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作者:三月蜜糖   文案:   明姮给顾云庭做了三年外室,从不拈酸吃醋,外人都道她爱的低贱。   顾云庭起先也这么觉得。   后来昌平伯嫡女搬来城中,翌日便有传言说,她是顾云庭的青梅竹马,心中皎月,她一回来,顾云庭怕是要舍弃明姮。   果然,顾云庭从昌平伯府回来的当晚,明姮收拾好了行囊,同他辞别。   本欲安抚的话成了决绝:滚了就永远别回来。   他终是把乖巧隐忍的雀儿宠坏了,才会不知深浅试探他的底线。   顾云庭绷着脸,以为下一瞬明姮便会低头,却不想她转身就朝门口走。   滚蛋的明姮没让顾云庭失望,消失的连一丝消息也无。   许久后,顾云庭再见明姮。   她趴在男人的胸前,眼含热泪,深情缱绻,用握过他的手握住男人的脸: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   暗处的顾云庭:.....   指甲深深抠进肉里。   原来,明姮要的只是一张脸。   碰巧,他有。   如今正主回来了,他也就没用了。   阅读指南:   *架空,双替身,狗子先爱而不自知。   *真替身,女主动心很晚很晚...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邵明姮 ┃ 配角:顾云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白月光的狗子被替身后疯了   立意:自强自立自爱   作品简评:   邵家倒台,因为和顾云庭的白月光长了相像的脸,邵明姮被收入后宅,予取予求。乖巧温顺的金丝雀让顾云庭心动,当他想捧出真心与她相携一生时,金丝雀却翻脸不认人,彻底失踪。后来,顾云庭才知道替身的滋味有多难受。   本文是双替身文,男女主双方各自将对方当成挚爱,在点滴日常中逐渐被彼此吸引,影响,通过细致入微的描写,将两人感情转折生动的描述出来,以此展现爱情不是替身,而需要真诚和自我。 第1章   ◎顾家◎   暴雨如注,倾泻而下的水流撞击着廊檐,发出“哗哗”的响动后跌入幽暗的院落。   一记响雷混着闪电劈来,仿若要将屋顶炸成两段。   邵明姮猛一哆嗦,倏地睁开眼睛,手指攥紧了发簪。   楹窗半开着,吱呀吱呀摇来晃去快被拍裂了似的,雨水挟着潮气涌入房内,鼻间是清凉的泥土味。   邵明姮缓缓松懈下来,胡乱抹了把脸,趿鞋走到窗边。   探身出去,水雾令她眯起眼睛,手指刚触到窗沿,忽然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一动不动杵在廊下。   她手抖了,后脊闪过凉意,失去桎梏的楹窗啪的叩到墙上。   “是谁!”   人影朝她走来,她将簪子紧紧握着,喉咙紧致干涩。   “明恒妹妹,是我。”   明晃晃的闪电铺天盖地,将他隐于暗处的脸照的清清楚楚。   申明卓。   她如今借住申家,此人便是申家大郎,她惯唤作“哥哥”的申明卓。   三月的雨依旧森寒,邵明姮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明卓哥哥,你有事吗?”   申明卓的衣袍黏湿紧贴身体,面庞有几缕水流滑下,模样有些狼狈。他本就生的瘦削儒气,这般瞧着更加弱不禁风。   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抬起头:“我有话跟你说。”   申明卓父亲申茂曾是邵明姮父亲的辅官,两家来往颇为频繁,其妹申萝与邵明姮自幼相识,情谊深厚。   去岁年底,徐州遭叛军突袭。   宋都督迎敌之际,发现军库铁器甲胄军马皆被暗中动了手脚,宋都督分身乏术,不得以邵明姮父亲邵准率几十名士兵出城求援,然直到战斗结束,邵准都未归来。   宋都督携三子悉数战死,守城战后却被长史搜出了他通敌的书信,宋家满门抄斩。   邵准踪迹全无,邵家被以渎职治罪,邵明姮兄长流放,家产抄没。   念着闺中旧情,邵明姮得以借住申家。   桌上摆着两个薄瓷小盏,牛蒡茶已经冷透。   申明卓低头坐着,水珠一滴一滴打在脚尖,不久前申萝应该来过,她最爱喝牛蒡茶。   邵明姮去往架子床前拿外衣,她只穿了件豆绿色绸衣,布料服帖,露出来的肌肤雪腻白净,申明卓不敢多看,局促的抠着手指。   门没关,烛火摇曳着浅淡的光晕。   “若是不急,明日再说吧。”   “不!”申明卓噌的站起来,他握着拳头,两颊浮上殷红。   “明恒妹妹,我..我...”   他紧张的结巴,双眸如一团烈火,明亮炽热。   忽然,他往前走了步,脚尖抵在邵明姮脚尖,急促的呼吸打湿她的睫毛,她想躲开,申明卓一把摁住她的肩。   滚烫的手心,让邵明姮呆住。   “明恒妹妹,我会娶你的。”   素来温和的面孔变得焦躁不安,他很是慌乱,可又不敢松开,撂下这句话,连看都不敢看邵明姮,便手忙脚乱去剥她衣裳。   柔软的外衣被扯得凌乱,邵明姮死死拽住襟扣,急道:“你别这样!”   申明卓不管不顾,缠上来推搡着邵明姮往架子床走,途中推倒了凳子,高几,花瓶摔得粉碎。   邵明姮被摁在枕上,浓密的发丝瞬间铺在身下,申明卓撑在两侧,将她锁在自己的手臂间。   他喘着粗气,心虚的掀起眼皮。   桃花一样娇嫩的面庞,双眸似水,涟涟曳动,没有因为他的冒犯而愤怒。   她只静静的望着他,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欺负我,明卓哥哥,你救不了我。”   话音刚落,申明卓兀的松开手至,瘦削的面孔满是震惊。   “你知道了?”申明卓猝然跌下床,他手脚并用爬起来,惊慌失措地看过去。   邵明姮拢好衣裳,沉默不语。   她住在申萝隔壁院子,只要大喊一声,申萝便能听到动静,何况门窗都开着。   申明卓只是为了让旁人都看见他们的举动,用他能想到的法子,让爹娘同意娶她。   但申茂不会应允。   因为他早就谋算好了,要把邵明姮送到别人床上。   雨水冲刷着屋檐,响雷不停在屋顶碾过。   申明卓捂着脸,身影颤颤摇晃:“是我窝囊,我无能...”   院里传来脚步声,申茂一进门,便狠狠甩了申明卓一耳光,怒斥。   “畜生!”   闻声赶来的申萝惊得说不出话,她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邵明姮,怎么也不相信文弱的哥哥会对阿恒行禽兽之举。   申明卓被撵出去,申茂也很快离开。   申萝小心翼翼拉起邵明姮的手,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安抚。   “阿恒,哥哥是不是喝醉酒了。”   “他不是这种人,他一直把你当妹妹的,对不对?”   邵明姮抱住她,点头:“对,明卓哥哥只是喝醉了。”   后半夜雨渐渐变小,邵明姮睁着眼仰躺在床上,想起月前听到的谈话。   “阿萝不会同意的,明姮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当我愿意做那落井下石之徒?!年前叛乱,朝廷迟迟没有派新的都督和刺史上任,徐玠领职数月,我心里油煎一样。”   许氏压低了嗓音:“老爷的意思是,徐玠很可能接任刺史一职?”   申茂叹道:“我托人在京里打听过,多半定下来了。”   “先前咱们同邵准交好,是因为他和宋都督关系匪浅,有这两人,咱们在徐州便没甚可怕的,尽管知道他们和徐玠并不对付,至少徐玠不敢擅自使绊子。   现在局势不同了,徐玠搜出宋都督和叛党书信,呈报朝廷后获赏千金,我们必须要主动示好,才会不被针对。”   徐玠年逾四旬,与父亲一般大,后宅里养着二十几个侍妾。   邵明姮曾听人说起,徐家角门时常抬出被折磨致死的女子,死状千奇百怪,无不惨烈。   可见徐玠贪图美色,且手段残忍。   她将知道申茂的意图时,想过逃走。   收拾了衣物,拿好过所,却在踏出门槛时停住脚步。   父亲生死不明,哥哥流放岭南,邵家冤名未洗,她逃走后也只能独自苟活。   邵家出事当月,邵明姮找过不少人,即便与父亲关系亲近的好友,都对她避之若浼。   没人敢帮她查案。   她若是走了,这辈子只能隐忍偷生,眼睁睁看着父兄背着冤名,不得洗雪。   她不能走,她要留下来。   杏树在雨后愈发葱茏茂密,新开的杏花洁白若雪,偶尔有淡粉色花苞随风浮动。   龙华寺近日来香客繁多,不少是春闱登榜折返还愿的。   申萝去往最热闹的通天阁看天冠弥勒佛,邵明姮则在僻静的佛殿待着,点燃香烛,她方要跪在蒲团处祈福,忽然看见供案动了下。   接着就爬出来一个男人。   邵明姮立时退后,惊讶的看着那人。   他穿着靛青色圆领窄袖锦服,腰间荷包勾住案角,爬出来时掀翻了供案,供果点心滚了满地。   此人是徐州通判之子崔远,听闻高中三甲十四名,近日来崔大人点炮仗撒银钱,频频设宴庆祝,可谓风头无两。申萝与她提过,去崔府提亲的媒人多的要踏平门槛,崔大人喜上眉梢忙着挑选高门贵媳。   她不知道崔远缘何会藏在此处。   “邵娘子,我等你许久了。”   “你等我做什么?”   “我..我想跟你说说话,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心中难过,你若是不高兴可与我倾诉,别闷在心里不痛快。”   邵明姮忍不住想笑,邵家被查抄那几日,她几乎跑遍了徐州,但凡相识的,她都抱有希望,结果呢。   或是闭门不见,或是怀有不轨心思。   崔远从前也爱骑马追逐,跟那群小郎君围着她嬉闹,她从未理会过,现如今怕是也想学那些登徒子,豢养金丝雀。   人仿佛在落难时才能见到千般丑态,俊朗斯文如崔远也不能免俗。   “崔郎君能帮我查案吗?”   崔远果然变了脸,为难地支支吾吾:“这案子是圣人钦定,不好查的。”   “那郎君能为我做什么?”   邵明姮欲离开,崔远急急跟了上来,冲到前头挡在门上。   “崔郎君是要议亲的人,不该来纠缠我。”   “邵娘子,我不会娶亲的,你放心,我只喜欢你。”   他眼神真诚,后脊贴着门板,生怕邵明姮不信,“这是我贴身之物,请你收下,你要信我,我是决计不会娶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的。”   他手里捧着鱼纹玉佩,恳切又热情。   邵明姮断然拒绝:“我不要。”   “为什么?”   “你根本娶不了我,却在这儿信口开河,试问你难道真的敢同崔大人坦白交代,要迎娶罪臣之女?还是你打心里就觉得,我落魄了,便可任意欺负,三两句甜言蜜语哄着住进四方小院,从此死心塌地做你的外室?”   崔远面庞惨白,却还在解释:“我没有...”   “让开。”   邵明姮侧身逃出,飞快地往申家马车停留处奔跑。   三个月里,她见过太多像崔远一样的男人,起初有多深情,被揭穿时便有多丑恶,气急败坏说的实话无非是叫她认清处境,甘愿沦落。   这日天明气朗,申萝提着裙子跑来,“阿恒,去前厅。”   “春园的吴掌柜亲自来了,要给咱们做几件春衫。”   春园是徐州最好的成衣铺子,偶尔给城里官宦人家量体裁衣,吴掌柜祖上在宫里做过掌事,后来年迈离宫,便在徐州安顿下来,经营了这家铺子。   她很快量完尺寸,收好随身箱匣。   “吴掌柜,能否提前两日将衣裳做好?”许氏笑盈盈很是客气,说话间身旁的婢女将塞了几粒碎银子的荷包塞到吴掌柜手里。   “我便紧着两位姑娘的衣裳先做,保准不耽误事儿。”   申萝倒是高兴,春园的面料做工都是上乘,往日里吴掌柜别提多忙,亲自经手的活计精致稀少,仔细算算她不过才有四五件傍身。   这回可好,给她和阿恒每人定了两套。   邵明姮回屋后,心里五味杂陈。   许氏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请的吴掌柜,再有半月便是徐玠的寿辰,恐怕他们夫妻两人想在寿辰上做个顺水人情,将她送给徐玠以表忠诚。   窗外杏花葳蕤盛开,日光晒不到的石缝里,迎春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暗黄。   当周遭尽是豺狼虎豹,徐玠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她只要熬着不死,便定能从徐玠身边查到蛛丝马迹。   日子一天天临近,邵明姮愈发忐忑不安,甚至有丝丝缕缕的害怕。   然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徐玠的生辰在她的焦躁忧虑中到来。   马车停在徐府门外,喧哗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到车内。   申萝弯腰站在车辕处,一抬头惊道:“那是谁的马车,竟能让徐大人亲迎!”   邵明姮挑开帘子,对面一队人马似乎远道而来,随行的马背上驮着箱匣货物,扈从皆手持长/枪等兵器。   最前头骑马的人身形魁梧高大,虽没穿甲胄,可举止间能看出行伍做派,身下骑得那匹马油光水亮,鬃毛顺滑,打了个响鼻。   徐玠拱手与他招呼。   那人却并不急着下来,反而目光森然地逡巡四下,在看到申家马车时,眼神倏地如利刃掷来。   申萝打了个寒颤,缩回车内,落了帘子。   “他是谁,怎凶神恶煞要吃人似的。”   邵明姮抚着胸口,再次挑开帘子。   那人已经翻身下马,与徐玠交谈。后头的马车往前行驶,徐府管家搬了脚凳躬身去请车内贵客。   车帘从外掀开,车内男子走出来,雪青色披风勾出瘦长的身形,乌黑的发,面庞很白,通身上下带着清冷华贵的气度。   “是顾家。”   邵明姮目光平静的开口,脑中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看这,是双替身,真的替身,各有白月光,狗子先爱而不自知,女鹅动心很晚,很晚,双c,结局顾云庭和邵明姮he 第2章   ◎初见◎   “顾家?”申萝禁不住探出去头去,隔着熙攘密匝的人群张望。   邵明姮应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当今御极不过两年,顾家因从龙有功备受倚重,煊赫权柄已然令朝野侧目。   方才那两位应是顾家郎君,骑马的是长子顾云慕,十八岁举进士出身,任羽骑尉,后擢升魏州刺史。坐车的是次子顾云庭,此人坊间传言极少,颇为隐秘。   然邵明姮却一眼认出他来。   “阿恒,你做什么?”申萝惊讶的看着她。   邵明姮沾湿帕子,将眼角周围擦拭干净,睫毛翕动:“换个妆容。”   她穿的是芙蓉色及胸襦裙,系着腰带,外面罩了件薄软长褙子,蜜合色的宝相花纹随着起伏显现出来。妆容是许氏帮她画的,眼妆尤其明艳生动,额间有朵红色牡丹花钿,衬的肌肤莹白,格外娇嫩。   徐玠约莫喜欢浓情妩媚的女娘,故而许氏在邵明姮眼睛上下了不少功夫。   “其实你怎么着都好看。”申萝托着腮笑道,“淡妆浓抹总相宜。”   邵明姮生了张极美的脸,出门时总会有少年郎骑马追逐,争先恐后引她注意,她却谁都不搭理,像只骄傲的孔雀。   申萝和邵明姮很小相识,曾相约要嫁到一处,做妯娌。   想到这儿,申萝叹了口气,垂眉耷眼。   宋都督死了,宋家三个小郎君都死了,闺房里的悄悄话却言犹在耳。   “到时我比你先嫁过去,你得叫我嫂嫂,好嫂嫂。”   “申家小娘子不知羞,小小年纪便惦记嫁人。”   “宋琅那个书呆子,一点都不像武将子弟,整日里酸腐文气,偏偏好些个小娘子喜欢他那个腔调,我若是不看紧些,怕是被旁人抢了。   三郎比他强多了,少年将军英武俊朗,你放心,等我嫁过去,保准替你看着他。”   两个小娘子嬉闹着歪在软塌上。   都死了,她再不能在阿恒面前提三郎。   “你这么一画,倒跟宁嫂嫂很像。”申萝拉着她的手,左右打量。   邵明姮被说中了心事,没有回话,只默默擦去嫣红的唇脂。   哥哥流放后,她和嫂嫂相依为命,然就在去岁年尾某一深夜,有人带走了嫂嫂。   那是邵明姮初次见顾云庭,他满面风尘,憔悴疲惫,却像个神明一样将嫂嫂带进马车,风吹卷着他的衣袍,雪色大氅渐渐消融在夜色里。   她才知道,嫂嫂醉酒时说的话都是真的。   顾云庭爱慕,在嫂嫂嫁到邵家时他极力挽留过她,承诺会娶她。   他比嫂嫂小四岁,彼时顾家还未起势。   嫂嫂离开徐州后,邵明姮住进申家,年夜饭上,申茂告诉她,嫂嫂出事了。   昌平伯府到处搜寻,最后在河边找到她穿过的绣鞋,河水湍流而下,时值隆冬,饶是派出十几艘船搜寻打捞,也没有找到尸体。   昌平伯府办丧,顾云庭上门祭拜,久跪不起,这些都是邵明姮辗转打听来的。   嫂嫂是昌平伯嫡女,与哥哥夫唱妇随很是和睦,初见邵明姮也忍不住打趣,说她比自家小妹还像自己,称呼她嫂嫂不如称呼她姐姐。   邵明姮揪住裙裾,与申萝下了马车,随徐家女使指引去往女客庭院。   她对徐家宅院很是熟悉,之前便常常赴宴吃席,每回和申萝四处闲逛,对着满园花草小妾指点议论,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比起徐玠,或许顾云庭是更好的选择。   邵明姮暗暗咬了咬牙,抬手摸着红热的脸,她从未做过引/诱之事,尤其还要扮作嫂嫂的模样,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羞愧还是恐惧,亦或是别的情绪,但她确定,她必须试一下。   圣人重用顾家,在宋都督出事后,她便猜测过朝中会派哪位武将顶替担任,此事耽搁三月之久方才定下,可见朝中定有波谲云诡的僵持,顾云慕来徐,意味着顾家更加炙手可热。   “阿萝,随我过来见见柳夫人。”   婢女挑开珠帘,许氏朝申萝招招手,面上看不出半分异常。   邵明姮三岁上没了母亲,这些年同申家来往,对许氏很是依赖敬重,她总唤她“嬢嬢”,以为自己和阿萝一样,都是她的女儿。   大难临头,终免不了被抛出去。   许氏特意留了个婢女在门口守着,偷摸往屋里瞧一眼,生怕邵明姮凭空消失。   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眼见邵明姮要起身出门,婢女忽然进来,镇定自若的端起茶水,递到邵明姮面前。   “姑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外头天干风燥,仔细咳嗽。”   邵明姮抬起眼皮,接过茶水背过身去。   婢女见茶水见底,不由松了口气,便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沿着花丛往前走。   徐玠招待男宾的地方离此处隔着几个院子,若正经走过去少不得要费些时辰,但邵明姮知晓徐府有好些狗洞,她扭头冲婢女笑道。   “青翘姐姐,我有些渴了,劳你再帮我倒杯茶。”   婢女正纳闷邵明姮怎还没有异样时,听到这番说辞,简直求之不得,二话不说转头冲向屋里。   邵明姮立时起身,疾步小跑到西南角竹丛后,她身形娇瘦,轻而易举钻了过去。   日头明晃晃的晒着,她顾不上拂去尘土,又赶忙循着男宾席找最近的洞口,一连钻了三个,待走到最近的一面墙时,她心脏快要跃出嗓子眼。   这个洞要更小些,邵明姮钻过去头,双肩微微收拢下压,闷声使劲,好容易卡着脱身,已然累的气喘吁吁,她伏在地上,就势歇了会儿。   忽觉面前有些不对劲儿,像是被什么东西盯着后背,毛骨悚然。   她攥了攥拳,屏息抬头。   却被眼前人吓得险些退回去。   锦袍玉带,边角的月白色宝相花纹擦着邵明姮腮颊刮过,颀长的身体几乎将所有光线挡住,投下大片阴翳,他双眸狭长深邃,然面相极冷,一副不近人情的疏离模样。   那夜,他扶嫂嫂上马车时,分明是端方如玉的暖色。   邵明姮下意识低头,她此时的处境非常微妙,腰以上穿过洞口,以下还在墙外,若往前爬,难免要挨着他脚尖。   正值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顾云庭清瘦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仍穿了披风,静默的望向邵明姮那张脸。   邵明姮抠着泥土,慢慢从洞口爬出来,几乎要撞到眼前人,他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满园海棠被风吹落,如同下了一遭雪,落在邵明姮发间,肩膀。   她连呼吸都忘了,满心满脑都在算计,该怎样看他,该怎样笑,才会更像嫂嫂,让他生出怜悯之心,哪怕留在身边做奴做婢。她活着,守起邵家,等哥哥回来,等父亲回来!   她心口跳的鼓擂一般,面色通红,手指甲快要抠破皮,然抬起头来,又做不出那般姿态。   只得生硬的站着。   顾云庭眸光清淡,对面的小娘子不施粉黛,皮肤细腻透亮,刻意勾画的妆容叫他陷入瞬间的恍惚,又很快抽离出来。   花瓣擦着他鼻梁掉落,顾云庭掩着唇咳嗽,抬脚转身欲离开此处。   披风骤然被拽住,颈间勒紧。   “郎君,救我!”   顾云庭略微斜低下头,苍白的面孔有些泛红。   纤细如葱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害怕,但没有松开。   他的视线沿着手指上移,对上那清澈如水的眼睛,很慌乱,也很坚定。   “你我素不相识,何必舍近求远?”   “我是徐州刺史之女邵明姮,今日身陷徐府,恐为人砧板鱼肉,欺辱践踏,望郎君施以援手,救我出水火。”   顾云庭凉眸轻扫,淡声说道:“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颈上威逼你至徐府?”   “没有,可是我...”   “既没有,那便是两厢情愿。”   说罢,冷眸如薄刃一般扫过邵明姮的手,沉声道:“松开。”   披风打在邵明姮手背,沁出一股药味。   很苦,闻到的刹那仿佛满园花卉都是苦的。   说不上失望,毕竟在行此谋划前预料过结果。   邵明姮回去偏院,与前来寻她的青翘撞上。   青翘满头大汗,看见她才吁了口气,忙挽上她的手臂劝道:“姑娘可别乱跑了,叫奴婢好找,险些以为你被歹人掳走。”   她垫起脚尖给邵明姮摘去花瓣,望见她衣裳沾的泥土,忍不住蹙起眉。   “徐府看管戒严,哪里会有歹人?”   邵明姮任由她收拾自己,眸中全然心灰意冷。   申萝陪着许氏拜见了好些长辈,实在有些不耐烦,悄悄扯了扯许氏的衣袖,问:“阿娘,我要回去找阿恒。”   许氏瞪她一眼,“乖乖跟着我,今儿来的人都得记住。变天了,徐州城再不是从前的徐州城了。”   “可阿恒还自己待在那屋里呢。”   申萝不肯往前走,许氏一把握住她的手。   “无暇自顾,你还惦记她作甚!”   “阿娘在说什么?”申萝瞪圆了眼睛,惊诧不已。   “所以哥哥说的都是真的,阿娘不管阿恒了,你和爹爹要把她送给徐大人?!”   许氏不反驳,算是默认。   申萝气的直打哆嗦,她挣开许氏,咬着牙根愤愤瞪着她,说话时带着哭腔:“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阿恒唤你嬢嬢,她唤你嬢嬢!   她把你当亲人,喜欢你敬重你!而你们却要算计她,抛弃她,你们无情无义,狠心极了!”   许氏面色铁青,上前又要扯她。   申萝转头便跑。   许氏急了,又不敢大喊起来,遂迈着小碎步忙跟了上去,嘴里小声叫道:“孽障,回来!”   徐玠饮了不少酒,满面红光眼冒晶亮,情绪很是高昂。身边的管事搀起他,还打了个踉跄,半边身子挂在管事肩膀,一步三回头招呼着离开席面。   顾云庭瞟了眼,很快收回视线。   他想起那个小女娘,同他求救时满是渴望的模样。   处心积虑的妆容,算计他的喜好,揣度他的用情,委实可恶。   他饮了盏酒,再次望过去时,徐玠已经绕过长廊,往静谧的园子方向踱步。   酒意上头,他站起身来。 第3章   ◎牵扯◎   “去哪?”   顾云慕利落地跟上,手掌拍在顾云庭右肩,摁了摁。   顾云庭蹙眉,嗓音微哑:“透透气。”   “我陪你。”   说罢,顾云慕长臂一揽,英挺的眉眼泄出几分笑意,两人走到廊下,顾云庭不动声色拂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去。   暖阁撤了茵褥等厚重物件,新置的紫檀罗汉床靠在雕花楹窗处,与里屋的架子床遥遥相望。   轻软的纱帷曳出弧度,混着熏香漫进胸腔。   待那两人将她架到床上,反锁门离开后,邵明姮才睁开眼,打量屋内布置。   除去那张罗汉床,博古架上摆的精美玉器瓷器不少都是从邵家搜罗来的,她走过去,站在门后,脑中宛若缠绕着麻线,不停地拉扯缠裹,她很乱很怕,内心想立时逃离这里,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走。   三个月前,她还是邵家掌上明珠,爹爹宠着,哥哥疼着,未曾想过头顶上的天会塌下来,更没想过自己会沦为床榻玩/物。   廊庑外传来走路声,一步一步就像踩着她摇摇欲断的神经。   手心开始冒汗,腿脚也变得酸软,她扶着雕花木框,用力眨了眨眼。   忽然想起年前盛夏,三郎登门,他又高又瘦,穿了件天青色圆领窄袖长袍,一看见她便神秘兮兮拉着跑到石榴树旁,满树的石榴花绯红如火,三郎眼睛里仿若有星星一般,载着满满的笑意看着她。   “阿恒,你猜我送你什么做生辰贺礼?”   “快给我看看。”邵明姮摁着他手臂往身后瞧,又被三郎轻易躲过去,他俊朗爱笑,双手背在腰间,颇为得意。   “你先猜。”   “上回你送我小兔子,现下都有七八斤重了,让我好好想想,这回又是什么?”她故作思忖,实则打着主意想飞跑过去,谁知脚刚动,就被三郎一把拦住,握着胳膊挪回原地。   “你告诉我,我可猜不出来。”   “那你好好叫我一声三郎。”   “宋昂!”   “阿恒,叫我三郎。”   少年的脸微红,眸光清澈,常年握枪的手心有坚硬的茧子,隔着薄薄的衣料,像是一簇簇火苗,烫的邵明姮浑身发抖,脸也滚上酡红。   “阿恒,我很喜欢你。”   邵明姮睁大眼睛望着他,浓密的睫毛氤氲着雾气,宋昂笑着抬手,折了一支石榴花,看一眼她,手指都在打颤,他垂下眼皮,深吸了口气,捏着花慢慢插进她发髻。   “你喜欢我吗?”   “宋昂。”   “叫我三郎。”   邵明姮一把扯下石榴花,朝他鼻尖打了下,“给我看看礼物。”   素骨折扇,骨面清雅油润,邵明姮打开,发现素绢上空无一物,不由问:“且不说上头没有字画,单看样式便不是女扇,从哪弄来敷衍我的?”   “我可冤枉,”宋昂大马金刀坐在假山石上,摩挲着扇骨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扇子。”   见邵明姮又拿回去,宋昂两手压着膝盖上前解释:“从选料削篾,到淘煮烘晒,再到后面选蔑缠把头钻孔...”   “谁要听你这些。”   “阿恒,我想求你一幅画。”   “原是我生辰,却要给你做大礼。”   邵明姮啐他,明眸似水,盛着涟涟娇柔。   “咱们一天生辰,不分彼此,我的都是你的。”   “谁要跟你不分彼此。”   ....   三郎还没上门提亲,她这辈子都没法嫁他了。   徐玠和管家的声音近在咫尺,邵明姮强行让自己镇定,眸中隐去恐惧。   “吱呀”   犹如钝刀拉扯皮肉,她抠着掌心,望向来人。   徐玠喝得满脸通红,然眼睛却依旧精明狠戾,他拧眉愣了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邵家小娘子?”   邵明姮咬了下舌尖,福身道:“徐伯伯。”   徐玠敛起笑,掸了掸衣角,走进屋里。   “小娘子在这儿是何意图?”   他分明想羞辱邵明姮,逼她亲口说出难堪的话。   邵明姮挤出一抹笑,倒茶的手忍住发抖,回他:“明姮想求徐伯伯庇护。”   “哦?”徐玠右手支着额头,酒味好似腌透全身,蒸腾着热气往外冒涌,熏得邵明姮胃里不停翻腾,一阵热汗一阵冷汗。   “小娘子想要怎么庇护?”   他老练的眼睛游移在邵明姮薄薄的春衫上,恨不能扯开撕碎,看看里头白嫩豆腐一样的肌肤,摸起来是怎样的销魂。   “明姮全凭徐伯伯安排。”   徐玠摸着下颌,虚虚合着眼皮叩动桌面,不疾不徐问:“是申大人自作主张,还是同小娘子商量好了?”   “我自己的主意。”   “那便不该叫我徐伯伯了。”徐玠站起来,解开外衣带子,打了个酒嗝。   脚步踉跄的朝着邵明姮走去。   邵明姮耳根发热,眼睛一闭,感觉那粗糙油腻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拇指缓缓擦着。   像是被一滩腐肉缠上,她舌尖死死抵住上颚,克制住想逃跑的欲/望。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前一刻——   “徐大人。”   遒劲爽朗的一声叫喊,犹如兜头泼下冰水,邵明姮打了个冷颤,瞥向门外。   顾云慕大步走在前面,流云图纹的锦袍雕出魁梧壮硕的身材,眉宇间英气硬朗,不怒而威,武将的震慑极具压迫性。   另一侧,则是瘦削颀长的顾云庭,清冷寡淡的神情,似浑然没有看到屋内的旖/旎,深沉的眼眸蜻蜓点水般略过,继而看向整理衣裳的徐玠。   邵明姮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她慌不迭背过身去,用力擦拭那截手腕。   纵然要做卑贱之事,她也不想他们看见。   嫂嫂说过,顾云庭自小便与旁的孩子不同,在他们只知顽皮打闹镇日受罚的时候,他已经像个大人一般抱着书卷昼夜苦读,他是极冷情的性子,鲜少有事情能让他分神关心。   换句话说,别人是死是活都与他没有干系。   “两位顾大人,怎不在前厅吃酒,跑这儿来看下官的韵事?”徐玠被人撞破,也不回避,当着两人面系好带子,俨然常态。   顾云慕扫了眼邵明姮背影,方才只是一瞥,却有种熟悉的错觉,仿佛在哪见过。又凛眉侧头,瞧见顾云庭讳莫如深的表情,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徐大人艳福不浅。”   “下官也只此爱好罢了,顾大人若是不嫌弃,下官正好新入了两个舞姬,尚未开/苞,今夜便叫人送去您下榻的住处。”   顾云慕正欲回绝,身边人却忽然开口。   “就她吧。”   此言一出,顾云慕和徐玠俱是愣住。   到底徐玠先反应过来,挽起左边衣袖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很是棘手,不如那两名舞姬讨人喜欢,那舞姬腰若柳裁,能歌善舞,且是楼里妈妈调/教好的,最会宽解人心。”   他说的天花乱坠,打眼往对面一瞧。   顾云庭神色依旧阴冷漠然,仿佛没有将他说的听进去。   他打听过顾家两位郎君的秉性,顾家二郎可是至今没有通房侍妾的男人,是不重欲不厮混的主儿,怎么就相中了邵明姮?   难道两人认识?   思绪百转千回,徐玠脑门有点热,转念一想,若真认识,邵家又岂会出事,想来是自己胡思乱想,平白瞎担心。   他还未开口,顾云慕大掌拍向他肩膀:“徐大人,我家二郎眼光素来独到,长这么大头回见他开口要人,到底是长大了,心思也重。   当然,徐大人若是割舍不下,也不必勉强,佳人再好,也不能让徐大人为难。”   徐玠只觉得半边身子快要被拍进砖里,忍痛附和道:“哪里为难,顾大人喜欢尽管带走。”   转头咬牙切齿的冲邵明姮笑道:“邵家小娘子,你可真是好福气。”   .......   邵明姮不明白顾云庭为何又愿意帮她了。   她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罩住。若有似无的药味不时飘进鼻间,夹着淡淡的墨香,那股苦涩冲淡些许。   顾云慕拉着徐玠又去了前厅,两名舞姬一左一右服侍,她们穿的衣裳,邵明姮连看都不敢看。   两条手臂在薄纱间晃动,走路时那拢雪白似要跳出束缚,她们没有穿鞋,赤着脚露出鲜红的指甲,发鬓松松垮垮,簪着硕大的牡丹,榴红色帔子荡在后腰,随风送出浓浓香气。   “郎君,我....”   “阿恒!”邵明姮被申萝撞了个满怀,后退着回抱住她。   申萝眼圈发热,横起胳膊悄悄擦去痕迹:“阿恒,跟我回家。”   她方才快要吓死了,幸好阿恒好端端站在这儿,否则她该怎么办?   “阿萝,我不回去了。”邵明姮拍拍她后背,安慰道,“往后都不回去了。”   “为什么?”   “从今天起,我就是顾郎君的人了。”   顾云庭掀开眼皮,投来的目光阴沉冰冷,邵明姮知道他心里不定怎么厌恶自己,但她必须要留下。   跟着这位顾郎君,在徐州不会有人再动她,且兴许能借住他的权势地位,接触到她想要的东西。   “阿恒,你疯了!你不可以这样做!”申萝惊呼,扭头瞪着一脸淡然的男人。   “阿萝,回来!”许氏气喘吁吁的喊道,冲上来一把拽住申萝的手,“跟我走,赶紧!”   她看见花墙下站着的顾云庭,虽不知身份,可见男子倨傲矜贵,便知是京里来的那两个之一。   此番她没给申萝商量的余地,使了个眼色,两个强壮的婢女架起申萝便往外走,许氏怕她胡言乱语得罪了上头,忙跟过去用绢帕堵了嘴,从侧门乘马车离开。   顾云庭继续往前走,邵明姮跟上,直到看见顾家的马车。   扈从搬出脚凳,邵明姮在他之前爬了上去,转过身来伸手去接他。   顾云庭冷眼看着,那只手白皙清秀,手腕处皮肤搓的通红,他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不由泛起恶心。   低头,扶着车辕自行上去。   邵明姮脸皮火热,她往下扯了扯衣袖,低下身坐进车里。   浓烈的药味,坐进来后犹如置身药肆当中,案上摆着新煮的汤药,顾云庭端起来,一饮而尽。   “帕子。”   邵明姮怔了瞬,随后从袖中抽出自己的锦帕,递过去时,顾云庭蹙了蹙眉,迟迟没有接下。   她明白他定是嫌弃自己的东西,顺着他指向从案边没合盖子的匣中捏起月白巾帕,重新递到他面前。   他的手指很白也很长,淡青色血管看的清楚,骨节像是青竹,瘦弱却很有力道。   “我不会帮你查案。”   没有情绪的一句话,他掀开眼皮,冷冷看过去。 第4章   ◎讨好◎   平顶绿绒坠香囊的宽敞马车,当中摆着一张红木雕花浮纹小案,描金白瓷碗底留下黑乎乎的药汁,暖炉包裹在绣缠枝纹路的云锦缎子里,旁侧便是两本地方县志,翻开的一本用玉佩压着。   顾云庭说“我不会帮你查案”时,邵明姮刚好看到县志上的“安邑”两字,闻声抬起头来,直直对上那道冰冷的注视。   父亲和哥哥对她极少约束,公务巡视也不阻拦她同行相随,故而养了个明媚活泼的性子,可她一时忘了,今时今日不该用这种眼神打量对方。   她忙低下头,回道:“我只想寻得安稳庇护。”   顾云庭合上眼皮,靠在溜光水滑的引枕上歇息,他皮肤白的偏病态,狭长的眼尾似要飞进鬓里,相貌是俊俏的,可气质过于清冷,让人不想靠近。   邵明姮悄悄眨了眨眼睫,他又忽然开口。   “我来徐州是为了养病,与你所图之事没有半分助益,不必费心竭力在我这儿浪费心神,且与你说清楚了,省的白白耽误时日。”   长睫投落在皙白的面孔,浓密如雾,就像他说这话时,拒人千里。   “我也只是想苟活下去,不想被欺辱凌虐。”   顾云庭睁开眼,恹恹望着她,末了轻声道:“不要再画成她的模样。”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邵明姮羞赧的点头,自知无耻便不再出声。   顾云庭所住院落是顾家早些年的资产,位于东城达官显贵聚集处,地方不大不小,两进的格局足够安置随行的丫鬟小厮。   邵明姮怕被抛弃,一路紧紧跟着顾云庭来到内院,地上堆积着箱笼,粗扫过去,便知物料金贵,有雕花黄梨木大箱,也有紫檀小箱,乌木和榉木的也有,林林总总约莫十几个,都堆在后罩房门前。   随行侍奉汤药的婢女唤作云轻,上阶推开门,不多时便出来个模样俊俏的梳弯月髻婢女,叫罗袖的。   罗袖把账目册子呈给顾云庭,敛衽福身道:“郎君,咱们刚收拾妥当,徐大人的管事便将这些物件送上门来,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只将其登记造册,等郎君看过后再决定是否搬入库房。”   顾云庭翻了几页纸,递回去,明朗的日头被粗圆高大的槐树挡住,他便站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披风鼓鼓胀起,他掩唇咳了几声,侧身摆手。   “便先收了,额外腾地放着。”   罗袖应声,道:“那我找把顶好的大锁锁起来。”   云轻笑:“你那手里得有几十把钥匙了吧,也没坠的腰疼腿疼。”   罗袖啐她,抬手解了一把给她:“赶紧去给郎君收拾药材,没得在这儿消遣我。”   顾云庭回了屋,又有两个婢女从里头出来,轻轻合上门,提着裙摆走下来,嫣然朝云轻和罗袖笑道。   “亏得我们紧赶慢赶先整理了卧房,先前还猜郎君怕是要夜里才回来,没成想这才刚过晌午,郎君便回来歇了。”   “舟车劳顿,郎君前些日子身体便不大好,多歇歇总是对的。”   说话这两人一个叫银珠,一个叫兰叶。   顾云庭统共带了四个婢女,此四人容貌秀丽,面相和善,举止从容有度,一看便知是老嬷嬷教导过的。   银珠看见邵明姮,给云轻使了个眼色,问道:“这位姑娘是?”   云轻跟着笑,却是没答话。   邵明姮主动开口:“我姓邵,叫明姮,姐姐们唤我明姮便好。”   四人琢磨着,不约而同称呼她“姮姑娘。”   云轻要去药材库规整,邵明姮不好干等着,遂也过去帮忙。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垂花拱门处,银珠捣了捣兰叶的胳膊,挑起下颌往外一瞥,小声道:“你不觉得这位姮姑娘有些眼熟吗?”   兰叶皱眉。   罗袖边走边往腰上挂紫铜钥匙,经过两人身边时顿了脚步:“不该说的别说,郎君好容易搬出来散心,别叫他再想起旧人伤怀。   眼下刚搬过来,到处都乱糟糟的。银珠去打扫书房,郎君用的笔墨就在案上搁着,你得早些准备,郎君夜里会去看书。   正值春日,兰叶正好可以尽情侍养花草,咱们这宅院绿植虽多,花很少,你酌量着采买,我给你派了银子,也得事无巨细写清楚了。”   “我得先去给罗袖姐姐倒杯冷茶。”   银珠躲在兰叶身后吐舌头,罗袖假意狠狠剜她一眼,走近些压低了嗓音叮嘱:“没郎君的吩咐,谁都不准问姮姑娘话。”   邵明姮一进院子,她们便都瞧出来了,长得跟昌平伯府嫡女高宛宁太像了。   年前高宛宁办丧,郎君去祭拜,自此便缠绵病榻,伤怀了许久,此番随大郎君到徐州,无非是让他换个环境,将那故人早些忘却。   可今日怎么就领回来个小姑娘,还长了个五六分像的脸?   邵明姮跟在云轻身后,甫一推开门,便闻到药草味。   琳琅满目的贵重药材比比皆是,只还没有存放好,需得重新打开分类。这间房敞亮干燥,便是阴雨天也不会潮湿,很适合储藏药材。   邵明姮没做过什么活计,便看着云轻做,她做完,邵明姮知晓了步骤,照葫芦画瓢倒是做的伶俐。   云轻余光扫去,暗暗叹道:姮姑娘的手嫩豆腐一样柔软,哪里是用来做活的。   当即抬头冲她一笑:“姮姑娘,你去外面转转,省的弄一身药味。”   “我可以做的。”   邵明姮摇头,认真绑着人参茎须,她是父亲和哥哥看着长大的,好些女孩该会的手艺都不精通,父亲给她请过嬷嬷教习,可邵明姮对这些事情提不起兴趣,每每都用撒娇央求来偷懒,久而久之他们便不再强求,待她便如散养一般,万事都随心而行。   父亲去巡视督查,她也扮作郎君模样同去,有一次丰县大雨,垮塌了十几间房屋,他们便跟灾民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和衣而眠。   那几日,哥哥像看眼珠子一样看着她,回徐州后还狠狠骂了她一通,道以后再不让出门跟着,省的没白日黑夜的担心,熬得眼睛都青了。   邵明姮捧手作揖,几句好话哄得哥哥忘了怒火,没过半月他去看耕田,又耐不住邵明姮软磨硬泡,只得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她照例跟着同去。   有父亲和哥哥,她总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哥哥说过,往后嫁人若是被欺负,定会打上门去。   彼时邵明姮偷偷笑他,谁知日后打过打不过呢。   往事倏忽,手里的人参渐渐清晰,邵明姮垂着睫毛,秀气的鼻梁上沁出几颗汗珠。   罗袖将金银玉器,屏风摆件以及各类盆雕安排人放到库房后,便又去厨房叫冯妈妈烧灶做饭。   转头匆匆折返回廊庑,迎面撞上邵明姮,先是莞尔一笑,接着问道:“姮姑娘可是饿了?”   邵明姮摇头,问:“罗袖姐姐,我住哪?”   罗袖是四人中年长的一个,性情温婉淑和,她方才在院里吩咐那番话,便足以表明她的身份地位。   邵明姮要留下来,必然得赶紧做定住处。   她很怕顾云庭睡醒一觉,起来翻脸不认人,便是赶她走,她也不保证能再有法子留下来。   罗袖一愣,“姮姑娘的住处,得等郎君醒来后亲自安排,奴婢做不得主。”   她尚未弄清邵明姮是以何种身份住进来,自不会擅作主张。   幸好半个时辰后顾云庭便走出来,他换了身靛蓝色圆领襕衫,戴黑纱罗幞头,整个人俊雅清儒似冷玉一般。   罗袖便将邵明姮所问一五一十禀报与他。   顾云庭略微思忖,道:“西院闲置的那间房,她要什么,但凡你能做主,便都依着给。”   罗袖了然,便领了两个粗使婆子过去拾掇。   顾云庭去净手洗漱,打湿了脸摁着帕子擦了少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见邵明姮双手捧了干布巾。   他拧了拧眉,细长的手指抓走干布巾,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邵明姮睁大眼睛。   顾云庭擦完手,将帕子扔到水里,女孩的眼睛很干净,像是深潭里的水,一枉清澈见底,他又问了遍,邵明姮意识到他的话外意。   “只要让我留下,但凭郎君吩咐。”   说完,两颊似浮上微微浅红,又不想叫他看见,头便愈发低垂,如此又露出细嫩的颈,素瓷般细腻温软,几绺头发丝没入领口,柔软肆意的轻轻磨蹭。   许久,沉闷的气氛被打破。   “你若安分守己,西院的屋子便随意住着。”   “多谢郎君。”提起的心稳稳落回去,邵明姮敛衽作揖,深深福了一礼。   “不许再画这样的妆容。”他咳嗽起来,背过身去。   邵明姮慌忙抬手抹了把,讪讪说“是”。   傍晚冯妈妈做好了饭,银珠过去时,正巧盛出来芦笋虾仁。   “怎芦笋瘦巴巴没吃饱似的?”   银珠纳闷,端着描金白瓷盘左看右看,这道菜跟京里长相不一样,京里时个个胖嘟嘟圆滚滚,一眼看去便是汁满清口的,可盘里这几根芦笋,活像饿了许久,干瘪瘦长。   冯妈妈抹了抹手,为难道:“叫那跑腿小厮专程去买的,说是跑了好几处菜市,统共就这一份芦笋,就这卖相,竟是京里十倍价钱。”   “十倍?”银珠更加不忿。   顾云庭爱吃芦笋,白灼或是清炒都成,故而不管到哪里,她们都会隔日做这道菜。   “银珠姐姐小心。”邵明姮扶她一把,险些从台阶上栽下去。   “品相如此差的芦笋,也不知味道怎样。”   邵明姮听她说了几句,知道缘由后思忖答道:“我记得有一家农户栽种芦笋,虽不多,可应当是足够的。”   方才还抱怨没地采买的冯妈妈跟着凑过来,急道:“好姑娘快给我说说。”   哥哥尤尚农耕,亲手编纂了两本《耕田集录》,在那期间,邵明姮跟着他几乎走遍了徐州城,真就见过有人种植芦笋,那时正逢暮春雨水多,芦笋干瘦稀少,哥哥还为此研究过许久,最终帮农户排涝打顶做了好些应对策略,道秋季那一茬便会改善良多。   邵明姮一直惦记这事,到了秋日便催促哥哥带她去看,果然,从前一株苗下长一根芦笋,如今已然能长两根。   哥哥说,若农户继续改良,每株苗下约莫能保持四根芦笋。   “年后徐州多雨,想来也是芦笋少的原因。”   顾云庭朝她看去,女孩被银珠罗袖和冯妈妈几人围着,昂首挺胸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眼眸中的神采一看便知是如何宠爱又如何历练出来的。   他嚼了口芦笋,听见那厢做出决定。   “明儿便跟着姑娘去寻那农户。”   他搁下箸筷,抬起眉眼,便见明媚可爱的女孩忽然敛起肆意,拘束且紧张的看着自己,他知道她心怀鬼胎,刻意讨好。   他也决计不会如她所愿。 第5章   ◎收房◎   天蒙蒙亮,虫鸣未歇。   邵明姮倏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简约干净的房间,斜对面是盏立地三层鸟兽灯,宽面小几上搁着描金绘银的白瓷茶具,她在西院。   这个时辰,外面已经有忙碌的脚步声。   她穿好衣裳,草草梳了个单髻便打开房门,罗袖抬首看来,先是一愣,继而走上高阶推着她回屋。   “我帮你重新拢一拢。”   罗袖手指灵活,三两下便梳成流云髻,信手拉开妆奁上雕花紫檀匣子,选了枚蜜花色嵌石榴红宝石小双钗,朝着镜中人笑道:“房中衣物首饰都是为你备下的,你尽着用便可,你这衣裳虽好看,到底单薄。”   她转头走到墙壁处的柜子,打开后指着一样一样介绍:“衣衫,裙子,帔子,都在这儿,靴履在下面一层,披风在顶格。”   邵明姮知道是罗袖照顾周全,起身恭敬的福了一礼,道谢。   罗袖挑的是胭脂红缠枝石榴纹窄袖上衫,并暗花纹滚边浮金八面裙,保暖的羊皮小靴,靴面绣着一对小鹿,束腰时忍不住咋舌:“姮姑娘的腰身真细,皮肤也白净。”   邵明姮破有些不自在,又道:“罗袖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我也只帮你这回,不必拘礼,再就是咱们起得早,你要穿件披风,便拿这件绣金丝雪白缎面的吧,正好压压里头的明艳。”   冯妈妈已经开始炖汤羹,闻声小跑到门口叉腰站着,压低嗓音喊:“若芦笋好,便都弄来放在凌阴,省的隔三差五出去搜罗。”   “好。”长荣套好马车,打着哈欠嘻嘻笑道:“您老再想想,别我们出了府门再巴巴追上来增补。”   冯妈妈总如此,越是要走了,越是觉得好些东西都该采买。   “这个时节鲜鱼活虾看着买点,给郎君炖鱼汤喝。”   “得嘞!”   长荣回头瞟了眼,邵明姮和罗袖都已坐好,他冲罗袖挤了挤眼:“瞧着吧,待会儿咱们马车刚拐出角门,冯妈妈还得追上来。”   罗袖啐他:“没大没小,当心冯妈妈恼了你,从此没饭吃。”   长荣往后一靠,驱车前行。   经过角门,马车一阵摇晃,冯妈妈急急追了上来,长荣本就没有提速,故而一紧缰绳,稳稳停在门口等着。   “买点莼菜,若能买到鲈鱼最好,做个鲜美的鲈鱼莼菜汤,郎君总在厨房闷着,身子哪里受得住,春日最宜进补,我定要给他好好养养。   若没有新鲜的鲈鱼也无妨,便拿咱们去岁晒得银鱼干做莼菜银鱼羹。   你没买过莼菜,叫两位姑娘帮忙长眼,选新鲜的莼菜,叶子要有紫有绿,再就是摸摸,不能有黏糊糊的感觉,得是光滑清爽的。”   长荣拄着胳膊,咧嘴笑道:“您老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这会儿可要想好,等马车往前一跑,您可就追不上了。”   冯妈妈甩他一巴掌,道:“快些滚吧。”   邵明姮微微松了口气,这两日看顾家上下一团和气,便知顾云庭为人不会太差,先前听嫂嫂说他性情冷僻,为人清高孤傲,不是好相与的脾气,她很怕被再度抛弃,故而收敛举止,不敢行差踏错。   西城大片平整田地,依傍着河流,每年收成极好。   若非前几年楚王谋逆,引起战火,景象还会更加可观。   长荣去栓马,邵明姮领着罗袖先往草棚方向寻人,十几颗槐树开始打苞,已经能嗅到槐花香味。   “范大哥?”邵明姮不确定地喊了声。   前面挥舞锄头的汉子抹了把汗,回头,先是一愣,随后盯着邵明姮的脸惊喜道:“邵小娘子。”   他扔了锄头,三两步跑来粗粗作揖。   邵明姮与他简单说了目的,范良豪气道:“前两日下雨还说起邵大人,要不是他教我疏通积水,养护芦笋,亏损还是小事,最怕长锈斑,芦笋长了锈斑,口感差,价格也卖不上去。   邻村便是吃了亏,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一个劲儿的说话,回头看两人落后,便停下来等着。   长期风吹日晒,他面庞黢黑,肌肉结实,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力量感。   长荣也跟了上来,一行人去往槐树尽头,成陇的土堆,一棵棵芦笋苗株几乎与肩同高。   地里是干透的,一棵棵芦笋苗乖巧的立在母株旁,都有拇指粗细。   罗袖惊喜地弯下腰,细葱段似的手指搭在芦笋上,外壁还有水珠,晶莹剔透,卖相顶好。   “范大哥,我们多买些,你算我们便宜点。”   范良哈哈大笑,“自己吃能要多少,权当我送邵小娘子的,当初邵大人没少帮我忙,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   说罢,躬身就开始拔芦笋。   罗袖望向邵明姮,微微一笑说道:“可不可以将地里的芦笋都卖给我们?”   范良仰起头:“能吃的完吗?”   “家中有凌阴,像这么好的芦笋不多存点倒是可惜了。”   范良做事麻利,小半个时辰就提着满满两筐芦笋回来,罗袖按着京城芦笋价格的六倍给他,范良还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看向邵明姮。   罗袖拿帕子擦了擦汗,客气道:“范大哥,今儿麻烦你了。”   范良憨憨点头,待送两人上车,他又想起来什么,飞跑回草棚里,拎着一尾硕大的鲈鱼追上去。   “邵小娘子,你收下。”   他不会说话,又怕邵明姮不收,强行将鲈鱼丢了上去,用力推了把马车,高举起手摇动。   “半夜我自己网上来的,不用钱。”   鲈鱼色泽鲜嫩,鱼鳃一鼓一鼓,忽地蹦起来,吓了两人一跳。   罗袖拎着鱼口的细绳,笑眯眯道:“托你的福,有鱼汤喝了。”   邵明姮望向远去的范良,不觉想起与哥哥四处游历的场景。   哥哥邵怀安自幼聪颖,当年考取进士后本可以留在翰林院任职,再有叔伯照应打点,是有宰辅之才的。但那时她太小,父亲无暇照顾,哥哥便选择外放回徐,远离了朝廷中心,自此过着悠闲平淡的日子,哥哥志向高洁,是最善解人意宽仁待下的,在任数年口碑极好。   可他如今却成囚犯在岭南服役。   邵明姮低着头,不让罗袖看到她的神情,马车很快穿过西城驶向东城,车马声渐大,风拂过车帷簌簌鼓动。   顾宅关着门,秦翀和关山守在书房门口。   顾云慕拨开白玉骨瓷葫芦纹香炉,撩起眼皮瞥去,顾云庭右手执书,左手覆在裹软缎暖炉上,似没听见自己的话,翻了页,连姿势都没变。   “脏水泼到咱们顾家,便没有息事宁人的做法,此事瞧着粗中有细,断不可能是简单宵小所为,你查案的同时亦要注意防范,咱们到了徐州,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等着。   风向啊,说变就变。”   顾云慕担起徐州都督一职,明面上风光,实则暗藏玄机。   两人离开京城时,关于顾家贪赃盐税的流言尘嚣甚上,去岁户部报账只扬州一带盐税便有一千三百万两,可谁知年底办朝宴,翻查国库却发现实际缴纳才有五百万两,中间差出八百万两的窟窿,一时间朝野震动,户部上下人人自危。   原该有的账目明细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流言溢出,道各地盐官早就将税银偷偷呈给尚书右仆射陈国公顾辅成,国公权势滔天,便是连当今都不敢置喙。   “若非父亲与陛下有十几年的交情,又辅佐其登上帝位,单凭此事咱们顾家便有口难言,以讹传讹的流言杀伤力极强,远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来的狠辣。   无形的怀疑若不祛除根本,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二郎,你心思缜密,聪慧过人,父亲将此事交由你来彻查,你可千万不要大意。”   顾云庭掀开眼皮,神色如常:“好。”   顾云慕笑,捻着葫芦纹往后一仰,斜躺着说道:“你觉得楚王和宋都督的来往信件,几成是真?”   顾云庭搁下县志,狭长的眉眼泛起几许凉薄。   “兄长觉得呢?”   顾云慕一愣,随即一拍大腿起身,“真是无趣。”   大笑着往外走,双手打开门,看见正与罗袖抬芦笋的邵明姮。   小姑娘一身榴红色衣裳,纤腰一搦,涨红了脸咬着唇使劲儿,她不像是做过活的,抬框子时像要被绊倒似的,歪歪扭扭避着框沿,饶是如此仍被撞到小腿。   顾云慕又折返回去,双臂压在书案对面与顾云庭对视。   “兄长想说什么?”   “你别说是因为菩萨心肠才救她,不就是因为和高宛宁长得像吗?当年咱们顾家高攀不上昌平伯府,你没娶成高宛宁,这没办法。现下她死了,你连奔头都没了,不议亲不收通房侍妾,这是要做苦行僧?   老天爷可怜你,送上来这么一个水灵漂亮的姑娘,我瞧着可比高宛宁好看多了,你且要珍惜,别辜负老天爷的美意。”   他重重拍了拍顾云庭,“便先收了房,尝过滋味你就知道个中妙处了。” 第6章   ◎掌中一搦腰◎   邵明姮咬紧嘴唇,吃力的将框子卸下来,掌心火辣辣的疼,她背在身后偷偷搓了搓,也不敢叫罗袖看见。   长荣给马喂完草料,一进院看见东西已然入了凌阴,不由怔了怔,“姮姑娘,你做的?”   邵明姮点头,手指缩在袖中。   长荣比了个大拇指,道:“下回等我过来再抬,你们姑娘家细皮嫩肉,别伤着。”   顾云庭目光落在她手上,虽藏在身后,可两条小臂隐隐可见发抖。   他有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生病或是受伤都不敢叨扰旁人,多半忍着扛着,唯恐哪里做的不周全便被送出门去,谨小慎微的看脸色讨生活,很是知道其中艰辛。   邵家败落,没有吃过苦的邵家小娘子骤然需要仰人鼻息,自是痛苦难堪。   顾云慕摸着下颌,啧啧道:“掌中一搦腰,勾魂夺魄。”   顾云庭睨了眼,没有说话。   初到徐州,已经听闻不少关于邵家的传言,邵准和邵怀安的自不必多说,先前高宛宁出嫁时他便打听过,这父子二人品性淡泊,襟怀坦荡,是可以托付余生的归宿。   邵家小娘子的韵事则不胜枚举,或说她每每骑马踏青,身后定然有少年郎跟随簇拥;或说她去庙里上香,香案底下竟爬出一人当着菩萨面向她吐露真情,可谓菩萨听了都要感动;至于杏林以她为名比试文墨的说法更是层出不穷......   虽不乏添油加醋之举,但能看出,这位小娘子是被千娇百宠疼惜着长大的,因为有人宠爱而分外自信,以至于眉眼间不经意流出的神采都是光鲜耀眼的。   “徐玠的人情可不是平白欠下的,你收了礼要了人,总要再亲自去趟徐府。”   顾云慕阴阳怪气,暗含之意兄弟二人皆清楚,徐玠搜出宋都督谋逆的罪证,与守城不利的罪名功过相抵,圣人没有责罚反而赏赐千金,他倒是坐稳了高位,可怜有人含冤枉死,有人下落不明。   “兄长亦要当心。”   “知道了。”顾云慕摆摆手,忽然凑到顾云庭耳边,顾云庭微微蹙眉,侧身端望。   “这小娘子好是好,切莫当真,往后娶了正妻,抬她做侍妾便可。”   “兄长想多了。”   “拿捏好分寸,早点忘了那个女人!”说罢又是一记拍打,转身大步离开。   满地雕芙蓉桐木镜盆架旁,罗袖弯腰清洗巾帕,拧干后挂在木棱上,将要去倒水,听见身后人开口。   “你把这瓶药给她。”   精致的白瓷瓶,端放在书案一角,罗袖认出是伤药,怔了瞬问:“是给姮姑娘吗?”   顾云庭嗯了声,没有抬头,手中的县志快要翻完。   他换了件湖色银滚边缎面长衫,略微挽起一截袖口,手腕瘦削有力,细白的皮肤鼓着青筋,偶尔咳嗽一声,似要咳得五脏六腑颠倒似的。   罗袖将菊花茶撇去浮沫,添了点花蜜进去。   顾云庭啜了口,稍稍平复下来。   “郎君,若不然让姮姑娘到书房伺候,长荣和关山到底是男子,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秦翀功夫虽好,却也不能时时解忧。姮姑娘是官家小娘子,知书达理,侍奉起笔墨自是不在话下。”   罗袖边察言观色,边试探着开口,方才顾云慕临走前,特意将她叫过去嘱咐一番,言外之意是要把邵明姮当成郎君的枕边人,解语花,半个小主子。   顾云庭抬起眼眸,漆黑深沉的瞳仁平静如水。   罗袖忙低下头去。   “她迟早会离开,在此之前好生照看着。”   待费尽心思都得不到回应,她会去寻别的靠山,别的法子,看见她的第一眼,顾云庭便知道,她要给邵家翻案。   他帮不了她,却也不忍看她被徐玠欺负。   脑中浮起初见时那张脸,灼灼桃花面,眸色清浅,画着仿妆,是高宛宁,又不是高宛宁。她站在那儿,广袖浮动,暗香一缕缕钻入鼻间,明明紧张局促,偏像是石缝里钻出来的枝子,拼了命挣扎,折腾。   夜间,罗袖捉着邵明姮的手,掰开紧握的指尖,看见掌心磨破的皮。   “这样白嫩的手可不能留疤。”   药膏清凉,涂抹时有点痒,像阴雨天打在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邵明姮咬了咬舌尖,忍着不去想父兄。   翌日罗袖去给书房添香,捏着紫铜鸟兽纹博山香炉盖子,状若无意提了嘴:“昨儿给姮姑娘上药,她那小手掌半个茧子都没有,便是女孩做针线女红留下的印子也无,我便多嘴问了句,郎君猜怎么着?”   顾云庭没接话,似对她说的事不感兴趣。   “姮姑娘说,自小她是哥哥带大的,她哥哥会缝补会做饭,还会带她骑马打猎,她说看见我给她上药,想起她哥哥也做过。奴婢便觉得好奇,得是个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如此仔细周全,像父亲母亲一样照顾妹妹,又该是何等善良温和的性子,才能数十年如一日,毫无怨言。   姮姑娘长相秀美,想来她哥哥亦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定有不少娘子喜欢。”   罗袖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冷滞,她停下来,见顾云庭面色苍白,神情郁郁,不禁心内咯噔一声。   “她姓邵,她哥哥也姓邵。”   罗袖眼睛骤然瞪亮,昌平伯府嫡女嫁的男子,好像也是姓邵来着,那他不就是夺走郎君心上人的祸首?那姮姑娘不就是祸首的妹妹?!   郎君把姮姑娘留在身边,是因为那张酷似高宛宁的脸还是伺机报复?!   罗袖暗自吸了口气。   “奴婢只是看她难过,也跟着难受了一阵,这才多话了。”   “罗袖,她的事不必刻意告诉我。”   “姮姑娘会主动离开吗?”罗袖其实想问,若姮姑娘想开了,要走,郎君会放她走吗?她思忖着,不敢把话说得太过咄咄逼人。   顾云庭没有说话,罗袖合上门离开。   他咳嗽起来,书籍掉到地上,纷乱的书页被吹得唰唰乱响,他冷冷望着,神思回到数年前。   “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娶你。”   温婉俏丽的女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唇,不禁笑起来。   顾云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倔强且坚定,好一会儿女子才由轻笑转为认真,她站在树荫里,面庞娴静,娇柔似水,抬手摸摸他的发,轻声道:“维璟,我比你大四岁,你该唤我姐姐。”   “宛宁,你姓高,我姓顾,我不是你弟弟。”   “不要胡闹。”高宛宁严肃起来。   顾云庭绷直了身体,狭长入鬓的眉眼有股凌厉之感,他已经比高宛宁高上一头,在她眼里却还是个弟弟,他要娶她,她却以为他在胡闹。   来之前,他踌躇犹豫,终是难以忍受她嫁给别人,他鼓足了勇气,抛下自尊赶过来,说出这番话,乞求她的怜悯和喜欢。   第一次,将主动权交给对方。   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轻而易举几句话便被定了凌迟。   “弟弟”   他不想只做她的弟弟。   “你都没有见过他,怎么确定自己会喜欢。”他执拗的僵持,非要扭转她的心意。   高宛宁明眸轻笑:“爹娘为我选的夫郎,他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顾云庭弯腰捡起书籍,曲身趴在案面。   邵怀安的确很好,他曾着人打探过,那是个温润谦和的男子,若不然宛宁怎会宁可投河也不将就。   院里的槐树开了花,抬眼看去莹白若雪,甜丝丝的香味扑面袭来,连日头都像是抹了蜜,暖融融挟着甘醇。   兰叶站在树下指挥长荣爬到高处,折下一簇簇槐花串,长荣身手灵活,不多时便折了满怀,低头往下喊道。   “不成,你得弄个宽敞点的东西接着,不然就全摔烂了。”   兰叶正欲去屋里找寻,邵明姮叫住她:“兰叶姐姐,用这个。”   她解下榴红色帔子,递给兰叶一端,道:“你我拉扯开,就能兜住槐花。”   长荣弓腰往下一掷,两人默契的校准位置,槐花稳稳落在绢纱帔子上,欢快的弹开,有几朵小花蹦到邵明姮发间。   兰叶看过去,小娘子眼眸弯弯月牙似的,歪头晃了晃,槐花勾着发丝打了个旋儿,“啪嗒”掉在地上。   乌黑的头发冒出一绺,她也不在意,明亮的眼睛盛着碎光,玉砌雪堆的美人,叫人看晃了眼。   顾云庭扯来银丝边绣云纹月白披风,甫一踏出门口,便看到这幅景象。   邵明姮站在日头底下,就像笼在一团薄雾里,皮肤晶莹透亮,乌发宛若流云,纤细的身段盈盈柔软,被风吹着,勾起的那绺头发缠在唇边,像是羽毛般不停起舞。   顾云庭捏紧披风带子,微眯的眼眸来不及挪开。   邵明姮忽然伸出小舌,舔了下唇角的头发,因为腾不出手,她歪着脑袋蹭蹭胳膊。   四目相对。   顾云庭倏地别开眼。   “郎君,冯妈妈说晌午做槐花团子。”兰叶抱着一捧槐花走来,压住他身上的药味。   顾云庭点头,道:“晌午我不在府里用膳,待傍晚再说吧。”   “郎君要出门?”   “去徐府。”   顾云庭迎风咳了两三声,腮颊涨出浅红,眼眸愈发深邃:“邵小娘子,你同我一起去。”   车内的翘脚凭几上搁着蜜水,几本县志。   邵明姮发现上回的“安邑”被压在最底下,如今摆在上头的是“解县”,似乎没有看完,用镇纸隔开。   顾云庭闭着眼,头靠在车壁上,身下是浅碧色云鹤松竹纹绒垫,他清瘦却不羸弱,有种劲拔的冷厉之气。   申明卓也瘦,他瘦的文弱,斯文且书生气。   “你不必害怕,只随我走一趟便好。”   邵明姮被这猝不及防的声音吓了一跳,收回心神看过去。 第7章   ◎申家小郎君对姮姑娘别有所图◎   马车行驶的稳当,一路上顾云庭都没有睁眼看她。   “多谢郎君。”邵明姮猜出此番去徐府的意图,官场往来总是明枪暗箭躲避不及,顾云庭去见徐玠,便是告诉他顾家承了他的美意,虽不至于绑在同一条船上,却也是释放友好信号的意思。   邵明姮悄悄将几案上的书挪开,看见被压住的几本,正欲翻看看他批阅,忽听一声咳嗽。   她手一抖,忙挪回原样。   抬起头来,顾云庭仍睡着,脖颈处细微滑动,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棱角分明的下颌,抿着唇,长睫垂下乌黑的影子。   他不是来养病的,她笃定。   同哥哥游历时邵明姮去过蒲州安邑,也去过解县,这两地产盐,每年都要给朝廷上交盐税,其余几地她虽没去过,可也知道各自有盐池,盐屯。   顾家私吞盐税的流言她听了不少,知道定是无中生有,若顾家真敢如此,那必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同当今决裂抗衡。而以顾家今时今日的势力来看,远达不到分庭抗礼的地步,所以顾家不会这么做。   那便是有人故意为之,将顾家推到风口浪尖,坐收渔翁之利。   顾家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让顾云庭暗中查访,揪出幕后之人。   马车兀的晃动,继而急急刹住。   顾云庭醒来,凉眸倏地扫向车帘,长荣似乎在与人争执,不多时,他站在车帘旁回话。   “郎君,是来找姮姑娘的。”   长荣坐在车辕,时不时往拐角处扫一眼。   邵明姮站在两兄妹中间,她似乎很高兴,与那小娘子亲密的拥抱,拉着手不肯松开,旁边站着的文弱郎君偶尔偷瞟她们一眼,又怕被发现,做贼似的鬼鬼祟祟。   长荣自言自语:“居心不良。”   车内人问:“长荣,你在跟谁说话?”   长荣回头,贴着车帘回道:“申家小郎君对姮姑娘别有所图,就这一会儿功夫,都偷看七回了。”   他掐着手指数,不多不少。   顾云庭翻页的手顿住,长荣又抱怨:“怎么还在偷看,没完没了啊。”   约莫盏茶光景,邵明姮返回车内,怀中抱着绿地团花小包袱。   车子轻晃,帘子被风吹开一角。   顾云庭往外望去,申萝和申明卓垫着脚迫切地看着马车,竟巴巴追着疾走,申萝跑得慢,申明卓撇开她独自往前追着,男子面庞白净,眼圈发红,糯白的袍衫在身后鼓鼓飞舞,像是飞蛾扑火般踉跄而来,最后气息不及,扶着道旁的槐树大口喘气。   邵明姮从包袱里翻出一把折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如获至宝般抱在胸口。   “是我自己的东西,先前放在申家保管。”邵明姮见他盯着扇子看,不由抱紧了些。   小娘子的手指嫩白如藕,握着棕竹制的扇子,怕被人抢去,说完便急忙塞回包袱,打了个死结。   “江南一带鲜少种植棕竹。”   “有种的。”邵明姮信誓旦旦,眼眸明净似沁着一潭泉水,“我见过。”   宋家三郎的院子里有一片棕竹,邵明姮很喜欢。   有一回去宋家做客,正巧天下起了雨,她与父兄便多留了会儿。三郎悄悄带她去自己院子,雨点打在棕竹上窸窸窣窣,两人就坐在廊庑下,一人身上搭着一条茵毯,边说话边听下雨声。   “这竹子是我随父亲去苍梧时带回来的,本来只一株,后来就密密匝匝长开一片,你瞧那花墙,都快被顶翻了。”   三郎歪着头,抬手去戳她手臂。   邵明姮被他戳的发痒,反手拍他一巴掌,三郎哈哈笑起来,索性侧过身子托着下颌看她。   邵明姮被看的面红耳热,两手捏着茵毯拉高遮住小脸,瓮声瓮气道:“不许看我。”   “阿恒,你真好看。”   哥哥说宋家三个郎君,除了二郎宋琅之外,其余两人都是不学无术的武将,虽长了副好皮囊,可镇日不正经读书,只会舞刀弄枪耍蛮力,便是坐在一起品茗论道,也总说不到一块儿。   好比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你在吟风弄月,他咬了口饼子感叹月亮好圆。   可邵明姮私以为,哥哥说的不对。   三郎长得俊,体格好,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比那些只知道读书写诗的举子强多了。他剿过匪,守过城,一杆长/枪便可震慑敌人,他是最威猛的少年将军,是天上的雄鹰,是炽热的太阳。   他随口浑说的话,总能哄她高兴。   邵明姮用力眨了眨眼,三郎的脸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顾云庭冷玉般凉淡疏离的面孔,他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暗地里的思量。   “你兄长的事都办好了?”   邵明姮吃了一惊,方才她与申萝说的正是此事,邵家被抄前,她私藏了些银钱,辗转送去岭南打点,好容易盼来哥哥的回信,就在包袱里面。   她应声,抬起眼睫问:“郎君怎么知道的?”   忽然,她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滚圆,捏包袱的手发颤。   “郎君,哥哥娶嫂嫂时并不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事,他真的不知道。”   顾云庭倏地掷来一记冷眼,邵明姮更害怕了,倾身上前又道:“但凡他知道嫂嫂心有所属,他断然不会答应亲事,毁人姻缘。”   车内气氛异常古怪,压抑且沉闷。   邵明姮听见书页擦动的响声,低头,看见那细长白皙的手指指尖攥到发白,她豁然往后挺直腰背,仓皇噤声。   许久,顾云庭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放心,我不会害你兄长。”   说罢,将脸转向车外,不断晃动的帘子,偶尔将光亮投入,又兀的收回,时明时暗的光线下,那张脸愈发冷的像寒冰一般。   徐府中堂重新布置过,添了许多精美名贵的瓷器古玩,原先的黄梨木雕花博古架换成紫檀的,桌面上摆着乌金盘龙小薰炉,蒸出一缕缕银白的线。   徐玠与顾云庭交谈时,邵明姮便同长荣一起等在外间。   长荣惦记来时遇到的申家兄妹,遂忍不住开口问她:“姮姑娘,你跟申家小郎君是何关系?”   “啊?”邵明姮没反应过来,张着嫣红的唇愣了瞬。   长荣忙往中堂瞧,怕被郎君听见,又躬身将声音放得更低:“你现下处境不同,还是得跟外男注意分寸。”   罗袖与他们都说过,待邵明姮要格外留意,保不齐日后便是半个小主子。   既早晚都是郎君的人,他怎么也得帮忙看好了。   姮姑娘长得太好看,太好看的人总是有许多麻烦,赶不完的狂蜂浪蝶,一波撵着一波。   他是很想郎君早点坐实了身份,也省的旁人觊觎。   可罗袖姐姐又说,郎君是长情的人,昌平伯府嫡长女才将将去世,他是断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喜欢上旁的小娘子。   姮姑娘便是因为长得像她才被留下,可要进到郎君卧房,总归需要时日。   邵明姮哦了声,长荣怕她听不明白,跟着凑过头去问:“你懂我意思?”   “好像懂了点。”   话音刚落,中堂的侧门打开,顾云庭和徐玠走了出来。   长荣赶紧去吩咐套马备车。   徐玠故意看向邵明姮,眼神明目张胆地从她脸上游移到前胸,细腰,最后定在她玲珑有致的臀部。   他阅女无数,一眼便能看出女娘是否已经经历床事,显然,邵小娘子尚未破/身,依旧是纤细柔软的青涩身段,像朵含苞欲放的小骨朵,只这么看着便想用一场暴雨将她凋零。   他目光晦涩交缠,像黏腻的蛛网包裹着邵明姮。   邵明姮低着头,自看不到他淫/猥的模样。   手上一凉,她下意识往回缩,却被顾云庭捏住手指攥进掌心。   “徐大人,那我便不与你客气,到时带这小女娘一同前去了。”   徐玠哈哈大笑,捋着胡须点头:“大人喜欢就好。”   邵明姮跟在顾云庭身边,他步履缓和,行走间广袖翩飞,将那股子药味悉数灌入邵明姮胸腔。   男人的手心寒浸冰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云庭侧眸,却没松开。   徐玠就站在门口,老练油滑的目光死死盯着两人。   “过来。”顾云庭半边身子挡住她,另一只手自然抬起,在那乌黑的发鬓上轻轻一点。   邵明姮僵住。   只眼睛抬起来,圆溜溜的瞪着他。   “上车。”   顾云庭站在车辕,见她动也不动,遂俯身下来再度握住她的手,唇靠近些,声音不大不小。   “徐玠似乎很喜欢你。”   邵明姮张了张唇,立时清醒过来,就着他的牵引利落的爬上马车。   长荣放下帘子,车轮转动,一阵凉风吹进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为方才的误会,险些以为他起了别的心思。   “多谢郎君庇护。”   顾云庭瞟来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匣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开始擦拭手掌,以及每一根手指。   邵明姮见状,偷偷把手背在身后,亦用袖子摩擦手指。   “郎君,你和徐大人要去哪?”   “东郊翠华山。”   “你们去那做什么?”邵明姮很好奇,翠华山三面环山,一面罩水,春日正是绿意盎然,景致清雅的时候,且翠华山有几十眼温泉,城中名门望族有事没事都喜欢去泡泡,邵明姮也去过几回。   “不是我们。”顾云庭把帕子叠好放回匣中,轻描淡写道:“还有你。”   .....   罗袖关好柜门,听见长荣这番话,不由地愣了愣神。   “你没听错?”   长荣压不住的高兴:“这种事儿我岂会听错,徐大人邀咱们郎君去翠华山泡温泉,郎君要带姮姑娘同去,你说这一回,是不是就...”   他使了个眼神,语气很是激动。   罗袖敲他脑门,轻声道:“不许碎嘴。”   夜间,关山和秦翀一个坐在墙头,一个躺在屋顶。   长荣则在书房外头打哈欠。   听见走路声,他揉了揉眼睛看去,有人从垂花门处转过来,朦胧的月光洒在庭院,她像是裹了层薄纱,氤氲了水雾的面庞涟涟明媚,走近些,便可看清白腻如雪的肌肤,眼眸浓黑清澈。   “姮姑娘,你怎么来了。”   邵明姮道:“罗袖姐姐叫我送润肺止咳的百合梨汤。”   “那你给我吧。”   长荣顺势接过去。   邵明姮转身就要离开。   长荣忽然一跺脚,急急叫住她:“姮姑娘,你等一下。”   邵明姮犹疑的站住,长荣又把小盏塞到她手里,拍着脑袋抱歉道:“我去趟厨房,你帮我送进去吧。”   说着,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月色柔美,槐树的清香盛着凉风扑进房中。   邵明姮叩了叩门。   房内传出顾云庭低沉的声音:“进。” 第8章   ◎从此你是我顾云庭的外室◎   “谁让你来的。”   极冷情的一句话,没有半分温度。   烛光映着那个人,抬起来的面庞俊秀儒雅似美玉一般。   邵明姮面不改色走到跟前,将描金绿地薄瓷汤盏放在四角平纱灯旁,敛衽福了一礼,道:“罗袖姐姐叫我来的。”   顾云庭捏了捏眉心,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他脸颊很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稍微靠近便能闻到苦涩的药味。   “需要我帮忙吗?”邵明姮攥了攥拳头,顾云庭的样子很不好,像是下一瞬便会昏厥过去。自打她住进顾宅,他总是病秧秧的,周身上下没有一丝鲜活气。   她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药物煨起来的似的。   顾云庭忽然站起来,三两步冲向烧着的碳炉,扶着雕花屏风弯腰呕吐。   邵明姮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愣了片刻忙跟过去,想给他拍背,却在离他半丈远时,被他抬手阻止。   他咳完了,慢慢踱步到盆架前,掬起一捧水,清理自己。   “出去吧。”   他喉咙沙哑,额头鼻梁全是汗,虚脱似的靠在圈椅上,烛光摇曳,将那惨白的面孔照的忽明忽暗,睫毛扫落阴影,棱角分明的五官投下浅浅的乌青。   他仰着脖颈,喉咙忽地滑了下,一粒汗珠沿着下颌滚入衣领。   手上一热,他睁眼冷厉的瞪去。   邵明姮微垂着眼睛,双手摁在他虎口处,红润的唇一张一合:“这是合谷穴,如果感到发酸胀疼便告诉我。”   面前人看不太清楚,犹如一堆不断晃动的影子,不停地绕啊绕啊,伴随刺耳的嗡名声,他脑袋像要裂开一般,痛苦的合上眼皮。   邵明姮加重力道,见他嘶了声,便捉过那瘦削的腕子,找到内关穴,边揉边看他反应,不多时,顾云庭蹙起的眉心松开,长吁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邵明姮蹲下身去,摸到他膝盖,仰起头解释说道:“犊鼻下三寸足三里,通胃经,缓恶心呕吐。”   她脚丫蹲的又麻又痒,一直蔓延到大腿/根,她动了下,酥麻感瞬间袭遍全身,往后一蹲,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顾云庭伸手拽住她小臂,拉着站了起来。   邵明姮单脚蹦了几步,笑道:“郎君可觉得好多了?”   眼眸月牙儿般弯起,唇角翘着,说话间又踉跄了下,扶着桌沿站稳。   顾云庭沉声回了句:“好多了。”   又道:“多谢。”   邵明姮双手背在身后,想起从徐府回来说过的话,便问他:“我们要去翠华山住几日?”   “四五日,还有事吗?”顾云庭不欲与她多说,复又翻开书专心查阅。   “没了。”邵明姮走到门口,回头看他。   此人太难相与了。   夜风徐徐,屋顶上的秦翀朝对面墙上扔了颗石子,关山猛地弓起腰来,秦翀努了努嘴,两人齐齐看向门口。   长荣耸着肩膀摊开手,与他们比了个口型:没成。   天阴沉沉的,空气里浸润着浓厚的湿意,一眼望去,好像渡了层水墨青色,雨点自密云间冲开了口子,一发不可收拾。   银珠坐在廊下的绣墩上缝补,兰叶往盆里移花枝,云轻躲在小厨房,扇着扇子将青烟送到雨里,一阵阵的药味弥漫开来。   罗袖敞着门,面前摆着月结花销,各府往来礼单,她仔细核对再行誊抄,眼睛都要看花了。   “姮姑娘呢?”   银珠绣完白牡丹,勾了勾头发到处搜寻:“方才还在这儿来着。”   罗袖揉着手腕,“去书房侍奉了。”   雨更大了,斜斜飘进楹窗。   三人各自扔下手里的活,倏地凑到一起,围着罗袖问起来。   “罗袖姐姐,郎君是什么意思,怎么会叫姮姑娘去书房?”   “只去书房吗?”云轻问的十分胆大。   银珠扯着她衣角咋舌,兰叶满怀期待的瞪圆了眼睛。   罗袖点了下云轻的额头,小声道:“别胡思乱想,郎君是为了去翠华山的事儿,不是你们想的那般模样。”   三人捧着腮,大眼瞪小眼。   “姮姑娘长得像高娘子,郎君又分外情深,迟早会接受姮姑娘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兰叶附和云轻的话。   银珠敲着脸颊,缓缓叹气道:“可谁愿意被当成替身喜欢?”   一阵静默。   银珠扭头问:“罗袖姐姐,姮姑娘知道高娘子和郎君的事吗?”   罗袖认真想了想,“定是不知情的。”   三人颇为赞同,跟着点头道“是”。   罗袖看了眼乌青的天,嘱咐她们管好嘴。   “高娘子虽与郎君有过那么一段往事,可她毕竟还是姮姑娘的嫂嫂,切不可告诉她实情,邵家落没,姮姑娘已经怪难受的,若再知道郎君是因为她长得像高娘子而留下她,那她当真要伤心死了。”   世间女子都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谁又愿成为她人的影子,活在虚妄的喜欢里。   顾云庭怀里揣着本县志,后脑仰靠着金丝檀木椅背,双目阖紧,气息浅薄。   房外雨声绵密清凉,斜风吹在楹窗,湿漉漉黏稠不展。   邵明姮坐在对面看了许久,心里也盘算了好些念头。   她不知顾云庭是何官职,却听到徐玠喊他大人,或许在徐州之行后会回京授任,她旁敲侧击了几回,府里人口风很紧,她怕叫人瞧出端倪,再不敢多问。   顾云庭没有参加科举考试,若得官职只能由门阀豪族举荐。   会是什么?   邵明姮巴巴想着,若能在刑部或者大理寺该有多好。   顾云庭唇角动了下,邵明姮跟着坐直身体。   “宛宁...”   邵明姮抬手摁在胸口,忍不住竖起耳朵,心跳忽然加快。   然而她等了好久,顾云庭却再没说一句呓语,只那声“宛宁”印在邵明姮脑中,就像嫂嫂说的,顾云庭的喜欢深刻且强烈,明明很是冷漠的一个人,却在这种事上灼热到让她不敢接受。   他不在乎年龄差距,不在乎外人眼光,只在乎对方心里是否有他。   嫂嫂说,她未曾想过和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男人成婚,她只当他是弟弟,可在她大婚前,这个弟弟竟跑到昌平伯府,公然与她爹娘提亲。   邵明姮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如此冷淡的顾云庭,若不是刻骨铭心的喜欢,他不会做头脑发热的冲动事。   风吹动帷帐,雨丝飘进来。   邵明姮去抱来一捧绸被,搭在顾云庭身上,那股药味透出来,她屏住呼吸,抽手的空隙,手腕被一把捉住。   抬眸,对上极冷极寒的眼睛。   她便想逃走,扥了下手,才觉出那桎梏铁索一般,瘦削的手指根根用力,钳着她似要攥入肉里。   顾云庭一身冷汗,意识陡然醒转,熟悉的眉眼,却不是梦里那人。   他握着她的手腕,喉咙暗哑,“邵小娘子。”   邵明姮略微弯腰,俯视他镇定如常的面孔,那眸中没有半分慌乱,一瞬不瞬地审视自己。   “我给你盖了条被子。”邵明姮怕他误会,连忙解释。   腕上力度减轻,雪白的皓腕留下通红的印子,以及沉肃的警告。   “我不是菩萨更不是救星,之所以帮你,你自己清楚。”   “我知道的。”   邵明姮睁着清亮的眼睛,“我很是感激郎君的收留。”   顾云庭盯着她,似乎在确认这番话的真伪。   “邵小娘子,你不是她,所以别想着我会因为你而改变初衷。”   邵明姮乖巧地点头。   顾云庭没有看出一点伤心的痕迹,她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和地位,不会因为被践踏自尊而不满和反抗。   “可你也要记得,我是个人。”   邵明姮疑惑的蹙起双眸,听他平静漠然的说着:“我更是个男人,我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因为你的美貌而占有你,且在事后不会给与任何名分的补偿。”   他语气太过正经,以至于邵明姮怔愣了许久,才意识到他要跟自己讲述什么。   她腮颊滚烫,饶是做足了准备,仍觉得心窝小鹿横冲直撞。   “所以我再问你一次。”   “若你想走,我可以安排人送你离开徐州,至少不会再遇到徐玠。若你要留下,便要承受留下带来的代价,而这代价足以令你此生难以抬起头来,你将不再是邵家小娘子,别人对你的称呼或许轻贱或许鄙薄,我亦不会为你出头明证,因为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邵小娘子,你可想好了答案。”   “我想好了。”邵明姮没有犹豫,很是肯定的回望过去。   顾云庭寡淡无情,却可以托付信任,她相信他现在说的这番话,其实他也完全没必要同她解释,于她目前的处境而言,就算顾云庭要对她怎样,只要他想,她也不能反抗。   因为她一定要留下来。   “郎君,你做什么都可以。”   顾云庭睨着她,瘦长的手指捻开书页,纸张清脆的响声,就像突然割断绷紧的神经,房内很安静,他逡巡着她,眸色浓稠。   罗袖想问的话他很清楚,他自认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也不会为着邵明姮哥哥娶了宛宁而蓄意报复,伊始他的确想放她离开,也不曾想过以退为进,诱她攀附。   他厌恶这阴沉的下雨天,令他做出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举动,他想看着她,像那些卑劣的男人一样起了龌龊心思。   这一刻,他明确了自己的心。   留下她,再不让别的男人占有这个人,这张脸。   邵明姮终是说不出太直白的房话,便尽可能表现出诚恳和温顺,“我会对你很好很好,郎君要什么,我都会给,即便没有名分地位,为人所不齿,我只要郎君的庇护。”   暗示已经很明显,她深吸了口气,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顾云庭说服自己,你看,是她自己的抉择,怪不了任何人。   他没有错,是她心思不纯,才给人可乘之机。   “我给过你机会去选,既已下了决心,往后便是想回头都不可能,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小姑娘的眸中有一团水雾,莹亮灵动,柔白的皮肤嫩豆腐似的,出去时她扶着门框,低头便露出雪白的颈,绣银线的领口遮不住那段娇媚,女孩儿的清婉与淅沥的春雨一同涌了进来。   顾云庭咳了声,手指捏紧膝上的绸被。   药碗还搁在桌上,女孩的香气夹杂在苦涩中,很暖的一绺,想仔细嗅闻,却只剩满腹酸苦。   “待去到翠华山,你进我房中伺候。”   邵明姮倏地转过身来,斜雨轻风将她乌黑的发丝吹起,黏在面庞,她似乎没有听清,明润的眼睛瞪得很大。   “郎君方才说什么?”   “人前人后,从此你是我顾云庭的外室。”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阿恒:顾大人要的东西我都会给。   顾大人:不是那么稀罕。   后来的顾大人:你说的话可还算数。   阿恒:.....顾大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打个滚,求收藏求评论求灌溉   在这儿说一下更新,日更,v前随榜更新,v后保6冲万,然后写这本男主的时候回忆之前写过的男主。   《那个偏执独爱我》男主是又狠又纯的;《重生后男主又黑化了》男主是最可怜的;《和离后我选暴君》男主是最自私自我的;那现在这本,和基友聊了聊,大概就是最正常的一个,虽然身体不大好,但是那种事情没有半点问题,对女主算的上好,对自己也算的上狠,嘴硬的男人受伤最深....结局he,顾狗子,冲! 第9章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此番去翠华山,除了邵明姮外,顾云庭还带着银珠和云轻。   徐玠为他预留出最好的房间,有雅致的庭院,名花奇草葱茏馥郁,主屋瑰丽气派,屋内陈设业已更换,尤其是架子床和外间的罗汉榻,宽敞结实,便是四五个人也能躺的开。   两侧东西厢房去岁修葺过,连地板都用青玉方砖重新铺垫。   住处居高临下,隔着几个汤泉都很近。   银珠和云轻住在东厢房,邵明姮则在顾云庭授意下将自己东西搬到主屋,她只有一个小包袱,轻装简从,故而铺好罗汉榻的床褥,她把包袱放在床尾矮柜里。   银珠站在门口兴奋地招招手,邵明姮跟着去了东厢房,一进门,银珠便硬往她怀里塞了本书。   “拿回去仔细看看,你定能用的到。”   “是什么?”邵明姮想看,银珠忙攥住她手腕,摆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回房再看。”   邵明姮当即明白过来,小脸倏地通红,几乎是逃出了厢房,片刻都不敢逗留。   她走的飞快,谁知顾云庭偏偏这个时候回来,瘦长的身影踏上高阶,正要往中堂走,邵明姮几乎是下意识的转头,心虚的往相反方向小跑起来。   脸火热,汗珠打湿了额头,她拂了把,以手做扇不停扇风。   拐过游廊,忽觉面前一黑。   “咚”的一声!   她跟来人撞了个趔绁,对面那人眼疾手快拽住她胳膊,人是站住了,掖在怀里的书“啪嗒”掉了出来。   众目睽睽,书页被风吹得簌簌翻卷。   图文并茂,生动精彩,周遭一阵吸气声。   邵明姮脑子嗡的一响,就像被架在火盆上,后脊的汗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恨不能地上有条缝,一头扎进去。   她暗暗咬牙,俯身将书捡起来,也没看清对方都是谁,寻了个空便要走开。   “邵娘子,你怎么看这种书?”轻浮到夸张的语调,故意挪动脚步挡在邵明姮跟前,不是那徐兴还能有谁?   徐玠妾室多,子嗣却很是单薄,四十多岁也只有徐兴一个儿子,成日里招猫逗狗,欺男霸女,作出一副浪荡风流的模样,从前闹出不少事儿,但徐玠总有办法帮他摆平。   徐玠逼他读书考试,奈何徐兴心不在此,饶是跟着旁人一同拜在最好的族学听课,到头来连篇衬手的文章都写不出,快二十岁的人,至今都没考上秀才。   邵明姮尤其烦他,不只因为他是徐玠的儿子,更因为他曾在邵家出事后用尽手段围堵自己,言辞凿凿要让邵明姮做他的小妾。   他没讨到好处,气急败坏撂了狠话,道只要邵明姮在徐州一日,就一定不让她好过。   徐兴收起折扇,好整以暇的轻抽手心,存心奚落羞辱。   邵明姮反倒抬起头来,面无惧色地回看过去。   崔远欲上前,被杨文叔扯了下衣角。   落日的余晖金线般洒落,面前的小娘子还跟以前一样柔媚娇艳,是最高处盛开的花,从前他们只能远观不敢亵渎,谁都知道邵怀安看自家妹妹跟明珠一般,莫说同她交谈,便是挨得近些,邵怀安便要多加盘问。   如今邵父下落不明,邵怀安流放岭南,邵明姮再无倚仗,便成了好些人眼里的雀儿,都想伸手沾染芳泽。   崔远攥紧拳头,恨不能一拳捣在徐兴后脑勺,可他忍着,因为徐兴有个有权有势的爹,他浑身打哆嗦,一面气愤,一面羞愧。   “怎么,徐公子看得,我便看不得了?”邵明姮不卑不亢,红唇咧出轻笑,指尖却在袖中攥的发白。   徐兴哈哈大笑起来,伸出折扇指着邵明姮扭头冲其他人说道:“瞧瞧,邵娘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招人喜欢。”   杨文叔试图打圆场,“邵娘子是跟申娘子同来的吗?怎没看见她和申家郎君?”   不待邵明姮开口,徐兴啧啧着,阴阳怪气道:“文叔兄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邵娘子早就不住申府了,她如今可是攀了高枝,不然哪敢同我这么说话?”   他故意吊足了胃口,引得旁人皆好奇纳闷,复又感叹道:“偏从前装的正经,说宁死都不做我妾室,眼下却忘了当初的贞烈,给一个病秧子做外室。”   此言一出,崔远立时呵斥:“徐公子不得毁人清誉!”   “清誉?”徐兴愈发无状,“她能有什么清誉!”   崔远还欲驳斥,杨文叔用力拽住他手臂,摇摇头使了个眼色,崔远闭上眼,为自己的无能深感颓败。   “邵娘子,我对你真是同情极了,那病秧子三天两头咳嗽,在那事上能成吗?能满足的了你吗?”他戏谑的放浪,轻佻到了极致。   邵明姮从未听过如此淫/猥的荤话,她咬着舌尖,久久没有回应。   这使得徐兴更加兴奋,歪着脑袋凑上前去,在她耳畔吹了口气:“若他死了,你再来找我,爷保准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男人...啊!”   卡在喉咙的惊叫瞬间响彻翠华山。   徐兴被人抬脚踹飞,狠狠摔在台阶上,滚了几滚,最后撞到石头才停下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在场所有人。   邵明姮回头,看见一抹颀长的身影,逆着光,氤氲在薄雾当中,看不清面容,雪青色披风吹得犹如丹青水墨,清俊冷厉的气度,压下方才的唏嘘。   他走到近前,侧眸瞟了眼邵明姮。   徐兴龇牙咧嘴爬起来,口无遮拦的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敢踹小爷,是不想活了还是....”   他捂着肋骨忽然闭嘴,眼睛瞪成了球,见鬼一样看着来人。   顾云庭冷冷睨过去,清雅的嗓音不轻不重,却像是薄刃划开皮肤,“徐公子,你方才说谁死了?”   徐兴脸色煞白,双膝发软。   秦翀抱着手臂站在顾云庭身后,仿佛徐兴再说半个字,就把他踹到山脚下。   “我..我...顾大人,我没说这话。”徐兴哪还顾得上疼,讪讪陪着笑脸,连背都驼了三分。   顾云庭没理他,转过身握住邵明姮的手,随后看见了那本书。   邵明姮想缩回去,他强行从她指缝间抽出来,神情就像看待那几本县志一样,没有半分起伏。   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他身上,五味杂陈。   暮春初夏,海棠花扬洒如雪,廊前栽种着各类名贵牡丹,灼灼盛开,云蒸霞蔚。   他看完书,收到怀里,忽然发出一声淡笑。   本是极寻常的笑声,却让徐兴寒毛耸立。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秦翀立时站直,眼睛瞟向徐兴,开始活动手腕。   徐兴腿软了,吓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酝酿了少顷挤出几个字:“顾大人,我没有。”   “徐公子,你是男人吗?”顾云庭眸色深沉,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徐兴,目光停在他腰间。   徐兴打了个哆嗦,吓得不停抬手揩汗。   “你放心,我也不会对你怎样,到底徐大人与我有交情。”   徐兴晃过神,记起父亲说过,邵明姮还是他顺水人情推给顾云庭的,他顾家权势再大,初到徐州也得给父亲颜面,他生气归生气,哪里会真的动自己。   如是想着,他暗自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顾云庭的话叫他彻底僵住。   “秦翀,下手轻点,去两个牙就好。”   “是!”中气十足的应声,秦翀大步上前,自腰间拔出佩剑,遒劲有力的右臂高高挥起,“啪”的一下打在徐兴右脸。   一颗带血的牙嗖的飞出。   不待徐兴哀嚎,秦翀朝着他左脸又是一记狠抽。   血水溅出,牙齿崩裂。   秦翀退回身后,重新抱起手臂站着。   周遭除了徐兴的嚎叫,再无一声。   邵明姮有些怔愣,不敢相信顾云庭会如此狠厉。   分明前些日子的相处,他只是个需要依靠汤药的病者,素日看书写字,连说话都平和淡漠,未曾拔高音调。   “走。”他淡淡与邵明姮开口,与此同时,修长白皙的手指与邵明姮交握,低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邵明姮一时没有避开,澄亮的眼睛眨了眨,看清他瞳仁里小小的自己。   她慌乱地低头,顺从随他离开。   廊前的风卷着花香袭来,两人走了半晌,那股药味好像仍在空气里盘旋。   徐兴疼的直打滚,崔远眼睛看到干涩,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后,杨文叔自言自语:“他姓顾?”   “京城顾家,陈国公之子顾云庭。”   “难怪,如今的顾家可谓圣眷正浓,陈国公位列尚书右仆射,二妹妹是圣上最宠爱的贵妃,三妹妹嫁给同样从龙有功的刘国公,长子顾云慕刚调到徐州任都督,这位顾二公子虽说不知是何前程,但身后有这样庞大的族系支撑,想来必会锦绣青云,不可限量。”   “如此说来,邵家娘子或许真的是他外室了。”   “方才看那顾二公子面容苍白,似有病态,恐不是长久之相,可惜了邵娘子,稚齿婑媠竟要陪一个病秧子磋磨年华...”   “切莫胡言乱语!”有人出声提醒。   众人齐齐望向徐兴,不禁纷纷闭嘴。   不甘,愤懑,嫉妒,数种情绪交织成难以言说的苦闷。   崔远一拳打在廊柱上。   杨文叔惊道:“崔兄!”   崔远摆手,面露苦笑说道:“我没事。”   他摸着鱼纹玉佩,想起佛殿那日邵明姮倔强坚韧的拒绝,她不是懵懂无知自甘堕落,她选顾云庭,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自己无能,不怪她疏离舍弃。   ......   顾云庭脚步愈发急促,待走到庭院,他倏地松开邵明姮的手,侧身扶住海棠咳嗽起来。   压抑克制的喘息,手背、颈部的青筋隐隐鼓起,虚白的脸浮上病态的酡红,额头冷汗淋漓,他弓着背,就像快要崩断了似的,每咳一声都用尽气力。   从脚尖到发丝,都像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他停止咳嗽,抵着树干平复呼吸,睫毛下仿佛晕染开浓墨,虚虚朝着邵明姮扫来。   “邵小娘子,怕了?” 第10章   ◎邵小娘子,你要听话◎   院内的海棠开败了,墨绿色枝叶将余晖挡得密密实实。   顾云庭站在阴影中,他眼眸又黑又冷,看过来时就像是隔着万里层云,渺渺疏淡。   邵明姮没有逞强:“一点点。”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手心全是汗,他一定知道了。   顾云庭走到石凳前坐下,忽地拎了拎唇:“怕也是迟了,明日你是我外室的消息会传遍徐州城,你走不了。”   “我没想过走。”   邵明姮站在原地,认真地解释:“我只是没见过,没如此近距离看一个人被打掉牙,打出血。徐兴他该打,如果我哥哥在,他也会像郎君一样打的他满地找牙。”   小娘子的眼睛闪着亮光,雪玉般的肌肤透着红润光泽,是很健康很美貌的长相。   顾云庭握起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几下,冷声道:“你最好不要把我当成哥哥。”   雪青色披风拂过石桌,顾云庭从怀里掏出书,摆在上头。   邵明姮的脸唰的红了,小舌舔了舔唇,有点口干舌燥。   “哪来的?”   “我...捡的。”   “不许撒谎。”顾云庭深以为自己口吻过于温和,遂稍微冷了脸,灼灼黑眸审视这局促不安的小娘子。   “郎君生气吗?”邵明姮自然不愿供出银珠,“我去把书扔掉吧。”   在家里犯了错,她总喜欢与哥哥迂回的讨价还价,无非仗着他不忍责备,避重就轻地逃过一次又一次惩罚。   顾云庭知道她约莫不会坦白,捏起书脊摩挲开扉页,余光扫到她藏在袖中的手,回来时牵着她,那手指好似滑腻的暖玉,捏在手心小小的一团。   他低眸,指腹上仿佛还能觉出她的温度,微微轻捻,像被小猫挠了一下,他飞快松了手,沉声说道:“有些话今日要与你说清楚。”   邵明姮点头。   顾云庭抬手:“你往前一点。”   邵明姮乖巧的挪到他跟前,女孩清甜的香气缠上药味,浸润在他肺腑间。   “坐。”   他没有力气起身,不愿仰着头训话,便叫邵明姮坐在膝前的石凳上。   两人面对面,邵明姮双手搭在膝上,暗暗揪着袖口紧张地望着他,知道要被训诫,她眸中有明净的水汽,沾在睫毛上,眨了眨,又耷拉下脑袋。   “我错了。”   女孩的嗓音甜软轻柔,沮丧中夹杂着几丝委屈。   顾云庭不动声色看着她乌黑的发顶,石榴红的流苏坠子随风曳动,隔着这般近,才发现她皮肤尤其细嫩白腻,软绒绒的很想叫人摸一把。   “是不是银珠?”   邵明姮惊呆地抬头,杏眼圆圆,随后飞快地摇了摇头:“我捡的。”   “你倒是义气。”   顾云庭捏着眉心,淡声说道:“你不必与她们解释,今日我同你说的话,只咱们两人知晓。”   “好。”   “你需得进我屋里伺候,要忠诚勤恳,端正仔细。凡我之私密切不可与外人透露,凡我之喜好要尽快熟悉掌握,侍奉茶水笔墨,衣食起居,不可有贪念妄欲,不可借我之力暗查邵家案件,要规矩,要本分。”   邵明姮很是认真的听着,时而迷茫,时而点点头。   顾云庭顿了下,又道:“总之,要听话。”   “郎君,我会的。”邵明姮信誓旦旦的保证,心里却不由地盘算,自己主动去找线索也算不上借他之力,亦没有耀武扬威,便慎重端起肩膀,板着小脸以示自己真的能做到。   “还有,你可以安心。”顾云庭兀自滑了下喉咙,“邵小娘子,你只是我名义上的外室,我不会碰你的。”   如同晦涩的屋内霎时涌进金光!   邵明姮有些激动,交握的手掐了下掌心,她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只觉面前人犹如佛殿里的弥勒佛,观世音,若是眼前有香烛,她定要奉上三炷,好生跪拜。   她的表情悉数收到顾云庭眼里,小娘子不再那么拘束,眸中绽开奕奕光彩。   傍晚时,银珠坐在矮墩上绣软锦芙蓉,邵明姮便挨着她帮忙扯线,她没做过多少女红,扯了会儿手指便被勒的发红。   银珠伸手勾回来,放进篓子里,笑道:“你若是再扯一会儿,怕是手指要破皮了。”   邵明姮弯起眉眼,用手托着腮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给你的书都看过了吗?”   银珠忽然压低了嗓音,凑过去小声询问。   邵明姮一愣,忙摆手:“再不要提那本书了。”   “为何?来时我特意跟罗袖姐姐提了嘴,叫她去找的,这种书不好找,主要是不好明着问别人,咱们郎君出行从不带此类书籍,故而罗袖姐姐费了好些周折才弄到,怎么,里头画的不好,哪看不明白?”   银珠咦了声,眉头皱成一簇。   邵明姮捂着脸,“郎君不喜欢。”   银珠愣住,反应了会儿又道:“你们试过了?”   邵明姮彻底红成了虾子,“银珠姐姐你快别说了。”   她是来问顾云庭素日喜好的,谁知还没问到正经处,便被银珠搅的面红耳赤,偏还不好通透解释,只能默认了银珠的话。   银珠笑她:“姮姑娘,咱们郎君面冷心肠却好,你拿真心待他,他必然也会珍爱于你。”   邵明姮哦了声,问她:“银珠姐姐,你与我说说郎君都爱干什么吧,比如他起床后有什么习惯,爱吃什么食物,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东西。”   “郎君最喜欢看书,起床睡前都要看,郎君睡眠少,且很浅,容易惊醒,他不挑食,但是尤其爱吃芦笋,这你也知道的。”   “云轻姐姐服侍他用汤药,是要每日都吃吗?”   “等入了夏,汤药便该停了,寻常只是冬日里吃,只是去岁昌...”银珠捂住嘴,忽然想到罗袖的嘱咐,转了话术道:“去岁郎君身体不大好,缠绵病榻有段时日,大夫便开了几月的补药,调理身体。   你放心,郎君没有什么问题。”   她使了个眼色,邵明姮羞恼:“银珠姐姐!”   邵明姮趴在小案上写字,她将问过的话都抄录下来,按着从早到晚的顺序,她才知道顾云庭起的很早,卯时三刻天不亮便起来,先是坐在书案前读书,约莫一个时辰后用早膳,除去公事,他的闲暇时间都在看书,写字,便是临睡前也要看半个时辰的书,为人很是自律严谨。   顾云庭松散脊背,抬头瞥见外间伏在案上奋笔如飞的小娘子。   她穿着件银丝滚边团花褙子,内里是对襟窄袖石榴花小衫,一双白缎面绣鞋荡在裙子下头,偶尔晃一晃,甚是可爱。   他咳了声,小娘子兀的抬头,随后搁下毛笔哒哒跑到圆桌旁,她提起茶壶倒了盏热茶,捧着走来。   “郎君,你该歇会儿了。”   顾云庭腰肩笔直地看了一个半时辰的书,中途连口水都没喝,更别说桌上摆着的果子。   厨房已经开始忙碌,冯妈妈剥了虾仁,又去剁鱼,长荣跟在旁边打下手,这会儿已经能闻到鱼香味。   邵明姮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她把手覆在上面,咽了咽口水问:“郎君饿吗?”   顾云庭一向少食,本还能再看一会儿书的,此时却合上扉页,点头道:“叫长荣端到书房来。”   一道芦笋炒虾仁,鲈鱼炖萝卜,鸡丝肉冻,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米饭。   “坐下吃吧。”   顾云庭擦净手指,瞟了眼旁边的座位,说道。   邵明姮起初用的拘谨,后来实在是冯妈妈做的太过美味,她便大快朵颐起来,一碗米饭见了底,仍觉得不大痛快。   顾云庭愣了下,将没吃的一碗米拨给她半碗,“吃吧。”   “郎君能吃饱吗?”   “嗯。”   顾云庭话少,邵明姮便没再问。   吃完了,邵明姮忍不住劝道:“郎君,你该多吃一点的,鱼汤香醇可口,萝卜都泡出鱼的鲜味,把它混在米饭里,软软的甜甜的。”   顾云庭慢条斯理擦着嘴,垂下的眼皮遮住眸中情绪。   邵明姮看他不欲搭理自己,便站起来,将桌上碗碟收拢,长荣正好进来,一并端去厨房。   邵明姮吃的不少,也有溜达消食的习惯,她本想说服顾云庭一块出去,可看他神情冷淡,终是没敢开口。   顾云庭对她而言,是恩人,她总要涌泉相报的。   罗汉榻在外间,与里屋的架子床隔着一道槅扇,如今天气升温,那槅扇便开着,邵明姮拉来一架屏风,换衣上床。   天色浓黑如墨,她窝在薄衾中,眼睛睁的很大。   第一次与男人在一个房间睡觉,虽说顾云庭秉性好,可到底是男子,她有点睡不着。   竖耳聆听,屋内那人还在翻书。   明明已经洗漱完,躺在床上了,可怎么还靠着凭几不睡。   书页翻动的声音似在催眠,邵明姮眼皮越来越沉,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触碰后,她彻底陷入了沉睡。   半夜起风,吹得灯烛快要灭掉。   顾云庭没有抬头,低声吩咐:“帮我把罩纱拿来。”   半晌,没有回应。   他直起身,朝着那面落地宽屏扫去,屏风后头的灯已经熄了,那位小娘子,似乎也恬静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顾云庭:.....就很莫名其妙,原来外室还能这样当。   邵明姮:郎君,你有事?   顾云庭:睡吧   大概就是个爹系狗子 第11章   ◎两人的姿势有点古怪◎   烛影交错,夜风卷着药气扑进帘帷。   顾云庭下床走到圆桌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山上比城中冷,方才他打了个寒浸,见里外两间屋子开着窗,很快将淡淡的暖意拱走,他披上外衣,去将窗牖一一合好。   瞟了眼罗汉榻,虽隔着宽屏,到底能看清那团模糊的影子,似乎蜷成小猫一样。   他蹙了蹙眉,自床尾矮柜上去,探着身子拉下支摘窗。   听见压抑的哭声,他扭头,朦胧阴暗的光线里,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声声伤心的啜泣,于寂静的夜,就像薄薄的刀片割来,他抿起薄唇,走到床头站定。   小姑娘的脸窝在薄衾中,乌黑的头发浓密如瀑,她弯着身子,下颌被柔软的锦缎遮住,眼角噙着泪,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往下滚落,缠枝花纹的枕面已经湿了一圈。   她长得很秀气,哭起来叫别人瞧了也伤心。   顾云庭站了少顷,忽然抬手拍拍她肩膀,本意是将她唤醒。   但小姑娘呜咽了声,却哭得更厉害,抽泣着肩膀一颤一颤。   顾云庭怔愣,垂在边沿的手忽地被握住,一股香甜的热气呵来,濡湿黏糯:“哥哥....”   甜丝丝的嗓音带着女孩子的娇嗔,委屈,小手握着他的食指,拖到唇边。   热意沿着手指窜到胸口,他打了个颤,几乎是立时甩开她的手,连同盖在她身上的薄衾一并打了个旋儿,挂在她膝上。   他浑身僵硬,双手握住站了起来。   邵明姮似陷在痛苦的梦境中,被甩开的手垂落床沿,中衣的袖子叠在肘间,露出一截皓白如藕的小臂,领口松软,因是侧身躺着,故而沟壑玲珑,纤腰翘臀一目了然,溜滑的锦缎遮不住少女的婀娜,双腿微微蜷起,那薄衾一点点往下滑。   落在地上,顾云庭看见一双白净的脚,脚趾秀气粉嫩,拇指勾了下,他别过脸,听见她又在呓语。   每一个字,喊的都是“哥哥。”   邵怀安是有多好,这么多人都喜欢。宛宁爱他,宁可死都不肯回头;妹妹依恋他,睡梦里的人必然也是他。   他便那么好?   好到让所有人都心心念念?   顾云庭冷眼看着,一股烦躁的情绪沿着心口四下蔓延。   在这一刻,他忽然生出嫉妒无力的挫败感。   邵家出事后,他当即驱车赶来,风尘仆仆一路未歇,接到她的时候,两人四目相对,让他陡然想起宛宁出嫁前,他不管不顾冲到昌平伯府,同她倾诉衷肠的场景。韶华似箭,纵然多年过去,宛宁那张脸依然温婉柔美,若不是邵怀安待她如珠似宝,定也滋养不了这般从容娴静。   他嫉妒却又忍不住庆幸,庆幸自己还能再度获得拥有宛宁的机会。如今的顾家今非昔比,他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瘦弱无为的少年,宛宁想要的一切,他都能想尽办法给与。   他激动不已,盘算着徐徐图之,却不料宛宁连机会都不给他,孤身跃入河中。   他心灰意冷,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一次次求而不得。   他所要不多,为何连这丁点的情/爱都无法得偿所愿。   他冷冷盯着邵明姮,指尖攥到发白,随后重新坐下,俯身上前。   少女的幽香蛊惑人心。   他想,他本就不是好人。   “哥哥,我怕....”   拇指停在她唇角上方,顾云庭掀开眼皮,泪水黏着睫毛,湿漉漉的贴在下眼睑,鼻尖抽动,已然哭的心神难抑。   此时的邵明姮,梦里是一张张居心叵测不怀好意的脸。   “邵娘子,案子铁定翻不了,你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徐州城除了我,谁敢要你。”   “正妻虽不可能,做我妾室通房也好,你若乖乖,我不会亏待你。”   “邵娘子,你当那申家能护得住你?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我在城东还有处宅子,你总在申家住着也不像话,不若早些搬过去,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   “你去求徐大人,没准他看见你就心软了,或许还能给你留条活路,但就别想着翻案了,保命要紧。”   年老的,贪婪的,狰狞可怖的,各种丑陋嘴脸蜂拥而至,拥挤在她面前,她心里很害怕,又不愿叫他们看到自己的软弱,愈加欺负,遂装的稳重不迫,谁都不惧的模样。   顾云庭阖眸,当年因缘际会他借住在昌平伯府,小院位于西北角,地处偏僻,环境清幽,那会儿他正生着病,汤药不离身,故而昌平伯夫人特意叮嘱了家中小辈,不要过去打扰他养病。   顾云庭少年老成,知晓是场面话,但并不点破,他喜静,即便是没人过去也不觉得孤单,素日读书写字修养本性。   有一日他在松树下小坐,隔着一堵墙,听见几个孩子在玩闹。   不多时便有只毽子飞了过来,堪堪掉在他脚边。   他没动,墙壁外窸窸窣窣,接着便是说话声。   “谁踢得谁过去捡!”   “小五踢得,叫她去!”   “我不去,我不去!”被点到名字的小娘子说话间哭起来,像是被吓坏了,“我不想被传染痨病,我不想死。”   顾云庭面色青白,一动不动坐在阴影中。   “那谁过去?”   “小五害怕,我们也害怕,碰到他用的东西万一染病,被爹娘丢出去怎么办?他不就是被爹娘丢了,才养在咱们院里的吗?”   “那就都别去!”   顾云庭像是坐在冰天雪地里,喉咙发痒,他强忍着不敢咳嗽,怕被他们听见,怕他们像看见鬼一样一哄而散。   忍得眼眶火热,肺腑快要憋爆了,突然有道清凉的嗓音隔着墙壁传来。   “你们几个不要乱说,那小郎君爹娘恰巧有事去了外地,怕小郎君受不了颠簸这才留下来让父亲母亲帮忙照看,等他身子好了,便会过来一起玩。”   “宛宁姐姐,我可不敢同他玩。”   “我也不敢!”   被孤立而无法解释,独自一人吞着猜忌隐忍求生,那些年,他见过太多嘴脸,避之不及的,阳奉阴违的,表里不一的,明面上陪着笑,转过头又赶忙就着香胰洗上三五遍手。   顾云庭看着眼前人,她还在小声的哭,哭的枕面全湿了。   他想,他不是好人,但也不是禽兽。   他深吸了口气,弯腰从地上捡起薄衾,盖在她身上,手指捏住被沿拉高,掖在她颈间,就在他要抽出手的时候。   那半开的唇忽的冲他张嘴,雪白的小牙咬住他手指。   他“嘶”了声,蹙眉瞪过去,邵明姮咬的很用力,像是梦到什么坏人,凶狠的像只小兽,牙尖往下硬怼。   顾云庭气急,恨不能给她敲掉那两对牙齿。   左手钳住她下颌,向内掰开,好容易拔/出手指,起身,拂袖而去。   邵明姮翻了个身,低喃了声:“哥...”   翌日清晨,邵明姮去厨房同冯妈妈说话时,银珠正好也过去。   她打了个哈欠,道:“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好像有人在打架。”   邵明姮摇头:“是不是听错了。”   “你没听见?”银珠惊诧,“很大的响动,我和云轻都起来了,黑灯瞎火不敢出门,那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后来才没的。”   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银珠道:“你是不是睡得太沉了。”   邵明姮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银珠看见她略微红肿的眼睛,“瞧你这样子定是也没睡好。”   其实邵明姮今早儿起来感觉格外精神,或许是山里空气好,她久违的睡了一个整觉。   两人回屋,趴在镜子前看了下,邵明姮吃惊。   “我眼睛怎么了?”   “等会儿跟冯妈妈要个鸡蛋热敷,很快就能消肿。”云轻在熬药,抬头也打了个哈欠,“昨晚那是什么动静呢?”   用早膳时,邵明姮看见顾云庭右手上的血点,诧异地问道:“郎君,你被什么咬了?”   山上虽说景致优美,但还有些蛇虫鼠蚁,看那伤口,定是什么牙尖嘴利的动物。   顾云庭抬起眼皮,冷冷道:“没看见。”   “我看看。”邵明姮不由分说站起来,一把握住他手腕,翻来覆去看那两对伤痕,她看的仔细,眼眸敛起认真的神色。   “翠华山的蛇虫多半无毒,若真的被这些东西咬了,郎君也不用害怕,抹点加快伤口愈合的药就成。”   “好像是蛇。”她一板正经的说,复又很快否定自己,“有这么大的蛇吗,怎么爬进来的,一会儿得仔细搜搜屋里。”   顾云庭抽回手,拿起巾帕擦拭干净,不再搭理她的自言自语。   饭后邵明姮果然开始查找,翻箱倒柜,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小娘子穿着榴红色裙衫,衬的皮肤愈发莹白,白日的光线充盈,她好似在牛乳里泡过,嫩生生的透着细汗。   “这里好像不对劲。”   顾云庭自书案前瞟去一眼,邵明姮跪趴在雕花屏风旁,小脸侧着朝内张望,她的右臂伸到里面,曲指叩了叩,抬起头来小声道。   “郎君,你过来看看。”   顾云庭走到跟前,此处是雕花屏风,隔开的位置一面是安放花囊的高几,一面是砌进墙里的紫檀书架,当中并不宽裕,是以顾云庭无法蹲下身去查看。   邵明姮仰起头,雪白的鼻尖尽是汗水,她瞪着圆圆的杏眼,嗓音里有种惊奇激动的紧张,“好像是暗道。”   两人的姿势实在过于古怪,是以当云轻端着汤药进来时,一嗓子没克制住,“嗷”的一声惊得满院鸟雀乱飞。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云轻搁了汤药,逃命似的奔出屋门。   邵明姮正纳闷着,腕上忽然一紧,人被顾云庭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云轻:银珠你听我说,他们两人....   银珠抚胸:难怪看不上那画本!   ps:真替身,双替身,真爱过,中期会有一点虐女主,中后期会虐狗,然后后期虐狗,顾狗是我写过最好的一个男主,希望宝儿们都喜欢。   然后日更,日更,打滚求收藏! 第12章   ◎都道郎君克制◎   顾云庭的手根骨分明,遒劲有力,捏着邵明姮的手腕轻而易举提了起来,她浑身都是汗,握在手心黏腻腻的。   “郎君,好像真的是暗道。”   小娘子眼珠乌黑,眨了眨睫毛上的水雾,仿佛根本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榴红色的衣裳沾了泥土,帔子勾在臂弯处,胸脯剧烈起伏,那股甜香便热燥燥的更加浓郁。   顾云庭叫她站远了点,她便扒着雕花屏风探头过去,白皙的手指指向内里,小声道:“那块砖虽然刻意做旧,但是材质与屋内砖料不同,倒是跟东厢房的青玉地砖一样。”   顾云庭触到砖面,俯身想要摸索,邵明姮忽然趴过来,神秘兮兮凑在他耳畔。   “银珠和云轻姐姐都说,昨夜有很大的动静,持续约有半个多时辰,咱们这儿离着虽有一段距离,可不至于什么都听不到。”   顾云庭睨了眼,暗道:你可不就是什么都听不到。   面上神情未变,低下头扫视那块地砖,轻叩,果真如邵明姮所说,是空的。那地方敝塞,若不是为了查找蛇虫,怕是谁都注意不到。   他欲起身,小娘子的脸几乎与他面对面,红润的腮颊,明亮的眼睛,满是期许的瞳仁闪着光。   顾云庭低眸,道:“你往后退。”   邵明姮提着裙子依言退后,顾云庭站起来,往书案方向走去。   “郎君,会是做什么的暗道?”   从前她和父兄来过好几次翠华山,虽说没有住过这一间,但是其他房间她也溜达过,从未听说有什么暗道。   此处为达官显贵常来常往之地,不至于人流密集,但也不是僻静之所,在此地弄暗道,能做什么?   邵明姮蹙着眉心努力去想,她站在书案对面,见顾云庭在翻找书籍,便也去帮忙。   “郎君是找徐州舆图吗?”   顾云庭看她一眼,淡声问道:“你是跟着你哥哥长大的。”   邵明姮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愣了少顷,面上敛起笑,闷声道:“是,哥哥待我特别好。”   顾云庭没作声,罗袖说过,邵怀安会做饭洗衣,还会缝补教书,如父如母养护邵明姮,她如今这般伶俐无畏,约莫都是邵怀安宠的。   “我找到了。”邵明姮从书架上够到一本书,垫脚抽出来,“这是徐州舆图,这本是寿州的。”   顾云庭挑眉,颇为吃惊。   邵明姮把两本舆图摆在案上,“郎君是不是怀疑暗道是用来内外密联,或者私运货物。”   暗道用途无非几个,防火、藏匿,或用来串联密谋,联络往来。   前两个用途看起来不太可能,那便只能是内外勾结。   翠华山虽在徐州境内,但它绵延数十里,再往南不远便是寿州,寿州的水陆很是便利,交通四通八达,不管是输运货物钱财别的什么物件,都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不该问的不要问,要规矩,本分。”   顾云庭匿下惊诧,翻阅那两本舆图,如他所想,翠华山位置果真诡异,如若地底下真的有条暗道,那么暗道通向可谓名堂极大。   邵明姮到底没忍住,小心翼翼试探问道:“郎君是不是在查安邑和解县的盐税,想查它们为何在徐州待了几日再进京城,会无缘无故少了大半。”   “邵小娘子。”   低沉却带有威严的一句震慑,顾云庭合上舆图,仔细审视面前的女孩。   她飞快闭上嘴,杏眼却藏不住欢喜雀跃,仿佛知道了什么他的秘密,想以此获得信任和亲近。   “我说过,人前人后,你都只是我的外室。”   “我知道。”   邵明姮低下头,复又缓缓抬起来。“我没想要你帮忙查邵家案子,这也不行吗?”   “不行。”   “哦。”   这份沮丧影响了邵明姮的食欲,以至于她晌午和夜间吃的很少。   银珠和云轻倒是一副震惊兴奋的模样,等顾云庭去了外头与几个官员喝茶,她们便迫不及待拉着邵明姮钻进屋里。   “姮姑娘,你累不累,我给你温了盏鸡汤。”银珠掀开盖子,鸡汤的香味飘出来,她还故意用手扇了扇。   云轻托着腮,想起看到的光景,脸上滚烫,遂又捂住脸,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虽说帷帐晃动,还隔着雕花屏风,可透过缝隙她看到郎君侧身站着,而姮姑娘跪趴在地上,时而抬起身体,时而匿在郎君的锦袍之后。   苍天,她简直被吓死了。   都道郎君克制,竟不知一旦开荤竟能放/浪到此等地步。   真真叫她开了眼,到如今心脏仍扑通扑通跳的跟什么似的,又摸过冷茶,咕咚灌下去。   邵明姮无精打采,应付的啜了口鸡汤,只觉腹内胀胀的,欲起身离开,出去透透气。   云轻倏地站起来,挡在她身前。   通红的脸,她舔了舔唇,本想嘱咐什么话,可到了嘴边还是觉得不妥,终化作委婉的提醒:“郎君还在喝药,尽量顺着他点。”   邵明姮不大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仍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   月色清凉,邵明姮在廊下踱步,长荣自院外跑来,看见她尚未入睡,便加快了脚步。   “姮姑娘,郎君叫你过去。”   “去哪?”邵明姮看了眼院外,站直身体。   长荣擦了把汗,道:“几个官员灌酒,郎君推辞不过饮了一盏,如今有点头疼。”   “需要我去帮他挡酒?”   “不,他们还要听曲儿看舞,你就过去陪着,侍奉郎君茶水便好。”   灯火通明,绸缎张结,丝竹声震破夜色的清幽,隔着很远便能听到欢笑。   徐玠来了,旁边的徐兴垂头耷肩站着,两个腮帮子消了肿,仍红的渗血,听见响动,他抬眼看来,看见邵明姮时,眸中闪过恨意,但很快又低下头,两只手都在抖动。   顾云庭和徐玠对向而坐,往下依次还有几个官员。   崔远和杨文叔也在,还有一个脸生的,后来邵明姮知道,那是金陵通判之子,窦玄,此番云游到徐州,与崔杨两人结成好友。   崔远几乎是目送她走到顾云庭身边,郁结的肺脏如同泡在酸水里,又见顾云庭伸手捏住邵明姮的纤纤玉指,不由得气血攻心,举起酒盏全都喝尽。   杨文叔与窦玄互换眼色,将崔远案上的酒壶撤走。   邵明姮挨着顾云庭坐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与药味交缠混合,她的手仍被捏着,放在掌心像是一件玉器,被顾云庭缓缓摩挲。   他的手指点在她的指腹,眼神扫来,邵明姮忍着那股酥/麻,脚尖紧紧绷着。   崔远眼圈都红了,低头寻酒,被杨文叔阻止。   “崔兄,你后日还得进京馆选庶吉士,不好喝得烂醉。”   崔远支着额头,闭上眼,又想起从前骑马跟在邵明姮身后的场景,愈想心里愈闷,后踉跄着离了席,去往外头吹风。   “跪下。”徐玠肃声说道。   徐兴不情不愿,却又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走到顾云庭面前,扑通跪倒。   邵明姮心中颇为震惊,手被顾云庭攥住,扯到胸口处。   “徐大人折煞我了。”   徐玠笑,精明的眸中沁出狠辣:“竖子无状,镇日游手好闲胡言乱语,冲撞了顾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记挂在心。”   “不会,倒是大人不要怪我意气。”   徐玠遥遥举杯,垂下眼皮时,目露凶光。   歌舞乐曲换了首,徐兴也被撵了出去。   顾云庭坐姿笔直,目光落在堂中抱琵琶的女子身上。   徐玠以为他看中那女子,拍了拍手,叫那女子去给顾云庭斟酒。   “今日的曲子虽好,却没有昨日的意境绵长,人怎么换了?”顾云庭扫了眼,面不改色问道。   徐玠掩下吃惊,如常色般吟笑着回他:“有区别吗?”   那女子福身回道:“大人,妾和姐姐出自同一教坊,姐姐有事提早回去,嘱咐我好生侍奉各位大人。若大人不喜欢方才的曲子,妾再另弹一首。”   顾云庭没有拒绝,那女子抱着琵琶看了眼徐玠,单薄的衣裙拢在身后,她回到堂中,舞姬环绕,珠玉满盘,泠泠乐声激荡奔涌,几个胡姬随着节奏越转越快,纱衣随之剥落,露出香腻的身体。   她们都赤着脚,脚踝上的珠串碰撞鸣响,随着最后一声弦拨,如同花瓣绽开,几人纷纷折腰后仰,将那薄软的帔子拂到宾客席座。   邵明姮骤然嗅到香气,冷不防避开,后腰被顾云庭握住,她抬眸,顾云庭依旧云淡风轻,看不出丝毫情绪。   “大人,妾为你斟酒。”弹琵琶的女子再次过来,与此同时,其余几个舞姬亦坐在各个大人身边,目光缱绻,温柔小意。   邵明姮看了眼,便觉得面庞火烧火燎,她偎在顾云庭左手边,低眉顺眼再不敢胡乱打量。   琵琶女身上有股格外馥郁的香气,她坐在右侧,举手投足间风/情妩媚,柔软的好似没有骨头,或许是顾云庭疏离的冷峻气度,令她稍有顾及,她只敢虚虚靠着,断做不出其他舞姬揉捏抚触的动作。   顾云庭淡笑一声,忽然自后环着邵明姮的腰,打了个轻晃站起身来。   他掌心濡湿温热,令邵明姮立时绷紧了腰身,微垫着脚尖任由其搂抱着自己。   “回房。”   身后爆发出笑声,附和着挑/逗的荤话,徐玠故意拔高了音调,嘱咐邵明姮伺候好顾云庭,字里行间透着下/流。   经过抄手游廊,迎面撞见个黑黢黢的影子。   邵明姮从顾云庭怀里抬起头,便对上崔远那双通红郁愤的眼睛。 第13章   ◎你也被下药了吗◎   崔远饮了酒,此时头脑发胀,满腹悲怨。   他是特意等在此处,想要拦下邵明姮说话的,他记得初见邵明姮时的模样,少女挽着高髻插白玉金丝簪,明眸皓齿,轻轻启唇便犹如和风送暖,她跟在邵怀安后面,穿绯红色窄袖春衫,溜肩细腰,偶尔夹紧马肚冲邵怀安不知说什么话,兄妹二人对视,她便像得逞了一般,一挥马鞭疾跑过去,风吹起她的裙摆,榴红色帔子像一片晕开的晚霞,肆意飘荡。   他当时便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明媚而又生机勃勃的女子,像是一道光,让人想要窥视追随。   后来城中不断有流民涌入,邵刺史广设粥棚,抚慰赈灾,邵明姮亦跟在邵怀安身后,小娘子没有半分娇气,穿着藕香色对襟长褙子,挽起袖口,将粥米分发给灾民,她的手白净柔软,捏着粗糙的碗盏,没有抱怨,没有露出一点不耐。   他偷偷爱慕着她,藏在心里最深处,曾想过高攀,又怕被邵刺史和邵怀安拒绝,便努力读书写字,想着考取功名后再行对策。   他珍爱的女子,如今却被陌生男人半抱在怀里。   崔远死死盯着顾云庭的手,那细长清隽的手指箍在邵明姮腰部,是他仰慕却不敢触碰的美好,与此同时,一记清冷的眼神毫不避讳的扫视过来。   崔远下意识低头,犹如大坝决堤,蓄积起来的信心和勇气瞬间被冲的溃不成军。   他算什么东西!   后日启程上京,馆选后还有三年考核期,即便期满也不过是七品的职缺,便是如何打点也争不过顾家。   他站在黑暗中,忽然就不知要说什么。   两人越走越近,即将擦肩之时,崔远猛地踏出脚步。   “邵娘子,我有话说。”他舌尖险些打结,撑着蓄力开口。   邵明姮没有犹豫,径直回绝了他:“崔郎君,我不想听。”   崔远失望地苦笑,眼神仿佛泯了光,仍不肯罢休,央求道:“邵娘子,我说的话还作数,一直都作数,你等等我,行吗?”   顾云庭发出轻笑,单薄的身子有些灼热,眸中泛起零星的光,寂冷寡淡,“我需要回避吗?”   嗓音沙哑,酒气喷吐在邵明姮耳边,很痒。   她手指蜷曲,握在顾云庭手臂的力道不觉加重,男人暗自凛了笑,大掌跟着往后一摁,邵明姮脚尖垫起,后腰抵在他滚烫的腹部,饶是隔着衣裳,那温度似要沸腾了,她很难受,忍着压下嗓子里的柔媚。   “不用。”   抬起眼眸,她看着崔远真诚的眼睛,那面庞染上酡红,正卑微渴盼地望着她。   “崔郎君,我不等你。”   崔远绝望地踉跄后退,像是被雷劈了。   邵明姮搀着顾云庭回屋,推门进去,本来有几分醉意的顾云庭,眸色瞬间恢复冰凉,他揉着眉心,兀自松开箍在邵明姮腰间的手,往盆架处走去。   他用凉水净面,好似方才那个人不是自己,转过头来,面上郁沉疏离。   而邵明姮忽觉手脚发软,她张了张嘴,猝不及防朝前扑倒。   给顾云庭结结实实行了个跪拜大礼。   顾云庭从水里捞出帕子,拧干水渍快步折返。   他把手背贴在邵明姮额头,见她小脸滚烫,腮颊发红,便觉有些异样,再看她越来越急的呼吸,眸中泛起的涟漪,他将帕子塞到她颈间,起身回去关门。   有股热意在体内乱窜,邵明姮并拢了双腿,咬牙扶着桌腿站起来。   她难受极了,浑身好像没了力气,走路如同飘在云上,踩不到实处,好容易摸回罗汉榻,扯了薄衾将自己团团裹住。   “郎君,你千万别过来...”嗓音儿柔软带着股娇媚劲儿。   说完,自己的脸腾的热燥起来。   邵明姮爬到榻里,靠着稍微凉湛的墙壁,喉咙快要冒火,整个人要烧起来似的,湿哒哒的汗透过薄衾,她曲起身体,难受的哼了声。   脑袋晕晕乎乎,意识开始无法集中,她循着本能贴在墙上,感觉有人靠近,睁了睁眼睫,从浓密的鸦羽间看到顾云庭面无表情的脸。   “隔我远点...”   小猫儿的嗓音,甜糯带着蜜尖儿。   顾云庭弯腰将那裹成春卷的人抱起来。   走到架子床边,躬身将她放下,挥手打落帘帷。   一阵轻晃,帐内光线陷入昏暗。   “郎君?”邵明姮喃喃,双手捏住被沿唤道,“你也被下药了吗?”   她咬着舌尖说话,每个字节都在颤抖。   顾云庭的脸近在咫尺。   神色清淡,眸底深邃,虚白的面孔盯着自己。   邵明姮松了口气:幸好,他没事。   “你别挨着我。”她哼了声,脸上尽是汗水,连头发都打湿了,一绺绺贴着面额一直没入衣领。   