅是太监,还是个傻子。   孙老太爷更愁了,这可咋整!最终一咬牙将人秘密处理了。   韩七可不管孙老太爷如何的愁,他只知道自世子爷受伤之后,孙家不仅没有派人上门探望,甚至听闻魏国公府落难,立马遣人将先前送往孙府的聘礼都抬了回来,更是将聘书交给门房便匆匆跑了。   这做派真是枉为人师!韩七对孙家很是唾弃,觉得孙家姑娘纵是第一才女又如何,有这样的老子,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韩七这想法委实有些冤枉孙老爷子了,孙太傅虽然上了年纪,但好歹曾为帝师,便是再贪生怕死读书人的脸面还是要的,若魏国公府真的落难,以他多年经营,便是姻亲故交也受不到牵连。就算是退婚也会选个稳妥的法子,再不济让嫡孙女生个大病啥的,这婚也就退了。   如此不顾脸面地急急退了婚,实在是无奈之举。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孙太傅将魏国公沈翕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联系在一起,又联想到当今朝局,忽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三十余载的官海沉浮令他浑身颤栗,自知以孙家之力陷入此等局面必是万劫不复,这才不顾脸面让儿子将婚书退了回去,也算是划清了界限,此后魏国公府成也罢败也罢,与他孙家再无干系。   --------------------   作者有话要说:   [1]宋·韩拙《山水纯全集》。 第91章 命也   东宫。   太子萧衍近日胃口不太好,尤其最近皇上为太子选了新的东宫讲官,这老头儿是个倔脾气,早年没考上功名之时便有个“木头”的诨名,如今好不容易科场登第,多年混到东宫讲官,诨名也长进了,变成“爆竹”。   可想而知,是个不仅脾气倔,还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   刘谦从不畏惧太子的身份,不仅功课出错要罚,而且每每犯错他总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直击要害,句句振聋发聩,让他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   这会儿,萧衍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败火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下首跪着的小太监。   小太监生的唇红齿白,虽低垂着头,但颈后的一截雪白却透着诱人的气息。   “我、我是来给殿下……献策的。”小太监声音软糯,很是动人。   “呵——”头顶响起一道儿短促的笑声。   小太监听出他笑声中的不屑,头皮一阵发麻,微微抬起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鼓足勇气道:“请殿下容我诉说一二。”   “抬起头来。”   听不出声音的喜怒,她有些不知所措,倏地一双玄色绣金云纹长靴出现在金近前,来不及惊诧下颌便被两根冰冷的手指钳住。   她抑制住几乎破开而出的惊呼,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让她身子忍不住颤抖。   湿漉漉的眸子因为惊惧而瞪得圆圆的,样子瞧着颇是有趣。   “你胆量不是一向很大么?沈二姑娘!”萧衍的眼睛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她嫣红的唇珠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小巧的下巴,动作虽是温柔至极,但那神情实则像极玩弄猫狗。   沈慧顿觉委屈,自己好歹与他定了亲,是三媒六聘的未来妻子。   她暼过脸,努力抑制声音中的颤抖,“殿下,您已违逆祖训,答应与魏国公府结亲,便是与秦氏作对,如今朝堂之上遍布秦氏门生,魏国公府若是失势,您孤掌难鸣,向秦氏屈服不过是早晚之事……难道您甘心?”   “□□遗训于秦氏无异于免死金牌,百年来,牝鸡晨鸣,多少圣旨出于内闱……”   “够了!这里是东宫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萧衍的一声冷喝,让她猛然想起自己身处之所,这里到处都是耳朵,自己一时激愤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无论哪句让秦氏听到,自己必死无疑。   她有些后怕的缩了缩脖子,但是想到如今魏国公府的处境,又有些不甘心,嘴唇动了动,几次鼓起勇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自知没有兄长的眼界,没有六妹妹的聪明,她有的只剩下这点热忱。   早先她不懂,但梅园之行后,她便隐隐察觉出太子对自己有意,只这兴趣能维持多久,她以前不在乎,现在却不得不拿出来当作试探的筹码。   “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让孤救魏国公府,可是你又能做些什么?”萧衍不再看她,背过身看向窗外的一株梧桐树。   沈慧道:“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萧衍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巡视了一遍,忽然道:“把衣服脱了。”   沈慧猛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你说什么?”   萧衍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双眼睛幽深似一口深潭,只一眼便让她窒息。   沈慧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贝齿紧紧咬着,指甲扎入掌心的刺痛感提醒她没有幻听,自己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窘境。   他当自己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女,自荐枕席的妓子?   沈慧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必死的决心说道:“我来这里并不是要与殿下做什么交易。是我自不量力,妄自托大,仗着与您有婚约便想攀交情,沈慧自知愚钝,扰了殿下清静,这便退下。”   她埋着头,兀自朝着殿外走去。   “站住!”萧衍目光变幻,冷喝道:“皇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不等沈慧说什么,他自己摔了袖子先出了大殿,将沈慧一人孤零零甩在后面。   魏国公府,松涛阁。   沈翀手中握着一柄玉如意出神,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他开口道:“查的如何了?”   韩七道:“二姑娘在东宫。”   握着玉如意的手微微一顿,轻轻呢喃道:“如意如意,何时才能如我意?”   韩七自知世子爷并不是在问自己,是以没有接话。   室内忽地就沉寂下来,静的落针可闻,韩七收敛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声音重了打扰到轮椅上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七听到那人道:“将这柄如意送到颐园。”   韩七大惊,触及主子冰冷的神色又不敢问,只得低低道:“是。”   如意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以祥云为头,柄身正面为大簇大簇菊花,背面是一朵朵灵芝,尾部则雕琢着蝙蝠,工艺精湛,寓意“福寿绵长,富贵如意”。   韩七走后,沈翀让人将自己送去了老夫人的松鹤院。   老夫人遣退众人,祖孙二人在屋中不知谈论了什么,出来时沈翀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侍奉老夫人的阎嬷嬷进屋之后,见老夫人已是满脸泪痕,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容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沈书的伤情已然稳定,已无性命之忧。看过沈书后,沈谣重新调整了药方,耽搁了一会儿才回到紫藤院。   甫进院子便察觉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光秃秃的紫藤花架下坐着一个人,通身的白映着那张本就消瘦苍白的脸更似雪色。   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听风的声音。   沈谣眨了眨眼,上前替他拢了拢雪白的大氅,手刚触及衣襟便被他握住了。对方觉察到手中不妥,忙松开手,低低咳了几声,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瞧着倒是比先前生动了许多。   他坐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实在有些骇人,比雪人还像雪人。   “兄长,我推你进去。”沈谣手摸上后面的把手,尚未动,便听他道:“不用了,我说几句就走。”   两人俱没提起昨日的不愉快,默契地维持着以前的关系。   “祖母年纪大了,你懂些医术,平日帮她调理调理身子,你二姐性子直做事莽撞,但最是护短,若是与你发生口角也别往心里去……九弟虽是骄纵但本性不坏,日后你多花些心思总是能带回正途……”   沈谣越听越不对劲儿,眉头亦是越皱越紧,终是忍不住打断了他。   “你是在交代后事么?”   沈翀身子僵住,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终是没在继续说下去,沉默了许久方才哑声道:“娓娓,好好照顾自己。”   他很想抬手像往常一样摸一摸少女柔软的发顶,但如今他睁开眼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放在膝头的双手握紧成拳。   他也很想陪着她们,但魏国公府的落难、沈慧的出走逼迫他不得不走这条路。魏国公府和东宫必须结盟,而太子殿下需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魏国公府。   如果没有沈慧的出走,他或许还有筹谋的机会,但世上没有如果。   时也命也!   第二日清晨陆炳轩便收到了放沈翀出府的旨意,来自宫里的大太监并未在魏国公府宣旨,悄悄地入了松涛阁,毕恭毕敬地将人迎了出去。   一直关注着松涛阁动静的沈谣很快便得了消息,顾不得梳洗,急匆匆奔向松涛阁,去时人刚走,沈谣拔足狂奔追到大门外,只见到一个萧索的背影。   “哥哥!”沈谣眼中莫名酸涩,巨大的恐慌席卷了她。   正要将轮椅往马车上抬的韩七停下动作,等待主子发话。   沈翀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韩七,唇角微动淡淡道:“回去吧!”   “兄长!”沈谣想要追上去却被锦衣卫拦在门前,而兄长却渐行渐远,她的心口酸酸胀胀的,一行眼泪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了下去,她喊道:“你还会回来吗?”   回答她的只有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响,口中弥漫起一股苦涩之感。   紧追而来的青竹看着沈谣脸上的一行清冷,惊道:“姑娘,你怎么哭了?”   自青竹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六姑娘哭,就是因为她不哭所以周围人都觉得她冷心冷肠是凉薄之人,可姑娘身边的人又有几个真正将她放在心上,值得她哭。是以见到沈谣的眼泪,青竹心中愈发难受,跟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马车从魏国公府出来后径直驶向城门,出了城向着颐园而去。   明懿敬妃程氏此刻焦急地站在大门前,不时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直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她忙收拾自己仪容,询问身旁的嬷嬷自己穿着可还妥帖。   嬷嬷连连称好,心中却在叹息:公子已然看不见了,便是收拾得再好又有何用。   程氏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这个儿子她找了二十多年,盼了二十多年,如今马上就要见到了反而有些近乡情怯。   昨日收到儿子送来的如意,她激动的一宿没睡,立即就去了皇宫先是见了太后,又向皇帝请了旨意,满心欢喜地回家等着。   马车稳稳停在了颐园正门前,韩七掀开帘子,抓住轮椅的把手将人抬了出来。   骤然见到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触及他空洞无神的双目,程氏忽然愣住了,她终于想起来儿子双腿残废、双目失明的事实,在此之前她脑海中出现的一直是不久前颐园赏梅宴上见到的光风霁月的如玉君子。   她捂住嘴,不想让他听到自己压抑不住的悲伤。   沈翀自双目失明之后,耳力便强了许多,尽管程氏极力压制,沈翀仍旧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此刻他有些庆幸自己看不到,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这位二十年来仅有一面之缘的母亲。   程氏殷切地领着儿子去自己为他准备的院子,一路上不知疲倦地位他介绍颐园的景致,原本这些话不该说的,毕竟沈翀看不见,可她实在不知道该与儿子说些什么,自始至终沈翀都未曾叫过她母亲,她心中酸涩却也知道这事儿急不得。   “这院子仍叫松涛阁,里面一应陈设俱是照着你在魏国公府住的院子安置的,若是哪里住着不舒服告诉母亲,我让人改……”   沈翀道:“不用了。”   察觉到程氏的失落,他又补充道:“这里很好,我很满意。”   程氏脸上复又挂起了笑容,她道:“我让人引了慧峰的温泉水,在东边给你建了个汤池,时常泡泡对身子好……”   慧峰。听到这两个字,沈翀脑子里快速闪过什么东西,他似乎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第92章 慧峰   她说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儿子异样的神色,倒是江嬷嬷察觉出几分异样,轻轻拉了拉主子的衣袖。   沈翀的眼神涣散很难让人发觉他在出神,但微微皱起的眉头却让人忽略不了,程氏不免神伤,却又抑制不住地心疼沈翀,遂柔声道:“你先休息,午膳想用些什么我让厨房准备。”   未免程氏多想,沈翀道:“糖蒸酥酪,其余照旧即可。”   在知晓沈翀是自己儿子之后,她便想方设法地打听沈翀的消息,自然对儿子的喜好一清二楚,知他吃得精细,不久前更是花了大力气请了名厨便是为了这一日,知晓儿子想吃糖蒸酥酪,程氏兴冲冲地带着下人准备午膳去了。   程氏走后,沈翀将身边人都遣走,低声询问韩七:“你可还记得慧峰别院?”   韩七道:“记得,似乎是某位地方官送予国公夫人的。”   “是姜潜送的。”沈翀民乐抿唇,心知韩七之所以记得皆因这事儿当年府里闹得有些大,魏国公府素来是清流一派,而夫人私自收了地方官的孝敬,便是陷魏国公府于不义,这事儿本来做的隐秘,若不是两人吵嘴,国公夫人说漏了嘴,魏国公又哪里知道这事儿,随即便命人照着市价将银子着人送了过去,算是买下了这处宅子。   依照魏国公的性子,这宅子应是退回去的,只是不知为何当年魏国公只命人送了银子过去。后来他听说这宅子有许多温泉池子,祖母又风湿缠身,便暗自猜想父亲许是为了祖母的身子才留下这处宅子。   可是这么多年也未曾见祖母去过慧峰别院,如今想来处处透着诡异。   沈翀道:“下晌你随我去趟慧峰别院,我记得离这里不远。”   自身子不爽之后,沈翀用饭便有些食不知味,再精致的美食吃到嘴里也没了味道,是以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便是他亲自点名的糖蒸酥酪也只吃了两口,程氏在这东西上费了许多心思,见儿子没胃口,心中更是愧疚自责。   用过饭,沈翀特意等了等程氏。   “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大概晚膳前回来。”   程氏皱了皱眉,劝阻道:“你还病着,有什么事儿让下人去办便是。”   如今朝局不稳,无论是作为魏国公世子还是慧昭太子遗孤,他的身份都太扎眼,想害他的人不少,程氏实在放心不下。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您放心!”   见沈翀态度坚决,程氏也不好阻拦,望着他缓缓离开的背影,她只余无力和悲伤,如果早知道身世为他带来的是这样的结局,她便不会举办赏梅宴,更不会认他,只要知道他还活着便是好的。   程氏身边的朱嬷嬷道:“既然小主子找回来了,您可要联络朝中旧部?太子殿下为您留下了不少人。”   “人心易变,这么多年了,再大的恩情也都淡了。”程氏默然半晌,终道:“先联络程氏旧部,暗中保护我儿,积善寺之事绝不能再出现。”   慧峰别院位于慧峰山脚下,风景迤逦,四季皆是景,可惜沈翀看不到。   当年姜潜买下这里也是花了大价钱,是以沈翀很不解,魏国公为何会留下这里。   等韩七叫开了门,说明身份和来意,门房却不停地摆手,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是奇怪。   沈翀看不到也听不到对方任何声音,耳畔只有韩七烦躁的吵嚷声:“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对面的人这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韩七有些无语,对沈翀道:“这门房是个哑巴。”   “我记得你懂些手语。”沈翀蹙眉,心中憋着一股郁气,瞎子碰到哑巴感觉天都塌了。   韩七硬着头皮道:“略懂一些。”   身为暗卫所学庞杂,手语是其中一项,但他十岁时学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韩七道:“这里没有别人了?”   门房又是一阵比划,这次韩七看懂了。   “他说这里除了他,还有七个人,各个都是聋哑人,而且除了他学过手语,其他人都不懂如何与外人交流。”   说话间,哑巴从袖子里摸出两样东西指了指坐在轮椅上的沈翀,韩七接过检查过后,转交给了沈翀。   他接过摸了摸,右手上的东西很容易辨认,应该是十两黄金。他右手伸进左手的小袋子里捏了一撮里面的东西在手指上细细捻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遂沾了一点放在舌尖,果然是盐巴。   韩七道:“哑巴说是一月前国公爷留给您的。”   一个月前他刚刚得知自己不姓沈,那个时候姜潜案也尚未揭发,魏国公却早早备下是想告诉他什么?   盐和钱。   是在告诉他两淮盐案,还是告诉他姜潜有问题?   “让人去打听打听这宅子的事情,从建府至今,所有过手的人都查查,事无巨细。”虽然看不见别院内的景色,他仍旧让韩七带着他在院内转转,将所过之处的陈设布置说与他听。   沈翀看不见,仅仅凭借韩七的叙述他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况且打探消息需要时间,而这院子里的人既不能交流,又问不出所以然,他只能作罢。   但沈慧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原本今日就该见一见太子,但他手中没有筹码,要想说动太子,实在太难,他没有把握。   回到颐园恰好是用晚膳的时辰,程氏早早便备下饭菜等着他。   对于程氏的热情他有些招架不住,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也许是换了地方,他夜里睡不着,便又琢磨起慧峰别院的事儿。   父亲留下的字谜,提到了慧,兴许指的就是慧峰别院。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韩七道:“回来了两个。”   “将人叫进来。”   暗卫打听出来的消息很杂,小到建府时园中寿山石、梁柱的产地。这处宅子是虽历经数位主人,但到了姜潜手中之后几乎找不到宅子原本的痕迹,整个别院被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翻修了一遍,可以说是掘地三尺。   “属下听说姜潜五年前在别院里埋下了十坛女儿红……”   正说这话,韩七似有所觉走出内室,稍倾又返回内室在沈翀身畔低声道:“留在慧峰别院的小队在院子里挖出了十坛酒,其他并无异常。”   今日离开别院时沈翀留了一队人仔细搜查小院是否存在密室之类的藏物之所。虽不说挖地三尺,但也差不了多少,竟然一无所获。   “还有一桩事,听说姜潜曾花重金从天竺引来了名贵的并蒂莲植在别院西园……”   沈翀道:“今日在西园似乎并未听你提及莲池。”   这个季节自是没有盛开的荷花,但残枝断荷总该是有的,但韩七仔细回想了许久也不记得哪里有莲池,迟疑着开口道:“西园似乎是有一处破败的水塘。”   既是花了大价钱从天竺移植的名品必然会请专人仔细培育,怎会破败至此?沈翀心中生疑,立即让人下水塘仔细查查。   左右沈翀睡不着,便随韩七一道儿暗中去了慧峰别院。   他刚一走,程氏便得了消息,坐在塌前一阵唉声叹气。   是夜。   沈谣来到了杜鹃院,屏退了屋中下人只留了绿柳在一旁侍候小九。   “你是锦衣卫的探子,潜伏在魏国公府这么久总该知晓些什么?”沈慧的目光有些冷,“不要急着回答,想清楚再说。”   绿柳眸光微动,仔细掖了掖小九的被子,回转身看向沈谣道:“锦衣卫有规矩,有些事情不能告知外人,今日便是六姑娘拿刀架在奴婢的脖子上,不该说的奴婢也不会说。”   沈谣眉心微拧,纤长羽睫下的瞳仁不由黯了几分。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绿柳走近几分,身旁的青竹立即上前挡在了沈谣前面。   好在绿柳并未在向前走,她行至沈谣近前,跪地磕头道:“奴婢知晓六姑娘心中担忧什么,此事姑娘早晚会知,既然如此,便由奴婢为您解惑。”   沈谣目光森然:“说!”   “沈世子非魏国公所出。”她顿了顿,抬头近乎失礼地看向沈谣,“他是慧昭太子遗孤,本该姓萧。”   沈谣敛眸,神色难辨。   原来如此,怪不得江婆子会出现敬妃府上,前些日子沈翀的失常皆源于此。她一瞬间便想到了魏国公府如今的处境,沈翀此时出府是好事,至少他不会受魏国公府牵连。   是谁要害他?一个前朝太子遗孤便是活着又能对朝局产生什么影响,何至于赶尽杀绝?   魏国公府突遭横祸可与沈翀的身份有关?   她心里有一堆疑问,可再询问绿柳,她却不肯说,她只得作罢。   慧峰别院。   沈翀到时,暗卫们已经将荷花缸都从淤泥里抬了出来。   “二十口荷花缸。”韩七仔细瞧了瞧,扒拉了满手泥并未瞧出个所以然,倒是一名暗卫提醒道:“头儿,这缸死沉死沉的,不太对劲儿。”   韩七灵光一动,用力瞧了瞧荷花缸,果然声音也不对,他立即从腰间拿出一柄匕首,在缸上刮了刮,不由一惊,随后他快速刮了每个荷花缸,见到里面的金色倒抽一口凉气,快步走到沈翀跟前道:“二十口缸全是金的。”   不仅韩七吃惊,便是富贵窝里出生的沈翀乍然听到也是一惊,按照荷花缸的惯常比例换算下来,二十口缸,即便是内包金,也约莫有十多万黄金,一百多万白银。   按照大周律官员贪污八十两银子便可处斩,眼前这么多银子如果真是魏国公府所贪,怕是离抄家灭族不远了。   沈翀道:“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点风声。”   这些暗卫都是沈家的家生子,世代效忠沈家,忠心自是不说,只是沈翀担心夜长梦多,现在各方势力都盯着魏国公府,如今紧要关头这东西万万不能被发现。   他有些想不通魏国公的用意,从别院仆从便可瞧出魏国公是知晓姜潜送来的别院不干净。   总不能是姜潜刻意栽赃,又谁会花这么大手笔来栽赃。   素来沉静如沈翀,这一刻也有些焦虑,这么大一笔钱实在是烫手。以魏国公的为人实在不像是贪财之辈,收下这烫手山芋究竟是为何?   沈翀有些想不通。   他将自己代入沈翕的位置,月前沈翀慧昭太子遗孤的身份暴露,魏国公府与东宫即将决裂,而沈慧与太子却是大婚在即,这个时候……只能铤而走险。   沈翀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想法,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将韩七叫来低声嘱托了几句,韩七闻言领命而去。 第93章 会谈   半个时辰后,沈翀回到了颐园,天已破晓,他却一夜未睡。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这装着淤泥的染缸竟是金的,真是讽刺!   早膳前韩七赶回来了,他手中拿着长长的一张红色单子,描金绘凤异常精致。沈翀拿着单子的手有些抖,手指瞄着上面浮雕的纹路,压低声音道:“里面有没有慧峰别院。”   韩七一路走的急,顾不得看,这会儿接过单子仔细看,忽然惊道:“真有,真有慧峰别院。”   闻言,沈翀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事情还有转机。   直至此刻,沈翀才彻底明白魏国公留在书房的那幅字的真正深意。   远树两行山倒影,孤舟一叶水横流。   一个慧字,既是慧昭太子的慧,又是慧峰别院的慧,更是沈慧的慧。   魏国公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他此时不宜出门,但沈慧之事不能再拖了,昨日他已向东宫递了帖子,想必太子定然会拨冗见一见他这慧昭太子遗孤。   如他所料,太子并不愿他出现在东宫,将地点约在吉祥胡同的一处小院。许是照顾他这个瞎子,萧衍早便命人在巷子口候着一路将人引至内院。   他看不到只能根据身边人的反应来猜测所处环境。   尽管知晓沈翀近况,但再次见到他,萧衍仍旧有些诧异,许是曾经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朝跌落神坛,如今凄凉瘦削的样子实在是落差太大,他竟生出了几分不忍,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沈翀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上品沉水香,遂拱手道:“殿下万福金安,恕在下无礼,不便起身见礼。”   细究起来,沈翀与萧衍是有些交情的,他十多岁时曾做了太子四年的伴读,感情虽算不得亲厚,但也较之旁人亲近些。   太子萧衍性格孤僻城府极深,沈翀与他相处甚久依旧不能看透他,是以今日来此怕是要打一场硬仗。   果然,只听萧衍道:“你今日是以魏国公世子的身份见孤?还是孤的堂兄?”   沈翀自嘲道:“有何区别?无论是姓沈还是姓萧皆不过一废人尔。”   萧衍的目光从他的双腿落至双眸,许是他的示弱让萧衍升起了一丝丝愧疚之心,他没有再咄咄逼人,直接道:“你今日见孤,有何事?若是为了魏国公之事恕孤无能为力。”   沈翀轻轻摇头道:“沈慧那丫头被宠坏了,好歹我与她也做了十多年兄妹,今日便代老夫人将这丫头接回去,这些日子多谢殿下照顾。”   “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沈二姑娘何时走丢了吗?”萧衍眯了眯眼,依旧打哑谜。   沈翀早料到他不会轻易放人,便不再继续纠缠,转了话题道:“来时母亲命人做了一些点心送予殿下尝尝。”   说着韩七便将点心送了上来,不等萧衍身边的太监接过,韩七便自作主张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排放至两人身旁的小几上。   萧衍看过去时,正好是韩七拿出一碟子苹果蜜饯,他眉心微蹙,目光不由落向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随即淡淡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爱吃这些零嘴。”   沈翀嘴角微微带了一抹笑:“臣下是个念旧的人,总怀念以前的味道。”   看到这盘苹果蜜饯,萧衍不由想起了六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是一年冬日他偶感风寒,吃了几天的药,自觉病已痊愈,便对太医每日送来的药很是厌烦,身为太子的伴读,沈翀不得不替太子解决这桩麻烦事儿,因而后面几天的药全都被沈翀吃了,太子为了奖励他,便每每让人准备了他爱吃的苹果蜜饯。   谁知有一次喝罢药直接吐了血昏死过去,若不是恰逢孙神医在京城,沈翀这条命根本就救不回来。   沈翀也算是阴差阳错地救了太子一命,此后多年太子对魏国公府也多番照拂。   此时看到苹果蜜饯,太子被压下的几分愧疚又再次涌上心头,他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孤会命人查找沈二姑娘,一找到人便送回魏国公府。”   “多谢殿下。”沈翀察觉出太子有些不耐烦,便又扯出当年在东宫的一些旧事,三言两语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当年同为伴读的曹国公长孙李肱。   “李肱在云南的境况还不错,再有两年便调回京……”   曹国公与秦氏走的近,长孙李肱不知为何被安置到了云南安宁做了从五品的盐课提举,这职位虽油水甚多,但云南地处偏僻,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去那里。   萧衍有些惊讶:“他给你说的?”   曹国公与魏国公向来不合,他没料到两家小辈竟有来往,也仅仅是几分惊讶罢了。   “我与他时常通信,年前他还着人送来了一些云南的土仪。只是近日云南土司因盐务作乱……”沈翀拧起眉头,“不知殿下如何看待现下云南局势?”   “呵……”萧衍手指往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两下,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沈翀并不恼,只徐徐道:“不出一月,燕王必反。”   萧衍敲击的动作猝然停了下来,微垂的眸子射出一缕精光,看向沈翀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凌厉的审视。   燕王在云南的动作除了皇帝与朝中心腹几分知晓,其他人一无所知。之所以瞒着便是为了不走露风声,西南军已镇压土司为由快速收缴燕王手中权力,以最低的损失悄无声息评定叛乱。   “不知堂兄有何高见?”萧衍的身子不由端正了许多,比起方才的闲散不耐烦此刻更显谨慎。   对于他突然改变的称呼,沈翀心中微微不适,继续道:“燕王会借着镇压动乱的机会起兵谋反,打的八成是‘清君侧’之类的名头。萧秦两姓矛盾已不可调和,燕王的母亲同样死于秦氏之手,从他这些年在云南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对秦氏恨之入骨,既是出兵,秦氏自是最好的借口。”   百年来,秦氏依仗权势为虎作伥,便是不懂朝政的百姓亦知秦氏之恶,称呼秦首辅为国贼。当年燕王能从秦氏手下逃脱还多亏先帝爷装疯卖傻,早一步筹谋将尚是稚童的燕王早早打发到云南偏僻之所,又委以心腹辅佐这才勉强保住性命。   近年来,秦家更是不顾“民食艰难”,大力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民不聊生。只要举起反秦大旗,必然从者众。   他说的这点萧衍心中有数,早年吴越大旱,他亲赴吴越之地救济灾民,所见所闻皆是秦氏盘剥百姓,草菅人命,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便下定决心除去秦氏。   萧衍道:“你继续说。”   然而沈翀并未继续往下说,他空洞无神的双眼望向萧衍所在的方向,问道:“殿下你知道秦氏之所以屹立百年不倒除了圣祖的遗训之外,还有什么吗?”   萧衍毫不犹豫道:“无外乎钱权二字。”   “秦家先祖以贩卖私盐起家,纵使后来成为开国功臣依旧紧紧抓着盐政不放,百年来官商两头揽钱,每年所获之利更甚于国库,经年所积藏富已堆积成山,秦氏富可敌国。”沈翀揣着满怀的苍凉,继续道:“燕王反秦,首辅必然会请旨大将军秦越前往西南平叛。”   “微臣请求殿下领命监军。”沈翀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空茫的双眼再次望向他。   萧衍心中一颤,望向沈翀的目光竟透着几分殷切。秦氏手中握着大周三分之一的军权,且是最有权势的一支。   秦氏主家二房历来从军,将西北军权牢牢握在手中,不管朝堂如何更迭,这支军队从来都姓秦。皇族曾多次向这支军队出手,无一例外败北,不仅如此秦家军的实力却越来越强。   “如果有一外姓之人能走进这支军队,那只有殿下您可以。”沈翀曾花费时间研究过秦越此人,他是这百年来从不像秦家的人,既不贪权也不好财,一心扑在打仗上,他从十三岁便去了西北大营,常年戍边,与秦家本家算不得多亲厚,这正是萧衍的时机。   算起来,秦越是他表叔。如果一切皆如沈翀说的那般……   萧衍的心,越跳越快,掌心甚至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如今魏国公已着手整饬盐务,他若取得军权,萧氏皇族百年来的心病便能彻底治好。   “殿下,奴婢给您添茶。”   奉茶太监的一句话让萧衍瞬间回了神,风过吹起廊檐下的油纸灯笼,将萧衍一身的热气带走,徒留一身冷汗。   “下去吧。”他险些被沈翀绘制的蓝图迷了心窍,想要扳倒秦氏谈何容易,先不论他能否拿到军权,便是魏国公如今仍在大牢里自身难保,如何替他抓住秦氏的钱袋子。   沈翀敏锐的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差点就成了。先机已失,多说无益,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帖子递给太子殿下。   太子拿过翻了翻道:“你将沈慧的嫁妆单子给我作甚?”   这单子早先礼部官员便拿来给他看过,他只随意扫了一眼并未细看,如今好奇之余复又打开细看了下,看到‘慧峰别院’四字不由一愣。   他记得不久前监察御史弹劾姜潜贪腐的案子里便提及姜潜曾向魏国公赠送京城豪宅一事,虽经查证魏国公早便返还了银两,但御史仍旧揪着不放。   没想到早在去年沈家与皇室议亲之时,便将这别院算作了沈慧的嫁妆,如今更是牵扯上了东宫,他想要摘干净,外人怕是不信。   萧衍有些恼怒,他竟被魏国公这老狐狸摆了一道儿,冷哼道:“你这是何意?”   “慧峰别院有处荷塘,里面移植的是西域名品,殿下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兴许来年去西南会用的上。”沈翀拢了拢衣袖,自从受伤之后他便特别怕冷,今日出门忘带手炉,这会儿冻德手脚有些麻木。   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急匆匆行至萧衍身旁,低语了几句,沈翀只隐隐听到了‘沈姑娘’几个字,心头一紧,生怕沈慧在东宫出事。   萧衍呼吸急促了几分,对沈翀道:“孤有要事处理,堂兄请便。”   不等沈翀询问,萧衍快步离开了屋子,行至门前,忽闻身后之人低低道:“殿下,有舍才有得。希望殿下能遵守与魏国公的承诺,婚礼如期举行。”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萧衍冷笑一声,再次加快步伐离开了小院。   出了小院,萧衍才觉头脑清醒了几分,他以前竟未曾发现沈翀还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从他入了小院开始,以身体残疾博取同情,以弱克强,后又以往日恩情相胁迫他不得不同意送回沈慧。而后更是循循善诱,投他所好,寻求利益一致,他险些便上了套,被小太监打断后,他更是善意威胁以刚制刚,迫使他再次正视眼前的局面。   他原本是有拖延婚期,先出任西南监军,待争取到秦氏利益最大化,再回京表明立场娶沈慧为太子妃,这对他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一条路。   但是如今以魏国公为首的清流深陷泥潭,再没有太子表明立场明确支持,便是清流也会有人贪生怕死,首鼠两端,没有了希望就没有了斗志,失败是必然。   太子必须要表明立场。   东宫。   沈慧躲在一群太监宫女中,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上首的皇后娘娘抱着一只名贵的暹罗猫似有似无地打量着下面乌泱泱的东宫仆从。   虽已乔装过容颜,但仍不敢抬头,作为魏国公嫡女,她曾多次出入皇宫,中宫内侍多半见过她,想要认出她并不难。   寒风灌过袖管,带走指尖的一丝温热,顺着手臂一路直上,浸透全身。   沈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出来。”一抹浅碧的裙角出现在眼帘下方,沈慧心头直跳,从未觉得冬日这般冷,寒风吹得脸刀割似的疼,连耳朵似乎都冻掉了。   她不敢抬头,暗暗期盼叫的不是自己。身子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不由踉跄着出了队伍,如鹤立鸡群般站在料峭的寒风中。   “抬起头来!”皇后略带威严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沈慧僵硬着脖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缓慢地将她从来高贵的头颅缓缓地抬起,素来灵活的脖子此时像是被冻僵了发条,耳畔似乎听到了咯吱咯吱的艰难扭动声。 第94章 娈宠   “母后,儿子见驾来迟还望恕罪。”萧衍脚步虽快却不显凌乱,慵懒的声音中透着一股罕见的凌厉。   他的出现快速挡住了皇后等人的视线,沈慧如蒙大赦,立即缩回了脑袋。连上头太子与皇后说了什么也无心去听,耳畔只留得咚咚的心跳声。   她知晓此番自己如果被发现,先不论魏国公府处境艰难,她以戴罪之身出现在东宫,魏国公定是罪加一等,便是魏国公府如先前一般鼎盛之时,她被皇后娘娘抓住,单单婚前失仪便可轻松解除婚约。   皇后此番前来自不是与儿子闲话家常的,她扫了一眼丹陛下的一众宫女太监,笑道:“本宫近日收到密报宫中混入了北鲜的细作,东宫作为紧要之所,自然要从内到外好好整肃一番。你素来政务繁忙,整肃宫闱之事便由母亲代劳。”   萧衍望了一眼层层相接的宫殿螭首,似是下定了决心,慢慢回首望着自己的母亲,低低说道:“东宫没有细作,只有孤的娈宠。”   说话间,他随手拉了一个生的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将人揽入怀中,修长的手指在小太监的唇瓣把玩,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皇后一时怔住,几乎被他的行为惊得失了言语。   堂堂一国之储君,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公然狭玩一个去了势的下作阉人。   “若是母后执意要查,便由着您。”   他笑得近乎森然,也不愿再维持母慈子孝的表面形象。   皇后气急一口气险些喘不匀,被旁边的嬷嬷拍着背顺了几口气,方才咬牙道:“我做这一切究竟为了谁,你不知道吗?”   太子不由嗤笑:“总不能是为了我吧!孤可不姓秦!”   皇后被呛了一下,脸上的端庄几乎维持不住,压抑着汹涌的怒气说道:“你别忘了慧昭太子是怎么死的!”   话一出口皇后便有些后悔,果然太子听罢脸上笑意更浓,眼中恍惚带了几分伤痛,他哑着嗓子道:“怎么母后也要效仿太后……大义灭亲!”   “住口!你、你好自为之吧。”皇后自知失言,冷冷甩袖离去。   随着中宫侍从鱼贯而出,萧衍冷笑一声,信步入了内殿。   沈慧有些迷糊地跟着太监福满入了内殿,未及走近萧衍,听见一声怒喝:“滚!”   随之便是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沈慧不知太子与皇后说了些什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情绪很不对头。   半个时辰后,太子恢复了往日的矜贵模样,似乎刚刚发狂发怒的并不是他。他随手指了指沈慧对身旁的福满道:“将她送回去。”   沈慧原本还想说两句,但见他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只福了福身便随福满一道儿离开了。   没多久,沈慧便出现在了颐园门前。   她原以为太子会将自己送回魏国公府,谁知下了马车竟到了颐园,待他回过神想要询问送她来之人,一回头马车已疾驰而去。   沈慧一口气憋在胸前,不由在心里埋怨起萧衍。定是这厮故意刁难她,明知她现在是戴罪之身要怎么回去?   脑海中不免就想起前日东宫内发生的一幕,她早晚都是太子的人,但成婚前失去清白,这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魏国公府都是天大的把柄。   皇室选媳规矩森严,秀女必须为处子之身,便是他有手段瞒过了所有人,若是太子殿下不认,这便是日后拿捏魏国公府的把柄。   事到如今,这桩婚事关系到魏国公府的生死,它必须成,且不容丝毫差池。   沈慧握了握拳头为自己壮胆,她并不为自己那日的拒绝后悔,纵使惹了萧衍厌弃,她也必须这么做。   她在颐园门前踟蹰不定,身后的门却缓缓打开了。   回身见到门内的年轻公子,沈慧有些懵,疑惑道:“兄长你怎会在此?”   沈翀也有些头疼,他没料到太子如此小肚鸡肠,竟然将人直接扔到他这里,以他太子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个人入魏国公府还不是信手拈来。   “此事说来话长。”沈翀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倒是闻讯而来的程氏帮忙解了围。   自沈翀出了魏国公府后,锦衣卫不知何故加强了魏国公府的守卫,现如今便是韩七想要悄然出入魏国公府也并不容易,更何况是带个人,因而沈翀从一开始便打消了由暗卫将人悄悄带回去的想法。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程氏对她很是照顾。为她准备了膳食,安排香汤沐浴,左右今夜沈慧是回不了魏国公府,便忍下心中的疑惑,由着兄长为自己安排妥当。   程氏瞧着她总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同样是非秦姓的太子妃,希望她能够善终。   翌日大清早,沈翀便命人为沈慧梳妆打扮,费了好大功夫将人□□成了一个小药童,跟着张府医一道儿被送回了魏国公府。   说来也是巧,魏国公府被围那日张府医恰好出府采购药材,是以躲过一劫,这些日子一直东躲西藏,被沈翀找到后,迫不得已为沈翀利用,以为老夫人调养身子为由塞了进去,作为药童的沈慧也跟着回了府。   未免锦衣卫故意刁难,人是沈翀亲自送的。沈老太君毕竟是一品诰命在身,如今魏国公未曾定罪,老夫人若真病死在府上,日后魏国公把这笔债算在锦衣卫头上,便是陆炳轩也担不起。   是夜,魏国公府杜鹃院一封密信悄然送出京城,快马加鞭驶向云南。   秦府。   秦皇后的父亲秦文颢遣退了下人,走到内阁首辅面前低声道:“明日押解姜潜的队伍便到京了。”   秦首辅掀了掀眼皮,波澜不惊道:“听说他手上有本行贿的账册,可找着了?”   “尚未寻到,我已命人看管了他的家眷,只要他扳倒了自己的座师魏国公,我自有法子给他姜家留下一脉香火。”要知道姜潜犯的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普天之下能保下他家眷的也只有一个秦家而已。   秦首辅点了点道:“你去大牢里见他一面,务必将沈翕的罪名坐实。”   “是,父亲。”秦文颢有些迟疑道:“姜潜这些年与江南盐务走得近,无论是官是商,咱们的人都与他牵扯太深,一旦账册曝光势必会牵扯出秦家。”   盐务是秦家的钱袋子,一旦出现纰漏,秦家将伤筋动骨。原本秦首辅也不想通过盐政来扳倒魏国公,只因沈翕这人做事滴水不漏,为官数十载竟抓不到丝毫把柄,无奈之下秦家只能从他身边人入手。   姜潜正是被他们十年如一日的引诱,这才从清流一步步跌入泥潭,直至如今泥足深陷跌入深渊。   “行有所止,言有所界,凡事有度,至于这个分寸便有你来把握。便是权势滔天如我秦氏,有些毒瘤也不得不拔。”   “是。”秦文颢心中一凛,看来父亲是下定决心要惩治秦氏一些人了,借着姜潜这案子出手确实一举两得。   秦家算得上大周第一望族,便是皇室也要排在秦家后面,经年累月的金钱权力腐蚀早让一些秦家人忘了本,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一个个俨然土皇帝。   早在姜潜尚未入京之时,朝中官员便为姜潜入刑部大牢、大理寺牢房,还是锦衣卫诏狱争执不休。   毕竟牢房是由人看管的,但凡有人的地方必然有利益。   有人担心姜潜死在大牢不能为魏国公沈翕定罪,也有人担心姜潜不死,有意陷害魏国公,致清流于死地。   仅仅一件小事,竟然各位在朝堂官吵得不可开交,最终皇帝拍板人关在了锦衣卫诏狱。   锦衣卫是皇上的家奴,私刑泛滥,不少人忧心姜潜活不到三法司会审。   两日后,锦衣卫诏狱。   姜潜坐在枯草堆中,撤下身上的一片囚服,蒙上自己的口鼻狠狠系在脑后,他闭上眼睛努力不去看对面大鱼大肉的狱卒。   关在诏狱虽未受到酷刑,但过惯了大鱼大肉奢靡生活的姜潜被活活饿了两日不说,还要日日看着狱卒大快朵颐,这简直要了他的命,无论他使出何种招数,狱卒皆对他视而不见。   姜潜忍了数日,几近崩溃之时,秦文颢拎着食盒进了锦衣卫诏狱。   见到来人,姜潜眸光微闪,便是他也未料到素来固若金汤的锦衣卫诏狱秦家人竟能自由出入。   秦文颢的目的他心知肚明,脸上挂上一抹谄媚的笑:“小阁老真是及时雨啊,你再不来姜某人怕是要饿死在里面了。”   狱卒打开了牢门,秦文颢解下披风交由身后的仆从,顺手接过了仆从手中的食盒,一一打开置于破旧的木桌上。   姜潜实在是饿极了,巴巴地瞧着秦文颢将菜品一道道儿摆上。   “呀,瞧我这记性,光忙着置办酒菜,竟忘了为姜大人准备一双筷子。”秦文颢不仅瞪了身后的仆从一眼道:“你是怎么办事的?”   身后的仆人忙请罪不跌。   “不碍事,不碍事!”姜潜也顾不得手上脏污,随意在衣衫上抹了抹,火急火燎地抓起脆皮鸭啃了起来。   以秦文颢的身份能亲自伺候姜潜用饭已是破天荒,姜潜却未有丝毫受宠若惊之态,眼中只有满桌的饭食。   秦文颢笑眯眯道:“姜大人就不怕这饭菜中有毒?”   与秦首辅的老奸巨猾不同,这位小阁老整日里笑眯眯的好似一个弥勒佛,刚认识他的人皆以为此人面善,是秦家难得良善之人,实不知此人心狠手辣,比之秦首辅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潜哈哈笑道:“有毒没毒还不都是个死,早晚而已。”   不知何时秦文颢手中多出了一块儿平安扣,随手拿捏着把玩,正在吃饭的姜潜随意一瞥便扔了手中的饭食,颤抖着手道:“你手上的东西哪里来的?”   姜家一脉单传,他虽四十有三但膝下只得一子,疼爱如眼珠子,但凡儿子想要的姜潜钻山挖洞也会为儿子拿到手。   此刻秦文颢手中捏着的正是独子日日戴于颈上的和田玉所制的平安扣。   秦文颢笑道:“只要你交出账册,咬死沈翕,不仅你儿子便是你那十八房小妾亦能安然无隅。”   闻言,姜潜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在屋中来回踱步,忽地一脚踢翻了岸上的饭食,恶狠狠道:“狗娘养的,十五年前老子高中进士,立志做海青天那般的清官,没成想被你们秦家人带进了狼窝,我悔啊……”   说罢,他竟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方才姜潜突然发疯秦文颢一时躲避不及,身上被溅了不少饭食,脸上怒意翻涌,两名仆从正小心为他擦拭身上的脏污。   秦文颢冷喝道:“姜潜你疯够了没有?!”   姜潜也不理他,嚎哭了好一会儿,待秦文颢不耐烦欲走之时,忽然道:“你附耳过来,我这就告诉你账册的所在。”   --------------------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反派他是满级绿茶》已开始存稿了,各位小可爱看到就收藏下哈~ 第95章 议亲   在秦文颢密会姜潜的当口,锦衣卫千户鬼手李秘密入宫,入了乾清宫内殿,此时的弘光帝将将睡下,得太监通秉后将人招入了内殿。   当日夜里,颐园数日来寝食难安的沈翀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   惠峰别院荷塘被东宫秘密处置干净,所藏二十口金缸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热闹许久的两淮预提盐引案所有人证物证皆已抵达京城,三日后三司会审,由刑部尚书主审,大理寺都察院会审,另有大学士若干、晋王、锦衣卫指挥佥事及东厂陈公公等人一同听审。   庭审三日,前两日姜潜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任上所犯贪污索贿之实,并检举数名朝廷官员,皆是五品以上地方官,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查下去所涉大大小小官员竟不下二十人。   当然所有官员最关心的仍是魏国公是否向姜潜索贿,姜潜又是否是魏国公行贿,他所犯之罪是否是受魏国公唆使。   姜潜自是不会让众人失望,攀咬了一大串人,便是秦家也不能幸免。刑部尚书审的如坐针毡,满脑子门子的汗,一个时辰要如厕七八回才能继续审。   一切皆如秦首辅所想,进行得很是顺利。   谁知审到第三日,案件的重要证人扬州巨富,淮盐总商陶傅自杀身亡,留下一封书信罗列西宁候秦洵之数庄大罪,且与两淮盐案牵扯甚深,每一桩拎出来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西宁候秦洵之是秦家主脉,是当今皇后的堂兄,也是秦家装钱的袋子。若是袋子破了,钱也就漏了。   再说这总商陶傅也不是寻常人,他的妻子也是秦家人,不过并非主脉而已。   主审官员一个个都摸不着头脑,姜潜的案子还未审完,又牵扯出了西宁候案,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案子审到第三日姜潜突然反水,推翻了之前的所有供词,声称侵肥之举全是受西宁候指使,便是指控魏国公的各项罪名也是西宁候指使他有意栽赃。   案子闹得太大,便是刑部尚书也深感无法再审,翌日便称病不肯再审。   正当朝堂之上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西南边关加急奏疏送入宫中。   燕王反了,如沈翀所料一般,燕王借着镇压土司作乱的名头发兵,不仅杀了云南巡抚,还杀了弘光帝派遣的平叛将军,收编了西南驻军,打着“诛奸相,清君侧”的名义一路从西南北上而来。   随后不久云南提督朱标,贵州巡抚周英、提督张申吉接连起兵谋反。   叛军攻广西,入湖南,占领沅州、常德、衡州、长沙等地,所到之处官员、百姓纷纷响应,一路势如破竹。   以至于燕王大军“五千里无只骑拦截”。   内忧外患之际秦首辅请求命秦越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领三军前往咽喉要地荆州阻止叛军渡江北上。   然而,以次辅徐缙为首的清流却不愿秦越统掌三军,朝堂上双方争得不可开交,最终以太子监军,魏国公无罪开释,官复原职为条件,清流让步由秦越总领三军前往荆州平叛。   原本姜潜翻供,之前指证魏国公的罪名便不成立,况且经锦衣卫查证,姜潜所提供的证据皆系千门高手伪造,由当朝书法大家明鉴,所有索贿书信皆系伪造,而秦首辅却以案件未曾查明为由不肯释放魏国公。   如今形势所迫,秦党不得不让步。   魏国公被释放的当天夜里,秦首辅摔碎了自己珍爱的一套汝窑茶具,他对儿子咬牙切齿道:“杀了姜潜,其家眷一个都不能放过。”   秦文颢点头称是,姜潜所犯罪行,按照以往惯例只许流放,如今有首辅发话,自是抄家灭门一个不留。   锦衣卫诏狱。   牢头拎了饭桶,挨个牢房中送饭,到了姜潜的牢门前,狠狠敲了几下牢门道:“起来,开饭了!”   饭勺穿过木栅栏倒在破了口的瓷碗上,又旁边的篮子里摸出两个黑面馒头扔了进去,若是仔细观瞧,便可发现这馒头要比其他馒头要稍稍白一些。   蜷缩在稻草堆里的姜潜哆哆嗦嗦地挪到栅栏跟前,将凉透的饭食揣入怀中。   混着沙子的米饭咽到喉咙一阵疼痛,艰难的用了饭,姜潜将馒头揣进怀里想等焐热了再吃,然而不等他捂热,牢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为首之人身穿飞鱼服,命牢头开了牢门,快步入门,看了一眼放在地上的破碗,忙道:“去拿人中黄来。”   姜潜的脑子因为冷而有些迟钝,没等他想明白何为人中黄,便有锦衣卫力士端着发臭的屎尿捏着他两颊灌了进去。   恶臭充盈口鼻,姜潜剧烈挣扎,但他被折磨数日已无力气,三两下便为灌了一大碗人中黄,不等力士将其放开,便剧烈地呕吐起来。   行动间怀里揣着的两个黑面馒头滚了出来。   为首的锦衣卫捡起馒头,对身旁的力士道:“去牵条狗来。”   很快狗便被牵来了,馒头被掰成了小块儿扔给黑狗,狗嗅了下便扭头走了。   一锦衣卫小旗道:“三爷,这馒头硬的狗都不吃,是否寻些肉来伴进去?”   锦衣卫千户鬼手李摆了摆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牛肉干,就着姜潜方才用饭的破碗,将肉条和馍拌在了一起。   黑狗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然而不过一刻钟,黑狗便全身抽搐,七窍流血而亡。   鬼手李冷笑一声道:“你们几个将姜潜看好了,日后他的饭食由总旗王珂亲自送,若人死了我为你们是问。”   王珂有些为难道:“若是陆千户问起……”   贵手指踹了他一脚,“别给我偷懒,便是陆千户问起,也有三爷罩着。”   魏国公无罪开释,整个国公府一派喜色,与过年时的惨淡形成鲜明对比。便是病了数日的老夫人也下了地,亲自给儿子置办了宴席,除祟接风,   原本其乐融融,谁知饭菜吃到一半,二爷突然提了分家之事,老夫人气的晕了过去,顿时一家人人仰马翻。   经沈书一事,众人对六姑娘的医术很是信服,尤其是魏国公府被围,府医不在那几日,老太太病的一塌糊涂,甚至连人都认不清了,全凭六姑娘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将老太太救了回来,是以有沈谣在也没人提找大夫的事儿,待沈谣安顿好老夫人已近子夜,原本她还有许多事情想问父亲,但时辰太晚了,只能等明日。   谁知这一等便是半月,毕竟魏国公是户部尚书,如今大战在即,钱粮是关键,一切都离不开户部调度,沈翕忙得不可开交,便是回府亦是带着官员们在书房忙到半宿。   直到半月后的某日下晌,魏国公夫妇在桃安居等她,向二人问过安后,魏国公开口问道:“你与信国公可相识?”   沈谣不解其意,但见魏国公神情肃然,便如实道:“女儿与信国公的妹妹有些交情,曾数次受邀入府,与信国公有一面之缘。”   母亲周氏将她打量一番,蹙眉道:“信国公今日请了媒人来说亲。”   “信国公?是相中了三姐姐?”沈谣口中虽这样说,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周氏摇头,神色复杂地看向沈谣道:“信国公虽无实权,但有一品国公的勋爵在,自是不会娶庶出的女子,他相中的是你。”   沈谣心中一惊:“不知父亲母亲可允了?”   周氏道:“暂且打发回去了,但我观瞧常夫人的语气,改日与太常寺家的夫人一道儿过来说项,今日应是探探口风。”   魏国公瞧她神色不知是喜是忧,叹了口气道:“你打小便离了府,我与你母亲亏待你许多,这婚事便由你自己做主,若是相中了谁告诉你母亲便是。这信国公……你考虑考虑,等想好了再告诉你母亲。”   说起来信国公府上人口简单,上无婆母需要孝敬,平辈只一个小姑子,下面更无子女,后宅也干净得很,沈谣嫁过去便是信国公府主母。   虽说这些年信国公府没落了,但好歹是一品国公的爵位,又有魏国公府做靠山,无论是面子里子都是有的。   但周熠宁有腿疾,这也是魏国公犹疑不定的原因,左右还得看沈谣自己的意思。   周氏听闻魏国公将婚事决定权便于女儿便有些不悦,蹙眉道:“自古儿女亲事皆有父母做主,她一个深闺里的小丫头能有什么眼光。”   “好了,此事不必再说,便由她自己决定。”魏国公明显不悦,周氏不好再说什么,只心中思忖要留下女儿好好敲打一番。   女儿嫁得好,日后对小儿子大有裨益。信国公又瘸,又没实权,实非良配。   沈谣心事重重地回了紫藤院,随后便命人打听信国公的消息。   “信国公府人口很是简单,老国公夫妇二人很是恩爱,先信国公夫人难产过世后没多久老信国公也郁郁而终,留下九岁的信国公和两岁的周姑娘。两人年纪小,掌家权便落在了二房手中。”青禾顿了顿,唏嘘道:“一次二房外出游玩遇到了山匪,一家老小全没了,听说那时候信国公也才十六岁……”   以前她未曾关注过周熠宁此人,如今听了青禾的转述,不由深思。   山匪?大周朝承平日久,已许多年不见匪患,哪里来的山匪连一品勋贵的家眷也敢杀?   沈谣道:“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十三四岁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腿。”青禾仔细瞄了瞄沈谣的脸色,又说道:“姑娘医术高明,想必可以为他治好腿。”   沈谣垂下眼帘,想起前不久周念月请求她为周熠宁把脉却被他拒绝,他是有事隐瞒,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医术,怕是后者居多吧。   从目前打探的消息来看,与其他豪门贵族想必,信国公府实在是清汤寡水,人口简单的过分,但沈谣直觉信国公府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反派他是满级绿茶》,跪求各位小可爱收藏( ?? ^ ?? ) 第96章 动心   再有一月,沈慧便要出嫁了。   太子的婚事是家事也是国事,整个京城都被一派喜气萦绕,似乎西南的叛乱只是一阵北风刮过便算了。   自魏国公出狱后,婚事便紧锣密鼓地进行,说是紧锣密鼓,其实早在半年前一应事务都准备妥当,只等大婚这日到来。   临近上元节,沈谣收到了信国公府的帖子,虽然贴上写的是周念月,但沈谣有预感会见到信国公周熠宁。   其实自上次信国公提亲之后,她曾数次收到周念月的请帖,两次约在信国公府她没去,倒是在茶楼约的那次她去了,期间周念月不停向她诉说哥哥周熠宁是如何如何的好,嫁给他必然能成为大周国最有福气的女人之类的。   说起来沈谣尚未及笄,年纪在几人中最小,却是最先议亲的。   谈及此周念月更是笑得不怀好意,“六姑娘如此有趣的人儿不得早早定下,待及笄之后媒人还不踏破门口,哪有我哥哥的机会,哥哥此举叫先下手为强。”   “姑娘,您去是不去?”青竹见她出神,不由问道。   见她们一个个小脸紧张地盯着自己,沈谣无奈一笑,这几个人啊看起来比她还着急。   她淡淡一笑:“去瞧瞧吧。”   上元节这日夜里,只见万家灯火,箫鼓间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袨服靓妆,车马填噎。好一派繁荣盛世!   沈慧因婚期将近并未出行,魏国公府其余女眷结伴同游。但人实在太多,沈谣与家人走散了,身边只有青竹、青禾两个婢子。   与周念月约定在望江楼的包厢会面,此刻没了其他姐妹在旁嬉闹,她感觉自在了许多,不紧不慢地上了二楼包厢。   路过轩窗时碰到两个嬉戏打闹的小姑娘,青竹护着她仔细避让,仍不慎被撞了下,手中的团扇被撞飞了出去。   “你们两个是哪家的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没有规矩?”便是一向沉静的青竹要有些恼了。   两个小姑娘见闯了祸,忙致歉,沈谣冷冷撇了一眼,便不再搭理,趴在窗子上向下瞧,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之物,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拾去徒惹祸端。   只是,她垂眸却与一人四目相对。   那人白衣宛然,眉目清俊,比玉树,琼枝更为夺目。   第一眼她以为看到了沈翀,触及青年眼中的茫然,她眨了眨眼,收起了眼中欢喜。   此刻青年手中正握着一柄团扇,望见轩窗上趴着的人,先是一愣随即了然,扬了扬手中的团扇,对身后人轻轻说了一声。   不多时,周念月便与自家兄长出现在二楼的包厢,她兴冲冲地奔向沈谣,押着她的胳膊低声耳语道:“说,是不是你故意扔下来的,怎么就好巧不巧地落在我哥哥怀里。”   寻常女子听了这番言语怕是羞赫不已,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对。但沈谣从来就不知道羞赫为何物,她抬眼看向轮椅上的青年,面色如常,只是那认真的眼光实在有几分失礼,便是一向修养甚佳的周熠宁也片刻的不适。   他察觉出对面小姑娘目光中的审视,心中微微发笑,看来这丫头有在认真考量这门婚事,这种审视未来夫君的目光令他心中莫名不悦。   一扫先前在楼下的失落,那会儿他在楼下分明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想来是将他认作了旁人。   几人落座没多久,武清妍也来了,都是年轻女子,自是坐不住,何况上元节花灯会上不仅有各种精美绝伦的华灯,还有角抵之戏、倡优杂技、歌舞百戏,各色美食,何况“金吾不禁夜”,这些平日里拘在深宅大院的闺秀们岂能错过如此热闹的景致。   周念月早等的不耐烦了,这会儿有人陪着便拉了武清妍道:“兄长陪沈六坐会儿,我和表妹去临街看花灯,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也不等周熠宁应允拖着武清妍快速跑下了楼,人都跑出门外了,屋子里还留着武清妍的惊叫:“唉!