顾云庭却不吭声,虚压着她,漆眸一瞬不瞬地凝视。   忽然,他开始单手解衣领。   邵明姮瞪圆了眼睛,恐是自己出现幻觉,她用力眨了眨。   顾云庭已经褪落衣袍,握着革带放在床头。   “郎君?”   顾云庭捉住她钻出来的手,捏着摁到枕面。   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则去抽解邵明姮裙衫上的带子,他神情冷漠,就像单纯为了发泄欲/望而做出的举动,没有一丝欢喜,更何妨温存。   烛火清幽,帘帷映出重叠的人影。   邵明姮本就昏沉,现下更是又急又燥,扭着身子想要挣扎。   “郎君,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她试图唤醒顾云庭,佯装镇定忍下惊慌。   即便她尚未通晓人事,可以这般亲密的姿势相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一想到便觉得紧张恐惧。   她越发的害怕,但顾云庭却不加理会,甚至俯身落下。   邵明姮吓坏了,扯开嗓子大喊。   长荣肯定就在门外,他一定会听到!   但下一刻,她的嘴便被顾云庭一把捂住,他看也没看抓起革带开始缠裹她的手腕,她挣扎,他置之不理。   革带绑缚到床上,勒红她雪白的腕子,顾云庭直起身来,平静地看着她。   她哭了,慌乱不堪,像被毒/蛇咬到,啜泣着呜咽着,嗓音偏还带着几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诱/惑。   昏黑的暗道里,小娘子的哭声绵绵凄婉。   徐玠与身后之人冷笑退后,他总是不安心,在顾云庭同自己索要邵明姮后,为确保不是为了别的什么隐情,他才想出试探。   而今看来,到底是年轻气盛,遇到好看的小娘子,宁可拖着病体也要坚持行敦伦之礼。   也难怪,邵明姮的模样身段别说放在徐州城,便是搁在京城也是极出挑的,可惜,自己没尝到滋味,便宜了病秧子。   徐玠难免愤愤惋惜。   邵明姮睫毛濡湿,微弱的光线里,她似乎看到顾云庭脸色郁沉,相比起她的激动委屈,他显得过于安静。   邵明姮抽噎着停下。   顾云庭弯腰解开她的手腕,整个过程一声不吭。   邵明姮脑筋慢慢转过来,目光望向帘帷外雕花屏风处,她张着小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郎君是做给他们看的。”   顾云庭握着革带起身,正襟危坐于床尾处,默认了她的说法。   邵明姮脸更烫了,心虚的舔了舔嘴唇。   顾云庭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邵明姮的热意仍不消减,她裹在薄衾中,像是被蒸熟了。   “我要喝水。”她的脖颈蹭在被沿,几颗热汗掉在枕面。   顾云庭从小几上端来冷茶,左手穿过她颈子,右手喂到她唇边,整盏都喂了进去。   “我可以去洗个冷水澡吗?”她哼唧着,知晓要配合,便不能太早要水。   “再等等。”   顾云庭瞥了眼,看见她身上掉下来一把折扇,正是那日从申家拿回的棕竹男扇。   他捡起来,抚着竹骨打开。   空白的绢面,没有任何墨迹。   扇子给邵明姮带去凉意,她热的迷糊了,虽闭着眼却还不忘道谢。   顾云庭俯视她,原本白皙的皮肤悉数通红,香汗淋漓不止,唇瓣咬出血迹,她的小牙很尖锐,绞着几绺青丝仍在哼哼。   他帮她拂开发丝,邵明姮却倏地睁开眼来。   “郎君...”她看不太清眼前人,时远时近的脸,还有给她带来清凉的扇子。   “扇子,好像是我的。”   顾云庭嗯了声,道:“是你的。”   邵明姮反应迟缓,重复了几遍后,忽然开始扭动,挣扎,嘴里嘟囔着:“是我的,是我的扇子...”   像是怕被人抢走,她急了,胡乱抓了把。   热腾腾的手攥住顾云庭的手背,往下拉,滚烫的手指一点点攀到他指尖,随后剥开,宝贝似的把扇子抱在胸口。   喃喃:“这是我的...”   顾云庭想:邵怀安还真是个好哥哥。   他给邵明姮擦去汗,约莫半个时辰后,叫来银珠帮她沐浴更衣。   待过了四日,他们才往城东走。   邵明姮小病了两日,因为身子骨好,并不打紧,启程前就已经能吃两碗饭。   经历了那一晚,她看顾云庭时总带着一种愧疚,就像无端亵渎了神明,不该把他想成卑鄙之徒。   回城途中,两日虽在一驾马车,但一路没有任何交流。   邵明姮心虚,顾云庭这种人,既喜欢上了,哪里会轻易变心,定是藏在心里,身体和灵魂都保持绝对的忠贞。   她不该那般侮辱他。   “郎君,我错了...”   顾云庭伸手挑开车帘,躬身走下马车。   作者有话说:   来啦!   邵明姮:被下药了,很难受。   现在的顾云庭:这种药其实只要耐力够强,是可以熬过去的。   后来的顾云庭:不要硬撑。   开始轻解袍衫 第14章   ◎以为我会不择手段强行要你?◎   天气渐热,罗袖与银珠几人将楹窗的双层桐油纸撤下一层,改以绫绢糊裱,清薄通透的料子滤过日光,少了三分干灼,多了几丝朦胧柔和。   冯妈妈正在往井水里镇蜜瓜,刚将兜篮麻绳放下,长荣抱着草料经过,笑嘻嘻道:“今儿天真热,晌午妈妈做碗冷淘犒劳我们吧。”   冯妈妈揩去热汗,爽朗应声:“你这嘴养的愈发刁钻,待会儿自己去凌阴取冰,多取两碗,我给姮姑娘做碗牛乳酥山。”   “得嘞。”   书房安静,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响声。   邵明姮坐在外间吃酥山,她盛了一勺,入嘴冰凉细腻,连吃了几口,不敢贪嘴,遂推到旁边,将记录顾云庭喜好习惯的书本抽出,继续添补。   “郎君意志坚定,性冷如冰。”   顾云慕傍晚时骑马前来,邵明姮便离开书房,将门从外合上。   罗袖朝她招招手,两人去到西院厢房。   “姮姑娘,你和郎君的事我都听说了,”罗袖说话时,还特意观察邵明姮表情,见她没有过激反应后,复又继续说道,“既木已成舟,往后姑娘便是郎君的人了,过两日郎君便会停药,姑娘也该从西院搬到主屋,近身侍奉。”   邵明姮揪帕子的手一顿,随后点头:“我知道的。”   等人走后,银珠从门后探出头来,小声道:“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儿,打从翠华山回来,郎君和姮姑娘好像生疏许多,连长荣都说,姮姑娘进饭都不香了,每回去收拾碗碟,都会剩下大半饭菜。罗袖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罗袖暗忖,道:“许是姮姑娘脸皮薄,第一次难免羞涩不安,时日久了便会好的。”   “那得多久?”云轻也探出脑袋,叠在银珠上头。   罗袖愣住,她怎知道要多久,只是郎君寡淡冷清,断不会主动示好,如此一来,两人彼此僵持,不定要熬多少日子。   三人一拍即合,当日便从西院帮邵明姮将被褥和衣裳等物搬到主屋,锁了西院屋门。   书房内,顾云慕倚靠在圈椅上,双臂横在胸口,声音肃沉。   “那暗道我亲自去了一趟,为防打草惊蛇,没有深/入盘查,只是暗道主路宽敞,板车亦能轻松通过,行至深处又有多条岔路,每条岔路同样宽敞幽深,有车辙印,但是能看出是许久之前的痕迹。   这几日从暗道出来的人都无足轻重,小鱼饵,倒是一人值得深究。”   顾云庭望去,顾云慕叩着案面,不疾不徐道:“县尉底下的主簿,方平。”   “想必兄长已经着人跟踪,可有进展。”   “方平进去后,便再未出来,我派去的人不好跟的太紧,也不知暗道口通去何方,只能静待方平从原路口返回。”   顾云慕撑着额头,颇为不悦。   顾云庭反问:“他若是没有原路返回,兄长这条线索便等于白费。”   跟不到,不能抓。   顾云慕自然知道其中关系,他笑了笑,拄着手臂看向顾云庭:“你比我聪慧,可有法子?”   “方平素日可有何喜好?”   “这个我替你查好了,方平爱去清月教坊听琵琶,每月总会去七八趟,听闻他府里还收藏了几把名贵琵琶,偶尔会请教坊的姑娘上门弹奏。”   又是琵琶。   顾云庭想起翠华山的琵琶女,还有翌日莫名消失的那位。   交代完线索,顾云慕整理了衣袍准备离开,行至外间条案,他挪开纸镇,饶有兴致的翻了翻书本,噗嗤笑起来。   顾云庭不解,只见顾云慕扬起书本,冲他笑着说道:“这是你那外室写的?”   “你可看过她写了什么东西?”   顾云庭神色清淡,好似全无兴趣。   顾云慕攥着那书折返回来,故意拔高音调念给他听。   “郎君意志坚定,性冷如冰。”   “早起晚睡,倾力读书,难免伤损身体,猜测此乃咳疾不愈的原因,想劝阻,然望而生畏。”   “虽畏惧,却转念细想,若吾兄如此,妹妹该当如何?自然一切皆为其打算,先调作息,再调饮食,直至其身子大好,康健如常人一般。”   “果如几位姐姐所言,郎君面冷心热,菩萨一样,可惜不能去龙华寺,否则我定要添上香油钱,给郎君供盏最大的海灯。”   “郎君有点像哥哥....”   顾云慕将书本扔到案上,正好是写着他像邵明姮哥哥那页,墨迹有些晕染,像是有水渍打在上面。   “你这外室着实有趣,把你当哥哥当菩萨,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是她男人!”他往顾云庭腰间扫了眼,上前躬身意有所指:“还是说,你吃药吃多了,不大令人受用。”   顾云庭阖眸,深吸一口气。   顾云慕满意的开门离开。   风卷着书页,一张张翻过,原来她镇日坐在那认真描摹,写的就是这种东西。   顾云庭揉揉太阳穴,看见楹窗外,小娘子和罗袖几人歪头说话,嫩白的肌肤雪雕玉垒,睫毛很长,从这个角度看去,乌黑浓密。   然后她便转了下脸,对上顾云庭的凝视。   神情有些意外,随后便是生硬的笑很不自在。   顾云庭下山后便不大搭理她,便是坐在桌前一同用膳,也只默默咀嚼,她倒也跟着安静起来,埋进碗里飞快拨饭,只是用的不如从前香甜。   午后的蜜瓜剩了两条,顾云庭抬眸,瞥见她趴在案前磨墨,皙白的手指捏着青玉如意头墨碇,一圈一圈打磨,中途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模样。   “咳...”   听见咳嗽声,邵明姮直起身来,放下墨碇走到桌前倒了热茶。   “等等。”   邵明姮放好茶,正欲走开,被顾云庭叫住。   她站在桌边,顺着顾云庭的视线看去,描金白瓷盘里躺着两条鲜润的蜜瓜,“你拿走吧。”   “哦。”   她乖巧的端起来,放在条案旁边的小柜上,复又继续趴在那儿磨墨。   过了会儿,顾云庭抬头,蜜瓜还在。   小娘子托着腮写字,裙摆里的脚垫着,写了几个字,左手搭在小腹部轻柔。   “你过来。”   邵明姮起身,依言又走过去。   “生病了?”此时顾云庭才注意到,她今日白的不对劲儿,唇瓣都不如往日红润,浅浅淡淡,眉心微蹙,似乎不舒服。   “没有。”邵明姮小心翼翼回答,见他搁下笔,忙又说了句,“郎君是不是不生气了?”   顾云庭抬头,看见她清澈的眸子,道:“我没生你气。”   邵明姮耷拉着脑袋,心里愈发确认,顾云庭生气了。   哥哥生她气时也是如此,嘴里说着没有,实则日复一日的冷战,情形如出一辙。   “下回郎君同我使个眼色,我便明白了,这次我真的没想到,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顾云庭声音冷冷,“以为我会不择手段强行要你?”   “我错了。”   只有诚恳认下错误,僵局才能打破,邵明姮低声道:“郎君要打要罚我都认,您别气坏了自己身体。”   “伸手。”   “啊?”   顾云庭不耐,索性直接捉来她手腕,搭上手指。   “没病怎么脸色不对劲。”他捏起巾帕擦拭手指。   邵明姮脸上一热,咬着唇瓣回道:“我来月事了。”   话音落下,书房内鸦雀无声。   半晌,顾云庭挥挥手,沉声开口:“下去吧。”   长荣啃着蜜瓜,盘腿坐在花墙上,他刚吃完冷淘,还是觉得热燥。   槐树上的蝉鸣叫不断,扯破嗓子像要把那日头震裂一般,此时无风,衣裳都被汗珠打湿,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兰叶姐姐,你把花草往廊下收收吧,快要下雨了。”   长荣笑:“姮姑娘,日头这样毒,哪里是下雨的样子。”   兰叶也纳闷。   “农谚说,朝有破絮云,午后雷雨临,早上的云彩跟棉絮一样,这会儿越积越厚,不只是会下雨,还会刮大风,响雷电。”邵明姮指着院子上空,解释道,“院里新开的花草定受不了这番摧残。”   兰叶听闻,立时将摆在院里的数十盆花挪到廊下。   邵明姮看了眼书房,几扇楹窗开着,入目所及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她没有进去提醒,转身与兰叶一道儿搬花。   午后的雨点黄豆大小,猝不及防砸下来,顷刻间便密密麻麻,雨水汇聚成流,沿着屋檐滚落,院里很快有了积水。   罗袖正算着账,听见霹雷声才惊醒。   “姮姑娘,书房的门窗关了吗?”   从前是银珠负责,如今都交给了邵明姮,罗袖急忙走出,还未听到回声便远远看见雨雾里敞开的楹窗,登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邵明姮嘴上道歉,心里却别有打算,她过去同罗袖一起关窗,走到顾云庭书案对面时,那人瞥来一记冷嗖嗖的凝视。   她略心虚,低头欲合上支摘窗,忽听一声吩咐。   “你进来。” 第15章   ◎你和崔郎君可断干净了◎   风把雨水吹到裙衫上,此时进门觉出冰凉黏腻。   邵明姮打了个冷战,走到顾云庭面前。   “郎君找我有事吗?”   “把茶喝了。”顾云庭没抬头,右手蜷起叩了叩桌面。   邵明姮打开盖盏,嗅到浓郁的姜丝味,她鼻子一酸,低头啜着姜茶。   顾云庭瞟见她的反应,那眼圈通红,水汽凝聚成一团蓄在眼眶,滚了滚,她低头将泪珠掉在姜茶里。   旁人来月事都是母亲教导,邵明姮却是依靠哥哥,初次来时,他们兄妹两人正在地头巡视,邵明姮忽然就站着不动了。   邵怀安走过去,邵明姮一把抱住他手臂,惊慌失措,直道自己不知怎的受了伤。   邵怀安急的立时翻看,然就在看见她裙裤血痕时,他怔在原地。   邵明姮见他神色仓皇,便以为自己受伤严重,害怕时,邵怀安脱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来塞进马车。   那日回府,邵怀安就给邵明姮讲解了月事和姜茶的作用。   她想哥哥。   岭南地处偏僻,蛇蚁毒虫繁多,哥哥是文官,能不能扛下来还难说,若监工的胥吏再行刁难,无异于雪上加霜。   顾云庭心里有些酸味,话下意识问出来:“你哥哥也煮过姜茶?”   邵明姮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哥哥煮的姜茶还会加红枣和桂圆。”   顾云庭怔住。   哂笑一声说道:“我不是你哥哥。”   邵明姮哽咽,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的。”   顾云庭其实想问一句,正如顾云慕所质疑的一样,邵明姮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男人,可回头又想,自己该是何等无趣可笑,才会问出这种荒诞低级的问题。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匆忙而又频繁。   四日后才褪去乌青,日光暖暖撒开,不过半个时辰,空气里都是干热的。   罗袖指挥大家一起往外搬书,晒书,整个院子堆满了书籍,虽说繁琐但都按照年份和属性分好类别。   邵明姮也在帮忙,弯着腰来回摆放,顾云庭正在小憩,他将停了汤药,身体疲乏嗜睡,罗袖说总要有几日过渡,往后便好了。   她逡巡许久,终于在边角处发现了想要的东西。   刑部和大理寺审理的历年旧案,厚厚一摞,她咽了咽嗓子,忐忑且激动地走过去,伸手,覆在书页那几个雄厚的字上。   她满心满脑都是欢喜,以至于身后站了个人都不知道,她攥着书脊想要拿起来,却被冷不丁一声轻笑吓得猛一哆嗦。   “邵小娘子,你在做什么?”   邵明姮后脊发麻,捏着手指快速寻找说辞。   顾云庭走上前,瞥了眼她,弯腰捡起案录。   他身形高大,几乎将邵明姮罩在阴影中,太阳那般炽热,可邵明姮觉得手脚冰凉。   “我在帮忙晾晒书本。”   她说的理直气壮,心里实则虚的不行。   顾云庭淡笑,拍了拍掌中的案录,声音瞬间凉下来:“不要自作聪明。”   邵明姮的脸灰败惨淡。   “换身衣裳,同我出府。”   清月教坊   偌大的园子,曲折幽雅,小厮在前面引路,将两人带到三层高的阁楼里。   甫一入门,便看见五把精美的琵琶,盛放在雕花木柜中。   小厮欠身:“大人,您稍等,琼娘马上就来。”   清月教坊的琵琶出名,尤以琼娘的琵琶最好。   当日翠华山,琼娘一曲《绿腰》引得宾客连连称叹,只可惜翌日琼娘离开,顶替的如意弹的风情有余,技艺不足。   “大人。”抱着琵琶走来的女子穿一袭紫色薄罗衫,臂弯勾着织锦帔子,眼妆浓艳,鼻梁高挺,嫣红的唇轻启,未语先笑,她福身行礼,随后走到堂中,坐在备好的红木椅上调拨琴弦。   “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绿腰。”   琼娘颔首,继而开始拨弦奏乐。   邵明姮自小不太出入此等场合,又不爱乐器曲目,但也能听出绿腰的新丽委婉,柔美热情,好像冲突下迸发的美,更叫人为之动容。   她听了少顷,扭头与顾云庭小声道:“她是琼娘吗?”   “可听出什么不同?”顾云庭不答反问,心中其实也有疑虑。   “我听不出来,”邵明姮摇头,“可我曾经听人说过,琼娘怀抱琵琶为文单国大红酸枝所制,徐州只此一把,很是名贵。”   顾云庭顺势看去,却未察觉哪里有异。   邵明姮靠近些,指着琵琶与他仔细分析:“这把琵琶仿的很像,但肯定不是大红酸枝,而是普通的酸枝木。”   “它的颜色比大红酸枝要浅一点,筋脉更细,还有上面的纹路,大红酸枝是绝不可能出现鸡翅纹的。从琵琶外貌来看,更像是骠国红酸枝木料。”   顾云庭忍不住看她,小娘子眸光涟涟,神色明媚,他压下惊叹,面不改色的转过头打量琼娘。   那夜琼娘也是今日的装扮,只是弹奏《绿腰》的情绪稍有不同,那夜仿佛更加温婉浓郁,流畅生动,今日的琵琶也是好的,只是比不上那一夜。   曲毕,顾云庭赏了银子。   “都言琼娘琵琶千金不换,能否有幸近观?”   琼娘微微一顿,很快莞尔,她抱起琵琶走到两人面前,弓起身来将琵琶举在半空,“大人请观。”   邵明姮轻嗅,很快坐直身体。   听见顾云庭赞叹:“果真是声色俱佳的好琵琶!”   琼娘笑着离开。   邵明姮喝了口茶,笃定道:“琵琶没有酸香味,而是一股辛辣香气,定不是琼娘的琵琶。”   “也是你哥哥教的?”顾云庭抹去唇角的水渍,不咸不淡发问。   邵明姮想起跟着哥哥在码头查赃扣留的木材,点头道:“哥哥天文地理都有涉及,是个好官。”   “好与不好不是你说了算。”   邵明姮暗自嘀咕:也不是你说了算。   她跟上去,见顾云庭出了清月教坊没有上车,反而沿着街巷逛起商铺来。   走了许多家,包括修理乐器的商铺。   “郎君,你是在找琼娘的琵琶吗?”   “不许多嘴。”   两人踏进长巷最后一间,几乎是一眼,两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墙上挂着那把,就是琼娘用来弹奏的琵琶。   回程车上,邵明姮忍了好几次,终是没能摁下好奇。   “郎君,琼娘是被人害了吗?只是为了那把琵琶?清月教坊为何不报官,怎么还有个长相一样的琼娘?会是琼娘的双生姐妹吗?”   她一连问了好几句,满怀期待的看着顾云庭。   顾云庭阖着眼皮,声音冷淡:“不知道。”   夜里,顾云慕自角门进来。   “这小娘子睡得可真够踏实的。”   屏风后,罗汉榻上,邵明姮裹着薄毯侧躺在那儿,朦胧的月光缓缓倾泻,她连开门的声音都没听到,拥着被子,睡得恬静。   “今日傍晚,方平从西城门坐车回来。”   顾云庭道:“清月教坊有问题,那个叫琼娘的恐怕已经被灭口,下午我去过商铺,怕是打草惊蛇,兄长盯好方平,若他想金蝉脱壳,务必以杀人罪抓获。”   “你的意思,琼娘是他杀的。”   “不管是不是,都与他逃不开干系。”琼娘的琵琶受损,拿去修的人正是方平。“兄长拿人时,切不可透露盐税半点风声。”   顾云慕点头,斜靠在圈椅上思索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和她便一直分床睡觉?”   顾云庭愣住,随即别开眼。   “兄长可以回了。”   “维璟,不会吧?”顾云慕惊得眼珠滚圆,“你没碰她?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得治,咱们顾家不能绝后。”   “顾家有兄长便足以。”   “顾维璟,你真是个疯子,高宛宁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活过来的。”顾云慕冷笑,临走转过头来,像是通知,“父亲写信给我,说妹妹看中一个男人,徐州的。”   顾云庭抬头,神情冷冷。   “好像叫崔远。”   .....   午后,顾云庭要乘车去往城外,邵明姮跟在旁侧。因他并未提及要去作甚,邵明姮只好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你和崔郎君可断干净了?”   他问的突兀,邵明姮缓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和崔郎君没有任何干系。”   顾云庭翻了页书,没再说话。   邵明姮禁不住问道:“郎君是何意思,怎么会突然提起崔郎君。”   “或许他会成为我妹夫。”   邵明姮惊讶地瞪大眼睛,马车颠簸,她从榻上滑下来,双手摁在顾云庭膝上。   “你还有个妹妹?”   顾云庭淡笑:“我为何不能有妹妹。”   关注点倒是清奇。   崔远长相俊朗,又是三甲十四名,馆选之后在京中茶肆与同窗闲聊,恰好被顾云庭的妹妹顾香君偶遇,一见钟情,回府后便央求陈国公去提亲。   陈国公觉得她在胡闹,本不欲搭理,可谁成想崔远回徐州赴任,顾香君留书出走,偷偷跟了过去。   顾云庭自然没将来龙去脉说与邵明姮,只叫她心中有数,省的有朝一日看见崔远和顾香君站在一起,茫然不知所措。   溪水潺潺,鸟鸣清幽。   林中温度比城里要低,邵明姮抚着手臂,抬眼看向四下。   此处距翠华山有半个时辰车程,风光秀丽,是避暑佳地。   顾云庭闲暇时不爱赏玩,除非别有目的。   两人沿着山径走了一刻钟左右,身上已经开始冒汗,密林中没有风,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邵明姮看见溪水,赶忙过去鞠了捧洗脸,凉意沿着下颌钻到颈间,燥意消减,那股不适感也跟着褪去。   忽听“咚”的一声响。   她起身回头,哪里还有顾云庭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为了榜单压一下字数,然后下一章更新在周四下午三点哈 第16章   ◎邵明姮被丢到了床上。◎   “郎君!”   因为周遭过于安静,她的声音显得异常空寂,仿佛带着回响重新涌入耳畔,她后脊浮出冷汗。   没有回应,除了最初“咚”的那声。   邵明姮反复在心里回忆,琢磨,确认是类似掉进坑洞的响动,她慢慢往前走,时不时低头看脚下路况。   很快,绿草丛生的地面凭空出现凹陷,她松了口气,小跑过去,果然看见趴伏在洞中的顾云庭。   “郎君,你还好吗?”邵明姮唤他,但顾云庭没有任何回应,已然昏厥过去,她俯身趴在洞口,扒着洞沿往下丢了颗石子,“醒醒!”   定是摔到脑子了。   邵明姮往后张望,若凭她自己来救,恐怕有点难度,长荣距离他们约有两刻钟光景,她若跑快些,往返回来不过小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顾云庭应当不会出事。   她打定主意,迅速爬起来。   忽然腰间东西滑出,待她想伸手去抓,那东西簌簌急坠,“嗒”的掉进洞里。   她低头看了眼佩袋,又看向洞里,几乎没有犹豫,她解了榴红色帔子挂在洞口的树上,纵身一跳,扑倒在顾云庭身边。   洞里昏暗,她双手摸索向前,很快找到东西,因为轻便的缘故,并未摔坏,她忙仔细收回佩袋中,复又躬身低头,寻到顾云庭的脸,拍了拍。   “郎君,郎君醒醒。”   他们若迟迟未归,长荣定会主动找寻,只是没有与他说大概折返时间,等候的光景便显得格外漫长不定。   夏日衣裳单薄,邵明姮便将顾云庭的外裳剥开,叠成一团垫在他脑后,庆幸的是,只摔破一点皮,流血很快止住。   长荣找到他们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日头西斜,温度骤凉。   罗袖找来大夫,此刻正在主屋为顾云庭看诊包扎。   屋内站着好几个人,邵明姮便一瘸一拐走到廊庑下,挨着扶栏虚坐,右脚扭到,现下隐隐发疼,她弯下腰,撩开裙摆看了眼。   肿的粗了一圈。   手指轻摁,她嘶了声,慢慢直起后背靠在廊柱上,双手覆着胸口,凉风袭来,她闭上眼,耳畔仿佛响起熟悉的声音。   “阿恒,我等着你的画。”   “在你生辰宴上,我有事同你讲。”   三郎要说什么,她猜过好多次,但再没机会去验证了。   扇骨有棕竹的清香,她没想好要画什么,便一直空着,她本想做一幅最好的图,给三郎看看,她的画配得上他亲手做的扇,她邵明姮也配得上他这位英俊魁梧的少年将军。   “姮姑娘,让大夫也为你瞧瞧吧。”   罗袖掀帘出来,看见她脸色有点发白。   邵明姮睁开眼,扶着廊柱站起,她指着右脚脚踝,“不必劳烦大夫,姐姐找人帮我去凌阴取点冰,我冷敷一下就好。”   罗袖蹲下身,撩开裤腿看了眼,皱眉心疼:“都肿成这幅样子了,定是伤到筋了。”   仰起头来又问:“旁的地方有没有伤到?”   “没有了。”邵明姮跳下去时用了巧劲儿,护住最要紧的头部和颈部。   罗袖吩咐长荣去取冰,转身回来坐在旁边。   “知道你担心郎君,关心则乱,怎么不想着去喊长荣帮忙,自己个儿跟着跳下去?多亏没有摔坏腿,不然你一个小娘子,后半生可怎么办。”   邵明姮不知该怎么接话,毕竟这关心的名头担的有点名不副实,她只好讪讪点头,柔声道:“下次不敢了。”   罗袖嗔她:“你快去屋里躺着,脚踝好之前,不要下地走路。”   顾云庭是半夜醒来的,要水时,发现很快端到床头,抬眼,才看见来人不是邵明姮。   他起身,后脑传来震疼,像箍了个全是刺的铁圈在头上。   银珠取来杏黄色金丝团花软枕,垫在他肘间,“郎君可算醒了,这是大夫叫人煎的汤药,罗袖姐姐说您再不醒就得想法子灌下去,真是谢天谢地了。”   顾云庭喝了口,问:“她呢?”   银珠递上巾帕,答道:“姮姑娘也受伤了,罗袖姐姐叫她去西院歇着,这两日便由我们轮番伺候。”   “她也掉进洞里了?”   银珠忙把邵明姮为了救他,奋勇跳进坑洞的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说完还重重感叹,“姮姑娘为了郎君,连死都不怕。”   顾云庭蹙眉:......   那坑洞虽深,也不至于要人性命。   只是邵明姮聪颖,怎么会做出如此莽撞之举,她要救自己,明明可以求助长荣。   他捏着额头,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屋檐上,秦翀和关山自漆黑无垠的夜空一跃而来,脚尖垫着瓦片轻点两三下后,一个立在屋脊,一个站在树梢。   长荣端着铜盆经过,瞟了眼,哼唧:“郎君受伤时你们去哪了,现下才回来,哼。”   秦翀折了截树枝,嗖的甩出。   树枝插进长荣脚尖前的土里,离他鞋面只差一寸。   长荣愤愤瞪圆眼珠,气呼呼地将那树枝碾进土里,“就只会欺负我!”   顾云庭下地,洗了把脸,只觉嘴里全是苦味。   秦翀和关山进来秉报追查之事。   “尸体在翠华山山脚废弃的井中,找到时只能辨出是具女尸,尸身已经泡的面目全非。”秦翀打开包好的帕子,是一根卷曲的琴弦。   “属下看过她的手指,指甲修剪平整,指腹除去小指外都有茧子,尸体颈部被勒断,几乎与尸身分离。”   顾云庭没有再问,轻咳着扶在额间,抬手示意关山呈禀。   关山动了动唇,羞愧道:“跟丢了。”   顾云庭却并不意外,淡淡嗯了声。   “人既已跟丢,便去告诉兄长,今夜务必将方平捉拿归案。”   “罪名,”顾云庭手指点在桌面,蹙着眉头忍下疼痛,“谋杀教坊乐姬琼娘。”   秦翀上前,“可清月教坊里还有一个琼娘。”   “也一并抓了。”   他语气平静,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与方平关在相邻牢狱。”   方平必不会是凶手,他爱琵琶如命,不会用如此名贵的琴弦做凶器,只不过他涉及盐税案,虽不知道参与多少,但此番抓捕,即便以谋杀的名头也决计会惊动徐玠。   顾云庭披着外裳,月光如水,隔着支摘窗倾泻洒落。   罗汉榻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屏风收起后搁在床尾支架间,床上无人。   他推门走出,踱步经过月门。   长荣跟在身后,顾云庭摆摆手,长荣便退了回去。   西院屋内没有燃灯,他站在院中,负手看向楹窗,池子里的鱼偶尔拨弄水面,发出浅浅的咕噜声,起风了,吹得衣袍翻卷。   他转身欲走,听见屋内“咣当”一声。   邵明姮摔懵了,趴在地上半晌没有反应。   三郎和哥哥骑马往桃林奔跑,他们仿佛看不见自己,邵明姮急了,爬上马背追赶喊叫,可人影越走越远,她喉咙里的声音就像被罩了起来,蛛网般黏成厚重的压力,她急的大哭,人却找不见了。   疾风自耳畔刮过,马匹冲向悬崖,陡然的失重感让她惊醒。   而思绪仍沉浸在梦里。   门被推开,她看过去。   清瘦劲拔的身影,笼在月光的薄纱中,看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来人的冷厉淡漠。   顾云庭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睨着,那仰起来的面庞布满水痕,神情迷蒙凄楚,双肩颤了下,似乎还没睡醒。   “哭什么?”他语气没有腔调,比夜风冷淡。   邵明姮抬手拂向眼睛,想爬起来。   顾云庭却比她更快一步,弯腰低头,左手抱住上身,右手自膝盖下穿过,双臂用力,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身上的药味很重,脚底却很踏实,他没有立刻放下邵明姮,反而抱在怀里面无表情的观望。   邵明姮一动不敢动,杏眼也跟着回望观察。   顾云庭的眸子浓黑深邃,即便此刻没有笑意,这双眼睛也是极好看的,只是因为太冷,让邵明姮有一丝陌生的胆怯。   可,月色很柔,柔的让她想起梦中,三郎回眸时的笑。   鬼使神差。   她伸出手,屏住呼吸,指尖触到顾云庭眉眼时,能感觉到他倏然绷紧的身体,冷玉般阴戾的表情。   邵明姮被丢到了床上。   她拉过薄被,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顾云庭的手在发抖,他握了握,重新背在身后。   有一瞬,他险些咬上她的唇。   他觉得自己似乎摔得严重,以至于脑筋不清醒。   薄软的被子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形,她朝内侧躺,只露出几绺乌黑的头发。   似在发抖。   顾云庭平复了心情,走上前将她蒙在头顶的被子掀开。   小娘子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上沾了水雾,牙齿咬着唇瓣,在轻声哭泣。   “为什么哭?”   他又问了遍。   邵明姮瘪了瘪嘴:“太疼了。”   顾云庭往下看了眼,银珠说她伤到脚踝,已经用冰块冷敷过。   他掀开床尾的被子,邵明姮倏地勾起脚尖,想往后躲,被顾云庭握住脚踝拉到膝上。   雪白的脚面,脚踝却肿的碗口粗,他伸手摁了摁,听见邵明姮隐忍的痛呼。   “娇气。”   他从怀里掏出瓷瓶,抠出药膏抹在那处,他的手指像青竹一样有力,涂抹的时候打着圈,疼的邵明姮冒了满头热汗。   但停止涂抹,脚踝反而有种轻松舒缓的感觉。   “多谢郎君。”邵明姮披头散发坐起来,屈起膝盖看了眼脚踝,“我以后不娇气了。”   顾云庭瞥了眼。   小娘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滚出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心间一动,从后握住她颈项。   作者有话说:   顾云庭:....就莫名其妙,明明可以去叫人,脑子怕是有包才跟着跳下来。   很久之后   顾大人:她竟然奋不顾身随我跳下来,应该不会是我想多了。   事实上   女鹅:大人,醒醒!   用力摇晃,一定得把他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第17章   ◎两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顾云庭上身前倾,右手握住她的后颈,两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邵明姮怔了瞬,想往后撤。   却被他紧紧箍住。   他的眼眸近在咫尺,眸色深沉冷冽,像一汪泉,更像一坛酒。   邵明姮被他灼热的呼吸吓住,她没有再动,双臂摁在膝上被迫挺直身体,方才的惺忪全无,她甚至能看清顾云庭的睫毛,每一根,纤长浓密。   她眨了下眼,似有小风袭来。   顾云庭忽然吁了口气,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垂下眼皮。   邵明姮有点恍惚,她想她知道顾云庭为何如此了。   就像她伸手触碰他眼眸时的迷茫,他定是把她认成了嫂嫂。   情浓至此,心绪迷乱。   “郎君,你是不是...”   “你不是她。”   果然,邵明姮觉得他有点可怜。   犹豫再三,她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宽慰道:“郎君要顾惜身体,逝者已去,生者总要好好活着。”   顾云庭抬起头来,握在她后颈的手缓缓松开,清冷一笑。   “你懂什么。”   邵明姮:....   他救了自己,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顾云庭的离开跟他的到来一样,没有缘由,兴起而至,兴败而离。   只他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过头来。   “明日起,你可翻阅我书房所有书籍。”   邵明姮大为撼动,这么久,她终于往前走了一步。   她忽然觉得顾云庭也没有那么铁石心肠,甚至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是个大好人,好人是会有福报的。   清早,邵明姮一瘸一拐蹦进书房,这个时辰顾云庭尚未用早膳,以他的习惯,定是站在书案前诵读。   邵明姮往前蹦了下,顾云庭挪开书籍,露出一双冰冷的眉眼。   “郎君,我也过来读书。”   像是怕他忘记,邵明姮往书架处看了眼,道:“你昨晚说的,这里的书我都可以看。”   顾云庭瞥了眼,又将书挪到面前,自始至终神情都漠然疏离。   邵明姮很快找到上回那本案录,只是位置放的高,需得拖来椅子踩着才能够到。   她爬上去,颤颤巍巍垫起脚尖,手指拨了拨,那书本却被捅的更靠里。   腰上一紧,脚尖悬起来,顾云庭将她抱到地上,随后一撩袍子,站上去将那本案录取下来。   “还要什么。”他低眸瞟向她,依旧是不咸不淡的嗓音。   邵明姮伸手指了指旁边几本,都是刑部审结的案录,另外还有一本兵部历来增编。   她抱着往前跳,才跳了两步,怀里的书哗啦全掉了。   顾云庭的脸变得不大好看。   邵明姮尴尬的弯下腰,手指还没触到书本,就被他拎着手臂拉起来,然后他将那几本书捡起来,抱着走到条案前,放下。   “我会好好爱惜的。”邵明姮保证,生怕他恼了自己而收回初给的权力。   两人用过早膳,长荣过来打扫房间。   因着秦翀和关山来过,地砖上沾了不少泥,长荣本就生气,不免抱怨了几句:“秦翀这个大老粗,做事也不精细,进门前也不知道抖抖土,邋遢。”   有些泥印扫不动,他蹲下用力抠。   邵明姮看了眼,诧异道:“秦大人是去惠山了吗?”   顾云庭从铜盆架处抬起头,双手贴在巾帕上擦了擦,问:“什么意思?”   邵明姮捡起一小块泥巴,拿给顾云庭看,“这种黑泥是用来做泥模模的,只有惠山东北坡的地下才有。”   她和哥哥去过惠山,还跟着匠人学习捏阿福,小猫小狗,哥哥买了一盘衣着细腻的梨园小人,抄家时全都砸烂了。   顾云庭捏着那泥土,与长荣吩咐:“叫关山过来。”   没有人去过惠山,而秦翀和关山在跟踪疑犯时去过翠华山暗道,黑泥很可能是在暗道里无意中踩到的。   若真如此,跟丢的那位,或许去了惠山。   他看着邵明姮,眼前的少女眸色明亮,面庞皎洁,恰如她自己所说,邵怀安这位兄长,是个极好的哥哥。   照顾她饮食起居,带她走遍江河湖泊,阅尽千帆后,身上自有一股夺目的神采。   “郎君,我是不是帮到你了。”   女孩的问话藏着狡黠与得意,到底因为年轻,尽管想要压制却还是被看了出来。   顾云庭默认。   邵明姮高兴的回去看书,一整日,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意。   像月牙。   夜里邵明姮吃了两碗饭,去院里溜达时,罗袖喊住她。   “三娘过两日要来,将军顾不上她,叫咱们郎君帮忙照看,正好你的脚踝痊愈,可以搬回主屋,西院便腾出来重新布置,留给三娘住。”   “三娘是谁?”   “顾家三娘子,郎君的亲妹妹,唤作香君。”   邵明姮想起来,顾云庭曾说过,崔远可能成为他妹夫,也就是三娘的夫君。   罗袖帮忙搬回物件,铺被褥。   邵明姮去收拾柜子,将书房没看完的书摆在小几上。   听见罗袖唤“郎君”。   她回头,顾云庭站在屋门处,见她起身,转头往内屋走去。   罗袖拽拽她衣角,小声道:“郎君这两日气色好多了。”   邵明姮很是高兴,她试着劝说顾云庭,稍微早点入睡,晚点起床,饭后要消食,日常多溜达,他虽没点头答应,可用膳时多吃了小半碗,吃完也并未立时去书案前坐着。   在她看来,自己的劝说其实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亥时人定   邵明姮掌灯来到内屋,先去楹窗边取下罩纱熄灭两盏,又走到床尾吹灭一盏,屋内光线瞬间暗淡。   顾云庭蹙眉,不悦。   邵明姮把手覆在翻开的书页上,大着胆子说道:“郎君,早些歇了吧。”   她也不去看顾云庭的反应,一咬牙,合上书籍转头放回桌案,然后在顾云庭的注视中,弯腰吹灭床头灯。   昏黑的屋子,只她手上盈盈暗黄。   微弱的烛火投在皎白的脸颊,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回外间,灭灯时还在提心吊胆,但顾云庭没有斥责。   不多时,她便睡着了。   女孩的呼吸很弱,根本听不到。   顾云庭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帷帐顶端,他没有早睡的习惯,故而即便熄灯也根本无法入睡。   他想了很多事,从前的,现在的,以及后来的。   越想头脑越清醒,回忆便如潮涌般呼啸归来,最终堆集成熟悉的脸,温婉端庄的女子,眸眼柔柔看着自己,轻启的唇惹出笑意,她抚过自己发顶,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维璟,有很多事很多时候都不得以,我是伯府嫡女,我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所以你即便没见过他,也一定要嫁给他。”   “你比我小四岁...”   “你不需一遍遍提醒我年龄的差距,我根本不在乎。”   “你会后悔的。”   顾云庭眸色渐深,凝上层层霜雾,静谧的空气里,粗沉绵长的呼吸声显得愈发孤单冷寂,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扭头,看向屏风后的罗汉榻。   漆黑的夜,女孩娇软的喃喃声如同叩在心窝。   “哥哥....”   顾云庭一瞬不瞬望着,慢慢合上眼皮。   邵明姮收到哥哥信时,顾云庭正在码头等着接三娘。   她特意出去外头,与申萝事先约好的茶肆见面,未到晌午,风和日丽,茶肆里的人并不多。   申萝提着裙摆上来,隔着帽纱到处张望,邵明姮站起来,冲她招手,申萝提步小跑过来。   她们坐在茶肆最角落的位置,摘掉帽纱后,申萝将书信递过去。   邵明姮急急拆开,待看见熟悉的笔迹,她只觉恍若经年,哥哥说他很好,让她保重自己。   信件长途跋涉,好多事情不便写在里面,邵明姮咬着唇看完,眼眶发热,她抬手捂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   申萝着急,恨不能替她分担,然又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走过去,将邵明姮拉到怀里,小声说道:“阿恒,会好的,怀安哥哥也会重返徐州的。”   她不敢问顾云庭对阿恒怎样,其实她很想知道,但她仍旧一字不提。   申萝提起申明卓,言语低落:“哥哥生了场大病,也不愿吃药,爹爹骂他不争气,狠狠甩了两耳光,娘心疼,抱着又哭又闹,家里翻了天,我不想看见他们。”   “明卓哥哥怎么会病了?”申明卓身子文弱,但一直调理得当,不曾生过大病,只是很瘦,瞧着不大康健罢了。   申萝握过她的手,在掌心写了个“情”字。   “哥哥他很喜欢你。”   邵明姮没有言语,当初两家初初交好,还曾打趣,明卓明姮听起来就像亲兄妹,彼时申明卓很内向,寡言少语,每回见了邵明姮都会结巴,叫“明姮...明姮妹妹。”   邵明姮把他当哥哥,并未逾越半分。   申萝叹气:“阿恒,哥哥沉闷无趣,若非经此一事我也不会知道他对你的心思,他病的厉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邵明姮沉默半晌,只说了句:“你要照顾好他。”   申萝走后,邵明姮才出门。   回去路上,她总感觉有人跟着自己,可回头去寻,又找不到可疑之人。   她走的是人多热闹的大路,戴着帷帽并不招眼。   待走到顾宅门口,那紧迫的追逐感仍未消退,她背过身抵着门款,又将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实没有旁人。   云轻以为三娘到了,出门看见她,诧异:“姮姑娘,你脸怎么这么白?”   邵明姮松了口气,待说到有人跟着,云轻笑她多疑。   “咱们这地虽不大,但听郎君说治安很好,狂徒宵小不敢过来的。你是吓坏了,赶紧进门喝口茶。”   邵明姮也道自己紧张过头。   两人相携回到院里,不远处的巷口,一抹瘦削文弱的影子慢慢沿着墙壁滑落,他蹲在地上捂着胸口,苍白的脸泛着病态的潮红,只这么一会儿,浑身皆是虚汗。   傍晚时候,朝霞缀满天空。   顾三娘来了。   府中众人站在庭院里迎接,邵明姮挨着罗袖站在当中,听着清脆的说话声,便见一抹鹅黄色身影扑来。   那女子身穿糯白上衫,织锦牡丹花纹长裙,外面罩了件鹅黄薄纱褙子,梳着流云髻,鬓边簪着一对钿头钗,边走边四处打量,欢快的脚步看得出她心情愉悦。   罗袖道:“这位便是三娘,”她定睛一看,咦了声纳闷,“那位姑娘是谁?”   邵明姮微微侧身看过去,正巧那姑娘从顾云庭右手边露出整张脸来,她愣住。   顾香君已经走到跟前,一眼望见当中的邵明姮。   “哥哥,她就是你的外室?”   语气轻薄,神情不屑,顾香君背着手抬头挺胸站在她对面。   “邵娘子!”   惊讶的一声叫喊,顾香君回头看去,站在顾云庭旁边的女子张圆了嘴巴,满脸震惊。   作者有话说:   顾大人:虽然她和宛宁很像,但我很清醒,能分清她不过只是一个替身。   我只做出一点让步,纯粹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   邵明姮:你是主子,你说的都对 第18章   ◎你比她有福气,她不过就是个外室◎   谁都不想在落魄时重逢故人,尤其这位故人本来就不喜欢自己。   昌平伯府庶女,高宛宁的妹妹高静柔。   上回见她是在哥哥大婚时,因柳姨娘得宠,故而昌平伯夫妇来徐时也带着高静柔,她年岁与邵明姮相仿,却是个温柔识礼,拘谨约束的姑娘,与嫂嫂高宛宁的端庄大气不同,高静柔处处小心步步谨慎,举止投足间都能看出刻意收敛讨好。   邵明姮以为她是庶女,在昌平伯府需得仰人鼻息看脸色做事,养成这般性情颇是可怜,才会在她被排挤冷落时主动邀她同行。   谁知不过短短两日,邵明姮便被父亲叫到跟前,当着邵高两家人的面严词批评,她才知将自己喜欢的物件分享给高静柔,实则是一厢情愿。带她去骑马踏青,她欢喜雀跃,转头却与长辈说邵明姮粗蛮放纵,不知礼数;带她去河塘垂钓捕鱼,她自己便网上来两只鲈鱼,可到夜里用膳时,又哀愁满面,私底下抱怨被烈日晒黑,损毁容颜....   父亲不愿将小事闹大,便只好在面上小惩大诫,叫她回屋反省抄书,她自是憋屈愤懑,气鼓鼓的冲高静柔瞪了眼,谁知高静柔吓哭了,这一哭不得了,累的邵明姮不得不当众向她道歉。   总之,两人性子实在不投合,这么多年过去,邵明姮没想过两人会在如此情境下见面,心里不由地翻江倒海,七上八下。   顾香君诧异:“你认识她?”   高静柔抿了下发丝,眸光闪烁不定,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她越是这般绷着,顾香君便越好奇,拽住她手臂晃了晃,“静柔,她是谁?你又是怎么认识的?”   邵明姮眼一闭,心一横,暗道她也没甚好怕的,左右不过是奚落几句,不疼不痒。   但----   顾云庭开口:“先去自己屋里放下东西,换身衣裳到膳厅用饭。”   云轻和银珠兰叶先去小厨房帮忙,冯妈妈今日备菜繁多,此时开了两个灶,尤妈妈也去帮忙清洗,长荣从柴房抱了两捆干木柴,边走边擦汗。   他进门后,被云轻拉到旁边。   “那个姑娘是谁?”   长荣扭头看了眼门口,手括在嘴边小声道:“昌平伯庶女,高静柔。”   她们面面相觑,竟不约而同生出担忧。   即便知道当初带姮姑娘回来,是因为她长的像高宛宁,可罗袖姐姐叮嘱过,谁都不准说漏嘴,她们都守得住秘密,可这位庶女能守住吗?   长荣端来最后一碟蜜汁藕,桌上统共有八道菜,他躬身退下去,听到顾云庭问了声。   “她去哪了?”   “姮姑娘在东院,待会儿和罗袖姐姐她们一起用饭。”   顾香君挑了挑眉,笑盈盈的扒着米粒,方才她和高静柔在西院更衣,特意打听了这位外室的来历,真是戏本子里才能遇到的巧事。   她与二哥不算亲厚,可也知道二哥与高宛宁那点旧事,原以为高宛宁死了二哥就能走出来,没想到他来徐州养病,竟能找到一张跟高宛宁如此相像的脸,更可笑的是,这女子还是二哥情敌的妹妹。   磋磨情敌的妹妹,或许能解二哥心头之恨。   谁叫她倒霉,谁叫她有个不长眼的哥哥。   顾香君如是想着,猜测邵明姮在府里的处境必定可怜,她莞尔一笑,自认没有瑕疵:“二哥,不如叫那外室一同过来用膳。”   顾云庭抬眼扫来,神情清冷,顾香君不知怎的就有些怵他,可她没说错话没做错事,故而又挺直腰背,只是脸上的笑略微僵硬。   “不必。”   一席饭吃的鸦雀无声,起初顾香君还想跟高静柔说笑几句,但甫一瞥到顾云庭那张冷脸,登时就没了兴致,不得不像他那般闷头咀嚼。   西院未熄灯,顾香君换好寝衣坐在妆奁前,高静柔帮她涂抹桂花油,每一缕头发都仔细揉捏,桂花的香味清甜,顾香君对镜擦面脂。   “三娘喜欢邵娘子吗?”高静柔悄悄抬起眼皮,手指还在抚触。   顾香君不以为意:“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可怜人罢了。”   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跌入烂泥做起外室,单是脸皮都要被人戳破了,何况她自己内心如何煎熬。   顾香君舒服的喟叹,反手握住高静柔的手:“别累着你。”   “只涂点桂花油,哪里就能累着。”高静柔盈盈笑道,不动声色敛起不快。   她长相不比嫡姐差,偏处处都被压一头,活的连嫡姐影子都不如,幸亏柳姨娘懂得隐忍保全,父亲疼惜,连带着对她也格外厚待,她们母女在府里已经活的比其他妾室更好,她与嫡姐间的差距越来越小,机会都是挣来的。   嫡姐活着她争不过,嫡姐死了,属于她的机会来了。   高静柔抚着自己那张脸,虽与嫡姐只有两分像,但她自信能凭着聪慧柔婉获得顾郎君的喜欢,明明他们更般配,更该在一起,而嫡姐能得郎君深爱多年,当初凭的不过是因身份带来的便利,高高在上的施舍,便能令郎君念念不忘,那么她也可以!   而今她是昌平伯府的希望,父亲对她的瞩望就像当年对嫡姐一般,她一定会得偿所愿。   “说来也怪,你怎么还不如一个外人长得像宛宁姐姐?”   高静柔跟着轻笑:“所以嫡姐才更喜欢邵娘子的。”   话音刚落,顾香君的脸色果然怔住,随后她冷冷嗤道:“你比她有福气,她不过就是个外室。”   顾香君还是那么讨厌嫡姐。   高静柔抿唇不语,她知道如何把控眼前人的情绪,拿捏好她,便能省去自己动手除害的麻烦。   多年前她便不喜欢邵明姮,厌恶她活的肆意张扬,快活明媚,不像自己,在昌平伯府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被主母揪到错处,连累柳姨娘。   而今邵家败落,她居然变成顾郎君的外室,怎能不叫她更加忌惮厌恶。   罗汉榻前熄了灯,很快没有动静。   顾云庭蹙眉,握着书卷的手用力一攥,多日来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临睡前邵明姮都会过来拿走他的书,熄灭他的灯,然后让他早点入睡。   起初还会紧张,后来就变得理直气壮。   顾云庭等了会儿,榻上始终没有声音,他看的心浮气躁,便将书本重重往案上一拍。   不多时,屏风后露出个脑袋。   邵明姮揉了揉眼,“郎君怎么了?”   顾云庭盯着她看了会儿,淡声道:“没事。”   “郎君还不睡吗?”她似乎没有异常,却忘了过来拿走他的书,熄灭他的灯。   顾云庭平躺下去。   过了少顷,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郎君不嫌亮吗?”   屋内寂静无声,然后顾云庭听到趿鞋走动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双手握在胸口。   两声轻微的吹拂,屋内陷入昏暗。   顾云庭的脑子莫名有些烦乱,他睁开眼,凝视邵明姮蹑手蹑脚离开的背影,她没有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姣好的身段毫无遮拦。   其实方才他想过,若邵明姮来抽走书,他可以顺势安慰她,叫她不要在意高静柔,也不要忌讳顾香君,她在他身边可以像在邵家一样自在。   但她没来,那些话也就没必要说出口。   盐税的事撕开一角,确定与徐玠脱不开干系,为着那条大鱼,他们暂且放过了小虾小鱼。   江浙之行必不可少,原先顾云慕打算亲自走一趟,但顾云庭说他太过扎眼,便决定自行去往。   他晨起咳了几声,抬头便见邵明姮端来梨汤。   “冯妈妈清早煮上的,说郎君昨夜便有些受寒。”她把梨汤放在书案上,见顾云庭仍在看书,“郎君,你趁热喝掉吧。”   “等等,不急。”   邵明姮想了下,伸手抽出他的书抱在怀里,将梨汤推到他面前,“喝完再看。”   顾云庭嘴角抽了抽,然后端起碗来饮尽梨汤。   邵明姮笑,把书还给他,又捏起巾帕递到他唇边,“嘴角有水渍。”   顾云庭不动,脸微微侧开,邵明姮愣了下,捏着帕子摁在他唇角,掀开眼皮,见他没有反对,便又仔细将那绺水渍擦拭干净。   “待会儿我要出去。”   邵明姮启唇,问:“需要我跟随吗?”   “不用,”顾云庭站起来,清凉的眼眸朝她看去,“你留在书房看书吧。”   .....   “郎君是想到高兴的事了吗?”长荣放下脚凳,接顾云庭下车。   秦翀咦了声,扭头果然见顾云庭面色清浅,唇角微翘,却在他们看过去时,瞬间凛了神色。   秦翀抱着手臂又长荣解释:“三娘来徐,郎君自然高兴。”   长荣摸了摸嘴巴,纳闷摇头:“不大像。”   秦翀敲他脑门:“就是三娘的缘故!”   邵明姮在书房只安生了半个时辰,待顾香君起床用膳后,她的清净全没了。   起因是一枚勾线的香囊。   顾香君嫌香囊丝线不整,擅长女红的尤妈妈便要帮她补一下,还说补完之后保准看不出差错,尤妈妈的针线是极好的,顾云庭所有衣裳但凡勾丝或是洇染去不掉污渍,都交由尤妈妈处置。   可顾香君似乎不喜欢,她要找人重新绣一个。   尤妈妈还没来得及接话,顾香君就把绣香囊的活儿派给了邵明姮。   “邵娘子,便有劳你了。”   她将尤妈妈端来的丝线篓子往桌上一搁,笑盈盈的说道,“不麻烦吧。”   邵明姮还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任是她不愿多想也不能不多想了,顾三娘要刁难她。   她心中万分窘迫。   不为别的,就为她拙劣惨淡的绣功! 第19章   ◎邵小娘子,看清楚了,我不是你哥哥◎   年少时家中请过嬷嬷教习,邵明姮也老老实实跟着学了两日,然而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待第三日傍晚,她就举着两只戳烂的手指找到哥哥,邵怀安一看,登时心就软了,不但不让她再绣花,连琴棋书法也都停掉,几乎是放任自流。   邵明姮望着篓子里的丝线,捏起一根针,比划了半天,又放回篓里。   她不知道哪里让顾三娘看不顺眼,才刚进门话都没说就故意刁难,因顾香君提前嘱咐过,其余人不好驳她面子,故而晾着邵明姮在屋里绣花,从天亮绣到天黑,点了灯对着光继续绣。   罗袖送来汤饼,在对面坐了少顷,看见绣出来的花样不由面孔僵硬:“姮姑娘,你绣的是什么?”   “芙蓉。”   “配色极好,只是绣的丝线没有章法。”罗袖不好直接打击她,说的很是委婉。   邵明姮叹了口气,从篓子里抓起一捧绣坏的绢布,“罗袖姐姐,我真的很用心很尽力了。”   夜深人静,邵明姮伏在桌案几欲睡着,手里的针扎到指肚,她打了个哆嗦,坐起来。   屋外下起零星小雨,楹窗上湿漉漉的。   已过亥时,顾云庭还未归来,邵明姮看着手里绣的绢布两眼发直,什么鬼东西,她丧气的丢到桌上,拖来薄衾自暴自弃。   翌日一早,邵明姮爬起来时,里屋空无一人,衾被和帷帐都没翻动,顾云庭彻夜未归。   “三娘,我绣功不好,绣了一整日还是这副丑样子,既然你着急用,不若让尤妈妈帮忙绣一个,郎君的荷包香囊都是尤妈妈操持,她绣的花草虫鱼跟活的一样。”邵明姮索性将绣坏的几个一并拿出来,省的顾香君以为自己敷衍她。   顾香君看都没看,轻飘飘回了她:“邵娘子,绣功不好便得勤学苦练,一味地偷懒耍滑怎会是长久之计?你只管帮我绣,好不好得由我来说,总之三日后我腰间就得挂上香囊。”   高静柔附和轻笑:“从前姐姐在时,便也总夸邵娘子聪明好学,伶俐可爱,想来绣个香囊不是什么难事。你现下是郎君枕边人,若说不会绣花委实难以服人。   再者,三娘只让你帮她绣个香囊,不是什么麻烦的大物件,你若是再推辞,那三娘脾气再好也得动怒了。”   她说的轻巧,话里的意思却很清晰。   这香囊绣也得绣,不绣也得绣。   冯妈妈特意炖了瓦罐凤爪,邵明姮很是感激,吃了四只后又振奋精神继续绣花。   这夜顾云庭披星戴月进的门,看见邵明姮趴在案上睡得香甜,他抻了抻嘴角,轻声将门合上。   走近才发现她面前摆着篓子,一堆绣的七扭八歪的花样,只桌上那幅稍微好点,至少能看出是朵花。   他勾起唇角,掀开眼皮看她恬静的睡颜。   她肤色莹白,左侧小脸被压出红痕,长睫细密地排布,落在眼底乌青色的阴影,唇不染而红,微张着,一团暖暖的香气。   顾云庭觉得心里温热。   他坐在对面,只这样认真的看着她,灯花爆开,他收回视线。   邵明姮揉了揉眼睛,看见了他,眼里涌起笑意:“郎君,你去哪了?”   “办了点事。”   他嗓音清雅,“怎么想起做绣活?”   邵明姮缩起手指,哑然说道:“三娘让我帮她绣个香囊,可惜我绣的不好。”   顾云庭皱眉,神情霎时冷淡:“明日我叫尤妈妈帮她绣。”   “她好像不喜欢我。”邵明姮试探。   果然,顾云庭一下明白过来,绷紧了唇角答道:“我并未告诉她崔郎君和你的旧事。”   邵明姮松了口气,又听顾云庭不悦:“除非崔郎君自己与她坦白。”   “不会。”   “你对他很了解?”   “我只是觉得崔郎君不是这种不分轻重的人。”邵明姮解释,手上刺疼,她“嘶”了声。   顾云庭握住她手腕,发现指腹上密密麻麻的血点,脸色阴沉。   “三娘不会用你绣的绢布,不用再绣了。”   他拉着她走到盆架前,用水将每个指尖都清洗干净,擦拭后涂抹药膏,他手指凉,触到邵明姮时就像冷玉,但他动作很轻缓,虽然低着头不看她,可这一瞬,邵明姮觉得像在邵家。   顾云庭就是他哥哥。   她动了动唇,忍不住说起邵怀安。   “我给哥哥写过信,告诉他我在徐州很好,叫他不用担心。”   顾云庭顿了下,掀开眼皮,他似乎知道邵明姮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看着她,静静等着。   果然   “郎君,有时候我会恍惚,分不清你到底是谁,因为你太好了,总让我觉得自己还是邵家小娘子,还有父兄,还有...   我很感激你,尽管用这样的方式留下来并不光彩,但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们或许会趁人之危,你不会...”   “你怎知道我不会?”冰冷的反问,顾云庭将手攥成拳。   邵明姮咧嘴笑道:“因为你喜欢嫂嫂,喜欢一个人又怎会做违背内心之事,所以你不会。”   所以即便与他同寝而眠,她都可以坦然入睡,而丝毫不用担心他会行敦伦之礼?   顾云庭阖眸。   “就在刚才,你帮我涂药,又让我分不清,我....”   唇上贴来柔软。   邵明姮的话堵在喉咙里,她睁大了眼睛,像被点了穴道。   顾云庭的唇冰冷濡湿,带着浓烈的药味,他垂下眼皮,看见她瞳孔里的惊慌失措,她的唇很软很香,像某种鲜花的香气,吻上来时根本不想松开。   极短的瞬间,顾云庭克制着挪开唇瓣,鼻尖撞到邵明姮的鼻尖。   嗓音黯淡。   “现在能分清了吗?”   邵明姮兀的抬起眼睫,清澈的眸中尽是慌乱紧张,甚至有一丝丝畏惧。   顾云庭握住她后颈,呼吸浓热如火。   “邵小娘子,看清楚了,我不是你哥哥。”   “我是你男人。”   “可以吻你,抱你,解你衣裳,亦可以做一切为所欲为之事,我对你的好,全部有所图之。我不是邵怀安,我需要你在适当时候给与我回应。   包括献出你自己。”   掌中人一动不动,唯有胸脯起伏不断,她被吓到了。   惊讶程度无异于邵怀安兽性大发,欺负亲妹。   顾云庭往后坐直身体,白皙的脸孔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那个吻,那番话。   邵明姮张了张嘴,头皮发麻。   就在顾云庭酝酿下一套说辞时,邵明姮忽然开口。   “那是不是说,郎君松口改变主意了。只要我满足郎君的需要,你就会答应我的请求?”   空气静的骇人。   彼此的呼吸声宛若兽类对峙。   顾云庭轻笑,叹道:“你理解的很对,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邵明姮在发抖,她咬住下唇,慢慢膝行上前,直到再度与顾云庭面对面,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朝他唇瓣亲了下去。   顾云庭的喉咙微滑,鼻间尽是她甜软的气息,她很紧张,也很生涩,不得章法地点了几下,便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引起了火,烧的顾云庭不能自持,偏自己像没事人一般,试探着摸索,每一下都飞快且浅薄,她的眼睛明亮漆黑,亲吻时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与他对视。   顾云庭又能好到哪里,浑身上下血液四处窜涌,最终叫嚣着汇聚到颅顶。   他快疯了。   忍得难受极了。   他一把握住她的肩,看见她湿润的眼睫,邪火熄了三分。   “你要什么。”他冷静且低沉。   邵明姮咽了咽嗓子,道:“求郎君着人看顾岭南,保全哥哥。”   与其一次次打点周旋,不如顾家势力插手,只要顾家肯为哥哥作保,岭南那些胥吏杂役都不会苛待于他。   “还有呢?”   “帮我查邵家冤案,平反昭雪。”   “邵小娘子,你得逞了。”   话音落,他从后拥住邵明姮纤腰,如他所想,在舌尖撬开那唇瓣时,他体会到裙下死的快感。   他们相拥许久,直到邵明姮的衣裳散了,他才勉力停止。   “睡吧,以后再说。”   他给邵明姮盖好薄衾,起身欲离开。   手被捉住,邵明姮支着左臂撑起身子,“郎君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   顾云庭眼眸黑沉,情绪隐于其中,他淡淡道:“不会。”   他没想过真的占有邵明姮,至少在今夜之前没有。   但当他的唇碰到她的柔软,所有理智克制悉数全无,他告诉自己,有一种感觉叫做本能。   本能的想要,想强取,而非在意对方是否真心。   他厌恶这种令人羞耻的本能,但----   无法压制。   邵明姮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顾云庭亲她时,冰冷的唇。   她揪着被角,忽然想起三郎。   两人做过最亲密的事,是三郎拉她的手,手心全是汗,谁都不肯松开。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三郎。   邵明姮拉高被沿,抵到下眼睫,水珠洇湿被面。 第20章   ◎我会比不过一个外室?◎   顾香君原以为邵明姮是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即便刁难她,二哥也不会怎样。可清早用膳时,二哥因为此事将自己骂了一通,当着高静柔的面,叫她不许指使邵明姮,顾香君气的饭没吃几口,脑子里嗡嗡快要炸掉。   顾云庭出门,她便噌的站起来,再也憋不住。   “他为了外室指责我,只一个外室而已,他便这般不留情面,我可是他亲妹妹。”   “爹娘都没骂过我,他居然骂我?”   “我敬他是哥哥,明知道他性情古怪也愿意留在这儿住下,敢情他根本不拿我当妹妹,也不稀罕我的亲近,既如此,我今日便搬走!”   “静柔,我们搬去客栈!”   顾香君发泄完,跌到圈椅上大口喘气,她扇着风,抬脚踹倒面前的圆凳,接着又是清脆的瓷器落地声。   高静柔默默走过去,将瓷器碎片捡起来。   顾香君瞥了眼,没有说话,脑子发涨,胸口起伏的快要爆开。   “三娘这些话说给我听便罢了,断不好当着郎君的面喋喋。”高静柔声音悦耳,徐缓轻和,“你仔细想想,郎君没来徐州之前,虽然性子冷,但从未说过三娘半句不是。”   顾香君闭上眼,听着她淳淳回忆。   “且这件事原本就可大可小,不过是绣个香囊,邵娘子为何非要同郎君告状,不就是想让郎君心疼,替她出气吗?”   顾香君瞪起眼珠,目光灼灼望向高静柔。   “邵家养的姑娘如此下作?”   高静柔笑,给她倒了盏茶接着说:“天下父母不尽相同,国公爷和夫人自是万里挑一的好爹娘,所以三娘才会养的秀外慧中,温柔敦厚,看谁都带了几分仁慈善良,但三娘不了解这位邵娘子。”   “她怎么了?”顾香君不解,趴伏在洋红绣芙蓉茵垫上,很是好奇。   高静柔啜了口茶,颇为犹豫。   顾香君催促再三,她才继续告知:“邵夫人在她三岁上就没了,所以邵娘子是由父兄带起来的,难免养的娇蛮任性了些,她生的好看,旁人也不觉得她那娇蛮讨厌,尤其是男子,反而觉得她娇软可爱。”   “呸!这不就是小狐狸精吗!”顾香君啐道,怒火瞬间从顾云庭转移到邵明姮。   高静柔宽慰:“三娘跟郎君毕竟是亲兄妹,亲兄妹哪有隔夜仇,你若是搬走了,那才正中坏人诡计呢。”   “她想让我搬,我偏不走!”顾香君倒忘了起初是谁先提的搬走,大团的火苗烧的没有理智,她只知道,她讨厌这个搬弄是非的小狐狸精。   晌午时,邵明姮窝在书房看案录,院里传来嘈杂的声音。   接着,罗袖过来唤她。   “罗袖姐姐,怎么了?”   “三娘的红宝石耳坠丢了。”   顾宅所有下人都站在院子里,包括正在忙着煮饭的冯妈妈。   顾香君坐在屋檐下,旁边是新买来的冰鉴,高静柔站在旁边,轻摇小扇,看见邵明姮时,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明火执仗的阵势,不用想都知道要针对谁,红宝石耳坠再名贵,于顾香君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宝贝,她随行带着两箱匣珠钗首饰,哪里会清楚少了什么东西,除非自导自演一出戏,高门贵女消遣外室,打趣找乐子罢了。   “每个人的房间都要搜,柜子床底所有能藏的地方一个都不要落下。”顾香君翻了个眼白,越看她越觉得矫情。   不多时,有婢女拿着东西回来,张口便道:“三娘子,是从主屋罗汉榻下搜出来的。”   “邵娘子,做外室手脚也得干干净净,你偷我红宝石耳坠,是要拿去卖钱还是留着自己个儿戴?”顾香君捏起耳坠,朝她晃了晃。   邵明姮笑:“不是我偷的,或许是三娘自己不小心掉在哪儿。”   她给顾香君台阶,不希望因为莫须有的污蔑而闹起纷争,她们两人几乎不会有交集,也没必要就此撕扯难堪。   但顾香君明摆着要给她下马威。   “这对红宝石耳坠一直放在我随行的紫檀匣子里,从未佩戴。”   “我和郎君都住主屋,不如等他回来三娘再问问,是不是他拿了放在罗汉榻的。”   “你敢攀扯我二哥!”顾香君噌的站起来。   罗袖忍不住多嘴:“三娘别生气,好歹找到了,你不是要去赴宴吗,我新学了一种发髻,咱们赶紧装扮上,就戴这对红宝石坠子。”   “我管教外室,你不要插嘴!”   顾香君气呼呼拍在扶手上,震得手心直疼。“府中奴仆若是偷盗,我是可以做主发卖出去的。”   “三娘,郎君...”罗袖实在头疼,刚一开口就被顾香君呵斥,“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一起卖掉。”   她以为邵明姮会怕,至少在听到发卖时会神色慌乱,但她没有,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副随便你说什么的表情。   “去找牙婆!”   “三娘,我是平民,不是奴籍,你没有权力发卖我。”   顾香君登时哑了火。   高静柔叹了声,将小扇抱在怀间说道:“三娘哪里是真的要发卖你,不过想要出出气,这才被激的说了重话。   邵娘子也是,郎君收留你做外室,你便要拿出外室的身份,不能总那么颐指气使,便是主子要打你,罚你,你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她这番话骤然点醒气昏头的顾香君。   是啊,她卖不了邵明姮,但她快要罚她啊!   “我不跟你计较,但你犯上便该受到惩戒,你去站在院中央,站满四个时辰,不许喝水不许吃饭!”   “这太阳如此毒辣,邵娘子能受得住吗?不如你松松牙,跟三娘认个错,三娘也不会跟你动真格的。”高静柔说的滴水不漏,日后即便顾云庭回来,也拿不到她短处,毕竟她劝过顾香君,也给了邵明姮请罪的方式。   是邵明姮不肯服软,且站在日头底下几个时辰而已,身上留不了伤疤。   今日无风,天湛蓝,日头烈烈如炽火一般。   邵明姮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皮发疼,但还好,她身子骨算得上强韧,从前跟父兄到处奔波,风里雨里都能扛得住,何况只是干站着。   她擦了把汗,阖眸继续站立。   ......   “他不去?他为什么不去?”顾香君急了,拍着桌子团团转,“崔远不是提前几天就答应他们,会去赴宴吗,怎么就反悔了。”   高静柔抬了抬眼睫,轻声说道:“或许崔远觉得高攀不上三娘。”   “书呆子。”顾香君绞着帕子愤愤道,“我打听他消息跟了好几回,他就像看见鬼似的,没等我靠近就跑了。”   “哪有三娘这么好看的鬼,竟瞎说。”   “静柔,你帮我想想法子,怎么才能见着他。”顾香君摇晃高静柔的手臂,满脸无奈。   “三娘看上他是他的福气,既然你找不到他,不如叫他主动来找你。”   “怎么说?”   “三娘忘了自己如今住在哪里吗?顾郎君的宅子往外送邀帖,谁敢不来?”   顾香君只觉得船到桥头,乌云拨日,立时亲笔写下邀帖,着下人送出去。   她摇着团扇顿觉神清气爽,走到廊庑下,瞥见纤纤一抹莹白,不由得蹙眉生气,原想快步走过去,却听高静柔笑盈盈说道。   “邵娘子的皮肤白腻如雪,那棵大槐树都不忍她被晒黑。”   顾香君拧眉抬头,果然看见随着日头倾斜,槐树的影子罩在邵明姮身上,她停下脚步,转头疾步走去。   “往后站。”   邵明姮睁开眼看她,清亮的眼眸波澜不惊。   顾香君鼓了一肚子话,准备驳斥她的纠缠,可邵明姮什么都没说,温顺乖巧的站过去,倒让她无处发泄,只得哼了声,愤愤离开。   高静柔余光扫到她的面颊,捏着扇骨的手攥到发狠,别人晒一会儿脸就变红变黑,她却没有,只出了层薄汗,肤色依旧白净如玉。   顾云庭离开的时机刚刚好,半个月,足够。   足够叫邵明姮灰头土脸离开。   蝉鸣聒噪,单调的“吱吱”声吼得人头脑发昏。   邵明姮抬头看了眼日头,一圈圈光晕如同敝塞的罩子,她咽了咽喉咙,听见有人惊讶地喊她。   “邵娘子?”   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但又有一丝期待,崔远有点不敢确认,他缓步上前,直到看清邵明姮的正脸,还未再开口,被杨文叔扥了扥衣袖,提醒:“这是在顾宅。”   顾香君怕他不来,特意下了多份邀帖,都是与崔远关系亲近的同窗。   崔远看着邵明姮,脸颊染上微红,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掌。   “邵娘子为何烈日下暴晒?”杨文叔挡在崔远前面,作揖问道。   “休养生息。”邵明姮掀开眼睫,腰身站的笔直清秀。   站在最末的窦玄笑了下,不由打量起面前的小娘子,他见过几回,每次都没说得上话。   窦玄父亲任金陵通判,去年开春母亲为他相看女子,其中便有邵家小娘子,那会儿母亲还感叹,道若是求娶恐有高攀之意,但邵小娘子长得粉嫩水灵,她见过一回便想娶来做儿媳。   彼时窦玄不以为意,今日见到,难免回想当日之语,颇为唏嘘。   ....   顾香君换了身鹅黄色团花广袖夏衫,束着月白腰封,一双眼睛直直盯在崔远身上,她拂动流苏,露出欢喜的笑颜。   “各位郎君到膳厅来。”   崔远左侧是杨文叔,右侧是窦玄,饶是如此,对面那双直勾勾的眼睛也叫他浑不自在,很是烦恼,来之前他便怀疑是顾香君的主意,可下帖子的人是顾云庭,他只好硬着头皮赴宴。   进门后得知,顾云庭去了外地,便知上了当,想扭头就走断不可能。   “崔郎君,你为何不敢看我。”顾香君侧着小脸,越看越觉得崔远耐看,当初中榜的人里,只他相貌出众,风流俊朗,站在人堆里犹如鹤立鸡群,她一眼就相中了。   且在她亮明身份后,崔远也没有因为她是陈国公之女而攀附巴结,反倒敬而远之,如此看来,品行是极好的。   崔远耳根子发热,往屋外瞟了眼,看见站在光下的人,他忙转回头。   “三娘矜贵,我不敢直视。”   “我允你抬头看我。”顾香君是陈国公晚年得女,且是家中唯一的女儿,素日听得话都是阿谀奉承,极尽讨好,久而久之便养成了高姿态,总喜欢以俯视的角度观察对待旁人。   崔远这么说,她真以为是崔远不敢高攀,而不会去想,其实崔远只是找了个委婉的说辞拒绝她的亲密碰触。   窦玄和杨文叔换了个眼色,替他解围。   两人聊起顾云庭,问他何时归来,又说了些许妥当不失身份的客套话,总算将顾香君的注意力从崔远身上挪开。   顾香君命人去凌阴取来秋露白,三杯两盏下肚,桌上气氛便有些灼热。   崔远心中有事,借口如厕出门,他不敢给邵明姮惹麻烦,故而只偷偷斜觑了两眼,就倏地别开视线。   岂料这一幕被高静柔看到,她心思细腻,当即便觉出有些不对劲。   入夜后,高静柔看似无意提了嘴。   顾香君的音调猛地拔高:“不可能!”   “我也是胡乱猜测,没有最好,但假若真的如此,那么崔郎君推辞三娘也不难解释了,毕竟邵娘子貌美娇嫩,徐州城多少二郎争相追逐,当年嫡姐大婚,我亲眼目睹过好些人对她献殷勤。”   “崔远会为了个外室,拒绝我?”   顾香君觉得自尊受到伤害,当然,她是不相信的。   “不如明天找人暗中查查?”   顾香君扭头看向高静柔,她觉得好笑,高门贵女跟外室,只要脑子没问题,都知道该怎么选,但万一——   “仔细着查,别弄得人尽皆知。”   “你放心。”   顾香君知道高静柔的小心思,但她并不排斥,反而很是受用。高静柔是庶女,但也是昌平伯府受宠的庶女,当初若不是二哥偏执地喜欢高宛宁,没准昌平伯就把高静柔许给二哥了。   如今高静柔为了嫁到顾家,放低身段讨好自己,于她而言,横竖都要有嫂嫂,至少高静柔嫁过来,不管做正房还是妾室,对她都没有坏处。   楹窗半开,邵明姮裹紧薄衾,许是在烈日下站的久了,现下觉得有点冷,她打了寒颤,好像有一股凉风沿着脊背窜过。   她睡不着,爬起来倒了盏热茶,怕生病倒下,便将满满一茶壶全都喝光,出了一身热汗后,又爬回榻上,从头到脚蒙的严严实实。   清早起来,果然恢复精神,没有一点风寒的感觉。   她用了点清粥小菜,便往书房去。   大理寺和刑部撰写的案录中,提到过兵器甲胄的混乱,而这些事务俱是由宋都督来打理,他治军严谨,三个月便要盘查仓库兵械,不会在迎敌之时才发现被人动过手脚。   除非有人勾结外贼,那么负责盘查仓库的参军便成为至关紧要的线索。   据邵明姮了解,那几个参军在战乱后悉数失踪,官员上报伤亡了事,而今细细回想,若他们背叛了宋都督,很有可能在事发后逃离藏匿,也许还会被对方杀人灭口。   她加快脚步,想赶紧去寻相关名录。   顾香君却从甬道斜出阻拦,她面庞紧蹙,一双眼睛看仇人一样盯着邵明姮,鹅黄色的裙衫随风拂摆,她忽然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邵娘子,你要去哪?”   “书房。”   邵明姮心道她不知又要寻出什么由头刁难,便跟着悬起心,静静等着。   谁知顾香君干瞪了半晌,最后什么话都没说,竟拂袖而去。   邵明姮很是意外,但也没做多想,她在书房待了一整日,尽量避开能正面碰上顾香君的机会。   暮色四合,顾香君和高静柔去了夜市看花灯。   邵明姮这才去小厨房,冯妈妈给她留了饭菜,放在案板上。   “姮姑娘,你受委屈了。”冯妈妈叹气,想帮她热饭,邵明姮摆手不用。   “不委屈,劳烦冯妈妈惦记我,夏日饭菜凉着吃最好。”   说话间,罗袖和银珠也过来了。   “抱歉,没能帮上你。”   “罗袖姐姐,你瞧我浑身上下没有缺胳膊没有少腿,挺好的。”邵明姮咀嚼着鱼肉,冲她莞尔一笑,“我身体根骨好,轻易不生病,饭也吃的比你们都多。”   银珠愁眉苦脸:“郎君怎么去那么久。”   兰叶托腮:“他走时如果带着姮姑娘就好了,也不会有诸多麻烦。”   “郎君很快会回来的,姮姑娘放心,三娘是有点任性,被娇养长起来的小娘子,从来都要旁人顺着她脾气,或许你会受委屈,但等郎君回来,他会护着你。”罗袖给她安慰。   邵明姮点头:“我都晓得,我不会生她气的。”   她低下头,眼睛有些酸,闷头吃的腮颊鼓鼓。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哦 第21章   ◎捉奸(含入v公告)◎   天气越来越热,只坐在房中看书便汗流浃背。   邵明姮这两日格外安生,因为顾香君仿佛忘了有她这个人,竟接连数日没有找她麻烦,她乐在其中。   岭南来信,哥哥的字向来隽秀工整,可这一次他行笔间能看出仓促紧迫,不只字数减少,而且末尾还有几滴显眼的墨汁,不是哥哥的一贯作风。   除非他所在环境令他不适,或者是感到威胁。   邵明姮捏着这封信反复看了多次,越看越觉得慌乱不安,顾云庭虽答应她会帮忙,去料理岭南事务,但此番他走得急,尚未安排人去处理,且待他归来还有一段时日,哥哥能等得及吗?   她不能拿哥哥性命做赌注,她得再去打点。   申萝带着几件首饰出来,一看见邵明姮便全堆过去,“我不好拿银子,会让爹娘发现,但这些首饰都是我自己的,这件珍珠足金项圈,反正不适合佩戴,但是能卖个好价钱,还有这两套翡翠头面,据说是老坑冰种,我年纪小用不到,你都把它卖了,这些钱加起来应当足够。   若不够,我再想办法,总之阿恒不要担心,你还有我。”   邵明姮抱住她,忍了忍泪。   上回给哥哥打点的银钱是变卖了自己藏下来的首饰,没想到会用的那般快。   “阿萝,总有一日我会还你的。”   “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   岭南的差役没了音信,许是见她没有油水可榨,便晾在旁边不予配合,邵明姮去质库典当了首饰,换来银钱后又去找到可靠的镖局,托他们快马加鞭送去岭南。   在那种艰苦恶劣的环境中,也只有银子能维持哥哥暂时的安全。   她没有立时回府,在河畔站了许久,将情绪压下后才慢慢往回走。   那种被人盯梢的感觉又出现了,邵明姮回头看了好几眼,人来人往熙攘异常的巷道,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她,但仔细去找,他们又各有各的忙碌。   邵明姮疾步往回赶,忽然面前一黑,厚重的麻袋将她从头罩住,未来得及反抗,手刀砍在后颈,昏厥之前,有人拦腰扛起她来。   “多久能醒?”   “那迷药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到时候该办的事都就办完了,娘子放心就是。”   戴帷帽的人走到床边,掀开帘帷看了眼,“交代你的话都还记得?”   “记得记得,保准叫娘子满意。”   “最晚卯时三刻,会有人过来捉奸。”   黑帷遮住女子的脸,帷纱一直垂到腰下,她很谨慎地观察四周,随后登上一辆简朴的马车。   “大哥,正头娘子捉外室,现在下手都这么狠了吗?这要是被主君发现,小娘子还不得沉塘淹死!”   “谁叫她命贱,咱们收了银子就得把事办好,一个外室死了就死了,没人追究,若是得罪了这位贵人,想必要遭殃。”   “也是,她一出手就是半个金饼子,定是高门大户。”   “好了好了,打起精神来,这次便宜你先上。”   他们可仔细瞧过,这位外室长得貌似天仙,也难怪正房看她不顺眼,有她在,夫郎迟早被迷得晕头转向,谁能容得下这么个人物。   屋檐上滚下来个响雷,两人打了个哆嗦。   “赶紧的,忙完出来换我。”   邵明姮有意识,但是手脚发麻无法动弹,当男人挑开帘帷站在床前时,她很想爬起来逃走,但她用力想要攥起拳头,却发现都是徒劳。   她平躺在床上,甚至能闻到男人身上的酒气,臭气。   “别过来。”   她恐惧到了极点,犹如毒虫钻进衣裳,她想咬破舌尖恢复气力,然刚有所动作,就被那人一把握住下颌,将她腰间的束带塞进嘴中。   呼吸都是麻木的,她能看清男人淫/笑的脸,迫不及待的表情,她呜呜叫着,只觉得身上血液在一点点变凉。   她想喊爹爹,哥哥,想喊三郎,她很怕死在这里。   什么都没做便屈辱的死在这里!   她眼睛瞪着男人,他已经解开腰带褪去上衣,嘴里说着下/流羞耻的荤话,邵明姮眼眶酸涩,她不敢眨,瞪圆了死死望着俯身下来的人。   像一座阴暗的山,以丑陋沉重的姿态向她靠近。   作呕的味道,几乎迎面扑进邵明姮鼻间。   濒临窒息的前刻。   “咚”的一声,男人迟缓的踉跄一下,带着惊讶疑惑,摸过后脑勺的手沾满血,他骂了句“狗娘养的”,忽然身子一软,倒在邵明姮腿上。   邵明姮屏了呼吸,她抬头看向帘帷后出现的人,再也没能忍住害怕,大颗的泪滚落眼尾。   申明卓拽住男人的双腿拉下床,怕他中途醒来,又狠狠敲了一棍。   他面庞很白,人比春日里瘦了更多,此时此刻却像有无穷尽的力量,他安慰邵明姮,手指打颤,拿开塞在嘴里的束带,看见抽噎的小脸,他慌了。   忙不迭掏出帕子给邵明姮擦拭,声音越发焦急:“明恒妹妹别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不要哭,不要哭,我带你走。”   他看了眼束带,又仔细检查了床上,确认没有遗留下邵明姮的物件后,单膝跪上床,略一咬牙,将人打横抱在怀里。   他抱得很是谨慎,手指蜷曲着抵在腋下,膝下。   雷声不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的楹窗乱响。   邵明姮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胸口,咬着唇,含糊不清地叫他:“明卓哥哥,谢谢你。”   申明卓往上垫了垫,绕过门口被砸晕的人,朝着漆黑的大门快步走去。   方才两人的话他全都听到,要快些,否则明恒妹妹会被扣上淫/乱的罪名,他胸腔生疼,脚步却越发急速。   雨水浇灌着他们,一道道闪电劈开浓黑,偶尔闪现出彼此苍白的面孔。   另一边,顾香君坐立不安,她害怕担心,但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激动,兴奋,门被推开,她噌的站起来。   高静柔朝她比了个手势,她便知道事情成了。   “三娘,都按照你的吩咐,安排好了。”   顾香君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走,去捉奸。”   罗袖等人跟在马车后,有人打伞有人身穿蓑衣,雨下的太大,浇的根本看不清楚路。   云轻摔了个跟头,银珠将她拉起来,说话声被淹没在雨声中,电闪雷鸣,她们挨得极近,偏又起了大风,吹得树木花草摇摇欲坠。   罗袖心焦如焚,她着人送出的信不知郎君收到没,即便收到,又能否及时赶回,这样大的雨,瓢泼之势,就算想往回赶,也有心无力。   天黑沉沉的,将整个徐州城笼在一团浓雾当中。   马车停在角巷中,不起眼的院门大敞,院内屋里俱是漆黑一片。   高静柔给顾香君举着伞,自己大半个身子全湿透了,两人互看一眼,随后领着一众扈从闯进院子。   罗袖认命的闭上眼,如此拙劣的阴谋,哪怕是不用脑子都能看出陷害,但又有何妨,待会儿看见姮姑娘赤/身/裸/体和陌生男人躺在一起,名声脸面俱毁,三娘的目的达到,郎君便是知道姮姑娘是冤枉的,又能如何!   也只能委屈姮姑娘受下屈辱,或许郎君会给她钱财送她离开,或许....   她再不敢多想,扶着门框往里走。   然而,人群中响起尖叫。   罗袖看到斜躺在地上的男人,被雨浇醒了似的,昏头昏脑的爬起来,踉跄着四下打量,屋内又有个男人捂着脑袋爬出来,血腥味散开。   顾香君脸都白了。   高静柔脸更白。   只是她比顾香君聪明,她在门口站了少顷,立刻疾步走进屋里,随后轻柔的嗓音惊讶响起。   “这是什么?”   罗袖跟着顾香君进去,恰好一道闪电劈来。   明晃晃的,高静柔指着床上几绺被撕裂的布帛,诧异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又是什么?!”   罗袖脸色骤变,冯妈妈绣给邵明姮的荷包,被压在床尾的薄被下,露出细碎的坠子。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有脸回哥哥身边吗?!”顾香君立刻会意,厉声吩咐,“罗袖,回顾宅将那小狐狸精的东西全都扔到河里,省的脏了哥哥的眼!”   “可是,三娘还是等郎君回来再做决断吧!”罗袖急于分辩。   顾香君讥嘲:“怎的,我做不得主了?!”   “你们几个,立刻把她和她的脏东西扔了,今夜的事儿你们也都亲眼看到了,是她不安分,与外男鬼混,是她有错在先,到时候哥哥问起来,全都得把今晚的事儿说个明白!”   风呼呼刮着,雨水斜吹进廊庑。   .......   城外的官道上,一列马车迎着狂风奋力奔跑,车帷被震开空隙,车壁全是水渍,小几上的书都淋湿,车内人一手抓着车壁一手掩唇剧烈咳嗽。   膝上的茵毯被潮气浸湿,冷的刺入骨头。   赶车人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蓑帽下的脸急迫万分:“郎君,要不要先找地方避雨,这会儿太大了,看不清路。”   “不必,继续往前。”   顾云庭说完,又是一阵咳。   收到罗袖来信是在晌午,他刚到楚州,约了几个商贩见面,看见信中内容后,他立时返程,岂料中途便下起大雨,马车行驶艰难,数次几欲车毁人亡。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三娘再混,不会拿人的性命做儿戏,她们没有仇怨,她不至于揪着邵小娘子不放。   一定不会有事。   他胸口烧起火,怎样都摁不下去。   “长荣,催鞭!要快!” 第22章   ◎我会亲自验明你的清白◎   雨越来雨大, 邵明姮浑身发冷,她偎在申明卓胸口,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 他的手快要撑不住,在发抖打颤,却还是抱着她继续往前疾走。   她不知最终会走去哪里,正如这场滔天大雨下的浩然壮阔不知何时会停。   浓墨晕染的夜,他们就像两条被遗弃的狗,无人在乎死活。   踩进泥坑,申明卓跪倒在地,邵明姮被摔了出去, 后脊垫在青砖上,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她呛了水, 开始咳嗽, 手指蜷了下, 她移动眼珠,看着挣扎爬起来的申明卓。   他太瘦了, 衣裳紧紧贴在身体勾出清癯的影子, 两侧摇曳的灯笼苟延残喘, 豆大的火苗快要熄灭, 凄白的光影中,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挺, 用力拂去面上的水, 确认邵明姮的位置。   “明卓哥哥, 我在这儿。”邵明姮试探着想坐起来, 然于事无补,药效尚未褪去,她只能躺在水坑里等着申明卓救她。   申明卓连滚带爬奔过去,小心翼翼从水坑里捞起她,他颤抖着,抬起衣袖为邵明姮拂去面上的脏水,哈出来的热气很快凝成森寒,他用力咬住舌尖,抱着邵明姮从地上站起来。   他要保护明姮,第一次看见她就想一直保护她。   他自幼身体瘦弱,容易生病,又不爱与人说话,常常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书,同龄的孩子都不跟他玩,因为他结巴,内向,跑的慢,总会闹出笑话。   那年花宴,他不得不随父亲去刺史府拜见,长辈们在中堂说话,一群孩子便到园子里玩耍,最后连阿萝都有人招呼,只剩下他木讷的站在父亲身后。   父亲嫌他性子面,厉声歹气呵斥了一通,他失魂落魄出了门,远远看见嬉闹的人群,又是一阵哆嗦。   他最怕徐兴,因为徐兴总爱捉弄他,嘲笑他,令他数度在人前难堪。   很快徐兴就发现落单的申明卓,拍了拍手掌张罗来狗腿子,几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然后就朝着申明卓走来。   他们拎着他领子拉到池子边,徐兴叫他趴下去捞鱼,他不愿意,徐兴就拿柳条抽他,春日换下冬袄,柳条啪啪打在小腿肚上,申明卓屈辱极了。   他很想把徐兴推下去,但他不敢,他脑子里过了几百遍报仇的场景,然连睁眼面对徐兴的勇气都没有,他懦弱又可怜。   就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候,身后传来稚嫩的女孩声音。   “徐兴,你又欺负人!”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头发乌黑,皮肤雪白,鼓着腮帮开口,她腿短,气势很足,走过去站在申明卓前面,气冲冲的瞪大眼睛。   徐兴摸着脑袋嘿嘿笑,他折断柳条背在身后,不以为然:“谁欺负他了,是他胆子小,连捞鱼都不敢。”   “你怎么不自己下去捞。”   谁都知道池子水凉,何况徐兴本来打的主意就是把申明卓踹下去。   “要你管!”徐兴恼了,凶神恶煞掐起腰来。   申明卓为粉嫩的女娃娃捏了把汗,谁知她半点不退后,跟着站到一块石头上,跟徐兴齐平了身高。   “你再敢打人,我就去告诉我爹爹,我哥哥,还有徐伯伯,叫他们揍你!”   “邵明姮你除了告状还会什么!”   “还会的事儿多着呢,偏不告诉你。”女娃娃一扭头,冲申明卓咧嘴笑道,“小哥哥,我带你去看花,我家园子里好多花。”   申明卓局促紧张。   女娃娃抓起他藏在袖中的手,二话不说就往花园走。   她的手很软很热,在那个倒春寒的日子里,让申明卓僵冷的身体鲜活过来。   大雨滂沱,没走两步申明卓再度摔倒,只是有了上回的经历,他手没松开,整个人垫在泥里。   “明卓哥哥,我们找个地方等药效过去。”   “好。”   申明卓气息急喘,肺部疼的跟裂开一般。   敝塞的屋檐下,他们相互依偎躲在柴火堆后,偶尔有马车驶过,他们便警惕地屏住呼吸。   邵明姮逐渐有了反应,她抬起手臂,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还是很麻,提不上劲儿。   “是你在一直跟着我吗?”   申明卓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邵明姮抽了抽鼻子,“明卓哥哥,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不用。”申明卓又要结巴,他咬到舌尖,攥着手掌看过去,女孩的眼睛明亮如火,映着狼狈不堪的自己,他低下眼睫,喃喃道,“不要谢我,我是个没用的人。”   “你很好,只是有些事我们无力扭转,仅此而已。”   雨水沿着屋檐斜斜飘向廊下,申明卓往外挪动身体,将邵明姮挡住。   顾宅灯火通明   顾香君心跳如雷,从马车上下来后她便觉得咚咚咚跳的快要蹦出嗓子眼,惊险刺激还有几分忐忑恐惧,她抓起茶盏灌了一口,仰起脸来看向高静柔。   “多亏你聪明,若不然空手而归,连个物证都没有。”   高静柔面色惶惶,跟着她坐下,“要不然算了吧,我现在有点后悔,还很害怕,万一郎君回来知道邵娘子是被赶出去的,他会不会迁怒我们。”   “怕什么,方才大家都看见了,那小狐狸精的荷包就压在床上,还有她撕烂的衣裳,这都是证据,她百口莫辩。”顾香君虽这么说,心里还是阵阵发虚。   “但是...”   “别说了,二哥再喜欢那张脸也不会容忍她被别的男人睡过,是个人就忍不了,他一定忍不了!”   顾香君说服高静柔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云轻咬着唇,将主屋里邵明姮的东西全都收拾在一块儿。   “罗袖姐姐,怎么办?”   “姮姑娘是被冤枉的,她没出现在那里,那她现在在哪,雨这么大,那些歹人会不会已经把她....”银珠捂住嘴,吓得浑身发颤。   罗袖的心也揪得紧紧。   顾香君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叫罗袖赶紧把东西丢出去。   罗袖咬了咬牙,目光坚定的看着她:“你告诉三娘,等郎君回来再行定夺。”   “你!”小丫鬟拔高的气势被罗袖一记眼神压倒,她憋红了脸,气急败坏夺门而去。   顾香君听闻此事,不由哂笑。   “罗袖再受信任也只是个丫鬟,我倒要看看,她敢拦我不成!”   暴雨如注,丫鬟挑开帘子,顾香君目不斜视出了门,直接跨入正院主屋。   “丹芙,把东西抱走,全部扔进后街那条河里!”   唤作丹芙的丫鬟清脆应声,继而趾高气扬走上前,推开挡着的罗袖,将那些东西抱起来交给跟来的小厮,几人匆匆离去。   灯火如豆,昏黄的光照出顾香君目眦欲裂的神情,她走到罗袖面前,忽然抬手朝她狠狠抽了巴掌。   屋内人俱是惊讶。   罗袖却面不改色,踉跄着退了几步,稳住身形,依旧躬身站立。   “贱婢!”   .....   “我走了,明卓哥哥你保重。”邵明姮恢复了气力,抓紧木桩起身,她不能在外头过夜,否则顾香君还会借此刁难。   “明恒妹妹,你离开徐州吧。”申明卓伸着手,却在触碰她的前一瞬缩起指尖,“顾云庭不是良人,不是你该有的归宿,离开他,走的远远的。”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得回去。”邵明姮笑笑,眼睛像月牙般弯起来,“你放心,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明恒妹妹...”   邵明姮走的坚决,纤细的身影很快融进茫茫雨雾中。   申明卓大口咳嗽起来,他倚着木桩,佝偻起身子朝着地面呕了一口。   很快被雨冲去了痕迹,淡淡的血腥味漫开,他委顿于地,像死了一样。   “废物。”他扯开唇角,一拳捣在墙壁上。   .....   院里的人攥着拳头,仰面对向从主屋中出来的女子。   顾香君看见她,先是下意识回避,继而色厉内荏地摆起架势,她已经换了衣裳,外头罩着件金丝芙蓉团风褙子,站在灯光下,望着淋成落汤鸡的邵明姮。   “以后这个宅子,院子,还有这间屋子,都不准你踏入一步!”   邵明姮身影晃了晃,不知是不是错觉,顾香君觉得她在冷笑,她还有脸冷笑。   “你!”   邵明姮一步一步走过来,直到逼近台阶,顾香君斥道:“你站住,再敢往里走,我便叫人推你出去!”   “三娘,我做错了什么?”   邵明姮声音冷寒,望向顾香君的眼睛满是愤怒恼火,衣裳全都湿透,贴在身上露出浅淡的肌肤,“要你用如此卑劣手段来对付,来置我于死地。”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顾香君拔高音调,但嗓音透出一丝心虚,“你做了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来质问我?”   邵明姮站在阶下,素白的小脸仰视着她,“我问心无愧。”   她绕过顾香君,走到门口,骤然看见空旷的罗汉榻,被敞开的衣柜,掉在地上踩烂的衣裳,她扶着门框,眸中猛地燃起火苗。   “我的东西呢?”   她克制着愤怒,声音好似从胸腔里迸发而出。   顾香君轻佻嗤笑:“脏东西不配待在这里,我....”   “我的东西呢!”邵明姮忽然疯了一样,转头抓住顾香君的衣领,“去哪了,你把我的东西丢哪了?!”   顾香君被猝不及防的举动勒的喘不过气。   高静柔朝着一众奴仆吩咐:“赶紧推开她,把她赶出去!”   一群人蜂拥而至,连抓带推,邵明姮死死揪住她的领子,仿佛感觉不到疼,她眼睛通红,像发了疯的小兽。   脚被谁踢了下,她滚落台阶。   雨点打在她脸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疼。   她爬起来,顾香君被她那倔强疯癫的样子吓到,张着嘴喉咙挤出几个音儿:“赶出去,把她赶出去!”   罗袖举着伞冲到雨里,邵明姮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怒火未熄。   “姮姑娘,东西被扔到后街河里了。”   银珠和云轻纷纷为她求情,兰叶跪下去,“三娘子,你饶了姮姑娘吧,她不是有心的。”   马厩里传出嘶鸣声,就在众人哀求顾香君的时候,邵明姮忽然拔腿朝马厩冲去。   闪电劈开银白,黢黑的骏马载了个纤瘦的人影,随着几声沉闷的马蹄踏响,骏马甩飞雨珠,冲出门去。   前后约莫一刻钟,颠簸的马车急急刹住,尚未停稳,车内人便躬身探出手来,长荣跳下车辕,正要去院里叫人拿伞,却见顾云庭已然扶着车壁下来,雨水从头浇下,他攥着拳,阔步跨进院门。   待走到正院月门处,看见罗袖等人站在廊庑外瑟瑟发抖。   他定睛扫了一遍,没有邵明姮。   “二..二哥,你怎么回来了?”顾香君还在摆架子,迎面看见满脸郁沉的男人,她打了个冷颤,不觉压低了嗓音。   顾云庭睨她一眼,冷冷斜过。   “罗袖,邵小娘子去哪了?”   “她不守妇...”   “你闭嘴。”顾云庭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呵斥顾香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他看向罗袖,又问了一遍,“她去哪了?”   罗袖扑通跪在地上,三言两语将方才发生的事大略说与顾云庭。   却见顾云庭脸色发白,嘴唇乌青,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乍一看去,阴森森的很是骇人。   顾香君此时才怕了,虚着心思解释道:“二哥,真的是她做错事,对不起你,我...”   顾云庭拂袖离开,长荣赶忙跟上去,驾车,朝着后街方向狂奔。   天黑的看不清人影,马车沿着河畔减缓速度。   顾云庭拨开车帘,眯起眼睛仔细搜寻,水天一色,宛若打翻了墨盒,什么都辨别不出。   忽听长荣惊叫:“郎君,不好,那里好像是姮姑娘。”   顾云庭顺势望去,奔流涌动的河边,有个若有若无的人影,就在他使劲想要看清的时候,那人影就像枯蝶,纵身朝着河面跳了下去。   万籁俱寂   耳畔只有一种嗡嗡的鸣响不断盘桓挤压,夜空电闪雷鸣,忽明忽暗的白光打在他惨淡的面庞,他睁着眼,呼吸全无。   熟悉的窒息感,瞬间麻痹他的神经,他张着嘴,手和脚都无法动弹。   画面一帧帧倒退,就像无数道门在他面前反复关闭。   倏地,定格。   京城刚下了场大雪,放眼放去满目银白。   树枝上积着厚厚一层,随着咯吱一声脆响,枝丫断裂,弹飞满树的雪沫。   他换了身宝蓝色织金冬袄,簪金冠插玉簪,最后裹上银灰色团花大氅,他很少穿鲜亮的颜色,这日却打扮的异常俊美。   昌平伯府乱成一团,他才知道,宛宁留书出走。   那一刻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宛宁只是出去散心,很快就会回来,或许她会在外面住一段时间,等心情平复,她一定会忘了邵怀安,一定会重新开始,而他,就是她新的开始。   茫茫白雪覆盖的河面,水流缓缓,枯木枝子浸在冰水中,勾着一只绣鞋。   他双膝发软,耳中长久的翁鸣,听不到任何声音。   宛宁被打捞上来时,只剩一副骨架,被水里鱼兽啃咬的白骨森森,若不是手腕处残存的金镯,刻着她的名字,顾云庭决计不承认不相信那是宛宁。   明明接她回京城时,他与她承诺,会娶她,一辈子待她如珠如宝。   她愁眉苦笑,却也没有立时回绝。   顾云庭以为没了邵怀安,宛宁便会重新考虑自己,却没想到她竟做出如此刚烈之举。   河水泠泠,他如坠寒窟。   雷声轰隆巨响,将他拉回现实。   长荣去找蓑衣,回到前头时,才发现顾云庭已经踉跄着奔向河畔。   邵明姮找到物件丢弃处,她将扰人的绸带解掉,跃入河中,她水性极好,但雨天水流湍急,视线不佳,她在河底憋气寻觅,比从前都要费力许多。   水草上纠缠着衣物,巾帕还有各种布料,大大小小的瓷瓶坠入河底,她俯冲向下,摸索着从淤泥中寻找,胸口越来越闷,她尽力憋着呼吸,雨水漫灌,河流压力巨大。   她不得不回游上浮,待脑袋跃出水面,她拂了把脸,听见暗哑的喊叫。   “邵小娘子,回来!”   邵明姮看到双腿迈进河里的顾云庭,她愣了少顷,睫毛上的雨雾很快模糊视线,她摇了摇头,再度沉下水去。   “秦翀,关山,把她带上来!”   顾云庭咬着牙,目光灼灼凝视她消失的位置,那场雪仿佛蔓延到了今日,他浑身冰冷,宛宁那副枯骨充斥在他面前,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喊了声:“快去!”   关山擅于泅水,两人一左一右挟着邵明姮来到岸边。   “你要寻死?”   “我没有。”邵明姮扭头看了眼河面,语气着急,“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顾云庭嗓音暗哑,音调沉肃,深邃的瞳孔中蓄藏着风暴一般。   邵明姮此时的衣着全贴着身体,肌肤透过薄薄的面料一览无余。   关山和秦翀背过身。   雨水冲刷着地面,河流咆哮而去。   邵明姮快要急死了,“我的扇子,被他们扔进河里了!”   顾云庭眸色冷寂,反手解了自己披风,将邵明姮裹在里面,他没有说话,双手箍在邵明姮肩膀,就那么阴恻恻的看着她。   “郎君,你松手!”   邵明姮想掰开他,顾云庭忽然将她抱进怀里。   冰冷的身体碰在一起,他勒的很紧,让邵明姮透不过气。   她推他,嘴中不断重复“扇子”,然顾云庭置若罔闻,他虽瘦拔,但手臂腕上极有力道,轻而易举箍住邵明姮,似要摁进肌骨之中。   “别死。”   “不要死。”   他口中喃喃,手上动作加重。   邵明姮想起嫂嫂的死因,登时明白过来,她拍打顾云庭的后背,“郎君,我没有想不开要自尽,我要我的扇子,我只是去找我的扇子。”   顾云庭略微松开,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他没有抬眼,冷声吩咐。   “秦翀,关山,帮她去找扇子。”   “是!”   邵明姮亦要跟着过去,被顾云庭一把抱起来,水流阻力大,他身子跟着一晃,邵明姮不得不回抱住他脖颈,他投下目光,随后抬脚走出浅水。   长荣已经掀开车帘,邵明姮被扔了进去。   眼前一黑,帘子隔开他们两人。   “郎君,你跟姮姑娘回去换身衣裳吧。”长荣垫脚举着伞,望了眼河面,焦急道,“这么大的雨,淋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不走。”邵明姮撩开帘子,语气执拗。   “进去。”顾云庭瞪着她,压抑着怒火,“回车里去。”   邵明姮咬着唇,不肯听话。   顾云庭忍无可忍,坐上马车握住她的腰将人推了进去,他身量高大,上半身压在邵明姮身上,浓烈的呼吸此起彼伏,两人俱是面对面谁都不肯服软。   “扇子而已,比你命都重要?”   邵明姮紧咬着唇瓣,清澈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   整个晚上的弦绷的丝毫不敢松懈,从被迷晕到申明卓将她救出,再到回顾宅后顾三娘的羞辱推搡,一幕幕浮现在面前,她忍着不去哭,哪怕看到顾云庭时,她也不想哭。   她只要她的扇子。   顾云庭瞪着她,那小小的脸颊鼓鼓生气,眼眸蓄满水汽,然还不肯让自己示弱,唇瓣都咬出血丝,她又抽了抽鼻子,仰头将眼泪憋回去。   心就像被什么挠了下,瞬间柔软。   他抬手,拇指覆在她眼尾。   一颗泪滑出来,掉在他指头上,滚烫,像火炭一样。   顾云庭倏地收回手指,从她身上起来。   邵明姮侧脸,飞快的擦干泪水,随后挨着车壁坐起来。   “邵怀安真有那么好吗?”   似在自言自语,顾云庭低着头,神色苦闷。   邵明姮没有解释扇子的真正主人,她静静坐在那儿,心里想的全是秦翀和关山能不能找到扇子。   雨太大了,耳畔全是哗哗的嘈杂声。   “在这儿坐好,不许再下水。”   说完,他拨开帘子跳下车。   随后听到长荣的惊呼,“郎君,你不能下去。”   邵明姮闻声趴到车帘处,掀开一角,恰好看见顾云庭走到自己潜入的位置,躬身下沉。   她眼眶发热,又用力擦了擦,空无一人的宽敞车内,她忽然就哭出声来,连自己都不知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邵家倒台的委屈,或者是父亲的失踪,兄长的流放,亦或许是她此生再也不能重见三郎,此时此刻,天地间只她自己一人,孤零零,没有依附,没有凭靠。   她趴在膝上,双肩微微颤抖。   “阿恒,我想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   “你哄我呢,不许说没边际的浑话。”   “是真的,倘若有一个字作假,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昂,快呸呸呸,叩桌子。”女孩不由分说拽着少年的手拍了三下桌面,少年脸庞发红,神情炙热。   “阿恒,我永远都会护着你。”   雷声犹如鞭打在心口之上,邵明姮蜷成一团,呜呜哭着。   三郎死了,她连三郎留给自己的唯一一件东西都丢了。   “若找不到那扇子,你待如何。”帘子从外被掀开,顾云庭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苍白的脸上唇色青败,他睫毛上挂着水珠,面容比之平时有种病态的美感。   风雨欺进车内,他挑帘站在外面。   邵明姮尚未来得及收起防备,满脸都是泪痕,楚楚可怜的望着他。   顾云庭手指动了动,小娘子伤心欲绝,悲痛万分,眼尾的红几欲滴血,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若今夜找不到那把扇子,小娘子绝对会义无反顾投河自尽。   他从背后抽手,摊开五指,掌心托着一把折扇,绢布被河泥染黑,竹骨依旧色泽温润。   “幸好,我找到了。”   邵明姮呆呆看着折扇,顾云庭往前送了送,道:“邵怀安不会有事的。”   是承诺。   邵明姮抓起折扇,看见他坚定的眼神,“明日我写封信,交代岭南的差役和管事,邵怀安不会死,日后他还会送你更多的东西。”   邵明姮眼泪一掉,握着扇子扑到他怀里。   女孩的身子柔软湿滑,顾云庭没有动,脖颈间能感觉到她炽热的呼吸,滚烫的泪水,一颗颗没入他的衣领。   他心间一动,大掌轻轻拍在她肩膀。   .......   罗袖吩咐冯妈妈烧好热水,煮了姜汤。   因为来不及重新定做,故而找出自己的裙衫送到主屋,郎君是抱着姮姑娘回来的,两人冻坏了,一回屋便上床裹了被褥。   屋外还在下雨,只是这阵子稍微小点,潮气往厨房扑,冯妈妈被烟呛得直咳嗽。   “这是什么?”长荣搓着手直跺脚,他刚换了身干净衣裳,还是冷的打哆嗦。   冯妈妈掀开盖子加上配料,“赤箭炖鹌鹑,防风止痛的。”   长荣捂着肚子咕噜了声,冯妈妈塞给他刚烤的囊饼,“先垫垫。”   碧珠和兰叶闪进来,小声嘀咕:“姮姑娘都没哭,三娘竟然先哭了。”   “郎君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她是不是觉得谁哭谁有理?”   罗袖瞥了眼,道:“都管好自己的嘴,主子的事不要妄议。”   “罗袖姐姐,郎君会怎么处置姮姑娘。”   “不知道。”   罗袖摸着被打肿的脸,神色如常,“多烧点水,也许今晚....”   她没有说出口,方才从主屋退出时,床上那一幕令她极为震惊。   郎君抱着姮姑娘,将她用厚被褥团团裹住,自己一身湿透跪立在对面,眼眸温柔,甚至可以用缱绻才形容。   罗袖从未见过郎君这般神情。   驱寒的姜汤趁热滚入喉中,邵明姮蹙着眉心捧住碗沿,辛辣刺激,令胃里瞬间火热起来。   顾云庭看着她,乌黑的发披散开,湿哒哒的贴在皮肤上,乌睫浓密,遮住杏眼潋滟,她的腮颊很快因为姜汤作用红润起来,像是一抔雪,落了片桃花瓣。   他的喉咙滚了滚,指尖捏入掌心。   邵怀安把她养的极好,自信张扬却不跋扈,执拗坚定而不偏执,皎皎如弯月,明润动人。   手指抚过去,勾着她的下颌。   邵明姮被迫仰起头来,皙白的面孔怔愣疑惑,“郎君,我可以解释。”   她没有时间思考顾云庭为何雨夜归来,但是她要想留下,势必要将前因后果同他讲明。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哥哥好像出了事,我去筹银子想送到岭南打点....”   “我说过会帮你照顾邵怀安。”他嗓音清冷,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沙哑与燥热。   邵明姮自顾自继续说道:“回来路上被人迷晕装进麻袋抗走,我四肢无法使力,但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见,有人给银子叫他们毁我清白,有两个男人...”   “邵小娘子,这些事我大概都能猜到。”   邵明姮怔住,“所以,你会不会因为污蔑而撵我走?”   “不会。”   顾云庭拇指摩挲着她的面颊,声音愈发晦涩,“但——”   邵明姮感觉到他浓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她脸上,她抬起眼睫,声音霎时闷入她柔软的颈间。   “我会亲自验明你的清白。”   被褥被解开,粗粝的手指握住她的后颈,邵明姮朝后倒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顾云庭冷冰冰的身体。   心跳声透过肌肤传出,混乱嘈杂。   他的眼眸浓稠阴暗,像是深不见底的海面,倒下来时,他的双臂箍在邵明姮两侧,鼻尖抵到她的鼻尖,将人罩在自己的阴影当中。   邵明姮惊住,下意识抬起手掌撑在胸前,杏眼圆睁,写满了忐忑和恐惧,她想逃开,用力向上推他。   顾云庭纹丝不动,捉过她的右手摁在耳侧。   “邵小娘子,今夜今时今刻,我想要你。”   邵明姮僵住身体,忘了反抗,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唇抖了下,问:“为什么?”   其实她想问,是不是觉得自己被人欺负了,侮辱了,才想迫不及待验证一下,或者只是因为这场雨,那条河,让他想起嫂嫂的死,恐惧之下萌发出占有之心。   顾云庭没有回答,他盯着她的唇看了少顷,覆身下去。   邵明姮想蜷起腿,缩成一团,避开顾云庭的触碰。   然而,还未等她动作,顾云庭便屈膝别开她的膝盖,掌腹贴着她的脸颊,狭长的眼眸沁出欲/望。   她脑子里一片懵乱,只知道这个人是她不能拒绝不能反抗的主子,他要的东西,她能有的东西,还有什么。   除了自己,除了这张脸。   当顾云庭握住她脚踝向前挞伐时,她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别再挣扎。   进顾宅第一日便该知道,不过后来被他与兄长般的对待模糊了知觉,明明他早就提醒过,且一而再再而三警示自己,他对她好,必有所图。   唇吻上来,落在她额头,眉心,很轻,似在安抚,然后伺机而动。   两人紧紧相拥,密不可分。   疼痛令邵明姮发出呼叫,只溢出一绺便羞耻的咬紧唇,手指揪着绸被,她不敢睁眼,那濡湿的吻落在鬓边时,她难以遏制的勾起脚趾。   她甚至能觉出他细微的颤动。   折扇被抛到一边,她伸长手臂抓在掌心,紧紧攥住。   天地都在旋转。   泪珠断了线,无知觉般沿着眼尾滚落,没入浓云如雾的黑发中,她疼的浑身都在打哆嗦,呼吸时快时慢,细微的嗓音儿裹着青/涩,倔强的不肯肆意绽放。   眼眸绯红,肌肤便显得尤为莹白,顾云庭没忍住,又要了两回。   她仿佛天生为了取悦自己,纤秾合度,肌骨丰盈,与她在一起,身心皆得到莫大的满足。   清晨邵明姮起来时,雨已经停了。   她握着折扇,挪动双腿,不由“嘶”了声,斜对面看书的人投眼过来。   “醒了。”   他语气平和,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梦。   邵明姮腮颊飞红,想要爬起来,顾云庭搁下书走到床前,望见她露在薄衾外的光滑肩颈,上面有青紫色的淤痕。   他捻了下手指,耳根微微发热。   “你可以再躺会儿。”   身下的雪白绸布被拿走,换了条绯红色团花织锦软缎。   邵明姮拢着衾被忍住不适坐起来,抬眼对上顾云庭的端望。   “郎君确认过,相信我是清白的了吗?”   半晌的静谧。   顾云庭乜了眼圆桌上放的雪缎,邵明姮跟着看过去,洁白的绸缎上,几朵红梅乍然开放。   “邵小娘子,起来吃饭吧。”   邵明姮清洗了自己,换上罗袖送来的干衣。   她坐在妆奁前,看镜中眉眼浓郁的女子,仿佛一夜间添了几许柔媚,她抚着脸庞,低下头去。   早膳有赤箭炖鹌鹑,她喝了一碗汤,强撑着难受又吃了小块馕饼。   “吃点青菜。”   顾云庭夹给她一箸芦笋虾仁,神色淡淡。   “哦。”邵明姮将菜全部吃掉,慢慢咀嚼。   膳桌上异常静默。   “我已经叫人送出信,最迟七日便会传到岭南,到时衙役会给邵怀安一间单独的屋子,他可以读书写字,不必再做苦力。”   其实凭顾家人脉,他大可以救出邵怀安,将他迎回徐州,顾云庭想过这个法子,但他很快打消念头。   若邵怀安回来,邵小娘子将会有更多退路,而邵怀安也决计不允许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给别人做外室。   他卑鄙,无耻,却很想把邵小娘子永远留在身边。   丹芙鬼鬼祟祟从角门回来,冲着顾香君回禀:“顾都督不在府里,管事的说他正在军营操/练,娘子不用担心,他们已经骑马报信去了,必不会叫娘子受委屈。”   顾香君撇了撇嘴,不屑道:“便是大哥不过来,二哥也不敢拿我怎样。”   高静柔没有接话,暗道:这个草包,就是命太好了,不然早死八百回了。   长荣依着顾云庭的吩咐,与罗袖一道去往那处事发的宅子,经过一通打探,弄清两人的身份后,在赌坊将他们截住,绑起来押到顾宅。   两人被摁在院子里,脑袋抢地,双手反剪捆的动弹不得,他们嘴里塞着麻布,吱吱呜呜不停叫骂。   顾香君看见两人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双腿发软,高静柔忙搀扶着,小声安慰:“三娘一定要稳住,有些罪名便是拿到证据也断不可承认,郎君是你哥哥,他也只是吓唬吓唬你,不会真把你送去官府。”   “我知道,”顾香君倒吸了口气,咽了咽喉咙抓着高静柔的手,“你确定他们没有看到你的脸。”   “没有。”   高静柔当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此事做的越简单越好,毕竟以顾香君的脑子想不了太周全的计划,若捉不到人查不出破绽,反而容易引火上身。   她轻轻抚拍顾香君的手臂,“三娘,国公爷和夫人都那般疼爱你,郎君又怎会给你难堪。你是国公府最受宠的顾三娘,她只是一个外室,只要三娘咬死了不改口,郎君就算再喜欢她,也不会留一个被玷污的女人在枕边。”   像顾云庭这种男人,定是有洁癖且极度自尊的,不戳破还好,尚可留下人来,一旦戳破,他那般清高矜贵的郎君,又怎会容忍枕边人被议论。   顾云庭自书房出来,一眼扫过在场众人。   “二哥,你这是何意?”   顾香君决定先发制人,“这种事怎么好摆在明面上来解决,他们两个...”   顾云庭睨她一眼,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嗓子眼,顾香君不敢再说。   “可看清给你们银子的人,是何长相?”他嗓音淡淡,说完,长荣一把拔开麻布,那两人原先还想否认,可看着站在旁侧虎视眈眈的秦翀和关山,便立时改了主意。   他们拿钱办事为了享乐,可不是为了配条命进去。   “是个女子,带着罩纱,没看清长相,但是听声音挺年轻的”   “好像,好像是她。”其中一人忽然叫起来,指着顾香君喊,“那日她就穿着这身衣裙,是她,没错!”   顾香君惊住了,她低头扫了眼,今日穿了件新衣,明明从未穿过才对,她扭头,看了眼同样惊讶的高静柔,又看了眼指着她的男人,登时火冒三丈。   “瞎了你的狗眼,敢诬赖我!”   “小的不敢诬赖,娘子还给我们哥俩半块金饼子,说是帮夫人抓外室通/奸,就是你,就是这个嗓音。”   顾香君彻底懵了,她惊愕的看向顾云庭,那脸色阴沉如水,她百口莫辩,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算这两个人指证,也该指到高静柔身上才是,怎么都异口同声赖上自己,尤其她还不能说明真相,若供出高静柔,那幕后黑手不还是自己吗?   她头皮有点发麻。   “三娘,你认不认?”顾云庭像在审犯人,语气冷淡。   顾香君想否认,但顾云庭没给她狡辩的机会,“他们赌输的金饼子已经找到,这种金饼只有京城才有,若你觉得冤枉,我便亲自去搜你房间,看看剩下的半块金饼子还在不在。”   “你!”顾香君气冲冲地憋出一个字,满脸涨红。   顾云庭冷冷瞟过,干练吩咐:“将此二人堵上嘴杖打八十棍送去县衙。”   “我们...”“呜...”秦翀左右开弓,各打了两巴掌,提着领子拎到后院,不多时,棍棒雄厚的击打声,惨绝人寰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出。   顾香君脸发白,脑子发晕。   “罗袖,拿戒尺。”   “二哥,你想干什么?”   “你任意妄为,胆大包天,今日念在你是初犯,只予以三十戒尺惩罚,若之后还敢再犯,必不会轻易了结。”   “你敢打我?”顾香君把手藏在身后。   说话间,罗袖拿出一条桐木做的戒尺,规规矩矩站在顾云庭身侧。   “伸手。”极冷淡的嗓音,浸在冰天雪地里一般。   顾香君抽泣起来,边往后退,边委屈哭喊:“二哥,我要告诉爹娘,你欺负我,你为了个外室要打我...”   顾云庭使了个眼色,秦翀和关山架住顾香君,迫使她伸出手来。   “啊!”   清脆的击打声,伴随着顾香君惨烈的喊叫,响彻整个顾宅。   三十戒尺,足足打了一刻钟,打完后,顾香君的左手肿的快要溃烂一样。   高静柔也吓坏了,饶是她做足了顾香君被斥责的准备,也不会想到顾云庭如此不讲情面,竟真的鞭打自己的亲妹妹。   “明日收拾了东西,回京城去。”   撂下这句话,顾云庭转身走回主屋。   留顾香君颤着手臂哭天抢地的乱叫,她手臂稍微移动,手心便疼的直哆嗦,连带着神经窜入太阳穴,整个脑袋扯着筋像在狂跳。   “顾维璟,你混蛋!”   ....   “郎君不准备追究高娘子了吗?”秦翀抱着剑,看顾云庭将收来的消息放在烛心烧掉。   抽丝剥茧查下去,不难找到症结所在。高静柔自认聪慧,觉得只要把事情全推到顾香君头上,她便摘得干干净净,但她忘了,顾香君为什么会动邵明姮。   是因为崔远。   秦翀和关山围绕崔远仔细探查一番,果然找到踪迹,高静柔身边那个小丫鬟,三番五次偷偷跟踪崔远,那么这件事从开始便是高静柔在挑唆。   顾香君不是第一次被当枪使。   坊间曾有趣谈,道陈国公的武学传给了顾云慕,才学传给了顾云庭,等到顾香君出生时,他便再没有可趁手的能力传下来。   言外之意,是说她蠢。   “不用查了,明日一并送走。”   高静柔是宛宁的妹妹,她缘何跟随顾香君同来徐州,顾云庭大致能猜出,他去祭拜宛宁时,昌平伯有意无意想要联姻,而伯府适龄且俊俏的小娘子中,只有高静柔最合适。   看在宛宁的面上,他饶过高静柔一回。   夜里,蛙声不断。   邵明姮拿着药膏坐在罗汉榻上,方才罗袖特意去库房取的,说是顾云庭吩咐了,此药药效温和不刺激,涂抹一日后伤处便会好转。   罗袖本想帮她,但邵明姮无论如何不肯。   白日成衣铺子送来十几套新衣,现下穿的寝衣宽松柔软,她放下帘帐,将中裤脱掉,正要解开小裤时,听到脚步声。   她一紧张,药膏咕噜滚了出去。   她羞得快要窒息。   顾云庭走到屏风处,弯腰将药膏捡起来,握在手中看了少顷。   “邵小娘子,可是要我帮忙。”   作者有话说:   落一波红包!   顾狗属于闷(骚)型选手,感情线是单方面逐步递进。   女鹅是“打工人”,身心不一,念旧且极其念旧。   少年将军是白月光,女鹅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他,所以后期顾狗会很惨。 第23章   ◎知道也无妨,便是做替身她也不该抱怨◎   如此直白坦荡, 换做旁人来说,或许会让邵明姮觉得下流无耻,但顾云庭言语清淡, 一本正经,仿佛只是例行询问,听不出任何的挑/逗意味。   他站在帘帐外,投下恍惚的影子。   邵明姮忙拉起薄衾遮住身体,因为动作太急,她“嘶”了声,满脸通红地虚撑着身体。   “你不要进来。”   小娘子的声音像桃花瓣掐出了汁,香嫩的几滴滑入顾云庭喉咙, 他捏着手指,依言没有再往里去。   隔着一道帘,淡淡的香味遮不住女孩的甜美, 他咳了声, 问。   “昨日傍晚, 可是有人施以援手。”   事情缘由他打探了一遭,若说还有蹊跷想不通的地方, 便是邵明姮如何从两个壮硕的男人身边逃走。   “申家哥哥帮的我。”邵明姮知道瞒不过他, 索性坦白。   默了少顷, 顾云庭清凌凌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 让你受了委屈,往后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郎君。”   “你已经是我的人,若你出什么事, 便是我无能。”   邵明姮扯来杏粉色对襟长衫, 拢好后才微微出声:“郎君可以进来了。”   顾云庭挑开帘子, 看见她红润的脸颊, 玉雪可爱,脑中不由自主想起昨夜,她在自己床上绽开的模样。   他把药膏放在枕边,坐直身体凝视她的眼睛,邵明姮好容易调整的呼吸渐乱,她揪着衣衫,避开那明目张胆的眼神。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邵明姮嗓音尖细,紧张的往后缩了一下,“我自己可以的。”她脸庞通红,曲起的脚趾抠着绸被,盖在软衾下的小腿忍不住哆嗦。   昨夜很疼,清冷寡淡的男人像变了个人,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她的耳垂仿佛还有他的牙印,她抬手抚住,睫毛轻颤。   一簇火苗自腹部烧起,顾云庭上前,捧起她的脸,在那明净通透的注视下,亲吻她柔软的唇。   杏粉色长衫铺开,叠在他雪色襕衫上,他托着她的腰,放在自己膝上。   “邵小娘子,我不管你之前和崔郎君,申郎君或是别的其他郎君有何瓜葛,从昨夜起,你是我的,也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看她面庞时的眼神执着,冷寂,拇指覆在她眼尾,唇又欺上去,吻了再吻,似要将她拆解入腹,吞下每一缕的香甜。   邵明姮受不住,快要跌倒在榻,顾云庭拉起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小人可口,他吻了许久才舍得松开。   “我会让三娘离开,这个院子里,再没人能欺负你。”   邵明姮急喘着呼吸,虚虚伏在他胸口,哪里能听得到他在说什么,怔愣了半晌,才从半空飘回来神,手指捏的发白,轻声嗯了下。   罗袖来叩门,谨慎回禀:“郎君,大将军来了。”   厅堂内   顾香君站在顾云慕身边哭的呜呜作响,眼睛核桃般肿了,瘪着嘴不停啜泣。   顾云慕则摸着顾香君的发顶哈哈大笑:“此事明摆着是你做错,怎还倒打一耙找我哭诉?”   “大哥,你还取笑我!”顾香君跺脚,气急败坏的拉着他手臂摇晃,“以前大哥最疼我,说要星星要月亮都能给我摘来,现下我不过才叫大哥帮我出头,大哥却是不肯了?”   “不是我不肯,是你不该做这种糊涂事。”顾云慕敛起笑容,喝了口茶又道:“你娇惯些无妨,但那个外室又没惹你,你为何要跟人家过不去,还使那般阴招毁人清白,换做是我,也得跟你二哥一样。”   “哼!”顾香君撒开他的手,气鼓鼓坐到旁边海棠方椅上。“你怎知她没惹我。”   顾云慕一听,登时来了兴致,弯腰凑过去笑嘻嘻问:“她怎么惹你了?”   顾香君便把崔远爱慕邵明姮的事说出来,委屈巴巴道:“我从京城跑来徐州,就是为了崔远,他却被一个小狐狸精勾的魂不守舍,他是昏了头还是盲了眼,邵明姮都是二哥外室了,他还死心塌地。   大哥你说,是不是邵明姮行为不检,若她没有蓄意勾搭,崔远焉能被蛊惑?”   顾云慕摩挲着下颌,眼皮一挑,看见顾云庭走进来。   顾香君立时噤声,却还在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你是怎么回事,瞧瞧把三娘打的。”顾云慕瞥了眼顾香君的左手,叠起腿来往后靠着椅背。   顾云庭却没答他,反问道:“大哥一进门就把那两个男人杀了?”   罗袖方才回禀,说顾云慕径直去了后院,拿刀活劈了两人,恰好云轻和兰叶经过,看见满地鲜血横流,吓得面如土灰,腿都软了。   秦翀和关山将那尸体拖去乱葬岗扔了。   “你们读书人做事不够狠绝,这种人留着便是祸害,与你那小外室名声不好。”   “大哥是为了三娘才灭口的吧。”   顾云庭不与他虚与委蛇,径直点破,“等以后三娘议亲,若传出去她此等恶劣行径,怕是没有高门显贵肯接纳。”   顾云慕笑:“少扯这些没用的,难道你那小外室就清白了?她可是从那俩男人手底下走过,你就能肯定她没被睡。”   顾香君心虚的低下头,偷偷打量顾云庭反应。   顾云庭面无表情,语气淡然:“她自然是清白的。”   顾云慕一惊,忽然拍桌大笑起来:“维璟,看来你还真是喜欢她啊,挺好挺好。”   此事便这么了结。   西院奴仆整理行装,进进出出。   顾香君憋屈的快要炸了,瞪着通红的眼睛质问顾云慕。   “大哥,你便不管了吗?真的要撵我回去?”   “本来你就不该来徐州,现下死心了吧,崔远不喜欢你,那是他没福气,往后爹娘自然会给你挑更好的,哪里用的着你自己捉婿,国公府的嫡姑娘,别自降身价。”   “我乐意!”顾香君气哭了,趴在桌上一通乱捶,“我就是喜欢崔远,我就要崔远。”   顾云慕捏了捏额头,拍她肩膀:“好了别闹了,我抽了一支队伍护送你回京城,你若真喜欢他也无妨,改日我写信回去,叫父亲多多提携,将他调回去便可。”   “真的?”顾香君惊愕的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终于挂上笑,“还是大哥好。”   “你二哥房里一直没人,爹娘急的不行,都觉得他是被高宛宁弄魔怔了,是不是那里出了毛病,得亏这个小外室,解了燃眉之急,你可不许给他捣乱。”   顾云慕招呼下人将箱匣抬出西院,魁梧的身子在后面投落巍峨黑影,顾香君撇嘴。   “天底下跟高宛宁长得像的又不只邵明姮一个,静柔不...”   “闭嘴!”顾云慕面容立时沉肃,“二郎的婚事爹娘早有主意,你跟高娘子来往紧密,我们从未多说什么,但你要清楚,你二哥的婚事容不得你胡乱插手。”   “爹娘给二哥挑的哪家?”   “总之不是昌平伯府。”   立在墙角后的高静柔紧紧攥住帕子,浑身冰冷。   ......   “郎君,我帮你收拾床铺。”长荣挽起袖子进门,走向屋内架子床,书案边的人忽然腾的站起来,“不必。”   长荣诧异的回过头,指了指架子床,“这两日日头好,正好抱出去晒晒。”   “你先出去,等会儿再进来。”顾云庭默了瞬,吩咐。   架子床内侧的枕头下,有一方雪白绸缎,他阔步走去,弯腰拿起绸缎,虽折叠着,可边角处依稀可见点点猩红。   那夜的狂乱乍然浮现,他暗了眸色,走到雕花柜门前,将缎子放在贴身衣物下压着。   顾云庭料理完徐州事宜,便又要启程赶往楚州一带,此番他将秦翀留下,负责护卫邵明姮的安全,秦翀起初不肯,道他保护郎君,让长荣伺候小娘子,长荣又说要赶车,两人争执了半天,最终秦翀抱着手臂闷闷应声。   “罗袖,你有话要说?”顾云庭没有抬头,面容清隽,眉目如月,手中的书籍卷起来,袖口挽上去半截。   罗袖思忖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郎君,我看见高娘子临走前,给姮姑娘留了一封信。”   顾云庭掀开眼皮,神色凝结。   “为何现在才说。”   “我以为姮姑娘会告诉郎君,故而没有多嘴,然又怕高娘子所说之事于姮姑娘有害,我怕她告诉姮姑娘昌平伯府宛宁姑娘和郎君的事....”   “不妨事。”顾云庭复又低头,淡声说道:“知道也不妨事。”   “姮姑娘会伤心的。”罗袖惊讶地看着他,“没有小娘子愿意被当成替身,就算郎君待她再好也不成,她毕竟是邵刺史的千金,锦衣玉食养起来的。   邵家败落,她骨子里的傲气却没败落,姮姑娘瞧着温顺,实则许多事都藏在心里,她不说不是不委屈,而是知道委屈没用,全都咽了下去。”   罗袖被买进顾府前,家中遭了饥荒,上头两个姐姐早被卖掉,后来实在抗不下去,爹娘又将她卖给人牙子,她还有个妹妹,年岁与邵明姮差不多,每每看见邵明姮,总会想起小妹,或许小妹也被卖了,她已经太久没有回过家。   罗袖做奴婢的第一日,夜里也偷偷哭过,怕被主家嫌弃转卖出去,翌日又强颜欢笑继续伺候,好些心酸吃过,便知道怜惜旁人。   “我知道了。”顾云庭始终冷淡。   罗袖不好再多说下去,躬身退出房。   傍晚长荣在马厩添草料,冯妈妈特意炖的板栗香菇鸡汤,浓郁的香味飘满整个院子,连淘米的银珠都忍不住肚子咕咕直叫。   冯妈妈提前拆解了母鸡,将白肉撕成条与猪蹄放在砂锅添水熬煮,约莫一个时辰后取出置于瓷煲中,端着去到凌阴冷藏。   长荣闻着味跑到厨房门口,倚墙而立,“冯妈妈,这么热的天,要是能有碗鸡丝冷淘便是死也愿意了。”   “去去去!贪嘴还说的这般大义。”冯妈妈推他一把,去将木桶从井里提出来,回头慈笑着说道,“鸡丝冷淘没有,但是待会儿有鲜嫩鸡肉冻,味道更好。”   “明儿我们启程,可就好些日子吃不到冯妈妈做的饭了。”长荣叹了口气,哀怨说道。   冯妈妈坐下来歇息,抬手擦去额头汗珠,问:“咱们院里还有谁跟着一块儿?姮姑娘去不去?”   “都是大老爷们,连云轻姐姐都不能跟去。”   云轻侍奉汤药,只这段日子以来天气炎热,顾云庭并不怎么咳嗽,她便遵医嘱将药停了,冯妈妈偶尔会做药膳,调理滋补,顾云庭的身子日渐起色,不像冬日那般病秧秧的。   临睡前,顾云庭另外收拾了几本奇闻怪志,抬头看向外屋,罗汉榻已经熄了灯。   本想询问高静柔留信内容,顾云庭想了想,作罢。   她若是想找自己帮忙,必会主动开口,若不想,问也是白问。   何况即便她真的开口,顾云庭也不一定能为她解答,或许只是因为雨夜他需要排解,而恰好邵小娘子在,且允他发泄。至于是不是因为与宛宁相似的脸,他分不清,他只知道在那样的氛围和时间里,他循着本能与邵小娘子发生了关系。   邵明姮呼吸很轻,黑发垫在身下,面庞如美玉一般。   顾云庭伸手,尚未触到,她却忽然翻了个身,朝内侧睡去。   无名之火涌来,他拂袖回到内屋,他本就没有必要同她解释。   是不是替身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她必须依附与他才能获得安宁,是他给她可栖息之所,她没甚好抱怨的。   ......   楚州不如徐州热闹繁华,尤其是经历逆王叛乱之后,楚州由朝廷派兵重新整顿,如今驻守的将军与陈国公相识,亦受过顾家提拔。   顾云庭虽是以寻医的名头走访江浙,仍引起不少人猜忌防备。   白日与王将军见过面,夜里便有不少官员到驿馆送邀帖,接连三日,顾云庭才接下邀约,傍晚换了身清雅的长衫,携关山和长荣赴宴。   楚州县丞进士出身,因朝中没有人脉一直郁郁不得志,起初还张罗打点,现下已经安于现状,甚至是自暴自弃。   他置办宴席,从乐坊请来六名歌舞伎,丝竹管弦从早上响到傍晚,待顾云庭来到府上,甚至还未走进庭院,便能闻到空气里的酒糟味。   无功无过,神仙生活。   这就是县丞张平洲的余生追求,若不是有人提早打过招呼,便是陈国公之子又如何,他也不屑攀交,横竖不会扶风直上了。   “顾大人,这是下官自己酿的米酒,甘醇可口,不醉人的,你小酌几杯可解忧愁。”他捋着胡须,快到天命之年,凡事皆如云烟。   顾云庭瞥了眼,却只捏起茶盏抿了口,淡声道:“张大人,听闻去岁年底楚州衙门附近发生大火,连同周遭的民房烧毁数十间,你这儿可有结案笔录。”   张平洲摆手:“顾大人原是来查案的,哈哈,那案子结了,已经呈报朝廷刑部大理寺,犯人如今就关在衙署牢狱。”   他虚挑起眼皮,心里掂量顾云庭这番话的意思,风平浪静最好,就怕这位顾大人乍然一来,搅乱他快活的好日子。   一席饭用的各怀鬼胎,张平洲还好,本就不打算再往上爬,故而也没甚可讨好顾云庭的,其他人倒诚惶诚恐,于他们而言,顾云庭就是陈国公的代表,他若是回京参上一嘴,他们的前程就全完了。   惶恐的同时又对张平洲咬牙切齿,恨他没提早知会他们,今夜顾云庭会来,否则也不会在日间便喝得酩酊大醉,不成体态。   张平洲心知肚明,任是谁的眼神都不接,自斟自饮,偶尔席间回应顾云庭的疑问,说的滴水不漏。   他自己升不上去,便也要拉着这群人全留在楚州。   “大人,牢狱阴暗潮湿,你若是想见犯人,下官叫狱卒提出来就是,何必亲自过去。”   张平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病秧子去狱里,别再染上什么杂疾。   顾云庭谢绝好意,颔首拜别。   “张大人,这位顾家郎君究竟想作甚,无缘无故去牢狱干什么,他是不是有密旨赴楚?”   “方才还问什么了,可有问过下官生平官绩。”   ....   见他走后,一群人原形毕露,强行掩盖住的醉态悉数暴露,踉跄着围到张平洲身边。   张平洲哈哈大笑:“他就是过来摆官威的。”   长吁短叹络绎不绝,众人虽恼张平洲,却也无计可施。   ....   驿馆   顾云庭将连日来的线索整理成册,狱中犯人他见了跟没见一般,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纵然想问话也不可能了,关山进去探查,发现他后脑有很长一条疤痕,似乎是几月前被人砍的,或许正是那条疤才叫他变成痴傻。   楚州那把火,将盐税的线索烧断了,循着踪迹没有进展。   顾云庭扶额坐在灯烛前,昏黄的光影摇曳浮动,将那张脸映得温和如玉,他闭上眼,稍作歇息。   “关山,叫人看好了县衙大狱,我总觉得那人身份存疑。”   “是。”   “邵小娘子可有来信?”他忽然开口,问的关山猝不及防。   “郎君怎么问这个,姮姑娘一直没写过信啊,你是问秦翀?”他张着手臂恍惚,“秦翀白日里来了一封,是报平安的,道府中一切都好。”   关山怔愣了少顷,见他没有打断,便又接着说道,“姮姑娘出了几次门,秦翀都暗中跟着,没有发现异样。”   “罗袖跟秦翀说,姮姑娘胃口不大好,新做的衣裳腰间都宽松了。”   顾云庭总算有点反应,抬起眼眸,“可叫大夫看过?”   “需要看吗?”关山摸着头嘶了声,“这是苦夏吧,不大要紧,云轻也瘦了,许是太热,过几日便好。”   顾云庭眼眸冷淡,看的关山越发摸不清头脑。   翌日   顾云庭忙完正事,便去往楚州最繁华的长街。   他去书肆选了几本自己看的书,随后坐在冒香气的铺子前,拉开长凳坐下。   关山抱着剑站在旁边,瞥了眼笼屉里出来的果子,转头看向顾云庭。   “要两份藕粉山楂糕,虾仁川穹酥饼。”   “郎君何时喜吃甜食?”   掌柜的把果子包好,顾云庭将钱放在桌上,吩咐关山:“不是我吃,是给邵小娘子的。”   返程回的仓促,甚至比计划早了四五日,原本还要沿着楚州周遭走一圈,但不知为何,顾云庭买回果子,便让长荣套马,一行人折返徐州。   关山行伍出身,喜欢直来直往,他想不明白,又憋得不轻,探身凑到车帘前,问:“郎君,你回徐州是为了姮姑娘不爱吃饭?”   顾云庭蹙眉,修长的手指挑开帘子:“不是。”   关山骑在马上,晃晃悠悠跟着马车,“那是因为什么?”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盐税案能不能在月底查清,全看这几日楚州动作。表面伪装成纵火的行凶,实则掩盖了一条秘密暗道,此暗道牵连极广,便待那条大鱼按捺不住,主动露出马脚。   “县衙牢狱那人叫什么?”   关山摸着脑袋想了半晌,“郎君不是看过案录,上面有名字。”   “名字必然是假的。”   “我听狱卒叫过他,喊的是疯子。”关山又道,“我看过他手和身上皆有刀伤,他掌腹茧子厚,多是在拿枪握刀的位置,很像是军中人士。”   ......   邵明姮昨夜睡得晚,晌午便躺在罗汉榻上补眠,床头整整齐齐摆着两摞书,上面叠的那本用纸镇压着。   天很热,她在屋内便只穿了件薄软衫子,袖口滑到肘间,白净纤细的小臂搭在脸颊下,只是浅眠,她没有解开发髻,微张的唇嫣红如凝脂,偶尔有风袭来,衣衫撩起轻微的颤抖。   罗袖跟在顾云庭身后,接过那两提果子,边走边将最近几日的要事说与他听,前头倒是跟秦翀信中写的无异,后面便有些不对劲了。   顾云庭倏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目光冷凝。   “大哥私下与她说过话?”   “是,”罗袖略微低头,道:“大将军前日傍晚来的,正巧我们都在用饭,他将姮姑娘叫过去约莫一刻钟,然后就走了,奴婢问过姮姑娘,她说大将军交代她仔细照顾郎君,没有别的事。   但奴婢觉得不止如此,因为翌日起床时,姮姑娘的脸色很差,用饭也比前日少些。”   “我知道了。”顾云庭深吸一口气,摊开手,罗袖把果子放过去。   帷幔拂开,那道纤瘦的影子出现在落地宽屏后,像只酣睡的猫儿,慵懒可爱。   顾云庭眉间一松,脚步放缓,他放下东西,走到罗汉榻前。   邵明姮睡眼惺忪,睁开眼看见顾云庭,她有些茫然,抬手搭在额上闭眼缓神,少顷复又睁开。   眼睛慢慢睁大,唇瓣也惊讶的启开。   “郎君,你回来了。”   嗓音柔柔的,带着没睡醒的娇憨,顾云庭望着她,忽然俯身下去,唇碰到她的,两人俱是一颤。   她睫毛眨了眨,似一阵小风窜入心口,他捉了她的手,撑开摁在枕面。   他喜欢她的唇,便纵着自己肆意描摹,每一处角落,每一丝温度,连她的气息都不放过,纠缠着要她,给与更多。   手心全是汗,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发髻乱了,呼吸重了,邵明姮的薄衣被扯开了些,露出雪白峦峰。   她有些害怕,呜呜叫着想从他掌中逃开,身体在发抖,对于初次的恐惧忽然袭来,她拼命反抗,再不配合他的汲取,脸偏过去,乌发凌乱的散开。   顾云庭稍稍松了桎梏,她便要爬起来,谁知还没怎样,顾云庭又撑着手臂将她推在枕上。   漆黑深邃的眸子,映着惊慌失措的人,他抚着她的脸,问:“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邵明姮紧抿着唇,摇头:“大将军叫我照顾好你。”   “再没别的话?”   “没有。”邵明姮目光灼灼,只这一会儿的光景,腮颊已经通红。   “你亲我。”他凉眸一扫,抬手指指自己的唇。   邵明姮艰难的喘了口气,表情已经说明她的抗拒,顾云庭笑,帮她理好发丝,又道:“你亲我,我便不再欺负你。”   “郎君说话算话。”   “嗯,算话。”   邵明姮紧张的咽了咽口水,随后一闭眼,飞快的朝他左脸亲了口。   面庞火热,她佯装镇定攥紧拳头:“可以了吗?”   顾云庭很想说“不”,但她实在太过紧张,整个小脸都皱巴巴的,眉心蹙的紧紧,他想,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时的贪欢。   他伸手给她拢好薄衫,起身来到圆桌前,邵明姮则手忙脚乱取来天青色织锦褙子,套在身上,又打理过头发,才慢吞吞从屏风后出来。   “听闻你胃口不好,我给你买的藕粉山楂糕,还有一份虾仁川穹酥饼,起来尝尝。”他难得语气温和,不似往日疏离冷漠,只眉眼间还隔着山水,笼了层薄雾一般。   “嫂嫂喜欢吃的。”   话音刚落,屋中陡然静谧。   作者有话说:   我这样的人注定没有存稿,码点就忍不住发出来,好吧,我来啦宝贝们!   然后明天下午应该还有一章肥的,等你们啊!   女鹅:顾大人最近反复无常,很是可怖。   顾某某:你反复,你全家都反复。 第24章   ◎我..今日不方便◎   顾云庭年幼时, 父亲跟随尚是齐王的陛下离京赴封,彼时母亲快要临盆,不便长途跋涉, 她便留下待产,兄长身强体健且刚考取武进士,自然要陪同护送齐王一家北上。而他逢伤寒处在病中,时常需要熬煮汤药补养身体,不便立时跟着过去,且他年岁不大,父亲无暇照看,便也与母亲一并留下。   当年京中高氏有两派支系, 顾云庭母亲高兰晔族里人丁单薄,到她父亲一脉更是寡淡,只她一个女儿, 故而家世略显衰败。   另一派则是昌平伯高氏, 高兰晔父亲初入京城为官时曾带她特意拜访昌平伯, 两家后来虽说来往稀疏,但好歹明面上算客气。同为高氏, 昌平伯即便不提携, 旁人听到高姓时亦会礼遇三分, 换言之, 高兰晔一族无形里已然得到其庇护。   顾家举家搬迁,京中便有些准备不妥当。高兰晔待产那会儿,昌平伯夫妇便将她接到园里, 辟出个院子供她们母子居住, 毕竟是高门显户, 加之高兰晔父亲升任兴平县县令, 夫君顾辅成做了齐王家臣,虽说只是赴封的诸皇子之一,且没有立储的机会,但昌平伯为人老道谨慎,局势未定,他谁也不愿得罪,故而高兰晔生产时得到极其不错的照拂。   彼时顾云庭年岁小,母亲无法分神照顾,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养成沉默内敛的秉性,甚至有些老成持重。   后来青州来信,高兰晔看了眼便撕碎信纸,她那忠心不二的丫鬟趁她不在,顺理成章爬上顾辅成的床,瞒了有些日子,现下连孩子都有了。   高兰晔才生下三娘两个月而已,因此事被气得回奶高热,她是要强的性子,病一好便收拾行装准备启程,但顾云庭还在吃药,身子总是断断续续的不好,昌平伯便劝她先去料理家事,至于顾云庭,他们会帮忙照看。   高兰晔再三谢过,抱着三娘于深夜奔赴青州。   当晚,顾云庭病的浑身滚烫,喉咙发疼,他卷起被子,闷声不吭。进来的嬷嬷拿手试探他额头,被那热度吓得不轻,转头禀了昌平伯,他们便赶忙请来大夫。   原以为是孩子不记事,故而那大夫写方子交代嘱托时,便也没有避着顾云庭。   昌平伯负手立在月下,夫人曲氏则很是忧虑。   她反复确认此病会不会传染,尽管大夫保证不会,她还是不放心,立时吩咐嬷嬷将几个小娘子小郎君的住处全都用苍术茵陈等消毒清理,且叫他们不要来找顾云庭玩闹。   顾云庭闭着眼,眼皮也烧的滚烫,睫毛上黏糊糊的,他咬紧了牙关,默默把泪水咽回肚子里。   昌平伯原以为高兰晔很快便能处理好丫鬟,这才爽快开口相帮,没成想高兰晔这一走,足足走了一年半,丫鬟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没生下来,据说被灌了避子汤,打下个已经成型的男婴,为了此事,顾辅成险些和高兰晔撕破脸。   顾云庭大病初愈,身子总病歪歪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满园的人谁都不跟他玩,有时远远看见立马调头就跑,像白日看见鬼一样。   他等母亲回来接他,所以忍着不说委屈。   夜深人静就躺在床上反复想,孩子心性,有时难免害怕,自己是不是被爹娘抛弃,因为他总病着,不像哥哥那般康健,是个不讨喜的孩子,他便拼了命的读书,发奋,希望自己有点用,能叫他们看到他其实也很好。   日子久了,积压着心事便吃不下饭。   昌平伯着人看过,也开了几味调理的方子,苦药入喉,非但没有激的他敞开胃口,反而叫他呕吐不止。   那日他坐在松树下看书,便是日光充足的时候,高宛宁提着食盒朝他走来,精致的果子,香气扑入鼻间。   “小郎君,这是藕粉山楂糕,酸甜可口,开胃消食,你尝尝。”她手指纤细,捏起一块方糕递到他嘴边。   顾云庭低下头,她忽然伸手揉揉他脑袋笑道:“你若是不喜欢,可再尝尝这道,虾仁川穹酥饼,甜咸可口,活血行气。”   粉嫩的指甲几乎擦着顾云庭的唇,他终于张开嘴,含进那块方糕,方糕的味道他一直记得,鲜美甜咸,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   圆桌上的果子不如新做出来的香浓,但仍旧是好吃的。   邵明姮捏起一块藕粉山楂糕,放进嘴里品尝,她知道自己的话惹得顾云庭沉郁,便闷着头,专心吃掉他特意买回的东西。   她想:郎君真可怜。   得不到嫂嫂便成了他的执念,想必现下已经把自己当做嫂嫂,买了她生前最爱吃的果子,这般宠爱讨好。   果子有点干,她摸过来茶盏啜了口茶,接着吃,因为太过沉默,邵明姮悄悄抬起头,对上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睛。   她打了个激灵,忙低下头去,用力咬掉方糕。   她这两日总想起三郎,梦里也是,但三郎离她很远,每当她往前靠近,三郎便冷着脸走开,她知道自己对不住三郎。   眼眶发热,邵明姮抚着脸颊,不声不吭的想着,高静柔临走找过她,言语间不乏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虽说的委婉看似客气,实则句句劝她不要痴心妄想,错付钟情。   她还给自己一封信,说实在可怜她,不忍心见她被蒙在鼓里,有些事务必要同她说清楚。   高静柔不知,她要说的事邵明姮一早便知道,不仅知道,还利用这一点求得了顾云庭的收留,她不会生气,更不会伤心,本就是一笔交易,你情我愿。   顾云庭是个极好的东家,给了她想要的东西,也没有古怪不雅的癖好,他信守承诺,专一深情,虽说把她当成嫂嫂的替身,但至少不用担心他与旁的女子鬼混,或是去青楼教坊与女娘们调/情,自然也不必担心会有乱七八糟的带下病。   何况,邵明姮每每看到他,总觉得像在看三郎,三郎英俊魁梧,顾云庭身形瘦削,三郎矫健爽朗,顾云庭沉默寡言,唯一相像的地方,便只有那双深情的眼睛,像极了,尤其在他笑起来时。   可惜,他很少会笑,这不像三郎。   下颌被捏住,邵明姮被迫仰起头来,她腮颊鼓鼓,杏眼圆溜溜的,盛满细碎的亮光。   顾云庭居高临下看着,眸色清冷。   他很想问,高静柔留给她的信中,有没有提到宛宁,有没有说她是宛宁的替身,邵小娘子看到那样的话,又是作何反应。   他拂动拇指,终是什么都没问。   进府的时候,她便什么都知道,才会故意画那种妆容,引/诱他撩/拨他。   说到底,他们之间无需解释。   她予他身体,他予她请求。他不欠她,更不必说这些可有可无的闲话。   钳制松开,顾云庭面无表情出门。   邵明姮有些怔愣,她慢慢咀嚼着糕食,觉得下颌有点疼,跑到妆奁前一看,果然,皮肤上是他留下的指印。   嫂嫂是他心里的痛,不可提,不可碰。   绯红的石榴花快要开败,枝头已经能看出微鼓的果子,地上落了一片,兰叶正在清理花草。   邵明姮看见那片花,沉默了少顷,随后走上前从枝头摘下一朵,别在发间。   兰叶笑:“姮姑娘簪这鲜亮的花显得皮肤更白净了呢。”   邵明姮莞尔,又与兰叶捡了些拿回屋里,看书时夹在其中,做成干花。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和三郎的生辰。   傍晚,顾云庭从外面回来,面色不虞径直去了书房。   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恢复之前的冷淡,偶尔与他说话才会开口附和一声,也只几个字罢了。   邵明姮提心吊胆了两日,见他没有收回给自己的权力,便又放宽心,从书房搬回来一摞案录,摆在床头继续琢磨。   宋都督身边有几位参军,她记不全,但有两位她印象深刻,一个很高很瘦,一个略显矮胖,当时也是因为体型缘故,她才留心问了嘴,但在刑部的案录中,没有这两个人的名字。   她跟顾云庭说起时,那人不冷不热的嗯了声,像是毫不关心。   邵明姮看他不愿搭理自己,便不自讨没趣,柔声与他说道:“郎君,我出去一会儿,不久便回来。”   “嗯。”   顾云庭连头都没抬。   邵明姮戴着帷帽,出门便发现秦翀在身后四五丈的地方跟着,她感激地作揖,秦翀不自在的咳了声,表示收到。   回来后,秦翀被叫到书房。   “姮姑娘沿着河畔走了小会儿,然后又去吃了盏茶,好像还要了几个毕罗,去面馆吃了碗清汤面,最后逛铺子时,买了笔墨纸砚,再没别的。”   顾云庭奇怪。   他又看了会儿书,起身回到屋里。   邵明姮正坐在案前写字,腰肩笔直,广袖被攀膊束到肘间,她捏着笔,神色凝重,落笔时很是小心,但似乎不满意,地上扔了几个纸团。   顾云庭捡起来,剥开,看到里面的画,又看向邵明姮。   她将笔放在笔搁上,弯腰将扔的纸团悉数捡起来,“我本想待会儿再收拾的。”   顾云庭铺开画,指着上面的石榴花问:“画的很好,怎么揉烂了?”   “没想好要画什么。”   顾云庭依次打开其余几幅画,发现她画工精湛,薄中有厚,行笔洒脱,画的内容都不一样,有竹林,有石榴树,还有高山流水,骏马奔腾....   “也是你哥哥教的?”   “起初是哥哥教的,后来他看我喜欢便请了个师父教我。”   “你是在画扇面?”顾云庭翻看了少顷,发现每幅画都是一样尺寸,与那扇形很是吻合。   邵明姮点了点头。   “邵怀安如今很安全。”   “多谢郎君。”邵明姮昨日收到岭南的信,哥哥说现下在一处僻静的宅子里,虽然不能随意走动,但是有书有墨,他便觉得很好,叫她不用担心,还问是不是她托人打点过。   邵明姮便回他是,道与申萝借了银钱典当,所以那些胥吏才会厚待他。至于住处,她自然没有如实相告,只跟哥哥说还在申家借住,哥哥没有起疑心。   之前哥哥发生了什么,无论邵明姮怎么问,他都不肯说。   但顾云庭告诉过她,有人想浑水摸鱼趁乱杀了邵怀安,多亏被人发现,侥幸活了下来,邵明姮心惊胆战,知晓哥哥安全后,便也不再追着问。   “你要用笔墨,书房中有的是,不必出去买。”他忽然开口,盯着桌上的毛笔,乌木羊毫,也不是什么精品。   “好。”邵明姮虽这么说,还是小心翼翼将新买的几样收进匣中。   她画扇面,要用自己的笔,自己的墨,确定好要画的东西,才敢往那棕竹扇上落笔,三郎的东西,不能用顾云庭的笔来糟践。   夜深人静,邵明姮见他迟迟不睡,便举着灯盏进门,将四下的灯烛吹熄,又走到床前,熟稔地抽出他手里的书卷,放在床头案上,柔声道:“郎君,你该歇了。”   温和的一阵风,烛火跳跃了几下,倏地灭掉。   房中只她周身萦绕着光晕,昏黄一团。   顾云庭静静看着她转身,打了个哈欠走向外间罗汉榻。   邵明姮的手落在门框时,颈间猛地一热,顾云庭不知何时朝她奔来,从后环住腰身,潮热的气息激的她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便去扣住他轻挪的手臂,想往下拉,但他箍的很牢。   “郎君..”她声音发颤,扭头,却被顾云庭衔住唇瓣,欲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被他抱着垫起脚尖,她手里举着灯,不敢乱动,顾云庭的手移到她双肩,将她整个儿转过身来,面朝自己。   以便更好的索取。   顾云庭闭着眼,感受她的柔软,香甜,方才的漆黑给了他胆量,让他不做他想,循着本能亲她,吻她。   手指抚触那条细带,移到结扣处,他的指尖亦在发抖,亲吻的唇满是渴/望的追逐,他不想挪开唇,却又解不开那带子。   烦乱下气息便有些急促,烫到了邵明姮,她呜咽一声,手里的灯烛滚落,咕噜咕噜沿着地砖乱滚,最后撞到了什么,“咚”的停下。   烟火气散开,邵明姮紧紧揪住顾云庭的衣领,用力捶他,推他。   待得以呼吸时,她偏开脸躲避,那再度欺上来的唇落了空,吻在她耳朵上。   邵明姮急道:“郎君,你等一下。”   顾云庭没有动作,却也没有移开。   濡湿潮热的感觉令邵明姮寒毛耸立,她双手抵在胸口,与他隔开些许距离,顾云庭垂下眼皮,掩住眸中的涛浪。   “能不能改日?”   身上人一僵,问:“为何?”   “我..今日我不方便。”邵明姮为难极了,脸颊红扑扑的,但眼神很坚定。   顾云庭稍微站直了些,双手改做环住她腰,隔着薄衫,掌腹犹如径直贴在肌肤上,邵明姮一动不敢动。   “怎么不方便?”   “是我生辰,我想早些休息。”她信口便说,说完就认命的等着。   顾云庭想起秦翀回禀的话,方才明白过来她独自出门,缘何又吃了一碗清汤面。   “怎不早点同我说,冯妈妈做的冷淘汤饼比外面做的都要好吃。”他松开手,将她的衣领合上,慢慢平缓了呼吸。   “邵小娘子,你过来。”他坐在床上,拍了拍身边位置。   邵明姮立时记起初次那晚,他变了个人的模样,她往前挪了步,不肯走近。   “过来。”他又说,面上已经敛起情/欲。   邵明姮硬着头皮过去,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起身,几乎将邵明姮罩在怀里,随后便觉得发间多了个东西。   邵明姮抬手摸索,是枚珠钗,质地温润,她取下,微弱的光线里,她看见石榴花簪头,依稀折出淡淡的光芒,细细的流苏精致华美,很是名贵的物件。   “便与你做生辰贺礼。”   他在楚州时偶然买的珠钗,一直不曾找到合适的由头送出去,今夜时机正好,也算了了他心头之事。   “多谢郎君。”   邵明姮没有离开里屋,顾云庭拥着她,从坐着倒躺下,手臂像是藤蔓,让她无法疏离。   后半夜她醒来,背朝顾云庭蜷起身体,也不知怎的如何都睡不着,闭上眼会梦到三郎,睁开眼又酸涩难忍,她抹了把脸,手心有水渍。   腰上一沉,顾云庭拍拍她,温声说道:“不要哭,你还有哥哥,有朝一日我会将他完好无损送回你面前。”   她是邵怀安看着捧着长起来的,想必每年的生辰都格外热闹,今岁却只她孤零零度过,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把她捞进怀里,扯过薄衾裹起来。   女孩很软,叫他想要疼惜。   ......   顾云庭赁了条船,带上邵明姮游湖。   碧空无云,日光焱焱。   邵明姮把手臂搭在船栏上,眺望湖光美景,以前她常来,因为哥哥会在夏末巡视沿湖一带,这时候的鱼虾肥硕,莲子饱满,菱角初从水里挖出,仿佛还有泥土的清香,蒸上满满一锅,阖家人围着圆桌边剥菱角,边话家常,其乐融融。   她很喜欢吃莲子,但吃不得莲心,每回哥哥硬塞给她,她便只好皱着眉头咽下。   顾云庭从后给她披上披风,银白色绣图案花纹披风瞬间簌簌,她侧头,冲他莞尔轻笑,顾云庭面朝湖心,握着船栏的手微微用力。   两人乘船游了一两个时辰,中途有婆子上船,将煮好的鲜鱼汤裹着煲子端上来,掀开盖,热腾腾的犹如还在炭火上,香味扑鼻而来。   顾云庭挽了挽袖口,拿起汤勺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都是湖里甩上来的鲫鱼,刺多,但是煲汤格外鲜美,你尝尝。”   邵明姮喜欢喝鱼汤,奶白色的汤汁飘着几片绿芫荽,鱼肉和鱼骨都炖入汤中,喝一口,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浑身上下便出了层薄汗,她拿帕子擦拭,顾云庭看着,唇角微微拎起。   “邵小娘子,你可高兴?”   “郎君有心了。”邵明姮点头,又道:“我很高兴。”   两人在船上又待了会儿,随后从桥头岸边下船。   热闹的市集,沿街店肆鳞次栉比,香料脂粉味混着烟火气一同扑来,茶肆里的小曲儿轻揉慢捻,唱的人魂儿都去了。   他们走到捏泥人的摊子旁,顾云庭见她盯着一套粉彩泥人发呆,便从小贩手里买下,邵明姮握着其中一个,叹气道:“我哥哥送过我一套一模一样的,可惜抄家的时候都砸坏了。”   不值钱的东西,那些差役根本看不上,粗鲁的翻箱倒柜,将贵重物件全都抢走,有些充公,有些便转手进了某人的后宅。   “那个人有点眼熟。”邵明姮顿住脚步,眼睛盯着蹲在桥底下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浑身都是破的,一张脸不知多少日子没洗过,头发打了结,乌糟糟的顶着。   顾云庭便见她提起裙摆疾步冲上前去,集市未散,街上人来人往,她灵活的避开人群,很快沿着石阶走下桥。   顾云庭跟过去,看她气喘吁吁站在乞丐面前,然后弯下腰,与那乞丐面对面瞪着。   乞丐先是一愣,随后面部表情颤了颤,眼睛睁大,嘴巴张开,随后噌的跳起来,拔腿便跑。   “站住!”   邵明姮话音刚落,暗处的秦翀便扛着长剑倏地跃到乞丐跟前,一剑挥出,剑背砍在他肩上,乞丐惊得魂儿都没了,眼珠子往下一斜,后背寒毛倒竖。   “别杀我,别杀我。”   “你是陈杰?!”邵明姮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上下打量了遍,仍不敢相信,当初跟在宋都督身边的参军,矮胖的陈杰,圆滚滚的脸现下变得格外狼狈,腮帮子凹陷下去,眼神躲躲闪闪,全然没有从前的精健干练。   ....   “陈杰是谁?”回到家中,顾云庭交代秦翀将乞丐看管起来,便关押在马厩旁的柴房里。   邵明姮面庞发热,神色激动,“郎君,我父亲是冤枉的,宋都督也是冤枉的,你相信我吗?”   顾云庭不动声色瞟了眼,小娘子的眸子明亮熠熠,充满期待的看着他。   他淡声回:“你想做什么?”   “郎君,这个人从前跟着宋都督,我曾见过他好几回,因为他矮胖的身材,所以我对他印象格外深刻。   逆王谋逆徐州迎敌之时,兵械甲胄出了问题,而平素里负责巡视的参军莫名消失,案录含糊其辞,报失踪或死亡,然尸首没有下落,陈杰便是其中之一,他宁可变成这副模样都不去恢复身份,郎君觉得他在担心什么?   他一定心中有鬼。”   她说的义愤填膺,激动不已。   顾云庭仍是最初的冷淡样子,端起茶水饮了口,慢条斯理擦去嘴角的水渍。   “郎君,我见过他好几回,不会认错!”   “你在哪见得?”清雅的语气,抿着的唇启开。   邵明姮无比笃定:“宋家。”   “你跟宋家很熟?”   邵明姮愣住,顾云庭狭长的眼眸沁着轻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作者有话说:   来啦!今天临时出了趟门,耽搁了,明天依旧肥美! 第25章   ◎避子药◎   屋檐上传来响动, 烛火噼啪一声。   顾云庭望着她怔愣的神情,睨下眼皮:“我没有那么大能耐,翻不了当今亲裁的逆王案, 答应救你哥哥,也只能救你哥哥,再救不了旁人。”   邵明姮咬着唇,明媚的眼眸瞬间暗淡。   顾云庭扫了眼她罗汉榻旁的案录,缓缓说道:“你要看那些书,我不拦着,但你需得明白,我不会为尘埃落定之事耗费心力。”   “即便宋都督是被人陷害, 郎君也不管不问吗?”   “朝廷争斗本就会此消彼长,他是否被冤枉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我知道了。”   邵明姮知道这便是现实,换做旁人不会比顾云庭做的更好, 事不关己, 便总想着明哲保身, 他人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   外头起了风,吹得楹窗吱吱作响, 扑进帘帷的空气湿漉漉的, 蛙鸣停止, 墙角的小虫也试探着, 偶尔发出微弱的鸣叫。   顾云庭撑着身体,右手将她虚掩的绸衣解开,肌肤盈盈似雪, 一寸寸的白像是最上乘的缎子, 他喉间滑动, 抬起眼皮看她的眼睛。   她很紧张, 虽合着眼,但睫毛一直在眨。   唇抿着,鼻间的呼吸像急促的小兽。   初次着实给她不好的印象,才会让她如此恐惧害怕,顾云庭缓下来,没有急着索要。   他的手掌抚在邵明姮左颊,能感受到她在颤抖,女孩的脸似桃花瓣,他望着她,想起她名字里的“姮”字。   邵准应当十分宝贝这个女儿,若不然也不会以仙娥比拟,月宫里的仙娥,该是何等的珍爱。   手指落在她眉眼,他安慰:“邵小娘子,我尽量轻一些。”   邵明姮瘪了瘪嘴,抖得更加厉害。   “蝉翼轻绡傅体红,玉肤如醉向春风。”   吟完这两句诗,邵明姮便觉一阵冷寒。   光透过帷帐,落下满室胭红,犹如落日余晖,朦胧柔美。   一夜风雨,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将那薄薄的水面震开层层涟漪,纹路轻缓柔和,凉风乍至,那团积水失了凭借,几番滚动,贴着叶子聚成一颗晶莹的珠儿。   缱绻的鸟儿慵懒伸展羽翼,脑袋碰到叶子,水珠滴进张开的红喙。   门从内打开,穿戴整齐的顾云庭握着书卷,站在廊下默读复看。   长荣端来水,想叫他洗把脸,他指了指屋内,随即转过身脚步轻挪,示意长荣把水端走。   邵明姮起的晚些,爬起来时屋内已然明光冉冉。   腿上有零星红痕,她拉过薄衾遮住,去捉小衣时,发现胸口腰间皆有痕迹,她环住双臂,昨夜的荒唐历历在目。   顾云庭读书多,手指点墨一般,诗句成篇。   什么“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诸如此类,好似将毕生所学信手拈来,偏他生了张薄情寡欲的脸,便是说着这些风/流话,也显得正经坦荡。   苦了邵明姮。   拼尽全力克制自己,有时实在没法,便只好咬住舌尖,将声音生生咽回去。   倒好似是她不对,是她不该,始作俑者却一副冷冰冰的君子状,着实受了莫大的委屈。   纵然不甘不愿,却还是凭他做主。   ......   临近初秋,有时便觉得凉飕飕的,但披风刚罩上,日头又没命的暴晒,照的人眼睛睁不开。   冯妈妈炖了山药煨老母鸡,鸡肉紧实劲弹,香而不腻,汤的味道更是鲜美,将山药的软糯滋养进去,混着鸡肉的浓香,邵明姮吃了满满两碗米饭,另有四五块鸡肉。   顾云庭看她红扑扑的脸蛋,餍足的表情,不禁跟着多吃了几口。   邵明姮将鸡汤浇到他的饭里,颗颗米粒渗出香气,嚼起来也更加松软。   用过膳,顾云庭拿帕子净手。   关山急匆匆进门,“郎君,楚州县衙有动静。”   “可是抓住人了?”   “抓住了!”关山激动地说,“来了一伙儿蒙面人,他们对牢狱地形熟悉,竟真的是直奔疯子而去,若非咱们提前布局,那疯子的命便交代出去了。   依郎君吩咐,属下已经安排他们将人关押送审,为防自戕,亦是把他们手脚束缚,拔掉嘴里的毒/牙,此六人如今锁在单独的牢房,郎君是不是要去亲审?”   “剩下的事儿便该是大哥去做了。”顾云庭放下帕子,“你将消息知会大哥,他自然知道交代给谁去审理。”   “可是郎君,人是咱们抓的,为何最后你不亲自去看看?”   “关山,你别忘了我现下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去审理案件。”   顾云庭自始至终都明白,他去往各地之所以会受到官员招待,殷勤备至,纯是因为顾家的势力,与他个人无关。   他所倚仗的,亦是顾家带给自己探寻真相的便利罢了。   .....   石榴树上的果子渐大,顾云庭从树旁走过时,往书房瞥了眼。   恰好罗袖捧着账簿来给他看,顺势回了句:“郎君,姮姑娘去柴房了。”   “去了多久?”   他知道她不肯罢休,虽不赞成却也没有横加阻拦。   “个把时辰,秦翀在门口守着。”   邵明姮坐在柴房的杌子上,腰背挺得端庄,逆着光,面容有些看不清。   乞丐也不敢与她对视,干裂的唇微微哆嗦着,除了认下名字外,别的什么都不肯交代。   “陈杰,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乞丐咽着口水,嗓音沙哑:“我不知道。”   邵明姮也不恼火,继续问他:“是谁收买你们,构陷宋都督的?”   “我没有。”他始终低着头,布满刀伤的手背攥的青筋暴露。   “你不敢露面,是因为有人在追杀,对不对?”   乞丐猛地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到处乱看,犹如惊弓之鸟,他缩起身体,恨不能把自己藏进砖缝里。   “陈杰,你以为你不说话,事实便会永远掩埋吗?真相不会因为你们背叛而消失,忠勇之士不能枉死。今日你若不交代,明日我便将你放出府去,且会叫你活着的消息传遍徐州城,我倒要看看,你为他们遮掩,他们又是否愿意留你性命?!”   邵明姮起身,杌子磨着地砖声音晦涩沉哑。   乞丐面色惨淡,尤其在听到最后一局话时,几乎快要被吓死昏厥,他动弹不了,只好拼命摇头,嘴里不断地喊着:“不行,饶命....”   邵明姮转头便走。   乞丐大喊出声:“邵娘子,我说!”   与邵明姮猜测如出一辙,只是陈杰交代的更加详细,甚至是如何操作混淆视线,瞒天过海的,他都一口气说出,军械库的兵器,战马,粮草,各自有内奸呼应,他们相熟的几位参军只负责破坏兵器,而战马粮草又有另一条线暗中进行。   “谁给你发的指令?”   “小郑将军。”   “郑坤?”邵明姮认得他,因为认得所以才大为震惊。   “是他。”   郑坤父亲跟随宋都督出生入死,是他的左膀右臂,只可惜他早些年在战乱中留下伤病,当时没有得到根除救治,后来病发,早早故去,而宋都督念及与他的交情,破例提拔郑坤,甚至比对亲儿子还要用心,而郑坤也不负期望,一步步做到副将的位子,是深受宋都督信任的人。   他都叛了?   邵明姮难以平复心情,郑坤在守城战中亦已战死,是非对错无从对峙,但她知道,宋都督死后被冤谋逆,头颅被割下来挂在城墙上示众一月有余,每日风吹日晒,邵明姮每每看到都觉得悲愤痛苦。而郑坤是以殉国的光耀名头正经下葬的,郑家如今繁花似锦,二房更因为郑坤的死得到不少裨益,祖宗排位上,郑坤是受供奉是有人祭拜的。   邵明姮想不明白,这让她深受触动。   半月之后,盐税案风波落定,陈国公洗去贪赃嫌疑,真凶落网,被转移的税银几乎悉数找回,只差一点,便要随着暗道流向不知名的地方,据说税银被找到时,都已经重新铸炼装船,若非去的快,便是沉入江底也未可知。   坊间关于陈国公的流言不攻自破,负责审查此案的官员因功劳巨大,便当今提拔升任,如今已是楚州的长史。   清早的地上开始有落叶堆积,长荣吸了吸鼻子,走到角门前准备去弄马料,一打开门,眼睛猛地一眯。   四口红木箱子整整齐齐摆在阶下,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毕恭毕敬上前,递给他一封信,不多时,便如从未到过一般,走的无影无踪。   ....   “孙泰倒也懂规矩。”   顾云慕一一看过箱子,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品了口茶,乜了眼满当当的珠宝,“他这事办的利落干脆,一连扳倒七名贪赃官员,可惜,没查到是谁主使往外散播的谣言,否则我定要手起刀落,亲自叫他知道顾家不是好惹的。”   “大哥说话需得忌讳。”   “知道,”顾云慕笑,冷肃的眼神往门外一瞥,沉声道:“此案你功劳不小,这四口箱子你权且留下。”   “不必。”顾云庭声音清淡,“我用不着这些东西。”   顾云慕知他是油盐不进的冷漠性子,也不强求,便叫人进来将箱子往车上搬,临了搬到最后一箱,还没抬出廊庑,顾云庭忽然开口。   “这箱给我留下吧。”   顾云慕会意,抬手拍拍他肩膀,使了个眼色神秘兮兮道:“那小外室可还衬手?”   顾云庭瞟了眼,顾云慕哈哈哈笑着,往余晖中跨上马背,双腿一夹便出了正门。   ....   “给我的?”邵明姮看着紫檀平托里的珠钗首饰,很是诧异。   罗袖笑,从中捡出一枚榴红色宝石嵌纯金凤头步摇,对着雕花铜镜插到邵明姮发间。   杏眼藏琥珀,朱唇点樱桃。   邵明姮白白的肌肤,双眉微蹙,薄罗轻衫,勾出个玉软花娇的美人身段。   “姮姑娘,郎君待你是极好的。”   “嗯。”邵明姮自是同意,撇开外室的身份不说,其余事情顾云庭做的无可指摘,她虽不知旁的外室如何度日,但也知道必不会好过,躲躲闪闪不能纳进府门,养在外头镇日担心被正头发现,若主君心疼也就罢了,碰上只知尝鲜不知保全的人,便等于一只脚迈进深渊,等哪一日厌烦了,甜言蜜语不再,剩下的只是冷眼,冷眼过去连敷衍都不会有。   外室会是什么下场,或被迎进府里做个通房侍妾,被正头娘子打压训斥,或在人老珠黄时被抛弃,对镜自怨自艾,更或者说,主君烦恶了,找个人牙子转手卖掉,再到另一个男人身下受屈辱。   邵明姮抚着姣好的脸颊,眼睫慢慢垂下。   她只盼望在邵家洗雪前,顾云庭别厌烦自己。   是夜,邵明姮有些熬不住,便窝在他手臂间沉沉睡去。   脸上全是汗,乌黑的头发像一丛丛海草,浓密的垫在两人脑下,丹唇轻启,呵气如兰,两只手蜷曲着搭在脸边。   身上也都是汗,摸一把,犹如触到湿滑的暖玉。   顾云庭拨开扰人的发丝,半撑着身体打量她的眉眼。   看了会儿,便觉得口干舌燥。   原不想叫她起来,但薄衾下的腿动了动,他便重新翻身,将人挪到金丝软枕上,面朝下,她生的极美,像玉兰花待开时的婀娜,每一片花瓣都是精雕细琢的。   他抚着她的发丝,手指缠起来,好似扯疼了她。   邵明姮难受,嘴里发出呜呜的惨叫,猫儿一样绵软,他施加的疼无处转移,她便只能揪着枕面,脸颊被搓的通红。   翌日便起不来,蜷缩在薄衾中懒怏怏的躺着。   待到顾云庭换好衣裳出府,她才慢慢吞吞要了热水,清洗身子,罗袖关门时看到她后背的淤痕,心中不由一惊,只道郎君表面冷情,不成想夜里竟这般虎狼强悍。   再看姮姑娘腰肢袅娜,若柳一般,便愈发觉得可怜。   冯妈妈正在准备晌午的饭,罗袖把从库房拿来的老参递过去,还有几味滋补的药膳,“都炖了吧,炖的浓一点,熬成一碗汤,给姮姑娘喝。”   冯妈妈嘶了声:“可是受罪了?”   “嗯,折腾的不轻。”   罗袖点头,冯妈妈赶紧刷了砂锅,闷上切成块的老母鸡,不多时便咕噜咕噜顶的盖子直响。   邵明姮拉开妆奁旁压在最底下的匣子,摸出一粒黑色丸药,转身便要去倒水,谁知刚一回头,便被门口陡然出现的人影吓得打了个哆嗦,手里的丸药啪嗒掉地,滚了几圈,堪堪滚到那人脚边。   他弯腰拾起来,眉微蹙,问:“这是什么?”   细长骨瓷一样的手指,显得那丸药愈发黑乎乎的,邵明姮回过神,忙上前小心解释:“避子药。”   顾云庭手指收紧,眉间敛起薄怒,依旧淡着嗓音开口:“谁给你的?”   “大将军。”邵明姮如实回答,说完就又走了一步,伸手去拿他指间捏着的丸药,顾云庭没有松开,她抬起眼皮,纳闷的看他。   “他让你吃的。”语气是肯定的,顾云庭将丸药握在手心,背到身后。   邵明姮点头,道:“大将军说,乖乖吃药我才能留在你身边。”   想了会儿,又补了一句:“我听别人说,外室好像都得服药,不许有孕的。”   顾云庭眼神发冷,盯着她的时候一语不发,却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你听谁说的?”   “我以前听的,也忘了是谁说的了。”   官家女眷凑在一起,时常捕风捉影,说些内帷之事,邵明姮和申萝偶尔经过,听见她们窃窃私语,便站定脚步偷听,偶尔能听到谁家养了外室,外室不守规矩有了身子,便妄想搬进府里做正经小妾,后来被正头娘子一副药送去见了阎王。   邵明姮不想见阎王,故而顾云慕把药交给她的时候,她欣然接受。   但顾云慕与她嘱咐过,要悄悄地吃,暂时别让顾云庭知道,说他家二郎是个古怪脾气,知道后指不定要发什么疯。   邵明姮不在乎他发什么疯,但她自己清楚,这药必须吃。   “郎君,给我吧。”她伸出手摊开,晃了晃。   顾云庭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邵明姮不明白他怎么了,昨夜他弄了几回,又没有顾忌,若当真不幸有了孩子,她便完了。   想到这儿,邵明姮赶紧又去妆奁拉开小匣,另外摸出一枚,连水都没喂,囫囵吞了下去。   幸好顾云慕给的多。   ......   夜里他又来纠缠,邵明姮便有些乏力,任凭他揉搓了会儿,便死活不肯起来。   顾云庭捏着她下颌,逼她睁开眼睛。   “大哥给你的丸药还有多少?”   邵明姮当真仔细算了算,答他:“约莫三十几丸,他说用完之前叫人去都督府再取。”   “往后不要再用了。”   “可是...”   “那药药性太强,用久了会伤身子,往后若再想有孕,便也难了。”   邵明姮其实不太在意,做过顾云庭外室,往后她也不会再嫁人了,既然不会,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横竖再不会有一个三郎,再不会哄着她,护着她,说一生一世都会喜欢她了。   “那我怎么办?”她仰起脸来,呼吸一点点喷到顾云庭面上。   顾云庭眸色漆黑,深邃浓稠,望着邵明姮时,就像平静无澜的海面,潮水涌动,慢慢蓄积起无穷威力,随时都能天翻地覆一般。   “我会另外找人配副方子,你放心。”   “好。”邵明姮想了想,又问:“那没找到方子之前,我能不能...”   “不能。”他语气冷淡,手臂也适时收紧。   “在那之前,我不碰你。”   .....   院里的石榴红彤彤的挂在枝头,天儿好,日头晒爆了最顶端那个,石榴籽蹦的到处都是。   邵明姮换上秋装,是套杏黄色襦裙,外面配月白褙子,发间只插着一枚玉兰缠枝小金钗,简约清丽。   顾云庭从都督府回来,与秦翀等人说起楚州县衙那个疯子。   秦翀摸着下颌,有些疑惑:“说来也怪,如今盐税案已经查清,那疯子被放出去后,哪都没去,就守在烧毁的房屋附近,嘴里流涎,也不知道念叨什么。”   他们起初觉得疯子是随便从街上抓去的替死鬼,但现在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好像疯子跟纵火案真有关联似的,不然他也不会老守在一个地方。   顾云庭沉思片刻,问:“可还有人跟着他?”   “一直都在跟着。”   “他说的话便一个都听不清?”   秦翀嘶了声,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在说小乙小乙,像是个人名,小乙.....”   邵明姮站在门外,只觉天旋地转,脚步被缠住一般。   秦翀扭头,看见她后作揖,“姮姑娘来了。”   邵明姮看看他,然后抓着门框迈进去一只脚,她怕听错了,便不敢挪开眼睛,死死盯着秦翀问:“你说的是谁?谁在叫小乙?”   秦翀诧异,回头看了眼顾云庭,他亦是拧眉不解。   “一个疯子,姮姑娘你怎么了?”   秦翀伸手扶住她,邵明姮闭了闭眼,紧紧揪着他的衣袖。   她这般情形,顾云庭便瞧出不妥,起身来到跟前,打量她恍惚震惊的脸庞,显然,她知道“小乙”代表什么。   “带我去找他,我想见他。”邵明姮缓缓抬起头,继而眼睛恢复清明,“郎君,他不是疯子,你们不要叫他疯子!”   世间能说出“小乙”名字的人,又怎么会是疯子。   年少时,她和哥哥去营中拜访,宋昂身边就站着个同样年纪的郎君,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他是宋都督捡回来的孤儿,赐姓宋,名元正,清朗俊俏,忠心护主。宋昂入军营,他亦跟随效忠,后做了指挥副使。   有次下了大雪,他们约着骑马打猎,邵明姮故意摆脱了哥哥,与宋昂并排慢悠悠溜达,枣红色骏马拴在树上,宋昂一路倒退着走,与她解说山里的热闹。   他活灵活现的讲着,竟没留意大雪覆盖下的窝子,一脚踩空,邵明姮也跟着掉了下去。   积雪厚,两人又都穿着冬装大氅,掉下去根本没摔着,爬起来,听见洞口有人笑。   便是宋元正。   接着,宋昂便使坏,将他也拉了下来。   且打趣他们三个是甲乙丙,都没长眼睛。   那雪洞不深,聊天的光景,三人各自领了封号。   宋昂是小甲,邵明姮是小乙,宋元正则是小丙,因他没争过宋昂,且还有邵明姮捣乱偏帮,便只好应下这恼人的名字,被他俩“小饼小饼”的叫着。   邵明姮只觉耳中什么都听不到,她看着顾云庭的嘴一张一合,似在询问,她用力摇了摇头,嗡嗡的响声中,她眼睛一翻,虚虚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顾大人捏着黑乎乎的药丸:这是什么?   邵明姮:避子药。   顾大人:....不知怎么,有点生气,但是还没法解释。 第26章   ◎宛宁的东西,你不要碰◎   短暂的昏厥, 几乎片刻便醒转过来,耳畔传来声音,她睁了睁眼皮, 看见顾云庭那渐渐清晰的脸。   “他在哪?”   邵明姮抓着他手臂,迫切地追问,“你们说的人,到底在哪?”   ....   赶去楚州的人在两日后归来。   偌大的青帷黑漆马车,车帘随风拂开边角又快速坠落,邵明姮站在车前,忽然就有些不敢掀帘。   秦翀不耐烦,抱着长剑走过去, 还算客气:“姮姑娘,我叫他下来。”   “别,我自己来。”邵明姮深吸一口气, 却觉得脚底千斤重, 每走一步, 都好似要拼尽全力一般。   素手握住车帘左下角,隔开的两个天地在光线透进去的刹那融为一体。   手指捏到发白, 在看见车内人时, 又倏地松开。   她知道只会是他, 因为三郎会叫她阿恒, 但还是存了侥幸,万一就是呢。   她重新掀开帘子,那人蓬头乱发, 眼神呆滞, 似乎被光线刺激到, 往后缩了缩, 抱着膝盖偎在角落里,鞋子很破,露出来的拇指都是血痕。   “小饼...”邵明姮叫不出来,喉咙哽咽着低头擦去眼泪。   他“警惕”地往外看了眼,随后抱起膝盖更加瑟缩。   小饼住进了西院,一进门便躲进墙角,拉着帘帷将自己藏起来。   邵明姮咬了咬唇,拂去眼角的泪,他实在怕的厉害,惶恐的眼神就像看到围捕的猎人,脚趾抠着地,帘帷跟着抖动。   “小饼,是我,”她捂着嘴,眼眶全是泪,伸出手颤颤巍巍上前,小饼怔愣的看着她,乌黑的瞳仁闪过疑惑,手指距离他面庞一寸时,小饼忽然暴躁起来,一扭头,张嘴咬住她的手腕。   尖锐的牙齿发了狠,几乎立时破皮穿肉。   秦翀吓了一跳,冲进来不由分说便要拔剑。   邵明姮急急阻止:“别,别伤害他。”   小饼咬着不肯松嘴,邵明姮趁机用另一只手摸上他的发顶,小饼停了动作,眼睛迟疑地往下掀起,牙齿打开,她抽出手腕。   秦翀瞟了眼,那牙印子透着血丝,反倒衬的手腕愈发莹白。   “姮姑娘,你先去上药,一会儿再来看他。”   邵明姮似没有听到,抚了抚小饼的脑袋,小饼斜来的打量慢慢变得柔和,困惑。   “我是小乙,我是邵明姮。”   她一遍遍告诉他,妄图唤醒他丢失的回忆,她摸到他后脑勺上的伤,很长一道,连头皮都扯落了。   该是何等疼痛。   小饼终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盯着邵明姮看了会儿,便又兀自躲起来,脑袋埋进膝盖中。   傍晚找来大夫,因他不愿别人碰,便先用熏香促使他沉睡过去,大夫掀开他衣服时,邵明姮倒吸了口气。   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刀剑以及其他兵器的伤口,还有烫伤留下的印子,双手的指甲坏了三个,黑黢黢鼓着浓疮,他原来高挑健壮,如今却很瘦,瘦的病骨支离那种。   “他是谁?”顾云庭冷冷看着,忽然发问。   邵明姮低头抹去泪,轻声回他:“父亲的手下。”   若知道是宋都督的人,他一定不肯留下,邵明姮回头,郑重说道:“对我有救命的恩情。”   顾云庭不再开口,又将视线转过去,床上人年龄与邵明姮差不多,若再一起长大,便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眼神暗了暗,在大夫给小饼解裤子时,攥住邵明姮的腕子拽去外间。   他将她的手摁进水里,洗去结痂的血痕,然后一言不发地帮她涂药,包扎,全程都没有看她。   “只有这些吗?”他冷不防开口,眼神瞥来,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邵明姮迷惑:“郎君是指什么?”   顾云庭垂眸,将袖口折下来,“没什么。”   ....   宋元正的伤慢慢好转,待冬日落地一场雪时,已经全都褪去旧皮,露出粉嫩的新肉,很多刀疤会伴随他一生,太深太长,幸好没有砍断骨头。   他不似从前健壮,甚至畏冷,所以屋内炭火很足,邵明姮进去后,只待了小会儿便将褙子脱掉,只着樱粉色对襟冬衣。   “小饼,你今天吃的很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从前的宋元正爽朗生动,他有好看的丹凤眼,狭长深邃,但不阴沉,反而时常含着笑,军营里不少人打趣他是男生女相,宋元正也不在意,直把那长/枪舞的虎虎生风,每回冲锋打仗,他都跑在前头,连宋昂都说,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怕死。   邵明姮从炭火里夹出烤的流油的红薯,待稍微冷却,便剥开皮,香味散出,宋元正喉咙咽了咽,眼睛里燃起点点期待。   然邵明姮一看过去,他又赶紧把脑袋扎下去,怕被人发现一般。   邵明姮起初还充满热忱,总以为只要找大夫,慢慢调理,终有一日他会好转,可过了这么久,顾云庭托人找来各地的名医看诊,结果都一样。   后脑勺的致命伤,虽没有让他死去,但已经严重伤了神经,这辈子都不会好了,换句话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认出自己,也不会再像从前笑眯眯喊她“小乙”。   “很热,要慢些吃。”   宋元正咽的很快,邵明姮都怕他被热气烫到。   他吃完了,又想窝到墙角处,邵明姮拉着他的手,走到床前,又一次解释:“这是坐的地方,也是睡觉的地方,不要去墙角,那里会有虫子。”   宋元正低头爬上床,掀开被子把头蒙起来,过了好一会,又偷偷露出眼睛,看见邵明姮还在,吓得又躲了进去。   邵明姮隔着被子拍拍他,随后又坐了会儿,起身离开。   听见关门声,宋元正茫然的探出脑袋,空洞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依旧是呆滞迟钝的样子,他嘴唇动了下,飘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小乙..小甲....跑...”   夜里,顾云慕从军营回来,进门后便解了大氅扔给长荣,站在屏风处用力拍打身上的落雪。   风咆哮着,天气阴冷森寒。   邵明姮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他。   顾云慕扫了眼她的脸,又看向顾云庭,笑道:“二郎如今过得可是神仙日子,大哥羡慕的要紧。”   “嫂嫂在京城坐镇,徐州又有两房美妾,大哥羡慕我作甚?”   “真是个不讨喜的性子。”顾云慕全不在意,端起热好的酒一饮而尽,桌上摆着炖到酥烂的山药鸽子汤,虾仁炒芦笋,清蒸醋鱼,还有煮好的甜梨。   他大口吃肉,很快身上便热络起来。   “孙泰来信,说是你交代给他的事办的差不多了,怎么想起来查这个?”   顾云庭不动声色掀了掀眼皮,见邵明姮坐在不远处的海棠方椅上,托腮往外看雪景,隔着窗纸,雪片子就像银白色的雾,一团团直往纸上砸。   “想查就查了。”他抿着唇,喝了口鸽子汤。   顾云慕噗嗤笑出声来,喷了一地汤水,他伸手,邵明姮找来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有些好奇,便看他们兄弟二人说话。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端倪,说来给大哥听听。”   “盐税案虽然已经了结,但那些暗道别有洞天,若他们单纯只是运盐运银子,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除非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目的。”   顾云慕凛了神情,坐直身子看着他。   顾云庭忽然开口,却是对邵明姮说的:“邵小娘子,你先出去。”   邵明姮隐约觉得他要说的事与宋都督有关,她很想坐在这儿听,但顾云庭有意避着她,她只好出门,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廊庑下,身体贴近门口。   “我觉得,当年宋都督投逆王案或许也与盐税案相关,比如无缘无故丢失的军械,粮草,以及徐州营地被人破坏的战备物资,他们如何轻而易举从内部打通,里外勾结。   这些暗道,若不调查清楚,大哥以为,之后又会如何?”   顾云慕摸着下颌,恍然:“你不动徐玠,是想秘密监视他,获得更多线索?”   “毕竟宋都督投敌的信是他搜出来的,若真有人串通,徐玠便是那人最得力的眼线。”   当今从封地回京登基时,其余诸王皆有异动,尤以谋逆被杀的楚王最为厉害,听闻他立时屯兵秣马,扬言要直捣皇城,后来朝廷派人前去游说,又应下楚王不少要求,大战才偃旗息鼓。   “楚王彪悍无脑,那场叛乱会是他主动挑起的吗?”顾云庭分析着,昏黄的光影中,两人眼神俱是冷肃沉重。   “楚王事发后,当今召回封地各王,大哥以为会是谁,能在潜移默化中挑拨楚王,令其膨胀,意气攻城?”   先帝有六子一女,皇长子萧晖被宦官毒死,次子萧睿与皇三子萧佑也就是楚王争夺上位人选,勾心斗角中,不幸摔断左腿,需得拄拐行走,自然也丧失斗志,昌王萧睿是唯一没有就封的皇子,住在先帝赏赐的府邸中,吟诗作画,现下倒也过的舒心惬意。皇四子萧泓封蜀王,皇五子萧祯封魏王,六子齐王便是当今圣上。   先帝唯一的女儿七公主萧吉玉,是晚年得子,比前面几位兄长要小上很多,幼时她也分不清,时常追着兄长喊叔伯。   “照你这么说,宋都督和楚王谋逆案,是得仔细揣摩,重查清楚了?”   “必须查。”顾云庭声音清淡,语气坚定,“朝中瞧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被召回京城的蜀王魏王,还有养尊处优的昌王,其中必有逆王案主谋,若真如此,他既能利用楚王谋事,那待时机成熟,他又待如何?”   “怕是要清君侧,夺帝位了。”顾云慕深知此事严重性,他们父子之于当今而言是家臣,忠臣,一旦别的王爷上位,他们便是其首先要解决的麻烦。   风雪硕大,噼啪打在脸上,身上,睫毛沾着雪花,融成点点光晕,邵明姮丝毫觉不出冷,她眼眶和鼻尖发酸,仰起头,豆大的泪珠滚落。   顾云庭终于要查逆王案了。   雪深路滑,顾云慕裹上大氅后搓了搓手,往当中哈气感叹:“你是怎么想到从宋家入手的?”   顾云庭没说话,抬眼扫到廊庑尽头站着的人,屋檐上的积雪不断被拂落掉下,映着灯笼的光,那些雪晶莹洁白,纷纷扬扬洒在她周身。   忽然便有种静好的错觉。   “无意中想到的。”   ......   临近年关,天气虽冷,但城中却格外热闹。   街巷中互相走访拜问,采买游玩,穿着厚厚的冬衣踏雪嬉闹,年货店的生意更是摩肩擦踵,熙攘非凡。   罗袖跺了跺脚,顶着满头碎雪进屋,“快都过来,给你们带的糖葫芦。”   银珠窜上前,一口一个好姐姐叫着,将她手里的东西接下,糖葫芦每人分了一串。   邵明姮也领了一根,她没回屋,拿着去了西院。   偏不凑巧,叫从外头回来的顾云庭看见。   “好吃吗?”邵明姮捏着帕子帮宋元正擦嘴,糖渣沾着唇角,宋元正不舍得的舔了下,他吃的很认真,剩最后一颗时,忽然举到邵明姮面前,但头是低着的,只手高高举着。   邵明姮惊住,“是给我的吗?”   宋元正没有回应,但手臂还擎在半空。   邵明姮便要低头咬住,顾云庭掀帘进来,一把夺过,吓得宋元正打了个哆嗦,飞快的把自己藏到被子里。   “郎君,你怎么了?”   顾云庭握住她的手,将人领出去,刚出门,便把那颗糖葫芦扔到地上。   邵明姮呆了,继而双眉微微蹙起:“可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能吃别的男人吃过的东西,不知道吗?”   “他不一样,他是亲人,况且他后脑受伤,言行举止与孩童无异,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回应,你吓到他了。”   顾云庭不悦,凉眸淡淡扫着她的脸。   “你是在指责我?”   “不敢。”   说是不敢,语气里的任性毫不遮掩流露出来。   顾云庭冷笑一声,撇开她回去书房,整整一日,关在里面不允任何人进去。   过了晚膳时间,冯妈妈催促。   “姮姑娘,你给郎君送点吃的。”   “郎君不让人去打扰。”邵明姮乖乖说道,实则还记着白日他扔掉的糖葫芦。   冯妈妈唉声叹气,守着炉火给罗袖使了个眼色,罗袖清嗓子接话:“姮姑娘,去看看郎君吧,他心情不好,又素有胃疾,天寒地冻受冷后,染上风寒可还了得,到时候又是请大夫,又是熬汤药,怕是阖府都要急坏了。”   顾少明默默嚼着羊肉,闷不做声。   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她知道顾云庭缘何不高兴。   明日便是嫂嫂的忌日,他难受伤怀在情理当中,但他不该将坏脾气转嫁给她,好容易叫宋元正信任自己,他那般霸道劈手夺了糖葫芦,宋元正又不肯露出头来了。   叩门后,屋内没有回应。   邵明姮冻得手指发疼,将平托箍在怀里,蜷着指头再叩,这次传出咳嗽声,她便推门进去。   还未站定,顾云庭冷冷斥道:“出去。”   风雪从她背后涌入,吹得头发簌簌乱舞,她咬了咬唇,眸中瞬间有些发涩,低着头,回身将门关上,仿若没有听见顾云庭的话,径直往里走。   “别过来。”   顾云庭郁沉着脸,眼皮都没掀起,手中笔娴熟地誊写,左手边已经堆了很厚一沓纸,有一张掉在地上,邵明姮蹲下身,扫到几个字,便明白过来。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是为了给嫂嫂写祭文。   手都写的发抖,却还不肯停,时不时掩唇咳嗽,面色苍白虚弱。   邵明姮站在书案对面,遮了他的光,令其拧眉不悦。   “让开。”   “郎君,我...”   “出去,别脏了我的东西。”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邵明姮看了看手里的纸,犹豫再三,小心翼翼放在他写好的祭文中。   孰料指尖还没拿远,他便一把抓起纸来,搓成团子扔了出去。   一气呵成,整个动作没有看她一眼。   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为何能在顾宅立身,邵明姮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脸,宁心静气安慰自己要从容淡然,平和温顺。   她笑了笑,将平托里的瓷煲端出来,盛出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端到书案旁边的榻几上。   “郎君,你先喝完参汤吧。”   顾云庭没理会,周身上下拢着疏离之气。   “若不然我帮你写,你的身子...”   “宛宁的东西,你不要碰,不准觊觎。”   邵明姮僵在原地,半晌后点头,退出去将门合上。   冬日的风冷冽干燥,吹得面皮发紧,她揉了揉眼睛,到底没忍住,嘴巴一瘪,泪珠就啪嗒啪嗒断了线。   因是年节,顾云庭和顾云慕前后回了京城,临走他与罗袖交代,约莫得快出正月才能回来,照例留下秦翀守卫。   她们一群姑娘买了烟花爆竹,除夕夜在院里架起柴火,将新宰的羔羊抹上蜜汁,串在炉架上炙烤,酱料是冯妈妈配的,羊油滋啦滋啦作响时,云轻和兰叶端着两侧翻了个面,肉香扑鼻,勾的每个人饥肠辘辘。   邵明姮拨弄炭火,时而看一眼西院,待羊肉熟了,冯妈妈沿着羊脖切下长长一条肉,分盘之后,每人端起一碟。   邵明姮去西院,秦翀跟在身后。   宋元正趴在窗上看漆黑的夜空,偶尔蹦出明晃晃的色彩,他眼睛睁的滚圆,看见来人,又猛地爬进被子里,从头到脚裹住。   嗅到香味,他扯开一角,看见邵明姮,明显没有最初那般惊恐,伸手摸到盘子里,随后快速塞进嘴里,或许是羊肉烤的太香,他卷着被子坐起来,一手端盘子,一手往嘴里狂塞,塞得满满当当后,才开始咀嚼。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邵明姮给他擦嘴,院里开始放烟火,银珠大笑的声音传到屋内,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宋家守城时,三个儿子皆在城楼坐镇厮杀,硝烟卷着血腥气,四处弥漫,逆贼杀红了眼,便有几支小队悄悄潜入城楼,安了炸药,三人是在百姓的注视下被活生生炸死的。   邵明姮听到消息时,始终不信,她不信三郎会死,明明前几日还跟自己说笑的人,怎么会不打招呼就消失。她去过炸毁的城楼,想要寻三郎的踪迹,然而尸首悉数面目全非,残肢断腿比比皆是,她找到作呕,还是找不到三郎。   后来宋邵两家出事,她看见宋都督的人头悬挂在城楼,那一刻,她确信三郎死了。   若他活着,又怎能容忍最敬重的父亲被人欺侮诋毁!   宋元正是三郎身边人,邵明姮很想弄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还会不会有旁人生还。   她垂下眼睫,愈是这样热闹的时候,心里愈是难受。   轰隆一声巨响,邵明姮随之望去,城里富户每年都会燃放巨型烟火,半边天仿佛罩上一层红纱,流光溢彩,将徐州城映照的恍如白昼。   然,宋元正面庞忽然紧张,双目越瞪越大,似乎要跃出眼眶,他抖动双唇,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人紧紧绷着,忍着。   邵明姮方要开口,便见他倏地从床上跳下来,口中含糊大喊:“跑,邵刺史快跑!”   秦翀闯进来,宋元正疯了似的,冲上前拦腰抱住他,张嘴就啃。   秦翀吃痛,抬起手掌便要劈他,但一抬眼看见邵明姮的表情,他又把手掌从劈改成掰,幸亏冬日衣裳厚,他硬推着宋元正挪开自己,那厮嘴里咬下一片布,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小饼,我父亲还活着吗?”   邵明姮眨了眨眼,几乎是扑过去,握住宋元正的双臂,“我父亲是不是还活着,你救了他?他在哪?”   宋元正却是喘着粗气,再说不出话来,嘴角歪歪斜斜往外流涎,忽然眼珠往上一翻,直挺挺后仰倒地。   消息传至京城时,顾云庭正在昌平伯府做客,时过境迁,再次坐在中堂时,高家众人俱是另外一番面孔。   虽不至于逢迎,但他们脸上挂着笑,客气且周到,毕竟是勋爵门户,便是想要巴结也将彼此的心思藏得很深,巴结不好,便会显得下作,惹人讨厌。   “这次外放去魏州,要多谢陈国公帮言,前两日忙着收拾家中物件,也没好生道谢,今日你来,总算可以替老夫转达感谢。”昌平伯底下有嫡子嫡女各一人,其余妾室通房生的便都没算在里面,若都来到中堂,怕是摆不开。   高静柔因母亲柳姨娘受宠,这才能到跟前见一面,自然,昌平伯其实还有一层深意。   “伯父见外了。”   顾云庭性情便是如此,昌平伯沉默少顷,说起去寺里给高宛宁上香的情形。   “宛宁善良听话,原以为给她挑了个好夫婿,没想到却是害了她。”昌平伯看似无意,实则在试探。   试探顾云庭对宛宁有多少情谊,又会因为宛宁对昌平伯有多照拂。   “邵怀安很好。”顾云庭抿了口茶,终是没有诋毁,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他不能自欺欺人。   昌平伯叹气,余光扫视顾云庭的反应,见他神色寡淡,郁结在心,便知宛宁与他而言仍是极其重要的存在,他心里有数,便继续说道。   “宛宁只一个哥哥,眼下却不是很出息,我和他娘搬去魏州,生怕他在京中闯出祸乱,哎!若他能有个正经事做,也不至于如此游手好闲。”   高宛宁的哥哥高启读书不行,又没定性,年逾三十仍是白身,院里养了几房妾室,月例银子却还要昌平伯府人接济。   前两年昌平伯实在看不下去,给他银子做买卖,他倒好,投机取巧说是同官家攀上关系,有内部消息,急慌慌收了五船蚕茧压在码头,不料碰上梅雨天,一连下了两个月,蚕茧全都烂掉,所谓的官家也避而不见。   昌平伯骂他蠢,恨得牙根痒痒,却没法子,这败家玩意儿但凡有宛宁一成懂事,他也不至于现在腆着脸同顾云庭张罗。   顾云庭没有应声。   昌平伯交握着手,察言观色补道:“上回静柔跟着三娘胡闹,听说在徐州给你惹了麻烦,回家后我罚了她。”   顾云庭抬起眼皮,高静柔眼圈一红,欲哭不哭的样子,她捏着帕子摁在眼尾,昌平伯夫人心中委实厌烦,但没法子,宛宁没了,高静柔还是个指望。   “她呀,打小看见你就喜欢,她内敛稳重,不敢表露于外,可这两年及笄后,她总闷着不肯让我们议亲,问过后,才知她人小鬼大,自己早就有了主张。”   话说的如此明白,顾云庭便不好再装聋作哑。   昌平伯府衰败,竟到了强买强卖的地步,他自然知道昌平伯的用意,看在年少时照拂的份上,这两件事,他总要应下一件。   除非他不在意,或彻底想要同伯府断绝关系。   给高宛宁上完香,顾云庭从高家祠堂出来。   高静柔端庄贤淑,就站在昌平伯身边,看见他,敛衽作揖,面颊染上薄红。   “伯父,鸿胪寺卿卢大人与我父亲素有交情,你若是愿意,便叫高启去找他领个职缺,只是,怕只是闲职,恐误了高启。”   “这能行吗?”昌平伯自是高兴极了。   高静柔的脸瞬间惨白,手中的帕子快绞成一绺,顾云庭言外之意,便是不会接纳她了。   她抽了抽鼻子,睫毛濡湿,再看顾云庭时,便满腹委屈,梨花带雨。   相比起嫡子的前程,高静柔的婚事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昌平伯打开始便知道高静柔不可能嫁入顾家,只是想逼他答应为高启谋差事而已。   “爹,你答应女儿的事,便不作数了吗?”顾云庭走后,高静柔委屈的抹眼泪,声音很柔,昌平伯最喜欢柳姨娘和高静柔的规矩,便是不情愿,也忍着。   他笑,叹道:“不是爹不肯帮你,而是就算爹豁出去老脸,他也不会娶你,就算他肯,陈国公也不答应,他们顾家早就有中意的儿媳,你嫁过去,那才是受罪。”   “可他明明对嫡姐念念不忘,又怎会娶别人。”高静柔不肯罢休,以她的家世身份,再加上与嫡姐两三像的脸,是有可能成功的,但父亲不肯为她搏一把。   “好了,不要再提此事了。”   ....   顾府   高兰晔与陈国公将从宫宴归来,圣上赏赐金银布帛,瓷器玉器,两人谢过后,又去顾贵妃宫中坐了少会儿。   顾贵妃生养的儿子萧云比张皇后儿子萧昱小五岁,今年十三,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没同他们说两句话,便急匆匆跑出门,带着人去院里放烟花爆竹。   “你还是心软。”陈国公顾辅成解下外裳,丫鬟抱着挂起来,他坐下后,看向顾云庭,“不过他们到底照看过你,给他儿子谋个闲差就当还了情分,往后若再叫你作为难的事,你不要随便应允。”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时常有之。   “是。”   “宫里也不太平,”顾辅成扶着额头,“大皇子已经十八岁,若不是张皇后的母家式微,陛下该当立他为太子了。”   “姑母自己怎么想的?”顾云庭问。   顾辅成笑:“她自然想她儿子做储君,还能如何,总之你们兄弟二人回徐州后,务必事事谨慎。”   .....   回房后,顾云庭看过徐州来信,回头问关山:“她要去楚州?”   关山嘶了声,澄清:“姮姑娘不是要去,是已经去了。”   刚过上元节,顾云庭便命人收拾行囊启程,比原定的月底离开早了半月之久。   沿途走的颇为坎坷,才出京城便开始下雪,天阴沉沉的,比往日黑的都早,马车不得不在驿馆休憩,如此待回到徐州,邵明姮和秦翀业已从楚州归来。   马车堪堪在门口停住,便见两道人影从对面骑马奔来,绯红色氅衣迎风飘荡,宛如瑰丽的彩霞,身后是雪,那头发便愈加浓密乌黑,瞳仁明亮,望见车上人,急急勒住了缰绳,马蹄踩踏着积雪,喷出雪白的雾气。   秦翀跟在后头,玄色披风兀的收住,他绷直身体,双腿一翻,跃下马来。   邵明姮看着车内人,他右手挑着车帘,目光暗沉,少顷,瞥开视线走下马车。   她深吸一口气,亦跟着跳下马,牵着交给长荣。   罗袖等人提早得了消息,知道顾云庭今日便到,这会儿主屋和书房都已燃上炭火,整个屋子热腾腾的。   邵明姮不紧不慢走着,在顾云庭进门后,她也跟着进去,转身将门关上。   “郎君,我..”她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同他开口,而顾云庭双臂支在膝上,两只手摊开摆在炭火上取暖,似乎没有听她说话。   邵明姮往他跟前挪了挪,拖来海棠方椅坐在对面。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早回来。”   顾云庭翻了手背,浓长的睫毛遮住瞳中深色。   炭火噼啪,屋内尤为安静,邵明姮见他神色淡淡,便也不再自讨没趣,略低了腰,说道:“那我先去换套衣裳。”   她站起来,刚迈出一步,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晦暗的眼眸夹着看不清的雾气,另一只手轻叩膝盖,复又掀开眼皮,“邵小娘子,坐过来。”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提前来了!然后今天还会有1-2更,之后渣手速想试一下日万,不知道能不能行!   顾大人今天做的孽,都是以后要受的罪。   两人的白月光都是真的白月光,不会反转来个没爱过哈。 第27章   ◎我从未强迫过你...◎   “坐哪?”邵明姮睁大眼睛, 看他曲指叩膝,登时没有醒过神来。   顾云庭轻笑,扯着她来到自己腿间, “这儿。”话音刚落,邵明姮被握着腰摁到膝上,她想往上起,但顾云庭掌腹很是坚决。   深邃幽黑的眸,凝视她白皙的面孔,睫毛细密柔软,眨一下,就像羽毛扇过心口, 秀挺的鼻梁很快沁出汗来,她微微抿唇,虚虚靠在他身上, 不敢坐实。   顾云庭睨了眼她纤腰, 手指挠过, 邵明姮轻呼,随即腿软了下, 跌坐在他膝上。   她放缓呼吸, 只要一抬头, 几乎便要贴上他的脸。   “邵小娘子, 记得你进门时说的话吗?”   “只为寻得庇护。”顾云庭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地如屋外落雪,“我从未强迫过你, 也从未为难过你, 是你自愿留下为我外室, 与我欢喜, 不是我非要你不可,对否?”   邵明姮张了张嘴,艰难地点头。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要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尽管是最云淡风轻的口吻,却像踩在她尊严上极尽蹂/躏碾碎了的警告。   字字诛心。   “我应下你许多事,便叫你忘了初心,便叫你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邵明姮下意识想起身,他却猛然箍住,双手钳在她腰侧,眼神冰冷无情。   这一瞬,邵明姮仿佛回到两人初见时候,是她忘了,他本该是这种冷漠冷情的男人。   而自己仗着和嫂嫂相仿的脸,已经得到太多不属于自己的温情,她屏住呼吸,望着他,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是她莽撞,但她不悔,若重来,她还是会在知道父亲可能还活着时立刻启程寻找,她不会耽误时辰,更不会因怕他责骂而退缩。   顾云庭看着她的眼睛,明澈如水,惊慌却很柔韧,她和宛宁很像,但又不像,同样的五官落在宛宁脸上是贤淑温婉,在她脸上却是自由随性,尤其是她睁着这双眼睛无所顾忌的对视自己时,浑然一副没有边界的模样。   他要的是宛宁,不是邵明姮。   是他放纵了她,才叫她忘记身份,忘记她是因为谁才能被留下。   “邵小娘子,往后不许再这样。”   他平复下来,将她转向自己,“不许擅自行事,更不许随意插手逆王一案。”   邵明姮怔了瞬,道:“好。”   他一语不发。   邵明姮想了想,忍不住解释道:“我没有插手,我只是怀疑父亲在楚州,他可能还活着,我想见他...”   她低头缓和情绪,复又抬起眼睫,“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倔强而委屈的眼神,带着刻意的讨好与温顺。   顾云庭抚上她的脸,阖眸,轻声说道:“去吧。”   ....   秦翀摸着后脑勺,颇为心虚。   是他多嘴,提了几句从哪找到的宋元正,还有当时他蹲守之地,聊着聊着又谈起楚州那场大火,他本没多想,孰料姮姑娘当即决定前去楚州,没法子,他又不能拦着,索性写信禀报,随后沿路护送。   他们将大火周遭能找的不能找的,全找了,废墟已然开始重建,根本查不出丁点线索,可姮姑娘不死心,拿着自己画的画像逢人便问。   秦翀劝她回去,最后实在没有线索,她才沮丧失望地离开。   “明日自己去领二十棍。”   “是。”秦翀应声。   顾云庭问:“宋元正被放出狱后去的地方可都找过了?”   “全找过了,我们连城门口都待了两天,姮姑娘给我画,我俩挨个找,但是没看见她父亲。”   “她的画呢?”   秦翀忙往怀里摸了摸,抽出一幅叠起来的画,递给顾云庭。   画中人寥寥几笔,将邵准的特征勾勒出来,只消一眼便能记住,是很扎实的画工,不虚浮不夸张,落笔自信。   顾云庭拧眉思索,如此明目张胆搜寻定然不成,即便邵准真的活着,也不敢与邵明姮相认,他是罪臣,“死讯”是他最好的保命符。   或许他活着,但与寻找他相比,眼下更重要的则是还他公道,让他在事情大白之后可以光明正大走出来。   当然,前提得是他活着。   顾云庭捏了捏眉心,暗道自己是不是为邵小娘子做了太多,筹谋太多,可事情已然揽到身上,他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不必再盯楚州,那边有王楚良和孙泰。前几日听父亲提起,有个治头疾的大夫最近在江浙一带行医,你去打听打听,将人请来给宋元正看诊。”   “是!”   ....   转至二月末,顾云庭似乎渐渐冷淡了邵明姮,只偶尔说几句话,不曾再有过亲密举动。   邵明姮虽忐忑,但也轻松不少,顾云庭那般瘦,在床上却很有手段,磋/磨的她叫苦不迭,只觉是天底下最最难捱的差事。   及笄时,她还幻想过日后成婚该是怎样的场景,她母亲去的早,许多事没有人来教导,哥哥便是再细心,也无法将闺阁内的情/事坦白与她剖析,彼时她不知道为人妇需做些什么,虽不知道,但很踏实,因为日后她要嫁的人只可能是宋昂。   嫁给他,就算什么都不做,镇日跟他黏在一起都是欢喜的。   邵明姮照例去西院同宋元正说话,恰好看见秦翀和长荣引着个身穿青灰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进来,他背着药箱,风尘仆仆。   邵明姮怕宋元正反抗,便先行将他的被子掀开,照例点了熏香,盏茶光景,宋元正昏迷过去。   “大夫,可还有的治。”   那人翻来覆去检查许久,右手探在宋元正后脑揉捏过,叹了口气,又去查他后颈连着肩胛的伤,他食指修长,与年龄不相仿的细腻,骨节却很有力,摸索了会儿,他起身去净手,写方子。   邵明姮给宋元正扯好衣裳,盖好被子,转头跟过去。   “是不是能治好?”   大夫扭头瞟了眼,不答反问:“这么重的伤,你以为呢?”   “您妙手回春,一定可以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邵明姮见他一蹴而就写了十几味药材,便觉得仿佛有戏。   大夫笑,“他是你什么人?”   问这话时,顾云庭正好走到廊下,闻言,他抬手制止长荣掀帘子的动作。   “是我的亲人。”   大夫不相信,沾着墨汁又写了三味不大常见的药材,“你俩年纪相仿,该不会是什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郎吧。”   屋外,顾云庭紧紧皱起眉头。   屋内,邵明姮忙摆手,“不是,他真是我亲人。”   长荣打帘,顾云庭提袍进入。   “如何?”简单冷淡的两个字,他面无表情盯着大夫。   此人叫卜飞尘,是太医院出身,精通偏门杂疾,因不喜约束而致仕,此后便四处云游,搜罗天下离奇古怪的病症加以琢磨研究,治好不少人,在坊间得了个“神医”美称。   他不喜名利,活的肆意洒脱,此番能请动他亦是因为顾家交情,顾辅成曾在他致仕时替他解决过院内纷争,算是欠了个人情。   “好不好的,看天意。”   他眯起眼睛,顺势往椅子上一倒,支着脑袋晃起双脚,“他伤的太重,能活着已是万幸,我也只能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了。”   “试不好会如何?”邵明姮拦住去抓药的长荣,“会死吗?”   卜飞尘笑,挑起眼来瞥了下邵明姮,又看向顾云庭,“这是你的人?”   顾云庭点头承认。   卜飞尘嘶了声,道:“你爹不是早给你看定了吗?”   邵明姮随着卜飞尘的手指看过去,顾云庭面不改色,似乎是默认了。   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生出许多不好的念头,逆王案牵连甚多,一旦查起来不知耗费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或者更久,她能等得了,顾云庭能等吗?   他正当该议亲娶妻的年纪,正头娘子进门,他又是否能记得对自己的承诺,便是记得,那娘子能容下她吗?   别说正头娘子,邵明姮自己便容不下自己。   她这个外室,说到底只想跟顾云庭耗到逆王案大白,没想过要一直做下去,更不想给正头娘子添堵。   换句话说,她希望能快点,在顾云庭娶妻前与他撇清干系。   “死不了,放心抓药去吧。”卜飞尘打了个哈欠,闭着眼补了句,“他这个样子,死了反倒比活着好。”   长荣跑遍城中药肆,终于将他写的药材抓全。   苦味很浓,邵明姮哄着宋元正喝完,然后塞了颗饴糖进去,宋元正佝偻着身子,除去那张脸,再看不出从前俊朗挺拔的模样。   他和宋昂骑马带兵时,好些小娘子悄悄看他,有大胆的会把帕子鲜花投掷过去,打在他身上,他目不转睛,手握缰绳策马而去。   邵明姮忽然迟疑,如果宋元正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会怎么做?   她无法想象,不敢去想。   .....   徐州城的花朝节一如往年那般热闹,满城女娘踏青出门,纷纷去往龙华寺祈福祝祷,而后又结伴同行,或是插花吃茶,或是曲水流觞,喜欢闹的女娘约了马球捶丸,绑上攀膊,骑马追逐。   邵明姮随顾云庭一道儿去的,未免遇到熟人,邵明姮特意戴了长及腰间的帷帽,罩纱遮住脸,便也没人认得出来。   她知道每年申萝都会去看天冠弥勒佛,添灯油,焚经文,但没想到会这么巧,进门时申萝和申明卓刚好起身。   四人迎面相遇,申萝先是看见顾云庭,接着往他身边看去,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也不敢声张,只隔着帽纱红了眼眶。   申明卓面庞瘦削,人瞧着愈发惨淡,天青色锦衣穿在身上,腰间松松垮垮,他就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申萝过来。   顾云庭知道他待邵明姮是何等心思,此等欲盖弥彰的行径,骗的了别人,骗不了他。   小沙弥恭敬的奉上香烛,顾云庭自然而然牵起邵明姮的手,绕过他们兄妹二人,径直到蒲团前跪下。   此时,申明卓才敢回过头来,偷偷看邵明姮的背影。   申萝扯着他衣袖,小声道:“哥哥,走吧。”   “邵小娘子,你求的什么?”   “求逆王案早日洗雪。”邵明姮径直答他,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忙补充道,“望郎君长命百岁。”   两人将香烛插进供案上的炉鼎中,顾云庭乜她,问:“是真心吗?”   “自然是的。”邵明姮认真的表情,眼睛圆溜溜的,看起来的确虔诚。   出了通天阁,走到寺院后山,打眼望去,尽是携手相约的小女娘小郎君,桃花林里姹紫嫣红,花瓣若雪,飘了满地嫣粉。   “邵小娘子,我们去看马球吧。”   西城最大的马球场,以往邵明姮和哥哥常来,她的球技也是哥哥教的,虽不算最好,但与女娘们打球足以。   今岁却不同,顾云庭坐在场下四角亭中,周遭以帷幔隔开,桌上摆置着茶水果子,邵明姮便坐在他身边,无甚心情观球。   不多时,有人来找顾云庭,邵明姮才知看球是假,见人才是目的。   徐玠很快也走过来,眼神极不规矩的扫了眼邵明姮,目光最后定在她挺翘的胸脯,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笑。   他们要说的事需得避开,邵明姮便独自沿着球场溜达,走了会儿,扭头,看见趁机跟来的徐兴。   徐兴见被发觉,神情更加兴奋,索性大步走上前,与她并排站着。   “邵娘子,咱们说说话?”   邵明姮皱眉,径直回绝:“我同你没甚可说的。”   转头加快脚步,徐兴不依不饶跟上来,“跟了病秧子,说话底气更足了,你是不是觉得他真喜欢你,以后还能抬进顾家做个妾?那病秧子...”   邵明姮兀的停住脚步,眼睛盯着他那张嘴,“徐兴,你的牙补上了吗?”   徐兴登时觉得嘴里漏风,去岁被秦翀抽掉的牙,如今空牢牢的,他咬牙切齿瞪了眼,愤愤道:“邵明姮,你少吓唬我。”   “我没吓唬你,”邵明姮抬手往斜后方一指,不急不慢说道,“我只要大喊一声,秦大人就会过来,不然你试试?”   徐兴气急败坏,“你别不识好人心,我就是想来告诉你,别自作多情,病秧...顾云庭留下你,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你这张脸,好看,但更重要的是,她像一个人。”   他故弄玄虚,吊邵明姮胃口。   但看邵明姮没一点兴趣,不由暗自纳闷,这事儿还是他爹悄悄查的,前两日才从京中友人处得来消息,道顾云庭对昌平伯府死去的嫡女念念不忘,那嫡女正是邵明姮嫂嫂,很久前嫁到徐州时,他们便觉得两人如同亲姊妹。   没成想,竟还有这等孽缘。   徐兴得意洋洋的点着脚,本想从邵明姮脸上看出点震惊,伤心,愤怒或是别的情绪,但都没有——   她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   他急了,脱口便道:“病秧——顾云庭喜欢你嫂嫂,跟你睡也是因为你嫂嫂!”   “说完了?”邵明姮淡淡笑着,徐兴简直要疯了,他故意攥着这消息,就为来踩践她,作践她,但她怎么没一点反应。   “邵明姮,你真贱!”   徐兴瞪着她快走的背影,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原以为此事会就此打住,没成想接下来短短数日,邵明姮顶着嫂嫂脸博取顾云庭宠爱的流言,竟在官眷中流传开来。   邵明姮起初怀疑是徐兴所为,但转念细想,徐兴做事只为图刺激,他可以私底下来嘲讽挖苦,但绝不会公然做出挑衅顾云庭的举动,毕竟他荒唐,但更忌惮他爹的严厉狠辣。   她进顾宅前,想过最坏的情形,无非被人指着鼻子骂低贱,刺史之女沦为外室,若连这点风波都扛不住,当初她便早早逃了,何苦低声下气求到顾云庭面前。   既不在乎外室的身份,她便更不在乎替身身份。   ......   “此事不会从徐州起头,传信回去,叫京里三日内查出幕后散播者。”   顾云庭撑额,右手捏着笔杆几近折断,“细查昌平伯庶女高静柔。”   作者有话说:   来啦!明天的更新如果顺利会在下午四五点左右哈!今天收到好多宝儿们的评论,投雷,灌溉,鞠躬! 第28章   ◎邵小娘子,此时此刻的你,才最像宛宁◎   “吾兄玉瑾, 妹明姮乞祝安康....”   灯烛下,邵明姮落了几个字便有些踟蹰,想说的话不能写在纸上, 每每与哥哥写信她都会反复酌量,怕他担心自己,不敢坦白处境,也怕他因信中某句话而引火烧身,故而思忖再三,她提笔继续写日常琐碎。   “龙华寺后山桃花盛开,香客众多..妹与阿萝同去,拜过通天阁弥勒, 后赴花朝,早春的牡丹芍药含苞待放,嫩柳鹅黄, 海棠与杏花陆续开满枝头, 犹记与兄在后园当中栽植培土, 兄为妹搭建紫藤秋千...往事如云,但更盼吾兄前程似锦, 兄需得保重自己, 待冤案昭雪, 妹亲迎吾兄归徐。”   她顿笔, 又将素日的饮食一一写上,凑得满满三张纸后,才叠好收起来。   真正想告诉哥哥的, 一句都没写。   比如, 逆王案正在暗中重查, 她找到了宋元正, 或许爹爹还活着,比如,其实她没住在申家,她做了顾云庭的外室。   邵明姮想,等事情了结,再将此中详细一一说与他听。   门从外推开,清月银辉洒在那人身上,白皙的脸犹如冷玉素瓷,修长如竹的手指摁着门框,从头到脚,此人生的极为俊美。   因为些许的病态,他肤色总是很白。   他走到当中,搓了搓手,将披风解开。   邵明姮起身接住,感受到冰冷的气息,还未来得及挂好,便被他拉住手腕,抱在怀里。   她身上很暖很软,有女孩特有的香甜,顾云庭忍不住用了力,似要将人嵌进骨里。   纤细的腰袅娜若柳,大掌覆在后头,叫她垫起了脚尖,与自己靠的更近。   淡衫薄罗,犹如轻云出岫,杏眼敛着水光,看向自己时微微弯起,半张的唇好似凝脂,他低下头,呼吸渐浓。   邵明姮其实很意外,自从她去楚州寻父亲之后,顾云庭便再未碰她,前后统共三四个月了,今夜不知怎么了,甫一进门便如此急迫。   从屏风抱着,冰凉的唇贴着,双手抚住她后脊,待邵明姮坐在床上,他只弓着腰,唇却没有移开,衔住那轻软微微使力,邵明姮叫了声,他反手挥落帷帐,将人握着腰提到内侧。   里屋的架子床很宽敞,立柱平顶罩纱灯的光被隔在帐子外,只渡了些许浅黄进去,顾云庭松开手,坐直身子,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   衣裳被抓乱,扯开的小衣带子搭在雪白的皮肤,襦裙高高推起,堆叠在纤软的腰间。   邵明姮得以呼吸,睁开眼看过去,他坐在那儿,怪吓人的。   “郎君,你怎么了?”   她拢着衣裳,想要坐起来,肩膀刚离开枕头,他便抬手向前推去,继而跨坐在她两侧。   “别看我。”他嗓音沙哑。   邵明姮没反应过来,眼上一黑,却是他把手整个捂在自己眼睛上。   “郎君,为什么?可是我哪里又做错了,惹你不高兴?”她还在说,不光丹唇不停张合,连掌心下的睫毛都在胡乱眨动,扫过他皮肤时,酥软的感觉抵达四肢,令他产生奇怪的感觉。   顾云庭低下头,望见她腰间的系带,用另一只手解开,随后松开捂住的手,抬眼,望见她迷茫的眼神,似乎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浅眯着,顾云庭弯腰将系带覆在她眼睛上,缠了一圈在脑后系住。   “郎君,你要做什么?”   顾云庭看她惊讶的样子,然双手很乖,本想去扯系带,却在半空停下来,随后落在脑袋两侧,粉嫩的手心有薄薄的汗珠,手指微微蜷着,指甲鲜亮明润。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如何诱/人。   正如顾云庭根本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一样。   他在书房看卷宗,本想小憩一会儿,然昏昏沉沉竟做起梦来,一个接一个的梦。   他梦见宛宁死的那日,漫天飘起鹅毛大雪,几乎要将京城覆盖在银白之中,目之所及没有人,耳畔连鸟兽的声音都没有。   画面中唯独流动的便只有那条河,冰面下的河水潺潺缓缓,在他靠近时,忽然像煮沸了似的,顷刻间震裂冰面,山地动摇,树木枯枝随着颤抖掉落大块积雪。   他惶然四顾,声音却在此时恢复平静。   一道清丽的嗓音,击破他的神经。   “维璟,这么快你便将我忘了吗?”   他猛地看向河面,裂开的冰水里,宛宁慢慢浮现,她笑盈盈望着他,素净的衣裳湿哒哒挂在身上,乌黑的发黏在腮颊,朝他伸出手。   “宛宁....”   “维璟,你说过喜欢我,要娶我做妻子,我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说出口的承诺会一辈子都记得。”   顾云庭怔住,是的,他与宛宁说要娶她时,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就算宛宁后来嫁给邵怀安,他也没有再对别人动过心,横竖一辈子,他可以守着承诺等,等不到便等下辈子。   没有宛宁,他宁可终生不娶。   他张嘴,想解释,忽然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宛宁从水里走到岸边,却在离自己两丈远的位置站定,失望地看着他,“维璟,你背叛了你的承诺,你背叛了我...”   他急于辩解,嗓子却被黏住了似的,越是着急,越是发不出声音。   宛宁心灰意冷,“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会因为欲望而与别的女子发生关系,今日是阿恒,明日还会有谁?便打着与我相像的由头满足自己,维璟,你何其虚伪,何其可怜?”   顾云庭如遭雷劈。   缓过神来,他用力往前挣扎,就像撕裂一道屏障,喉咙亦在此时破发而出。   “不是这样的!我不会!”   宛宁冷笑:“不会?”   两人近在咫尺,顾云庭几乎要碰到宛宁的身体,他大口喘息,垂在身侧的手握起又松开。   胸口冰凉。   他兀的抬起眼皮。   宛宁的右手抵在他左胸,眉眼冷冷,神色恍然。   “维璟,你变心了。”   “我没有。”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阿恒?”   “我没有,没有....”   他在混乱中惊呼醒转,浑身都是冷汗,火苗如豆,冷不防跳动了几下,颤巍巍稳住昏黄。   邵明姮的手指细长莹白,放在耳侧偶尔动一下,小巧的耳垂,有意偏起来听声音的脸颊,她张着唇,问:“郎君,我能解开系带吗?”   顾云庭闭眼,后背已然湿透。   听见下床声,邵明姮试探着曲起腿来,扶着枕面侧坐,伸手摸到帐子,往外探头:“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半晌的静谧   邵明姮吁了口气,缩回帐内双臂够到后脑的结扣,刚动手指,便觉一道风拂过。   面前一暗,那人揽住她后颈,欺身上来,浓郁的药味,久违的温热,乍然如春水涌动,以不可遏制的强势姿态,予取予求。   顾云庭身上的药味是整个冬日调理的缘故,不止如此,他睡觉用的几个软枕,里面都塞有各种木屑,有沉檀安神助眠的,有黄檀舒筋活血的,还有酸枝提神醒脑的...素日都是罗袖帮忙打理。   各种药香袭进鼻间,邵明姮如同置身药肆中,她被蒙了眼睛,其他感官便尤为明显,他的手指冷冰冰的像条蛇,激的邵明姮不断打颤。   屋外偶尔有鸟鸣,窸窣的声音从院墙传到屋檐,入春后的天气,夜里仍旧极冷,不似帐内,蒸腾起袅袅水雾,秋香色的帷帐,透出漆黑的人影,月光如纱似水,流淌着泻到地砖,香烛被风灭了,余烟弥漫。   邵明姮伏在枕上,系带湿透,与发丝黏在一起。   秀美的鼻尖有几颗汗珠,她揪着被褥,舌尖几近咬出血来,实在忍不住,便只能羞愧的哼出声。   极浅的,但又飞快地挠过顾云庭心口。   他掰过她的脸,目光忽地变冷。   起身,抓起衣裳披在肩膀,他起的那样急,就像在跟自己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对宛宁从未变过。   骤然冷鸷的空气,让邵明姮打了个寒颤。   将要开口,想扯下来绸带,耳畔却传来他的声音。   “你这幅模样,很好。”   邵明姮怔住,不待开口发问,他又是一记凉淡的口吻。   “邵小娘子,此时此刻的你,才最像宛宁。”   浑身僵住,邵明姮的手慢慢蜷起来,从后脑结扣处拿开,双臂伏在下颌处,她吁了口气,跟着回他。   “那我往后在床上时,都系绸带。”   少顷,寡淡的一句应声,“好。”   ......   六月下了两场雨后,天气转热。   卜飞尘恰好折返回来,先去西院给宋元正看诊,邵明姮便在旁边陪着。   “卜神医,他面色比之前好很多,但是仍不认识我,也不说话,而且已经入夏,他还是畏冷,手脚发凉且有冷汗。”   “正常。”卜飞尘撂下这句话,又去写方子,“他断了筋骨,亏损血虚,又加之神经处于高度紧张戒备的状态,故而才会如此。我调一下方子,这段时间的药会比初期加大剂量,刺激性也会更强,他若是出现呕吐眩晕,你也不必害怕,总之死不了就是了。”   “大概多久?”邵明姮抚着胸口,宋元正眼神呆滞的看着她,见她看自己,又赶忙把脑袋藏起来。   “因人而异,或许半年,或许一年,谁知道。”卜飞尘很是随性,开完药便又要出门。   邵明姮担心找不见他,便伸手拦住,问:“卜神医的意思是这些药要持续服用半年,那半年之后呢,他会好起来吗,还是需要继续调方子。”   “那么久的事儿我哪知道,到时候再看。”   他就出门去,邵明姮掀开帘子跟在后面,两人从廊庑下走过,一路跟到月门处,卜飞尘嘶了声,很是不耐烦的扭头:“你这小丫头,缘何那般紧张他,我都说了,死不了,对他来说死不了已然难得。   至于脑子,能医好那是奇迹,医不好才是常事,你再跟着我,我可生气了。”   邵明姮登时垂头丧气,也不敢再催他。   卜飞尘挑眉笑起来:“与其关心别人,还不如关心自己,走了。”   夜里,邵明姮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从榻上爬起来,里屋关着门,没有一丝动静。   她慢慢推开楹窗,然后跪坐起来,双臂撑在窗栏上,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哥哥教她练字时,曾说起父亲为她取名的深意。   明姮,是父亲对她的疼爱与期望,她是天上的月亮,是月亮上的仙娥,明亮且纯净,于父兄而言弥足珍贵。   现在月亮蒙上污尘,仙娥坠落地狱。   她如是想着,既惶恐又坚定,便是在最深渊的泥潭里又如何,从前父兄庇护她,而后她得庇护父兄,等洗雪冤情,邵宋两家恢复名声,他们可以离开徐州,去一个谁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   ....   顾云庭在盛夏时病了一场,倒是不严重,每每服了药后,他总能披着外衣在床前继续苦读,待邵明姮过去灭灯,偶尔还会被抱进帷帐内,起身便是清早。   这日她扶着床沿坐起来,伸手去够匣子里的丸药,忽然发现没了,她忙揉了揉眼睛仔细查找,果真一粒都没了。   顾云庭找大夫配的避子药,药性温和,用起来几乎没有难受的感觉,不像之前顾云慕给的,吃过后便觉得小腹阴凉,月事更是随之紊乱推迟。   她又摸了摸匣子,确认没有后,不得不去找先前的那些。   “药没了吗?”身后传来淡淡的问话。   外头在下雨,顾云庭难得没有早起,穿着中衣撑额坐起来。   “一颗都没了。”邵明姮捏出顾云慕给的丸药,又去倒水。   顾云庭趿鞋下床,不由分说从她手中拿走,“不是不让你吃吗,这药太烈,伤身子,若服多了往后便难受孕。”   邵明姮犹豫:“那怎么办,今日能把新药丸拿回来吗?”   “只一次,无甚担心。”   “不好,我还是先吃大将军给的吧。”邵明姮说罢便从他手里掰出药丸,边倒水边解释,“吃完你我都会安心,万一不幸有了,那才是麻烦。”   她一脸认真,仿佛说着无关痛痒的小事,把药丸放进嘴里,接着端起茶盏,然还没喝到嘴里,顾云庭劈手夺走茶盏,砰的一声搁在桌上,紧接着捏住她的下颌,伸手将药丸硬生生抠了出来。   “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爱惜?!”他敛着愠怒,但语气仍旧吓到邵明姮,“不能吃,不许吃,一颗都不行。”   邵明姮惊得眼睛睁大,半晌后才缓缓说道:“郎君,其实不能有孕真的没关系,我不...”   话没说完,顾云庭拂袖离开。   邵明姮站在原地,暗道:难道最近是他和嫂嫂的什么特殊日子?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会有二更,但肯定不会早了,摸一摸宝儿们! 第29章   ◎转过年来,你得议亲了(修过,要重看)◎   徐州都督府   “自己看。”顾云慕将京中来信拍在桌上, 累极,径直倒在圈椅上,斜斜躺着, “昌平伯府那位庶女,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属耗子的,到处打洞,偏三娘是个单纯的,被她哄得团团转,什么都不知道。”   顾云庭没说话,拾起信来从头看起。   顾香君的单纯不是涉世未深的稚嫩, 而是精致利己的自私,她只要自己快活,全然不管快活的代价会是什么。她喜欢听阿谀奉承的好话, 就算知道对方别有用心, 却总以为自己足够聪慧, 知晓防范,因贪婪而逐渐淡化警惕, 必然也叫对方生出利用之心。   她是爹娘娇生惯养的三娘, 自小便习惯为她善后打点, 在她眼中, 但凡她想要的,便一定能得到,但凡她不喜的, 便合该被唾弃。   “这位庶女自以为拿捏三娘不费吹灰之力, 才敢大费周章行此下策, 她倒是对你志在必得。”顾云慕若有所思望过去, 嘴角抿着笑。   顾云庭面色阴沉:“我对她没有半分意图。”   “话说回来,一个是高宛宁的妹妹,一个是高宛宁的替身,能分清轻重吗?”   高静柔做的腌臜事,包括有意无意散播邵明姮凭与高宛宁相似的脸攀高枝,做外室,消息不胫而走,使得那些想看顾家内帷秘辛的人满是热情,待事态发酵,自然而然传到了徐州。   而今官眷都知顾云庭有个小外室,那小外室得到宠爱也只因为与其心上人有几分相像,待知道那外室是邵明姮,更是引来热议,纷纷站在高处指责她自甘下贱,不知尊严为何物。   邵家落败,她便吃不得半分苦,非要赖在外宅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可见是个爱慕虚荣的薄眼皮子贱骨头。   这些事,顾云慕其实并不在意,甚至可以念在昌平伯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都是女人间长舌妇的编排,无伤大雅。   但高静柔不该拿三娘做挡箭牌,所有坏主意,坏名声,最后全都摁在三娘身上,她倒摘得干干净净。   “我自是清楚。”顾云庭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密封好的信,递过去,“大哥把它交给三娘,她看完信便什么都清楚了。”   “写的什么?”   “去岁徐州城,高静柔偷穿三娘衣裳,假冒她身份且用三娘的金饼子收买歹人行凶,故意留下指向三娘的线索,彼时事情败露,我没有罚她,而今看来,是为大错。”   “你不动她,是不想跟昌平伯府闹僵,是想着年年岁岁去他家里给高宛宁上香,顾维璟,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难怪昌平伯阖家都敢利用你。”   顾云慕颇为不屑,甚至鄙夷,他把信收起来贴身存放。   “三娘这个傻丫头,若是知道真相,保不齐会拿把刀杀到昌平伯府,抵住那庶女的脖子,破口大骂后恩断义绝。”   “她不是傻,是蠢。”顾云庭冷静的撇下这句话。   顾云慕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有这么嫌弃亲妹妹的吗,难怪她不喜与你亲近。”   顾云庭性冷,顾云慕是知道的,他比弟妹年长许多,却总觉得看不透这个弟弟,读书人,一肚子想法摊不到面上,不像他们武人,真刀真枪打一架,彼此什么人便都心里有数了。   临走,他忽然提起京中事。   “转过年来,你得议亲了。”   顾云庭微怔,继而摇头:“我说过,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   “这话你留着自己同父亲说,我只是提醒你,别到时候留下祸患。”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那小外室,需得趁着议亲前,提早打发了才是。”   ....   寒风掠过屋檐,青灰色的天笼上厚厚的云层,似蓄着大雪。   炭火噼啪,墙角处的炉子上,水壶盖子咕咕直顶。   邵明姮打了个瞌睡,脑袋歪在桌上,骤然清醒。   屋内,顾云庭一手捧着暖炉,一手执卷,光线明亮,将那眉眼映照的棱角分明。   “郎君,早些睡吧。”邵明姮去拿他手里的书,顾云庭抬眼看她,小娘子好像没变,低眉顺眼总是乖巧温顺的模样。   又好像变了,起初的乖巧透着鲜活生动,现在的乖巧则满是循规蹈矩的敷衍。   他脱下外衣,靠在沉檀引枕上,右手拍拍床沿,示意她上来。   邵明姮先去灭了外间的灯,又熟稔的合上门,落下帷帐,钻进衾被中。   一通厮磨,邵明姮伏在他胸口阖眸歇息,细密的呼吸一点点喷在顾云庭颈间,微仰的小脸,长睫垂落,黛眉微蹙,殷红的腮颊似霜雪覆盖的梅花,方才系眼睛的绸带被随意解开,仍在枕边,她惓极了,很快便睡过去。   顾云庭却始终没能合眼,一只手垫在脑下,一只手揽过她的腰,移到柔软的腮颊上,掌腹触到温热,小娘子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来。   前些日子父亲来信,道姑母一家回京,叫他除夕前赶回去。   二姑母所嫁为刘国公,亦是与父亲从龙有功的重臣,姑母生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当议亲年纪,他焉知不是父亲想要趁着年节敲定婚事。   而另外一边,逆王案离水落石出只差一个节点。   兄长数次提醒他早些打发了邵小娘子,毕竟刘国公嫁女,不会容忍对方存在外室。   两年多时间,从最初的犹豫,怀疑,自我质问,到现在的坦然接受,不再深究,他只享受邵小娘子带给他的欢愉,至于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别的,他不再为难自己。   他不会让她走,更不会让她死。   .....   因逆王案有所眉目,邵明姮镇日来都很兴奋,眉眼弯弯,说话时语调都显而易见的轻快。   徐玠很狡猾,饶是盯了近两年,他都不曾有所动作,亦不曾露出什么马脚,此番被洞察,起因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徐兴,徐兴赌输欠下银子,怕回家被徐玠责备,便随手找出一张地契,去到质库抵押,谁知刚摸到银子,就被徐玠绑回家,狠狠打了十几棍。   正是这突兀的举动,使得顾云庭将视线聚集到他的外宅,后来才有顾云慕对其长时间的监控。   一条极其隐蔽的关键暗道暴露出来,暗道的两个出口分别位于徐玠购置的外宅和一处私矿。   矿场下囤积着大量的兵器甲胄,以及官银税银,几乎半数是徐州丢失的军需,包括都督府莫名对不上的账目,而月底时,又会有新的物资补进,也就是说,幕后之人意欲蓄谋再叛。   那么当年的楚王谋逆,实则印证了兄弟二人的猜测,定是有人暗中挑唆。   “郎君,今日便要动手了吗?”邵明姮垫着脚,为他系好氅衣带子,仰起脸来,很是紧张的期待他开口。   顾云庭点头:“是。”   她低下头去,眼眶顺势温热,少顷再抬起来,睫毛便有些湿漉漉的痕迹,然而眼睛弯起来,月牙一样柔和。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她咬了咬唇,忽然垫脚凑上唇去,小心翼翼亲在他左脸。   很轻的一下,然后离开。   顾云庭掀开眼皮,邵明姮紧张不安的扭头往后退了步,“谢谢你,顾郎君。”   被亲过的地方,犹如长了印子,顾云庭抬手覆在上面,看她掀起帘子弯腰出门。   小娘子乌黑的头发,鬓边簪着一对石榴色宝石珠钗,杏黄色氅衣划开弧度,雪白的兔毛堆叠起娇嫩的脸蛋,她小跑来到院里,见顾云庭没有出门,便转身朝屋内看来。   顾云庭下意识挪开手,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抬脚跨出门去。   .......   风雪欺人,雪片子打的脸又冷又疼。   秦翀去前面探路,关山跟在顾云庭和邵明姮身边,马车走到半路打滑,不适合再往上走。   “郎君,这是你掉进坑洞的地方。”邵明姮眯着眼睛,大声回头喊道,“要小心,别再掉下去。”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过来,早在那年夏日,顾云庭便开始怀疑徐玠,彼时他假借出游过来暗查,是因为时机不到,而今日,他不遮不避,意味着宋邵两家的冤案,即将正式拉开审查。   顾云庭仍是神色淡淡的样子,邵明姮难掩高兴,禁不住咧唇轻笑,继而转头继续往前走。   “是这里吧。”邵明姮跺了跺脚,双手捏在耳朵上,她一直用喊得,怕山上的风将声音熄灭,说罢,蹲下来搬开石头。   背叛宋都督的参军陈杰曾说过,其他参与谋逆的参军皆已被杀,尸首便埋在此处,用一块带红血纹的石头做了标记,根据他的指引,位置与顾云庭掉进洞里的地方相差十几步。   扈从用铁铲铁锹挖掘,十几人联合用力,不多时坑里的情景显示出来。   尸首触目惊心,一是因为很多,足足有十几具之多,二是因为很惨,饶是已经化作白骨,骨头上的砍杀痕迹犹在,足以说明对方狠辣决绝。   背叛者,终究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邵明姮看扈从将尸骨装起来,随后封存好扛起来往山下走。   “郎君,那年夏天你便相信宋邵两家是冤枉的,对不对?”邵明姮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头,呛了雪,咳嗽的眼泪都流出来。   顾云庭睨她,递过去巾帕摁在她眼角。   邵明姮接过来道谢,擦去面上的雪痕,恭维道:“郎君正义且聪明。”   她脸颊冻得通红,眼睛便愈发漆黑明亮,顾云庭扫了眼,扯回她手里攥的巾帕,随后叠起来收到袖中。   “我不是好人,更担不上正义二字。”   “总之谢谢你。”她脚底打滑,顾云庭从后握住她手臂,撑着站稳后才松手。   有那么一瞬,顾云庭觉得她还是刚进顾宅的时候,仰人鼻息时每句话都喜欢说声“谢谢”。   天气冷,冯妈妈炖了羊肉萝卜汤。   难得还有新鲜芫荽,便切了些放在小瓷碟里,一并端到主屋。   邵明姮是不喜欢吃芫荽的,故而坐在对面只撒了些胡椒粉,顾云庭却很喜欢,将那整碟的芫荽倒进碗里,又撒了足量的胡椒粉。   香味散出来,两人安静地吃肉喝汤,烛火偶尔滋啦一声,爆开灯花,邵明姮便抬眼冲他轻笑,小娘子的眼睛像细碎的宝石,粼粼光影清浅明澈。   搭在膝上的手收紧,顾云庭便觉一股暖流沿着胃向四下散开,他盛了一勺,慢慢咀嚼肉的香嫩。   因为胃疾,他并没有吃太多,剩下的半碗漂浮着芫荽,邵明姮似稍稍将芫荽撇掉,挑鲜嫩多汁的羊肉夹来吃。   顾云庭眉眼冷冷:“邵小娘子,你吃的下吗?”   她满头大汗,白日受过的冻皆化作热气蒸腾出来,抬起头,认真与顾云庭解释:“我高兴的时候,胃口便格外好,能吃下的,待会儿多溜达溜达便是。”   高兴   顾云庭不动声色打量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是因为邵家要翻案,邵怀安便能从岭南折返,那么她呢?   他暗暗紧张,却不得不去多想,她还会心甘情愿留下来做他外室,任他为所欲为吗?   她不会的。   即便她会,邵怀安也决计不允。   半夜,寒风吹得楹窗啪啪作响,雪粒子撒盐一般,密匝匝的往下掉。   温暖如春的帷帐内,顾云庭拥着她,手指拂过柔软的脸颊,唇落上去,似乎要寻得依托。   不让她轻易睡着,不让她昏沉接受,逼她清醒的知晓他是谁,他在做什么,逼她咬破舌尖大叫出来。   当水雾洇湿了绸带,她像只疲倦的雀鸟,缱绻缩成小小一团,纤瘦的脊背每一处骨头都像是精心雕琢而就,肌肤盈盈若雪,最美的缎子也不过如此。   他抱着她,确认自己已占有她。   像野兽霸占领地,他睡不着,睁着眼翻来覆去的思索。   邵明姮迷迷糊糊醒来,摸到床头小匣,顾云庭帮她把避子药取出,塞进嘴里,又单手取来茶盏,让她偎在自己怀中喝下。   “谢谢...”   她嘟囔中,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顾云庭咬住那唇,将刺耳的两个字一并吞下。   ......   天色微蒙,顾云庭却发现身边的小娘子不对劲儿。   她的呼吸微不可查,手心开始冒冷汗,探她鼻间气息,短促频繁,呼出的气明显比吸进去额要多。   他坐起来,弓腰拍她肩膀,喊道:“邵小娘子,醒醒!”   然她没有反应,蹙着眉,盖在被中的脚比素日都要冰凉。   “秦翀,去找大夫,要快!”   顾云庭将衾被拉高盖住她肩膀,又从柜中抱来更厚的被衾,将人盖得严严实实。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夫被秦翀从马上抱下来,一路抱到主屋门前。   大夫检查一番,犹如顾云庭方才所做,看完缓了口气,道:“不大要紧,仿佛是吃坏了东西。”   然后又问夜里吃过什么,顾云庭便一一道出,说到最后,“她说自小没吃过芫荽,但今夜吃了很多。”   “那便是了,这位小娘子体质不适宜用芫荽,正如很多人不能用鸡子,不能喝牛乳,一旦服食,便会出现各种不同症状,或浑身长满疹子,或呼吸急促...”   话没说完,顾云庭撩开她袖口看了眼,道:“她没有疹子。”   “因人而异,你且照我写的方子抓药,不碍事的。”   “果真无事?”顾云庭仍是不放心。   大夫裹紧领口,答他:“服药两日便能全好,放心吧。”   大夫离开后,顾云庭将邵明姮抱在自己怀里,从后解开她领口,低眸看去,她身上依旧莹白细腻,没有异常的红疹,再探呼吸,还是微弱短促。   待抓完药熬煮好,喂到邵明姮嘴里时,已经快要天亮。   她喝下发了汗,手脚转热,顾云庭菜松了口气,挨着她躺在床边少眯了会儿。   翌日清早云轻又去熬药,端来叩门,顾云庭从床上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摸邵明姮额头,刚触到,便面色大惊。   被子下的手很凉,呼吸愈发微弱。   他起身,出门,恰好与云轻迎面撞上,滚烫的药汁洒在他身上,手上,云轻吓得险些跪倒,顾云庭却浑然不觉,冲着院中吩咐:“关山,立刻去寻卜飞尘,不管他在哪,绑也要绑回来。”   ....   “庸医害人!”   卜飞尘皱着眉头,“谁跟你说是她体质问题的,她不爱吃芫荽不代表她吃不了芫荽,她这副样子根本就不是体质问题。”   “那她到底怎么了?”顾云庭打断他。   卜飞尘瞥他一眼,冷笑着道:“她怎么了,你不知道?”   “你是何意思?”   “吆,还真是不知情。”卜飞尘啧啧,边擦手边说,“上回我就提醒过她,与其关心别人,倒不如关心自己的身子,你瞧,这不就出事了。”   “你说清楚。”顾云庭耐着性子,眉眼中的光顺势沉郁下来。   “她服用的避子药被动过手脚,上回我觉出不大对劲儿,便私底下拿了一颗查验,发现并不是伤人的东西。”   “那是什么?”药是顾云庭找大夫配的,方子他也特意寻了多个大夫确认,的确是不伤身子的温和药性,不然他也不会让她服用。   “药里添了甘草,素日只用避子药于身体无害,但甘草反芫荽,若同时服用便会致人心跳异常,严重可危及性命。”   顾云庭深吸一口气,竭力定下心神。“之前的药并没有甘草。”   “那你得去问问你爹。”卜飞尘写好房子,秦翀赶忙拿了飞奔出府。   “你早知道是我爹的主意,”顾云庭攥了攥拳,“既如此,上回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作甚?我欠你爹的人情,又不欠你的,何况临走我还多问了嘴,这小娘子说她从来不吃芫荽,那她今夜怎么就突然吃了?   就算吃了,其实也不会这般厉害,瞧她的样子,想必吃过芫荽后又服用过避子药,故而...啧啧”   他阴阳怪气的看向顾云庭,“瞧你精瘦,不想如此虎/狼。”   顾云庭瞪他一眼,慢慢扶着桌案坐在圈椅中。   父亲是怕邵小娘子得寸进尺,不肯轻易离开,怕她凭着外室的身份同顾家索要名分,怕刘国公知道,怕两家婚事不成...   他们借他的手,用避子药来防范她,掣肘她。   差一点,她便死在自己手里。   顾云庭冷汗涔涔。   “你也不必着急,等人治好了,别再吃那避子药便是。即使要吃,也得把甘草去了,不过我估计没甚用处,你爹那个人,一计不成,他肯定要另想法子对付。   其实说来事情也好解决...”   顾云庭抬起头。   卜飞尘摸着几绺胡须道:“你主动跟她断了,随后乖乖回京议亲,顺了你爹的心意,他也不会为难一个小娘子。”   像是当头一棒,顾云庭缓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怎么个断法?”   作者有话说:   重修了一遍,动了一千多字,买过的宝贝不会再扣币。 第30章   ◎邵小娘子,给我绣个荷包吧◎   邵明姮睁开眼, 被守在床边的顾云庭吓了一跳。   清冷俊美的郎君眼底憔悴,面容凄白,像是被暴雨摧残过, 毫无生气的望着她,在她睁开眼的刹那,枯涸的双眸仿佛注入活水,泠泠一动,他微弯腰,似乎想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   隔着这样近,邵明姮能看见他瞳仁中惊讶的自己,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苦药味, 他的呼吸,每一下都喷在她面庞,濡湿炽热。   他伸手捏住邵明姮的腮, 拇指微捻, 触感细软滑腻, 抬眼,见她蹙眉低呼, 顾云庭松了口气, 继而坐直身子从几案上端来参汤, 平静道:“醒了就起来喝点汤。”   邵明姮虽有些茫然, 但还是依言撑着手臂起身,谁料刚撑开一点,便虚弱无力地摔了回去。   顾云庭用手扶着她后颈, 将人半抱着靠在自己怀里, 舀了勺参汤递到她嘴边, 冷冰冰的神情, 叫邵明姮想问的话噎了回去。   她喝完参汤,隐约觉得手脚暖和,四肢也有了力气。   “郎君,是我生病了吗?”   甫一说话,邵明姮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她咳了声,难受地捂住胸口,很疼,像是撕扯着皮肉。   顾云庭帮她拍打后背,沉声应了句嗯。   邵明姮缓过劲,又说谢谢,看见顾云庭的神色,不由劝道:“郎君去休息吧,别再因为我累病了,我身子骨很好,轻易不会有事。”   她举起手来活动了几下,笑眯眯的看着他。   顾云庭面色青白不定,犹如天寒地冻时踹翻了炭炉,一阵冷一阵热,他舌尖抵住上颚,忍了再忍,没有将她病倒的事情如实相告。   邵明姮又吃了点清粥,因是刚醒怕病症反复,故而不敢贸然吃多,她半躺在床上,素白的小脸陷在发间,有些憔悴,但仿佛更好看了。   顾云庭觉得心烦气躁,待了少顷便去书房,扯了条被子躺在藤椅上。   卜飞尘的话像是钉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横竖你不喜欢她,也不是非她不可,便给她一笔钱财,送她离开,待回京议亲成婚,婚后再有十个八个通房美妾侍奉,也就自然而然将她忘了。   你们男人对待小娘子嘛,只一会儿的新鲜劲儿。”   一句“你们男人”,卜飞尘倒是把自己先摘了出来,他几十年如一日,孤身一人,不曾娶亲,说这话时尽是轻描淡写的不在乎。   顾云庭摇头:“她不喜欢钱财。”后面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但在心里补上了。   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样。   “那就给别的,小娘子瞧着玉雪可爱,想来是个明白人,再说,她年纪小模样俊,现下只见着你这么个男人,自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等日后遇到更好的小郎君,哪里还记得你是谁,久而久之便将这些糟烂事儿都忘了。   你们两个,趁早一别两宽的好。”   一席话说的顾云庭骨鲠在喉,如芒在背。   他虽没还口,但打心里不认同卜飞尘的意思,虽不认同,又莫名觉得在理,自相矛盾的念头纠缠裹结,犹如一口浊气闷在肺腑,令人窒息。   “她家里落败,无处可去,我虽不能为她做许多事,但至少能护她周全,叫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平安享乐。”   “所以就叫人做外室?”卜飞尘讥嘲,“跟你爹一样,坏胚子。”   顾云庭冷漠扫了眼,自认在理:“她一个小娘子,去任何地方都会有人惦记,也会有人欺负,我只是不想叫她落入狼窝。”   “原来你这外宅是正经住处,原来你不曾欺负她,惦记她,哈哈哈哈...”卜飞尘笑的前仰后合,咣当从凳子上摔下来,他拍拍屁股,摇头晃脑哼着曲儿走向门外。   顾云庭亦是不服,起身与他辩了声:“本就是你情我愿的关系,她予我所求,我予她所愿,不曾欺负,不曾强迫。”   卜飞尘倚着门框,双臂抱起来乜向他。   “顾云庭,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究竟对这个小娘子,存了怎样的心思。”   冬日的光明亮耀眼,照着顾云庭睁大的眼睛,卜飞尘朝他轻笑,眉眼中俱是轻视鄙薄,他张了张嘴,本想径直回他。   然,喉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   自打病好后,邵明姮便觉得顾云庭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因为逆王案案情冗杂繁琐,但也不至于镇日碰不上面,这两日她自罗汉榻上睁开眼,里屋早就没了人,问过罗袖才知他去了外头,晌午不归家,傍晚回来又兀自扎进书房,直到邵明姮打着哈欠钻进被窝,熄了灯,迷迷糊糊睡着后,他才会蹑手蹑脚回来。   彼时邵明姮睡得不省人事,自然也不知他在房中做了什么,只是她总觉得有人坐在床边盯着自己,仿佛是做梦,又仿佛是真的,待清早睁开眼,床头摆置丝毫未变,她便笃定是自己胡思乱想的梦境。   ......   冬月后,京城局势波云诡谲,各地城门关卡防备戒严,路过的百姓商人都会被反复检查过所,稍有怀疑便立时绑起来关进刑部大狱,人人自危,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京中官员谨言慎行,金吾卫时常穿梭于宫城内外巡视治/安,一场暴风雨在沉积着能量,似要以惊天骇地的气魄吞噬万物。   本朝立国后经历六主,除去开国元帝活到五十八岁以外,其余帝王均天不假年,登基与崩逝皆伴随着腥风血雨,逆王异动。   当今就封前,皇长子被宦官毒死,皇次子与皇三子为争储君之位闹到骨肉相残,先帝权衡之下将各皇子悉数封往派往封地驻扎,只留下摔成残疾的二皇子萧睿,在京中闲养起来。   先帝崩逝,朝中封锁消息,顾辅成等人迅速保护齐王从青州赶往京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持其坐上帝位,待登基大典在先帝棺椁前举行完毕,其余诸王才陆续得到消息,此过程可谓惊心动魄,稍有差池便会天下大乱。   军权交接,终成定局,便是他们再有不甘也只得俯首称臣。   此番变动,京中不少官员已然知晓内幕。   就在前日,召回京中的蜀王被连夜围了府邸,幽禁狱中,其亲信近臣一日之内或捕或杀,有潜逃者心存侥幸,却都在快要逃出城门时落入陷阱,被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徐州都督府携五百精兵围剿徐府,最终在一处外宅将准备从暗道逃离的父子二人捕获,并搜出金银钱财不计其数,连同矿场底下私囤的兵器甲胄各种物资,悉数誊抄在册,不日将送往京城供陛下御览。   浩浩荡荡持续三年之久的逆王案水落石出,至此终结,又因徐玠供出内情,道宋都督所谓通敌信件皆为伪造,邵刺史并非去而不返,而是在他出城求援的路上遭遇他们的截杀,中剑后下落不明。   故陛下亲为宋邵两家平反昭雪,恢复两家门庭,恩赐宋都督配享太庙之殊荣,并封赏宋家“世代忠良”的亲笔牌匾。   投敌的郑坤被剥夺恩赐封赏,族中旁支亦受其牵连,或流放或发卖。   邵明姮亲眼看着郑家牌匾被摘,扔到地上时,周遭百姓发出叫好声。   当初宋都督府被查封,仿佛也有人这样叫过。   她拢着披风,静静站在远处遥望,而今再多的荣耀对于宋家而言又有何用,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当初宋都督的人头被割下挂在城楼示众时,忠良的心早就寒了。   阖家战死,苦守城门不破,拼尽最后一口力气等来援兵,却在死后被污蔑攀咬,扣上不忠不义的罪名,鞭尸唾弃。   如今真相大白,轻飘飘几句逆王当诛,便足以抚平伤痕,抹去错误?   配享太庙又如何,不过是当今为了安抚天下人,堵住悠悠众口的说辞罢了。   邵明姮去城楼下站了许久,她不知三郎在哪,却又知道到处都是三郎。   他被炸死在这儿,尸首无存,便是凭吊祭拜都没有法子。   “回家吧。”顾云庭从后拥住她,侧眸轻声开口,“陛下过几日便会下旨,宋府和邵府解封后物归原主,并且赏赐邵家京中住宅,待你哥哥从岭南回来,便可进京复命。”   他难得说了许多话,轻拍邵明姮肩膀,温声软语:“你哥哥将会去户部任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邵明姮眼眶通红,没有看他。   许久,她哑着嗓音说:“我想在这儿烧几张纸。”   顾云庭朝前看去,破败的城楼犹能看出当年战事激烈,此处死伤过千,故而直至今日都不曾翻修重建,如今的城楼是新地起址,与此处相隔三里地。   他本想安慰,或许邵准未死,但看邵明姮一副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模样,便没有说出口,万一邵准回不来,今日的希望便会成为明日的沮丧,不如不说。   “好。”   秦翀买了纸钱,香烛,顾云庭欲帮忙,被邵明姮阻止。   她似乎早先准备了东西,从怀里取出亲手抄写的祭文,弯下腰,一张张慢慢放进燃着的铜盆中,傍晚的落日很快隐去光亮,周遭有风,阴凉凛冽。   她蹲在那儿,银灰色氅衣裹住纤瘦的身体,只露出乌黑的发顶,发间插着一枚白玉簪,整个人看起来素净寡淡。   她烧了有小半个时辰,顾云庭便在旁边等了半个时辰。   回去马车上,小娘子的眼睛又红又肿,鼻尖也红红的,抿着唇,垂落眼睫,双手放在膝上,掩在月白袖中。   顾云庭看着她,伸手过去,邵明姮侧开脸。   手顿在半空。   女孩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掀开眼睫朝他瞥来目光,眼神清清冷冷,叫人瞧了心跟着绞了起来。   “邵小娘子,明日我需得回京城一趟。”他缓缓开口。   邵明姮嗯了声,没问他去几日,去做什么,何时归来。   顾云庭心中莫名烦躁,但又不忍与她置气,便主动解释:“年后上元节前,我会赶回徐州,陪你一起看花灯。”   