不带沈六姑娘吗?”   沈谣一向不是话多之人,周熠宁更是,两人竟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方才的尴尬,兴许是两人都不觉得尴尬吧。   倒是伺候在旁的青竹等人尴尬的不知该往哪儿站。   “彭”地一声响,沈谣回头看到窗外天空,一束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璀璨如星河,一瞬间便如梨花落雨伴着星光,消失在夜幕里。   沈谣来到窗前,恰好见到长长的执灯列队踏街,身着彩衣的伎人,载歌载舞,各色花灯按队盘旋,参差高下,如龙之宛转。   她望向长街的尽头,但见千万红鱼奋起跳跃于云海间,极为壮观。   清凌凌的眸子里难得多了几分欢喜,红火的灯光映着那张冰冷的小脸漂亮得惊人。   周熠宁坐在屋内,望着窗前的少女,灯火映着雪肤花貌,那张脸流光溢彩,明丽的眸子中映着万千星河。   似明月照积雪,琉璃玉匣吐莲花。   那一刻的世界是安静的,他沉寂许久的心似乎跳动了几下,快的令他捉摸不透这莫名情绪源自哪里。   沈谣回过头,看向他忽然道:“为何是我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周熠宁却听懂了,他微微一笑:“为何不能是我呢?”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回答,如打哑谜,又如佛语般令人捉摸不透。   不等她不悦情绪继续蔓延,周熠宁敛眸道:“沈姑娘自幼离家,身子羸弱,习医数载,与父母无亲缘,与旁人多冷漠,与大多数闺阁女子都不同……”   沈谣扬眸道:“你是想说我离经叛道?”   “不。”周熠宁摇头道:“这些都是世人眼中看到的,而我与你情况差不多,在世人眼中信国公不过是刻薄寡思的残废而已。”   “嫁入信国公府,你是当家主母,在府中除了我无人可干预你的行为,而我也不会干预你,便是你要开设医馆行医救人,亦无妨。”   沈谣眸光微动,看向周熠宁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柔和。   回到京城的这两年的闺阁生活实在无趣至极,每日里活得像个行尸走肉的木偶,她想挣脱,却又无力挣脱这样的束缚。   或许信国公府是个好去处。   周熠宁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随即看向身旁的随从,后者会意立即奉上两个锦盒。   “这两样东西送给你。”   沈谣有些犹豫,她不太想收旁人的礼物,毕竟收了礼就得回礼,但她又懒得准备,是以便迟疑了几分,不知该怎么拒绝。   周熠宁似是看出了他的困惑,指了指锦盒道:“先打开看看再决定收不收。”   看她犹豫不定,周熠宁便自己伸手打开了,匣子打开的瞬间,沈谣便心动了,双眸粲然,嘴角也挂起了一抹笑:“这两味药我找了许久,多谢你!”   这些日子她在想方设法配药,想要研制出彼岸香的解药,所需药材繁多,其中两味药更是世间难寻,她让人打听了许久也未曾寻到,没成想周熠宁找到了。   沈谣摸了摸荷包,抿了抿唇道:“今日我所带银两不多,改日我让人将银子送你府上。”   原本脸上挂着笑的周熠宁,闻言收起了笑容,看向沈谣的目光竟透着几分委屈:“我周某在姑娘眼中便是如此贪财之人?”   沈谣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实在不会哄人,干巴巴道:“哈,不是,我是觉得拿人的手短。”   “哦——沈姑娘的手短了么?”他说着目光直直落向少女葱白如玉的手指。   沈谣呆了呆,竟真的举起自己手指看了看。   她傻乎乎的模样,把周熠宁看得直乐,忍不住就笑出了声,他实在不知沈家六姑娘竟是如此有趣的人。   沈谣这才惊觉自己刚刚的行为看起来有多愚蠢,收回了手,面无表情地饮了桌上的一口茶。   只是茶甫入口,她便被烫的“呀”了一声。   “小心……烫……”   周熠宁的提醒晚了一步,沈谣烫得张开了嘴伸出一截粉嫩的丁香小舌,忙用手掌扇着风。   可爱可怜的模样活像一只小奶狗。   周熠宁手作拳状抵在唇边,低低笑出声。   沈谣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   直到回了魏国公府,沈谣才恍然记起自己的团扇尚在周熠宁手中。   回程的马车上,周念月瞥了一眼被兄长把玩在手中的雪白团扇,笑意盈盈地凑过来打趣道:“看来某人是动心了,若是沈六真做了我嫂子,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这红娘。”   周熠宁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妹妹时常在他耳畔说起这位沈六姑娘,初时不过随便一听,后来嘛……他双眸微眯,眸中掠过一丝阴霾,很快便又恢复了神色。   向沈六姑娘提亲不过是临时起意,如今看来倒是不错的选择。 第97章 探病   魏国公府恢复往昔殊荣,年前门可罗雀如今却门庭若市,仿佛之前的冷落只是幻觉,不过经此一事,二房对魏国公颇有怨言,二爷深知不能与秦当作对,如今不顾老夫人病体火急火燎地闹着分家,闹了几次,老夫人实在气不过竟也允了,远在青州的族公收到书信亦动身前往京城。   府中一团乌烟瘴气,三姑娘四姑娘近日来更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日里针尖对麦芒凡事都要争一争,便是素来疼爱沈媺的周氏都忍不住训斥了几句。   沈媺有苦难诉,时不时便来沈谣这里冷言冷语,尤其得知信国公着人提亲之事。   多数时候,沈谣忙着配药并不搭理沈媺,她自觉无趣,说几句便走了,今个儿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见沈谣不答话,便冷笑道:“你不会是真相中了那残废吧?”   沈谣蹙眉:“三姐姐慎言。”   “呦!怎么?说你心上人残废你还不乐意了,看来是真的了!”沈媺越说越来劲儿,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脸上的笑意越浓。   她心悦临江侯世子,偏偏自己庶女出身,临江侯又手握军权,岂会容许世子娶庶出女子,便是沈茹也比她有优势,尽管他的父亲只是从四品的光禄寺少卿,但她是嫡出姑娘,又背靠魏国公府算得上门当户对,况且又有上次英雄救美这一遭,她更是棋差一着,如今沈茹打着报答救命之恩的幌子,三天两头往临江侯府跑,与临江侯的妹妹还成了手帕交。   想到此她更是来气,然而沈谣不是受气包,她冷笑道:“斗不过沈茹便来找我撒气,在你眼里我便是好欺负的么?青竹,送客!”   “好了,我不说信国公便是。”沈媺今日来倒不是单纯为了嘲讽沈谣,她拧着眉小声问道:“你老实跟我说兄长到底去哪儿了?”   沈翀的身世并未公之于众,魏国公府只对外说突然恶疾,被送往青州别院养病,便是府里的人除了老夫人与几位爷知晓,小辈们都还瞒着。   如果说在魏国公府里有那么一个人是被所有人真心尊重便喜欢的,这人不是魏国公,而是沈翀。   沈媺会担心兄长的安危再正常不过,但沈谣却不能说。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去青州养病了。”   “你这话哄骗别人还行,当我是三岁稚童吗?”   沈谣不想多言,再次下了逐客令,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青禾的声音:“姑娘,有位江婆子想见您。”   她脑中浮现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药室,见到院子里的江婆婆露出诧异之色,她身旁站着的丫鬟福了福身道:“姑娘,夫人命我将人带来见你。”   沈谣认出是母亲身边的丫鬟,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   那丫鬟却不肯离去,又道:“姑娘与这位婆婆尽管说话,奴婢在旁伺候着,待会儿奴婢亲自送婆婆出府,免得您迷了路。”   江婆婆来此定然是报了家门,周氏命丫鬟在旁守着固然是打听沈翀的消息,沈谣哪儿会不知道。   她向青禾使了个眼色,几个丫头便围着她说道:“绿萼姐姐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哪儿能让你伺候茶水,跟我去外面,我带你看样好东西……”   绿萼被缠着脱不开身,再转眼已不见了六姑娘和那婆子的身影,憋得一肚子气。   屋子里来了外人,沈媺不好再留,冷笑一声走了。   没了外人,江婆子倒头便拜,歉然道:“请姑娘恕罪,当初是老婆子有意隐瞒身份,到京后一直未曾寻得机会向姑娘说明情况,实在是罪过。”   沈谣并不扶她起身,她心中隐隐有气,沈翀身世泄露遭到暗杀,与江婆子、与敬妃脱不了干系。   江婆子知晓沈谣的脾性,毕竟从前在青州药王谷相处了近十载,遂低声道:“非婆子我有意隐瞒,当年慧昭太子落难,主子身怀六甲被连夜送出城,王爷是在马车上出生的……”   说到王爷,沈谣一愣方才想明白她说的是谁,年前敬妃带沈翀去了一趟皇宫,随后封王的诏书便紧随而来,沈翀改回了国姓,敕封宁王。   “当时秦党紧追不休,太子妃便命我带着小主子择路而逃,没想到我也遇到了杀手,数十死士护着我和小主子先走,当时夜路南行又下着雨我失足摔下了山坡,头撞在了利石上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忘记了一切……我被药王谷的人救了,一待便是二十年,直到一年前才恍恍惚惚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尤其在见药王谷见到了小主子身上的胎记,猛然间想起了一切,这才急匆匆随你们一道儿回了京城,也是我行事欠妥,让贼人发现了马脚,这才害小主子遭逢此难,是我的罪过。”   江婆婆说着老泪纵横,朝着沈谣狠狠磕了几个头,沈谣这才道:“起来吧,你来寻我可是兄、王爷的身体有恙?”   “自从救出了魏国公后,王爷便不再出府,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太医虽每日请脉,但药吃下去并不见好转,只身子愈发消瘦,人也沉默寡言,不似从前。前不久从青州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是孙神医去了白巫山,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我便想着姑娘您医术精湛定然能治好王爷。”   沈谣蹙眉,问道:“太医怎么说?”   在魏国公府时,她看过太医们的脉案,无论是方子还是治疗方案短期内都不会有问题,虽不能治本,但有利于他的身体恢复精气。   她原本就想着待这几日她将药配的差不多,便去颐园亲自为他诊治。   江婆子四下看了看,凑近沈谣低声道:“姑娘有件事需要您知悉,你当太医院那群人是真心为王爷治病吗?”   沈谣一愣,慧昭太子早已作古,如今改朝换代,他的遗腹子能掀起多少风浪,皇家何至于赶尽杀绝。   看出沈谣的疑惑,江婆婆又道:“您有所不知,当年陛下为了得到清流的支持,曾亲口说过若找到慧昭太子遗孤便立为太子,虽未有名旨,但皇上金口玉言,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小主子是身子有恙,自是不能立为储君,太后出于愧疚这才与皇帝一道儿下了册封宁王的旨意。”   如此说来,沈翀遇刺也与皇室脱不了干系了。   沈谣心中一紧,他竟不知兄长处境如此艰难,她要如何才能帮他。   “我想随你去颐园见见他。”   江婆婆点头道:“我此行便是请姑娘过府一趟。”   沈谣想了想,从药室拿出一枚安神香丸道:“他怕是不想见我,你见这香在他屋内焚了,他睡下后,我再替他把脉。”   她能觉察出沈翀的消沉,自双目失明之后他便不再与人交流,若不是前有魏国公、沈慧遇难需他周旋,怕是早已不再过问世事。   这是她第二次来颐园,心境与往昔大不相同,再没有了欣赏美景的兴致,跟随江婆婆急匆匆便去了沈翀所在的院落。   看见‘松涛阁’几个字,沈谣不禁心想,敬妃对兄长应是好的,果然院内陈设布置与魏国公府如出一辙。   进了屋子,沈谣瞥见窗前放着的一株白雪松脚步微顿,走近细细瞧了瞧,身旁江婆婆面色微沉:“可是这盆景有问题?”   深宅内院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江婆婆早便见惯了的,是以见沈谣神色异常,立即便紧张起来。   沈谣摇了摇头,江婆婆仍旧不放心盯着白雪松看了好一会儿。   入了内室,骤然瞧见床榻上瘦削的青年,纵使有心理准备,沈谣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比上次见面时更显瘦弱,手腕几乎能被她手掌圈住。   稳了稳心神,沈谣便开始把脉,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将药方子拿来,药渣也拿来……”沈谣翻看着脉案,见药方并无异样,便又看起药方、药渣皆无异常,她深吸了口气,看向韩七冷冷道:“你实话跟我说,兄长他是不是将药都倒了?”   她的目光瞥向窗前的那株枝叶发黄的白雪松。   韩七心跳一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沉声道:“从前主子用药皆避着属下们,属下也是近日才知主子将药都倒了。”   沈谣面色阴沉,眸底似有冰霜凝结,冷冷说道:“去外面跪着。”   若不是害怕沈翀发现端倪,她真想让人打他一百板子。   在没有配置出解药之前,沈谣暂不打算改变药方,何况有江婆婆的一番话在,她更觉得兄长的病不能明着治,必须得想个周全的法子。   想到此她看了一眼床榻上闭目躺着的男子,心中一叹,大夫治病不治命,他若是一心求死,便是大罗神仙在世又能奈何?   眼下最紧要的是激起他求生的意志,偏偏这对沈谣来说比解毒更难。   离开松涛阁,江婆婆带她见了敬妃。 第98章 礼物   坐在美人塌上的妇人,望着窗外出神,虽侧着脸,但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较之时人多了几分秾丽丰肥的美,显而易见敬妃是个难得的美人,即便是眼角有了细纹,也无损其美貌。   听见脚步声,程氏回过神看向徐徐行来的少女,的确如传闻中一般美貌。上回颐园梅花宴她只顾着儿子,未曾留意旁人,后来听人说起宴上沈氏姐妹联手呛宜安公主之事,便觉得这两个丫头不简单。   先前见了沈慧,虽也聪慧,但性子有些傲慢势必会得罪人,况且还是太子妃那样显赫的位置,若是日后不收收性子,怕是有的罪受。   “起来吧,我听说翀儿在国公府与你很是投缘,早便想见见你,却一直不得空,今个儿可算是见着了。”程氏笑意盈盈上前将沈谣扶起,亲热模样完全不似头回见面。   沈谣一向不在意这些,自然不会觉得不适,更不会与她一般客套,她看向程氏开口道:“娘娘,王爷的病不能再耽搁了。”   程氏一怔,这丫头果然与传闻般心直口快,她拍了拍沈谣的手叹气道:“我也知道耽搁不得,可是太医院竟无人能解他身上的毒,更别说治好翀的双腿。”   沈谣敛神,忽然跪地道:“若是娘娘信得过,小女或可一试。”   程氏握紧手指,紧张道:“你有几分把握?”   沈谣斟酌道:“我有六成把握解毒,他的眼睛也能治愈,只是这腿……”   腿先是受了重伤,又汇聚毒素过多,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很是渺茫,便是她也没有把握,连一成都没有。   “如此已是好极。”程氏是聪明人,自然能听出未尽之言,乍然听到双目能重见光明,她便有些激动,至于双腿可以再寻访名医就是,总还是有希望的。   沈谣想起江婆婆说的那些话,犹疑道:“我可否每三日为他把一次脉?”   “你且等等,待我安置妥当,便让人请你来。”   程氏拧眉,一时也拿不出万全的法子,要如何瞒过皇室的耳目,安排沈谣悄悄为儿子治病,况且沈谣是魏国公府的嫡出姑娘,哪儿能三天两头来颐园,传出闲话来,魏国公府怕是也不肯罢休。   沈谣走后不久,沈翀从沉睡中苏醒,他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了,是以甫一苏醒便知事情不对,尤其在察觉到自己身子比以往舒爽了很多,他面色不由沉了几分,沉声道:“韩七。”   早在察觉到沈翀苏醒他便快速爬起来走入室内,因跪得太久,起得有些急,脚步不由踉跄了一下,沈翀耳力惊人自是听出来了,他皱了皱眉道:“你在外面做什么?”   “天气有些冷,属下在外面打了一套拳。”   沈翀眉头皱得更紧,冷然道:“方才谁来过了?”   韩七沉默不敢言,他是沈翀的护卫,自然不能对自家主子说谎,只能沉默以对。   “你是欺我病弱眼瞎,如今眼里便没了我这个主子吗?”沈翀气急,掀了被子想要起身,谁知动作太急,手压在空处,一头栽倒在地。   韩七忙上前搀扶,急急说道:“主子别气,属下说就是,方才是沈六姑娘来过。”   沈翀被他重新扶回床榻,指着虚空骂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夜里,沈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畔回想着江婆婆的话,脑海里浮现的是兄长清瘦的身影,往昔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心绪起伏不定,额上隐隐有汗渍,撑起身子,摸出一颗药丸塞入口中,方才强烈的心悸感才渐渐消失。   她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治好兄长的病。   正月十九是周念月的生辰,沈谣受邀参加生辰宴,来的都是与周念月交好的贵女。   周念月性子活泼,又会说话很有人缘,所以来的人不少。   沈谣叫得上名字的也就两三个,有交情的除了周念月,也就只武清妍一个,遂跟谁都说不到一起,递了礼物之后,便一个人躲在暖阁里吃茶。   周念月并不好诗词歌赋,与她交好的小姐妹也都不好这口,聚在一起不过是打打叶子牌,兴致来时或斗宣和牌,或张叶子戏,或投壶矢,或理丝桐,或围棋于绣阁……   姑娘们三两一团玩的倒也欢心,只沈谣一人形单只新,周念月知她不爱凑热闹并不勉强与她,做了一会儿,武清妍来到跟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阿谣,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随我一道儿去园子里走走吧。”   今日难得天色好,日光扫过院中常青树,映出零星枫叶红,远处的亭台楼阁若隐若现。   武清妍低垂着头,手中的帕子不停地绞着,贝齿咬了咬嘴唇道:“我姐姐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武清霜?沈谣不爱听人闲话,又不常出门,自然是不知晓的。   望见她眼中的茫然,武清妍闷闷道:“半年前我姐姐从庵堂里逃了出来,她、她有了身孕,被陈夫人知晓后悄悄接近府中待产,后来被陈御史发现了,姐姐挺着大肚子被赶出了陈府流落街头,她悄悄给母亲递了信儿,母亲去看过后给她塞了不少银子,叮嘱她一定要将孩子流掉,等日后父亲气消了再接她回来。”   她顿了顿,似乎是整理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方才继续道:“母亲走后,姐姐不仅没有听母亲的话,还妄想着母凭子贵,拿母亲给的钱收买了陈府的大夫,言说她肚子里是陈家嫡长孙,要陈家将她接回去……”说到此她声音低了下去,压抑着悲伤情绪道:“陈家顾忌名声不敢接她,不仅如此陈御史害怕受姐姐连累,命地痞流氓夜里将姐姐痛打了一顿,不仅姐姐肚里的孩子没了,便是她也……疯了……姐姐她疯了,连我和母亲也不认识。父亲知晓后,命我二人再不许见她,由她自生自灭。”   武清妍顿住脚步,拉住沈谣的手跪了下来,仰起头时已满脸泪痕,她哑着嗓子道:“阿谣,我知你医术高明,如今我厚着脸皮求你救救她!”   纵然姐姐先前对她不起,但时过境迁,她已受到惩罚,这只惩罚太过沉重,便是想起来就让人抑制不住的难受。   无论如何,她总是自己骨血相连的至亲姐妹。   “她如今人在哪里?”沈谣也没想到武清霜会落得如此下场,从她的叙述里未曾听到陈家公子一星半句,看来武清霜是所托非人,这辈子都毁了。   武清妍道:“被哥哥安置在帽儿巷的一处民宅里,请了一个婆子暂时看管着。”   “改日你带我去看看。”   闻言,武清妍喜极而泣,一下子扑入沈谣怀里,搂着她又哭又笑道:“阿谣,能认识你真好!”   沈谣费了好大力气将她扒拉下来,瞥了她一眼道:“妆花了。”   “呀,我这就梳洗去。”说罢,欢笑着跑开了。   武清霜若真得了失心疯,怕是很难治好。从沈谣所知的病例中,失心疯痊愈的病人无外乎得到了家人真心实意、无微不至地爱护,加上药物辅助,也需十年八年才有可能痊愈,武清妍如今被家人厌弃,治愈的希望很是渺茫,不过结果如何,人总是要见一见的。   外面实在有些冷,她出来时忘记带手炉,这会儿便有些手脚发凉,便打算回暖阁继续待着。   转过一处月亮门,迎面撞上了廊下的青年,她不由挑眉:“你在等我?”   周熠宁嘴角含笑:“女孩子这般直接可不好。”   沈谣并不觉得这样不好,总是猜来猜去才无趣。她从袖中一阵摸索拿出一个精致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香球道:“呐,给你的回礼。”   将香球凑到鼻端嗅了嗅,清冽的香气既不浓郁又不寡淡,味道很是好闻,他道:“你自己做的?”   沈谣道:“只有香丸是我自己做的,金球是旁人送的,络子是丫鬟打的。”她甚至连匣子、袖袋都未曾准备,只胡乱将礼物藏在袖中,可见准备的有些敷衍。   她老实的让人忍不住发笑,他忍不住低笑道:“那就谢谢了。”   说罢,他也拿出一个匣子递给沈谣,与沈谣礼物的简陋相比,这匣子过于精美,沈谣如上次一般犹豫着不肯接。   周熠宁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茶壶那么大的木球,沈谣第一眼便起了兴趣,这是一个鲁班锁,是由大小一样的小木块组成的榫卯结构,她伸出手接过来便要解开。   他低笑一声道:“回去再开吧。”   沈谣对这个礼物有些喜欢,但又不想费心思准备回礼,犹豫半晌之后决定收下,认真看着他道:“谢谢你,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我随手做的小玩意,你喜欢就好。”他心中欢喜,斟酌着语气开口:“过几日我便去府上提亲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她。   沈谣想了想,问道:“我嫁给你之后真的可以外出行医吗?”   闻言,周熠宁更是高兴,她已然考虑到两人成婚后的生活,看来是真的认真想过。   “自然,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沈谣心想,如果他说的都能做到,嫁给他之后,她依旧可以为兄长治病。而且周熠宁此人很是知情识趣,并无寻常男子的陋习,她觉得如果非要跟一个人过一辈子的话,这样的人会更好相处一些。   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周熠宁面露喜色,有那么一瞬他想站起来抱一抱沈谣,眉梢眼角皆是压抑不住的喜色,他抿了抿唇,将自己的手腕伸了过去,笑道:“你不是一直想替我把脉吗?这次我同意了。”   沈谣看了他一眼道:“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病人。”   伸出手指压在周熠宁的左手腕上,稍倾,她开口道:“换一只手。”   两只手都把过脉后,沈谣狐疑地看向周熠宁道:“你没病。”   她弯下身子敲了敲周熠宁的膝盖,他的双腿却毫无反应,沈谣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的双腿,发现肌肉萎缩并不严重。   周熠宁叹气道:“大夫都说我的腿没有问题,但我却站不起来,似乎这双腿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受我的控制。”   沈谣低头沉思,这种情况她曾听师傅说过,除了脉络神经上的问题之外,心理也是重要原因,此刻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能叫人把衣服脱了让她仔细检查,便沉吟道:“改日我想仔细瞧瞧。”   这句话也只是大夫对病人说的寻常话,在周熠宁听来却很有歧义,他脸上的笑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回到紫藤院,沈谣便迫不及待地摆弄起手中的机关球,大约半个时辰功夫只听“嗒”一声响机关球被她打开了,随后一阵悦耳的音乐缓缓流淌而出。   打开的机关球是中空的,里面有一个彩色的人偶娃娃,沈谣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玩偶的衣着打扮是她一次去信国公府的衣着,也是第一次见到周熠宁是的她。   玩偶雕琢得很是精致,连发簪上的细小纹路都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   她说不清此时此刻心中所想,总之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惊喜有之、感动有之,随即便有些愧疚,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对周熠宁上心过,便是送去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香球也是随手弄来的,甚至连心思都未曾花过。   她暗暗想着,下次定要送他一个好点的礼物。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 第99章 讨债   这日,魏国公在户部衙署忙碌了一整日,为了给西南战事筹措军储他已连续数日未曾回府,今日老夫人特意命人往衙门里递了信儿,要他务必回府。   沈翕下值后天色已暗,坐上轿子后不久便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忽然停了,沈翕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撩开车帘见街上灯火惶惶,人影憧憧,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老爷,刚刚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轿子外的护卫说着便递来了一封信。   沈翕接过,一目三行看过,见到落款不由愣了愣。   “改道望江楼。”轿子再次摇晃起来,沈翕却没了一点睡意,盯着手上的信纸默默出神。   不出半个时辰,沈翕到了约定地点,将仆从留在了外面,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烛火幢幢,映出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后窈窕的身影,听到声响美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见到沈翕淡淡一直前面的一桌美食道:“沈大人,请。”   沈翕叹道:“许多年不见,娘娘风采依旧。”   敬妃却是冷冷一晒:“沈大人却是变了很多。”   说起来,他已有七八年未曾见过程氏,两人虽同居京城,但一个忙于政务,一个深居简出,上次见她还是许多年前宫中的中秋夜宴。   沈翕听出她语气不善,却并不恼怒,毕竟自己理亏在前,他将程氏的儿子私藏二十一年,对她这位生母却只字未提,尽管他一直知道程氏在暗中查探儿子的下落。   酒是好酒,菜亦是好菜,只是用膳的两人各怀心思,用到口中颇有几分食不知味的意味。   程氏此番见他并非闲话家常,遂开门见山道:“我本好意想等你吃过之后再说,见你无心用膳,便也不再跟你兜圈子了。”   她从袖中摸出一块儿帕子丢到沈翕面前,后者虽诧异,但仍旧拿起桌子的帕子,甫打开见到猩红的一片不由一惊。   “这是翀儿的帕子,两日前他晨起咳了一大口血便晕了过去。”   “眼下如何了,太医怎么说?”沈翕着急地站起身,攥着帕子的手有些颤抖。   将沈翕的紧张之色尽收眼底,程氏有些满意,但更多的却是怨恨:“还能怎么说,毒也解不了,人也治不好,只能等死!”   “怎么会,孙神医呢?谣儿不是说她师傅可以解毒吗?”沈翕被关在大牢一个多余,出狱后儿子已不在家中,他已经打听到程氏派人去青州寻孙神医,按行程算这两日也该到了。   程氏心中有怨,说话丝毫不客气:“孙神医去了巫神山,我已命人进山去找,一时半会人也回不来,便是请到了又能如何,我且问你向翀儿下毒手的幕后之人你可寻到了?”   暂且不说那日积善寺下手的人是谁,便是后来被救回太子行辕又再次中毒之事便与皇家脱不了干系,那日在场之人沈翕派人细细查过,除了太子旁人与翀儿又有何深仇大恨,非置于死地不可。   沈翕和程氏心知肚明,却无计可施,既不能明目张胆治好他,又不能将仇人绳之以法。   “我女儿阿谣是孙神医的高徒兴许能治好,明日我让她去瞧瞧。”若是先前对沈谣的医术还有所怀疑,但见到已能下地行走的沈书,沈翕再不怀疑沈谣的医术。   程氏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据我所知,沈谣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便是真如你所说她医术精湛,治病救人也不是一日之功,日日往来于我府上,被有心人说了闲话,怕是无人敢娶。”   沈翕猛然想起自家女儿近日似乎与信国公府走得近,又有信国公着媒人说项在前,这婚事若真成了,也不可能要她日常出入颐园。   程氏自是瞧出他所思所虑,及时开口道:“我倒是有个法子,既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翀儿治病,又不累及沈谣那丫头的名声。”   沈翕一时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得问道:“有何法子?”   程氏道:“很简单,让沈谣嫁入宁王府,做了宁王妃,成了夫妻便是日日腻在一起也无人说闲话,便是常来府里请脉的太医也好打发。”   “这……这不太妥,翀儿是她的兄长!”沈翕万没想到程氏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们到底是做了十几年的兄妹,纵使从前相处少,但那也是兄妹,怎么能做夫妻,这不是毁了两人吗?   程氏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掼在桌上,怒道:“翀儿姓萧不姓沈,哪里来的沈姓妹妹!”   “你应该知道翀儿的性子,是万万不会答应这桩婚事的,何况还是他最疼爱的沈谣。”沈翕便是再不疼爱这个女儿,也万万没有要为了私欲将其毁掉的意思。   程氏面露不悦,“怎么?舍不得女儿了?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程家一百多口人命!便是拿你女儿的命抵也是不够的!”   这句话简直像是兜头泼来的冷水,将他彻彻底底冻在了原地。   是啊,他还欠着程家一桩血海深仇。   当年程家遭秦党陷害满门抄斩,远在边关的程家二子带着残部遁逃山野,他沈翕为了尽快与慧昭太子旧部脱离干系,也为了尽快成为弘光帝的心腹,亲自带人围剿程氏旧部,程氏的嫡亲兄长便死在沈翕的剑下,还有上百名程家旧部,而他也如愿得到了弘光帝的赏识,与旧党划清了界限,那是沈翕活了四十多年唯一做下的一桩错事,是他的心结,也是他的噩梦。   提到程家军,沈翕再也说不出话,只哆嗦着手指不停地给自己倒酒。   程氏冷笑一声:“这是你欠下的,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沈翕摔了酒杯,颓然往后一靠:“是,是我的错,这门亲事我应下了。”   程氏早料到她他答应,从袖中挑出一张烫红的帖子道:“我已命人合过二人的八字,是再合适不过的命格,翀儿的伤不能再拖,便是接着冲喜的由头,尽早把婚结了,我瞧着下月十五便是黄道吉日,你觉着呢?”   沈翕甚至连帖子都未曾打开看,深吸一口气:“一切皆以娘娘所言。”   “很好!”程氏面露喜色,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若你早先与我说明翀儿身份,我们可暗中打算选个合适的机会恢复他的身份,即便是一辈子姓沈也没关系,偏偏你自作主张瞒着我,这才导致他身份泄露,落得如今下场。”   程氏临走之前还不忘讽刺沈翕几句,这话说来明显是有意甩锅,依照程氏的性子若是知晓儿子的身份怎能忍住不来看望,一来二去露馅是迟早的事儿。   尽管如此,沈翕的心中依旧不好受,似是被人从里到外捅了个窟窿,四处都漏风。   满身酒气的沈翕回到魏国公府不及梳洗便急匆匆去了松鹤堂,老夫人一早便得了消息命人热了饭菜备着。   行至屋外,沈翕摆了摆手不让丫鬟通报,自个儿站在廊下吹风,想让自己头脑更清醒些。   屋内的谈话声若有若无传入耳中。   “……信国公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标致的美人,想来周熠宁的相貌也不会差,只是他的腿……唉,到底是委屈你了,六丫头。”   “我前几日为他把过脉了,他的腿没啥大问题应当是能治好的。”   “这么说来,你心里已是有了主意。”   沈翕听罢,心中一震,若是沈谣已有了主意,认定了信国公,那日后她与翀儿成婚,又如何自处?   他这个做父亲的不久前才答应婚事由她自己做主,如今不到一月自己又反悔,身为人父,对自己儿女尚做不到言而有信,又如何教育子女?   沈翕一时感慨良多,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儿,在外踌躇许久最后还是被听到响动的老夫人唤了进去。   “你这一身酒气又在外头吹冷风,赶明儿受了风寒如何是好?”说着便吩咐下人去准备姜汤。   “无妨。”沈翕看向沈谣问道:“你祖母的身子可好些了?”   沈谣在此本是为老夫人做艾灸,这会儿做完了正与老夫人说这话,恰好碰到了下值归来问安的魏国公。   未及沈谣说明,老夫人便道:“我已是大好,你放心就是,有阿谣在我老婆子还能活个几十年。”   闻言,魏国公脸上也带了笑意,瞧着沈谣的目光满是欣慰。   祖孙三代坐在一起闲话家常,气氛难得的温馨,说了许久的话,老夫人将沈谣打发了回去。   沈谣方走出院子,老夫人便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儿子便是再孝顺也没有闲心陪她这老婆子唠嗑唠一个时辰。   沈翕叹了口气道:“还是母亲了解我啊!”他顿了顿道:“今日下值我见了程又怜。”   又怜是程氏的闺名,老夫人已是许多年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她看了看儿子的脸色道:“程氏来讨债了?”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老夫人竟一语中的。   沈翕满脸颓色,将先前望江楼内的对话尽数告知老夫人。   “混账!”老夫人听罢亦是心绪难平,她虽也疼爱沈翀,但他如今已不姓沈,魏国公府替她白养了二十年儿子,她不但不感恩,还倒打一耙,要沈谣抵命。   沈翕面色微僵,半晌才小声嘀咕道:“左右是嫁给翀儿,不是外人。”   闻言,老夫人抓起炕上的引枕朝着沈翕砸了过去,扔罢还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还不都是你搞出来的,你自己做的孽你自己偿便是,只是可怜我六丫头。”   沈翕自知理亏,不敢再说什么。   老夫人兀自感叹了许久,瞧了瞧自家儿子,无奈道:“罢了罢了,这回便让我老婆子做恶人,我跟六丫头说。”   沈翕长出了口气,朝着自己的母亲拜了又拜:“多谢母亲大人。”   末了,老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二十一年了,那孩子你还未找到吗?”   是啊,二十一年了,他与蕙娘的亲生骨肉杳无音讯。   “母亲放心,我从未放弃寻找,只要……只要他还活着总能找到。”沈翕说出这番话,自己心里却是不信的,人海茫茫,二十多年都曾找到,怕是早已不在了,可是这些话他不能说给母亲听,留着希望总是好的。   想到那流落民间的嫡长孙,老夫人一时心中酸楚,不想再与儿子说话,摆了摆手便让他出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散花,成婚倒计时了! 第100章 离情   沈慧出阁的前几日府上办了出阁宴,她将自己的闺中好友尽数请了起来,其中多半是清溪吟社的成员,所有人里唯独少了曾经的好友孙浅妤。   原本太子身为西南平叛大军的监军,但为了早日与沈慧成婚,不得不滞留京师,待大婚完成之后方可离京。   京城中多的是聪明人,只看太子留京待婚这事儿,便能瞧出魏国公府如今在朝中地位。   大婚这日,沈谣早早便去了凌霄院,乍然见到身着大红袖衫喜服、头戴凤冠的沈慧,她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她早便知二姐相貌明丽,如今华服着身,更是冠朋匹而无双,真真是国色。   太子大婚礼仪繁琐,礼部官员早早到了魏国公府引导,直到吉时将近,沈慧被簇拥着送入了一顶八抬大轿,伴随着大乐,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下离开了魏国公府直往皇宫而去。   老夫人将沈谣叫到了跟前,摸着她光可鉴人的发丝怜爱地说道:“娓娓,祖母有一事求你。”   沈谣脑海里还回荡着今日姐姐大婚的场景,被祖母忽然的一句唤醒了。   “祖母说哪里话,但凡有孙女能做到的定然不教祖母为难。”   老夫人道:“如果我说让你嫁给宁王,你可同意?”   旁人不知道宁王是谁,沈谣自是知晓的,她去颐园的事儿老夫人与魏国公皆是知道的。   沈谣生平第一次失去了言语,她的脑子不转过来,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是我听错了吗?嫁给兄长?”   老夫人见她神色异常,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平静道:“娓娓,你可记住了,他姓萧,这是皇姓,与咱们沈家没有一丝半缕的关系。”   “我一直当他是哥哥,从未想过……”沈谣心念起伏,眸底暗潮涌动。   “我又何尝不知,这事儿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慧昭太子被人诬陷谋反,程氏为救出太子与太子妃,不受诏令偷偷回京,被秦党举发冠以叛军之名,当时京中大乱,你祖父领兵护卫京城,两军对战之时,被乱矢射中,后不治身亡。初时我们都以为是程氏乱军所杀,魏国公府因与慧昭太子走得近,新帝初初登基,急需革除旧臣,你父亲为了取得新皇信任立功心切,又欲为父报仇便亲自领军捉拿逆党,杀了程家一百多口人。你父亲因此渐渐获得新帝赏识,后来程氏余党被灭,你父亲细查之下才知你祖父之死是秦党所为。大错已然铸成,他心中有愧,敬妃以此相胁,你父亲不得不答应,他亦有苦衷。”   回到紫藤院,沈谣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发呆,嫁予宁王还是嫁予信国公对她来说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只是那个人是她一直视为兄长、挚友,是独一无二的人,她一时接受不了身份的转变。   苦衷。是啊,每个人都有苦衷,可是牺牲的为何是她呢?   沈谣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一宿,终是接受了现实。   今后再没有兄长,没有沈翀,只有宁王,只有萧翀。   成婚这样的大事儿,自然瞒不过身边人,沈谣将自己即将嫁予宁王之事告知秋娘、青竹等人,各个如临大敌。   七嘴八舌说得俱是忧心之言,对于这位从天而降的宁王,外面只知他从小流落民间,身子羸弱,甫回京便因水土不服生了重病,坊间流言这位王爷是贵人的身子,下人的命,在外头吃了二十年的苦,却享不了富贵的命。   本来姑娘就是羸弱的身子,再碰到个病弱的夫君,这日子可怎么过?   秋娘背过身悄悄的抹眼泪,心忖还不如嫁给信国公,好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身子弱些还能调理,就怕是真如传言享不了富贵的命,万一再有个好歹,姑娘成了寡妇,秋娘不敢再往下想,哑着嗓子道:“先前国公爷不还说婚事由您自个儿做主,不如您去求求情,另寻一门夫婿。”   沈谣拉了拉秋娘的袖子道:“天下哪儿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父亲定然是帮我看好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女人家选夫婿岂是小事,姑娘您可不能大意……”   沈谣由着她们将心中的惊慌都说出来,也仿佛是在释放心中的彷徨不安。   周氏也是今早才知晓女儿与宁王的婚事,原本嫁给宗亲她很是高兴,大女儿嫁予太子,二女儿嫁给王爷,天下再没有她这么尊贵的母亲了。   可是待周氏打听出宁王的来历,心中便有些不甘,这宁王先不说是个病秧子,竟然还是从民间长大的,这能有什么根基,还不如嫁给朝中有权势的勋贵子弟,她听到风声便去老夫人院子里闹,老夫人先前还苦口婆心的劝,后来实在嫌她烦就将人赶了出去。   周氏见老夫人这里行不通,便找了沈谣,想拖她一起向老夫人求情,沈谣干脆装病晕了过去,周氏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找丈夫哭诉,魏国公本就心中有愧,好生安慰了许久,最后承诺会想办法让当世大儒樊先生做沈谚的老师,周氏才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   沈谣又哪里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在母亲看来,尚不如儿子的一位老师重要。   与宁王结亲之事尚未传扬出去,但婚期定在下月,时间仓促得很,魏国公府上下对沈谣皆觉亏欠,便想着在嫁妆上弥补,是以沈谣的嫁妆并不比沈慧少,倒是把原本沈媺看得妒火中烧。   南湖,分水亭。   沈谣来得早,比约定时间整整早了一个时辰,此刻却无心赏景,只呆呆盯着湖上画舫轻舟出神。   不知怎么就想起半年前途径平安县在新月湖被人挟持一幕,其实没人知晓,自那次之后她便有些恐水,即便此刻立在亭子内,她依旧不敢靠近栏杆。   突然鼻端嗅到一股鲜香的味道,沈谣嗅出是鱼汤,脑中不由就回想起在平安县被姬如渊讹诈时吃到的鱼汤。   那味道仿佛还留在唇齿间,让她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有机会她还想尝尝那鱼的味道。   身后响起了轮椅滚动的声音,沈谣回过头,见到日光下俊秀的青年,竟有些莫名的难堪和不知所措。   周熠宁似是未曾察觉到她的异常,嘴角挂着一抹轻笑:“沈姑娘,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约我出来,我很开心。”   沈谣闭了闭眼,不知该如何告知他真相。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沈谣道:“这是我在路上买的饴糖,你尝尝。”   沈谣并没有接过整个纸包,只是打开从中取出一枚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味道冲淡了舌尖的苦涩。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远处画舫传来歌女柔肠百结的婉转歌声,竟恰似沈谣此刻心境。   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纸,她对周熠宁道:“这是我开的方子,另绘有一套按摩技法,药物配合按摩,假以时日你定能站起来。”   周熠宁接过扫了一眼,见字迹娟秀,图画简洁写实,即便不懂医的人也能按图索骥。   “谢谢!你放心好了,便是为了你我也会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周熠宁笑意满满,将手中的纸仔细折好,贴身放在了胸前。   仔细珍重的模样此刻在沈谣看来是莫大的讽刺与辛酸。   终是装不下去了,沈谣咬了咬唇低下头将一直藏在身后的锦盒拿了过来,推到周熠宁面前,哑着嗓子道:“小女子愚钝不堪,怕是不解公子心中意,愿郎君另择良家女,美效琴瑟和韵之态。”   “你这话是何意?”周熠宁脸上的笑意乍然消失不见,紧紧盯着沈谣的脸,眸底是看不见的波涛汹涌。   沈谣因心中有愧不敢直视他的双眼,遂一直低垂着眼眸,她别过脸,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云淡风轻。   “没什么意思,下个月我便要嫁给宁王了。”她抬起头看向周熠宁,眼中再无一丝愧疚,她清润透彻的眸子里唯余冷漠,“小女子还有事在身,便不打扰国公爷欣赏湖光山色。”   说罢,沈谣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了分水亭。   “……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歌女的吟唱声反复回荡在湖面上,周熠宁盯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大声问道:“你是甘愿的吗,如果不是……”   不等他说完,沈谣的声音已穿过歌女的靡靡之音一字一字传来:“我心甘情愿。”   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平静的湖面漾起了一层层细小如鱼鳞般的涟漪。   周熠宁枯坐许久,这雨便淅淅沥沥下的执着,未有丝毫停歇的架势。   “爷?”亲信周丰小声唤道。   “何事?”周熠宁面色如常,似乎方才的一幕不过是幻觉。   周丰小声道:“府里传来消息,半个时辰前皇后娘娘派人请姑娘进宫,这会儿怕是人已经走了。”   周熠宁转了转轮椅道:“回府。”   “这东西?”周丰指了指被放在石桌上的木匣子。   周熠宁似是刚刚才发现这东西的存在,他伸手打开木匣取出他用心雕琢打造的鲁班锁,样子很是怜爱,可是下一刻他忽然将木球用力拍向石案,木球瞬间碎成渣子。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阴狠的冷笑,淡淡道:“走吧。”   “主子,您的手……”   周熠宁放在膝上的手掌正渗出鲜红的血,染红了膝上青衫,他却毫不在意地冷笑:“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第101章 大婚   沈谣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春雨如酥,却也寒凉入骨。待上了马车,身上衣衫已然淋湿,好在她穿得多,倒也不觉得寒冷,只是濡湿之感让人很不舒服。   坐上马车,她撩开车帘已看不到分水亭,雨幕中的远山近峰,亭台金碧皆如梦境般恍惚不真实。   她平生很少欠人恩惠,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她欠周熠宁的不止两味药、一个鲁班锁那么简单,只希望他能如她所愿治好自己的双腿,重新站起来,这便是对她最大的宽慰。   太子大婚后不及三日随新婚妻子回门便匆匆奔赴战场,随行的还有武安侯及武安侯世子。   沈谣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阖府上下俱已知晓。旁人不知宁王身份,但沈慧是知道的,乍然听到这件事,她惊得张大了嘴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待回门这日,见过长辈之后,便匆匆拉着沈谣询问实情。   沈慧知道的也并不多,只是听闻不久前敬妃入宫哭诉,说是宁王危在旦夕,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她每日里求神问佛,幸得白石道人指点迷津,留下四句箴言,指明要诗中女子冲喜方能救回一条命。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沈谣道:“这便是那四句箴言,你看看。”   沈谣从未听过这些,便拿起纸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三起惊乌羽冢冢,   六分流火言危危。   青鸟不语别长安,   月满抚缶星桥开。   原本只以为是江湖道士的胡言乱语,谁知一眼看过便觉惊诧。   羽冢冢,便是“翀”字。言危危,是沈谣的小字娓娓。   谣(謠),拆开来,就是言、月、缶。这四句里面,有三句都提到了她。   沈翀在魏国公府时行三,沈谣在女眷里行六。   而且后两句,俱是说翀与谣需琴瑟和鸣,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这白石道人是谁?”沈谣猜测这是敬妃为了促成二人婚事故意找人瞎编的,借了白石道人之口宣之于终。   沈慧道:“他可是大有来头,说是国师亦不为过,只不过这人不喜功名利禄,喜欢云游,他曾为先帝、太后,及当今圣上都批过命,且一一应验,在民间都称呼他为活神仙。”   “那他人呢,他是何时说的?”沈谣犹不信。   “听说是一个月前,白石道人驾临青云观恰逢敬妃为宁王祈福,便应邀入颐园为宁王算上一算,这才有了如今这四句箴言。他虽然人云游他出,但他的徒弟还在青云观,且证实了敬妃之言,是以太后娘娘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沈慧拉住她的衣袖,言辞严厉道:“六妹,旁人不知道宁王的身份,难道你也犯糊涂吗,以兄长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同意这门亲事,若非不知情,便是被人要挟了。”   事情的真相真如沈慧猜测得一般,自从成了萧翀,失去了双腿和光明,他便再也没有成婚的打算,得知母亲不经自己同意便定下了一门亲事,来不及询问对方是谁,便找母亲对峙,他拒绝这门亲事。   程氏几番劝说无果,只得满脸泪痕地对萧翀说道:“这门亲事你必须得应,否则母亲便死在你面前。”   萧翀仿佛被卡了脖子,拒绝的话再无法说出口。   “我之所以苟延残喘活了这二十年便是为了寻你,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程氏不住地掉眼泪,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萧翀的手背上,烫得他下意识缩手,程氏却紧紧抓着不放,那眼泪也似流不尽,他便似在火上炙烤,煎熬的又何止□□。   “娘为你选的这丫头也是个可怜人,她亦姓沈,闺名一个薇字,父亲是工部员外郎,官职不大,先后两位夫人,沈薇是先夫人所生,三岁丧母,又无兄弟照顾,续弦夫人先后生了两子一女,对她很是刻薄,娘选了她,也是救她出火海。”   程氏早摸透了他的性子,知他不想连累别人,选个小官之女,倒是没有辱没了对方的身份,儿子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婚期虽然紧迫,但无论是魏国公府,还是敬妃都不想亏待了孩子,婚事筹备同样隆重。   这么紧的时间沈谣自是没有功夫绣嫁衣的,况且她本就不善此道,嫁衣是皇家绣娘们夜以继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大婚这日来临。   这日江婆婆来到魏国公府,沈谣见到她便问出了心中疑惑,“王爷可同意这门亲事?”   江婆婆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婆婆这才一五一十地将敬妃威胁加哄骗的手段说给沈谣听,末了还叮嘱道:“您可千万别穿帮了。”   “他听过我的声音,这事儿怎么能瞒得过去。”沈谣很不赞同敬妃的做法,但也无可奈何。   江婆婆同样一脸愁容,“老婆子我来此便是想着要委屈姑娘暂时装一装哑巴,便说是发热坏了嗓子,或是你那里可有什么药吃了能让人暂时说不了话,待事情出现转机再恢复声音便是。”   漫说是敬妃了,便是沈谣也不敢冒险将自己的身份说给他听,以他目前的心理状态说不准真心存死志,趁人不备驾鹤西去。   沈谣道:“药我有,但府上人可能瞒得住,韩七他……”   “韩七不久前犯了错被王爷打发到外院,那些个暗卫也被他遣送回魏国公府,眼下府里上上下下都被娘娘下了禁口令,日后您便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嫡长女沈薇沈姑娘。”   沈谣听罢心中五味杂陈,韩七的事儿怕是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至于那些暗卫本来就是沈家的人,想必萧翀不想再亏欠沈家。   江婆婆走后不久,沈谣便去见了祖母,将事情始末尽数告知,老夫人心中又是恼恨又是无奈,叹气道:“如此说来你身边的丫头一个都不能带,便让老婆子为你选些可靠的人一同陪嫁过去。”   “多谢祖母。”沈谣本就为此而来,考虑到婚后回门之事,又道:“如此一来,回门之日便要安排人演一出戏。”   临到成婚的前几日府内已热闹非凡,府上张灯结彩,宗亲早早便到了,女眷更早上几日,亲友们拿来衣物收拾、鞋袜等物品为新娘添箱。晌午魏国公府作为东家自是要招待好客人,将亲友按照尊贵大小,敬上八福长寿、六连高升、四季发财酒,客人们一块儿吃吃喝喝,倒也和乐。   出嫁前一日的新娘是不能多吃多饮,整整一日她也不过是用了些配有桂圆、红枣、花生的米粥,临到夜里客人都散了,老夫人特意来看沈谣,塞给她一个檀木匣子,沈谣不知何意,打开看看里面尽是田产、铺子、房契之类的,甚至还有一沓子一百两面值的银票。   “祖母知道你素来不看重钱财,但女儿家嫁人后要使钱的地方多着呢,这里边是祖母和你父亲的一点心意,你仔细收着。”老夫人拍了拍沈谣的手,态度很是可亲。   沈谣却道:“祖母放心,有他在我也受不了委屈。”   “你和翀儿都是好孩子,真是造化弄人!”老夫人将沈谣拦在怀中抱了抱,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日后若是受了委屈便使人告诉祖母,祖母替你撑腰。”   沈谣胸中升起一股暖意,眼眸酸涩,同样回报了祖母,哑声道:“祖母也要保重身体,娓娓日后还要靠您撑腰呢!”   她甚少说如此暖心的话,更别说这番小女儿情态,老夫人见此对她更是心疼怜爱,一时竟有些舍不得,不觉泪水涟涟。   这一夜的魏国公府灯火通明,睡不着觉的岂止沈谣一人,杜鹃院的绿柳在屋内走来走去,不时望向外面的夜空。   自她向西南飞鸽传书至今已一月有余,按道理大人的指示早该到了。难道自己会错了意,姬大人对沈家六姑娘并无儿女之情?   三月二十三日,宜祈福,求嗣,纳彩,嫁娶。   不到五更沈谣便被秋娘捞了起来,由全福婆婆为她行开面仪式,继而梳妆打扮,旁边四五个妇人对着她唱着歌:“一梳梳到头,天呀,二梳梳到尾,地呀,三梳状元及第,父呀,四梳四季兴隆,母呀,五梳五子登科……[1]”   沈谣这几日睡得少,此刻听着赞歌反而有些昏昏欲睡。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锣鼓声,迎亲的队伍很快到了,外面又是闹哄哄一片。以萧翀的病情是不能来迎亲的,应从皇室宗亲中选一位适龄未婚男子迎亲,但当今皇室人丁稀少,适龄男子除却宫内的五皇子便只余寿安郡主的兄长,说起来还有一位便是宁王世子,如今西南战事起,他留在京城便是质子,自然不可能让他出来迎亲。   昨日她听祖母说起,迎亲的人是五皇子,只是这五皇子一向深居内宫,便是皇室宴席也很少参加,此番怎会突然答应提堂兄迎亲,实在有些不寻常。   待她收拾妥帖,外面拦门的亲友们都拿够了红包,将人放了进来。身着凤冠霞帔,手持五彩团扇的沈谣被人牵着出了魏国公府。   一时鼓乐齐鸣,身旁尽是哭声,沈谣依稀听到了母亲周氏的哭声,不由偏头看了过去,周氏此刻正拿帕子擦着眼泪,面上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悲喜,这一刻她顿觉释然。   爱也罢,不爱也罢,她总归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沈谣坐在轿子上,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她被晃悠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纷乱的说话声。   “我听说这位魏国公府的六姑娘懂医术,还救了不少人……”   “……这算啥,她十三岁便剖腹取子,将个小娃娃从死人肚子里掏出来……”   “开膛剖腹?这不是妖魔所行之事,她一个小姑娘莫非是被鬼上身了!”   她耳力惊人,这几人说话的声音又大,即便有喧天锣鼓,沈谣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当日知晓她剖腹取子的皆是魏国公府的人,况且有老夫人下的禁口令,是谁怎么大胆子竟此事传了出去。   沈谣竖起耳朵仔细听,发觉说此事的人并不在少数,恐怕不及明日,她剖腹取子的消息便能传遍整个京城。   是谁在她成婚的节骨眼上散播这样的谣言?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天的哭声,哭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街道上的百姓齐齐发出惊呼。   沈谣将轿帘掀起一角,只见漫天的纸钱飘飞,红与白在天空中交织出一幕诡异的画面,甚至有一张纸钱被风卷着吹入了轿帘中。   --------------------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的是广西玉林的婚丧风俗。 第102章 铜钱   她捡起那枚纸钱,有些愣神,难不成送亲的队伍与送葬的队伍撞一起了?   魏国公府与宁王府联姻,岂是寻常人能触霉头的,早在几日前便勘察了街道,从昨个儿夜里街道便戒严了,除了围观的百姓,寻常车马队伍都会被拦在外面。这送葬队伍又是从何而来?   抬轿的人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停下,送嫁的沈氏执事冷哼一声道:“继续走!”   随着轿子行走,沈谣很快就清楚了缘由,道路的一侧站着十几个人身穿孝服,头戴白巾的人,各个悲痛欲绝大声哭喊道:“冤枉啊,奸臣当道,我儿陶傅死得不明不白,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   老妇人一声喊,后头的人跟着哭成一片,不时还洒出纸钱,在长长的送亲队伍间飘荡。   护卫早便赶来了,巡防营的兵士正拿着鞭子驱赶这群人,奈何街上的百姓太多了,推推搡搡一时也没办法将人即刻拿下。   “杀人啦!”老妇人突然一声吼,冲出人群朝着沈谣的轿门撞了过来。   所有人都未曾料到老夫人会做如此之举,况且人多眼杂,一时竟无人出手阻拦,眼见着就要撞上轿门。   突然,老妇人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与行走的轿子也不过一臂之距,回过神来的兵士们忙上前将老妇人按住,直接绑起来抬出了人群。   轿子周围跟着的沈府丫鬟婆子俱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若这老婆子撞死在轿门下,她们这些随侍的人俱没有好果子吃,况且大婚之日见血,实在不吉。   诸人皆是松了一口气的后怕,唯独沈谣捏着突然出现在轿中的一枚铜钱陷入沉思,方才是有人出手击中了婆子的腿弯,这才使她摔倒在地。   是谁在暗中帮她?   因宁王府尚在修缮,婚礼便在颐园举行,沈谣与宁王暂居颐园,待宁王府收拾妥当之后再行搬迁。   花轿抵达颐园后,大开正门,五皇子未及下马一阵噼里啪啦爆竹声在脚边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将周围的吓了一跳。   谁都没有料到素来注重礼仪的皇室中人推选的这位天潢贵胄竟如个孩童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直紧紧跟在五皇子身边的内侍立即将人围在中间,嬷嬷从袖中摸出两枚牛乳糖,一边拍着五皇子的后背,一边小声哄劝道:“殿下乖,瞧嬷嬷这里有两颗糖,你若是不哭了,嬷嬷便将糖果奖励给你。”   方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五殿下立即止了哭,破涕为笑,接过两颗牛乳糖塞入口中,吃得很是欢心,嘴边甚至还冒着泡泡。   嬷嬷细心为他擦了口水,小声道:“殿下乖,你若按照嬷嬷昨日说的乖乖做完,嬷嬷还会奖励你一串糖葫芦……”   五皇子有些不情愿,但仍旧学着嬷嬷教的样子努力挤出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五皇子恢复常态,踢了叫门将沈谣迎入门内。   期间嬷嬷与五皇子的对话尽数被沈谣听入耳中,任谁也没有想到五皇子竟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怪不得这么多年来被弘光帝紧紧捂在后宫,原本大家都以为皇室子息单薄,看紧些也是好的,至少能安全长大,没承想这里面就有如此猫腻。   宁王的大婚之礼,皇室竟派了个傻子迎亲,其心可诛!   程氏早听闻了事情始末,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涌起一股滔天恨意,不用查也知道这主子是皇后出的,旁人不知五皇子的情况,她统领六宫岂能不知晓,无非是故意给她难堪!   兴许是牛乳糖起了效果,五皇子又恢复到先前微笑的模样,原先不知实情没人觉得五皇子笑得奇怪,如今细瞧起来可不就是傻笑么!   跨火盆,步红毡,沈谣由喜娘相扶站在喜堂右侧位置,与五皇子一道儿拜天地。   整个过程不仅沈谣紧张,程氏及沈家人都悬着一颗心,生怕这祖宗突然半道儿撂挑子。   “行庙见礼,奏乐!主祝者诣香案前跪,皆跪!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   成婚的仪式实在繁琐,只有孩童心智的五皇子便是再乖巧听话也坚持不下去,礼部官员再次唱喏之时,五皇子扯了扯身上的喜服有些不耐烦,即便被团扇挡着沈谣也察觉出了异样。   沈谣低声道:“殿下乖乖听话,待会儿我给你吃牛乳糖,可好吃了……”   五皇子眼眸一亮,被喜娘轻轻压了下便继续叩首行礼。   