他知道她是爱热闹的小娘子,以往没见过,却也听罗袖等人提起除夕守岁时,小娘子拿着烟花爆竹笑的很是灿烂。   他不爱热闹,但他希望她能快活一点。   临行前夜,他把她抱在怀里,知她心情郁结,便只虚虚抱着。   “邵小娘子,给我绣个荷包吧。”   他开口,身前的小娘子微微一怔,却没回头看他,顾云庭亲了亲她的鬓角,道:“我的荷包旧了,等上元节时,你亲手给我戴上,好吗?”   他等了会儿,其实时间很短,但他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   邵明姮声音喃喃,似乎不太情愿:“郎君,让尤妈妈帮你做吧,我女红不好,绣出的花不像花,鸟不像鸟,带出去别人会笑的。”   “那你仔细做。”   “我真的不会。”   “邵小娘子,你便要过河拆桥了吗?”他声音沉下来,握着她的肩膀将人掰向自己。   面对面看着,她也不肯抬头,睫毛鸦羽般轻轻颤动,遮住乌黑的瞳仁,雪白的皮肤透着光亮,那唇嫣红,气息甘甜。   顾云庭觉得她像一味药,看着她,抱着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仿佛她的灵动渡给了自己,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邵明姮犹豫着,最终点头:“好吧,但是会很难看的。”   她说话时,很是认真地望向顾云庭,怕他不相信,“哥哥都没收过我做的荷包。”   顾云庭忽地心中欢愉,亲在她眼皮,温声道:“总之我想要,你做了我便收下。”   ....   晨起时,长荣已经喂好马,套上车子,准备启程。   顾云庭见她与长袖等人站在阶下送她,不由生出难舍之意,踏上马车前他回过身来,走到她面前,低下头,声音比冬日的暖阳温上两份。   “邵小娘子,等回来后,我有事与你说。”   小娘子看着他,杏眸微颤。   顾云庭很想抱抱她,但最后只抬起手,将她鬓边的发丝抿向耳后。   马车驶离,院中便显得有些安静。   云轻忽然开口:“长荣昨儿跟我说,郎君回去是有重要的事情,会是什么?”   银珠反应快,当即喊道:“莫不是要议亲了!”   众人纷纷应是,忽然想起姮姑娘在,便猛地闭上嘴,纷纷朝她看去。   果然,小娘子无精打采,面色惨淡的转身朝屋门走去。   罗袖斥她:“你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快要过年,非得惹大家伙儿都不痛快!”   银珠讪讪的低下头:“罗袖姐姐,我错了。”   罗袖叹气,又不愿苛责于她,只得戳着她脑门愤愤叮嘱:“这两日可别再胡言乱语,你没瞧姮姑娘都瘦了一圈吗?!”   “我晓得了,我记住了!”   ...   邵明姮神情恍惚,根本就没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乍然翻了案,她竟有些浑无指望的感觉,过段时日哥哥便要回来了,她该怎么同他解释。   她叹了声,烦闷极了。   作者有话说:   顾大人:只有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邵小娘子:....   卜神医:您没事吧   终于狗出来了,也算没有食言,明天开始调一下作息,把更新时间改一改,大约是这个样子,第一更在中午12点到3点之间,第二更在下午6点到9点之间,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感恩陪伴,干系宝儿们一直都在!唯有加更来谢啦! 第31章   ◎他没陪她守过夜,也没陪她看过灯◎   顾云庭坐在堂中, 一语不发。   陈国公与顾云慕聊完军中事宜,转而放松了心情,三两句话提到刘国公一家进京的事儿上。   “你姑母来信, 说是明后日便要到了。”顾辅成年轻时文武双全,以俊美风靡京城,最后选了高家独女高兰晔为妻,不知引得多少小娘子暗暗垂泪,而今年岁已高,只眉目间依稀辨出往年的风采,旁的便再无半分相像,那眼睛深沉平静, 却有着把控所有的力量,令人轻易不敢逼视。   说这话时,顾云慕在旁附和:“正好这两日我要去京郊大营转转, 维璟便替我好好招待灵儿表妹。她没到过京城, 趁着年底你与她去东西两市四处逛逛, 喜欢什么便买给她什么,小娘子脸皮薄, 都爱主动的男人。”   他本想迂回着说, 岂料说到最后全秃噜出来, 到底是武将, 哈哈一声干笑,看了眼顾辅成,随后倒了盏酒, 喝光了事。   顾云庭神情和缓, 没有答他的话。   “既如此, 我便与你直说。”顾辅成瞄了眼他的反应, 郑重开口:“刘国公其实早已为你表妹相看,也不是非咱们顾家不可,若非你姑母暗地帮衬,恐刘国公早就同灵州将军之子结亲,他们都是武将出身,兵权太重总是不好的。”   顾云庭啜了口茶,嗯道:“父亲交代的事我会办好。”   话音刚落,顾云慕惊得眼睛瞪大了,他还以为少不得得费一通口舌,才能说动这油盐不进的弟弟应下此事,他甚至想过顾云庭会如何反驳,意气用事,他也想好了大道理与他分析。   可都没用到,顾云庭便妥协了?   顾云慕简直太意外。   顾辅成满意的点头:“灵州偏远,但是边塞要地,朝廷尤其重视,刘国公在那儿镇守多年,所谓天高皇帝远,他脾性自然会粗犷随意,你与他不大了解,到时若他出言讽你你不必搭理,他那个人,嘴比脑子厉害,向来做事不管不顾,不懂得给别人留余地。”   正是这样的人,顾辅成才愿意与他联合,否则终究会是忌惮。   三人对酌,直至深夜。   “陛下对张皇后始终下不了狠心。”顾辅成叹道,三层高的熏炉云烟袅袅,窗外起了风,嘶吼着拍打屋檐下的灯笼,跳动的光影不时映到窗上,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权力更迭,内忧外患,当今自御极后身子便不大景气。   张家早在多年前便日渐式微,不然亦不会将嫡女嫁给彼时不受宠的陛下。   而顾家则潜心蛰伏,筹谋良久,自选定齐王为正主后便全心扶持,顾辅成为人精明老道,从齐王府长史做起,一步步成为陛下最信任的助力。顾音华虽以侧室身份进的王府,但相貌出众,与其兄长一般聪颖睿智,极受陛下喜欢,诞下皇子后地位便仅次于张皇后,且这两年与张皇后共同治理后宫,已然呈现出分庭抗礼的态势。顾玥则由顾辅成牵线,嫁给彼时在齐州做刺史的刘国公,如今也有一子一女傍身。   顾家势力今非昔比,京城内外皆有盘踞。   当今与张皇后乃结发夫妻,当年生下皇长子萧昱,张皇后亏了身体,尽管悉心调理,但再也无法生养。   而顾贵妃手握两子一女,凭着母家权势在后宫亦能与皇后平分秋色,甚至是略胜一筹。   “那便熬吧,看看谁能熬过谁。”顾云慕把酒盅往桌上一震,冷笑着露出杀气,“张家如今什么模样,子孙不济,凭着荫封混吃等死,前几日张五郎纵马游街,看上一个姑娘,非要弄回家里做通房,那姑娘抵死不从,一头撞了柱子。   张五郎打马而去,当日还在教坊司喝酒听曲儿,要不是那姑娘家人告到京兆府,他觉得兜不住了,便是连二十两银子都不肯出。   二十两银子,一条人命,最后事情不了了之,听闻张皇后在宫里气的险些昏厥,谁叫她母家无能,靠不上,偏还给她不停地惹麻烦。   陛下若当真立萧昱为太子,张家那群窝囊废还不得高兴疯了,文不成武不就的都去讨官做,不是我说,要不是张皇后可怜,我早动他们了。”   他这番话说的轻视且毫不客气,末了啐了声,“情谊在皇家狗屁都不是,陛下到底老了,心肠不像从前那般坚硬如石。”   自家人关起来门来说话,顾云慕便敞开了心思,一股脑将怨气发出来。   不是他恼怒,而是前一阵子自己提拔的两个参军都被张家人顶了,刀枪剑雨里厮杀出来,回京却拼不过只动嘴皮子的纨绔,他心里气不过,此时义愤填膺,更觉胸口快要炸开。   猛地端起一碗酒,仰头干下。   顾辅成轻笑,没有立时斥责,过了少顷后缓缓开口:“你这性子需得跟维璟多历练历练,还是沉不住气,容易被人激怒。   你要记住,但凡连自己脾气都无法掌控的人,迟早被对方找出弱点,一旦对攻,便是致命的要害。”   顾云慕拍了把脑门,哈哈大笑:“是要跟二郎学学。”   顾云庭始终没有对宫闱之事开口,他见过张皇后,那是个很温和宽容的女子,只是当真可惜,张家这滩烂泥,将她牢牢拽着往下蹒跚。   萧昱年满十八,与她母后一样恭敬谦逊。不像萧云,十三岁的年纪,仍玩心不减,浮躁且外放。   ......   除夕前,邵明姮收到岭南哥哥写回来的信,道已经在收拾整装,不日将启程归徐,若顺利,定会在上元节前抵达。   邵明姮高兴的彻夜难眠,她有两年多没有见过哥哥,不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许一点都没变,只是瘦了,她握着信放在胸口处,杏眼圆圆睁开,这时候的徐州城,夜里总有百姓燃放烟火。   漆黑的半空,偶尔炸开光亮,心也跟着一暖。   她抽了抽鼻子,蓦然想起很久前的上元节,哥哥领着尚是孩子的她,出门看花灯,猜灯谜,哥哥博学儒雅,什么样的谜语在他眼中只要一过,便能猜出谜底,往往两人空手出门,回府时却左右手拎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秋千旁的树枝,每每被挂的通火通明,风一吹,灯笼摇出幻影似的。   哥哥回来后,父亲如果活着,一定也会回来的。   她决定明日回趟邵府,提前将两人的住房收拾干净。   秦翀抱着胳膊,歪在屋檐后的树上喝酒,京中的信刚到,郎君吩咐他这些日子务必盯紧姮姑娘,不管她去哪,见了谁,都要事无巨细的写到纸上,待郎君回来,呈报给他。   故而翌日邵明姮出门去绸缎铺子时,他就跟个门神一样站在外头,待挑了几匹素雅的绸布,他抱着拢到马背上,又陆续去买了熏炉,药洗,还有杂七杂八平日里容易用到的东西,最后才去的成衣铺子。   “秦大人,麻烦你进来帮下忙。”邵明姮转头,冲他微微一笑。   秦翀愣了下,指着鼻子道:“我能帮什么忙?”   小娘子身量纤纤,眉眼清澈,从他身前打量衣裳的尺码,秦翀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团麻绳绑住,别扭的实在忍不了,偏小娘子看的仔细,又绕到后面扯了扯肩膀处的褶皱,琢磨再三道:“秦大人练武,肩膀会比常人壮硕,哥哥体型虽然跟秦大人差不多,但肩膀定要再收紧两分。”   她转回来,垫脚将衣裳从秦翀身上脱下,笑道:“劳烦你了秦大人。”   秦翀不好意思的摸头。   邵明姮抱着衣裳去往柜台,与那掌柜的柔声讲解:“肩膀处收进去大约这么多。”她拿手指比划,纤细的指尖削葱似的,柔嫩白皙,秦翀忙别开眼。   听她继续吩咐了几句,掌柜的便记下来拿到后头立时修改。   邵明姮走出去,等候的光景与秦翀闲聊。   “我哥哥快回来了。”   秦翀暗道:这话今儿都说十几遍了。   邵明姮托着腮,长睫眨动,“秦大人,你认识我哥哥吗?”   秦翀摇头。   邵明姮便好似来了兴致,认真与他介绍:“我哥哥是很斯文儒雅的人,他什么都会做,性格也很温和,他教我练字,也教过我画画,但他现在画的不如我好。”小娘子的眉眼随着回忆弯起,“他还教我骑马,打马球,还带我去田里巡视,给我做纸鸢,领我去龙华寺吃斋养性,他是那么好的人,却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过幸好,他要回来了。”   她浅浅笑着,秦翀看她月牙似的眼眸慢慢染上薄红,水雾涌起,眼泪啪嗒掉下来,她飞快地擦掉,转过身。   哥哥要回来了,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解释这两年多的生活,说她一直都在骗他,自己没有乖乖住在申家,而是早就做了顾云庭的外室?   而今徐州的官眷大都知道,她邵明姮自甘下贱,丢了邵家的脸。   风一吹,被泪水沾过的肌肤有些发紧,她捂着脸,心里乱的不成样子。   “秦大人,你知道徐州的上元节有多热闹吗?”她又咧开了嘴,眼圈红红的笑着。   秦翀不说话。   邵明姮收好掌柜改完的衣裳,与秦翀前后脚出了门。   “今岁的上元节,我要跟哥哥一起去看看。”   秦翀默默想:姮姑娘,怕是不能如你所愿。   邵家被抄时,里外皆被翻乱损毁,廊柱上不时能看到刀剑砍过的痕迹,官兵为了多搜罗出宝贝银子,连地砖缝隙都不放过,碎裂的物件比比皆是,院落中早已长满枯草,因是冬日,如今便显得暗黄萧索。   邵明姮走到房门前,有些恍惚,有些畏惧。   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抓着门框,看里头随意踢翻的圆凳,高几,仿佛还是两年多前的样子。   当时她害怕极了,官兵拿刀顶住哥哥的脖子,踩着他后背让他趴伏在地上,梳理整齐的头发散开,哥哥想要反抗,却被狠狠扇了一掌,他皮肤白,那手掌印子像是带了血,明显的浮现出来。   她去抱哥哥,被人拉开。   官兵中有好色之徒,盯着她不怀好意的打量。   哥哥斜眼瞧见,发了狠地从地上爬起来,刀刃划破他的颈,他也顾不上,冲过去将那官兵撞翻,他亦摔狠了,没等爬起来,那些人便蜂拥而上,连踢带踹。   那日是申茂赶去将她带走,故而后来申茂想将她送给徐玠,她虽难受伤心,但也无法做到怨毒。   视线渐渐模糊,她缓了缓神,抹去眼泪后进入屋中,将沾染尘土的凳子扶起来,房内几乎被搬空了,还有一张架子床,全都是灰扑扑的尘土,看不出当年的明润素朴。   秦翀跟在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   两人忙到天黑才回。   秦翀骑在马背,朝前头骑着枣红色骏马的邵明姮说道:“姮姑娘,明日叫罗袖她们一起过去,我一个粗人,做活不精细,她们最是伶俐。”   邵明姮没有回绝。   偌大的邵府,进去后只有空荡荡令人畏惧的冷寂,耳畔仿佛总能听到昔日说话的声音,然回头去看,又只破败一片。   ......   “郎君,事情都办好了,你放心,姮姑娘的哥哥上元节定然赶不回来。”关山从外面进门,风尘仆仆。   顾云庭嗯了声,搁下手中书卷。   他捏了捏额头,冷静的看着面前烛火,只消再给他几日光景,待解决完京中的要事,他便能赶回徐州。   仔细回想,他没和邵小娘子守过一次夜,没和她游过上元节的街,也没见过她望见烟花时惊讶欢喜的笑脸。   想到她,顾云庭唇角勾了勾。   “郎君,我已经打探好,刘国公他们明日便会到达京郊,国公夫人和表姑娘会去寺里顺道烧香祈福,国公爷则会带二十几名精兵率先进城。”   “知道了。”他声音冷冷。   伸手拿过面前的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郎君,是药三分毒,其实没必要吃下去,可以用血包,也可以...”关山见他拿出药丸,不禁上前一步,想要劝阻。   顾云庭打断他的话:“若不装的像点,便是前功尽弃。”   他面不改色吞下药丸,不多时脸上便浮出汗珠,面色愈发惨白,嘴唇发青,忽然他佝偻起身子,低头呕了再呕,噗地一下吐出血来。   关山倒吸了口气。   却见那人掏出巾帕慢条斯理擦拭了唇角,将沾有血迹的帕子举到面前,向来冷肃的面孔竟莫名绽开微笑,极轻极浅的一抹,因血的鲜红,那脸呈现出异常病态的美感。   破碎内敛且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随后,他将那整瓶药丸塞到胸前。 第32章   ◎他心间一动◎   京郊藏梅寺   刘国公将妻女安顿好后, 便先行往城门驱马狂奔,赶在城门落钥前进了京城。   国公夫人顾玥则带着女儿刘灵到大殿上香,烧符纸, 添灯油。此时天色漆黑,寺庙里除了钟鼓声便只有无尽的静默,周遭皆是檀香气味,萦绕在衣服上,发丝间。   刘灵将母亲送回寮房,便假借消食出来散心,她实在不想进京,尤其是知晓此行目的后,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   爹娘要把她嫁给表哥,她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何况京城距离灵州甚远, 万一日后两人吵架, 她该怎么办, 总不能找匹马奔回灵州,再叫爹爹给她出气。来之前她打听过, 听说这位表哥脾气古怪, 少言寡语, 还是个喜欢读书的, 她头就更疼了。   她出生在武将之家,自小拳脚功夫了得,还会舞刀弄枪, 可唯一跟那书本子无缘, 看见字就难受, 浑身痒痒坐不住, 若真叫她嫁给一个书生,张口闭口都是酸腐难懂的晦涩,那她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倒不如一头撞树,死了得了。   她走的飞快,披风在身后鼓的簌簌作响。   两个小丫鬟随行跟着,忽见前头有亮光,还有说话声,便赶忙跟上去,叮嘱姑娘避讳外男。   刘灵站住,掐着腰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人没看见,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来。   “那位郎君又吐血了,我瞧着脸白的骇人,走路都能被吹翻了。”   “好像是痨病,但他家里都瞒着,不肯声张,想来是有隐情。”   “小点声,咱们可别给自己惹麻烦。”   两个小沙弥从暗处走来,端着茶水往狭长的甬道身处走去,话音越来越小,但刘灵忽然听到一个“顾”字。   她瞪大眼睛,蹑手蹑脚便要跟过去,两个小丫鬟着急,想劝她又不敢大声,只得硬着头皮追上去,做贼似的连呼吸都屏住。   这一处寮房位于寺庙的西北角,偏僻冷清,屋内灯烛摇曳,楹窗上有瘦削的影子。   刘灵侧身站在院墙边,还在纳闷屋里究竟住的谁,忽然那影子就像抽风似的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抽过去,那窗子啪嗒被风鼓开,里头的人猝然喷出一口血,吓得刘灵登时僵住。   更可怕的来了。   手拿长剑的侍卫着急上前,边喂他喝水,边唤他名字。   “顾郎君....”   刘灵有点不知所措,心道不会这么巧吧,然希望破灭,因为接下来那侍卫说了句话,彻底证实咳血的男子就是她要嫁的表哥。   “国公爷叫咱们暂且在此养病,别叫表姑娘瞧见,等郎君好的差不多,再去见见,总之上元节前必能确定婚事。”   “姑娘。”丫鬟小声喊她。   刘灵悲愤欲绝,瞪着那病骨支离的病秧子狠狠看了半晌,气急往自家寮房方向小跑去了。   顾云庭抬起头,侧身往外扫去,见人已经离开,便慢慢直起身子,擦拭干净血迹,将楹窗合上。   关山端来漱口水,顾云庭摆手,示意他先到旁侧候着,就在他不知所以时,院中再度传来微弱的响动。   刘灵去而复返,且径直奔向寮房门口,一把推开。   关上噌的站起来,面容凶狠:“你是谁!”   刘灵没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塌前,双眸明亮紧皱,盯着顾云庭的脸仔细查看,关山拔出刀来,凶神恶煞的恐吓:“出去,别冒犯我家郎君。”   刘灵哼了声,反手捏住剑身,回眸,语气不善:“我就看看,又不是要吃了他。”   手指猛一用力,关山不敢伤她,故而自行卸力退出五步。   刘灵越看心越凉,方才她跑回去的路上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顾家二郎同自己一个心思,为了不娶她,故意做戏与她看?   她又折返回来,想确定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可是——   面前人脸色凄白,口唇乌青,嘴角的血虽擦过,但没擦拭干净,浑身上下都是药味,便知是个长期服药的病秧子,她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幸亏扶住了桌案,这才没有摔倒。   “你姓顾?”她嗓音有些尖锐。   顾云庭拢了拢披风,两手托住暖炉,“姑娘若没事,请退出房去。”说话间,又咳了几声,压抑着憋到脸色闷胀。   刘灵简直要哭了,“你是不是顾云庭?顾表哥?”   闻言,顾云庭的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发现后的震惊,这反应让刘灵崩溃,她一跺脚,哼了声便往外跑去。   关山松了口气,庆幸郎君用了药,否则只用血包,被刘灵近前打量,是一定会发现端倪的。   翌日,刘国公妻女离开藏梅寺,果然如顾云庭所料,刘灵竟没有声张,想来是知道爹娘心意,便是她哭破喉咙他们也不会心软,毕竟两家联姻比起她的喜好更为重要。   且顾云庭就算真是痨病,也可装作咳疾敷衍过去,到时她告了状,反而会被责骂不懂事。   他们便也在傍晚赶回城中,且在进府时,看见刘国公的马车,正要拉去后院卸车喂草料。   夜间用膳,高兰晔着人去叫顾云庭陪同,但下人回禀,道他吹了风,有点咳嗽,高兰晔便没勉强,顾玥亦是笑盈盈说,等二郎好些再来。   只刘灵瘪嘴,暗道:她才不想嫁给一个病秧子。   于是,三更半夜各院熄灯后,刘灵换了身紧俏衣裳,爬墙跑了。   京城的年过的不甚糟心,刘国公气的直拍桌子,跟顾辅成抱头倾诉,道女儿被他惯坏了,不知轻重,没半点规矩,配不上顾云庭。   顾辅成一听,连声安慰,只道女娘活泼些也好,至于婚事不必着急,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定。他表现的极其宽容,刘国公唉声叹气,直言对不住他,要自罚三杯,接着端来大海碗,抱着酒坛子全部倒满,不管顾辅成的阻拦,一脚踩在方凳上,仰着脖子悉数干掉。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顾辅成躺在床上,扭头与高兰晔嘶了声,道:“刘国公什么意思?”   高兰晔轻柔面颊,瞥了眼不以为意:“我怀疑刘灵很可能有意中人了,要不然她跑什么?没准就是同人私奔,灵州长起来的女娘,听说她连字都认不全。”   高兰晔这些年养尊处优,便有些瞧不上偏远之地的刘国公一家,在她看来,这门亲事成不成的都无妨,二郎俊美家世又好,京里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还不都是他随便挑。   但她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表露出来。   顾辅成双眉紧锁,愈发觉得此中不对劲,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凛声质疑:“刘岑是不是故意做戏给我看,这门亲事他压根不想结?”   高兰晔一愣,噗嗤笑出来:“大人你可是想多了,他一个武将哪里有这些花花肠子,再说,他有什么理由不想结亲,咱们顾家,咱们二郎,那是万里挑一的小郎君,他?呵!”   此事扰的顾辅成心事重重,直到年后顾云庭离开赶往徐州,他仍是没思忖明白。   马车套好,顾云庭与顾辅成和高兰晔拜别。   高兰晔为他系好绸带,将氅衣的兜帽戴好,转过身便有些泪汪汪。   顾辅成唤他,两人到旁侧说了会儿话。   “徐州的事儿也快忙完了,等楚州那边料理清楚,为父便将你调回京城,你不喜热闹,不喜人情世故,那便去大理寺,入夏就回来吧。”   顾云庭抬眼,欲言又止。   长荣这行赶得顺利,马车驶进徐州,暮色降临,街巷上楼阁店肆纷纷亮起灯来,恰好是上元节,无数花灯犹如斑斓星辰撒入河面,泠泠闪动。   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才将天黑,街上已经人群熙攘,摩肩擦踵。   到处都是欢笑声,小娘子装扮明丽出门,也不必避讳男女之防,尽管大大方方与人交谈,这夜的街市,繁华热闹。   邵明姮不欲出门,因为本该在上元节前回来的哥哥,尚未抵达徐州,她心不在焉,唯恐他途中遭遇意外,便总会胡思乱想。   但捱不住罗袖等人哄劝,她便随意穿了件长袄裙,披上氅衣跟着走出门来,最热闹的长街,平素里能并行走四辆马车,而今也挤得进不去,她们怕彼此丢了,便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秦翀从屋檐上走,片刻不敢分神。   猜灯谜,画糖人,当当响的拨浪鼓摇的孩童咯咯直笑。   三层高的灯楼,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百姓,众人围在那儿,等着猜谜拿灯。   罗袖好奇,便问了嘴。   邵明姮与她解释:“他家的灯笼在徐州做的最好,灯谜也最刁钻,所以过来猜谜的人便总也很多,不止如此,每年他家都会压轴放一只最大的花灯,自然,谜面也是顶难猜的。”   “咱们瞧瞧吧。”   银珠摩拳擦掌,其余人跟着点头。   她们猜了好一会儿,不是没猜出来,就是猜的太慢,被旁人抢先,眼看着来到最后一盏时,她们手里还什么都没有。   云轻叹气:“若是郎君在就好了,他读了那么多书,一定猜的又快又对。”   “你想要那盏灯?”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她们相继转身。   便见邵明姮扭过头来,身后站着穿了银灰色氅衣的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挽起,用玉簪固住,眼眸漆黑,鼻梁高挺,微抿的唇含着笑,正专注且深情地看着她,脚尖抵在一块儿,邵明姮有些站立不稳,往后倾倒时,被他揽住了腰,往前贴在自己怀里。   “是郎君!”   “郎君回来了!快帮我猜猜谜!我想要那个牡丹花灯!”   顾云庭揽着她上前,侧身看了眼谜面,“南望孤星眉月升”,他抬手与那掌柜的说道:“庄,南望是王,孤星为一点,眉月似一撇,如此便组成一个庄字。”   随着爽朗的“答对了!”,掌柜的将那花灯递过来,银珠心满意足的连声道谢。   接着,其余几人亦都拿到最喜欢的花灯,唯独邵明姮。   她心情低落,没甚心思参与,但顾云庭似乎今日颇有兴致,由虚揽纤腰改成握住她的小手,一路拉着来到最后落下的十道谜面前,与众人竟猜最后的压轴花灯。   意料之中,他得了彩头。   今岁是盏彩色琉璃灯,每一面灯罩都是不同的颜色,绘着四季美人图,底端是编制精美的流苏,在灯光的映照下,流苏穗子犹如漾开水面,美轮美奂。   “可喜欢?”他将彩灯放在她掌心,握着那手将竹柄包裹住,狭长的眉眼流泻出几分柔软,就那么毫不避讳的看着她。   邵明姮点头,“喜欢。”   他们从人群中挤出,去往稍微安静的河畔,各种花灯点缀了河面,倒映出点点暖黄,乍一望去,犹如水天一色。   顾云庭松开她的手后,站定,身后不断有烟花爆开,隔着河岸,喧嚣不断。   “邵小娘子,邵家案情查明,不日你哥哥将会从岭南归来,那么你,之后有何打算?”   其实邵明姮今夜本想与他道别,依着行程哥哥应该回来了,那她便没有理由再住在顾宅,但是,哥哥没有如期抵达,也就意味途中或许有她预想不到的事,她不愿往坏处想,但又不得不去多想。   万一有事,她能求助谁,也只是顾云庭罢了。   离开的话不能在此刻提起,她咬着唇,也不知同他该说些什么。   顾云庭忽然捧起她的脸来,或许是烟花绽放的璀璨,令他的眸中沁满柔软,邵明姮仰着脸,任他拇指擦过自己的腮颊,一遍一遍的轻抚。   他咽了咽喉咙,平复心情后开口。   “邵小娘子,能不能,留下来。”   噼啪绽开的烟花淹没了他的声音,邵明姮只能看见他嘴型在动,没有听清到底说了什么,她蹙着眉,启开唇瓣问他说了什么。   半边天空被烟花渲染,嘈杂的声音伴随百姓此起彼伏的欢笑,惊叹,敲锣打鼓经过的舞狮引来阵阵叫好,口喷烈火的杂耍师傅翻身一跃,那火光映红周遭人的脸。   小娘子的眼睛黑亮如葡萄一般,瞪着他时,顾云庭的心脏停跳,耳根发热。   他舔了下唇,随后在那小娘子注视下,俯身亲吻她微张的柔软,唇瓣带着风的冷意,一旦触碰,便总也难停。   掌中人的呼吸急促,腰肢发软,顾云庭半抱着她,直到她伸手推他肩膀时,才恋恋移开。   那唇愈发娇艳,似要滴下蜜来。   他心间一动,声音越发轻缓:“我说,邵小娘子,你能不能留....”   他忽地僵在原地,面庞犹如冻住一般,目光直直盯着河对岸被烟花照亮的槐树下。   身穿素白对襟长裙的女子,披着藕香色氅衣,帷帽遮住了发鬓,她也朝他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好早,好早啊~然后你们猜猜谁来了 第33章   ◎决定今日与郎君辞别◎   百戏眼花缭乱, 喝彩声热火朝天。   半空抖落的锦茵高悬而下,绫罗如瀑,身穿朱红舞衣的女子单手握住轻拂缎子, 脚踏锦茵蹒跚直上,众人惊呆,继而又爆发出赞叹声。   银珠被喷火的烈焰燎到头发,罗袖和云轻手忙脚乱给她拍打,兰叶忍不住促狭,说她像极了正在跳舞的红发胡姬,银珠伸手掐她,四人闹作一团。   罗袖忽然咦了声, 她们揪着衣裳看她:“怎么了,罗袖姐姐?”   “郎君不见了。”   放花灯的河岸,来往的大都成双成对, 将那承载祝福心愿的花灯放在水面, 轻轻一推, 便顺流直下,整个水面荡漾着千万盏嫣红。   原本站着两个人的地方, 只剩下邵明姮一人。   冷风吹动她的氅衣, 露出秋香色袄裙, 她背身而立, 满面诧异地看着方才柔情缱绻的男人,忽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迟疑地, 踉跄着, 随后疯了一样朝着桥头跑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云庭, 像是长在悬崖峭壁的松柏, 疏离冷漠,却不防抖落满树松针,变成一棵开到荼靡的石榴树,绯红如火的花朵浓稠靡丽,恰如他亮起来的眼眸。   横竖她不爱今日的热闹。   秦翀跟着她,护送回顾宅,见她走到廊下即将进门,秦翀便准备跃上墙头,谁知双臂刚刚摆好架势,那小娘子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秦大人,从岭南回徐州,最多走几日?”   秦翀的双臂还撑在腰后,闻言一愣,道:“岭南距徐州三千多里,若是骑马且每到驿馆都能按时更换马匹,翌日准时启程,大约半个月吧。”   邵明姮捏着手指,算来从哥哥启程已经有二十天了。   秦翀忽然惊醒,站直了身体咽着喉咙忙解释:“我们练武之人身强体健,能抗住路上颠簸,风吹日晒,故而半个月足矣。但是常人受不了这个罪,毕竟是长途跋涉,谁能保证没有风寒咳嗽,水土不服的,但凡有一点便得耽搁下来,少不得还要看医抓药,再行启程或许马匹也供应不上,总得让那马吃足了草料休息好,才能上路。   要是照这么说,走上一两个月都是常事。”   “我哥哥身子挺好的。”邵明姮心情低落,复又担心的问,“他是病了吗?”   秦翀哪里知道邵怀安病没病的,他只知道郎君想陪姮姑娘过上元节,才吩咐岭南那边务必多留邵怀安五日,使他上元节之后才能回到徐州。   他讪讪一笑,找补道:“也可能是他骑的马闹肚子,或者他没骑马,坐的马车,那便更慢,再或者他是步行呢....”   越说越离谱,秦翀摸着后脑勺,脸皮快笑僵了。   邵明姮哦了声,也不见有些安慰,只是皱巴着小脸叹了声,转头进门。   月色柔美,天上不断炸开烟花。   秦翀抱着长剑仰头看了会儿,暗道:郎君是去干嘛了?   库房里偷偷藏下的烟花爆竹,还放不放?不是要给姮姑娘惊喜来着?怎么郎君丢下姮姑娘一个人跑了,上元节这样热闹的日子,他是干甚去了?   邵明姮攥着哥哥最后写来的信,熄灯上床。   顾云庭回来时,她已经睡了,映着月色的薄纱,睫毛濡湿,小脸上的水痕清晰可见,细白柔软的手指捏着信,蜷缩起来,将自己裹得极其密实。   他精疲力尽,像是酒醉之人大梦初醒。   坐在罗汉榻对面的海棠方椅上,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眼皮,方才他看见了宛宁。   在他亲吻邵小娘子时,看见宛宁就站在河对岸,目光清冷的望着自己,他脑袋一片空白,继而手脚发抖,后脊生凉,继而便是紧张激动,以至于一股血液像被煮沸了似的沿着心口窜涌而上,在即将冲破颅顶的时候,他推开了邵小娘子。   宛宁在槐树下,手里提着一盏花灯,素白的衣裳被周遭焰火染上朱红,他不敢眨眼,更不敢低头,踉跄着奔跑,数度险些跌倒,他扶着桥栏连呼吸都停了,长久的盯视使他眼睛酸涩,水雾萦绕的看不清前路,他快速拂了把,再往前看,槐树下哪还有人。   就像充盈的内心陡然被挖空,他晃了下,几乎要掉进河里。   记不清是怎么走过去,又是如何围着那槐树到处逡巡,疯子一样抓着一个个相似的背影,然后一次次失望。   他在桥墩上坐了许久,冷风将脑子彻底吹凉后,才想起邵小娘子。   回头,人已经走了。   而今夜想对她做的事,想与她说的话,也瞬间没了兴致。   他望着熟睡的邵明姮,其实在今夜宛宁出现前,他有过一个疯狂的念头,留下她,既无法确定内心,那么便凭着自私的欢愉将她绑缚在自己身边,他甚至想过待邵怀安回来后应该如何说服他,软硬兼施,他总有法子。   但,这一刻他忽然便有些摇摆不定了。   因为在看见宛宁的时候,他心中轰隆一声,震惊之余更有种背叛初心的羞耻感。   他到底只是个庸俗可怜的小人,自以为是高贵的喜欢也不过如此,说什么承诺和誓言,信誓旦旦自以为笃定长久,自以为深情,曾冲着宛宁近乎乞求,让她相信自己,不要嫁给邵怀安。   当时她在笑,笑他年纪小,笑他意气用事,笑他日后回想当日定会觉得荒唐幼稚。   他不服气,总憋着一股劲儿的矜持冷淡,仿佛要用一生的克制来同嫁人的宛宁证明,他可以做到,他可以守她一辈子。   顾云庭重重砸了下额头,双眸深沉似水。   内心纠缠争斗,翻江倒海的左右相搏,他咬着舌尖,神经紧紧绷住,浑身上下沁出汗来,湿透了衣裳,新的汗珠接连涌出,气息急喘,心脏狂乱跳动快的即将破骨而出,他忽然倒吸了口凉气,肩膀塌陷下来。   一阵冷意,如释重负。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再次用清冷的目光看向邵明姮。   或许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宛宁,才会在想要表明心意时看见宛宁的身影,求而不得,便是强行将邵小娘子留在身边又能如何,她终究不是宛宁。   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自欺欺人罢了。   宛宁死了,谁都做不了她。   谁也取代不了她。   顾云庭想,或许该放手了。   执念太久,以至于扰乱心神,荒唐到看不清自己内心。   邵怀安即将归来,邵小娘子也该物归其主了。   ....   翌日,邵明姮有些发热,喉咙干涩的疼,迷迷糊糊怎么也提不起劲儿。她窝在衾被中,脸颊绯红滚烫,看见一道人影,微微眨了眨眼睫。   “郎君...”   像是呻/吟,气息很是绵弱。   顾云庭探手在她额头,只热却没有发汗。   吩咐罗袖去煮姜汤,炖祛风寒的汤药,转身端来温水,将巾帕湿透复又拧干给她擦拭小脸。   反复几回,她还有力气道谢。   “睡吧,睡醒便好了。”他看了眼只剩碗底的汤药,掖了掖被角,说道。   邵明姮意识涣散,闭眼前,忍不住问了句:“我哥哥还没回来吗?”   “快了。”他忍不住拍拍她肩膀,动作轻缓,像是哄劝孩子一样。   邵明姮沉沉昏睡过去,手指仍攥着信,指尖莹润细腻。   顾云庭抽了下,没能取出那封信。   两年多的时间里,邵明姮极少生病,正如她所说,她身体的确很好,即便咳嗽几声,只消喝足水,翌日便全好了。   此番骤然生病,顾云庭猜,是因为邵家冤案了结,她心中巨石落下后,便松了防备,一时不查叫风寒入体,才会无缘无故高热起来。   长指拂过她眉眼,停在鬓边,顾云庭打量着她微红的脸颊,似乎要重新看看这张脸,其实她同宛宁并不相像,不熟的时候打眼一瞧的确有五六分的相似,但是时日久了,便再不会从她身上看出宛宁的影子。   叩门声响起,虽轻但是很急。   秦翀将收到的密信成交给他,低声禀抱:“邵怀安出事了。”   信中记载详细,写着邵怀安抵达临安时,所住驿馆半夜起火,待潜火军赶去扑灭大火,发现邵怀安所住房间发生过激烈打斗,床上地上都有血迹,人却消失不见了。   “据说随行包袱还在,且有沾血的衣裳布片。”   秦翀如实禀完,退后一步听后吩咐。   顾云庭拿信的手收紧,下意识朝落地宽屏处扫了眼,嗓音低沉:“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他首先想到的是劫财,但很快否定,因为邵怀安的包袱没有被翻捡过,随后的想法便有些不寒而栗了。   仇杀,劫杀,不管是哪一个,于邵怀安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   他不会武,随行扈从也不过是白直,一旦遇险定然先顾自己,何况那些人的身手相当于无。   他努力盘算所有结果,但一切指向皆是坏的。   晌午,邵明姮醒来喝了点白粥,稍微有点精神,便爬起来靠着衾被引枕坐定。   “郎君,我哥哥有消息吗?”   她做了个梦,很吓人,梦里哥哥浑身是血,朝她爬着求救,她是被惊醒的。   顾云庭默了瞬,道:“兴许要过几日,最近好些地方下了雪,路途难行。”   邵明姮嗓音沙哑,疑惑:“今岁少雪,且人是从岭南启程,应当不会落雪吧。”   “头疼吗?”他有意别开话题。   邵明姮鼻音很重,点头:“不是很疼,只有一点点疼。”说着,她打了个喷嚏,拿开帕子时,上头沾了血,她忙仰起头来,摁上巾帕捏紧。   顾云庭蹙了蹙眉,握着她的手将方才的帕子拿开,随后拇指和食指贴在她鼻翼上,重新捏紧。   帕子轻飘飘落地,邵明姮杏眼一眨,道:“我自己捏。”   她知道顾云庭极其爱干净,定是嫌弃她方才打了喷嚏,将那帕子弄脏,她举着手等着,发现顾云庭根本没理会她。   冷冽的气息兜头罩来,她只好任由他不声不响捏着,气氛有些古怪。   想起年前银珠她们说过,顾云庭回京是为了议亲,她便决定没话找话。   “郎君,听说你定了亲事。”   顾云庭乜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邵明姮一愣:难道不是?   她不好供出银珠,只得睁着杏眼装傻:“我猜的。”   顾云庭冷笑,手指间的力气不觉加大:“那你猜猜我定了哪家姑娘。”   邵明姮诧异,“这怎么好猜?”   顾云庭松开手,见她血流已经止住,便转身去雕花盆架处净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才回过头来,冷声冷气道:“日后我若是议亲,会亲口告诉你。”   邵明姮脸一热,知他是不喜自己追问,便侧身朝里,扯了被子继续蒙头睡觉,这会儿已经能发出汗来,脸庞也没有起初那般滚烫,但仍觉得四肢虚乏。   如此两三天,邵明姮晨起用了两碗白粥,又吃了些清淡的小菜,觉得自己已然全好。   “罗袖姐姐,郎君在书房吗?”她今日穿了件豆绿色对襟长袄裙,领口缝了一团雪白的兔毛,双手捧着暖炉,站在廊下拦住去账房的罗袖。   罗袖帮她系了系氅衣的带子,笑道:“郎君清早便出门去了,你找他有事?”   “对,”邵明姮冲她弯起眼睛,回道:“我想这两日先搬回家里住着,万一哥哥回来也能立时看见我。”   罗袖为难:“天还冷,虽说已经搬过去炭火炉子,但是府里毕竟空了两年多,乍然过去即便烧炭一时半会儿也暖和不过来。”   “不妨事,我将炭炉挪进睡觉的屋里,门窗锁好,其实也没那么冷。从前爹爹和哥哥怕我冷,特意花重金糊了四面花椒墙,又暖又香。”   邵明姮说话仍有些鼻音,“不然等郎君回来你与他说一声,我走了...”   “走去哪?”   垂花门处传来一声反问,两人朝那看去。   身穿雪色厚氅的男人停在当地,手中抱着白玉暖炉,细长的手指几乎与暖炉融为一体,他身姿笔直,面容俊朗,漆黑的眼睛如常年不化的雪山,阴冷无情。   邵明姮冲他敛衽作揖,走下台阶站在石榴树旁。   日头刚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得体,酝酿了许久的话慢慢说出。   “郎君,邵家出事后,若非有你施以援手,我定不会过的如此顺遂平安,是你在我即将坠入泥潭的时候出现,拉我起来,帮我查案,我心中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便只有郑重向郎君行上大礼,以示诚恳感谢。”   说完,她竟直直朝顾云庭跪下,磕了三个感天动地的响头。   罗袖震惊了,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就好像寺庙供案前,添灯油的香客,而姮姑娘手里,恰恰少了一把香烛。   随后,邵明姮腰背挺直自行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注意到对面凛了三分冷寒的眸子,继续说道。   “而今往后,郎君将有明媚前程,坦荡仕途,会有门当户对的贵女与你相配,故而明姮思量再三,决定今日与郎君辞别,愿郎君此生康健喜乐,万事皆能得偿所愿。”   她眸眼中的光明净灼热,说话时语气亦是不卑不亢。   顾云庭望着她,忽地扯了下嘴角,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所以邵小娘子的意思是,从今往后,要与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相干了。”   “对吗?”   他语气极轻,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托着白玉暖炉的手指攥到发白,他能觉察出自己的不悦,因为后脊在听见那番话的时候已然悄无声息的绷紧,每一寸肌肉,仿佛都在颤抖。   邵明姮抿着唇,点了点头。   “好。”顾云庭笑道,白净的面孔因他嘴角的拎起而显得俊美无俦,他极少有这样的笑,使得身后的日光都失了温度一般,“那便去吧。”   邵明姮正欲拜谢,辞别。   忽听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知道邵怀安为何迟迟不归吗?”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摸每一个宝贝~然后下一更大约在7-9点了   ps:顾大人对女鹅应该是从外到内一点点递进的,文案上之所以写女鹅动心很晚,是因为真的会很晚很晚,顾大人后面是挺惨挺惨的(说多了容易剧透),但我觉得不会让宝儿们失望,还会很好看哈哈哈哈哈 第34章   ◎因为我不配吗?◎   日光打着晃儿在他头顶盘桓, 将那抹笑意渲染的如同雾凇般冰冷彻骨。   邵明姮倏地睁大眼睛,唯恐自己听错了,声音从嗓子里飘出:“哥哥怎么了?”   顾云庭敛起笑,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邵怀安在临安驿馆遇袭,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耳畔骤然袭来刺痛,鸣响声击打着神经令邵明姮头昏眼花,晴朗的日头乍然覆上阴霾,阵阵森寒将她一层层包裹起来,她眨了眨眼,双膝失力地委顿下去。   “姮姑娘!”罗袖惊叫一声, 忙跑下台阶冲着她奔来。   顾云庭上前一步,半抱着将人揽在怀里,她很快苏醒, 双手揪住他的领口, 浑身都在发抖, 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杏眼圆睁, 水光渐渐蓄满眼眶, 最终似乎气竭, 手臂啪的掉下来, 柔弱无骨般直直往下跌落。   顾云庭右手穿过她膝下,略一躬身打横抱起,随后阔步走进屋里。   垫着绣金丝缠枝牡丹纹软枕, 他把邵明姮放在罗汉榻上, 没有立时起身, 仍半弯着腰, 面庞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隔着近,以至于连她眸中倒影都看的清清楚楚,他别开视线,坐在床沿。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炭火不断发出爆裂的噼啪声,滤过窗纸的光柔柔洒在邵明姮低眉垂眸的面上,素瓷般宁和温润,她闭上眼,泪珠扑簌簌沿着腮颊往下滚落,一颗颗打在手背,衣袖,又从起初的隐忍啜泣到后来失声痛哭,双肩止不住的颤抖,似要耗尽所有气力,她抽噎着,眼眶染红,鼻音也越来越重。   顾云庭始终没有开口,仿佛在等。   等什么,他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对峙,他不想折断她的脊骨,但方才在日光下听到她那般有恃无恐坦然自若的说辞,不知为何,心中涌上来的愤怒使他彻底撕掉伪善的表面,既如此,便谁的心中都别好过。   他不是好人,也不必因为她掉几颗眼泪心软仁慈。   他抿紧唇角,颇有耐心的等着。   虽有几次想伸手拂去泪痕,但硬生生忍了回去,指甲抵在掌心,他便那般冷血无情的坐着,看她兀自哭泣,看她掩面垂泪,看她无可依靠悲伤欲绝的抱紧手臂。   他想:她只要过来,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不管是什么。   但她仿佛没想通,贝齿咬的唇瓣流血,仍不肯开口。   他没甚表情的看了会儿,拂袖起身,还未踏出脚步,衣袖被她揪住,他低头望去,见那小脸依旧垂着,泪痕犹在,她抽了抽鼻子,跪立起身,用两条纤细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右脸贴上去,抽噎着颤抖。   顾云庭想,他需得多抻她一会儿,叫她知道自己并非纯善之辈。   然不知怎的,在她小脸贴在他胸口时,手便先于思考,抬起来抚在她发顶,俯身坐回床沿,将人抱在怀里。   她的哭声钻入耳中,像是要敲碎他的心,一点点的砸。   他便有些心软,抚着她脑后安慰:“已经派出去人在找了,依着目前遗留下来的痕迹,邵怀安应当逃走且躲藏起来,一定不会有事的。”   邵明姮却哭得更厉害,胸前的衣襟被湿透,哽咽着,含糊不清的吐出两个字:“谢谢。”   顾云庭低头,亲吻她的发鬓,她濡湿的眼睫,最后是唇,沁着血珠的唇瓣柔软腥甜,他将其衔入嘴中,不厌其烦的抹去血痕,最后抵开唇齿,让那呜咽声消失在自己的舌尖。   .....   龙华寺寮房   穿着青灰色长衫的男人在院里来回踱步,幞头有些松,面色憔悴,神情焦虑,时不时抬眼往外扫去,又丧气地跺脚,唉声叹气。   约莫半个时辰,便见院门处进来个帽纱遮到腰下的白衣女子,男人甫一看见,径直朝她急奔过去,刚要说话,女子往后退了步,双手捏紧。   “哥哥,去房里说话。”声音温婉清淡,像山谷里的泉,从心口流过。   男人“哎”了声,转头往寮房走。   进房后,女子合上门,见楹窗都关着,便抬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秀丽淑慧的脸来。   男人激动不已,双手攥住又松开,因过于高兴声音显得有些突兀:“妹妹,你怎活着却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爹娘哭的眼睛都快瞎了,我也是,我想你啊妹妹!”   他急于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牵挂的心情,想伸手抓住她的腕子,又见她神色安静,甩出去的手倏地背到身后,死死抓紧了,但太阳穴的青筋暴露出他惊诧而兴奋的心情。   女子正是昌平伯府嫡女高宛宁,男人则是她的兄长高启。   高启在看到高宛宁后双颊跟着泛起光来,疲惫焦虑之感被脑中翻腾出来的幻想浇灭,像换了个人,精气神都不同了。   逆王案本与他们昌平伯无甚干系,但坏就坏在抄蜀王家时,抄出来昌平伯府送去的一双美妾,这俩美妾据说极受蜀王喜爱,换言之她们对蜀王谋逆之事亦是一清二楚,如此便不好分辩,究竟是送去王府前便知谋逆之事,还是送去后才耳濡目染的。   昌平伯如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火堆里的芋头,急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冥冥自有天意,就在这时,昌平伯收到高宛宁的信,先是觉得震惊,继而便是无穷的欢喜,犹如峰回路转,枯木逢春,也无暇询问高宛宁缘何还活着,立时着人写信过去,与她约好了见面时间,地点。   高启换上愁色,不住地叹道:“当日你不是跳河了吗,怎么得救的,还是说你本就没有跳下去...但,捞上来的那具女尸,腕上可是带着你的金镯子,妹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高宛宁摇头,道:“此时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与哥哥细讲。”   此话深得高启心意,他点了点手指,更重地叹气:“也好。”   高宛宁不是心血来潮给爹娘写的信,而是知晓那两个美妾出事,觉得会连累到昌平伯府,故而放心不下,提笔与其道出自己仍活着的消息。   今日见哥哥此番行径,便知伯府状况不妙。   高启一一同她讲述,末了一拍大腿:“妹妹你不知道,我才去鸿胪寺上值几日,眼见着同僚与我熟悉起来,便出了这档子坏事,他们如今个个避着我,唯恐我与他们多说几句话便会被牵连,哥哥我这破官做的憋屈,镇日跟孙子似的看人脸色,提心吊胆,脑袋别在裤腰带,不定哪日就被人砍了。”   高宛宁闭了闭眼,努力稳定情绪:“爹娘叫你过来,是什么意思?”   高启抬起眼皮,摩挲着下颌一本正经:“爹娘都说你最懂事,不然也不会在紧要关头写信回去,他们说,你既有心,便是已经拿好了主意,叫你只管大胆去做,他们会站在身后支持你。”   说完,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放低了声音用手挡住嘴巴:“有些事,他们便替你做了。”   高宛宁蹙眉,不解。   高启做出一脸严肃,沉重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那邵怀安流放岭南,妹妹不愿再见他本就在情理当中...”   “我没有不想见他。”高宛宁摇头,否定了高启的说法。   高启一愣,暗道:难道你想见他?想见他怎么还假死?   面上却讪讪笑着:“是我说错话,妹妹别见怪。”   高宛宁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捏紧了帕子急急问道:“爹娘不会是对玉瑾...”   “爹娘暗中找人去了结了他。”   巾帕刺啦一声,高宛宁倏地站起来,柳眉蹙紧,目光灼灼的瞪着高启,高启也跟着站起来,道:“爹娘说,恶人他们来做,妹妹依旧是顾维璟心上皎月,纯洁无瑕。”   默了许久,高宛宁眼圈有些红热,她没有同高启发怒,也无权指责爹娘的无情和擅作主张,为了救伯府,玉瑾不能活。   临走高宛宁叮嘱高启,回京后务必不露声色,隐忍蓄力,绝不好叫任何人知晓她活着的消息。   高启怕她不上心,扒着门框提醒:“妹妹,咱们伯府的前程可就全握在你手里了。”   高宛宁冷声道:“我晓得了。”   多年过去,她根本不知道顾云庭待自己还有几分诚意,但她了解他的为人,那是个极重感情的男人,面冷心热,思维也极其缜密,若要与他重逢,势必要仔细盘算一番。   伯府的处境想必他比自己还要清楚,贸然出去,定会引得他猜忌怀疑,情谊便也就渐渐淡了。   何况,她嫁了人,对他而言便是有夫郎在身,他虽喜欢自己,但决计不会做有为礼法的混账事。玉瑾是流放,只要他活着一日,她便仍是他的娘子。   男人有时候很怪,比如若她在玉瑾流放时便写下和离书,那么顾云庭不一定会惦记她至今,若她在玉瑾死后依旧守身不改,那么顾云庭兴许会更执迷更想将她夺回身边。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只是,而今有个令她头疼的事,阿恒竟然做起她的替身,且直至今日都没有离开。   阿恒不走,她便无法名正言顺地与他站在一起,自然也无法让他用全力为伯府开脱。   .....   “郎君,有我哥哥消息了吗?”   顾云庭进门的一刹,邵明姮便迎上来,握住他冰冷的手指,为他揉搓捂热,他抽出手,解开氅衣带子,顺势挂在衣桁上。   “没有。”   邵明姮眼里的亮光兀的熄灭。   “有人说在距离徐州城二十里地的驿馆见过,但我觉得不太像。”   “为何?”邵明姮又提起精神,跟着他走到书案前。   “此消息若为真的,邵怀安既能去到如此近的驿馆,那么也能顺利进城,但他没有,也就是说,消息为假的可能性较大。”   “我想去看看。”邵明姮咬着唇。   顾云庭抬眸,“不行,我已经着人再探,若着实可靠,再去也不迟。”他低下头,从右手边抽出一本书,提笔开始圈写。   动作不疾不徐,字迹遒劲条理。   邵明姮哼了声,语气挟着质问:“若出事的是嫂嫂,你会平心静气坐在案前看书吗?!”   毛笔发出晦涩的拧动声,顾云庭掀开眼皮,目光深邃冷鸷。   “我说过,不要提宛宁,不许议论她。”   “因为我不配吗?!”他的从容刺激到邵明姮,让她情绪失控。   一想到哥哥处境危险,而自己只有干等着,眼巴巴求着他去搭救,便觉五内郁结,气血上涌,意气用事的话压也压不住。   “替身便连同你商量的权力都没有吗?只能为你是从,任你拿捏,即便知道那可能是哥哥,也不得不心急如焚的坐在温暖的房间,像个傻瓜一样苦等消息?   那是我哥哥,是与我血脉相关的亲人,我不管那消息是真是假,早一刻晚一刻,都可能丧失救他的机会。   你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不!你不喜欢他,甚至是厌恶他,憎恨他吧!哥哥娶了嫂嫂,你怀恨在心,便是我低声下气委身于你,你也不肯尽全力救他?”   “你最好别后悔。”他神情淡淡,捏着笔杆的手指放缓了力道,双手交握垂放在膝上。   “后悔什么?”邵明姮眼眸通红,转身不管不顾冲到外间,打开柜子找出一件厚氅,因为激动手指颤抖着打了个死结,她顿了一顿,没回头,撂下狠话。   “我最后悔的是,在从你嘴里得知哥哥出事的时候,没有立刻出门寻他!你放心,我也不会再求你,我自己去找!”   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碎银子,咣当扔到地上,“这是马匹钱!”   门被踹开,她急匆匆跑了出去,顾云庭抬头时,只看见一抹氅衣的绯红。   咔哒一声,寒风把门狠狠拍合。   漆黑的夜空,雪粒子唰啦唰啦打落。   马厩中还亮着光,长荣正在喂马,见她满眼是泪跑来,不由地惊呆,他手里握着草料,结巴地开口:“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邵明姮咬着唇,没有回他,却是径直解了缰绳,拉着马往外走。   长荣跟过去,挡在她前头,急了:“三更半夜,天又下起雪来,你要去哪?”   邵明姮哑了嗓子:“找我哥哥。”   她踩上马镫,轻巧的翻身上去,然还没坐稳,便有只大手从氅衣下探了过来,手指圈住,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邵明姮的鼻尖一酸,头也不肯抬,瓮声瓮气:“马钱我都给你了,还想怎样?!”   顾云庭“呵”了声,冷言讥讽:“那钱是从哪来的,不必叫我再说一遍。”   邵明姮猛地抬起眼睫,愤愤的瞪着他。   顾云庭没理会,转头与躬身而立的长荣吩咐:“备车,出门。”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晚啦,本章落一波红包!   每天双更首先是肯定的,然后唯一有时候不确定的是更新时间拖延(虽晚必到)。   不是想晚更,今天身体有一点问题,休息了会儿,明天准时见! 第35章   ◎我只要我哥哥!◎   风雪渐大, 青帷黑漆马车停在原地,长荣手执马鞭站在前头,而顾云庭已经在车内等了盏茶光景。   “姮姑娘, 骑马多冷,坐车吧,里头有炭盆手炉兽皮毯子,还有冯妈妈做的茶水果子。”长荣为难地看着她,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前蹄抬起又哒哒落下,喷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雾。   雪花在她头顶撒了一层晶莹,邵明姮松开缰绳, 提起裙摆踏上马车,甫一掀开帘子,便被扑面而来的温暖激的血液涌荡, 睫毛上的雪融化, 使得视线湿润模糊, 她低头用力一眨,进去后坐在最靠外的边角处。   随着摇晃, 长荣驱车前行。   车内气氛令人压抑, 透不过气。   水珠沿着发丝往下滚, 额发鬓角全湿了, 脖颈微凉,邵明姮抬手胡乱擦了下,又捏着帕子将眉眼弄干,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   愤怒并没有因为冰天雪地而消减, 相反, 在她脑中不停堆积怂恿, 以往桩桩件件的委屈不甘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已经无法理智淡然地思考,觉得自己就像被烤的热气窜动,焦皮膨胀的红薯,只要碰一下,便会“刺啦”炸开火热。   她紧紧咬着唇,沉默不语地自行整理。   面前一暗,擦头发的手被顾云庭攥住,她兀的抬头,眸光澄明,手指捏紧了帕子,往外一拽,顾云庭纹丝不动。   “闹够了没?”他依旧是寡淡乏味的表情,漆黑的瞳仁冷静地望着她,就像看一个负隅顽抗的人,在他面前做无谓的挣扎。   邵明姮摆脱不了他的钳制,又痛恨他不咸不淡的态度,遂抬起脚朝他小腿骨狠狠踹过去。   一声闷哼,顾云庭面上终于闪过波动,蹙着眉,愠怒地将人拽着手腕摁在车壁。   浓热的呼吸不断拍在邵明姮面颊,她解恨地回瞪过去,轻笑:“疼吗?”   顾云庭不说话,只用幽深的目光注视她,胸口起伏慢慢变得剧烈急促。   “郎君若是知道疼,便该清楚现下的我如何焦急恐慌,你不会感同身受,因为哥哥是生是死都与你毫无干系,但你不能冷血绝情!背弃承诺!”   顾云庭在听到这句话时,眸色如浓墨陡然晕开,手指用力,邵明姮疼的颤了下,却依旧面不改色。   “既占了我的身子,便该给我应有的回报!我只要我哥哥!我只要他活着!”   凶神恶煞的表情,咄咄逼人的气势,温顺乖巧的女娘仿佛变了个人,不甘示弱地与他对峙,对他指责。   在她清澈愤怒的瞳仁中,顾云庭看见自己紧绷的面孔,被气到根本不想反驳的模样,那唇瓣不断吐出逼人的字眼,一句一句踩在他神经凌迟,尽管那些话他私下也曾想过,但由她亲口说出,却无端令他愤怒,憎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让她停下来!   让她把说出去的话全部收回去!   狭长的眼眸冷光闪过,邵明姮禁不住打了个抖,刚要挺直腰背,忽见他俯身下来,在她开口前咬住她的唇。   雪片硕大如鹅毛一般,马车跑得飞快,经过城门时,长荣跳下去,将金质腰牌拿给守城士兵看,那人看完立时张罗着开门。   邵明姮的双手皆被箍在头顶,像条泥汤里蹦跶的鱼,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快要窒息,他的苦药味蔓延至舌尖,她抵触,狠狠报复,血珠溅开腥甜。   随即是更为猛烈的纠缠。   她含糊不清地反抗,拒绝,用不配合来表达内心的恼恨,羞耻。   双膝被抵开,他站在她面前,右手举在头顶箍住她的腕子,左手捏住她下颌,似失了分寸,毫无克制地汲取,令那些讨厌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起彼伏的呼吸,渐渐安静。   他睁开眼,对上她雾气缭绕的眼睛,滚圆的杏眼一眨不眨的瞪着他,堆满水花的眼眶承载不住,扑簌簌沿着下睫坠到腮颊。   她倏地别开眼睛。   顾云庭松了手,往后退回榻上,嘴里仍有她的香甜,有她咬出血的伤口,虽然痛,但至少好受多了。   郁结的内心抚平,他坐在茵毯上,端起茶水抿了口。   车辆出城走了半个多时辰,前头探路的秦翀折返与其并行。   “郎君,还剩五里地,不远了。”   关山给他使了个眼色,秦翀用力一夹马肚,两人跑到马车前。   “车内不大对劲,”关山小声说道,“两人上车到现在,几乎没说话。”   秦翀扭头看向车帘,凑近关山问:“姮姑娘还在哭?”   “隐约听见几声,但是听不明白。”   “那是不大妙,咱们郎君清冷倨傲,指定拉不下来脸哄她。其实没什么大事,两人说开了就好,但难就难在....邵怀安的事儿,郎君与她说不明白。”   他们有时候也在想,如若邵怀安没有推迟五日启程,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但是谁都无法料到前程,也就无法回头重来。   “郎君尽力了。”   这些日子,顾云庭私下遣出人员沿着临安周遭搜查,又有多条暗线并行布防,但邵怀安好像凭空消失一般,竟没有查出可靠的消息。   顾云庭后脊抵着车壁,余光扫到暗自垂泪的邵明姮,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愿发出哭泣声。   他看的烦乱,抬手掀开车帷,冷风夹着雪花涌进,车内的暖意霎时被冲刷一空,刺骨的冷。   邵明姮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顾云庭扭头,将车帷放下。   “喝口热茶。”他倒了盏茶,耐着性子推过去。   邵明姮侧开身子,无视他的话。   顾云庭深吸一口气,嗓音低沉:“我不介意亲口喂你。”   邵明姮难以置信的望过来。   顾云庭的目光顺势落到她嫣红的唇瓣,凝脂般莹润,喉咙动了下。   邵明姮咬牙端起茶,仰头喝得干净。   随后又是持久的沉默。   马车停稳,长荣在外面喊道:“郎君,驿馆到了。”   邵明姮起身便要往外走,手腕又被扯住。   回头,顾云庭颇为严肃的开口:“方才的话不好,以后都不许再说了。”   邵明姮忽然就有些难受,却没甩开他的桎梏。   细长的指头在她手腕抚了下,“邵小娘子,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   长荣从外掀开帘子。   车内,顾云庭如竹骨般纤长素白的手指,灵活的解开邵明姮打成死结的绸带,重新系了个漂亮的结扣,复又抬起眼皮,从后整理好兜帽,将邵明姮的脸裹得极其严实。   溜滑的团绒贴着皮肤,她低下头,自行跳下马车。   长荣去扶顾云庭,却见他微微弯腰,掩唇咳了几声,深邃的眉眼染上薄红,他脚步轻缓,面庞虚白,像是一阵风便能吹断。   驿馆的胥吏拿出投宿的簿子,顾云庭翻看着,尽量迁就邵明姮的速度,直至最后一页,没有邵怀安的名字。   邵明姮便又与那人仔细描述哥哥的身高长相,说话声音,惯用俗语,然她期待着看着胥吏回想,最后仍旧摇头,“没有,来往住宿的大抵都有户籍过所,若真有这个人,我不至于一点都记不起来。”   顾云庭往后扫了眼,关山和秦翀立时戒备。   那胥吏不解地问:“而且我们驿馆从来没有叫孔厚的官员,这张名帖是假的。”   话音刚落,只听房梁上传来窸窣声。   肩上一重,她被顾云庭护在身前,抬头,看见黑压压的人影相继跃下来,胥吏惊声喊叫,然还没跑出去,便被人一刀砍在后背,血喷出来,他匍匐趴倒,很快没了动静。   邵明姮惊呆,明晃晃的刀浸了鲜血,转头横劈,她往后退,顾云庭拽住她的手避开,刀刃落在廊柱,砍下去两寸深。   木屑随着拔刀而溅开,秦翀和关山将两人护住,浴血厮杀。   十几个黑衣人,蒙着面,刀刀狠辣,皆是朝着面门心口砍杀,似乎笃定不留活口。   “郎君,你和姮姑娘先走!”   长荣听见响动,立时解开缰绳,朝着驿馆大喊:“郎君,快过来!”   话音刚落,黑衣人冲出门口,一跃跳上马车,长荣躲避不及,被他横刀劈在胸口,当即后仰着摔在地上。   浓烈的血腥气浸润着驿馆前堂,厮杀声惊动了楼上住客,他们或跳窗逃走,或紧闭房门,尖叫声奔跑声嘈杂纷乱,摇曳的烛火映出狰狞可怖。   因有秦翀和关山的庇护,顾云庭和邵明姮得以冲出厅门,两人飞快的往前跑,头也不回,追逐的声音近在咫尺。   马车被砍断车辕,只剩被惊扰慌乱,不停打着响鼻咆哮的高头骏马,邵明姮一眼看见它被缠裹的位置,忙上前解开,她知道此时不能慌,不能怕,咬着舌尖尽量冷静。   “郎君,上马!”   邵明姮很快解开,刚说完话,便见两个黑衣人摆脱了秦翀,朝着他们奔来,腰上一紧,顾云庭抱住她将人托上马背,随后翻身上去,从前握住缰绳,用力挥鞭,骏马嘶鸣一声,扬蹄踹起雪沫,疯了似的往前跑去。   邵明姮攥着缰绳,而顾云庭的手则覆在她手背,两人手心全是汗,此刻冷意袭来,方觉是虎口逃生。   邵明姮回头,却被顾云庭一把揽在胸口。   “噗”地一声,顾云庭手指一紧,邵明姮扭头,看见他痛苦的表情,箭羽穿入皮肉,直直钉进他肩胛骨中。   邵明姮吓得脸色苍白,反手握住他下滑的手掌,左手用力一扥,骏马继续加速狂奔。   身后人有些坐不稳,下颌垫在她肩膀,似在强忍疼痛。   “郎君,咱们现在不能停,所以你最好不要昏过去,抱紧我,等到安全的地方才能下马。”   顾云庭沉沉“嗯”了声,果真如她所言两条手臂抓在一起,抱住她的腰,随着马匹的奔跑而颠簸。   大雪很快盖住身后的脚印,声音变小时,邵明姮勒紧缰绳,利落地先行跳下,而顾云庭似乎撑到了极致,眼前模糊,光影重叠,他张了张嘴,直直栽了下去。   邵明姮拔下发簪,狠狠刺向马臀,骏马弹开四蹄,往漆黑的远处疾奔而去。   紧接着,她双手穿过顾云庭的腋下,从后拖着人往积雪后的土洞快走,他在流血,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昏过去的人很是沉重,她不敢停,咬牙用力,终于将人塞进洞里。   随后片刻没有耽搁,爬上顶端的树丛,脚底打滑,她险些掉下来,她往前走了两步,抱住大腿粗的树干摇晃,积雪纷纷扬扬洒落,很快将地上的印子遮住。   她滑下树来,冰冷的倒刺扎破手掌,已经能听到黑衣人追来的马蹄声,她飞快躲进去,洞口是侧开的,若非下马寻找,根本留意不到。   饶是如此,邵明姮仍从内用木棍挖土,推到洞口遮掩。   马蹄声犹如震在耳畔,她屏住呼吸,明亮的眼睛朝外逡巡。   很快便有人纵马越过,接着又是五六个人,雪沫子在她眼前扬起又落下,她的心揪得紧紧,周遭恢复平静,她慢慢舒了口气。   朝后靠着土堆闭了闭眼,继而爬到顾云庭身边。   他是背后中箭,故而此时面朝地趴着,邵明姮想起随父兄赈灾时看到的画面,有些人受了伤,被木刺穿过,救治时需得截掉过长的部分。   她一手箍住靠近箭羽的位置,一手用力,咔嚓掰断了箭尾。   肩胛骨被穿透,血流不止,邵明姮不得不将人翻过来,垫在自己脚上,从前解开他衣服后,又翻过去,瞥了眼他虚白的脸,一咬牙,将那箭羽直直朝上拔了出来。   血喷溅而出,有些甩在脸上,她脱掉氅衣,解了自己腰间束带,绑缚前,她忽然趴过去,借着微弱的光,可见那血色鲜红,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才放心缠裹。   她怕压得轻了止不住血,便用力拽紧,扎了一圈又一圈,复又给他穿好衣裳。   “郎君,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俯下身,拍打他的脸。   顾云庭睫毛颤了颤,虚弱的嗯了声。   邵明姮放下心来,将自己的氅衣盖在他身上,双手搓了搓,这会儿才觉得极冷。   “秦大人会来找我们的,在那之前你一定不要睡着。”   “嗯。”顾云庭声音微不可查。   “会是杀我哥哥的人吗?”邵明姮故意与他说话,怕他睡过去,怕他死在这儿。   “不是。”   “为什么?”   她把搓热的手放在他脸上,脖颈,感受到他因失血而快速冷凝的身体。   “他们是奔着我来的,不是因为你哥哥。”   顾云庭为了寻找邵怀安,动作频频,自然引起仇家注意,想来驿馆的陷阱便是他们设置,为的是斩下他的头颅,以泄私愤。   “是逆王余党吗?”邵明姮哈了口气,浑身上下冷的打颤。   “嗯。”   黑衣人的兵器,招式,嘴里不经意咒骂的话语,皆像逃匿的那伙儿军中人士。   蜀王近卫,最凶残的一支卫队。   混乱的马蹄声再度响起。   邵明姮的小脸霎时绷紧,她爬过去,躲在洞口仔细聆听,随后看向顾云庭。   “他们回来了。”   顾云庭手指动了动,听见她起身的动作,接着便是她低低的询问。   “郎君,你一定会找到我哥哥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来晚了! 第36章   ◎阿姮,我就在这儿等你!◎   声音若远若近, 飘忽不定,顾云庭觉得很冷,冷的头脑昏沉四肢僵硬。   重叠的光影中, 他看见邵小娘子决绝的表情,他朝她伸出手,抓着她衣裙的边角,意识在涣散,眼皮重的抬不起来。   “别去...”   周遭不时传来马匹打转的声音,数次踩着坑洞上方经过,他们迟迟不肯离开,势必要掘地三尺找到人。   邵明姮听着声音, 知道他们暂时走远,便要往外钻,裙角一扥, 回头, 发现裙摆被顾云庭攥住。   “郎君, 再找下去他们一定会发现洞口!我出去争取时间,秦大人他们一定会赶过来的!”   她拉着裙摆, 转身向外攀爬。   软滑的布料从指间一点点抽走, 顾云庭彻底昏厥过去。   呼呼的风声自耳畔咆哮而过, 珠钗松散, 发鬓微垂,邵明姮庆幸今日穿的是素白袄裙,在冰天雪地里奔跑并不显眼, 她垫着脚尖, 黏上雪的裙摆濡湿厚重, 一刻都不敢停, 咬紧牙关疯狂往前跑。   扭头瞥了眼,那些人尚未发现她,正骑着马粗鲁地乱砍乱搜,马蹄印子踩得七零八碎。   待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后,她躲在树后剧烈喘息,冷空气急促的灌入胸腔,生冷干疼,她俯身捡起几根树枝,眼睛一直盯着被风雪迅速掩埋的洞口。   便见那些又折返过去,她心一横,用力掰断树枝。   清脆的声音,伴随她故意发出的咳嗽声。   对方果然勒紧马绳,停了动作。   邵明姮捏住喉咙又咳了一声。   紧接着,震耳的马蹄声犹如暴雨前的响雷,朝她奔涌而来。   邵明姮转头便跑,她很瘦,风勒出纤细的身段,面颊上大汗淋漓,左前方水汽越来越浓稠,隐约听见水流声。   她加快脚步,追赶的马匹也越来越近,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决不能叫他们抓到!   鞭子甩的“啪啪”作响,每一下都像击打着她的心脏,她甚至能闻到逼近的血腥气,就在大刀旋转砍来的前刹,她奋力往前一跃,自山沿跳了下去。   衣裙迅速鼓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挣扎着发出尖叫。   “咚”的一阵响声,她像条鱼一样破水而入。   湍流直下的湖水卷积着她,冲荡着往下游汇聚,她尚未来得及调整呼吸,便被裹进冰水之中,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压迫着她,耳朵无法听到声音,冬衣浸在水里沉的像块石头,她凭着本能挣扎,挥动双臂往远处游动,但是力气消耗太大,她快要撑不住,酸涩感麻木感同时袭来,她无法呼吸,涨得小脸通红难受,气泡咕噜咕噜往上不停冒出。   喉咙鼻孔全是水,就像有东西拽住脚硬往下拉,她摆脱不掉,慌乱之下身子慢慢下沉。   “阿姮!阿姮!”   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她用力睁开眼睛。   前方不远处,笼着一团明亮的光晕,三郎站在当中,张开双臂朝她呼喊:“阿姮,快醒醒!用力游过来!”   她忽然就哭了,她已经很久没看见三郎,从来就没有这样久都见不着他。   三郎性情爽朗,总会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少年的心思坦率直接,看着她时,眼睛里如朝阳璀璨温暖,她最喜欢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里只有她,而在他的眼睛里,她一直在笑。   “宋昂,你去哪了?”   “阿姮,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那就不许睡,游过来,游到我身边!”   “阿姮,过来!”   他大声喊她,躬身朝前将手递过去。   邵明姮咬紧唇瓣,双腿倏地奋力一蹬,与此同时双臂展开,流畅的身形跃出去大步,她使劲睁着眼睛,想看的更加清楚。   他和从前一样,宽肩窄腰,两条手臂孔武有力,不停向她挥动,明亮的眼眸半弯起来,嘴里仍在呼唤。   “要快!阿姮,我就在这儿等你,你要更快一点!”   “别走。”   邵明姮心急如焚,她有很多话要说,循着三郎的声音,她拼尽全力游动。   几乎要摸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在笑着,唇一张一合。   水流忽地压堵在耳孔,她晃了晃脑袋,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三郎的身影变得模糊,她不敢闭眼,直直望着他冲了过去。   她撞到三郎怀里,他的手臂将她圈了起来,一把怀抱住她,喟叹般的低呼,“阿姮...”   耳畔嗡的一声刺耳巨响,邵明姮被强烈的光线照的睁不开眼,她想告诉三郎,自己累极了,想一直这么抱着他,不松开。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涌进耳中,嘈杂,拥挤,她快要听不到三郎的声音,她着急的收紧手臂,想抓着他,她急的快要哭了。   “宋昂,别离开我。”她呜咽着,水流翻滚着将她荡来荡去,忽然往上一抛。   她浮出了水。   明亮的日光下,邵明姮缓缓睁开眼睛,湖面四下白雪皑皑,林木洁白,而她怀里死死抱住的,只是一根浮木。   身后仿佛传来回响,叹息一般,她猛地回过头去。   “阿姮——”   她想起来了,三郎死了。   .....   屋内的血水换了几盆,温热的帕子擦拭在顾云庭肩胛,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青,额头渗出冷汗,伤口被剜开去了脓肉,涂药后重新包扎好。   秦翀将被子拉高,盖在他肩膀之上。   及至傍晚,人终于醒来,却是开口问起邵明姮。   “找到了吗?”   秦翀为难地摇头:“还在找,应当快了。”   顾云庭攥了攥拳头,沙哑着嗓音厉道:“天黑之前务必找到,快去!”   “是。”   这样冷的天,时间越久,生存机会越渺茫。   院中一阵慌乱,罗袖抹着眼泪踉跄进门:“郎君,姮姑娘找到了!”   顾云庭动了下,后背肩胛骨的伤撕扯皮肉,他咬牙爬起来,随意扯过中衣穿好,便见云轻和银珠抬着浑身湿透的邵明姮进门,他起身,赤脚走过去,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手指触到她的身体,冷的打了个哆嗦。   小娘子的脸白的渗人,微弱的呼吸低头才能勉力感受到,浑身上下浸泡着冰水中,顾云庭唤她,不停唤她“邵小娘子”。   他本就伤着,肩胛骨处崩开,瞬间染红里衣。   “郎君,我来吧。”罗袖不忍,上前欲替他给邵明姮解衣更换,然顾云庭像是没听到,肃冷的声音在颤抖:“去拿干净大巾,衣裳,被褥,手炉,要多拿几个手炉,将炭盆全都挪过来,快去!”   他的手不停地抖动,面前人仿佛睡着了,湿漉漉的睫毛黏着细碎的冰渣,向来柔软的唇瓣又冷又冰,胸口处看不出起伏。   他将她的衣裳全部除去,裹上大巾后抱到里屋架子床内,用手搓动她的手指,放在自己颈间想替她捂热。   “邵小娘子,醒醒。”   “你不是要找你哥哥吗?你不是要我救你哥哥吗?你醒来我便全都依你。”他亲吻她的手指,想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可她太冷了,像块冰,毫无生气。   “郎君,你...”   罗袖抱着几个手炉进来,惊得低呼。   顾云庭褪去里衣,将邵明姮整个人抱进怀里,随后反手朝外,冷静的吩咐:“将暖炉都给我,把被子全都拿来。”   罗袖不敢置喙,匆忙跑到柜门处,拖来最后两床被子,从头到脚把两人盖在其中。   炭火烧的极旺,叫人燥热难忍。   “出去。”   门从外合上,顾云庭搂得更紧些。   喝完药,她唇角尚有黑乎乎的汤汁,顾云庭吻住那唇瓣,将它吻得温热。   “邵小娘子,你没等到你哥哥回来,你甘心吗?”   “我没让你救我,我也不会因为你救了我而心存感激,你若醒不来,答应你的事我便全部食言。”   他捂着她的小脸,忍不住凑上去,额头贴着额头,“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醒醒,邵小娘子。”   湿热的呼吸打在邵明姮面颊,“冷....”她迷迷糊糊呻/吟,在发抖,上下唇不停哆嗦。   顾云庭一把抱住她,用衾被牢牢缠裹。   小娘子往前蹭了蹭,循着温暖缩成一团。   半夜又喂了药,总算没再高热。   翌日,邵明姮睁开眼,看见自己被顾云庭抱在怀里,两人实在挨得太近,以至于连呼吸的起伏都能碰到下颌。   她的手臂搭在他肩膀,掌心濡湿,抬起来,看见浓艳的血。   “醒了。”枕边人嗓音沙哑,却在看见她时微微露出笑意。   邵明姮举着手,有些怔愣:“你伤口还在流血。”   “无妨,不碍事。”顾云庭将她的手指握住,挪到唇边,指尖的血染在他唇瓣,邵明姮缩了缩,反被他握得更紧。   “邵小娘子,让我抱会儿。”   约莫太累,他虚乏的侧躺着,一动不动。   昨夜仿佛出了很多汗,被褥黏湿,但屋里温度极高,所以并不觉得冷。   露出衾被的脸犹如罩在蒸笼里,邵明姮眨了眨眼,依稀想起自己被人救起的情形。   她被湖水冲到下游,手脚并用攀附在浮木上,她知道秦翀和关山一旦解决了那些恶人,便会立时寻找他们,她尽量撑着不敢闭眼。   不知等了多久,每当她快要捱不住时,耳畔总能听到三郎唤她。   后来果真有人来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回应,拿手拍打水面,谁知身子一滑,整个人飘离了浮木,然后便听见跳水声,后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邵明姮喝了三日的汤药,山珍补品,身子很快好转起来。   卜飞尘留下的伤药极其管用,顾云庭此番竟也没有因受伤而发热,两日后便结了层浅浅的伤疤,没有黄肿,也没有再度渗血。   待转到三月初,那伤口已然不会影响日常活动。   “哥哥往北去了?”邵明姮嚼着米粒,诧异的瞪圆眼睛,“他为什么往北去?”   顾云庭盛了碗赤箭鸽子汤,喝了有半月,着实有些腻味,但冯妈妈每日都会熬炖,道与伤口愈合大有裨益。   “喝吗?”   邵明姮摇头,“我不喜欢鸽子汤。”   顾云庭便捏着鼻子兀自喝完,随后问道:“你哥哥会不会功夫?”   邵明姮奇怪:“我哥哥是读书人,没练过武,郎君为什么这么问。”   “追寻线索时,感觉有人在故布迷障,且不止一路人。”   “都是想杀他的吗?”邵明姮紧张地放下碗筷。   “不是,更像一方追杀,一方保护,而迷障大约不是为了防备我们,而是怕被追杀的人查到踪迹,故而四面八方都有你哥哥逃跑的痕迹,手段虽粗糙,但是能看出此人读过兵书典籍,知晓作战部署。”   邵明姮想不到会是谁。   长荣叩门,他命大,那夜胸前的一刀险些伤到心脏,幸亏偏了一寸,才保住性命。   “郎君,大将军在前厅等你。”   顾云庭起身前,走之前忽然朝她看了眼,小娘子蹙眉思索,柔润的腮颊像花瓣一样,他探身过去,亲在她眼尾。   邵明姮抬头,那吻便又挪到她唇角,很轻很温和,浅尝辄止。   “放心,你哥哥会没事的。”   ....   顾云慕身穿甲胄,径直从军营过来,为的便是蜀王余党之事。   长刀被随意拍在案上,“咣”的震响,他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抓起茶杯咕咚咕咚喝完。   “全宰了,一个没留。”   邵明姮跳湖后,那群人本想继续搜寻,但秦翀和关山很快拿着腰牌找来官兵,他们便策马折返,去往密林深处的寨子里躲避,那是他们兵败后的藏身之所。   没两日顾云慕得了消息,调拨一百精兵前去围剿,将他们悉数瓮中捉鳖,捕回来时,他手起刀落,砍菜切瓜似的,眼都不眨。   消息传到京城牢狱,蜀王仰天大笑,连叹:“天不遂我,天不遂我。”   翌日便发现他撞墙自戕,尸体已然硬邦邦了。   “你身子不打紧吧?”他瞥了眼,抬手便要往伤口戳。   顾云庭避开,淡声回他:“快好了。”   “你该同我一样去练武的,也不至于被这么点小伤打倒,啧啧。”他故意说风凉话,有意无意摆弄那把几十斤重的大刀。   “大哥今日过来便是为了讥讽我?”   “那倒不是,我没那么闲。”顾云慕往后一仰,双手垫在脑后朝他眨了眨眼,“爹让我来传话,叫你料理完琐事,速速回京上值。”   “上回不是说要到六月之后?”   “横竖要走,你赖在这儿作甚,若论舒适,京城不比徐州强百倍?”顾云慕是没法子,徐州乃要军事要地,得失关系着南北盛衰,此等兵家必争之地他必须牢牢握在手中。   少顷,顾云庭答他:“我自有安排。”   顾云慕一愣,哈哈笑起来:“别告诉我你是不舍得那个小外室。”他虽在笑,眼眸却沁出冷意,“能好言劝走倒也无妨,若是死乞白赖非要攀附你,那便是祸患,你下不了手,我帮你解决。”   顾云庭朝他瞟了眼,“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不劳大哥费心。”   “顾维璟,我可提醒你一句,别浑了脑子!一个高宛宁没完,又来个高宛宁替身,怎么,但凡跟她长得像点,你就没辙了?就心软了?   别忘了你是谁,既是顾家二郎,便该知道何为最重要的,待事成,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大掌猛地一拍,茶盏滚落在地。   剑拔弩张的阵仗,惊得外头人面面相觑。   “大哥,别动她。”顾云庭声音冷冷,似全然不理会他的这番言论。   顾云庭气的直咬牙,冷哼一声,撂下一句狠话。   “顾维璟,迟早你得死在女人身上。”   两人不欢而散。   长巷市集处,有个穿粉褙子梳双髻的丫鬟从店肆里买了一匣虾仁川穹酥饼,一匣藕粉山楂糕,她很快出来,朝巷口的马车跑去。   素白的手指从内挑开帘帷,丫鬟弯腰把匣子递到她跟前,待拎进去,才又往车帘下挪动脚步,凑近了回禀。   “娘子,我与那掌柜的套过话,他说从前顾宅时常过去采买这两味方糕,可是最近不知怎么了,足足有月余没再过去。”   “你没有问的太过露骨吧。”   “没有,依娘子吩咐,都是引着他们自动说的。”   “嗯。”车内人摸着膝上的匣子,温婉的面容浮上疑惑。   “你去顾宅周围转转,不要随意打探,只是守在那儿瞧着下人进出,多听几句便好。”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有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驰来,右手的长刀闪着银光,他面容冷肃,眼神英武,极具震慑力。   就在此时,他随意逡巡的目光骤然往对面马车一扫。   撩开的帘子倏地落下。   车内人紧紧捏住绣帕,美目蹙起,呼吸骤停。   作者有话说:   感觉,应该,快到文案了,我是这么以为的。   明天尽量早点码出来,像个言而无信的渣男,负罪感极重。 第37章   ◎重逢白月光◎   顾云慕自小习武, 身强体壮,此时端坐在高头大马,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极具压迫性。   微风不时吹拂车帘,偶尔撩开边角,高宛宁的心便跟着揪紧。   顾家两兄弟性格截然不同,顾云庭性冷情深,表面瞧着拒人于千里,但心肠温和,很容易被不起眼的恩情打动,她从未想过幼时做的那些事会叫他铭记在心, 甚至是近乎偏执依恋的感觉。   她是昌平伯府嫡女,锦衣玉食,生活优渥, 母亲告诉她要以嫡女的气度对待各房庶妹, 要端庄温婉, 静穆瑰丽,断不可降低身段同那些庶出争执。母亲说, 庶出的女儿, 大都柔弱可怜, 满腹算计。   她谨记在心, 待谁都宽仁醇厚。   那时顾云庭寄居在府里,他长得瘦高,因为生病没人陪他玩, 他便也能耐住寂寞, 捧着书本昼夜苦读, 比同龄的孩子要老成。   她觉得他可怜, 便常带着果子去看他,起初她也不敢走近,毕竟母亲提醒过,他整日咳嗽,没准是什么痨病,但时日久了,她也不再害怕,因为她发现顾云庭的近身小厮从未感染,便知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弱症罢了。   两人在一块儿时,话很少。高宛宁素来爱端嫡女架子,与弟妹说话且适可而止,更何况面对借住的小郎君,她更是能省则省,说多易错。她不言语,顾云庭便也低头沉默,闷闷的只盯着手里的书,往往坐一下午,他也不会主动开口。   一年多的相处,她对顾云庭愈发了解,便也时常与他逗趣,小郎君不似刚认识那会儿,偶尔抬起头,冲她笑笑。   其实他长得很是俊俏,狭长的眉眼,深邃明净,鼻梁高挺,面颊白皙,就好像未经雕琢的玉,温润朗静。   顾云庭离开伯府时,高宛宁曾开玩笑叫他常写信回来,本是没当真的话,可顾云庭的信却每月不落的寄来。   起初写的是青州风土人情,当地的土产衣着,后来就写其他的话,自然信与他人一样,并不唐突,字里行间便能瞧出一股天生的冷情。   高宛宁有时回他,有时便撂下不管,原就没想着怎样,但顾云庭的信一写便是许多年,直到她议亲,出嫁前,他又写信问她,那会儿她觉得好笑,便也不去搭理。   谁知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晌午,他风尘仆仆来了,进门便同她倾诉衷情,要她再等自己几年,高宛宁自是觉得他胡闹,毕竟自己比他大四岁,已然及笄,且不说对他根本就没有男/女之情,便是有,也轮不到他自己登门求娶。   她怕伤他自尊,便委婉与他道明两人差距,她说话向来好听,自然也说些恭维捧高的话来,字里行间顺着他心意,只说两人年纪不成,婚姻也是父母定好的,不能更改,虽不是明白拒绝,但也分析了缘由。   记得他离开时,整个人浑浑噩噩,似受到天塌下来似的。   当夜,母亲还与她调侃:“真是没教养!也不看看自家什么身份,那顾辅成跟着齐王就封,一口冷灶烧的热火朝天,偏不自知,以为巴结上未来储君。   我瞧着,陛下早就有人选了。”   高宛宁虽不喜母亲的势力,但知道她为自己打算,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同徐州刺史搭上关系,刺史之子进士出身,温文尔雅的郎君,她曾在琼林宴上见过一面,故而听母亲说到时,当即点了头。   “待新君即位,那顾辅成还不就是眼中钉肉中刺,顾家能好?”母亲的语气带着讥嘲,“宛宁,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会为你挑世间最好的男儿去嫁,你放心,邵怀安的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家中没有纳妾的前例,如今虽外放为官,但他父亲是刺史,迟早会为了儿子助力,必会登阁拜相,前程似锦。”   母亲说的没错,玉瑾非常好,嫁过去之后邵家所有人都待她极好,那些年里,她过的很是幸福,若说有何惋惜,便是两人一直没能有孩子。   他们找大夫瞧过,说她体虚不易有孕,为此她提心吊胆了好久,玉瑾却一点都不在乎,反而劝她放宽心,说有没有孩子都无妨,两人在一块儿又不全是为了传承后代。   她很是感激,故而即便后来齐王登基,顾家发迹,她也没有后悔嫁过来,这样的男人值得她托付。   但,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顾家长子顾云慕,与顾云庭是天差地别,他倒是浓眉大眼爱笑,但手段狠戾凶残,往往谈笑间便拧断对方的脖子,是个没有情谊的冷血之徒。   顾云庭不会多想,但顾家其他人都是老奸巨猾,当初回绝了顾云庭的真诚求娶,他们定会想到更深一层,其实高家嫌弃彼时地位略低的顾家,否则若换比邵家更高的人来求娶,没准昌平伯便也能应允。   高宛宁有些发怵,车帘在面前不停摇曳,她的心口砰砰狂跳,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她松了口气,手心的帕子全都湿了。   她既要回来,便知道他们会猜出她回来的目的,毕竟昌平伯府如今的处境实在尴尬。   只是怎样将事情做得圆满,她得仔细想想,凡事欲速则不达。   至少在顾云庭心中,她仍占据一席之地。   或许,他还深深喜欢着自己,那样的人,一旦动情,又岂会轻易改变。高宛宁有些庆幸当年拒绝他时,自己说过的话。   字字说他年轻,日后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实则何尝不是一种激将,激他许下承诺,他自然许了。   于高宛宁而言,能得到另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男人的喜欢,着实有些暗中得意欣喜。   ......   邵明姮窝在榻上画画,这几日都没甚事做,但好歹心情轻快许多,因无论从哪个消息分析,哥哥都还活着,且是被谁救了,还是个功夫了得的人。   “在画什么?”顾云庭凑过来,下颌虚放在她肩膀,三月天,他的脸仍是冰凉,有意无意贴着她的腮颊。   邵明姮微微侧脸,避开他过于亲昵的举动。   “画石榴树。”   “你仿佛特别喜欢石榴。”他歪头,她乌黑的发鬓簪着镶嵌红宝石石榴花金丝步摇,宝石折出光芒,恰如她此时眸中的神采。   顾云庭没忍住,双臂圈住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趁势亲吻她的耳垂。   她那样软,软的像朵花,不敢太用力,又舍不得松手。   亲吻时她在自己怀中颤抖,耳垂和腮颊全红了。   顾云庭按捺下想解开她领口的冲动,从后握住她的手,拿笔在纸上题字,“金风吹绽绛纱囊,零落宣和御墨香。犹喜树头霜露少,南枝有子殿秋光。”   “我读过不少好诗,这首题宣和画石榴尤其喜欢,你呢?”他语气轻柔,眸色温和,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   邵明姮想避开,却被他顺势推到引枕上,绯红的小脸很是紧张,右手仍捏着笔杆,墨汁掉下来的前一刻,顾云庭拿开扔掉,随之覆了上去。   “我不想...”邵明姮不安地动了下,双手撑在胸前,眼睫低垂,“我怕疼。”   她咬咬唇,换了个借口。   顾云庭抚着她面颊,声音带着浓浓的情/欲,“邵小娘子,我只是想抱抱你。”   邵明姮抬起眼皮,似乎不大相信。   “站起来抱不行吗?”   他让她无法呼吸,尤其是以这种姿态仰躺着,男人的气息不可避免的将她罩住,她动不了,手指戳了戳他胸膛,“郎君,你压疼我了。”   他的唇亲在她嘴角,细腻绵密的吻。   邵明姮并不配合,牙关紧闭,双手也用力撑着他,不叫那身子落下来。   然后他便起来,拉着她整理衣裳。   “邵小娘子,咱们去龙华寺看杏花吧。”   杏花开到荼蘼,去往龙华寺的路上人流不息。   邵明姮换了件鹅黄色对襟长裙,纤细的腰间挂着一枚荷包,外面罩着软缎披风,出门时只搭上兜帽。   顾云庭已经站在车旁,一样瞥见那轻荡的荷包,想起来什么,问:“邵小娘子,我的呢?”   邵明姮一愣,脸腾的烧起来,“还是让尤妈妈帮着绣吧。”   她倒是绣好了,可针脚别扭,比蜈蚣乱爬好不了哪去,苍翠的竹子绣的跟柴禾般粗糙,横竖是拿不出手额。   顾云庭偏不肯轻易罢休,她只得硬着头皮找来,背在身后提醒:“先说好了,你可不准笑。”   “好,我不笑。”   然后她不情不愿伸出手,摊开手掌。   很是安静了一会儿,长荣倒忍不住了,噗嗤憋出个笑,赶忙背过身若无其事抹了抹脸,邵明姮能看到他笑的抽搐的肩膀,她有些不好意思,刚要缩回手,顾云庭一把抓了过去。   “好一丛粗壮茂密的“竹子”啊!”   他由衷的感叹,邵明姮捂了捂脸,认真解释:“你若是要幅画还好,偏要个我不会的,如今看见了,知道我没诓你,快扔了吧。”   她去夺,顾云庭不允,“既是送我的,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说着,他把荷包系在蹀躞带上,满意的撩起来,愈看那丛竹子,愈是喜欢。   去了才知道,申萝也在那儿,邵明姮扭头,看见顾云庭轻抿的唇,便知是他故意安排的,她心中高兴,便冲他灿然一笑。   顾云庭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起,面上依旧如常:“去吧,若聊完了,便来杏林口找我。”   “多谢郎君。”   看她高兴,顾云庭亦是心口发暖。   ....   “邵家翻案,我没去找你,你生气吗?”申萝拉着她的手,小脸蹙紧。   邵明姮笑:“我知道你为难,不生气。”   “爹娘倒是催我过去,我不肯,还骂我,但我就是不想遂他们的愿,谁叫他们当初那般对你。”   邵明姮抱抱申萝,“我知道的。”   申萝瘪了瘪嘴:“你不知道,我都觉得没脸见你。”   “他们叫我找你,不是为了庆祝邵家翻案,而是想借机会跟顾家搭上线,你不知徐玠死后他们有多害怕,整日在我耳朵边叨叨,让我与你赔不是。”   邵明姮握着她的手,亦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少顷,便转了话题,“明卓哥哥可还好?”   “不好。”申萝掉了泪,“我从没见哥哥这般固执过,虽不是大病,但总苛待自己的身子,连大夫都说不是长久之相。我劝过他,但他仿佛没有求生的念头,便全是将就的过活,现下连院子都不出了。”   “那下回你带他一起出来,便说是我的主意。”   “这行吗?”申萝擦了擦眼泪,有些犹豫,“顾大人会同意吗?”   “我自己的事,自己拿的了主意。”   .....   杏林入口,来往的人源源不断。   顾云庭负手站在不远处,知晓她最近闷得厉害,虽说罗袖等人也能说话,但到底比不过自小的情谊,便见申萝唤来,与她解闷。   鼻间传来清雅的香气,藕粉山楂糕,他不经意瞟了眼,却在看见那人时,惊得僵在原地。   素白的帽纱被风吹起来,露出圆润的下颌,复又很快垂落,洁白的裙衫随如光涌动,浮现出缠枝牡丹花纹,她右手提着匣子,正往杏林深处行走。   顾云庭张了张嘴,用力眨去眼睛里的雾气。   他说不出话,却见那女子越走越远,待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杏林树下,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她帷帽上,衣裙上,清风拂摆,素手拈去一抹,她站在那儿,仰面不知在想什么。   顾云庭慢慢踱步上前,呼吸放缓,手臂伸出去,却在触碰之时猛地收回。   他不敢相信,故而声音显得极其轻微。   “宛宁?”   女子顿住,却没有立时转身。   顾云庭便又伸出手,那女子忽然朝前急急走去,越走越快。   顾云庭追过去,眼看快要够到,那女子被石块绊了下,双膝一崴,顾云庭忙冲上前,将人稳稳抱住。   帽纱滑落两侧,露出一张清丽柔婉的脸来。   “宛宁。”这一声,沁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欢喜,以及莫名说不出的情绪,顾云庭有些恍惚,双眸死死盯着她,有一瞬,他以为是梦。   难道不是吗?   宛宁早已死在两年多前,他亲眼看见她的尸骨,她腕上的镯子。   他抬手擦了把眼睛,宛宁咬着唇,从他怀里起身,继而往后退了两步,面容清冷疏离。   “你没死,为何要骗我?”   高宛宁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高宛宁已经死了。”   顾云庭倏地抬起眼皮,朝她看去。   “你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不明白,不理解,甚至有个古怪离奇的念头,他想要证明真假,于是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是为了避开我,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关于高宛宁,不是传统全白全黑,是精致利己主义者,有好的一面,但也有自私的一面。   然后,我没有在八点更新,我七点前更出来啦!哈哈哈哈哈   距离上半截文案应该不远了,就快了!摸摸每个宝儿,加油! 第38章   ◎阿姮迟早都会离开◎   杏花随着风拂簌簌坠落, 帽纱轻晃,却看不清里头的人是何神情。   高宛宁拎着匣子,指尖攥到发白, 似在隐忍情绪,始终一句话都不说。   顾云庭望着她,此时此刻无数念头涌到脑中。邵家出事时,自己从京城颠簸至此,沿途昼夜不停,片刻不歇,只为早点见到她,确认她并未收到牵连, 伤害,尽管在他启程前便已书信交代过当地官员,务必确保她的周全, 但他仍不敢松懈, 直到看见她好端端站在面前时, 所有的担心,慌乱终于解脱。   雪下的那样大, 她只穿了件素白袄裙, 发间落满银白, 四目相对时, 她眸中泛起泪光,咬着唇,淡淡哽咽着开口:“维璟, 你怎么来了。”   那一刻, 他只觉心脏被攫住, 无法喘息。   他拉起她的手, 带她离开徐州,他与她承诺,此心如初。   宛宁却苦笑着,不停摇头,她坐的那样笔直,目光幽幽看向旁处。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厢情愿。   顾云庭似从梦中惊醒,后脊冷汗涔涔,忽觉自己愚蠢荒唐,可悲可怜可笑可叹!   她宁可假死,也不肯喜欢自己。   原是他将宛宁逼得走投无路,竟想出个死遁的法子避开自己,而这些年,她便一直藏在徐州吧,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活着。   是因为这是她和邵怀安的家?   顾云庭望着她,眸中千变万化,犹如巨浪惊天。   他等她开口,等一个确切的回答。   仿佛势必要给他过去十几年的相思一个交代,不管这交代是好是坏,他只想听她亲口说,不加任何隐瞒,他要坦诚相待。   “是不是?”他冷了语气,但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对自己曾经炙热无畏的讥讽。   他对她捧出过两次真心,皆被践踏成泥。   而今站在这儿,恍如隔世一般。   “你本就该有更好的前程,若你清醒,便该知道无论如何你的枕边人都不会是我。维璟,我比你大四岁,我嫁过人,我...”   “你只答我,是与不是。”他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扫去目光,方才的激动悉数掩盖,风一吹,雪青色襕衫勾的身形劲拔瘦长,像一颗松树,风雪不停地往上堆积。   高宛宁声音清淡:“是。”   尘埃落定,顾云庭忽地扯出一抹笑。   “你大可不必如此。”   高宛宁微垂着细颈,手中的匣子散出熟悉的香气。   “若我知道自己的喜欢会给你带来如此大的负担,我宁可只看着你,那些话我可以烂在腹中,只要你告诉我,别让我以为还有机会。   宛宁,你真的,大可不必。”   有人从身旁经过,高宛宁背过身,帽纱将自己的面容遮的严密隐蔽。   “维璟,如今我过的很好,我希望你也好,你与我说过的那些话,便都忘了吧。”   “不要告诉爹娘我还活着,请你帮你保守秘密,还有....”她忽然停住,似有所为难,但还是柔声继续:“阿姮是个很好的姑娘,不管你最初因何接纳,请务必珍惜疼爱于她。”   顾云庭轻笑,拇指摩挲着虎口,有种蠢不可及的可怜感。   她真的一直都在啊。   .....   梳着双髻的丫鬟低头跟上去,接过高宛宁手中的匣子,待走远些,忍不住提醒:“娘子,你怎么劝他和别人好呢,他要是真跟别人好了,你怎么办,伯府怎么办?”   高宛宁面色沉郁,显然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出来,半晌,她才开口:“墨蕊,不是所有人都听劝的。”   墨蕊不明白,闷着头跟在身后,忽地想起什么,低呼:“娘子,你还没给他说现下住在哪呢?”   高宛宁抬起绢帕拭了拭眼泪,却没有再回墨蕊的话。   她太了解顾云庭了,骨子里自尊倨傲,执拗了十几年都没如愿的事,又岂会轻易罢休。   若在邵家落败时,他来接她的马车上,她回应了感情,那才真是不值钱了。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像苦行僧一样隐忍蛰伏,不是为了昙花一现,更不是为了与他在外头劈个院子过日子,她要堂堂正正走进顾家,即便顾辅成和高兰晔都阻止,即便顾云慕厌恶伯府,她要顾云庭一路护着她,披荆斩棘为她解决所有拦路的人。   她是昌平伯府最尊贵的嫡女,她知道当初落魄回京,那些庶女私底下如何议论,她焉能忍气吞声,让一群卑贱之人看她笑话。   所以她宁可“死”,高宛宁死了,顾云庭才能记住她。   她主动给父亲写信,犹记得回信上父亲激动高兴的语气,她还是伯府明珠,是他们必须仰望的存在。   最不安分的便是高静柔,自小便喜欢装可怜,学自己,说话语气一颦一笑都很刻意,竟也跟到了徐州,打顾云庭的主意,父亲糊涂。   “娘子,顾郎君会不会喜欢邵小娘子,他们毕竟...”   “不会。”高宛宁丝毫没有犹豫,望着妆奁中自己保养得当的脸蛋,微微一笑,“阿姮同我很像,她太明媚也太肆意,顾云庭不同,他寡言少语,最喜娴静温柔之人,阿姮不是他喜欢的那种。”   “可是他们的关系..”   “我不想伤害阿姮,但她迟早都会离开。”   .....   夜色凉如水,虫鸣萦绕花丛。   秦翀从屋檐上跃下,叩门,得到应声后进入。   “郎君的意思,高娘子是因为昌平伯府才设计了偶遇?”秦翀捂住嘴,忙回头四下看看,确认无人后又道,“可她在徐州,又怎么知道伯府如今处境?”   顾云庭抬头乜了眼。   秦翀猛地拍向大腿,瞪圆了眼珠:“难道他们早就通过信!”   顾云庭扶额,闭上眼睛。   乍然重逢的波涌平静下来,头脑亦跟着清晰明确,从两年多前的雪夜直至今日,每一幅画面呈现在他眼前,抽丝剥茧一般,尽管他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去怀疑,今日宛宁的企图,是否单纯为了解决昌平伯府困境,她知道他会为她做一切,所以试探,诱/引。   那么两年多前,她诈死的真正的原因,难道仅仅是怕他偏执强娶?   他捏着眉心,不愿相信而今的猜疑。   “查到她当前住处后,不要惊扰。”   “是!”   .....   顾云庭开门时,邵明姮倏地合上眼睛,蜷缩在罗汉榻上一动不动。   她总觉得最近的顾云庭不对劲儿,若还是一惯的冷肃疏离便也罢了,他有事没事喜欢低头亲她,或是发丝,或是耳垂,腮颊,嘴唇,他能亲到的一切地方。   对于他的亲近,她只觉惊慌忐忑,甚至有点想要回避拒绝的下意识。   他又来了。   邵明姮感觉到阴影投下,他应当就站在床边看她。   “邵小娘子,你没睡?”   邵明姮认为他在诈她,毕竟她的睫毛没有乱眨,于是她继续装睡,一动不动捏着被沿。   “你忘记呼吸了。”顾云庭坐下来,大掌抚在她面颊,似乎轻声笑了笑。   邵明姮羞红了脸,懊恼地睁开眼睛,“我真的睡了,是被开门声吵起来的。”   他掀开被子进去,挨着她躺下来。   邵明姮想往前挪动身子,被他抬手抱住。   起初邵明姮还担心他会乱来,但他只是抱着自己,后来实在捱不住,迷迷瞪瞪便也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顾云庭早已拿着书本在廊下看书。   暮春天仍微凉,院子上空飘着雨青色云彩,没有风,空气很是干净湿润。   “醒了。”他抬头,捏着书卷挪到胸前,“去洗手用膳。”   桌上是今岁新鲜的芦笋虾仁蒸蛋,有两碗,但邵明姮有些皱眉。   “很好吃,你尝尝。”   “这个味道其实很怪,我吃不来的,”邵明姮摆手,将面前那碗推给他,“我们家只有嫂嫂吃,哥哥也不喜欢的。”   说完,便见顾云庭神情冷淡,本来勾起的唇角紧抿,一席饭吃的互不搭理。   冯妈妈在杀鱼,长荣给她拿过去杌子坐在井边,冲水打杂很是勤快。   见邵明姮从西院出来,便开口张罗:“姮姑娘,你喜欢喝鱼汤还是清蒸?”   长荣促狭:“冯妈妈好是偏心,都不问我一句。”   “去去去,贪嘴的猫儿一样。”   宋元正喜欢吃鱼,邵明姮想了想,道:“春日补气,劳烦妈妈做碗鱼汤吧。”   “好,保准鲜到掉牙。”冯妈妈将那鱼里外清洗干净,忽然道了声,“昨儿有个人来找你。”   “是谁?”邵明姮疑惑。   冯妈妈比划着,朝那凌阴看去:“我不认得,但听罗袖说是从他那买的芦笋,还吃过人家的鱼。”   “范良范大哥?”邵明姮更诧异了,“他有没有说是何事?”   “没说,但是我瞧他满头大汗,心急上火,想来是碰上难事了。”   邵明姮去田地里头才知道,范良的几亩良田要被收了。   “这真是我家祖上留下的田地,祖祖辈辈种了几十年,可他一来就要给我铲了,那些芦笋正是钻苗的好时候,若真铲了,我便白忙活了,还有后头那片水塘,他说全是他的物产,现下这两处都不归我了。”   一个粗犷的大男人,蹲在低头抹泪。   “有田产地契吗?”   “有,都拿给我看了,上头是新盖的大印,可我那块地要比这儿更早,先帝在位时就有的,如今他们说是罪臣抄家,连带我这些东西都抄没进去,可叫我怎么活!”   “别急,可告诉你他是谁家来的?”邵明姮不知该怎么安慰,但听范良话里的意思,田产应该能找回来,无非涉及前后官员交接,定是出了纰漏,一地两主。   麻烦在范良丢了地契,便得找人去官府查看备注。   “好像是京里来的,姓高,自称是伯府的贵人。”范良擦了把泪,努力回忆当日的情形,“对,是京里的,还说趁他回去前要把我的那些田地全卖掉,折成银子带走。”   ....   书房灯烛摇曳,顾云庭抬头朝外看去,邵明姮端着一盏参汤进来。   “有事找我?”   “嗯。”她倒不含糊。   顾云庭搁下笔,自然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把玩,她的手细嫩柔软,摸起来柔弱无骨。   “说来听听。”   邵明姮便将范良的事一五一十道来,却见顾云庭的脸越来越沉,手指一疼,她低呼出声,顾云庭倏地松开。   白皙的手指被捏出印子,他深吸一口气,问:“你确定是昌平伯府高启。”   邵明姮仔细想了想,“差不多,他从京城来,姓高,又是伯府的,我听嫂嫂说过,姓高的支系除了他们昌平伯府外,还有郎君的母亲一系,所以我猜是嫂嫂的大哥高启。”   “你想做什么。”   “帮范大哥去官府查一下卷宗,找出他家地契的备单,对伯府来说那些东西九牛一毛,但是对他来说却是全部身家。”   怕顾云庭不尽力,邵明姮又补了句:“郎君吃的芦笋,都是范大哥种的,连鱼也是。”   言外之意,是要他感恩。   顾云庭没有说话,邵明姮自然而然当他应下,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歇息。   却被他扯住手,拉着抱在膝上。   邵明姮的神经登时绷了起来,睡意瞬间全无。   “邵小娘子,若你哥哥回来,你会跟他回去邵家吗?”   “我想回去。”邵明姮点头,说了实话,“其实不管回不回邵家,有我哥哥的地方便都是家。”   哥哥做官,不一定只在徐州,当年也只是为了方便照顾自己,选择外放,他若回来,他去哪,她便跟着去哪。   “小饼还没清醒,但他说过几次父亲的名字,或许父亲也还活着。”她满怀憧憬,所有欢喜中,没有一个他。   顾云庭眸色阴郁,握着她后颈亲吻她的唇,邵明姮往后仰头,抬手抵在他肩膀处,挣脱开来。   “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跳下去,逃也似的开门跑走。   一阵冷风拂过,顾云庭摸上自己的唇,拿开手指,清浅的血珠破开一缕,蜿蜒成线。   ....   距离重逢已然半月有余,饶是高宛宁再自信,此时也不得不怀疑忧虑,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在她的谋划中,两人分开后,顾云庭便会着人打探自己住所,随后上门,最多五日,他会带她离开。   她也将不再矜持,或许那日会下雨,或是晴天,都无妨,她会被他的坚持打动,然后回忆多年前出嫁时,他曾对自己许的承诺。   最完美不过的重合。   高宛宁起身,“墨蕊,帮我取那件秋香色春裙,泥金帔子,还有帷帽。”   她得去确认到底何处有纰漏。   “小娘子又来买藕粉山楂糕了!”掌柜的热情招呼。   高宛宁微微点头,那人立时装好果子,分了两份入匣,墨蕊奉上铜钱,那掌柜的连连道谢。   “娘子这是累了,喝口茶歇歇。”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掌柜的忙泡了壶茶,领着人去到边角的条案前坐下。   不多时,便有人从车上下来,抬脚跨入店肆中。   “呀,许久没见郎君,今儿可算来了,还是老样子,藕粉山楂糕和虾仁川穹酥饼吗?”掌柜的眉开眼笑,只因眼前这位爷每回出手都很阔绰,赏银颇丰。   他麻利的跑到柜前,就要装匣,忽听一声“不”,他急急停下,抬头望过来,眼神中满是疑惑。   “郎君是要换换口味?”   顾云庭走到柜前,热腾腾的果子花样繁多,先前他从未细看过,每回过来只要藕粉山楂糕和虾仁川穹酥饼这两样,付完银子提了东西便走,便不知柜中还有诸多选择。   他想着邵小娘子在膳桌前吃饭的模样,回忆她爱吃的物件,细细想来,她仿佛一点都不挑食。   唇染上笑,顾云庭站直身体,叩了叩柜面道:“将这里头的果子各包一份,我要带走。”   “好嘞!”   背身而坐的高宛宁,双手抚着匣子,慢慢捏紧手指。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每次看到你们讨论剧情我都努力憋着,我不说话.... 第39章   ◎姮姑娘最近有些怪◎   往事依稀模糊   犹记当年冬月, 下了第一场大雪,厚重的积雪压在松柏之上,她踏进院门时, 首先看见的便是裹着裘氅的背影,那会儿他与自己一般高,周遭的莹白衬出发色的漆黑,背身站着,在廊庑下认真读书。   高宛宁没见过比他更自律的孩子,既可怜又可赞。   他捏着虾仁川穹酥饼,每一口都咬的小心翼翼,他当真生的极俊美, 乌睫鸦羽,瞳仁漆黑,狭长的眉眼自带风流, 专注盯着人看时, 就好像能看到对方心里, 那种眼神,极具蛊惑性。   “好吃吗?”高宛宁温言笑着, 她向前倾身, 樱粉色氅衣滑落膝间。   顾云庭低头, 再抬眼时, 眸中沁出暖色:“是我吃过最好的东西。”   高宛宁掩唇笑起来,看他吃了会儿,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道:“你若是我亲弟弟该有多好, 他们镇日招猫逗狗, 先生的课业都敢不做, 没得让人省心。”   顾云庭垂下眼睫,白皙的面孔变得低落,他总不大爱说话,但隔了会儿,高宛宁起身要走时,他却跟着站起来,瓮声瓮气道:“宛宁,我不是你弟弟。”   “要乖。”高宛宁被他认真的表情唬的一怔,旋即转过身来笑眯眯道:“要叫我宛宁姐姐。”   彼时少年的目光很坚决,望着她,一语不发。   马车从店肆门前离开,高宛宁捏着的手指慢慢松开,果真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她还当顾云庭不一样,也不过是个寻常男人。   起身,墨蕊跟着离开店肆。   “娘子,咱们还要干等着吗?”她偷偷掀开眼皮,即便高宛宁不置一词,仍能觉出那森冷不悦的气息。   高宛宁缓步行走,脑中闪过好些想法,然都被一一否定,她没有十全的把握,便不敢随意动作。   忽然,她顿住脚步,侧眸,墨蕊忙走上前,躬身站在她左手后。   “我哥为何还没离开?”   墨蕊顺势向前看去,身穿宝蓝绣金线华服的男人,手拿折扇,正同旁人站在酒坊前,挥斥八极的嘚瑟模样。   高宛宁头皮发麻,又不敢靠近斥责,只得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跟高启同行的几人,有商人模样,有官吏打扮,而酒坊掌柜则笑脸迎人,点头哈腰的介绍着。   待他们分散告别,墨蕊才去悄悄将高启叫了过来。   茶肆的雅间,门从外合上,墨蕊在楼梯处望风。   “哥哥为何还不回京?”她百般谋划,不成想高启如此拖沓,万一中途生出变故,叫顾家人看见他在此处,那高宛宁的出现便显得突兀且有预谋,她的盘算便都完了。   高启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挑了挑眉:“有点私事处理,明儿就走了。”   “哥哥不会又要做什么大买卖吧?”高宛宁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高启收起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点头:“横竖来都来了,便与此处良酝署的官员多聊了几句,那家酒坊与京中不少酒楼有生意往来,且去岁还呈过贡,口碑很是不错。   此番我正好包船回去,便顺道捎带一些,权当赚个跑腿钱了。”   他这么说,高宛宁便知不是小数目,但爹娘了解哥哥的秉性,断不会给他银子胡作非为,她皱了皱眉,低声问道:“哥哥如何周转?”   “拿这边不值钱的地契抵的。”   高宛宁倒是知道,伯府在徐州有些田产,便没再问,末了叮嘱他赶紧离开,切莫让顾家人看见。   高启连连点头,只道好。   翌日清早,墨蕊特意去码头盯着,见酒坛子悉数搬上船舱,高启也登上船后,这才回去与高宛宁禀报。   ....   “是他吗?”   “是,是他。”质库掌柜的一眼认出画中人,点头如捣蒜。   顾云庭给秦翀使了个眼色,秦翀掏出银子一掌拍在案上。   掌柜的揩了把汗,双膝有点发软。   “此事到此为止,往后若有人来问,便只说不知道。”顾云庭声音冷冷,将那几份地契收好,放入腰间的荷包内。   掌柜的还未吱声,秦翀“噌”的拔出刀来,他一下回神,收了银子连连回应:“是是是,我知道了,必一个字都不吐露。”   画像是邵明姮执笔,多年前嫂嫂嫁过来,她见了高启一面,加之顾云庭提醒,画的竟很逼真。   回到顾宅,邵明姮坐在书房磨墨,抬头看见他,便将墨碇小心翼翼收好。   “事情都办妥了吗?”   顾云庭把范良的地契给她,邵明姮接过后,忍不住问:“郎君是去官府查验过旧地契了吗?是范大哥的田产吗?”   她怕不是,那这几分地契便是另外花钱买的,故而要确认一番。   顾云庭点头:“是他的。”   邵明姮松了口气,拍着胸口笑道:“那我待会儿给范大哥送去。”   “高启归还地契,有没有提别的要求。”   “没有。”   走到书案前,顾云庭瞥了眼画纸笔墨,“怎么不用我给你买的?”   邵明姮怔了瞬,答他:“这些用着趁手。”   她在画扇面,似乎很小心,仍用画纸起草,邵怀安送的空白棕竹折扇依旧没有落笔,顾云庭看了眼,心中有股奇怪的感觉。   邵明姮便把扇子收起来,锁进床头匣中。   ....   秦翀和关山说话时,并不知道檐下有人。   本该在屋内睡觉的邵明姮有些烦闷,起身趴在半开的楹窗处,听见屋檐上的声音,不欲打扰,便支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然——   “追查这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着实有点诡异了。”   “亏得姮姑娘不知内情,要是她知道邵怀安推迟行程是郎君所为,怕是要同郎君大闹。”   “郎君那才是百口莫辩。”秦翀转头,问:“你觉得邵怀安还活着吗?”   关山迟疑了下,“活着吧。”   邵明姮咬到舌尖,打了个激灵。   她忽觉得一阵凉意,后脊汗毛倒竖,风挟着花香卷进帘帷,冰凉凉的雨丝打在面上,她有点喘不过气来,抚着胸口,目光直直盯着窗外。   傍晚顾云庭回屋,不见她,便出门去问罗袖。   罗袖正在打理账簿,闻言颇为迷惑:“姮姑娘不是在睡觉吗?没听说要出去啊。”   秦翀松开手臂,惊道:“可姮姑娘离开房门,说是要与你说会儿话,不叫我跟着,她没找你?”   顾云庭登时明白过来,邵小娘子走了。   他脑袋发晕,扶额缓了少顷,立时吩咐下去:“着人去找,尤其是各个城门口。”   末了,补充道:“还有申家。”   “等等,崔家也要看着。”   他想到一切她可能去的地方,可能找的人,虽不知她为何离开,但顾云庭感觉很不好,说不清的郁结堵在胸口。   他往外走,长荣抱来披风急急跟上。   谁知,刚迈出大门,迎面看见她抱着一团花束回来。   烟霞色缠枝石榴纹襦裙,柔软轻盈的裙摆随着行走宛若流云,淡黄滚边对襟长褙子,衬的身形袅娜纤柔,乌黑的发盘成高髻,只簪着枚坠珠红宝石步摇,面若桃李,眸弯似月,如雪的肌肤迎着光,好似透亮的荔枝。   怀里那束花团,瞬间失了颜色。   顾云庭吊在喉咙的心倏地落下去,他扶着廊柱,随后朝她大步走去。   近前,将小娘子抱进怀里。   她仰起头来,声音莞尔:“郎君,喜欢吗?”   花香扑鼻,但不及她万分之一。   两人进屋后,邵明姮找出花囊,灌了半瓶水,修剪完花枝全都插了进去。   “总没有哥哥的消息,我有点烦闷,便想出去走走,但秦大人毕竟是男子,我不愿叫他跟着,才说了谎,你不生气吧。”她这么说,眼神又极其真诚。   顾云庭盯着那束花,终是没多问。   去书房后,他将秦翀和关山叫过去,确认最近的诸多琐事都未泄露,便才稍微安心。   或许是因为瞒着她宛宁还活着,顾云庭总是觉得心虚,尤其看她明净的眼睛,小鹿一样看向自己时,他便觉得自己肮脏可耻,他避着那眼睛,避着她欢喜的憧憬。   邵明姮没有睡,根本睡不着。   她觉得很可怕,就好像全心全意相信不会背叛的一个人,从头彻尾全是假的,他说会救哥哥,她信了,从未怀疑过或许正是他动了哥哥,要杀哥哥。   只瞒着她,哄着她,为了这张脸吗?   她惶恐,愈发烦乱。   但她想不明白缘由,他为何非要杀哥哥,虽从前意气用事时拿这话噎他,但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说,邵明姮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翻来覆去一整宿,翌日顶着乌青的眼圈起来。   顾云庭已经出门去了,问过罗袖,知他往龙华寺方向,邵明姮简单吃了几口饭,便也出门要去。   秦翀不敢懈怠,寸步不离地跟着。   如往常一样,到了寺中,邵明姮去上香,他在外面候着。   只是这次时间用的久,小娘子出来时,已然过了一个多时辰,她低头出来,匆匆上马,回程途中一句话都没说。   秦翀摸着后脑勺,看门窗在面前合上,愈发纳闷。   待顾云庭回来,他便老实禀报了今日行踪,顾云庭忽地回过身,站定后问:“她只去烧香,没有去别的地方?”   “没有,烧香时我就在门外等着,其余时候我也都跟着。”   秦翀说完,又道:“我觉得姮姑娘最近有些怪,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顾云庭沉默少顷,拾阶而上。   邵明姮闭了眼,同时拉高被沿遮住半张小脸,那人便走过来,坐在床头,冰凉的手指触到她腮颊,她避开,终是没忍住,倏然睁开眼,直直瞪着。   顾云庭面无表情,“有话与我说?”   邵明姮坐起来,抱着薄衾与他面面相对。   顾云庭不动声色,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就在要开口询问时,邵明姮忽然往前靠了靠,那张小脸便近在咫尺,连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   “郎君有话同我说吗?”   顾云庭不解。   邵明姮握住他的手指,他低头扫了眼,想回握住,她又抓着那手指覆在自己脸上,滑腻如玉的腮颊,清澈见底的眼眸,他尽量克制着冲动,想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郎君,哥哥还活着吗?”   顾云庭怔住:“为何这么问。”   “今天我去上香,求菩萨保佑他安乐,在大殿中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把哥哥杀了,你会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目不转睛。   顾云庭摇头:“不会。”   邵明姮笑,随后环住他腰身,弯起的唇角下沉,眸眼清冷。   他们不知道龙华寺的大殿有一道暗门,从暗门可通向杏林,她也只是试试,没想过会有收获,偏不凑巧,竟看见了他和嫂嫂。   那一瞬,邵明姮整个人是懵的,就像在梦中。   但嫂嫂和顾云庭的对话却又如此真实,所有想不通的都想通了。   嫂嫂还活着,所以他动摇了,即便当初没想过要真的伤害哥哥,如今怕也是办不到了。   他要嫂嫂,哥哥便得死。   一夜缱绻,晨起时邵明姮难得主动,环住他的颈,亲了又亲,喃喃道:“花朝节,我想和阿萝去看花。”   “让秦翀陪你一起。”   “好。”   唇瓣被咬住,她合上眼,遮住难忍的情绪。   那日顾云庭本是赶不过去的,但又想到花朝节的热闹,怕乱花迷人眼,遂早早辞了宴席,专程赶去寻她。   亏得阿萝帮忙,邵明姮得以摆脱秦翀,她提心吊胆往后园走,怕被别人发现,便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此处院落偏僻,正是说话的好地方。   她蹑手蹑脚提着裙摆,刚绕过甬道,便看见有人站在那儿来回踱步。   听见细微响动,他回过头,看到邵明姮的一刹,眼神瞬间明亮起来。   “邵娘子,你来了。”他语气热情,但不唐突,上前相迎,走近了又忙低身退后,两只手握了松,松了握,上下唇不停碰合。   正是崔远。   也不知怎的,甫一看见邵明姮的脸,他脑子就有些浆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脸也热燥燥的。   申萝与他递信时,他吃惊不小,待看明白信里的请求,更是夜不能寐。为了今日的花朝宴席,他特意换了身靛蓝色滚银边襕衫,头发包在幞头内,清爽俊朗,他也知道邵明姮约见他的缘由,但便是如此,他仍心神澎湃,难以平息欢悦之情。   邵明姮敛衽作揖,与他福礼。   崔远想搀扶,又怕冒失,只好小声说:“邵娘子有事尽管吩咐,不必与我见外。”   邵明姮看着他,想起邵家出事时他从供案下爬出来见自己的情形,当时只有羞愤恼怒,不曾想有朝一日她竟要相求于他。   京内的调令下来,崔远不日将会从徐州启程,去长安县任职。   邵明姮不再犹豫,与他径直说道:“崔郎君,你上京时,能不能顺道捎着我。”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狗头保命,赶紧去修下一章啦!本章落红包,挨个摸~ 第40章   ◎滚了就永远别回来◎   面前的小娘子肤色雪白, 腮颊微红,翦水秋瞳敛着薄薄的雾气,她只这般瞧着自己, 崔远便有些激动紧张。   “我可以。”   他郑重点头,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定,“为邵娘子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邵明姮是深思熟虑后才来寻他,要离开徐州顺利去往京城,还要带上宋元正,凭她自己是很难做到的,崔远可以, 他也是唯一能找到且信任的人了。   “多谢郎君。”   崔远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偏院的,就像醉酒之人,头脑发胀, 脚步虚浮, 犹如踩在绵软的云彩上, 深一脚,浅一脚, 走到月门前, 他拍了拍脸, 发现嘴角一直上扬, 他转身背靠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咧嘴。   “崔郎君?”   清冷寡淡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他兀的回转心神, 站直同来人作揖。   “顾大人。”   顾云庭目光轻描淡写, 往四下逡巡而过, “崔郎君何故在此?”   “醒酒。”崔远面不改色,他这张红透的脸的确是极好的掩饰。   顾云庭蹙眉,看他晃晃悠悠离开,果真是一副浑噩模样。   他找到邵明姮时,申萝正与她互相簪花,硕大的芍药半开半合,嫣粉色花瓣尤带着露珠一般,簪在她乌黑的鬓边,她侧着脸,不知与申萝说了什么,笑的很是好看。   夜里,他从梦中醒来,扭头,看见邵明姮睁着大大的杏眼,仿佛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为何不睡?”   邵明姮问:“郎君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顾云庭蹙眉,看她一本正经说道:“方才郎君呓语,说自己杀了人,你做了什么梦,梦里杀了谁?”   仿佛单纯的好奇,她眨了眨眼,瞧不出半点不妥。   顾云庭翻了个身,长臂将其揽住,“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是我派人暗杀你哥哥?”   邵明姮不说话,等他解答。   “邵小娘子,我没有,也不会。”他亲吻她的眼皮,慢慢有些僵硬,嗓音低哑,怕弄疼她,往后退去,平躺起来。   “你不必再试探我,问一百遍,也只一个答案,没有。”   他神情肃重,似乎还有些不喜的形色。   邵明姮合上眼,随后感觉他的手覆在她后颈,拇指缓缓摩挲,柔顺的长发被捻在指间,偶尔能感觉到疼,但更多的是一种酥麻酸痒,她打了个颤,脚尖直直绷紧。   邵明姮有种直觉,顾云庭没有骗她。   但她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   “你怀疑我?”声音在颤抖,继而愤怒,“维璟,你竟怀疑我?”   “宛宁,我没说这样的话。”顾云庭语气沉沉,抿唇投去目光,“邵怀安遇刺,经查证的确是昌平伯府所为。”   高宛宁踉跄着,眼含泪水,直直盯着他,“所以你今日过来,是为了同我兴师问罪,还是划清界限?”   梨花带雨的哭泣,隐忍骄傲的面庞,高宛宁站直身体,目不转睛望着他。   上回见面她便知道,所有谋划皆成泡影,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眼中只自己一人的少年,人总要成长,成长的代价便是将不堪过往踩在脚下,奋力前行,她便是他的不堪。   当他把高启来徐的凭证放在她面前时,她便知道完了,或许在顾云庭眼中,她已经成为不择手段,蓄谋攀附的女人,或许没有,谁知道。   少年终是长大了,聪颖果决,心狠绝情,再不是那个几句话便能哄得团团转的孩子了。   高宛宁心如死灰,面上却依旧委屈克制,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认输。   她赌他心软,赌他会顾念从前恩义。   “我不会揭发此事,但也仅此一次,昌平伯若还想杀他,我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你以为我是为了嫁给你,不惜与爹爹联合残杀我的夫郎?!”她眼眶发红,美眸圆睁,“维璟,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   顾云庭抬眸,双手攥成拳头。   高宛宁轻笑:“是你最先与我表白,承诺娶我,即便我嫁了人,你也为我守着,我不是圣人,在邵家出事你连夜赶来接我时,你可知我已经动心!”   顾云庭依旧没有说话,却在听到这一句不可遏制的晃了下身形,眉心紧锁。   “你可以无所顾忌的喜欢,我却要事事周全,便是真的喜欢上也不能言语,因为会有更好的女子等你,不会是我。   而今我便要无端承受你这样的羞辱,这样的猜忌,仅仅因为爹爹做错事,便要连我也怀疑了吗?!”   “顾维璟,我不屑于此!”   话音刚落,便见她目光坚定,气息喘喘。   忽然抬脚朝着廊柱冲去,顾云庭反应不及,在她冲出的刹那跟着跑去,然还是差了一步,“咚”的一声响动,她撞倒在柱子上,左额立时溅出血来。   “宛宁..”顾云庭惊愕地抱住她,失声一般,抬手去捂她的伤口。   高宛宁笑,笑容凄楚决绝,在顾云庭的怀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   罗袖从屋里出来,手中的铜盆全是血水,她抬头看了眼站在花墙处的邵明姮,不由暗暗叹了声。   银珠跟着,将干净的温水端进去,出来后同样以同情惋惜的目光看着邵明姮。   “高娘子怎么又活了?”   “郎君方才抱着她进门,我都以为见鬼了。”   “她回来,姮姑娘怎么办。”   四人很是为难的咬着唇,谁都不敢过去安慰。   此时高宛宁的血已经止住,伤口瞧着吓人,实际没有伤到要处,绑缚好后,顾云庭跟着卜飞尘来到外间,瞥了眼空旷的罗汉榻,他莫名心里一慌。   “你这前缘未断,新欢不了,着实瞧着一个头两个大啊。”卜飞尘边净手,边调侃,“放心,死不了,就破了点皮,养两日保准活蹦乱跳。”   顾云庭这才放下心。   “怎么,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了?”卜飞尘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是我,你怎知我怎么想的。”先前卜飞尘还只是听说,顾云庭有这么一个心头肉白月光,今日见了,再看院里那位小娘子,俩人长得还真像。   “总之不是。”   若说先前顾云庭没有理清对两个人的感觉,那么在宛宁撞向柱子之时,他心中一派了然。   那一刻,是紧张,是不安,是懊恼和害怕。   是一种背叛后的愧疚。   豁然开朗,他知道自己已然背叛了当初承诺,即便那时信誓旦旦说要一辈子待她好,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忠贞。   他动摇了。   动摇意味着背叛。   他望着花墙处的小娘子,她亦在此时转过身来,明眸如水,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顾云庭不敢再看,恐从那眸中看出讥嘲,他避开,回到床前。   ....   高宛宁睡在那张架子床上,如此,顾云庭便只好宿在外间罗汉榻上,邵明姮识趣,在他过去时,抱着枕头去了西院。   然后刚走进去,就被顾云庭从后扯住,语气冰冷不容分辩:“你不能住这儿。”   邵明姮笑:“有两个床,我和小饼一人一张,中间还隔着帘子。”   “那也不行,他毕竟是个男人。”   “郎君不也是和嫂嫂隔着一道门吗?”她伶牙俐齿,说的顾云庭青筋隐隐跳动。   又要掀帘子,顾云庭拽着她手臂拉到树下,神色凝重:“你莫要无理取闹。”   “我哥哥还活着,里头那个人便是我嫂嫂,瓜田李下,顾郎君才是无理取闹。”   那日她亲眼看见他们抱在一起,他把高启典当的地契名录给了嫂嫂,却回头跟自己说,没有另花银子,处处维护昌平伯府,皆是因为深爱。   她无法想象嫂嫂头上的伤如何来的,她只知那日嫂嫂扑在他怀中,亦是真情流露。   但哥哥还活着,他们便不能这样。   “邵小娘子,我今日很累,思绪也很混乱,但我之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邵明姮别开眼,从他手中抽出小臂,怀里的枕头抱得很紧,似乎打定主意要宿在西院。   顾云庭眸色渐冷,“去睡罗汉榻。”   “我不去。”她在那里一刻都没法忍受。   “你放我下来!”顾云庭径直抱起她,往正屋走去,邵明姮揪着他的衣领,愤愤瞪着,“你无耻卑鄙。”   顾云庭闷声不吭,继续往前走。   邵明姮气急败坏,张嘴朝着他胸口恶狠狠咬住,他嘶了声,疼的打了个哆嗦。   此时便有些按捺不住脾气,抱她的手勒紧,抿着唇不顾她挣扎将人放在罗汉榻上,继而躺过去,从后拥着她,拉高了衾被。   眼前漆黑,邵明姮被他困在被褥中,气的抬脚便踹。   “你最好不要乱动。”他嗓音沙哑,颇含警告意味。   邵明姮气的直发抖,但男女体力相差悬殊,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就这么互相僵着睡了一宿。   这几日秦翀看她尤其严,几乎是寸步不离,以至于邵明姮与宋元正说话,他都在一旁站着,宋元正便更不敢露头,三人不尴不尬的杵在那儿,从清晨到晌午,最后等到傍晚。   罗袖过来传话,道高娘子想和邵明姮一道用饭。   “我不去。”邵明姮拒绝。   罗袖为难:“可...”   顾云庭从后进来,不由分说攥住她腕子往外走,“你不要再闹了。”   三个人的膳桌,怎么看怎么别扭。   邵明姮低着头,不肯看他们。   顾云庭为她盛了碗鸡汤,刚推过去,便见她眼圈发红,不禁心里一软,微低下身缓和了语气:“你便是有气也要吃饱了再发。”   高宛宁坐在那儿看着,目光幽幽,神色复杂。   她咀嚼着鸡丝,不得不面对一个难堪的现实。   顾云庭怕是喜欢上阿姮,喜欢上这个替身了。   翌日晌午,邵明姮依旧在西院,只不过没有打扰宋元正睡觉,她在院中藤架下躺着,身上盖了条薄毯,拿帕子将脸遮住。   “阿姮。”她身子一僵,却没有立时起身。   轻薄的帕子起伏有些快,高宛宁走近,站在她面前。   “我有话同你说。”她声音暗淡,似有难言之隐。   邵明姮扯了帕子坐起来,怏怏道:“嫂嫂。”   高宛宁热泪盈眶,想拉她的手,却见她刻意躲避,便抹着眼泪开口。   “今日的话虽然维璟再三嘱咐不能告诉你,但我实在于心不忍,思忖再三决定与你坦白。”   “阿姮,我对不住你。”她眼含热泪,扶着藤椅慢慢跪下去。   邵明姮呆住,想起身,被她摁住。   “是我爹派人暗杀玉瑾的...”   轰隆一声,邵明姮顿觉晴天一个霹雳,她恍惚的望着高宛宁,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难怪,难怪顾云庭迟迟查不出真相。   原来,真相早就明了。   她觉得头皮绷紧,神经发麻,有种荒诞可怖的感觉,半晌,忽然泄出笑,短促突兀,仿佛神游天外般   。   高宛宁咬着唇,泪珠仍在往下掉。   “嫂嫂,你喜欢他,所以想让我离开,对不对?”   她反应很快,高宛宁毫不意外,来之前便预料到如此,她点了点头,哑声说道:“阿姮,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他为我做了诸多事,好的坏的,我无法视若无睹,我承认,我动心了。”   邵明姮挣了下,高宛宁用力握住她的手,似要乞求原谅一般。   “玉瑾的死我痛苦万分,知晓是我爹爹所为更是羞愧难当,维璟不让我告诉你,但我内心煎熬,终日惶惶,不管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反抗。   阿姮,是我们伯府对不住玉瑾....”   很好。   邵明姮想,人往高处走,她不意外,但不能踩着哥哥的尸体往上爬。   就算想要攀附顾云庭,难道非要背一个贤惠的好名声?不能和离便只能丧夫?!哥哥何其无辜!   她咬着舌尖,冷笑:“嫂嫂,杀人偿命。你放心,伯府的债,有朝一日我会讨回来。”   邵明姮拂开她的桎梏,起身走向里屋。   高宛宁擦去泪痕,从地上站起来,此时的表情全然不复方才的楚楚可怜,她目光冷静,思维清晰。阿姮柔韧自尊,知晓此事后便只有一个结果,她再不可能留下,而顾云庭又是心高气傲,寡淡凉薄的性情,趁着他尚未整理好情绪,尚且混沌之时,一旦两人发生冲突,顾云庭必然不会低头,他那样的脾气,少不得还会顾及颜面说出什么狠话。   隔阂一旦产生,便没有修复的机会。   阿姮是个好姑娘,当初高宛宁与她相处很是愉快,她明媚可爱,不管与谁在一起,都像一束光,温暖却不肆虐,柔和如微风习习,玉瑾亲自调/教的妹妹,高宛宁不想伤她,故而当高启提出要为她解决麻烦时,高宛宁断然拒绝。   阿姮是无端卷进来的,无非为了给邵家翻案,而今目的达成,阿姮便没有留下的意义,她送她离开便好。   ...   顾云庭下车后便径直赶往西院,面容肃冷,神色不虞。   “郎君,好歹罗袖姐姐硬拉姮姑娘说话,否则决计拦不住她。”长荣小跑跟在身后,却见顾云庭一把扯开披风,扔到他怀里。   进门时,手劲过大,险些撕裂了门帘。   四目相对,邵明姮眸中泄出几丝鄙薄的愠怒,随后便继续搀扶宋元正下床。   顾云庭呼吸急促,看见床畔摆着收拾完好的行囊,只觉一股热流冲到颅顶,快要无法压抑克制。   “邵小娘子,你这是要做甚?!”   邵明姮根本不想搭理他,扶着宋元正去拿包袱,反被顾云庭一把夺过,声音战栗着:“我说过,宛宁的事日后我自会给你解释。”   “我不想听。”邵明姮淡声说,“等我找到哥哥,他会给你想要的东西,拿到和离书,你们便是双宿双飞也与他没有干系。”   “你不要胡闹。”他依然耐着脾气,“我从未这样想过...”   “从未?”邵明姮发出轻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光满是促狭,“那你隐瞒昌平伯暗杀哥哥的消息,又是为了什么?”   顾云庭猛地朝她看去,邵明姮敛起笑,从他手中扯过包袱。   “小饼,我们走。”   “你要去哪?”顾云庭语气冰冷,双臂在颤抖,他没有回头,背着身子肩膀微屈。   “去哪都同你无关。”   “你哥哥...”   “不用劳烦您,我自己会找。”邵明姮打断他的话,顿住脚步站在门口。   空气中是骇人的静谧,剧烈的呼吸声便显得尤其突兀。   “顾郎君,对于你的收留,我仍然感激,你为我所做之事,我皆已付诸回报,从今往后,便彼此两清,再不相欠。”   她说的轻巧。   顾云庭眼角染上厉红,晦暗的光影中,他冷冷开口:“滚了就永远别回来。”   作者有话说:   言而有信的我,叉腰! 第41章   ◎从没喜欢过◎   乌青的天, 沉闷的雷声碾过头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   顾云庭攥着拳,额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目光阴郁,直直看向前方。   邵明姮搀着宋元正,豆绿色如意纹团花春裙,臂间只挽了条单薄的织金帔子,疾风催着她脚步不稳,衣裙簌簌鼓起,又被雨水浇落贴到身体。   自始至终,她头也不回。   罗袖抱着雨伞小跑而至, 欲上前,又瞥见顾云庭冷鸷的面孔,登时站定, 鼓了鼓气开口:“郎君, 待会儿便要下大了, 姮姑娘没有伞,怕是会淋病的。”   雨点打在廊檐, 银线斜飞入地, 一阵冷寒。   顾云庭从她手中接过雨伞, 阔步朝外走去。   走到影壁前, 看见两人相继跨出门槛,风雨交织,宋元正冷的直打哆嗦, 邵明姮便搀着他挨近些。   顾云庭盯了少顷, 目光移开, 撩起袍子想要上前, 却见门口堪堪停下车来,有人拿伞跳下马车,没来得及撑开,便抱着伞冲到门廊下。   瘦削的身形,穿着一件银灰色披风,他把伞放在地上,随后解开领口绸带,将邵明姮裹了起来,文弱谦和的模样,系带子的手微微发抖,不时抬眼看她。   顾云庭捏紧伞柄,根根手指攥到发白,他就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面哗哗流淌,冰冷的眼神望向申明卓,他动作小心体贴,呵护备至,末了,忽然伸出手,环抱住邵明姮。   顾云庭抿起唇角,舌尖尝到腥甜气。   “明恒妹妹,跟我走。”   他把邵明姮送上马车,回过身来,看见雨幕中的顾云庭,先是一怔,继而若无其事接走宋元正。   马车很快驶离,只有银白的水花在车轮后翻腾溅起。   “郎君,穿件衣裳吧。”长荣抱来披风。   顾云庭摆手,蹙拢的眉头慢慢松开,转身,举着伞折返书房。   ....   “大将军,郎君一整日都没出来,连口水都没要。”长荣三步并作两步,跟在顾云慕身后。   顾云慕瞟了眼,肃声问道:“高宛宁呢?”   长荣讪讪:“在主屋。”   顾云慕冷笑:“还真是怜香惜玉。”   抬脚一踹,书房的门咣当撞在墙上,顾云慕站在门口,一眼便瞧见书案前形容憔悴的弟弟。   “你这副样子,是为了高宛宁,还是为那小外室?”   他拖来方椅,大马金刀坐下。   顾云庭抬头,深邃的眼眸冷凝郁沉,就像坐在黑雾中,浑身透着消极颓败,掩唇咳了声,面无表情地回他:“大哥有事?”   顾云慕忍不住气笑:“自然有事。”   “我且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高宛宁?”   顾云庭沉默。   顾云慕咬牙切齿低声呵斥:“你别告诉我,还想娶她。”   顾云庭总算有点反应,冷眼看着他,淡声道:“我没这么打算。”   顾云慕打量他的表情,慢慢往后靠向椅背,松了口气,“那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好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她毕竟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瞧瞧,连你那小外室都被挤兑走了。你要实在放不下高宛宁,那么在徐州这些日子便尽情享受,等尝过滋味你就会发现,她跟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兴许还不如你那小外室贴心。   这么多年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你求而不得的执拗作祟,但只一条,在徐州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回京后,你和她各归各路。”   他语气轻薄,令顾云庭很是不适。   “邵怀安没死。”   “没死?”顾云慕皱眉,忽然想明白,“那些死讯是你散播出去的?”   “高家人收手,邵怀安才能得以喘息,活着回京。”   顾云慕笑,抬眼瞥向他,“你这么做,是为了高家,还是为了你那小外室?”   不待他回答,顾云慕摆摆手,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自己想清楚就好,还有,昌平伯那边,你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便是再喜欢高宛宁,这些年帮的也足够多了。   话说回来,高宛宁可把你算计的死死的,竟会想出诈死这一损招,当真是真情喂了狗,一文不值。”   他知道顾云庭早就看了出来,若不然也不会把邵怀安的消息瞒着高宛宁,这是防备呢。   如此,他便也不担心顾云庭和高宛宁的关系,很多事不亲眼看明白,终究不会死心。   “那小外室既然识趣自己离开,往后我也不会为难她,你就当露水姻缘,把她忘了吧。”   顾云庭闻言怔住,继而眸光恢复冷决:“我从没喜欢过她,之前收留不过是因为那张脸,而不是因为她哪里值得我去在意。”   顿了少顷,又喃喃了声:“我会很快忘了她。”   .....   距离崔远赴京还有两日,邵明姮便住在客栈,当日申明卓和申萝前去顾宅接她,后来两人皆未离开,跟着一并住下。   申明卓照顾宋元正,申萝则和邵明姮一屋。   深夜,两个小娘子躺在一张床上,扯起薄衾盖住身体,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她们牵着手,说起许多心里话。   “玉瑾哥哥还活着?”申萝小声低呼。“可我怎么听传言说他遇袭身亡了。”   邵明姮眨了下眼,道:“那是假消息,为了保护哥哥的安全。”   “现下宋邵两家都翻了案,可惜宋都督再也看不见了。”申萝抱住她,眼眶温热,“我从没想过宋琅那个书呆子会战死沙场,他还说这辈子都不动刀/枪,那时我嘲笑他不配做将门虎子,他也不生气,只那么理直气壮看着我。   我常常梦见他回来,满身是血,唯独眼睛笑着。   阿姮,你有没有梦见过宋昂?”   邵明姮睫毛濡湿,点头:“我想见他,又很怕见他。”   “那不是你的错。”申萝拍她的肩膀,安慰,“他会理解你,不会生你的气。”   “崔远其实人不错,听闻进京前崔大人想张罗议亲,但他谁也没见,我觉得你...”   “我不喜欢他,不会和他在一起。”邵明姮打断申萝的话,“我请他帮忙也仅仅因为他为人可靠,值得信任,此番欠他人情,日后必会以别的方式报答。”   申萝叹了声:“三郎只有一个,但他已经死了,阿姮,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吗?”   雨点砸击楹窗,屋内是许久的静谧。   顾宅书房,长荣又温了一遍参汤,放凉三次,再不喝便坏了。   “郎君,你夜间用得少,喝点参汤补补吧。”   “搁那儿就好。”他眼眸漆黑,说话时咳了几声,披在肩膀的衣裳滑落,长荣弯腰捡起来,听见叩门声,秦翀回来。   “姮姑娘和申家兄妹都住在客栈,我打听过,那掌柜的说她们要再住两日。”   他抬眼看了下,见顾云庭恍若未闻,低头在纸上圈圈点点,便又继续说道:“期间崔远去过客栈...”   顾云庭搁下笔,眉眼冷冷。   秦翀不知该不该说完,但他觉得郎君是想知道姮姑娘消息的,只是面皮薄,不好直接开口,遂硬着头皮仿若看不见顾云庭的冷厉,“崔远进了姮姑娘房间,两人单独待了半个时辰,出门时,崔远面色红润,脚步轻快,还特意买了果子折返回去,姮姑娘道谢后关门,崔远没走,站在门外不知想什么,约莫一刻钟才离开。   崔远走后,申明卓叩门,姮姑娘将人请进去,一道分食了崔远买的果子,然后申萝进去,开门那刻,我看见申明卓和姮姑娘抱...”   他骤然止住,心脏提到嗓子眼。   顾云庭斜睨过去,凉声道:“怎么不说了。”   秦翀咽了咽嗓子,声音萎靡:“申明卓和姮姑娘抱在一起,申明卓的手搭在姮姑娘头上,属下隔着远,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房内静的吓人,长荣屏住呼吸,朝着秦翀愤愤瞪了眼。   秦翀亦是抚着胸口,大气不敢出。   眼看快要憋死,顾云庭似浑不在意,低声开口:“她既离开顾宅,往后便与我没有任何瓜葛,你们几人不必跟随,更不必与我回禀她与何人见面,又与何人亲近。   她是好是坏,我不关心,也不在意,听明白了吗?”   “是。”   秦翀和长荣忙应声。   前后脚退出书房,长荣小声问:“你觉得郎君果真放下了?”   秦翀嗤他:“自然是放下了,咱们郎君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他说放下,必然是真的放下。   你没看见他面前摆的都是历年案录?这是为着回京任职做准备,情/爱对于郎君来说,拿得起放得下,他...”   倒退着合门时,他往里扫了眼。   只见“拿得起放得下”的郎君,手里的笔杆不知怎么了,“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秦翀愣住,转头看向长荣,一脸的莫名其妙。   长荣暗暗叹气,拽着秦翀走远,待来到影壁处,才开口:“谁也弄不清姮姑娘在郎君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但这两日你需得继续盯梢,就算郎君说不需要,你也得去。”   秦翀拍了把他肩膀,感叹:“你如今越来越得力了。”   长荣笑,没来得及得意,又听秦翀补了句:“说话做事跟冯妈妈有的一拼,唠叨琐碎。”   ....   两日后,秦翀疾奔回府,上气不接下气。   “郎君,姮姑娘上了崔远的马车,跟着出城了!”   顾云庭低着头,虽没说话,但能察觉到他周身阴鸷的凉气。   默了少顷,秦翀又道:“崔远是上京赴任,自家门口启程,途中经过客栈,他下去接到姮姑娘还有宋元正,坐上他的马车,同申家兄妹辞别后,已经出了城门,朝西北去了。”   顾云庭始终没有回应,秦翀急的直跺脚,若不赶紧追上去,看崔远那殷勤的模样,恐还没到京城,两人就双宿双飞了。   “我说过,不要再同我提她。”   “可是,姮姑娘和郎君...”   “在我心里,她什么都不是。”顾云庭神色清冷,又道:“你将邵怀安最新消息拿给她,别的不必多说。”   “是。”   门合上,房内只余顾云庭一人。   他僵站在圈椅前,只觉脑中混乱不堪,细长的手指捏住腰间荷包,歪歪扭扭的针脚,丑的清新脱俗。   他扯下来,端放在掌心低眸看着,少顷,塞进胸前衣领内。   自打闹翻那一日起,顾云庭便陷入泥泞之地,他明确了自己对高宛宁的态度,明确自己因另外一个小娘子而动摇,但忽然又有些模糊。   他对邵小娘子的喜欢,仅仅是身体的,还是与子偕老的,是在床上契合的举动,还是想为她付诸所有的疯狂。   他不断说服自己,他根本不喜欢她,但又无数次失望失落,甚至是被遗弃般的沮丧难过,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归根结底,来源于邵小娘子离开顾宅撂下的那番话。   他在潜移默化中开始盘算日后,盘算给她怎样安稳愉悦的生活,而邵小娘子却仅将两人的关系定义为“交换”,自尊倨傲如顾云庭,便也固执地得出结论,现下的难以释怀,心绞如割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不甘。   他不喜欢邵小娘子,日后也不会娶她。   楹窗半开,院里的石榴结了骨朵,明润的叶子油亮翠绿,他眸色渐渐翻涌起来,雾气缭绕中,仿佛有个身穿绯色罗裙的女子,仰着脖颈摘下一朵,簪在鬓边,她在笑,然后朝他回过头来。   雪白的肌肤,弯起的眸眼,顾云庭心尖颤动,猛地合上眼皮。   ....   崔远特意选了家中最宽敞的翠顶黑漆马车,内里摆着一张条案,三面皆有软塌,薄衾,案角熏着香,很是清雅的味道。   宋元正缩在最里面,邵明姮为他裹上被子,他便只露出两个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近来他很安静,至少在邵明姮面前很安静。   崔远面颊通红,自客栈接到邵明姮后,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炽热,汗流不断,暗暗在身后擦了擦手,紧张地抬起头:“邵娘子,你吃黄杏吗?今岁新摘的,酸甜爽口。”   干净的掌心托起黄杏,他往前伸过去,眼里一片赤诚。   邵明姮道谢,拿了黄杏转身塞给宋元正,宋元正便蒙起头来,不多时递出来一枚杏核。   崔远不太认得他,但既然邵明姮没主动介绍,他便不多问。   此去行程少说十日,还得是马匹得力,天气晴朗。   沿途停过几个驿馆,从宋州到汴州,再到滑州,路程即将过半。   这夜下了雨,天黑的比寻常早,他们不敢贸然前行,便赶在彻底黑透前进了魏州驿馆,一进门,院内都是赶车的,卸货的,人来人往。   崔远擎着伞,挡在她身前,不时提醒她提防小心,快到廊下时,又转过头,伸出手来。   此处台阶略高,邵明姮便把手搭在他臂上,刚要上去,便被人猛地撞了下,崔远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   两人朝那始作俑者看去。   是个身量瘦高的女娘,眉眼清秀,明亮似火,也正瞪大眼睛回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不知要几点,明天早上来看吧! 第42章   ◎美色误人◎   雨势浩大, 屋檐处不停地激起泥泞。   女娘蹙眉,目光从邵明姮双脚移到脸上,问:“没事吧?”   她虽穿着寻常衣裳, 但举止做派大方爽朗,说着话,噔噔噔跑回来跳下台阶,裙摆拂过地面,浸上泥水,就这么面对面望着邵明姮,眼神直接且又明丽。   邵明姮从崔远怀里站直,温声回她:“无妨, 你快走吧。”   女娘笑,右手往腰间一摸,邵明姮顺势看去, 那荷包空瘪, 没有响动, 女娘的脸从笑着转成尴尬,继而不太自在地舔了舔唇。   邵明姮自是看见她左手拎着的药包, 便赶忙催她:“我真的不打紧, 你有事只管去好了, 也不必赔我银子。”   “多谢!”她利落地跳上去, 脚步匆忙转身消失在长廊尽头。   驿馆人满为患,崔远一行人只要了两个房间,彼此并不挨着。   宋元正只认邵明姮, 故而两人分到一间, 崔远起先有些犹豫, 但看宋元正状若孩童, 沿途几乎没说一句话,便嘱咐了几句,不大放心的将两人送进房里。   半夜走廊传来嘈杂的声音,准确来说是争吵声。   邵明姮不敢熟睡,故而走到门口轻听,其中有个声音是白日撞她的那位女娘,仿佛是为了钱银发生的口舌。   崔远亦听到响动,急忙穿好衣裳赶过来,他叩门,邵明姮从内打开。   “他们没来找你麻烦吧?”   “没有。”邵明姮摇头,从门缝里看见不远处争吵的女娘,她气的拔了剑,小厮不敢靠近,但架势很足。   “你都欠着两日房钱了,拖到现在没撵你们出去已经是我们仁慈,怎的还要强住强赖?”   女娘哼了声,从颤抖的双肩便能看出她心里冒火:“我在你们驿馆丢的银子,你们没给我交代,还想撵我出去?做梦!不把我银子找出来,回头我去报官,务必要找到我那些银子,看看是谁狗胆包天,偷我刘.东西!”   小厮闻言,不屑的笑起来:“好,报官!”   邵明姮看见那女娘握剑的手紧了些,抬眼,小厮又道:“你房里那人究竟受的什么伤,满屋子血腥气,正好报官好好查查,省的驿馆进来不明不白的人,没的是流犯...”   “呸!你才是流犯!”女娘气急,拔剑便要砍他。   小厮避开,拿着平底托盘挡住脸,喋喋不休:“我还就是不怕你了!像你这种人我每日不知见多少,若每个都说丢银子,赖在驿馆白吃白住,还真当咱是活菩萨,受这冤枉气,你不是要报官吗,走,咱一道儿过去!”   “你..你这无赖!”女娘憋的脸通红,却只骂出这等不疼不痒的字眼。   小厮更是嚣张,笃定他们再拿不出银子,言语间的轻视丝毫不避讳。   邵明姮想起白日她空瘪的荷包,不禁转身进屋,随后握着自己的荷包出来。   “邵娘子,我来吧。”崔远知晓她意图,挡在她前头想付银子。   邵明姮已经拿出两粒碎银,递到小厮跟前,那小厮立时微弓起腰,笑脸相对:“小娘子好心,但这等人是帮不过来的,你今日替她付钱,明日她便要赖上你,便是吃穿住行都得要你承担,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咣当”一声。   小厮话没说完,那女娘实在忍不了,横起右脚径直将他踹飞。   “姑奶奶我虎落平阳被犬欺,愣是忍气吞声受你奚落,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放肆诋毁!”   邵明姮忙拦住她,与此同时,崔远走到那小厮面前,给了足足一两银子,小厮摸着肚子,愤愤又讨好的接了银子,却是再也不敢念叨,转头一瘸一拐下楼。   女娘脸颊涨红,气势汹汹,拔出的长剑闪着寒光,因她的愤怒而嗡嗡颤抖。   邵明姮虽不会武,但也识得出这是一柄好剑,剑刃很薄但锋利似劚玉如泥,是上好的玄铁打造,剑身简洁轻便,像是特意为女娘定做的,剑鞘雕着白鹤,再无其他装饰。   “多谢你的银子。”她吐了口闷气,噌的收剑入鞘,又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现下没钱还你,不如...”   她把剑往前一递,爽快道:“不如拿剑抵了。”   邵明姮吓了一跳,忙摆手解释:“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既让我看见,又觉娘子甚至有缘,权当帮扶一把,不图回报。娘子的剑用来防身,送我手里便是废铁了。”   她说的叫人心里舒坦,女娘拱手一抱,笑道:“那也行,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回头我差家里人去还你。”   “不必了,萍水相逢既是有缘,娘子早些休息吧。”   她说着便要回屋,女娘上前拦住,脸忽然一红,颇为局促地开口:“那..既如此,能不能再借我十两银子。”   崔远蹙眉,邵明姮没有犹豫,当即应声,去屋内取银子。   等候的光景,女娘朝崔远看了眼,说道:“你娘子真是个大好人。”   崔远兀的脸红,下意识往屋内扫过去,却没辩驳,只低声道:“姑娘出门在外需得把钱财看好了,尤其带着伤病,更得留神。”   邵明姮出来,女娘接过银子,感激道:“你既不方便告诉我名字,日后我想要报答便也没有法子,我叫刘灵,深谢小娘子了!”   她住在邵明姮隔壁,进门时果然如那小厮所说,房中有血腥气。   邵明姮只瞥了眼,望见地上换过血的衣袍,似是男人衣裳。   进屋前,崔远叫住她。   “你夜里若是饿,便吃些果子饱腹。”他递过去绢布裹着的东西,“是我娘亲自做的樱桃煎,虽不是当季樱桃,但味道还算可以,你尝尝。”   邵明姮道谢,崔远微微笑着,又道:“再有两月樱桃熟了,你若喜欢,我叫我娘再做。”   “崔郎君,其实我不爱吃樱桃。”邵明姮福礼,从内关上门。   崔远站在门外,方才的欢喜霎时浇了盆凉水,冷的透彻。   她怎么会不喜欢樱桃,那年她和邵怀安一起踏青出游,崔远恰好碰到,便佯装与邵怀安结伴,一道儿去了东郊樱桃园,那儿有一片沼泽地,他们骑着马绕过去,还见许多鸟雀停在沼泽地上,啄食偷来的樱桃。   他记得邵明姮穿了身绯色薄罗裙,挽着鹅黄泥金帔子,素手往上擎着,露出一截雪腻柔软的小臂,摘的樱桃递给身旁站着的邵怀安,裙摆迎风飞舞,她回眸轻笑,纤细如玉的手指捏着樱桃,塞到邵怀安嘴里。   那一刻,她美极了。   崔远叹了口气,捏着手回到房中。   大雨未停,他们便在驿馆等候晴天。   翌日晌午,那女娘叩开邵明姮的门,为难地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能不能借我两件男装?”   邵明姮一愣,她又接着说道:“雨下的这么大,附近没有合适的成衣铺子,而且我屋里那位离不开人,他身上都快馊了,再不换下来洗个澡,我进去就得吐。   昨日我见你郎君同他身形差不多,便想着过来看看,就借我两套,有换洗的便行。”   邵明姮不知怎么解释同崔远的关系,索性忽略,她带刘灵敲开崔远的门,崔远倒不含糊,立时转身去翻衣柜,找出两件青灰色长衫,怕不够,又添上一件宝蓝色窄袖襕衫。   “你跟你郎君都是大好人,日后若是有缘重逢,我定要好生谢谢你们两个。”   邵明姮忍不住开口:“其实我们不是夫妻。”   崔远很是失落,但亦跟着解释:“刘娘子误会了。”   刘灵愣了下,然后笑起来:“但你们郎才女貌很是登对的,总之多谢你们。”   刘灵年初从京里逃走,本带着不少金银首饰,打算在外闯荡一年再回去,最好熬死顾二表哥,省的非要她嫁过去守寡,原先也是出手阔绰,衣食无忧的,谁知自在了几个月,意外捡了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她也没多想,顺道便救了。   不是因为好心,而是走近看到男人长了一张还算可以的俊脸,眉目清俊儒雅,像个读书人,横竖当做积德行善,她找了大夫,替他看诊,花去几两银子买药,又特意用参汤吊着续命,可谓尽心尽力。   但她来到魏州驿馆,刚安顿好,随行的银钱包袱便不见了,凭空消失。   她不过出门买了趟药,回来就只剩下床上半死不活的男人,还有自己存放衣裳的包袱,总不能是自己长腿跑了吧。   刘灵怀疑是驿馆小吏所为,但知没有门路不好声张,而那男人又得用药治疗,她只好当了头上唯一剩下的发簪,能拖一天是一天。   男人仍昏迷着,他命大,胸口挨了一箭都没死,差点就穿透心脏,后背和大腿都有刀伤,虽不严重,但看起来挺吓人的。   刘灵艰难地给他褪去外衣,她没伺候过人,何况还是个男人,瞧着斯文儒雅,单单剥去上衣便费了好些力气,她跨坐在床上,气喘吁吁地揩了把汗。   复又开始解他裤子,手摸索到腰间,脸跟着发热,嘴里念念叨叨:“我这是为了救你,不是为了占你便宜。”   先前还有银子请大夫帮忙换药,这两日屋漏偏逢连夜雨,只能自己动手了。   他长得可真是白净,刘灵忍不住蹙眉盯着那两条腿,又掀开自己的裤腿瞥了眼,比她还白还嫩,豆腐似的。   再往上看,那张脸,还真是俊俏的喜人。   刘灵脸上又是一热,忙不迭给他剥掉裤子。   缠裹的纱布还没打开,便闻到发脓的味道,她一层层抽解开,果然大腿外侧开始流脓,她取来刀子,在烛火上反复烧着,随后一咬牙,将那圈腐肉利落的剜掉。   男人微微皱眉,呻/吟了声,刘灵手一软,刀子掉在床上。   没出息。   她拍了把自己的脸,暗道:美色误人。   她把药洒在伤口,重新裹缠好,又去处理胸口的伤,这一看不打紧,刘灵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他虽是个瘦弱文人,可前胸后背很结实,腹部尤其紧密细致,中箭的位置在左胸,刘灵庆幸没有发脓,只是微微有点肿,她瞥了眼那张脸,打了个激灵忙收回视线,抬手撩起帕子盖在他脸上,这才动手。   待忙活完,她累的直挺挺躺下,像是被水泡透,黏答答的贴在肌肤,索性把外衣褪了,慢慢平缓呼吸。   躺了会儿,便侧眸往身边人看去,从这个角度来看,还真是更俊俏了呢。   眉飞入鬓,眼窝深邃,睫毛浓密乌黑,鼻梁挺拔如小峰一般。   刘灵的目光落在他微白的唇瓣,便在此时,他唇抿了下,刘灵倏地抬起眼皮,莫名心虚的看他眼睛,幸好还昏着。   她拍拍热燥燥的脸,爬起来给他盖上薄衾,然后把那些带血的衣裳烧掉。   天放晴,邵明姮收拾完衣裳行囊,与宋元正离开房间。   崔远已经站在车前,与车夫说话,看见他们过来,立时转身朝前。   小娘子穿的很素净,发间也只别着一枚攒珠簪子,披风是雪青色的,崔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天青色襕衫,心情登时爽朗许多。   马车刚驶出去,便见前头不远处有辆简朴的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北,似乎同他们是一个方向。   崔家的马车走的快,不多时并驾齐驱,车帘荡开,恰好相邻的车有人探出头来。   邵明姮一愣,刘灵欢快的朝她招手:“小娘子,好巧,你们这是去哪?”   魏州地界宽广,官道也修建的极其敞亮。   邵明姮趴过去,素手一挑,朝她弯起眼眸:“我们往京城方向去。”   刘灵托着腮,忽然想起什么,反手扯了薄衾扔到身后男人脸上,盖得严丝合缝。   “我们也去京城,正好可以顺路一起。”   邵明姮没看清她身后躺着的人,故而客气的笑了笑,又将帘子掩上。虽说是顺路,但仍是各走各的,只是下车买吃的时,会顺便分她一些,刘灵要照顾车上人,不便时常下来走动。   邵明姮伸了伸手臂,颠簸了许久,感觉骨头都要散了。   她抱着一兜馕饼,走到刘灵车外,叩了叩车壁,刘灵倏地探出脑袋,一见是她,立时高兴的扒住车沿。   邵明姮把馕饼举高,刘灵连连道谢,刚出锅的馕饼芝麻还在蹦跶,她咬了口,顿觉齿颊留香。   “你们去京城做什么?”   邵明姮仰着小脸,回她:“寻亲。”   “哦,”刘灵点头,又朝对面车子看了眼,冲着邵明姮使了个眼色:“那个崔郎君喜欢你,你瞧,每回趁你不注意,他都偷偷看你。”   邵明姮笑:“他是怕我被你骗了。”   刘灵愣住,旋即噗嗤笑出声来:“你可真讨人喜欢。”   两人随意说了些话,然后继续上路。   ....   徐州,屋檐上。   秦翀抱着胳膊摇头:“要去你去,我不去。”   关山踹他一脚,沉声道:“上回也是你说的,郎君没罚你,这回还得你去说,毕竟都是姮姑娘的消息,换了人,没准郎君不乐意。”   秦翀斥他:“你少在这儿诓我,郎君自己都说了,不想听姮姑娘的消息,有什么事也不必禀报。”   “我瞧你脑子一团浆糊。”关山用手肘捣他,小声道,“你再不去,耽搁了要事,指定要挨棍子。”   “关山你奶奶的!”   骂骂咧咧跳下屋檐,秦翀叩门,进去看见高宛宁坐在书案斜对过,一副冷清落寞的样子,见他进来,颔首轻笑,却未离开。   秦翀犹豫该怎么回禀,上前冲顾云庭作揖,道:“郎君,姮姑娘她...”   “出去。”   顾云庭冷声打断他的话,手中笔未停,依旧飞快地标注案录。   秦翀在心里骂了声:关山你大爷。   然后默默退出门。   房内恢复静谧。   高宛宁拨了下烛心,余光扫到顾云庭瘦削的面庞,迎着光的一侧温暖如玉,另一侧则阴冷凌厉。   从进门到现在,她只说了几句话,而他近乎敷衍的沉默。   “维璟,我忽然不知该同你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决定打破僵局,蹙眉轻笑,“你明明就坐在我面前,眉眼如旧,可我却仿佛不认得你了。”   顾云庭一顿,抬眼:“你想说什么,直说便好。”   高宛宁扭过头来,目光凄楚,像是自嘲:“你从未对我如此咄咄逼人。”   顾云庭放下笔,直起身子。   “你也不会用这种冷漠寡淡的眼神看着我。”   “这不是你期待且想要的吗?”顾云庭淡声开口。   高宛宁怔住,忽然咬着唇红了眼眶:“是,是我咎由自取。”双肩微微抖动,她拿帕子挡住眼睛,哭声透过手指一点点传出。   顾云庭闭了闭眼,心内嘈杂无章,时而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波涛激荡,时而像倒翻了的炭炉,赤红的炭火蔓延肆虐,他捏着拳,忍下纠结冲撞极致不适感,面不改色地坐着。   “宛宁,过几日回京,我会顺道将你带回昌平伯府。”他好像没听见高宛宁的哭诉,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决。   高宛宁唇瓣交叠,凄苦点头:“终究是我来迟了。”   “在你变心的时候醒悟,在你喜欢上旁人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即便想要挽回,也再不可能了对不对?”   “我不喜欢邵小娘子,我不喜欢她。”   他简单直接的表达,说完冷静的望向高宛宁,“但我也知道,自己的确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不会再贸然同你承诺,承诺根本就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在我大婚前,你说过的话,全都不作数了吗?”   顾云庭抬眼,冷声道:“不作数了。”   高宛宁怔怔僵住,泪珠一颗颗沿着腮颊滚落,而面前人犹如冷血心肠,只那么静静坐在书案前,甚会没有打算递给她一方帕子。   “深情才最是无情。”高宛宁起身,挪动脚步往外走,忽然停住,回头,“我以为你不会变,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变了,你不会。   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若自己开始便不顾及年龄接受你,应允你,哪怕与爹娘作对也要嫁给你,我们会不会过的很好?但我也只能想想罢了,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尝试了。”   她失魂落魄的往外走,手搭在门板。   听到顾云庭淡淡回应。   “不会。”   她攥住手指,却没有回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开门,离开。   顾云庭望着合上的门,眸中一片清静。   不会,是说她不会答应彼时的自己,尽管他一再拒绝承认,但宛宁不会嫁给他,就算昌平伯答应,宛宁也不会嫁给他。   她要的东西,那时他没有,也给不起,所以她注定不会选自己。   而今肯过来,是因为他有了,且足够强大,她想要,但——   他不想给了。   “秦翀!”   屋檐上竖着耳朵的人瞪大眼睛,关山戳他肋骨,“快去吧!”   秦翀又一次打开门,进去。   顾云庭抬手,示意他走近些。   “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   “啊?”秦翀纳闷,张着嘴不知所以。   顾云庭斜睨过去,他瞬间明白过来,忙将探来的消息回禀。   “姮姑娘和崔远入了魏州地界,在驿馆避雨,三日后启程,途中与一女娘相识,随后结伴同行。”   “魏州。”顾云庭叩着桌案,慢慢说道:“昌平伯所辖之地。”   思忖少顷,顾云庭吩咐:“叫人留意些。”   “是。”   月色凉淡,清风徐徐,刮过脸面带着湿润的雨气。   秦翀就纳闷了,“郎君究竟什么意思?”   关山瞟了眼,不说话。   秦翀又道:“他不是不让提姮姑娘的事吗?不是赶我出来了吗?他为什么又想听了,不只是想听,还要管,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关山拎唇,“不知道。”   秦翀摸着后脑勺,愈发想不明白:“郎君真是反复无常,忽冷忽热。”   .....   天气越来越热,不过下了场雨,像是进了夏日。   邵明姮穿了件夏衫,外面依旧罩着半臂,纤细的腰用月白带子束着,往外探身时,便觉一股凉风吹来,甚是舒服。   宋元正挨着她,两只眼睛警惕的盯着崔远。   崔远颇是无奈,同行这么久,宋元正看他仍像看坏人一样,三人坐在车内,便是想说句话,也不得时机。   忽然,平静的地面震开浮土,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   崔远与她互看一眼,两人掀开帘子,看见茫茫天际处,迎面奔来十几匹骏马,马蹄子甩在地面,发出极为响亮的动静。   就像踏着心口轰隆而过,震得人心脏砰砰直跳。   人群逼近才看清他们的装扮,山匪行径,手持刀斧面色凶狠,转眼间奔至近前,挥舞着手中武器,拦住了他们去路。   车夫紧急调转车头,却根本来不及,他们一夹马肚,从后包抄,将两辆车团团围了起来。   刘灵抄起长剑,自车内跳出,站在车辕上面色威猛地对视来人。   手中那柄剑发出寒光,披风猎猎作响,在她身后鼓开绚丽的弧度。   邵明姮不经意瞥了眼,恰在此时,对面车帘被风猛地掀开。   盖在男人面上的纱绸吹落在地,露出整张沉睡的脸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真不怪我,网站崩了,六点那会儿死活登不上后台,刷了得半个小时也没上来,然后就闷头继续去码了。   肥不肥!叉腰! 第43章   ◎阿姮,别哭◎   日光洒在他白皙的面庞, 犹如渡了层薄薄的纱雾,光线流动,随着车帘的吹落若隐若现。   邵明姮惊住, 抓紧车壁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马车剧烈晃动,她险些摔倒,崔远搀住她手臂扶稳,紧张地将她推到身后,车帘遮住视线,她忽然反应过来,起身便要推开崔远。   “邵娘子, 别叫他们看见你。”崔远将人挡住,说罢便拿了银子,往前挪动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 却没有立时掀开帘子。   打斗声响起, 马匹受了惊, 开始不安分的抬蹄嘶鸣。   邵明姮后脑撞到车壁,回头, 看见宋元正一脸茫然, 双目失神, 她去拉他, 宋元正一动不动,像是听不到看不到,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马匹奔跑起来, 剧烈的嘶吼声后, 前蹄屈倒, 整驾马车被带的猛一趔绁, 继而朝左翻滚过去。   跌落的瞬间,宋元正忽然窜起来,一把护住邵明姮的头,随后打了个滚,不偏不倚从车窗滚了出去。   天旋地转间,宋元正抬手抵在腰后,脚尖蹬地,停住的一瞬,他双目对上邵明姮,明亮坚定,全然不复之前的呆滞,他看着她,唇颤着,叫她:“小乙。”   听见这一称呼时,邵明姮兀的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双丹凤眼勾魂摄魄,漆黑的瞳仁倒映出她惊愕的脸孔,棱角分明的下颌坚毅刚硬,他抿着唇,像一只雄鹰目光锐利如炬。   “小饼...”邵明姮哆嗦着,声音从喉咙间溢出,眼中霎时充斥滚烫,她握着他的手臂,不确定地又喊了一声:“小饼?”   “是我,我是小饼,我是宋元正。”他一字一句,嗓音铿锵且浑厚,与那俊美的长相截然相反,他抱着邵明姮起身,警觉的避在车后。   “你认出我了。”邵明姮根本没法抑制住自己的心情,虽然用力眨眼,可泪水还是不断涌出,她抓着宋元正的手臂,生怕是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小乙,也是阿姮。”   邵明姮咬着唇,好些话奔涌到喉间,却又不能立时问出。   刘灵身手矫健,却也抵不住蜂拥而至的攻击,宋元正扫了眼,便低声道:“她必然出身将门,一招一式都像军营中历练过的。”   邵明姮亦有同感。   宋元正从地上捡起打落的刀,刚握紧,邵明姮便看见他的手臂打颤,他之前受伤严重,头皮撕裂,后颈被砍,腿上力道更是削弱半数。   如今的宋元正,早就不是冲在最前的威猛先锋,他很脆弱,以至于方才滚出马车时,邵明姮听见他骨骼崩裂的脆响声,腕骨和腿骨尤甚,屈膝时,他面色痛苦,突兀的青筋明显是极力忍受的结果。   邵明姮拽住他,摇头:“小饼,你没法使力,别出去。”   “玉瑾哥在那辆马车上,我去救他。”宋元正眼神执着,说罢,挣开邵明姮,转头弓腰疾驰而出。   狂奔的马匹在他的钳制下咆哮停滞,宋元正站在车辕处,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横开砍刀,四五个山匪冲了上去,一跃跳上车辕,与他对视而战,劈头盖脸的刀光毫不客气,直冲面门,宋元正反应灵敏,避开后反手抓住他腕子,用力一拧,那人尖声嚎叫,长刀掉落,宋元正用脚尖往上一挑,刀柄换在手中,紧接着一记决绝砍杀,两个山匪从中对穿,跌落马车。   车轮碾过的地方血水漫开,渗进泥里。   崔远握着匕首呈戒备状态,他不会武,此时站在刘灵身后,偶尔搭把手,为她解决剑下试图突袭的匪贼,刀刃见了血,他面色通红紧绷,呼吸霎时粗重深沉,环顾四周,眼中露出激烈的火光。   邵明姮咽下恶心,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崔远见状,握着匕首冲了上去。   车内铺着茵毯,里面的人从榻上摔下去,面朝内侧,只看背影,邵明姮忽地热泪盈眶,她弯腰爬进去,双手覆在他肩膀,很慢很轻,然后坚定的抱着他搭在自己膝上,手指抖动,为他整理开面上的发丝,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往下掉。   掉在他紧闭的双眼,高挺的鼻梁,掉在他熟悉却又陌生的面上。   邵明姮抱着他,紧紧抬起抱在怀里,哽咽的声音渐渐哭开,呜咽成细细一绺。   正欲抓开帘子的崔远愣住,瞬间打消进去询问的念头,他握着匕首,慢慢转过身背朝车壁。   哭声压抑悲痛,叫人停了心绞难受,崔远只觉神经被他拽住,他很想回头,冲进去问问,到底是谁给她受了委屈,若可以,那委屈他来背,但他忍着,不敢冒犯,不敢问。   刘灵握着长剑直插而来,剑头没入山匪后颈,剑尾上下摇摆,她跃起踹开围攻的两人,一把拔下长剑,立时血喷如注。   宋元正与她对身而立,目光炯然扫视四下匪贼,地上都是血,呻/吟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刘灵薄刃回鞘,刚要走,看宋元正拎着其中一人衣领,刀横过去,冷声询问:“谁是领头的?”   那人颤颤巍巍,不敢开口,脖子上一热,割出长长一条血线,他闭眼伸手指出去:“是他,是他!”   宋元正松了人,狭长的丹凤眼斜睨过去,领头的打了个寒颤,慌乱地低头躲避对视,然终究躲不过,脖颈一紧,枯柴般的手攫住他的颈子,根根手指似要捏碎骨头,他翻了个眼白,登时觉得快要死了。   “谁指使的?”   山匪被扔到地上,张大嘴喘着粗气,“没人..没人指使....啊!”   尖锐的嚎叫刺破苍穹。   斩断的手飞到远处,手指抽动,山匪痛苦地抱住手臂,血留着断掌不断喷溅,他抽搐着叫喊,脑袋顶着泥地往里钻。   周遭一片吸气声。   刘灵瞟他一眼,不做声地走到身后站定。   刀刃又抵住山匪的脚踝,冷厉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谁指使的?”   “你他娘的去死吧!”   山匪忽然一跃而起,朝宋元正扑了过去,刀刃快速转开,那脖颈撞上锋利的刃面,动脉割断,他歪着头,狰狞的瞪大了双眼,汩汩血流像是泄洪一般,顺着刀刃流淌入地。   残阳如血,空气中蒸腾着腥甜的气味。   隔着帘子,听到车内传出的哭声,刘灵皱眉,抬手挑开,看见邵明姮正将她捡来的男人抱在怀里,哭的伤心欲绝。   她蹙眉:难不成这两人有情债?   她这么想着,默不作声跳上去,坐在对面。   “小娘子,你认识他?”   目光落在邵明姮抱紧的双臂,不由得太阳穴一跳,心里竟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邵明姮咬着唇,通红的鼻尖沁出汗珠,她哽咽着,眼眶里都是泪水,别说男子,便是她一个女子瞧了都觉得心痛。   “刘娘子,谢谢你。”   刘灵愣住:“谢我?作甚?”   “谢谢你救了我哥哥。”   “你哥哥?”刘灵彻底呆住,看一眼邵明姮,又转头看向膝头之人,“他是你亲哥哥还是情哥哥?”   “我血亲的哥哥。”邵明姮泪眼汪汪,抽泣着颤了下肩膀。   刘灵看她哭的揪心,遂掏出帕子径直给她擦拭,擦完又翻了个面,对叠起来继续擦。   挨得如此近,才发现小娘子的肌肤着实细腻白净,吹弹可破,乌发如云雾般,眉眼清澈明亮,再看躺着那位,同样俊美清秀,风雅清和,想来两人的爹娘都是顶好看的美人,故而才养出这种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别哭了,哭的我心肝疼。”刘灵拍拍她肩膀,劝道,“你哥哥死不了,前两日我给他换伤药,基本上都愈合了,何况前头喂了不少参汤,大夫也说没事,不过是身子虚,养几天便没事了。”   邵明姮忍不住又谢:“若没有刘娘子,哥哥不定能不能撑到今日,在此我替哥哥深谢刘娘子的再生之恩。”   她又行大礼,刘灵一把拽住她,不好意思道:“其实当时要不是看他长得俊,我也没有那么好心,顺手的事,不过后来日子拮据,差点自顾不暇,还好碰上你。   所以说,是你们自己做了善事,才有今日的福报,不用谢我,我也没谢你那十两银子。”   邵明姮难过的挤出笑来,刘灵道:“笑不出来便别笑了,平白让我跟着心口闷。”   .....   后头的马车内,崔远和宋元正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古怪低沉。   先前宋元正呆滞时,崔远尚可大方打量,如今他双膝分开手搭在上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手背上的血没擦干净,沿着指尖滴到茵毯上。正看着,他忽地抬起头来,目光凛冽如霜,崔远吓得心尖一颤,忙别开视线,佯装看向车外。   “崔郎君的官凭和敕牒可都还在?”   猝不及防的问话,崔远下意识看了眼胸口,抚在上面回道:“都在。”   宋元正点头:“我怀疑山匪后面的人可能与官府有关,方才他们下手狠绝不留余地,是奔着灭口来的,不管此事与崔郎君有无关系,你既然涉及其中,若想保全,不被对方忌惮,那么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官凭示人。”   此等地界,凭空使一个人消失不是难事,知晓太多又是官身,崔远一旦被人识破身份,势必是要被灭口的。   “好,我明白。”崔远忙将东西往里掖了掖。   他张了张嘴,很想问宋元正是谁,跟邵娘子又是何种关系,可抬眼看着他阴戾的眼神,便立时打消了念头。   .......   马车颠簸,快要赶到城门处。   正是晌午用膳时候,沿街的饭香扑进鼻间,勾的人饥肠辘辘。   崔远下去买了点适宜携带的馕饼,古楼子,分给邵明姮他们几个,然后登上马车,又给宋元正。   “我都好几日没吃肉了。”刘灵咬了一大口古楼子,爆汁的口感瞬间充盈舌尖,她心满意足,虽吃的很快,但仪态一看便知是显贵人家,每一口都嚼的彻底,且没落一滴汤汁出来。   “刘娘子是怎么遇到我哥哥的?”邵明姮帮她摘掉唇边的脂渣,她低头就着手指吃掉。   “我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对,爹娘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病秧子,听说还是得了痨病的,我自然不肯,他们却不问我意愿,自行商量婚期。眼看着就要议亲,我被逼无奈,跳墙逃走,遇到你哥哥前,我已经浪荡了数月。   也是你哥哥命好,捡到他时我还有不少银钱,所以花的大方,请大夫买汤药,炖人参,我觉得他快醒了。你看他眼睛,眨了好几次了。”   刘灵凑上前,回头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邵怀安。”   “名字好听,人也长得好看。”她说话爽朗直接,眼神亦很是干净,说完就歪头,打量邵怀安的睡颜。   “醒了!”刘灵惊呼,旋即拉过来邵明姮,往前推到邵怀安手边,“快叫他,快叫他!”   邵明姮却是张着唇,说不出话,眼泪断了线。   “你倒是喊他啊,他看不见的。”   “哥哥...”邵明姮声音哽在喉咙,沙哑晦涩。   刘灵急了,忙跟着大声叫了句:“邵怀安,能不能听见?你妹妹在这儿,快起来看看她!”   “哥哥,哥哥,我是阿姮,我很想你。”邵明姮扑在他身上,虚虚伏着。   垂在身侧的双手蜷曲了下,邵明姮抬起头来,那手指又动了下,她激动地看向他的脸。   绵密纤长的睫毛在数次抖动后,缓缓睁开,漆黑的瞳仁,憔悴疲惫,在看见邵明姮的刹那,似有流光盈转,笑意浮起,他抬起手来,覆在邵明姮左脸。   冰冷的指尖触到温热,邵明姮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眼尾滴到他手背,什么话都说不出,他拇指划过,拂去湿痕,发白的唇启开,唤她。   “阿姮,别哭。”   邵明姮呜咽着趴下,脑袋埋进他颈间,嘴里反复叫着:“哥哥...”   邵怀安深深喘了口气,扯起唇角抬手抚摸她的发顶,目光柔软亲昵。   “阿姮,不哭了。”   “哥哥很好,哥哥一点都不疼。”   邵明姮却哭得更伤心了。   刘灵看着他们兄妹情深,顿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家兄长刘朔,他们两人从小打架,越大越打,越打越烈,但感情倒是极好,只是相处模式跟眼前这两位截然不同,简单粗暴,感情的升华全靠真刀真枪拼杀。   刘朔比她大两岁,打从记事起便从不知道忍让,每回争执必拿出吃奶的劲儿揍她,她也不含糊,好几次打的刘朔跪地求饶。   她托着腮,很是羡慕的看他们抱在一起。   忽然脑中涌起一个画面,刘朔摸着她脑袋,柔情款款唤她妹妹,她抬起头,然后——   一记爆栗!   刘灵恍然醒来,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道:刘朔你个混蛋。   ....   “娘子,你不再试试了吗?”墨蕊不甘心,看着脸色小声问道,“顾郎君身边没有旁人,且他对你是极深的情谊,你若是再坚持几日,没准他会心软的。”   木梳啪的放下,高宛宁冷眼扫去,墨蕊忙闭紧嘴巴。   “没住进顾宅前,我便预料到今日的结果,杏林那日重逢,原想着他会主动寻我,一顾再顾,然后顺理成章我们在一起,谁想他处置的如此果决,那会儿我心里便明白了,这三年的诈死,白白废了。”   高宛宁笑,笑自己的满盘皆输。   既想嫁给他,还想得个清雅高洁的名声,到头来,却什么都没落着。   玉瑾死了,又嫁不成顾云庭,她可真是一败涂地。   那便只有下下策,挟着当年微薄情谊,同他讨要帮扶,虽说难看点,但至少能让她在昌平伯府高人一等。   高静柔那些不安分的庶女,也休想踩在她头上作践。   “娘子,老大人来信了。”墨蕊从外头回来,偷偷拿出信,递过去。   高宛宁疑惑的打开,待看完信后,面上冷凝下来。   信上说,哥哥高启又被骗了,从徐州拉着满满一船“贡酒”回京,妄图卖给当地的商贩赚差价,谁知送去酒肆,被人当场识破,哪里是什么“贡酒”,都是些掺了石灰粉来调节味道的劣质坏酒,根本不能喝,更别说要卖出去。   这事做的无迹可寻,便是哥哥再回徐州,也没有凭证同他们掰扯。   父亲自然气的不行,可得知消息时,京里早就传开了,鸿胪寺高大人贪小便宜吃大亏,赔的垂头丧气,连官务都不做了。   身在魏州的父亲鞭长莫及。   信的末尾,短短几行字,却让高宛宁蹙拢了眉心。   “现邵家兄妹皆在吾父手中,儿可大展身手,再无后顾之忧。”   作者有话说:   日万达成,虽晚已到!明天再试试?渣男还是不能承诺,哈哈哈   我看过宝儿们对三郎的猜测,只能说,都没猜对   然后本章稍微修动一些,变化不大,下一章更新大约在八九点左右,争取还是双更,我加油! 第44章   ◎你和顾家二郎的事....◎   罩纱灯影轻摇, 墨蕊走到楹窗处,轻轻合上,回头, 便见高宛宁取出笔墨,思量后开始落笔。   写到中程,她蓦然停住,捏笔的手指泛白,随即挪开放在笔架上,起身疾步走至窗前,猛地推开,墨蕊吓了一跳, 低头瞟向桌案,但见那字迹清秀却比往常有些飘忽,她不大识字, 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出高宛宁的浮躁不安。   高宛宁陷入两难境地。   她不愿将徐州境遇如实透露给父亲, 她是伯爵府唯一的嫡女, 从来都是爹娘的心尖宠,那群庶子庶女的仰望, 一旦他们知道自己不被顾云庭喜欢, 那么她的地位还会存在吗?一个和离的嫡女, 重返母家后的价值, 不会比那些待字闺中的庶女更高,她会被她们瞧不起,作践。   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不要。   高宛宁蹙眉, 冷静的思考。   父亲年轻时还算聪明能干, 但这几年着实有些糊涂, 许是被哥哥闹得,他行事越来越粗暴直接,但高宛宁觉得这次不一样,很可能父亲还以为顾云庭珍爱自己,即便知道囚困邵家兄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搭理,但他根本不明白,如今的顾云庭,对阿姮爱而不自知,虽然没有挽留,但阿姮在他心里扎了根,若父亲猛地刺激,反而容易激发顾云庭的庇护之意。   弄巧成拙罢了。   这封信该怎么写,她思来想去始终落定不了。   窗外开始下雨,零星的雨点打在檐下,她挽着帔子倚窗站立,双眸仰视望向半空的云彩,乌黑浓厚,像一团鬼影。   她不能告诉父亲实情,也不想伤害玉瑾和阿姮,要保全地位,必须想个迂回的法子,她叹了声,拢紧衣裳。   墨蕊端来热姜汤,小声道:“顾郎君还在书房,罗袖端来姜汤时,特意说是顾郎君吩咐冯妈妈做的,其实郎君对娘子还是不同。”   高宛宁回眸,冷冷瞥了眼那姜汤,心知肚明。   这种不同不是她想要的,因为不纯粹,不独一无二,因为已经被阿姮分去了大半,且会慢慢全部夺走,属于她的这点可怜施舍,她不稀罕。   她定下心来,转头去往书案回信。   “儿胸有成竹,望爹爹莫要糊涂,且留玉瑾和阿姮性命,待寻得时机将人放走,切不可赶尽杀绝,落人口实。儿与玉瑾夫妻多年,他对儿呵护疼惜,没有半分苛待,便是连理分枝也不愿狠心伤害,终是儿对不住他。   至于阿姮,爹爹更不应该强留,入顾宅为其外室非阿姮所愿,她既已离开,便笃定不会回头,爹爹若伤她,难免令顾云庭心生防备,暗自埋怨,得不偿失罢了。   遂请求爹爹就此收手,趁大错未铸,快些放人离开。”   收了信,她揉摁眉心,当真是心力憔悴。   母家不得当,偏偏还自以为是,不知此番行径落到顾云庭眼中,该是何等的下作可笑。   枉费她苦心经营,端出的高洁姿态,尽毁于此。   .......   魏州县衙大狱   刘灵抱着剑,站在西侧墙壁下,看见外头有狱卒经过,便倏地走到牢门前,冲他喊:“你过来,凭甚要抓我们进来,我们犯了何罪?!”   狱卒懒洋洋瞥她一眼,边走边道:“别喊了,过两日自有公堂过审,你现下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搭理。”他打了个哈欠,晃悠着离开。   刘灵气的牙根痒痒,愤愤跺脚,回头,“你们怎么不着急?”   崔远和宋元正相邻坐着,因在途中提醒过,故而崔远收起官凭敕牒,未做任何反抗,与他们一道儿被押解进狱。   邵明姮扶着哥哥,抬头与她招了招手,刘灵走过去,坐下。   “那群山匪便是抓我们的理由。”   “可他们要杀我们。”   “我知道,所以说,躲在后头不出面,将我们关进牢狱的才是幕后主使。”邵明姮往外看了眼,又道:“他仿佛改了主意,不打算杀我们了。”   刘灵瞟了眼墙角的老鼠,正抱着馊饭吱吱啃着,它们胃口倒好,吃了两日还是活蹦乱跳,想来饭菜没毒。   “哥哥,别写了。”邵明姮抽出邵怀安手里的笔,忍不住劝道,“没人会帮我们递信出去。”   邵怀安虚弱地撑着身体,后背抵在墙上,“此处是魏州,岳丈大人所辖之地,他..”   “对啊,是在魏州。”邵明姮打断他,苦笑道:“为什么偏偏在魏州出事,哥哥没想过吗?”   邵怀安怔愣,“阿姮,你说什么。”   邵明姮不准备瞒着他,只是没想好要不要在他伤重的时候坦白,但此时此地,她觉得没必要瞒下去了,“当年你流放后,嫂嫂没死,一直活着。”   邵怀安惊住,似难以接受,“宛宁还活着?”   “是,她活的很好。”邵明姮闭了闭眼,继续说道,“有一件事哥哥兴许不清楚,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顾家二郎曾有位放在心头的白月光,深恋多年不改初衷,在白月光嫁人后顾家二郎仍对她念念不忘,以至于白月光夫家倒台后,他马不停蹄跑去接她....”   说到此时,邵怀安和刘灵的眼神都变了。   邵怀安眸色枯萎,强撑着精神支住身体,而刘灵则是一副惊讶欢喜的模样,似吃到一口硕大的蜜瓜,半弯着身子瞪大眼睛听着。   “三年前的死是假的,皆是为了今日的重逢,如今那白月光正与顾家二郎情深意切,便是知道她夫郎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回头了。”   邵怀安失神地看着她,双目没有焦距,耳畔只剩下邵明姮说的那些话,反复盘桓,像一道道锐利的闪电,劈的他眼前阵阵发昏。   许久,他浑身是汗,虚脱地斜靠下去。   邵明姮欲扶他,邵怀安摆手,疲倦地闭上眼睛,如同槁木般了无生气。   刘灵本在看热闹,忽然明白过来,指着邵怀安看向邵明姮,眼珠子瞪得滚圆,“他不会就是那个倒霉催的白月光夫郎吧。”   邵明姮低头,没有应声。   刘灵乍一听到顾二表哥的大瓜,欢喜的不得了,没想到顾二表哥还是个深情种子,既有了白月光,那婚事便没有商榷的道理了,爹娘再想和舅舅结亲,也不会让她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早就说过,日后刘灵要嫁的人,身边定然只她一个,不然便不嫁!   她是很高兴的,可转头看到邵怀安那副心如死灰的神情,不知怎的,浑然就跟着不大舒坦。   牢房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直到邵怀安再次睁开眼睛,眼神已然恢复平静,他伸手,淡淡开口:“阿姮,给我纸笔。”   “哥哥还要写?”   “要写,”邵怀安眉头紧锁,接过笔来在纸上飞快落下三个字。   “和离书”   ....   翌日狱门打开,一行人走出署衙与走进时如出一辙,并未见到主审官员。   “哥哥,你还好吗?”   邵怀安的脸色青白,嘴唇暗淡,沉郁的面孔没有血色,他嗯了声,继续往前走。   夜里没有继续赶路,便宿在最近的客栈。   邵明姮捧了一盏粳米粥进门,邵怀安背对自己坐着,身形比三年前瘦削很多,腰背挺拔,头发用幞头包住,他在写东西,闻声只抬眼觑了眼,便又沉默的低下头。   “阿姮,我没事,不必担心。”他嗓音沙哑,提笔如飞,忽然咳了声,剧痛使他不得不弯下腰,捂住胸口的伤处。   邵明姮端来水,轻拍他后背:“昌平伯既然放我们出狱,想必明日便会着人送来盖上官印的和离书,哥哥,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邵怀安搁下笔,披在肩膀的外衫滑到椅背,依旧淡着面孔:“你怕他还是会杀我?”   邵明姮点头:“和离书是一份保证,但是杀了你对他来说更为有利,你可知从岭南回徐州途中每一次的暗杀,其实都是昌平伯的指使,他定要同顾家结亲,所以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在他心里都是一颗祸患的种子。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嫂嫂和顾家二郎成婚的阻碍,我觉得明日或许他会动手,哥哥,我们今夜便离开吧。”   邵怀安定定看着她,眸光清浅宁静,“阿姮,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明姮一愣,随即脸颊火烧火燎的滚烫起来,她羞愧地垂下眼睫,脑中登时嗡嗡作响,她抠着手心,不敢告诉她真相。   她不是怕他责怪,而是怕他承受不住,急火攻心。   “我和阿萝还有明卓哥哥一起查的。”她说完,便去端来粳米粥,“都凉了,哥哥快些喝掉吧。”   邵怀安很了解妹妹,只一眼便瞧出异样,心里翻涌面上不显,他接过粳米粥,慢慢喝完。   “对了哥哥,你该同刘娘子道声谢,是她救了你,且布了迷障分散对方眼线。”   “好。”   邵怀安温声说道,“阿姮,元正有话同你说,你去看看。”   邵明姮出了房间。   邵怀安另外取纸,落笔:“阿萝小妹,吾有话欲询问于你,请你切莫隐瞒推脱,务必如实相告....”   ...   邵明姮叩开门,宋元正坐在圆桌前上药,他赤着上身,蜿蜒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回头看见她,宋元正想穿上衣裳,但撕扯了后颈连着头皮的伤口,疼的咬牙,还未再动,邵明姮摁着他肩膀坐下。   “小饼,我帮你涂药。”   她站在他背后,不愿叫他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咬着唇,从桌上药罐里抠出药膏,在掌中捂热后涂开,贴在他后脑紧绷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他头上,宋元正是军中最俊美的男子,不然也不会每每出行都引得女娘争相抛花。   而现在,邵明姮咽了咽嗓子,幸好伤口没有挣开。   “对不起。”宋元正低着头,沉闷的开口。   邵明姮顿住,问:“为什么?”   “我没有把他保护好。”   房中瞬时静谧。   邵明姮眼睛发热,握着药膏的手一抖,忙背过身,用手背拂去眼泪。   宋元正攥着拳头,搁在膝上攥的咯吱作响。   “大战时,我们本在一起厮杀,后邵刺史出城求援,少将军命我率二十精兵贴身护送,我们从暗门杀出一条血路,但叛军源源不断,我们拼死抵挡,炮火轰的半边天都是红的,我只记得自己倒下时,邵刺史被我推了一把,避开了猛烈攻击。”   “父亲有可能还活着?”   宋元正没有立时回话,“或许,但我不确定。”   “昨日我回想起疯癫后的情形,那时我偶然触碰了开关,没想到是条暗道,我不停地跑,那暗道很长,终见天日时,我又看见了大火,没多久,便被人抓进牢狱充作纵火嫌犯。”   邵明姮知道,宋元正口中的暗道实则是徐玠与蜀王私运兵器钱银的渠道。   “他会不会也还活着?”   “不会。”   片刻犹豫都无,宋元正摇头,“我侥幸活下来是因为滚进暗道里,当时战况惨烈,少将军与都督他们所处城楼是炮火最密集的攻击点,他...   小乙,他回不来了。”   “小甲回不来了。”   邵明姮咬到舌尖,再也忍不住,双手捂在脸上哭起来。   她以为,她侥幸的猜着,小饼活着,三郎便仍有一丝希望。   但小饼说的这般笃定,连一丝丝的期许都没了。   她的泪透过指缝,滴到地上。   宋元正不发一语,面上亦是悲痛难忍。   “或许邵刺史同我一样,还活着,他极有可能还活着,你和玉瑾哥安顿下来,一定要继续找他。”   邵明姮点头,“我知道。”   “你...”宋元正忽然犹豫起来,“你和顾家二郎的事,要不要告诉玉瑾哥。”   “不行。”邵明姮情绪有些激动,“等他身子养好,我会亲自告诉他,在此之前,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要说。”   “好。”   .....   翌日黄昏时候,客栈门前停了两辆马车。   邵明姮站在二楼凭栏处往外看,先头那辆黑漆青帷,刚停稳,便有人急匆匆搬来脚蹬,因隔着一段距离,邵明姮只觉那身形熟悉,正纳闷着。   便见前帘从内掀开。   那人穿着雪青色衣裳,肩堆披风,身量挺拔瘦长,他从车上下来,喧闹熙攘的客栈门前,他就那般静静站着,浑身上下都是素色,唯独那乌黑如墨的发,落日渡了一层金色余晖,他像是站在画卷中,清隽矜贵的气度,与众人分隔出来。   邵明姮震惊中,听见马蹄声,便见两人并肩骑了过去,在距离男子两丈远翻身跃下,拱手作揖。   正是秦翀和关山。   她晃了下,想要回避,不妨身后站了个人,声音温和如玉。   “阿姮,在看什么?”   作者有话说:   那什么,不到12点。   今天流量好凉好凉好凉,宝儿们快来快来快来! 第45章   ◎她的手柔软温热◎   晚风挟着燥热扑进怀里, 落日坠下高墙,最后一抹余晖陷进乌青色的云彩,整个客栈陡然间, 如同偌大的蒸笼。   邵明姮手指捏紧,甫一抬头,对上哥哥迟疑的目光,她双腿软了下,后腰擦着扶栏发出细碎的响声,邵怀安拉住她的手臂,将人提起护在肘间。   “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邵明姮后脊的汗被风一吹,凉湛湛地贴在身上, 她转过头,双手搭在邵怀安小臂,喉咙发紧:“哥哥, 我有点头晕, 想回屋。”   说罢, 便微微往前推他。   邵怀安却没动,伸手覆在她额上, 眉头轻蹙:“没有发热, 但缘何出了这么多汗?”   “我们回屋再说。”   她又推, 此时客栈外面动静渐大, 马车从后门进了院里,几匹高头骏马打着响鼻陆续跟在后头,衣着华贵的男子走在当中, 旁侧是身穿雪白披风头戴兜帽的女子, 她身段婀娜, 举止温婉, 笼在兜帽里的脸看不真切,有风拂过,吹着那兜帽簌簌鼓动,白色绒毛贴紧面庞,然后又是一阵疾风,兜帽顺势滑到脑后,露出明润妩媚的鹅蛋脸。   邵怀安闻声望去,却在看见来人的刹那,浑身僵硬。   顾云庭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抬眸朝前。   檐角的灯笼随风摇曳,流苏坠子晃开光影,那人侧身站在廊柱旁,双手扶着身边男子,乌黑的发拢成单髻,看不清是用什么簪子固住,但他想,大约是攒珠石榴簪,豆绿色对襟圆领上襦,衬出洁白的肌肤,臂间挽着淡黄明绸帔子,迎风拂开柔软的弧度,像一丛云,一团雾,时而遮住她的侧脸,时而拨弄她浅绿色的裙衫。   胭脂色的光在此时亮起,映在她白皙的腮颊,光影流转,明眸涟涟,当真是芙蓉春色,灼灼灿烂。   负在身后的手动了下,随即面如寻常。   高宛宁不经意掀开眼皮,望见神色恍惚的邵怀安,先是怔住,继而垂下睫毛,跟在顾云庭身后走进门去。   邵怀安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邵明姮,露出一丝苦笑:“阿姮,你怕我受不住打击?”   邵明姮没有解释。   “终有这么一日,我便是想避都无法避开,既如此,不如索性来的早些,我无妨的。”   话虽如此,手却用力抓住扶栏,迈出一步,轻轻笑着:“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往后她与我便是陌路人。”   “哥哥...”邵明姮想扶着他,邵怀安摆了摆手,踱步回屋。   向来挺拔的身形有些佝偻,他捂着胸口,走的很慢,像是霜雪中快要折倒的老人,待到门口,忽然一把抓住门框,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邵明姮心揪起来,还未上前便听他急着回绝。   “别过来,阿姮,别过来。”   他很快踉跄着稳住自己,转身跨进门内,咣当合上。   邵明姮的心从喉咙落下,欲提步回房,抬眸时,便见迎面尽头楼梯处,那人缓步走来,雪青色衣裳衬出清冷气度,他目光凛然,从她面前经过时,连一记余光都没给。   走远了,苦涩的药味犹在弥漫。   邵明姮回到房中,本来伏在案上无精打采的刘灵登时跳起来,有些不舍地说道:“事发突然,我得回趟家了,今夜便走。”   “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多想,”刘灵挤出个笑,往门外瞥了眼,怏怏道:“先前不是同你说过,我是逃婚跑出来的嘛,现下仿佛有所转机,我得趁热打铁回去跟他们商量,早点叫他们死心,也好叫我安心。”   “可是我总觉得夜里启程不大周全,不然明天一早再走,马匹休整一夜,又能吃饱草料,赶路也是来得及的。”   刘灵摆手,爽快道:“不行不行,一刻都不能多待。”   她回头取了包袱挎在肩上,拱手一抱,利落道:“邵娘子,咱们一定还会再见!”   ....   客栈住着一伙儿胡商,前堂喝完酒便跑到后院,架着火堆炙烤全羊,明亮的火焰烤的周遭人面庞发红,他们围起来,载歌载舞。   邵明姮站在楹窗处,歌声和羊肉的香味飘进来,她歪着脑袋听着,心绪难定,愁肠百结,遂裹了件稍厚的披风,踏出门去。   “邵娘子?”崔远正好从屋里出来,换了身石青色双袖织菖蒲纹襕衫,幞头包好,俨然儒雅贵公子模样,“你要去哪?”   “随便走走。”邵明姮见他往楼下走,便多问了句,“夜里没见你下去用饭,这会儿得空了吗?”   崔远笑,两人相携边走边说。   “是了,方才有份着急的卷宗需得整理,便不好中途断开,忙完都这个时辰了,只好下去对付两口。”   邵明姮便与他在堂中等了会儿,小厮端着菜肴过来,又备了两双箸筷,朗声道:“郎君和娘子吃好用好。”   崔远脸上微红,悄悄抬眼看她,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不禁心情欢快,盛了碗牛肉羹递过去,温声道:“邵娘子,便一起吃几口吧。”   邵明姮方才实则心不在焉,也没听清小厮到底说了什么,闻到牛肉味,她掀开眼睫,冲崔远微微一笑。   崔远的心登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堂中一角,正在用饭的顾云庭微微一顿,眸光冷淡的瞥向斜对面。   他俩下楼时他便看到了,两人穿着同色的衣裳,并行走下楼来,可谓是郎才女貌,极为登对。他分明记得,傍晚那会儿崔远穿的不是这件石青色襕衫,而是一件宝蓝明绸长衫。   桌上的饭菜本就做得不可口,如今更是难以下咽。   他搁下箸筷,拿起巾帕擦拭唇角。   冷眸若有似无瞟去,落在邵明姮秀雅的后颈,乌黑的头发丝卷入衣领,虽又裹了件披风,但仿佛能看见她纤瘦的细腰,盈盈一握,他捻动手指,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她在自己指间绽开的样子。   纯澈柔软,羞涩却又勾人。   喉间一滞,他叩了叩桌面,秦翀忙收回视线,倒了一盏冷酒。   “郎君,慢些喝。”   秦翀看着立时空荡的酒盏,不由一愣,抱着酒壶劝道:“冷酒伤身,我去热热。”   “倒吧。”顾云庭声音淡淡,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秦翀只好又倒了一盏,然——   刚直起身,又没了。   “郎君。”   顾云庭从他手中抽出酒壶,自斟自饮,他举止从容,便是一盏一盏的喝,都像是画中谪仙,斯文矜贵的端着双肩,眉目狭长,冷眸漆黑。   崔远起身结账时,邵明姮才看见斜对面的顾云庭。   她立时坐直,下意识低头,而后又慢慢抬起来,对上他郁沉的目光。   “邵娘子,外头胡人正在喝酒跳舞,咱们去瞧瞧热闹。”   崔远回来,兴高采烈的望着她。   邵明姮抬头,回道:“好。”   两人从门口走出,背影消失在浓墨之中。   顾云庭握酒盏的手攥紧,猛地往桌上一掷,酒水晃出,溅在他整洁的袖口。   长荣瞟了眼秦翀,示意他开口劝阻,但秦翀仰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长荣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躬身小声劝道:“郎君,您这身子骨受不了啊。”   顾云庭没有理会,幽冷的眸子盯着门外,又是满满一盏。   长荣心急如焚,一咬牙,讪讪说道:“外面月色如此美好,不然,咱也出去看看胡人跳舞?”   秦翀瞪圆了眼珠,屏住呼吸想踹他一脚。   长荣大气不敢出,说完便跟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望着顾云庭。   他扶额揉了揉,右手捏着酒盏轻转慢捻,修长素白的手指如冷玉一般,筋骨分明,风雅清俊,许久,他搁下酒盏,扶着桌案站起身来。   长荣一喜。   然不待他去搀扶,顾云庭却调头走向相反方向。   几乎是浓稠无光的甬道,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秦翀搡他一把,低声骂咧:“郎君不要脸吗?!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亏得整日跟着冯妈妈学,学了些什么?竟是没用的!”   长荣啐他:“你行不上,刚才作甚去了,连个屁都不放!”   “老子一巴掌拍死你。”秦翀威胁他。   长荣把脸往前一凑:“来,拍不死我你是狗!”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关山自楼上下来,没瞧见顾云庭,忙跑到跟前,朝着他俩斥道:“还不快去跟着!”   秦翀垂头丧气便要走,长荣跟在后头,忽然被关山叫住,朝他使了个眼色。   “你去找姮姑娘,不管用什么法子,让她去见郎君一面。”   ....   邵明姮站在火光前,耳畔皆是胡人欢快爽朗的歌声笑声,他们身手灵活,腰肢柔软,边跳边分食烤到流油的羊肉。   临近夏日的夜,微凉如水。   偶尔能听到草丛里尖细的虫鸣声,混在热闹里,反而显得悠远空旷。   崔远去分肉的光景,长荣冲过去,急道:“姮姑娘,求你去看看我们郎君,他喝了酒,往后头去了。”   邵明姮诧异,“为何要我过去?”   秦翀和关山不一直暗中跟着吗?   长荣头一蒙,忙编了个由头:“他俩不在,都去外面了。”   邵明姮眨了眨眼,指着他问:“那你怎么不去?”   “我...我不方便。”他满头大汗,眼看编不出什么正经理由,要自暴自弃时。   邵明姮却走出人群,站到不远处的槐树下,像是郑重思考过,“他去哪了?”   长荣眼睛一亮,忙给她指了指方向,感激涕零:“姮姑娘,你可真是大好人。”   邵明姮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临走前还是回头折返,绷着小脸说道:“我也只见这一次,往后便都不见他了。”   在长荣的怔愣中,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走进甬道,那里很黑,路又修的破烂,因有一片废弃的池子,故而鲜少有人过去。   邵明姮其实本就想寻个机会找他,既长荣过来,正好打消自己犹豫退却的念头,横竖有些话必须得说的。   此处很安静,月光投映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环池而生的树木未经修剪,枝丫横亘斜出,虫鸣声渐浓,诡异斑驳的树影不时扫过邵明姮脸庞,她站在原地,不知那人身在何处。   忽听微弱的响动,她极目望去,便见一身形颀长的人扶着树干,弯腰朝前,似在呕吐,她往后挪了下脚步,踩在枯枝上,声音脆响。   那人直起身子,回头。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俊美的面上,眉似远山,眸若寒星,就那么冰冷寡淡的朝她看来。他生的极好,便是这样的神情仍给人以赏心悦目的美感,只是这美感疏离凉薄,看的人心中发寒。   邵明姮又想往后退,可才退了一步,又兀的停住。   再走一段时日便要抵达京城,再不说便真的没有合适时机,她不能再等了,遂仔细酝酿了一番话术,确定足够真诚也足够恳切,她重新抬起头,欲提步上前。   便见顾云庭慢条斯理擦着唇角,眸光斜斜睨着,而后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及至跟前,他高大的影子将她牢牢罩在身下。   面沉如水,漆眸淡淡:“邵小娘子,你是来找我的?”   浓重的鼻音,还有他身上苦药的味道。   邵明姮点头,“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又仰起头来,明净细腻的脸颊,杏眼弯月一般,敛着水光,就那么毫不避讳的看向他。   顾云庭将帕子收入袖中,嗯了声,却没抬起眼睫。   “我...”邵明姮鼓了鼓勇气,说道,“之前我入顾宅为郎君外室,实乃不得已为之,而今郎君重得至宝,我亦为郎君欢喜高兴。   哥哥/日后在京做官,难免会有些许交集,能够麻烦郎君一件事。”   “你说。”   她没觉出顾云庭嗓音里的晦涩,只是见他很好商量的样子,便将自己的想法坦白告知。   “徐州顾宅的事,虽说隐秘,但总有人知晓传播,入京后他们或许会因顾家权势收敛言行,但总会有冒失说漏嘴的,若如此,还望郎君与外澄清一二,便说当时我借住顾宅,是做奴做婢的,或者随便找个别的身份,只要别说..别说是郎君的外室。   好不好?”   她很是坦诚直率,眸中闪着请求的光,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顾云庭笑,掀起眼皮扫过她的唇,道:“不好。”   邵明姮一僵,便听他缓缓启唇:“你我之间从不无端互助,你也说过,你与我欢喜,我与你所求,离开这些日子,邵小娘子便都忘了吗?”   “那你想怎样?”邵明姮语气也强硬起来,攥着拳与他对视。   顾云庭乜了眼,轻嗤:“不是我想怎样,而是如今的邵小娘子,能怎样。”   “我本就无情,何必管你这闲事。”   说罢,便绕开她,径直往明处走去。   邵明姮咬了咬唇,转身一把拽住他的披风,人跟上去。   顾云庭回过头来,望见她乌黑柔滑的发顶,发间果真是枚攒珠石榴簪,她低着头,后颈的莹白便悉数揽入眼中,细润如绸缎一般。   他不做声,冷漠的等她开口。   亏得他方才初一看见,以为她会说些旁的什么话来,不成想是这样摧心剖肝的绝情之言。   既如此,那便彼此都别好过。   邵明姮仰起头来,像是下定决心,纤细的手指松开披风,转而绕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   一丝奇怪的感觉瞬间漫开。   顾云庭不动声色的咽了咽喉咙,面上丝毫不变:“邵小娘子,你这是作甚。”   她的手柔软温热,握着他冰凉如竹的手指,他指尖颤了下,微不可查。   邵明姮拉着他转身往槐树后面那片密林走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肯定有二更!   那个,不到五点更出来哈!啊哈哈 第46章   ◎顾家二郎对你,可会善罢甘休◎   夜风清凉, 道路幽黑。   饶是秦翀再糊涂,此时此刻也明白两人要去作甚,他停住脚步, 甚至往外退了一段距离,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   邵明姮越走越快,心跳如鼓擂似的,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紧张慌乱。   待来到密林深处,她环顾四下,确认僻静无人后, 松开顾云庭的手。   “郎君若能澄清且帮我保守秘密,我愿与你再行一次。”   “什么?”顾云庭问的刻薄。   邵明姮庆幸此时光线昏暗,他大抵也看不清自己脸上的红晕, 她咬着舌尖, 低声回道:“敦伦之礼, 云雨之欢。”   “如此说来,的确是个不错的交易。”   他亦是轻浮极了, 目光落在她微仰的面庞, 唇角带笑。   身后是块巨石, 他坐过去, 用手拂开袍子,拍拍分开的双膝,“邵小娘子, 那便来吧。”   眉眼凉淡, 语气鄙薄。   就像寻常去教坊司的看客, 眸色不带一丝温情。   邵明姮站在原地, 深深吸了口气,随后走上前,径直低下身去,双手搭上他的腰,专心解那绸裤上的系带,她手有点抖,但始终没有抬头,就像在完成该做的事,认真且赤诚。   终于解完,她直起身来,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自己。   柔软的长裤搭在横出的树枝上,冷风袭来,吹得她浑身发抖,小腿起了层鸡皮疙瘩,豆绿色裙摆垂落回去。   她抬起头,走到他面前。   在顾云庭的凝视下,跨过他的双膝,缓缓。   坠落。   静谧的空气中,虫鸣幽幽,偶尔有夜枭盘桓飞过。   他甚至能看清她仰起的颈项,线条柔美,肌肤若雪,盘起的发髻一丝不苟,只那双杏眼紧闭,唇亦死死咬住,不发出半点声响。   后撑在石上的手攥紧,蜷曲,骨节捏的咯嘣作响,理智在强忍中崩溃,平和在伪装中坍塌,脑中所剩无几的情感被愤怒占据,他觉得似有一团火在胸腔内烈烈燃烧,面上越是冷鸷,内心越是焦灼。   她温和顺从,极尽周全的服侍于他,挑不出错,甚至称得上完美无瑕,偏又轻而易举激起他的怒火,这火来的莫名邪气。   他思索不清,无法理顺,只觉尊严被她践踏,羞辱,满腔郁愤难以消除。   冷风一点点灌进袍衫,硕大的披风拂过膝盖,两人俱是打了个冷颤。   仿佛下雨了。   牛毛一般的小雨飘到发上,眉梢,挟着冰冷刺入骨里。   “邵小娘子...”他嗓音暗哑,蓄积的酒气喷到她面上,她皱眉,却并未睁眼。   “你看看我。”   他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卑微,然而他说出这话,便觉得自己低贱到了泥里。   他从未试过同女子说这样的言辞,这超乎所读诗书给与的认知。   陌生,忐忑,挟着隐隐不安。   这种不确定的患得患失让他面颊通红,羞耻万分。   然又可恶地期盼着,盼她在下一瞬朝他投来注视,他猜测那一定柔媚生动,那目光定是涟涟深情。   但——   邵明姮动了动睫毛,露出的瞳仁却显得极为冷静,克制。   浑身的血液慢慢清凉下来,顾云庭抚过她的脸,拇指贴在她半开的唇瓣,她忽然望着他浓墨晕染的眼眸,哑声说道:“你笑一笑,好不好?”   狭长的眼眸渐渐弯起,弧度极小。   邵明姮眼睛微热,亲在那白皙的眼皮,低声喃喃:“就是这样,要笑着看我。”   半个时辰后,邵明姮系好带子,又仔细将衣领整理干净,拢紧披风。   她知道顾家的能力,也知道顾云庭所说的平息不仅是平息,是在滔天权势的震慑下,流言销声匿迹。   她相信他能做到。   顾云庭仍坐在石头上,微微调整呼吸。   邵明姮朝他走近些,目光盯着那尚未冷却的眉眼,盯了许久,才说话。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可你总不笑,总是冷冰冰的,叫人觉得很陌生。”   顾云庭心提了起来,不愿叫她看出自己的轻佻,便装着面色沉肃的模样,实则心中翻江倒海的激荡。   他寻思该如何开口,方才她亲吻自己眼皮的时候,眸光是那般缱绻深情。   有一瞬间,顾云庭觉得自己合该溺死在其中。   他连举止都温软了许多,“邵小娘子,我同你保证,往后不会有任何人议论你的身份,我...”   “如此,便多谢郎君了。”她福身作揖,仿佛换了个人,就这般客气恭敬地站在对面。   顾云庭怔了瞬,便听她又开口:“你我各得所愿,往后便再没必要相见。”   “顾大人,希望你说到做到。”   顾大人?   顾云庭凛着双目,颇为震惊地朝她看去,她欲转身离开,竟疏离冷漠的像个路人,毫不留恋。   顾云庭倏地站起来,所有旖/旎退去,脑中清醒过来。   他方才做了什么?   是不是愚蠢而又可笑。   不过是几句话,几个温柔的动作,他便放下戒备,便幻想诸多不该想的东西?   他的样子,是不是看起来很是卑贱?   他三两步走上前,在她转身之际挡在面前,神色恢复最初的冷漠,“邵小娘子怕是多心了。”   “回京后,我自然需得议亲,若要议亲,怎好叫外人知晓我在徐州造下的丑事,岂不荒唐惹人笑话?所以,即便你不来提醒,我也不会容那些碎嘴的乱嚼舌根,败坏我顾家名声。”   邵明姮望着他,目光平静。   “如此,最好。”   ....   房中点了灯烛,此时外头仍有人在欢闹。   顾云庭沉着脸,一路无语,待进门后,便走到书案前,翻开随行的案录,提笔开始做批注。   房门外,秦翀和关山面面相觑。   “郎君昼夜不停赶路至此,难道不是为了姮姑娘?”   “他费尽心思打点昌平伯身边的幕僚,不就是为了说动他别动杀机?”   “那幕僚也是贪得无厌,吞了一百两黄金,还妄图巴结郎君扶摇直上...”   “偏题了。”关山捣他,“咱们说的是郎君和姮姑娘,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从密林回来反而不对劲了,你没听见动静?”   秦翀老脸一红:“我哪敢进去,那种事...我还没娶亲呢。”   “听郎君的口气,是要跟姮姑娘老死不相往来。”   “是这个意思。”   房内“啪”的一声   两人噤声。   上好的端砚掉在地上,摔开污脏的墨迹。   顾云庭阖眸,双手覆在面上,他想不通,不明白,邵小娘子缘何同他说那样亲昵的话,可转过头又绝情至此。   顾大人,呵。   他挑起眼尾,烛光映着冷眸,泛出点点碎痕。   ....   翌日邵明姮用膳时,正巧顾云庭一行人整装待发。   他站在马车前,背影清瘦颀长,今日穿的是靛青色长衫,披厚氅。   高宛宁踩着脚蹬登车时,终是没忍住,折返回来。   邵怀安别开视线,背在身后的手捏紧。   “玉瑾,我对不住你,但我真的希望你余生安好,至少比我要好。”   她眼圈湿热,说完便开始扑簌簌掉泪,美人哭总是极美的,梨花带雨。   邵怀安叹了声,道:“昌平伯已经着人盖了官印,属于你的那份和离书如今正在他手里,你没对不住我,只是在抉择时没有选我,我也不会怪你。   因为那是你觉得对你来说更好的选择,故而若定要我说句释怀的话,我只盼你,以后的每一日,不要后悔当日的抉择。   宛宁,你走吧。”   高宛宁泪眼汪汪,又看了眼邵明姮,张口:“阿姮,我...”   邵明姮不是哥哥,她背过身,径直回避她的主动。   马车在晨光熹微中驶离客栈。   而邵怀安因伤势未愈,行程缓慢,比顾云庭足足晚了十日才晃到京城,甫一入京,便去寻牙行看宅子,买家具等日常物件。   这些事都由邵明来料理,做的驾轻就熟。   邵怀安则要去报备官凭和敕牒的丢失,重新于官署补办后,登记待上任。   他尚农,故而没有去先前安排的礼部,而是去了工部任屯田郎中,适逢清闲月份,公务并不繁忙,且他将上任,正是熟悉整理的时候,故而起初有空余时间。   及至六月,州县需得堪造籍账,身为长安县屯田郎中的邵怀安起笔开始整理,因之前通读阅览过,故而理得井然有序,待白簿悉数堪造完整,便要呈报尚书省审核。   再到十月份便要按照递交的白簿征收地租。   邵怀安熬了几宿,将那白簿呈报时,尚书省的官员很是感叹他的伶俐。   如此,又将三年一造的黄籍交到他手上,这便需得徐徐图之了。   长安县的地皮尚且合适,这处宅院只有一进,虽小但是位置好,邵怀安每日可步行上值,若实在赶不及,坐着马车一溜烟便到了。   院里有个亭榭,摆着红木四角桌,邵明姮铺开画纸,将笔墨颜料依次摆好,用纸镇压住边角。   邵怀安进门时,她已经画了大半,咧嘴的石榴晶莹透亮,鲜红欲滴。   “阿姮还是喜欢画石榴。”   邵明姮点头,继续画石榴籽。   邵怀安没走,拖出另一张圆凳坐下。   “阿姮这样好,不知日后会是什么样的男子娶你?”他试探着,不动声色拨开白瓷盘里的杏酥。   邵明姮笔一顿,淡声道:“哥哥,我不想嫁人了。”   邵怀安笑,“莫说糊涂话。”   “是真的。”邵明姮语气清和,朝他弯了弯眉眼,道,“除非哥哥嫌弃我吃你粮食。”   “阿姮!”   “哥哥!”邵明姮推他,“你不是有积压成山的公事要办吗,快去吧。”   邵怀安无奈,摇着头回到书房。   不多时,房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摔了。   邵明姮停了动作,竖起耳朵轻听,然后,听到邵怀安低沉的唤她。   “阿姮,你进来。”   日光浓热,晒着雪白的肌肤,风吹来,她有种不大好的感觉,手搭在门板,定了会儿,房中人的呼吸声粗沉隐忍,像是压抑着情绪。   “哥哥,你怎么了?”邵明姮推开门,站在原地问他。   案上的卷宗纸笔全被拂到地上,楹窗处新摆的长颈花瓶摔得粉碎,花瓣掉了满地,一片狼藉。   她怔怔望着。   邵怀安自案前直起身来,面色凄怆,神情悲痛,攥紧的手里是一封捏烂的信,他举起来,朝着邵明姮微微颤抖。   邵明姮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但仍不确定,她张了张嘴,喉咙发不出声音。   “阿姮,你来告诉我,你同顾家二郎,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啻于凌空劈下惊雷,邵明姮只觉面前骤然凄白,她慌乱地看着邵怀安,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紧张害怕。   邵怀安捏着信走到她面前,根根指骨攥的分明劲拔。   “所以阿萝说的都是真的,你当真...”   “是,”邵明姮咬紧唇角,平复了呼吸后复又开口,“是真的,在徐州时,我做过他外室。”   邵怀安晃了下,抬手摁住雕花屏风,信从手中掉落。   邵明姮弯腰捡起来,待看见上面的字时,恍然大悟,“哥哥,你骗我。”   她本就该猜到,阿萝怎么可能将如此隐秘之事写在信上,事关她的清誉,阿萝定会慎之再慎。   是她心虚,才会被哥哥唬出真相。   邵怀安双唇发抖,忽然扬起手来。   邵明姮睁圆眼睛望着他,盼他一巴掌扇下来,至少她不会那么难受。   但邵怀安朝自己右脸狠狠甩去,一下,一下。   邵明姮惊了,待反应过来,忙冲过去抱住他,眼泪不停往下掉。   “哥哥,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往后不会这么做了。”   男人的哭声悲怆隐忍,却又蓄积着无穷的愤怒和歇斯底里,无法泄出,便如濒临疯狂的前刹,他捂住脸,又慢慢抱住邵明姮。   大掌抚在她后背,很轻。   “哥哥该死在岭南的。”   邵明姮摇头,泪水打湿邵怀安的衣襟。   “若不是为了我,你根本不会委身于他,你本就不该委身于他!”   “阿姮,你是最好的女子,便该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即便宋三郎死了,也会有旁人,同三郎一样好的男人娶你,你有万千选择,不该为了哥哥作践自己,不该啊....”   邵明姮呜咽着,不断摇头,解释:“我只一个哥哥,一个爹爹,你们死了,家便没了,若没有家,阿姮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怕委屈,我也没有委屈,其实顾家郎君对我很好,至少我想要的他都信守了承诺,我真的无妨。”   “我要守住邵家,你和爹爹才有指望。”   “哥哥,我真的很好。”   邵怀安握住她的肩膀,神情严肃郑重。   “我且问你,你务必如实回我。”   “好。”邵明姮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头。   “顾家二郎对你,可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在这里再说一下,我的确没有存稿,因为我是码多少会全部放出来的,这本从v后开始基本上日更都在八千以上(虽然时间不固定),也尽力想要固定过,奈何脑子和手速提不起来,只好这么既定时间。往后还会继续爆更,时间一般都是我觉得可以差不多,然后定下来,然后反复打脸,真不是故意的。   然后还有关于这本书,准备前期很充分,关于结局,三郎是最先定好的,然后其次是女主,男主列了几版结局,反正都有点惨吧。   关于男主,这的确是我写的最好的一个男主了,哈哈哈(不上升人参公鸡哈)   不信请看专栏完结那几本(变相求收) 第47章   ◎嘴硬心动◎   邵明姮自然知道哥哥担忧之事, 怕顾云庭言而无信,更怕他拖泥带水。   她摇头,笃定道:“且不说他心中只嫂..高娘子一人, 单凭他冷僻的古怪性子,便知不会主动起意撩/拨,他那种人很是清高倨傲,断不会在说开后还纠缠不清,拖泥带水。   于他而言,我本就无足轻重,当初他要我,不过也是因为和高娘子相像的脸, 如今他得偿所愿,必会马上忘了我,忘了我和他之间有过的一切。   他对高娘子情深多年, 或许还会觉得我是他过往的污点, 避之不及罢了。”   邵怀安听她平静的讲述, 心里翻腾着怒火,指甲掐进掌中, 他却不敢表现得过于激动, 他视若珍宝的妹妹, 便站在这里说着自轻自贱的寻常话。   拜谁所赐?   是那无耻之徒的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浑身发抖, 面上却瞧不出急于想撕碎对方的憎恶。   “阿姮,往后不要再见他。”   “我知道的,哥哥。”邵明姮应声, 微垂的眼睫眨了眨, “他其实算不得恶人, 只是...”   “呵”极冷极恨的一声, 邵怀安打断她,“阿姮,披上伪善面孔的狼他还是狼,我不指望他没有目的的帮我,帮邵家翻案,但他不能觊觎你,不能毁了你,他若敢,他...”   邵怀安说不下去,极力克制的呼吸溃决,手臂撑住书案,眉眼波流涌动,“他若敢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我纵然拼上性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所以阿姮,不许再见他,日后不管为了什么,你不许再去找他,否则我宁可去死,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妹妹被禽/兽侮辱。”   压抑的声嘶力竭,用尽他最后一点力气。   他眼眶通红,当真是恨极顾云庭,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   “我答应你,哥哥,我发誓我不会再去求他做任何事。”邵明姮被哥哥的形容吓到,她的哥哥斯文儒雅,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控,暴怒。   她走过去,战战兢兢伸开手,像小时候每一次做错事乞求原谅。   她从后抱住邵怀安,面颊贴在他衣裳上,手指因为羞愧而蜷缩起来,“哥哥,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声音低喃,柔软到令人心疼。   邵怀安心像被刀子一道道割烂,他哪里舍得责怪阿姮,他只是痛恨顾云庭,更痛恨的人则是自己,若非他流放岭南,成为阿姮的钳制和顾虑,阿姮大可以离开徐州,过安定平稳的日子。   说到底,是他害了阿姮。   “日后你想嫁人,哥哥便为你挑最好的男子做夫郎,你不想嫁人,哥哥养你一辈子。”   邵明姮咬着唇,憋到盈眶的泪倏地滚下来。   .....   年中京里官员述职,邵怀安需得誊抄籍账以备抽检,依着往年规矩,屯田郎中见过陛下后,还要与尚书省官员碰头商议,便是为着下半年工部事务谋定攻略。   临行前,邵怀安在书房收拾卷宗。   邵明姮从门外探进来头,对上他目光后立时笑盈盈地直起身来,三两步走过去,站在案旁看他独自忙碌。   “哥哥还需要我帮忙吗?”她背着手,歪头看那厚厚一摞书卷。   邵怀安笑:“都收拾好了,过会儿便要启程。”   “哥哥别忘带雨具,我看云彩堆得密实,像是要下几日的样子。”   邵怀安嗯了声,又道:“三年没给你过生辰,此番来回怎么也得大半个月光景,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阿姮想要什么礼物,哥哥得空时便去买。”   邵明姮摇头,她不想过生辰。   邵怀安想起来,便也不再提。   果真沿途下了一路,本来四五日便能赶到京城,因着大雨足足走了十日,待入了城门,鸿胪寺内已然热闹熙攘。   六部官员三五成群,难得聚到一起的地方官,更是敞开了天南海北的畅聊。   邵怀安去的晚,听了几嘴,多是议论朝局的个人感言,本也不打紧,可后来听到一熟悉的名字,他便坐在那儿竖耳倾听。   说的是前些日子大理寺断案。   顾家二郎升任大理寺少卿,头一遭便把张家亲随给办了,二十六名官员,涉及到买卖官职,大肆敛财,贪墨侵田等罪名,一日之内悉数抓捕归案,据说大理寺牢狱如今都关不开犯人,单是张家一系便占了一半。   京中轰动,张皇后母家连夜进宫,孰料皇后的门钥早早落锁,只叫身边嬷嬷出来传话,道张皇后近日来身子病着,不便接见外人。   一句“外人”便摆明了态度,此事张皇后不会插手。   张家人急的跺脚,暗地里扬言要买凶宰了顾家二郎。   吏部考功司郎中嗤了声:“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一群草包无作为。”   旁边人哈哈大笑:“刘兄小点声,仔细他们调转矛头来杀你。”   那人不屑:“他们买卖官照的罪证实打实的在人手里握着,不想想如何善后,倒一味嘴上逞能,内里虚的跟豆腐渣一样,好歹是百年世族,沦落至此不是没有缘由。”   一声叹息,引来众人唏嘘。   张皇后嫁到齐王府时,张家便已经走下坡路了,只是当时齐王不受宠,故而这门亲事算得上门当户对,早年间张家人更是不知收敛,竟也没把齐王看在眼里,经常口出悖论以高姿态来抨击他,只道他这辈子是个平庸的王爷,他们贵在京城,偶尔去青州登门拜访,总也不知自己身份几何。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家后人委实糟蹋了门楣。   张皇后人单力薄,有时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没有这些闲吃饭的亲戚。   总好过个个顶着张家名头,出去胡作非为,惹了乱子便四处求医,每每托到宫里,她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明明与顾贵妃年纪相仿,可如今两人站在一块儿,更像是大她十几岁的样子。   圣宠衰驰,她只得死死护着皇长子萧昱。   祠部司的官员跟着插了嘴,“今岁三月,张皇后病着,是顾贵妃和陛下一同去寺里祈福祝祷,当时我还觉得怪,如今看来,嗨。”   这声“嗨”意味深长。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再接话。   邵怀安明白,这是在议论日后的储君人选。   三月祭祀,张皇后的病是真是假都无从可知,但顾贵妃既能代替她去庙里祈福,无非也是另一种暗示,日后储君不一定出自张皇后膝下。   顾贵妃握着两个皇子一个公主,长子还尤其受陛下喜欢。   “顾家二郎敢明火执仗办张家,你说因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权钱而已。”几人轻笑,“办的是张家,目的却不仅如此。”   言外之意,直指东宫。   翌日傍晚的宴席上,邵怀安便见到了这个处事狠绝的新任大理寺少卿。   两人官阶不同,部门不同,故而桌子隔了些距离,偶尔抬头瞟去,能看见他挺拔瘦削的背影。   邵怀安捏着拳,眼神郁沉地盯着他。   或许顾云庭察觉到什么,他亦侧眸朝他瞟来。   四目相撞。   瞬间激起暗流涌动。   邵怀安的眸色沁着森寒,冷嗖嗖地瞪着他。   而顾云庭则面无表情,只在空中停了半晌,便云淡风轻的转到对面,仿佛根本不认得他。   宴席正欢,顾云庭中途退场,才出院门,便看见前头游廊立着个清隽的人影。   他顿住脚步思忖片刻,而后阔步上前,然快要走近时,那人忽地转头,像带着郁结的火气,愤愤离开。   顾云庭有些说不清的失落,前日他特意去了趟鸿胪寺,辗转得知邵怀安只带了个小厮跟随,并没有其他家眷。   尽管他告诫自己没有什么,可随之而来的空虚避无可避,那般真实,可笑。   这日官员悉数留在尚书省考核。   天气潮湿,阴雨连绵。   顾云庭穿了身翠色滚银边窄袖襕衫,青丝如墨,眉飞入鬓,整个人像一幅烟雨水墨画,走在西市街中,偶尔有避雨的小娘子偷偷看他。   他面庞很白,只嘴唇有点红,站在卖字画折扇的摊前,雨珠沿着牛皮纸篷布滴滴答答掉落。   “郎君是自己用还是送人,若自己用,小的推荐您看看这几把杭扇,桑皮纸做的黑色扇面,稳重华贵,与您气度相仿,您回去可以作画写诗,便是观赏把玩,扶凉都是极好的。”   掌柜的识人慧眼,一下便瞧出他身价不俗,故而推荐时很是卖力。   可顾云庭神色淡淡,却并未在杭扇上多加停留,他往左侧小柜扫了眼,掌柜的立时醒悟,接着捧着匣子,笑嘻嘻道:“郎君这是要送人?”   不只是送人,送的还是女人。   掌柜拿出的这匣是坤扇,比寻常男扇短一点,也更精致。   “这几把都是苏扇,扇面用的是白色宣纸,扇骨有湘妃竹,檀木,楠木,不像杭扇那般沉重,杭扇写字作画用金漆最好,虽单调但是贵气,苏扇则灵活许多,笔墨丹青任意调/弄,到时您送人,对方画幅画,您提几个字,自然极有雅韵的。”   顾云庭自始至终没说话,神色冷冷,取出一把楠木苏扇,翻来覆去打量着,听着掌柜介绍时,脑中不适时宜的想起邵明姮伏在案上作画的情形。   甚至还想到自己给她画卷题字,只一会儿,便暗嗤自己下作。   他从荷包取出银子,握着那柄苏扇离开。   握着伞骨的左手骨节发白,他走的缓慢,沿途又不断停下,雨点噼啪砸着伞面,愈来愈急。   “维璟?”   斜对面有人唤他,顾云庭抬眼,望见拢着素白披风的高宛宁,她身后站着两个庶妹,其中一人便是高静柔。   姐妹三人身量相仿,但因嫡庶关系,高宛宁永远有种温婉大度的感觉,昌平伯与夫人仔细教养出的从容随意,与高静柔刻意模仿的不同,那是从内而外透着的自信。   顾云庭有一段时间很是喜欢她,多少因为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目光永远充斥着幸福和圆满。   就好像她拥有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知足安然。   高静柔有些尴尬,捏着帕子站在高宛宁身后,偶尔偷偷看一眼两人说话,心里五味杂陈,又是酸又是胀,又忍不住自怨自艾,恨自己没托生到昌平伯夫人的肚子里,偏偏是柳姨娘。   腹诽着,又见顾云庭手里的小扇,高静柔脑中激灵了下。   “郎君,你怎么买了把女扇?”   她没多想,看到扇子时头一个想到了邵明姮,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她现下很想干,很想看看这位端庄的嫡女会不会骤然变脸,露出善妒小气的一面。   高宛宁不动声色挑起眼尾,余光睨向高静柔。   高静柔脸红,低头,心里却是按捺不住的高兴,觉得甚是刺激。   顾云庭低眸,收起坤扇,淡声道:“买来把玩的。”   高静柔笑:“是要送人吗?”   高宛宁自是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遂转开话题,说起过几日府里会办席面,想请他过去坐坐。   “最近我都会很忙。”顾云庭想拒绝。   高宛宁神色暗淡,高静柔面露窃喜。   昌平伯府如今是高启当家,昌平伯和夫人都在魏州,按理说高静柔也该过去,可不知为何,她与另外一个年龄相仿的庶妹一道儿被留在京中,眼下还有高宛宁,她回府后尚未下过邀帖,也未收过拜帖,自然更没收过邀帖,以她的秉性,是不可能主动先写拜帖的,必要将声势作出来,叫官眷们都看到自己的阵仗,也就是底气,她才好施展拳手。   “维璟,我回京头一遭下帖,你不会连这份面子都不给吧?”她声音温婉,眉眼轻弯,似在调侃,实则心中很是不安。   高静柔暗自得意。   顾云庭默了瞬,淡声道:“好,我会腾出半日过去。”   高宛宁笑起来,莞尔:“你便什么都不要带,只将自己整理好过去,我便高兴极了。”   高静柔鼓了一肚子讥讽的话,悉数咽回去,真是悻悻。   这厢高宛宁与顾云庭辞别,孰料一抬头,两人便看见迎面走的邵怀安。   他擎着一把桃花伞,水青色长衫衬出儒雅斯文,他正边走边逛,遇到小物件时停下来,不多时怀里便抱着几件泥玩。   “玉瑾。”   邵怀安愣了下,抬眼,看见高宛宁冲他笑笑,他心里不是滋味,既不好应声也不好径直走开,遂不咸不淡嗯了下,便兀自继续挑选。   顾云庭在他快到身边时,将那把苏扇塞进袖筒中,像是做贼一般。   塞进去后,又有点后悔。   这扇子是给邵小娘子买的,他记得似乎快到她的生辰,而她很喜欢扇子,邵怀安送她那把空白折扇,做工不如自己买的这把精致,扇面糊的也有瑕疵,若她收到这样一件礼物,想来是会喜欢的吧。   他这么想着,便伸手将扇子掏出来。   正欲开口说话,便见邵怀安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前方急急走去。   与在客栈时不同,如今的邵怀安态度冰冷嫌恶,甚至是有些憎恨厌恶,顾云庭想,他大约已经知道内情了。   捏着扇子,他仔细想了一番。   既然买都买了,又是一把女扇,便该把它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只不过是把扇子,他不必瞻前顾后,想三想四。   夜里,秦翀回禀道明日想去趟长安县,调查张家人喝酒闹事,嘴里脱口而出的大逆不道之言,其实证据确凿,不过是走个过场,坐实他们不臣的心思。   没想到话音刚落,顾云庭便肃重地点了点头:此事干系甚大,需得谨慎为之。   “是,属下一定会...”   “明日我便与你走一趟,”顾云庭冷静的开口,合上案录又道:“长安县堆积了不少旧案,正好一道儿查了。”   秦翀:.....   其实我自己就能办了,来回不耽误时辰。   他紧了紧拳头,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啦,上午码的全废掉,头发要薅秃了。 第48章   ◎了断残念◎   阴雨连绵, 道路泥泞。   膘肥体健的骏马奔驰在平坦宽阔的官道,青帷黑漆车顶盖不断有水流甩落,哒哒的马蹄声隔着很远便能听到, 周遭草木葱翠欲滴。   顾云庭合着眼,左手抓着车壁,右手摁在案上的卷宗,尚书省眼看便要忙完,各部官员即将折返回去任上,邵怀安最迟明日启程,想来路途亦会疾驰快赶,回去给邵明姮过生辰。   他总要比邵怀安更快些, 才有机会见到邵明姮。   那夜他看到邵怀安嗜血的眸子,只一眼,便看出对自己咬牙切齿的恨意, 若他在场, 想必不会允许自己登门。   但邵小娘子不同, 她与他毕竟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且素来温顺乖巧, 心肠亦是柔软至极, 即便分开那夜颇为冷寒, 但过了这么久, 要见一面,她总会答应的。   顾云庭默默在心里盘算:便只是为了送把扇子,不必思前想后。   凌空劈下一道雷, 紧接着便是骇人的白光, 透过秋香色车帘直直晃到面上。   长荣擦了把脸, 将蓑衣往后扯了扯, 回头大声说道:“郎君,前面看见城门了。”   顾云庭撩开车帘一角,斜风绞着细雨吹进车内,他眯起眼睛,凉凉的水痕打在面上,他忽然想,待会儿若是见到邵小娘子,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想了很多,然觉得一句都用不到。   邵家门前,湿润的空气仍有泥土的清新气味,马抬起前蹄甩掉身上的雨珠,长荣过去叩门。   有人从内打开,纳闷的看着来人。   长荣作揖,问:“你家娘子可在?”   “你是谁?”仆从不答,只警惕的看着他,又往车上瞟了眼,双手扒住门框堵在那儿。   “我们是京里来的,与你家娘子是故交,敢问她在没在家,若是在家,劳烦小哥进去通传一声,便说顾家二郎拜访。”   长荣言语间很是客气,又冲那仆从再三作揖。   那人犹豫了下,道:“我家娘子不在,你改日来吧。”   长荣不知他话里真假,遂从荷包里掏出铜钱塞过去,仆从忙摆手,摇头。   “你便是给我一吊钱也没用,娘子去寺里礼佛了,说是过两日才回。”   车帘挑开,露出松竹般细长遒劲的手指,“可是去了西林禅寺?”   仆从应是。   顾云庭松开帘子,低眉看了眼折扇,“走。”   长荣道了谢,跳上马车,便朝着西林禅寺赶车。   饶是天气阴沉,犹有牛毛般的雨丝飘落,西林禅寺的途中依旧人流如织,车马粼粼。   寺门外停了许多车驾,可见香火很是旺盛。   长荣停在大路旁,不待拿来脚凳,顾云庭便自行下来,撑开伞,擎着抬头扫向寺门,看见“西林禅院”的描金四个大字,拢了拢披风拾阶而上。   他们自前殿往后一一寻去,却不见邵明姮的踪影,长荣便有些急了,“郎君,不若我去问问小和尚,看姮姑娘究竟在哪?”   顾云庭低眸,淡声道:“寺庙人多口杂,别去打听她,省的坏了名声。”   长荣只好干着急,来回又找了几圈,不由怀疑起邵家那位仆从。   “莫不是他诓咱们,故意遣出来的?”   “不会。”顾云庭撑着伞往甬道慢慢行走,边走边找,很是仔细。“他没回去禀报,又不知我是何身份,自己定然不敢擅作主张。”   “那姮姑娘到底在哪啊?”   长荣摸着后脑勺,望眼欲穿的到处逡巡。   此时邵明姮正在听住持讲经,因是每年一次的大法事,故而场内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她穿的是男装,头发悉数梳起冠以幞头包拢,故而并未戴帷帽。   雕花矮墙斜对面的道路上,偶尔有人经过。   她抬头扫了眼,复又继续听讲,然刚听了两句,忽觉有点不对劲,遂猛地抬起头朝那眯起眼睛细细看去。   身穿雪青色襕衫着银灰色披风的男人,犹如鹤立鸡群,缓步游走在行人当中,目光四下逡巡,仿佛在找人。   邵明姮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便往人堆里钻了钻,幸好她身量纤瘦,又穿男装,混在人里并不扎眼。   但顾云庭往返数次,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邵明姮便有些忐忑,既不敢离开,又不敢继续待着,总而言之不管是为着什么,她不想再见此人,哥哥的嘱咐言犹在耳,何况她跟他本就没甚好说的。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又安慰自己,或许顾云庭是来办案,毕竟他任大理寺少卿,好些京畿案件陈年累积,他又是极为慎重勤奋的性子。可心根本放不下去,提在嗓子眼,唯恐叫他看见自己,自然也听不到住持现下在说什么。   耳畔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   “邵娘子?”   她朝声音处看去,只见两丈远的人群前头,崔远面露喜色,双目发亮,怕她看不见自己,还特意摆了摆手,随后便穿过人群往她身边挤。   “崔郎君?”邵明姮亦是意外极了。   崔远腮颊泛红,“好巧,你也来听讲禅?”   “原本是来抄经祈福的,正巧赶上今日的讲经大典,便留下来听了几耳朵。”邵明姮与他说着话话,余光仍在留意道旁的行人。   崔远瞧出她心不在焉,便问了下。   邵明姮望着他,忽地生出一个办法,遂扯了扯崔远的袖子,示意他随自己往外走。   两人站在西墙跟的人群外,邵明姮为难地开口:“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崔远立时应声:“当然。”   .....   长荣实在没忍住,随手拉了个扫地的小和尚问。   那小和尚一脸懵懂:“每日来寺里的香客数不胜数,女客也不在少数,我不大清楚的。”   长荣忙与他描述邵明姮的长相:“她约莫这么高,然后肌肤很白,眼睛很大,身量纤瘦,总之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美若天仙那种。”   小和尚脸一红,双手合十认真回他:“阿弥陀佛,色即是空,所有女客在小僧眼里都是同等模样。”   长荣脑子疼,只好硬着头皮问:“那你有没有看见我嘴里这种女客?”   “没有。”   倒是很笃定。   长荣回到顾云庭身旁,见他还在挨间大殿搜寻,不由劝道:“郎君,我问过小和尚了,他说没有姮姑娘这样的女客上来,必是邵家那仆从骗了咱们。”   “不会。”顾云庭依旧很笃定。   长荣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万一是呢?”   顾云庭斜眸扫去。   长荣讪讪:“兴许姮姑娘的哥哥提前嘱咐过,不让姓顾的郎君登门呢?”   顾云庭神色一滞,捏伞骨的手指攥紧,眸眼亦跟着清冷起来。   然目光一顿,他猝然提步,朝着西边院子走去。   崔远走在前头,时不时往后瞟一眼,待看见顾云庭时,又三步并作两步加急往前奔跑,衣袍飘起来,幞头微微抖动,跨过院门,便见他匆忙朝寺门奔走,随后撂下他们一段距离,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车帘掀开时,顾云庭仿佛看见一道嫣粉色身影,隔着太远,他看的并不真切。   他心里莫名抽紧,随即跟了上去。   长荣飞快的抽解缰绳,扬鞭一赶,马匹直追崔远而去。   粗壮的松树后,探出一道纤细人影,邵明姮见马车驶离且没了踪影,忙跑到棕色骏马前,飞快解开缰绳,然后踩着脚蹬上去,沿着另外一条小道折返回家。   “崔郎君!”长荣又抽了一鞭,与崔家马车并行奔跑,他扭过头,朝那车夫喊道:“你跑那么快作甚,先停一停,我家郎君与崔郎君相识,有话要说。”   便见对面车帘挑开一条缝隙,只露出崔远白净的面孔。   顾云庭冷冷望着他,他将车内情形遮挡严密,便是有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大人,你有何事吩咐?”   崔远拂了拂汗,死死拽着帘子。   顾云庭轻笑,眉眼依旧阴沉。   “初到长安县,有件案子涉及此地官署籍录,还望崔郎君为我讲解一二。”   “今日不大方便,不如明日吧。”   顾云庭又道:“此事比较棘手,且明日我便要折返京城,只能麻烦崔郎君担待一二。”   眼看快要到府门前,崔远不得不点头,“那好吧,便请顾大人进府一叙。”   他从前面下来,车夫便赶车去往马厩,长荣趁机小跑过去,捏着长鞭跳到对面车辕,“借点草料和水,我那匹马有点乏了。”   车夫说好,待走到马厩,便下去抱干草料。   长荣趁机掀开前车帘,忽然一愣。   车内没有人,只引枕立起来,嫣粉色茵毯披在上面,远远看去,可不像个女娘似的吗。   堂中,顾云庭与崔远谈着公事,目光不时扫向珠帘外的院子。   长荣站在廊柱下,朝他摆了摆手。   顾云庭恍然明白,方才邵小娘子必定就在西林禅寺,她是不愿见自己,才让崔远调虎离山。   他只觉一腔热情被冷水泼灭。   没多时,便起身辞别。   马车慢悠悠往前走着,长荣重新穿好蓑衣,这会儿又下起雨来,空气里浸润着凉意。   “郎君,咱们去哪?”   车内没有回应。   半晌,低沉的嗓音响起:“回京。”   但只走了盏茶光景,他忽然拨开帘子,迷蒙的雨丝拂落面庞,他仰起头,又变了主意,“再去趟邵家。”   仍是那个仆从,看见他们折返很是惊讶。   “我们娘子没回来。”   这句话,倒像是不打自招。   便是长荣也听出其中意味,仆从像是知道他们去过寺庙,才说的“没回来”,如此,姮姑娘便肯定已经回来了。   否则仆从大可说一句,不在家。   “劳烦你把此物转交给你们娘子,便说是顾家郎君的生辰贺礼。”长荣呈上扇袋子。   仆从便赶忙双手接过,见那缎面精致华贵,便知不是俗物。   遂往后退了步,将门“咣当”合上,抱着扇袋子回去禀报。   小院不大,故而返回的速度很快。   不多时,他便见扇袋子拿出来,恭敬道:“我们娘子说,无功不受禄,既与顾家郎君没甚交情,自然也不敢收这般大礼,还请郎君收回。”   他说罢便要关门。   长荣气的一把拍在门板上,“你一会儿说不在,一会儿又说在,怎的,你们娘子会飞不成?”   “您便别为难小的了。”仆从索性摊牌,“主家吩咐,奴才哪里不听的道理,您二位走吧。”   他可不知什么顾家刘家的,他只知道自打邵大人和邵小娘子搬到此处后,附近的官宦娘子还有小郎君不少都来拜访,尤其那些小郎君,狂蜂浪蝶似的,没劲使的献殷情,明面上拜见邵大人,实则都想见见邵小娘子。   在他眼里,面前这两位跟那些人没两样。   “走吧。”   顾云庭咳了声,紧紧握住退回来的扇子,面沉如水。   只是他回程出了大事,临近京畿城门时,有一段比较长的荒路,位于两县交界处,素来都是互相推诿皆不管辖,故而有些不安生。   雨下到滂沱,迷了视线。   长荣横起胳膊擦了把,便见两旁突然窜出十几个蒙面杀手,朝着马车持刀奔来。   他大叫不好,瞬间猛抽马臀,马匹吃痛,撒开蹄子往前跑。   他们紧追而来,三两个攀爬上车顶,扬刀一通乱砍,秦翀和关山纵马一跃,瞬时厮杀起来。   雨水混着血水,不待染出猩红便很快冲刷一新。   “郎君!”   长荣抱着对面那人的刀柄,却见又有一人跳上马车,横起刀来朝内刺去,顾云庭避到内侧,却见对方杀红了眼,一击不中又是一记狠狠劈杀,车内到底敝塞,不易躲闪,饶是顾云庭尽量躲开致命处,仍被他砍到手臂。   关山反手解决了领头那人,冲到车辕,从上往下一剑刺穿。   车内捣动的长刀停了动作,沾着顾云庭的血,嗒的掉在茵毯上。   “郎君,人都死了。”关山扯开帘子,兀的倒吸一口凉气。   顾云庭面色惨白,怀里抱着被血染红的扇袋子,声音虚弱:“是张家人?”   “全是死士,无从得知是否张家人。”   “回去后,连夜查张五郎府邸。”   “是!”   马车疾驰,长荣边抹雨水边飞快的往回赶。   当晚,顾辅成进宫,随后张五郎被抓,府中其余人皆被官兵看守起来,寸步不敢挪动。   与此同时,张家其他几位同宗如坐针毡,偏递进张皇后宫里的拜帖石沉大海,他们只怕张五郎熬不住刑罚,该招的不该招的,全招了,那他们张家便完了。   虽说此次暗杀他们没有参与,但张五郎却是实打实找他们商量过,严格论究,他们算是知情不报,或许还会被参个合谋杀人的罪名。   便是此次的事不会牵扯他们,但之前呢,世族里诸多腌臜摆不上台面的丑事,顾云庭会不会借着这把火一并把他们烧了。   张四郎一拍桌子,忍不住破口大骂:“老五那个蠢材,上赶着送人头,自己死便罢了,非得拖我们去陪葬!啐!”   “四弟别抱怨了,现下该想想怎么跟他摘出来。”张二郎叹气,扶额用力揉着太阳穴,“还有个法子。”   张二郎招招手,其他几人赶忙凑到跟前。   “顾二郎受伤,想来一时半刻不会审讯,趁这个空隙,我们找人去大理寺牢狱,让老五闭紧嘴巴。”   他眼眸深沉,说完便看向他们四个。   张四郎目光惊讶,低声道:“他怎么会闭嘴,他做事最为冒失。”   “没法子了,不是我们狠心,而是为了张家不得不这么做,前段日子大理寺审案,砍去多少咱们的人,这不明摆着要弄死咱们吗?   老五不死,我们都得完蛋!”   “我听二哥的!”   “便只有这么办了!”   ......   昌平伯府   大清早,高启精神抖擞地从正屋出来,他今日穿的极其隆重华贵,一身宝蓝色镶金边锦袍,腰束革带,脚蹬长靴,月白幞头绣着如意暗纹,随光影不停变换。   及至庭院,与那管家再次招呼一番,面上露出甚为得意踌躇的笑容。   高宛宁今日穿的仍旧素净,梨花白如意绣缎长罗裙,外罩一条玉色织锦帔子,挽起的高髻簪着钿头钗,钗尾是华而不俗的雕牡丹。   高启瞧了,双手一合,叹道:“妹妹可真是天姿国色。”   “哥哥,今日务必要稳重,不可得意忘形,口出狂妄。”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都嘱咐我千百遍,我记着了。”高启很是激动,歪头又赞了句,“还是妹妹能耐,今日若顾二郎登门赴宴,往后在京中官宦人家眼中,咱们昌平伯府可是前程无限,谁不看在顾二郎的面上对咱们客气礼让,谁叫他喜欢妹妹...”   “哥哥!”   高宛宁面上不大好看,语气便很是冷淡。   高启笑,“好了好了,我去前头盯着,妹妹便只管美美的等着吧。”   宾客陆续来到,男宾与女宾分席而坐,说是分席,实则只隔了一堵花墙,两处雅致的院子各自摆了桌子。   高启还特意请来乐坊的舞姬歌姬演奏,高宛宁说极力反对,但终究没拗过他,只强调不准低俗,高启连连应是。   眼看到了晌午分膳的时候,守在正门口等顾家的人还未过来回禀。   高宛宁便有些坐不住,虽面上镇定,心里却很惶恐,遂找了贴身婢女墨蕊,吩咐她去顾家瞧瞧。   相邻两坊,墨蕊到的也快。   她站在顾府角门,叩了叩,那管事便将人拦在外头,面色不虞。   “大人,我是昌平伯府高娘子的婢女,受娘子所托过来请顾郎君赴宴。”   管事瞟她一眼,语气还算客气:“我们郎君有事,去不了。”   墨蕊震惊:“可郎君答应我们娘子,今日一定会去的。”   “主子的事奴才哪敢过问,我只知道郎君没有安排车马,也没同我们吩咐,快走吧。”说罢,回去一把合上门。   墨蕊呆呆地站在原地,听见隔着一道墙,那人仿佛啐了声。   