直到赞礼者唱道:“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堂内亲友皆跟着松了一口气!   白日里的惊心动魄让程氏已受惊不小,是以晚上的吵新房被她以各种理由将人打发了。   沈谣独坐婚房,心中有些莫名紧张,肚子也有些饿,她尚未做好与萧翀做夫妻的准备,是至今时今日她依旧当他是可以依靠的兄长。   屋内小儿手臂粗的龙凤红烛高燃,亮如白昼,室内不知熏了什么香,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她很是不喜,便打算起身打开窗子透透气,谁知刚站起身子,便听一声细小的吧嗒声,沈谣不由挪开团扇,抬眼便见一道儿矫健的身影越窗而入。   不及她喊出声,那人已至身旁,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俊美如俦的脸乍然出现在面前,沈谣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想到消失数月的姬如渊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婚房。   那张脸尽管俊美如斯,却一身的风霜之气,藏青色直裾深衣上甚至破了几个口子,显然赶路赶得很急。   姬如渊盯着面前凤冠霞帔,昳丽动人的少女,心口突突直跳,其实他早便来了方才一直有人他不好现身,一人盯着屋内少女,只觉红颜溢坐,美日盈堂。以他浅薄的词汇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连日来的奔袭不安在这一刻得到纾解。   他确定自己想要看到她,甚至不仅仅是看到。   “跟我走!”姬如渊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揽着她的腰作势便要带她离开。   沈谣有些恼怒,挣扎半晌却不见他松手,抬起他的手腕埋头便咬,她用了极大的力气,直至口齿泛起一股腥甜之气,他依旧没有松开。   “姬大人走错地方了,酒席在前院,要吃酒便去前院。”   姬如渊抬起手看了看,忽然咧嘴一笑:“沈谣,这是你第二次咬我。你且看,这伤痕与上次的齿痕重叠了,这样深的疤怕是一辈子也消不了。”   白森森的牙齿在眼前晃,沈谣从这笑容里品出几分森然之气,不由往后退了几分,奈何姬如渊搂着腰的手却不肯送,反而将她往怀中带了带。   “你究竟是何意?”沈谣冷了眉眼,完全不知他来此作甚?   他垂眸看她,站着学的手慢慢拂上她的脸颊,带着薄茧的粗糙双手摸在脸上犹如冬日的寒风刮得生疼。   下颌一紧,只听他磨着牙冷笑道:“我为何来此你不知道吗?沈谣,我心悦你,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沈谣蓦然瞪大眸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俱是震惊。   “你竟不知?好得很!”他为了她数次打破自己的准则,为了她不惜与太子殿下为敌,为了她丢下西南战事万里奔袭只为带她走,然而她却对他的心意一无所知。   他忽然伸手用力一推,沈谣站立不稳跌倒在大红喜被之上,头上的凤冠钗寰戳的头皮骤疼,她忍不住呼出声,然而下一刻姬如渊竟欺身而上,他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幽深的眸子盯着她,冷冷道:“你就那么想嫁给他?他可是你口口声声叫了十多年的哥哥!”他贴着她娇小玲珑的耳垂低声道:“沈谣,你这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说罢,他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她圆润的耳珠。   沈谣浑身一僵,近乎呓语的暧昧气息让她浑身颤抖,她别过脸,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她喘着气说道:“姬如渊,你别忘了我有心疾,再继续下去你只会看到一具尸体。”   姬如渊摸过她脉门,果然心跳速度过快,他盯着她逐渐苍白的脸半晌确定她不是装的,方才站起身。   沈谣从袖中摸出药瓶快速吃下一颗药,努力平复心绪。   她失了力气,软软瘫坐在床上,此刻她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瞧着伶仃又可怜。   姬如渊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但嘴上却依旧不肯放过她,冷嘲热讽道:“你这样子倒是与宁王般配得很,如此倒是我瞎操心,你们这假夫妻怕是得做一辈子,真是可怜啊……”   “如此,你可满意了?”沈谣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唇角亦是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姬如渊俯下身子,目光与她平视,伸手掏出帕子仔细擦掉方才沾染在她下颌处的鲜血,薄唇弯起好看的弧度,他笑得张狂:“满意,我很满意!”   那双邪气十足的瑞凤眼,紧紧盯着她,眸色深而远,将她牢牢箍在黑暗中。   这时,门外响起了细碎的声响,沈谣猜测应是喜娘回来了,她抬眼看向姬如渊眸中带着几分恳求之意,湿漉漉的瞳仁映出他的倒影,活像一只迷失的小鹿。   姬如渊心生怜爱,手掌在她腰间微一摩挲取出一枚铜钱塞入她的手中,低声道:“这是你欠我的,记好了,恩?”   听他刻意提起铜钱之事,沈谣方才明白日间迎亲时射中老妇腿弯的铜钱正是如此姬如渊之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沈谣并不想让萧翀见到新婚妻子洞房之夜与别的男子纠缠不清,只心慌意乱地点头。   “乖。”姬如渊似抚摸一个小奶狗般拍了拍她的脑袋。   “嘎吱——”门开了,身着喜袍的萧翀被喜娘推着走了进来。   沈谣快速向右侧的轩窗看了一眼,外面月色正好,一枝春花临窗摇曳。 第103章 洞房   心下稳了稳,她再次看向轮椅上的萧翀,青年身着大红喜服,冠玉轻束,大红喜袍趁的唇红齿白,较之前些日子多了几分生气。   唯独那双曾经承载万千星河的眸子再无往昔光泽,从前名动京城,被视为勋贵楷模的魏国公世子,谁见了不赞一声:皎若明月舒其光!   喜娘拿出金剪,剪下萧翀左侧一缕头发,待看到沈谣有些凌乱的头发眸中掠过一丝惊讶,心道:这新娘子果然如传言中那般离经叛道,刚才一个人在房中不知瞎折腾什么。   解下沈谣繁多的钗寰,取下右一缕头发,用彩线系在一起,作为“合髻”收入事先准备好的匣子里。   接下来便是合卺酒,两个杯子用彩结系着,萧翀与沈谣各执一杯,两人双臂勾连之时,沈谣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尽管面上温和依旧,但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拳头却捏得死紧。   他果然还是不愿的吧!   沈谣垂眸望着杯中少女酡红的脸颊,心中微微酸涩,毕竟这是自己的婚礼,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竟是如此荒唐不甘。   仰首,一口饮下。不想这酒竟如此辣,她喝得太急,呛出了眼泪,对面的萧翀愣了愣,开口道:“你没事吧?”   甫出口才想起先前母亲告知说这魏姑娘不久前生病伤了喉咙,伤得有些重,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了话。   他只听到细小的咳嗽声,忙对身旁的侍从道:“给她端杯水。”   待屋中人都走干净了,萧翀轻声道:“你睡吧,我去外间。”   沈谣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只觉衣袖一紧,鼻端是少女清甜的香气,眉头微微蹙起,斟酌道:“魏姑娘,与我成婚确实委屈了你,以我残躯之身不过苟活而已,待我故去你便以清白之身再嫁,王府既是你的娘家,你无须担心。”   如此大好日子,他竟向她交代遗言,沈谣很想开口叫他收回之前的丧气话,但她如今却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她思忖着要不要拉住他的手,在掌心写字,但又觉得太过亲密一时有些犹豫。   萧翀原本就没指望对面的人给答复,拉了拉自己的衣袖,见她未再执着,转动轮椅欲离去,忽听身后一阵“咕咕”嗡名声,两人俱是一愣。   半天,沈谣才想起自己这两日忙忙碌碌吃得甚少,这会儿腹中饥肠辘辘竟不合时宜地唱起了空城计,从不知羞怯为何物的沈谣,竟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萧翀愣了愣,方才命人送些吃食进来。   “春笋白拌鸡、两黄蒸饺、山药牛杂汤、蜜汁桂花藕、干贝海鲜粥 ……”下人一样一样将菜品端上来,每每行至萧翀跟前时总要轻轻报一声菜名,想来是有人特意叮嘱了的。   沈谣心中只觉好笑,定然是敬妃知晓萧翀从前喜欢吃食,便想着以美食诱他,待沈谣坐在桌前,她向丫鬟轻红比划了几下,轻红会意,行至萧翀跟前道:“奴婢见过王爷,我家姑娘请您一起用饭。”   轻红浅碧乃是临出嫁前祖母为她选定的两个大丫鬟,毕竟秋娘等人萧翀不说熟悉,但一听声音自是能认出来的,因而只能将她们留在沈府,待日后有机会再带入王府。   “我不饿。”   他背对着她,身后是满目的红,这样热闹的景,圈住的人却是异样的落寞,即便烛火落了满身依旧照不亮一颗孤寂的心。   沈谣望着他孤寒清瘦的背影,往昔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她从前是不爱哭的,也向来铁石心肠,不知为何看见这样的他总忍不住想要抱抱他,给他一丝温暖。   口中的珍馐美食味同嚼蜡,她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都下去了。   待人走后,沈谣匆忙洗漱过后,翻身上床,调整呼吸使自己的气息绵长均匀。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她果然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悄悄睁开眼睛看着那道孤瘦的身影慢慢移动,逐渐消失在视线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耳畔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大婚之日,龙凤喜烛彻夜不息,沈谣知他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己爬上塌的狼狈样子,遂装作熟睡以全他颜面。   原本他大可离去,却怕她大婚之夜独守空房的消息传出去成为笑柄,更怕她在府中无法立足,是以即便为难,依旧用他的方式护着她。   她知道,兄长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兴许是白日在花轿里睡过的缘故,这会儿倒不是很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确信萧翀已睡得沉了,悄悄掀起被子,披衣而起,屋内铺着地衣倒也不怕弄出声响,她的步子轻,在他塌前站了好一会儿,确信他醒不过来后,她悄悄掀开被子一角,伸出两指压在他脉间。   尚不及感受脉象,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不仅手腕被扣,颈间也多了一只修长冰冷的大手。   “你是谁?”指下肌肤滑腻如瓷,萧翀惊觉对方是女子,却也未曾松开手。   等了一会儿,只听得‘啊啊’声响,他皱了皱眉,疑惑道:“沈姑娘?”   沈谣愣了下才想起如今自己姓魏,忙点头。   “你怎么不睡?”萧翀松开了手,察觉到被上一松,下一刻自己的手就被一双冰冷的小手拉住,他下意识闪躲,却被对方紧紧抓住,掌心痒痒的,他很不适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他掌心写字。   萧翀吸了口气,有些歉然:“请你再写一遍,我方才一时走神未曾细察。”   她在宽大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想要说的话:被子。   “你是说你方才只是给我掖被角?”   沈谣在他掌心写了是,她写得慢,他却未有丝毫不耐烦,叹了口气道:“谢谢,以后不用为我做这些事情。”   他其实更想说一些狠心的话,叫她对自己死了心,以免日后徒惹伤悲,可话到嘴边又有些不忍心。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尚未及笄便被将人送来冲喜。罢了,日后权当做孩子养着便是。   萧翀在心中如此思量,全不知自己才是被骗得最惨的那个。   大婚次日清晨,要给敬妃敬茶。   沈谣起来时屋内已不见了萧翀身影,她沐浴后由轻红浅碧伺候着梳妆,王府的丫鬟进来拾掇屋子,将榻上雪白的事帕交给了喜婆,喜婆匆匆拿到主院,程氏早便料到是这个结果,是以并未说什么。   浅碧手巧,不大会儿功夫便绾好了发髻,待最后一支赤金点翠如意步摇插好,已有小丫鬟入内禀报,称王爷已在外等候了。   沈谣站起身,铜镜中映出一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美人,王府众人皆惊叹于王妃的好颜色,下一瞬又在心中叹息:可惜自家王爷看不到,真是暴殄天物!   庭院里种着几株樱花树,此刻樱花飘落,状如雪片,萧翀便坐在这满地软红间,应是等了许久,发上、肩上、膝头皆落了不少花瓣。   沈谣抬脚慢慢向他走去,心下掀起一丝波澜。   听到脚步声,萧翀偏头向她望去,虽双目无神依旧无损俊颜,她伸出手轻轻捻起他发上红樱,拂落肩上、膝头的花瓣,行至原本小厮站立的位置,小厮会意让开了路,沈谣推着轮椅向主院行去。   萧翀虽看不到,但却能猜出身边人的变化,原本他打算提点这位沈姑娘几句,但从昨晚至今,瞧着这姑娘行事作风并非蠢笨之人。   人本就是程氏相中的,自然不会故意刁难,况且府中人口简单,除了程氏之外再无一长辈,这敬茶礼异常顺遂,程氏还将自己出嫁时母亲送的镯子套在了沈谣的手上。   原本两人今日还需进宫谢恩,但此前敬妃将萧翀的病情说得严重,已是缠绵病榻不能下床久已,是以这会儿他好端端出现在皇宫并不适合,敬妃便在成婚前将此事禀明太后,因而特许宁王身子好些再补全礼节。   两人敬完茶,程氏将沈谣留下说话,萧翀与程氏见礼过后便离开了,临去时并未同新妇说一句话。   程氏怕她难过,忙安排下人摆饭,将沈谣牵着一道儿落座,笑道:“你怕是还没用饭吧,来陪母亲一道儿用饭,尝尝这五彩笋丝 立春后新挖的笋,肉质鲜嫩,清香馥郁……”   她虽然近来胃口不佳,但这笋的味道着实如程氏所言,春笋入馔,脆嫩味美,不由得让人多吃几口。   程氏对她温言细语,照顾无微不至,倒是比亲母林氏要体贴周到得多,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她是程氏的亲生女儿。   两人原本闲话唠家常,说着说着便引到了昨日婚礼上的变故。   “昨日迎亲途中拦路的是淮盐总商陶傅的亲属,撞你花轿的妇人是陶傅的乳母。”程氏咬牙道:“太子大婚他们不敢闹,便趁着我儿婚事作乱,陶傅的妻族是秦氏旁支,两淮盐引案拔出萝卜带出泥,秦氏早年追随□□起兵便是靠着贩卖私盐起家,你父亲如今咬着秦家的钱袋子西宁侯不放,秦氏便撺掇着陶傅的家人来闹,无非是将你父亲拖下水。”   两淮盐引案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虽有姜潜、陶傅等人的指正,但秦氏树大根深,多的是替罪羊,魏国公想要拉西宁侯下水谈何容易,如今陷入长久拉锯战,赴江淮调查的官员去了一茬又一茬,却没有个明确的结果。   沈谣对此案的细节知晓并不多,但也知道此案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为此殚精竭虑,若是秦氏此次不能伤筋动骨,日后必然卷土重来,而魏国公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劫难。   但沈谣觉得此案的成败既不在魏国公也不在秦氏,而在皇室,当今太后、皇后皆出自秦氏,便是陛下本人身上亦有一半秦氏血脉,秦氏之所以百年屹立不倒,便是皇族优柔寡断,清流前赴后继不畏生死铺就的道路,却在秦氏胁迫之下,皇族屡屡妥协,说到底还是贪生怕死、贪恋皇权。   当年慧昭太子事败究其根本便是皇室不睦,不能齐心协力攘外安内,便如今时今日的宁王叛乱,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实则为的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若是秦氏弃弘光帝而择宁王,怕又是一番霍乱。   想到此,沈谣不禁望向程氏,“母亲,是谁害了夫君?”   程氏一愣,微微敛眉,将屋内人都遣了出去,方才拉着沈谣的手说道:“原先我一直怀疑是秦皇后所为,后来几番查证之下确定并不是她下的手。”   “十多年前,陛下曾与内阁大臣言,若寻得慧昭太子遗孤必立为储君。”程氏目露幽光,拉着沈谣的手不由握紧。   沈谣会意,知她言下之意,不由惊道:“难道是……”   程氏及时捂住她的嘴,示意不可言传。   如果真的是那人,沈谣不敢想日后宁王府的处境,该是如何的艰难。 第104章 归宁   婆媳二人说了好一会儿,程氏才放沈谣离去,毕竟是新婚夫妇,程氏希望二人能尽可能地多些接触,治病的同时早已解开萧翀心结。   回到松涛阁询问丫鬟宁王去向,得知他在书房,沈谣略一思索,便让人准备了吃食,自己拎着食盒打算去书房探望。   临到院门前却被门口值守的下人拦住,轻红上前理论,却被告知王爷下了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便是夫人也不行。   沈谣示意轻红将食盒交给仆从便离去了。   轻红、浅碧两丫鬟见自家姑娘对夫君似乎不甚上心,便有些焦急,尤其两人在来宁王府之前被魏国公府老夫人耳提面命,在照顾六姑娘的同时协助她争得宁王宠爱。   两人初初见过六姑娘时,心道以六姑娘之容貌想要获得夫君宠爱易如反掌,待相处过之日后方知自己责任重大,这六姑娘心思过于单纯,尤其在男女之事上不甚开窍。   眼下见六姑娘吃了闭门羹后竟然不思进取,直接打道回府便有些着急。   “姑娘,王爷一人用膳索然无味,不如您在外面等等,让人进去通传一声,王爷知晓您来了定然高兴。”   沈谣停下脚步,看了轻红一眼,举步继续往前走。   倒是轻红被这一眼看得汗毛倒竖,自家姑娘别看着平日里不言不语,但这气势大得惊人,黑峻峻的眸子定定瞧着你时,你便是有千万个理由也说不出来。   颐园景致甚美,沈谣却无心观赏,她操心萧翀病情,脑中不停盘算着几味药方,只是苦于无人试药。   转过一处抄手游廊,沈谣不经意瞥见花圃中正在修剪花木的丫鬟,目中掠过一丝寒芒。   正在修剪花圃的小丫鬟自然也发现了她,或许是故意在此等她。   沈谣让轻红浅碧等在原地,自己走向了花圃,停在女子的身旁,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丫鬟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恭敬道:“奴婢是您的陪嫁丫鬟,自然是要跟着六姑娘您的。”   “少跟我打哑谜,你家主子让你来这儿做什么,他既能让你来,我亦能让你走。”沈谣难得动怒,昨日婚房内姬如渊的行为已让她觉出危险,她不允许再有任何不安定因素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绿柳并未被她的怒意吓到,反而抬首看了她一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道:“姑娘,大人为何让我来此,您真的不知道吗?”   她知道什么,她应该知道什么?   沈谣冷笑一声:“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的奴才,我不想在王府见到你,请你立刻马上离开宁王府。”   绿柳站直了身子,态度不再如仆从一般谦卑,她静静看着她道:“姑娘您不能赶我走,您需要我。您可知百戏之中有一门手艺叫‘口技’,一人,一口,万千世界。”   沈谣是聪明人一点便透,尽管绿柳没有说明来意,但她已清楚,她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在沈翀跟前装哑巴,虽然整个王府的人都在配合她演戏,但戏总有散场的时候,且不能说话与萧翀便交流困难,想要解开心结更是艰难。   若是学了口技,改变声色,萧翀定然认不出自己。   “世上善口技者非你一人。”纵使沈谣不喜欢绿柳也不得不承认,绿柳的主意确实不错。   倘若她心狠一些倒是可以用药物改变声音,但药物改变的声色是不可逆转的,多会使人声音嘶哑,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选择这条路。   绿柳微微一笑:“姑娘何必舍近求远,便是没有了我绿柳,还会有红柳黄柳来王府,那时姑娘不定认得出来是谁呢?”   沈谣眼眸深处暗了暗,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招惹上姬如渊这样的疯子。   这一日她再未见过萧翀,晚膳依旧送入了书房。   用过晚膳沐浴洗漱过后,沈谣穿了一身水红色薄纱罗裙,静静靠在床榻上等他,也不知等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啪——”红烛爆裂如花,沈谣亦被惊醒,瞧见浅碧正端着茶水进来,见她醒了便道:“方才林安来报说王爷晚上不过来了,让您日后都不必等她。”   浅碧怕她发怒,悄然抬头看了眼自家姑娘,见她只轻轻‘哦’了一声,便拆散了发髻兀自躺下了。   这个时候姑娘不应该亲自去请吗?   浅碧有些错愕,呆愣了一瞬,直到听见姑娘问:“可还有事儿?”   “没,奴婢就这退下。”   沈谣觉浅,屋内一向不留人守夜,是以浅碧不敢再停留,即刻躬身退出屋子。   待人走远了,沈谣却再也睡不着,眼前这情景虽摆脱了兄妹相处的尴尬,可以沈薇的身份,他也未曾给予几分关注,摆明了不乐意这桩婚事,甚至是不想与她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她从小接触最多的人便是祖母和师傅,回京这两年也困于内宅,既不懂如何掌家,也不知如何笼络夫君。   此刻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她独坐塌前却是孤枕难眠,前路一片渺茫。   自洞房那夜之后她再未见过萧翀,沈谣更是将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投身在研制解药上来,只是解药的研制并非纸上谈兵,须得用药试验,如此便需药人试药后观察药效好更改药方。   从前在青州时,师傅时常拿动物试药,有时也会用县衙的死囚试药,师傅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便是先代医典上写的也不全是对的,人命关天的大事儿,马虎不得,只有试过才知真伪,拿死囚作药人也是万不得已。   她还听说太医署有专门花钱买来的药人,她也曾考虑买些药人,只是怕萧翀知晓真相不肯用药,是以考虑再三后,将此事告知了程氏,想要养动物用来试药。   程氏自然是满口答应,要她不必担心,尽心研制解药便是。   明日便是三朝回门,暂不论萧翀是否愿意同她回娘家,便是他愿意她也不敢让他去,程氏欺瞒萧翀的事儿也就只有府上人知晓,魏国公府更不会配合她演戏,实在是这事儿过于玩笑,说出来宁王府怕是要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沈谣琢磨着明早在他早膳里下药好让他昏睡过去,自己独自一人归宁,毕竟宁王病重的消息早已不是秘辛。   然而她想得甚美,早早便将加了料的早膳送入夫君所居西院,临回到主屋却见许久不见的萧翀正坐在厅内等她用膳。   沈谣脚步一顿,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幸好轻红眼疾手快及时将她搀住。   听到脚步声,萧翀微微偏头,朝着她的方向道:“一起用饭吧,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回去。”   沈谣心道失算了,忙向浅碧使眼色,口型示意她将此事告知程氏。   一顿饭草草吃罢,二人拜别程氏上了马车,随行带了不少礼物,沈谣自是无心过问,心中忐忑不已,从袖中摸出浸泡过迷药的帕子,紧张地盯着萧翀。   她须得想过法子近身才是。   这时,马车转过一处巷道,沈谣身子不由倾斜,她接近发出一声呓语跌入他怀中。   倏地,软玉温香入怀,他下意识伸手阻拦,触手一片温软,伴有幽香入鼻。   沈谣一颗心跳得飞快,扬起脸,将手中的帕子高举,对上萧翀略显迷茫的脸,她有些不忍心,但一想到接下来有可能遇到的尴尬场面,她鼓足勇气朝着萧翀的口鼻捂去。   然而,马车却剧烈摇晃了一下,沈谣一头撞在了萧翀的下巴处,将人径直扑倒在地,脸贴着他的胸膛倒在车内,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声,他的气息无处不在,沈谣忽觉脸热得厉害。   萧翀亦是脸红耳热,他看不见,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放,模模糊糊似是摸到一处纤细的腰肢,他忍着异样之感,揽腰将人扶起。   此时,沈谣亦是晕晕昏昏仿佛中了迷药,回过神方才惊觉自己不知将侵了迷药的帕子丢在何处,四下查看只看到两人交叠的衣衫,层层叠叠如云絮。   她忙从他怀里挣脱,快速稳了稳心绪,整理了衣衫,待收拾好再回首看他依旧端坐着,若不是发冠歪斜,她几乎以为方才的那一幕是错觉。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一道儿男子的声音。   “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沈谣听到声音一愣,竟是许久不见的韩七。   “你认错人了,我姓萧不是你的主子。”萧翀神色淡漠,面对昔日旧仆竟有些不近人情。   外面静了一瞬,又听韩七道:“您之前要属下查的事情已有了重要线索……”   沈谣以为他会向方才一样回绝韩七,没成想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偏头对自己道:“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便来。”   他腿脚不便,上下马车皆费力,究竟是何事能让他如此委屈自己,不惜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缺陷。   韩七悄然打量主子神色,见他身形消瘦,神情冷漠,不复往昔荣光心中便盛腾起一股恨意,他一定要查出幕后之人。   “说吧。”萧翀虽目盲,但隐约能察觉到旁人的目光,脸上微微露出不悦之色。   韩七再不敢细瞧,忙低头道:“一直暗中对六姑娘下手的的确是‘小阎王’,属下虽未查到他的身份,但已得到确切消息小阎王今日与北鲜细作在桃夭居碰头,似有大事筹谋。属下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贸然行事,特来禀报主子定夺。”   桃夭居背后有东厂撑腰,韩七并不敢贸然行动,得了消息便匆匆禀报萧翀。   自两年前端午始至青州药王谷灵芸下毒手,沈谣一次次遇险背后似乎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是谁千方百计谋害一个深闺里的小姑娘,起初他以为这些事情皆是巧合,但接连几次沈谣遇险他嗅出其中不寻常的味道,遂下了功夫去查,整整查了一年有余,这次有了丁点线索,他自然是不肯放弃。   但今日是新妇归宁之日,他若离去妻子回娘家必然受人白眼,她本在娘家处境艰难,嫁予他已是雪上加霜,再不得夫家看重岂不是更抬不起头。   然而,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张泪意盈盈的脸。   那日他离开魏国公府时,繁霜霏霏,鸷鸟潜藏,他心意决绝登车而去,身后少女哀声挽留,声音凄婉,他虽看不见但也听出她言语中的湿意,她哭了。   他心如刀绞却不得不离开,如今他奇毒缠身,自知寿数无多,若能在临死前替她除去这一祸害,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 第105章 救赎   沈谣坐在马车上等了片刻,便听萧翀身边的随从邓明在窗外低声道:“王爷有要事不得不离开,命小人护送王妃回门。”   她掀开青底金丝车帘的一角,只见街上熙熙攘攘已不见良人踪迹。   轻轻敲了敲车壁示意自己听到了,可以走了。   萧翀有事离去避免了接下来的尴尬这本是最好的安排,可她心里却莫名的失落。   回到魏国公府,母亲林氏见就她一人,当即便拉下了脸,便是老夫人在场竟也不曾收敛。   用过饭,老夫人留她说话,知晓程氏待她不错便宽心了不少,又说起沈慧在东宫行事艰难,嘱托她得闲多去东宫走走。   沈慧虽为太子妃却不得皇后喜爱,太子又监军在外,东宫女眷众多,她身居高位却是强敌环伺,尤其侧妃秦璇儿乃皇后侄女,太后重外孙女,身份贵重,东宫女眷皆仰其鼻息,秦璇儿想要她过得不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也难怪祖母会有此请,沈谣点头应下。   离开松鹤院,她又回到了出嫁前居住的小院,秋娘、青竹等人见到她俱是满心欢喜,只盼着姑娘早些将她们接到身边去。   主仆几人正说着话,婢女来报说是三姑娘、五姑娘来了。   姑娘们相互见过礼后,沈谣吩咐轻红将先前准备的礼物都拿出来,一一送予几人。   “到底是皇家儿媳,出手就是阔绰,瞧这事事如意簪,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还有这帕子也不知何种料子所制,流光溢彩,清透逼人。”沈媺拿了好处,却还不忘挖苦沈谣。   沈涵略觉尴尬,忙岔开话题道:“妹妹日后可要多回娘家走动,如今四姐姐婚事已定下,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我平日里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四姐怎么没来?”两人来了好一会儿了,按理说沈茹这会儿也该到了。   沈涵悄悄瞥了眼沈媺,小心说道:“半月前四姐荡秋千,秋千架塌了,她摔得恨擦破了脸,我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有些人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下可好得了报应,所以说,人呐就不能太贪心!”沈媺拿着帕子掩面轻笑,分明的意有所指。   “你说人谁呢?”门外响起一道儿愤怒的声音。   沈谣转头看去,见四姑娘沈茹一身华服俏生生立在门口,樱紫霓裳罗裙衬的她杏脸莺舍,目若青莲。   圆润的小脸上光滑如镜,哪里有受过伤的痕迹。   待她走得近了,沈媺忽然凑到跟前大笑出声:“你是掉进面缸里了吗,脸上这么厚的粉?”   沈谣不由往后躲了躲,生怕两人扭打起来伤及无辜。   沈茹捏紧了拳头,眼中恨意毫不掩饰,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去,然而下一瞬她却拿帕子掩了鼻子笑道:“啧啧,这什么味儿啊,这么酸!”   闻言沈媺一愣,仔细端详沈茹神色,见她面上脂粉虽比往日厚些,但却没有伤痕。   她记得那日沈茹伤得很重,自颧骨至耳迹一道儿深深的血痕,几乎皮肉翻飞,便是再神奇的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半月时间就消失无踪,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她心思一转,便借口休息让丫鬟在旁伺候茶水。   沈涵忙将沈茹拉到一边挑选桌上的珠宝首饰,然而沈茹的心思同样不在珠宝首饰上,不时拿眼偷瞄沈谣,瞧见那张花容月貌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沈家几个女儿容貌皆生的不俗,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她虽生得也不差,偏偏姐姐妹妹都出挑,这一衬便显得她愈发平庸起来。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门亲事,脸却毁了,便是用最好的药也得个三年五载方能消除痕迹。   她正想的出神,忽然眼前一道儿水光乍现,兜头罩了满脸。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四妹你没被烫着吧?”沈媺连忙拿了帕子在沈涵脸上一阵乱抹。   “滚,走开走开!”沈茹一阵尖叫,将沈媺推开。   伺候沈茹的丫鬟忙上前拉开沈媺,搀起自家姑娘匆忙察看脸上伤口。   此时的她脸上湿漉漉的,妆容早已花掉,红红白白一片,被精心掩盖的伤口亦暴露人前,瞥见沈媺的讥笑,沈茹慌忙伸手挡住脸颊。   沈媺冷笑一声,晃了晃手中薄如蝉翼的一片皮肤,“你便是想拿这个哄骗陈家吗,你当旁人都是三岁孩童!”   “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秋千架上动了手脚?”沈茹指着沈媺,恨得咬牙切齿。   沈媺面露委屈,解释道:“四妹妹我知你受伤同样心中难过,你便是再不喜欢我,也不能血口喷人啊……”   “呵!除了你还能是谁,你恨我抢了你的心上人,是不是?”沈茹此刻恨毒了,便是没有证据也料定是沈媺所为。   沈媺掩面抽泣:“呜呜,你怎么能这般冤枉我!”   两人争执不休,沈茹似是想起什么,忽然看向沈谣哭道:“六妹妹,你医术精湛,一定能医好我脸上的伤,对不对?”   沈谣走近端详她脸上伤口,见皮肉虽已愈合,但伤痕很深鼓起一条粉色的肉痕。   她道:“伤自然是能治好的。”   闻言沈茹面露喜色,然而沈谣又继续道:“但疤痕还是会有,即便用最好的生肌膏,也得三五年方才瞧不出痕迹。”   “不!三五年那我如何嫁人?”沈茹此刻心神俱震,满眼的不可置信,看着沈媺的目光凶狠至极。   屋里气氛一时紧张,沈谣不想让自己的院子沦为斗兽场,忙让丫鬟婆子将各自送回,这会儿告状的告状,哭诉的哭诉,各回各家。   她记得自己出嫁前两人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如今看来已是势同水火。   “姑娘您有所不知,四姑娘自那日落水被临江侯世子救了之后便芳心暗许,母女两个使了些手段,临江侯顾惜名声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事。”秋娘说的隐晦,但沈谣也能猜出一二,无非是借着落水被看了身子失了清白之类的传些闲言碎语,好教临江侯骑虎难下,这当真是恩将仇报。   沈媺同样爱慕临江侯世子,自然也就瞧不上沈茹,两人原先只是小打小闹,如今婚事定下,沈媺心中不服气,两人一碰面就相互挤兑。   “半月前四姑娘从秋千架上摔落,脸被砾石所伤。二夫人将院子里的下人打了个遍儿也没审出个所以然。”   因着婚事定下,沈茹想着多少挽回点自己的形象,近日来对沈媺多有忍让。   没想到沈媺紧紧抓着这事儿不放,当场让沈茹丢了丑。   “三姐是眦睚必报的性子,此后国公府怕是不得安宁,四姐出嫁前这段日子你们都谨慎些,千万别卷了进去。”沈谣担心青竹几人被人利用当了枪使,她自己鞭长莫及施救不得。   秋娘道:“姑娘无须担心奴婢们,您还是早些回去,怕是一会儿四姑娘闹到老夫人那里去,您又不得安生。”   沈谣正有此意,她心中亦是忧心萧翀安危。   辞别父母之后,沈谣登车离去。   回到王府后得知萧翀早已回来,她心下好奇究竟什么事情值得他在新妇归宁这么重要的日子丢下她。   她让人将韩七叫来,问道:“你今个儿带王爷去哪儿了?”   韩七目光沉了沉,却是不肯说。   沈谣又问:“那他为什么离开?”   韩七偏过头仍是不肯说。   沈谣观他神色,顿时了然,叹了口气道:“你是怪我欺骗他,我并非欺他眼盲。偌大个王府谁人不知我的身份,他若有心问,怎会察觉不出?”   “可是他问了吗?”沈谣起身,行至韩七跟前,又道:“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却不许你近身伺候。”   韩七抬首看向沈谣,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沈谣道:“他的眼睛看不到了,腿不能走了,曾经的家不能回了,未来一片黑暗,他心死了。”   她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一个心死之人突然改变了既定的生活路线。   韩七急切争辩道:“不是的,主子他没有。”   “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临时改变计划?”   韩七再次看了看沈谣,半晌才道:“主子是为了你,确切说是为了六姑娘。”   “我?”沈谣有些讶异。   “是的,从一年前开始主子便让属下调查暗地里向您下手的人,今日属下得了一条重要线索这才告知了主子。”   “是谁要害我?”   韩七依旧沉默,最后道:“主子不让属下将此事告知您。”   说来也怪,自灵芸之事后,她再没有遇到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暗杀,她也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谁。   “你下去吧。”沈谣心绪有些复杂,自己的夫君为了曾经的自己冷落了现在的自己,她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韩七却不肯走,朝着沈谣磕了个头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救得了主子,那就只有您了。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我嫁给他本就为此,日后他不问你便不要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想了想她又问道:“你如今可调回王爷身边了?”   “应该……算是吧。”韩七自己也不确定,主子虽未明确言说,但也不曾赶他走。   沈谣心念一转,开口说道:“待会儿你回去便说王妃回娘家受了气,这会儿正哭得厉害。”   韩七看了眼面色平静的沈谣,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并不是他传不了话,实在是六姑娘平素给人的印象太过冷硬实在不像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   一旁伺候的轻红实在看不过眼,气恼道:“姑娘让你去你便去,有什么好推脱的!” 第106章 追夫   说起来这主意还是轻红出的,回府的路上,轻红浅碧不停给沈谣出主意,甚至搬出了一堆画本子,什么《妖女的必杀技》、《花柳情深传》、《将军的小逃妻》、《旺夫小村姑》、《情史》、《公主御夫记》等等。   沈谣随便拿起一本,本是抱着好奇心随意瞅瞅,谁知一眼便被勾了进去,这书名虽俗不可耐,但作者以文为戏,嬉笑怒骂,随意发挥,艳俗之中透着生活气,这对于沈谣来说恰恰是最缺的。   见自家姑娘看进去了,轻红浅碧皆松了一口气,这些书是她二人千挑万选出来的,万不敢挑那些俚词艳曲、惑乱人心的□□书籍,先不说会不会教坏姑娘,便是让敬懿娘娘知道了还不打断两人的腿。   她看书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将一本书看了大半,看过方知自己过往过于刻板冷硬,不懂变通,尤其在男女之事上。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想通这点,她便打算试一试,让轻红送去了银耳粥。   韩七将银耳粥送予萧翀跟前,他却不为所动,依旧埋头摩挲着手中刻刀,在一块儿巴掌大的木块儿雕刻着什么。   自萧翀双目失明之后,他便时常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拿着刻刀在木头或是石头上摩挲着雕刻些东西,初时经常伤到手,一天下来双手血淋淋的,仍是谁劝都不行。   程氏见劝不动便由着他去,只备上了最好的上药,待他停手后为他抹上。   几个月下来,萧翀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少,雕刻出来的东西也由最初的看不出面目到如今的栩栩如生。   想到先前王妃的交代,韩七小心试探道:“今日王妃归家似乎受了委屈。”   见自家主子没有制止,他继续说道:“方才轻红来送银耳粥,说王妃回府后一直哭,晚膳也未曾用,您是否去瞧瞧……”   “出去。”萧翀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韩七犹疑了片刻,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听萧翀又道:“若是还想留在我身边就出去。”   这下他再不敢迟疑,忙躬身退出门外,小心将门掩上。   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他重新拿起刻刀却不小心划伤了手,匆忙摸出帕子正要包上,却摸到柔滑面料上凸起的刺绣,手上动作一顿。   倘使沈谣此刻在屋内,必然能认出他手中捏着的正是白日里自己丢失的那方绢帕。   他将帕子凑到鼻端嗅了嗅,一阵晕眩感袭来,他忙放下帕子,眉头深深蹙起。   一天过去,上面的迷药味儿已渐渐散去,此刻嗅来却依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她为何阻止自己陪她一道儿回门?   今日韩七来请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以他目前又瞎又残的身子去了又能帮什么忙?   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以小阎王的狡猾怎可能走漏消息!   沈谣在屋内走来走去,竟是难得的忐忑,她从未说过谎,更不会装哭,虽说夫君看不见,但萧翀心细如发,她若演得不像铁定穿帮,这可如何是好?   “倘若您实在哭不出来,不如拿茶水抹在眼角充作眼泪?”   轻红本以为女子哭泣扮可怜乃是天性,哪想到自家主子是铁娘子平生不会哭,真真枉为女子。   主仆几人在这儿绞尽脑汁想办法,却是久久不见王爷过来,轻红去打探消息,结果从韩七口中得知王爷不会来了。   沈谣难掩失望,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姑娘您别灰心,这招儿不行再换旁的便是。”   轻红还想劝说几句,却听沈谣道:“我困了。”   将人都赶出去后,沈谣复又拿起话本子认真研读起来,她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如轻红所说这招不行换旁的,她兴许是用错了方法。   也不知看了多久,她听到门外响起窸窣声响,忙将床榻上的书籍一股脑塞入被子中,自个儿掀了被子钻进去假寐。   她方才躺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随后是轻微的轱辘声响。   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床榻前停下,沈谣不由攥紧了被角,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他竟真的来了。   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想到他看不见又行动不便,她料想自己若是不主动他怕是一辈子都龟缩在书房不肯出来。   素来聪慧的她这会儿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个儿忐忑了好半晌才醒悟,他又看不见,自己闭着眼装睡岂不是多此一举。   “对不起,今日我不该将你一人留下。”   他的声音温凉而低醇很好听,沈谣以前竟是从未留意过,如今听到耳畔竟有些酥酥麻麻之感。   然而他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她又是左等右等一阵煎熬。   可惜她先前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此时神情。   沈谣假意翻了身,悄悄睁开眼睛。   她察觉到萧翀忽然握紧了轮椅的把手,应是听见她的动静以为她醒了。   不过转瞬他又松开了手,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却是叹了口气,兀自转动轮椅便要离去。   沈谣来不及思考,手已经伸了出去,如新婚那日一般她再次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怕他如上次一般决然离去,她忙坐起身子,抓住他的手,在手心快速写道:别走,求你!   她急急写完,却见他眉头紧凑,不知是懂了没懂。   这会儿她又懊恼自己写得太急怕他没看懂,又拖起他的手预备在写一遍,然而手指刚放入他手心就被温暖的大掌包裹。   “不用写了,我看懂了。”   沈谣几乎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复,看懂了那是留下还是走?   “沈姑娘,我、我并非良配。”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几分颓然之色,放在轮椅上的另一只手捏紧了又放。   沈谣知他又要说些拒绝的话,拉了他手掌心在上面写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你便与你荣辱与共,夫妻一体。   纤细的手指触在掌心跳舞,他的手掌不由滚烫,酥酥麻麻触感,悄然漫入心底。   “我可能做不到……”   他还是说出了口,手试着挣了挣,却被她抓得更紧。   “啪嗒,啪嗒……”有什么东西,滚烫如火燎,一滴滴砸在手背上。   萧翀先是一愣,意识到手背上是她的眼泪,他脸上露出了不安之色,他微微低头,身子前倾,搭在轮椅上的手指抬起来似是想要安慰他,可那只伸出的手却伸到一半再不肯往前。   沈谣原本是装哭,然而想到自己坎坷的命运,想到兄长破败不堪的身子,一时心酸,竟真的哭出了几分真情实感。   “莫哭了,我不走便是。”   沈谣心中暗喜,瞅见他举在半空的手臂,想起书中小娘子撒娇时的故作委屈,一咬牙便扑入了萧翀的怀抱。   软玉温香入怀,萧翀抬起的手恰好落在她背脊之上。他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这已是今日她第二次投怀送抱了。   从未与女子有过这般亲密接触的萧翀有些不知所措,脖子被她紧紧搂着,浑身僵硬地仿佛不是自己的。   “你先松开手。”萧翀感觉自己有些心跳失常,被她抱着甚至有些呼吸不畅,双手更是无可安放。   沈谣识趣地松开了手,忙往床榻里面缩了缩,将外面的位置留给萧翀。   从他离开轮椅到上床,沈谣并未出手帮忙,她不能连他最后的自尊都毁掉。   “这是什么?”萧翀刚掀开被窝坐下,便觉出身下异样,伸手一摸竟摸出一本书来。   不及沈谣回答,他又从被窝里摸出三五本书来。   “你是要考状元吗?晚上怎么看这么多书?”   沈谣的眼睛扫到书册上龙飞凤舞的《公主御夫记》、《将军的小逃妻》、《旺夫小村姑》、《情史》……   她的脸不由烧了起来,忙从他怀里接过手,快速塞入自己的枕头下面,她这会儿不由庆幸他看不见,要是被他知晓自己偷偷摸摸看这些不得板起脸来罚自己抄一月的《女则》。   这一晚沈谣终是如愿以偿留下萧翀,两人俱是睡的跟僵尸般笔直,便是如此沈谣也觉得很是欣慰,书上的法子果然管用。   因着她昨夜想的太多,睡得太晚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竟是难得睡个好觉。   身旁的萧翀早不见了踪迹,她虽然有片刻的失落,但很快收敛了情绪,来日方长,她眼下最焦急的还是萧翀的身体。   方才收拾停当,便有嬷嬷来报说是敬懿娘娘唤她过去。   沈谣没想到自己婆婆办事效率如此高,不过一日功夫,程氏便为她拾掇出一座单独的小院用来炼药制药试药,甚至连试药的动物都准备好了。   带她熟悉过药园之后,程氏挥退众人,对她道:“除了试药的这些个畜生外,我还为你准备了几个药人。”   程氏拍了拍手,江婆婆带了几名与萧翀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女走了进来。   药人这事儿实在有伤天和,是药三分毒,况且沈谣为了研制对付彼岸香的解药,势必要先制毒再解毒,她并不能保障自己一定可以制出解药来,若是失败,这些人便是死于她手,她虽无救死扶伤的自觉,但也不愿作罔顾他人性命的刽子手。   沈谣本要拒绝,不经意扫过,竟在这五人中看到一个熟人。   “母亲,药人用不了那么多,留她一人即可。”   程氏为了自己的儿子,区区几个贱民的性命自是不在乎,见沈谣不肯收,便道:“你若是担心翀儿知晓后怪罪,那大可不必,一来此事做的隐秘,二来这事儿是我让你做的,她怪不到你头上。”   沈谣的确有这方面的考量,但仍旧不想答应,她劝道:“母亲,真的用不了那么多人,而且这些个人贸然出现在我院子里难免闹出闲话。到时如果人手不够,我定然会向母亲开口的。”   程氏思忖后觉着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随后程氏又说起了夫妻相处之道,见她全程木木呆呆,不由嗔怪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不开窍,明个儿我请个人来教你,你可得好好学。”   有昨日成功的前提在,沈谣知晓这里面学问深得很,若是有个经验丰富的人教你自是事半功倍,比自个儿胡乱摸索强多了,忙点头如捣蒜,认真应道:“母亲放心,我定会认真学,并学以致用,争取做到举一反三。”   程氏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这孩子傻气得厉害,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第107章 蜜饯   待程氏走后,沈谣将留下的那名药人唤了过来,问道:“马姑娘你怎么来了京城?”   见到沈谣,马月见同样不敢置信,她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泪如雨下,抽泣道:“自你们离去后,爷爷便遭人陷害入了大牢,我到处申冤无门,康老爷便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入康府为妾,便让县太爷放了我爷爷。我便答应了,然而还未等我过门,我爷爷便在牢里自尽了,他定然是知晓有人拿他性命胁迫我,为了不连累我方才自尽的,我收敛了爷爷尸首便入京来寻你们,半道上却遇到了人贩子,我几经辗转才被卖入王府,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您。”   不到一年时间,马月见经历了生离死别、家破人亡,便是自己也身陷囹圄。   “你既无家可归便安心留在此处,这间药园便交给你打理。”   马月见懂药理,这些药材交给她打理也算物尽其用。   “谢谢沈姑娘收留,您放心,我一定会打理好药园。只是……”她来京的目的本就是想寻到沈家兄妹为自己爷爷洗刷冤情。   沈谣自然知道她想说什,却假作不知,问道:“还有能帮上忙得你尽管说。”   “没,没有,您能收留我已是莫大的恩赐。”马月见垂下眼眸,终是没有说出口。   她虽救了萧翀的命,但萧翀也救了她的命,甚至她们整个村子百姓的命,所以她们不欠她什么。   沈谣交代了几句后便入了药房,这间屋平日是落了锁的,钥匙在她身上,里面是她不久前练出的毒药‘彼岸香’,如今正是试药的关键时刻,旁人她都不放心,只能亲力亲为,若是青竹在的话会更好。   马月见心中所求她一清二楚,只是世上有苦难的人何其多,她并非救苦救难的菩萨做不到普度众生,更何况她一深宅妇人能求的无非是夫君和父亲,如今夫君性命堪忧,父亲为朝堂乱局焦头烂额,她作为儿女既不能分忧,更不该添乱。   只能日后寻到时机再帮她申冤,此时既然做不到自然不能开口承诺什么。   太医署的人每三日会到颐园为萧翀请脉,今日恰好是请脉的日子。   萧翀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今日却在诊脉结束后将太医留了下来。   “去将王妃请来,让太医替她看看嗓子。”   听闻消息的沈谣却是一惊,她嗓子本就无碍,若是太医瞧出端倪该如何是好,然而此刻已是来不及,她人已至萧翀的书房外。   韩七见到她便将此事说与她听,并将她引至花厅道:“王爷在里面等您。”   倘若里面的太医是左太医之流,她这般进去,左太医势必会暴露她的身份,即便不是左太医之流她装哑也会被拆穿。   沈谣竟有些后悔当日自己何不狠心点,直接服了哑药也免了日日担心被拆穿,正踟蹰间听到里面传来一叠跫音,丫鬟已侯在门前。   既然躲不过,只能见机行事了。   只是来的这位刘太医竟是出奇的年轻,瞧着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像他这个年纪在太医署里多是学徒,平日也就干些杂活,便是出诊也只能在旁打下手,而眼前这位如此年轻却能坐上太医的位置实在难得。   沈谣将手搁在脉枕上,轻红在她腕上盖了一层薄绢,这位年轻的王太医便眯起眼睛,皱着眉头,一脸的凝重。   刘太医道:“这看病讲究个望闻问切,请王妃张开嘴待我细瞧。”   “刘太医,这不太好吧?”轻红心道这太医实在不知礼数,定然是瞧着王妃年轻貌美有意戏耍,平日里那些个老头子来瞧病便是头都不敢抬,哪儿像他这般孟浪。   倒是沈谣深知望闻问切对确诊病理是多少重要,不等刘太医再说什么,便启唇张口。   他凑近观瞧了片刻,又叹道:“王妃咽喉似乎……并无异样。”   沈谣心中不由一紧,怕他说出自己装病之事,下意识地看了萧翀一眼,见他神色平平,不见一丝忧色,她又生出几分气恼,倒不如让这刘太医径自说出真相,也好过让她一人每日费尽心思欺瞒。   只听刘太医继续道“《灵枢·经脉》一书中说;任脉起于胞中,出于会阴,上循毛际,循腹里,上关元,至喉咙,上颐循面入目……”他睁开眼睛盯着沈谣道:“失语之症的症结便是由风火痰瘀导致阴阳失衡,气血逆乱,阻于脑窍。气血不行,筋脉不通,则舌强语謇。但我观王妃中经络、中脏腑,及经络循行似……”   “似什么?”无怪乎萧翀紧张,这太医说话大喘息,把几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太医摇了摇头,状似十分懊恼不解。   轻红是个急性子,生怕姑娘的异状被这太医瞧出来,忙道:“你若瞧不出个所以然便换个人来瞧。”   有王爷王妃在场,她一个丫鬟对太医说这样的话实在逾矩,一旁的浅碧忙拉了她拉的袖子,   太医白了轻红一眼,这才不紧不慢说道:“王妃这是痰浊蒙蔽心窍、肝肾两虚、气虚血瘀,待我开了药方,王妃吃下不足旬月便可通心脉、开心窍、补肾益脑,失语之症自解。”   在场众人除了萧翀与刘太医外皆是轻舒一口气,轻红更是在心中认定这年轻的太医定是庸医无疑。   不知何时出现的江嬷嬷忙让人准备了笔墨纸砚,待刘太医写好了方子,又仔细询问了一些日常需得注意的细节。   沈谣和萧翀则被留在了花厅,她正思量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宽慰下夫君,却听厅外江婆子与轻红道:“方才刘太医的话你也听到了,王妃身子骨弱,日后寒凉之物不得进食,尤其不宜克化之物禁食。”   “嬷嬷您有所不知。”轻红说这话时突然向沈谣看了一眼,她忽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果然就听那轻红委屈说道:“哪里是主子喜食寒凉之物,唉!我家姑娘自亲娘去世后便被继母苛待,送来的饭食时常克扣不说,便是拿来的不是凉透便是坏了味儿的,若不是姑娘绣活儿出众,时常卖些绣品换些钱财,怕是早被继母磋磨没了。”   轻红说着竟还哭了起来,两人说话声音不小,显然是故意说给萧翀听的。   ‘绣活儿出众’的沈谣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己何时学会了刺绣她竟然不知!   实在不敢让轻红再说下去,她忙上前走到萧翀跟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掌心写了个‘走’。   萧翀却在她抽手之际,拉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他微微垂眸,难掩愧疚之色。   沈谣知晓他说的是那日不该丢下她一人回娘家,怕他再说出明日陪你再去一趟之类的言语,她忙蹲下身子在他掌心写道:你很好,那里不是我的家。   原本她说的就是实话,轻红口中虚构的沈府并非魏国公府,自不是她的家,但在萧翀看来便是王妃已被娘家伤透了心,不愿再回娘家。   萧翀握了握她的手道:“王府便是你的家。”   她知道萧翀是安慰她,他所言所行皆无关男女之情。   两人竟难得相处了大半日,下人们自是不敢前来打扰,待轻红送了汤药进来,江嬷嬷亦端着萧翀的药紧随而至,对二人道:“王爷、王妃的药俱已煎好,这里还备有各色果脯蜜饯,王妃若觉得苦可以用药后食用。”   江婆婆特意看了沈谣一眼,显然是意有所指,沈谣会意这意思便是要自己监督王爷用药了。   沈谣早在二人成婚前便发现萧翀将药都倒掉了,如今自己装病恰好可以日日与他一同服药,她不由在心中叹道:姜还是老的辣。   见萧翀迟迟不端药碗,沈谣便端起药碗拿了勺子站在他跟前。   “没眼力劲儿的丫头,没看见王妃要伺候王爷用药吗,还不快端了绣凳过来。”江婆婆怕萧翀像以往那样发脾气推倒药碗,忙出言提醒。   在沈谣将勺子送至唇边时,萧翀的手已抬起,若不是江婆婆出言及时,沈谣这会儿怕是要连着药碗一起跌倒地上去。   如江婆婆所料,有先前轻红声泪俱下的陈情王妃凄惨往事,自家王爷果然无法对王妃下狠手,颇有些无奈地伸手接过了药碗,低声道:“我自己来。”   说罢,举起药碗一饮而尽。   见状,江婆婆与沈谣相视一笑。   沈谣更是觉得中毒之后的萧翀像一个闹脾气的孩童,总要人变着法子哄着才行。   萧翀既是无奈,又是颓然,他自知吃药无用,太医都说治不好了,不过是苟延残喘多活几日罢了,可是这样活着与他来说却是生不如死。   唇舌间的苦涩不断蔓延,心中亦是茫然绝望。   蓦地,唇边触及异物,他张口欲斥责,却被趁机塞入口中。   有人在自己手心写道:甜。   一股甜腻之感充斥舌尖,辗转唇齿之间,漫过喉咙,甜至心间。   万物无常,生活亦充满了猝不及防,猝不及防的伤痛,以及猝不及防蔓延至心间的糖。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 第108章 醉酒   自那日后沈谣无论在忙都会抽出时间陪他一起用药,在他用完之后再猝不及防塞一颗蜜饯。   说忙倒不是推诿,这一月来她每日上晌要跟程氏请来的崔夫人学御夫之术,下晌要为萧翀炼药,还要趁着用膳午睡时间跟绿柳学习口技。   “男人是野生动物,女人是筑巢动物……”崔夫人虽已年过四十,但依旧美貌动人,尤其举手投足独具风韵,如她自己所言:女人的美不在脸孔上,是在姿态上。   她自己正是这句的活招牌,只不过目前萧翀眼睛看不见,她便是再姿态万千也没用。   不过崔夫人不愧是此间行家里手,很快便为沈谣制定了新的战术,首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王爷各种喜好需了然于胸。   其次,保持和制造神秘感。   说到这个神秘感,崔夫人还举了个例子,她道:“你当男人为何喜好找妓子、养外室,那是因为外面的那些女人好似一轮挂在窗外的明月,遥远而神秘,一旦这轮明月成为墙上的一幅画,要你日日面对他自然就索然无味。所以便是深闺妇人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万不能日日围绕男人转。”   沈谣听后,若有所悟,总之就是不能日日绕着萧翀转,要有自己的喜欢与圈子。   崔夫人又道:“神秘感、新鲜感和距离感是维持夫妻关系长久的密钥。简单来说,就是你要在思想上深藏不露,性格上捉摸不透,行动上更要飘忽不定。”   沈谣虽过目不忘依旧拿出小本本将崔夫人的话记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有些笨,很多话听得云里雾里,并不能明白,想着日后闲暇之余拿出来好好钻研。   崔夫人道:“其三,兵贵神速,诱而不淫。鸿雁传书固然有用,但时间久了感情自然淡薄,只有面对面才有感觉,肢体接触是制胜妙招……”   她听得脑仁疼,好似天书一般,崔夫人见她一脸懵懂,便仔细询问其二人相处点滴,不由露出一丝笑容道:“王妃再生一把猛火,便将他晾上几日,晾得他抓耳挠腮,寤寐思服,主动来找你。”   这日听罢崔夫人的言传身教,沈谣一脸的若有所思,她端了汤药入了萧翀的书房,来之前还狠狠灌了自己一壶酒,她酒量并不好,走到萧翀门前时已有些东倒西歪,不辨方向,好在有丫鬟搀扶不置在下人面前丢丑。   她虽然晕,但一向自制力极佳,因而脑中一直清醒。   韩七朝着里面扬声道:“王妃您请。”   握着刻刀的萧翀不由停下手中活计,这些日子王妃每日都会在此时送药,他不知不觉竟已习惯了她的出现,甚至于期盼着她的到来。   跫音次第近来,萧翀嗅到了一股清甜的果酒香气,混合着药香慢慢朝着自己走来。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有些迟疑地说道:“你饮酒了?”   轻红道:“今日王妃送来了几壶青梅酒,姑娘尝了几口觉着好喝,便多饮了几杯。”   说着话沈谣便随手拿起桌上的蜜饯自己吃了一枚,又拿起一枚塞入萧翀口中,也不知是醉酒还是故意,那嫩白的手指比往日收得慢些,他伸出的舌尖恰好舔舐过一指冰凉,意识到口中是何物,他如遭雷击,身子僵了一僵,耳朵瞬时红了。   沈谣眯起眼睛,瞧见他雪白的脖颈竟忽然生出一种想要上去咬两口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往他跟前凑了凑,却是醉后脚步踉跄,整个人朝着他怀中跌去。   “姑娘,您没事儿吧?”   轻红刚未说完便被浅碧拖着出了屋子,一路上还能听到轻红的嘟哝:“姑娘吃醉了酒若是摔着了可怎么办?”   