屋里燃着香,白雾从青铜博山炉中袅袅漫出,遮住腥甜的血味。   顾云庭面色凄白,目光幽暗,右手搭在引枕上,后背斜靠着。   长荣拧干帕子,递过去。   顾云庭却没有接,垂着眼皮看向地面。   “郎君,擦把脸吧。”   半晌,顾云庭动了下受伤的左臂,坐直身子,“把那炭炉挪过来。”   长荣看了眼,外头的炭炉正在煮药,盖子被顶的啪嗒作响。   他垫着厚巾挪来,便见顾云庭从床头取出扇袋子,抽出精美的折扇。   他手掌白皙如玉,扇面在手中展开时,就像缓缓流动的牛乳,尤其在光线的映照下,更是散发着清雅矜贵的气息。   然,下一瞬,长荣却彻底呆了。   顾云庭猛地合上扇面,随后往炭炉中一掷,火苗瞬间吞噬了扇面,不久,那扇骨也发出脆弱的“噼啪”声。   作者有话说:   来啦!然后肯定有二更,在码在码,说万就是万!明天还要万! 第49章   ◎没能喝到你和宋三郎的喜酒◎   不怪长荣惊住, 而是顾云庭此举着实反常。   自京畿遇袭,他虽被砍中左臂,但怀里一直抱着折扇, 恐血透进去,关山为其绑缚时,他便从扇袋子里抽出扇子反复查验,幸亏扇袋隔水,他才松了口气,复又贴身珍藏。   长荣是屋里伺候的,他自然知道顾云庭贴身物件都有什么,除了折扇, 还有一个绣功极差的荷包,这些东西都跟姮姑娘有关。   他正想着,便见顾云庭自里衣内摸出那粗陋的荷包, 握在掌中似摩挲上面的纹路。   长荣愣了瞬, 忙出声阻止:“郎君, 你先睡会儿,醒来再做决定吧。”   顾云庭一动不动, 昨夜他想了很多。   从十几年前初次见到高宛宁, 到最后那夜同邵小娘子诀别。   对于宛宁, 他曾用过全力去付出和喜欢, 像忠诚的拥趸者,即便没有得到回应,他也坚定执拗的兀自欢喜, 是毕生以来唯一一次, 恨不能掏出真心向她证明, 自己的喜欢有多赤诚, 多深刻,然而,输的一塌糊涂。   便是他自欺欺人都不能够,不仅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更因为被当成筹码来算计的恼羞成怒,犹如热血浇上冷油,浑浊肮脏,以至于现下他根本不想回忆过往每一刻,都是假的,虚付的,这让他对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后悔,感到懊恼。   而对邵小娘子,他承认起初便是趁人之危,凭着本能占有她,不掺杂任何情感,只是单纯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次,每一夜,她令他欢愉,令他向往,而后更令他沉溺不知警醒。   他未曾想过自己会动心,哪怕直至今日,他都是自我否定的。   他喜欢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她。   他怎么可能还像年少时那般意气用事,因为某种令他欢喜的感觉而去奋不顾身,冲动莽撞地付诸真心,毫无保留,愚蠢到任人拿捏,,仰人欢笑。   他睁开眼,猛地朝炭炉掷去。   长荣眼疾手快,倾身挡了下,荷包打在他手臂弹到地上。   顾云庭揪着的心骤然松弛,他看着荷包,许久才哑声开口:“拿过来吧。”   只是这回,荷包被放在枕边最下面的匣子里。   张五郎被抓后,大理寺迟迟没有审讯。   顾云庭伤到手臂,又逢大雨,每两日便发起高热,烧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病势沉沉,吃了几服药竟也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倾颓。   同僚左等右等,不见顾云庭去到署衙,便登门看望,岂料进门看见他病秧秧的躺着,满脸浑无血色,便连话都没问,出门去买了补药折返奉上,只道署衙一切都好,务必将养着身子,大好再去任上。   顾贵妃白日听顾辅成说起这个侄子,遂遣了太医过去搭脉。   太医写的方子与先前大夫开的大同小异,只不过顾贵妃赏了不少名贵药材,故而他酌量添了几味,夜间云轻煎了新药,顾云庭服下后气色好转。   待身子几乎痊愈,顾贵妃将他召进宫里。   “娘娘。”他身形略显清癯,面容冷厉无情,虽是晚辈,却叫顾贵妃暗自惊讶,只道他生性凉薄,没想竟愈发阴鸷寡淡,甫一看去,倒像是杀人不眨眼的酷吏。   她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柔柔一笑,抬手示意他坐下。   “在我宫里,又不是当着陛下的面,不必拘礼,叫我姑姑便是。”   顾云庭便依言唤了声“姑姑。”   顾贵妃不为别的,是头疼萧云的课业。萧云过于活泼好动,寻的先生没一个能教习超过两月,好容易有个合适的,渐渐安稳下来教了一年多,偏又逢家中丧母,需得回去丁忧,如此一来,萧云便无人管教,眼下便撒了欢,跟几个大臣之子相约去了郊外跑马。   “紧要关头,旁人我自是信不过的,二郎你学识渊博,又是自家人,必能镇得住他,云哥儿虽纨绔了些,但他佩服有才学的,故而我与你父亲商量了,想叫你来做他先生,如何?”   婢女端来切成条的蜜瓜,因冰镇过,在白玉盘里隐隐泛着白雾。   顾贵妃使了个眼色,婢女躬身端到顾云庭面前。   “姑姑,其实论才学我不如翰林院许多学士,论时间亦不如他们得空。”   顾贵妃笑,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也不必自谦,既是连你父亲都这么说了,那你便自然有能力。明儿便叫礼部上谏,加封你为少傅,往后我可把云哥儿交给你了,甭管用什么法子,能叫他安下心来读书便好。”   “是。”   顾云庭知道推辞不过,便沉声应下。   临走,顾贵妃又说起议亲之事,道他年岁差不多,喜欢谁,看上谁,若不好意思开口,便告诉顾贵妃,她同陛下求个旨意,便是公主也能尚得。   顾云庭婉拒,只说自己无心应酬。   顾贵妃听了哈哈笑起来,没再勉强,着人去库房取了些珠钗,道是陛下赏赐,叫他带回去送给他娘。   高兰晔收到礼物,高兴地坐在妆奁前逐一试戴。   “这是东珠,这么大个儿跟鹌鹑蛋似的,”她弯着唇,心情轻快,“这块翡翠是老料,成色不错,就是颜色深了些,我还年轻,等过两年再做个镯子戴...”   顾辅成瞟了眼,搁下手中奏疏。   走到她身后,摁着肩膀拍了拍,“过两日你去趟宫里,探探虚实。”   高兰晔扭头,蹙眉:“什么?”   “太医瞒的严实,但我觉得陛下身体每况愈下,而今那气色明显不对劲儿,若是有变,咱们得提早打算。”   高兰晔瞪圆眼睛:“陛下得了恶疾?”   “那倒不太像,只是他常年体虚,当初进京耗费了不少心神,这两年又宵衣旰食,投身于吏治农事政务上,每每熬到三更半夜,长此以往便是铁打的身子都会拖垮。   我觉得他似乎对咱们有所忌惮,前两日我写信问过军中,尚未听到兵马调遣的消息,但京畿驻军向城内调拨了三千人,我觉得陛下似乎想立储了。”   高兰晔捏着发簪,深深吸了口凉气。   “陛下不会还想立皇长子萧昱吧。”   “怕他糊涂了,看不清现状。”顾辅成啜了口茶,慢慢眯起眼睛,“你去宫里时,便只当闲聊,也不必叫贵妃听出意思,省的她大惊小怪露了马脚。”   “我知道。”高兰晔点头,“那你叫二郎去给云哥儿做先生,也是为了在内廷安插眼线,如此说来,云哥儿先生的母亲,死的倒是蹊跷。”   顾辅成眼眸凉淡,闻言没有反驳。   ....   深夜,顾云庭坐在书案前抄写案录,本该是下属的职责,但他每夜都要练字默书,便顺手做了。   窗外在下雨,雨丝朦胧细密,楹窗半敞,院内笼在漆黑静谧当中,只有窸窣的雨声一点点渗进心里。   “郎君,早些睡吧。”   执笔的手攥紧,他有点恍惚,像是沉寂的心猛地被撩/拨了一下,纸上字陡然变成一张莞尔清秀的小脸,月牙般的眼眸弯弯盈笑,他闭了闭眼,屋里没人,纸上没人,然耳畔不停有声音回荡。   “郎君,我要灭灯了。”   他抬头,看见桌角的灯烛兀的一闪。   他站起来,有风从楹窗处袭来,灯烛摇了几下,噗地灭了。   房中陷入昏暗,他攥着笔站了少顷,直到长荣进来,重新点了灯,罩上绢纱。   顾云庭弯腰捡起方才誊抄的案录,一张张放在火苗处,悉数点了。   萧云的确活泼,第一堂课他只坐了一刻钟,屁股便跟长了刺一样,四下扭动,更是各种借口频频找出,一会儿要去如厕,一会儿要去喝水,顾云庭皆置之不理,冷眼一瞟继续与他讲解策论。   萧云怏怏,不以为意:“表兄,不,先生,我又不参加科考,你与我讲这些没用的作甚,你要真想讲,便同我说说有趣的事儿,比方前朝野史,那个焚了宫城的皇帝到底跑了还是烧了,再比方说,皇兄开始议亲,你猜他最后会挑哪家小娘子?还有,皇兄都开始议亲了,先生这样的人怎么还孤身一人,难道先生有什么隐疾?”   他憋着笑,存心戏弄。   顾云庭面不改色,手中的书卷松开,摁在案上。   冷眸睨着萧云,一语不发。   萧云毕竟年纪小,被他这般盯着,只觉得后脊发凉,汗毛倒竖,哪里还敢对视,当即一瘪嘴,抱起书本乖乖抄录。   傍晚从大理寺回府,秦翀来报,道长安县有消息。   他没心思听,径直回房。   不多时,秦翀趴在门板小声道:“邵家去了故友,徐州的。”   顾云庭乜了眼,继而不再搭理。   ....   长安县邵家   小厨房做完最后一道菜,邵明姮将酿的桂花酒搬出来,给褚文景褚老先生倒满。   “您尝尝,是我自己酿的,正好到了日子。”   褚文景是大儒,多年前致仕回到徐州,在书院教课。   机缘巧合,有一年冬天恰逢大雪,邵怀安与邵明姮一起,同宋家三个郎君并宋元正去郊外放风,恰好遇到褚文景的孙子,彼时他被兽夹夹断了腿,疼的昏厥过去。   幸亏他们发现及时,褚文景孙子好歹捡回一条命,为此褚家登门道谢,又送上谢礼,而后几家人便时常走动,成了关系不错的挚友。   邵怀安和宋昂跟着褚先生听了两年课,邵怀安出仕,宋昂弃学。   在那两年里,邵明姮便总打着看哥哥的由头,明目张胆去看宋昂,晌午抱着食盒过去,每每都是两份菜,一模一样。   褚先生还记得当年场景,品了口酒,道好,然又感慨:“日子不禁过,当年我还想着要多久才能喝到你和宋三郎的喜酒,可惜,天不遂人愿,竟拆有情人。”   那会儿他们自觉隐秘,却不知褚先生早将一切看在眼里,更何况小郎君小娘子互相喜欢的眼神太过炽热真诚,他们在一块儿时,只消看那欢快的样子,便知定有内情。   邵明姮坐在旁边,抱着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盏。   邵怀安岔开话,问:“褚先生缘何到长安县来?”   褚文景从回忆中抽离,笑道:“我那不争气的孙子明年科考,虽说还有段日子,我总觉得不放心,提早到京中看看,也拜访一下老友,好歹春闱前能有人照应一二。”   “褚小郎君果然承继先生衣钵了。”   “不成想他有点天分,考了案首,解首,也算没有辱没门庭。”   邵怀安大惊,忙感慨道:“小小年纪,怕是要连中三元呐!”   喝道尽兴,褚先生陆续说了好多,到底为褚小郎君自豪,便是想收敛,低调都摁不下去高兴的劲儿。   翌日醒了酒,邵怀安特意将整理好的农事书籍交给褚文景。   “如今朝堂风起云涌,想来明年春闱不大可能问时局朝政,如此便是农事水利方面的惠民举措,恰好我研习于此,望能帮上褚小郎君,他日高中,我去讨杯酒喝。”   褚文景大喜,连连道谢,“若他真能考中,当真要厚谢于你。”   邵明姮便将包好的土产递上马车,褚文景仍在与邵怀安说话,她便站在车外等着。   凉风习习,吹散夏日的闷燥。   褚文景登上马车,想了想忍不住与邵明姮开口。   “因宋家冤案昭雪,今岁百姓为感激宋都督守城之功,欲在重阳节当日办场法事超度亡魂,请的是龙华寺住持,定在城门旧址。”   邵明姮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点头道谢。   褚文景乘车离开。   邵怀安拍拍她的发顶,温声道:“你若是想回去,我陪你一起。”   “哥哥,我想回去,我必须回去。”邵明姮没有犹豫,“你公务繁忙,不用特意迁就我,我和小饼一道便行”   三郎说过,生辰时有话要说,但她没能等到。   邵明姮猜过他要说什么,也想好该如何答他,但终究没机会了。   为宋家祈福超度,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短短数月,邵明姮便将家中打点的井然有序,也是因为人少院小,出入账目简单明了,当初从牙婆那挑的丫鬟小厮,都是由她亲自长眼,如今渐渐做事上手,省却她不少心力。   未防差池,她九月上旬便启程赶路,与宋元正一样穿着男装,做男子打扮,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各自骑着骏马。   骑马虽快,但是途中会比较受罪。   邵明姮颠到徐州时,觉得自己仿佛快要散架,他们回到邵家旧宅,因之前邵明姮打理过,故而稍稍清扫一番,夜里两人便呼呼睡了过去。   晨起听见檐上落雨,邵明姮惊醒。   楹窗被吹开,凉风卷进帘帷,她打了个冷颤,听见叩门声。   应是申萝,她回徐州前特意与申萝去过信,道重阳节前定会赶到。   邵明姮换了身藕荷色对襟苏缎长裙,简单盘起发髻,插上白玉石榴簪,去看门时,宋元正已经站在门口,打开后,申萝朝她扑了过来。   “阿姮,我好想你。”   她抱着邵明姮,下颌蹭着她肩膀,高兴的快哭了。   邵明姮也是如此,紧紧回抱住她,“咱们去屋里坐会儿。”   申萝往门外看了眼,小声道:“哥哥也来了。”   “啊?”邵明姮诧异,忙走出去站在车帘下,举起手轻叩,“明卓哥哥,你怎么不进去?”   一只素白的手挑开帘子,露出申明卓白皙的面孔,他眼睛柔软,温和的望着邵明姮:“不去了,我在车上等着便好。”   他其实很想见阿姮,又怕见了她说不出话,方才这句也是反复酝酿,好歹没说的结巴。   邵明姮便不好与申萝多聊,套了件长褙子便出门坐上马车。   宋元正骑马走在前头,一行人往旧城楼处走。   原先的繁华不再,旧城楼四下显得很是荒废冷僻,偶尔有衣衫褴褛的乞丐端着豁口瓷碗讨吃的,邵明姮和申萝便赶忙解了荷包倒出铜板,也有一群晒得黢黑的孩子光着脚丫倒出跑,围着那堆废石玩的不亦乐乎,转头看见他们,便一窝蜂奔了过去。   申萝先前来过,故而车上带着吃食果子,便都分给他们。   一只只小手争先恐后,举着讨要。   邵明姮索性下车,将那一匣子杏仁酥打开,任由他们自己去拿。   有个孩子手脚灵活,从人缝里钻来钻去,不多会儿便捧着一堆杏仁酥嘿嘿笑着出来。   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土,便是捧果子的双手指甲盖里都是淤泥,他若是不当着邵明姮的面,便也罢了,偏他吃一口,朝邵明姮咧嘴笑笑。   邵明姮便有些忍不了,遂从袖中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又去捉来手指挨个擦拭,然就在她低头的时候,忽然瞥见男孩腰间缠了个流苏穗子,通体跟泥里一个颜色,故而她才没有第一眼认出来。   她猛地怔住,心陡然揪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明天继续日万! 第50章   ◎风云起波澜◎   她惶然看着那坠子, 记忆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宋昂初入军营,因训练艰苦且任劳任怨,从不懈怠, 故而宋都督奖赏他一柄宝剑,用的是极其珍贵的文铁炼铸,刀刃上隐隐可见祥云纹路,薄刃锋利,削铁如泥。   他得了宝物后便去邵家,当着邵明姮的面耍了一套剑法,本是炫耀之举,却因他俊朗英挺的举止而变得风流飘逸。   他一脚踏在假山石上, 一脚将剑踢进剑鞘,随后大步冲到邵明姮面前,眉眼明亮如星辰熠熠, 额头鼻梁的汗更显肌肤的紧致精神, 他坦荡且紧张, 望向邵明姮时右手攥得很紧。   “阿姮,你瞧我这剑上是不是少点东西。”   剑鞘雕云纹, 与剑刃交相辉映, 剑柄是鱼鳞纹, 顶端刻着“三”字, 打眼看去便知是一柄好剑。   邵明姮打量着剑,又抬头笑他:“我觉得什么都不缺,简约而又华美。”   宋昂抿着唇, 眼眸沁着浓浓笑意:“缺的, 你仔细瞧瞧。”他伸手向前, 摊开给她看, 常年握剑拿枪的手掌全是茧子,虎口处亦被磨的结实厚重,他的手其实生的特别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今却添了几许孔武之感。   邵明姮拍在他手心,蜻蜓点水一般。   还未挪开,便被宋昂一把握住。   掌中茧子很硬,摩擦着她柔软的手掌,她睁大眼睛看他,又在四目相对时,嗔怒的想要抽出,宋昂不让,攥了攥,手心全是汗。   “阿姮,你的手真软,不像我的,每回洗脸搓的脸皮发疼。”   说罢,又用拇指暗中揉了揉她的手背,面颊赤红,眼神真挚。   邵明姮亦是面庞发烫,瞟一眼那剑柄,说道:“那我给你编条坠子,将那鱼鳞纹全部裹上,便用绯色丝线,末尾绑结实点坠上流苏,好不好?”   “阿姮说什么都是好的。”   少年的脸俊朗意气,眼尾晕出红痕,他低下头,复又热烈的看向邵明姮。   微风习习,两人的裙裾缠在一起,榴红色帔子勾在他颈间,擦着左颊簌簌飞舞。   他唇动了下,忽然侧过脸来,目光灼灼的瞪着邵明姮。   “阿姮,我想...”他舔了舔唇,紧张的手指颤动。   邵明姮惊呆,亦跟着瞪圆眼睛,也不知该不该搭话。   宋昂面庞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一点点喷在她脸上,每一根睫毛都看的那般清楚,他漆黑的眸子里,是她逐渐明朗的脸颊。   近到,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唇快要碰上,邵明姮后背绷的笔直,脑中一片晕眩。   却在他往前一探时,她兀的扭过头去,唇印在发间,耳廓热乎乎的。   她心跳如雷,揪着衣裙不敢看他。   宋昂亦是如此,他赶忙坐直,略显结巴:“阿姮,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着你,然后不知怎么了,想亲你。”   邵明姮面红耳赤,抬了抬眼,见他紧张到手足无措,接着便又伸出手,认真道:“阿姮,你打我吧,是我做的不对。”   邵明姮便果真打了一巴掌。   很轻。   两人对视着,笑起来。   后来她亲手编好坠子,又替他一圈圈缠在剑柄上,宋昂说,他看到坠子就会想到阿姮。   无数次,邵明姮后悔莫及。   为何要在当时把头扭开,她甚至都没有吻过宋昂。   踏进顾宅前,这念头更加肆意泛滥,折磨着她,叫她每每与顾云庭接触,都会想到那日宋昂尴尬失落而又紧张的表情。   流苏坠子沾满泥污,脏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孩子警惕的看着她,咀嚼杏仁酥的动作变慢,像是随时准备逃走。   “能给我看看吗?”   她眼眶湿热,指着坠子问。   孩子低头,然后解开系在腰间的丝线,递给她,“这是我的。”他解释,怕她不信,又要求道:“你看完要还给我。”   邵明姮眨了下眼,泪珠掉下来。   男孩把坠子放在她掌心。   邵明姮抹去眼泪,翻来覆去看完,小心翼翼抽开其中一个小结扣,流苏散了,露出绑在芯里的字,杏黄色“姮”字,是她故意藏起来的。   她还想着,等两人成婚后,她便解开给他看。   阿姮一直都在看他练剑呢。   “你从哪捡的?”邵明姮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就像闷在黑漆漆的山洞陡然嗅到一缕微风,燃起的希望渺茫却又令人振奋。   孩子迟疑:“你怎么知道是我捡的?”   “你告诉我,我把这袋子铜钱都给你。”她手指发抖,解荷包时废了好些时候,递过去,捏着流苏问,“这是我家人的东西,我找不到他,你帮帮我可以吗?”   孩子看着那袋子铜钱,最后没忍住,从里头摸出五枚,剩下的都没拿,又推回去还她。   “我从樱桃园里捡的。”   “是东郊樱桃园吗?”   男孩摸着脑袋,有些局促不安,“我饿了,就爬进去摘了几颗樱桃,谁知从树上掉下来,这东西就在土里,我见它颜色好看,就挂在腰上图个吉利,真不是我偷的。”   “是何时捡到的?”   “前年夏天。”   ....   法事办的庄重肃穆,但邵明姮再无法心平气和。   她有个念头不断往外冒:三郎或许还活着。   傍晚,她与宋元正骑马赶到东郊樱桃园。   园主恰巧在,听他们询问三年前的事,不由愣了下,“是有这么回事。”   邵明姮不敢呼吸。   “当时叛军攻城,城内乱糟糟的,那些叛军见人就杀,我不敢出来,就躲在暗处想等战乱过去,谁知那一日,有两个浑身是血的人逃到这里。   我吓得不行,大气都不敢出,那俩人躲进樱桃园,不多时便有追兵赶到,他们厮杀打斗,然后夺了对方马匹逃跑。”   “是两个人?”邵明姮问。   园主点头:“年纪大的跟我差不多,年轻的跟你俩差不多。”   邵明姮身形一晃,宋元正赶忙从后搀住,又问:“你可记得他们两人的相貌。”   “略微有点印象。”   邵明姮借来纸笔,凭着对宋昂的了解很快画出草图,那园主端量了会儿,忽然一拍大腿道:“是他,就是他。”   “他拿了把剑,剑鞘掉在园里,我还收起来了。”园主跑回搭建的茅草屋,很快折返回来,手里托着云纹剑鞘。   看见东西的刹那,邵明姮和宋元正都惊呆了。   “小饼,他还活着。”   声音虚无缥缈,邵明姮抠着手心,忽然哭起来,然嘴角又带着笑,“是他,是他!”   宋元正激动极了,“他们往哪个方向跑的?”   “往东去了。”   邵明姮稳住心神,又画了一幅,“另外那人可是他?”   园主便有些惊讶,半晌点了点头,“是,他受伤厉害,另外那个年轻的托着他才上了马。”   邵明姮猜的没错,宋昂救了父亲,且一并逃出了徐州。   他们还活着。   可——   若他们还活着,三年过去,为何始终没来找她。   两人离开樱桃园,邵明姮当即做了决定,“小饼,我不回长安县了,我要去找他们。”   “好,我陪你。”   宋元正目光坚定,两人对上视线,旋即上马往樱桃园东侧奔驰。   天阴沉沉,头顶的云彩乌青浓厚。   在经过沼泽地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宋元正眯起眼睛,大喊:“往外跑,仔细别掉进沼泽里。”   邵明姮一勒缰绳,马蹄堪堪踏着边缘飞过,两人赶得很快,在大雨来临前,找到落脚地。   邵怀安收到邵明姮来信时,便知不管自己如何劝阻,她都会一直找下去。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阿姮这一找,便足足找了一年多。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京城朝局波云诡谲。   陛下病笃,储君未立,朝臣暗中分为两党,拥护皇长子萧昱的张皇后一党,以及拥立皇次子萧云的顾贵妃和顾辅成一党。   暗流涌动,明哲保身者不在少数。   年尾除夕前,陛下终是没能挺过去,丧钟敲响,更为诡异的是,随后不过两个时辰,张皇后用一捧白绫了结自己,追随陛下而去。   宫城内戒备森严,直到翌日朝会时,顾辅成当着朝臣面公布陛下崩逝讯息,宣读立储诏书,以雷霆之势扶持顾贵妃之子萧云登上帝位。   此时此刻,无人再敢置喙一二。   因为一夜之间,京城多了五万精兵,沿街各道,城门内外以及皇城附近,不时都能看见他们巡守的身影。   沉肃压抑的气息笼罩在京城内外,百姓门前的灯笼悉数蒙上白绢,天也蓄着风暴一般,不过酉时一刻,便黑的不见五指。   顾贵妃坐镇中宫,面前是一脸茫然的萧云,几个婢女服侍他更换冕服冕冠,十二条冕旒颤颤巍巍,恰如他此时的紧张心情。   “母妃,我..”   “陛下,你该改口称我母后。”   萧云咽了咽唾沫,往黑漆漆的窗外看去,“皇后娘娘崩了,皇兄去哪了?”   一道惊雷劈在屋檐。   闪电映出顾贵妃冷静素白的脸,她闭上眼,脑中想的却是陛下崩逝后,张皇后与她私下见面的场景。   张皇后脱簪披发,浑身素裹,凄白的面孔哭的没有血色,眼珠都是红的。   她忽然朝自己跪下来。   顾贵妃是很惊诧的,从来都是她跪张皇后,便是在自己最得宠时,也不例外,而今张皇后却朝她行了大礼。   “音华,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起过争储之心,因为根本毫无胜算,毫无可能。”   顾贵妃心中惶恐,但面上仍保持冷静,不接话,更不敢随意打断她要说的事。   “我死,换我儿一条性命,求你,看在往日咱们姐妹和睦的份上,放了他,或是外放封王,或是留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都好!   音华,我求你,我去死,我死了,张家便再没指望,更不会对云哥儿产生任何威胁。”   她深深跪伏下去。   慈母心,顾贵妃焉能不理解。   何况她与张皇后相处几十年,从未受过她一丝怨气,于情于理,她不会伤她,但张皇后毕竟是张家的指望,她活着,萧昱便永远有机会跟萧云争夺帝位,尤其,萧昱才能品行都比萧云更堪大任,便是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她咬着唇,迟迟没有点头。   张皇后哀声恳求,最后,顾贵妃才将人扶起来,看着张皇后惨白的面色,她心中五味杂陈。   张皇后吊死在中宫,就在眼下她坐的正前方。   她仿佛还能看见房梁上晃动的身影,她紧紧闭着眼,坐在软塌上,犹如坐在血海白骨堆里。   萧云又问了遍:“皇兄去哪了?”   “他悲痛过度,病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萧云怕极了,想临阵脱逃。   顾贵妃知道他的恐惧,起身去给他整理了冕服,拍着他肩膀说道:“云哥儿,从今日起你便是天下之主,是我朝的皇帝,是九五之尊,雍容华贵,一言九鼎。”   萧云大气不敢出,头顶的冕旒晃来晃去,他咣当一下跌坐在圈椅上。   “母后,那朕说的话,舅舅会听吗?”   又是一道惊雷,顾贵妃蹙起眉心,手指慢慢握紧。   .....   邵明姮和宋元正坐在破庙中,外面风雪肆虐,咆哮着吹得屋檐茅草烈烈作响。   柴火堆上,架着一壶酒。   找了一年多,沿途该有的线索都用了,但始终没有寻到任何踪迹,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   宋元正抬起头,拨弄着火苗:“村子里的人说见过邵刺史,兴许我们找的法子不对,又或者,他有意隐瞒行踪。”   邵明姮不说话,眼睛被火光映得很亮,“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找,没有线索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明明快要接近他们,然总是若即若离。   小饼,我不明白。”   “什么?”   “他们还活着吗?”   宋元正愣住,心里其实飘过一个念头,但又极力压下去,挤出一个笑来:“肯定活着,不然怎么会有好些人见过。”   “他们为什么不出来。”邵明姮抱着手臂,“我很害怕,我怕我们白高兴,空欢喜。”   “回徐州吧,回樱桃园看看!”   ...   京中年夜宴,新帝如履薄冰,穿上朝服便不再是往常纨绔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惶惑,不安,他端坐在高阶之上,整场宴会举办完毕,都不知道自己嘴里吃了些什么。   转过游廊,他看见顾云庭,立时低喊:“先生!”   身穿鹤氅的顾云庭站定,转身,朝他作揖行礼,道:“陛下。”   萧云快哭了,皱巴着小脸走上前:“先生,这皇位烫的厉害,我这一整日都跟坐在炭火上一般,横竖难受死了。   先生,我不做了,成不成?”   作者有话说:   下两章揭宋三郎,然后开始虐狗征途 第51章   ◎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夜风寒凉, 吹得灯笼四下摇荡。   萧云如今已同顾云庭一般高,跟在他身边习课一载多,觉得这位少傅脾气果真古怪, 不只是古怪,性子还极其冷僻,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傅的脸陷在昏暗中,眉眼狭长深邃,面庞郁沉冷厉,明明是张极其俊美的脸,偏又给人肃杀之感。   且这股冷僻之意并未随着相处而消减, 他便是他,日日都是疏离淡漠的顾少傅。   萧云打了个寒颤,求救似的望着他, 一眨不眨。   顾云庭掀开眼皮, 便是在听见那句“我不做了”之后, 也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似乎预料到他会这么说, 故而并不意外。   “先生,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陛下, 屈己不争, 常乐自足,这是微臣给您上的最后一课。”   萧云很聪明,并非明面上这般坦诚直率, 他的聪明潜在他洒脱的外壳内, 包裹的比蚕茧还要紧密。   晦暗敝塞的掖庭内院, 屋内不时传出呻/吟声。   顾云庭推门进入, 鼻间立时涌进浓烈的腥臭味,屋中没有点灯,破败的窗纸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帘帷陈旧,忽然掉出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床沿。   他拨开帘子,看见昏厥过去的皇长子萧昱。   头发凌乱,几绺缠在颈间,双手白的看不出血色,沿着脏污的衾被往下看,被面隐隐渗出血迹,顾云庭弯腰,从下往上掀开,萧昱的右腿被打断了,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没有任何处理过的痕迹,他搭上手,觉得萧昱的血快要流尽,他的小腿和膝盖全都冰凉。   “殿下,醒醒。”他将自己手里抱得暖炉塞到他胸口,那人的手指动了动,眼睫睁开,眸色灰败可怜。   看见顾云庭时,倏地泄出恨意,几乎硬撑着坐起来。   “你是来送我上路的。”   他声音沙哑,克制着恐惧,然仍有些发抖。   “你的腿必须赶紧接上,否则便会瘸掉。”他冷静的看了眼,从怀里掏出药瓶,洒在伤口处,简单包扎一番,“夜里会有太医为你接骨,之后便得靠你自己日复一日练习走路。”   “你们顾家人都是两幅面孔吗?”萧昱冷笑,“向来慈善的贵妃娘娘,亲自着人打断我的腿,囚/禁在此荒僻庭院,顾少傅又假惺惺过来送药,送的是什么?”   “砒/霜?”   他倒吸了口气,疼的青筋暴鼓。   顾云庭深深看他一眼,起身往屋门外走。   “母后的仇,只要我活着,便一定要你们顾家人血债血偿!”   冬日的风凛冽狂暴,很快将他的话淹没匿迹,顾云庭拢着鹤氅,面无表情地朝院门走去。   .....   “郎君,楚州王将军赶去徐州,如今正在营中与顾大将军商讨军中官员裁撤一事。”   “刘国公称病,上元节不会回京。”   “太医去掖庭看过,道接骨时殿下受了不少罪,好歹那条腿能保住,但走路不会跟从前一般顺畅,势必是会一瘸一拐了。”   “还有一件事,”秦翀顿了顿,瞥一眼关山,硬着头皮继续,“查到姮姑娘踪迹了。”   笔尖兀的一抖,墨汁滴落,顾云庭没抬头,亦没回话,屋内安静到能听见心跳声和呼吸声。   秦翀说道:“她和宋元正回了徐州。”   自始至终,顾云庭都没有问一个字。   秦翀很不安,出门后与关山看了眼,小声道:“郎君是不是放下姮姑娘了。”   关山嗤了声:“你哪只眼看出来的?”   “这都一年多了,你可听他提过一嘴姮姑娘?一句都没有。”   “谁都像你一样什么都挂在嘴上?郎君不提,不代表他放下,总之这些日子谨慎点,别往刀口上撞。”   正月瑞雪,京中开始走亲访友。   顾家门口自早到晚马车络绎不绝,待徐州交接完兵权,顾云慕便要回京接手禁军指挥一职,去岁科考,是由顾辅成任主考官,挑上来的新贵大都成为他的幕僚心腹。   状元郎褚明旭登门拜访,顾云庭将人请到书房,与之聊到晌午,深觉此人聪慧机灵,很会随遇而安,他虽不是顾辅成的幕僚,但亦能在朝中游刃有余。   小厮来报,道昌平伯府世子鸿胪寺高郎君递了拜帖,人就坐在门外的马车里,等着拜会。   褚明旭拱手行文人揖,笑道:“是我叨扰太久。”   “无妨。”顾云庭没接拜帖,抬眸与小厮吩咐:“便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外客。”   这是场面话。   故而高启听后,气的想掀了车顶。   一路窝火憋到家中,正巧看到高宛宁在点茶,他没好脸色,嗤了声道:“妹妹还有心思做茶,先前你说等等,好,我等了。后来又说急不得,别弄巧成拙,我便也听妹妹的,便是别人冷嘲热讽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知道,顾家二郎喜欢妹妹,早晚会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妹妹进顾家。   可是现在呢?人家连门都不让进,怎么回事,难道他对妹妹死心了?”   高启自觉待高宛宁足够好,陈氏整日在枕边吹耳旁风,撺掇他赶紧趁高宛宁年轻貌美,再行商议婚事,便是嫁的不如第一次那么好,至少也能趁早寻门差不多的对家,总好过待在家里,凭白熬的不值钱,想嫁都没人敢要。   高启起初还总斥她,说她身为长嫂没一点宽容心,后来他听得多了,便觉得陈氏的话很有道理。   高宛宁到底比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不过仗着保养好,金银堆里养着,故而瞧起来还算年轻,但她毕竟不小了,眼下偶尔有人还打听一二,最近反倒无人问津了。   高启后知后觉,出了身冷汗。   “妹妹这样好的姿容,身世,也不必把他放在眼里,横竖是个病秧秧的文人,说不定身子骨撑不住,反而害了妹妹。   哥哥不强求,但哥哥担心你呐。”   高启的虚情假意让高宛宁听了恶心,她几乎猜到接下来他要说什么,果然。   “上元节灯会,妹妹打扮的好看些,咱们出去转转,没准就遇到姻缘了。”   高启能有什么拿得出手,够得上台面的好人家,撑死是狐朋狗友的妾室,继室,若当真听他的话去相看,这辈子都就断送了。   高宛宁不愿与他撕破脸,点了点头,柔声道:“哥哥的确是为我着想。”   高启心满意足,又与她虚与委蛇的一番,自觉说的动情在理,没多时便兴致高昂的走了。   “墨蕊,给我找出那件蜜粉绣梅花暗纹的大氅。”   自打回京初次宴请,顾云庭爽约之后,高宛宁便颇有些难受,硬捱着不去找他,唯恐丢了嫡女的风范,在他心中落得个下作卑贱的印象。   后来得知他没去,是因为遇袭,那股子郁愤才稍稍缓解,便亲自去了趟顾家,但是没有见到顾云庭,反而被高兰晔留下说了好久的话。   高兰晔不喜欢她,明里暗里指她贪恋权贵,却又说的隐晦,她不好径直回怼,只能装着听不懂,敷衍过去。   后来想见他一面更难,他太忙了,不是在宫里教课,便是在大理寺忙到深夜才归,她便是再着急,也不会主动堵门求见。   她知道自己处境,再这么等下去,高启真的会把自己卖掉。   遂裹上大氅,乘车去了大理寺署衙。   “高娘子,您先做。”   下属端来热茶,笑盈盈的站在对面。   高宛宁道谢,问:“顾大人在忙什么?”   “还是张家买官卖官一案,盘根错节涉及的部门太多,至今都还有官员陆续供出,大人忙的昏天黑地,好几宿都谁在署衙公房。”   下属嘴甜,虽不知道高娘子来做甚,但他可听过,当年顾大人以为高娘子死了,亲自去昌平伯府祭拜,随后便大病一场。   这样的人,他可不敢得罪。   没多时,毡帘响,风刮进来。   高宛宁望过去,清朗凌厉的男人穿了件雪青色窄袖长袍,领口系的严实,外面又披了件银白色狐裘大氅,脚上的皂靴沾了雪,湿哒哒的往下滴水,眉眼比之前更冷,更淡漠。   高宛宁起身,略去他怔愣的一瞬。   “维璟,许久不见,你瘦多了。”   顾云庭啜了口茶,道:“案子多,没办法。”   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高宛宁笑:“都不叫我宛宁了。”   顾云庭瞟来视线,“怎么要来也没提前说一声?”   “我若是提前说了,还能见着你吗?”高宛宁苦笑,“维璟大约这辈子都不愿见我了,不过本就是我自作自受,合该落得如此下场。”   顾云庭没有回应。   “维璟,你很喜欢她,对不对。”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叫顾云庭站起身来,面色愈发冷凝。   高宛宁了然,跟着站起来。   “维璟,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是怕你伤心伤情,我以为当初你们分开,于你而言是最好的结果,所以我宁可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不想叫你知道真相。”   她故意顿住,看见顾云庭眸中的怀疑,才继续开口。   “阿姮是不是忽冷忽热的待你?”   “有时候温柔乖巧,看着你时深情缱绻,让你觉得在她心里你很重要?而有时候她又很冷漠,冷漠到根本不在乎你想什么,介意什么,先前的深情荡然无存。   你是不是觉得抓不住她的心思?”   高宛宁轻笑,笑容里有颓败感。   “维璟,我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用这种法子来求你帮忙,但我实在没有路可走了。我哥哥要为我说亲,你知道他的为人,他所结交的朋友没有什么正经人,若要我嫁过去,除非我死了。   我不求你娶我,但请你看在曾经的情分上,帮帮我...”   “宛宁,我们不曾有过什么情分。”顾云庭冷冷开口,这些年他想的很是明白,越明白便厌恶当年的自己。   “我知道,是我辜负你的用心,我不配再提过去,但是维璟,我没有害过任何人,即便再也得不到你的心,余生我宁可孤独终老,我不想嫁人。”   “所以你来寻我,究竟为什么?”   “帮我打消哥哥议亲的念头,我不嫁。”   “这不是我该管的。”顾云庭没有犹豫,淡淡望着她,忽然扯了下嘴角,“宛宁,你明明可以自己去说,但还是要来找我。   你在昌平伯府的地位,颜面,比其他任何事都要重要,是不是?”   “抱歉,我帮不了你。”   高宛宁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她捏着拳头,心一横,说道:“你若帮我,我便告诉你阿姮为何不喜欢你。”   走到门口的顾云庭倏地站定,氅衣下的身体怔住,他咬到舌尖,却没立时回头,风吹动毡帘,这句话像是诅咒,一遍遍回荡在耳边,侵蚀他的思维。   他想赶紧走开,却又对答案迫切想要知道。   最终,他应声,“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像她心上人,尤其是那双眼睛。”   顾云庭难以置信的回头,脚底像是被藤蔓缠住,他僵着身子,深邃的眼眸涌上雾气。   高宛宁看到他的表情,心里既痛快又难受。   这一年多她尝尽人情冷暖,昔日围着她献殷勤的妹妹们慢慢不把她放在眼里,京中官眷们更是势力,偶尔赴宴听他们说起是非,竟也不大避讳自己,那种讥讽之词,对她来说好比迎面甩了个巴掌。   耻辱,奇耻大辱。   ...   徐州的兵权将交到顾家心腹王楚良手中,先前他在楚州做了不少事,深受顾辅成信任,此番破格提拔,已然在军中引起震动。   秦翀打了个哈欠,“郎君,大将军得晚几日才能回来,说是徐州事务比想象的复杂,如今军中人心浮动,他得在王将军熟悉后再赶回京中。”   “明早启程,去趟徐州。”   秦翀睡意全无,张着嘴确认:“去哪?”   “徐州。”   ......   申萝定了亲事,对方是许氏娘家人,申萝的表哥。   她没甚高兴表情,也并不排斥,只是不像当初闺阁时,与邵明姮一起谈论宋琅的样子。   上元节,她拉着邵明姮去了酒楼,定在三楼临江雅间。   寒风挟着潮意扑面而来,申萝坐在美人靠,右臂打着扶栏,“阿姮,临近嫁期,我心中很是索然无味,没有一点心潮澎湃的感觉,就像每回去舅母家,看见表哥一样。   他待我挺好的,人老实,偏木讷,跟我哥哥差不多,话少人好,其实挺适合做夫郎的,可我就是有点高兴不起来。”   邵明姮趴在夫郎上,拢着领口白绒绒的兔毛,“阿萝,平淡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你那表哥我小时候见过,的确挺好的人,关键对你好,我记得当时买了一串糖葫芦,旁人一颗都要不出来,他转头全给你了。”   申萝忍不住笑,“是啊,他总这样。”   过了会儿,两人搬来秋露白,一人一盏,对着凄白的圆月,各自尽饮。   崔远本已经走过雅间,听见里面说话声,便叩门。   邵明姮和申萝见是他,便邀着一道儿喝酒赏月,崔远摩拳擦掌,又忙说明情形。   原来金陵通判之子窦玄也来了,现下正和杨文叔在隔壁雅间对酌。   故而五人聚到一起,外面烟火爆开,明如白昼,屋内也有过年的热闹气。   邵明姮头有些晕,从外面长廊吹了风,鼻尖有点酸。   “邵娘子,你别染了风寒。”   窦玄恰从净房回来,低眸看了眼自己的披风,二话不说解开,给她披上。   温暖骤然而至,邵明姮抬起头。   窦玄一下愣住。   小娘子的眼眸水盈盈的,泛着涟涟波光,她仰着小脸,忽然朝他伸出手,柔软的手掌覆在他的脸颊,紧接着,芳香入怀,她的热泪掉在他胸口,隔着厚厚的衣裳,就好像透进心里。   他一动不敢动,试探着低声唤她。   邵明姮哽咽,泣不成声:“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窦玄彻底懵了。   而长廊尽头的暗处,顾云庭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眸色宛若晕开浓墨。   作者有话说:   啊!晚安!   顾大人:我觉得心有点疼。 第52章   ◎宋三郎是个什么人?◎   光影朦胧, 烟花不断在屋檐上空绽开明晃晃的璀璨。   周遭热闹喧嚷,人潮如织,舞龙耍戏的队伍招来阵阵叫好, 江面浮动着花灯,将水色映照在绯红之下,画舫沿着水流缓缓行进,袅娜的歌姬为船内贵客助兴,只着单薄的襦裙立在船头翩然起舞,酥/胸如雪,纱幔似的衣裳沿着肩颈掉落。   笑声随之远去,与那潺潺流水混作一团。   顾云庭就站在暗处, 目光冰冷的望着他们。   窦玄的氅衣裹住邵明姮的身子,从头到脚,她仰着小脸, 泪眼迷蒙, 素白纤软的手指贴在窦玄面颊, 随后,她整个人覆了上去, 边哭边伤心欲绝。   她在等谁?   顾云庭暗下眼神, 脑中想起高宛宁说过的话。   宋都督有三个小郎君, 阿姮便与最小的那位青梅竹马, 情投意合,若非邵家宋家落难,想来前年两人便会定亲, 成婚。   阿姮对宋家三郎, 喜欢的要紧。   而他, 恰好有一双相似的眼睛, 或许阿姮在顾宅的两年多里,无数次将他当做宋三郎。   顾云庭一瞬不瞬的冷眼看着,看她的双手慢慢环过窦玄的腰,脸靠着他的胸膛,就像曾经抱着他的样子,温顺乖巧,让人想要回抱住,想要亲吻他。   他喉咙滚了下,想起邵小娘子在床榻间,缱绻温存,告诉他,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笑起来时最好看。   他明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对着铜镜扯开唇角。   如今看来,大抵是他想多了。   很好,很公平。   都是替身,谁也没有对不住谁。   他心口微疼,继而目光幽沉向对面走去。   窦玄还在怔愣中,一抬头,看见有人朝他瞥来一记凌厉之色,逆着光,那脸犹如笼在霜雪之中,令人不禁生出寒意。   雪青色氅衣划开弧度,一股冷香随之飘出,待人走过,窦玄忽然反应过来,他兀的回头,那人已经转过长廊。   是顾云庭。   他只见过一次,且是数年前翠华山上。   后来顾香君为了让崔远登门,便将他们三人都请到顾宅,却没见到顾云庭,只记得邵小娘子被刁难罚站在烈日当下。   今日情景,叫他有种百口莫辩的焦虑感。   “邵娘子,你认错人了。”他又唤,抬手擦了擦汗,方才顾云庭的眼神着实令他不安,像是误打误撞闯入他专属领土的兽,必然要有嗜血的厮杀。   邵明姮仍在哭,许是酒意醉人,勾出伤心事,她双手紧紧抱着,又在窦玄衣襟处蹭了蹭泪,声音含糊不清。   “阿姮!”迟迟不见邵明姮回去,申萝与崔远出来寻她,谁知打眼便看见此等景象,两人俱是僵住。   申萝凑近听了几句,便知因为何事,遂温声劝着,叫她松手。   邵明姮却不肯,拼命摇头。   崔远望向窦玄,他摊开手,满是无辜的表情。   “我来吧。”   崔远想从窦玄怀里抱起邵明姮,谁知她忽然拽住窦玄的衣襟,无论如何都不松开,且发出恼怒的声音。   像是护食被抢的猫儿。   窦玄为难地看着崔远,道:“不然还是我来吧。”   他顺势抱起邵明姮,申萝忙在前头领路,一直抱到马车旁,崔远打开帘子,窦玄弯腰将人放进去,然放下后,想往外退出,小娘子的手却依旧拽着他,他满脸通红,只得双臂撑住自己。   崔远攥着车帘,有点激动:“窦兄,快出来吧。”   窦玄尴尬:“稍等我一下。”   他不得不用手去扥领口,谁知才扥了两下,崔远便急了,喊道:“你别伤着她的手。”   窦玄嘶了声,累出一头汗。   便见崔远沉思少顷,道了声“委屈窦兄了”,便拿着匕首登上马车,将被握住的衣领割裂,怕割到邵明姮,遂几乎将窦玄的衣裳扯到肩颈处。   割完,窦玄便觉得自己半边胸膛露出来了,寒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低头看了眼,崔远舔了舔唇,道:“明日我赔窦兄一件新衣。”   他们下了车,申萝上去,放下帘子便与之辞别折返。   三楼的凭栏,有人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氅衣厚重,勾出颀长矜贵的身形,他目光幽幽,阴郁的面孔与夜色融为一体,纤长皙白的手指捧着暖炉,指尖捏到苍白。   ....   长荣正在收拾主屋,听见动静,回头。   顾云庭踱步进门,外面下起小雪,在他发顶,肩膀落下薄薄一层银白,他慢条斯理拂去,从架子上取了本书,坐在案前翻看。   “郎君,夜深了,早些睡吧。”连日赶路的疲惫涌来,长荣悄悄打了个哈欠,将炭火拨弄的极旺。   顾宅主屋换了张架子床,在高娘子睡过后便重新布置了。   顾云庭抬眼,却没有走过去,反而扫向外屋的罗汉榻。   长荣了然,解释:“咱们回来的匆忙,恐怕外屋会冷。”   顾云庭垂眸,继续看书。   炭火的噼啪声不时响起,长荣支着脑袋一磕一磕的打晃。   忽然   顾云庭问他:“宋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荣猛地惊醒,搓眼啊了声,一脸茫然。   顾云庭蹙着眉,手中的书页许久没有翻动。   “前几年在这儿听说过,是个少年将军,很早便随宋都督在军中历练,有时候出门都能听见小娘子议论,道他英武俊朗,眉眼如春,骑着马走在路上,若是不经意一笑,满街娘子的魂都就被勾跑了。   不过我觉得有点夸张,不大相信他会长得如此好看。”   他说的起劲,说完忍不住问:“郎君,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宋三郎了。”   顾云庭默了瞬,道:“他死了吗?”   “不是守城战中就死了吗?”长荣越发摸不清头绪。   “去叫秦翀进来。”   秦翀便知道不好,果然,一进门便有个犀利的问题等着他。   “邵小娘子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做什么?”   “这,我没查过。”   “明日晌午把查完的结果禀报我。”顾云庭合上书,起身,走到外屋罗汉榻前,“把炭火搬过来吧。”   ....   翌日秦翀便查出宋三郎可能还活着的消息。   “姮姑娘一直都在找他,据说沿途都有消息证实宋三郎还活着。”   顾云庭没有应声,过去四年多,若宋三郎对邵小娘子有情,便是爬也爬回来了,但他没有,只能说明两件事。   宋三郎不喜欢她,或者宋三郎早就死了。   他下意识偏向于第一种。   “着眼线去找,不要走漏风声。”   “找宋三郎?”秦翀纳闷,“找他作甚?”   顾云庭斜睨过去,秦翀赶忙拱手答道:“是!”随后快步退出主屋,合门,深吸了口气。   关山瞪他:“又说错话了?”   秦翀拍胸:“我这个后知后觉的毛病总是改不了,大约是说错话了。”   关山也很好奇:“就算宋三郎还活着,姮姑娘为何要找他?”   “你都不知道,我更不清楚了。”   再见窦玄是在离开徐州时,邵明姮醒酒后看见手里攥着的衣领,吃了一惊,申萝便将她醉酒后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邵明姮越听越觉得对不住窦玄,故而送行时,真诚地同他道歉,又从荷包中取出银子想要赔他衣裳。   窦玄倒不好意思了,哈哈笑着指向崔远:“他割的,他已经赔了我一件新衣,邵娘子不必介怀。”   崔远还要待些时日,便只好目送马车离开。   窦玄手臂搭在他肩上,调侃:“再送下去,你倒不如跟着一起回长安县了。”   崔远失魂落魄,“我是想跟着回去。”   窦玄一愣,“崔兄,有句话我思来想去还是要提醒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崔远与他并行往回走着,“如今她和顾云庭没有半分干系,我是可以喜欢她的。”   “崔大人同意吗?”   一句话,问的崔远面色惆郁。   “虽没人再敢议论,但崔大人必然也能轻易猜出,毕竟邵娘子在顾宅是实打实住了两年多,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关心,会是出于什么好心肠?   大抵都是腌臜不堪摆到明面上的。崔兄,我知你对邵娘子一片真心,但若不能说服崔大人接受,那便千万别去招惹。   否则,只会给邵娘子增添麻烦。”   这番话他说的赤诚,崔远点头,“我知道的。”   末了,补了句,“其实她根本就不喜欢我,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惨淡一笑,他向前走去。   邵怀安写来的信,不曾说清具体为了何事,但信中焦急之态尽显,只说让她速速归来,有要事相告。   邵明姮与宋元正沿途歇了两晚,虽说时有下雪,但路上还算好走,故而十日后顺利抵达。   邵怀安走在前面,她紧紧跟在身后,裙裾飞扬,氅衣鼓开高高的弧线。   “哥哥,到底怎么了?”   气氛不对,她小跑着跟上去,扯住邵怀安的衣袖。   邵怀安看着她,目光灼灼,“阿姮,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雕花木门紧闭,兄妹二人站在门外,雪粒子不停拍向廊檐,风吹起乌发,邵明姮抬手拂开发丝,隔着门缝,仿佛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她的手搭在门框上,轻轻推开。   温暖扑进怀里,她打了个激灵,不解的看向邵怀安。   “去看看。”邵怀安示意她往前走,从他的眼神中,邵明姮能看出紧张和兴奋,难以言喻的欢喜。   她走到床前,忽然回过头去,有种隐隐的期盼即将成真,大脑瞬间空白,以至于她忘了呼吸,浑身上下绷的紧紧。   邵怀安冲她点了点头。   手指抓着帘帷,邵明姮大气不敢出,随着帘帷的掀开,她的眼中不可遏制的充盈了泪水。   床上躺着的人,是邵准,是她失踪四年多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又来晚啦,而且今天只有一更,短小君。(码到比较关键的转折点,不想太草率了)   明天上午会有一更,然后明天一整天是一万二更新,等我! 第53章   ◎三郎,我带你回家◎   邵明姮几乎一夜没合眼, 屋中炭火烧的噼啪作响,混着药香暖融融地熏浸入怀,她托着腮, 双目时不时沾上,又缓缓睁开。   邵怀安从外面进来,风一吹,她打了个冷颤,倏地坐直身体。   “哥哥,你来了。”   “父亲是中毒。”邵怀安拍拍她的肩,挨着一旁坐下,“当年他身体不适, 却瞒着没有告诉我们,自以为是积劳成疾,不是什么大病, 却不知其实早就被人下了药, 毒/素日积月累, 表征渐渐显现,便是连我们都察觉不了异样, 无论如何都猜不出是谁动了手脚。   叛军攻城时, 父亲与宋都督手下几十个精兵突围, 或许是突遭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令毒素迅速蔓延,宋元正使出最后一把力推他出去,父亲便觉得不对劲, 但事发紧急, 他顾不上思考, 抢了一匹马便往外冲, 但叛军发现了他....”   邵明姮咬着唇,问:“所以是宋昂救了父亲。”   邵怀安点头:“父亲说,宋都督觉察有异,特命宋昂前去支援,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宋昂赶到时,父亲被叛军砍伤,他带着父亲厮杀,拼尽全力冲出包围驾马奔离,城楼在身后被炮火炸开。”   “后来呢。”   邵明姮抹了把泪,忍不住握住邵准的手,贴在腮边。   她三岁丧母,是父亲和哥哥带着长大的,她不知别人的父亲是何模样,但她的父亲慈祥温和,与她说话从来都极具耐心,不会烦躁更不会因公务忙而敷衍应付,他总是笑盈盈的,不急不缓回答她任何问题。   邵怀安拿着帕子擦她的眼角,叹了口气:“父亲体力不支,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讲出。”   大夫已经为邵准祛过两次毒,但他面容仍旧有些乌青,唇呈紫红色。   “我竟不知,在流放岭南时,每回遇到危险,都有父亲暗中帮助,他身体不便,却还是撑着过去保护我,邵家昭雪,我从岭南折返,只差一点便能父子重逢。   但,有人追杀我,父亲为了我的安全,留下与他们周旋,布迷障....”   邵怀安别开眼,忍着酸楚继续:“他本就在毒素未清的时候东躲西藏,才会体力不支中了箭,正是那支箭,叫他险些断送性命。”   邵明姮攥紧手指,看了眼邵怀安,欲言又止。   邵怀安捂住脸,哽咽:“是我害了父亲。”   邵明姮摇头。   “阿姮,夫妻一场,大难临头,我不恨她抛弃我,但我恨她为了自身名声杀我,杀我的父亲。”   “哥哥,是昌平伯的主意,其实高娘子她...”邵明姮如鲠在喉,根本就是难以解释的事实,但邵怀安如此恸哭,她心里更难受,“她或许为难,毕竟那是她的父亲。”   邵怀安笑:“她若有了心思,大可邵家出事便答应了顾家二郎,但她没有,非要弄出这么一番动作,非要让人觉得她高洁不染,辗转害了人,又岂是无辜可以做解?”   邵明姮没有说话。   她知道哥哥憋着一股怨恨,他可以发泄,可以指责,但她不能,即便她心中就是这般认为,她也不能不管不顾向哥哥捅刀子。   “哥哥,先前你受伤时,我认得京里一位大夫,他用药虎狼大胆,小饼已经骑快马去请他,最多两三日便能回来,父亲一定不会有事。”   ....   千里之外的徐州,大雪骤停。   东郊樱桃园附近,银白素裹,马蹄踏出一条路来,沿着园子附近来回逡巡。   顾云庭穿着裘皮大氅,双耳已然冻得通红,手里的暖炉只剩一点点温热,他握着缰绳,缓缓行走在密林当中。   根据传回来的消息,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沿途一直都有踪迹,却又断断续续,找到后来,他忽然发现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在逃离,而线索的中断其实源于这片樱桃园。   园主见过两个人,此后出现的后续线索中,则只有长者一人,也就是说,他们二人在此处分开。   为何分开?   顾云庭蹙眉,慢慢在脑中梳理线索,马匹打着响鼻哈出大片白雾。   突然,他身子一歪,抬头的瞬间,马的前蹄已经没入雪中,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越来越往下沉,顾云庭被甩到地上。   刚要动,便觉出不妥。   闻讯赶来的秦翀关山欲上前,顾云庭抬手阻止,此时膝盖以下已经浸润在泥里,缓缓蠕动着似要将他扯入深处。   旁边的骏马动作越发剧烈,然而,下沉速度越来越快,不过片刻,马首已然沉入泥泞当中,留在表面的后腿,蹬了两下,再无动静。   “是沼泽。”   顾云庭淡声开口,随即解开氅衣带子,任其掉在身后。   关山去找绳子,秦翀趴在远处拂开地上的积雪,直到看见沼泽与平地的接壤处。   “郎君,把绳子套在身上。”关山确定结扣够牢固,稳稳抛过去,恰好落在顾云庭面前。   顾云庭套完绳子,关山和秦翀欲拉他,他忽然摆手,两人停住。   “等一下,”他低头,右脚动了动,冷静道:“下面有人。”   .....   宋元正站在院里,面色有些发白,他搓了搓手,捂在脸上。   邵明姮从屋里出来,诧异:“小饼,天这么冷,你为何不进屋里。”   京中的大夫刚施完针,正在开方子,宋元正往屋里瞟了眼,问:“邵大人醒了吗?”   “不会这么快,大夫说要清理几日淤毒,你跟我过来。”   两人去到小厨房,婢女刚好煮完药,往瓷碗里倒,待她端出去后,邵明姮拉过宋元正的手,撸起他衣袖。   “卜神医说你冬日最怕寒疾,我瞧你如今的脸色便有点不太好,脉搏过缓,你去屋里歇着,回头喝一碗浓浓的老参炖鸡汤。”   宋元正不自在的放下袖子,转过身去。   邵明姮知他别扭,便走到面前说道:“小饼,即便你不如从前那般强壮威猛,你也不是废人,要爱惜自己,不能糟践身子。”   宋元正吸了吸鼻子,丹凤眼中闪过失望:“小甲快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样子。”   “他只会心疼你。”   “那我只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怜。”宋元正一向好强,不然也不会为着旁人说他男生女相而拼命练功,每回战场都是冲在最前面。   他是个极度自尊的人,隐忍活到现在,无非有信念支撑。   找到邵刺史,找到宋昂。   如今既然目的快要达成,他心中已经没甚生趣。   邵准是半夜醒来的。   “阿姮,别找了。”   他声音沙哑,透着说不清的难受。   邵明姮呆呆望着他。   “三郎死了,死在叛军攻城那年....”   邵明姮兀的站起来,浑身冰冷,她转过身往外走,掀起毡帘站到寒风凛冽的廊下,迎着风,最后一丝暖气吹净。   她站了很久,仰着头,不让自己哭,但眼泪仍旧掉下来。   邵怀安从后给她披上外衣,“阿姮...”   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邵明姮蹲下身去,抱着膝盖把头埋入其中,死灰复燃的希望在经历了无限期待后终究落空,她想过好多次,如果真的看见宋昂,她一定要飞奔过去,捧着他的脸,亲吻他,拥抱他,告诉他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失去他。   她要做他的妻子,不用等到生辰再说,只要看见他,她一定立时告诉他。   但再没机会了。   邵准望着帐顶,又扭头看向掀开的毡帘。   女儿满面泪痕,眼眶通红,紧紧咬着唇克制哭泣。   他心疼,抬手,邵明姮趴过去,枕着他手臂呜咽。   “彼时我受伤加中毒,连累三郎被围困追堵,我命他放下我独自去寻救援,他不肯,反而将我藏起来,独自引开追兵,战至力竭,与他们同归于尽。”   话音暗哑深沉,邵准讲述时,犹如重回当年旧地。   “我折返,找到他的尸体,无法安葬,便将其推入樱桃园附近的沼泽地。”   “阿姮,三郎死了。”   门外啪嗒一声,邵怀安回望过去,宋元正手里的瓷盏摔碎,双目睁圆,似乎不敢相信。   “少将军死了?”   静谧的沉默,风声如吼。   许久,邵明姮擦了擦眼睛,起身,“爹爹,哥哥,我去徐州找他。”   “我陪你一起。”邵怀安起身。   邵明姮摇头:“你照顾父亲,我和小饼去,找到后,我会..会安葬他。”   ......   徐州顾宅   邵明姮再一次站在门外,长荣打开门,看见她后,先是一喜,继而犹豫着咽下要说的话。   “姮姑娘,进来吧。”   宋元正跟在她身后,一道儿去往前堂正厅。   两人面前摆着热茶,不久便见顾云庭从隔断后走出,穿了身银灰色锦袍,面容冷峻,神色如常,进门只瞟了邵明姮一眼,便径直走到太师椅前,坐定。   “有事?”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邵明姮强忍着酸涩,点头:“听闻顾大人在沼泽地捞起一具...尸体,劳烦你转交于我,恩情大谢。”   她站起来,朝他福了一礼。   顾云庭眉眼清冷,掀开眼皮朝她望去,一身素净白衣,发间珠钗亦是纯白玉簪,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装饰。   许是伤心至极,小脸比上元节消瘦许多,眼底尽是血丝,然仍是这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令他不喜,甚至有些愠怒。   “依着程序,我该禀报当地衙署,待衙署确认后发公文招领,邵小娘子贸然登门,恐坏了规矩。”   “那是我的人!”邵明姮咽了咽嗓子,忍住悲愤。   “你的人?”顾云庭依旧淡淡,“你的什么人?”   私底下袖中的手指捏紧,掐进肉里,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变化,一双幽眸冷冷盯着邵明姮,似在轻嗤。   “邵小娘子,沼泽地里发现的,是一具男尸。”   现下便不怕坏了名声,只是一具尸体,她便要亲自登门,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   那么他们两人分开时,那夜她千叮万嘱,叫他务必压住言论,又是为的什么?   连顾云庭自己都没察觉到,此时的自己满是嫉妒以及求而不得的恼怒。   “我知道。”邵明姮直直看着他,然后冷静开口,“他是我男人,我是他的未亡人。”   顾云庭太阳穴骤然抽紧,饶是他努力压制,但那股情绪仍缓缓溢开,随着胸口蔓延至五脏六腑。   未亡人。   他活生生的站在这儿,却抵不过一个死了的人。   他们曾亲密无间,曾在床榻上抵死纠缠,他见过她最美好的样子,乌发散开,胜雪的肌肤一点点染红,只手可握的纤腰像一寸缎子,他抚过,也亲过。   她的每一处,他都曾真真切切拥有过。   宋三郎有吗?   没有!   纵然心中几番沉浮,但面庞却愈发冷鸷,末了,他扯起一抹唇角,抬手。   “秦翀,带邵小娘子去领人。”   ....   沼泽地里泡过的尸身持久不腐,三郎躺在那儿,眉眼如初。   似睡着了。   邵明姮屏住呼吸,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直到隔着三郎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她忽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用力握着胸口的衣裳,浑身发虚,冷汗淋漓。   顾云庭便站在门口死死盯着这一幕。   而后她踉跄着走到跟前,伸手捧住宋昂的面颊,泪珠一颗颗掉在他脸上,发间。   她为他擦拭脸上的脏污,为他擦拭指甲内的淤泥,想为他整理衣裳,唤他起来,她趴过去,鼻尖抵到宋昂鼻尖。   顾云庭没有合眼,眸中雾气翻涌,心内气血难平。   他看着她,她紧紧抱住宋昂,哭的撕心裂肺。   他以为她会昏厥,但她一直撑着,哪怕双膝发颤,嘴唇发白,她都没有倒下。   “三郎,我带你回家。”   ....   入殓当日,狂风怒吼,大雪纷扬。   城中百姓伫立观望,厚重的楠木棺椁沿着长街缓缓行走,素装缟衣的邵明姮抱着新刻的牌位,走在队伍当中。   四年多前的那场叛乱,宋家男丁悉数战死,便是后来沉冤昭雪,也未曾有尸骨殓葬,废旧城楼是他们亡魂所在,夜夜冷风悲鸣,常有人说是冤魂哭泣,搅扰不宁。   而今看来,果真如此。   “宋家三郎也是好孩子,当年随父征战,小小年纪便有军功。”   “可惜,年少有为,不得善终。”   “谁能想到,尸体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连老天爷都可怜他们宋家,可惜可惜,宋家绝后了。”   “邵家娘子抱的牌位,你们瞅瞅写的什么!”   “夫宋昂,宋家第四代三子,爱妻邵明姮立”   “这是未亡人呐!”   二楼茶肆,顾云庭目送素白的队伍缓缓离开视线,分明穿着最暖和的氅衣,身上却冷得如坠冰窖。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三郎的结局(我抱着锅盖先走了)然后今天还有两更,时间我就不说了,但肯定有   顾云庭:所以我是什么?   秦翀长荣问号脸:...   宋元正:你什么都不是 第54章   ◎他不仅是喜欢邵小娘子的身体◎   二月又下了几场雪, 回到宫中,萧云便径直找来,一见面, 忍不住抱怨。   “少傅,你可算回来了,我要被那些奏疏逼疯了。”   他抱着一摞,走到他跟前往桌上一倒,哗啦啦全都散开。   顾云庭蹙眉,声音寡淡:“陛下这是何意?”   萧云坐在旁边,抬腿搭在膝上,笑眯眯道:“舅舅说, 批完奏疏才能跑马,要是我自己来,猴年马月也出不去的, 求少傅垂怜, 帮帮我吧。”   他摆出一副孩子模样, 像往常那般撒娇示弱。   顾云庭看着他,冷眸似要看进他心里, 萧云起初还在笑, 后来便有些尴尬, 站起身背着手走过去, 小心翼翼道:“表兄,我哪里是做皇帝的料子,若可以, 我只想做个闲散王爷, 随便把我派到封地, 骑骑马, 钓钓鱼,得空了喝点小酒,跟朋友打个马球,这是我想要的日子。   皇位不是我争来的,是被逼着坐上来的,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硬塞到我手里,我如坐针毡,恨不能赶紧找个人禅位。”   他叹了口气,耷拉着脸很是惆怅。   顾云庭始终没有言语,他虽不擅人际,但也同萧云相处过很长时间,萧云继承了顾贵妃的聪慧,先帝的隐忍从容,根本不会是现下这副从容坦荡的模样。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要避祸。   朝堂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明面上是萧云在做皇帝,实则重大决策都由顾辅成来掌控,一个架在烈火上炙烤的天子,镇日都在担惊受怕,怕自己哪日没了利用价值,怕头颅被割下喂狗,更怕和皇长子萧昱一样,打断腿扔进掖庭,无人问津,日日都在无望的等死中。   萧云不是不想做皇帝,而是不敢做皇帝。   挟天子以令群臣安稳,若哪日他大权稳固,便无需再顾及这些声名,史书从来都是胜者书写,即便他篡权谋位,大逆不道,日后自有史官为他正名,重新编纂一本毫无瑕疵的帝王书,传至几十年几百年后,又有谁会知道其中真假。   成王败寇,兴许那时候他们萧家父子反倒会成为人们嘴中无能残暴的昏君。   他得活着,活着才能走到最后。   顾云庭坐在案前,将奏疏一一整理好,“陛下,臣不敢僭越。”   朱笔递出,眸光似刃。   萧云愣了瞬,随即不情不愿走上前,接了笔坐下。   落笔前,抬头望着他,问:“表兄,我封你做太傅,如何?”   .....   顾府   高兰晔正在对镜比着珠钗轻笑,闻言回头附和:“二郎,他要你封你做太傅,接下便是,何必同他虚与委蛇,反倒生疏。”   高兰晔自是知道萧云秉性,小兔崽子心思深沉,跟他爹一模一样,最会扮猪吃老虎。   顾辅成拧眉,与顾云庭对视一眼,思索再三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示弱,然后伺机反扑。”   顾辅成点头,“他才是先帝的好儿子。”   比起如今沦落掖庭的那位,萧云的确知道装傻,但他忘了,自己身上也流着顾家人的血,顾音华暗地里与他合谋什么,顾辅成一清二楚。   自己的妹妹,能思量到哪一步,他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不到那一日,没必要撕破脸来弄得两相难看。   顾云慕接手禁军后,城中布防悉数整顿,裁撤军中官员要领,提拔顾家亲信,一通动作连利狠辣,不给人喘息机会。   入春,朝中重视粮田耕种,浩荡的春日祭礼后,工部侍郎因贪墨罪被撤掉官职,押送入狱,几位待补的屯田郎中里,邵怀安原本没甚可能提拔。   但圣旨下发,着他不日入京升任,负责新岁工部事宜。   仍有些冷意,院里杏花微微绽放,零星树支。   邵明姮从树下走过,听见鸟雀声,抬头,几片花瓣落在脸上。   邵怀安打帘出来,站了少顷,终是没有忍住,“阿姮,我有事与你商量。”   炭炉上的茶壶盖子顶的咕噜作响,袅袅云雾中,露出邵怀安白净俊俏的脸。   “若要进京,你与父亲势必要跟我同去,即便想要避着,但总有遇到那人的时候,我想着,顾家势力庞大,若他非要怎么样,我未必能抵挡的住,但如若你定了亲,与人有了婚约,想来于他而言是个制约。   阿姮,世上再无三郎,但你的日子还要往下过,哥哥只是同你建议,是否如此还要等你自己决定。”   邵明姮摇头,几乎没有犹豫。   “哥哥想多了,他那个人冷冷淡淡,若说非要对谁强取豪夺,也只会是高娘子,我与他的那些旧事,不过是因为高娘子的缘故。   便是进京遇到,也无妨的,想来他早就忘了,或许他从来就没放在心上。”   邵怀安欲言又止,男人的心思,阿姮根本不清楚。   不管顾云庭到底喜不喜欢阿姮,只凭权贵的占有欲,男人的自尊心来说,他便不会愿意看着阿姮和别人来往,只要阿姮还未嫁,他或许会觉得凭借旧事能要挟,能一次次不负责任的享受,就因为他曾经拥有过。   食髓知味。   又岂会轻易罢手。   何况,邵怀安听说了,昌平伯府没有喜事,高启犯了几宗错事,被罚俸禄,被降官职,若顾云庭当真看重高宛宁,各部官员怎会不有所顾忌。   除非,顾云庭对高宛宁,没有像阿姮所说的深情厚谊。   他心里明镜似的,却不敢跟阿姮说太多。   “先前与你提过崔远,瞧着你并不喜欢,”邵怀安笑着,倒了盏茶,递过去,“其实他是个不错且值得托付的男人,但既然你不喜欢,哥哥不会勉强。”   邵明姮后知后觉,听出哥哥今日仿佛有了主意。   她诧异的张嘴,想要拒绝,邵怀安却比她更快,“你或许不知道,当年父亲曾有过想法,除了三郎外,他还替你看过金陵通判家的小郎君。”   邵明姮更惊讶了:“窦玄?”   邵怀安一愣:“你认得他?”   邵明姮没有说实话,忙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但是听崔远提过,仿佛在京里翰林院抄卷宗。”   “虽是闲职,但也是个可靠踏实的,窦家年过四十无子才可纳妾,窦玄的爹娘都是极好且通情达理的,我见过几回,总之是满意的。”   “你去见见,若还不喜欢,哥哥不会勉强。”   邵怀安原本就不抱什么希望,说完,啜了口茶,静静等着。   邵明姮忽然弯起眉眼,微微笑着,“好,我见。”   窦玄知道她的事,自然不会答应。   邵明姮是这般想的,若此行不顺,哥哥一时半会定然不会再打主意,叫她相看。   邵准余毒清理的差不多,但最厉害的在脑中,脊椎两处,以至于他每日会有大半时间在昏迷,而脊椎的毒素使他双腿无法站立,臀下没有任何知觉。   邵明姮想为他清理,但他挣扎着不允,非要等到邵怀安下值后,才松开握着衾被的手。   故而入京路上,邵明姮做男子装扮,绿缎绣芙蓉圆领锦服,头戴幞头,腰束月白带子,清朗俊俏的小郎君,偶尔回头看一眼马车。   宋元正从前头探路回来,与她并行骑着,“城楼上挂着几个人头,看情形有一段日子了。”   走近些,邵明姮跟着抬头。   血淋淋的五个脑袋挂在城楼上,她吓得脸色苍白,忙拍了拍胸口咽下恶心。   待入城后,听到百姓议论才知,那五颗人头是张皇后母家的五个叔伯,因为牵扯到刺杀新帝而被斩首示众。   宋元正低声说道:“张家人狂妄无能,在张五郎出事后,其余四人断不可能行此愚蠢之事,想来是有人要他们死,来安定朝局罢了。”   彻底斩断皇长子萧昱的靠山,令他再无起势可能。   邵明姮点头,喉咙仍是不断翻涌苦味,一闭眼,那五颗人头便呈现脑中,血淋淋的瞪着眼珠子。   以至于安顿在客栈后,半夜竟被噩梦惊醒。   浑身都是汗,她趿鞋下床,倒了杯冷茶喝下,忽然看见楹窗外有道黑影,她登时汗毛倒竖,屏了呼吸四下打量,想找趁手的东西来防身。   可看了一圈,只有桌上的茶壶算是大件,她抱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后。   然而那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僵住了似的,就那么阴森森地站着。   他不动,邵明姮自然也不敢动。   许久,人影离开。   邵明姮站在门口听了半晌,确认无人后,才打开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小厮端着茶水打着哈欠走过楼梯口,随后噔噔噔下楼。   她吁了口气,只道自己是被城楼那五颗人头吓坏了。   青帷马车候在阴暗的巷口,远远看见人,长荣打开车帘,听见几声咳嗽,他忍不住劝道:“郎君,你若是想见姮姑娘,咱们大可白日过来,她和邵大人正在找房子,一时半会不会走。天寒露重,你这两日又忙于朝务,宵衣旰食,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   “回去领二十手板。”   顾云庭神色淡淡,说完,躬身登上马车。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来,就像魔怔了一样,知道她今日入京,知道她宿在此处,便来了。   只是到了门外,又不敢敲门,只站在那守着。   半晌,听见她惊叫一声,他险些便冲进去,脚步挪动,屋里人下床,似乎在喝水,然后,便没有动静了。   他想,他只是有点不甘心。   原以为邵小娘子成了自己的人,身心便该同自己一样,慢慢柔软,慢慢朝着对方倾斜,他是这样的,难道她不应该?   伸手挑开帘子,冷风吹进。   清凉的目光凝视远处的屋檐,工部的事他本不该插手,那日萧云批阅奏疏,看见呈报待选的几位郎中,有邵怀安的名字,他便动了私心,眼见着萧云要落笔,他状若无意问了几句。   萧云便勾中了邵怀安。   他想着,邵怀安进京,邵小娘子必然也要来的。   他只想见见她,不做旁的。   而今见到了,他又变了念头。   过了这样久,他总忘不了她莞尔轻笑的模样,弯弯的眉眼月牙一般,肌肤雪白,头发乌黑,被他亲过的地方,总是立时泛红,像一朵朵花瓣。   那时他总想不明白,脑中混乱不堪,便将过错都赖在她头上,遮住那眼睛,叫她不许看着自己。   每回对上那样清澈明亮的眸子,他总觉得自己被剥的精光,什么心事都藏不住,就像一/丝/不/挂的对她坦诚,将最软最弱的地方朝向她。   他不想,也不敢。   她浑身是汗,手心湿漉漉的,勾着他的颈,却还是很乖巧。   如云如雾的发丝铺满软枕,薄绸覆盖下的眼睛,仿佛能看清他的心神,他盯着她,从黛眉到鼻梁,再到呼吸不及微张的唇瓣。   每一幅画面都如此清晰,明朗,就像昨日将将发生。   分明已经两年了。   回府,屋内燃着灯烛,光线幽暗,暗香盈盈。   甫一进门,顾云庭便觉出异常。   抬眼朝内看去,四联落地大屏后,隐隐可见四个女子,梳着不同的发髻,削肩柳腰,隔着薄纱素绢,便能看出是如何曼妙的身段。   他缓缓绕到前面,冷眸一一扫过。   女子个个杏眼桃腮,薄纱覆体,细腻莹白的胸/脯被腰间的带子束的很高,很紧,甚至能看到肌肤上微青的血管,呼之欲出。   她们俱是羞涩弯眸的模样,在顾云庭经过时,都会恭敬地抬起头来,令他看清自己的脸。   四个人,说不清哪里像,但总能找到邵明姮的影子。   顾云庭眸眼郁沉,似乎猜到是谁的意思,他转过身,闭眼冥思,随后很快走到第一个女子面前。   那女子满面欢喜,眉眼含笑,雪胸甚至随着呼吸弹了一下,汗珠滑进衣裳里,芳香馥郁。   她仰着小脸,殷红的唇瓣恰到好处的启开,朝着顾云庭呵出香暖的气息。   “郎君。”   她声音像春日的水,软绵绵的娇滴滴的。   顾云庭便只站在她面前,既不说话,也没动作,不像其他贵客那般,或是粗鲁或是斯文,但总归会抱住她,拥着她。   教坊司中,什么样的德行都有,故而嬷嬷教的也足够全面,便是在床上榻上都好,如若有些混账的,便会倚着扶栏,高几,四角红木大桌,总之入目所及,尽可为用。   暴雨疾风,只凭心情愉悦罢了。   见他迟迟未动,女子便大着胆子,将柔软的腰肢送上前去,双手藤蔓般环过他精瘦的腰,仰起头,红唇凑了上去。   一瞬间,头疼欲裂。   宛若惊雷径直劈到颅顶,撕扯着神经令他生出呕吐感。   他一把推开女子,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越走越快,像是不知疲惫,冷风袭进喉咙,半晌,他兀的停住脚步,人已经站在廊庑尽头,脑中清明透彻。   他想,他不仅是喜欢邵小娘子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好早的二更,加油,冲第三更去啦!   另,女鹅不捡垃圾,所以,顾大人会好的,信我 第55章   ◎你的婚事,你自己说了不算!◎   下了场雨, 院里杏花落了大半。   顾香君好容易才堵到顾云慕,当即拽着他胳膊央求,非要让他想法子, 把崔远调回京里,顾云慕原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贪图新鲜,时日一久便会忘了那人,没成想顾香君竟一直惦记,且激情不减当年。   顾云慕自是头疼,且不说顾香君的婚事他做不了主,便是他能做的了, 也不会让顾香君嫁给崔远。   一个只会念诗写文章的书生,有甚好的,整日酸溜溜没滋没味, 真要打仗了, 能顶个屁用。   以他的想法, 是要给顾香君挑个门当户对的武将,出身世家的最好, 毕竟顾家将将在京中立稳脚跟, 若能有根深蒂固的世族做依傍, 势力便会更稳固些。   他虽这么想, 却不敢同顾香君明说,他这个妹妹自小惯得没正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若叫她知道嫁不了崔远, 想来是要大闹府邸的。   想想就头疼。   他脑子活, 被顾香君拽着走到假山石旁, 忽然笑道:“你倒是跟大哥说说,喜欢崔远什么?”   顾香君脸一红,却不羞不臊不低头:“他文章写得好,人又长得俊,品行更好,不攀附不巴结,总之我就是喜欢他,我就要他做我夫郎!”   说罢,又摇了摇顾云慕胳膊,撒娇:“大哥,求你了,之前你要我等着,我乖乖等了呀,都过去几年了,你还不把他弄到京里,我是真的着急,万一他被人抢了,我怎么办?”   “那就抢回来。”   顾云慕不正经的玩笑,气的顾香君一跺脚,恼怒道:“大哥是不是一开始便只想哄我。”   顾云慕敛起笑意,认真道:“朝廷官员任命,繁琐复杂,哪里是我一句话便能做主的,回头我同父亲提一嘴,听听他的意思。”   顾香君又高兴起来。   见她这般好哄,顾云慕趁热打铁,说起宫里大长公主的花宴。   先帝最小的妹妹萧吉玉,比顾云慕还小上两岁,萧云登基后,萧吉玉从长公主升为大长公主,如今大半时间都住在御赐的公主府。   萧吉玉性情洒脱,不拘束俗礼,此番花宴请了不少京中女子,多半是官眷和官家小娘子,且男宾多是年龄相仿的。   说是花宴,实则是变相相看。   顾云慕劝她:“你不是一直喜欢热闹吗,去看看,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是好的。”   顾香君蹙眉:“大哥是叫我跟着相看,对不对?”   顾云慕戳她脑门:“你若不去,求我的事儿便也作罢。”   顾香君正欲发脾气,余光扫到一道乌青影子,登时没了心思,忙与顾云慕道别,急匆匆跑出院子。   “三娘见了你跟耗子看见猫似的,你这哥哥做的不称职。”   顾云慕眼珠一转,便知他为了何事过来,大马金刀坐在石凳上,一仰头,笑道:“怎么,是来谢我?”   顾云庭眸色凉凉,叩了下石桌,说道:“日后不要自作主张往我房里塞人。”   “不喜欢?我还特意给你挑了模样像的,你不就好这口吗?”顾云慕嗤了声,瞟过他的脸,“好不好的你得试试看,灯一吹,不都一回事吗?我送你的这些都是在教坊司调/教好的,手上,嘴上,舌尖,腰上...活计很是得力。   我仔细想了想,你大概是吃了没甚经验的亏,没见识,才会容易栽在女人手里,等阅尽千帆,你就明白我今日的话,多有道理。”   “我不是你,也没法同你一样吹灯就睡。”顾云庭径直打断他。   顾云慕冷笑,“你品行端正,你高洁,你出淤泥不染,那你养什么外室?你糟蹋了人家,你负责了吗?”   本想嘲弄他的,却不想,下一刻,顾云庭的话叫他目瞪口呆。   “如果她愿意,我会负责。”   “怎么个负责法?”顾云慕下意识问出口。   顾云庭眸眼一凛,淡声说道:“我娶她。”   顾云慕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一拍石桌,站起来厉声嗤道:“顾维璟,还以为这两年你脑子清醒了,没想到是越来越糊涂,越来越不知深浅了。   娶她,你凭什么娶她,拿什么娶她?即便邵家翻案,即便她不是罪臣之女,她如今的身份门第哪一点与你相配?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日后你要娶的人,最低也只能是伯爵勋贵,你的婚事,你自己说了不算!”   石桌发出“砰”的巨响,院中登时静谧下来。   顾云庭掀开眼皮,依旧是油盐不进的模样:“你说了也不算。”   转身,踱步离开月门。   顾云慕糊涂了,怎么他送去助兴解闷的舞姬,反倒刺激了顾云庭,叫他发疯说出这般浑话。   他又是狠狠一捶,当真是想掰开顾维璟的脑子看看,哪点跟自己不同。   邵怀安与邵明姮正忙着收拾屋子,前日在东坊新买的宅子,两进两出,价格比西坊同样位置大小的贵出两倍,但胜在人员简单,密度也小,平素里又有金吾卫列队巡视,故而安静又安全。   邵明姮搬出一摞书,想往书架上摆,听见小厮进门回禀,倒是有人拜访来送邀帖。   她看了眼邵怀安,两人俱是面面相觑。   前厅,身着内监服饰的男子坐着吃茶,看见他们兄妹二人走来,忙搁了茶盏起身,“邵大人安,邵娘子安。”   接着便递上邀帖,却不是给邵怀安的。   “给我的?”邵明姮纳闷,不由地边打开,边打量内监。   那内监笑眯眯的很是好脾气,只是因为身材圆润,走得匆忙,故而满头大汗,“邵大人和邵娘子刚进京,我却不知道从哪找,打听了好些人,马都跑的喘不动气,这才找到邵家大门,您瞅瞅,后院我那马,累的快厥过去了。”   他笑着,便又抬手做扇扇了几下。   邵明姮会意,忙将荷包解开,笑盈盈道:“请中贵人吃茶。”   “这怎么好意思。”话虽这么说,递过来的荷包却没往外推,内监的笑更浓,跟着给她解释。   “邵娘子不必担心,大长公主年岁与你差不多,性子最是好相与的,也不单单请你一个,城里官家小娘子都有份,便当去凑个热闹,看看公主府的芍药牡丹迎春什么的,公主府的花园子,大的能办好几场马球。”   “多谢中贵人提点。”   便又吃了盏茶,这才告辞离开。   邵明姮捏着邀帖,愈看愈觉得奇怪,“哥哥,这种邀帖可以回绝吗?”   邵怀安思忖少顷,“去看看吧,毕竟是大长公主的盛情,咱们初到京中,你也好多认识几个小娘子。”   他这般说,邵明姮仍旧觉得不太踏实。   夜里变天,又是风又是雨的,她不知怎的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见顾云庭,他什么都不说,站在自己对面,然后她想走,他便跟过来,就像怎么都甩不掉。   她气急,转身想要打他,却被他握住手腕,顺势摁在墙上。   后来他亲她,她反抗,便在纠缠中醒来了。   后半夜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坐在书案前画画。   丹砂磨开,混进颜料里,浓稠靡丽,她托着腮,慢悠悠点着石榴花瓣,待到天色大亮,一幅画便也做完了。   邵怀安要带她去成衣铺子选几身衣裳,邵明姮便与父亲说了小会儿话,跟着去了。   沿途她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便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后看,但又什么都看不见。   铺子里大都是京中时兴的春衫,邵明姮一进门,掌柜的便觉眼前一亮,很是热络的为她介绍各种面料做工,无不详细。   邵明姮专心听着,忽然肩上一重,后头传来一声清脆的笑。   “邵小娘子,别来无恙!”   邵明姮转身,看见歪头朝她挤眉弄眼的刘灵。   “刘娘子!”   “是我!”   “好巧!”   “不巧,我一路跟过来的。”她倒是坦荡。   邵明姮有点回不过神,“是你一直跟着我。”   刘灵嗯了声,继而拉着她手臂边看衣裳边解释:“我知道你哥哥升官进京,所以早早等着你们了,今早才打听到你们住处,见你俩登上马车,便也一路跟随过来。”   “你不会又来议亲吧?”邵明姮想起上回她突然离开,忍不住笑了笑,“还是同你表哥吗?”   刘灵拍她手背,“谢天谢地,爹娘还算疼我,知道表哥情况复杂,便也不再强行逼着我嫁他,总之,这门亲事不用担心了。”   “那是要好好恭喜你。”   “那一会儿去你家,请我吃饭如何?”   “自然是好的。”   两人很快挑完衣裳,出门看见等候的邵怀安。   刘灵不知避讳,明目张胆的将他打量一番,忍不住促狭:“比我刚捡到他那会儿更俊了。”   邵怀安认出她,忙拱手作揖,“邵某感谢刘娘子救命之恩。”   三人回去府中。   邵明姮整理衣裳,发现束腰处有条微不可查的缝隙,便拿着去找邵怀安。   “哥哥,劳你帮我补一下。”   刘灵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邵怀安熟稔无比的接过衣裙,从方匣中取出针线,端坐在楹窗前穿针引线,继而将那缝隙修补的完美无缺。   她彻底呆了,“你哥哥也太好了。”   心里默默又骂了一句:刘朔你个混蛋!   “对,我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邵明姮嘴甜,从前总爱说些好话哄着邵怀安,而今邵怀安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乍一听,眼睛鼻子都有点酸。   刘灵巴巴抱出自己那两件,指着袖口问道:“能不能帮我改窄一下,一寸就好。”   邵怀安便起身过来翻看,他身上有股读书人的气味,刘灵最不喜欢读书人了,可不知怎的,她却觉得邵怀安的读书味很香,很暖,她忍不住偷偷多吸了几口。   然后,邵怀安将袖子贴在她手臂上,比划了大致尺寸,刘灵还呆着,他已经转头坐回去修改。   日光暖暖,洒了他一身朦胧的光晕,白皙的皮肤似美玉一般,长睫微垂,身量笔直的像是松竹。   刘灵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好些词汇,却发现哪一个都不贴切,最后暗暗感叹:真他娘的好看。   膳食是寻常的饭菜,刘灵却吃得很香。   临走得知邵准中毒,便很是阔气地出门去药铺,买了六两重的老参,说是改日再登门叨扰。   春日的气温一日日升高,花宴这日尤其厉害。   邵明姮穿了身细罗豆绿色长裙,挽着流云髻,配一对攒珠石榴碧玉簪,算是中规中矩的穿戴。   邵怀安送她出了门,忍不住一再叮嘱,马车驶离了视线,这才老父亲般折返回屋。   公主府门前陆续到了几辆马车,下来的女眷衣着华美,姿容俏丽,邵明姮大都不认得。   入门前递了邀帖,便有管事的引领入内。   行走间,邵明姮便也不动声色打量府内光景,不成想,正专心走着,迎面传来一声低呼。   “邵娘子,你也来了!”   她抬起睫毛,看见对面站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是高宛宁,另一个则是出声的高静柔。   若是从前,在高宛宁没有说话时,高静柔是断断不敢开口的,今日是怎么了,邵明姮觉得有些奇怪。   便应付地瞥去一记目光,随后便要跟着管事继续走。   偏高静柔不准备轻易错过,施施然走到她面前,恰好就将半个月门挡住。   “上回分别还是在徐州顾宅,如今再见,还未来得及说一声恭喜邵娘子,邵家翻案,邵娘子往年的那些事...便也不算委屈。”   管事的余光一扫。   却见邵明姮面不改色,唇角微微一弯,状若不懂:“哪些事,劳你仔细与我说清楚。”   高静柔猛然吃堵,竟小半晌没回过神来,照她的意思,寻常人听到这种揭短的暗示,早该羞得找个洞钻进去,她倒好,没脸没皮还敢反问。   当她不敢说吗?   刚要反驳,高宛宁轻咳一声,走到她身前。   “阿姮,既遇到了,咱们便一道儿走吧。”   邵明姮福了一礼,冷声道:“不打扰高娘子清闲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跟着管事离开。   才走没多远,高静柔就低哼:“做过外室的人,还敢来这种场合,也不知今日来的都是没出阁的姑娘,破了身子还这么嚣张,呵,我倒要看看她能猖狂到何种地步,我非要扒了...”   “啊!”高静柔捂着脸,声音尖细,“嫡姐,你怎么打我?”   高宛宁焉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指桑骂槐,冷眼一瞟,斥道:“你今日能跟我过来公主府,是我同哥哥知会过的,纵然有心思攀附,也要看自己几斤几两,别眼高于顶,做了蠢事还要连累伯府。”   “我没有。”高静柔说话声弱了很多。   “今日你最好闭紧嘴巴,省的惹来麻烦,连命都丢了。这是公主府,不是柳姨娘的破院子。”   一记狠话,抽的高静柔脸颊通红。   邵明姮被引到花园里,几处凉亭下各有小娘子在说话。   她有点口渴,先是啜了口茶,还没搁下茶盏,便被人拍到后背。   她回头,刘灵跳到前面,一袭绯色窄袖及膝群,利落洒脱。   “邵小娘子,好巧。”   “刘娘子,这回总不是跟着我来的吧。”邵明姮打趣。   刘灵扯她帕子,笑眯眯答道:“我也是拿了邀帖来的。”   “你哥哥是不是想给你说亲?”   她不知含蓄,问的很是直接。   邵明姮点头:“他急着把我嫁出去。”   “那你看中谁了,快与我说说。”刘灵当真,拉着她手臂着急的晃了晃。   邵明姮便故意抻她,抬手往四下慢慢移动,刘灵的眼睛也跟着四下张望,最后,邵明姮兀的一顿,笑道。   “他!”   作者有话说:   三更来啦!感谢投雷灌溉订阅陪伴的每一个宝儿,明天尽量还是上午一更,下午一更,时间不大确定,但是我尽量哈!   顾大人:我不可能比不上一个死人   开始默默幻想转正 第56章   ◎吾不忍邵小娘子流落飘零◎   原不过是随手指的, 戏弄刘灵,不成想云蒸霞蔚的牡丹丛后,竟真的站起个人来。   邵明姮伸出的手指兀的一缩, 刘灵却是激动坏了,跳起来便要近前看个究竟,不妨被邵明姮赶紧拽住手臂,压低了声音拦道:“刘娘子,冷静。”   刘灵可冷静不了,暗戳戳给她使了个眼色,“唇红齿白,挺俊俏的。”   邵明姮复又抬头看了眼, 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窦郎君?”   窦玄闻言扭头,看见她后亦是一愣,旋即做了个文人揖, “邵娘子, 你也来了。”   刚说完, 那厢牡丹丛后又站起来个人。   刘灵忙戳了戳她的手背,小声惊呼:“这个也俊, 细皮嫩肉的, 也是个读书人。”   她一直在灵州待着, 鲜少一下看见这样多精致的佳人, 如同乱花迷眼,时而盯着这个,时而打量那个。   邵明姮望着那人, 顿觉诧异:“褚小郎君?”   正是褚文景褚先生的孙子, 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褚明旭。   褚明旭认出她来, 当即咧开嘴, 笑的灿烂:“明姮姐姐?”   他比邵明姮小半岁,从前与宋昂和邵怀安一块读过书,天资聪颖,是公认的神童,两三岁便跟着褚先生读书学字,旁人要读十几遍的文章,他只扫过一眼便能默背出来,自小端的是伶俐勤勉,难怪褚先生每回见客,都忍不住夸赞自己的孙子,道他能承继衣钵,闯出一番天地。   “还未恭喜你高中,竟不期而遇了。”邵明姮自然高兴,起身走过去,“状元郎,眼下在何处当差。”   褚明旭面容清秀,读书好却不迂腐,反倒有几分机灵劲儿:“就在翰林院待着,镇日抄抄书,写写字,哪个部门缺人了便调过去帮忙,转了好几个地儿,正经事儿没做,倒是把人都认了个遍。”   “明姮姐姐也来赏花,玉瑾哥哥呢?”他四处张望。   邵明姮道:“只收到一张邀帖。”   褚明旭笑:“许是玉瑾哥哥低调,大长公主还不认得他。”   刘灵看的津津有味,手上也没停,这会儿光景吃了几颗栗子糕,便又饮茶。   邵明姮记起上回哥哥说的话,便私下与窦玄多说了几句,窦玄在那连连点头,跟着便是心领神会。   “邵娘子想的周到,咱们便走个过场叫家里放心。”   “那便多谢窦郎君配合了。”   没多会儿,褚明旭便被婢女喊走,窦玄也不好单独在此说话,遂也找了个由头离开。   “邵娘子可真是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呢。”顾香君挽着泥金帔子,不慌不忙从亭榭下走来。   她今日穿的格外明艳,榴红色薄罗春裙,腰带束在胸脯下,衬的腰细腿长,罗裳随风轻摆,别有一股柔媚之感。轻软的帔子勾在臂间,乌发如云,别着两对华美秀丽的钿头钗,乍一看去,犹如晃着一层金光,富贵雍容。   她身后有几位小娘子跟随,面上表情亦是精彩纷呈,有幸灾乐祸,亦有同情怜悯,道行深的便是泰然从容,没甚变化。   邵明姮不愿在此处与她起冲突,毕竟顾家如今权势滔天,若要硬怼定然会吃亏的,她便低着头,权当听不见她话里的讥嘲。   顾香君却不想轻易放过机会,尤其今日的花宴上,她看着那一波波的郎君走过,偏没有崔远,火气便不住的往上冒,合该她倒霉,正好用来消火。   “大长公主的花宴,请的不都是闺阁小娘子吗,怎么,邵娘子不知道?还是说,大长公主给你的邀帖是另外写的,嗯?”她语气轻浮,举止间更是鄙薄至极。   便是刘灵都有点听不下去,噌的从座上起身,拨开两层看热闹的女娘,站到顾香君跟前。   顾香君愣了下,见是她,忙热络地走上前,挽起她的手臂亲昵唤道:“原是灵姐姐,怎么来了这儿不去找我,窝在此处作甚。”   刘灵蹙着眉,不大高兴:“三娘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顾香君冷不防被她训斥,脸色瞬时尴尬且难看,握着手臂的手松开,往后退了步,义正言辞道:“我说的自然是实话。”   此言一出,周遭发出吸气声。   要知道,邵娘子尚未出阁,而顾香君这番话着实透露出玄机,像是引着她们去想,这位邵娘子怕是被人碰了。   如此一来,便都竖起耳朵,屏息静候。   刘灵瞪着她,气呼呼地扭头拉起邵明姮的手,“走,眼不见心不烦,没的在这儿凭白遭人编排,无趣极了。”   刘灵最不喜欢明里暗里的掐尖争斗,她长在灵州,父亲是武将,但很疼母亲,故而后宅很是安宁和乐,她虽与刘朔常打架,却也是明火执仗的来,不曾像今日这般阴阳怪气,她不喜欢,甚至是厌烦。   高静柔挡在跟前,施施然福了一礼,冲着顾香君一笑。   “是不是编排,刘娘子问问便知了。”   对于高静柔的帮腔,顾香君颇为不屑,自打徐州之事败露,哥哥告诉她高静柔的小心思后,她便与高静柔撕破脸,不仅数度不留情面呵斥,更是彻底断了往来。   如今她突然出来说话,顾香君自是知道她的别有用意,无非是趁机踩践,落井下石,再就有点巴结讨好她的心思。   吃了上回的亏,顾香君再蠢也知道防备她,只是现下没必要撇清,便顺着高静柔的话,轻轻一嗤。   “灵姐姐,我也是为了你好,省的叫人拖下水,毁了名声。”   人群中渐渐浮出笑声,像是春日荡漾的花枝,猛地扎一下心口,又倏地滑开。   邵明姮抬起头,便是如何忍耐对方也不肯嘴下留情,今日之事不说清楚,毁的不仅是她自己名声,更会连累邵家。   “顾三娘子,我不是不请自来,是收到大长公主的邀帖才来的,想必大长公主请人之前必定知道要请的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你这般无理取闹,胡乱诋毁与我,便是正理便是磊落之举?”   顾香君被说的心下郁愤,气她拿大长公主才堵自己,脑门子一发热,哪里还记得出门前顾云慕的嘱咐,立时口不择言。   “是不是诋毁你自己不清楚,非要我挑明了来说?邵娘子在徐州给人做过外室,难道这都是假的?”   话音刚落,人群轰的一声。   邵明姮抬头凝视着她,指甲抠着手心,面上却依旧沉稳:“我给谁做过外室?”   “你给...”顾香君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打了个冷寒,咬住舌尖,“我还想着给你留点情面。”   “既然都编排我与人做外室了,便也别再说留不留情面的虚话,顾三娘子,请你务必一字一句说明白,我给谁做过外室,若说不清楚,那便当着众位娘子的面,与我认认真真道个歉,此事便可大事化小。”   “你做梦!”顾香君脑子里乱作一团,自然不敢把二哥的名字说出来,原只想讥讽一番图个口舌之快,不想竟被她拿捏住,又气又恼又窝火,偏又憋不出来话。   旁边的高静柔亦是如此,在顾香君朝她看去时,下意识避开视线。   “总之你便是做了,如何?!”她索性凭着身份耍赖,双眸一转,盛气凌人。   “三娘!”一声冷斥,随之便见顾云庭自人群后疾步而来。   他本就寡情冷淡,再加上这一声肃沉的喊叫,着实把顾香君吓了一跳,惊慌地朝他看去,便对上那双阴郁的眸子,似要吃人一般。   “二哥。”她瘪了瘪嘴,先行示弱。   顾云庭却没理会,瞟了眼邵明姮,又淡淡看向四下。   “你方才无端毁人清誉,实乃任性妄为,嚣张跋扈。三娘,去给邵小娘子道歉。”   他的声音很冷,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顾香君瞪大眼睛,像是听错了,“我不要跟她道歉。”   “去。”   顾云庭又说一遍。   顾香君快气哭了,站在原地扬着脖颈不肯服软。   “做错事,说错话,便得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我再问你一遍,你去还是不去?”顾云庭阴鸷的眸子一扫,顾香君立时想起在徐州时,他令秦翀他们打自己手板的场景,而现下秦翀和关山就站在旁边,仿佛顾云庭一下令,他们就会上前押着她,摁到邵明姮面前。   丢人,恨不能马上逃离。   但她知道自己走不了,这个混不吝的二哥,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她咬破了舌尖,不得不赶紧低头。   走到邵明姮面前,先是福了一礼,继而哑声开口:“邵娘子,是我胡乱说的浑话。”   余光瞟了眼顾云庭,见他不满意,便又硬着头皮说道:“你没有做人外室,是我信口胡说,对不住了。”   周遭鸦雀无声,谁也不敢置喙。   刘灵扯扯邵明姮的衣袖,“总算有人为你出头。”   顾云庭并未离开,在顾香君道完歉后,又与众人郑重解释:“当初邵家蒙冤,邵刺史生死不明,邵玉瑾流放岭南,吾不忍邵小娘子流落飘零,故而将其庇护在顾宅之中。”   邵明姮兀的抬起眼睫,愕然地瞪大眼睛,她深吸了口气,想要说话。   然顾云庭很快略过她,继续说道:“吾与邵玉瑾相识,其妹便如吾妹一般,徐州三载,邵小娘子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闺阁娘子,安守本分。吾今日所言,上不愧天下不愧地,若有一字不实,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人群后的高宛宁,眸光涟涟,唇角含笑,手指甲却深深扯着帕子,布帛撕裂,发出响动,高静柔见她这副模样,原本的悻悻登时被爽快取代,不觉挺直了腰背,面容亦跟着轻快许多。   顾香君更是惊讶极了,这话明摆着告诉她,日后谁都不能再拿外室之言开口,否则便是与他顾维璟作对。   她默默在心里恐惧:二哥疯了。   最为震惊的,莫过于邵明姮本人。   她实在没想到,顾云庭的言而守信竟能做到此番地步,当真是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   他是顾家二郎,又长了一张肃静疏离的冷脸,说话的分量和可信度自然极强,此言一出,怕是所有人都会以为这场闹剧只是顾香君的任性肆意,决计不会信她所说的外室之言。   同时邵明姮又有点后怕:连雷劈都不怕的人,日后若是狠绝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她打了个冷颤,庆幸自己与他撇清够早。   刘灵与她走远些,脸上有点不自在,偷看了邵明姮好几回,最后被抓个正着,脸通红似火。   “邵娘子,我有件事想同你说明白。”   “嗯。”邵明姮点头,见她很是为难,便握住她的手问,“同你险些定亲的人,是不是顾家二郎?”   刘灵呆住:“你怎么知道?”   “刚刚猜出来的,”邵明姮笑了笑,“上回在客栈遇着他,你连夜逃走,今日看见他,她眼神总是躲避,不像瞧其他小郎君那般直接大胆,所以我猜,她就是你不想嫁的人。”   “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刘灵抱着她,竟垫起脚来转了个圈,“明儿我去你家蹭饭,可好?”   “自然欢迎。”   高宛宁淡淡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扭头瞥了眼高静柔,“看清了?”   高静柔咬着唇不说话。   “阿姮是有人护着的,你若再敢不分轻重前去作践,便别怪我将你撵出伯府,省的你借我的声势,丢伯府的脸。”   字字诛心,令高静柔面上一阵紫一阵红,末了,只得应声:“嫡姐教训的是。”   高宛宁心里却有些不平。   她早年间进过宫,彼时大长公主还小,只记得她喜欢骑马射箭,上墙爬树,是个洒脱明朗的性格,两人没太说过话,故而也摸不准现在这位的脾气喜好。   登门礼带的是一把精致的小弓,上面嵌着红宝石,算是中规中矩的礼物。   公主府的后园子,是一片空旷敞亮的平地,远处摆着三个箭靶子,当中画着红圈。   府中婢女便将人都请到此处,说是公主想要同人射箭比赛。   男宾站在左侧,女宾则在右侧。   邵明姮与刘灵站在后排位置,但刘灵看见箭靶子,眼睛都亮了,摩拳擦掌想要过去比试一番,自己去倒也罢了,非要拽着邵明姮上前。   很是欢喜的炫耀:“我六岁就开始学箭,骑着马也能射下一对大雁,等秋天水美草肥,我带你去猎场射给你看。”   邵明姮只得低声附和:“好,但你先松开我的手,我往后头等你。”   “为何?”刘灵心直口快,歪头看见旁边的顾香君,还有伯爵府那些娘子,不由撇嘴,“就站在这儿!”   大长公主穿着绯色翻领窄袖对襟胡服,身材瘦长遒劲,腰背挺拔,从后面看便知是飒爽干练的样子,待她转过头来,露出浓眉大眼,邵明姮便更加笃定。   她射了几次,每回都正中靶心,引来边场阵阵叫好声。   此时日头有点晒,微风拂面,她眯起眼睛,将在场所有人都扫了一遍,继而眼神定在邵明姮处。   先是一顿,随之阔步朝她走来。   刘灵兴奋极了,忍不住给邵明姮使了个眼色,唇没启开,话漏出来。   “瞧见没,大长公主定是看出我会功夫,想找我切磋切磋。话说我还有点紧张呢,你瞧她射在靶心的那几支箭,稳准狠,分明是长久坚持练习的成果。   不过我也不含糊,一会儿你可得睁大眼睛看着,给我鼓劲儿,要大点声!”   邵明姮握了握她的手,笑眯眯道:“好,我指定喊破嗓子。”   大长公主越走越近,刘灵松开邵明姮的手,眼看就要迎上去。   却见大长公主把头一歪,朝邵明姮笑了笑,勾手。   “你来。” 第57章   ◎他死了,但他还活着...◎   风轻云淡, 耳畔只有大长公主柔韧爽朗的声音。   “你来。”   邵明姮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的确是寻常女娘素日打扮,放在人群里并不出众, 且非扎眼的胡服劲装,怎么偏偏挑了她?   她纳闷,刘灵更是匪夷所思,瞪着圆圆的眼睛表示震惊。   “殿下,你是不是叫我?”   萧吉玉朝她瞟了眼,轻笑着摆手,“不,我叫的是她。”   邵明姮快速在脑中想了想局面, 思来想去找不出更好的回绝理由,便找来攀膊绑缚住广袖,跟在大长公主身后去了校场。   刘灵替她捏了把汗, 忍不住左右张望, 想找个人说说话, 可扫了一圈,又觉得索然无味, 便抱起手臂直直盯着场上两人。   “你用几钧弓?”萧吉玉在覆有红绸的长条案前站定, 指着那一排钧数不同的长弓问道。   邵明姮便果真走过去, 低头依次摸了摸弓弦。   萧吉玉余光打量她, 皮肤很白很干净,眼睛很亮很有神,头发长得也极好, 乌黑浓稠缎子一样, 睫毛纤长, 鼻梁高挺, 唇瓣像抹了层胭脂,叫人想咬一口。   她收回视线,脑中禁不住想起多年前,少年同她讲述的时候,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掩饰不住对邵明姮的喜爱,像是最珍贵的宝贝,他那样轻柔的说,又说的那般自豪,神采奕奕,得意至极。   “这把两钧弓吧。”邵明姮拿起边缘的长弓,握在掌中。   柔荑莹白,细指削葱,能拿得起两钧弓倒也令萧吉玉很是意外。   她以为,邵明姮会婉拒。   那样,她便可以释怀少年当时的夸赞,不过如此,谬赞寥寥。毕竟当年她负着气,恼怒少年有眼无珠,偏偏不选身为公主的她。   萧吉玉顺势取过对侧的五钧弓,右手试着崩了绷弦,抬头,对上邵明姮柔柔的眼神,明净的像潭水。   她回过脸来,指着校场前面的两个靶子,“会射箭吗?”   “只会一点点,我力气不大,顶多才能拉开这把两钧弓,且多年没有射过,或许第一箭还会脱靶。”邵明姮莞尔一笑,眸眼像是一道月牙儿。   萧吉玉别开眼,淡声道:“你若脱靶,我便会笑话你。”   还会笑话他。   场外,着玄色白狐毛大氅的顾云庭,双手笼在其中,托着一方白玉暖炉,手指微微用力,几乎与那玉色融为一体,清冷的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盯着豆绿色人影。   她仿佛永远都是生动可爱的,规矩却又不惧,聪慧也知进退。   他不知道,她还会射箭。   偌大的校场,她的衣裙簌簌飞舞,仿佛有一缕清香飘来。   他喉咙滚了下,眸色渐深。   “三箭,我先射,你随后。”   萧吉玉说罢,便拉开弓弦,她的手臂线条匀称,结实有力,有种健康的美感,右手手指似竹骨,目光如刃,瞄准靶心后,利落松弛。   箭矢倏地跃出,稳稳钉在正中心。   赞叹声与低呼声此起彼伏。   萧吉玉垂下手臂,示意,“该你了。”   邵明姮攥了攥拳头,又试着舒展左右手臂,旋即身体微侧,屏住呼吸,箭搭在弦上,眼睛瞄准左手拇指,继而对准靶心。   闭眸,耳畔有轻缓的声音鼓励她。   “阿姮,调整呼吸,看着它,心里要想着,这箭射出去,便一定钉在靶心。”   “别犹豫,要果断。”   “放!”   眼眸睁开,箭矢从面前射出。   甚至能听到细微的翁鸣声,她心脏跃到嗓子眼。   “中了!”   刘灵忍不住拍手,几乎要跳起来。   萧吉玉眸中露出几分笑意,随即第二箭,又是靶心,箭头紧紧贴着第一箭。   邵明姮不疾不徐,紧追其后,亦是稳稳射中靶心。   第三箭,萧吉玉拉满弓弦,蓄力,箭矢径直钉透靶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邵明姮身上,不管怎么样,大长公主已经赢了。   邵明姮与前两次如出一辙,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平平无奇的第三箭,恰好钉在两箭之外的空处。   三支箭羽迎风轻颤。   “殿下箭法和力道都要胜我许多。”邵明姮坦然放回长弓,浑不在意胜负的模样。   萧吉玉抿唇,“我现下有点相信他说的话了。”   邵明姮蹙眉,“谁?”   “宋昂。”   邵明姮愣在原地,微风拂过她的脸颊,乍然听到三郎的名字,她有种身处梦中的虚脱感。   萧吉玉双手拢住后脑的发,重新插入缠枝牡丹金钗,扭头朝她笑道:“知道吗,当年他随宋都督进京复命,我一眼便相中了,于是同他倾诉衷肠,没想到被泼了盆冷水。”   邵明姮不知道,宋昂从未与她说过这些。   “他说自己有心上人,还是青梅竹马,我不信,便逼问他,非要知道是谁。起初他不肯说,我便要求父皇给我赐婚,他见我动真格的,不得不将你的名字告诉我。   单告诉我也就罢了,后头的话我也没问他,可他却主动跟我说,你有多好,仿佛你的头发丝都比我好,那时我很生气,气他不知好歹,气他选你不选我。   可转念一想,就是这样的人,才配我去喜欢啊,他要是因为我是公主而改变想法,那我反而瞧不上他,也瞧不上自己的决定了。”   邵明姮不想跟旁人提起宋昂,便知沉默着,没有开口。   萧吉玉顿步等她,叹了声:“你也是个痴情的,人死了,你能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举动,足以说明他没喜欢错人。   不过,你年纪还小,往后的日子很长,总要好好活下去。”   “多谢殿下提点。”   萧吉玉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横竖话说了,人也见了,她便没甚好奇的了。   “邵娘子,你今日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刘灵迫不及待迎上去,挽着她的手臂感叹,啧啧,若不是在京城,她早跳起来冲上去了,“起初你选了两钧弓,我还怕你出丑,虽说不重,但对你的小身板来说也着实费力,可你不仅拉开了,还射的那样好,当时我就想,我要是个男子,我得立时跪下求娶。我...”   “刘娘子,越说越夸张了。”邵明姮点她眉心。   刘灵急了:“真的,你不知你在那射箭时,场外多少小郎君被你迷得团团转,俩眼珠子盯在你身上,不信你等着瞧,过两日你哥哥就会收到拜帖。”   邵明姮拽着她手臂,笑着不经意回眸,对上顾云庭的视线时,来不及敛起轻松欢愉的笑靥,待反应过来,忙低头与刘灵快步走出校场。   顾云庭望着靶心上的三支箭,久久伫立。   已经是春日,他还裹着兽皮氅衣,这双手,没有握过剑,没有拿过刀,更没有浴血厮杀,逸气凌云过。   那么她呢?   又是谁教的射箭,谁教的骑马?   顾云庭眸眼深沉,手指缓缓划过暖炉。   是宋三郎吧。   他低头,吁了口气:他死了,而他还活着,既活着,便不会比不上一个死人。   .....   伯府规制已然算得上奢华,但在公主府走了一遭,高静柔便惊愕了一路,边感叹边羡慕,她知道好些名贵物件都是内造之物,素日里她摸都摸不得的,在这儿却能随处可见。   金银玉器,珍宝古董,眼下席面前摆着的八联紫檀绘青鸟图的雕花屏风,单是看料子便知千金难求,再看雕工,更是细致精美。   她在心里不停唏嘘,待膳食摆置过来,又对着佳肴目瞪口呆。   高宛宁从雅室回来,进门便看见她这副小家子反应。   轻咳一声,高静柔回过神,赧然的低头,心虚的绞着帕子。   “便是再震惊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你这模样给旁人看到,只会以为咱们伯府的人没见过世面,平白惹人笑话。”   “嫡姐教训的是。”高静柔面上遵从,心里却很是烦恶。   高宛宁默默压下紧张,方才从净室回来,沿途听见萧吉玉身边的婢女低语,说了个她根本想不到的秘密。   萧吉玉竟然喜欢宋昂。   她捂着胸口,下意识往邵明姮方向看了眼。   她垂着眼睫,时不时与刘灵说话,雪白的肤色坐在人堆里很是显眼,便是衣裳寻常也遮不住她的姣好容貌,且不得不说,邵明姮身上有种其他女娘没有的自信,随和还有从内而外的从容。   这种从容不是家世给的,而是单独一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度。   这种气度,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今日她在校场只射了三箭,便招来不少目光,便是不用看也能猜到,顾维璟那双眼,从头到尾都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如今,怕是连一丝丝余情都没了。   失落,窘迫,高宛宁甚至有些自嘲。   从前她不屑害人,虽用手段谋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未曾伤害他人来获得,她是嫡女,怎么会做那等腌臜丑陋的事情。   可方才在校场的时候,她内心竟生出那些可怕的想法。   阿姮得到的东西,都是从她这儿抢走的。   凭着那张脸一点点挤走她,然后堂而皇之取代她,不管是顾维璟,还是众星拱月的对待。   都是她的!!   若没有阿姮,该多好。   念头一出来,她吓了一跳,羞耻于自身的阴暗,却又对破坏阿姮的美好跃跃欲试。   席宴上,又有人说起校场的三支箭。   “邵娘子,你射艺这般好,是特意请了师父教导吗?”圆脸大眼睛的礼部侍郎嫡女杜五娘好奇,其他人也跟着看去。   邵明姮想了会儿,道:“不是,是跟别人学的。”   “那是谁?”杜五娘问完,又觉得不妥,便不好意思的坐直身子,“这道芦笋炒虾仁很好吃,应该是新笋吧。”   邵明姮一箸筷都没碰。   高宛宁倒是吃的多,翠绿柔嫩的芦笋鲜美多汁,她几乎没动别的菜。   “阿姮,你是跟着三郎学的箭吧?”高宛宁状若无意提了嘴,轻而易举将话题又带了回来。   众人本不好意思说她们姑嫂之间的事,毕竟高宛宁与邵怀安已经和离,但她自己都不介意,且与邵明姮搭话,她们自然乐得看一看。   邵明姮没有抬头,拨着碗里的米粒像是没听见。   高宛宁擦了擦唇,温声细语:“我记得那会儿三郎总留在家里吃饭,一顿能吃三碗米饭。”   刘灵皱了皱眉,“你说话真是有意思,也没见人跟你问话,你怎还如此热情?”   高宛宁面色不变,柔声道:“我和阿姮毕竟做过姑嫂,我们...”   “你自己都说是做过,那么现在便不是了,既不是,就别再装着熟络,说些有的没的,活脱脱像是嚼舌根一样。”   刘灵说话毫不客气,饶是高宛宁牟足了劲儿不动怒,也被怼的浑不自在。   她只附和出一个笑,“是了,是我不该重提旧事。”   就是,便是实事。   邵明姮放下箸筷,很是认真的开口解释:“对,我是跟三郎学的箭,三郎是宋都督的第三子,自小练武,三尺剑,六钧弓,他手到擒来。   如果他没战死,我定会嫁给他做娘子。”   她说的赤诚坦荡,毫无藏掖之意。   桌上其他人俱是目瞪口呆。   刘灵惊住,半晌后喃喃感叹:“邵娘子,你简直...简直..”她找不出字眼,便拍了下腿,表示敬佩。   “听闻邵娘子回徐州,在宋三郎的牌位上写下自己是未亡人,也不知宋三郎本人愿不愿意,此举着实欠妥当。”   高静柔意会高宛宁的心思,便顺着继续挑拨。   此时萧吉玉恰好走来,高静柔装着没看见,但音量适当拔高。   方才高宛宁与她说了萧吉玉爱慕宋昂的事,叫她很是兴奋,到底高宛宁道行深,连这种隐秘之事都一清二楚。   同高宛宁一比,顾香君的拙劣逼人便显得粗俗低智,她兴师动众最后落得自取其辱,哪里有这两句话来的狠绝。   借刀杀人。   高静柔等着萧吉玉的爆发。   谁知——   萧吉玉走到邵明姮身边,面朝高静柔,朗声笑道:“宋三郎自然愿意!”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   仅隔着一道垂帘的男宾席上,顾云庭乜了眼,眸光幽冷。   “因为他亲口同我说过,若要娶妻,当娶邵家小娘子。”   ....   描金黑漆马车上,顾云庭坐在薄绒寿字桌布盖着的黄花梨案几前,玉指捏着书卷,神情冷冷,仿若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长荣扭头朝车内说道:“郎君,姮姑娘要去西市。”   “继续跟着。”   “是。”   西市人口密度大,物件齐全,想要的东西几乎都能淘到。   邵明姮进了一家药肆,长荣不敢跟太近,只好远远看着,然后她又从药肆出来,空着手,似乎有些沮丧。   隔着十几米远,又有一家药肆。   顾云庭撩开前车帘,与长荣吩咐:“你过去,问问她想买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来啦!明天继续双更!   摸宝儿们的小脑袋,感谢陪伴,也希望能写的更好更完善,感谢宝贝们的投喂灌溉,感谢每一个追定到现在的可爱,比心!爆更感恩! 第58章   ◎咱们已经两清了!◎   西市的药肆几乎逛遍, 然只得了两袋豆斑石,解毒的药性虽弱点,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用来缓解父亲日日加剧的头疼。   邵明姮钻进马车,面色惆怅。   不多时,长荣便返回描金黑漆马车前,低声回禀:“姮姑娘在找婆娑石,我问过店家,说是南海才有,稀少名贵,不大好找。”   “婆娑石?”顾云庭挑开车帷, 眸眼微蹙,“可是用来解毒的。”   “是,磨成乳汁调进药里, 功效甚好。店家说最近南边乱, 寻常的商贩不敢过去, 怕得了钱也没命花,故而姮姑娘只买了豆斑石代替, 然功效差的挺多。”   “进宫一趟。”   萧云从奏疏堆里拔出头来, 看见他, 高兴地拿着笔起身便冲了过去。   “太傅, 我正有件头疼的事想请教你,可巧你就来了。”   他拉着顾云庭便往前走,边走边解释:“张四郎家被抄没后, 金银珠宝入了国库, 但还有两百亩的良田和几处庄子, 别院, 我头疼该分给谁。”   他把奏疏摊开,笔尖朝下指着:“钱指挥使是新贵,还是大表兄提拔上来的,本应该给他,但刘国公劳苦功高,从灵州回京定居,自然也不能慢待。”   他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要是能再抄几家,也就不用担心不够分的。”   顾云庭蹙眉,抬眼看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劝道:“如何分配都是陛下的安排,不管是国公爷还是钱指挥使决计不敢有二话,但陛下需得谨记最末那句再不能乱说。   你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岂有随便抄臣子家产的道理。”   萧云笑:“我也只跟太傅开玩笑。”   他朱笔一圈,将抄没张四郎的家产悉数划到刘国公名下,随后往椅背上一靠,问:“太傅今日过来是有事找我?”   顾云庭嗯了声,径直开口:“我想要几袋婆娑石,西市东市眼下都买不到,便想从太医署药库中临时借些。”   萧云惊讶:“这种小事你自己去办便好了,不必与我商量。”   “婆娑石在专供内廷的药库,需得陛下手谕才能取出。”   萧云立时提笔便写,写好后递给他,忍不住好奇:“谁的人情这么大,能劳动太傅开口。”   “朋友。”   萧云知他不肯细说,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应是很不普通的朋友吧。”   顾云庭没有否认,拿上手谕去了太医署。   春日的海棠开到荼靡,浓白嫣粉的花朵偶尔飘落,隔着敞开的楹窗,萧云本在笑着的脸倏地沉寂下来。   双手背在身后,笔杆攥到折断。   夜里,顾云庭将良田宅院庄子的去向告知顾辅成,他只瞟了眼,心知肚明。   “小皇帝是想挑拨咱们和刘国公的关系,结亲的事不了了之,如今又因为地皮拉扯上,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故意横插一脚。”   顾云庭点头,道:“上折子请封钱指挥使的官员里,需得仔细清查,有些是无心之失,但有些便是浑水摸鱼,蓄意为之。”   “宫里的事你多上点心,你这个表弟比他兄长难对付。”   顾辅成笑,“前日你姑姑与我见面,说起要给小皇帝选亲之事,你猜她看中谁了?”   顾云庭眼皮一抖,“莫不是刘国公的女儿?”   顾辅成很是喜欢顾云庭的聪明,与长子顾云慕相比,他少了几分鲁莽耿直,心思深沉细腻,遇事沉稳冷静。   “他们母子已然开始防备我们,前朝后宫有意识的结交大臣,你姑姑养尊处优惯了,竟有些不自量力起来,以为暗中进行便能瞒天过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小手段,吾不屑拆穿。”   灯烛摇曳,门从外推开。   顾云慕是从军营直接赶来的,身上甲胄未脱,风尘仆仆的苍劲样子。   “回来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顾辅成抬手,顾云慕略微躬身接过去。   “既然你们两个都在这儿,有件事我需得同你们商量一下。”   两人分别坐在左右手位,瞧出顾辅成的严肃,便都慎重认真地竖起耳朵。   “既然你姑姑想给小皇帝议亲,那咱们便顺水推舟。”   顾云慕怔愣。   顾云庭登时明白过来,他依旧不动声色。   果然,顾辅成扶额,捏着眉心缓缓说道:“三娘胡闹了几年,我也纵着宠着没管,但如今是她该为家里做点正事的时候,我想...”   “爹,这怎么成?!”顾云慕打断他,又瞥了眼顾云庭,“三娘嫁到宫里,那是拘着要她性命啊。”   顾辅成冷冷睨他,顾云慕咽了咽嗓子,不情愿地坐下。   “我做这个决定,也心疼,但是没有办法,顾家势力虽强盛,却也没有强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名不正言不顺,摄政也是遭人非议。   若不是需要萧云的姓氏,你当我愿意忍气吞声,整日陪一个娃娃上朝?三娘进宫后,尽快怀上子嗣,能一胎得子最好,到时也就不必与那小皇帝勾心斗角,尽可除去罢了。”   屋内寂静。   三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顾云慕又叹了口气,面上不忍:“爹,姑姑向来不喜欢三娘,打小就讨厌她的性子,嫌她娇惯无状,若进了宫,姑姑定会拿她撒气。   而且,三娘比表弟还要大几岁,两人根本不合适,表弟不喜欢她,她也有意中人了。”   顾云庭看出顾辅成心意已决,此番与他们也并非商量,而是通知,故而一字不说,只是静静听着。   顾云慕不同,当年母亲生下顾香君没多久,便带着她直奔青州寻父亲,那几年正是父亲母亲大闹的时候,为了个爬床的丫鬟,整日没命的吵,故而有一段时间是他来带顾香君的,虽也有婆子照看,但他怕他们苛待了,时常过去逗她。   那么小的娃娃,戳到脸上都肉乎乎的可爱。   再后来,母亲帮父亲打理内帷,顾香君便托付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照看,只两三年而已,但回府后性格便很是刁蛮任性,动辄便发脾气,稍不顺心就拿下人撒气。   小时不觉得厉害,待长大便有些头疼,如今更是不知收敛,无法无天。   “爹,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顾云慕尚存侥幸。   顾辅成望着他,再看顾云庭,心中高低立见。   “除非你有更名正言顺的理由坐在那宝座之上。”   音落,顾云慕便知三娘前程已定。   翌日清早,用过膳后,正院便传出打杂的动静。   高兰晔抱住顾香君,泪眼通红:“阿娘知道你委屈,但是三娘你仔细想想,进宫你便是皇后,要母仪天下的。待生下孩子你地位更稳,若是皇子,他肯定就是太子,日后的天子,这等荣华旁人盼也盼不来的,你怎还摔东西。”   顾香君哭的岔气:“阿娘,求你饶了我吧,我不要进宫,我会死的。”   高兰晔不忍看她哭,但也知道事成定局,便拍拍她的后背,哽咽着不再开口。   顾辅成坐在正手位的圈椅上,淡淡看着她们母女抱头痛哭,轻咳一声,说道:“父亲答应你,等你在宫里生下皇子,之后你喜欢谁,父亲都给你弄到身边侍奉。”   顾香君咬着唇,恨不能一头撞死。   进宫意味着什么,被姑姑顾音华针对,被表弟萧云算计,她能有什么好日子?稍有不慎便会被她们联合起来整死。   何况,她不尊姑姑,姑姑也不喜爱她,皇后的名声听起来高贵,实则就是布满铁蒺藜的深渊,她才不想进宫!   “三娘,这几日便待在家中与教习嬷嬷学宫中规矩,不要再出门去了。”   一席话,登时叫顾香君心如死灰。   .....   下着雨,刘灵擎了把桃花伞快步进门。   来到屋檐下,看见坐在矮杌上摘菜的邵明姮,便也凑过去,弯下腰撩起一片菜叶。   “今儿吃什么?”   “鲈鱼莼菜羹,麻酱菠菜鱼子,山芹炒百合。”邵明姮报完菜名,起身擦了擦手,道:“我去帮你炖碗姜汤。”   刘灵感激地抱了抱她,随后挽着手臂一道儿进去。   “多谢你还记得我月事。”   进门,看见身穿素净襕衫的邵怀安,袖口挽到小臂,修长白皙的手指正从白瓷盘里拿菜,抬眼望见她们,弯眉轻笑。   刘灵便觉得“咚”地一声,脑筋火热滚烫。   她舔了舔唇,愈发大胆地朝他看去,邵怀安炒菜动作熟练,锅铲配合下,菜的香气很快飘出,“滋啦”一声,添完水,又从旁边将葱姜花椒一并丢入,改成大火。   “我一会儿要喝两碗鱼羹。”   邵怀安扭头,端着一盆水回应:“三碗也行。”   刘灵有点不好意思:“我可喝不了那么多。”   中途等汤羹时,刘灵捏着腰间的荷包,偷偷瞟了眼邵怀安,然后坐直身子,“哎呀,我的荷包怎么扯线了?”   邵明姮纳闷,前日还好好的,今儿就破了一个窟窿?   她蹙眉,便见刘灵解开荷包,朝着邵怀安比划了下,“你帮我补补,行吗?”   邵怀安接过去,看了眼图案,点头:“那得多等一个时辰。”   “好啊,横竖今儿下雨,哪都去不了,我就在这儿等你。”   不多时,仆从回来禀报,道是门外有人找她。   邵明姮起身过去,才知那人是西市药肆的小厮,来这儿找她是因为婆娑石有门路了。   邵明姮便去取出银子,用大点的荷包装满,后与邵怀安和刘灵说了声,然后乘马车去往西市。   马车忽然停下,邵明姮有些纳闷,伸手挑开一道缝,看见迎面有人骑马过来,不是别人,正是秦翀。   邵明姮揪紧帘帷,秦翀已然来到跟前,弯腰朝着车帘处低声道:“姮姑娘,我家郎君在前面茶坊等你。”   “药肆的小厮是他派来的?”   秦翀道:“是。”   帘子骤然落下,邵明姮深吸一口气,冷声朝车夫吩咐:“调头,回去。”   秦翀挡在旁侧,索性从马上跳下来,“姮姑娘,我们郎君有话同你说。”   “我与他没甚可说的,烦秦大人让开。”   邵明姮莫名烦躁。   顾云庭不会随意找她,除非知道她要什么,而他恰好有什么。   她是不会再同他谈条件去交易了。   “姮姑娘,南边战乱不断,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再有婆娑石进京。”   一语中的,秦翀说完,邵明姮便沉默了。   “姮姑娘,郎君在茶坊雅间,只想见你一面而已。”   敝塞的车内,邵明姮觉得有张网子罩住自己,令她难以喘息,一面是亟需婆娑石的父亲,一面是避之不及的顾云庭,她想了很久,雨水沿着车顶不断往下滑落。   秦翀听见闷闷的一声:“好。”   他松了口气,取来一顶帷帽递进车内,随后将其领到茶坊前。   门虚掩着,邵明姮进去后,秦翀便从外合上。   清雅的茶香,还有几丝淡淡的苦药味。   邵明姮摘下帷帽,目光直视着他,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圆领窄袖襕衫,腰间革带挂着一枚温润的鱼纹佩,身形瘦长挺拔,眉眼深邃漆黑。   “顾大人。”   邵明姮福了一礼,转而望向桌案摆着的两个药袋子。   “邵小娘子,许久不见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邵明姮道:“前几日在公主府见过的,还未深谢顾大人解围之恩。”说罢,她又客气的福了一礼,很是周全客套。   顾云庭蹙眉,淡声回道:“原就是我答应你的事,不必记在心上。”   “顾大人时时着人跟踪我,不知是因为何事?”   邵明姮径直点破,虽尽力克制愠怒,但说出来仍带着逼人的气势。   顾云庭叩了叩案面,“过来喝口茶,慢慢说。”   邵明姮瞥了眼,却没碰。   顾云庭啜了口面前的,将空盏给她看:“没有药,只是喝茶。”   邵明姮便走过去坐在对面,依旧没有动。   “你知道?”   他笑了下,抬眼望着她的面颊。   “知道什么?”邵明姮不解。   “我也不知道为何着人跟踪你。”他摊开手,面露无奈。   邵明姮抵着上颚,才没有立时站起拍案离开。   “只是每夜入睡时,我总会想,邵小娘子今日穿了件什么衣裳,吃的什么,吃了多少,跟谁在一起,聊了什么,可开心,可厌烦?几时睡得,睡梦中梦到了什么?   只要想到这些,我便翻来覆去难以安枕。”   邵明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后脊生凉:“你..你不会是...”她说不出。   顾云庭疑惑地问:“什么?”   “咱们已经两清了!”邵明姮郑重告诉他。   顾云庭点头,又摇头:“不,我改变主意了。”   “邵小娘子,因为我这里,这里,总是不停地想起你。” 第59章   ◎你准备怎么先下手为强◎   他的手指先是指在脑袋, 继而挪到左胸,点了点。   “总是不停地想。”   邵明姮惊愕的望着他,他的表情不似玩笑, 像是亟待答疑解惑一样,诚恳真切。   “我无法弄清缘由,便想见见邵小娘子,你知道吗?”   邵明姮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她只觉得荒唐怪诞,头皮发紧,口唇发干, 酝酿了许久才回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是他教你射箭的。”顾云庭忽然转移话题,眼神幽幽地望着她的手。   细白纤长, 看不出拉弓射箭的影子, 但她站在校场, 像一道明媚的光,使他挪不开眼, 始终追随。   邵明姮握紧拳头, 将手拿到膝上, 没有回答他。   顾云庭掀开眼皮, 又问:“他还教过你什么?骑马也是他教的?不,以前你告诉我,是你哥哥教的。”   “顾大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邵明姮颇有些不耐烦, 坐在这间雅室, 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 很不舒服。   顾云庭不习惯她这般暴躁的模样,瞟了眼风炉上的茶壶,起身又倒了盏热茶。   “我说过,只想见见你。”   “现下见完了,可以把婆娑石卖给我了吗?”邵明姮迫不及待掏出分量重的荷包,放在桌案上,目光一直盯着那两个药袋子。   “可以,你拿走吧。”他将药袋子往前推了推,并未看出刁难或别有用心的企图。   邵明姮打开确认,浅色石头绿中间杂金星,的确是上好的婆娑石。   她抱在怀里,起身警觉的看着他,问:“当真没有别的事?”   顾云庭抬头:“你想有别的事?”   邵明姮被他问的脸一红,“自是不想。”   “顾大人,能否告诉我,这些婆娑石是从何处购买的,若我用完还想要,该去哪里找?”   “找我便好。”   邵明姮一怔。   顾云庭起身站在桌案外,“邵小娘子,你过来下。”   邵明姮哪里会乖乖过去,不但没有过去,反而一转头便往门口疾走,不妨还没开门,他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摁住门框。   冷冽的药香扑面而来,邵明姮往右退去,他便跟着上前,叫人怼在狭隘的空间中。   “顾大人,你别言而无信。”   邵明姮强撑着镇定,抬眸瞪着他。   顾云庭眉眼清冷,漆黑的眸子瞧不出情绪,也只定定回望着她,从眼睛到鼻梁,再到微张的唇,他喉咙动了下。   “我不是禽/兽,自做不出那般无耻行径。邵小娘子,借我你的手一用。”   也不管邵明姮点没点头,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离紧抱的药袋子,素白的小手微微蜷着,他一一掰开手指,随后将掌心摁在自己左胸。   邵明姮大气不敢出。   隔着衣裳,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仿佛还有皮肤的炽热。   这一瞬,他的眼睛明亮起来,耳根滚烫起来,他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清晰。   邵明姮趁机抽开手,从他侧面闪身躲避,打开门,逃也似的跑了。   长荣叩门,低声禀抱:“郎君,昌平伯府的人找你。”   顾云庭回眸,“不见。”   他独自在雅间又待了半个时辰,屋檐上的雨水透着青绿,断了线似的往下滴答。   出门欲上马车,却见高宛宁撑伞站在前方,纤瘦的身影被冻得微微发抖,然仍旧身量笔直,面庞温婉,没有穿披风,薄软的春裙根本抵不住冷雨。   顾云庭略一思忖,走上前。   “有事?”   高宛宁哆嗦着,咬紧唇瓣点了点头。   “那便说罢。”他不远不近站着,分明没打算进茶坊说话。   身上的冷远远抵不过心冷,男人若是变心,当真翻脸无情。   高宛宁打了个冷颤,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不是求你做什么难事,我只想告诉你,大长公主可能并非表面上那般慈善,她对阿姮应当存了别的心思。”   顾云庭没有立时回她,而是打量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他眸光过于冷静,看向高宛宁时带着几分冷厉之意。   “当年宋三郎入京,大长公主曾想要让他做驸马,但宋三郎没有答应,如今大长公主刻意与阿姮亲近,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居心叵测。   不是我非要把人想坏,而是阿姮抢了宋三郎,等于践踏了大长公主的颜面,她身为公主,想必从未受过此等羞辱,她会不会报复阿姮?”   高宛宁今日过来,不为别的,只想给顾云庭添添堵。   下雨天,她闷在府里听着高启和陈氏的抱怨,再看高静柔有意无意在自己面前打转,愈看愈心烦,若非顾云庭背叛自己,何至于苦等三年换的个有头无尾,便是她动了心机,试问谁又会没有心机,谁不会为自己嫁的更好而想尽办法?   她没错,只不过迂回了些。   是顾云庭错了。   若非她知道他的为人,又怎会想到苦肉计去假死?   是他负了她,害她成为家中笑柄。   她瑟瑟发抖,面庞尽显担忧。   顾云庭乜了眼,淡声说道:“大长公主表里如一,洒脱爽朗,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很好,高宛宁捏着手指,这话便是狠狠回击自己了。   她勉力笑了笑,道:“是我多管闲事了。”   顾云庭漠然的站着,亦没有接话。   “你若不信我说的,我便是剖开心给你看也是无用之举,五日后是大长公主的生辰,想必阿姮也收到了邀帖。   维璟,你便是厌烦我,也别拿阿姮的安全做赌注,她若是有个好歹,我心里会很不安的。”   “若无事,我便走了。”顾云庭略颔首,登车离开。   辚辚马车溅起水雾。   高宛宁几乎一瞬间便敛起楚楚可怜的表情,她便等着看,背叛她的,夺走她的,那些人,会有什么报应。   ....   邵明姮起初不知要带什么礼物贺大长公主生辰,后来见刘灵拿着一把长弓,便跟着买了一把角弓。   刘灵笑:“你倒是会省事儿。”   “长弓平日里在校场练射,角弓便等她骑马时再用,多亏你,也省的我想破脑袋。”邵明姮端来一盏银耳百合羹,两人偎在窗前对饮。   刘灵托着脑袋看了眼外头的大雨:“下了好几日了,没完没了,要是我们灵州也这么多雨,该多好。”   “你们搬到新家后,可都收拾好了,有无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邵明姮捏起樱桃,轻轻咬了口,汁液溅开,有点酸,她皱了皱眉,忙喝百合羹漱口。   “都是我娘在打理,我不管的。”刘灵笑,“等收拾好,我头一个便要请你,你可得备份大礼,不许像这把角弓这么应付。”   “这还应付,花了我十两银子,从前我也没用这般贵重的弓箭呢。”邵明姮低呼,想到那十两银子,自然又是一阵肝疼。   “悄悄告诉你件事。”刘灵勾了勾手指。   两个脑袋便紧紧凑在一块儿。   “我差点就被送进宫,和我那个小表弟成婚了!”   “哪个小表弟?”邵明姮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灵掐她柔软的腮,“当今陛下啊。”   “太后召我娘进宫聊天,我娘去了一回,之后便不肯去了,不是称修缮府宅便是称身子不爽,总而言之算是替我躲过一劫。   太后姨母那架势,好像非要拉我们入伙一样,要不是她手里的公主才四岁,我看她能把我哥哥从灵州喊过来尚公主。”   事关朝务,邵明姮谨言慎行,只听着,并未插嘴。   刘灵把她当朋友,才会不知避讳,自然,在这儿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往外传。   末了,刘灵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地往窗外看着,忽然邵怀安拿着书卷经过,她猛地坐直身体,目光紧随而去。   “邵娘子,我做你嫂嫂怎么样?”   “啊?”邵明姮呆住。   刘灵趁机往她嘴里塞了颗樱桃,“小点声,别叫你哥听见。”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不会同意的,我哥哥虽然很好,但是于他们而言,想来会觉得你受委屈。”   “我嫁人,又不是他们嫁人,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她豪爽极了,两眼瞪得很大,仿佛邵明姮说不愿意,她就能一口把她吞下似的。   少顷,邵明姮默默点了点头。   刘灵高兴地又掐她脸蛋,“那你觉得,你哥哥喜欢我吗?”   不待邵明姮回答,她又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我..我也不知道呀。”邵明姮眨了眨眼,“不过我觉得,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回去问问你爹娘,万一他们不同意呢?前头做太多都是白费的。”   “他们不同意便想方设法叫他们同意,想嫁一个人还不简单?生米煮成熟饭,奉子成婚,母以子贵,父以子贵...”   她越说越没边,邵明姮忙打住,“你别做傻事。”   “不是傻事,邵娘子,你不知道,从来没有男人给我缝过衣裳,补过荷包,做过鱼汤,我以前不喜欢读书人,觉得他们张口闭口大道理,酸腐死板,没劲儿!   但是,你哥哥不一样,他长得俊,又斯文儒雅,还给人特别舒服的感觉。比如说,他炖鱼汤时,只站在锅前,我恨不得自己变成那把锅铲,叫他握着。”   邵明姮噗嗤一声。   刘灵严肃的瞪她,她又赶忙捂住嘴,忍着笑点头:“你继续。”   “我怕我说的晚了,你哥哥就被别人抢走了,所以我得先下手为强。”   “你准备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等阖府大宴我再告诉你。”   刘灵早就想好主意,朝邵明姮眨了下眼:“你可以提前改口,叫声嫂嫂。”   邵明姮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她便挠她腋窝,直把人推倒摁在软枕上,笑到无法呼吸,不停打嗝。   .....   萧吉玉此番请的人不多,但邵明姮刚下马车,便看见迎面驻停的黑漆描金青帷车,接着顾云庭便走下来,目光扫向她。   她别开脸,跟在女婢身后准备往院子里走。   忽听有人唤她,她扭头,褚明旭拎着靛青色锦袍飞快跑来,满头大汗,气息却依旧匀促。   “明姮姐姐,等等我。”   “褚小郎君?”邵明姮很是诧异,萧吉玉竟会再次给褚明旭下邀帖。   “真巧,还没停稳马车我便看见你了,咱们一道儿进去吧。”   褚明旭眼眸像清水,爽朗地搭了下她手臂,两人挨着很近,便跟着那女婢往阶上走去。   顾云庭眸光落在褚明旭的手上,统共一眨眼光景,那只手已经触碰邵明姮五次。   因是生辰,故而萧吉玉盛装打扮,着绯红长襦,套半臂,披帛结绶,乌发如云,盘成高髻后簪了一对钿头钗,面庞傅粉,眉心贴着牡丹花钿,比之上回胡服装扮多了几分风韵和柔和。   她身边站着两个仆从。   邵明姮起初以为是仆从,但后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两人长相极为俊俏,面白如雪,眉眼狭长,高鼻梁,薄嘴唇,仿佛有些面熟,但又很陌生。   衣着打扮也比寻常仆从更华美些,穿的是杭绸缎子。   萧吉玉见她神色,便猜出一二。   “得不到他,总得找些慰藉,像吗?”   她抬手,左侧那位跪立下来,那手掌便覆在他的脸颊,将正脸径直呈现给邵明姮看。   邵明姮这才意识到,他们或多或少与三郎有点像,眼睛,鼻子,但其实并不像三郎。   身上的气度不同,尤其是眼神。   “不像。”   萧吉玉松手,饮了盏酒笑道:“是不像,但喝醉酒后看着便像了,更顺从,也更知道哄人。”   嫣红的唇瓣亲在那人脸上,留下一丝印记。   萧吉玉支着脑袋,抬起眼睫看向邵明姮:“公主府里,像他这样的人,我统共笼络了十二个,你要吗?”   邵明姮忙摇头:“无福消受。”   萧吉玉哈哈笑起来,“要也不给你,谁叫你有了他。”   待生辰贺礼送上,萧吉玉当着众人面打开,看见那两把弓箭,不由眼睛一亮。   “难为你俩有心,知道我喜爱弓箭。这把长弓我如今拉它还有点费劲,但等到秋猎时,想来便会派上用场,还有这把角弓,骑马追逐用它很是趁手。”   说完,又想起上次席面,不由哼了声。   “比那种只能看不能用的小弓好太多了。”   不远处的高宛宁一听,脸色瞬间难堪起来,萧吉玉嘴里的小弓,可不就是她千挑万选花重金买来的登门礼?   她用了那么多心思,结果在她眼里只是把没用的破弓?   她腹诽暗骂,面上却状若无恙,嚼着芦笋炒蛋,依旧是娴静端庄的做派。   邵明姮只喝了一盏酒,许是人多说话嘈杂,她有点热,便起身到临近的花园里透气。   偏不凑巧,叫她看见了一场旖/旎春色。 第60章   ◎他想,明明自己更像宋三郎。◎   葱茏茂密的花枝后, 站着两个相拥温存的人。   靛青色锦袍被抓皱了,少年的脸染上红晕,眉眼像是喝醉了, 萧吉玉披帛勾在臂间,摇摇欲坠,纤细的腰向后折着,双臂虚虚抚在少年双肩,纤长的手指若有似无拨弄他的耳垂,潋滟眸色轻漾,快要将那少年溺死其中。   邵明姮捂着唇,杏眼瞪圆。   与此同时, 少年不经意抬起眸,看见她,目光霎时一滞, 却又很快垂下眼睫, 双手扶着萧吉玉, 任凭她亲吻自己的面颊。   这场景若是让褚文景老先生看见,怕是要气的吐血。   邵明姮蹑手蹑脚, 紧张的往外退, 甫一踏出月门, 便立时背抵着高墙, 暗暗松了口气。   她觉得有道冷光薄刃似的落在自己身上,抬头。   便见顾云庭站在对面海棠树下,拢着银灰色披风, 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邵明姮心颤了下, 随即扭开头, 整理了衣裳裙摆, 状若无恙地转身往西跨院散步。   他却跟了上来。   邵明姮不敢回头,遂越走越快,然顾云庭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拐进幽静的庭院,再无声嚣入耳。   她猛地停住脚步,像只受惊的小鹿,脸颊绷紧,双眸蹙拢,警觉的往他身后扫去,见再没旁人跟来,这才压低嗓音问道:“顾大人究竟要做甚?青天白日为何尾随于我?”   顾云庭往前走了两步,偌大的院子不时有鸟雀叽喳的响声,槐树结了骨朵,已经能闻到淡淡的甜香,他站在那儿,思忖少顷开口:“邵小娘子,你最好与大长公主保持距离,公主府这样的地方,也最好少来,不,别来。”   邵明姮忍不住回问:“顾大人,你是以何立场同我说这些话?是嘱咐,提醒还是命令?”   “我是在关心你。”顾云庭回答的毫不含糊,甚至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笃定。   邵明姮倒吸一口气,“可我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你的关心,而且你的关心对我来说是一种困扰,极大的困扰。”   顾云庭的脸色有些难看,漆黑的瞳仁隐隐泛着冷意。   “如果可以,我希望顾大人能永远消失在我面前。”   她仰着头,眼神认真热切,坚定执着。   槐树嗦嗦作响,几片叶子夹着槐花骨朵打在顾云庭肩上,他一动不动,在听见这句话时,宛若滚烫的热油滴到心口,疼了下,神经跟着抽动,继而便是裹挟着空虚的失落无休止地往下坠。   万分沮丧,无处发泄。   他就这么站着,郁沉的眼神蒙了一层阴翳。   “你心肠好,但也不能将善意随便施舍,你我到底只是过客,既如此,往后我的路便得自己走。你怕我吃亏,着人盯着看着,仿佛离开你我便寸步难行。   但你别忘了,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活的很好,所以顾大人,别再管我,好吗?”   邵明姮不愿与之对视,遂低头咬了咬唇瓣,闷声道:“我走了。”   鼓足勇气,拨开他的手臂,便要往外去。   只走了一步,双脚便悬空,接着后背碰到树干,一股湿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她惊慌地眨动眼睫,双手抵在胸口将他隔开距离。   “顾大人!”   顾云庭掀开眼皮,她紧张的表情悉数落在他的眸中。   “有肌肤相亲的过客吗?”他冷冷地问。   手指从她臂弯移到肩膀,声音低沉,“邵小娘子,我不是菩萨,也不会对旁人施舍善意,你与她们不同,我也说过,很多事情我需得仔细想透彻,想明白,才好给你答复。”   “给我什么答复?”邵明姮惊讶,她何时同他要过答复。   顾云庭怔了瞬,改口:“给我自己答复。”   对她的情感,以及对两人日后关系的界定。   “所以你反悔了,你还想着把我拘在外宅?”邵明姮倒吸了口气,手腕用力挣了下,脱开他的桎梏。   他瞟了眼发红的腕子,点头,却又否认,“在我理清所有事情前,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   邵明姮匪夷所思的望着他,“你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你怎么可以临时变卦,你答应我了,要互不相干的,我不喜欢你,也不需要你的任何承诺。”   她说的干脆,却没发现顾云庭眉心越蹙越紧。   大掌忽然抚在她脸颊,像一块热炭,她想逃开,他却上前脚尖抵在她的脚尖。   拇指轻揉,香腮滑腻若暖玉,他垂首,额头贴在她额上,邵明姮吓坏了,推不动他,也不敢尖叫。   她听到他狂乱热烈的心跳声,像鼓槌“砰砰”击打,震得她手足无措,后脊发紧。   她没法呼吸,因为稍有起伏便会触到他的唇,他的鼻梁。   他往后侧开脸,邵明姮忙喘了口气,还未咽下去,唇被吻住。   她脑子轰隆一声,便觉那股子药味连同他身上的墨香一并渡进喉间,和风细雨似的掠夺,看似温柔,实则步步紧逼,她仰着脸,快要窒息。   顾云庭缓缓松开,手依旧握着她的脸颊。   掌中人的面庞红润可爱,含烟带雾的眸子亮的像一团火,唇鼓鼓的,带着胭脂般的光泽,他动了动喉咙,启唇。   尚未吐出一个字,便觉疾风袭来,他没躲,硬生生挨了一巴掌。   “我是有点反悔,因为看见你同旁人在一起说笑,而我只能像陌生人一样旁观时,我很嫉妒。”   “那是你无耻的占有欲。”邵明姮急急喘息,气的小脸涨红。   顾云庭嗯了声:“所以我必须彻底理清,只是单纯的占有欲,还是有别的情感堆积。”   “但不管怎样,我觉得我...”   “好像有点喜欢你。”   “然后呢?”邵明姮气极反笑。   “如果确定是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   荒唐,乖戾,自以为是的态度。   “顾大人,我想你不必确认,因为即便你确认了心意,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从未喜欢过你,日后也不会。”   顾云庭弯了弯眼眸,邵明姮别开视线。   “那么远的事,你又怎能料定。”   院外有说话声,邵明姮推开他,却来不及出去,只好躲在边角的树后,他也跟着躲进去。   两个婢女端着茶水果子去了厢房,不多时便又出来,合上门离开。   邵明姮一刻都不想多待,顾云庭拽住她的手腕,又提醒:“公主府养了许多幕僚,你离他们远点。”   怕她听不明白,便又直截了当的解释:“你喜欢宋三郎,也不必委曲求全,那些人便是再像,也只是替身。”   “我也是。”邵明姮笑,甩开他的手,“便如顾大人所说,或许我也会同你一样,对一个替身动心。”   他想,明明自己更像宋三郎。   但他说不出口,便朝着她,弯起狭长的眉眼,唇也微张,摆出很是不习惯的表情。   邵明姮僵住。   忽然低头,咬牙冷声说道:“以后别这么笑了。”   她拂袖而去,脚步快的像怕被他再度缠上。   指尖仍有她的温度,顾云庭抬起手,捻了捻,熟悉的香味,淡的几乎闻不出来。   ....   散席后,刘灵与她辞别,骑着马回了国公府。   邵明姮弯腰钻进马车,听见下头有人喊她,便挑起车帷。   褚明旭脸颊赤红,站在车帷下朝她笑笑,“明姮姐姐,我能坐你的马车回去吗?”   邵明姮想了下,点头:“上来吧。”   斜对面的门口,顾云庭放下挑帘的手,神情阴郁。   他努力回想那具冰冷的尸体,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梁嘴唇,与自己的确相像,但两人的气质不同,宋三郎即便死了,都像一个将军,刚毅坚韧。   他咳了声,低眸望着案上的汤药。   一点都不像。   “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邵明姮见他一直抠手,便主动问了声。   褚明旭坐直,把手搭在膝盖,此时眼神已经清亮了,不像方才与萧吉玉拥吻时的迷离。   “明姮姐姐,你都看见了?”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邵明姮摇头。   褚明旭噗嗤一笑:“我知道你看见了,所以想求你帮我保密,别告诉我祖父,不然他会把自己气死的。”   “你是为了前程,才与大长公主在一起吗?”   “自然不是,我就是喜欢她,春闱中榜后的鹿鸣宴上,我看她第一眼就喜欢了。”褚明旭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坦荡。   “那公主喜欢你吗?”邵明姮本想问他知道公主养幕僚的事吗,但转念一想,他定然知道的。   褚明旭笑:“她喜欢我的身子。”   倒是直接。   “不过我有信心,终有一日她会不止喜欢我的身子,也会喜欢我这个人。我知道明姮姐姐担心什么,我不会把那些幕僚放在心上,因为公主不喜欢他们,迟早会为了我,遣散他们。”   邵明姮望着他,他亦没有回避,就像读书时的胸有成竹,他沁着笑意,高兴极了。   褚文景老先生寄希望于他,是想让他承继衣钵,入翰林做宰辅的,若尚公主,前程定然受阻,何况他如今只是公主那群幕僚中的一个。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要想的清清楚楚,不好意气用事。”   “我想的很清楚,我从小到大都有深刻思考的习惯,你放心,我不是脑子一热说出这番话,我就是喜欢她,喜欢一个人,藏不住,哪怕卑微到泥土里,还是喜欢。”   不知为何,邵明姮倏地想起顾云庭。   她赶忙摇了摇头。   “我会帮你保密,但你知道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褚老先生在京中有朋友,他们若是将消息传回徐州,你知道后果的。”   褚明旭嗯了声,“能瞒一日是一日,总之我不罢手。”   褚明旭早慧,也很较真。   邵明姮点到即止,知道他自己肯定反复斟酌过。   刘国公府新府大宴   刘灵亲自送的邀帖,一进门便拽着邵明姮钻进房里,神秘兮兮道:“明儿你得来,无论如何让你哥哥也来,礼物不能少,要用心。”   “你都说了好多遍,我和哥哥都去。”   刘灵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告诉她:“我要是对你哥哥用强,你会不会怪我?”   邵明姮呆住:“怎么用强?”   “就是二话不说,扒他衣服,推到床上...”   “不行!”   邵明姮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肯定不行,这不合规矩,传出去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哥哥都不好。”   “我倒是不怕,反正我横竖要嫁他。”   “我不同意。”邵明姮定定答道。   刘灵叹气:“我就知道你不同意,所以才告诉你的,那你替我想个法子,能叫我爹娘和你哥哥都应允。”   “我也不知道。”邵明姮摆手。   刘灵抱住她,不依不饶:“那你帮我看好他,别叫人抢了,我慢慢来,成吗?”   “好。”   刘灵嘿嘿一笑:“邵娘子,你真好。”   刘国公府的席面,京中权贵几乎都会赴邀,即便有事不能亲临,也会着府中贵人送去贺礼。   清早,国公府门庭若市。   邵明姮去得不早不晚,赶在当中不扎眼的时辰,她与邵怀安一同备的贺礼,是一幅前朝大家画作。   起初他们想送软甲枪剑之类的,但思量再三,觉得今日的礼物不能太迎合心意,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弄不好便叫人觉得投机取巧,刻意巴结。   朝中局势暗流涌动,于他们邵家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男宾女宾不分席,因着上回公主府的经历,故而邵明姮认得不少女娘,经过时寒暄一二,又与哥哥走到凉亭下休息。   刚一转身,便见高宛宁朝他们走来。   应是进门那会儿瞧见了,故意寻来的,所以身边连个婢女都不曾带,只她一人。   素衣薄纱,梳着流云髻,插海棠花簪子,多日未见,身形清减许多,面庞便显得更是楚楚可怜。   “玉瑾,阿姮。”   她站在阶下,温软开口。   邵怀安僵了下,随即平复心情转过身来。   “高娘子有事?”   “虽和离,我们还是家人...”   “高娘子,我们不是家人。”邵明姮打断她,拧眉站在邵怀安身前,怕哥哥心软,更怕高宛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   “好,”高宛宁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过去,“我听说邵大人中毒,需要婆娑石来解毒,故而好容易求来一袋,希望能缓解大人的疼痛。”   邵明姮没有接,她便高高举着,神色柔婉。   “便是不喜欢我,厌烦我了,也该指到如今的京城,遍地寻不到一粒婆娑石,我能找到这些,还是因为求了宫中贵人,便也只得了这么丁点。   不要为了置气,令邵大人受疼痛折磨。”   高宛宁说完,邵明姮便生出隐约不安。   果然,邵怀安先是打量那一袋婆娑石,又朝她看去,虽不发一言,但邵明姮已然觉出他的怀疑。   邵明姮咬了咬唇,便立时明了她的来意。   “你是真心为我们,还是单纯想要哥哥责我?”   高宛宁敛起笑,“阿姮,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高娘子,从前我把你当嫂嫂,当姐姐,是真心喜欢你,把你当成家人的,你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不到便要悉数毁灭吗?”   高宛宁终于绷不住,收回袋子,神情淡淡地回望过去。   “阿姮,你怎知我没有?”   转身,便如来时那般轻巧离开。   弄皱了一池水,亦不管那风波多大。   凉亭下恢复静默。   邵明姮咬着唇,不敢看邵怀安的脸。   “哥哥,刘娘子在等我们,我们也过去吧。”   她伸出手指,捏住邵怀安的衣袖,邵怀安却没动,一身冷肃之气。   “那两袋子婆娑石,你是怎么得来的?” 第61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声音压低, 却很容易听出克制的愠怒。   邵明姮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哥哥, 我错了。”   邵怀安闭眼,对她的疼爱出于本能,这些年早就成了习惯,不忍责她,不忍骂她,更不忍她受任何委屈。   而今,他却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邵明姮小声解释:“下雨那日,药肆的小厮找我, 告诉我弄到了婆娑石,我不疑有他,带上钱便去了, 半路被他的人拦住, 我本想不搭理的, 可是我买不到婆娑石,豆斑石的药性太弱, 爹爹服用后没法压制毒性, 他夜夜头疼, 疼的睡不着。   他咬破舌尖嘴里都是血, 还在忍着,怕我们知道,怕我们担心, 我想到爹爹, 便去了。”   凉风习习, 将日头的燥热消减在阴影里。   “他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没有做出格的举动,我花了一袋银钱买的。”   “哥哥,你同我说句话好不好?”   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被大猫丢弃的小猫仔。   邵怀安叹了声,抬手覆在她的手背。   “阿姮,我再问你,去公主府那日,你可见过他?”   邵明姮脸发烫,下意识便想撒谎,但她不敢欺瞒哥哥,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见过。”   那日她回来时,双唇红的不正常。   邵怀安是成过婚的人,那样的唇他自是知道经历了什么,当时他便有些疑虑,但怕自己贸然发问吓到阿姮,遂忍了回去。   再加上她夜里没怎么用膳,躲在屋里避着自己,他便愈发肯定。   今日高宛宁过来,他焉知不是挑拨,但自己即便知道,又如何能视而不见,理所当然地享受阿姮出卖自己换来的安稳。   “他对你做了什么。”   邵明姮脸越来越烫,声音蚊蝇似的:“他亲了我。”   “下回呢?”邵怀安说话时,亦留意着周遭人影,“下回是不是就..就和他...”   “不是的,我不会那么做。”邵明姮否认。   “阿姮,人的克制会因一次次的松懈而崩塌,日复一日的降低自我约束,直至有一日沉沦,才发现无法回头。   我相信你拿婆娑石时什么都没做,但后来你允他亲你,再后来你便能允他更过分的事,你会一点点满足他的索取,忘记最初同我做出的承诺,你会因各种条件妥协,被动,会被他牢牢握在手心。   你将不再是你。”   “阿姮,你会变成他予求予取的物件。”   邵明姮静静听着,羞愧的念头砸的她头晕目眩。   她知道,事情一旦开口,日后便会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决堤。   招惹过,想走便还要顾及对方的权势,若他肯罢休,自然是好的,若他不肯,便是滔天的麻烦。   从前觉得顾云庭不屑于此,而今看来,自己才是大错特错。   一个人一旦站在权位的顶峰,便会以满足自我的方式去考虑事情。   “阿姮,我实在无颜责备你。”   “是我做的不对。”邵明姮太了解哥哥,担心他因为没能护住自己而心生愧疚,恼恨。   “回头我将窦玄约到家中,你和他好生聊聊。”   “好。”   ...   “郎君,有动静。”   秦翀折返回禀,“昌平伯府的丫鬟去了趟偏院,在里头待了少顷便匆忙出来,随后便有人去引邵怀安,嘴上自称国公府家奴,眼下刘娘子也过去了。”   顾云庭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高启正同几个肠肥脑满的纨绔胡天海地的吹牛,高宛宁坐在斜对面,正在啜茶,高静柔不见了。   “盯紧偏房,暗中找一下高静柔。”   “是。”   他扶额,前因后果很快串联清楚,便又朝高宛宁投去冷冷的凝视。   恰好她也抬起头来,先是一愣,继而幽怨的红了眼。   有一瞬,顾云庭怀疑眼前这位只是披着高宛宁人皮的陌生人,在他的记忆里,高宛宁端庄娴静,温柔善良,断不会是现在这个思维缜密,心肠阴毒的女人。   他迟疑了,甚至有些惶然。   在伯爵府寄居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几乎都来源于高宛宁,他深深印在心中,日积月累的记着,其实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只一年多。   但却是在他最关键最需要人的时候。   父亲辅佐齐王,根本顾及不了自己,母亲生下三娘,满心满眼全是她,甚至在不久后丢下自己带着三娘去寻父亲,只他自己是多余的。   那会儿他连做梦都梦到爹娘不要他了,半夜惊醒总是睡不着,坐起来又不敢点灯,怕叫人知道。   若不是高宛宁施舍的那点可怜,他恐怕会更加寡言少语。   很长的时间里,高宛宁都是他的支柱。   如今细细想来,或许那支柱,只是他兀自幻想出来的。   哥哥离席已经半个时辰,邵明姮已然觉出不妥。   她悄悄逡巡,发现刘灵也不见了,登时就想起刘灵私底下与自己说的话,便又惊又怕,唯恐刘灵真的脑筋发热,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赶忙起身,离开席面。   刘灵提着剑,一脚踹开偏院的门。   落地宽屏被风一吹,晃了晃,又稳在原地。   “邵怀安?”   她看见伏在桌上的人,忙冲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肩,推了推,他喝醉了,浑身酒气。   方才有俩丫鬟经过,说话间提起邵怀安,说他不知怎么了,一杯一杯的喝酒,喝醉了,人就晃到偏院,她追上去问了两句,那俩丫鬟又支支吾吾不肯承认,只道自己什么都没说,赶忙跑了。   新开府,好些丫鬟她都不认得,更何况今日大宴,便是府内管烧火的丫头也调到前院帮忙,刘灵便更加认不过来了。   “邵怀安,你喝酒作甚?”刘灵把剑放在桌上,支着脑袋看他。   此处是偏院,也做宾客休憩之地。   邵怀安忽然睁了睁眼,面前人是一团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连声音都飘在半空,一截一截的落到耳中。   “邵怀安,你还认得我吗?”刘灵忽然趴上前,瞪大眼睛冲着他笑。   邵怀安艰难地抬起头,用尽全力伸出手指,麻木的神经使他无法言语。   “小心...香。”   刘灵顺势看去,博山炉里的熏香一阵阵扑入鼻中,她忽然明白过来,起身便想过去查看,谁知刚站起来,眼前一片空白,脑筋如同一滩烂泥,她扶着桌案,咣当一下摔倒在地。   门从外掩上。   ...   小丫鬟折返,俯身朝着墨蕊回禀完毕,便快步离开了宴席。   墨蕊躬身贴近高宛宁耳畔,小声道:“成了。”   高宛宁唇角溢出一抹冷笑,神情淡淡,眼中浮起恨意。   她一无所得,她的前夫却要飞黄腾达,她又岂能让他如愿?   刘国公府的小娘子越喜欢邵怀安,高宛宁心中便越发嫉恨。   凭什么他们都很好,只她过的不如意。   既是糟践窝里,便都得下来陪她。   “娘子,世子爷说有事找你商量。”小丫鬟又回来,墨蕊叹了声,道:“世子爷今日过分了,方才奴婢听了几句,他与那些个纨绔说,想给你找个好人家,那些纨绔便..便要他把你嫁给他们。”   “知道了。”高宛宁厌恶的垂下眼睫,“我那哥哥又不是今日才这般德行,不必说出来恶心我。”   她起身,臂间的泥金帔子撒开,轻盈的衣裙微微荡漾,人走出去,墨蕊跟在身后。   高宛宁没有回头,低声问道:“高静柔那边,也都安排妥当了吗?”   “都妥了。”   推门进屋,墨蕊站在门口候着。   等了半晌,终不见高启过来,高宛宁心中隐隐不安,催了声:“墨蕊,看见人了吗?”   墨蕊擦了把汗,道:“是有个人,但好像是黛眉。”   她走下台阶,叫黛眉的丫鬟唤她姑姑,“世子爷在半道儿跟人吵起来了,好像是为了几百两银子,反正那人拉着世子爷不让走。”   高宛宁听了,便知是高启在外头赌/钱,输了银子不敢让陈氏知道,她烦闷,隔着帘子吩咐:“墨蕊,你去赶紧把他拉过来,银子从我这儿垫上。”   “是!”   人走后,高宛宁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手脚酸麻,继而像是没了筋骨,软绵绵的抬不起来,她猛然惊觉,仿佛着了道。   想站起来,却根本没法使力,同时,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沿着心口四下奔腾,她颤了下,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   她不是没经人事的女子,故而声音一出便知道药里有什么。   珠帘响动,便见一人晃晃悠悠进来。   正是她方才与墨蕊提起的那位,齐老侯爷。   但他不该出现在这儿,此时此刻,他该与高静柔在一起的。   高宛宁咬住舌尖,试图让血腥味逼得自己清醒,但于事无补,齐老侯爷看见她,就像看见珍馐美馔,他走过来,颇有些意外。   高宛宁摇头,眸光向外寻找,便看见阴暗的角落里,高静柔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张开的唇形清晰异常。   “嫡姐,这是报应。”   ....   国公府的宴席出了大事,许多宾客亲眼目睹。   齐老侯爷与昌平伯嫡女搂抱在一处儿,一口一个“心肝儿”叫着,此事不过两个时辰,便在京中传扬开来。   彼时邵明姮正守在哥哥身边,旁边是刘灵,两人刚刚服了药。   顾云庭望着她,说道:“邵小娘子,事情已经解决了。”   “谢谢。”   邵明姮没有回头,帮邵怀安擦完脸,又去洗了帕子,为刘灵擦拭面颊,幸好他们熏香的时间不长,再有片刻便会醒来。   “还有,麻烦顾大人不要透露哥哥和刘娘子的事。”   偏院外有人守着,寻常不得进入,而另一面的院子里,早就闹得沸沸扬扬。   谁也不会找来此处。   “我知道。”   “我哥哥快醒了,烦请顾大人离开。”   顾云庭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   此番事后,刘灵又气又恼,扬言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那个丫鬟,然她仔仔细细寻了好几遍,哪里还有人影,便知是趁着乱混进来的。   她每每想起总是后怕,拉着邵明姮的手紧张道:“多亏你发现,不然你哥哥该去浸猪笼了。”   她说话虽夸张,但也不是空穴来风。   若当真被国公爷发现邵怀安与刘灵有私,定不会轻饶。   “要是被我知道是谁陷害设计我,我一定拿剑捅穿了他。”刘灵气不打一处来,腮帮鼓鼓的,喝了一口茶,转头又说起昌平伯府的事。   “你说,高娘子和齐老侯爷,当真暗中往来许久了?”   邵明姮卡住。   昌平伯府自大宴之后便谢绝宾客,高启翻来覆去都是一样的话。   “我的好妹妹,你若是挑中了齐老侯爷,你早些跟哥哥说啊,哥哥给你想办法,也用不着你自己偷偷摸摸跟他约会,这可倒好,那么多人看见,事情便棘手了。   前前后后得准备多少事,八字也没合,聘礼更不好谈了,就看齐老侯爷有没有良心,能主动多给些。   我觉得齐老侯爷很识礼,他不是当着众人面表明态度了吗,道与你已经议亲,只是没有摆在明面上,他喜欢你,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高宛宁数日没有睡好,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愣愣坐在圈椅上,又被高启不断在耳畔念叨,当真是疲惫困乏。   若有一把刀,她是很想捅了高启,再闭眼抹了脖子。   齐老侯爷去年丧妻,丧妻后便急着续弦,底下的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一大堆,有些还比自己年长,乱糟糟的一个家,不然她也不会算计高静柔。   原是想把高静柔嫁过去,打通与侯府的关系,毕竟齐老侯爷在京中颇有势力,如今年纪大了,虽没有官身,但往年的旧友都是助力。   高宛宁想不明白,高静柔是如何发现的,又如何把用给她的药用到自己身上。   且步步周全,细致缜密,便是连理由,连中间人都找的正好,还有拉走墨蕊的丫鬟黛眉。   不对,黛眉是自己人,她为何会叛?   高宛宁惊出一身冷汗,她知道凭着高静柔一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做到,那便是有人伸手,助她成事。   脑中瞬间冒出一个人。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他?   他便是不喜欢自己了,也不会将自己推入难以挽回的境地。   高宛宁心内惊惶,惊惶过后便是无尽悲凉,失望,痛恨。   高启走过来,弯腰笑笑:“齐老侯爷果真比我挑的那些郎君都好,人是老了点,但他有钱有权,而且他年纪大,知道疼人。   妹妹嫁过去定会享福的,何况齐老侯爷丝毫不介意妹妹嫁过人,我俩私底下聊过,他对妹妹很是满意,恨不能明日便骑着高头大马登门迎娶,他...”   “够了。”高宛宁将茶盏狠狠掷在桌上,神情郁愤。   高启吓得一哆嗦,赶忙闭了嘴。   “哥哥,嫁过去于咱们伯爵府有益,我必然是要嫁的。”   高启连连点头。   “但我有个条件,哥哥需得成全。”   “你说。”   “之前我嫁给邵怀安,多年不曾有孕,便着大夫瞧过,说我是不宜受孕的体质,若想在侯府站稳脚跟,没有子嗣是断断不可的。   寻常贵女出嫁,娘家都会塞几个通房美妾,我觉得虽好但不稳妥,万一那通房美妾不受自己掌控,脱了缰便会反噬自己。   所以哥哥,我去齐老侯爷那儿,得带自己人过去。”   高启很是理解,立时点头答应:“你想带谁。”   高宛宁笑:“便带上我最俊俏最乖巧懂礼的妹妹,静柔吧。”   高启一愣:“可是爹想把她嫁个好人家的。”   高宛宁抿起唇,轻挑眼尾:“爹爹远在魏州,我只问哥哥,你肯不肯?”   高启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权衡利弊后,大掌一拍:“便带静柔同去。” 第62章   ◎他凭什么和我争◎   昌平伯府嫡女和齐老侯爷的韵事成了京中贵人圈茶余饭后的谈资, 鉴于国公府大宴那日两人搂抱的情形,已然编纂出不少话本故事。   流传最广且最令人信服的,便是当年邵家败落后, 高宛宁借假死逃遁,实则早就跟齐老侯爷暗度陈仓,金屋藏娇数年之久,不过为了伯府名声。如今回京,不过因为邵家洗冤,她再名正言顺与齐老侯爷成婚,便也算不得对不住邵怀安。   “当年昌平伯府嫁嫡女,可是风风光光, 据说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原来都是假的, 大难临头各自飞, 还真当高娘子是贞洁烈妇, 跳了那护城河。”   “啧啧,想当初她跳河, 多少文人以此作诗, 咏诵祭奠, 现下回头去看, 着实可笑可叹。”   “说什么可叹,不都是自己愿意?”其中一人不以为然,“听风是雨, 合该被一个小娘子戏弄。”   “你惯会说风凉话, 好似你没写诗你没哀悼一样。”   众人扇着折扇, 全然当做乐事调侃。   戴帷帽经过的高宛宁顿住脚步, 手里的帕子拧成一团,她瞧着那些人浪荡无状的模样,又想到自己竟被这种人议论,登时觉得恶心难忍。   提步,急急上了马车。   出门的马车刻意换了低调的青帷黑漆车,车上亦没有伯府徽记。   甫一坐进车内,她一把掀了帷帽,双眸蓄着火气,怒不可揭。   墨蕊小心翼翼跟随,听见车帘微响,便赶忙小跑着凑上去:“娘子,有何吩咐?”   “调头,去给顾太后递拜帖。”   ....   自宫门递上拜帖,折返伯府,初拐进中庭,便听见哭天抢地的闹腾声。   高宛宁眼下最听不得这些动静,当即蹙了眉,神色不悦,待走进廊下,看见几个慌慌张张的丫鬟朝着东跨院跑去,心里的烦躁更是顶到颅顶。   “站住!”   她不怒而威,挽着帔子走至跟前,瞟了眼瑟瑟发抖的丫鬟,问:“发生何事了?”   跪着的丫鬟忙低头回道:“娘子,柳姨娘要自尽。”   高宛宁气笑了,红唇一拎,缓步朝着东跨院走去。   高启站在屋门外,陈氏正和几个丫鬟扶着柳姨娘从凳子上下来,屋内一片狼藉,花瓶杯盏拂落满地,茶渍泥土到处溅落。   柳姨娘脖颈上有一道红痕,因为勒着颈子呼吸很是艰难,仍不耽误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嗓子呜咽哭嚎。   高宛宁冷眼看着,忽地淡声开口:“是白绫断了还是太细,吊了一刻钟都没要你命?”   话音刚落,便见柳姨娘瞪圆了眼珠,像要把她吃掉一样,嘴唇不住的哆嗦,浑身跟着抽搐,陈氏劝她想开,柳姨娘抖了很久,忽然直直往后厥倒。   高启扭过头,急了:“妹妹,你这从哪回来了?”   高宛宁始终冷淡,瞥了眼昏过去的柳姨娘,愈发觉得苦闷。   转身便往房里去,高启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你是去见齐老侯爷了?”   高宛宁只觉一把刀猛地扎进太阳穴,她兀的停住脚步,死死看向嬉皮笑脸的高启。   胸口剧烈起伏,闷得快要承不住,要爆开似的。   终化作一声低叹:“哥哥,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放心,待我嫁过去,齐老侯爷那三处码头,便紧着你去停船。   你是我亲哥哥,我自然做一切事都为你好。”   言外之意,他们两人是嫡亲的骨血,跟高静柔不同。   高启明白过来,拍了拍胸脯坦然:“柳姨娘再闹也不过吓唬人,她生了个庶女,能嫁到侯府做媵妾已经是烧高香了,凭她怎么闹,哥哥不会改变主意。”   高宛宁轻笑,继而转身缓缓踱步。   高启跟着,咽了咽喉咙,欲言又止。   高宛宁佯装看不出来,既不点破,又不发问,到底高启沉不住气,两手一拍,说道:“妹妹该知道咱们伯府处境,库房里的好物件也没剩多少,先前你嫁邵怀安,陪嫁的东西也都被官府抄了,哥哥也理解,再嫁齐老侯爷,嫁妆上应当给的整齐圆满,可毕竟咱们家就这样了,再打肿脸充胖子只能自欺欺人。   我和你嫂嫂商量过,齐老侯爷看中你这个人,便不在乎嫁妆多少,所以给你拟了份单子,送去你屋里了,回头你看看,若是不满意...哎”   他长长叹了口气,惆怅道:“哥哥再去卖两处庄子给你贴补。”   他这虚情假意的样子,没感动高宛宁,倒是把自己感动哭了,抹了把泪,吸着鼻子红了眼眶。   高宛宁回屋后,才知高启那番话的意思,这份嫁妆礼单,简略到只有当年嫁去徐州时的十分之一,且单子上的几处田产皆是废田,更别说给的那俩庄子,恐怕早就荒了,首饰不多,全是旧货。   她啜了口茶,将那单子揉成一团,扔进风炉里。   三日后,高宛宁应帖入宫。   已为太后的顾音华慵懒地斜靠在绣金丝软枕上,乌发浓密如云,略微丰满的脸庞雪白滑腻,额间贴着花钿,小山眉,唇上涂着嫣红的口脂,及胸襦裙没有束腰,外头只罩着广袖半臂,端的是富贵雍容。   “坐。”   高宛宁深深福礼后,顾音华挑开眼尾,朝她微微笑道:“当初你随母亲进宫时,还没出嫁,正是年轻貌美的年纪,一转眼,你又要嫁人了。”   “妾劳太后惦记,心中不胜惶恐。”高宛宁附上笑意。   顾音华瞟见她消瘦的容貌,便知定是为了京中流言,那日刘国公府的事很快传进宫里,她却是不信高宛宁会做出此等糊涂事。   且不说她还有的挑,便是想挑齐老侯爷,依着高宛宁的秉性,也断然不会选在别人家,成为众矢之的。   那便是被人算计了。   其中缘由,顾音华没心思打听。   今日答应见她,无非是想看看,她手里握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毕竟她那位好侄子,曾经喜欢高宛宁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原以为你能和维璟长相厮守,怎么突然看上齐老侯爷了?”   高宛宁脸上一僵,很快调整了呼吸回复:“妾无能,没有握住维璟的心,他的心变了,饶是我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娘娘知道,男人的心,狠起来根本不念旧情。”   顾音华坐起来,拨弄绯色蔻丹,慢悠悠问:“本宫可没听说维璟喜欢谁,他至今都没议亲,哪里来的变心?”   “妾身多言。”高宛宁起身福了一礼,“但妾身仍想告诉娘娘原委。”   案上长颈瓷瓶里的百合,香味混在苏合香中,不时扑入高宛宁喉间,她娓娓道来,说的声情并茂,末了,面容略显憔悴。   “维璟喜欢的那个替身,正是妾之前的小姑子,而今邵家小女娘,邵明姮。”   “本宫记得,你那前夫在工部任侍郎,怎么,彻底断了吗?”顾音华在试探。   高宛宁点头:“一别两宽,再无干系。”   “极好,省的日后他犯什么事,牵连到你。”   高宛宁倏地抬起眼睫,又落下。   “你的忠心本宫明白了,难为你一个再嫁妇还能做到体面端庄,过来。”顾音华从腕上摘下一只镯子,挽住她的手戴到上面,复又轻拍她手背。   “本宫孤单寂寥,往后若是空闲,便常来坐坐。”   “谢娘娘。”   .....   “她去了太后宫里?”顾云庭咳了声,掩唇抬头。   “是,据在宫里伺候的眼线说,两人只是闲谈,不过太后还惋惜郎君和高娘子来着,高娘子似乎提到姮姑娘了。”   顾云庭拢着披风起身,在案前来回踱步后,沉声吩咐:“你着人盯紧高宛宁,若有异常及时来报。”   “那姮姑娘?”秦翀悄悄抬起眼皮。   顾云庭深吸一口气,“你的人先别撤,但也别跟的太紧,只消确保她无事便好。”   ...   逼近六月,日头像窜着火,晒到那儿便是滚烫焦烂。   有一辆马车沿着角门停下,车内人行色匆匆,甫一下车便去叩门,而身后的马车则立时赶走,去到偏僻的巷尾候着。   小厮开门,那人道明身份来意,便静站在原地等着,不多时,管事的出来,亲自将人迎进府里。   管事的走在前面,偶尔用余光偷瞟一眼,却见那人眉眼幽静,面色凝滞,倒不像是来做客,像是来杀人的。   “郎君就在里面,您请进。”管事躬身将门打开,他走进去后,管事又轻轻合上,走远了些。   “邵大人,今日特意过来找我,是有事叮嘱?”   顾云庭从一堆案卷中拔出头来,深邃的眼眸不动声色的打量,却见邵怀安神情悲愤,腮帮微颤,似在竭力忍耐怒火。   他便反应过来,知道邵怀安应是来骂自己的。   遂将袖口放下,站起身来绕过书案,与邵怀安面对面看着。   两人身量相仿,虽都是读书人,气度却很是不同。   邵怀安是一种干净斯文的书生气,像三月暖阳,只消看着便觉得舒坦想要靠近。   顾云庭不然,相比起最初在徐州时的冷淡,他现下仿佛更冷,像在冰窟窿浸泡过,从里到外都散着凉薄之气。   那双眼愈发幽深,像是不见底的海,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平静无澜的海面,根本看不清里头是怎样的风暴堆叠。   权势垒起来的气魄,无形中便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邵怀安望着他,恨不能一拳捣过去,他告诉自己要忍,然而还是没能忍住,在顾云庭挑眉的时候,他冲上前,攥着右手狠狠捶向他的面颊。   “咚”的一声,几乎能听到骨头的脆裂声。   顾云庭不提防,往后连连倒退了几步,双手摁着桌案勉力稳住。   他嘶了声,白皙的面上立时浮起红肿,隐约能看清拳头的痕迹。   邵怀安这一拳,使足了力气,手骨撞到他的颧骨,皮破了,有微弱的血点渗出。   “是为邵小娘子,还是为了高娘子?”顾云庭抬手摸了下,不以为意的敛起冷淡。   邵怀安攥了攥指头,“我只为我妹妹。”   顾云庭唇角轻拎,拿帕子摁住颧骨处,抬眼:“既如此,我便不同你计较。”   邵怀安被他的态度惹恼,“顾云庭,我不管你们顾家如何权势倾天,我只告诉你,阿姮不会再给你做外室。”   “若你强逼,我便是拼尽粉身碎骨,也决计同你不死不休!不要再去招惹她,更别用什么可恶的“好处”去践踏她,阿姮是父亲和我捧在手心养大的,不只是我,若父亲知晓他成为阿姮的牵制,他一定会同我一样,宁死也不委曲求全!”   “顾云庭,你大可试试。”   邵怀安喘着粗气,怒目凝视,白净的面孔染上红光,他忽然笑了下,“若真有一日斗你不过,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父亲逃亡的途中,曾偶然发现一个秘密,你们顾家,并不是算无遗策....”   顾云庭冷冷看着他,四目相交,彼此从眼神中已然领会各自意图。   邵怀安身姿笔直,犹如破碎后重新黏合:“我们无意挑衅,但若你穷追不舍,那便同归于尽吧。”   他转身,袍尾猛地旋开弧度,大步走到门前,刚要拉开。   顾云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邵大人,我不会对邵小娘子用强,因为我喜欢她。”   犹如听到荒诞可笑的事,邵怀安双肩颤了下,忍住再捶他一拳的欲望。   “喜欢?哪种喜欢,拘着她困着她,将她锁在一方外宅中,衣食无忧,像金丝雀一样被豢养着,被娇宠着,被外人议论着,她只是一个外室?!!”   邵怀安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似要撕碎了面前人。   “不是作为外室的喜欢,是想一生一世,娶她为妻的喜欢。”他说话时,眸中涌上不易察觉的暖意,郑重严肃。   “你是何意思?”   “我要娶她。”   片刻的死寂,屋内能听见两人剧烈的呼吸声,就像两只野兽在对峙。   “顾家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顾老大人会允许他的儿子去娶一个手无实权的邵家女娘?你自己信吗!”   “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   “若你做不了主呢!”   “那我便不做顾家二郎。”   相比起邵怀安的激动,顾云庭始终平淡冷静,就像为了今日的会面,已经在私底下预演过无次数。   而这份坦然从容,实则是他反复确认内心后的坚定。   “疯子。”邵怀安低笑,难以置信的望着他,打量他深邃无澜的眼底,试图寻出一丝破绽。   然顾云庭不避眼神,甚至上前一步,叫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我不信你会为了阿姮背弃家族,抛下权贵。”   “随你。”顾云庭敛起光芒,不以为然道:“但你最好相信,我是真心想要娶她。”   “我绝不允许阿姮嫁给你这样的人。”邵怀安倒吸了口气,从他脸上挪开视线,“喜欢是要相互的,且不说你这份心思是真是假,单单一条,阿姮不喜欢你,她也不会喜欢上你,所以,别再纠缠她。”   “喜欢也不一定非要相互,”顾云庭执拗的开口,“我只知道我很喜欢她,想对她好,这便足够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终会看见我,终有这么一日的。”   “她心里有人。”   “那个人早死了。”   顾云庭沁出薄笑,瘦削的身形绷的像一张弓,“死了的人,便该永远埋在地下,他凭什么和我争。”   邵怀安讶然,这一刻,他仿佛明白顾云庭是不可能对阿姮轻易罢手了,他冷笑一声,手指攥住门框,攥到发紧发白。   “你又凭什么以为,你能取代宋昂!”   风一吹,门啪的叩在墙上,继而吱呀吱呀晃动。   顾云庭站在原地,面上有种病态的潮红。   最后那句话,像是倒刺勾着心口,猛地剌开一道深口。   作者有话说:   来啦!修了一下男主和哥哥的对话,更符合人设一些,(权谋少,一点点) 第63章   ◎赐婚◎   密林从中, 他坐在巨石上,仰面扶着她的腰。   她垂着眼睫,一眨不眨看向自己,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她的眼神如此浓情深刻,她亲吻他的唇,告诉他,要笑,笑起来眼睛很好看。   相拥时,她抱着自己,飞蛾扑火一般炽热。   离开时, 她冰冷决绝,仿佛那夜疯狂只是为了离开,同他彻底割裂。   自始至终, 她都无比清醒。   要什么, 舍弃什么。   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副行尸走肉, 每一次交/融只为获得回报,无关欢喜。   不是他, 还会有旁人, 只要能满足彼时拯救邵家于水火的难题, 她便会献出自己, 就像同他交好时的模样,温顺乖巧,唯命是从。   他一厢情愿的沉溺, 享受她带给自己的欢愉, 放纵自己敞开自己, 一点点靠近她依恋她, 贪婪使他放弃戒备,自甘堕落。   从外,再到内。   他就是喜欢上她了。   铜镜中的脸,颧骨红肿,透着血丝。   他抬起手来,细长的手指慢慢抚上眼睛,眼皮颤了下,一条狭长的血痕,沿着内眼角横亘开来,却在抵达眼尾时兀的收住。   他凛眉,从匣中摸出巾帕,覆在上面后止了血,又起身去找药膏。   “长荣,进来!”   他忘记祛痕的伤药放在何处,到处翻,拉开抽屉,几个瓷瓶凌乱的倒开,粉末撒了出来,他的手在发抖,嗓音干哑:“找药,快!”   长荣看见他肿胀的颧骨,吃了一惊,二话不说赶紧去找伤药,找来后便去往他颧骨上涂抹。   顾云庭扫了眼,一把推开。   “找祛疤的。”他松开手,细小的血流汇成一绺沿着眼皮滴到睫毛,他眨了下眼,过于白皙的面孔染上嫣红,有种诡异的美感。   长荣僵住,眼珠瞪得滚圆,视线落在他修长的手指,看见苍白的指甲里,有抠破的皮肉,他打了个冷颤。   转头疾跑到边角矮柜处,找来白玉小瓶。   “郎君,是这个。”   顾云庭接下,嗯了声,随后走到雕花盆架前,单手洗了眼睛,长荣递过去帕子,擦拭时,血珠还在不断渗出。   他不敢问,也不知怎么开口。   便见顾云庭坐回去,对着镜子涂抹伤药,一层层,连边角都不放过。   御赐的祛痕膏,郎君一次都没用过。   然而,就在他涂完后,忽然攥住白玉小瓶,狠狠摔在地上。   碎裂声响起,药膏黏在地砖上,散着淡淡的香气。   长荣大气不敢出,后脊不停冒汗。   “更不像了。”   一声低叹,没名的有股凄凉意。   ....   京中有一片石榴园,种在前朝雍王府中。   正当季节,满园的石榴树绯红若火,灿若朝云,先帝将府邸赏给了大长公主,彼时萧吉玉年纪不大,住不惯这般老气横秋的府邸,便叫人腾出一大片空地,全都种上石榴树。   后来几经周折,萧吉玉不知为何弃了此处,如今已然成为京中权贵游园赏景的妙地。   窦玄来的早些,但府门前早已人流如织,又是赏景的时节,好些头戴帽纱的小娘子携婢女一同前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温文尔雅的学士,无不随心而行。   倒比南山更加热闹。   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对襟翻领胡服,窄袖束腰,膝下穿着皂靴,头上包幞头,很是清爽洒脱的装扮。   远远看见邵家马车,他站直了身体,往下走了几步。   马车停稳,迎上去,待看见车内人探出身来后,两人俱是一愣,旋即都会心一笑。   “头遭见邵娘子穿胡服,果真英姿飒爽,明媚灿烂。”窦玄这番话说的由衷,方才进去游园的不乏穿胡服的女娘,但鲜少有像她这样,红色在身,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跳脱,仿佛这颜色为她而生,眉眼间燃起的生动与衣裳的色彩相得益彰。   直叫人挪不开眼,一看再看。   邵明姮就着他的手臂跳下车来,福了一礼道:“多谢窦郎君周旋。”   窦玄笑:“举手之劳,与邵娘子游园旁人求之不得,何况是我,自然甘之如饴,无不向往。”   两人一并走进去,便觉府内别有洞天。   曲水流觞,喜静的坐在亭下打双陆,玩叶子牌,文雅的则坐在石桌前摊开棋谱,尽兴切磋,笑声不断的院子,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捶丸,绑着攀膊,露出小臂,彼此出了汗,随意一擦,也不知躲进荫凉休憩。   两人一路走到石榴园,入目便是璀璨的红,浓稠如丹砂洒落,蜂蝶狂舞,甜丝丝的香气萦绕鼻尖。   窦玄知晓崔远至今不许婚约,是为着邵娘子,他虽敬佩崔远,但也觉得他会竹篮打水,到头来空空如也。   邵娘子待崔远,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时辰尚早,不便回府。   两人好容易找到一处凉亭,到底下休息。   “窦某斗胆,想问邵娘子一句话。”他还是有些不忍。   邵明姮愣了下,微微一笑,“郎君想问什么?”   “崔远性情温和,品行端庄,又对娘子一往情深,为何娘子不肯接受他,是他哪里做的不好,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所说的别的原因,两人心知肚明,无非是在徐州给顾云庭做外室的事。   邵明姮摇头,立时回他:“没有别的原因,也不是他不好,其实很简单,我不喜欢他,仅此而已。”   窦玄怔了瞬,随即笑起来:“我明白了,只可惜崔远身在其中,无法自解。”   不时有人经过,三五成群的小娘子拉着手说悄悄话。   以为此处没人,便将声音放开了些。   “昌平伯府家出事了,知道吗?”   “又出事了?之前不就闹出齐老侯爷和高娘子的丑事吗,还能再有什么?”低呼声响起,几个人既紧张又热情。   窦玄看了眼邵明姮,彼此默契的缄口。   “从前都说高娘子端庄温婉,母亲教导我时,也叫我同她多学学,而今看来,可不就是披了人皮的狼吗?自己和齐老侯爷搞在一起,自己嫁过去便罢了,听闻她非要带着庶妹一同过去,那庶妹长得俊俏,原是该有好前程的,不妨被高娘子算计,生生折了指望。   这便也罢了,那庶妹的小娘气不过,悬梁自尽,被救下来后,若能好生安抚,便可想明白,爱惜身子,偏偏高娘子嘴不饶人,一通冷言冷语,逼得那小娘没了活路,当晚便拿剪子,攮死自己了。”   “啊!”俱是吸气声。   “我也是听伯府下人说的,那人跟我们府上的丫鬟是同乡,只说进门后差点厥过去,那个小娘死的太惨了,剪子插在喉咙上,血流了一地。   你们说说,到底是怎样的狠话,才能把人逼到此等绝地。”   义愤填膺的说辞,此起彼伏。   言语间,俱是对高宛宁的指责和唾弃。   几个小娘子数落完,心中郁愤纾解,便都歇了力气,往美人靠上一瘫,紧接着说起城中哪家果子铺味道好,脂粉铺子上了新口脂。   窦玄瞥见她的神色,低声道:“咱们去跑马吧。”   毕竟是大长公主之前的手笔,除了这石榴园外,还有一处宽敞的跑马场,只是如今不如起初那般壮观奢华,无人打理颇有些潦倒的意味,然场上仍有马匹驰骋,扬起的尘土烟尘滚滚。   顾云庭来到时,便见两匹马并肩疾驰,风驰电掣般朝着东侧终点狂奔。   他的目光,一下落在红衣女子身上,她左手握缰,右手执鞭,臀部并未落在马背,用两条腿撑着,不断随着马匹的奔跑上下起伏,像一道弯月,修身的胡服衬出她的绮丽。   像一道光,轻而易举吸引了场边人的注意。   顾云庭盯着她,恨不能在她身上盯出洞来。   “邵娘子,我输了。”窦玄勒紧缰绳,在马背上作揖,他方才用了全力,眼看要追上的时候,却总也越不过那红色身影,满头大汗,心服口服。   邵明姮打马转弯,与他相对而立,秀气的脸上浮出点点水痕,她亦笑笑,“那晌午的饭便劳烦窦郎君请客了。”   窦玄哈哈大笑:“自然自然。”   两人坐在马上,又缓步绕着场地走了许久,微风吹在他们身上,明亮的光投落晕眩。   顾云庭闭了闭眼,睁开时便见那小娘子看到了自己。   眸光没有停留,瞬间瞟向旁处。   他心里愈发闷滞。   捱到傍晚时,邵明姮归家。   邵怀安从署衙回来,在门口遇到她,见她小脸通红,神采奕奕,便跟着心情大好。   “想来你与窦玄很是投缘。”   邵明姮点头,“他人很好。”   邵怀安忍不住高兴道:“如此甚好,明儿我辗转问问,看他是什么意思。”   “好。”   邵明姮只怕他一腔热情被泼冷水,但面上仍不显,就像往常一样,照顾邵准吃了药,擦过脸后,与邵准说起京中时事。   邵准病情没有起色,如今夜里能睡整觉,对他而言已是极好。   回头,看见宋元正倚着门框站定,丹凤眼似在思索。   少顷,他直起身来,跟着她走到外间,声音低沉:“我替你杀了他。”   “谁?”邵明姮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碗险些掉在地上。   “顾二郎。”   “不行!”邵明姮搁下药碗,“你不能杀他。”   宋元正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没有。”邵明姮怕吵醒父亲,压低了嗓音解释,“他帮过我们很多次,你不要杀他。”   “但他欺负过你。”   “你不明白。”   邵明姮洗了手,边擦边说,“那不算欺负,各取所需罢了。”   宋元正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他脸色很白,体型瘦削,无论怎样补给都不能恢复从前的硬朗体态。   邵明姮觉出一丝异样,扭头问:“小饼,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想给你再做点事。”他怕自己不定哪日死了,所以想提前准备后事。   邵明姮怀疑地看着他,宋元正抱起手臂,“你要是改变主意,便告诉我。”   说罢,大步跨出门去。   翌日,邵怀安脸色不虞。   邵明姮知道,应该是打探完窦玄的心意,所以生气了。   “哥哥,喝点绿豆汤。”清早炖好汤水,又冰镇过,入口甘甜。   “怎么了?为何耷拉着脸?”邵明姮明知故问,转过去给他捶背。   邵怀安反手拍拍她,道:“我去过窦家,窦玄隐晦告诉我,他不想成婚,这两年不想。”   “哦。”邵明姮似有些沮丧。   邵怀安自责地站起来,安慰道:“那浑小子见面前不说,现下却这种态度,咱们往后不要搭理他,权当没见过。”   “窦郎君人挺好的,可惜了。”   邵明姮背过身,低落的语气,唇上挂着浅笑。   经此一事,邵怀安却是不再打相看的主意。   刘灵隔三差五都要来,他们也都习以为常,每回她都带东西,且都是珍贵的药材。   这日天阴沉沉的,偶尔滚个响雷下来。   院里无风,刘灵急匆匆跑进来,拽住邵明姮的手臂神秘兮兮道:“你猜谁回京了?”   邵明姮问:“昌平伯?”   刘灵的脸色瞬时惊讶:“你怎么知道,方才我骑马经过伯府,看见他的马车还未停稳呢,你又是从哪得的消息。”   高宛宁逼死柳姨娘的事早就在京中传开,便是用脚趾去想,昌平伯也该回来了。   其实早在高宛宁和齐老侯爷事发时,他就该回来的,奈何任上事务繁琐,与朝廷报备又需得正经条文,横竖不是什么好事,他便索性没有上奏。   不成想,如今府里出了人命,还是他心爱的柳姨娘。   邵明姮递给她一碗冰镇乳酪,上面淋了蜂蜜,撒着瓜果碎子。   “浑猜的。”   刘灵捏她腮颊:“你这嘴,什么都套不出来。”   吃了冻酪,她勾了勾手指,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定然猜不出来。”   “但闻高见。”邵明姮拖出矮杌,坐在廊下清洗毛笔砚台。   “你哥哥可能要高升。”   邵明姮直起身来,心中登时有种不好的念头,“是国公爷说的吗?”   “我偷听的,我爹自然不会告诉我。”刘灵很紧张,回头看了眼,小声道,“好像是太后提的,说是今岁风调雨顺,各地上呈的奏报中对粮食收成估计良好,比之去年要提高两成。   你哥哥不是在工部任侍郎吗,太后看过他先前写的农书,很是赞赏,言外之意要等老尚书致仕,提拔你哥哥做新尚书。”   “你怎么了?”刘灵见她满面茫然,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邵明姮的不安持续到哥哥下值。   大雨滂沱,他浑身湿透,进门后便换了件干净衣裳。   邵明姮叩门,他上前打开,冷风袭进屋内,他打了个喷嚏,赶忙合上。   “阿姮,你怎么了?”   “我煮了碗姜汤,你趁热喝了。”   邵怀安系好带子,端起碗来一口饮净,注意到她的表情,“有话跟我说?”   邵明姮便将白日里刘灵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给他,末了问:“哥哥真的会做尚书吗?”   “不会。”   邵怀安笑,擦干了头发后将大巾扔到屏风上,“朝中局势千变万化,我不会参与到他们的争斗中,与其说提拔我做尚书,不如说是利用我来对付顾家。”   兄妹二人没有避讳,他所言,正是邵明姮所担心。   “顾太后想挑起顾家内乱,升我做尚书是假,往顾辅成眼里插针是真,或许下一步,顾太后还会打你的主意,你和顾二郎的事,她应当清楚,便不会浪费这个机会,她或许...”   邵怀安顿了下,对上邵明姮睁大的眼睛。   烛光摇曳,那眸中泛起隐隐不安。   “她或许会自作主张,给你和顾二郎赐婚。”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前还有一更,然后晚上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先这么保证着。 第64章   ◎夜里还来找你◎   惊雷似要劈开院子, 碾着人心口轰隆一声。   邵明姮的眼睛被闪电映得分外明亮,她站起来,浑身绷的紧紧。   顾太后若赐婚, 顾辅成决计不会应允,但未到与之撕破脸的时候,顾辅成不会对付顾太后,但他会对付自己。   要毁掉邵家,毁掉她,于顾辅成而言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势力稳固推进时,他不可能对于潜藏的危机坐视不理,尤其关系着他亲生儿子。   邵怀安剪掉烛心, 叩了叩桌案示意她坐下。   “阿姮,我前两日便一直在想,不然再请外放, 去哪都好, 降职离京, 总之不能再待下去了。”   邵明姮张了张嘴,问:“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吗?”   邵怀安点头。   身为哥哥, 从男人的角度来看, 顾云庭恐怕对阿姮真的动了情, 那是一个疯子, 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疯子,他不确定顾云庭接下来会做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 对阿姮来说都是麻烦。   “好, 那我收拾东西。”   “嗯, 回家前我已将奏疏呈给上级,想来很快会有决断。”   对他职位虎视眈眈的郎中太多,一旦离开,立时便会有人填补空缺,外放并不难办,难的是,怕陛下和太后从中作梗,驳回请求。   ....   昌平伯府   高宛宁和高静柔分别跪在堂中,一个面色平静,一个哭的伤心欲绝,通红的眼睛像是从地狱里爬来的鬼,脸惨白,喉咙嘶哑,边哭边颤抖身子,旁边的丫鬟扶着她,又递上新的绢帕。   上首位的昌平伯双眸肃冷,面庞漆黑,伯夫人一语不发,却是恶狠狠地凝视高静柔。   若在旁人家里,嫡女出嫁带个庶出过去,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偏这位柳姨娘,牟足了劲想为她女儿挣个前程,全然不管伯府声誉,闹得鸡飞狗跳,不成样子,沿途马车经过处,她已然听到不少议论声,全无好话,皆是嘲讽女儿的。   柳姨娘死便死了,但她不该拖伯府下水,还是一滩又黄又臭的脏水。   高静柔哭的孱弱,快要断气一样。   伯夫人冷斥一声:“你若是没哭够,便去院里当着丫鬟小厮的面继续,别污了我和老爷的耳朵。”   高静柔一听,小脸委屈巴巴的绷住,眼眶里的泪珠泫然若泣,闷了会儿,哀怨道:“爹爹,我小娘死的好惨。”   她这么哭嚎,倒让昌平伯想起柳姨娘的好来。   后宅大大小小姨娘不少,但唯独令他记在心里的,也只一个柳姨娘了,柳姨娘性情温顺柔和,平素里是最绵软懂事的,不争风吃醋,也不自怨自艾,守着那一方小院过的安然恬静,昌平伯受够了叽叽喳喳的妾室,每回想要清净时,便总会去柳姨娘住处。   她们母女二人,确实是听话乖巧的。   “静柔,你先起来,喝口参汤。”昌平伯没看伯夫人,让丫鬟把参汤端到高静柔面前,“你小娘走了,你得顾及自己的身子,别熬坏了。”   “爹爹。”高静柔啪嗒啪嗒掉着泪,默默喝了参汤。   高宛宁挑起眼尾,声音如常:“爹爹,若无事,我也想回屋里躺着了。”   昌平伯眼睛一瞪:“你能躺的住?!柳姨娘冤魂未散,你就能吃得下睡得着,你不怕她来找你索命?!”   “那她来就是了,活着时候女儿不怕她,难不成还会怕一个夜里才敢出来的鬼?”   高宛宁搭上墨蕊的手,施施然站起来。   “后日女儿出嫁,聘礼也都在库房堆着了,至于嫁妆,也不劳烦爹爹再添些什么,我也与哥哥商量好,等我嫁过去,侯府的生意自然要匀给咱们伯府一些,左右是一家人,必是要互相照应的了。”   她这么说,无非是要提醒昌平伯,别在这里假惺惺地兴师问罪,有这个猫哭耗子的力气,不如想想后日大婚之事,活着的人总要活的更好,至于柳姨娘,她作孽作的足够了。   今时今日她高宛宁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拜她所赐,拜她女儿所赐。   她还没哭闹,她们竟有脸闹腾,何其可笑。   她不但起身站着,还走到右手位的圈椅前,很是自然地坐下。   如此一来,高静柔便显得更加单薄,凄惨的僵在原地,恨得牙根痒痒。   夜里,高宛宁在卸妆,伯夫人从外进门。   母女俩一见着,便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悉心教养的嫡女,落的个人人唾弃的下场,该是何等难受的事,伯夫人抚着她的发丝,哽咽道:“委屈你了,孩子。”   “娘,你放心,便是嫁给一个老侯爷,我也会闯出一片天地,绝不叫娘在府里担忧。”   “娘知道。”   伯夫人瞟见她腕上的镯子,眉毛突突一跳,抓着她手腕抬高:“我从前进宫,仿佛见着顾贵妃..顾太后有枚一模一样的。”   高宛宁平复下来,淡声道:“是太后赏给我的。”   伯夫人一惊:“阿宁,你不好与她走的太近,朝堂乱的很,咱们得静观其变。”   高宛宁整理好衣袖,柔声道:“我知道轻重的。”   虽这么说,伯夫人却始终觉得心惊肉跳,但又不敢在女儿烦恼时横加指责,只好默默咽回去。   柳姨娘的头七   院里很是安静,炭盆里不时有火星冒出,青烟淡淡,与厚重的云交缠在一起。   高静柔把手里的纸钱悉数扔到炭盆中,火光映着苍白的脸,她紧紧咬着唇,豆大的泪珠挂在眼尾,已然干涸。   丫鬟都被遣退,只她守着炭盆静默不语。   远处水池里的蛙鸣不断,树上偶尔传来虫鸣声,她抱着手臂委顿在地上,神情恍惚。   “小娘,要报仇,去找嫡姐。”   “我会争气的。”   她咬着牙根,一字一句说着。   教坊司的妈妈摇曳着身姿,风情万种地走来,从门口到屏风后,短短几步路,她便走的香汗淋漓,娇喘吁吁。   来到跟前,便见那张脸涂抹浓艳,勾魂撩人。   帷帽下的脸登时通红,手指绞着帕子,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紧张忐忑中有丝丝兴奋,然后,她解开粗线勾勒的荷包,放到桌上。   “妈妈,这些是赏钱,劳你教我房中御夫术。”   每一个字,都滚烫。   说完,她擦了把汗,硬撑着没有低头。   妈妈摸过荷包,瞟了眼袋子,便知是底下人的东西,心道这小娘子也是机灵,知道遮掩着过来。   颠了颠,眉开眼笑:“娘子想学哪种?”   “都有哪些?”   “男耕女织,攀龙附凤,琴瑟和鸣,游龙戏凤...金针刺牡丹,玉露滴桃蕊,娘子想学哪种?”她说的毫不避讳,嗓音像在甜水里泡过,莫名觉得耳朵发痒。   “都想学。”   “那得加钱呐。”   又是一袋银钱拍下,妈妈当即点头,“娘子随我到密室中来。”   说是密室,甫一进去,便觉得口干舌燥。   “这是羊上树,年轻点的可以,年纪大的便不大适合。”   妈妈指着一幅幅图,认真讲解,“这是吟猿抱树,也是最传统的方式,我便不多讲了,甚是乏味。”   女子忽然顿住,故意挤着嗓音问:“妈妈便与我讲讲年纪大的男子该如何讨好吧。”   “年纪大的最好消遣,因为经的多了,便想着享受、刺激,你只要把握好这两点,便足够恩宠不断,这个,观音坐莲,很是消耗体力,你那小腰行吗?”   女子不说话。   如此两人在密室中待了整日,辞别时,女子从后门登上一辆很是朴素的马车,很快驶离。接着又在巷尾换乘另外一辆,连衣裳都重新换了一套,摘下帷帽,露出白戚戚的脸来。   正是昌平伯府高静柔。   柳姨娘死了,等待她的无非两个结果。父亲念着柳姨娘旧情,将她强行留下另许人家,但许给谁,不确定,伯夫人必定恨她入骨,便是留下来也不会有好的人家给她。现下对伯府来说,嫡姐更有用,父亲不一定能说服她,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他放任嫡姐带走自己,跟着陪嫁到齐老侯爷身边。   既然逃不过,便得给自己谋条生路。   柳姨娘都死了,她还有何好怕的。   齐老侯爷年纪大,又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必不是嫡姐那种端着姿态的女娘能摆定的,或许一日两日图新鲜,但日子久了呢,定会厌烦,觉得枯燥,那便是自己上位之机。   ...   顾家,威严肃穆的石狮子庄重地立在两侧,朱红大门敞开一条缝,小厮探出头来,看见那辆描金篆字的马车。   墨蕊上前,塞到她手里碎银子,客气道:“劳您通传一声,便说高家娘子来找顾二郎顾大人。”   “我们大人不见客。”   小厮听到高家人,立时警觉起来,打从小郎君从徐州回来后,顾老大人便提早吩咐过,但凡姓高的拜访,都不准通传。   他要关门,正好看见自家府里的马车回来,可不凑巧,正是顾二郎君。   高宛宁径直走下车,站在门前等着。   她今日穿了身绯色罗裙,发间簪嵌红宝石牡丹花簪,迎着风,裙裾翩翩起舞。   顾云庭瞥了眼,缓缓走到门前阶下。   高宛宁笑着,眉眼弯起来:“维璟,明日我便嫁了。”   “京中现在都知道。”顾云庭声色淡淡,没有起伏。   高宛宁抿着唇,叹了声:“两次嫁人,都不是你。”   “高娘子到底想说什么?”顾云庭有些不耐。   “维璟,我只是有些害怕,怕自己嫁过去会后悔,也怕自己做错了选择,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只能凭着心来到这里,等你。”   “我帮不了你。”   “所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顾云庭猛地眯起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露出嘲讽的笑来,他本想径直拿话砸回去,然酝酿一番,又觉得索然无味,毫无意义。   争辩后有什么,那么多年石沉大海的信,还是毫无回应的心?   在他放弃后再给与回应,早就没了最初的纯真与期待,就像冻死后有人拿毯子盖上尸体,除了表达自己的怜悯,再没别的。   他转身拾级而上   高宛宁孤独地站在原地,双手攥成拳,眉眼沁着冷笑,明知再问一次,不会改变,她还是不甘心,仍想试试,万一他就心软了呢。   但他没有,狠的跟块臭石头一样。   世间所有人,都将她抛弃了。   ....   “万年县有账目出了问题,旁人我信不过,后日你亲自去看看。”顾辅成皱着眉,夹了几箸菜,便向后靠着椅背。   高兰晔起身给他揉摁肩膀,又朝顾云庭使了个眼色,道:“你爹的意思,还是想你和大郎送三娘出门。”   陛下迎娶皇后,齐老侯爷低调娶继室,赶在一日。   顾云庭应声,问:“三娘那边不会出问题吧?”   高兰晔长长叹了口气:“道理都与她说了,她便是再哭再嚎也没转圜余地,她认了,也知道拗不过你爹,总是要进宫的。”   顾辅成抬眉,“你若是担心她,便去院里看看。”   “不必。”顾云庭与顾香君没甚感情,若不是因为血缘有亲,他实则很厌恶这种女娘。   蠢,且恶毒,却总喜欢仗着刁蛮来掩盖糟糕的秉性。   翌日寅时三刻,宫中便来人教授礼仪,天色漆黑,庭院里灯火通明。   鱼贯而入的宫婢捧着盥洗的器具,侍奉顾香君梳妆。   她比之前瘦了一大圈,圆润的面庞清减,显得那两只眼很红,上妆的宫婢小心翼翼为她遮掩,盖了厚厚几层粉,好歹遮住,贴花钿,描眉,润唇,侍弄发髻的两个宫婢手脚伶俐,最后簪上正红牡丹。   丹芙不敢说话,她知道连日来顾香君哭的如何伤心,像是彻底绝望了,猜也能猜出宫中日子并不好过,偏她是房内丫鬟,需得跟着过去,一想到前程,丹芙心里也不是滋味。   出门时,顾云慕两眼发红,连连嘱咐顾香君要收敛脾气,克制自己。   顾香君攥着他的手,死死不肯松开,直到撵车前,嬷嬷嘱咐不能误了时辰,她才哭着松开顾云慕的手,嚎了声:“大哥。”   顾云慕彪悍孔武的将军,登时落下泪来。   顾云庭则是面无表情站在门口,目送金吾卫护着撵车离开。   沿街都有金吾卫鸣锣开道,阵仗很是热闹隆重。   待入了宫门,经由繁复琐碎的各种仪式后,顾香君便由宫婢搀扶自行回到寝殿,萧云则去前院受朝臣祝饮。   夜半子时,萧云脚步踉跄,晃晃悠悠走到寝殿门口,咣当坐在地上。   内监连忙搀扶起来,架着他进门。   顾香君冷冷看着他醉成泥的模样,愈发觉得委屈可怜。   宫婢侍候他们两人各自沐浴梳洗,换了空松的寝衣,便倒退着出了殿门。   她坐在床前,便见萧云眯起眼睛朝自己走来,他们表兄妹二人许久不曾见面,只记得上回他还没有自己高,眼下却高大健硕,寝衣薄的能看见手臂线条,他身量是极好的。   顾香君忽然有些害怕,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听见萧云笑盈盈地开口:“表姐,大婚之夜,你想去哪?”   不知怎的,听见他的说话声,顾香君觉得后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喝口茶。”   “喝茶作甚,来,朕喂你喝酒。”   他倒了一盏,走到顾香君面前,明亮的眸中跳跃着火光,望向顾香君时,就像一把把锋利的薄刃,她往后退了步,那手比她更快,握住她的腰便将那酒猛地灌入嘴中。   顾香君被呛得连连咳嗽,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布帛撕裂。   后脊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萧云是禽/兽,疯狗!是野狼,是熊!   顾香君从起初的谩骂,到后来的求饶,再到后来拼了命的厮打,谩骂,无休无止,他就像对待最下贱的牲畜一样,丝毫没有留情。   践踏她,磋磨她!   令她苟延残喘似的,话都无法说出。   清早,他径直穿了衣裳,折返回床前,依旧是笑盈盈的面孔。   “表姐,朕去前朝理政,夜里还来找你。”   闻声,顾香君哆嗦了下,盖在身上的薄毯滑落,露出青紫交加的皮肤,全都是衣裳遮住的位置。   她的腿在发抖,根本下不了床。   ....   顾云庭收拾了行囊,乘马车启程。   天还早,湿润的水汽萦绕在侧,城中只有几户炊烟袅袅。   他心里有点莫名的烦躁,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行至半途,他掀开车帷,与长荣吩咐:“走邵家门口。”   “是。”   青石砖铺的路,青苔沿着缝隙钻出,拼命汲取最后的水分,想赶在日出前滋养生长。   马车停驻在门前,长荣跳下来,小声道:“郎君,可要叩门?”   院里已经有说话声,打水洗菜的动静接着传来,仆从说话都刻意压低,想来主子没醒。   顾云庭摆手,兀自站在那儿,待了有盏茶光景,便登车离开。 第65章   ◎罗袜湿透◎   邵怀安的外放旨意很快下来, 只等工部将待选名录呈上批准后,与新任侍郎交接,他便可举家搬去京外。   邵明姮在厢房张罗, 弯着腰,袖口挽起露出素白的小臂,听见声音,她回头看了眼,笑道:“哥哥怎么回来这般早?”   “我买了猪肉,鲜虾和白菜,待会儿给你们包饺子。”他往厨房走,将东西悉数放到案台。   邵明姮急急走出来, 递给他巾帕。   看了眼天,嘟囔:“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下的人浑不舒服。”   邵怀安擦完头, 附和:“过两日咱们就得走, 恐怕那会儿雨也停不了。”   “哥哥, 我们去哪?”邵明姮跟着高兴,扯着他手臂拉了拉, “虽是下雨, 可若能赶紧离开, 心里才踏实。”   “洛宁县, 离京城六百多里地,走快些三四日便能到,慢些说不准, 十天半月的都有可能, 便看这场雨的造化。”   邵准醒着, 听见下雨声, 他有些恍惚。   “阿姮,今日几月了?”   邵明姮吹凉饺子,沾上浓浓的酸醋,笑道:“六月中旬了。”   邵准愣了瞬,嘴里被塞上饺子,含糊不清道:“怎么没过生辰?”   “往后都不过了。”邵明姮放下碗,拿帕子擦去他嘴边的汤汁,“爹爹和哥哥在身边,不必特意庆祝。”   邵准动了动嘴唇,抬手示意不想吃了。   他胃口越来越小,邵明姮俯身哄着:“我和哥哥费了好些力气才包的饺子,你无论如何都要多吃几个,便吃十个好不好?”   邵准笑:“吃不下了。”   他双腿无法动弹,多半时间又在睡着,吃下的东西消化不了,全都堵在小腹处,硬邦邦的难受。   “那爹爹喝点酪浆,省的吃太干了。”   邵准只得喝了半碗,没多时,肚子便开始咕噜咕噜响,邵怀安主动进门侍奉。   半夜雨水小了些,邵怀安整理新修的农事籍录,字里行间清晰了然,邵明姮便坐在对面,替他将写好的纸按顺序装订好,偶尔查阅错字,便在旁边做标注。   熬到人定,邵明姮打着哈欠伏在案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邵怀安将毯子盖在她身上,继续提笔如飞,约莫天蒙蒙亮,听见厨房有了动静,这才歇笔,揉了揉额头,起身走到楹窗前,轻推。   花全落了,被雨冲到墙角处,空气中有股敝塞的浓稠感,天仍是阴沉沉的,不知要下到几时。   朝堂各种奏报纷至沓来,萧云每每忙的焦头烂额,偏顾云庭在万年县,迟迟不归,他暴躁难忍,夜里回宫便冲着顾香君泻火。   这日又收到洛宁县沿带的急奏,他瞥了眼,唇角勾起。   接连数日的雨水灌进洛河,使得河水暴涨,接连掀翻不少船只,各地府衙已经报上来六十多口人失踪。   若大雨不停,接下来便会淹没两岸房屋,冲毁良田,今岁的收成便全完了。   这封急奏他私自扣下来,其他请求疏通河道,安置百姓的奏疏,皆已交由三省六部联合督办。   心情瞬间大好,负手走到窗前,喝了一盏鹿血酒,随后转身回到寝殿。   顾香君像被狗咬了一样,抱着双膝躲在床头,手里握着簪子,恶狠狠的瞪着他,萧云浑身血热,瞟了眼,轻笑她自不量力。   俯身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发,从那虚弱的手中拔出簪子,“叮”的一声掷到地上。   凄厉的喊叫穿透雕花楠木门,外头守着的内监不忍听下去,彼此闭眸盼着时辰赶紧过去。   ....   晌午,顾太后着人去前朝将萧云请来,一同用膳。   母子二人分坐在长案对侧,屏退宫婢后,萧云搁了箸筷,往后斜靠在圈椅上。   “母后,舅舅今日在朝堂上驳了我的面子,斩杀了我新提拔的禁军卫尉,还给他扣了顶欺君罔上的罪名,他这么一杀,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便都偃旗息鼓,谁都不敢摇摆了。”   顾音华叹道:“你舅舅当初藏得好,我和你父皇都未看出他的野心,且他的确忠心护主,在青州那会儿也多亏有他,否则你父皇不一定能活着进京登基。   但他胃口膨胀的厉害,趁着你父皇生病结交权贵,拉拢重臣,你父皇发现时,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将皇位传给你,亦是想让你隐忍蛰伏,在你舅舅的眼皮子底下暗自强大,有朝一日将兵权和人心全都夺回来。”   “太难了。”萧云闭上眼,稚嫩的面孔浮起不合年纪的憔悴,“我像是走在刀尖上,每一刻都接近死亡,忽又哪一日睁开眼,命已经没了。”   “他是你舅舅,他可以觊觎皇位,但他不会杀你。”   “母后,他不会杀你,但他一定会杀了我。”萧云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锐利的眸眼扫向顾音华,“母后,我不想死。”   顾音华触动,从袖中取出瓷瓶,递过去。   “你自己想法给她用上,千万别叫她有子,此事需得悄无声息的办,别叫你舅舅和大表哥知道。”   “母后,你最近可见过皇兄?”   “没有,不曾见过。”顾太后当即否认,夹了箸薄如蝉翼的羊肉片,放到萧云碗中,“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别再打听他。”   萧云便与顾太后说起洛宁县之事,言语间很是愉悦。   “洛宁县的奏疏全都压在我手里,趁着二表哥离京,我特意让舅舅看过邵怀安外放的请奏,舅舅二话不说便批了。   我真的迫不及待想看看,二表哥回来后是个什么表情。”   顾音华嗤了声:“顾维璟根本就不像顾家人,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当年栽在高宛宁身上,如今又对邵家娘子动情,当真是不死不罢休。”   萧云不动声色打量着顾音华,心中暗道:顾家人,又是个什么德行。   “邵家兄妹若是运气好些,捱到二表哥过去,那我就给他们赐婚。”   “你舅舅定是要疯了。”顾音华唇角含笑,便又多吃了点酪樱桃。   ....   空旷的官道上,仿佛天地间皆被乌云笼罩,万物静谧,唯有雨声绵延不绝。   快到洛宁县时,有一段官道濒临洛河水域,甫一靠近,便觉水流湍急,牛马不辨,浩浩荡荡的洛河水不停拍打岸边,像是随时都能冲垮河堤。   邵怀安蹙眉,在车内写好急奏,密封后交由扈从立时转给就近驿馆,令其加急送往京城。   离开时,他并未听闻任何洛宁县的水患隐情,倒是其余各地呈现多方频发现象。   邵怀安于治水没甚经验,但他知道,一旦洛水冲垮河堤,那沿岸百姓的房屋便会被大水漫灌,几百口人,兴许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   而今朝廷早该派下官员疏通引导,甚至做好灾后救援,而不该静悄悄的没有丝毫举动,不正常,若非官员不作为,那便是传到京中的奏疏遗失,通政司难辞其咎。   上任第一日,邵怀安便挽起裤腿走访各地良田,情况很是不妙。   黍不耐雨、穗黑将烂,这雨若不赶紧停下,洛宁县的百姓便会遭殃,他记得十年前伊水暴涨,平地水深六尺上,冲毁房屋瓦舍,汝州豫州等地庄稼悉数受害,当地百姓从秋日到年底饿殍满地,体力尚存的流散到各州乞讨,沿途更是死了多半。   他不敢想若情景重现,洛宁县的百姓该如何保全。   弯腰拔起黍苗,根部已经肉眼可见的烂掉,结穗的黍子颜色果真灰黑,他心急如焚,雨沿着蓑衣渗进衣服里,冷风一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哥哥,换一个蓑帽。”身后传来声音,却是一身轻便朴素衣裳的邵明姮,同他一样挽了裤腿,盘着头发,穿了身棕青色蓑衣,边说边把护在怀里的蓑帽打开,替换下那漏雨的破帽子。   “阿姮,你回去照看父亲。”   “有小饼在,我陪你一起。”   “不行,这场雨太大了,保不齐河堤要塌,若河堤塌了,周边的房屋良田都得跟着损毁,你跟父亲他们住在驿馆,那里安全,不会轻易冲垮。”   邵明姮不听,继续跟在他身后。   邵怀安恼了,“阿姮,别叫哥哥担心。”   “哥哥,你快走,不要浪费时间了,总之你不回去,我不回去,若有事,我可以帮你,总好过待在家中忐忑恐惧。”   破败的寺庙里,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呻/吟着躺在里面,虽是个挡雨的所在,但实在太冷了,连着数日不见日头,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   “哥哥,会不会是陛下故意为之。”   邵怀安闭眼,长长叹了口气,“若是陛下,国运必衰。”   翌日邵怀安开设粥棚,因粮仓有限,城东城西各设两处,昼夜不停,饶是如此,每日仍有百姓不断饿死。   有时看他们快走到跟前,然后便直挺挺去了。   邵明姮见过不下三回,心像油锅里煎过,疼的难受,尤其那些几岁的稚童,窝在爹娘怀里,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来不及长大便被饿死冻死。   她已经连着两日没有回驿馆,身边有一个扈从,是哥哥特意安排留下来的。   朝中仍然没有回信,洛宁县风雨飘摇,时刻都会被暴涨的洛河水冲走一样。   ....   顾云庭正往京城赶路,半道收到邵怀安赴任洛宁县的消息,当即调转马头,径直朝洛宁县赶去。   万年县城门前,每日都能看见乞讨的流民,他有心询问,便知都是从洛宁县蹒跚流浪,撑着一口气去找吃的。   与此同时,顾云庭派关山携书信返京,叮嘱他务必将信交到父亲手中。   事到如今,他不信萧云没有收到奏疏,唯一的理由,便是萧云刻意为之。   他教了萧云两年,纵然知晓其心机深沉,处心积虑,但未曾想过他会置几千户百姓生命不顾,以此作为争斗的契机,他焉能猜不到萧云的企图,愈是猜到,心里便愈是愤怒。   洛河决堤,沿岸不仅仅是洛宁县,还会波及卢氏县,宜阳县等地,此等汛情实在危急,大雨迟迟没有停下的迹象,河道粮道以及礼部官员理应做好应对策略,早点派军前往洛宁,可顾云庭一路走来,竟没看见朝廷任何补给。   眼下只是大雨,流离失所的百姓已经遍地可见,更何况日渐涌荡的洛河水,像拉满弓弦的剑,不定哪日便会爆发。   倒塌的屋舍,淹没的蔬菜粮食,树都开始凋零,鸟雀湿淋淋站在枝头,像是快死了,连羽毛都懒得打理。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摧天毁地一般没命的往下泼溅。   顾云庭掀开黏重的车帘,隔着层层水雾,他看见一道清瘦的人影,尽管穿着粗布衣裳,像其他人一样站在热锅前施粥,尽管她侧身而站,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但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邵明姮,他的邵小娘子。   邵明姮接连七个时辰没有合眼,被雨淋着,便觉头重脚轻,浑身冷的厉害。能站在这里坚持,是怕自己一旦倒下,便再也爬不起来。   有时候只差一口气,熬过去便好了,熬不过去,便少不得要吃药休息,耽搁时间。   眼前一暗,她握着盛粥的碗,递过去,哑声道:“碗沿滑,务必端稳了。”   面前人迟迟不接,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雨水晕开雾气。   她看见只身下来的男人,眼眸漆黑,面庞雪白,瘦削的身形像一道清隽的竹子,他站在这儿,朝她伸出手去。   碗被接过,他顺势站到她右侧,拿起锅中汤勺,并不熟稔的开始盛粥。   细长的手指有青筋凸显,骨节分明,像他的人一样,澹远宁静,明明是冷的,却还透着股破茧的温暖。   两人没有多言,就像是寻常轮班。   邵明姮去到仓库盘查剩余粮食,实在困极了,胸口也闷得透不过气,她拖来矮杌,坐在上面扶着米袋子合眼休憩。   眼皮一闭上,便陷入深深的昏厥中。   顾云庭忙完前头,擦干手过来看她,打开仓库门,便见她蜷着身子,小嘴微张,发出淡淡的鼾声。   累极了,才会如此。   他走上前,瞟了眼她的脚,两只鞋连着裤腿全都湿透了,地板上已有水渍渗出,他弯腰单膝跪地,双手捧起她的脚,将鞋脱掉。   “哗”的一声,倒出小半碗水来。   罗袜早就透湿,他一并脱下来,放在地上。   原本娇嫩纤巧的脚丫,此时被污水泡的浮白肿胀,脚底有了裂纹,隐隐冒着血丝,他握着她的脚,眉头蹙起。   邵明姮像是做了梦,抽了下,脚在他手里打了个滚。   顾云庭虚虚拢着,从胸口摸出巾帕,给她擦拭干净。   她睡得太沉了,鼻间的轻微鼾声像是打盹的猫儿,呼噜呼噜,眼底发暗,饱满的唇也起了干皮,但依旧是美的。   他屈身上前,亲在她的眉眼。   便觉小扇似的睫毛颤了颤,似有一股香风飘进肺腑,惺忪的睡颜,带着几分睡迷糊的怔愣,声音又软又哑。   “宋昂,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顾云庭的手僵住。   邵明姮又合上眼皮,嘟囔了几句,忽然猛地睁开眼,瞪得滚圆明亮。   “顾大人?!怎么是你!”   与方才的柔软截然不同,更像是受到惊吓后的应激反应,她往后缩了下,发现自己后背抵在米袋上,只好用力绷着呼吸,使自己与他更远一些。   低眸,发现自己的脚还被他握着,那白皙的拇指摁在自己脚踝处,全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顾云庭膝盖离地,改成曲蹲的姿势,僵硬过后便是冷漠,他垂下眼皮,用干帕子裹住她裂开的脚掌,随后轻放在另一张矮杌上。   邵明姮脚趾向下抠着,此时已经彻底醒来。   “顾大人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这儿。”他语气平缓,双眸凝视。   邵明姮脑袋嗡的一声,猝不及防抬起头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险些睡过去,然后意念告诉我,要爬起来,于是肝出来了!   顾大人这张脸皮,仿佛是从哪借来的。 第66章   ◎顾大人还在吃药?◎   淅淅沥沥的雨将整个天空浸染成青灰色, 库房内光线昏暗,顾云庭又是背光而蹲,面庞笼在黑影中, 半明半昧。   他说出那句话,邵明姮久久没有回应。   “你哥哥在哪?”他很快转移话题,站起身来。   邵明姮仰起头,回道:“走时说要去东宋镇查看汛情,若是顺利,半夜折返,若是有其他险情,哥哥说要大概要就地疏散百姓, 他已经往相邻县送去书信,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有没有回复。”   洛宁县辖十二镇六乡,此番大雨肆虐滔滔, 往来书信定然受阻, 何况即便相邻县收到求援书信, 必定不敢也不愿立时回应,他们自顾不暇, 哪里会将官库中的粮食借调出来, 再者流民入城, 极易引发乱动, 疫情,上方追究起来,他们不愿担责。   最为重要的原因, 便是邵怀安官阶低, 朝中没有依傍, 便是事后他参禀告状, 影响不会太大,顶多罚俸自省,总好过护城不当罢官丢命。   “东宋镇距离洛河太近,你哥哥今夜不会回来,他若是想要疏导百姓迁移,大致会往北上,陕州方向,往万庄、庙沟等地陆续行进。”顾云庭思忖少顷,出门将令牌交给秦翀,但仍觉不妥,折返寻来纸笔,铺在米袋上急速落字,而后盖上官印,封以牛皮纸防水。   “将信送去交给陕州刺史,命其立刻通禀各州州县,即刻开城门,纳洛宁县及附近州县灾民入城,在朝廷赈灾款粮抵达前,先行用当地官库粮食救济,不得延误。”   “是!”   秦翀将封好的信件塞到胸口处保存,抹了把脸,跳上马背朝北面狂奔而去。   邵明姮赤脚踩在地板上,一瘸一拐去找鞋子,刚要去捡,被顾云庭拽住手腕拉起来。   “等一下,我随行车上有干净的衣裳。”   说罢,他阔步走出门,不多会儿,手里抱着靛青色锦袍折返。   “换上吧。”   他递过去,邵明姮知道不是扭捏的时候,便接下,随后走到米袋后头,朝他看了眼。   顾云庭怔了瞬,复又很快转过身去,走到门口位置。   他虽瘦削,但身形高大,邵明姮理好襕衫,就像偷穿大人衣裳似的,袖子腰身肥大,裤子也垂落脚踝,领口松垮的微微散着,她用手揪住,咬了咬牙,唤他:“顾大人,能不能帮我一下。”   顾云庭面庞一热,却又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来,问:“怎么了?”   “衣服太大了,麻烦你帮我将这一段折到腰后,还有那条革带,我不大会弄。”她腮上有点红,说完,指了指需要整理的地方。   顾云庭面庞如常地走过去,从她素白的手指间接过折好的部分,绕到身后,刚要摁在脊背,邵明低呼一声,忙叫住。   “等等。”她低着头,从顾云庭的角度看去,她的耳垂瞬间通红,咬着唇,慢慢从他指缝里抽回部分衣料,连同领口部位交叠遮掩,而后小声道:“好了。”   顾云庭喉咙滚了滚,垂下的眼皮遮住眸色深沉。   右手捏着衣片摁在后腰,扫望过去,才发现那腰纤细一抹,只手可握,女孩的气息不可遏制地朝他涌来,很淡的一绺。   后颈的头发很软,丛丛没入领口内,只露出白皙滑腻的一截玉颈,乌黑的发重新拢过,插着碧色簪子,两人挨得近,甚至能看清她耳垂上细小的孔眼,没有佩戴耳铛,那孔眼像是一个漩涡,引得他挪不开眼睛。   “顾大人?”邵明姮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忍不住唤了声。   顾云庭回神,拿起革带将裹好的腰间束紧,她很瘦,带扣便没了用途,顾云庭径直缠了一圈,将尾端掖进缝隙。   隔着衣裳,能感觉到她皮肤倏地一紧,整个人都挺直起来。   “好了。”他松手,站到旁侧。   邵明姮福了一礼,道谢。   两人重新盘过库内米粮,发现最多还能撑一日,朝廷赈济不到,洛河日渐上涨,此时急需一个官声官威能够镇住全城的官员站出来,拿定主意。   迁民迫在眉睫。   顾云庭原想等到父亲的令书,但雨势不容小觑,洛宁县百姓一刻都不能再等,他当机立断,命县丞召集百姓于府门前听话,陈述利弊之后,即刻下令全城外迁。   密匝的雨点打到脸上,申时一刻,天已经开始转黑,府门前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百姓经过,萧条暗淡的光影中,人人面色凄怆,来不及彻底收拾,忙于奔命。   洛河水仿佛就在耳畔咆哮,年长的老人腿脚很慢,或推着,或背着,有些顾不过来的,索性仍在道路两侧,哀声不断,哭声不减。   直至深夜,大半百姓已经出城,剩余的大都住在城北高处,心存侥幸,便是洛水冲垮河堤,也不至于冲倒他们的房屋。   顾云庭亲自率人前去说服,几家倔强不肯搬走的,起初还信誓旦旦死了便死了,后来见官兵拔剑,便知来的是个硬茬,当即回屋收拾行囊,连夜随着人群一道儿赶往相邻县城。   驿馆内,宋元正背着邵准登上马车,待看见邵明姮身影时,便朝她招手。   “小饼,东西全带齐了吗?”   “带齐了。”宋元正点头,瞟了眼跟在身后的顾云庭,眸中登时暗下来,“阿姮,走。”   他拉着邵明姮的胳膊,将人半推到车辕上,马车很简陋,车内除了邵准外,还有几个贵重包袱,宋元正勒着缰绳,转头跳上对面车辕,扬鞭一赶,马车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泥水后朝北行驶。   长荣胡乱搓了搓脸,抱着蓑衣送上前:“郎君,先穿上吧,这雨稍微小点,但看着不大像停的样子。”   顾云庭摆手,衣裳都湿透了,现在再穿蓑衣全然无用,来时的马车在白日征用运走年迈妇孺,长荣又去买了两匹马,但体格自然不如顾府的骏马。   两人一前一后,府门前的灯笼摇摇欲坠,眼看快要熄灭,走远再回头看去,天际仿佛有一条黑龙盘旋,张着血盆大口以狰狞的姿态侵袭而来。   撤出城门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士兵高呼。   “洛河决堤了!”   锣鼓声敲得咣咣作响,城楼上的灯火星星点点,蔓延陈浓密的水雾,顾云庭拂去眼睫的雨珠,一夹马肚,朝着城外急速追赶。   天明时分,浩浩荡荡的人群分别涌入陕州各城。   因提早有所准备,自城门口开始便有粥棚粥舍,驻地军营临时调拨前来支援,营帐已然驻扎成片,便安置在西城高地。   疲惫的流民三五成群,相互倚靠着歇息,嗅着雨中的袅袅炊烟,彼此都有种劫后逢生的欣喜,然欣喜之后,更多的则是对损毁家园的惋惜悲痛,对前程漂泊孤苦无依的怅惘迷茫。   陕州刺史早早候在城门处,招了招手,身边长史忙走过去。   “前去接迎的护卫怎么还没回来?”   长史为难:“出城官道泥泞不堪,护卫虽是接迎,但到底不认得顾大人长相,风雨凄迷,许是错过了也未尝可说。”   “算日子,朝中也该回信了。”   “大人莫慌,顾尚书知晓顾大人在此,必然不会舍弃陕州,赈济的物资米粮定会及时运送过来。”长史叹了声,“希望顾大人能在陕州多留几日,否则...”   剩下的话两人心照不宣。   朝堂争斗在所难免,一旦顾云庭抛下陕州独自返京,接下来的局面该如何收拾,流民安置需要大量钱银,医药粮食,恐城中有人趁机作乱,临近的军队护防更是在所难免,之后呢,修建房屋瓦舍,补给流民损失,紧接着便是下一年的耕种饲养,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陕州,凭他刺史之力,断不能向朝廷求出丰盈的赈济。   陕州是下州,比不得上州雄厚,自他接任以来,朝廷从未及时给过补养,每每都是轮到最末,如今几乎清出官库来帮扶百姓,若顾云庭撒手不管,那他往后的日子,便如同日日烤火,不得安生。   “大人,顾大人来了!”   远远看去,两匹瘦拔的马疲惫行进,乘坐之人从头到脚全是湿的。   刺史携长史赶忙迎上前去,顾云庭下马,随之换乘新马直至抵达官署。   朝中供给在傍晚时终于陆续运来,由长史监督封存在各处官库,京畿军队临时调拨一千人前来护卫镇守,忙碌了整日,夜间的陕州终于平静下来。   雨停了,乌云仍笼罩半空。   邵明姮站在拥挤的驿馆内,始终没有等来邵怀安。   宋元正抱着手臂往外看了眼,问:“我去找一下玉瑾哥?”   邵明姮摇头:“哥哥往北走,但不确定去的是哪个县城,道路本就泥泞,加上天黑看不清,你去了也没有法子,等等吧。”   宋元正深吸一口气,“东宋镇淹了,刚才听见有人逃出来,说镇上房屋全被河水漫灌,没牵走的牲畜只能眼睁睁看着淹死,我问过,玉瑾哥在决堤前,已经领着多数百姓离开。”   若按照正常行程,邵怀安理应比他们到的更早。   邵明姮终究坐立难安,侍奉邵准喝完药,她起身走到门口,宋元正跟上去:“阿姮,你去哪?”   “小饼,我得去城里转转,哥哥可能已经到了。”   “我陪你一起。”   “不,你留下来帮忙照顾我爹,他起身都不让我碰,你是男的,方便些。”邵明姮换了身窄袖对襟胡服,漆皮长靴,绑好头发后从包袱里拿了把匕首,“我不会走太远,若实在找不到人,我会去县衙找人帮忙。”   她心里很是忐忑,冥冥中有种不好的感觉,城中已经有不少东宋镇的百姓,那哥哥在哪?若他到了却没有去县衙交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很可能遇到危险,无法交接。   宋元正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才将出驿馆,便见迎面奔来几匹骏马,隔着牛毛一样的雨丝,邵明姮认出那是顾云庭,身后跟着秦翀和长荣。   宋元正立时将邵明姮护在身前,警惕的瞪着顾云庭,似要拔剑。   邵明姮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小饼,你先回去。”   宋元正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吩咐。   顾云庭走上前来,瞥了眼森森冷凝的男人,挪开视线,径直朝向邵明姮。   “你哥哥还没到?”   “没有,我想去西边营地找找。”邵明姮坦然。   “我跟你一起过去。”   “好。”邵明姮没有犹豫,转头与宋元正告别,“不管找不找的到人,我会在天亮前回来,我爹便交给你了。”   “嗯。”宋元正知晓,便是他想杀了眼前的男人,但不能是现在,有顾云庭跟在阿姮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三匹马,没有多余的。   顾云庭看了眼她的穿着,沉声道:“我们需得共乘一匹。”   秦翀和长荣一声不吭。   邵明姮只怔了瞬,便率先踩着脚蹬爬上马去,紧接着,顾云庭握住缰绳,坐在她身后。   男人的苦药味混着墨香,丝丝缕缕传来。   邵明姮皱了皱眉头,颠簸中,忍不住问:“顾大人还在吃药?”   “嗯。”   “是胃疾吗?”   “嗯。”   他身姿笔直,尽量不去看她嫩白的颈,雪腻的腮,环在前方握缰绳的手露出青色血管,他言简意赅,然呼出的气息却过分炽热。   马匹奔跑起来,难免前后相撞。   邵明姮猛地靠近他怀里,双手摁住他的腿才撑住身体,便觉那人浑身猛地绷紧,肌肉瞬时坚硬起来。   呼吸骤停,眸中宛如浓墨泼洒,他低头,嗅到她发间的清香,脑中便有些格外混乱。   邵明姮没有察觉,能动弹时忙上前伸手抓住前端缰绳,弓腰弯成月牙状,与他彻底隔开距离。   骤然扑来的冷空气倏地一激,芳香不再,巨大的失落感涌来,他面色不大好看。   西边高地,营帐多数已经灭灯,黑黢黢的光线里,邵明姮只得缓慢行走,隔着布帘打量睡着的人。   东宋镇与其他几个镇百姓说话口音很像,她竖起耳朵聆听,顾云庭跟上来,低声与她说道:“去那边。”   他伸手一指,是西北角的几处营帐,“我问过驻守官兵,东宋镇的流民大多安置在那里。”   “好。”   两人依次寻找,但走到最后一间时,仍旧没有发现邵怀安的踪迹。   邵明姮心里的不安愈发凝重,她攥着拳,眸光泛着涟漪。   “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顾云庭咳了声,面色似在隐忍疼痛。   邵明姮见状,拉起他左手熟稔地给他揉摁手腕正中内关穴,摁了会儿,抬眼问:“顾大人的胃疾需得好生调理,否则迟早损害身体。”   她的眼睛明亮乌黑,像撒了几颗星星。   顾云庭看着她,点头,“多谢。”   邵明姮收回手,腕上一空,凉飕飕的冷,顾云庭褪下衣袖,两人沿着来时方向折返。   “你哥哥也可能疏导完百姓,去了相邻乡镇,明日或许便到了。”   “嗯。”邵明姮低着头,走到栓马树下,刚要解开缰绳,手背一热,却是顾云庭也同时伸手。   她忙缩回来,往后站了站。   顾云庭沉默少顷,却没有再次解绳子,反而朝她转过身来,目光灼灼。   “邵小娘子,有些话,在我离京奔赴万年县时,便想同你说了。”   邵明姮皱着眉心,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顾云庭咽了咽喉咙,掀开眼皮对向她的眼睛,眸色仿佛渡了层柔婉的薄雾,令他本就俊美的面庞显得尤其深情。   他动了动唇,开口:“我...”   邵明姮摸着胸口,脸色大变,“我的东西丢了!”   顾云庭一愣,来不及问话,便见她头也不回,朝着方才经过的地方,疾步走去。 第67章   ◎宋三郎死了,你还有我◎   光线昏暗, 弯腰几乎贴近地面都难以看清。   邵明姮心急如焚,暗暗责骂自己不小心,及膝的胡服数次拂过地面, 湿淋淋的贴在小腿处,她的眼睛努力眯着,艰难分辨泥汤里的东西。   面前骤然一亮,适应了黑暗的瞳孔倏地闭上。   耳畔传来温声询问:“在找什么?”   顾云庭从护卫那找来火把,擎在左侧与之并行。   邵明姮脸上全是汗,闻言忙回道:“扇子,棕竹扇骨,空白没有画的扇子。”她太着急, 以至于忘了顾云庭曾经见过,唯恐说不明白,又伸手比划, “约莫这么长, 扇尾有条红色坠子。”   她把宋昂佩剑上的坠子重新洗过, 编成流苏状新坠挂在扇尾上。   顾云庭嗯了声,了然:“你哥哥送你的那把?”   邵明姮愣了下, 又点头, “是。”   两人仔细找,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越是逼近边缘,邵明姮便愈发觉得害怕,宋昂给她的扇子没了, 最后一件念想都没了。   她双膝一软, 顾云庭眼疾手快扶住她, 漆眸蹙了蹙, 问:“你怎么了?”   邵明姮咬着唇,眼中含泪,却不言语。   “你去马旁等着,我帮你找。”   邵明姮捂了捂脸,觉得脑中又乱又慌,理不清思绪,便被他推着摁在石头上,“在这儿等我,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顾云庭来来回回找了数遍,始终没有看见扇子,他没有回去,反而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踱步,想着马匹颠簸,扇子可能掉落的位置,凭记忆搜寻,他也不确定,但是他不想邵小娘子难过。   道路难走,下过雨后的坑洼积着水,他踩了几脚,两只鞋全湿了,忽然,火光映照的斜对面,泥潭里露出些许绯色,他用力睁了睁眼,隐约可见扇骨的形状,心里一热,脚步加快。   竟没留意旁侧的深洼,一脚迈过去,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泥汤里。   浑浊的泥水冲进鼻孔,遮住眼帘,他咳了几声,胡乱拂了把脸,便赶忙朝着前方摸索,泥里什么都有,碎石沙砾,牛马经过时留下的印记,他的手指被扎了几下,终于摸到湿润的扇骨,提在嗓子里的心一下落回胸口。   他平复着呼吸,趴在泥里稍作缓和,继而站起身来,握着扇子一瘸一拐往回走。   邵明姮吓了一跳,他浑身上下透湿,眉眼也沾着土黄的污渍,水珠沿着脖颈不断往领子下滚落,唇却微微上翘。   看着她,目光柔和。   “邵小娘子,我找到了。”   他举起手来,举到邵明姮面前。   渗着血珠的手掌,摊开来,棕竹扇骨油润湿滑,安静地躺在那儿。   邵明姮忙冲上前,小心翼翼从他掌中取过扇子,抬手用衣袖擦去水痕,又用力甩了甩,方才缓缓展开。   莹白的绢布变成泥黄色,需得回去好生洗洗。   顾云庭看着她,高兴的小脸喜极而泣,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谨慎仔细,生怕弄坏了扇子,她掏出扇袋装好扇子,随后将扇袋的绳结系在前襟小带上,又将扇袋塞回胸口,长吁一口气。   “谢谢。”   顾云庭收回手掌,背在身后,淡声道:“不必与我客气。”   末了,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珍视你哥哥送的这把扇子?”   邵明姮却没有答他,从袖中掏出巾帕,指了指他的手道:“你受伤了,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   顾云庭伸过去,她低头弯腰,头发乌黑,后颈雪白,呼吸一点点喷在他掌心,他不敢动,手指像是有小虫子在爬。   她清理的很快,也很熟练,像是做过此类事。   顾云庭没忍住,问她:“你的手法很像军中做派,是宋三郎教的吗?”   邵明姮一愣,空气霎时冷凝下来。   顾云庭有些后悔,但还是想知道答案。   手被松开,清香散了。   他望着邵明姮,她亦在看着他,像是慎重地思考后,眼睫抬起,声音轻柔却坚定:“是。”   这一刻,顾云庭懊恼后悔,为何在此种情境下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两人又去了县衙,本在恹恹欲睡的县丞看见顾云庭,立时恢复清醒,待知道两人来意后,忙不迭地应允下来,道明早便派出护卫前去搜寻。   回驿馆途中,顾云庭始终没能说完那句话。   其实他就想说一句:宋三郎死了,你还有我。   思来想去觉得今夜时机不好,便生生咽回去。   临近分别,邵明姮将缰绳还给他,转身朝静谧的驿馆抬脚走去。   “邵小娘子,等等。”顾云庭上前,从腰间摘下纯金鱼纹令牌,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将手指环住握紧。   “这些日子或许我顾不上你,你若有需求,只要持此令牌便能出入各府衙大门,州刺史县城县令都识得此物,见此令牌无不应允。”   邵明姮很是震惊的松开手指,看清令牌上的图案后,忍不住福了一礼,道:“多谢顾大人!”   顾云庭敛住嘴角的笑意,状若无恙道:“无需同我客气。”   便见邵明姮解开腰间的荷包,将令牌仔细放进去,又紧了紧带子,转身便要走。   顾云庭一滞,忍不住又低声喊道:“邵小娘子!”   “嗯?”邵明姮转头,却没回过身来,纳闷的望着他。   顾云庭指了指荷包,叮嘱:“令牌非常重要。”   “嗯,我一定会在顾大人离开时全须全尾的奉还。”   顾云庭心里堵滞,也不好再啰嗦,只得放她离开。   邵怀安送她那把破扇子,她视若珍宝,贴在胸口保管。   他送的令牌即便在京中也没几个人拥有,便是他自己也鲜少拿出来调度官员,她竟随意放在荷包里,竟没有把它放到胸前珍重。   顾云庭难免失落,手掌覆在胸口衣襟处,摸到那枚粗糙绣竹纹的荷包,才有点点安慰。   那是她亲哥,捧着她护着她长大的,她对他哥哥好,理所应当。   总有一日,他会把她哥哥挤下去,那里,也只能放他给的东西。   ....   京中,前朝   顾辅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不讳,将洛河决堤之事大肆抨击,言语间不乏对各地呈报奏疏遗失的不满,甚至数次直指萧云。   萧云始终面不改色,端坐在皇位上冷静地听他指挥。   各部官员惟顾辅成马首是瞻,整场朝事几乎皆由他拍板定决,大臣悉数领命,各司其职,各河道官员很快退出大殿,向下分发诏令,礼部尚书及侍郎以下官员盘查国库,确认以迅猛之势调拨各地赈灾款项,今岁开科取士,几百名进士登时有了着落,于此危难之际,分发给各部门调用指挥。   有条不紊的安排,皆在萧云眼皮子底下进行。   他眉眼深邃,唇角勾笑,落在扶手处的手指捏的发白,太阳穴不停抽动。   便见顾辅成料理完所有事,安排完所有朝务后,转身冲他虚虚一拜,声音肃冷沉重:“陛下以为如何?”   如何?他能如何?   萧云抬手,示意他起身回话。   “顾相所为甚合朕意!”   顾辅成抬起冷厉的眉眼,却不急着谢恩,反倒凉森森地扫过居于右后位置的通政司使,“陛下,臣要参通政司懈怠民情,渎职懒政,敝塞言路,致使洛河两岸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毁!”   通政司使冷汗直流,双膝兀的软了下,忙拱手低头出列。   “臣不知相爷所说之罪,缘由何处。”   “自洛河决堤前半月,便有奏疏报至京城,且据老臣所查,不止一封,原县令上呈八封急奏,然通政司一封都没有转至文书房,内阁更是从未见过,后邵怀安赴洛宁县上任,又着人将快报送至京中,如先前所示,快报依旧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老臣试问不曾懈怠,内阁官员更是严谨认真,找遍所有呈览奏疏,竟没有看到一份洛宁来的。   试问通政司使,你所监察部门,是如何做到唯洛宁不报的!”   通政司使大惊,余光扫向皇位端坐那人,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几乎立时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若顾辅成所言当真,而通政司又真的没有见过那些急奏,便只有一人能提前拿到。   只有当今陛下了。   他眼前一黑,深感绝望悲凉。   不管结果如何,这口黑锅定是要通政司来背了。   通政司使双膝酸软,扑通跪在地上,“臣办事不利,望陛下降罪。”   萧云拎起唇角,朝顾辅成望去,声音清朗温和:“即刻擢你亲自盘查,半个钟头后,朕在此处等你答复。”   少年天子,言语间自有与生俱来的贵气。   通政司使脚步沉重,背影如同瞬间老了十岁,几个内监随去,为他打开帘子,道:“大人,小心脚下。”   话刚说完,通政司使便被绊了下,踉跄着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一炷香的时间,通政司传来消息,两名通政参议畏罪自尽,吊死在官署当中,留信认罪,望圣上不要殃及府中家眷。   萧云沉声道:“通政司疏于职守,导致今日之祸,但此二人已经伏法,便也不好再牵连其他,此事到此为止。   通政司使监察不利,罚俸一年,通政司上下所有官员即日起重新整顿,若再犯同等错事,朕必定严查不待。”   下朝,回到寝殿后。   萧云一脚踹飞了雕花圆凳,额间太阳穴几乎要鼓爆,他咬着牙,双手攥成拳头,听见微不可查的动静,冷眼兀的朝内瞥去。   顾香君战栗着,像耗子看见猫,惊慌失措地想要寻找藏身之地,然萧云在看见她时候,脸上便浮起阴暗的笑。   他起身,右手解了腰间革带,折叠起来握在掌中,一下一下拍在左手,眼眸像是野狼,直勾勾盯着顾香君。   “表姐,你看见什么了?”   顾香君不敢说话,往后倒退着,连连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   萧云轻笑,将她逼到墙根,革带猛地抽了过去,却是“啪”的一声打在耳畔的高几上,花瓶滚落,摔得粉碎。   “我也是顾家人啊!”他冷笑,一把揪住顾香君的领子,眸眼沁血,“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非要逼我去死?”   他张口,狠狠咬住顾香君的肩膀。   尖锐的牙齿刺穿衣裳,血流出来,腥甜可口。   他喉咙咽了咽,近乎发狂地咆哮:“表姐,你救救我,成吗?”   布帛撕裂,顾香君被他反手摁在墙上,脸颊撞的生疼,她哭喊着求饶:“表弟,陛下,我救你,我答应我一定救你。”   他是个疯子,又怎会被顾香君的缓兵之计骗到,当即撩起袍子,下手毫不留情。   顾香君疼的佝偻起来,恶狠狠的咒骂:“萧云,你不得好死。”   ....   顾家灯火通明   顾云慕从军营回来,进门便将长/枪扔到地上,小厮弯腰捡起来,被他一脚踹开。   “滚出去!”   顾香君着宫中眼线传出求救信,求他救自己出去。   他同父亲提了一嘴,便被狠狠驳回,怪他不顾大局,儿女情长,还道三娘最多在宫中待上两年,两年后她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能给她摘下来。   可三娘如今在受罪啊!   顾云慕狠狠捶打桌案,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翌日,他请旨进了趟宫。   在顾太后殿中,终于见到顾香君。   她甫一望见自己,便泪眼汪汪的扑来,还未靠近,又被顾太后一记眼神喝住,便改成小碎步,含着泪走到他面前,哽咽着唤了声“哥哥”。   顾云慕像是被刀狠狠扎到心脏,强忍着愤怒与顾太后一同用了膳。   席上,顾太后刻意的亲和,令他反感作呕。   待他与顾香君离开太后宫中,往中宫去时,顾香君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顾云慕,哭的撕心裂肺。   “哥哥,你救我出去,求你了,回去我一定乖乖待在府里,哪都不去了。萧云不是人,他是禽兽,他会弄死我的。”   脸颊明显瘦削,眼睛不似在顾家时那般明亮,凄楚,可怜。   顾云慕难受死了,他想看她伤在哪里,顾香君摇头拒绝,死活不肯,那些伤都在极其隐蔽的位置,衣裳遮住,从外看来根本无法察觉。   即便她想诉苦,也不能袒露自己的身体。   她不松手,泪水打湿顾云慕的衣袍,“哥哥,他真的想让我陪葬。”   顾云慕抚着她后脑,一遍遍的叹气。   回去府中,他大步走向中庭,看见父亲正与官员议事,便候在廊庑处,一直等到官员离开。   顾辅成瞥见他的神色,便知他要说什么,抬手,冷声道:“你不该去见三娘,你总是对她心软。”   “但是爹,萧云是要折磨死三娘的,兴许三娘捱不到两年。”   “他不敢。”顾辅成啜了口茶,揉摁额头,最近朝中琐事太多,各处要钱要粮还要医补大夫,国库一下出去大半,人手更是干净,想到萧云的手段,他眼神更冷,“他若是害死三娘,我会让他死的更惨。”   “爹!”   “你是想做世子,还是想做太子?”   猝不及防的一声问话,顾云慕脑子猛地冷静下来。   顾辅成瞟了眼,沉声说道:“有时候,你得同你弟弟学着点,浮躁的性子在军中尚可,但别带回府里,更别带到朝事上。”   “是。”   “我与你母亲还有话说,出去吧。”   高兰晔抹了抹泪,红着眼睛从门后出来。   “都听到了?”   高兰晔哑声:“三娘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疼。”   “嗯,我是她爹,我也难受。”顾辅成捶了下眉心,转头说道:“三娘留在宫里,想要生子必然难上加难,起初进宫时我便料到,我那妹妹是决计不会容忍三娘生下孩子的。”   “那你打算如何?”高兰晔拧眉,握着帕子抵在唇边。   “这几个月你留点心,给三娘时刻备着皇子。”   两人四目相交,高兰晔登时明白过来。   既是助他们顾家成就大业的小傀儡,身上有没有皇家血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头人以为,这个孩子就是顾香君所生。   