萧翀张了张口本要将人叫住,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咽了下去,他手指一阵摩挲,却梦到了她火热的嘴唇。   沈谣一阵乱摸才抓住他的手,歪歪扭扭在他手上写道:“我没醉。”   写罢,便踉跄着起身,却又踩住了裙角,整个人更深地跌入他的怀中,与他耳鬓厮磨,急促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沈谣只觉浑身说不出的燥热,不由抱住了萧翀有些冰冷的脸颊,将自己整个脸在他颊上磨蹭,以消磨难忍的燥热。   萧翀本要拉她,却不经意触到她腋下,她一时难掩笑意,“咯咯”一笑,睁开眼见到面前青年如玉容颜,不由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舔了一下。   清甜的果酒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药香,灼热的唇瓣近在咫尺,萧翀在呆了一瞬后,鬼使神差地启唇含住了那淘气的丁香小舌。   蜜饯的甜味充斥在两人唇舌之间,唇齿相依,呼吸浅浅,却又带着铺天盖地的灼热,沈谣觉着自己仿若随波逐流的小舟,要溺毙在这份汹涌的灼热里。   后来的事情她不记得了,醒过来时已是翌日清晨,轻红只知她在萧翀书房过夜,具体情形也不甚清楚。   自那日后沈谣便如崔夫人教的那般,将他晾了几日,除了这层意思外,她自己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萧翀,从前她一直将对方视若兄长,便是成婚后也一直这样认为,她一切的举动皆是为了给他治病。   煎熬的又何止沈谣。   萧翀自那日后便无心做手中木雕,时常刻着刻着就走神,尤其在每日用药时总盼着能听到她熟悉的脚步声,以及萦绕在鼻尖的淡淡药香。   但王妃却一直没来,整整五日了。   萧翀有些捉摸不透自己娇妻的心思,她是否因着自己孟浪之举生出恼恨,不愿再搭理自己。   不愿搭理也好,他原本就存着让王妃改嫁的心思,若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届时他故去她也走得洒落,少些伤痛。   但一想到这么个娇小可怜的小哑巴嫁给旁人,日后受了委屈只能如在娘家般委曲求全,想到那些灼热的烫伤人的眼泪,脑海中勾勒出妻子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萧翀只觉心疼,呼吸为之一滞,手下不觉用力,刻刀用力划在虎口处,鲜血顿时染红了玉雕。   进来送药的韩七恰好见此一幕,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忙唤了人来为王爷包扎伤口,话临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道:“去将王爷受伤的消息告诉王妃,就说是王爷请她过来。”   韩七说得大声,在里面的萧翀自是听见了,他却没有开口制止,然而隐约露出了几分期盼。   丫鬟将消息告知了沈谣,她听罢立即拿了药匣子就准备走,却被崔夫人叫住,只听崔夫人对那丫鬟道:“你去回话,便说王妃出府了。”   沈谣到底是不放心,在丫鬟离去之前仔细询问了伤势,知晓不严重后才稍稍放了心。   崔夫人道:“你呀,关心则乱。他若真想见你,便是断了腿爬着也会……”   她说到一半忽然忆起前几日见到的那位坐在轮椅上的清隽男子,不由将话咽了下去,拉着沈谣的手劝道:“女人最忌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是仆从,并非妻子。你愈是迁就他,他便愈是不尊重你,不把你当回事儿。适时的拒绝和偶尔的小脾气才会让他对你欲罢不能。”   沈谣点了点头决定照崔夫人所言行事。   前面几次沈谣照着崔夫人说的做果然逐渐与王爷拉近了距离,如今对她的话更是奉为圭臬,自是不会主动去见萧翀。   “你信我,晚上他定会主动找你。”崔夫人临走前在沈谣耳畔低语了几句,沈谣听罢犹自不信,以她对萧翀的了结,他自尊心极强绝不会在将将遭人拒绝后便巴巴地往上赶。   是以她如往常一般命人备水沐浴,轻红在她身后,用玫瑰发膏帮她揉搓湿发。   轻红抬目看了看自家姑娘神色,笑道:“姑娘您是不知道,今个儿王爷见到来的人不是您脸上有多失落,一张脸黑的能挤出墨来,上药的大夫大气儿都不敢出,走的时候被吓得绊了一脚,样子狼狈极了。”   沈谣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他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上药的情景,心中愈是好奇萧翀心中所想。   这时,浅碧急匆匆进来道:“姑娘!王爷来了!”   沈谣惊得猛然站起身,低声对浅碧道:“去拦住他。”   浅碧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时,萧翀已至中庭,匆匆行了礼便道:“姑娘正在沐浴,此时不方便见您。”   她说话时还喘着粗气,但在萧翀看来是王妃有意在躲自己,这些日子不仅不来送药,更是未曾踏足他的书房,便是他让人去请也刻意躲了出去,此刻说是沐浴怕又是寻的借口。   萧翀迟疑了片刻,脑中不由想起那日在书房的情形。分明是她醉酒在先,又无故招惹了他,如今她挥挥衣袖便走了,徒留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想到此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恼意,也不管婢女阻拦,径直推了轮椅入内,韩七将人送至门口便不再进去。   沈谣听到响动,“哗啦”一声,从水里占了起来,水珠沿着如玉肌肤溅落,乍然被寒意包围,她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顾不得其他匆忙跨出浴桶,抓了架子上的衣衫胡乱披在身上。   萧翀甫进门便听到了一阵“哗啦”水响,愣了一瞬方才明悟自己刚刚是误会了她,她确实在沐浴。   轻红匆匆为沈谣整理好衣衫,不等她拿起帕子为她拭发,沈谣就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见到轮椅上坐着的清峻男子,触及他空洞的双眼,她才想起他看不见,她这般着急又是为哪般?   “姑娘,您头发还是湿的呢,若是染了风寒可怎样了得?”轻红拿着帕子匆匆追了出来,见到萧翀忙又见礼。   萧翀推动轮椅向前走了几步,这屋子本就照着他从前在魏国公府时的屋舍建的,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纵然看不见依旧对室内布置了如指掌。   “你先出去。”不及轻红走开,他又道:“将你手中拭发的帕子给我。”   轻红偷偷看了自己姑娘一眼,见面前少女眉似远山,雾蒙蒙的大眼比平时多了几分妩媚,白净的小脸沐浴后绯红如樱,湿溻溻的长发披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躯,整个人竟是说不出的通透灵秀,只是这灵秀中透着几分平日里见不到的媚。   黛眉远岫,绿鬓春烟,宛似浮波菡萏,犹如出水芙蓉,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轻红不由吞了吞口水,可惜王爷看不到,哎!   门被轻轻关上,萧翀朝着沈谣立的方向开口:“过来。” 第109章 心乱   沈谣僵了一瞬,脚却像是冻住了般挪不动。   前次的亲昵已大大超出她的预想,如今又要靠近他做如此亲昵之态,她本能地有些排斥,这个人曾经是自己的兄长,却对她这般亲昵。   想到他并不知情,在他心中自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两人之间的亲昵是无可厚非的。   轮椅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望向她的方向,蹙眉道:“你在躲我,恩?”   不及她回答,人已被他扯出怀中,她惊呼一声,却听耳畔一声轻笑。   沈谣侧首,见到他唇角的一抹笑意,不由愣了愣,她有多久没见他笑过了,久到她都忘记他也曾是瑶林琼树,温润如玉的谦和君子。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拉过他的掌心,认真写道:没有躲,只是……心乱了。   她一向坦诚,无论是对事对人还是对已。   他回握了掌心,却是垂下眉眼,沉默了下来,兀自拿起膝上的帕子,要她趴在自己膝头。   沈谣咬了咬唇依言跪坐在地,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他膝上,睁开眼看向外面,南窗半开,暮色四合,一株垂丝海棠柔蔓迎风,垂英袅袅,如青丝遮面的女子,含情脉脉地凝睇着她。   他修长的手指作梳篦穿过她湿答答的长发,将打结的发丝捋顺了些,这才拿起帕子温柔的替他擦拭湿发。   温热的手掌拂过她发顶、颈项,轻柔若春风,沈谣有种被珍视,呵护的感觉,这是从小到大她极少体会过的情感。   她眨了眨眼,有微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缓缓没入他的膝间。   萧翀细心地拭去发上水珠,湿发在他轻柔的动作下慢慢散开,一川黑发恣意张蔓铺满了他整个膝头。   其间江嬷嬷有事来寻沈谣,外间守门的轻红示意她禁声。   门扉悄悄开合,见少女依偎在青年膝头,铺展的长发如无声盛开的莲,时光缭绕,如午夜萦绕在优昙旁的萤火,静谧而甜蜜的气息蔓延在整间屋子,少女羞涩中难掩缱绻,心事如潺潺溪水静静流淌。   悄然关上门江婆婆满脸喜色,匆匆将所见所闻告知王妃。   无论是萧翀还是沈谣,都听见了开门声却无一人回头去看。   “薇薇,我这样叫你可以吗?”萧翀在叫出她名字那刻,脑中竟闪过妹妹沈谣的脸。   薇薇,娓娓,竟如此的像。   沈谣见他出神,怕他多想,怕点头,忽然又忆起她看不见,忙拉了拉她袖子表示赞同。   “我记得你还未曾及笄。”他有些歉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苦笑道:“你还这样小,所以,夫妻并非你想的那样……”   她在他掌心写:你可以等我长大,明年我便及笄了。   萧翀神色微微一滞,“你往后的路还很长,而我——兴许不能一直陪着你。”   “既已是夫妻,何不珍惜当下,我不想日后悔恨少年时不够努力。”她写的又急又快,似是怕她不知晓自己的心意,又似乎是害怕他看懂。   沈谣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神色,只因她自己也同样羞恼,觉得自己实在可恶至极,欺他眼盲骗他感情。   他的手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低沉含笑的嗓音在耳畔萦绕。   “既如此,我便等你长大的那天。”   声音低低的,宛如春风,听在沈谣耳畔却是酥酥麻麻让人顷刻间便生了醉意。   他终是应了她,沈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隐隐有些失落彷徨,这份感情是她骗来的,日后他若是知晓了,可会恨她怨她?   崔夫人说过,上兵伐谋,兵不厌诈,情场如此,夫妻之间亦是如此。   可是,她的爱里掺杂了太多算计,她怕输!   自那日后两人的相处亲昵了不少,她会偶尔喂他吃药,他会拍着她的肩膀如哄孩子般哄她入睡,也当真如他所言,再不抗拒吃药,也会配合刘太医为他做些必要的推拿。   尤其是他的双腿若是再不治疗,日后肌肉萎缩便是治好了也不能行走。   一日刘太医为萧翀针灸穴位时,沈谣瞥见了他收在袖间的牛皮袋子,上面一朵金银花的标识让沈谣惊疑非常,尤其在他熟练使出孙氏过梁针法时不由仔细打量起这位刘太医来,后者倒是十分坦然,在她目光注意之下行云流水般施完这套针法。   这套针法需用粗长的针灸针横跨多个关节、穴位、骨骼,针法横向沟通表里,激发深层气血,称之为过梁针。   施针所用针具均为特制,长针者,锋利身薄,可以取远痹;大针者,尖如挺,其锋微员,以泻机关之水也[1]。   无论是针法还是针具俱是师傅独创,非内门弟子不得习。   前些日子江嬷嬷跟她说原先来的是太医署姓左的太医,王妃失了点手段,每日问诊不仅不给红封,甚至还有意苛责,左太医来了几日便不再来了,后面来的这位刘太医早被打点过,是自己人。   如今沈谣见他熟练运用孙氏过梁针法,才明悟这句自己人是啥意思。   此时,没了外人在前,刘太医快速将江婆婆递来的红封塞入袖中,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一脸的舒爽得意。   沈谣见状不由便想起了另一贪财吝啬的铁公鸡,二人收钱时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刘太医收好了钱,慢悠悠地拿起茶盏呷了口茶,视线这才落在沈谣身上,他嘻嘻一笑道:“小师妹,别来无恙。”   这一笑倒是让沈谣想起个人来,那是十年前她刚被师傅带回药王谷,大师兄刘恒因犯错被师母拎着鸡毛掸子撵得上蹿下跳,后来不知何故离开了药王谷,是以沈谣对他无甚印象。   见沈谣不说话,刘恒又笑道:“师傅临行前曾让人给我捎了一封信,要我照看你。”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沈谣,她接过见上面草书笔走龙蛇、疏狂不羁,是师傅的字迹无疑。   她一目三行看过才知师傅独闯巫神山就是为自己寻找治愈心疾的仙药,她心中顿感愧疚,看向刘恒道:“巫神山奇险无比,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你为何不阻止他。”   刘恒白了她一眼,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便是沈谣自己也知自己说了傻话,师傅一向言出必行,旁人哪里能劝得动。   若不是眼前有萧翀的事儿牵绊着,她定亲自去巫神山寻回师傅。   刘恒见她伤怀便止住了话头,从药匣子里翻出萧翀的脉案,随手递给沈谣道:“小师妹不是我打击你,王爷这病怕是治不好。”   沈谣正认真翻看脉案闻及他的话不由抬眸,清凌凌的眸光直看进他眼底,“你不行,并不代表我不行。”   刘恒被她眸中光芒所摄,愣了愣,方才扯唇一笑:“哎呀,小师妹怎么能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儿说他不行?”   闻言,沈谣当即便板着脸,不再理他,他自觉无趣,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哈,我不寻你开心了,反正你有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   既然他这么说了,沈谣自是不会跟他客气,她拿出纸笔匆匆写了几味药材拿给刘恒道:“看完之后即可烧了。”   刘恒正觉诧异,接过来一看。   生草乌、白龙须、独角莲、一枝蒿、断肠草、半截烂……断肠草竟全是至毒之物,他不由瞪圆了眼睛,“你要这些做什么?”   “总之不是害人,你能不能弄到这些药材?”沈谣毕竟是深闺女子,对这些市面上禁售的药材售卖渠道一无所知,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去给敬妃,怕她多心。   刘恒将纸上的药名一一记在心中,复又看了看沈谣,对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不由心中一动说道:“你难不成是想以毒攻毒?这法子太过冒险了!”   沈谣见他这么快猜出她心中所想,不由对刘恒刮目相看,闻听他所言却是冷笑一声:“你是太医当久了,人也温吞了么,药没有好坏,便是毒药用得好亦是解药,难不成都跟你们一样整日里循规蹈矩,吃不死人便算是好的吗?”   重症需下猛药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世上有几人能有她这般壮士断腕的决心!   更何况那人还是她的夫君,刘恒心事重重的离开了颐园。   沈谣拿起火折子,看着火舌将手中写着药材的纸吞噬殆尽。   几天后刘恒将她点名的几味药材尽数送来,还附赠了一张账单,沈谣让他跟着轻红去拿钱,自己则将药材带入药房中细细查验。   恰逢马月见向她禀报这几日试药的小猴子症状,目光不经意扫见沈谣桌上的药材,不由愣了愣。   “你先出去。”沈谣面色如常地将药材一一收好,然后锁了药房的门,在厅堂内听马月见将小猴的症状一一说给她听。   自萧翀中毒后她一直在研制解药,数月时间她练出了不少药,便是目前的试药也进入了第二阶段,只是结果却不太理想。   她虽有六成把握治好他,但时间并不允许,他的眼睛半个月内再不服解药便无治愈的可能,因而这些日子她有些心绪不宁,只盼着今日得的这些毒药能带来转机。   这日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却也不敢大动,生怕惊扰了身旁的萧翀。   她今日新制的药猴儿吃了竟口吐白沫,即刻毙命,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再制不出解药,他便要永堕黑暗。   倏忽间,一只温热的手环上了她腰间,沈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再不敢动作,身子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身后传来低低的叹息:“你可是为太子妃的帖子烦恼?”   白日东宫送来一张请帖,邀宁王妃入宫,沈谣本就有去一趟东宫的打算,既然太子妃的请帖送到了她必要是要去的,更何况那人是沈慧,她并没有什么好烦恼的。   但萧翀却不知其中关窍,只当她头次入宫心中害怕。   “你不必担心,太子妃虽身份贵重,但亦是性情中人,你只需做好自己就行,不必太过担忧。”萧翀对沈慧的性子一清二楚,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小妻子,是以他并不是很担心。   沈谣却不欲解释,安心被他揽在怀中,轻轻拍抚着肩膀,如父母安抚孩童般哄着入睡。   她像是被一层层温热额糖浆包裹住,裹得一颗心又暖又甜。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灵枢·九针十二原》。 第110章 面圣   东宫。   沈慧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虽然有些时候很是傲慢无礼,嘴巴也毒,但她从不记仇,两姐妹时常闹矛盾,但沈谣从未向她服过软道过谦,但没过多久沈慧便忘了这事儿,又似没事儿人般与她交谈。   她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骄傲的,鲜活的如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可是当沈谣见到她时几乎不敢认,那个鲜活艳丽的少女此时正如开败的牡丹,徒留残破的花瓣挂在枝头颤抖。   “你这是怎么了?”沈谣下意识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把起脉来。   沈慧虚弱地笑了笑道:“不用诊了,我只是染了风寒,吃几副药休养几天便好。”   一旁的徐嬷嬷扶着沈慧坐下,拉着她的手哭泣道:“娘娘哪里是染了风寒!分明是——”   “别说了。”沈慧摆了摆手,不让徐嬷嬷说。   徐嬷嬷看了眼自家主子,难掩哀色,“您就让奴婢说吧,您总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   见沈慧未再阻止,徐嬷嬷继续道:“前些时候如蝉姑娘奉命给秦淑女送茶叶不小心打碎了菊瓣翡翠茶盅,秦淑女说如蝉摔了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即刻命人打了板子,主子赶去之后将人救下,秦淑女不服便将事情捅到了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娘娘叫了主子过去,不仅打了如蝉姑娘一百板子,还罚娘娘跪了一个晌午…… 如蝉撑了不到五十板子便咽气了,主子回来后便病了。 ”   徐嬷嬷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抹眼泪儿,便是沈慧眼睛也红红的,她道:“如蝉自幼便陪着我,我本想再留她几年好给她寻个良人嫁了,没成想……”   秦淑女是皇后的侄女,太后亦系出秦氏,别说是宫内,便是宫外秦氏依旧只手遮天。   如今太子出征在外,没人能护得了她,不仅沈谣明白,沈慧自己也明白,叫沈谣过来无非是深宫寂寞,她有苦楚无处诉说。除了这个时常惹她讨厌的妹妹外,她不知道该说与谁听。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的鼓乐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笑声。   沈谣问道:“外间怎这般吵闹?”   沈慧叹息:“怕又是秦淑女搞出来的,她喜好歌舞,时常让伶人在殿内演奏。”   徐嬷嬷也跟着说道:“六姑娘您是不知道,这些个嫔妾每日称病不肯来正殿晨昏定省,反倒是秦氏安排歌舞,称病的这些个嫔妾一个不落全都出席,分明就是有意给主子难堪。尤其是林选侍,好歹与魏国公府沾亲带故,竟也帮着秦淑女,枉主子从前对她那么好,实在是狼心狗肺。”   “林选侍?”便是沈谣也觉得秦氏此番欺人太甚,二姐好歹出身魏国公府,说句不好听的,打狗还得看主人。   如今看秦氏这张狂模样,怕是跟前朝的争斗脱不了干系。   沈慧道:“林选侍便是林锦瑟,先前太子筹措军备,林家送了林锦瑟来,嫁妆便是三十万两白银,她来了之后便投靠秦淑女,一改从前在国公府时谨小慎微模样。”   提及林锦瑟,沈谣就想起为她而死的林泽熙,虽心中觉得惋惜愧疚,有心饶过林锦瑟,偏偏这女人处处与她们姐妹作对,尤其此人心机深沉,心胸狭隘,眦睚必报,且一心攀龙附凤,并为此不择手段。   “有件事儿我一直未曾说予你,是关于林锦瑟的。”沈谣向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徐嬷嬷忙将屋内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殿门外以防有人偷听。   将屋内人都走干净了,沈谣将青州一行,林锦瑟暗算自己的事情以及从前在魏国公府她给萧翀下药爬床之事尽数说予沈慧。   沈慧听罢亦是悚然一惊,从前她只以为林锦瑟爱慕虚荣,哪成想竟这般心思歹毒,连嫡亲兄长的生死都不顾。   然而沈谣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令她脸色煞白,有些不敢置信。   “我一直怀疑当年怂恿母亲害死安姨娘,设计秋纹迫害小九的人就是林锦瑟。”当年林氏身旁的奶妈死前曾透露出一些消息给萧翀,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萧翀顾及林氏当家主母的颜面并未继续深究。   沈慧惊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太可怕了,如今她与我反目,日后这些手段怕是都要用在我身上了。”   她自小是嫡女,又受宠,需要什么便是不开口也会有人送到跟前来,是以她对这些腌臜的手段知之甚少,如今入了东宫方知深宅的女人心思是如何的诡谲,手段又是如何的狠辣。   “太子未回京之前,你便称病不出。我记得徐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你遇事不妨多听听她意见。”之所以将这些说给沈慧听,并非她危言耸听,有意吓唬沈慧,只是盼她日后行事多思量,谨慎些,免得落入她人圈套。   徐嬷嬷送她出宫时,沈谣见到一群宫娥在放纸鸢,其中一只凤头纸鸢忽然失了方向朝着沈谣所在之处跌落,恰好就落在了她脚边。   一身穿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的丽人向她看来,那一眼竟是满目煞气,转瞬又化作嫣然笑意。   她施施然走来,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没有了往昔的伏小做低,此刻竟也光彩夺目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好久不见啊,宁王妃。”最后三个字音咬得极重,让她疑心林锦瑟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过萧翀的身份在皇室已不是秘密,只需多花些心思便能知晓。   庭院深深,豆蔻年华的少女,四目相对却是刀光剑戟,互不退让。   雕栏旁一簇深红芍药正灼灼绽放,沈谣忽然弯下身子,折了一枝芍药轻轻抬脚将其别在林锦瑟鬓边,她淡淡一笑:“这芍药花很衬你。”   她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徐嬷嬷笑道:“我府中有一株魏紫开得甚好,回头拿去送给二姐。”   芍药和牡丹形貌相近,但牡丹雍容华贵为花王,而芍药娇小柔弱只能为相。   魏紫是牡丹中的极品,她送太子妃牡丹,却随意在院中折一枝芍药给她,嘲弄之意无需言表,身后跟来凑热闹的几名太子嫔妾更是纷纷掩唇偷笑。   林锦瑟嘴角的笑意更浓,她上前一步贴着她耳朵寒森森地说道:“但愿你能一直这么牙尖嘴利,不要让我看见你哭哦!”   终于沈谣也变成了自己从前最不屑的模样,为了自己或为了亲人、朋友,她一点点沦陷在京城这个大染缸里。   沈谣出了东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后面有内侍匆匆追来唤道:“请问姑娘可是宁王妃?”   她点头称是,内侍舒了一口气道:“太后娘娘有请。”   沈谣不由看了徐嬷嬷一眼,徐嬷嬷仔细打量那内侍后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被带到了咸若馆。   咸若馆为慈宁宫主殿,东西两侧有宝相楼和吉云楼,馆内莳花种树,叠石垒池。太后秦氏穿了件半旧不新的家常宫装,正与人说着话,那人隐在光影里,她一时没瞧见,直到走近了,瞧见那身玄色衣衫上的五爪龙纹沈谣羽睫轻颤。   待内侍上前通报过后,才上前几步,朝着锦榻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敬叩首行礼。   “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沈谣依言上前,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坐着的男子正挽着袖子用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仔细碾碎饼茶,   “沈翕那小子倒是个有福气的,生的闺女个顶个的出挑。”   太后温和地笑了笑,点头命她起身,叫人赐座。   沈谣这才起身,也一眼认出了太后身边那人正是一年前,曾在魏国公府出现过的那位贵人。   此时,正拿着银金花茶罗子,过萝筛茶粉的男子也看了过来。   沈谣立即垂下头,乖巧地听太后娘娘问话,太后样子很是慈祥,若不是早听闻她曾亲手赐下亲生儿子慧昭太子鸩酒,她真以为她是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太后询问宁王的身体状况,她捡了不要紧的说给太后听。   “这孩子生来命运多舛,只盼着日后能平安喜乐。”   恭维的话她说不出,只能陪着点头称是,许是觉得她太过无趣,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便没了兴致。   倒是一旁的男子煮茶优雅贵气,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不仅太后便是沈谣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他用的是前朝的点茶法,工序繁复,吃的是茶叶本身的原汁原味。   本朝□□推行休养生息之策,颁令罢造龙团,费团为散,以此来减轻茶农制贡茶而耗费的人力,也由点茶成为了如今的泡茶。   此刻,男子在茶末中注入沸水,待茶筅击拂,调匀茶后为太后斟勒了一杯,复又斟了一杯递给她。   沈谣有些受宠若惊,得天子亲自煮茶奉茶,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是以她喝得有些局促,直到那人问道:“味道如何?”   “啊!”她方才只顾着看人,根本就没有仔细品茗,此时只能硬着头皮道:“这汤花色泽鲜白,入口甘醇。”   弘光帝咂摸着口中微涩口感,不发一言。   “妾身自小在乡野长大,见识少,不懂品茶,得陛下赐茶,不甚惶恐。”   弘光帝眸中浮光隐现,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是实诚,不知宁王的解药可制出来了?”   沈谣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弘光帝,强自镇定道:“会诊的太医皆言此毒不可解。”   “太医不行,那么你呢?我听说你治好了一个将死之人,连太医也无能为力的病人,被你轻轻松松救回,可见你医术甚于太医署那群酒囊饭袋许多。”弘光帝转着手中的鹧鸪斑盏,黑褐色底釉上浅色斑纹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沈谣忙起身跪地道:“妾身所救之人不过是魏国公府一下仆,太医署的各位大人专为贵人们看病,自是不敢劳烦。”   她答非所问,却是心中忐忑,此时已明悟程氏所有的隐瞒在皇上眼中不过是玩笑,所谓的冲喜也是皇室默许之下的成果。   “你的医术朕早有耳闻,且已亲眼所见。”弘光帝看了她一眼,眸中暗含警告。   沈谣被这一眼瞧得浑身僵硬,显然他说的是当日在魏国公府沈谣为他解蛇毒一事,便是此时此刻她依旧没有猜出太后将她叫来究竟是何意图。   “方才你一直盯着朕的手指瞧,可瞧出些端倪?”他放下鹧鸪斑盏,伸出修长手指,阳光下饱满的指甲竟泛出丝丝幽蓝之色。   此刻的沈谣再难维持面上的镇定,她抬眸直视天颜,如此大不敬的行为不光陛下,便是太后也未置一词。   “可否容妾身为陛下把脉?”沈谣此刻才如梦初醒,她隐约猜到了今日太后宣见她的缘由。   弘光帝微微诧异,盯着她的眼神静且深,他以为她会像先前一样退却,没想到此刻竟一改先前的谨小慎微,竟是迎难而上。   他向她伸出手,意味不言而喻。   沈谣起身,将手搭在了皇上的腕上,她心知这一搭便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弘光帝趁她把脉的功夫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女,见她乌发云鬓,腮凝新荔,竟是出奇的好颜色,若是在以往这般瑰丽的女子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只是眼下她还有更大的用处。   这次诊脉沈谣格外小心,左右手轮番诊过后,又仔细端看了弘光帝的五官,询问道:“您近日临睡前可有胸闷之感,是否夜间多梦、盗汗?”   弘光帝一一回答,沈谣听后神色凝重,垂眸道:“想必御医已给出陛下答案。”   “我要听你说。”弘光帝眸色晦暗,手掌不由握紧,一人或可诊错,两人都这般说,由不得他不信。   沈谣跪地俯首,一字一句道:“陛下中了逍遥散,且中毒时日不短。”   弘光帝沉默不语,倒是一旁的秦太后竟不小心撞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顷刻洒了她一身,宫人们都在外面,太后既不唤人进来伺候,也不曾起身更衣,只怔怔望着沈谣道:“可能治愈?”   以沈谣的判断,弘光帝中毒时日不下十年,能这般锲而不舍且有机会下毒的必然是亲近之人。   但坏就坏在中毒时日太久,五脏六腑俱被毒素蚕食,已无治愈的可能。若不是这病症已至晚期,沈谣也不会在弘光帝递茶时察觉到他手指异样。   “恕妾身无能。”沈谣将头埋得更低,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特别感谢小梦提醒我审榜,真是太及时了,这期上榜了,谢谢亲爱的!么么! 第111章 撞破   弘光帝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道:“朕还能活多久?”   沈谣想了想道:“若是用药得当,还有一年寿数。”   闻言,弘光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前日太医署最有资历的御医告诉他,他只有一月寿命,没想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竟能延续他一年的寿数,他嘴唇不由勾了勾,看向太后。   回过神的太后神色哀婉,拍了拍弘光帝的手背,复又看向沈谣道:“哀家与你一见如故,自今日起你便长住慈宁宫,没有哀家的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沈谣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如果她留在宫中,萧翀的毒还怎么解?   她吸了口气,静下心来,伏地重重磕头,平静开口道:“请太后收回成命,妾身夫君缠绵病榻离不得妾身。”   弘光帝提醒道:“刘恒可跟你提及昨个儿太医署走水,死了两个太医。”   皇宫大内怎会轻易走水,沈谣略一思量便知事关皇上中毒之事,他此番提及大有威胁之意。   纵然如此,沈谣依旧跪地不起,恳求道:“妾身愿意入宫侍奉太后,但恳请娘娘宽容妾身五日,待妾身处理好家中琐事必会入宫侍奉您。”   见上首二人皆沉默不语,沈谣补充道:“妾身愿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半分。”   太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道:“哀家要你用你夫君的性命发誓。”   她心头一悸,抬眸毅然道:“妾身愿以夫君萧翀的性命发誓绝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分。”   出了宫门,沈谣尤是惊魂未定,凉风一吹方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回府的路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在车盖上,一如此刻沈谣不安的心境。   马车将将驶入府门便有青衣婢子拿了油纸伞过来,恭敬说道:“见过王妃,王爷怕您回来淋雨命婢子早早拿了伞在这里候着。”   “王爷呢?”沈谣道。   “王爷在听雨轩候着您呢。”婢子言语轻快,满面喜色,让沈谣不由多看了几眼。   萧翀坐在听雨轩,听耳畔细雨潺潺,脑中勾勒出杏花春雨里,窗外莺啼斜飞、烟波荡漾的景致,忽地外面有跫音次第近来。   脚步声在他近前停下,他伸出手有些不确定道:“薇薇?”   兴许是雨声太大,他不能清晰地分辨她的足音,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他掌心,他回握的瞬间便意识到不对。   沈谣撑着油纸伞,满纸泼墨留白,心中的惆怅驱散了不少。   当她走过长廊,风雨吹起鲛绡纱帐,听雨轩内两人交握的手如针般刺痛她的双眼。   身后的轻红见她站着不动,低声唤道:“姑娘?”   沈谣将手中的油纸伞塞入轻红手中,决然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微雨清寒,斜风细雨将她发髻吹乱,衣衫鼓荡,寒意从领口、袖口灌入心扉,冻得她遍体生寒。   浅碧急急追了上去,留下轻红抱着油纸伞不知所措,反倒是轩内人听见了她的声音,向这边看来。   轻红疑惑道:“马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马月见虽被程氏买入王府,但沈谣却从未将她当作仆从对待,依旧让下人唤她马姑娘。   “我为王妃送药,走错了地方。”马月见满脸惶恐不安。   萧翀的脸色冷了几分,冷冷道:“滚。”   马月见记忆中的萧翀是温和有礼的,如今乍然见到他冰冷的模样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轻红此时已醒过来味儿,冷喝道:“还杵在那里干啥,没听见王爷的话吗?”   马月见脸上霎时褪尽颜色,看了一眼萧翀,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萧翀神情落寞地问道:“方才王妃是不是来过?”   “王妃一时会错意,奴婢这就去告诉王妃。”轻红察觉到王爷的失落,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不用了,你下去吧。”   轻红离开了听雨轩,走出去好远了才敢回头打量他。   轻纱乱舞,轩中青年的落寞铺天盖地,仿佛被细雨隔开了一个单独的天地,那里只有黑暗与孤寂。   回到药房的沈谣将自己锁在屋内,一言不发默默配药、制药,整个人埋入医案中,仍是谁来请都不曾开门。   轻红将吃的送来又原封不动地端走,急得在外面团团转,却不敢将事情告知萧翀,眼看天都黑透了,药房的门依旧闭地紧紧的,她不得不请敬妃来劝阻。   谁知敬妃只遣了江嬷嬷告知萧翀,王妃今日在她院里歇下了,叫他不要等。   江嬷嬷离开后,萧翀一个人独坐寝房,脑中浮现的尽是她的身影,即便他没有见过她的面目,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可脑海里似乎已将她的面容绘了千百遍,耳畔似乎能听到她一声声抽泣,她拉着他的手一遍遍在他手心写着:夫君……   伏在他膝头,任由他的手指穿过三千青丝,一遍遍梳理,抚慰。   烛台的龙凤红烛开出烛花,渐渐由盛转枯,天色也一点点由暗转明,他便是这样在轮椅上枯坐了一夜。   当天方破晓之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   沈谣在整理药材时,发觉自己昨日心慌意乱之余,竟将两味药材的药量弄混了,然而新熬制的药已经给猴子吃下了。   在她仔细观察几只小猴的药物反应时,发觉服用错误草药的小猴子竟然中毒症状缓解,双腿已能勉强抖动。   她心下不由大喜,反复研究过药方之后,又制定了几种试药的方法。   昨日的不虞一瞬间被驱散干净,以她对萧翀的了解,昨日那种情况八成是误会,她不是为此生气,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冷落萧翀。   她只是在见过沈慧之后有些心烦意乱,既为沈慧也为自己,纵然贵为太子妃,拥有无上地位,依旧深陷后宅女子争风吃醋的漩涡,那些令人不齿的,腌臜的手段,阴暗得令人胆寒的心思,她厌恶排斥,深恐日后自己也如沈慧一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沈谣昨个儿夜里累时伏在案上休息了片刻,早上起来有些头晕,吩咐轻红熬煮了汤药,吃下睡一觉起来后又开始试药。   一连三日她吃住都在药房,出来后见到骄阳似火不由眯起眼睛,恍惚片刻复才恢复视力。   她径直去了婆婆程氏的院子,婆媳二人遣退下人关上门密语一番,沈谣出来时神色颇为凝重,程氏亦不遑多让。   “薇薇。”一道儿低沉声音响起。   他的声音有些哑,又有些急,却是越过了水榭外的湖面,直击她神魂。   沈谣的第一反应便是逃,她也确实这么干的,拎起裙裾急匆匆向着相反方向跑,因心疾之故,她鲜少做这般举动,是以跑了没一会儿便有些气喘,更加不堪的是她踩到了裙裾,整个人以极为狼狈的姿势扑倒在地。   身后轮椅轱辘声响已近在咫尺,她此刻只能庆幸他眼睛看不见,这样就见不到此刻她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   遇到了萧翀,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勇敢。   “你没事吧?”他已向她伸出了手,身后的丫鬟仆妇俱低垂了眉眼。   沈谣前所未有的窘迫,恨不得整个人埋入地缝中。   “还在生气?”伸出的手久久得不到回应,失落是难免的。   “我没有生气。”软软糯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萧翀愣了一瞬,很快在脑海里绘出一个娇软的小姑娘,他迟疑道:“你的嗓子恢复了?”   “恩。”沈谣兀自从地上爬起来,抬首见四周空荡荡的竟只有她二人,她略一思量便知是婆婆程氏的主意。   沈谣理了理衣衫,转到后面推了轮椅向西花厅行去,一路上也不曾说话,让萧翀分不出她方才说自己没有生气是真是假。   刘恒已在花厅等着了,他早便得了消息,见到萧翀后又是装模作样地请脉,复又道:“我这些日子废寝忘食翻阅古籍,反复试药……,终于研制出了一个方子,有六成把握可治愈你的双眼,你可要试试?”   若不是沈谣瞪了他一眼,他八成还在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如何辛苦地研制解药。   尽管萧翀看不见,他仍旧下意识飘向沈谣所在的方向,沉声道:“多谢刘太医,我愿意尝试。”   他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欣喜。   刘恒开了方子,韩七亲自看着抓药煎药,中间不假手旁人。   黑峻峻的汤药递到跟前,萧翀却不急着喝,他摸索着向她伸出手,一字字道:“薇薇,我想看到你的样子。”   沈谣犹豫了一瞬,握住了那双宽大的手,手背冰冷,手心却有些濡湿,显然他很紧张,只不过面上掩饰的好这才没有被人发觉。   “好,我等你。”沈谣的口技虽然只学了一个多月,但她只专注于一种声音,因而学得也快。   偏偏绿柳为她量身打造的是这种软糯清甜的声音,与她本人冷漠的性子很是不符,是以她每次用这种腔调说话时屋子里丫鬟仆妇皆有一瞬的凝滞,沈谣感官敏锐,是以觉得很别扭。   然而在萧翀听来却是分外好听,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软萌萌的红眼小兔子形象。   得到沈谣的答复,他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不久便陷入昏睡中。   刘恒将将拿出银针,外面便传来一叠纷踏的脚步声。   程氏带着一群仆妇走了进来,沈谣瞥见程氏后面跟着的马月见,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果然只听程氏满面怒意呵斥道:“沈氏,你且看看这些东西可眼熟?”   程氏身后的婆子立即从袖中拿出一卷帕子,摊开在桌上。   生草乌、白龙须、独角莲、一枝蒿、断肠草、半截烂…… 第112章 谣言   只瞅了一眼,刘恒便出了一脑门子汗,这些药材无一步带有毒性,更遑论方才他还用过这些药,不是一味是全部都用了。   药萧翀已饮下,若是摊上这谋杀亲王的罪名,抄家灭祖是免不了的,他不由偷偷瞄了下沈谣。   沈谣面色平静,盯着马月见道:“你进了我的药室,这些都是你偷出来的?”   马月见吓得一个哆嗦,忙跪地道:“王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害他。”   “你哪只眼睛见我害他?”沈谣冷笑。   马月见不敢看她的眼睛,含糊答道:“翻一翻药渣子便知有没有下毒了。”   程氏道:“来人将药渣子拿来,让她们当场验。”   很快便有仆人将药渣子拿来,不及翻查,便听到内室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程氏听到儿子的声音,急忙进了内室,一抬眼便瞧见萧翀俯首吐出一口鲜血重重倒在床榻上。   程氏疾呼:“太医,快传太医来。”   “沈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谣瞥了马月见一眼,冷冷道:“我无话可说。”   程氏道:“将王妃带去祠堂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祠堂半步。”   轻红浅碧在外头哭成一片,不断向程氏求情,程氏却让人将她们一道儿看管起来,细细审问。   沈谣甚至不及踏入祠堂,便有内侍太监带了太后娘娘的旨意前来,只因此行隐秘,贴身婢女亦不能带,她只好让人收拾了几件衣裳,自个儿则从药室内收敛了几味药材,拿上药匣子便随内侍宫人入了宫。   她被安置在慈宁宫的含清斋,每日早晚需陪太后娘娘礼佛,其他时辰可以自由行动,前提是不得离开慈宁宫。   自她住进含清斋,弘光帝每日早晚都会来,打着为太后娘娘请安的名义,由她伺候皇上进药、针灸。   她一心埋入药材中,只盼着早日将陛下所用药丸赶制出来,也好离开这座精致的牢笼。   然而她却不知外面早已流言四起。   直到那日弘光帝刚走,她离开太后的延寿堂回含清斋的途中碰到了来请安的皇后娘娘。   沈谣俯首行万福礼,上头却迟迟等不到起身的旨意,她便一直这么屈膝站着。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针芒在背。   许久之后她听到纷踏脚步声渐行渐远,细碎的说话声传入她耳畔。   “沈家的女人都生了一副狐媚像,姐姐将太子殿下迷得神魂颠倒,如今又来个小的,嫁了人还不守妇道,狐媚惑主……”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入耳畔,让她身子踉跄险些站不住,到这会儿才恍然明白为何太监宫女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这样的闲言碎语传得最是快,敬妃得了消息后,翌日便递了牌子进宫,跪在殿前恳求太后放沈谣归家。   “母亲回去吧,太后娘娘留我小住几日,待我抄完了经卷便可归家。”正午日头正盛,沈谣有些看不下去便出殿劝阻。   谁知敬妃听后,微眯的眼猛然瞪圆,指着她鼻子骂道:“住嘴,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沈谣重重一颤,脸色瞬时苍白,站在敬妃面前有些无所适从。   敬妃用力拉扯她,将她扯倒在地,呵斥道:“你若还有点廉耻心,便同我一起跪下。”   “母亲,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您和宁王之事。”沈谣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没有了方才的受伤彷徨。   太后身边的赵嬷嬷连忙将沈谣扶起来,对着地上跪着的敬妃道:“宁王妃是太后娘娘请来的客人,望敬妃娘娘知悉。”   敬妃却是不信的,她双目满含戾气,看向沈谣时眸中尽是怨毒。   回到内殿,太后娘娘瞥了她一眼,叹气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清者自清只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丫头啊,兴许经此一事你再也回不了宁王府了,你恨哀家吗?”   “妾身不敢。”沈谣跪伏余地。   太后亲自上前将人扶起,垂眸道:“是不敢,不是不恨。”   沈谣哪里敢接话,起身扶着太后,二人向着御花园走去。   “哀家这一辈子得罪过许多人,前半生为秦家谋划,后半生为皇室祈福,然而无论是秦家还是皇家皆无我容身之处,哀家百年之后怕是连个去处也无。”   太后今日很有兴致,絮絮叨叨与她说了很多,多数时候是太后娘娘一个人在说,沈谣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她话不多,却每每开口都能说到太后的心里去。   “秦家女儿表面上尊贵无比,堪比皇室公主,私底下却被百姓们戏称虎姑婆,吃人不吐骨头。哀家更是其中的翘楚,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哀家也有苦衷……”   慧昭太子乃太后嫡长子,亦是被她亲手所杀,这在本朝并不是秘密。在二十多年前的宫变中,她选择了秦家,牺牲了自己的儿子。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似乎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弘光帝是她嫡次子,亦是她在世间唯一的子嗣。皇帝中毒之事的前因后果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心中猜测与秦氏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将她召入宫中掩人耳目,让弘光帝争取最后的时间部署一切。   沈谣知晓未来的这一年,大周朝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动荡,然而她却被困深宫什么都做不了。   太后走得累了便歇在凉亭里休息,让她有事自己先回去。   她的确有事,为弘光帝炼制的药丸还远远不够。   拜别太后,她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穿过梨园时不经意的一瞥,竟然发觉花圃中零星值着几株毒草,她心下好奇便跳入花圃中,仔细观瞧。   皇宫这地方真的是藏污纳垢,沈谣认出毒草后便打算将其铲了带回去,谁知刚蹲下不久便听到了细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皇上,念月是您的亲生女儿,她怎么能嫁给四皇子,何况他……”   何况四皇子还是个傻子,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被皇室捂得甚严的四皇子是个痴儿。   “这桩婚事是皇后娘娘请的旨,如今赐婚的圣旨已下,朕岂能朝令夕改?况且她究竟是不是朕的女儿尚未可知?”弘光帝面上虽是威仪模样,心中已是杀气腾腾,半月前皇后前来请旨赐婚,难得说了恭维的话,并以此作伐,言称只要他同意了这门亲事,日后再不追究太子娶沈氏女为太子妃之事,他随意问了几句周念月的相貌品行之后,便答应了此事,并亲自下了赐婚的圣旨。   信国公周熠宁压下心中怒火,明明前些日子皇帝派人亲自调查过周念月的身世,如今却又装作不知。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册子呈递给弘光帝道:“这上面是念月的生辰八字,当年为念月接生的稳婆亦可作证。”   弘光帝自知此事抵不过,当年信国公夫妇入宫赴宴,他无意间邂逅醉酒的信国公夫人,见她生的貌美,尤其三寸金莲甚合他心意,便借故将信国公遣至外地巡查盐务,他自个儿却鱼龙白服潜入信国公府将人给糟蹋了,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借着太后娘娘的名义将人招入宫中欺辱。   周熠宁六岁那年曾亲眼看到母亲被这位道貌岸然的皇帝压在身下欺辱,母亲时时以泪洗面,父亲更是常常酗酒不归,直至母亲生下念月后出血而亡。   被人当面戳穿了谎言的弘光帝面上无光,冷冷道:“周念月乃信国公嫡女此事毋庸置疑,婚事照旧,若朕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必拿你是问。”   周熠宁垂下头颅,双拳捏得死紧,恭敬道:“是,谨遵陛下圣谕。”   弘光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抬起头,望着弘光帝离去的背影,双眸中的仇恨铺天盖地,忽然他转头看向沈谣所在的方向,冷冷道:“谁?”   沈谣停驻不动,他却不依不饶,手中捏了块儿石子便要朝她击来,她自知躲不过整了整衣衫,缓缓从花木中走出。   “是你。”周熠宁先是一惊,复又冷笑道:“倒是忘了恭喜你,嫁人不过一月又爬上了龙床,下次见你是不是得尊称一声娘娘?”   他的声音比往昔多了几分尖利,更显杀气腾腾,显然是被方才弘光帝的推诿之词激怒,他此刻正在气头上,沈谣本不该惹他,偏偏她这些日子同样被流言蜚语缠得火气难消。   她亦讽刺道:“比不得信国公,马上就要做四皇子的舅舅了。”   “你!”他放在轮椅上的双手不由握紧,狠狠盯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嗤笑出声:“真是好笑,我与你计较什么!”   她亦不过是受害者,是如他母亲一般软弱可欺的弱女子。   幼年时他亦曾怨恨母亲为何不反抗,更怨恨自己的父亲软弱无能,任由妻儿被人欺负,自己却如老鼠般躲在黑暗中苟且偷生。   待他长大了才知晓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有时候死才是最轻松的。   沈谣见胸口起伏不定,察觉到他情绪的剧烈变化,想到方才自己无意间窥得的隐秘不由呼吸一滞,弘光帝不愿意撤回旨意,周念月嫁予四皇子,不仅仅嫁了个傻子,更是兄妹□□。   如弘光帝所言属实赐婚圣旨乃皇后所请,那么皇后本人八成是知晓实情的,她此举又是何意?   “你准备如何做?”周念月与她颇有交情,沈谣做不到无动于衷,更何况此事涉及到周念月的终生幸福。   周熠宁凝视着她,嘴唇颤动,似乎说了什么,然而沈谣不仅没有听见一个字,甚至连他的表情也不看懂。   那是一种奇异的,静默中透着死寂,死寂中又隐隐透着疯狂。   沈谣完全猜不透他的意思,张了张嘴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周熠宁瞥了他一眼,“我与宁王妃非亲非故,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干系。我信国公府即便落魄至此,亦轮不到旁人可怜。” 第113章 象姑   弘光帝每日来慈宁宫用药,沈谣有无数次机会为周念月的婚事说情,然而她却一次都未曾开口。   她隐隐有种预感,宫内将有翻天覆地的大事发生,兴许周念月的婚事另有转机。   在宫中待了整整一月才求得太后娘娘旨意,回府探视宁王。   沈谣回到颐园径直去了松涛阁却遍寻不到萧翀身影,见四周再无旁人,她唤出暗卫申五问道:“王爷去哪儿了?”   申五有些为难,迟疑道:“王爷、王爷他去了象姑馆。”   沈谣道:“带我去。”   “沈书已经跟去了,您就不必去了,那地方不适合您去。”   原本沈书伤好之后应该继续跟着萧翀,但被他赶回来了,是以只能先跟在沈谣身边,日后好寻机会重回主子身边。   “为什么他去得,我去不得,究竟是什么地方?”沈谣蹙眉看向申五。   申五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要如何跟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解释男妓馆。   “象姑馆就是勾栏风月之地,只不过里面的妓子都是男性。”   象姑馆准确来说应该念作相公馆,因“相公”二字日常使用频繁,为避免混淆,才谐音作了“象姑”。   沈谣这才恍恍惚惚记得,自己似乎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关于象姑馆的记载:今京所鬻色户,将乃万计。至于男子举体自贷,进退怡然,遂成蜂窠,又不只风月作坊也[1]。   前朝男色盛行,京畿之地,男妓数万之众,呈狂蜂浪蝶之势,可见是如何的鼎盛。   当今朝廷虽未明令禁止男娼,但士大夫之流若留恋小馆馆被参下一本,轻则杖责,重则丢官。   萧翀去那腌臜之地作甚?沈谣有些气恼,她丢下自己一人竟是去了勾栏院。   “带我去!”沈谣掷地有声。   申五听罢愣了一下,忐忑地说道:“您穿这衣裳是进不去的,得换身男装。”   沈谣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道:“难不成象姑馆只做男人生意,不赚女人的钱。”   申五差点被她的话惊掉下巴,结结巴巴道:“这、这倒不是。”   只是有哪个女人敢大摇大摆地进象姑馆,以后还嫁不嫁人,名声还要不要了!   到底还是顾惜着宁王府的颜面,沈谣不敢大摇大摆的以女装入馆。   轻红浅碧一路苦劝无果,只得替她换装打扮,不过片刻功夫,美娇娥便成了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马车驶入章台街,此处遍布红楼楚馆,妓家鳞次,比屋而居。   临近日暮,各家妓馆灯笼高挂,身着彩衣薄衫的男男女女涂敷颜面,或隐约于珠帘,或倚雕栏献媚,或徘徊花柳……   处处可见游人浪子声色犬马,醉心酒色,各个魂迷色震,流连忘返。   沈谣立在象姑馆门前,竟有些胆怯不敢前。   倚门而立的少年轻袍缓带,乌发如云,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肌肤,端的是惹人怜爱。   见沈谣在门前踟蹰不已,少年嗤笑一声,上前拦住她的肩膀,掩唇轻笑道:“小少爷定是头回来此,不必害怕,一回生二回熟。走,哥哥带你长长见识。”   “阿嚏阿嚏!”男人身上的脂粉味实在太过浓郁,沈谣不住打喷嚏,用力推开身旁的男子。   少年摸出一把金扇,轻轻扇了扇,笑道:“小少爷来这脂粉地,闻不得脂粉怎行?”   “你离我远些!”沈谣皱了皱眉,伸出手臂阻挡他靠近。   少年不仅不退反而更往前凑,直到一柄带鞘的刀横在眼前,这才讪笑着退开一步,抬头见是一俊秀的黑衣剑客立即缠了上来,媚笑道:“哇!哥哥你好生威武!”   沈谣算是看出来了,这象姑馆的男子皆是亦男亦女,遇强则柔,遇柔则刚,趁着那人缠着申五,沈谣自行入内。   大堂内人很多,俱是男子装扮,三三两两或舞或唱,亦有耳鬓厮磨,纠缠一团的,沈谣左顾右盼寻找萧翀身影,以他的身份必然在雅间。   她寻思着找人问问,转悠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管事的人,却是他自个儿被好几个人瞄上,沈谣见势不妙便连忙躲藏,转身时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沈谣连忙致歉,那人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嘴角一笑便走了。   待人走远,沈谣目光沉了沉,悄然跟了上去。   方才两人相撞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苏合香,这香气中还混杂着其他香气,正是北鲜细作丢失的那根木簪上所散发的清冽香气。   沈谣不敢跟得紧,怕被他发现,然而在转过一处连廊后她却遍寻不到人影。   正疑惑间,身侧的一间屋门忽然自内而开,一身满身酒气的男子盯着他瞧了一瞬,一把将她拉了进去,醉醺醺道:“你便是新来的舒玉吧,怎地如此怠慢贵客,快给大人上酒!”   甫进屋,沈谣见到屋内横七竖八坐着的几名男子吓得大气不敢喘,尤其是当中一人乌发横流,月牙色暗刻青竹纹外衫轻解,赤足横卧于花楠木嵌螺钿花鸟三屏塌上,修长手指搭在半曲的膝上,正合着屋内曲声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他似是听见动静正侧首看来,满室华光,独他神姿高彻,菡萏芙蓉,流眄生辉,似是认出她来,他勾唇一笑,飞雾流烟,媚在眼底。   沈谣几乎在一瞬间被他夺去心魄,姬如渊这人本就生的美,尤其在他放浪形骸,有意营造之下,这份被压抑在绣春刀之下的英美之气骤然绽放,能在瞬间夺人神魂。   “来,来坐我旁边。”一胡子拉碴的男子见到沈谣立即两眼放光,连忙起身迎了过来,伸手便要拉她。   沈谣终于回过神,忙道:“我不是舒玉,你们认错人了。”   “欸,别走啊!相遇即是缘,既然来了便与我等一起快活!”听她要走,又有两人起身向她走来,沈谣连忙回身开门,却被先前那人压住门板,狞笑道:“小公子生的真俊,怕是还是个雏儿,不如让叔叔们教教你余桃口齿、椒风弄儿之戏!”   来到这里的人多是寡鲜廉耻之辈,哪里会在乎你是客人还是待售的货物,见到沈谣这般姿色绝佳之人,皆以为捡到宝了,自是不会放过。   三人前前后后呈合围之势,尤其满脸胡茬的男子见着沈谣涎水都快流出来了,□□着再次向沈谣伸出魔抓。   沈谣此时真的是怕了,惊慌地朝着姬如渊的方向奔去,后面那人已拉住她的衣袖正往怀中拖去。   “啊——”拉着她衣袖的手骤然松开,男子捂着鲜血淋漓的手指痛呼不已。   沈谣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扑出,一张俏脸不偏不倚贴在了姬如渊□□的胸膛之上,脸颊下的肌肤冰冷透骨,酒香混着麝香之气瞬间充斥口鼻。   明明他可以躲开的,他不仅不躲,还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他眯起眼睛在她发顶嗅了嗅,轻笑道:“这么快便投怀送抱,可是后悔了?”   沈谣整张脸都埋入他的胸膛,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双手撑在她胸前本要推开,谁知右手触到胸前一点凸起,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了下,听得头顶一声轻喘,蓦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脑子轰地一声炸开,再不敢抬头看他。   “呵——”听得一声轻笑,他道:“你倒是学得快!”   “姬大人息怒,小人不知他是您……”被伤了手指的男子跪地谢罪,另外两人亦不停告罪。   “滚。”   姬如渊轻轻一个字出口,屋内一干人等顷刻间消失殆尽。   待屋内没了动静,沈谣才挣扎着抬起头,低声道:“放开我。”   “这就过河拆桥了!”带着炙热酒气的热气呵在耳畔,他垂下眼帘,手掌在她浑圆的臀部惩罚性地拍了拍,悄声道:“阿谣,你没良心!”   “你、你!”沈谣气急,用力推了他一把,炸了毛般从他怀里爬出来,自她有记忆以来除了林氏的巴掌,还从没人打过她,更别说这么私密的部位,她平素的冷静支持在这会儿全都消失殆尽。   她心跳如擂鼓,脸却在瞬间苍白,原先蒸腾的热气在转瞬间化作寒意,只因她从半开的门扉里见到了萧翀。   尽管他看不见,但沈谣却被羞愧难堪淹没。   顾不得姬如渊的冷嘲热讽,她朝着门口奔去,刚抬脚便被姬如渊伸出的腿绊了一下,手臂被人抓住,她再次落入姬如渊怀中。   沈谣冷着脸,一板正经地说道:“你放开我,作为今日你解围的报答,我告诉你一个关于北鲜细作的消息。”   姬如渊靠了过来,揽着她的腰肢,贴着她的脸道:“说来我听听。”   “离我远点!”沈谣仍旧冷着脸,哪知她愈是如此,姬如渊愈是高兴,逗弄之心愈盛。   “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玩得尽兴。”他拎起脚边的酒壶凑到嘴边灌了一口,清透酒液沿着嘴角滴落在沈谣的面颊。   她抬手便要抹去,姬如渊却先一步伸出粉色舌尖在她脸颊处轻轻舔舐。   鲜红如蛇信的舌尖在她脸颊辗转,沈谣浑身颤抖,夺过他手中的酒壶,闷头灌了下去,辛辣的口感呛得她忍不住咳嗽,她却忍住了,仰脖咕咚咕咚将酒吞了个干净,末了一抹嘴唇将酒壶重重砸在地上。   “啪”地一声响,她凄然一笑:“够了!你不就是想作践我么!这下可尽兴了,满意了?”   姬如渊凝视她一张带着泪痕的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确实存了作弄她的意思,他怨她怪她榆木疙瘩,他一个人抓心挠肝的难受,她却毫不知情,转头便嫁了人,如今更是身陷宫闱,让她见一面也难。   可是此刻见她满面泪痕,他却丝毫没有作弄后的快感。   沈谣见他不作声,抬步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停下来低低说道:“我方才在这里见到了那个挟持我的北鲜头目,她穿了件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身上有那木簪的香气。”   说罢也不等姬如渊反应,深吸一口气拉开门朝着萧翀离开的方向追去,然而身前却出现了一堵墙将她困在胸膛间,耳畔传来他低低细语:“今上好□□,痴恋小脚,你需万分小心,宫中膳食需验过方可食用。”   沈谣心中一动,双瞳渐渐放大,盯着面前俊美如俦的青年竟有一瞬的触动,万没有料到在所有人都说她与陛下不清不楚时,他竟是信的,甚至未曾有一丝一毫质疑。   怀中少女色如春晓之花,眸似琉璃净水,那一汪深潭中分明有泪水溅落,也不知是打湿了谁的心田。   姬如渊垂首轻嗅怀中芳香,低低叹了一口气后猝然放开她。   沈谣回首时,他已如一尾游弋的快鱼转瞬消失在人流中。   --------------------   作者有话要说:   [1]陶穀在《清异录》中描述北宋京师汴京男风充斥的情形。 第114章 大火   她穿过挂满灯笼的连廊,周遭衣香鬓影,穿着霓裳羽衣的少年眼波流转,依偎在脑满肥肠的中年男子怀中,沈谣擦肩而过之时被人拖住衣袖,醉眼朦胧地笑道:“桃夭居何时来了这般绝色的少年郎?”   “放开,你认错人了。”沈谣趁他醉酒气力不济,抬脚便踹在那人双腿之间。   在杀猪般叫喊声中她仓皇逃窜,在熙熙攘攘的灯火下仿若受惊的小鹿,惹得众人连连嗤笑。   与桃夭居的热闹不同,对面的如归楼人声寥寥,临街的窗前站着一人,负手而立,瞧着对面的荧荧灯火冷冷一笑:“准备好了吗?”   “一切准备妥当,只待您一声令下。”周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犹豫道:“宁王妃似乎也在桃夭居,是否先将她引出来?”   “你也说了她是宁王妃与我何干,现在就动手。”   “是。”   周丰离开没多久,对面的桃夭居便燃起了熊熊大火,不过呼吸间火光已是冲天。   正在躲避各种咸猪手的沈谣忽然听到有人大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到处都是奔涌的人,叫喧着四处奔腾,却又如麻花一般挤在一起,沈谣被人推搡着挤入一间杂乱的院子里,浓烟铺天盖地袭来,她头晕目眩,惊惶地寻找着出路,忽然一道儿燃烧着的横梁砸了下来,重重落在前面奔逃的一名少年身上。   衣衫很快被烧着,少年勉力抬起头,挣扎着向侧首边的她伸出手,焦煳的气味儿中混杂着一股烤肉的香味儿。   沈谣盯着少年近乎绝望的血红双眼看了一会儿,忽然抱着头尖叫起来,“哥哥,哥哥你在哪里,我害怕,救救我……”   眼前少年绝望的双眸与林泽熙的眼睛重合,她惊恐、害怕,被深深压在心底的愧疚铺天盖地汹涌袭来,谁又能想到看似冷静无情的沈谣竟然将林泽熙的死深深背负在心底。   “哥哥!哥哥……”那些被她刻意忽视的、压抑的创伤在这一刻爆发,前所未有的害怕与绝望将她包围,她呼喊着、哭泣着将自己置身于火海中却无法脱身。   桃夭居外的街道上,萧翀忽然抓住轮椅的把手,对身旁的韩七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韩七转头看向火海,他听见了到处都是呼喊声和大火燃烧屋舍的噼啪声。   “娓娓在叫我!”萧翀忽然站起身朝着大火奔去。   “主子,你、你的腿?!”   韩七愣了一瞬,方才紧追而去,也是因这一愣神的功夫错过了阻拦萧翀的机会,只能尾随他一起冲入大火中。   大火的炙烤和刺鼻的浓烟如影随形,沈谣却是看不到,只抱紧了脑袋在大火中颤抖,她的裙角已被火星燎着,正快速向上蔓延。   惊惶中的她不知所措地乱跑,忽然一道儿热风扑来,她被人扑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后落入一个炙热的胸膛。   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声,大火与浓烟被摒弃在外,所有的苦难被抛弃在后,他带着她一路披荆斩棘走出了业火地狱。   站在桃夭居外的那一刻,沈谣抬起泪眼摩挲的脸望向了眼前的男子,他如她一般狼狈,发冠歪斜,衣衫脏污,头发甚至被大火燎得参差不齐。   但是在这一刻,她满目欢喜,仰起头将自己的双唇贴在他的唇上,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水光晕染了唇色,口齿间的咸味儿却甜到了心里。   她轻轻唤道:“夫君。”我是娓娓啊。   剩下的半句话却停在唇齿间无法说出。   萧翀亦沉醉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待他回过神时察觉到怀中人呼吸均匀,酒气醇香,似是睡了过去,他不由愣了下,复又无奈地一笑。   这一笑却是双腿一软,抱着沈谣跪在了地上。   原本避开目光的韩七骤然听到声响,猛然回头见此一幕,急忙上前搀扶起主子,这厢沈书也跟了过来,将轮椅推到跟前,让萧翀抱着沈谣重新做回了轮椅。   沈书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韩七知他说的是主子的双腿,沉吟道:“我也不知道,主子听见六、王妃的呼救声便冲了进去,简直是神迹!定然是佛祖显灵!”   待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小巷,姬如渊从人群中走出,垂在身则的手指慢慢握紧。   “大人,宫中出事了!”一名锦衣卫力士在他身后说道。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昼夜,沿街的铺子被烧毁的不少,死伤过百,官府初步调查是有人刻意纵火。   周丰混在翻找尸首的人群中,翻翻捡捡了半日功夫方才回府复命。   “北鲜星岚的尸首找到了,只是头领星雨的尸首遍寻不到。”   玄衣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玉佩,若是姬如渊在场的话必然会发现,这玉佩虎蛇纠缠,正与半年前他从沈府得来的那枚一模一样。   “一只跳蚤而已,不足为惧。”说着他将手中的玉牌丢给周丰,冷冷道:“拿着他调动潜伏在京师的所有暗卫,三日后行动。”   周丰小心接过玉牌,战战兢兢地垂下头,他如今是愈发看不懂主子了。前一刻还与北鲜的细作头领谈笑风生,下一刻就因为意见不和,将人尽数烧死。   似乎察觉到周丰的疑虑,玄衣男子微微一笑,竟好心地为他解说道:“星雨想要立一个傀儡,但他选的人我不喜欢,所以他也得死。”   颐园。   睡梦中的沈谣迷迷糊糊间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颊,微凉的指尖在眉眼间流连许久,待她惊醒却发现周遭并无一人,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   脑海中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幕,仿佛犹在梦中,她轻轻拍了拍脸颊,暂时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搁置在旁,整理好衣衫走到门口却发现门无法打开,门显然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有没有人?快开门!”沈谣喊了一会儿,门外毫无动静,她放弃了拍打门扉。   在颐园能囚禁她的,只有敬妃和宁王,无论是他们中的谁对沈谣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她安静坐在屋中再次回想起昨日在桃夭居火海中情景,她确信自己看到的人是萧翀,他的腿好了?   临近午时,沈谣听到外面门锁传来叮当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快步走出内室,见轻红拎着食盒被人推了进来,她的身后站着的人正是马月见。   见到她,马月见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门哐一声再次闭上,又是一阵咔嚓落锁声。   轻红见到沈谣眼圈顿时红了,急切问道:“姑娘,您受苦了!饿了吧,奴婢给你带了吃的。”   说着轻红手脚麻利的摆好了饭食,饭菜是简单的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倒也不曾苛待她。   沈谣昏睡了这许久,她早便饿了,有条不紊地用过饭,等轻红将东西搜收拾好,她才开口询问府内近况。   “自那日姑娘入宫后,马月见不知怎么就得了敬妃娘娘的眼,不仅让她接手王爷的汤药,甚至还要抬她为贵妾。昨日王爷带您回来后便昏倒了,马月见怂恿娘娘将您关了起来,说您先是在王爷的汤药里下毒,又……”   沈谣挑眉:“又什么?”   轻红小心打量了姑娘的神色,压低声音小声道:“又败坏王府名声。”   沈谣面色冰冷,马月见的这些伎俩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可是一连三日,她都被关在寝室,送的饭菜也一日不如一日,轻红接过食盒打开后不由愤愤不平,“姑娘,你看这些明显是旁人用过的剩饭剩菜,这马见月太过分了!”   轻红不停拍打门板,对着外面大喊大叫。   沈谣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儿酒酿茄子在鼻端嗅了嗅,眸中微漾。   在轻红的不懈努力下门终于开了,马月见带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她穿了件粉色大袖对襟罗纱衫,下着葱黄花卉刺绣马面裙,头上插着赤金衔红宝石步摇,耳朵缀着琥珀钟形耳坠,通身的富贵逼人,再没有了往日乡下丫头的淳朴。   她抬手拂了拂发间插着的赤金衔红宝石步摇,嘴角勾起志得意满的笑,“王妃是觉得这饭菜不合口味吗?”   轻红指着马月见的鼻子骂道:“这是给主子吃的菜吗,马月见你别欺人太甚!”   马月见怒道: “我最恨别人用手指我,来人给我掌嘴!”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两个健硕婆子便上前按住轻红,另一人抬手便要扇,手却突然酸麻不已,再她抬不起来。   身后的沈谣手中捏着一枚银针,拦在轻红身前,看着马月见缓缓道:“有没有告诉你,你穿这身衣裳活像乡野年集唱大戏的戏子!”   “你!”马月见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沈谣半晌说不出反击的话。   这句话可谓说到了马月见的痛处,她自小长在乡野,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县衙的捕快,如今机缘巧合飞入王府,不仅王府主子高不可攀,便是丫鬟小厮也都嫌弃她出身低贱,浑身土气,好不容易得了敬妃娘娘青睐,得了一身光鲜的衣裳便迫不及待地耀武扬威,却落得满身笑柄。   “既然不想吃那就饿着!”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沈谣的视线。   门又是哐一声被关上了,轻红有些懊恼,自个儿的莽撞不仅未能为主子争取来一顿热饭,反倒让主子饿了肚子。   “都是奴婢没用连累您跟着受苦,马月见真真是小人得志,一个乡下丫头真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轻红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沈谣向她招手将人叫到跟前,问道:“你昨个儿亲眼见到王爷晕倒了?”   “没有呀!奴婢是听松涛阁的丫鬟说的。”轻红认真回忆了一番,继续道:“昨日奴婢为您上药,王爷也在旁边……”   沈谣微讶:“你将昨日我回府后的事情仔细说与我听。”   昨日萧翀回府时天色已晚,因而并未惊动太多人,轻红浅碧被唤来时,正好看到萧翀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放在床榻上。   大夫看过后说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有无烫伤并不知晓,须得让人检查过后仔细上药。   轻红浅碧小心剪开了沈谣的衣衫,见她胳膊、腰臀上有不少红印子,尤其肩膀、手背好几处水泡。   许是因为疼痛,睡梦中的沈谣一直皱着眉,呓语不断。   “我都说了什么?”沈谣心中警铃大作,她隐约记得自己昨日似乎喊了‘哥哥’。   轻红偏着头想了会儿,道:“火……救我……,好像说的就是这些,您当时一直抓着王爷的手不放,王爷就一直没走陪着您。”   烫伤的几处地方都上过药后,轻红等人照着大夫的吩咐并未给伤处包扎,因而她们离开时看到榻上的少女青丝铺陈,雪白香肩半露,盈盈细腰微敞,小巧玉足若隐若现,再香艳不过。   沈谣侧目:“他一直陪着我吗?”   “早上奴婢为您换衣时王爷出去了。”轻红当时还纳闷儿,王爷又看不到有什么可避嫌的,尤其耳垂还红红的,很是奇怪。   沈谣听罢若有所思,原本心中盘算的出逃计划或许可以暂时搁置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有两个很重要的伏笔,关于男主、男三的,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发现? 第115章 离间   直到夜色深沉也没人给主仆二人送饭,沈谣倒还罢了,轻红白日里只顾着拍门叫喊,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是只剩喘气儿的力气了。   沈谣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窗外星临万户,栖鸟啾啾鸣过,风吹动檐角马铃。   她猛然睁开双眼,下一刻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接着一个浑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走了进来。   轻红被惊醒,急忙挡在沈谣面前,结结巴巴道:“你是谁?”   那人快步上前扬手劈在轻红颈侧,轻红双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黑衣人揭开斗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沈谣看着她的表情很是平静。   “你似乎知道我会来?”马月见脸色并不太好。   沈谣叹了口气:“上午的饭里有迷药,尽管你已尽量选择了无色无味的药物但很可惜,我还是发现了。”   马月见瞟她一眼,心中很是不服气,这女人不仅出身比她好,相貌比她好,便是学医的天赋也甚于她……教人如何不嫉妒!   她扬起脸,冷哼一声:“走吧,太后娘娘宣你进宫。”   “何时太后娘娘的懿旨要一个乡下丫头来传?”   马月见上前推了沈谣一把,不屑道:“是不是你自个儿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带走!”   话音落下她身后竟出现了同样戴着黑色斗篷的两名男子。   沈谣不知自己离开的月余,马月见是如何的神通广大,竟能旁若无人地带着她穿梭在颐园内,直到她们离开颐园消失在夜幕中。   路过山脚下时,忽然惊起昏鸦无数,沈谣盯着前面的树林看了一眼,身旁的马月见亦警惕起来。   一声唿哨,树林中蓦地冲出一群黑衣人,将他们几人围起来后二话不说便打了起来,马月见同沈谣一样不会武功,但她带来的几个人却各个好手。   马月见见势不对,对其中两人道:“你们两个掩护我们离开。”   沈谣趁机推了她一把,趁她不防备快速朝着树林跑去。   马月见伸手便要拉她,却被迎面而来的光刀吓得缩回了手,只这一瞬的工夫沈谣便消失在黑衣人的包围圈中。   沈谣并不像一般的逃亡者般慌不择路,她很有意识地寻找到了一处空旷之地,静静站在月光下,像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欣赏月色。   有极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沈谣回头见到来人不由惊讶,她屈膝行礼道:“女儿见过父亲。”   “你瘦了。”沈翕见女儿如此乖巧,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不由心中升起一股愧疚之感。   沈谣起身后,目光掠过沈翕,看向了他的身后,然而后面却空无一人。   她的失落只是一瞬间,但沈翕还是察觉到了。   时间紧迫,沈翕很快收起了愧疚,看着她道:“皇上毒发陷入昏迷,皇后把持宫闱,命四皇子监国,朝臣内外皆不见圣颜……”   看来弘光帝中毒之事父亲早已知晓,只是她临出宫前已压制住毒性,一年内不会除非,除非再次下毒。   沈谣看着父亲快速为她梳理朝中关系,恍恍惚惚明白了什么。   果然,沈翕很快说到了正题,“马月见是皇后的人,她此刻带你入宫必然与陛下有关,你需想方设法保住陛下性命,至少要坚持到太子回京。”   明明临近夏日,沈谣却觉得寒风阵阵,寒意刺骨,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明知此刻宫中危机重重,进去很可能就出不来了,他却费尽心机将亲生女儿往里头送,沈谣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是想得到父母的一点点怜惜,仅此而已。   然而这对她来说却是最大的奢望。   深吸一口气,她忽然抬头道:“我拒绝。”   在沈翕眼里这个女儿一向识大体、深明大义,只需他说明其中关窍以女儿的明理懂事定然会答应的,然而此刻面对眼前双眼濡湿满脸落寞的女儿,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沈谣沉默不言,整个身子都埋在阴暗里。   “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此事干系重大,我不与你说国家兴亡,只说你祖母,你想到看到她流离失所老无所依吗?”   沈翕的一句话戳到了她的软肋,沈谣是被祖母和师傅看顾着长大的,早些年祖母甚至为了她长期滞留青州祖宅,她再是无情也不能连累祖母。   “宁王他……算了。”一向勇敢果决的沈谣竟然生出了几分胆怯,她不想知道他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又是否知道她此行的凶险?   是不想还是害怕,恐她自己也不敢往深里想。   沈谣抿了抿唇:“我答应父亲便是。”   她抬首望了望夜幕,见暮云飘散,夜色如晴昼,分明是这样好的一个夜晚,为何她总觉得身处黑暗深渊不得片刻光明。   然而她却不知,距离她一里外的山道上有人同样夜不能寐。   “内子的安危便交予姬大人了,希望大人能信守承诺。”萧翀朝姬如渊的方向拱了拱手。   姬如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身形一动转瞬便至萧翀近前,手中尖刀在他双眼一寸处停下,对面轮椅上的人丝毫微动。   “王爷好忍性。”他冷笑一声,退后几步,随手扯了路边一根野草刁在嘴上,蹲在一块儿大石上,咂摸着嘴道:“谁不知道我姬如渊做生意最讲诚信,只要钱给的够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也给你摘来,但是——你这单生意我分文不取。”   萧翀握在轮椅上的手指不由收紧,他抿了抿唇,终是问了出来:“为何?”   姬如渊吐了口中野草,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你不知道吗?我与你的王妃沈氏在你们成婚之前便情投意合、私订终身,若不是他父亲趁我出京办差将她偷偷嫁予你,她早便是我的人了。”   萧翀眉心跳动,怒意翻涌:“姬如渊!休得无礼!”   “你不信?”姬如渊语气轻浅,笑意薄凉,看着萧翀的目光却充分了恶意与不甘,他似笑非笑地凑近他低声道:“你可曾发现她藏在腰间的一枚铜钱,那枚铜钱是弘光十年的错版铜钱,是我与她的定情信物。”   萧翀仿佛大冬天被人泼了凉水,三日前他将她从火海中救回,为她整理衣衫时确实捡到了一枚铜钱。   姬如渊将他的神色收入眼中,眼中的戏谑更深,脸上的笑意更显冷酷。   那枚铜钱是在桃夭居时,他趁沈谣不备刻意塞入她腰间的,只要解衣必然会掉落。   原来是定情信物,所以要时时带在身上吗?   周遭的风好大呀,如千万利刃袭身,瞬息间将他的心捅成了筛子。   “你若真心为她好,不若早早备下放妻书,如你这般又瞎又残,她跟着你与守寡何异!”   姬如渊最擅长往人心口上捅刀子,这几句诛心之言也确确实实戳在了萧翀的心窝子上,端看他此时苍白如纸的脸色便知打击如何大。   “滚。”萧翀语气很平静,眼底却翻涌如潮。   明明是骂人的话,偏偏姬如渊听了很是畅快,他瞧了萧翀一眼,心情愉悦地离开了山道。   与父亲拜别后,沈谣沿着山道缓慢行走,很快便听到了马月见等人的声音,她故意弄出响动,被发现后又装作慌不择路逃跑,果不其然就被马月见抓了回去。   沈谣此时发髻散乱,衣衫划破了多处,样子瞧着很是狼狈。   马月见只以为她是慌乱之下迷路与她们撞在了一起,但她身旁的男子却道:   “会不会这中间有诈?”   “娘娘只是要她这个人,咱们只管将人带到便是,难道这人还能是假的不成?”她说着还伸手故意在沈谣精致的小脸上掐了掐,她力道不小,很快沈谣脸上便出现了一个血印子。   沈谣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抬眼看了马月见一眼随即道:“走吧,不是说太后要见我吗?”   原以为沈谣会讥讽她几句,谁料她竟如此平静,马月见有些郁闷的下令继续出发。   直到马月见将人送入宫,返回颐园的路上发觉手指奇痒难忍,才恍然明白沈谣那丝古怪笑意的内涵。   只是这手奇痒难忍,她心知用力抓必然会留疤,几番忍耐着回了颐园,怎奈她用尽了方法也不得消解,夜里更是痒得睡不着觉,气愤之余用力挠墙,手指挠得鲜血淋漓,整整一天一夜方才消解。   沈谣入宫后被内侍带着七拐八绕,走到了一处巍峨宫殿前,宫人进去禀报,很快沈谣被带了进去。   山北幽谷中传来阵阵风声,月影透过疏枝落下,斑驳地倾泻在青年的身上,他却如石塑般静寂无声,黑发在月光下银白如雪,好似一夜白了头发。   沈书来时亦不知他枯坐了多久,看向身旁的韩七,后者却对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放低了脚步声,快步走近,看了一眼远处泛着幽蓝光线的山峦低声道:“桃夭居救回的那人醒了。”   见萧翀不为所动,他又继续道:“您让属下守在桃夭居附近果然看到了翻找尸体的可疑人,这个人您也认识。”   萧翀眼眸微动,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看来您早猜到是谁了。”沈书心中对自家主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这段时间主子失明、不良于行,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敏锐的判断力,沿着追杀六姑娘的几个跳梁小丑,一路顺藤摸瓜查到了桃夭居,连神秘莫测的小阎王也查了出来。   “并不是我多厉害,实在是他走了一招儿臭棋。”他倒是很好奇他为何与桃夭居的老板反目,二人难道不属于同一阵营吗?   晨曦微露,云雾遮掩的山林间远远传来悠长钟声,惊起林中宿鸟,纷纷结群展翅,扑棱着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   --------------------   作者有话要说:   姬如渊真是个心机boy,哈哈 第116章 宫变   皇宫。   见到秦皇后沈谣并不意外,太后若宣她入宫必不会采用如此手段。   沈谣进来时,她正端着药碗,拿着汤匙一勺一勺地喂榻上的皇帝吃药,一边搅动汤匙一边说道:“你呀,这都是报应!当年你一边与我亲近,一边利用慧昭太子与秦氏不睦,设计陷害他,最终你娶了我,赢得了秦家的支持,也害死了你的嫡亲兄长……”   汤匙送入弘光帝的唇边,他却瞪着双眼,用力将头扭向一边,抖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秦皇后很有耐心地拿出帕子为他拭去嘴边的药渍,继续搅动汤药,叹了口气:“何必呢?当年你为了赢得秦家支持,假意逢迎与我,整整六年独宠我一人,啧啧,真真是难为你了!若不是四皇子的出生,我还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沈谣听得胆战心惊,这些皇家秘辛秦皇后竟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儿娓娓道来,她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说,只有一种可能,想到此沈谣不禁有些手脚发凉。   “说来真是可笑,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陛下竟好臣妻,男人果真都是贱东西。当年你强了信国公夫人留下个孽种,正好拿来配你宫里的孽子,这样的安排你还满意吗?”   她又喂了弘光帝一勺汤药,毫无意外再次被他避开,皇后并不恼怒,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他半晌,忽然掩唇一笑:“我险些都忘了,你现在说不了话了!哈哈……”   笑声张狂而肆意,在整个空寂的大殿内回荡,听在耳中无异于魔音鬼啸。   她笑了许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旁人只知她生在秦家,权势富贵唾手可得,哪里又知曾经她也是青春少艾,期盼爱情的懵懂少女,只一心想找个真心人白首相依,千挑万选出来的如意郎君竟是个偷□□的伪君子。   曾经她这样爱他,甚至背着秦家,为他萧家筹谋,多次泄露父亲机要,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让他翅膀渐渐硬了起来,甚至暗地里培植了不少势力。   若不是父亲戳穿了他伪善的面孔,她此刻仍是憧憬在爱情里的小女孩。   “贱……人……”床榻上的弘光帝瞪圆了满是血丝的双眼,嘴唇颤抖着吐出这两个字,涎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秦皇后笑声歇止,姣好的面容有一刻的扭曲,她转过头脸上带着鬼魅般的森寒之气,看向弘光帝冷笑:“呵!我是贱人,那你是什么?”   她倏地回头,目光如电看向沈谣,嗤笑道:“你不是看上这小贱人了吗?看我对你多好,临死前还将你的心头好送了过来,赶明儿你前脚咽气,我后脚便将她送去给你,必不会让你泉下寂寞,也算是全了最后这一点夫妻情谊。”   “啪啪——”秦皇后拍了拍手,门外立即走入两名宫娥。   秦皇后道:“既然陛下不喝,便赏与宁王妃,你们两个伺候她把这药喝了。”   沈谣此刻已深切地觉察到秦皇后的疯狂,她转身便跑,这个时候除了自救再无它法,然而宫闱深深她又能逃到哪里?   便是她说自己与皇帝没有任何私情,皇后会信吗?方才她又听到了如此多的皇家秘辛,哪里还有命活着出去!   两个宫女身手利索,很快便钳制住沈谣,秦皇后亲自端了药碗过来,轻笑道:“你有帝王相伴,黄泉路上也不至寂寞,你自己喝了吧,好歹留个体面。”   “难道娘娘以为陛下去了,太子就能顺利登基?秦首辅怕是不这么想!”沈谣这几句话是真说到皇后心里去了,秦首辅并不中意太子,尤其他娶了沈家女后,作为皇后大伯的秦首辅曾多次暗中敲打她的父亲,要她动手剪除太子羽翼。   可太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作为母亲又如何忍心看他成为秦家的傀儡。   “你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少,那我更留不得你了。”秦皇后眼眸一缩,看了身旁的宫女一眼,后者立即接过药碗,捏着沈谣下颌便往嘴里灌。   下颌被掐得生疼,黑漆漆的药碗近在咫尺,生死面前沈谣拼尽全力挣扎,能拖延一刻是一刻,便是将药碗里的汤药摇出来些也是好的。   汤药漫入口鼻,令她惊恐的无以复加,她还不想死,好不容易苟延残喘至今,她怎么甘心轻易就死。   皇后看她狼狈挣扎模样,笑得开怀,沈家的人她一个都不打算放过,正是沈家害得她与太子母子离心。   “咚!”沈谣用自己的后脑勺狠狠撞在身后宫女的鼻梁上,后者顿时松开钳制,她自己也疼得头晕目眩,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另一名宫女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汤碗再次塞了过来。   “住手!”一声厉喝自宫门口传来,脚步色极快。   沈谣转过头瞧见来人正是太后娘娘,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急喘着向太后奔去,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裙裾,眼看就要跌倒却是一只修长的手斜刺里伸了出来将她扶住。   对上姬如渊带笑的眸子沈谣不由一怔,随即收敛神色快速在太后身则站定。   太后看了她一眼,将人护在了身后。   从随手荷包里掏出药丸,沈谣快速吞服,亏得她方才挣扎的厉害毒药并未灌入多少,吃了抑制毒物的药物,暂时可保无碍。   “银霜!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太后?”太后面罩寒霜,尤其看到床上流着涎水目眦欲裂的弘光帝,更是心如刀绞。   昨日正是慧昭太子忌日,她如往年一样提前几日去了皇家寺院为儿子祭奠,没成想皇后竟趁此时机夺宫,不仅将内宫上下都换成了自己的人,还对弘光帝再次下毒。   她快步行至床榻前,握住弘光帝的手,颤抖道:“我儿你受苦了!”   弘光帝泪水溢出眼眶,手指颤抖不已,指着秦银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后看向沈谣道:“你快来瞧瞧。”   沈谣立即上前检查弘光帝的身体,在检查过眼睛、舌苔,把脉之后她确定弘光帝是被人下了大剂量的毒药,只不过症状瞧着像是中风而已。   原本弘光帝就寿数无多,如今又被皇后下毒挟持,巨大变故冲击之下,就算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回来,顶多也就三日寿元。   听了沈谣的话,太后怒火攻心,身子摇摇欲坠,沈谣拿出银针扎了几处穴位,帮助疏通瘀滞之气,太后这才强打起精神瞪着眼前的秦银霜。   “姑姑,你老了,不中用了!秦家不需要两个掌权的女人。”秦银霜的脸上挂着笑,似乎不曾畏惧。   太后捶着床沿,怒极反笑:“真是报应啊!银霜你好糊涂!你以为杀了皇上,太子就能顺利登基了?秦伯庸的意图你到现在都没看明白吗?”   皇后只当太后危言耸听,心中虽有怀疑,但嘴上却是不肯落下风,冷笑一声道:“可不就是报应,当年你亲手毒死了慧昭太子,如今报应落在你母子身上也是该!”   “你既提到慧昭,便应该知道太子如今的处境尚不如慧昭,你那好大伯我的亲哥哥羽翼丰满,早已瞧不上萧家,此刻我那好孙儿指不定已命丧黄泉!”太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此时见皇后惊怒交加的神色更是恨铁不成钢。   皇后心中一刹间雪似的亮,她忽然惊觉到自己走了一步极差的棋,大伯秦首辅几次三番暗示她控制后宫,静待太子平叛归来登基为帝。   可本该归来的太子,却迟迟不曾归来。   “你胡说,太子是唯一拥有秦家血脉的皇嗣,他除了拥立太子,还能拥护谁?”皇后心中已有猜测,却是不敢信的,也不敢想。   太后怒不可遏,气得腾一下窜起来,上前狠狠扇了皇后一个耳光。   “你竟然还抱着这样天真的幻想!难不成还指望待江山易主之后做个秦氏公主不成?!”   “不可能!不会的!”皇后捂着脸跪坐于地,对这样的猜想抱着十足抵触,她不能信,却又忍不住地往深处想。   然而事实却并不会以她的思想转移,殿内剑拔弩张,外面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多时就有宫人来报奉天门、西安门遭到了北鲜突袭。   半日前,秦府。   内阁首辅秦伯庸手执烛台,盯着墙上的大周舆图,双眸闪烁着难以掩饰的火光。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秦伯庸头也不抬,只淡淡道:“燕王世子可答应了?”   秦文颢亦是掩饰不住的喜色,笑道:“答应了,我已将三千死士交予他手,今日夜里便行动。”   秦伯庸掀了掀眼皮,道:“他可曾知晓你的身份?”   秦文颢道:“不曾,是守仁以北鲜细作的身份与他相谈的,等叛军夺宫杀了萧氏皇族,咱们再以平叛救驾的名义入宫,彼时秦家军便是正义之师。”   “那就好,青冥回来了吗?”   秦文颢眉心一跳,垂下眼帘低声道:“尚未。父亲不必担心,青冥带了几路人马埋伏,无论太子走的哪条道儿都必死无疑。”   秦伯庸闻言点了点头,一抹冷笑浮在嘴角,似是又想起什么,他道:“沈翕那老狐狸最近还在找儿子吗?”   “是,二十一年来从未间断过。”秦文颢猜出父亲的意图,继续道:“您是想让我将那人的人事透露给魏国公?”   秦伯庸并不反驳,道:“倒也不用尽数告知,总要叫他无暇坏我大事,要他首鼠两端、自顾不暇。”   魏国公当年寻回慧昭太子遗孤冒充世子,瞒过了所有人,却将亲生儿子置于险境,秦家也为此追查了二十载,直至半年前才机缘巧合下寻到世子的下落,如今正好拿此事来威胁沈翕。 第117章 宫变   乾清宫。   太后大惊:“北鲜?多少人,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禁军统领额头出了一层汗,结结巴巴道:“约莫四五千人,各处卫所皆无奏报,属下也不知这些人打哪儿来。”   皇后亦叱责:“混账东西!要你何用,前亲兵都指挥使吴明轩呢?”   然而不等禁军统领回答,一内侍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跪地哭道:“娘娘,叛军已从水道潜入内宫,您快逃吧!”   皇后大惊:“叛军又是哪儿来的?”   每日都有战报传入京城,明明昨日战报传来,大将军尚与燕王所领叛军在湖广一带胶着,怎么就一夜之间出现在万里之外的京城。   内侍道:“是燕王世子。”   燕王世子半年前入京为质,其父谋反前夕忽然失踪,没想到竟然一直躲在京城甚至纠结了数千叛军逼宫。   “胡说!萧绎哪儿来的人马?”皇后脸色铁青地瞪向姬如渊道:“锦衣卫番子遍天下,有监察百官之责,你告诉我这些叛军都是打哪儿来的?”   面对皇后的诘责,姬如渊不仅毫无畏惧,甚至还讥讽道:“哪儿来的人,想必秦首辅会比微臣更清楚。”   “大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跟本宫说话!”皇后此时气得浑身颤抖,却也无可奈何,宫内哗变,正是用人之际,她不仅不能恼,甚至还需恩威并施,只是她拉不下脸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太后急声道:“银霜带着皇帝先走,姬如渊护驾,筵经堂有条密道可以通往宫外。”   她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朱嬷嬷道:“你带她们去。”   皇后鼻尖微酸,眼眶发红,“姑姑,你怎么办?”   “你若还认我这个姑姑就护皇帝周全,保住萧氏根基。”太后又看向沈谣道:“皇帝还不能死,他的命我交给你了。”   沈谣瞳孔一缩,却不能向太后保障什么,只默默朝太后施了一礼。   “快走!”姬如渊立即让手下背起弘光帝,自己则护在身则。   皇后亦带上亲信,簇拥着弘光帝走出内殿,到了外面才发觉宫内早已乱了套,内侍宫人到处逃窜,还有不少人私拿了宫中器物,四处奔逃。   一支玳瑁比目双鱼簪从宫女抱着的包袱里掉了出来,皇后认得这支簪子,正是不久前她亲自赏给云嫔的首饰。   皇后伸手捡了起来,那宫人似乎也发现了,却在看到皇后娘娘的面容时瑟缩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的包袱扭头便跑。   “站住!”皇后呵斥逃跑的宫女,后者不仅不停反而越跑越快。   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筵席摇了摇头道:“娘娘,快走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大喊道:“叛军攻进来了!”   满脸鲜血的宫人踉踉跄跄从甬道那端奔了过来,身穿铠甲的军士高举屠刀,将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宫人砍得血肉模糊。   便是沈谣也变了脸色,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将她拖住,回首对上姬如渊冷冽的眼眸,只听他道:“跟着我!”   沈谣惊惶的内心在这一刻得到安抚,如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对姬如渊是何种情感,然而这种信任却是来自潜意识的。   从水道潜入内宫的叛军从内打开了宫门,一时间北鲜军队破门而入,见人便杀。   “娘娘,救我!”皇后听到熟悉的呼喊声回头恰好见到仓皇奔逃的云嫔被叛军一把揪住长发,锋利的弯刀透胸而入,鲜血飞溅而出,模糊了皇后的双眼。   云嫔死不瞑目的模样深深印入了秦皇后的脑海再也挥之不去,她沉默地看着眼前乱局,眼底闪过迷茫之色。   朱嬷嬷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避过纷乱的杀戮场,快速到达坤宁宫,行至宫门前,姬如渊忽道:“停下。”   几人刚躲避好,就见身着飞鱼服的鬼手李押着一人往此处来。   姬如渊走上前道:“老三,将四皇子留下,你去捉拿燕王世子,务必要活的。”   鬼手李点头,目光在陆炳轩身上落了一瞬,转身便走了。   姬如渊道:“老六你看好四皇子。”   四皇子是痴儿,带着一起走必然会生出许多麻烦,是以连皇后都没有想过要带她走,她甚至不知道姬如渊是何时下的令让人带走四皇子。   不过她往深处略一思量便知晓姬如渊的用心,若弘光帝出事,太子未归,大臣完全可以拥立四皇子挟天子以令诸侯。   想到此她不禁看了姬如渊一眼,此时天已微明,摇曳灯火下的青年风姿卓越,竟与某人出奇的像。   皇后微微愣神,心中有一个隐秘的想法不断疯长,她心跳如鼓,再次看向沈谣,将二人眉眼仔细观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沈谣察觉到皇后的目光看过去,后者却冲她古怪一笑。   朱嬷嬷在筵经堂的佛龛后一阵摩挲,蒲团下立即出现一道儿可供一人进入的地洞,陈筵席率先踏入,其余人陆陆续续入内。   甬道初时有些狭小,仅一人可通行,沈谣前面便是秦皇后,后面则是姬如渊,朱嬷嬷不肯抛下太后,遂留在了外面。   刚走了一会儿,四皇子便开始闹腾,哭喊着说甬道太黑了他害怕。   地方本来就逼仄,被他这么吵嚷着,更是烦闷不已,沈谣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梨膏糖给四皇子,温声哄道:“要乖乖的,才会有糖吃。”   四皇子吃了一颗,懵懂的眼瞳里立即泛出星光,他冲着沈谣天真一笑道:“你是好人。”   梨膏糖本就几颗,是沈谣练习口技时用来润喉的,四皇子吃完之后再次索要,很快便吃没了,甬道却长的似是没有尽头。   四皇子只有孩童的智力,很快便哭了起来,“黑黑的,我怕!”   陆炳轩却是未曾询问任何人的意见,扬手便将四皇子砍晕了过去。   沈谣微微侧首看姬如渊的神情,从他漆黑的眸子里似乎看懂了些什么。   大约一个时辰后甬道宽敞了些,至少不用躬身行走。   “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养尊处优的皇后何时走过这么长的路,她的腿脚酸疼,需得陈筵席搀扶着才能走。   姬如渊在脑海中估摸着甬道的位置,开口道:“再有半个时辰应该就到了。”   果然如姬如渊所料,半个时辰后几人出现在崇文坊一座民宅的枯井中,而民宅的主人竟是早年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宫女。   姜还是老的辣,秦皇后此时方觉出自己的无知,这么些年怕是被大伯利用的彻底,竟连条后路都未给自己留。   “接下来娘娘打算如何行事?”姬如渊不过是象征性地问问她。   皇后也瞧出姬如渊态度中的不屑,沉吟道:“不知姬大人有何高见?”   姬如渊道:“不如先将陛下安置在魏国公府,属下即刻拿着陛下的手谕集结人马围剿叛军。”   皇后有些犹豫,她与魏国公府敌对日久,如今让她将身家性命交予沈翕手中,她怎能放得下心。   正犹豫间,忽听身后一声惊呼,回首却见陆炳轩挟持了沈谣,正目光不善地看向姬如渊道:“将皇上和四皇子送去秦府,否则要了她的命。”   姬如渊眯了眯眼:“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陆炳轩嗤笑:“真的与你无关吗?”   说着他手中的匕首微微倾斜,一道儿浅浅的血线出现在沈谣雪白的颈子上,红色的血珠浸在冷白的刀刃上竟是刺目非常。   姬如渊呼吸一滞:“别动!老四照他说的做。”   背着弘光帝的锦衣卫姜老四微微动容,看了姬如渊一样,便背着弘光帝站到了陆炳轩身旁。   陆炳轩面露喜色,忍不住大笑道:“姬如渊枉你聪明一世,竟也败在一女人身上。”   “是吗?”话音未落,被姜老四背着的‘弘光帝’忽然暴起,趁其不备夺下匕首,一脚将其踢翻在地,姜老四亦金币而上,两人一左一右,竟与陆炳轩打了个平手。   姬如渊不由侧目:“老六啊,瞧不出来你还有这般身手,往日里装的倒是辛苦!”   陆炳轩此刻无暇他顾,只使了浑身解数想要摆脱二人的纠缠。   姬如渊却是老神在在,似乎没有要加入战局的打算,他缓缓走向沈谣,在她惊惶的目光中,蓦地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等她惊呼出口,快速由下向上推,伴随她痛呼之声,脱臼的骨关节已然复位。   “你……”沈谣一个你字出口却害怕听到答案,遂连问的勇气都没有。   若不是时刻关注着她,又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她刚刚在二人争斗时摔倒在地,起身时胳膊无力。   姬如渊审视她的神色,见她躲避自己的目光,沉默半晌冷嗤一声,随手丢出一枚铜钱。   陆炳轩痛呼一声歪倒在地,姜老四立即上前将人制服。   “你我兄弟多年,我怀疑过身边的每一个人从未怀疑过你,即便是江小旗的死,我也未曾动摇过。”他微微垂眸,沉吟道:“云南之行,我与江小北的行踪我只告诉过你一人,然而我们行踪屡屡暴露,险些死在那里。之后,你又在诏狱中给姜潜下毒,秦家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陆炳轩忽然大笑出声,笑着笑着便开始剧烈干呕,好一会儿才止了笑,跪在地上颓然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长胡须,为何从不与你一同沐浴,为何从不在衙署如厕?因为……我、我呀,从头到尾都与你们不同,我只是被人精心□□后送给你当兄弟的,哈哈,你当我是兄弟,哈哈……”   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跪在地上边哭边笑,状似疯癫。   姬如渊等人则不由自主地朝他的双腿之间瞧去,姜老四甚至故意上前摸了一把,而后朝着姬如渊点了点头。   此刻,姬如渊倒是有些同情他了。   姜老四道:“怎么处置他?”   姬如渊看了他一眼,背过身道:“按照锦衣卫家规处置,杀无赦!”   末了,又低声道:“给他个痛快!”   不愿再看接下来的一幕,他将其他人都带入外间,对秦皇后道:“四皇子我带走,娘娘若不肯去魏国公府,姬某便留些人手在此保护,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秦皇后已见识过姬如渊的雷厉风行,不想再与其发生争端,点了点表示赞同。   姬如渊招来数十锦衣卫留守在此,自个儿则带着沈谣与四皇子朝着魏国公府行去。   然而行至半途姬如渊却改了路线,对姜老四道:“你将他们带到临江侯府。”   临去时,沈谣忽然叫住了他:“你去哪儿?”   姬如渊回首邪魅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状似无意地说道:“怎么?舍不得我?”   沈谣被那双极具魅力的眸子盯着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低声道:“保重。”   他晃了晃手中的虎符,低低一笑,竟是难得的开怀。   沈谣猜想在入地道前,姬如渊、弘光帝、朱嬷嬷定然有过短暂的交流,不然弘光帝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姬如渊的虎符又是从何而来?   天将破晓,天边出现一丝鱼肚白,灰蓝的天色渐渐转亮,长街朱楼翠阁渐渐从薄雾中现出明丽模样。   颐园在内城外,此时出城并不合适,因而姬如渊未曾考虑将人送到颐园。   再有两条街就到临江侯府,转过街巷时,沈谣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本打算提醒姜老四,却发现他亦面色不对,显然是察觉到了。   薄雾氤氲,长街的尽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人似闲庭散步,缓缓朝着他们行来。   渐渐地,那人身形越来越近,沈谣看到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姜老四带着的十多人将沈谣和四皇子护在中间。   那人将手中折扇若有若无地磕在掌心,漆黑的眸子在沈谣和四皇子脸上停驻片刻,“唰”地一声,折扇打开,扇面上泼墨桃花灼灼似云霞。   薄雾中渐渐现出数百黑衣人的身影,轻盈似鬼魅。   对面白衣公子依旧气定神闲地磕着手中的折扇,沈谣盯着那张画着獠牙厉鬼的面具,忽然福至心灵,缓缓吐出三个字:“小阎王!”   那人隔着刀光剑影竟似听见了她的话,微微一笑,似是赞许她的聪慧。   竟然真的是他!整整一年了,为何他要揪着他不放。   “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即便是死,至少也让我死个明白!”一向鲜少发怒的沈谣此刻胸腔中的恨意却是怎么也压不住,她这么惜命的一个人,竟被他逼得数度濒死。 第118章 人质   小阎王拧眉,目光中透着一股悲悯,却一言未发。   姬如渊留下的锦衣卫纵然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架不住对方人多,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四皇子害怕得躲在沈谣后面,抓住她的衣袖不停地抽泣。   沈谣心中烦躁却无可奈何,见护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少,手心亦出了一把冷汗。   “四哥,你带她们两个杀出去,兄弟们给你开路!”锦衣卫千户宁老疤将剩下的人聚拢在身边,打了个手势,很快几人便结成三角阵朝着一处拼杀过去。   宁老疤悍不畏死,绣春刀卷起一股股遒劲的风,以雷霆万钧之势挥退了围拢上来的黑衣人。   姜老四抓起沈谣,拖带着四皇子快速冲出了包围圈,宁老疤紧随其后,刀光纵横,逼退一波又一波杀手,他亦身中数刀,挥刀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又一刀刺入宁老疤的腹部,鲜血溅了一地。   姜老四大喊:“老八!”   “快走!不用管我!”宁老疤再次挥舞绣春刀,凝聚体内不多的罡气,预备再拖上一拖。   然而刀光未泄,剑气已至,轻如鸿毛般的剑痕斩断刀光,在宁老疤眉心落下一滴红泪。   下一刻,八尺大汉轰然倒塌。   小阎王轻轻扇了扇折扇,扇面上泼墨桃花灼灼其华,只是那红不知是花还是血,鲜艳得令人心惊。   姜老四再不敢耽搁,拉着两人提气便跑,然而未出百步,剑气已至,劲急的剑气长驱直入,生生刺穿了姜老四的心房,他双目圆瞪,看向小阎王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喃喃地道:“不……可……”“能”字未出口,人已到了下去。   沈谣此时已感觉到双腿的存在,整个人处于一种害怕到极端的麻木。   小阎王低低一笑,手中的折扇再次抬起。   “噗——”滚烫的鲜血溅了沈谣一脸,她瞪圆了双眸,见挡在自己身前的四皇子缓缓倒了下去,他张脸上满是委屈,他扁着嘴:“姐姐,我想吃糖……”   沈谣的嘴唇颤动着,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机械地伸出手在脸上一抹,满手的血。   “其实你不必愧疚,原本他也是要死的,你和他都得死,不过是先后而已。”   小阎王竟开口向她解释,沈谣抬眸,看进一双深黑冰冷的眸子,她伸出颤抖的手,竟然一把握住对方的胳膊,她嘴唇颤抖不已,心中疯狂叫喧着:“为什么?”   泪水凝于睫,鲜血弄脏了白衣公子洁净的衣衫。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曾经给过你机会,原本你可以不死,是你自己拒绝了我。”小阎王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向着她纤细的脖颈掐去。   沈谣煞白了脸,脑中有一缕光一闪而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对方却没有给她更多的机会思考,她的双脚渐渐脱离地面,手指挣扎着朝他脸上的面具抓去。   生命的尽头,她竟然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不忍与痛惜。   一定是她看错了吧!   “住手!”沈谣昏迷前似乎听到了萧翀的声音,只是此刻的她已分辨不出那是真实还是幻觉。   小阎王回身看到轮椅上的萧翀,以及他身旁被挟持的周念月,掐着沈谣脖子上的手不由自主松了,沈谣昏倒在他的怀里。   “娓娓……”萧翀冲着沈谣疾呼,却得不到似乎回应,他不由瞪向小阎王道:“她怎么样了?”   小阎王垂眸看了怀中少女一眼,冷冷道:“没死。”   萧翀听罢依旧放心不小,他道:“一命换一命,如何?”   见小阎王不说话,萧翀又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与我打哑谜吗,周熠宁!”   小阎王沉吟片刻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萧翀蹙眉:“也不过这几日,你为何要杀沈谣,她不过一闺中女子,对你能有何威胁?”   “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小阎王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将人给我。”   此时才从两人对话中理清关系的周念月,满脸不敢置信,她试探着朝对面的小阎王喊道:“哥哥?”   小阎王身子微僵,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道:“过来!”   这一声他未曾刻意改变自己的声音,周念月听出了兄长的声音,眼泪哗地夺眶而出,她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四皇子,大声哭喊道:“是不是因为我?你是不想让我嫁给这个傻子才做出这些事?是不是啊,哥哥?!”   小阎王向前走了几步,颤抖着声音道:“不是的,傻丫头,你别多想!”   周念月哪里会信,哭得涕泪横流,心中更是悔恨不已,这些日子来她曾不止一次在心中埋怨哥哥为何不拒绝这门亲事,甚至埋怨自己的爹娘为何早早故去,丢下她们兄妹二人受尽欺负,她甚至还动过离家出走的心思,但是又怕连累兄长所以才未付诸行动。   萧翀亦有所动容,但为了沈谣,他不能有丝毫的心软,冷冷看向周熠宁,“考虑的如何?”   “成交。”小阎王主动将沈谣送至近前后,自己退回百步之外。   韩七亦松开了手中的周念月,快速抱起地上的沈谣送至萧翀怀中。   待周念月回到小阎王身边,他朝虚空做了个手势,呈围拢之势的黑衣人尽数退去,他朝着萧翀投去一瞥,眸中掠过一丝杀意,随即搂着周念月的腰,几个纵身便消失在街巷之中。   “不追吗?”韩七问道。   萧翀摇了摇头,小阎王武功奇高,又心思诡谲,抓他哪儿那么容易,何况皇宫已乱成一团,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颐园。   昏睡中的沈谣状态并不好,她被噩梦纠缠,呓语不断。   萧翀握着她的手安抚了许久,她方才沉沉睡去。   韩七在门外低声道:“主子?”   萧翀为沈谣掖了掖被角,转动轮椅缓缓出了屋子。   韩七道:“程将军回来了。”   “带我过去。”   萧翀对这位舅舅是充满感激的,当年慧昭太子落难,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者不胜枚举,唯有外戚程家不离不弃,最终落得满门抄斩。   程家一门忠烈皆死于非命,当年率领程家军逃出来的程家男丁唯有长子程秋尚、幼子程世安,两人领着几千程家军在大山里东躲西藏,后被魏国公带兵围剿,程秋尚为保全幼弟,独自引开追兵后被魏国公擒获,自刎于阵前。   弘光帝登基后为慧昭太子平反,撤了程家军的围剿令,但却并未恢复程家的官位,程世安这些年也未曾现于人前。   一月前,萧翀接管了程家旧部,程世安也正是奉了他的令寻找当今太子下落,并平安护送至京师。   见到萧翀,程世安便施了大礼道:“幸不辱命。”   萧翀上前虚扶道:“舅舅无须行此大礼,你我本是一家人。”   程世安面上动容,见到侄儿如当年的慧昭太子一般性情宽厚,很是欣慰,他道:“太子殿下已带领京师三大营人马入宫救驾,只是有一事有些可疑。”   “何事?”   程世安道:“太子随行诸人中有一位秦姓将军,年约四十许,太子对其极为恭敬,我因是戴罪之身也不敢随意打听。”   秦姓将军,难不成是秦家的人?   萧翀沉吟片刻道:“我即刻派人去查,舅舅无须担心。”   他如今手中握着沈家和程家的暗中势力,人手倒也足够。   秦府,秦伯庸在书房中不安地踱步,时不时看向外面的天色。   秦文颢匆匆进得书房,连行礼都忘了,急急道:“太子回来了,此刻已率领三大营人马回援皇宫。”   “燕王世子呢?他必须死!”以秦伯庸的阅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该这般沉不住气,可他从傍晚开始眼皮不停地跳,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秦文颢道:“父亲不必担心,人我早就安排好了,一旦行动失败,随行死士便会执行屠杀令。”   “那就好,只要老四还握着军权,秦家就不会有事。”秦伯庸缓缓舒了口气,慢慢坐回到圈椅上。   秦文颢悄悄看了眼父亲的脸色,见他面色不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秦伯庸看他欲言又止,咳嗽一声道:“有什么话,说吧!”   “十姑娘……没了。”   “内宅之事告知主母便是,与我说这些作甚?”秦伯庸瞪了儿子一眼,觉得对方有些不知轻重,秦家子嗣众多,死一两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秦文颢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秦伯庸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十姑娘是四堂弟独女。”   秦文颢口中的四堂弟不是别人,正是手握五十万大军的秦家定海神针秦重元。   “怎么没的?什么时候的事儿?”秦伯庸面露怒色,额角青筋隐隐暴起,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秦重元是世上罕有的将才,也是难得的痴情种,一生只娶了一位夫人,因常年聚少离多,年过四十膝下只这一女,留在京城也算是牵制秦重元的一枚棋子。   “半月前人就没了,是……是被人推入湖中淹死的。”秦文颢话音刚落便见一物迎头飞来砸在额角,温热的鲜血登时流了出来,他却不敢伸手去摸,匆忙跪地道:“父亲息怒!”   “这群败家的娘们儿,整日里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斗来斗去,如今我秦家百年基业就要毁于这群妇人之手。”   秦伯庸气得浑身颤抖,整个人颓然地倒在圈椅里气喘如牛。   “重元毕竟是我秦家人,总不能帮着太子对付咱们。”秦文颢觉得父亲所虑过重,难不成太子就放心他秦重元。   “你懂个什么,秦重元打小在道观养大,性情孤绝,若不是老太爷钦点他掌秦家兵权,我是万万不答应的。这几年我费了多大心思往他手里塞人,目的便是瓦解他手中军权,可你瞧瞧送去的人反倒一个个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秦伯庸气得直拍桌子,“消息可拦住了?千万别让重元知晓。”   然而不等秦文颢回答,管家匆匆来报道:“四爷回来了。”   秦伯庸听罢险些晕了过去,秦文颢立即上前将人扶住,只听秦伯庸呼哧带喘地骂道:“他这时候回来作甚?秦家的五十万大军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19章 倾巢   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步履矫健,抬眼望来时,那目光似乎裹挟着凛冽的朔风,边塞的寒意让二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父子二人脸上登时挂上亲切的笑容。   秦伯庸温和地笑道:“如今前方战事正酣,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着话时还向他身后看了看,见无一人跟随,眉头蹙得更是紧了。   在外将领无召不得私自返京,何况前方战事紧张,太子回京,大将军也离开了,前方战事怎么办?   “我自是奉诏回京。”秦重元忽然从袖中摸出一个匣子递给秦伯庸道:“伯父请看。”   秦伯庸不明所以,接过匣子打开见是厚厚一沓子信,他随意拆了几封一一看过,越看越是心惊,手中握着信纸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己。   秦文颢也拿起来,只扫了一眼便大呼道:“这些信件你留着作甚?”   秦重元拿出其中一沓道:“这些是十多年来伯父及兄长与我的书信往来,这些是十年来我与北鲜王子的书信往来,其中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昭示着我秦氏勾结外寇,贪权窃柄,至边关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的罪证……”   不等秦重元说完,秦伯庸立即拿起桌上的烛台投入匣子中。   秦文颢亦开口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些信看过便烧了,你留着他干嘛?”   秦重元并不阻止二人的疯狂行径,只冷冷一笑:“留着自然是为了警示你们,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公道。你以为你烧了就没了吗,忘了告诉你们,那些只是我命人誊抄的。”   “来人,快将他拿下。”秦伯庸此刻已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秦重元很可能已经知晓自己女儿被害死的事情。   秦重元却丝毫不惧,冷冷注视二人道:“将阿衡的尸首给我,秦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秦文颢道:“秦重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秦家没了,你还能独善其身吗?”   “独善其身?”秦重元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么多年来他为秦家远赴边疆二十载,至娇妻幼女于不顾,害得娇妻郁郁而终,女儿为亲人所害。   而他自己背负着秦家这座大山,日日受着良心谴责与北鲜互通往来。原本以他的能力,灭了北鲜不过是时间问题,偏偏秦首辅担心失了兵权,在北鲜兵败之后送去大量金银器物使其得以在来年春天卷土重来,而他甚至被秦家勒令三胜一败,必得给北鲜留下活命之本。   这些年他睡梦中日日都是边关百姓惨不忍睹的死状,他早已如行尸走肉,活着只余痛苦。   秦伯庸一声令下,很快围拢了数十护卫将秦重元团团围在正中。   秦重元却是冷笑一声,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并不出手反抗,任由护卫将他捆绑妥当。   “伯父,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您,若你当真为了秦家着想,便亲自入宫负荆请罪,捐出全部家财,告老还乡,或许还能给秦家留一条活路。”   秦伯庸怒不可遏:“混账东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知道秦家有多少人吗?没了钱财,一个个都去要饭吗?”   秦重元摇了摇头,不再与他争辩。   外面天光大亮,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窗棂的罅隙照进来,落在秦伯庸苍白的两鬓之上。啁啾的鸟声惊动了他,他抬眼望了望外头大好的春色,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父亲临死前交代的话:“天下是萧氏的天下,秦家当急流勇退,只要守住本分便是长久长安。”   是他不甘心秦氏屈居萧姓之下,汲汲营营数十载,将秦家推向了顶峰,同时也置于了风口浪尖之上,但事已至此,万没有回头路。   他命人取来朝服,仔细收拾妥当正要叫管家去套马车,谁知管事匆匆奔来告知府门外来了数千锦衣卫,将秦府包围了。   秦伯庸大惊失色,瞬间明了昨晚秦重元为何有恃无恐,定然是早已将罪证交予太子,其人更不知何时投靠了太子。   可恨的是秦家军只认秦重元,根本就不认他这个当朝首辅。   颐园。   沈谣醒过来便见到了萧翀,他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也不知陪了她多久。   她盯着他的眉眼看了许久,金粉色的日光点点落在他的羽睫之上,细小的尘埃在金光中舞动,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虚空中一点点描绘他的眉眼形状,也不知看了多久,她自己也走了神,醒悟过来时青年已睁开了眼。   萧翀微笑:“口渴吗?”   外间的轻红听到响动忙端了茶水进来,沈谣喝了几口便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昨天我是怎么得救的?”   萧翀便一五一十地将昨日的事尽数说予她听。   沈谣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说小阎王便是周熠宁?”   得到萧翀的肯定,沈谣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说曾经给过她机会,想必就是他突然决定娶她的那次吧,可是他不是一直都想杀自己吗,为何又突然改变主意要娶她,她有太多的不解。   “周熠宁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沈谣仔细回想,不该看的,难不成说的是周念月和四皇子是亲兄妹这件事?不对,在此之前她就遭到过小阎王的追杀,她仔细回想了与周熠宁的每次相处。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道:“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打开过周熠宁的一个机关匣子里面有一张山川地形图。”   “山川地形图?”萧翀沉吟道:“你现在还能记起来图中内容吗?”   沈谣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幕幕情形,许久之后她睁开眼睛,认真道:“那张图我只是大致扫了一眼,约莫能画出来原图的八分,一些细枝末节我未曾看清所以并不记得。”   萧翀立即命人准备了笔墨纸砚,两人一道儿去了书房。   凭着强悍的记忆力,沈谣很快绘出了舆图,萧翀拿到手上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察觉到沈谣奇怪的眼神,他忙将图放下,问道:“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沈谣去过的地方很少,自然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   见沈谣还盯着自己看,萧翀觉得有些尴尬,手不自觉地拿起小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茶入口方知糟了。   果然就听见沈谣疑惑道:“那是我刚刚用过的杯子。”   “咳咳……”萧翀被茶水呛到了,然而还没完。   沈谣偏过头盯着他的眼睛仔细观察道:“你的眼睛恢复了?”   萧翀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后退了一步,垂眸低声道:“一点点,只恢复了一点点,模糊能看到人影,面目却是分辨不出的。”   沈谣狐疑:“真的?”   “真的。”萧翀不停点头。   对于这种情况沈谣是认可的,视力恢复需要一个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而且萧翀的为人她是信得过的,他不会对自己说假话的。   她只是有些忐忑而已,如果他恢复视力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会不会讨厌自己欺骗了他。   这时,韩七在外唤了声:“主子,秦公子到了。”   许是沈谣对秦这个姓过于敏感,不由对外看了几眼,见青檀树下站着一蓝衫男子,那人也正巧看向这边。   四目相对,沈谣不由一怔,竟然是沈逸,不,应当是秦逸才是。   去岁沈家宗祠,他被当众除了名,如今自当随他爹西宁侯的姓,是名副其实的秦公子。   他这个时候来京城,想必与秦家有关。   知夫君有要事相谈,沈谣便辞别夫君回了自家院子。   敬妃得知她醒来,第一时间赶来探望,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沈谣摇头道:“母亲亦是辛苦。”   自马月见出现在颐园,沈谣便觉察到不对劲儿,而后的种种亦验证了她的猜测,好在敬妃对她倍加信任,从一开始便没有相信周念月的话,之所以配合她演戏,不过是将计就计,引出幕后之人。   敬妃拍了拍她的手,满是欣慰。   “马月见你准备如何处置,我听说她救过翀儿的命。”   沈谣声音沉静冷冽,“将她退回人牙子那里便是。她是救过王爷的性命,但王爷也救过她一命,本就不欠她什么。”   无论是谁,犯了错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敬妃深深看她一眼,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好,就按照你说的办。”   这几日萧翀似乎很忙,深居简出,便是沈谣也一连几日未曾见到他人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沈谣忐忑不安,总是忧心他会突然认出自己。   她将自己的心思都放在了制药上,萧翀身上的毒并未清除干净,原先受损的脏器也的仔细调养。   即便足不出户,她亦察觉到外面的风云变幻。   太子回宫后以雷霆之势平乱,诛杀北鲜暗探近三千人,同时擒获燕王世子,后者更是供出指使他逼宫之人正是当朝首辅秦伯庸。   满朝哗然,当日为秦家求情的官员超过半数之多。   然而,大将军秦重元却突然出现在朝堂之上,公然弹劾秦伯庸交通倭虏、潜谋叛逆、专擅弄权、结党营私、贪赃枉法……   一桩桩罪状被他清晰罗列,其将证据一一呈上。   朝中作为秦氏拥趸的半数官员皆瞪圆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若是堂上侃侃而谈的人不是秦大将军,他们定然吐沫横飞,穷尽恶毒之言语将其淹没在口水中。   然而偏偏弹劾秦伯庸的人,正是手握兵权的秦家人。   在秦氏拥趸们愣神的功夫,以魏国公为首的清流们,又将此前两淮盐引案中查到西宁侯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以权谋私等罪状一一罗列。   而此次宁王更是带来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证人,西宁侯私生子秦逸,由他之口当堂指证其父结党营私,私卖盐引,侵渔肥己……的罪证   这些罪证由秦家人之口说起来,朝堂上登时就炸了锅,不管是清流,或是秦党,都忙得热火朝天。   即便沈谣没有亲眼所见,也可料想到这几□□堂的热闹。   沈谣还听说了信国公府被查抄的事情,周熠宁兄妹二人却是不知所踪。   那日萧翀给她说起信国公时,还曾提到过一年前宫中教习嬷嬷入信国公为周念月教导礼仪,周熠宁曾设计一石二鸟,既害死了教习嬷嬷,还赶走了五城兵马指挥使严涛,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也正是因此致使宫变当日,五城兵马司未能及时阻止逼宫,致太后重伤。   今日回想起来,沈谣不得不佩服周熠宁的城府,恐怕他早就存了杀弘光帝的念头,毕竟导致整个信国公府两代人悲剧的始作俑者正是当今圣上。   沈谣知晓后亦是不胜唏嘘。 第120章 樱桃   这日,轻红端上一碟新鲜的樱桃,说是庄子上的樱桃林结的果子,管事送来让主家尝尝鲜。   沈谣灵机一动,便趁着萧翀不在向程氏说起去庄子上玩几天的想法,程氏似乎早就看透她的想法,笑得意味深长:“都说当局者迷,阿谣你有时候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谣不解其意,愣了愣,复又听程氏道:“去吧,左右在家也无事。”   将萧翀这些日子要用的药交待给程氏后,沈谣让丫鬟收拾了行李,带着轻红浅碧去了几十里外的庄子上休养。   最近京城是非多,程氏放心不下,遣了不少护卫跟随。   临到傍晚一行人赶到了清水县的庄子上,好在先前着人快马加鞭告诉了庄子的管事,房屋早就收拾妥当,沈谣赶去后美美洗了个热水澡,便歇下了。   翌日,春光正好,沈谣用过早膳,便带了丫鬟去了果园。   到了地方才知晓,这片果园可不仅仅只有樱桃而已,还有李子、杏子、桃子,以及大片的葡萄藤,据管事说这些都是藏葡萄树,是沈家太爷爷种的,距今已有近两百年的树龄,便是如今瞧着依旧根系虬劲,冠幅葱郁,果实和绿叶密密匝匝。   住在这里听着鸟语虫鸣,沈谣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虽然颐园景致远胜这里,但许是坐落京城,又规矩森严的缘故,沈谣住得并不开怀。反倒是这里,站在山坡上,满目青翠,鼻端充盈着花树、果木的馨香,空气似乎都是香甜的。   轻红、浅碧拿着竹篮子摘樱桃,脸上的笑容亦比在颐园时明亮了许多。   沈谣被她们的笑意感染,亦挎了篮子采摘野花,她见到园子里种了许多野蔷薇,开得分外热闹。   只是野蔷薇枝茎上长着许多细小的刺,并不好采摘,但她却兴致勃勃,也不要人帮忙。   幽径旁生了一大片粉嫩的蔷薇,沈谣采摘时未曾注意到花丛下穿流而过的小溪,一脚踩在布满苔藓的石头上,脚下打滑,整个人朝着布满荆棘的蔷薇丛跌去。   “小心!”一只修长的手及时拖住了她,声音熟悉得令她不安。   她甚至已记不清姬如渊出手救过她多少次,以至于每次听到他声音她本能地想要逃避,因为这份情谊她还不起,亦不知该用什么来还。   姬如渊伸手摘了最繁茂的那株蔷薇花递给沈谣,勾唇微笑道:“送你。”   沈谣却不肯接,姬如渊抬手便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别动。”姬如渊伸手压住她乱动的肩膀,插好之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不错,很好看。”   沈谣很想将花扔掉,但又不想生出事端,只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刘管事匆匆而来,对她行了一礼,解释道:“见过王妃,这位官爷路经此地进来头口水喝,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园子里。”   沈谣听后对管事道:“让他喝了水尽快离开。”   说罢也不管身后的姬如渊,对着轻红浅碧道:“摘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哪知改走过幽径,便瞧见主路旁坐着的萧翀。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有没有看到方才的一幕,她顿觉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我……我去将果子洗了。”沈谣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话,走的时候心口怦怦直跳。   少女如受惊的小鹿惊慌跑开,姬如渊低低笑出声,挑衅似的走向萧翀。   擦身而过之时,只听萧翀冷冷道:“花虽好,仔细扎手。”   姬如渊眸光微闪,嘴角忍不住翘起,回看萧翀:“扎不扎手总要摘过才知道。”   “还未恭喜大人荣升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只希望日后不要再到处乱咬人。”萧翀的声音温和有礼,语调更是不急不缓。   锦衣卫是皇家的看门狗,这样的讥讽刻薄的言辞对他来说已是破天荒,然而他却丝毫不觉解气,心中郁结之气淤堵在心肺,闷得他喘过来气。   姬如渊不仅不怒,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至少我四肢健全,不像你。”   在这一刹那,萧翀的眼中迸出了森然的寒意,一向好脾气的他竟然忍不住想打人。   韩七察觉到主子的愤怒,剑快速出鞘,却在出剑的刹那被萧翀叫住。   说是洗果子,哪里又轮到她亲自去洗,丫鬟们将果子洗干净,挑拣了又红又大的端了上来。   萧翀回来时,她正坐在翠绿藤蔓缠绕的回廊里发呆,金碧的霞光落了一身,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匆忙起身,怀中抱着装满樱桃的簸箩掉在地上,鲜红的樱桃纷纷掉落在地,   风吹起素色发带,划过眉上清愁,将少女满眼的无措化作满地的相思子。   这哪里是樱桃,分明是满地散落的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萧翀忽觉自己是否唐突了她,下意识地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沈谣微愣,低低道:“你怎么有空过来?”   “啊?哦,我是来吃樱桃的。”萧翀说罢就有些后悔,他养尊处优惯了,又何须自己亲自跑到庄子里来吃樱桃,自是有下人将最红最大最甜的樱桃收拾齐整了送到他手边。   沈谣垂眸瞧了瞧满地的樱桃,闷闷道:“最红最大最甜的樱桃都没了。”   “谁说没了?”萧翀看了韩七一眼。   韩七会意,立即遣散了周遭的丫鬟小厮,将二人独自留在紫色藤蔓缠绕的回廊里。   萧翀推着轮椅缓缓行至沈谣跟前,他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方才你有吃到樱桃吗?”   自然是吃到了,方才簸箩的樱桃都是她亲自品尝过后挑选出来的,她不知萧翀何意,疑惑地点了点头。   萧翀忽然伸手用力一拉,沈谣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圈在怀中。   四目相对,萧翀缓缓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须臾间,天地一片寂静,沈谣瞪大眼睛呆呆望着头顶青翠的藤蔓,她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这是一个极浅的吻,带着小心试探,浅尝辄止。   许是见她并不抵触,原本只是嘴唇的触碰,却不知何时变了样,薄唇轻启,唇舌纠缠,汹涌的爱意通过唇舌涌入四肢百骸,麻痹着她每一条神经,她只觉四肢酸软得厉害,铺天盖地的灼热压得她喘不过来气,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此刻竟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似乎察觉到她有些喘不过气,萧翀停下了动作,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呼吸浅浅,低低笑道:“唔,果然很甜。”   觉察到他说了什么,沈谣双颊滚烫,血液轰然涌进脑中,挣扎着就要起来。   萧翀哑着嗓子,他紧紧攥着怀里少女的纤腰,忽然站起身,将人放在地上。   沈谣四肢酸软,险些站不住,萧翀扶了她一把,贴着她的脸颊低低道:“娓娓,我知道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写到文案的这部分了,撒花~ 第121章 交心   在沈谣大惊失色,不知如何反应时。   萧翀伸手悄然摘去她鬓边粉嫩的蔷薇花,随手丢在了廊外的草丛里。   “你的眼睛……”沈谣问出这句话,不知自己该期望得到哪种答案。   他俯下身,与她拉开一些距离,漆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沈谣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漆黑如黑曜石。   他拉过她的手压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认真且虔诚地说道:“无论是我的心,还是我的眼睛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你,也只有你。”   沈谣眨着眼睛,心脏疾跳,近日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得到判决,然而她却并没有因此得到安慰,反而又生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心思。   他对她是情人之间的感情,还是兄妹之间的亲情,他真的是分清楚了吗?   还是因为两人已然成为夫妻,他才不得不照顾她的情绪,作出身为人夫所尽的责任。   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未来得及梳理,她又惊呼道:“你的腿?!”   萧翀被她一惊一乍的可爱样子逗得直乐,从前的沈谣漂亮清冷却像是白釉瓷瓶上的美人,如今的她鲜活可爱,让人他忍不住……想要亲吻她。   如此想便如此做,他俯身,靠得那样近,呼吸相闻,甜甜的果然再次弥漫在口齿间,他轻轻一吻,手指点在她额心,诱哄般,笑道:“傻。”   将沈谣抱回到膝上,他随手抽走了她髻上发簪将她青丝打散,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梳理头发,低低道:“如今朝局不稳,我这双腿怕是短期内不能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好,你愿意陪着我吗?”   他梳发的手指顿了顿,动作比之前慢了许多。   犹自迷糊的沈谣,这会儿才醒过味儿来,见到神色哀婉,语气中更是透着恳求之意。   沈谣抬眼望着他,忽然伸出手拂去他眉间轻愁,她用异常认真的口吻说道:“兄长,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前路如何,娓娓生死相随。”   “傻丫头还叫兄长,该唤夫君才对。”他的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双臂收紧,将她牢牢困在怀中,叹息道:“娓娓,委屈你了。”   沈谣哪里会觉得委屈,她本就不是长寿之人,有萧翀这般当世无双的男子陪着她共度余生,她是再幸运不过。   两人闲谈中,沈谣也终于知晓为何萧翀最近如此忙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子竟会授意萧翀为此次宫变的主审官员,并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同锦衣卫,从旁协助。   不过略想了想亦能想通,秦氏与皇族牵连颇深,尤其还牵扯到太后、皇后,涉及皇家秘辛,有些事情并不适合给外臣知晓。   但审理宫变案必然离不开秦伯庸谋逆案,这后面又会牵连到两淮盐引案,势必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大小小案子审下来,这一年都不可能消停。   沈谣体谅夫君公务繁忙并未久留他,用过晚膳后萧翀便匆匆离开了。   夜里她独自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火热滚烫的唇舌,凌乱的长发,纠缠的衣衫。   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萧翀比白日的他还要灼热,而那个本该浅尝辄止的吻也未曾停下。   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身子在他怀中扭动,青年衣衫凌乱,修长的手指在她背脊流连。   呼吸纠缠,灼热酥麻感如电席卷全身,汗水顺着修长白皙的颈子滑落,在喉结处蠕动,沈谣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   他垂眸看她,眸色深得可以挤出墨来。   梦里的一切都是迷乱的,疯狂的,带着肆无忌惮的欢愉。   即便是翌日清醒过来的沈谣亦心有余悸,她怎么会做如此荒唐的梦,不过她并不反感。   她花了整整一日时间来理清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在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萧翀之后她不再忐忑,收拾好了心情之后,放肆地在庄子上玩了些日子,顺便遣人将青竹、秋娘等人接了过来。   主仆几人一碰面,青禾、青画就哭得不能自已,秋娘则拉着沈谣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生怕她瘦了。   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给几人听,听罢秋娘又是一阵心疼,眼泪直淌,沈谣是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有几人陪伴,沈谣开怀了许多,将庄上的景致看了够。   直到萧翀派人送来了手书,只短短一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沈谣看罢,不由红了脸,丫鬟们在旁看得直乐,只道:自家姑娘终于开了窍。   虽然萧翀说着不着急,但沈谣却没心思在游玩下去,让人打点好行囊,准备明日一早便回去。   皇宫,乾清宫。   被禁足了数日的秦银霜终于等来了弘光帝的宣召,她望向窗外,见春光明媚,群芳争艳,而廊下的绿毛鹦鹉气息奄奄,已绝食数日。   她心有所悟,命人拿来朝服凤冠,皇后身穿深青色祎衣,上织翟纹十二等,头戴九龙四凤冠,盖以翡翠,九龙四凤,上有翠盖,下垂珠结,大珠小珠无数。   秦银霜坐在铜镜前,用前所未有的耐心描摹妆容,身后的宫人在催促了一次之后再未出声,只垂首静立宫门前。   一个时辰后,镜中出现了一位明丽庄严的美妇人,她冲镜中人凄然一笑,无尽的苦涩弥漫在殿宇之中。   临出殿门前,秦银霜走到金丝笼前,伸手打开了笼子。   然而笼子里的绿毛鹦鹉那双黑豆般的眼睛眨了眨,却僵硬着身子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秦银霜抓着笼子的手微微颤抖,眸中隐约有泪。   刘公公脸上微微蹙眉道:“娘娘,陛下还等着您呢。”   绣着金凤的丝履走过质地坚硬细腻、敲之若金石的宫砖,寒意似乎透过脚底攀上背脊,秦皇后走过一圈又一圈的巷道,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抬眼望着前方栉比鳞次的殿宇,心中的悲凉无以复加。   走进乾清宫,空旷的宫殿内回荡着她的脚步声,极轻却又极重,重到她每走一步都似千斤。   对面龙榻上坐着的男子已垂垂老矣,手脚瘫软在塌上,见到她来,嘴唇哆嗦着说道:“银霜……我……快不行了……”   多么久违的称呼,她有十多年没有听到他这么唤他了,难不成是临终前的良心发现,秦银霜嗤笑一声。   下一瞬,却他哆嗦道:“为了……太子……跟我……走吧!”   她早有所料,听到答案此刻心里倒没那么害怕了。   秦银霜望着他,眸中含泪,半晌跪伏余地行了叩拜大礼,她伏在地上久久,肩膀隐隐抽动。   爱也罢,恨也好,这一生,他负她在先,她害他在后,说不清谁欠谁多一些。   她累了也心死了,只愿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秦银霜心中此刻千言万语归于沉寂,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   许久之后,她站起身,面上一派肃穆。   早有手持白绫的宫人静候在旁,得到皇帝眼神示意,四名妙龄宫女将白绫交叉于她颈后。   刘公公大喊一声:“恭送皇后娘娘凤归九天!”   内外所有宫人齐齐跪地大喝道:“恭送皇后娘娘凤归九天!”   一声声呼唤在耳畔,却是催命的符箓。   她的嘴角晕染开一抹嘲讽的笑,两颗豆大的眼泪溢出眼眶,分拆两行,滑落脸颊。   生命的最后她似乎看到了萦回廊檐间青年裹挟着长风的呼唤,年轻的太子殿下正仓皇地奔跑在碧瓦朱甍下,只是那红墙一圈又一圈没有出路,那宫门一扇又一扇没有尽头。   泪水落尘,凤冠坠地,华服逶迤,一切的尊荣尽数归于尘埃。   “母后……”终究还是迟了。   马车驶入城门没多久,在马车里的沈谣听到了一阵钟声。   声音正是从皇宫传来的,一声声地响起,洪亮又悠长,久久没有歇止。   到了颐园之后才知,萧翀刚刚进宫去了。   晌午沈谣便得知了消息,弘光帝驾崩了。   丧钟响起时她便有所觉,是以听到消息后并无一丝惊讶。   自宫变后皇帝便再未出现在朝堂,群臣早有所悟,丧事虽然仓促,但好歹朝中官员都心中有数,礼部早已将卤簿、大驾准备齐全。   太子萧衍遵循先帝遗诏,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   翌日,所有在京官员皆需素服、戴乌纱、黑角带,赴内府听宣遗诏。   朝廷发文讣告天下,发丧后,群臣后妃需“朝哺哭临”,皇宫之中同样设几筵,朝夕哭奠。   萧翀回来时已近深夜,见到床上躺着的沈谣心中霎时一片柔软,他坐到床边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开始洗漱更衣,待回到塌前发觉她已醒来,手中正拿着梳篦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发梢发呆。   “怎么了?”萧翀走过去拿过她手上的梳篦,轻声问道:“有心事?”   沈谣回过神,抬眼对上她温和的视线,有些迟疑道:“我听闻皇后娘娘殉葬了,是皇上,还是太子逼她?”   “恩。”察觉到他眉宇间的倦色,沈谣垂下眸子,不打算再问,爬上床盖上衿被躺好。   很快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声响,身边的床榻陷了几分。   沈谣睁开眼,外间的烛火映在帐上,映出身后人起伏的朦胧身影。   倏地,一只手臂伸了过来,将她揽在怀中,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只听他道:“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不要憋在心里,你我之间无话不可言。”   沈谣内里是个直性子,自然也不会憋着事儿,她翻过身子,看向萧翀说道:“上次入宫我听到了很多帝后秘辛……”   她一五一十将在宫中由秦银霜之口说出的她与弘光帝的曾经,从两情相悦直到相看两厌。   她惆怅道:“听闻帝后年少时也曾情深,为何就走到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地步?是不是皇室中人都是这般薄情?”   闻言,萧翀不由失笑,从前的沈谣不通世故,单纯的可爱;如今的她却是明了世俗,却多愁善感起来。   “年少情深我看未必,先帝对秦氏的情谊里掺杂了太多利益,这份感情本就不纯粹。”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息道:“情爱里无智者,亦无胜者。”   沈谣不由想到自己为救他性命,在程氏和父亲的算计下嫁给他,这份爱里同样不纯粹,甚至还掺杂着兄妹之情,是不是也会走向不堪的结局。   她心中惶恐之余扑进他怀中,将他腰身搂得紧紧,脸埋在他胸口闷闷道:“我们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萧翀,还是在安慰自己。   萧翀恍惚间明了,原来她忧心于此,不由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启唇在她耳畔轻轻安慰,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畔。   沈谣许久之后才平复心绪,原以为又会辗转一宿无法入眠,哪知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竟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122章 密友   早上醒来时萧翀尚未走,陪她一道儿用过早膳后,萧翀道:“娓娓,陪我走走吧。”   沈谣瞧出他似乎有话要说,便主动推了轮椅。   走过一片蓊蓊郁郁的幽篁丛,道旁一支高约的石笋,直入天空,瘦石傍竹相得益彰。   萧翀回首按住她推轮椅的手,沉吟道:“你与武安侯府的三姑娘关系如何?”   沈谣不解其意,照实说道:“算是闺中密友。”   “今上自军中归京途中遭遇数次刺杀,武安侯牵连其中,一旦罪名坐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便是从轻发落,也逃不过抄家流放的下场。”   沈谣惊讶道:“怎么会?”   “说起来这事儿与武家大姑娘脱不了干系,武安侯因她之事被御史弹劾内纬不修,恰逢边关战事起,武安侯屡屡不得重用,不知怎么就与秦家搭上了线,刺杀今上便是他向秦家递的投名状。”萧翀叹道:“这案子是大理寺在查,偏偏大理寺少卿与武安侯有过节,你要有心理准备。”   先是信国公逼宫,周念月不知所踪,如今武安侯谋逆,武清妍性命堪忧,她为数不多的两个好友,竟是同样的命运坎坷。   沈谣踟蹰半晌,抬眸望着他眼睛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夫君保下武清妍的性命。”   萧翀点了点头,虽然有些难度但对他来说并不是办不到。   皇宫。   御案前的男子眉头紧蹙,两旁是半人高的奏折,见到她也只是匆匆一瞥,淡淡道:“何事?”   沈慧让宫人将粟米百合红枣羹端了上来,她走到御案旁,柔声道:“这是栗米百合红枣羹,文火熬了许久,这会儿吃正好,您尝尝。”   她伸手合上他手中没有看完的折子,双手捧着玉碗送至他跟前。   萧衍微愣,二十年来从未有人敢从他手中夺东西。   见他迟迟不接,沈慧抿了抿唇,嘟哝道:“殿下若是不接,臣妾就喂您了。”   说罢,她拿起勺子,随意搅动一下,便舀了一勺红枣粥送至他唇边。   萧衍当即拧起了眉头,见她目光殷切,到底没有开口阻止,只是顺手接过了碗和勺子,低声道:“朕自己来。”   待他用完粥,沈慧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萧衍抬眸:“有事?”   沈慧点头道:“是关于先帝后妃的安置。”   本朝一度有殉葬的规矩,沈慧觉着有违人和,便想着能否废除人殉之法,即便不行至少也减免些人数。   她来之前做了大量功课,预备好了一堆说辞,旁征博引说得有理有据,然而才起了个头儿,便瞧见新帝脸色潮红,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   沈慧大惊:“你怎么了?”   萧衍看了一眼方才用过的粥碗,霍然抬眸,盯着沈慧的目光凶狠了几分,他只觉此刻浑身燥热,尤其下腹一股股热潮涌来,让他有些抑制不住的躁动。   “你在粥里放了什么?”萧衍此刻神智渐渐有些迷糊。   沈慧吓了一跳,急声对外面伺候的太监喊道:“来人,快宣太医!”   她刚朝外走了两步,便被身后之人扑倒,一声裂帛声起,女子白皙如玉的肌肤裸露在外,萧衍双眼猩红,欺身而来。   沈慧再是糊涂此刻也明白遭人算计了,面前的男子脸色红透,浑身发烫分明是被下了药。   宫人脚步声近在咫尺,沈慧厉声喝道:“站住,所有人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说这话时沈慧身上的衣服已被萧衍撕扯的不剩几片,尤其他动作粗鲁毫无往日的矜贵端方之态,对她更无怜惜之意。   满室的白幡飘荡,猩红的地衣上两具躯体纠缠翻滚,耳畔是梵音阵阵,哭声悲恸,旖旎中充斥着罪恶。   他在她身上驰骋,没有怜惜,只有占有。   沈慧开始渐渐承受不住,想要逃脱却被抓住头发拉了回来,也不知哭泣了多久,直至昏睡过去。   采薇宫。   林锦瑟坐在书案前反复练习字帖,直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她搁下手中的笔,仔细欣赏自己刚刚临的字。   宫人低声道:“主子,事儿成了。”   林锦瑟嘴角勾起一抹笑,随手抽了发上的翡翠盘肠簪放在案上笑道:“赏你的。”   “谢娘娘赏赐!”宫人面露喜色,拿过簪子快速塞入袖中再次叩首谢恩。   林锦瑟摆了摆手要她起来,复又道:“秦淑女那里可安置好了?”   “您放心,药放好了,秦氏这黑锅背定了。”说罢她又疑惑道:“您为何要花这么大心思促成他人好事呢?”   “好事?”林锦瑟嗤笑一声,眸中的笑意更浓了,却不欲解释。   次日,当萧衍醒来看到满室狼藉,以及榻上浑身□□的女子时,勃然大怒,不等沈慧清醒便大喝道:“沈慧,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吗?”   被惊醒过来的沈慧,亦被眼前的场景震惊的说不出来话,待瞅见萧衍额上暴跳的青筋时,忽然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忙抓紧被子,凄声:“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那粥不是你端来的吗?”萧衍怒意不减,唤来心腹太监伺候他穿衣洗漱,并厉声道:“昨夜之事严密封锁消息,但凡让朕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声,提头来见。”   临去前,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以你今日之品行,可堪皇后之位?”   沈慧满脸震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不堪?”   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从前那些她以为的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   萧衍被那双凄然泪目扎了一下,脸上的怒意收敛了几分,仍旧是甩袖离开。   待他走后,沈慧来不及梳洗,匆匆换了衣衫离开养心殿,回了东宫。   萧衍虽继任新帝,却不能册封后妃,一切待丧期结束,完成登基大典,新皇才算正式登基,因而妃嫔依旧住在东宫。   绿芜为沈慧梳洗时,见她满身伤痕不由泪水涟涟,哭道:“陛下怎能如此待您?”   沈慧虽伤心欲绝,却知此时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她道:“大行皇帝丧期,新帝需斋戒,禁女色,若是昨夜之事传出去,不仅我的后位不保,便是皇上也会遭人诟病,况且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北鲜寇边,内有燕王叛乱、秦党逼宫,皇上处境艰难,容不得一丝一毫差错,这事儿必须得瞒住。”   想到萧衍临去前的怨恨,沈慧对幕后之人更是恨之入骨,究竟是谁用心如此险恶。   然而这事儿却不能大张旗鼓地查,只能暗地里细查。   弘光十九年,春末。   西南战事告急,贵州、四川、湖南、陕西等地纷纷出现燕王叛军。朝廷急调兵力,赶赴西南,东北边防出现空虚。   北鲜趁机占领北方雅克萨城,并向南继续扩张。   战事紧急,新帝召集重臣,紧急开展战略部署,商议后派出兵马,迅速分守战略要地,驻防广西的已故安国候女婿孙有德为抚蛮将军,在统兵固守广西,命令安西将军吴孳息进兵蜀地,扼守巴蜀门户。敕封程世安为宁南靖寇大将军赶赴荆州,并在山东、山西等地集结兵力,随时策援。   这一系列部署群臣皆无异议,只除了程世安获封宁南靖寇大将军领兵平叛这一条,然而新帝力排众议,以程世安救驾有功为由恢复程家往日勋爵,又以程家先祖随□□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并世代守边捍卫大周疆土为由,册封宁南靖寇大将军,朝臣虽有不服,但战事紧张,程世安又出自武将世家,即便是落难之前亦是有名的小将军。   与此同时,萧翀加快了审案的进程,在六月初,新帝发檄文将秦伯庸罪行昭告天下,并斥责燕王借‘清君侧’之名,行谋逆之实。   秦氏党羽尽数获罪,燕王出师无名本该退军,此刻却霸占湖广之地不肯退军。   僵持半月之久后,燕王又巧立名目,言新君弑父杀母,抢夺帝位,他此举乃替天行道,恢复萧氏正统。   这些说辞到底有些站不住脚,在民间亦是唾弃声一片。   宁南靖寇大将军星夜赶赴荆州,与叛军正面对垒,程世安指挥若定,鏖战经月,捷报连连。   至此,战事扭转,一改之前诸府州县将吏处处无备,望风而逃的惨状。   程大将军不仅恢复了昔日爵位,在前方战场更是力挽狂澜,敬妃日日听得前方战报,心中欢喜异常,见着沈谣亦不住感慨:“你外祖父若泉下有灵,不知该如何欣慰!”   沈谣同样心中欢喜,但随着秦党的覆灭,武安侯的罪名落实,前日她已从萧翀那里得知武安侯被判秋后问斩,武家男丁发配边关,女子皆没入教坊司。   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妻女,行淫卖笑之事,当然也有部分“给配”功臣为奴婢的,萧翀要争取的便是这样一个特例。   如今他是新帝宠幸的皇室新贵,又有程大将军这样的舅舅为靠山,官员们哪个不给面子,便是凑请新帝也没有不允的。   今日武安侯妻女将被送往教坊司,沈谣不想让武清妍在那里多待一天,是以早早便与萧翀一起携文书前去领人。   教坊司那样的地方,寻常女眷哪里会去,萧翀劝不过她,便让她坐在马车上等,自个儿进去领人。   半个时辰后,萧翀回来了,沈谣急急下了马车,对着萧翀身后一阵张望,急道:“人呢?”   萧翀歉然道:“武三姑娘根本就未入教坊司,有人在天牢里带走了她。”   “怎么会这样?是谁,你不是说可以救她吗?人呢!”沈谣声音不由尖锐了几分,她抓着萧翀控诉道:“你知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吗?她一个名门贵女被人以贱民的身份带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敢想象带走武清妍的人会是谁?   总之无论是谁,武清妍的处境必定好不到哪里去。   “对不起,是我所虑不周。”萧翀忽然伸手将处于崩溃边缘的少女搂在怀里,强行塞入了马车。   沈谣呆呆地坐在马车里,耳畔似乎听到了昨夜梦境里武清妍的凄声哭喊:“阿谣,救我!救我……”一声声似杜鹃泣血。   她攥紧了手指,贝齿在唇上咬出一圈血痕。   一双手拂上她的脸颊,将她娇小的脸扭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道:“娓娓,看着我!”   沈谣却闭上眼不想看他,她知道自己不该怨他,由原来的满门抄斩到如今的没入教坊司他已尽了全力。   可是她不能原谅自己,为何就不能早点去牢里看看她。早些获悉谁在打她的主意,竟能从宁王手中将人提前带走。   有人将她牢牢箍在怀中,滚烫而炙热的吻落下,霸道地撬开她紧闭的嘴唇,不许她再咬伤自己。   这是一个不含任何□□的吻,充斥在口腔里的只有鲜血与蛮力,   沈谣已没了往日的矜持,即便是此刻的唇舌纠缠她也丝毫不肯退让。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最终沈谣败下阵来,她虚弱地趴在他胸前,眼中是难掩的绝望。   萧翀扶着她的肩膀,对外面的韩七道:“去大理寺。” 第123章 抢人   这一路上沈谣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知道这事儿并不能怪萧翀,谁能想到有人对武清妍蓄谋已久。   想到自己方才惊怒之时口不择言的举动,便有些后悔,更令人难堪的是,方才二人唇齿相依,她用力在他唇瓣上咬了一口。   此时瞧见他唇上暗红的伤口不由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大理寺衙署外。萧翀掀了车帘正欲下车,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嗫嚅道:“对不起。”   萧翀回首,满是怜惜地叹道:“娓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沈谣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急忙起身抓住他的衣袖。   萧翀爱怜地摸了摸的脸颊,低声道:“等我。”   他与大理寺少卿有些交情,武安侯府这案子能够从轻判处自然少不了他从中斡旋,但从始至终他未曾表露出对武安侯女眷的丝毫关注,这也就是底下人没能摸透他心思,致使武清妍被人带走的原因。   也怪他太爱惜羽毛,既不想与武安侯府扯上关系,又不想让沈谣被武清妍声名所累。   如果一开始他直抒本意,那么在有人动武清妍心思时,大理寺的人必然会第一时间告知他。   沈谣想只要查到武清妍的下落,亦宁王今时今日的地位带走武清妍易如反掌,即便对方位高权重,再不济她还可以求太后下旨将武清妍赐予宁王府。   即便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听到萧翀打探的消息后仍旧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抓着他的手,结结巴巴道:“你说是谁?陈筵席?他不是太监吗?”   上次她与姬如渊一道儿从太后宫中密道离开皇宫,同行之人便又陈筵席,沈谣记得他是皇后跟前的人,如今皇后已去,他没了靠山,不该如此胆大妄为才是!   然而她哪里又知道这些去了势的太监,因□□上的损伤引起心理上的变态,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比锦衣卫诏狱里的刽子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翀却是隐约知道一些,因而比沈谣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他命暗卫尽快找到陈筵席在宫外的宅院,自己与沈谣在就近的茶楼上等消息。   待一行人最终赶到陈筵席外宅时已近黄昏,   向门房自报身份之后,管家恭敬说道:“王爷容禀,我家老爷此时应在宫中当值,您若有事不妨留下口信,待老爷回来后再做定夺。”   萧翀面露怒意,“本王大老远过来,竟是连口茶水都讨不得吗?”   管家稍作犹豫后,仍坚持道:“老爷临去前有交代,他不在不得私放外人入内。”   “本王找他有要事,你即刻命人往宫里递信儿。”说罢,也不顾管家阻拦,对韩七使了个颜色,后者会意,立即带人开路,直接闯了进来。   甫入院子,韩七便朝着虚空打了个手势,暗卫快速没入朱楼翠阁之中。   管家带了十几个护卫匆匆而来,将沈谣二人围在院中,管家试图劝说萧翀,然而不仅无果,甚至被对方视若空气。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沈书回来了,在萧翀耳畔低声道:“人在内院西厢房。”   沈谣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对沈书道:“带我去。”   管家忙带人阻拦,沈谣冷冷撇去一眼道:“韩七,拦住他们。”   双方人马很快颤抖在一起,好在萧翀此行早有准备带了不少人,况且暗卫的身手比这些护院本就高出不少。   沈谣在沈书的带领下很快便找到了武清妍,只是她人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的心瞬间吊了起来,把过脉之后又松了口气,人只是被下了药昏睡了过去。   “带她走!”沈谣将人交给沈书,带着她与萧翀会合。   “宁王妃要带我的夫人是去哪儿?”一道儿阴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沈谣回身见到一身太监服饰的陈筵席,眸中窜出一股怒火,冷嗤道:“娶妻须得三媒六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何凭何据说她是你的夫人?”   将她的讥讽看在眼中,陈筵席并不恼,反而露出志得意满的笑:“自然是凭借陛下的金口玉言!”   “胡说!陛下怎会给一个太监指婚?”沈谣口中说着不信,心中却已信了八分,陈筵席便是胆子再肥,也不敢假传圣谕。   “宁王妃若是不信,尽可入宫询问陛下。”他说着便向沈谣走来,对沈书道:“把她给我。”   没有沈谣的命令,沈书自然不会给。   陈筵席蹙了蹙眉,看向萧翀道:“宁王出身皇室,应对律法了如指掌。可知本朝律法明言‘无故私入民宅并有犯罪行为者,主人杀之无罪’,你们先是闯入我的宅子,又想掳走我的夫人,不知天理何在,律法何在?”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沈谣还是萧翀,已无任何理由带走武清妍。   萧翀沉吟:“你要如何才肯放过她?”   “她本就是我的夫人,何来放过一说?”他说着看向沈书怀中的武清妍,沉声道:“阿妍!”   不知何时醒来的武清妍,被这一声喊吓得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   陈筵席缓缓行至沈书旁边,低声唤道:“阿妍,你忘了昨日我与你说的话了吗?”   武清妍像是被人瞬间掐住了命门,僵硬地从沈书怀中跳下来,颤抖着走到陈筵席近前,没等靠近就被后者一把揽入怀中,耳鬓相贴,他忽然张口在武清妍娇小的耳廓上咬了一口。   后者如受惊的小兽,呜咽出声,却被他紧紧揽在怀中。   沈谣被这挑衅的一幕看得双目流火,她捏了捏掌心,压下怒气对武清妍道:“阿妍,只要你说话,便是违抗圣谕,我也会带你走。”   武清妍闻言眸光掠过一丝光彩,然而下一瞬却被人更加用力地揽住腰身。   “我……我留下。”武清妍不敢看沈谣失望的神色,她只是垂着头,紧紧抓着衣襟,身子抖如筛糠,将所有的害怕与委屈尽数藏于男人的臂弯下。   沈谣深深看了她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倒是身后的陈筵席不依不饶,冷哼道:“宁王这就打算走吗?未免将我这御前秉笔太监太不当回事儿!”   沈谣不懂,萧翀却是知晓得罪这些阉党的下场,尤其陈筵席本就是太子在东宫之时便安插入秦皇后身边的眼线,算是新帝跟前的老人了。   这样一个眦睚必报,擅权干政的小人,得罪了他无疑会为自己招惹大麻烦,有时候这种小人物的一句话便能害自己万劫不复。   然而,此刻萧翀并不打算向他妥协,只淡淡道:“望陈公公善待武氏。”   次日,便有御史就宁王擅闯民宅,强掠民妇之事上折子弹劾,萧翀被罚俸半年,暂夺三法司主审之职。   消息传到颐园,沈谣有些后悔自己昨日的冲动,不仅没有救出武清妍,甚至还连累了萧翀。   萧翀却并不在乎,秦氏树大根深牵连甚广,即便朝廷要惩治秦党也不可能将其连根拔起,不仅会动摇国本,甚至威胁民生。   以他为人,实在做不到和稀泥,因而这剩下的扫尾工作他乐得放手。   接过药碗,萧翀一口饮下,沈谣习惯性地拿起一枚蜜饯塞入他口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翀的唇舌轻轻划过沈谣的手指。   她像是被烫了般快速收回手,抬眼见他依旧是君子端方模样,想来应是无意之举,她不由在心中嗔怪自己小题大做,却忽略了萧翀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至于武清妍,沈谣虽有些生气,并不打算撒手不管,她就不信武清妍会甘愿嫁给一个刑余之人,她必然是受到对方的胁迫。   如今的武清妍已是一无所有,她在乎的且能胁迫她的,无非是亲人的安危。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总归有解决的办法,她气恼的是武清妍的懦弱。   两人闲坐窗前聊天,浅碧忙着归置沈谣的衣裳,路过沈谣身旁时,“叮”一声响,衣裳里面掉出一枚铜钱。   浅碧拾起铜钱疑惑道:“咦,这里怎么有一枚铜钱?”   沈谣眉心一跳,随口道:“许是从荷包掉出来的。”   浅碧拿着铜钱便要走,却被萧翀叫住了,“拿给我看看。”   这是一枚弘光十年铸造的‘弘光通宝’铜钱币,钱币上‘通’字有明显错误,很显然这是一枚错版铜币,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姬如渊那日的话。   ‘你可曾发现她藏在腰间的一枚铜钱,那枚铜钱是弘光十年的错版铜钱,是我与她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这几个字如针般扎入萧翀心脏,他捏着铜钱的手指不由用力,恨不得将其捏碎。   “怎么了?”沈谣察觉到他的异常,上前拿走了他手中铜钱。   只一眼她便认出这枚铜钱确为姬如渊塞给她的那枚,只是她记得自己放在了妆奁的抽屉里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不由看向浅碧,见她神色如常,便笑道:“你下去吧”。   萧翀看着她仔细将铜钱塞入自己随身的荷包内,漆黑的眸子里划过受伤之色。   待沈谣再看过去时,萧翀却避开了她的视线,沉声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陪你了。”   沈谣点头,将他送走后,她对青竹道:“去将绿柳叫过来,其他人都出去。”   这枚铜钱字迹清秀俊美,纹理细腻,无论是色泽包浆都很自然,沈谣捏在手中却如烫手的山芋。   待屋内人都退了出去,沈谣将铜钱砸在绿柳身上怒道:“你家主子究竟何意?”   绿柳随手接住铜钱,笑了笑道:“主子说姑娘见了这铜钱便知救命之恩重如泰山,不能忘。”   沈谣气结,冷冷道:“说吧,你家主子又闹什么幺蛾子?”   绿柳抬眼看她,眼睛里闪烁着古怪的光,“姑娘,主子约您太白楼一叙。”   沈谣自然是不会赴约的,姬如渊虽对她有恩,但她不能做对不起萧翀的事儿,这份恩情她会寻着机会还给他。   绿柳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低声道:“主子有法子救武清妍。”   姬如渊一向善于猜度别人的心思,对于沈谣更是了如指掌,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反派他是满级绿茶》已经在存稿了,求收藏,打滚~ 第124章 亲昵   翌日。   “你要出去?”沈谣换好了衣衫正欲出门,却在门口遇到了同样准备出去的萧翀。   沈谣有些心虚,“哦,是、是要出去。”   她不善说谎,尤其面对他更不知该如何解释,好在他并没有继续追问,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道:“低头。”   沈谣依言低下头,萧翀伸手将她法上卷须翅三尾点翠流苏凤钗扶了扶,温声道:“有些歪了。”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说话时温暖的气流就落在她耳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了脸。   即便如此,她依旧敏锐地察觉出他情绪的异常,“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娓娓,你长大了。”   不知为何,沈谣总觉得这笑容里透着一股哀伤。   萧翀将她耳边碎发别至耳后,淡淡道:“去吧,早些回来。”   她与姬如渊有约在先,此刻也不好耽搁,遂点了点头,带着丫鬟施施然出了门。   如果她回头便会看到青年眼中难掩的落寞与伤痛。   萧翀看着她的背影许久直至人消失在朱红大门外,他有些恍惚,记忆中垂髫的小姑娘,似乎在自己一觉醒来,长成了姿容绝艳的女子。   她再不是那个懵懂无知,不通庶务的小丫头。   太白楼临街的窗户旁,姬如渊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眼睛却是空茫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沈谣何时进了屋子都未曾发觉。   “咳!”沈谣故意发出声响,姬如渊这才回过神,目光还有些迷离,“嗓子不舒服吗?”   沈谣白了他一眼,“你我也不必绕弯子,你有什么法子救武清妍?”   “真是无情,这便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姬如渊说着话,人就走到了跟前,因着前几次的阴影,沈谣立即伸手阻挡他继续靠近。   “说话就说话,你离我远点。”   姬如渊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他天生反骨,偏就学不会听话,反而更进一步,沈谣立即唤道:“青竹!”   守在外的青竹破门而入,人还未到近前便被姬如渊挥袖掀翻在地。   他的手用力抓在她的手臂上,眼中没了往日的笑意,他冷冷道:“你敢来便应有此觉悟,我对你从来都是志在必得,你逃不掉的。”   “疯子!”沈谣试图甩开他的手,试了几次却被他越抓越紧。   她蹙眉,忽然娇声道:“你弄疼我了。”   姬如渊盯着她那种昳丽的娇颜,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你很聪明。”   聪明到面对他这样喜怒无常的杀神已然可以轻松自如地掌控他的情绪,知道如何从他手中逃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沈谣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姬如渊就是条疯狗,明知自己已经嫁人,还屡屡挑衅,她有些无力地说道:“我人已经来了,说说你的条件吧,你要如何才肯出手救武清妍。”   姬如渊凝视她的眼睛,异常认真地说道:“我要你与宁王和离。”   沈谣觉着好笑,于是她嗤笑出声:“然后呢,和离了嫁给你?”   “不!”姬如渊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像是沉沦在忘川河的幽深罪恶,又似沉迷于幻境的魅魔。   他双手抓住她的手臂,蛊惑道:“我要你出家做女冠子。”   沈谣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你有病吧!”   她以为他会恼怒,谁知道他听过之后,忽然放开她的手臂,扶着窗柩大笑起来:“是啊,我有病!我若不是有病为何会对……呵呵……”   他笑得痴狂,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眶。   沈谣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他言语断断续续,笑声中透着绝望与无助,投向她的一瞥更是万般孤寂,将她定在当场。   然而,下一刻他又止了笑,紧紧盯着街对面立着的男子,神情古怪至极。   沈谣被他神情吓到了,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魏国公沈翕。   她被吓了一跳,自己与外男私下见面还被亲生父亲抓个正着,这叫她脸往哪里搁。   来不及商谈如何营救武清妍,沈谣对青竹道:“快,我们从后门走,千万不能被父亲抓住。”   姬如渊却没走,他甚至命店小二送了酒上来,一个人坐在屋内自斟自饮。   沈翕不请自来,坐到了姬如渊对面,同样为自己倒了杯酒。   两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吃着酒,直到一壶酒见了底,沈翕将酒杯搁在桌上,站起身欲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放手吧,有些东西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姬如渊手微微僵了僵,即便她没有嫁人,以锦衣卫与清流的政治立场,他们之间也没有可能。   复又叫了小二上酒,他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然而与旁人不同的是他这酒却是越喝越清醒。   锦衣卫诏狱。   姬如渊坐在刑架前劈竹篾,鬼手李正拿着各种刑具在秦文颢身上比比划划,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   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了的秦文颢喘着粗气道:“姬如渊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你想想你这些年受的苦,你真的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姬如渊却是连眼皮都未掀一下,倒是他身边的鬼手李咂摸着嘴道:“大人这是又有兴致做人皮灯笼了?”   秦文颢似乎被吓到了,忙扯着嗓子道:“我告诉你,你的父亲是……啊……”   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变成了惨叫,一枚削得锋利的竹签子洞穿了他的肩膀。   姬如渊瞥了他一眼道:“再让我听到与案情无关的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回到魏国公府已过晚膳时间,沈翕路过紫藤院时略作驻足,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经下人提醒才回过神继续向老夫人的松鹤院行去。   老夫人闻听他还未用晚膳忙让人准备了夜宵,母子二人说着家常,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一直流落在外二十多年的长孙。   “母亲,我找到他的下落了。”沈翕忽然起身跪在老夫人脚边,沉声道:“是儿子无能,那孩子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老夫人本要起身扶他,却被这句话惊得坐回到软塌上,颤抖着手指着他道:“先前不是说找到了,怎么又没了?”   沈翕眼眶微红,抓着老夫人的手,低声道:“那都是秦党故意放出的消息,意在扰乱我的视线。那孩子二十年前被猎户带走,本就是早产儿,没几年就故去了。他的遗骸我已让人收敛,过些日子便迁回祖坟。”   老夫人听罢直抹眼泪儿,这么多年了她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只是未有确切消息人还有个念想儿,如今乍然听到消息还是有些受不住。   沈翕在旁安慰了许久,待出了松鹤院已近子时。   沐浴过后的沈谣正坐在铜镜前,任由青禾为她擦拭未干的长发,脑中不由就回想起今日在太白楼的一幕,姬如渊说出的话声声在耳,令她胆寒心颤,这人似是中邪疯魔了,要不然怎能说出那样的话?   和离!出家做女冠子!便只是想想便令人窒息。   即便是为了救武清妍,她也不会拿自己的婚事当作儿戏,况且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儿,暂且不论萧沈两家利益关系,单单是为了萧翀,她也不会答应。   她想得出神丝毫未留意到身边的侍女都退了出去,身边也早已换了人。   直到下巴被两根手指抬起,沈谣抬眸望入一望深潭之中,青年漆黑暗沉的双眼似含着无限情话,他道:“在想什么?”   沈谣心虚地低下了头,却又被下巴处的手指抬起,他的手指顺着修长如玉的颈子缓缓下滑,指尖一路滑到领口,挑开月白交领中衣。   褐绿滚边衬着肌肤白如瓷细如脂,沈谣心跳如擂鼓,热气冲上脸颊,红如胭脂。   沈谣偏过头,一缕青丝自耳边垂下,落在锁骨处,痒痒的,很是不舒服。   偏这个时候,他还不放开她,手指忽然加重了力道,将那张脸扭了过来,不等沈谣控斥,唇上便传来滚烫的触感。   他的吻炙热、迫切,似乎急于证明什么。   骤然的力道压下来,让她后背有些硌,她挣扎了几下,却带来他更加热切的占有,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沈谣怔了怔,随即放弃了挣扎,并伸出了自己的舌头,与之共舞。   萧翀似乎得到了鼓舞,他亲吻她饱满如珠的耳垂,并沿着耳珠至脸颊,流连于红唇,精致的下颌尖,修长的玉颈,分明的锁骨,凝脂如玉的肌肤,再渐渐向下,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她被他拦腰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之上。   沈谣作为大夫对接下来的事要比寻常女子知晓的清楚许多,但她此刻迷迷糊糊,胸腔里似乎有只双眼发红的兔子疯狂擂鼓,让她整个脑海里都空荡荡的,只余咚咚声响。   沉醉□□的沈谣却未曾发觉自己心跳异常,倒是燃起这场□□之火的萧翀,火光灼热的眼底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   在这星星之火即将燎原之时,他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在她后颈落下一吻喘息道:“睡吧。” 第125章 阿妍   临睡前沈谣还在迷糊地想着萧翀是何时变得如此热情,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手段。   自那日之后,萧翀对她的亲热举动越来越多,每每沈谣觉得受不住,深感窒息之时,他就停下了动作。   早开始沈谣沉迷于□□未曾细想,时间久了反而渐渐琢磨出味儿来,他似乎是在试探她能承受的极限。   她的心疾其实已经好了很多,这样的□□完全可以承认,但这种事情要她怎么跟他解释,因而就由着他胡闹。   倒是她害怕给萧翀憋出病来,整日里洗冷水澡也不是个事儿。   不过几日,沈书已将武清妍亲属的下落查了个一清二楚,母亲和姐姐武清霜依旧在教坊司,不过从事的不是皮肉营生。   教坊司的人不容易出来,沈谣暗地里猜想这两人应是得到了陈筵席的照料,倒是武安侯世子在流放的途中遇到暴雨,滚入河道不知所踪。   这里面兴许也有陈筵席的影子,只是这人是真的死了,还是被陈筵席带走了还未可知。   沈谣派了人去寻找他的下落,同时也在想法子将武清妍的母亲和姐姐控制在自己手中,不管最终救不救得了武清妍,她总要努力尝试过才不会留下遗憾。   即便现在见不到武清妍,她也在想法子与之联络,安插的人手几次试图进入陈府都失败了,想来陈筵席也在防着她。   入夏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树上的蝉鸣不断,沈慧的胃口也越来越差,尤其进入中伏之后,暑气逼人,她闻着饭菜的味儿都抑制不住的干呕,窗外蝉声鼎沸,更让她燥热异常。   在她又一次将饭菜吐了个干净之后,朱嬷嬷小声嘀咕道:“娘娘是不是该请太医来瞧瞧,您怕不是……”   “怕不是什么?”沈慧一时没转过弯儿,好半晌才惊坐而起,一只手捂着肚子喃喃道:“不可能,不会的。”   “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朱嬷嬷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是真的。   “慢着!”沈慧神情紧张,好一会儿才道:“拿了我的牌子去宁王府请王妃过来。”   沈谣见到朱嬷嬷便知二姐那边出事儿了,朱嬷嬷得了沈慧的嘱托也不敢透露消息,是以直到沈谣入了宫依旧不知出了何种状况。   她来时,芙蓉花蕊的木雕窗叶,沈慧正赤足卧于贵妃躺上浅眠,宫女绿芜立在一边替她打着扇子。   走得近了,沈谣才发现她眼底的青黑,身形亦清减了不少。   “娘娘近日总也睡不好,时常翻来覆去半宿才睡下,便是睡着了也时常被噩梦惊醒……”朱嬷嬷在旁小声说着话,意在劝说沈谣勿惊动沈慧。   她本也没有叫醒她的意思,悄然行至塌前,手刚按上她的腕子,沈慧便醒了过来,见到是她便笑了笑道:“你来了。”   沈谣并指落在她腕间,忽然抬眸瞧了她一眼。   “你们都下去吧。”沈慧在那一眼中得到了自己猜想的答案,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之感。   待人都下去了,沈谣沉声道:“你怀孕了,已有三个月。”   三个月!偏偏是三个月!正是大行皇帝丧期,新皇守丧期间。   她作为新皇正妻在丧期过后,便可册封皇后,偏偏这么紧要的关头德行有亏!   “这个孩子不能要!”沈慧心惊胆战,颤着手抓住沈谣的胳膊,凄声道:“你帮帮我!”   沈谣有些生气,语气不免重了几分:“他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你的孩子,不是阿猫阿狗。”   “你不知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即便是生下来日后也得不到父亲的宠爱,甚至会成为父母一生的污点。”沈慧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心里更是乱得厉害,抓着沈谣的手颤抖不已。   沈谣从她满脸的泪痕中体会到她此刻的绝望与害怕,可是她实在做不到无视这条生命,甚至充当刽子手。   “阿谣,求你了!”沈慧哭的泣不成声,踉跄着便要起身跪求沈谣。   沈谣连忙伸手阻拦了她的动作,她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权利地位就那么重要吗?”   也许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因不得母亲喜好被寄样在祖宅,她到底是迟疑了,如果注定生来就是不幸,那还要不要出生?   似乎是看到了沈谣的动容,沈慧咬着嘴唇哭诉道:“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沈谣望着那张濡湿的脸,犹豫半晌,沉声道:“我来想办法,这个孩子你照顾好,千万不能走露消息。”   这时,朱嬷嬷在门外低声道:“娘娘,奴婢有要事禀报。”   “进来。”沈慧端坐身子,脸上已不见了泪痕。   朱嬷嬷快步而入,垂首道:“尚膳监的高公公方才给奴婢说起这几日总有人打听您的膳食喜欢。”   沈慧眉心一跳:“谁在打听?”   朱嬷嬷道:“听说是蒹葭宫的人。”   “采薇宫呢?不是让你盯着林锦瑟吗?”   朱嬷嬷想了想,回道:“采薇宫并无异常,倒是近日与陈公公走的颇近。”   “哪个陈公公?”   “是御前秉笔太监陈筵席陈公公。”   沈慧恍然大悟,上个月陈筵席曾几次向她示好,但他毕竟曾是秦银霜跟前的人,沈慧并不愿收入麾下便置之不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寻到了新的盟友。   因着武清妍的事儿,宁王府与陈筵席结了梁子,又有林锦瑟在旁协助,沈慧眼下处境实在不妙。   朱嬷嬷退下后,姐妹二人又是一番商谈,直到临近黄昏沈谣方才离去。   采薇宫。   林锦瑟身着月白雪纱霓裳,坐在妆镜前仔细描摹眉眼。   身后宫人低低道:“陈公公让您放心,陛下今晚必定会翻您的牌子,让您只管等着。”   林锦瑟嘴角勾起一抹轻笑,眼中尽是得意。   自那日沈慧与皇上争吵过后,已有三月皇帝未曾留宿正妻那里,如今她又得知沈慧有孕,正是天助。   纵使有魏国公府与宁王府做靠山又如何,生的美又如何,抓不住男人的心照样被她踩在脚下,总有一天她要沈家姐妹跪在她脚下求她!   她相信这一天不会远。   端详镜中云鬓高绾,秀发如烟的婀娜美人,林锦瑟嘴角的笑意愈发浓。   夜色渐渐深了,林锦瑟左等右等却没等到皇上的身影,不免有些着急,催了宫人前去打听。   谁知宫人回禀,皇上去了翊坤宫。   “怎么可能?”林锦瑟吃了一惊,在得到肯定之后一气之下挥袖扫落妆奁,珠钗水分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她瞪着眼睛道:“去请陈公公过来。”   话音未落,丝履踩在散落的珍珠上,“咚”地一声人重重摔在地上,她疼得眼中冒出泪花。   宫人匆匆上前搀扶,待她起来却又是凶狠的谩骂,“都是瞎子吗?会不会伺候人,都给我出去跪着!”   翊坤宫。   沈慧跪在地上,白着一张脸,凄然道:“当日之事您已知晓,分明是秦淑女用药设计臣妾,如今臣妾有了身孕,本该是一桩喜事,偏他来的不是时候……”   此刻的萧衍同样心烦意乱,如沈慧所言,萧氏皇族子息单薄,这个孩子既是他的长子,亦是新朝的希望。   他不想失去,又不敢留下。   “你想怎么做?”萧翀停下脚步,立在沈慧跟前,垂眸看着跪在脚下的羸弱女子。   沈慧抬头望向天子,漆黑的眸子黑沉如玉,眼角透着一点点嫣红,似是刚刚哭过,那双眸子也似水洗过一般愈发黑亮动人。   “臣妾想保下这个孩子。”   萧衍冷笑:“怎么保?拿天子的德行吗?拿朕的江山社稷吗?”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更何况天子之孝事关江山社稷,天子以孝事天,天以福报天子。君父尚且不能守孝,又何以孝治天下,又怎能要求臣子忠君爱国。   “臣妾不敢。”沈慧心中紧张害怕,但想起妹妹白日里与她说的话,终究是咬了咬牙道:“天子守孝二十七日,臣妾会想法子拖延产期,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封锁臣妾有孕的消息,若是孩子早产便寄养于宁王府,假托臣妾妹妹之腹,孩子总归是姓萧的。”   萧衍眉头微蹙,此法倒也可行,只是怀胎八月,若是瞒不住岂不是功亏一篑。   而且就算是拖延产期,以孝期过后怀孕同样有损帝王颜面。   沈慧似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再次伏地跪倒:“臣妾愿以皇后之位换这孩子性命,他是您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臣妾也要保下来,所有污名由臣妾一人担负。”   便是说她勾引帝王,美色祸国也罢,总之她愿意替他承受一切责难。   跪在地上的少女一袭月白罗裙映得身形羸弱,眼角嫣红的泪痕显的愈发楚楚动人,比之往昔的明艳夺目更显美态。   尤其少女言辞凄婉,句句为他着想,萧衍瞧着这张脸不由就走了神,动了心。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拥进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委屈你了,先前是我误会了你。”   虽然他早已调查清楚上次并非她下的药,但他心中对魏国公府今时今日的地位有所忌惮,唯恐再弄出一个秦党来,是以便想就此事褫夺原本该属于她的皇后之位,这也是为何孝期结束他迟迟不肯册封后妃的原因。   既然今日她主动提出来了,他正好顺水推舟,将此事坐实。   经此事之后,翊坤宫一连半月宫灯高挂,萧衍照顾她有身子二人虽同塌而眠也不过是说说话,相拥而眠。   半月后,新皇正式册封后妃,发妻沈氏仅为德妃,引起皇宫内外一阵轩然大波。   倒是魏国公沈翕很看得开,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私下里甚至与老夫人道:“惠娘总算是明白了宫中生存之道。”   虽然仅为德妃,但萧衍宫中妃嫔并不多,除了她之外仅有两嫔,三位才人,两位美人,一位婕妤。   令她意外的是林锦瑟竟然凭借商贾之女的身份做到了婕妤之位。   沈慧失了后位却得了帝宠,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而林锦瑟这边却大动肝火,她借蒹葭宫姜美人之手试探沈慧怀孕之事结果遭到了皇帝的斥责,甚至由美人降为才人。   这也从侧面让林锦瑟明白,帝后在孩子这件事儿上是站在统一战线,她想要以此为落脚点除去沈慧行不通,除非她连皇帝一起出卖,将德妃有孕之事昭告天下。   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走这条路的,毕竟天子亦是她的丈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夏日炎炎,午后暑气正盛,沈谣在屋中睡不着,遂命丫鬟备了冰雪甘草汤,她提着去书房找萧翀。   近日萧翀重回工部,位居工部侍郎之职,当年他提出的修浚明惠河的议案再次被提升日程,这次没有了工部阻拦,倒是户部拿不出钱来,毕竟前方战事未歇,正是用钱的时候,修浚河道并非迫在眉睫。   好在户部是魏国公府坐镇,钱财不过时间问题,便是他最为头疼的权贵之家经营的市肆也因与秦党牵连颇广,而受到了新帝的打压。   尤其以陈筵席为首的阉党之流,在新帝的支持下捕杀阉党,打击富商,剪除豪强,甚至连户部尚书提出的盐务法也受到了颇多阻扰。   秦党覆灭,被株者一万余人,受牵连者颇多,陈筵席联合酷吏张罗一系列的假罪名,不仅对秦党穷追狠治,甚至清流也被株连,这些人手段残酷,动辄施以酷刑,妄杀无辜。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京中牢狱多达五六万人。朝中更是人心惶惶,再无人敢对新帝提出的政事提出异议。   新帝亦在极短时间内掌控了皇权,但要因此事说他是暴君又言过其实,新帝对外剿灭晋王叛军,对内大力提拔人才,重用有识之士,可谓文韬武略。   萧翀的书房外有半面墙的紫萝和爬山虎,藤蔓环绕,开窗即是绿意映然,半墙暗香半墙青。   沈谣将冰雪甘草汤置于案几上,凑到萧翀跟前看他亲手做的大周漕运沙盘,听他语声浅浅说起大周漕运之事。   两人说着话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新政上,沈谣想起近日在大街上看到东厂四处抓人的场面不由打了寒颤。   “陈筵席此人为人圆猾狡诈,又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在朝中兴风作浪,短短几个月就有数名沈氏门生被抓,他这人睚眦必报,因武清妍之事,他对你屡次挑衅,你还是要当心些。”   朝堂上的事儿她并不太懂,但陈筵席这人她却不能不防。   只是沈谣不知道的是陈筵席明里暗里已对他出手了数次,只不过他早有防备,对方暂时没有占到便宜。   然而陈筵席毕竟身在内廷,与外臣相比更亲近皇上,有时候这些小人物在皇帝面前说的一两句话便能改变他人一生的命运。   好在内有沈慧斡旋,暂时无恙。   萧翀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你不必担心,皇上宠他不过一时,古往今来酷吏无一好下场,朝臣此时被他打压的喘不过气,待这口气儿喘匀了,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即便如此沈谣依旧担心不已。   近日陈筵席降低了对武清妍的看管,沈谣与她取得联系,两人在外见了几次面。   武清妍虽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沈谣无意间看到了武清妍手臂上的掐痕,追问之下才知晓陈筵席此人的恶毒。   “阿谣,我好怕……”武清妍扑入沈谣怀中,用力抱住她的腰身,鼻端嗅着少女身上淡淡的药香,熟悉的安全感将她环绕,眼泪扑簌簌落下,尽数没入少女肩头。   沈谣对她原本是怒其不争,此刻揽着她纤瘦的背脊,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怜惜之意,她轻轻拍着她,低低哄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哄了好一会儿武清妍才渐渐止了哭声,沈谣拿帕子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抓着她手腕轻声道:“我可以看看你身上的伤吗?我带了药。”   武清妍身子僵了一瞬,好半晌才抬手,默然掀开衣襟,露出遍布红痕的后背。   若是数月前的沈谣看到这些,定然以为是陈筵席虐打之下的痕迹,此刻见到武清妍身上遍布的深紫印记,她眼中只有愤怒。   都道刑余之人心理扭曲,他定然是用尽各种手段折磨着武清妍,以从中得到满足和慰藉。   沈谣心中如是想,抓着武清妍腕子的手指更是用力了几分。   武清妍敏锐地察觉到沈谣的异常,眸子瞬间黯然,身子不由缩了缩,低声抽泣:“你是不是嫌我……脏。”   “没有,我只是……”沈谣摇摇头,后握紧拳头,咬牙道:“陈筵席该死!”   少女满含戾气的话语让武清妍愣了下,眸中渐渐显出奇异的光彩,强忍着泪水勾起一抹破碎的笑容:“阿谣,你真好。”   沈谣亦露出一个温暖的浅笑:“你坐好,我给你上药。”   白皙的指尖捻上碧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少女遍布青紫痕迹的肌肤上,不知是她指尖的凉意还是春风入牖,武清妍轻轻颤栗,手指不由握紧,脸上现出一片绯色。   待沈谣将她身上的伤处处理好,已是一个时辰之后,青竹在门外低声道:“姑娘,该回去了,王爷还在楼下等您。”   沈谣这才想起今日是两人一道儿出门的,她原本想说自己该走了,但触及武清妍满含哀伤的眸子她又说不出告辞的话,想了想她摸出自己的荷包塞入武清妍手中道:“这荷包你带着里面是一些助眠的香料药材,你带着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你要走了,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武清妍说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沈谣难得如此有耐心,她一边叹气一边替她拭泪,“你别哭了,我已在研制假死药,不出意外再有两个月便能制出来,到时候我会想法子将你带出陈府,从此世上再无武清妍。”   “真的吗?”武清妍脸上现出喜色,她抓住沈谣的手道:“谢谢你!”   最终沈谣也未能及时走脱,还是萧翀亲自来接,才将人带了出来。   只是当萧翀见到两人离别时,武清妍将自己的小娇妻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怪,尤其离去时武清妍看他的眼神,竟带着几分敌意。   萧翀不由低声问韩七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位武姑娘怪怪的?”   韩七看了眼站在二楼窗前的娇弱女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月底就完结了,大结局是甜的,男女主中间也没有误会啥的,后面剧情主要是填坑、收尾,收拾反派,然后就是所有的感情有一个最终交代。不过每个人物的性格和经历决定了她的结局,所以结尾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总之,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26章 难产   入秋后天气转凉,太皇太后的身子越来越差,便在太医的建议下离开皇宫迁居温泉山上的蓬莱宫养病。   德妃因挂念太皇太后身子请旨伴驾蓬莱宫,为太皇太后侍疾。   沈慧身子愈发重了,在宫中人多眼杂势必会露馅,去蓬莱宫侍疾是假养胎倒是真的。   消息传到采薇宫,林锦瑟撕毁了新画好的画作,咬牙道:“既然那么想走,我就让你有命去,没命回!”   她转过脸问宫人道:“不是说左太医有个女儿医术了得,让她即刻来见我。”   宫人回道:“灵芸姑娘已在宫中做了医女,奴婢这就去将人请来。”   蓬莱宫距京城有些距离,去一趟须得半日功夫,沈谣每隔半月会亲自去趟蓬莱宫为沈慧请脉。   如果不出意外孩子会在来年正月出生,但沈谣须得想法子拖延孩子的产期。   年关跟前,沈谣再次为沈慧把脉后明确了孩子的性别,再告知沈慧肚中孩子为男童时,沈慧脸上显出喜色。   “你肯定是男孩吗?”沈慧心中欢喜异常,先前那些关于孝期的忧虑似乎在性别面前统统不足为虑。   一个月前沈谣便已知晓孩子的性别,此次不过更加肯定而已,她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后,沈慧垂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沉吟道:“这个孩子我打算自己养。”   皇长子的地位尊贵,况且她已取得帝王宽宥,这孩子生下来定然会获得无上荣光,甚至会母凭子贵,更上一层楼。   不知哪处窗户开了一角,有冷风重窗柩灌了进来,沈谣抬眼看她。   沈慧的眼睛里有暗潮在涌动,那里面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是为了后位吗?”   沈慧仿佛被戳中心事,狼狈地转过头,既不反驳也不承认。   既然沈慧已有了决定,沈谣也不必再对外放出自己怀孕的消息,这倒是省了不少事儿。   隔了好一会儿,沈谣道:“树大招风,沈家并不需要皇后之位。”   “沈家不需要,可我需要!”沈慧声音不由拔高了几分,显然是说到了痛处。   “明明他答应过我为正妻,是他先招惹我的!”她眼中有湿意,表情难掩的怨恨不甘。   沈谣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沈慧变了,也不过是一年光景,昔日不屑阴谋诡计的骄傲贵女,竟也学会用手段获取权力地位。   天顺元年,北鲜入塞寇边引军,经大同直逼京师,西线战事吃紧,朝廷震惊,急调河南、山东等地驻军勤王救驾,解京师之危。   秦越再次被启用,新帝命其为平虏大将军即刻赶赴西线战场,戴罪立功。   这一年的春节京城气氛紧张,便是寻常百姓也嗅到了不安的气息,家家紧闭门户,京师戒严。   正是在这紧要时候,陈筵席举荐萧翀为监军,赶赴西线战场。   得到消息的敬妃当即便要找太后娘娘说情,却被萧翀拦了下来。   “母亲别急,皇上的旨意未曾下来,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便是去了战场又有何妨,萧翀心中对此事并不抗拒。   但触及敬妃与妻子担忧的眼神,萧翀并未说话后面那句话,对二人笑道:“你们放宽心,皇上便是御驾亲征也不会让我去的。”   秦越作为唯一活下来的秦氏直系子弟,陛下本就对他忌惮颇多,又怎会再放一个令他忌惮的亲王同去监军。   事情果然出萧翀所料,翌日皇帝在朝堂上宣布姬如渊为监军,即可前往山西。   姬如渊走的前一夜沈谣发觉自己梳妆台前再次出现一枚错版铜钱,沈谣捏着铜钱一股寒意从脚底爬上后背,她的不安太过明显,连刚刚进屋的萧翀也察觉到了异样。   但他什么都没问,夜里两人同塌而眠时,萧翀却背对着沈谣,同样心事重重的沈谣竟然没有发觉。   直到翌日清早沈谣梳洗过后,命轻红去请萧翀一道儿用早膳,她苦等不来萧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似乎在生气。   沈谣拿着食盒走入书房,萧翀却看都未看她一眼。   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青瓷碗,她笑吟吟地说道:“客官,您的鲜肉馄饨,齐了,你慢用呦!”   萧翀耳朵动了下,依旧不为所动。   “呀,好烫!”沈谣跳着脚将青瓷碗快速搁在桌上,手指摸着耳朵不停哆嗦。   “让我看看!”一道儿身影如风席卷而来,快速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仔细察看。   沈谣偷偷拿眼睛瞄他,瞧见他紧张的神色,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笑。   萧翀将她的手指吹了吹,又着急去找药,抬眼不经意瞥见她嘴角的笑意,这才反应过来着急被骗了。   他不由扶额,摇头道:“那崔夫人究竟教了你什么?”   沈谣闻言大惊:“你怎么知道?”   崔夫人教她御夫之道时,她记得萧翀眼睛未曾复明,而且崔夫人也就来了那么几次而已。   萧翀自是不会说,忙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馅儿的馄饨?”   “你猜!”沈谣眨了眨眼,拿起汤匙在漂浮着翠绿葱花的碗里舀了一个白嫩嫩的馄饨送至萧翀唇边。   萧翀笑睨了她一眼,张口含下,刚咬上去很有韧劲,清脆爽口,略带甜味,新鲜美味的肉汁在舌尖滚了一滚,鲜香卷着暖意将肠胃熨帖的很是舒服。   “味道怎么样?”沈谣一双乌灵灵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娇嫩的红唇微微嘟起,样子可爱至极。   萧翀眸中微暗,有些动情地低下头,轻柔的吻忽然就落下,覆上她的唇,一点一滴地渗进来,唇舌间有淡淡的马蹄的清香。   一吻毕,他抵着她的额头,眉眼含情低低道:“现在尝出来是什么味道了吗?”   虽然两人之间已有过许多亲密动作,这个吻并不出格,但沈谣依旧羞得满面绯红,将头埋入她肩窝,小声道:“马蹄鲜肉馄饨。”   她想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个味道。   此时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是暖意缱绻不断升温。   不等两人将一碗馄饨吃完,便听青竹在门外急声道:“姑娘,德妃跟前的女官绿芜姑姑来了。”   绿芜是沈慧的贴身侍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离开主子身边,沈谣忙收拾齐整出了门。   沈谣瞧出绿芜神色紧张,问道:“怎么了?”   “见过王妃,娘娘怕是要生了!从昨个儿夜里就不停喊疼,稳婆看过之后也说要生了……”   她原本也是打算明日便入住蓬莱宫,直到沈慧生下孩子。   现在提前发动,比她预估的时间要早上七八天,但好歹是过了预产期,待孩子安全产下便假托早产,将怀孕日期往后拖延一个月。   待沈谣收拾好东西出门,上了马车发觉车里多了一个人。   沈谣疑道:“你也去吗?”   萧翀看了看外面的鹅毛大雪,点了点头。   蓬莱宫里虽然住着太皇太后,但德妃毕竟是宫妃,朝臣须得避嫌。   萧翀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笑道:“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在嘛,没事的。”   马车到了玉泉山脚下,雪已及膝厚,马车根本无法前行。   勉强走到半山腰已找不到山路,沈谣下了马车,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北风呼啸而来,风雪灌入脖子,冻得她打了寒颤。   萧翀走过来拉近了她的狐裘领子,目光中一片雪白。   沈谣四下看了看,小心提醒道:“你的腿!”   “没关系,这里都是我的亲信。”   这时候轮椅根本无法前行,萧翀不得不舍弃它,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绿芜见到长身玉立的萧翀先是愣了下,随即转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沈谣道:“绿芜,你还能找到路吗?”   绿芜四下观望半晌后摇了摇头,她昨个儿下山时虽下着雪,但山下有灯火并不至于迷路。   随他一块儿下来的几个宫人俱是摇头,整座山都是白乎乎一片,这会儿北风正急,实在不适合赶山路。   萧翀命人去山下寻向导,自己则弃了马车,将沈谣揽入怀中,二人共乘一骑继续往山上赶。   女人生产是大事,无论是萧翀还是沈谣都没打算放弃。   即便萧翀担忧沈谣的身子受不住,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后来马匹不能行走,他亦将沈谣背在背上,舍不得走一步路。   沈书带着向导赶来时,萧翀整个人几乎冻僵了。   向导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凹生了火,给每人煮了一碗热乎的羊汤,沈谣饮下一碗汤方才觉着自己还活着。   待大家都缓过劲儿来,向导带着她们爬上鹰嘴岩,穿道林沟,一路上连滚带爬穿行在雪山上。   路过帽儿山时,道旁突然蹿出一只麋鹿,萧翀亦被惊了一下,脚下打滑,身子朝着山道外的崖子倒去。   亏得沈书和韩七前后护着,及时将人拉了一把,两人才险险倒在山道上。   只听一阵扑簌簌声响,方才滑倒的地方滚落了一大片雪。   蓬莱宫。   太皇太后拄着龙头拐杖在外殿焦急踱步,一连串惨呼声从内殿传出,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吱呀”一声,门开了,朱嬷嬷哭道:“德妃娘娘难产,孩子生不下来……”   “怎么回事?”太皇太后也顾不得其他,径自入了门,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人望而却步。   三名经验老道的稳婆“噗通”跪倒在地,“求太皇太后恕罪,娘娘难产,奴婢们也无能为力。”   “废物!太医呢?”   正在把脉的左太医连忙跪倒在地,疾呼道:“回禀太皇太后,德妃娘娘胎位不正,儿身已顺,门路俱正,儿子已露正顶,但胎头位置异常,出不来……”   太后同样急出了汗,她看着左太医,厉声道:“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左太医你可知这个孩子对皇家的重要性!”   左太医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道:“臣自当竭尽全力。”   又是几个时辰过去,房内传出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渐渐弱了下去,太皇太后急的在外团团转,汗早已湿了前后背。   她将左太医唤至近前,低声问道:“去母留子可能行?”   左太医不敢抬头,身子哆嗦个不停,孩子在产道内憋了这么久,出不来要他怎么生?他哪里还有把握!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几分怒意,此刻却是压下怒火,沉声道:“我记得有一种剖宫术可以直接将孩子从母体内取出来,你可知道?”   左太医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他当然知道,便是施术之人他也认识,先前他还嘲笑这丫头行妖魔之道,到处诋毁她的名声。   如今却有人下令让他行此术,可他从未学过此术,更不知怎样施为。便是他当真会此术也不敢操作,对方可是德妃娘娘,除却太皇太后之外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他这一刀子下去无论救不救得了小皇子,自己个儿的命也就交代在这儿了。   这刀不是下在德妃身上,而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第127章 神迹   “微臣从未学过此术,实在不能胜任,求太皇太后饶命……”左太医眼泪鼻滴糊在一起哭的好不凄惨。   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将拐杖重重敲在左太医的背上。   “绿芜回来了没有?”   宫人道人还未归,太皇太后不由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施用剖宫产的人是谁,当初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便是深宫礼佛的她也觉得这小丫头戾气太重,有伤天和,如今轮到自个儿重孙身上,她却觉得此法甚好,此女甚妙!   只是可惜呀!天公不作美,大雪封山,加之外面战火连天,萧家这江山委实是风雨飘摇。   “回禀太皇太后,奴婢会剖宫术!”灵芸跪倒在自己父亲身边,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奴婢可以救皇长子!”   “你说的可是真的?”   左太医吓得险些晕了过去,忙扯了扯她的衣袖,低低道:“你再胡说什么!快跟太皇天后请罪!”   灵芸从父亲手中夺过衣袖,跪伏道:“奴婢是孙神医的外孙女,自幼在药王谷学医,此术奴婢也会。”   太皇太后不由大喜,却面不改色地望着面前沉着冷静的清秀少女,异常威严地问道:“丫头,你可知道说这话的后果!”   灵芸再次叩首,冷静回道:“奴婢知道,皇长子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太皇太后将拐杖磕在光可鉴人的方砖上,大喝一声:“好!下面就交给你了,进去吧!所有人唯你是从!”   进了内殿的灵芸,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谁能想到前一刻她还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完成林婕妤的命令,后一刻老天便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瘦人德妃的机会。   德妃是沈谣亲姐姐,杀了德妃必然会令她痛苦不已,也算是解了她心中恨事。   什么剖宫术灵芸根本就没学过,她只是曾经听外公提起过而已,但不过是剖腹取子而已,就像是切西瓜一样,能有什么难度,她心中如是想。   看到床榻上早已力竭昏过去的女子,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命人将德妃的四肢绑到床柱上。   初时朱嬷嬷等人还不解其意,待看到她掀开沈慧的衣服,拿着刀朝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比划。   朱嬷嬷等人吓了一跳,急扑上前,怒喝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救皇长子!”灵芸将宫人推开,举刀便要上前,朱嬷嬷拼死上前拦截,胳膊被划伤了数道。   太皇太后忽然道:“将她们都带出去。”   到底是太皇太后的威仪大,原本还观望的宫人纷纷上前,很快便将朱嬷嬷等人抓了起来。   灵芸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她再次举起屠刀朝着沈慧的肚皮划去。   “住手!”一声裹挟着风霜的厉喝吓了灵芸一跳。   她回首见到门口披一身雪色狐裘的少女,似误闯入人间的仙子,聚世间所有美好于一身,仙藻灵葩,冰华玉仪。   灵芸心中的自卑感油然而生,化为蓬勃的怒意,她再次举起手中紧握的匕首。   青竹身影如电,瞬间抓住她的手腕子,三两下就夺下了匕首。   灵芸摔倒在地,见到疾步而来的沈谣,不由失声大笑:“你以为你是谁,便是你来了也救不了她!”   “将人带下去,除了稳婆所有人退下。”沈谣坐在床边为沈慧把脉。   此时此刻,太皇太后已回过神来,便是再傻的人也看出灵芸不怀好意,分明是来杀德妃娘娘的,哪里是来救人!   直到沈谣仔细观察过沈慧的肚子之后才知道灵芸所言非虚,她拿出银针针气冲、复溜、中封、昆仑等穴来治疗,再命人煎熬催生药,唤醒沈慧令其饮下,再以汤温其腹腰,自以上下拊摩,她手法娴熟,沈慧觉得痛感清减了许多。   醒转后喘着粗气,虚弱地说道:“阿谣,我不能死,孩子亦不能死!”   沈谣知晓此刻产妇心理暗示的作用,便认真道:“只要你好好配合我,我保你母子平安!”   沈慧亦受到了莫大鼓舞,饮下催产汤药,暗暗积蓄力气。   仔细观察阵痛间隔以及产道情况,沈谣为自己的双手消过毒后,戴上了师傅研制的羊肠手套,她闭上眼睛,用右手探入宫口,右手食指、中指伸入产道,指腹端放在小囟门处,待子宫收缩时平缓用力旋转抬头,顺手方向旋转半圈。左手置于沈慧的腹壁,帮助内侧的右手一道儿旋转抬头,直到胎头固定于枕前位时抽出自己的右手。   待胎头转位半炷□□夫后,沈谣观察后确定转位成功,这时一名产婆疾呼道:“有大量羊水溢出!”   沈谣看向自己的姐姐,鼓励道:“下面听我的口令用力,不要哭。”   “恩。”沈慧点了点头,此刻看着自己的妹妹眼满是感激和信任。   “用力……休息……用力……”   不大会儿功夫,稳婆惊呼道:“孩子的头出来了,娘娘!”   稳婆按着沈慧向下使力,半个时辰后殿内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沈慧身下一松,虚弱地喘着粗气,听到稳婆大声喊道:“是位小皇子!”   听罢沈慧虚弱一笑晕了过去,沈谣却未曾看孩子一眼,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沈慧身上,为防止产后出血等各种危险症状,她做了十足的准备。   太皇太后喜极而泣,急急走了进来道:“孩子抱来我看看!”   几名稳婆对沈谣亦钦佩不已,刚刚事态紧急,见到这么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她们都觉着是胡闹,没想到这丫头竟是华佗转世,就那么几下功夫便将胎位转正,孩子顺利产下。   沈谣不仅仅是救了沈慧和皇长子,更是救了她们所有人的性命,这些人不由朝着沈谣跪地叩拜道:“姑娘真是华佗在世,刚刚一手简直神迹,我等佩服不已,敢问姑娘师出何人?”   将人扶起来,沈谣淡淡一笑道:“诸位不必如此,我师出药王谷,我师傅有《异产论》一书对这些难产之症俱有详细记载,诸位若有兴趣不妨读来看看。”   几人听罢更是对其钦佩不已,对药王谷推崇至极。   其实她们不知道的是沈慧此番生产与运气有很大关系,孩子虽是胎头高直前位,但前期沈谣调养得当,特意训练了沈慧的体力,孩子方能产下。如果换作高直后位便只有剖腹产子一条路,可剖腹的话大人根本无法生存,即便是她师傅在,也不能确保沈慧的安全。   但她很好奇,灵芸是怎么混进来的。   询问过朱嬷嬷后方才得知,灵芸竟然是左太医的亲生女儿,是他发妻所生,后来入宫为太医之后休了孙氏,另娶了官家女子,是以灵芸从小跟在外公身边。近来不知怎么就被左太医带在身边,更是花了大力气送她入宫为医女。   沈谣拢手坐在搁了软垫的圈椅上,望着被宫人押着跪在地上的灵芸,冷然道:“你可知谋杀宫妃的下场?”   “左不过一死。”灵芸眉宇间俱是桀骜不驯,如果不是宫人押着,兴许这会儿已指着沈谣的鼻梁骂开了   “是啊,左不过一死,不仅你会死,你爹会死,你娘会死,便是最疼你的外公也会死!”沈谣握拳,恨不得上去给她两巴掌,这丫头从小被师兄们惯坏了,在外面无法无天惯了,便以为皇宫内也可以胡作非为。   “你胡说!这事儿是我一个人干的,与她人没有关系!”灵芸挣扎着站起身,依旧不相信沈谣说的话。   沈谣失望地摇了摇头道:“你既然不肯说实话,我也帮不了你,就让左家和孙家的上百口人命教会你做人的道理。”   说罢她便不再给灵芸机会,在宫人的簇拥下朝外行去。   灵芸却急得跳脚,朝着她的背影大喊:“我外公可是你的师傅,你连他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沈谣依旧不为所动,脚步未曾停滞一分。   灵芸急红了眼,“好,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是谁指使我的!”   然而沈谣依旧没有停下。   灵芸的眼泪汹涌而出,大吼:“我告诉你,是林婕妤指使我这么做的!”   闻言,沈谣微微偏头对身后的朱嬷嬷道:“命人好好审她,将所有审查结果告知太皇太后。”   天顺元年二月初五,德妃娘娘早产生下皇长子,宫人报闻新帝,帝喜出望外,闻麟儿啼声响亮,觉为英物,赐名禹。并遣中使四出祈祷山川诸神,祝为默佑。   而此番沈谣也一洗此前被传为罗刹鬼婆般的凶名,其医术经稳婆及宫人之口传遍京城,更有太皇太后凤口传出神医之名。   甚至有人将太医院此前与沈谣对垒后惨败的事儿揭了出来,太医院一时颜面扫地,纷纷抬不起头来。   沈谣一时风头无两,在京城甚至被人唤作‘女华佗’‘女菩萨’‘小神医’,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拖了关系来找她。   便是她有心也救不过来,遂以天生体弱为由拒了一波又一波的求医者,但真有疑难之症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是以常被萧翀取笑,她这王妃倒是比宰相还要忙。   最令人意外的要属灵芸,明明已证据确凿,偏偏在蓬莱宫外积雪消融,道路通行的前一天畏罪自尽了,当沈慧将灵芸画押的罪证呈递新帝后,正要问询林婕妤时她却昏倒在地。   待太医诊脉后竟查出林婕妤有孕在身,沈慧若不是还在坐月子,真要上前给她一巴掌,这女人实在是心机深沉。   分明是早知自己有孕在身,才敢指使灵芸兵行险招。   为了重获帝宠,沈慧用尽法子恢复身子,尤其还有沈谣这个医术了得的妹妹协助,她的身子恢复的很好,一点也瞧不出曾经有过孩子。甚至生了孩子之后,沈慧身上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风韵,兼容了少女和少妇的清纯和妩媚,令新帝欲罢不能。   自皇长子诞生后,朝中好事连连,先是天降祥瑞,东边一座小岛上出现了白鹿。   《宋书·符瑞志》云: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   后是西南战事取得大捷,晋王被斩于阵前,大周军队大获全胜。   皇帝对皇长子更是喜爱非常,拟立乳儿为皇太子,朝臣闻知帝意,纷纷上章奏请,皇帝果真立子禹为太子,由礼臣奉上册宝。   有道是母凭子贵,皇太子必为中宫所出,德妃晋为皇后亦是理所当然。   至此,沈慧终于得偿所愿成为皇后。   同年林婕妤诞下一女,晋升为容嫔。   新帝雄才大略,励精图治,三年时间新朝呈现一派欣欣向荣之势,然而北方战事一直未曾停息。   天顺三年秋,大将军秦越身染恶疾,无法指挥战事,帝调发宣大戍兵,亲至大同御寇。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反对声四起,然而萧衍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京中自大学士以下,屡驰奏塞外,力请陛下回銮,萧翀却全然不睬。   不过自陛下至大同后,大周军队士气高涨,连战连胜,一举将北鲜蛮虏赶出大同,一路北伐,收复雅克萨。   这年冬天天子班师回朝,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喧天的锣鼓声震耳欲聋。沈慧带领百官与承天门迎接,然而与沈慧预想的不同,陛下不仅没有骑马,甚至未曾下马车与百官及百姓同庆这场胜利。   从始至终陛下都未曾露面,不仅是皇后觉着异常,群臣亦疑惑不解。   马车驶入内宫,径直入了乾清宫,太医紧随而至。   “究竟怎么了?”沈慧瞧见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脸上显出惊恐之色。   新朝刚有起色,皇帝万万不能出差错。 第128章 亲昵   随军刘太医垂首道:“陛下在收复雅克萨之战中被流矢刺中,伤及心肺,回程途中伤口感染昏了过去。”   沈慧握紧手指,继续问道:“现在呢,陛下有没有危险?”   “眼下已度过了危险期,只是……陛下伤了元气,日后不可操劳过度,须得静养。”   沈慧煞白了脸,从太医闪烁的言辞和神情中,她窥探出陛下恐不是长寿的命。   事情也果真如沈慧猜测的那样,萧衍自此之后身子弱了许多,便是床榻之间也常常力所不及。   皇帝从此痴迷修仙问道,为修仙大兴土木,在云贵川、荆楚等地伐古木,长途跋涉运往京城建造宫室,不仅劳民伤财,甚至繁衍出一大群贪官污吏。   萧翀总领工部大小事,督造宫室自然就绕不过他,他屡次直言纳谏,使天子威严扫地,为皇帝所不喜。   修建宫室离不开户部调钱,沈翕以各种理由哭穷,户部不肯出钱,皇上便命自己的心腹太监赴矿场开矿,矿监税使进奉内库,税使为了多搜刮钱财,关卡林立,所设名目繁多,百姓怨声载道。   这日朝堂之上御史奏疏称湖广两地百姓满脸饥色,提筐操刀竟以饿死路边死尸以食。   以沈翕为首官员齐齐上书,求陛下罢免以陈筵席为首的矿监税使,减免苛捐杂税。   天顺帝勃然大怒,弃朝臣于不顾,拂袖而去。   沈翕不仅没有离开,甚至带领群臣跪在宫门口。   闻讯而来的皇后入乾清宫求情,反而被拒之门外。   沈慧见不到人,遂带领宫人跪于丹墀之下,烈日炎炎,她白皙的双颊晒得通红,却依旧挺直了背脊跪在殿外。   内侍宫人劝了一遍又一遍,她执拗地不肯离去。   殿内的萧衍听得宫人回禀,眉头越蹙越紧,突然站起身横扫了桌上的笔墨砚台,冷喝道:“既然皇后喜欢跪,那就让她跪个够。”   天骄阳似火跪到月色如练,她终究没能等来那人的一丝怜惜。   萧翀接走了宫门前跪着的沈翕,这位辅佐了两代帝王的廉吏贤臣佝偻着身子,步子蹒跚,一步步走向黑暗,鬓边华发在黑暗中竟是异常的刺目。   皓月当空,轻云薄雾。   武清妍拥着衾被坐在床上,手中捏着一颗红色的药丸,一双杏眼空茫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枚假死药你找机会吃了,服下后半个时辰发作,死状类似心疾,此后三日便与死人无异……”   少女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   “可我这样的人即便活着又能去哪儿,要是被陈筵席发现……”   “放心,我会保护你!”   “那我可以跟在你身边吗?我一个人会害怕……”   “你先去封地等我,再过不久我便要随夫君回封地,彼时你我便可团聚……”   不知是不是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得无法入眠,自拿到这枚假死药已近半月,她夜夜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只有这样才能睡个安稳觉。   近来她屡屡装出心痛难忍的样子,侍从早已将她病状告诉了他,他甚至为此请来了太医,后者却说她郁结于心,心痛乃心病。   她在找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的机会。   说起来陈筵席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极尽宠爱,这些年他搜刮来的那些民脂民膏几乎都送到了武清妍手中,即便是当年作为侯府的嫡小姐也未曾见到过如此多的宝物,真要说起来她如今过的比宫中妃嫔还要奢靡。   即便如此,她还是恨他,如他爱她一般,恨之入骨,爱之欲死。   她眼珠子转了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素素,公公回来了吗?”   在外间陪床的婢女忙道:“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打听。”   不一会儿素素回来说是人已经回来了,这会儿还在书房。   “去让厨房做些酒酿圆子来。”武清妍说着人已掀了被子,从架子上取了衣衫穿上。   素素闻言大喜:“姑娘是要给陈公公送夜宵吗?”   武清妍白了她一眼,不愿多说。   倒是素素惊喜地捂住嘴巴,“你若是早这样又何至于受如此多的苦,公公定然会把您捧在手心里宠。”说到最后好像又想起来什么,抹着眼泪儿说道:“即便您没对公公笑过,公公依然将您当作掌心宠。”   武清妍睨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素素应了一声便要出去,抬脚刚走到门口又被武清妍叫住,她紧走几步在素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素素听罢,欣喜的出了屋子。   因着陈筵席爱吃,素日里厨房都备着,素素不多会儿便将酒酿圆子端了回来。   明月如半面妆镜,悬挂青空,女子裙裾飞扬,脚步比往昔轻快了许多,素素在后跟着同样满脸喜色,她觉得自家主子终于开窍了,即便对方只是个公公,可对他再宠溺不过。   在他看来如陈公公这般痴情之人世间罕有,武姑娘此番开了窍,日后陈公公还不将她宠到天上去。   书房内还亮着灯,武清妍走进院子时,守门的小厮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让她进去。   一想到陈公公对她平日里毫无底线的宠溺,小厮便垂下头了,装作没看见任由武清妍入了内院。   到了书房门口,里面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一切我已安排妥当,只待三日后的端午宫宴,必叫宁王有去无回!但是陛下真的会相信我们吗?”   “张大人请放心,陛下性多狐疑,因建造上清宫之时对宁王不满已久,更何况皇后与宁王是姻亲,外戚势大,陛下唯恐又出一个秦氏,因而早有了废太子之心。”   这声音无比熟悉,除了陈筵席还有谁。武清妍吓得不敢吱声,让素素尽快退下,素素不是傻子忙离书房远远的,武清妍反倒是将身子凑得更近了。   “公公说的是,我观陛下对幼子宠爱更甚,对皇太子反倒愈发冷落了,你我为沈家不喜,须得为日后打算。”   陈筵席道:“容妃已将二皇子抱养于膝下,这位娘娘对张大人您可是赞誉有加。”   “还望公公在娘娘面前多加美言,在下感激不尽。”   …………   武清妍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她心中惶恐万分,宁王若倒下,沈谣必然没有好下场,她须得想法子将消息送出去才是。   然而她刚刚转身欲走,忽然听到里面喝道:“谁在外面!”   下一刻门从里面打开了,惊慌中的武清妍回转身露出一个恬淡的笑意,只是这笑未及眼底。   见到是她,陈筵席松开了握刀柄的手,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她举起手中的食盒低低道:“我带了酒酿圆子给你。”   前一刻还满脸狐疑的陈筵席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不顾身边还有人,将武清妍揽在怀中抱了抱,笑道:“你回去等我,我一会儿同你一起吃。”   武清妍没有像以往那样躲开,只是有些扭捏的垂下了头,露出一截白皙的玉颈。   待武清妍走后,张大人才从书房内徐徐走出,望着美人婀娜背影,蹙眉道:“她方才定然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这女人留不得。”   陈筵席眉头一紧,回看过来的目光透着几分凌厉,“我自会处理,张大人放心。”   张大人走前朝陈筵席拱了拱手意味深长道:“公公,当断则断!”   沈谣入宫时,宫人正替沈慧的膝盖做艾灸,见到她来忙将宫人都遣了出去,着急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   “并无大碍。”沈谣来前父亲特意交代不要将他的事儿说给皇后听,沈谣便不再多言,其实沈翕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尤其这些年操劳国事,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   “那就好。”沈慧松了口气,她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沈慧蹒跚着站起身,伸手掀开了床褥,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沈谣道:“你快看看,看完我还得烧了。”   沈谣接过来,打开匣子,随意翻了一页,不由瞪大了眸子。   “快看!”沈慧催促道。   一目三行,沈谣不过半炷□□夫便将厚厚一沓脉案看完,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怎么样,陛下的身体状况如何?”沈慧悬着一颗心,这可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来的。   沈谣深吸一口气道:“不太好,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虽然太医言辞含糊,但结合我数次面圣时观察所知,陛下怕是天不假年。如果好好调养还有十年命数,可他却痴迷丹药……”   沈慧倒吸一口凉气,伸出自己的手掌比划了一个数,问道:“有吗?”   沈谣摇了摇头,她并不能给出明确的时间,但丹药中有许多对身体有害的毒物,长年累月进食,势必短寿。   即便没有明确的答复,但沈慧心中已有了新的决断,她不能再将心血耗费在讨好皇帝身上,她更应该为自己的儿子考虑,手中紧紧握着权利。   尤其在林锦瑟也有了儿子之后,沈慧心中的危机感愈盛。   回府的路上路过致美斋,沈谣想着跟夫君带些糕点小食便领着丫鬟入了致美斋,掌柜殷勤推荐最新出的牛乳菱粉香糕,沈谣随意捻起块儿尝了尝,味道儿着实不错,又选了几样精致点心出了致美斋。   走到门口时被人撞了一下胳膊,青竹正要训斥,那人却一溜烟挤进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算了,走吧。”沈谣叫回了青竹,上了马车才打开手中的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一眼扫过纸上内容,沈谣大惊,对外面的车夫道:“快些回府。”   回过神又对青竹道:“你脚程快,去衙门里将王爷请回来。”   宫宴前夜,月已深沉,沈谣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在她又一次翻身时,萧翀忽然伸手拉住她,无奈道:“你若真睡不着,不如我们做些别的。”   “别的?”沈谣想了想道:“我那药室里新收的药材还未分拣收拢,左右睡不着不如你陪我将药材处理下……”   沈谣还在找衣服,手臂却突然被拉住,温热的气息焦灼在耳后。   她像是被火燎了一般,不由缩了下脖子。   “娓娓,可以吗?”萧翀将她揽在怀中,手臂渐渐收紧。   沈谣要是再装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这种事情若是旁人定然会羞涩的难以启齿,偏偏沈谣诚实,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娓娓。”他声音低低的,不似往昔的促狭,反而焦灼的让人害怕,他的手探入妃色寝衣,气息浮动,“这次我不会停下。”   这要她如何回答,点头或是摇头,她还没有想好。   不反对即是默认,萧翀轻笑出声,咬上她白皙修长的后颈,沈谣吃痛,缩了缩脖子,却被他翻过身,强硬而炽烈地吻来势汹汹,叩开牙关长驱直入,她想要挣扎却被他紧紧追逐。   沈谣昏昏沉沉不知几时,衣服已被萧翀剥了个干净,心口一阵凉意,她猛然打了个寒颤用手抓住他不断往下探的手,“夫君,我觉得我可以睡着了。”   “你确定?”萧翀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沈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身前的男子微微侧首,如墨青丝飘荡,俊美无涛的脸上神眸秋水,眼尾飞扬,透着点魅惑的红。   这样的他,没了往昔的端方,多了几分邪魅,反倒令她看得痴了去。   沈谣有些招架不住避开目光,却被他再次揽入怀中,手掌拂着她光滑的背脊,“害怕?”   她当然不会承认,梗着脖子装出凶狠的模样,质问道:“你这些都是在哪儿学的?”   他忽然放开她,似笑非笑道:“真想知道?”   沈谣点点头,心里头更加好奇起来。   萧翀坐起身,伸手在床里侧的被褥下摸出一物,递到了沈谣面前。   只扫了一眼封面,沈谣便羞红了脸,快速伸手夺过,偏偏他手上动作快,沈谣不仅没有捞着,还将自己送入他怀中。   他嘴角笑意更浓,抑扬顿挫地念道:“《公主御夫记》、《旺夫小村姑》、《情史》……《xx秘术》。”   沈谣急道:“等等!这本书不是我的,我没看过。”   萧翀扫了她一眼,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既然没看过,不如我们一起看。”   他翻开一页,沈谣扫了一眼不由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好奇。   她看得投入,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册子合上,随手扔到一边,不等她反抗,整个人已被压在身下。   她还在想书中的那些奇怪画面,却被他轻轻咬了一口,沈谣呜咽了一声,浑身颤栗。   萧翀将她揽入怀中委屈道:“娓娓,我忍得很辛苦。”   沈谣失笑,她自然将他这些年的举动看在眼里,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主动回抱了他,凑上前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后者却像是得到了鼓励,紧紧揽住她,热烈的吻几乎将她淹没。   骤然撕裂的疼痛让她呼吸一滞,心脏似乎也跟着停滞了一瞬。   眼泪溢出眼眶,心底升起一股奇妙又释然的古怪情绪,仿佛是历经沧海桑田后的尘埃落定,于酸楚中生出圆满的喜悦。   她有些抗拒地躲避着,却被他更温柔地吻去眼睫上沾染的泪珠。   温柔细密的吻从嘴唇一直吻到她心底,将那颗忐忑的心熨帖得恰到好处。 第129章 变故   天顺四年,端午。   端午节宫中宴请群臣百官,宫廷宴伊始,侍膳太监手佳肴珍馐鱼贯而入,伶人舞于庭除,乐工箫鼓以和,舞者应节合拍。   皇帝这日的兴致很好,多次举爵进酒,进馔赏赐朝臣。   君臣同乐,一派歌舞升平之相。   宴罢,皇帝兴致不减,携群臣于燕雀湖上赏月。   帝后携亲信及心腹大臣乘坐龙船在前,其他臣子、女眷各一艘船紧随其后。   丝竹声萦绕耳畔,抬头是皎皎空中孤月轮,垂首是灯月交辉,滟滟随波千万里。   沈谣坐在船上,衣袂随风飘摇,遥望着当先的龙船满腹心事。   “六妹看什么,这般出神?”   回过头见到身旁站着的沈茹,她微微愣神,眼前的少女已作妇人打扮,眉上淡淡轻愁,再不复往昔骄纵模样。   她犹记得两年前,皇帝为宜安公主选驸马,挑来挑去,不知宜安公主怎么就看上了临江侯世子陈楚怀。   原本陈楚怀与沈茹的婚事已定下,偏偏恰逢弘光帝驾崩,婚事搁置,三媒六礼只完成了纳采、问名,在天子的施压之下,临江侯府率先退了婚书。   她清楚记得沈茹入宫哭求沈慧,哭得肝肠摧断,便是皇后亲自恳求陛下成全,最终也没能挽回这段婚事。   其实她心里明白沈家势大,陛下已心生忌惮。魏国公府与临江侯府的联姻让皇室害怕,因而这场婚事注定不能成。   那时她听祖母说起沈茹,每每不是寻死觅活,让人连连叹息。   后来沈茹被指给了礼部尚书长孙,于去年完了婚。如今再见她,她竟比之前瞧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人也圆润了许多,整个人精气神好了不少。   沈谣感慨道:“你变了许多。”   沈茹亦笑了笑:“你也是,比往昔多了许多烟火气。”   两人聊了几句,沈茹将她拉到人少的地方,轻声道:“你得空帮我瞧瞧身子。”   沈谣不解其意,当下便要为她把脉,却被她拉住手,低低道:“我那婆婆急着抱孙子。”   沈茹羞得满脸通红,真要再说几句,忽然听得“嘭”一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声响吸引,抬首望去,只见漆黑夜空中绽放一朵盛大的金菊烟花,灿烂夺目,让人忍不住惊叹。   待夜空再次归于沉寂时,当先的龙船上响起了尖叫声。   沈谣听出是皇后沈慧的声音,她心知不好,此刻恨不得肋下生翼,飞到龙船上去。   接着便是刀戈之声,有人惊呼奔走大喊:“刺客!救驾救驾!”   又是‘扑通扑通’几声响,有人落水了。   当船只终于靠了岸,沈谣急急奔向龙船的方向,却被禁军拦在外,直到她看见满身鲜血的萧翀被人抬下龙船,看着他胸前的匕首,沈谣只觉一阵晕眩,有人扶住了她的腰,她匆匆道了声谢,便追着萧翀的身影而去。   姬如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身后的夜空上绽放一丛丛紫色烟花,他攥紧了拳头,薄唇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沈谣踉踉跄跄地跟着入了殿,除了刘恒,竟没有一个太医前来。   她抢过刘恒的药匣子道:“让我来。”   刘恒却将人拦住,劝道:“师妹,你此刻情绪不稳,不适合拔刀。”   “你让开!”沈谣却不肯让。   匆匆而来的沈慧将人拉住,让刘恒带着太医进去。   沈慧道:“陛下受了轻伤晕了过去,御医都跟了过去,我刚刚带过来的两人都是心腹,你放心。”   “究竟怎么回事?”沈谣此刻急需别的事情来转移情绪,一想到萧翀浑身是血的样子她就害怕得浑身颤抖。   “宫人中混入了刺客,事先藏于龙船暗格之中,趁着大家观赏烟花之时突然发难,是宁王奋不顾身扑上去替陛下挡了致命一击。”   沈谣想起几日前武清妍让人送来的那张纸条,心里更加疑惑:“刺客呢?”   沈慧道:“已被锦衣卫当场击毙,刺客身份已着人去查。”   沈谣有心将所知之事告知沈慧,只是此刻人多眼杂并不说话的时候,她沉吟道:“小心陈筵席。”   等了一会儿,沈谣终究是放心不下,入了殿内旁观。   在太医来之前,她为萧翀把过脉看过伤口,确定未伤及脏腑,只是看着凶险,这才同意让刘恒拔刀。   确定萧翀没有生命危险,沈慧身旁的女官绿芜低声劝道:“娘娘,您还需守在皇上身边……”   沈慧沉默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皇帝受了惊吓旧疾复发,昏睡了一日一夜。   锦衣卫已查明了刺客身份,乃工部营缮所所丞。   锦衣卫鬼手李看了一眼上首闭着眼睛假寐的指挥使大人,犹豫道:“刺客原本是一贱民,后被宁王赏识,破格提拔为工部营缮所所丞……”   “宁王?”姬如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鬼手李继续道:“刺客虽是宁王举荐,但我查到他此前曾秘密与内阁张大人接触,再有宁王舍身救皇上之举看来,此事多半与宁王无关。”   姬如渊瞅了鬼手李一眼,冷笑道:“分明是欲盖弥彰。”   鬼手李愣了愣,一时不知他说的是宁王还是张大人。   抬首瞧了眼姬如渊的脸色,他心中才有了答案。   “毕竟宁王身份贵重,还是要拿出像样的证据来。”姬如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离开的鬼手李,暗自琢磨姬如渊的话,临出衙门碰到了自己的师傅胡春斌,二人说起此事。   胡春斌捻着胡须道:“锦衣卫说到底是皇帝的家奴。”   鬼手李想起这些年随着宁王修缮运河、治理水道,与魏国公一起主持开展清丈土地、平均赋税等种种为国为民的行为,使得宁王名声日隆,虽不至于掩盖陛下平定叛乱,驱逐鞑虏的功勋,但已有了争锋之势。   他心中有了底,不得不佩服自家大人慧眼如炬。   无论他谋逆与否,这都是死罪。   乾清宫,姬如渊将自己查到的结果一五一十告知皇上。   “陛下遇刺当日的龙船乃工部督造,刺客丁春斌也参与其中,对船体构造一清二楚,他事先藏在龙船暗格之中,趁着烟火盛开众人视线被吸引之际突然袭击……”   “荒谬!”   一道儿明丽的身影出现在萧衍的视线内,见到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萧衍不由蹙了蹙眉:“未经通传私闯上书房,你眼里可还有国法,皇后?”   皇后跪地道:“臣妾知罪,也甘愿领罚。但臣妾对姬大人所言不敢苟同,若宁王当真要害陛下,又如何会奋不顾身救您?便是此刻,宁王依旧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你难道忘记是谁将你从秦党手中救出来了……”   萧衍拧眉看向姬如渊,淡淡道:“你去将陈筵席叫来。”   姬如渊称是,躬身退出内殿,便是到了殿门口依然能听到里面中宫喋喋不休的控诉。   一只脚刚踏出门便听到了内殿皇帝暴怒的声音:“说够了吗?”   “陛下英略纬天,沉明内断,定然不会相信奸人的挑拨离间。”沈慧面色清冷,虽然跪在地上,身子却挺得笔直。   萧衍闻言却露出嘲讽的笑:“你是朕的皇后却处处偏帮外人,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皇帝?”   沈慧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暴怒的帝王,眼中依稀浮起泪光。   曾几何时,她也曾视他为夫,视他为天。   可是这夫是天下的君,这天从未遮挡过她片瓦。   她亦有她的骄傲,不想再拿往昔魏国公府襄助之功作要挟,只俯首在地重重磕头,“臣妾的眼中只有陛下,宁王乃陛下族兄,臣妾不想看到您成为孤家寡人。恳请陛下秉公办案,彻查此事,勿要轻信奸佞小人。”   “奸佞小人?在你眼里朕便是个轻信小人的昏君吗?”萧衍暴怒之下,随手扫落桌上的茶盏,茶水溅了沈慧一身。   她却丝毫不曾闪躲,望着萧衍的目光更觉悲凉。她知道萧翀变了,自从他寻仙问道之后,整个人变得多疑残暴,对宫人动辄打骂,对朝堂之事亦使了几分兴致,变得刚愎自用,昏庸贪财。   姬如渊在回乾清殿的途中远远瞧见一宫中丽人袅袅婷婷而来,他对同行的陈筵席低语了几句,后者微微点头后独自离去。   远远行来的女子衣袂飘举,眉目宛然,即便看不清面目风姿依旧令人侧目。   沈谣很早便发现了姬如渊的身影,她不紧不慢向着他,或者说是向着乾清宫的方向走来。   她原不打算跟他说话,擦身而过之时却听他道:“你救不了他!”   沈谣心头一颤,忍住询问的欲望,继续前行。   身旁有人亦步亦趋随行,淡淡的杏花香气萦绕鼻端,“你若跟我走,我便救他。”   沈谣臣下眼睛,浓密如蝶翼般的羽睫不停颤抖,恰如她此刻不安的内心。   说到底,终究是她连累了他。 第130章 武氏   行至乾清殿前,将来意说与内侍宫人。   殿内,帝后二人一站一跪,气氛却是剑拔弩张、势同水火,这时有宫人通传宁王妃殿外求见。   萧衍喘息着坐回榻上,“姬如渊回来了吗?”   宫人应道:“回禀陛下,姬大人与陈公公此时正在殿外候着。”   “既然都是为了宁王的案子,就一起进来吧。”   沈谣进来时瞥见跪在地上的皇后,心下一紧,知晓此事怕是凶多吉少。   萧衍看向姬如渊、陈筵席二人,“你二人一个掌管锦衣卫,一个掌管东厂,且说说这刺客是如何混进来的?”   二人先是一番告罪,陈筵席猜测,“刺客应是藏在龙船暗格中,随船一起运入内宫。”   萧衍冷笑:“龙船半月前入宫,这半个月他在宫中吃什么喝什么?”   姬如渊道:“宫中守卫森严,突然混入一个陌生人不可能没人察觉,除非宫内有同党掩护。”   “追查同党之事交给东厂,至于宁王……”萧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姬如渊。   姬如渊忽然跪地奏道:“臣今晨收到一封密保,其中内情还未核实,只是内容涉及宁王,臣不敢不讲。”   萧衍坐直了身子,目露精光:“呈上来。”   姬如渊从袖中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随侍太监接过呈给萧衍。   一目十行看过,萧衍豁然大怒,将密信扔到皇后跟前,怒道:“还说跟他没关系,这文章句句是斥君之言,看来宁王对朕不满久矣!”   沈慧将密信捡起,看到里面笔力遒劲、瘦峻挺拔的字体,脸一瞬间惨白,她将信递给沈谣。   沈谣只看了一眼便道:“敢问指挥使大人从何处得来此信?”   姬如渊淡淡道:“锦衣卫有监察百官的特权,这信自然是从宁王书房所得。”   沈谣闻言微微一笑:“那我只能说指挥使大人被人耍了。”   “宁王妃何处此言?”   沈谣不紧不慢道:“回陛下,宁王书房所用笔墨乃妾身自制香墨,遇水不败,遇水后字体由黑色变为紫色,而且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不衰。指挥使大人手中所持密信并无药香,如若大人不信,可将密信放入水中一试。”   不等沈谣说罢,皇后便让人取来铜盆盛了水,她将信往水中丢去。   陈筵席忙上前阻拦道:“万一是宁王心血来潮或是香墨用尽寻了别的墨来写,也不是不可能,左右这字迹跑不了,若是扔到水里这证据就没有了。”   沈谣冷笑:“这事儿还得问指挥使大人,宁王书房究竟有没有别的墨?”   姬如渊跪地告罪道:“臣会仔细核查密信来源,还望陛下给臣些时间。”   萧衍眼中早没了笑意,盯着姬如渊的脑袋,恨不得盯出个洞来。   沈谣继续道:“妾身有证人可以证明宁王府与此事无关。”   萧衍沉默了半晌,问道:“谁?”   陈筵席眉心一跳,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来。   “妾身所说证人乃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公公府上的女眷武氏。”   “宣武氏入宫。”萧衍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筵席。   自从受伤之后萧衍的身子大不如前,自是不可能干等着武清妍入宫,沈谣等人被留在偏殿候召。   皇后则命人追查刺客在内宫的同党,倒是陈筵席几次向偏殿的随侍宫人传话,都被皇后打断。   闭眼假寐的沈慧,忽然说道:“陈公公有什么话非得这会儿通传?”   陈筵席忙弓着身子,奉上笑脸道:“皇后娘娘说笑了,奴才方才是叮嘱御膳房做些清淡些的膳食,并无多言。”   沈慧斜睨他一眼,冷哼道:“没有本宫的命令,这屋中的人谁都不准出去。”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武清妍进殿,见到沈谣,她眼中露出一丝喜色,但也知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   传唱公公的声音响起:“宣武氏进殿。”   沈谣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目送她独自进殿。   内殿的大门紧闭,外面的人根本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   约莫一炷□□夫后,里面传来一道儿暴怒声:“陈筵席你给朕滚进来。”   沈谣心中有数,知晓武清妍已将所知真相和盘托出,她盘算着武清妍借此机会兴许能摆脱贱籍恢复自由身。   然而,还不等她将心中所想付诸计划,便听到内殿响起尖叫声:“护驾!快来人,护驾!”   沈谣脸色微变,随着宫人一起涌入内殿,只见武清妍满身血污躺倒在陈筵席怀中。   “阿妍!阿妍……”沈谣朝着武清妍扑去,却被皇后抓住了胳膊,死死拉着她吼道:“别过去,他手上有匕首。”   鲜血不断从武清妍的嘴角溢出,她看向沈谣,眼睛里有了光,忽然笑起来:“谣谣,不要哭!你很好,我很高兴遇见……”   殷红的血染红了唇瓣,她轻轻笑着闭上了双眼。   “不,阿妍!”沈谣近乎绝望,挣扎着扑倒在地。   怀抱着他的陈筵席忽然瞪了沈谣一眼,目中露出深刻的恨意,“我为她付出了一切,她却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而你又凭什么?”   说罢,他拔出武清妍胸前的匕首,狠狠在颈上一划,鲜血喷溅而出,他丢下匕首抱紧了怀中的女子,怒瞪的眼睛里是无边的荒凉,他艰难地嗫嚅道:“妍妍,一航哥哥来陪你了。”   殿内乱作一团,原本担任护卫之职的姬如渊却像个木头桩子般盯着陈筵席与武清妍的尸体发呆,他的眼中闪烁着古怪的光。   沈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呆呆坐在萧翀的床榻前,脑中浑浑噩噩,一时是武清妍时少女骄纵美丽模样,一时又变成了少女依偎着她说要同她做一辈子的手帕交……无论是骄纵、天真、哀婉,最后都会变成一张血淋淋的脸。   如果当初武清妍没有遇见她,她会死在年华正好的十三岁,保留着武安侯府贵女的体面死去。   而不是如今受尽百般屈辱,在即将看到光明之际惨死。   当一束光照进黑暗,那么这束光便是有罪的。   她既没有救赎她,也未曾陪伴她。   尤其在武清妍和陈筵席死后,沈谣见过了韩七,才知晓萧翀在宫宴的前一晚已做好了部署,即便没有她的参与,真相也会由内宫中一位刺客的‘同党’揭晓陈筵席的所有罪行,一切攻讦自然不攻而破。   是她太过心急,也是她未曾将萧翀的话放进心里,贸然供出武清妍,导致她枉死。   沈谣趴在床沿,泪水簌簌而下,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她此刻恨死了自己,只能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好让自己不哭出声。   有一双手轻轻拂上她的发顶,拉开她死咬着的手背,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的声音温柔如水,此刻听到沈谣耳中更觉心酸。   她抬起头,扑入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全然忘了他伤口的存在。   萧翀将人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尽管他不清楚她经历了什么,但是她的悲伤铺天盖地,即便毫不知情的他亦被这伤痛震撼感染,内心酸涩的无以复加。   直到怀中的人哭累了,睡着了。   萧翀将人轻轻放在床上,拿出帕子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动作轻柔专注似乎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韩七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萧翀,他听罢望着床榻上昏睡的女子,眼眸变得异常柔软,满是心疼。   是他考虑不周,令她陷入焦灼之境,又让她痛失密友。   沈谣在雾隐寺为武清妍立了长生牌位,做了盛大的法事。   她因心中有愧,日日不得开解,便打算在寺庙里住些日子,吃斋念佛,听主持讲经,尤其每日听到清净、慈悲的梵音从殿内流淌而出,她便觉身心都沐浴在佛法之中,似乎武清妍尚未远处,依旧留在这里。   每日萧翀都会上山来看她,他未曾劝她下山,反倒与她一同谈论佛家教义。   不过自陈筵席倒台后,天顺帝未再扶植新的酷吏,他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求仙问道上,朝臣连年被酷吏打击,此刻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也为新朝的未来深深地担忧。   这日,沈谣刚刚上完早课,小沙弥端来四道素斋:煮蚕豆、冬菇笋片、素三丝、茭白炒藕尖,她正在净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未及回首,颈后一痛,便人事不知了。   她醒来时,自己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身前坐着一位容貌异常俊美的青年。   见到她醒来,青年道:“你醒啦,想喝水吗?”   经青年提醒,她才觉察到口中一股药味,异常苦涩,她点了点头,接过杯子饮下。   “你是谁?”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出口连自己都惊讶了。   青年温和道:“我是你大哥,姬舫。”   “那我又是谁?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她甩了甩脑袋,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青年看了她一眼,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叫姬楚楚,我是你大哥,此事说来话长……”   一个时辰后,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自己名叫姬楚楚,家里原本是经营当铺的殷实人家,后来因她看上了穷秀才,死活要嫁,爹娘心疼之余只好贴了丰厚的嫁妆成全了她。婚后,她更是拿了自己的嫁妆为秀才铺垫前程,终于在一年前秀才高中进士做了官,但官场上到处都是应酬,处处得使银子,姬楚楚手上没钱,就问爹娘要,后来爹娘也拿不出钱财。姬楚楚的夫君便伙同外人用一个假的前朝名画当了万两银子,害得姬家倾家荡产,爹娘也因被人追债外出躲避途中遇到山匪不幸遇害,姬楚楚心中悔恨,与夫家闹了一场,被夫君推倒后脑撞在桌角,得了失忆症,而后被夫君以七出之名休弃。   是她的嫡亲兄长连接从常州老家来接她,对她依旧不离不弃。   “我真的……这么……混账吗?”姬楚楚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青年故事中描述的人是她。   青年又是长长叹了口气,有些复杂地看着她道:“说起来都怪我们对你宠溺太过,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姬楚楚露出愧疚之色,她咬了咬嘴唇道:“我那夫君姓甚名谁,我一定会为姬家讨回公道的。”   青年表情古怪,抓着她的手,安抚道:“妹妹,你那夫家如今已攀上了高枝,你我势单力薄又如何报得了仇,更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爹娘临去前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冒险……”   他说着说着眼中竟有了泪意,姬楚楚心下感动,只好暂且压下报仇的念头,只待日后自己再寻机会打探便是。   姬楚楚道:“我们现下去哪儿?”   姬舫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道:“咱们在城里的家产都没了,幸好老家还有几亩良田,暂且能够度日。”   当姬楚楚见到坐落在深山里的茅草房时,内心是拒绝的,可再一联想到自家大哥原本还是个大当铺的少东家都是受了自己连累才落到如此境地。   自己好在啥都不记得,可哥哥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乡下的泥腿子,内心是何等的绝望。   她偷偷瞄了一眼自家哥哥,果然见到他看着茅草屋一脸的惆怅。   姬楚楚这厢还愧疚得不行,手脚麻利地替哥哥收拾行李,拎着比自己还大的包袱,吃力地迈着小碎步。   她哪里又知道此刻姬舫正望着茅草屋怒骂鬼手李,找的这啥破地方!   姬楚楚力气实在小,抱着个半人高的包袱看不清前面的路,不小心就摔了个狗吃屎。   听到声音的姬舫这才回过神,忙上前将人搀起来,待瞅见她满脸的泥点子,又忍不住笑,开始还是抿着唇憋笑,后来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   姬楚楚原本有些生气,可后来看他笑得如此开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关于武清妍的结局,我觉得她活着太累了,先是自身千疮百孔,再有母亲、姐姐沦落教坊司,兄长下落不明,即便她成功假死偷生,身后又有一堆拖油瓶,未来不可能幸福,即便女主有心救她,也不可能帮她摆脱原生家庭,最终势必会影响姐妹之情,倒不如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离开,对她来说算是解脱。   最后就是关于姬如渊,沈翕既然说他的儿子死了,那姬如渊便与女主没有关系,这个男二就是疯披向的,他从未对任何事情执着过,唯女主是他求不得,他如果不疯一次,这一生都会留下遗憾,就当是圆他的一个梦。另外,姬如渊带女主出走是携带任务在身,而且结局他自己心中明了,只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第131章 失踪   两人带来的行李都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只是这茅草屋实在有些简陋,连基本的生活用具都没有。   一直忙活到晚上,家里才收拾干净,两人饿得饥肠辘辘,家里也没有米粮,只能啃随身带着的干粮。   直到天黑透了,两人才恍然发现家里没有油灯,更别说蜡烛。   两人大眼对小眼了好一会儿,姬舫才道,你去睡吧,明个儿我去镇上采买些东西。   翌日,天还未亮姬舫便出门了,临行前嘱托姬楚楚待在屋中不要出去,山里不安全。   经姬楚楚再三保障之后,姬舫才出了门,行到村外的几里路外的山坳坳里冷哼一声:“还不快滚出来。”   山林里滚出一身穿劲装的男子见着姬舫连忙行礼道:“见过指挥使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姬舫,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姬如渊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丢给属下道:“去将这些东西都给我买来。”   薛综还以为是什么顶要紧的东西,待看到纸上写的大米、面粉、猪肉、簸箕……,心中一阵无语,指挥使大人是不是忘了自己此行是为了抓捕周熠宁等北鲜余孽的,尤其是这小姑娘大人是打哪儿找来的,怎么瞧着有些傻!   姬舫是太阳落山前回来的,赶了辆牛车,拉了整整一车的物事。   待他将东西都卸完,太阳已完全下山,啃了一天干粮的姬楚楚又累又饿。   姬舫从怀中摸出两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点心和一只烧鸡,姬楚楚高兴的拿起点心,刚要送入口中,又想起哥哥,忙将点心送到哥哥跟前,“哥哥也吃。”   “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姬舫的眼睛从点心上掠过,实在有几分心虚,他不仅吃了点心还吃了鱼。   可看在姬楚楚眼中却是哥哥定然是自己不舍得吃,全都留给了自己。   她边吃着点心,眼中泛起酸意,红彤彤的活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兔子。   姬舫瞅了一眼,心里更虚了,这丫头定然是京城的精致点心吃多了,吃不惯乡野之地的粗食。   看看,都噎出了眼泪!   待姬舫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便自觉洗菜切肉,姬楚楚原本是想帮忙,可她啥都干不好,姬舫在小凳子上不厌其烦地教她怎么分辨新鲜青菜,怎么洗菜,可她总是做得不太好,姬舫有些看不下去就让她去生火。   结果可想而知,从未受过苦的贵女又哪里会生火,好不容易姬舫烧着了火,让她帮忙看着火,结果不是火大了,就是火灭了。   一顿饭做了几个时辰,菜端上桌子不是糊了就是夹生。   “算了,别吃了。”姬舫吃了几口,便将桌上的饭菜都收走了。   姬楚楚伸着个筷子坐在小桌子前红了眼眶。   家里本来就不宽裕,哥哥买这么些东西定然花了不少钱,如今又被她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实在是个累赘,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会给哥哥添堵。   姬舫自己生了火,不大会儿端了两碗蔬菜粥上桌,递给她。   姬楚楚接过吸了一口,香糯的口感让她心里一暖,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低下头将整张脸埋入碗中。   “慢点吃,锅里还有。”姬舫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响在耳畔,姬楚楚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定然好好报答哥哥。   夏日山里凉,但蚊虫也多,姬楚楚睡得不踏实,早上起来被咬了一身的包,她寻思着种些菖蒲在屋子周围。   然而待她中午用过饭再回到自己的小屋子时,发现床顶已多了一顶粉色的蚊帐,姬楚楚又是一阵感动。   姬舫这几日请了几个泥瓦匠,找人重新盖了几间屋子。   盖房期间,主家是要管饭的,姬舫请了村子里的大娘帮忙做饭,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对新搬来的这对兄妹十分好奇,尤其这两人生的神仙相貌,气度皆是不凡,与她们这些乡下人显得格格不入。   程家大娘住的离她们近些,早几日便看到这两兄妹,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这会儿逮着机会了不停地问东问西,尤其对兄妹二人的婚事很是热衷,待听闻姬楚楚已嫁过人家,不免有些可惜。   倒是那些帮工的年轻小伙子眼神太过热烈,让姬楚楚很是羞恼。   后面几日干脆躲在屋中不再出来,她琢磨着兄妹二人整日坐吃山空没有一点进项,若是长此以往便是金山银山也得吃空了,便想着学做农活,结果可想而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地里的菜蔬更是一个都不认识。   寻思来寻思去,姬楚楚决定跟村里的年轻姑娘学刺绣,暂且不说村里姑娘手艺如何,能不能卖上钱,她学了小半个月手指头扎了个遍儿,愣是一朵花都没绣出来。   姬楚楚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废物,好在姬舫会些功夫,在山里能猎到不少好东西,就算是卖野味儿,贩皮货也挣了些钱。   一日,姬舫打猎回来,见到自家妹子正与一书生模样的男子说话,那男人相貌倒也周正,与姬楚楚说话时很是温和。   姬舫远远瞧着便有些不悦,故意弄出很大动静,姬楚楚见到哥哥回来了,顿时欣喜着迎了出去。   那书生见到面容异常俊美的高大男子,尤其是触及对方凶狠的眼神时,不由向后躲了躲,对姬舫远远拱了拱手后,对姬楚楚道:“在下有事先走了。”   姬楚楚要伸手接兄长手上的东西,却被他阻止了,“脏,我自己来吧。”   他自己将野味收拾干净做好了饭端上桌上,两人默默吃着饭,直到饭毕,姬舫才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来的人是谁?”   “是程大娘的外甥,他听说我识字便打算介绍我做些抄写的活计,这样我也可以挣点钱,不至于拖累哥哥……”   “你何时拖累我了,日后不许再与他接触。”他神情严肃,语气有几分重。   姬楚楚微微愣神,低声嗫嚅道:“我只是想帮你。”   姬舫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重,叹气道:“我是为你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儿识人不清,想当年你成亲之前,还险些被绸缎庄的纨绔周宁骗了婚……”   姬楚楚渐渐红了脸,自己从前竟是如此不着调儿。   自那之后她便鲜少再和村上男子说话,有时候甚至会同姬舫一同上山,也正是这样姬楚楚意外发现自己对草药很是敏锐,问及姬舫,他转过脸仔细端详了她神色之后,才道:“你打小身子骨弱,父母为你请了许多郎中,你久病成医自然就认识些药材。”   姬楚楚杏眼圆睁,殷切地望着姬舫,“那我可以采些草药去镇上卖吗?”   姬舫道:“你可以将采的药给我,我顺道拿去卖,你也知道你不太会做生意。”   这话还得从半月前说起,为了防止她再到处钻营着挣钱,姬舫给了姬楚楚一个匣子里面除了几张十两的银票外,还有几串铜钱。   一日村里来了走街串巷的货郎,卖些针头线脑什么的,姬楚楚不懂行情,被货郎骗了不少钱。   姬楚楚左右在家无事,便打算跟哥哥一同上山采药,山上路不好走,山路崎岖,山高林密,遍布荆棘,以她羸弱的身子,自然是行的很慢。   姬舫并未催促,反倒很配合她,时不时停下来帮她采摘药草。   走了一会儿,姬舫远远看到前面大石下长着一株艳丽的花朵,他眼前一亮,寻思着摘过来送给姬楚楚。   刚抬脚就被姬楚楚叫住,“别过去,那花有剧毒!”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姬舫再看过去的时候便觉得那花朵周身散发着神秘而阴暗的气质,活像是一个吃人的女妖。   两人穿过一处箭竹林,姬楚楚看到生长在悬崖峭壁石缝间的铁皮石斛不由眼睛一亮,只给姬舫看。   姬舫看了一眼便决定下去采摘,姬楚楚原本还有些担心,但见他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一圈粗粗的麻绳便放了心,他将绳子拴在山崖上的一株半人粗的大树上,留姬楚楚在崖上看顾,自个儿沿着绳索慢慢往下滑。   姬楚楚注意力都在姬舫身上,见他将铁皮石斛一一采摘放入背篓中,顺着绳子爬上去,直到人上了崖,她才松了口气。   前方视野开阔可以远远瞧见几座山的走势,只见长天白日之下,迷离云海起起伏伏,奇伟山势如一头盘旋的巨蟒,姬楚楚不由愣神,小声嘀咕道:“这地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姬舫立即放下收绳子的动作,来到姬楚楚身旁询问道:“你该不会是看哪个山川志与此处地形相似吧?”   姬楚楚摇了摇头,抬手指着层层叠叠的断崖沟壑,认真道:“那里藏着东西。”   “你怎么知道?那里藏着什么?”姬舫望着她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竟像是大蛇张开的巨口。   姬楚楚皱了皱眉,用手敲了敲脑袋,“我也不知道,当我站在这里看到远处的山形脑海中就自动出现了一张地图。”   姬舫眸光闪了闪,他哪里会不清楚事情的原因,沈谣博闻强记,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拥有这样强悍记忆的人即便饮下了‘忘尘’,记忆也不会消失。他不过是在她的脑子里上了几把锁,将一些人一些事儿锁在了脑海的最深处,直到那些作为媒介的东西或人出现,那些刻意忘却的记忆便会席卷而来。   他记得鬼手李将药给他时曾提醒道:此药不可多吃,否则人会痴傻。   “今日的药采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姬舫将东西都收拾到背篓里,带上她往山下行去,只是不同于上山时的有说有笑,两人都心事重重,一路无话。   之后的几日姬舫早出晚归,再未带姬楚楚上山,反而叮嘱她不要到处乱走,村子里也传出山上有猛虎出没的消息。   姬楚楚隐约猜到姬舫这几日行踪古怪是跟那日她提起的事情有关。   这一日夜已深了,姬楚楚左等右等不见哥哥回来,生怕他在山上遇到了豺狼野兽,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中很是不安。   外面万籁俱寂,只有虫鸣之声,若是侧耳细听,隐隐约约听到苍狼的长嚎,如泣如诉。   姬楚楚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对狼有种彻骨的恐惧感,却不知因何而来。左思右想,她穿上厚实的衣服,拿了气死风灯,准备去敲里正家的门,不管是给钱还是求人总之她一定要带人去找姬舫。   今夜月色朦胧,山里起了茫茫大雾,姬楚楚拿着气死风灯才走了一炷□□夫便认不清东南西北,她记得程大娘家离自己家也就一盏茶就找到了,可走了这么久依然没有看到程大娘家的院子。   她回首四顾,风吹树动,只觉人影幢幢。   正走着道旁突然蹿出一物,快速地踩着她的脚背窜过去,姬楚楚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气死风灯掉在地上也没了光亮。   身后忽然一声狼啸,姬楚楚吓得连忙爬起来,有些慌不择路地乱走,走着走着她看到前面出现了人家,有些欣喜地上前拍门。   好一会儿,屋子里亮起了微弱的灯火,门“枝呀”一声从里面开了,半张麻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姬楚楚被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听到里面粗噶的声音:“有什么事儿?”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章完结,还没想好要不要写番外。 第132章 大结局(三合一)   姬楚楚这才认出这人是村子卖豆腐的张麻子,她上前道:“我哥哥今早上山后一直没回来,他从来不在山里过夜定然是出事儿了,我想请村民帮我找找哥哥,我一定会重金酬谢你们的……”   话未说完,门已“啪”地一声关上了。   姬楚楚愣了愣,心中满是失落彷徨,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举手便要擂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张麻子拿了马灯,披了厚衣裳对姬楚楚道:“走吧,我帮你叫人。”   姬楚楚欣喜道:“谢谢,谢谢你!”   张麻子不大会儿功夫便叫醒了周遭的十数家村民,一行人举着火把朝着山林的方向行去。   “咦,前面有火光。”   姬楚楚顺着火光的方向望去,心中骤然一惊,那里正是自己家的方向,她带着人往火光的方向赶。   有人喊道:“姬姑娘你家好像着火了!”   姬楚楚心慌意乱,朝着家的方向奔去,那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冲散了雾气,照亮了荒野小村。   身后的程大娘喊道:“别过去了,危险!”   姬楚楚满脑子都是连日来,她和兄长布置这个家的场景,里面有姬舫为她挂的白色纱帐,有姬舫亲手编织的竹椅竹凳,木桌上有她亲手绘的梅花……   她疯一般往前跑,炙热的火焰越来越近,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许多奇怪的画面,被着火的横梁压倒在地的少年,被大火包围的凄惶少女,到处都是逃窜的人群,四溅的火星……   熊熊火光中有人回过头来,姬楚楚盯着大火前立着的锦衣男子,那张脸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扶着额头艰难地说道:“周、周……”   姬舫从蛇头山回来的半道上遇到了薛综,惊道:“可是楚楚出事儿了?”   薛综摇了摇头:“属下见大人一直不曾回来有些担心便上山打探情况。”   姬舫看了看他身后随行的四人,眼神瞬间冰冷,“你只留了两人保护楚楚?”   薛综尚且没有意识到自家大人的怒意,老实答道:“是。”   姬舫抬脚踹在薛综胸口,飞快朝着山下行去。   风中传来噼里啪啦声响,浓烟滚滚而来,姬舫施展轻功,快速朝火光的方向飞掠。   “楚楚快过来!”在瞧见周熠宁的瞬间,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听到姬舫的声音,姬楚楚慌乱的心有一瞬的安定,可当她转头的刹那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另外一张清隽的脸,那声哥哥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她看向姬舫的目光熟悉又陌生。   姬舫有不好的预感,快速向姬楚楚奔去。   姬楚楚在迟疑了一瞬后,也朝着姬舫跑去,然而身前却站了一群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程大娘?陈叔?张伯?秀秀……你们让开!”   眼前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俱冷漠地瞧着她,而原本老实的庄稼汉各个都拿起了刀枪与姬舫的人马打得不可开交。   更令姬楚楚不敢置信的是作为商户出身的姬舫竟是个武功高手。   她发现自己认知里的世界在渐渐崩塌,村民不是村民,哥哥不是哥哥,那她又是谁?   大火依旧在噼里啪啦燃烧,她茫然四顾却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楚楚,到我这里来。”姬舫与村民打在一起,他正奋力地向她的方向打来。她强抑心中恐慌,努力向他的方向奔来,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   周熠宁轻松抓住她的臂膀,垂眸用一种异常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道:“真是稀奇,你竟与他在一起。”   掌下少女身躯单薄,颤抖如待宰的羔羊,清澈明丽的眸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她的额上密密一层汗,不知是因这大火炙烤,还是害怕。   细细绒发贴在瓷白的脸颊上,那副极力挣扎又无助的可怜模样取悦了他。   周熠宁轻轻笑出声,手掌微微用力,她便如一朵坠落枝头的梨花,蹁跹着跌入他的怀中。   “姬如渊!想要她就来蛇头岭找我!”说罢,他微微抬手在她后颈击了下,她软绵绵地跌入他的怀中。   闻声回头的姬如渊一刀砍在了程大娘的肩头,鲜血伴着火光,让那双漆黑的眸子散发着嗜血的红光。   他眼睁睁看着姬楚楚或者说是沈谣被青年横抱在怀中,向着黑暗中行去。   待姬如渊将村民收拾干净,天边已出现鱼肚白。   薛综捂着受伤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家大人,担忧道:“大人,蛇头岭不可去,周熠宁定然设下了重重陷阱等着您自投罗网,不如我们等卫所的军队到了再去……”   姬如渊怎会不知对方设有陷阱,他看着东方的天际,灰蓝色的天空中镶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感觉压抑得无法呼吸。   明明只要放手就是海阔天空,偏偏只要一想到失去她,心就像是破了个洞,每次呼吸都痛不欲生。   他叹了口气,再次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你们都回去吧。”说完这句话,姬如渊站起身朝着蛇头岭的方向缓慢行去。   那么用力爱过的人,岂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蛇头岭他已暗中去了几次,地形再熟悉不过,路过一处山坡时,他再次见到了石壁下那株散发着艳丽光泽的花朵,他想了想抽出匕首小心地挖出了整株花朵,那日姬楚楚曾详细地给他说过这株花的毒,它名为‘蛇吻’。   最毒的部分是根茎里溢出的黑色汁液,人碰了之后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活不过三个时辰。   仔细处理好毒花之后,他穿过通灵峡,绕过回音壁,到达了蛇头岭。   姬楚楚是被谗醒的,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前面是一个烧烤架,棍架在叉形的架子上,棍架上插着一只冒着油光的烤兔,兔肉上的油脂慢慢渗出,滴在火里吱吱作响,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山洞。   “醒了。”男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姬楚楚从石床上下来,走到男人身边,看着他将浓香的芝麻油刷在刚刚烤好的兔肉身上,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些奇怪的香料撒在兔肉身上,转着棍架。   火光将那张冷峻的脸映得柔和了不少,他拿出匕首割下兔腿递给她。   姬楚楚接过,见他又转动棍架,随转随烤随割,因而切下的每片肉都火候扎实、味道鲜美。   她吃了一口,外面的肉酥脆可口,除了烤味,还有熏味,味道格外微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烤兔肉。   即便心情不好,她亦吃下了一整只兔腿,男人再给他递时,她摇了摇头,低低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周熠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时候忘记是好事。”   姬楚楚看得出来对方不想告诉自己,她咬了咬唇抱膝坐回到石床上。   周熠宁慢条斯理地片好了一碟子兔肉,对洞口的方向说道:“拿去给念月。”   洞口躬身进来一人,小心地将盘子放入食盒中拿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低声对周熠宁道:“他来了。”   “这么快!”周熠宁微微挑眉露出一丝讶异之色,说着他便随那仆从一道儿出了山洞。   待走得远了,周熠宁问道:“尸首准备好了吗?”   “好了,与您和姑娘的身形一般无二,只要不看脸没有人能分辨出真假。”   姬楚楚在山洞里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悄悄向洞口走去,结果刚走到门口便被人拦住了。   她又退了回去,在屋中走来走去,心中很是焦急不安,这种预感强烈到她无法安静片刻。   鞋子踢着地上的石子,鼻尖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姬楚楚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地上的泥土,发现有块儿地面似乎被人翻新过,她找了个木棍在地上扒了一会儿,伸手捻起泥土在鼻端细闻,不由心头巨震。   是火药!这是个陷阱,只要姬舫出现在山洞,这里必然会被炸毁,他和她都别想活着出去。   山洞掩藏在一处瀑布之下,巨大的水流轰鸣着从崖顶坠落下来,四溅的水花打湿了姬如渊的衣衫,他没有打火把,独自在黑暗中穿行,洞口处可供三人并行,越往里越窄,洞里很潮湿,约莫半刻钟后路窄得只有一人能行,姬如渊触摸着凹凸不平的山壁,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   忽然,他脚下踩的地砖发出一声响,山壁内似有机杼声响。   他抬脚的刹那,嗖嗖数声疾响,前方的墙壁内忽然射出许多飞镖,姬如渊早有防备,身子在墙壁间腾转弹挪一一避开,如果不是先前打斗了大半夜损耗了体力,这些飞镖暗器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一路上像这样的机关陷阱有十多处,姬如渊一一闯过,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后,一整片的石壁横在了面前,没有路了。   姬如渊四处寻找机关,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依旧毫无头绪,他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手却抖个不停,抬起胳膊拳头用力捶打着山壁。   “周熠宁,你给我出来!”   他情绪近乎失控,歇斯底里大喊。   墙壁内响起“咯吱”声响,一处石墙开始缓缓上升,一股阴寒的冷风从洞门里吹了过来。   “大家都说锦衣卫指挥使姬大人乃大内第一高手,世上能出其右者不超过五个人。”   周熠宁清冷的声音从洞内传了出来,下一刻石门内亮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照亮了整个山洞,也让姬如渊瞧见了对面的人。   “从你成名那日起我便有一较高下的心思,奈何我需得常年累月装残废,一直没有机会与你比试……”   姬如渊四下打量山洞的环境,将周遭的墙壁上有六个巨大的龙头,张着狰狞巨口瞪着石门外的他。   “沈谣在哪儿?”姬如渊不想听他废话。   周熠宁冷哼一声:“打败我你就能见到她了。”   姬如渊绣春刀在手,冷冷一笑道:“放马过来!”   霎时间,石洞内风起云涌,一声怒叱,姬如渊飞身而上,杀招尽显,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他不禁在心中暗暗吃惊。   这个长年累月龟缩在信国公府的残废竟然是绝世高手,姬如渊幼年时在外摸爬滚打学的都是活命的本事,直到九岁那年被前锦衣卫指挥使收为义子才正式开始习武,他虽天资过人,到底起步晚,好在肯吃苦,十六岁便已名动天下,十七岁那年前锦衣卫指挥使故去,将毕生功力传于姬如渊,这也是为何他能以如此年纪便跻身当世高手行列的原因。   但周熠宁又是如何习得如此厉害的功夫,他师承何处,他竟从未耳闻。   此刻他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来,越打他越是心惊,周熠宁武功虽明显不如他,但这厮暗器频出,让他应接不暇。   此刻他袖中飞出一根长锁如影随形般对着的咽喉不时逼来,周熠宁更是趁他□□不及时蹂身而上,左掌右索,让他疲于应付。   同样震惊的还有周熠宁,姬如渊果然如传闻中那般难对付,他几乎用尽手段也不过与他打成平手,若不是先前耗费了他不少体力,怕是此刻他已招架不住。   姬楚楚在洞内焦急走动,仍她装病耍泼门口的守卫都无动于衷。   她有些气馁,这时洞口传来了女子的娇喝声。   “滚开,连我你也敢拦!活腻了吧你!”   随着声响传来,姬楚楚看到洞门口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小姑娘。   周念月一眼瞧见她,快步走进来抓住她的手,欣喜道:“阿谣,果然是你!”   姬楚楚盯着周念月的脸问道:“阿谣?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怎么了?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周念月仔细将她打量一番,确定眼前这人是沈谣无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有些伤感地垂下了头,低低道:“你定然是怪我哥哥抓了你,没关系我会放你走的。”   她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递给沈谣,目光深深地望着她,“你挟持我,哥哥定然会放你走!”   姬楚楚有些犹豫,接过匕首,却迟迟没有行动。   周念月苦涩一笑:“周家没了,武家也没了,我和哥哥躲在这深山老林里数年,整日对着暗无天日的山洞,若不是有哥哥在,我根本就活不下去……我好怀念以前的日子,有你,有阿妍……”   她说着眼中有了泪,抬起她的手,将锋利的刀刃对着自己的脖子,泪水滑落眼眶,在光洁的下颌汇聚,一滴滴坠在澄亮的刀面上,“阿妍曾说你是她的希望,所以你不能死。”   姬楚楚不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但一听到“阿妍”这个名字,心口就堵得厉害,眼睛更是酸涩的无法睁开。   “轰隆——”一声巨响从外面传来,姬楚楚再不能犹豫,将匕首抵在她的颈子上挟持着周念月走到洞门口。   “放我出去,否则我杀了她!”   她眼神凶狠,将守卫看得后怕不已,并不敢将她的话视作玩笑,纷纷后退。   姬楚楚是昏迷后来的这里,自然不知道出去的路,只能恶狠狠地对周念月道:“带路!”   姬如渊与周熠宁打的难舍难分,刀剑所行之处乱石飞溅,报信的人匆匆赶来,已认不清谁是谁,只能对着石洞大喊道:“主子,念月姑娘被您带回来的女人挟持了!此刻正朝着洞口的方向去了!”   周熠宁听罢,心神大乱,被姬如渊一阵急攻后,现出败事来,尤其当他使出一击杀招后,周熠宁手中的长剑被砍断,刀甚至破剑后伤到了他的腰腹。   他自知再战下去自己必死无疑,便挥袖将门口的手下卷了进来砸向姬如渊,趁着姬如渊与之缠斗之时,陡然甩出暗器,一声疾响,快如闪电,在姬如渊的认知中没有哪一种暗器速度能一快如此,这究竟是什么暗器,他一念至此,使出毕生最快的速度也未能躲避,那暗器擦着他的胳膊掠过,划出一道儿血痕。   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周熠宁的踪影,不过姬如渊并不担心,他在刀上涂了毒,三个时辰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姬如渊正要朝着周熠宁的方向追去,黑暗中突然出现一道儿人影朝着他拱手道:“属下吕良见过大人。”   吕良?姬如渊愣了一瞬,方才想起这人是谁。   他记得六年前,锦衣卫安插在三刀门的细作被人害死,吕良成了替死鬼,他费尽心机让吕良救走了关在刑部大牢的三刀门副门主,从而顺利将人安插在三刀门,没想到这人竟出现在这儿。   吕良继续道:“大人快跟我离开这里,周熠宁在山洞里埋下了大量炸药,我方才已嘱托手下半个时辰后点燃引线,咱们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姬如渊拎着吕良的衣领吼道:“沈谣在哪儿?”   吕良愣神,他并不知晓沈谣是谁!   “被周熠宁带回来的女人在哪儿?”他此刻目眦欲裂,气得要疯。   吕良哪里知道人在哪儿,他的任务就是诛杀北鲜余孽。   “通知你的手下不能点炸药!”姬如渊将人仍在地上,疯了一般朝着周熠宁离开的方向狂奔。   姬如渊虽然探过几次蛇头岭,但并未深入洞穴,对这里的地形一无所知,何况这里山洞奇多,又相互交通,他此刻如无头苍蝇般乱闯,见人便杀。   直到“轰隆隆”声响,震得整座山都在摇晃,头顶上不断有砂石落下,甚至有些地方开始渗出一股股的水来。   到处都是逃窜的人,山洞狭小,又阴暗,被巨石压倒的人不断惨叫。   姬如渊被巨大的恐怖包围,他听不到沈谣的声响,又似乎周围全是沈谣的声音。   “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这竹椅做得又结实又漂亮!”   “这道松鼠桂鱼做得好好吃!”   “哥哥,你怎么连缝衣服都会!”   ……   爆炸声持续了一段时间,洞内坍塌得不成样子,不知哪里涌上来的水熄灭了炸药,爆炸停止后,姬如渊听到有人大喊:“快来人!头领被困在里面了!”   姬如渊寻着人声跑了过去,见三五个人围在一块儿乱石堆成的洞口前商量对策,里面传出周熠宁的声音:“快将洞口的积石挪开,洞穴里灌入了潭水,水在不停上涨。”   洞口的人说道:“许是炸药将洞穴与黑龙潭打通了,咱们得尽快将石头挪开。”   “就咱们几个人将这些石头挪开少说也得三个时辰,况且这会儿还不断有砂石掉落……”   “不管怎么说咱们一定得先办法救主子出来!”   这时里面又传来了微弱女子的哭声:“阿谣!阿谣你坚持住啊!”   原本抬脚欲走的姬如渊听到沈谣的名字立即回转身对着石洞内喊道:“你在里面吗?楚楚!”   洞内传来微弱的声音:“我在。”   “你们将这些碎石搬出去,剩下的都交给我!”姬如渊心中一喜,忙挤到石碓前奋力搬起石块,只是这处甬道实在太过狭小,即便是搬开石块也没地方堆,人也挤不进来,六个人已是所能容纳的极限。   几人商量过后找来锄头、铁锹,跟在姬如渊身后将他挪开的石头一一运送出去,如此忙活了一个多时辰,谁也不敢松一口气。   “念月念月,醒醒!不能睡!”周熠宁的声音不断从里面传来,反倒是两个姑娘的声音再也听不到。   姬如渊手上的动作更加快了,他已挪开了大石,露出半人高的小洞,此刻正   奋力刨那些堵塞的泥土,只是淤泥越挖越多,身后有人拦住他急声道:“不能挖了,你看上面,再挖就塌啦!”   他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头顶不断有泥土落下,再挖下去可能真的就塌了。   姬如渊深吸一口气:“你们都出去,我刨个足够一人爬行的洞应该不成问题。”   他拿起铁锹蹲在地上开始刨土,刨得小心翼翼,生怕动作大了,整个土体塌了下来,那么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周熠宁,她还好吗?”姬如渊不时与周熠宁对话,以确定里面的她是否还活着。   周熠宁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只是他回答得也越发迟疑,里面黑洞洞的,他已不能确定沈谣的生死,叫她已没了回声。   姬如渊心一直紧绷着,双手已沾染了鲜血,他依旧不停地刨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咚咚声响,是周熠宁剖土的声音,两人手上的动作不由都快了起来。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堵塞的地方终于打通了一个洞。   “你们两个先出去!”周熠宁将周念月率先推了出去,周念月浑身上下都是水,气息有些微弱,被周熠宁推出去时人还有些迷迷糊糊,人刚冒出头就听“咔嘣”一声,一大块儿泥土掉了下来。   姬如渊抬起头才发现头顶原来用作支撑的两根横梁,已倒塌了一截,一端埋在泥土中,明显已支撑不住,随时有坍塌再次掩埋甬道的危险,姬如渊见状,猛地直起身子,肩膀恰好扛住横梁,这梁柱用以支撑整个山洞,力道何止千斤。   姬如渊压住牙关抵抗横梁下坠之势,他能听到自己的脊梁骨传来的咯吱咯吱剩下,额上已经青筋凸起,满脸涨红。   将周念月慢慢推出甬道,周熠宁抬头瞧见了姬如渊渐渐弯下的腰,神色莫名一动,他犹豫了一瞬上前几步站起身与他一道儿刚起了千斤横梁。   沈谣是被周熠宁拖上来的,同样有些意识模糊,被姬如渊用力掐了一把后,她意识清醒了片刻,见到二人牙关紧咬,满脸青筋之状愣了愣。   忽然,头顶再次响起“咔嚓”声响,姬如渊猛然挺腰,大喊:“楚楚!楚楚快跑!”   他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沈谣一把,将她推出去的瞬间,身体骨骼传来一声“咯吱”脆响。   沈谣被推出去数丈远,见到天光的那刻,身后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   “活下去!”不知是姬如渊还是周熠宁的声音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回荡在洞穴内。   沈谣昏过去前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姬如渊牙关紧咬,青筋暴起的模样,他的嘴角有血,眼睛里有湿润的笑意。   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开心模样,他终于要放手了,要释怀了!   三日后,颐园。   她心痛地无以复加,即便睡着依旧捂住心口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无声的落泪,泪珠顺着眼角落入鬓发,打湿了枕头。   有人用温暖的手指不停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将他揽入怀中,心疼地唤道:“娓娓,醒过来!”   “孙神医,您带回的神药能彻底医好她的心疾吗?”   “唉!心疾可愈,心病难医!”   “那还醒过来后还记得这一个月的事情吗?”   “姬如渊给她服用的忘尘剂量不大,服了解药醒来后就会忘记这段经历,这也是忘尘的奇特之处。”   …… ……   沈谣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醒来时秋已至。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窗外的美人蕉不胜凉意,秋雨滴落,打弯了美人腰。   沈谣合上了书籍,趴在窗前发呆,任由秋风吹乱了发髻。   直到一抹清隽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他俯下身,隔窗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温声道:“大病初愈,不宜吹风。”   沈谣冲他笑了笑,眉间凝着一抹轻愁。   “怎么了?”萧翀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在沈谣眼前晃了晃。   沈谣鼻子嗅了嗅,笑道:“松鼠桂鱼。”   “狗鼻子!”萧翀轻轻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头,笑得一脸宠溺。   他绕过长廊,将食盒拿入房中,又让人准备了几样小菜,收拾妥当,两人坐于窗前,一桌好菜配着窗外秋风细雨倒也美哉。   沈谣盯着桌上色泽鲜亮的松鼠桂鱼皱起了眉,她总觉得少点什么。   萧翀见她不动筷子,不由疑惑出声:“怎么了?”   沈谣指着桂鱼大张的嘴说这里是不是少点什么,她撇过头瞧见小几上圆鼓腹贯耳小瓶插着几枝新鲜的木槿花,她走过去摘了最小的一朵放入桂鱼口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她记忆中似乎有人为她做了这样的一道儿松鼠桂鱼,拿起筷子尝了几口,眉头再次蹙起,她记忆中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夫君,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只是生了场大病。”萧翀伸手抚平她眉间轻愁,心底生出一丝怜惜,为她,亦为姬如渊。   沈谣茫然地看着桌上的松鼠桂鱼,再抬首时眼泪已顺着眼眶滑落,她捂住心口道:“为什么我看见这道菜就莫名觉得心痛?”   她脸上并无苦楚,偏偏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吧嗒吧嗒打湿了他胸前衣衫。   将她揽在怀中,他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眸间一片晦暗。   他要怎么跟一个死人争?   轻轻叹了口气,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天顺四年冬,魏国公殚精竭虑,席不暇暖,终于积累成疾病倒了,他数次请旨辞官,天顺帝几番挽留,终于来年春得陛下允诺辞官致仕。   魏国公沈翕这些年操劳国事,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太子尚且年幼,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偏偏身子扛不住,拜别皇后娘娘,沈翕离开了皇宫。   沈慧看着父亲夕阳下渐渐佝偻的背影,泪水湿了眼眶,回首再看向巍峨的殿宇心中的那股恨意愈发重了。   同年天顺帝旧疾复发,太医束手无策,皇帝迁居长寿宫养病,对国事鲜少过问。   皇帝已没有多少时日了,沈慧来看他时已没有了从前的恭维,这些年的猜忌、冷落早已将两人本就不深的情感腐蚀殆尽。   “两个皇子都交由你来抚育,宫中妃嫔也任由你处置……咳咳……”萧衍将手握成拳,抵在唇边,面色异常苍白,嘴角挂着嘲讽的笑:“这么多年忙忙碌碌终是为他人作了嫁衣,除掉秦氏,又来个沈家。”   他抬眼望着她,讥讽道:“恭贺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呵呵,我想要的一切?”沈慧几乎笑出了眼泪:“我想要夫君与我恩爱白头,他却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我想要父母康健长命百岁,父亲却因你所累疾病缠身;我想要璟儿得到父亲的赏识,可你却时时想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你告诉我,我得到了什么,权利?地位?这些都是吃人的东西!我要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有何用!”   最初她并不想要这些,是他教会了她,没有权利连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   自那之后沈慧再未去长寿宫探望过他。   天顺六年夏,帝崩,享年二十四岁,遗诏容妃殉葬,太子璟嗣位,尊谥皇考为武宗。   林锦瑟死的那日,沈谣恰好在中宫,她陪同太后亲自送了她一程。   这些年她在宫中闹出了不少乱子,若不是沈慧背景深厚,朝中支持者众多,兴许真要让她得逞了。   她身着华服,梳着精致的妆容,站在锦凳上,面前是三尺白绫,妩媚的眸子里满是恶毒的恨意。   沈谣不禁想起许多年前,林泽熙死前曾给她的忠告。   “人啊,不能心气儿太高!要认命!”念出这句话时,林锦瑟眼中的怨恨浓得像是要一口吞了她,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姐妹不过是出身好罢了!除了这点你们哪里比得过我?”   沈慧冷冷一笑:“只这一点就够了!”   林锦瑟终究是不甘的,即便是赴死也依然不甘,终于在沈慧的一声令下,由四名宫女将其活活绞死。   曾经不可一世的娇贵美人,不过片刻就香消玉殒。   她已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心中再不起波澜。   沈谣出宫门上了自家的马车才发现萧翀也在,两人回府的半道上下了暴雨,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蝉鸣戛然而止,路上行人纷纷避走,雨滴砸在车壁上留下哔哔啵啵的声响。   到颐园有一段山路,雨下得极大,有些湿滑,在转弯时马车一个剧烈摇晃,沈谣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抬头正欲说话,忽然一道儿惊雷落在道旁,她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了一声。   萧翀忙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将人紧紧护在怀中。   到颐园时雨势渐小,伴着斜风袭面而来,便是打着伞两人的衣服也湿了大半。匆匆回到松涛阁,让人备下香汤沐浴。   夏衫轻薄,淋了雨轻纱呈半透明,映出少女如玉肌肤,萧翀的视线落在少女精致的锁骨,心里莫名一阵痒意。   “你先沐浴,我去厢房。”   萧翀的身影怎么瞧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沈谣微微一笑,想起这些年的相知相伴,不由紧追几步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首看到面前女子娇羞的模样,不由心神激荡。   “留下来吧。”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像是一把小刷子在心头挠过。   他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她说什么,回转身将人揽入怀中,她却更加主动地上前圈住他的后颈。   下一瞬,唇上一软,香甜的气息浸入心脾。   他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一时想不到世间还有什么更美的事,只愿就此沉沦。   一年后,上元节。   家家灯火,处处管弦,王孙公子,携美同游。   京城的上元夜,是灯火的天地,宵禁暂弛,街上人头攒动,漫天的繁星和地上明亮的灯火交相辉映,除了七龙五凤,芙蓉牡丹之类的彩灯之外,最吸引人目光的要属女子都上的应节头饰。   那些小巧的灯笼样式的上元专款步摇,饰以蝴蝶、鸣蝉、飞鸟、梅花、柳条,随着女子婀娜身段摇曳生姿。   身穿织锦缎绿蔷薇紧身小襦的娇丽女子,雪肤花貌,绿鬓婵娟,她手上捏着两个面人儿,眼睛里是观不尽的铁锁星桥,雪花灯、梅花灯、鹿儿灯、金鱼灯…… 简直不要太好看,沈谣将面人儿塞入夫君怀中,指着远处的护城河惊喜道:“夫君你看河里有一只鲤鱼灯笼……”   这时,街上突然涌来一支舞灯队伍,舞者千人,口唱太平歌,各执彩灯,且歌且舞,美不胜收。   萧翀被突然涌来的队伍挤向河岸,沈谣亦被突然而来的队伍挤到了路的另一边,两人便似被银河划开的牛郎织女,银汉迢迢,四目相对,却是怎么也挤不到跟前。   忽然有人推了沈谣一把,她脚下踉跄眼看就要跌倒,却被人拦腰抱起,跌入一个极宽广极温暖的怀抱里,鼻端淡淡的兰草香气,有一丝丝熟悉之感。   沈谣抬起头,“嘭——”天空中乍然一声巨响,声如雷霆,漫天的烟火盛放,但见千万红鱼奋迅跳跃于云海内。   灯火之下,那人戴着华丽的狐狸面具,眼尾红艳欲滴,眉心一株曼珠沙华,配上那双潋滟的眸子,极具魅惑之感。   沈谣几乎溺毙在他的目光里,那人忽然抬起手轻轻抱了她一下,温热的呼气喷在耳侧,她感觉到他似乎在说话,但耳朵里除了鼎沸的人声和烟火声,再无其他。   在她愣神之际,他忽然松开了怀抱,转身离去,袍袖相擦而过,丝绸凉滑的触感渗入肌肤,沈谣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一阵酸楚,眉眼间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戚,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远去。   “娓娓!”萧翀抓住她的手,用力将人揽在怀中,方才他恍惚间有种错觉,自己似乎将永远失去她。   熟悉温热的怀抱唤回了沈谣的神智,望着眼前青年焦急的俊颜,她微微恍神,粲然一笑,嗔怪道:“夫君,你差点就将我弄丢了,下次可要抓牢我的手。”   萧翀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用力抓住她的手,笑道:“我会抓牢你的手,一辈子不松开。”   远处的太白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一人临风而立,衣袂飘举,望着相携而去的年轻夫妇,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响起了衣袂摩擦之声,有人携酒而来,轻笑道:“这便放手了?”   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瞥了她一眼,捞过她手中的酒,仰头便饮,背后是火树银花,箫鼓喧哗,独他一人披了满身月色,寂寥难抚。   一壶酒饮下,他随手扔了酒壶,转身便走。   身后少女怒骂道:“姬如渊!枉我没日没夜地将你从石头堆里挖出来,你就是这么报我的救命之恩的?”   男子脚步微滞,蹙眉道:“周姑娘,姬如渊已经死了。”   沈谣回到王府已近子时,有青衣婢女执一盏琉璃灯立在门前,见到沈谣便送上一物,施礼道:“主子说他欠你一份新婚贺礼,今次补上,日后山高水长,只愿王妃平安喜乐。”   绿柳再次叩拜之后,毅然转身而去,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她不明白主子苦求了这么久,为何临到了却放手了,甚至将自己半生积蓄尽数赠予了沈谣。   明明是那样抠门的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是19年写的,后面工作原因断断续续存稿,等发的时候成绩很不理想,原本六十多万字的大纲,内容删了六七万字,大纲也砍了后半部分男女主婚后生活以及朝堂上的争端,每天打开网站看到惨不忍睹的成绩就想分分钟完结,但又不想以后后悔,更何况还有很多小可爱留言鼓励,于是我就安慰自己慢慢来,就当是积累经验,给下本书带带预收也是好的,结果预收也带不动,有时候都想放弃不写了,但是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反复煎熬中更完了。谢谢一路陪着我走来的小可爱们!不过,我还是想请各位动动手指,收下接档文——《反派他是满级绿茶》,这本是轻松向的,下面是文案。   【1】小哥哥!等等我!我夫君还有一铲子就埋完了!   【2】程如意醒来时,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她站在船头,手持神弓,“嗖”地一声,箭如流星,将那头的俊美少年射了个对穿。   待她了悟自己穿进了一本叫做《孝昭太后》的书里时,她已抢了女主的相公,射穿了反派的肩膀,将女主沉了湖,程如意预感到自己药丸!   原著中的程如意不仅被反派杀了,尸首还喂了狗。   程如意丢下神弓,凄然道:“壮士,我说我方才只是在练箭你信吗?”   谢珩:“我信你个鬼!”   程如意双膝一弯,跪地涕泪横流:“好汉饶命!”   谢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