皇后的儿子,自然是未来的天子。   天子无能,萧氏后继无人,这江山社稷便得交到权势最大的人手中,名正言顺,史书也挑不出半分纰漏。   只可惜,如今的顾家还有钳制,不然大可不必迂回曲折,牺牲三娘。   ....   陕州,大雨终于停下,隐见日光穿过乌云洒落金晖。   洛河的水开始褪去,目之所及,房屋倒塌,良田损毁,牲畜四仰八叉躺在水流淹过的位置。   不断有官兵抬着尸体经过,雄黄雌黄丹砂等药物烧灼的味道随处可闻,城中景象凋零破败。   邵怀安随着最后一波流民入城,彼时他只剩最后一口气力,撑到城门口,看见迎来的县丞后,咣当摔倒在地。   邵明姮见他无恙,又惊又喜,大夫开了方子,宋元正拿去抓药煎煮,喂过后,邵怀安便睁开眼来。   “阿姮,辛苦你了。”   邵明姮眼泪掉下来,摇头:“哥哥活着,我便不苦。”   深夜,邵明姮觉得有点冷,她裹上衾被,缩成一团只露出个脑袋来。   然而过了会儿,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眼皮发沉,四肢没有力气,呼出的气很热,蒸的她快要熟了一样。   天蒙蒙亮,她摸着自己额头,累的说不出话。   起高热了,她睁了睁眼睛,喉咙开始沙哑肿胀,像是飘在半空中,魂魄与肉/体抽离。   外头有人叩门,是宋元正。   邵明姮挣扎着发出声音,“别进来。”   宋元正推门的手一愣,站在原地等她再度开口。   邵明姮拢着被子,虚弱的咬住嘴唇,声音挤出来,浮到门外。   “小饼,我好像染上疫症了。”   作者有话说:   好肥啊,好勤快啊,自我表扬!无法自拔!明天继续肥美! 第68章   ◎你就是一个替身◎   门外的宋元正没听清, 但又觉得不对劲儿,把耳朵趴在门上,急问:“小乙, 阿姮?你再说一遍,你怎么了?”   邵明姮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脑子像被一柄大勺搅来搅去,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时候像被蒸熟了,热气四窜,到处都疼。冷的时候又像是掉进冰窟窿里,骨头缝里都是碎冰。   她缓缓抱住手臂,牙根打颤, 昏过去的前刹,听见宋元正一脚踹开门来。   “阿姮!”他嗅到异样气味,没有立时上前, 反手扯碎自己的衣角, 撕下一片裹在面上, 随后疾步冲到床前,抬手覆在她额头。   炭火一样滚烫, 高热令她陷入沉睡, 面颊通红, 嘴唇干的掉皮。   他缩回手, 起身倒水端到跟前,邵明姮牙关紧闭,喂进去的水全都沿着唇角流出来。   宋元正放下茶盏, 一手托起她后脑, 一手攥住她下颌, 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掰, 唇齿启开,水顺利渡进去。   正欲喂第二盏,门口传来一声冷斥。   “宋元正,你在做什么?!”   回头,便见顾云庭阴沉着眼眸,目光像是锋利的薄刃倏地从他手掌,划到他脸上。   他面容紧绷,说话间便要提步走来。   宋元正厉声制止:“别过来!”   顾云庭恍若未闻,披风鼓开弧度,他走的越快。   宋元正起身拦在圆桌前,紧张而又惶恐:“阿姮..她可能得了疫症。”   顾云庭膝盖一软,大手猛地摁住桌案,仅一瞬的怔愣,立时回过神来,冷静问道:“找大夫了没?”   “这里哪有大夫。”   别说是大夫,便是药草都不定充足,人满拥挤的驿馆,每日人来人往,流动性极大,又经过了水患天灾,虽有官兵前来烧过雄黄等物,但不能做到严丝缜密,在人极度虚弱时稍有疏漏便会感染疫症。   “你干什么!”宋元正见他走到床前。   弯下腰,一手穿过邵明姮肩膀后颈,一手绕过膝弯,还未直起身子,宋元正一把攥住他手臂,眼神恶狠狠地瞪去,“别碰她。”   顾云庭蹙眉,冷声道:“她得离开这儿,去一个干净的地方治疗。”   宋元正眼神一松,却还没有让开位置。   顾云庭颇有些不耐烦:“如果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更好的大夫,那么现在就去做!如果不能,便赶紧让开!”   宋元正缩回手,顾云庭抱起邵明姮往外走。   他看着瘦削,但举止间从容不迫,刚走到门口,宋元正不放心,嘱咐道:“你最好带上面巾。”   “知道了。”   青帷车内燃着熏香,添了药粉的气味,宋元正亲眼看着邵明姮躺在榻上,嘴唇动了动,顾云庭回过头来,要扯下帘子,宋元正一把摁住。   “你不能欺负她。”   顾云庭掀开眼皮:“何谓欺负。”   宋元正咬着牙根,啐了声:“若让我发现你对她不轨,我一刀砍了你。”   “那些事,需得等她病好之后。”顾云庭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神情冷冷,眉眼寡淡,丝毫不惧宋元正浑身上下的肃杀之气。   “你永远比不上他。”   “未必。”   “顾二郎!”帘帷快要落到底,宋元正跟着跑了两步,低声叫他,“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车轮滚动,颠簸着朝署衙方向行驶而去。   末了,宋元正想起邵怀安,忙折返回屋。   邵怀安还在睡着,因为连日来带领流民入城,体力消耗过大,却没有染上疫症。   试过额头,宋元正才松了口气,转身取来备好的药粉,点燃后将每个角落全都重新熏了一遍。   ....   “郎君,你得出去。”长荣蒙着面巾,挨处撒了药,见顾云庭还杵在床前,不由得给秦翀使了个眼色。   秦翀咳了声,附和:“邵娘子刚用完药,郎君出来透口气吧。”   若是顾云庭倒下,他们都没法回京交差。   “在这儿拉条帘子,搬张榻放在旁边,夜里我宿在此处。”   “不成!”长荣和秦翀异口同声。   “都出去。”   顾云庭想起来,命令道:“你去驿馆一趟,把药给宋元正留一份。”   “是。”   门合上,顾云庭拉开帘子,望见她湿透的衣裳,黏成一绺绺的头发丝,贴在苍白的面颊,腮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小嘴微张,不似从前那般饱满细腻,干皮翘着,右手攥住胸口的衣襟。   扇子隐隐可见。   他皱眉,去拉她的手,却发现手指捏的很紧,小指甚至勾住了带子,打了个结挂住。   顾云庭肺脏犹如泡在酸水里,竟深深羡慕起邵怀安来。   但他必须帮她换掉湿透的衣裳。   出过汗,已经脏兮兮且有股浓烈的药味,她仿佛不喜欢苦药。   从前他吃药时,她总偷偷皱巴小脸,当他看过去,她又弯眸浅笑,适宜的逢迎讨好。   虽没有梳洗,且还病着,但他仍觉得邵小娘子极美。   手指已经很注意,不可避免的还是会碰到她的肌肤,褪去外裳,他取来干净的巾帕泡在水里,然后看向她颈间的小衣带子,脑中一股强劲的血流直冲颅顶,他眸色瞬间深邃,竭力咽了咽喉咙,伸出手去。   小衣带子系了个蝴蝶结扣,轻轻抽开,带子撒在肩颈。   他顿了少顷,随后取下小衣。   数年后再度看见莹雪细腻,温香软玉,他有种恍惚在梦中的错觉,也只一瞬,便赶忙拧干帕子,小心擦拭起来。   她身上滚烫,高热仍未消退,帕子擦过皮肤后浮起细密的疙瘩,他抬头往上看,见她痛苦的蹙拢双眉,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热的时间太久,骨节和筋肉都会酸疼。   “你很快会好起来。”派往京中取药的人最快两日便可赶回,都是历年针对疫症留下的各种药方,药丸,留在太医院备用。   现下用的方子,是朝廷派发下来的大夫自行研制,效果尚未可知,如今城中百姓都在服用,他看过药方,都是些稀松寻常的药草配成,用来治病是真的,但若要长期补养调理,还是得用宫中金贵的药丸,那里面除了治疫症的药草,还加了人参黄芪等名贵药草,之前便专供皇亲国戚,世家大臣。   整理完小衣,他倒像是洗了个澡,浑身湿漉漉的。   抬手擦了把面额,靠在廊柱上长吁一口气。   “渴...”邵明姮闭着眼,嘟囔。   顾云庭忙去倒水,将她半抱在怀里喂了三盏,邵明姮迷迷糊糊睁开眼睫,似乎看不清楚,水汪汪的眼睛云雾缭绕,她又累的合上。   半夜她咳了几声,顾云庭立时从榻上坐起来,便见她半边身子伏在床沿,吐得酸水都要出来。   顾云庭没有伺候过人,登时有点懵,更多的是害怕。   他望着那些污秽,咬了咬牙走上前,将她裹好被子抱到自己睡的榻上,随后扭头,本想唤长荣进来,但又看了眼脸蛋皙白的邵明姮,立时打消了主意。   这房子比驿馆好,但不比京中宅子,连件像样的遮挡屏风都没有,一条布帘子,能隔开什么。   他扯下床上的脏褥子,盖到地上,硬着头皮清理完,又拖到门口。   瓮声瓮气道:“长荣,再拿两套干净的被褥,放门口,我自己拿进来。”   烛光拉长了身影,投出摇曳不定的亮光。   顾云庭坐在圆桌前扶额小憩,耳畔传来细微的哭声,起初以为是做梦,后来打了个哆嗦,想起是邵小娘子的声音。   几乎是弹起来,冲到榻前。   暗淡的光线下,泪水沿着眼尾不停往下掉,隔着一段距离,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烧糊涂了,听不到顾云庭安慰的话,一个劲儿地哭,陷在噩梦中一样,也不知是梦见什么伤心的事儿,如何都停不下来。   顾云庭看的心焦,右手覆在她面上擦去水痕,稍微低头,继续唤她,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摇了摇。   邵明姮缓缓睁开眼睫,睫毛湿成几缕,黏的厉害,她神情凄怆,也不知意识清不清醒。   顾云庭与她对视了许久,怕吓着她,便一动不动等她开口。   邵明姮忽然勾住他颈子,像是一团火,烧的他猛一颤抖。   泪水很快打湿他的衣裳,她默默地哭,也不说话,但能感觉到她胸腔内的悲鸣。   让他也跟着难受起来。   大手摸了摸她后脑,安慰道:“邵小娘子,我在这儿,我不走的。”   邵明姮却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喃喃骂着,仿佛说他是骗子。   他哪里会骗她,迫不及待便要保证,说了一堆郑重其事的认真话,最后又忍不住,哄孩子一样,凑到她耳畔小声道:“骗你我就是小狗。”   说完,脸腾的热了,下意识往门口瞟了眼。   门外,秦翀绷着脸,努力憋笑。   长荣不明白他笑什么,踹他一脚,往屋内撇了撇头。   秦翀一抱胳膊,面朝天,唇角快咧到耳根子。   邵明姮抽噎着,呼吸慢慢平和起来。   顾云庭握着她肩膀往前挪了挪,见她已经昏睡过去,便将人重新放回枕上,又去拉她勾住自己颈项的手臂,刚拉开,她又睁开眼睛。   迷惘的望着他。   顾云庭不敢看她的眼,红通通的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看了便觉得心如刀绞,想亲她,想抚慰她,想逼她说出到底怎么了,他见不得她哭。   恨不能替她受着。   “我梦见你走了。”邵明姮泪眼汪汪,说的时候,手指紧紧揪着他的衣襟。   顾云庭就像被扎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温声道:“我一直在这儿,哪都不去。”   “你亲亲我,好不好?”她用力往下拽他,央求着靠近。   顾云庭愣住,他虽这么想着,可一直忍着不敢,如今她竟主动开口,那颗跃跃欲试的心登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舔了舔唇,目光对上那干裂的唇瓣,冲动,热烈,狂躁霎时汇聚成勇往直前。   他掀开面巾,朝她吻了过去。   邵明姮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虚握着抵在两人之间。   他吻得更加难以自禁,但好歹理智还在,怕她透不过气,不得不赶紧松开。   她像是累极了,滚烫的手指触到他的眼睛,嗓音沙哑:“你都不爱笑了。”   顾云庭猛然僵住。   如一盆冰水浇上炽热炭火。   刺啦一声,激情瞬时褪去。   他握着她的腰,声音在发抖:“我是谁?”   邵明姮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说自话:“我没想好画什么,扇面便一直空着,你想要什么?石榴还是骏马,我猜不到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顾云庭的心一点点下沉,脸色就像冻住了似的。   邵明姮抚到胸口,忽然慌乱地惊叫:“扇子呢,你送我的扇子呢?”   顾云庭冷冷望着她,将人摁着肩膀压到枕上,随之俯身上前,目光幽幽凝视她的眼睛,声音低的犹如来自地狱。   “你看清楚,陪在你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邵明姮瞪大眼睛去看他,一圈圈的光晕像是下雨时的雾气,在她眼前糊了厚厚几层,她看不清,又因着急紧张,剧烈咳嗽起来。   顾云庭松开手,起身走到桌前。   方才的欢喜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心寒,求之不得的沮丧无力感。   冷眸瞥向床头的扇袋,他冷笑一声,想起自己愚蠢的行径,顿觉荒唐可悲。   走过去,一把攥住,从扇袋中抽出扇子。   棕竹扇骨,被保养呵护的如此精细珍贵,这上面的纹路她又摸过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她每每抱着它睡觉,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是不是觉得抱着扇子,便是抱着宋三郎?   宋昂明明已经死了!   他攥紧扇骨,脑中浮现出无数次她为了这把扇子同自己撒谎的样子。   甚至为了作画,她另外买了笔墨,是嫌他的东西脏?会玷污他们两人纯洁的感情?   寄人篱下时,她为了保全扇子,说是邵怀安做的,脸不红心不跳,何其大胆妄为。   置他于何地,当他是什么!   心难平静,波澜起伏。   他眼眸浓的快要滴出墨来,气血翻涌中,他走到烛台前,烛光打在他脸上,有一丝丝的暖意。   他举起手,将扇子举到离火苗一寸的位置。   只要再往前一点,烧了它,烧掉她和宋三郎寄情的凭证,那么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宋三郎。   他脑子混乱成麻,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这把可恶的折扇。   手一动,火苗舔舐着扇骨。   几乎顷刻间,他猛地缩回手来,将那扇子狠狠摔在地上。   “嗒”的一声,扇骨撞到桌角,弹到地上。   竟也没有碎裂。   榻上人唤他。   “宋昂。”   顾云庭僵在原地,许久没有挪动脚步。   邵明姮踢掉了衾被,难受地去扯衣裳,浑身像是烧熟了,红的像起了疹子一样。   “宋昂。”   顾云庭闭了闭眼,朝她飞快走去,揽住她的肩,抱在怀里。   “我在。”   作者有话说:   嗯,今天应该还有一更哦   顾大人:真苦   啪啪啪码字的渣:???还没开始呢 第69章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他是后来的◎   疫症持续了数日, 病情反复不定,邵明姮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虚弱过,时醒时睡, 睁开眼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像是下了大雾,神游天外,仿佛处在梦中。   直到第七日天刚亮,耳畔清晰地听见几声雀鸣,她睁开眼,明确知道自己醒了。   帐顶不再摇晃,高热退去后, 只有骨节还能觉出疼痛感,动了下手指,久违的真实让她有点恍惚。   “醒了?”   她吓了一跳, 转头朝床边看去。   修长的手指撩着帘子, 露出一张脸来。   面孔仿佛比自己还要憔悴病态, 因为过分白皙,显得唇很红, 红的不正常, 一袭素白中衣裹住寡淡瘦削的身体, 他上身笔直, 朝她投来深邃的目光。   接着便趿鞋下床,伸手覆在她额头,试了试, 淡声道:“你挺过去了。”   这场疫症, 短短数日便有百十多个人丧生, 街上不时有拉运尸体的车辆经过, 去往城郊焚烧掩埋,京中已经第二次往陕州运药,运粮。   “我是在哪?”邵明姮喉咙依旧沙哑,说完便咳了两声,扶着床栏坐起身来。   “署衙后面的临时住处,喝点水。”顾云庭倒了盏温水,递到她唇边。   邵明姮道了谢,接过来一口喝净,就像沙漠中漏进去丁点水,她还是很渴,便想自行下床,谁知刚一动弹,便被顾云庭摁着肩膀推到扶起的软枕上,眉眼一扫,他转身又去倒了一盏。   “饿吗?”   “不饿。”她浑身乏力,只觉得头重脚轻,想出去吹吹新鲜空气。   “我爹爹和哥哥在哪?他们有没有事?小饼呢?”她一连问了三个人,唯独没有提到眼前这个。   顾云庭眼神更冷了,说话难免带着情绪。   “他们是男人,都知道照顾自己,用不着你来操心。”   邵明姮不解,蹙眉看去:“我得的是疫症吗?”   “是。”   她捧着茶盏,喝了口,问:“那我今日能回去吗?”   还是没有问他!   顾云庭背过身,双手交握,努力平复语气:“你在这儿住两日,若果然没事,再去找他们。”   邵明姮嗯了声,便要躺下休息,方才喝得是参汤,喝完不多会儿便开始出汗,手脚颜色也渐渐与之前一样。   她本来想问是谁在照顾自己,但看顾云庭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又打消了主意,不管是谁,总之谢过他,便等于谢过那人。   起初她以为是顾云庭,但回过神又觉得不可能,顾云庭身体不好,若守着她待上数日,定会被传染疫症,而且,他也没必要这么做。   晌午用了点鲜笋鸽子汤,吃了几条肉丝,婢女送来盥洗的水,她泡了个澡,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衣裳簇新,或许是因为这几日清减,腰身都有点肥大,她多遮了些,用绸带束住,走过去推开楹窗,看见顾云庭躺在藤椅上,院中的石榴树结了沉甸甸的果子,压弯树枝,似乎要落到他身上。   邵明姮看了会儿,那人回过头来,目光清淡。   有一瞬,邵明姮把他看成了宋昂,但对上那郁沉的眼睛,便又立刻知道他不是。   宋昂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又冷又孤僻,无法揣摩也不敢靠近。   “顾大人。”她扯出一个笑,推门出去。   顾云庭嗯了声,将书卷反扣在身上,双手垫在脑后,藤椅微微摇晃,头顶的石榴因大雨而爆开皮,里头的石榴籽已经被鸟雀啄烂不少,甜丝丝的气味漫开。   “我的扇子呢?”她小心翼翼询问。   顾云庭扫了眼,漫不经心道:“没看见。”   “谁帮我换的衣服?”   “我换的。”   邵明姮一滞,自觉态度很是恭敬,但面前人仿佛在挑衅自己,她便直起腰来,一板一眼同他讲理:“顾大人帮我换衣服时,可看到我小衣外挂着的扇袋,扇袋的带子和小衣缠在一起,是个死结,若非主动去解,不会脱落。”   顾云庭不说话,索性合上眼皮。   邵明姮颇为着急,转到他面前,“麻烦顾大人仔细想想,我的扇子在哪?若能找到,我必深谢。”   “怎么个谢法?”   邵明姮被他猝不及防的回问愣住,思忖了许久没有答复。   倒是顾云庭,率先没了耐心,起身走到屋内,将那扇袋取来放在花墙上。   邵明姮忙去打开,查看,发现扇骨有一点变色,像是被火烧过,她不由地皱起眉头,用手去抚摸,擦拭,但擦不掉,黑乎乎的一小块,像是丑陋的疤痕。   顾云庭心虚的闭上眼,又将书卷盖在脸上。   许久,脚步声远去。   他拉下书卷,眼睛扫过去,看见她抱着扇袋,走到另一侧的廊庑下,靠着扶栏坐定。   夜里,署衙外面不时传出哭声,明亮的火光在空墙上投出诡异的影子。   从院里向外看,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   邵明姮看了会儿,随顾云庭一并出门,署衙旁边有一排柿子树,这个时节的叶子又绿又硬,几乎隔几步便有人蹲在地上,烧着纸,可怜的哭嚎。   有人拿了铲子,挖坑后从身上取下物件放到土里,随后埋上土。   县丞在后面解释,道是本地习俗,活着的人为了下辈子还和自己的亲人投胎到一家,便将写有两人名字和生辰的纸塞进香囊内,埋在柿子树下,寓意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顾云庭瞟了眼,低斥:“愚蠢至极,不可信也。”   余光扫到邵明姮怔愣的表情,他心里莫名堵了下,暗道宋昂果真阴魂不散。   ....   半夜做了个梦,梦见宋昂提着一把剑朝自己走来,他只见过宋昂一次,还是从沼泽地里挖出来的尸体,然而他就是记得深刻,脸型,身材,眼睛鼻梁嘴唇,以至于梦里的宋昂浑身裹着淤泥,眼神冰冷。   顾云庭站起来,没有恐惧,只是很兴奋,能直面宋昂与之对峙,他问宋昂,既然死了,为何还要回来,既然死了,就该早早再去投胎。   宋昂举起剑,剑刃抵在他喉咙,冰冷尖锐,他却不怕,不屑的笑着,让薄刃割开自己的皮肤,渗出血来。   顾云庭甚至同他示威,告诉他终有一日会取代宋昂,彻底占据邵小娘子的心。   自始至终,宋昂都没有说一句话,剑刃的触感真实到令他疼痛。   他一步步往前,几乎要看清宋昂瞳仁里的自己。   忽然后背猛地一疼,一柄匕首穿胸而过,从肩胛骨径直插进肉里,然后捅出衣料。   他艰难回头,看清邵小娘子愤怒的脸,她张牙舞爪,拔出匕首又是狠狠一扎。   “为什么?”   他喊出来,然后醒了。   屋内灯烛暗淡,床上静悄悄的,没有呼吸声。   他起来,走过去掀开帘子,被褥已经铺开,枕头上还有一条巾帕,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又踱步床前,挑开缝隙看去。   院里唯一的一颗柿子树,下面有个人蹲在那儿,拿了根木棍类的东西,一点点戳土,然后刨出小坑,弯腰往外扒了扒土,将腰上的香囊解下,谨慎虔诚地放进去,复又埋土,用手将地面抚平。   她做的认真专注,站起来时,又仰头对上树枝双手合十。   隔着这样远,顾云庭根本听不到她嘀咕什么。   人往回走,他赶紧躺回榻上,拉高被沿遮住眼睛。   门打开,她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动静,床尾掀起,拂过轻微的小风,床发出晦涩的动静,她躺下了。   顾云庭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放的香囊里,是不是写着她和宋昂的名字?   肯定是。   他翻了个身,心神郁结。   床上很快传出微弱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顾云庭坐起来,披着衣裳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他的名字,表字,以及生辰。   根据记忆,刨开土坑,摸到香囊时,他心里突突直跳,怕被邵明姮发现,鬼鬼祟祟的往屋内瞟了眼,没看见人影,这才把香囊拿出来。   如他所料,两张纸,分别是邵明姮和宋昂的名字,生辰八字。   他捏着纸,随后将宋昂的抽出来,把自己的放进去,弯腰摁进土里,埋坑,起身。   宋昂那张纸随风飘走,又倏地落下。   顾云庭冷眼看着,忽然朝前追过去,从地上捡起纸来,折返,挖开坑,取出香囊。   又把宋昂的放进去。   如此,里面便有三个人的姓名。   他想,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他也不是容不下人的脾气。宋昂陪她十几年,合该有个交代,余下来的日子,便只有他了。   打开门,还没进屋,便被陡然发出的声音吓得魂魄出窍。   “顾大人,你去哪了?”   邵明姮起来喝水,隐约看到他站在门口。   顾云庭庆幸光线黑,不然自己这张脸便无所遁形。   “去和县丞聊了会儿。”他信口说谎。   邵明姮打了个哈欠,暗道:陕州官员真是辛苦。   ....   约莫半月后,朝中官员陆续到位,在署衙进行简单的交接后,顾云庭便该折返京城。   与此同时,邵怀安收到圣上亲笔诏书,令其返京入御史台做台鉴。   邵怀安觉得匪夷所思,即便洛宁县损毁,他也可以去其他州县担任农事上的官职,但怎么会是回京做言官?   言官令人畏惧,却也令人生厌。   尤其在天下并不太平的时候,言官的地位和角色便显得很是尴尬。   一路同行,顾云庭刻意放缓速度,使得那几匹高头大马没处发挥,溜达着边吃草边赶路。   如此,才渐渐走在邵怀安前面。   路过驿馆,他先行要了酒菜,待邵怀安他们抵达后,小厮已经擦完桌子,开始陆续上菜。   “邵小娘子,这是你爱吃的火腿炖排骨,里面的冬瓜炖到稀烂,你病刚好没多久,肠胃虚弱,喝点冬瓜汤是极好的。”他说着,盛了一碗,放在旁边位置。   邵怀安欲开口,邵明姮扯了扯他的衣袖,冲顾云庭摇头:“不了,我和哥哥他们一起吃,不劳顾大人挂心。”   顾云庭被拂了面子,转入朝向邵怀安,沉声道:“邵大人,一起用膳吧。”   邵怀安拱手一抱,拉着邵明姮噔噔噔上了二楼,防贼一样。   他是贼吗?   顾云庭冷冷一笑,再看那碗火腿排骨冬瓜汤,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与长荣递过去。   “喂狗吧。”   晌午休憩了少顷,待要启程时,接到京中急报。   顾云庭看完,脸色就变了,当即登上马车,也顾不得同邵明姮辞别,朝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私底下,邵怀安观察邵明姮的神色,见她对顾云庭并没有男女之情,两人碰见,邵明姮眼睛并没有欢喜的神色,就像看到一个寻常的大人,客气疏离。   有些话便也不需要问。   他看的出,顾云庭很喜欢阿姮。   回京之后会怎样,他心中忐忑,总有种不祥的感觉。   去洛宁县时仓促,故而京中的宅子没来得及转手,一行人回去后,管事的愣了瞬,随即安排的井井有条,打扫了主屋两间房,又去收拾厢房住处。   “嬷嬷照料的花草真好,我走时还没开呢,眼下开的甚是热闹。”邵明姮一一巡视完,一张小嘴逮谁夸谁。   嬷嬷笑的合不拢嘴。   她又去厨房,摸着咕噜叫的肚子,点了几道想吃的小菜。   这才去书房,与邵怀安商议。   “哥哥,陛下是不是想借你的手,抨击顾家。”   邵怀安笑,“骑虎难下,终究被卷进权力漩涡,显而易见,这位陛下将心思全用到不该用的地方,玩弄权术,疏忽民生,偏离了身为帝王该有的责任感。”   邵明姮嗯了声,小声道:“御史台想必有陛下的眼线,哥哥即便想要独善其身,恐也不能,咱们这一趟去洛宁县,全在陛下掌控之中,洛宁县大雨,洛河决堤,哥哥注定要回京的。   而京中原有职位被顶替,陛下仁善,封赏你做监察御史,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但又精心谋划。”   邵怀安抠着桌案,缓缓说道:“留给陛下的时间不多了。”   邵明姮抬起头来,“哥哥是说,顾家快要动手了?”   “随我们同行的顾二郎,缘何忽然提速回京,定是因为京中发生大事,且在暗中进行,我虽不知道究竟是何事,但凭直觉和以往的分析来说,应是顾家内部出现矛盾。”   直至今日,京里没有波浪,没有任何异动。   若有事,只可能是顾家自己的事。   顾云庭沿着抄书游廊往书房疾走,还未拐进月门,便听见书房内发出剧烈的响动。   他往前看了眼,院内没有一个人,全都屏退到外院守着。   他推门,看见顾辅成握着戒尺,朝顾云慕后背狠狠抽去。 第70章   ◎大乱之前◎   深夜时分, 京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屋檐浸在水里,于漆黑中偶尔折出雪光,周遭陷入静谧, 唯独书房笼在巨大的压迫中,低斥撞动门框,又重重弹回房内。   “蠢材!”   “糊涂!妇人之仁!”   顾辅成的怒火无法浇灭,方一坐下,抬头瞥见顾云慕那不知悔改的臭脸,登时便气炸了,攥住茶盏猛地一掷,碎瓷澎溅开来, 有的扎进顾云慕手背,他却连动都不动。   面庞冷的跟冰一样,眼神怏怏垂着。   顾云庭咳了两声, 这才开口:“爹, 喝茶。”   顾辅成扫了眼, 没接茶,却肃声冷笑:“你的事情还没了结, 擎等着我骂完你大哥, 自来找你算账!”   顾云庭摩挲着茶盏, 淡淡抿起唇角, 顾云慕溺爱顾香君,竟到了心盲眼花的地步,他耐不住她三番五次恳求, 把药私底下送进中宫, 若非暗线及时发现递出消息, 恐萧云已经服下, 变成一具尸体,彼时大错酿成,顾辅成所有的计划都将被迫提前。   萧云是要死,但不是现在。   “混账东西!三娘便是被你惯得不成样子,争强好胜,刁蛮任性,为父在她出嫁前便一再嘱咐要她隐忍,要她坚持,她便是机灵点,也不至于落得现在的下场。   她毕竟是皇后,又能受什么委屈,便是受了委屈又如何,难道忍不了?”   “忍不了!”顾云慕气的打哆嗦,眼珠子兀的瞪圆,“爹,你不知道萧云是个什么东西,他对三娘...简直是畜生!”   他说不下去,顾香君为了求他送药,什么好话软话都说了,实在逼得没办法,不得不给他看自己身上的伤。   顾云慕是她哥哥,疼着护着娇宠起来的妹妹,哪里会受得了这幅景象。   从肩膀到肩胛骨,便有好几处牙印,有两个是咬在骨头上,至今伤口未愈,更别说其他位置,三娘哭的可怜,委顿在地露出被折磨的后背,有抓痕还有掐痕,也有被鞭子抽过的皮肉伤,他当时便疯了,想杀了萧云。   顾香君抱着他,不停哀求,要一种使人日渐乏力的药,她怕萧云死的突兀引人怀疑,怕被顾辅成责怪,怕被查出来要给萧云陪葬。   顾云慕动摇了。   “爹,你若是看到三娘身上的伤,你一定会和我一样,那个畜生该死,我都觉得那药便宜了他,若要我来动手,便得给他划开三十六个血洞,让他死不了,活不成,一日日割他胸口的肉来喂狗,如此,方能解恨!”   顾辅成眸中暗沉,右手搭在雕青鹤扶手处,心里一片寂然。   余光略过旁侧一声不吭的顾云庭,某种念头悄悄升起,原来,他是对顾云慕寄予厚望的,尤其在他掌兵徐州时,调度周遭大将收为己用,如今分派各地的将军里,不少都是他出面去协调笼络的。   而今,他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将兵不一定能将将,当赋予一个人超出他能力范畴之外的官职和权力时,他便会挥霍滥用,毫无节制自控之能。   而今的顾云慕,野心之余不懂收敛,锋芒毕露早早招至忌惮,留给旁人诸多可参可抓的把柄,嚣张气焰仿若明日便要御极,普天之下都已姓顾。   他默默收起打量,顾云庭递过去茶水,顾辅成嗤了声,抓过饮下。   “药的事到此为止,往后没有我的应允,你不许去见三娘。”   “爹!我们不能不管三娘,她如今的状态很是不好,即便没死,也会疯了的,她...”   “疯了我也会养她一辈子。”顾辅成冷冷乜了眼,道:“起来吧。”   顾云慕眼神僵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到顾云庭对面的圈椅上。   “二郎,此番擅自去洛宁本该罚你,但阴差阳错你办成一件大好事,功过相抵。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你和邵家那个娘子不可能,趁早打消念头。”   顾云庭抬眸,淡声道:“我要娶她。”   “荒唐。”顾辅成轻笑,不屑的朝他扫去冷厉目光,“你若喜欢她,留在后宅做个侍妾通房,唯独不能是正妻,你的正妻我和你娘正在挑着,你要知道,咱们顾家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必得连婚姻都算计进去,稍有差池,从高处跌落定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我只娶她,不纳妾不要通房。”顾云庭神情寡淡,似乎根本没听进去顾辅成的话。   说完,顾云慕爆着青筋大笑起来:“顾家出了一个情种。”   顾辅成忍下不悦,“我也告诉你,若她想进顾家门,除非我死。”   话音刚落,两道目光同时投了过去。   顾云慕握着扶手,幽深的眼眸闪过一丝阴郁。   顾云庭则轻笑一声,起身,浑不在乎他的威胁,“最近我会另辟府宅,搬出去,即便她嫁给我,也可以不进这个家。”   门从外合上,吹进一道凉风。   顾云慕撑着额头,仍在回味方才的话。   ....   邵家,厢房   邵明姮端了一碗梨水进去,看见宋元正弯腰收拾行李。   她愣了下,问:“你要去哪?”   宋元正把东西放在桌上,“往北边去。”   “为什么?”邵明姮不解,搁了碗走到他跟前,那包袱很简单,只有几件衣裳,“发生什么事了?”   宋元正倒了盏茶,两人坐在圆凳上交谈。   “玉瑾哥如今在御史台,处境你我都清楚,根本不是长久之事,所以我想去范阳一带看看,之前和小甲去过,认识长乡县的一个将军,我去探探路,之后若能安定下来,便折返接你跟玉瑾哥过去。”   范阳一带频起战乱,割据严重,朝堂无法分兵钳制,故而当地的官员拥兵自重,虽不至于颠覆朝廷,但又能不受支配自由扩张,如今范阳换了三个节度使,据说底下仍有虎视眈眈者,伺机上位。   去范阳,是机遇,但更多的是危险。   邵明姮自然不答应:“不行,哥哥的事我们都商量过,等找到合适由头便叫他辞官致仕,就算他们想借刀杀人,也没有机会。   你好容易死里逃生,不能再去白白送死,你就跟我们在一块儿,不要想多余的事。”   宋元正没再说话。   夜里,邵明姮总觉得心里忐忑,爬起来走到厢房门外,叩了叩,许久没有回应。   她猛然推门进去,发现床上收拾的一丝不苟,宋元正已经偷偷走了。   她气坏了,转身跑到院里,黑漆漆的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乌云密布,轰隆一声雷响,她咬着唇,暗骂:“小饼你个王八蛋!”   ....   一夜折磨,晨起梳妆时,顾太后又着身边人亲自去请,道今日来了几个官眷,叫顾香君过去陪聊。   丹芙小心翼翼给她傅粉,遮住眼底的淤青,又特意换了件高领裙衫,从肩胛骨往下,皆是难以入目的伤口,顾香君面无表情的坐在妆奁前,任由丹芙动作。   丹芙大气不敢喘,待挑选珠钗时,不知顾香君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抽开小匣,抓出一支尖锐的簪子,朝丹芙的手狠狠扎了下去。   “啊!”丹芙只叫了一声,便紧紧咬住嘴唇憋住眼泪,她的手在发抖,往后退了两步跪下。   顾香君站起来,冷眼望着她,咬牙切齿般阴笑:“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话,觉得我可怜?”   丹芙摇头,右手手背血流不止,怕滴到茵毯上,她忙用左手接在下头。   顾香君走上前,抬脚便朝她肩膀踹去。   看着丹芙后仰着倒下,她忽然解气似的笑起来,一股郁结沿着胸口往外窜涌,随后便坐回妆奁前,不疾不徐道:“过来,继续为我簪发。”   顾音华穿的雍容富贵,一袭对襟缠枝牡丹纹长裙,外面的半臂勾出淡淡的织金花纹,随行走若隐若现,搭肩上的帔子拂过白皙的肌肤,牛乳一样润滑,她靠在美人枕上,撑着左额听下面人说话。   来的是几个公侯伯爵家的女眷,聊的是京中琐碎,没一样是她想听的。   顾玥在她旁边,剥了颗葡萄放在白玉盘里,朝顾音华道:“娘娘,这葡萄很甜你尝尝。”   顾音华瞥了眼,心中仍记得刘国公不与自己联合的不快,将这份恨连带着怨到顾玥头上,说话也绵里带针。   “如今你与我是越发生疏了,又不是当着外人,连声姐姐都不叫,不知道的以为咱们不是亲姐妹,你的亲人也只顾相一个呢。”   这番话说完,殿中一片静寂。   顾玥最会装傻,闻言愣住:“妹妹久困内宅,越过越糊涂,一门心思就会看个账本管管内务,哪里得空出门,今日若非娘娘召唤,我怕是还不得空,守着那一摞本子头疼,说起来,我也数月不曾见哥哥了。”   言外之意,你们俩的事,我谁都不帮。   顾音华瞥了记眼白,接过她端来的葡萄,咬了口,又与殿中其他人客套。   没多时,顾香君姗姗来迟,女眷起身行礼。   她便挨着顾音华坐在顾玥对面。   “姑姑好。”她同顾音华行完礼,又与顾玥问候。   顾玥笑盈盈点头,乍一看见顾香君凹陷进去的眼睛,她实则吓了一跳,面上却不显,依旧只询问家常琐事,不提旁的任何尴尬话术。   高宛宁自是看清顾香君如今的情形,忍不住暗暗嘲讽,抬手扶了扶鬓边的金钗,手指勾着红宝石耳铛,眉眼一扫,对上顾音华的眼睛。   “听闻顾大将军又添了个儿子,真是好福气。”   顾香君果真朝她瞪过去,高宛宁柔柔一笑,颔首示意,“皇后娘娘从前是风韵圆润的美,现下倒换了种姿容,更显扶风弱柳之柔婉清丽,虽也美,但娘娘需得爱惜身子,保重自己。”   顾香君最烦她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明明矫情的要死,偏还挑不出错,只能生生咽下恶心。   顾音华开口,叹道:“本宫也喜欢三娘有点肉,毕竟过瘦不利于生养,陛下又只她一个皇后,没有其他妃嫔,子嗣繁衍也只能依靠在三娘身上。   话说回来,三娘都进宫好久了,怎么一直没动静?”   又有人帮腔:“听闻陛下每晚都去娘娘宫中,娘娘真是好福气呢。”   “对啊,娘娘雨露承欢,恩泽持久,有孕也是早晚的事,不必过于紧张。”   顾香君谁都不想搭理,冷着脸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席上又说了许多,高宛宁是留到最后才走的,顾音华许是为了恶心她,故意让她去送高宛宁。   出了垂花门,高宛宁便卸下伪装:“娘娘现下瘦的着实吓人,都快皮包骨头了。”   顾香君咬着牙根,笑道:“不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结太后,别以为我不敢罚你,嫁给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可得意的,瞧你着一脸欲壑难填的丑陋样子。   还想算计我二哥,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难怪他不肯要你,你这样的人,合该烂死在阴沟里!”   高宛宁敛起笑,目光幽幽望着她,许久,忽然噗嗤一声,掩唇感叹:“娘娘自小便不喜欢我,只是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过得比你更好,活的更为滋润。   从前还羡慕你受尽娇宠,而今看来,你真是可怜极了,你不知道吧,你的那两个哥哥,都不管你了。”   顾香君愤愤瞪着她,高宛宁很是满意:“你大哥又抬了两个小妾进门,先前那俩都怀上孕了,他能想起你在水深火热里?   你那二哥不喜欢你,至今为止他都没来宫里瞧你吧?   你娘呢,你娘也不要你了,若是亲娘,怎么会容忍你进宫受苦,瞧瞧你现在的鬼样子,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顾三娘!”   顾香君气急,一巴掌抽过去。   高宛宁避开,笑:“太后可为我撑着腰呢,你便是要打我,也得问问她吧。”   顾香君哆嗦了下,便见顾音华站在高阶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尊石头雕起来的石像,冰冷,阴暗。   她转过头,提步疾走离开。   高宛宁轻嗤:顾家怎么生出这么一个蠢货。   五日后,宫中发生大事。   帝后行敦伦之礼时,皇后忽然发狂,拿着一把匕首刺中皇帝的左肩,若非皇帝反应快,那匕首便会扎到他的心脏。   此事一出,顾辅成连夜进宫。   与此同时,顾云慕整顿禁军,私下令其围堵宫城。   天蒙蒙亮,帷幕落下。   最终以顾香君做噩梦为由头遮掩过去,虽可笑,但当时禁军围城,其他人便是有异议也不敢明说,只是自那日起,顾香君所在宫廷沦为冷宫,萧云再未踏入一步。   顾家书房   顾云慕冷眼看着深思的顾辅成,一下一下点着案面,似在等他最后决断。   顾辅成顿住脚步,回头。   屋里人俱是屏住呼吸。   “半年后,萧云崩逝,三娘伤心过度,导致腹中皇子受损,顾家不得以顺势上位稳定大局,从此天下便是我们的。”   顾云庭抬头,几乎与顾云慕异口同声:“顾太后如何处置?”   “毒/酒白绫,供她任选。”   .....   邵怀安病了,病的很是严重。   邵明姮守在床边,看了眼离开的太医,低头覆在他耳畔道:“哥哥,人走了。”   邵怀安睁开眼,坐起身来穿好衣裳,“多亏你买的药,否则前两次我便躲不过。”   “若可以,我是不愿意哥哥服药的,是药三分毒,多少会对你身子有害。”邵明姮端来一盏排毒的汤药,让他喝下。   邵怀安擦了擦嘴,笑:“没事,再过几个月,陛下见我实在不成气候,便不会再打我的主意。”   请辞的折子递了两封,全被驳回,萧云是不肯轻易放他走的。   一场大雨,天气转寒。   树上的叶子落了满地,仆从在清扫,听见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忙扔下扫把过去,谁知一开门,便有个面色慌乱的男人,穿着素色襕衫,要往里面闯。   “哎,您这是作甚?”   那人急坏了,偏又不敢大声:“我找你们邵娘子,快,有要事!”   邵明姮恰好从廊下走过,听见动静心里咯噔一声,跟着便跑了过来。   她认得这人,也是在御史台上任,与哥哥关系还算和睦,曾在哥哥病重时到府探望。   “邵娘子!”他二话不说,拉着邵明姮的手臂便往旁边去,避开那几个好奇的仆从,压低了嗓音,“快去找人吧,晚了你哥哥就没命了!”   邵明姮只觉眼前发白,险些摔倒,她扶着柱子站定,“大人,我哥哥怎么了?”   “有些话我不好说,但你记得,你哥哥没做错事,错的另有别人,御史大夫设了套害他,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千万别张扬。   只一句,若能找到人最好,若找不到,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京城,趁着还未牵连你们,走得越远越好。”   他拂了把汗,离开前又撂下一句:“京城,要乱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我尽量早一点,可以看出,虐狗时刻要来,女鹅他们要开辟新地图了 第71章   ◎两块热炭(重修过,需重看哈)◎   前街, 后巷   从坊市归来的女娘言笑盈盈,彼此打量新买的首饰。挎着菜篮面带喜色的嬷嬷又买到价格合适的好菜,脸上堆着幸福的褶皱, 赶车的车夫与倚在门框的小厮偶尔议论几句行情,说到高兴处,难免放大了嗓门。   街巷平和安静,丝毫没有半分乱的迹象。   然而又是有些不同的。   邵明姮站在门口,屏息数着方才经过的金吾卫,往常巡视的金吾卫约莫四人,负责此巷周围治安,但今日增了两倍人数, 且来回往返的次数比之前密集,仿佛平静中酝酿中波涛,她忙合上门, 背靠着墙壁快速思忖。   那人偷偷过来报信说明情况已然严重, 她不确定留给他们多少时间去准备, 但她不敢再等,需得将父亲先转出城去。   吴管事和秦嬷嬷是她信得过的, 之前离开京城去往洛宁县, 家中便交由此二人打点, 两人是夫妻, 做事稳妥重情义。   邵明姮没再多想,当即吩咐吴管事套车,秦嬷嬷收拾衣裳等物件, 自己则回房找出存放的银子铜钱, 还有用秦嬷嬷名字买的一处宅子, 便在京外不远的河阳县, 毗邻渡口,可随时乘船南下北上。   秦嬷嬷和吴管事抬上来一口大箱子,将上头垫着褥子,铺厚了些,才将邵准搬到上面,他们着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邵明姮将家当托付于自己,便知不能耽搁。   “娘子,你放心,我和老吴一定照看好大人,在河阳县等你。”秦嬷嬷握着她的手,同她保证,又不放心她,迟迟不肯松开,“娘子,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邵明姮看了眼车内昏迷的父亲,一咬牙,抽出手来,“我找人帮忙去救哥哥,救出人后会去找你们,如果等不到我,”她吸了口气,抬头望着秦嬷嬷的眼睛:“父亲便托付给你和吴管事了。”   说罢,往后退了步,深深福了一礼。   马车很快沿着巷道驶出,朝着城门方向奔驰而去。   邵明姮站在书房中,虽不过片刻光景,但脑中已经略过无数念头。   她想去找刘灵求助,但刘国公府倾向不明,且断然不会为了哥哥铤而走险,便是刘灵肯答应,凭她一己之力也没甚用途。   她甚至想到了大长公主,却又很快熄灭念头。   大长公主有声名,但没有实权,关键时候根本疏通不了官员。   “明姮姐姐!”   褚明旭叩了叩门框,见她回过神来,这才进门,“御史台上奏,抨击顾相勾结外臣,笼络党羽,为臣不忠不义,那本奏疏是我誊抄的,但是自开始便没有原本,底下却写着玉瑾哥的名字。   陛下与顾相之间一触即发,但在爆发之前,玉瑾哥成了双方清算时的替死鬼,他在死囚牢中,陛下言之凿凿,要在明日午时将他斩首示众!”   邵明姮双膝一软,褚明旭扶着她,面色焦灼。   “大长公主说,她救不了玉瑾哥。”   果然   邵明姮脑中空白了瞬,随后慢慢清晰起来,能救哥哥的人,只有顾云庭了。   没人会去查,那份奏疏究竟出于谁手,他们就想试探顾相的底线,一旦发现动摇不得,便会推出替死鬼去承担一切后果。   他们要的是舆论优势,将顾相摁在谋逆的一端用力碾压,即便根本不能动他,也要先发制人。   萧云许是绷不住了,这才迫不及待撕开面皮。   “你的马车在外面吗?”邵明姮神色恍惚,扭头问了声。   褚明旭:“在,你要出城?”   “不,劳烦你送我去顾府。”   两人登上马车,迎面又驶来一驾。   似乎存心堵路,慢悠悠走在路中央,临近些,有人从里面挑开帘子,露出温婉端庄的脸来。   “阿姮,是要去找维璟吗?”她笑的和煦,殷红的唇弯着,泥金帔子勾在臂间,虽用杏粉遮了几层,但她的肌肤已经有很多细纹,面对眼前人的清透细腻,她攥着绢帕,压抑下内心的嫉妒。   “让开。”   邵明姮闭眼,不想看她幸灾乐祸的模样。   高宛宁却没有动怒,右手垫着车沿:“你不知道吗?维璟如今不住顾家,他搬到外面有段日子了,他现在的住处很是清雅别致,有一片很大的空地,说是没想好要种什么。   倒是我多嘴,兴许维璟是想修葺完所有再请你参观。”   “你去过?”邵明姮犹疑地问。   高宛宁嫣然一笑,红唇轻抿:“只去过几次罢了,他...”   “他住在哪?”邵明姮打断她的话,又道,“你特意过来,想必不是单纯为了幸灾乐祸,哥哥的事经不起耽搁,若你稍微有点良心,别再拖延了。”   的确,高宛宁得知消息后,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毕竟夫妻一场,真要她看着邵怀安冤死,还是有些不落忍。说到底,她只不想他们好过罢了。   “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别去。”高宛宁敛起笑,目光瞬时变得清冷起来,“且不说你哥哥不愿意,便是你去了,维璟难道会听你的话,会为了你而忤逆他父亲?”   “高娘子今日过来,难道不就是为了激我过去?”邵明姮揪住车帷,目光灼灼:“你要不要跟去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如我所求。”   两道目光汇聚在一起,高宛宁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瞪着她,忽然一笑,“阿姮,那我便祝你得偿所愿吧。”   撂下顾宅新址,帘子一颤。   邵家马车绕过她,径直朝前狂奔而去。   高宛宁冷眼瞧着,她不信顾维璟能为她破例。   ....   长荣开的门,乍一看见她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忙将人领进去。   “顾大人在吗?”   长荣摇头,“早早出门去了,恐怕今夜赶不回来。”   邵明姮急死了,又慌又乱便又问长荣他去了哪里。   罗袖等人闻讯从屋里出来,银珠眼睛一亮,唤了声“姮姑娘”,几人便一窝蜂围过去,招呼她进门喝茶。   “我不喝了,谢谢罗袖姐姐。”   罗袖给长荣递了个眼色,说道:“你亲自去找郎君,只告诉她姮姑娘来府里了,看着点路,仔细走。”   “好。”   长荣走后,罗袖与她解释:“郎君近来在忙一桩旧案,晨起天不亮便和几位大人一道儿离开,说要去几个地方勘察,具体也没说是哪,你耐心等等,别急。”   邵明姮道谢,眼睛总往外盼着。   风一吹,后背的汗立时凉下来,冷飕飕的就像夹了一层冰。   ....   天色全黑,车未停稳,顾云庭便掀开帘子跳下来。   他饮了点酒,面庞微红,加之在车上颠簸了许久,此时脑袋有些晕眩。   “郎君,穿上披风。”长荣抱着披风追上前,却没有顾云庭走的快。   他脚步踉跄,眼神倒是很好,径直朝着花厅疾走,长荣只好追着跟上前,却见他忽然停住,弯腰扶住树干,吐得昏天黑地。   他胡乱摸出帕子,擦了擦唇,低头瞥见领口衣襟全是污秽,抬手覆在唇边,嗅了嗅味道,当即恶心的弯腰又吐,吐完整个人有点虚,半弯着腰,冲长荣摆摆手。   “叫厨房烧点热水,送去我屋里。”   长荣立刻小跑去做。   临了怕邵明姮等急了,特意去回禀了声。   “姮姑娘,我们郎君回屋沐浴去了,你再多等一会儿。”   说罢,也不待邵明姮问清楚,拎着袍子招呼人去抬浴桶。   邵明姮站起身来,茫然地看向罗袖。   罗袖尴尬的咳了声,暗骂长荣这话说的不明不白。   别说是姮姑娘,饶是她也揣摩不清啊,这话是明面上的意思,还是话里有话?是叫姮姑娘继续等在前厅,还是换个地方,去卧房候着?   她别开视线,挤出一个笑来:“别急,许是一会儿就来了。”   邵明姮便依言坐下,心里扑通扑通狂跳,她虽安静等着,但难免胡思乱想,怕是没有领会顾云庭的意思,他不肯见她。   长荣的话,究竟暗示什么?   她不敢想,提心吊胆又等了一刻钟,顾云庭还是没有出现。   罗袖便端来一盘樱桃毕罗,换了一动没动的茶水,道:“姮姑娘吃点,垫垫肚子。”   邵明姮吃不下去,猛地站起身来,问她:“罗袖姐姐,你带我过去吧。”   罗袖愣住,旋即叹了声,领着她往卧房方向走去。   路上,罗袖说起当年,忍不住劝道:“姮姑娘,郎君待你不同,我能看的出来。”   邵明姮踩到树枝,发出咔嚓的碎裂声,眼睛往前看着,那话飘进耳中又顺着风溜了出来,她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意会不出罗袖的用心,只跟着点头,附和。   “你跟他好好说说,他不为难人的。”   “我知道了,罗袖姐姐。”她今日有求于他,不管他说什么,总之她不会逆着他来。   灯烛发出微弱的噼啪声,隔着落地宽屏,邵明姮看见有道瘦削的人影。   长荣正在外头收拾脏衣裳,一抬头看见她,立时瞪大了眼睛,然只张了张嘴,扭头瞧了眼,便又转过身来,一句话不说抱着衣裳合了门。   屏风后的人坐在案前,撑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段距离,房中虽然熏着香,但仍能闻出淡淡的酒味。   她没动,他也没动。   静的能听见水雾弥漫后凝成水珠的滴答声。   “过来。”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慵懒疲倦。   邵明姮眼皮一挑,心一横,便走上前去。   绕过屏风,脸腾的烧起来。   那人坐在黄梨木大案前,上衣脱得只剩一件,里衣领子还是敞开怀的,没有系腰带,往下看,一双脚赤着,就那么搭在木地板上,里裤的带子勒出一道痕,他撑着额头,闭眼睡着了一样。   顾云庭皮肤很白,白的没有血色,肉却很结实,线条匀称,渡着一层暖光,仿佛冷玉雕琢而成。   邵明姮耳朵都热起来,下意识转身,深吸一口气。   听到动静,顾云庭睁眼,抬头。   然后慢悠悠问了声:“邵小娘子?”   声音带着不确定,他以为眼睛恍惚,遂揉了揉,再度睁开。   邵明姮已经转过身来,面朝他站着。   顾云庭这才醒过神,跟着站起来,自大案后走出,想上前,忽觉胸口一阵冷意,瞥见自己的样子,忙用手拢住前襟。   面庞如血,声音低沉暗哑:“你怎么过来了?”   一身酒气,他打了个嗝,当即嫌恶的转身朝里,想去喝口蜜水冲一下。   邵明姮不做他想,便跟着冲了过去。   她走的极快,不提防顾云庭骤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她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到他胸口。   顾云庭往后退了两步,眼见着她被撞的先后趔绁跌倒,便赶忙伸手去捞。   他这一伸手,反而将拢住的衣领撒开,大敞的中衣垂下,正好裹住邵明姮,炽热的气息涌来,伴随浓浓的酒熏。   邵明姮兀的抬头,四目相对,犹如两块热炭撞到一起。   滋啦一声。   柔软的手撑在他胸口,随后一把推开。   “我今儿喝多了,身上有味,怕你闻到难受,便想先洗个澡的。”顾云庭解释,趁着她侧身的光景,随意从柜中扯出一条腰带裹缠好。   他从京兆府回来,为了桩二十年的案子翻阅了整日案录,傍晚又与大理寺官员为上峰庆生,喝了几盏酒,没成想后劲儿这般大,此时脚底虚浮,脑筋白茫茫一片。   顾云庭看了眼浴桶,又看了眼邵明姮,犹豫究竟应该先做什么。   “没关系,我都可以,只要顾大人高兴就好。”邵明姮平静开口,随后便去关上门,从内插上门闩。   接着,她径直脱去豆绿色外衣,露出雪白的颈子,她的手扣在腰间,解开带子后,裙子松松垮垮散开。   顾云庭拧眉,怔愣着望向她的脸。   她眼睛依旧很淡,仿佛是例行公事,没有半分旖/旎羞涩。   但顾云庭则不一样了,他饮了酒,又看见这般风景,当即脑中炸开一团烟火,到处都是火星子,滚烫灼热,令他口干舌燥,眼睛发昏。   然后,邵明姮走到自己面前,素白的小手握住他的腰带,用力去抽,她呼吸很急,情绪不稳定,饶是尽力掩饰,也能看出此刻的焦躁。   抽不开,她便气急败坏的拉扯。   隔着薄薄的中衣,那手指像是火苗,碰到哪儿,哪就熟了。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将人往后推开。   “你要做什么?”   邵明姮抬头,反问:“不是大人的意思吗?”   顾云庭往外瞥了眼,便知是传话的传出差错,想解释,又觉得苍白。   对面人的眼里,全然把他当成禽/兽了。   一股窝火沿着胸口霎时冲到头顶,他面上暗了下,问:“出什么事了?”   邵明姮便见哥哥的事快速说了一遍。   顾云庭双眸蹙紧,挑起眼尾问:“所以你方才是要陪我一夜,让我救你哥哥?”   “这不是大人要的吗?”   邵明姮咬住唇,白日里等在前厅的苦闷担惊受怕瞬间涌上心头,她忍着没掉泪,只红了眼眶问他。   “可以了吗?”   顾云庭眸光一寒。   邵明姮又上前,急道:“若可以,咱们便得快一些。哥哥明日午时问斩,留给大人周旋的时间不多。”   言外之意,她陪不了整夜,只能陪一小会儿。   顾云庭冷冷看着她,就像要看到她的心底,他不信她对自己一点情谊都没有,但为何她所说所做如此冷情决绝。   两个人的关系,是阴沟里的蛆虫,只能作为交易存在?   难道穿上衣服,她便不认人了?   便不记得在床上与他如何欢好,抵死纠缠?   顾云庭不能忍,有些事,有些话,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同她讲明白。   于是他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头低下去,面额几乎与她相贴。   作者有话说:   修了,多处一千字,要重看哦 第72章   ◎你得跟我在一起◎   明亮深邃的眼神, 带着浓烈的压迫感逼进邵明姮眸中,他这双眼生的实在好看,狭长细致, 瞳仁漆黑如墨,眼白清凉如雪。   是双多情的眸子,却因他寡冷的性格而变得凌厉阴郁。   邵明姮忽然伸出手,急急捂在他眼睛上:“你别这么看着我。”   顾云庭手一僵,问:“想起宋三郎了?”   邵明姮没有说话,只是催促:“夜深了,顾大人能否快一些。”   顾云庭握住她覆在自己眼上的手腕,嗓音有点沙哑:“不能。”   “邵小娘子, 我是顾云庭,顾维璟,顾家二郎, 不是那个死了的人。”   邵明姮挣了下, 他索性将人抱在怀里, 右手抚着她的脑袋摁到胸前,剧烈的心跳声近在咫尺, 一下一下就像砸在邵明姮的神经上。   “我之所以为你做很多事, 不是因为想同你睡觉, 霸占你的身体, 而是因为我...”   他难以遏制地想起第一次同高宛宁表白的场景,虔诚而又真挚,结果只换来一句你比我小四岁, 日后肯定会后悔。   彼时只觉得不甘, 沮丧, 直至很久之后才明白, 场面话的小四岁,不是真的介意年龄,而是介意他,介意他的身份。   一腔热血空付,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只觉好笑愚蠢。   而今他看着邵明姮,心跳如鼓擂。   曾在心灰意冷后,决定不再对谁吐露真情,便是喜欢也要含蓄隐忍,断不可将主动权交于对方手中,任凭其磋磨左右。   但此时此刻那些话就堵在喉咙中,非要说出来,迫不及待想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不愿她误解,更不想因为含糊其辞而错过,他只一个目的。   他有多热,便也要叫她多热!   “邵小娘子,我想与你共度余生。”   唇忽然朝前吻去,触到她的柔软,觉出她想要躲避,他不肯,用力环住她的腰,酒气和热气一点点渡到她唇齿间,脑袋一热,凭着冲动做出如此行径。   他不后悔,只恨没能早点表明心思。   迫切的让她承受,让她感知,让她避无可避,掌中人从僵硬变得轻软,由自己握着细腰,但又在极力抵抗,挣扎。   像只掉进陷阱里的小兽,浑无目的地捶打。   他不敢松手,至少不敢在此时松开,一旦退后,邵小娘子一定会比他退的更远。   他认定了今日做成,便不会临时变卦。   唇见了血,甜丝丝的腥味漫开。   然后她像变了个人,从抗拒到接受,双臂攀在他肩膀,垫起脚尖,回吻过来。   顾云庭想,这一刻便是死也值了。   欣喜,惊讶,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亲吻。   亲她的发丝,亲她的眉眼,鼻尖,从上往下,唇印在嫩白的皮肤,醉人的酒气混着甜香,血液中的疯狂呼啸而来。   邵明姮抱着他的头,仰起脸来,声音清淡。   “再快一点好吗?”   “大人?”   顾云庭哪里忍得住,抱着她向上提了提,转身将其放在书案上,她呼吸很快,眼睛却一直明亮清澈,伸手便径直去扯他的腰带。   顾云庭不待她解开,便俯身亲在她的眼皮,邵明姮侧开脸,盯着那腰带使劲儿,急出一头热汗。   他非得亲她,她有点不耐烦了,尖锐的指甲划开丝线,上好的绸裤撕拉一声裂开。   就在此时,她抬起眼皮,“大人,再有一个时辰宫门便下钥了,你尽量快些,好吗?”   她往后一躺,两手虚虚举在脸庞。   顾云庭却忽然醒酒,目光霎时清明凛然,他站在原地,空气中的冷意袭来,打了个冷颤,什么心思都没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看她视死如归的模样,心内一阵森寒。   弯腰,给她拢好衣裳。   随后背过身去,喝了碗醒酒汤,一点点将自己的裤子理好。   “大人怎么了?”   邵明姮跳下来,边捡拾衣服穿戴,边着急的询问:“你现在可以去了吗?我听人说过,御史台的台本向来有原本抄本至少两份,可这次陷害哥哥的那份没有原本,也就是说,只要核查复验,比对抄本上的字迹,便能确认哥哥是冤枉的。”   她自然知道寻常人拿不到抄本,便是负责二次誊抄的褚明旭也没法夹带出来,正因指使者位高权重,目的明确,所以就算哥哥成了替死鬼,也没人敢站出来置喙。   朝堂风波未定,局势波诡云谲。   不只是顾显对皇位蠢蠢欲动,而顾显之所以不动,也正是忌惮于此。   但是现在不同了,水已经搅浑,再沉默按捺也无法僵持局面,便只有打破平衡率先取得先机,或许是一场宫变,亦或许是悄无声息的篡权。   顾云庭想问她也没有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可又觉得不如不问。若听到了,她还是这副反应,那他该如何收场。   他起身去往屋内换了套干净襕衫,没有沐浴,便又穿上皂靴,扯了件披风边系带子边往外走。   邵明姮跟在他身后,他走到门口时,站定脚步。   “我救你哥哥,送他出城。”   邵明姮面上一喜,然还没有道谢,他伸手抚在她腮颊,幽眸一暗,说道:“但,你得留下。”   .....   太后宫中彻夜长明   顾音华裹着件绯色披风来回踱步,听见叩门声,她猛地朝外看去。   贴身宫婢疾步跑来,扑通跪下:“娘娘,还是出不去。”   顾音华踉跄了下,宫婢去搀扶,被她一把拂开。   “陛下呢,可能向他传递消息?”   “每个门都有人值守,侍卫全都换了,是顾大将军亲自调来金吾卫,个个凶神恶煞不讲道理,奴婢好说歹说想出去,反被他们拿刀逼回来。”宫女战战兢兢,已然吓得魂不附体。   顾音华跌坐在榻上,手指摩挲着雕花扶栏,随后起身,朝门外阔步走去。   浓黑的夜,静的能听见落叶的声响。   天渐冷,秋意甚浓,冷飕飕的风不适时宜地卷进袖中,钻进骨头缝里,她走的极快,披风在身后簌簌飞舞。   月门处的金吾卫看见她,皆是躬身低头,然却没有退让半步。   长/枪利剑提着,瞧着都是恭敬的样子。   顾音华上前,厉声道:“让开!”   “娘娘,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笑话!这天下姓萧,不姓顾,他敢幽禁我?”   “娘娘,大将军叫属下告诉您,您也姓顾,是顾家人,陛下也有顾家一般的骨血。”   顾音华脸色铁青,正要扬手打去,便听一声轻咳。   漆黑的暗处,有道颀长壮硕的人影走来。   “姑姑,你有什么事,侄儿可代劳。”顾云慕眼神郁冷,看着她时,就像一头嗜血的猛兽。   顾音华笑:“陛下被你们怎么了?!”   顾云慕佯装惊了下,道:“陛下在前朝理事,好好的呢,姑姑这话问的着实叫侄儿诧异。   怎么,是不是有谁在嚼舌根子,挑拨咱们亲戚关系。”   冷厉的目光倏地投向她身后宫婢,那宫婢打了个哆嗦,大气不敢出。   “你们顾家要篡权谋逆,是不是!”顾音华的声音沉重愤怒。   顾云慕捻着手指,漫不经心瞟她一眼,忽然说起旁的话来。   “我刚从中宫过来,陪三娘用了晚膳,她比之前好多了,认出我是谁,喊我大哥。”   顾音华冷笑,目不避视。   “只吃了两口,听见外面的宫婢开门,她吓坏了,摔碎两个碗,像小猫儿一样躲到帘帷后,把自己藏起来,我去找她,她上牙碰着下牙哭,叫我赶紧走。   姑姑,你知道陛下对三娘做过什么吗?”   顾音华睨他:“夫妻间的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一个做哥哥的去管!”   “对,所以我没管,所以三娘才变成今日的样子,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我也不会算到姑姑头上。陛下是怎么对待三娘的,侄儿便叫他千倍偿还,绝不心慈手软。”   “你敢!”   “为什么不敢?”顾云慕掸了掸衣角,双手背在身后,“侄儿连陛下的丧期都挑好了,便在端正月时,送他去见先帝。”   顾音华双膝发软,宫婢忙去搀扶,她瞪大眼睛,快要疯了一样望向顾云慕,想往外冲,顾云慕提起长剑隔着剑鞘隔开,她被震得连连后退。   “太后娘娘,父亲没想要你的命,但你别硬往刀刃上撞。”   他拂袖而去。   宫婢不留神,顾音华坐倒在地。   顾辅成从弘文馆出来,看见顾云慕后,招手,两人沿着长巷往前走去。   “京畿附近还算安稳,只是消息不知怎的传到平卢、范阳等地,各地节度使似有调动,父亲放心,我已命人前去平叛,都是一股股小势力,暂时不成气候。   京里魏尚书跟军中人来往书信,儿已截下,他们是要同萧云联合,以禁军和辅政作为交换。”   “魏尚书是老臣,势力盘根错节,原不想动他,而今看来他是要吞了咱们顾家,壮大自己,明日众臣入宫,宫门合上后,按计划行事。”   “是!”顾云慕略一思忖,道:“二郎去了刑部大狱,之后从狱中提走了邵怀安,我的人不敢跟他,想来人已经送出城了。”   顾辅成瞟他一眼,顾云慕低头。   “送出去也好,无关紧要的人,不必浪费心神。”   ....   温香软玉在怀,齐老侯爷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夜间他喝了一碗鹿血,一整夜都没歇着,又加之高静柔体贴柔婉,学了好些花样侍奉,他便欲罢不能,直忙到天明才偃旗息鼓。   帐子里热气腾腾。   高宛宁从昌平伯府回来时,一推门便皱起鼻子,那味道扑面而来,香气浓郁可疑,再往里面看去,登时火冒三丈,气血翻涌。   在她的正屋内,齐老侯爷正和她那个庶妹混在一起,说着打情骂俏的荤话,丝毫没听见开门的响动。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不时还有高静柔低低的媚笑,被掐着肉时低呼。   高宛宁站在门口,用力平复心情,但那声音犹如一道道铁鞭抽在她面上,让她疼,让她颜面无存。   素日里老侯爷常去高静柔屋里,便也罢了,她不似那庶女会放低身段讨好,但今日,她竟然登堂入室,公然进到她屋里厮混。   高宛宁走进去,一把掀开帘帷。   齐老侯爷正弯腰弓背,一身的虚汗不自知,还当自己老当益壮呢,旁边案上搁着的白瓷碗,碗底有猩红色,她便知老侯爷喝了什么。   高静柔望着她,缱绻的眸子露出笑意,挑衅而又做作。   在高宛宁眼神变深时,高静柔忽然惊慌的藏在老侯爷身前,嘤嘤低呼:“老爷,别闹了,嫡姐回来了。”   齐老侯爷只回头瞟了眼,敷衍到没有说辞,随后抓起旁边的衣裳,裹在身上下地。   “回来了。”没有感情的一句话,甚至都没看她。   高宛宁知道,此时应该面带微笑,宽容大度,才能在这个家中稳固地位,可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多次,仍然没用。   说话语气不知便带了怨怒。   “我回来的不是时候,老爷和妹妹想来没尽兴吧。”   高静柔腮颊通红,做小伏低地喃喃道:“是妹妹不对,不该拉着老爷胡闹。”   齐老侯爷握住她的手,亲她嫣红的唇,像给她出气:“不怪你,谁叫你这般可人。”   高静柔扭了下,顺势伏在他怀里。   “墨蕊,将床上东西全丢出去,帐子也不要了,全都换成新的。”   高宛宁没等他们走出房,便气不可竭。   齐老侯爷变了脸,一拍桌案斥道:“这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高宛宁僵住。   齐老侯爷坐下来,冷言冷语讥讽:“自己几斤几两都拎不清,跑去宫里巴结太后,也不想想,这样的人,这样的机会,别人不去,怎么偏偏叫你去了。   原觉得你是个懂事收敛的,没想到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若是祸害了侯府,你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高静柔抖了下,齐老侯爷忙拍打她的后背。   看她辛劳了整夜的唇和手,不由生出怜惜疼爱,揽着她,坐回床榻。   “天寒,你那儿既然得修屋顶,便暂时在这儿住下。”   “可是嫡姐..”   “在侯府,是老爷说了算!”   高宛宁强忍着没有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听完呵斥和奚落。   末了,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声音冷静:“侯爷,我睡哪?”   “你想进来,便一同睡在床上,若不想,侯府那么多间厢房,你愿意睡哪便睡哪。”   “侯爷,妾身便不打扰您和妹妹清静了。”转身,踏出房门。   墨蕊跟在她身后,看她双肩抖得厉害,不敢吭声。   许久,听到一声轻薄的嗤笑:“不到最后一步,鹿死谁手都未可知,贱人,跟我争?”   墨蕊被她阴郁的口气吓得瞪圆眼睛,她从没见过高宛宁如此骇人模样,像是从乱剑中爬出来,死撑着不肯倒下。   她舔了舔唇,道:“娘子,当真不回正屋睡了吗?”   高宛宁却没搭理,独自往清幽的湖畔走去。   ....   顾家马厩前,邵明姮握着一团干草塞到马槽里,小脸无精打采,听见声音,往回看了眼。   长荣牵着马车进来,停稳后,那人踩着脚凳下马。   邵明姮扔掉草料,走上前,将人堵在月门处。   “我住了好几日,你都没有回来,哥哥送出城了吗?”   顾云庭望着她,伸手一揽,把人抱在怀里。   忙活了数日,每夜只能合眼休憩两三个时辰,很累,但是瞧着她,就不累了。   他的下颌搁在她肩膀,双手搂住她的腰。   邵明姮用余光看他的表情,又问:“你把我哥哥送去哪个地方了?”   顾云庭笑,松开手亲了亲她的眼睛   “告诉你,然后你偷偷跑掉?”   邵明姮被说中心事,没有言语。   “邵小娘子,我不好吗?”他抬起眼皮,手指解开雪青色披风,顺势给她裹上,“等到合适时机,我会告诉你。”   “在那之前,你得跟我在一起。” 第73章   ◎天底下,谁都不能取代他◎   紫宸殿, 廊庑外的槐树蜿蜒曲折,月光自树影间穿过,投在地上薄薄的纱雾。   殿内很安静, 偶尔听到落笔沙沙的响声,像春蚕啃噬桑叶。   灯烛爆开火花,案前人抬眼瞥了下,阴郁的面上闪过一丝狰狞,继而搁下笔,向后靠着软枕。   “陛下,该用膳了。”   内监后面跟着几个小黄门,各自手里捧着盖好的食盒, 甫一进殿,便井然有序的摆开,将珍馐美馔依次放置在花梨木食案上, 香味散开, 很快飘到书案前。   萧云冷眸扫过, 忽然嘴角抽了抽。   内监躬身解释:“相爷吩咐,最近陛下勤勉政务, 宵衣旰食, 需得好生温补, 遂叫膳房做的都是陛下爱吃的饭菜, 这是秋露白,已然温好了,便让老奴侍奉陛下用膳吧。”   他慈眉善目, 说话间将长颈瓶里的秋露白倒在小盏中。   萧云望着他的手, 许久没有起身。   殿内静的只能听到炭火的噼啪声, 落叶偶尔打在楹窗, 继而便是更深沉的死寂。   “今日是端正月了吧。”萧云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微颤。   内监回道:“是,外头月亮圆着呢。”   萧云走上前来,瞥见盏中清亮的酒水,捏起来的同时,殿门忽然被拍响,密匝如雨点般急迫有力,砸着殿内人的神经。   内监倒吸一口气,给小黄门递了个眼色。   惊惶凄惨的声音刺破苍穹:“陛下,不能喝!”   紧接着,喊叫声停止,闷棍打在皮肉上的厚重声传来。   殿内,萧云看向内监,内监讪讪笑着,将酒盏重新端起来,递到萧云跟前:“陛下,是相爷特意吩咐的,这酒香醇醉人。”   言外之意,可叫他死的痛快些。   萧云冷笑着,眸中的阴郁渐渐蓄上狠辣,手指攥到发白晦涩,“砰”的一声巨响,酒盏被狠狠砸向地砖,刺耳的碎裂声。   内监低头往后退了步。   “顾相呢?”   “相爷在忙,今夜过不来。”   “朕的好舅舅!”萧云面色煞白,嘴唇抖动着念叨,“朕的好舅舅,终于要动手了吗?是不忍心看朕死的冤枉,还是不屑看朕死的窝囊?”   自被扶上帝位的那日起,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他反抗,挣扎,每每以为能获得喘息时机时,又被他轻而易举拍落深海,他还是不肯放弃,拼了命的想要活下来,想从他手中逃脱,他联络重臣,甚至许以高官重利,他不惜写信求援,引狼入室,联合外部来剿灭自己的臣民,他小心布局,企图分列瓦解顾家内部。   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无济于事。   魏尚书死的悄无声息,羽翼被斩落,而今夜,他应当也会跟魏尚书一样,一盏毒酒喂下去,史书怎么写?   亡国皇帝?昏庸无能所以被取而代之?   他不甘心!   他踉跄着走到食案前,一挥手,所有瓷碟悉数被推到地上,狼藉一片。   冷鸷的眼睛回头凝视内监:“你去告诉他,他不来,朕不赴死。”   内监这才抬起头,见他双眸幽深翻涌,登时被吓了一跳,随后退出大殿,回宣政殿禀报。   殿门悠悠关合,就像大网逐渐收拢,勒着他的脖颈濒临窒息。   萧云用力喘气,想要褪去那可恶的恐惧和害怕。   然他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咣当坐倒下去。   不过片刻,甚至没给他留下平复的时间,殿门从外打开,身着冰冷甲胄的顾云慕阔步而来,晦暗的面庞带着讥嘲,冷肃之气逼得萧云心生畏惧。   他想站起来,双手撑着地不断往上起,可腿像废了一样。   他看着顾云慕一步步走近,高大的影子像是吞噬万物的猛兽,就这么直直朝他笼罩下来。   萧云仰起头,维持作为帝王的最后一点尊严。   “朕要见顾相。”   “你配吗?”顾云慕抬脚勾来圆凳,当着他的面坐下,右手横起来,袖子擦拭明晃晃的长刀。   雪光折到萧云脸上,他咬着牙,终于爬起来。   “朕是天子!”   “那也得看顾家认不认。”   “顾云慕,你弑君谋权,罔顾纲常,你们顾家都是乱臣贼子,终有一日会得到报应,你们将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受尽千百种折磨为罪孽赎罪...”   顾云慕冷眼看着他胡言乱语,因恐惧而丧失信心,变得张狂可笑。   萧云说完了,眼睛泛起猩红。   “我要见我舅舅。”   “舅舅?方才不还一口一个顾家,阿鼻地狱吗?你哪来的舅舅。”   顾云慕缓缓挥出长刀,刀尖抵上他的喉。   “你怎么对待三娘,今日我便怎么对待你。”   一声冷斥,殿门口有侍卫牵着野犬进来,那野犬一看到人,便发出咆哮声。   “这犬是我特意给你挑的,每日喂生鸡生肉,见不得一点血,一旦看见,那便是疯了一样扑上去啃咬。”   萧云哆嗦着,牙根碰的直响:“疯子,顾云慕,你就是个疯子!”   顾云慕眼神一冷,刀尖忽然横起,沿着他胸膛猛然划开长口,鲜血渗出衣服。   野犬嘶吼声更为剧烈。   ....   顾太后自梦中惊醒,她又梦见自己死了,被一条白绫勒断脖子,透不过气的窒息感令她惶然坐起,披头散发的跑下床。   门被叩动,她瞪大眼睛看过去。   “娘娘,您快去紫宸殿,不然便见不到陛下最后一面了!”   她眼睛越瞪越大,快要鼓出眼眶,忽然尖叫一声:“我儿....等我!”   向来养尊处优的太后娘娘,一路狂奔,赤着脚从寝宫奔跑到紫宸殿,犹如疯了一样,一把推开殿门。   殿内的场景让她骤然惊住。   血肉模糊的画面,就像无数次梦见的一样,不,比梦还惨烈千倍,百倍,两个人架着萧云,他的前襟后背都被一条恶犬撕扯着,皮肉碎成屑,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惨叫,因被破布堵住,那叫声尤其悲凉可怜。   顾太后张着手,脑子里全是萧云被咬的情景。   她晃了晃,朝着萧云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顾云慕一记眼神,立时有人架着她,在离萧云只有几步远的位置,生生停住!   “云儿!”顾太后吼叫起来。   顾云慕走到她跟前,略一弯腰,道:“姑姑,看着自己的儿子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顾太后猛然朝他瞪去。   “今日所有,皆是报应。当初他那般欺辱践踏三娘,便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当我们顾家人都死了吗,欺负三娘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想自己会死的更惨,更恶心。   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他留个尊严,不管身上有多少伤,他这张脸不会有半点损坏,明日朝臣便都会知道,陛下崩了,染恶疾而崩,谁都不会掀开他衣裳看看。   姑姑,心情如何,痛吗?”   ....   京中彻夜不宁   马蹄几乎在一夜间踏遍每一寸土地,顾家的死对头,暗中拥护萧云与顾太后的,试图从中渔翁得利的,勾结外臣抢分一杯羹的,或被屠杀,或被关进大狱。   刑部大理寺的牢狱瞬间人满为患。   天明时,宫门启开,凝着冷雾的天空,染上一抹浓烈的血红。   邵明姮是被钟声震醒的。   城内的寺庙宫观齐齐敲响,三万杵落,京师戒严。   她沿着长廊疾步而行,像是要确认什么,然而走到月门,又兀的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声大的犹如就在耳畔。   顾云庭不在,顾宅依旧如常。   三万声钟,帝王崩逝。   朝局如何,顾家篡权了吗?   此处院落安静的厉害,丝毫没受金吾卫的逡巡打扰,枯黄的叶子从枝头飘落,打着她的脚尖落在地上。   罗袖从后跟来,给她裹上一件缠枝牡丹纹披风,“姮姑娘,这会儿有些凉,进屋歇着吧。”   邵明姮扭头,嗓音有些惊讶:“罗袖姐姐,顾大人去哪了?”   罗袖扶着她,想往回走,邵明姮一动不动,只用询问的目光盯着她,她只得回了句:“奴婢不知道,但郎君出门前,告诉过我们,此番少则五日,多则半月,他一定回来。”   “你听见钟声了吗?”   “听见了。”   邵明姮裹紧衣领,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罗袖要陪她一起,她摆手,淡声道:“我想一个人走走。”   罗袖便不好再继续跟随。   邵明姮走到最西侧的院子,绕出去后有一大片池子,池子后有假山,从临安运回来的石头,天然的福字形,水流潺潺,鸟鸣清幽。   昨日才扫的地,今日便又落满叶子。   端正月过,天气更冷了。   她吹了会儿风,脑中惦记父亲和哥哥,又想起偷偷走掉的宋元正,心中一片惘然。   她不敢走,顾云庭始终不肯告诉她哥哥在哪儿,而河阳县那边她也不便写信询问,算算日子,秦嬷嬷和吴管事定然已经安顿下来,等她和哥哥前去汇合。   不管怎样,她得想法子尽快离开。   起身,眼前闪过一道影子,她忙看去,以为自己眼花,可假山后拂过靛青色袍尾,她找过去,没有看见那人模样。   晌午用膳,她特意问了罗袖,府中可还住着其他贵人。   罗袖摇头:“没有,郎君只吩咐我们照顾好你,没说别的。”   邵明姮总觉得不对,可偌大的院子她都走过,若真的有人,也该能发现异常。   这几日的京城,风云搅动。   百姓先是听闻陛下崩逝,后又听说皇后在冷宫诞下一子,因为冷宫食宿差,皇子刚出生便有些胎里不足,哭声微弱。   作为陛下唯一的子嗣,小皇子便顺理成章被扶上帝位。   顾相大权独揽,比萧云在位时更加权焰滔天。   大刀阔斧的提拔了百十余人,又利落干脆除掉几十位官员,朝夕间,朝堂血液更新,气象截然不同。   小皇帝没挺过六日,奄奄一息间,彼时为新任太后的顾香君,将萧家江山托付给顾辅成,至此,天下易主,改姓,换国号。   新号建武元年,顾辅成得登大宝。   顾云庭深夜归来,尚未去换衣裳,便急急叩开邵明姮的门,一见到她,便双手环住她的腰,紧紧抱着,脑袋埋进她香软的颈间。   邵明姮没有动,任由他抱了会儿。   “邵小娘子,用膳了吗?”他忽然抬起头,狭长的眼眸沁着暖笑,抱着邵明姮走到膳桌前,不待她起身,便一把摁在自己膝上,双臂钳住,使她后背贴着自己胸膛。   “你放我下来。”邵明姮挣了下。   顾云庭往前一凑,亲在她腮颊,“让我抱一会儿,我很想你。”   一整日,他都没来得及吃口热饭,宫中前朝事务稍稍平稳,新旧交接得以顺利进行,整个宫城全都换了遍人,层层筛选才将萧氏亲随清洗一净。   待所有事落定,他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见邵明姮,一刻都不能等了。   “我用过膳了,并不饿。”邵明姮看着端来的各色佳肴,没有半点胃口。   顾云庭放开她,拍了拍旁边的圆凳,“你坐这儿,陪我吃。”   邵明姮便坐下,看得出他很饿,但吃相很好,时不时朝她笑笑,她倒了盏茶,推过去后问:“现在能告诉我哥哥在哪吗?”   顾云庭掀开眼皮,道:“再过两日。”   “为什么?”邵明姮不解。   顾云庭握着她的手拉到膝上,“你和你哥哥准备去哪?”   邵明姮避开视线,瓮声瓮气道:“我不想告诉你。”   “但我想知道。”顾云庭笑,“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邵小娘子,听明白了吗?我在哪儿,你在哪儿。”   邵明姮惊讶极了,起身往后退了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不讲道理,死缠烂打的人啊!”   “我喜欢你。”   就像极为稀松寻常的一句话,他说完,又继续喝汤。   邵明姮呆住,被他扯了把,拉到跟前,“不是开玩笑,是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的喜欢,我很认真,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都不喜欢高娘子了,为什么还要喜欢我?”邵明姮不明白,甚至有点糊涂。   “我跟你的事,同她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若不是高娘子,你也不会收留当初的我。”   顾云庭顿了顿,又道:“你恨我吗?”   邵明姮越发不理解他了,摇了摇头:“我不恨你,我感激你当时的帮忙。”   顾云庭低头,小口咀嚼炙羊肉,不恨,也就是不在意,不喜欢。   “我和宋昂哪里不一样?”   “你说什么?”邵明姮看了眼门,又看着他。   顾云庭擦拭嘴角,目光灼灼朝她望去。   “你是不是喜欢这双眼睛,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他拉着她的手覆在眼皮上,温声说道,“你喜欢的,我也有,且我愿意给,邵小娘子,看看我。”   邵明姮被迫看向他的眼眸,深得像一潭水,晕开浅浅的墨色。   她想低头,被他握住下颌,温热的气息袭来,他弯起眼眸,露出清雅的笑,声音带着蛊惑。   “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   邵明姮脑中轰隆一声,看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眼底,她想退后,可脚底生根一样,从那深深的瞳仁里,仿佛浮出另一个人影。   他笑着,明朗的面庞满是汗水,暴晒过的脸颊泛红,冲她勾了勾手,“阿姮,给你。”   他从营中回来,路边采了一大捧花,藏在身后。   一下,堆了满怀。   还有蜜蜂跟着飞舞,嗡嗡的声音,宋昂轻快的笑着,伸手给她抿了抿鬓边的发丝。   “阿姮,别忘了我。”   她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顾云庭。   那双手悬在半空,弯起的眉眼缓缓恢复郁冷。   “我介意。”邵明姮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很介意,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宋昂,那是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   “天底下,谁都不能取代他。”   “你也不能!”   作者有话说:   说到做到,宝儿们我来啦!   顾大人:我这么卑微,想当个替身,不行吗?!   女鹅:....   最近疫情严重,我这儿好久收不到快递了,虽说已经全面放开,但是更要注意安全防护啊!吃肉去,然后下午保证6点前放出二更! 第74章   ◎禁锢◎   秋雨淅沥, 下了一整夜后,屋里便有些凉湛湛的森寒。   晨起时,邵明姮多穿了一件天青色绣花长褙子, 仍觉得冷,从内打开门,愣了下。   罗袖正好过来,见她醒了便赶忙招呼长荣等人,一同搬着那盆比人高的石榴树挪进旁边的暖阁中。   “郎君知道姮姑娘喜欢石榴,特地叫人移栽过来,冬日冷,但咱们暖阁四季如春。郎君说, 等到年底没准石榴就会开花结果。”   邵明姮跟着过去,四五个人抬着花盆往里挪动,将石榴树放在当中修葺好的雕花白玉栏当中, 里面引着活水, 地下渠直通外头花园的假山池子, 撤掉原本的花盆,又埋了些土, 灌溉湿润后, 那石榴树便就此落地。   不知从哪运来的, 此时树上仍有绿叶, 只因途中颠簸,叶子有些耷拉下来,但过两日吃透了水, 便可生机勃勃。   兰叶负责侍弄花草, 仔细修剪一番枯枝, 打理了形状, 又在土里翻了翻,捡出硬石碎屑之类影响观感的。   “姮姑娘,我还从没见过暖阁中种石榴树,树这么大,得亏咱们暖阁也大。”   邵明姮看着石榴树,有些震动。   入夜,顾云庭照旧没回。   两人如今住一个院子,隔着一堵雕花墙,他院里黑漆漆的,直到邵明姮躺下,都没有半点光亮。   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叹了会儿气,索性爬起来倚着床栏看书。   “是谁?”   楹窗外有道黑影,一晃而过。   邵明姮直起身来,重新穿好衣裳下地,她握着灯烛,绕过屏风走到门口,院中静悄悄的,鸟雀无声,她又问了遍。   没有回应。   打开门,冷意袭来。   罩纱内的火苗矮了半截,又兀的拉长,她想起上回在假山后看到的人影,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会是哥哥吗?   念头一起,便又自我否认,定不可能,若是哥哥,他没必要避着自己,定会早早出来与她相认。   那会是谁?   她想去看看,遂掌着灯沿着游廊往前走。   “去哪?”   背后冷不防传来低沉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汗毛耸立。   回头,发现廊庑下站了个人,长身玉立,瘦削挺拔,头顶的灯笼不时摇曳,他半边身子笼在暗处,刀劈斧砍的面容像是一尊冷玉。   冷风吹动他的衣角,披风鼓的簌簌作响。   说话间,他上前走了几步,露出完整的脸来。   长睫浓黑,眸光清浅,低头打量她受惊的模样,伸出手,覆在肩上将人抱进怀里。   邵明姮问:“你怎么回来了?”   “方才在宫里,趴在一堆案录中睡着了,做了个可怕的梦,然后就回来了。”   邵明姮嗯了声。   “你不问我做了什么梦?”   “我不大想知道。”邵明姮还想着那个黑影,于是仰起头,问他:“院里还住着别人吗?”   少顷后,顾云庭淡声道:“没有。”   极短的犹豫,邵明姮从他僵硬的躯体感知到,他在撒谎。   也就是说,院里真的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藏在这儿,身份一定是极其隐蔽,不能公之于众的。能让顾云庭伸手帮忙,主动藏匿,那个人会是谁?   邵明姮蹙眉深思,被顾云庭拉开距离。   “邵小娘子,我梦见你走了,抛下我走掉了。”   邵明姮看着他,所以,是为了回家看看,确认她没有离开?   她笑:“门外有那么多侍卫守着,我又不会飞檐走壁,能去哪?我哪都去不了。”   回屋,关上门。   那张冷峻的脸一点点被关在外头。   顾云庭站在门外,听见下雨声,雨点打在梧桐树上,滴滴答答,很快汇成细密的水流,屋檐清润,天冷的一点热乎气都没。   新朝建立往往有很多棘手的事需要处置,翰林院忙得脚不沾地,各类书目需要编纂誊抄,旧史需要重修,新史需要专人书写。   褚明旭从早忙到晚,刚歇下来,天色已经大黑。   他打着哈欠出了弘文馆大门,没走多远,便看见公主府的马车等在前头。   他忙整理了衣裳,挺直腰背疾步向前。   纤长的手指挑开帘子,露出妩媚浓丽的面孔,萧吉玉靠在秀金丝软枕上,冲他露出嫣然一笑,手指一勾,褚明旭便弯腰爬上马车。   车内燃着炭火,暖烘烘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   他就坐在外头,又是搓手又是捏耳朵,寒气很快融在暖香中。   萧吉玉瞟他一眼,抬脚踹过去。   褚明旭笑:“你等等,太冷了。”   随后便被人从后抱住,温热的面庞靠在他冰冷的后背,暖流一点点隔着衣裳渡过去。   “你是越发没规矩了,掐着指头算算,多少日子没去公主府?”   说罢,伸手朝他腋下狠狠拧了把。   褚明旭叫了声,外头的车夫习以为常。   马车沿着巷道往宫门外行驶,新换的戍卫看过腰牌后,又打量车内人,看见萧吉玉与褚明旭的姿态,面红耳赤地放行。   褚明旭原以为萧吉玉会不痛快一阵子,甚至做好了安抚的准备,但萧家江山拱手他人的那日,萧吉玉拉着他进了卧房,厮混了整夜才出来。   他也不好立时询问,过了几日辗转问她,她却看得很是开明。   “你觉得顾相和我那侄子谁更适合坐堂理政?”   褚明旭讪讪,心里有答案却不说话。   “早在皇兄崩逝那日,朝堂便已经易主了,我那侄子根本就是傀儡,从坐上皇位那日起,脑袋便晃晃悠悠不是自己个儿的,他倒是想争一争,争得过吗?”萧吉玉吃着剥好的蜜桔,眼尾一挑,浓情肆意。   “谁做皇帝都不打紧,何必非要计较些没用的东西。”   “公主毕竟姓萧。”   萧吉玉笑,勾着他的颈子拉到面前:“姓萧就得去拼命?你觉得我有几条命去争?为父皇和皇兄鸣不平,还是为我那可怜的侄儿报仇?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顾相登基,不曾亏待我,甚至在明面上更加礼遇,我有甚不满的,我高兴着呢。”   马车咕噜咕噜行驶,拽着褚明旭的思绪回到跟前。   萧吉玉托着腮,晶莹的脚趾勾起来,条案上摆着酒水,她端起一盏,饮净,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褚明旭帮她拢好衣裳,擦去唇边的明艳。   继而拥着她,四目相对,沉在柔软的茵褥中。   车辆停下时,雨也停了,车内也不得不停下来。   “状元郎,我一直等你同我要些什么,可你还没开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萧吉玉面庞粉红,撑着脑袋半躺在榻上。   褚明旭正在穿戴衣裳,闻言扭头冲她灿然一笑:“我就要你。”   萧吉玉哈哈大笑起来,拉过衾被盖在头上。   褚明旭不做声,见她止了笑,又认真说了一遍,“殿下,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萧吉玉趴过来,抚着他的脸庞启开唇瓣,又亲了亲他的眼睛,鼻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高兴了吗,状元郎?”   褚明旭回吻她,咬了下她的唇。   萧吉玉不满的哼了声,想移开,他却抱紧了些,像是同她表达自己的心意,“殿下,殿下....”   荒唐过后,又要重新整理衣裳。   萧吉玉再不能胡闹,坐起身来将头发用簪子盘起。   “给你。”   “什么?”褚明旭接过纸条,打开后看到上面写的是地址,犹疑地回望过去。   萧吉玉抿着唇,压低嗓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   褚明旭愣了下,难以置信的看着纸条。   “我帮她,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因为宋三郎。他喜欢的人,我会尽全力护住,这上面应是她哥哥被藏匿的地方,我不是特别确定,因为顾二做事太过缜密,但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多谢殿下。”   褚明旭行了文人揖,记住纸条地址下,又小心翼翼塞到荷包里。   “你跟邵娘子是什么关系?”萧吉玉忽然开口。   “她是我姐姐,当年祖父开设学院,宋昂和邵怀安都去读书,明姮姐姐也跟着过去看,久而久之就熟悉了,每回她都在那儿待很久,带去的果子很好吃。”   萧吉玉抬眼:“那你也得叫我姐姐,我比她还大好几岁呢。”   褚明旭抱住她,吻了吻她的眼睛,“殿下若喜欢,下回在床上我便这么唤你。”   萧吉玉摆手,“快走吧。”   褚明旭下了车,雨水下的淅沥恍惚,车内递出一把伞,传来萧吉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明儿我在公主府等你。”   ....   京城恢复热闹,随着萧云的崩逝,萧家江山彻底崩塌,但对于百姓来说,不过只是改国号,换皇帝,日子该过还是要过下去,他们重新开张,每日为着几贯钱吆喝奔波,根本顾不上谁在皇帝宝座上理政。   只要能有口热乎饭,吃穿不愁,他们便能把日子细水长流的过下去。   入秋后的长街,两旁的店肆蒸出热腾腾的果子,刚从炉里取出的胡饼焦软松香,冒着一股子芝麻味,直往行人鼻间钻。   马车停下,顾云庭拢着雪青色披风下去。   买果子的摊贩前队伍很长,他站在队尾,瞥了眼,新端来的笼屉中是栗子定胜糕,粉糯香甜的味道隔着这么远便能闻到。   长荣本想替他去排,可他仿佛格外有雅致,拂手示意他离开。   待轮到时,只剩三小块定胜糕,掌柜的招呼:“您要不要再来两块藕粉山楂糕,最适合开胃的了。”   顾云庭瞟了眼,道:“不必。”   说罢,握着包好的定胜糕,又去选了几盒别的栗子做的点心,这个时节,板栗刚刚下来,最是新鲜可口。   ...   褚明旭很犯难,他倒是拿了东西,但如何能见到邵明姮。   顾二的府宅偌大一片,门口又有守卫看护,别说是人,便是苍蝇也很难飞进去。   思来想去,他又折返找到萧吉玉。   萧吉玉倒没含糊,只也不确定能不能请来人,“我且试试吧,顾二的脾气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个极有主见的。”   褚明旭已然千恩万谢。   ...   邵明姮又去院里转了圈,依旧没有找到那个影子。   她怀疑顾宅有密室,便循着假山附近去摸索,愈找愈觉得沮丧,自己就像个无头苍蝇,一通乱撞,什么都没找到。   用膳时,顾云庭回来。   怀里抱着东西,一进门便放在桌上,香味传出。   邵明姮愣了下,问:“栗子糕?”   “喜欢吗?”   邵明姮是喜欢吃栗子的,尤其入秋入冬后,天气转凉,用栗子炖鸡,煨一锅浓浓的鸡汤,肉和栗子的香味融合到一起,吃完腹中便暖暖的。再就是烤焦的栗子,整个儿咬下,最自然的味道也最可口。   以前每到深秋,哥哥总会给她买栗子糕。一面叫她多吃点,一面又死死盯着,唯恐她吃撒了欢,把自己给吃胀气了。   “你能告诉我哥哥在哪了吗?”她又问。   顾云庭拨开牛油纸,将定胜糕递到她唇边,“尝尝。”   “我不想吃,我在问你话。”邵明姮扭开头,愤懑地垂下眼睫。   顾云庭也不恼,放下东西喝了盏热茶,“给我一段时间,我处理好事情,一定会告诉你的。”   “多久?”   “不会很久,到时你想去哪都可以。”   邵明姮眼睛一亮,忽然又警惕的看着他,“为什么?”   顾云庭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长荣过来回话,“郎君,门外有人来,说是大长公主的仆从。”   顾云庭眉心微蹙,余光往外瞥了眼,问:“何事?”   “他说要给姮姑娘递邀帖,请她去赴菊花宴。”   顾云庭刚想回绝,但看见邵明姮冷冰冰的眼神,便改了主意,问她:“你想去?”   邵明姮反问:“你让我去吗?”   顾云庭自然不愿意的,私心来讲,其实他巴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   他不知道别人的喜欢怎样,但他的喜欢仿佛有些偏执,他知道不太正常,但还是无法克制的去想。   他忍了忍,道:“你喜欢便去吧。”   邵明姮的眼睛很亮,露出微微欢喜的神采。   顾云庭望着她,脸上笑着,心脏却泡在酸水中。   ...   翌日出门时,除去车夫还有四个随从,好像怕她跑了,便是在宴席上,也总有几双眼睛盯着她。   邵明姮不知道顾云庭究竟想作甚,明明拘着她,但又什么都不做,只是固执地把她留在身边。   刘灵有些无精打采,看见她便拉着胳膊抱怨:“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顾辅成封刘国公为定国大将军,封刘灵为平安县主,刘朔虽远在灵州,却也得以加封,如今是刘小都督。   邵明姮抬眼看向四下,解释:“我行动受阻,不是特别随意。”   刘灵酝酿了许久,终是没能憋住,“你哥去哪了?”   当初邵怀安被抓后,她急的冒火,跑到爹娘面前求他们相助,非但没有用,反被他们给关了起来,一连数日,等放出后,母亲才悄悄告诉她,邵怀安没死,被人救了。   “是二表哥救出来的人吧?”刘灵神秘兮兮附在她耳上,“我娘说,多半是二表哥干的,她不叫我乱问,但我想既是二表哥救的,那他肯定知道你哥在哪,他没告诉你吗?”   提到这儿,邵明姮心里堵滞:“没有。”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刘灵惊讶,正要再说话,便见褚明旭迎面走来。   “明姮姐姐,县主。”   “你也来了。”   前段时间,褚文景褚老先生从旧友处辗转得知褚明旭作为,当即驱车赶往京城确认,谁知那么巧,堪堪被他堵到褚明旭在公主车上胡闹,当时便一口气没上来,直直撅了过去。   后来萧吉玉把人抬到公主府,喂了参汤才苏醒过来。   其后的情形,便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邵明姮只知,后来褚老先生返回徐州,将书院关了,据说如今呈隐遁状态,闭门谁也不肯相见。   当着众人面,邵明姮自然没有提到褚文景老先生,只是看褚明旭神色如常,目光坚毅,便知他对大长公主心意笃定。   寒暄了少顷,临走褚明旭起身,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邵明姮面不改色收到袖中,方才明白这场菊花宴的真正目的。   刘灵还在念叨怎么撬开二表哥的嘴,邵明姮却是半句话都听不进去,敷衍了几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辞别。   待坐在车内,她才敢打开纸条。   看完后只觉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复呼吸,她赶忙烧了纸,靠在车壁上阖眸思忖。   她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顾云庭已经发现父亲的藏匿之地,因为他同样将哥哥送去了河阳县。   马车颠簸,她的思绪渐渐捋顺。   应当没有,若是他一早发现了父亲踪迹,那便不会将哥哥藏在另一处院子。   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顾云庭为何将哥哥藏在河阳县?   邵明姮拧眉苦思,莫非同自己一个想法,借住河运送其离开,但他答应过自己,会让她见到哥哥。   她忽然坐直身体。   顾云庭还说过一句话,等他忙完,到时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难道他是想和自己一同离开?!   邵明姮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小厨房里,炊烟袅袅。   顾云庭站在房内,正与冯妈妈商量菜式。   听到脚步声,扭头,“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走出门,眉眼沁着薄薄的水雾,就那么专注的望向她。   邵明姮看他漆黑瞳仁里的深邃,只看了少顷便忙避开视线,侧身轻声道:“有些头疼,便先回来了。”   “怎么了?”   说着,他很是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而后额头贴上来,落在她柔软的额间。   就像一阵风,挟着微醺,邵明姮怔了下,抽出手来。   “我回屋睡了,夜里别做我的饭了。”   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走,拐过院门,那抹绯色消失在枯黄的枝叶后。   “她今日都见了谁?”顾云庭扭头,面上温情不复,眸眼冷冷似冰。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 第75章   ◎你并非对我一点心动都没有◎   月光透过窗棂撒了一层薄纱, 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   邵明姮定定看着窗边的花囊,兰叶每日都会进来更换花束,今日是一团澄黄金丝菊, 大朵大朵的花开到葳蕤茂盛,远远看去,就像一层云,菊花的香气很淡,清雅沁脾。   她有点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顾云庭看她的样子。   若说先前没有当真,此时她不得不去相信,顾云庭对她的确起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不管这情感的最深处是喜欢还是出于偏执的占有欲,以他凉薄的性情,若真的想要同她远走, 那便是动了真格。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 平躺起来望向帐顶。   她没有如此细致的想过一个人, 确切来说,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深入去了解他, 因为从见他的第一面起, 两人的关系已然分明, 交换所有, 各取所需。   即便在最亲密的时候,她也牢牢记得,不曾恍惚和迷失。   他把对高宛宁的爱转嫁到自己身上, 一面享受一面自欺欺人, 用对她的好和迁就来证明对高宛宁爱的深沉执着, 他甚至蒙上她的眼睛, 拒绝承认那不是高宛宁。   如此执拗的喜欢过,那道刺便真的能随着高宛宁的离开而拔除干净?是不是因为失望所以从她这儿找到寄托?还是骨子里的自以为是,越是得不到便越想得到?   邵明姮翻了个身,蜷缩成小小一团。   她看不清他,觉得很麻烦也很累,但心里难免波动起来,说不清是一种怎样复杂和焦虑的情绪。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瞪大眼睛,以为是前几日发现的黑影,她飞快地坐起来,从高几上抽出掸子赤着脚便冲了过去。   一把拉开门,二话不说朝着那人劈头盖脸打去。   那人躲避不及,只能抬手挡住,左臂发出清脆的击骨声。   却没有反抗,硬生生挨了几抽,沉闷的呻/吟声从他喉咙里溢出。   邵明姮只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却不敢大意,手上不停,眼睛也眯起来观察,便见他忽然反手一握,攥住掸子尽头,刚要把邵明姮拉到跟前。   邵明姮尖叫起来:“来人,来人,有贼!”   也只片刻光景,秦翀和关山自屋檐一跃而下,各持兵器冲到廊庑,长荣窜的很快,手里还拎着没来得及穿好的鞋。   乌泱泱的戍卫陆续赶到,场面甚是壮观。   邵明姮趁他停手,一巴掌直直打了过去。   响声回荡在院中,灯火燃起来,通明如白昼一般。   然后大家便都看见那张郁沉肃冷的脸,还有腮上通红的五个手指印子。   邵明姮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小脸一阵白一阵青,颇为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动了动唇,尴尬问道:“顾大人,怎么会是你?”   众人一声不吭,唯有火把呼呼燃烧的声音混着彼此砰砰狂乱的心跳,一声一声砸击着神经。   腕上一紧,顾云庭攥住邵明姮的左手拉着走进屋里。   “咣当”一声,门从内合上。   吸气声此起彼伏。   关山使了个眼色,众人蹑手蹑脚退出院去。   一进门,顾云庭便松了邵明姮的手,面色隐忍着疼痛坐在桌前。   邵明姮有些忐忑,赶忙找来火折子点了灯,挪到他面前,一看到那白皙面庞上突兀的指印,她忍不住把手背在身后。   “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坏人。”   顾云庭抬眸,太阳穴处的青筋微微鼓跳,也不知疼多点还是恼怒多点,他咽了咽喉咙,开口:“除非那坏人想寻死,否则断不敢也不能跳进来。”   “我总觉得还有个人住在这儿,而且他来过我门外,所以...”邵明姮思量着说辞,如何都圆不过去,索性自暴自弃,“我错了,你可以打回来。”   她转身取来掸子,放在他面前,然后伸出双臂。   烛光摇曳,将她的小脸映照的朦胧婉约。   顾云庭瞧着她,心里头的窝火一点点浇灭,垂了眼皮,淡声道:“我打你做什么。”   邵明姮去取伤药,取来便放在桌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   顾云庭艰难的动了胳膊,随后仰起头来将领口挪到她的勉强:“那便有劳邵小娘子了。”   邵明姮愣住:“我去叫长荣过来吧。”   顾云庭没说话,只闭着眼等。   邵明姮只好小心翼翼伸过手,将领口解开,他身上的药味难以避免的传来,她屏住呼吸,绕到他身后去,将外衣褪下,里面还有一件中衣,到底宽松,不用继续再脱。   她弯腰低头,从袖口开始往上挽,挽到肘弯处,那些抽打的痕迹清晰可见,她耳朵一热,也知道自己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每一道都抽的通红泛紫。   上臂无论如何都挽不过去了,邵明姮瞟他一眼,去小柜里翻出剪子,沿着手肘处向上剪开。   上面还好些,只两道伤痕,不过瞧着也是触目惊心。   冰凉的药膏涂在上面,屋内气氛着实古怪压抑,邵明姮低着头,边涂边说道:“幸好大人没抬右臂,否则得有好几日不能批阅公文了。”   顾云庭没回话。   邵明姮硬着头皮涂完,不得不正视他的脸。   左颊的指印子,便是再好的伤药明日都不会痊愈,要消下去,怎么也得要两日光景。   她颤了颤手,还有些发麻。   “我对不住你。”邵明姮手指触到他的脸,忍不住小声说道,“明儿多傅两层粉吧,别叫人瞧出来。”   涂完后,邵明姮站到一旁,等他离开。   顾云庭却没有走的意思,一直坐在圆凳上,手臂搭着桌沿,冷冷清清的寡淡模样。   “邵小娘子,等第一场雪落下,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可好?”   不啻于晴天一声霹雳   邵明姮怔怔看着他,下意识反问:“一起?去哪?”   顾云庭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轻柔每一根手指,“随便去哪,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他语气太过温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让邵明姮打了个冷颤。   “你现在是皇子,日后可能承继大统,你对我说要一起离开京城,为什么?”   “我对那些事无甚兴致,父亲想要,身为人子我助他得偿所愿,除此之外,我再不能做其他事情。   我有我想要的,也不会因为外在改变而妥协放弃,就像我喜欢你,不只是说说而已。”   邵明姮的手指一缩,他握的更紧。   眼神盛满碎落的星辰,声音极具蛊惑地轻缓:“我不指望能取代宋三郎,也不要求你把他忘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既如此,为何不能是我?”   “至少,我还有一双眼睛,你想他时,看看我,不好吗?”   他握着她的手,挪到眼睛上,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掌心,像一片柔软的羽毛。   邵明姮抖了下,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顾云庭睁开眼睛,眸中泛着浅浅的笑意,就那么一瞬不瞬的回望过来。   刹那间的山呼海啸,记忆潮涌,奔腾着犹如朝夕回溯,流年往复,一幕幕回到最初的最初。   宋昂牵起她的手,两人手心全是汗。   心惊胆战却又暗自欢愉。   她告诉自己要挪开眼,可又因贪婪无法克制。   她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渐渐涌上水雾,模糊的光影中,他朝她吻了过来。   起初是冰凉收敛的试探,在没被拒绝后,便是加深的贪婪,继而便带着侵略性的意味,将她包裹在他的气息中。   双臂环过她的肩,她的唇一如既往的柔软,香醇。   在得到和占有之后,内心是不可言喻的充实和雀跃。   就像一颗干瘪的种子骤然吸饱了水,膨胀着舒展着,嫩绿的芽尖破壳而出,绿意盈盈,生机勃勃。   他几乎要溺死其中。   直到邵明姮的双手抵在他胸前,用力推搡。   沉浸的快/感消失,取而代之是莫大的空虚和失落。   他放开她,看她大口喘着气,对自己避之不及。   “我不答应。”   “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松懈,你的回应,你并非对我一点心动都没有。”   邵明姮摇头:“你别那么笑着看我,我真的会把你当成他。”   “那又何妨!若你能留在我身边,我情愿如此,不后悔。”   “但你不是他,我也不想这样。”邵明姮眼神恢复冷静,再看过来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顾大人,我想你回到最初的时候,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谋划和牺牲,你是新朝皇子,合该心肠更冷才是。   你答应过会放我离开,那一日来到的时候,你不要食言。”   屋内重新归于静谧。   顾云庭悬在喉咙的心倏地落回胸口,缓慢跳动着。   .....   烧灼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将不甚宽敞的房间烘的温暖亮堂。   床头摆着两盏罩纱灯,光投在书卷上,翻书的人咳了声,顺手揉了揉腿,上面覆盖的厚毯子很热,但此时仍旧有点疼。   外面一定下雨了。   他掩着唇,从案上捏起茶水灌下,听到脚步声,亦没有抬头,只是静静等着。   先是一股药味,紧接着便看到雪青色披风,他抱着手炉坐在对面,瞥了眼炭炉和烛火,开口:“再过些日子,便能离开京城了。”   一声低笑。   “我不明白你为何背叛顾家。”   顾云庭冷眼睨着,不疾不徐:“不是背叛,是可怜张皇后,不想叫她死不安宁。”   提到张皇后,捏书的手指攥紧,那人终于抬起头来,白皙清秀的面孔瞬间染上愤怒:“不觉得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不觉得。”   顾云庭掀开眼皮,继续说道:“人不是我杀的,但你是我救的,仔细论道起来,我是你的恩人。”   萧昱冷笑着颤抖,“你是顾家人,难道不想跟你爹一样,坐在那个位置上?”   “没想过。”   “没想过?那你为何要襄助顾辅成谋反?!”   “因为即便没有我,他也会走到这一步,早晚而已。”顾云庭难得有耐心,坐着安静的答复他的疑问。   萧昱皱起眉头,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你是不是想杀了我,彻底绝了萧家后路。”   顾云庭忍不住扯了扯唇角:“那我何必兴师动众救你出来,当初在掖庭便会了结了你。”   “你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救我!”萧昱压抑着歇斯底里,眸中泛起憎恨,将书一把摁在掌下。   “我说了,可怜张皇后..”   “你莫要敷衍我,我不是那三岁孩童。”   顾云庭抬眸望向他,又看了看他的腿,问:“你这几日在院里练习走路,怎的还去不该去的地方?”   萧昱被点破,咬着唇不吭声。   顾云庭又道:“余下的日子里,你不要去打扰她,也别挑战我的耐心。”   萧昱倔强的昂着头,似乎并未听进去劝阻。   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从前的萧昱谦和温润,举止谈吐极为有礼,承袭了张皇后的端庄宽仁,又勤学好问,教过他的先生无不称赞,最难得他有一颗平和的心,不管境遇如何,都能从容坦然。   顾云庭救他,有很大部分原因是怜惜,不忍。   “你好好活着,或许有一日可以把江山夺回来。”   他起身,欲离开。   萧昱一把拽住他的披风,瞪圆了双目问道:“你是何意思,是要我杀了你爹抢回萧家的东西吗?”   顾云庭轻笑:“你杀不了我爹。”   眸光一转,声音压低:“但你比我爹年纪小,只要撑着活过他,还有一线机会。”   萧昱起身,忽然想到什么:“过几日,你要带我去哪?”   “灵州。”   ....   此前顾云慕擅作决定,用野犬啃咬萧云,顾辅成得知后虽然恼怒,但碍着繁琐事宜并未惩处于他。   今日顾辅成去了趟冷宫,看见疯癫不识人的顾音华,难免心中触动。   顾音华目睹自己儿子被野犬生生撕扯至死,定然悲怆心痛,当场吐了血,指着顾云慕诅咒谩骂,待再度醒来,便谁都不认得了。   这个妹妹自幼好强,聪颖,不甘人下。   当初与她商量嫁给齐王时,她有阵子不乐意,那会儿齐王不得宠,而她又有着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其实是可以仔细挑挑夫郎的,但他说服了她,告诉她齐王必有后福。   彼时顾音华被说动,义无反顾嫁了过去,果不其然极受齐王宠爱。   顾辅成对顾音华,亲情中带着冷漠,冷漠里又有几分亏欠。   看她时,冷不防被狠狠咬了一口,手背尽是鲜血。   他也没有推开,只是冷眼看着,待她用尽力气,最后呜咽着哀嚎起来,抱着怀里的破布枕头一声一声叫着“云儿...”   顾辅成并不好受。   这份压抑的亏欠在看见顾云慕责罚宫婢时,瞬间转成愠怒。   又是为了三娘。   伺候的宫婢已然小心谨慎,但三娘在被救出后性情格外暴戾,不光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宫婢,不解恨,连打带踹却不妨摔了自己,摔得爬不起来,刚好被顾云慕看见。   他抱起三娘进屋,顺带着让那宫婢在院里受廷杖之苦。   顾辅成过去时,那宫婢已然奄奄一息,长条凳下全是血。   “我说过不准你再来见三娘,你为何屡屡不听,便溺着她纵容她,将她养成这么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可怖样子?!   这是宫城,不是你喊打喊杀的战场,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是效忠新朝的忠仆,不是你为所欲为任意凌迟的牲/畜!你是皇子,不是野兽,粗鲁野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终有一日,暴力会被推翻,苦心经营的新朝也会覆灭!   顾云慕,你清醒一点!”   戒尺狠狠抽在他后背。   “啪”的一声响亮。   顾香君站在帷帐后,露出惨白的脸来,她绞着帕子,在顾辅成朝她瞥来注视的时候,倏地藏在后头。   “三娘,替你诊病的大夫与我说过,你没病,别再恃宠生娇,枉顾她人性命了。”   .....   顾辅成拂袖离开,寝殿恢复寂静。   顾香君从帘帷后跑出,几步从后面抱住顾云慕,泪眼汪汪地抽泣:“大哥,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顾云慕没吭声,幽幽目光凝视消失在雕花大门处的威严背影,而后单膝直起身来,将顾香君一并拉起,安抚道:“别怕,有大哥在,没人再能欺负你。”   顾香君哭的更厉害了,“爹爹现在更不喜欢我了。”   顾云慕抚着她的头,声音放柔了些:“往后要收敛些,别惹爹生气,他初初御极,事务繁多,心情难免暴躁,等过几日秋猎,大哥带你一道出宫。”   “大哥最好了。”   深夜,梁王府   顾云慕大马金刀坐在首位,喝了盏烈酒,眼眸朝着下面人逡巡过去。   “有动静吗?”   “回殿下,宁王府中没有异动,只是前几天夜里,那个外室将宁王打了,听说动静闹得不轻,阖府人都看见了。”   顾云慕笑:“我那弟弟是个痴情的。”   他摸索着酒盏,低声吩咐:“储君未立,诸位切记不要松懈。”   “是!”   有一人忽然走出来,躬身站在堂中:“殿下,有一事我觉得奇怪。”   “你说。”   “宁王殿下最近格外勤勉,似要在短时间内将积压许久的案录悉数理完,而且大理寺提拔了四五位官员,有两位一直跟在他身边历练。   微臣以为,宁王殿下像是在托付交代,换言之,殿下是不是...”   剩下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云慕了然,蹙眉思量少顷,复又缓缓直起身来。   “你在大理寺继续盯着,不必格外留意,别叫他察觉异样便好。”   “是。”   泠泠月光清凉如水   顾云慕走到楹窗前,忽然扯出一抹笑来。   顾二郎,顾维璟,他血管里流的,是顾家人的血吗?   作者有话说:   顾大人:我不是顾家人,我就想安安安静静做一个替身。   虽晚,但是肥了点对不对,今天12点前肯定还要一更,然后第三更可能有可能没有,因为今天理完大纲码的比较顺,哈哈哈哈,等我 第76章   ◎真是温顺极了!◎   紫宸殿内, 从书案到茵毯再到帷帐银钩,笔墨纸砚,俱已换新, 丝毫看不出往日的光景。   顾辅成与近臣商议完朝务,便朝殿外招了招手。   顾云庭起身进门,将厚重的披风脱下交给内监手中,内监躬身退后,在外面将门缓缓合上。   “最近在忙什么?”顾辅成没抬头,叩动桌案发问。   顾云庭坐在对面的圈椅上,身量笔直,闻言淡声答道:“大理寺的旧案, 与刑部交接联合审理。”   “没了?”顾辅成轻笑,肃沉的眸中露出打量,将笔放在笔搁上, 往后靠着铺了茵毯的椅背上。   顾云庭望着他, 不再开口。   “你喜欢邵家小娘子, 我不再干涉,但是有一条, 正妃的位置一定要由我来选, 你若是答应, 我便即刻拟写册立她为侧妃的旨意。   你自己想想, 如今的邵家权势不比从前,即便冤情洗雪,邵准中毒太深断不可能复出入仕, 邵怀安无心经营, 满脑子都是农耕民生, 虽说是个好官, 但不适合朝堂纷争,你的背后,势必要有能站在高处的人来撑着。   我说了这么多,你可理解为父的苦心。”   顾云庭面无表情道:“理解。”   顾辅成松了口气,还未开口,又听顾云庭冷冷补了句:“但我娶妻,不用任何人来指点,包括您。”   攥住的纸镇抖了三抖,终是没扔出去,顾辅成狠狠砸在案上,青筋暴露,低斥:“逆子。”   努力压下火气,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同他交谈。   “你可知我为何没有着急立储君,其实论功行赏,你大哥合该受封,但是——”   话锋一转,冷沉的目光泛着期许看向顾云庭,“但他杀气太重,行事不似早年那般收敛克制,为人随心所欲,不受约束之外,更有躁动不安之叵测居心。   我不怕他篡权,但怕他上位后成为暴君,人人嘴里最恐惧和厌恶的帝王,迟早会被新的政权推翻,就像我们顾家谋逆,趁其主弱伺机上位,江山日后交到你大哥手中,定会败落。”   “既如此,当初便不该争,既争来了,便不该瞻前顾后。”顾云庭神色怏怏,没甚兴趣。   顾辅成恨不能拎着他耳朵给他吹醒,“我的意思你早就明白,从我封你们兄弟二人为王之后,你就该警醒,这位置不是你拒绝便可以不要的。”   “我不要。”顾云庭低声回他,目光坚定。   顾辅成冷笑:“你大哥都知道我想做什么,你以为自己不要,他就能对你放下戒备?”   “父亲还有事吗,若没事,我得回府了。”   他今日去大理寺,路边买了一对彩雀儿,手工捏的,色调清新均匀,很是可爱,当时他站在摊旁,脑子里便想着邵小娘子拿到礼物后,该是如何高兴欢快,大抵就跟这两只雀儿一样,扑棱着翅膀,没准还会抱抱他。   他所求不多,只要她的一点暖。   足矣。   起身,案上的灯烛晃了晃。   顾辅成长吸一口气,内心波涛汹涌,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颓败感,但又不确切,他知晓二郎的才能,聪慧过人,冷静且极具深谋远虑。他总说大郎与自己相像,其实不然,他喜欢二郎,就是因为从二郎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当年的他也曾如此执拗和自以为是,不过醒的早罢了。   二郎需要磨砺,才能从男/女之情中跳出来。   顾辅成瞟了眼,忽地一笑:“你去吧。”   大郎现下还顾念兄弟情义,安插各处的眼线按兵不动,他自以为聪明,殊不知自己看到的也只是二郎想让他看到的罢了。   愚蠢至极。   ....   腊日,顾辅成携皇子诸臣入林中狩猎,用以祭祀神灵告慰先祖,再过二十多天,便是除夕了。   官眷亦穿着遒劲的利落衣裳,随行骑马追逐。   早在前两日便又戍卫将整座山呈合围之势逡巡过,而今用来狩猎的区域,安全且藏伏着诸多动物,全是被强行驱赶过来的。   描金黑漆马车行驶在女眷的最前面,旁边跟随数匹骏马,再往后是随侍宫婢,天很冷,各自穿着厚实的棉袄,不紧不慢走着。   长长的队伍由繁及简,越往后,人数越少,车辆的规格也越往下。   高宛宁与齐老侯爷同乘一车,她清减许多,原是不想来的,但作为侯夫人,此等场合不出席便说不过去,齐老侯爷昨夜闹得阵仗太大,脖颈上还有几处红色印子,自打上车后,他便倚在自己怀里,酣睡不醒。   人老了,还常喝鹿血提精气神,内里早就虚透,偏还以为老当益壮。   高宛宁嫌恶的蹙起眉心,嗅到他身上浓烈的香囊气,不由地泛起恶心来。   那香囊是高静柔亲手绣的,也不知用了些什么劣质香料,才勉力遮住齐老侯爷年迈的老人气,只是熏得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实在没忍住,呕了下。   齐老侯爷睁开眼,她脸蛋通红,忙用帕子摁住嘴角,挤出一抹微笑。   “侯爷,起来喝盏热茶吧。”   齐老侯爷仰躺在她膝上,就这么望了会儿,便又起了兴致,二话不说扯乱了她的衣裳,在那条榻上要了两回。   高宛宁不敢声张,又惊又怕唯恐叫两侧的侍卫听见,只死死咬着唇,面色涨到通红。   “侯爷,好了吧,别叫人笑话。”她握着齐老侯爷的手,阻止他再度探入。   齐老侯爷当即掀开冷厉的眸子,“是你不愿意还是怎的了?谁敢笑话,嗯?”说罢,伸手不怀好意的掐了一把。   高宛宁脸红的快要滴血,心里恨不能将这老东西活剐了。   恶心透顶。   这还不算最糟心的,令高宛宁难以面对的是,当初被自己奚落嘲讽的顾香君,如今是身份贵重的公主,方才她可瞧见顾香君阴笑的眼神,今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被反击的命运。   高宛宁来时便想好了,早早找大夫开了秘药,顾香君若要罚她或是旁的什么,只消吃下这药,便能立刻吐血,省的在众人面前丢脸,还能让顾香君落个刻薄狠毒的名声。   果不其然,三三两两的女眷见顾香君走来,便齐齐福礼问候,顾香君朝她笑笑,挽着一条马鞭轻快地甩了下。   犹如打在高宛宁脸上,她不自在的避开眼神,尽量去看围场上弯弓设雁的热闹情景。   “侯夫人,怎这回见面不说话了?”顾香君蠢虽蠢,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打从看见高宛宁的那刻起,她就想了千百种嘲讽她的手段。   从被庶女占了主屋说到侯爷恩宠削减,再由身形消瘦转到高启又亏了生意,赔上两条货船,林林总总数落了一大通,顾香君是越说越痛快,高宛宁的脸是越来越难看。   “上回咱们见面还是在顾太后宫中,你当时说什么来着?嗯?”顾香君温柔到匪夷所思,覆在高宛宁耳畔轻轻一笑,随后猛地一甩马鞭,疾风卷着她裙角差点撕碎一片。   高宛宁一动不动,尽管心里崩塌溃败,面上仍旧露出端庄姣好的笑容。   “哎呀,这有一只蚊子!”   啪的一声,顾香君的手抽在高宛宁脸庞,打的她险些站不住。   大冬天的,哪里会有蚊子,其余女眷看破不说破。   萧云在位时,顾香君便被关进冷宫,听说神经不大正常,可眼下看来,又很是正常,若非要挑剔,那便是凶残暴戾许多,跟从前那位跋扈的顾三娘不同,身上带着杀人的冷血气。   顾香君还没奚落够,正待高宛宁起来再扇她一巴掌,不成想远远看见两个人,从黑漆青帷马车上一前一后下来。   顾香君怔了下,便见高宛宁咣当倒在地上,嘴角开始流血,咕咚一大口,后脊抽动着,很是痛苦的模样。   众女眷惊呆了,这才赶忙开始查看照顾,帮扶高宛宁坐起身来,帕子擦了一条又一条,血还在流,看着怪渗人的。   顾香君蹙眉,上前弯腰:“你别在这儿装。”   高宛宁又吐了口血,血液喷溅在顾香君身上,她嫌恶地跳开。   余光瞥见走近的两人,面色登时收敛起来。   “二哥。”   顾云庭牵着邵明姮的手,众人纷纷将目光投过去。   有人认出来,小声说着什么。   毕竟在大长公主府见过,几位冲着邵明姮福了福身,算是问候。   顾香君冷眼乜过去,只见她穿了件绯色对襟翻领胡服,绸带勾出纤细如柳的腰肢,盈盈一握,及膝裙裾微微浮动,织金暗纹犹如花瓣岑岑堆叠,鹿皮小靴靴口缀着几颗珍珠,看成色便知是合浦珠子,再往上看,雪白的肌肤莹润细腻,更显乌发如云,眉眼如黛。   她暗自哼了声,气顾云庭将邵明姮保护的这般妥帖细致。   邵明姮看见躺在地上的高宛宁,下意识想抽出手来,但顾云庭捏紧了些,拉着她一并上前。   “二哥怎么带她来了。”   顾云庭睨了眼,顾香君还是有些怵他,不敢多言。   “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未来嫂嫂。”   顾香君惊得眼珠瞪大,“不行!”   其余人亦是震撼惊诧的样子,却没人敢置喙,只是反反复复盯着邵明姮打量,像是要在她身上盯个洞出来。   邵明姮没有躲避,任由她们瞧着,她之所以今日出门,是因为顾云庭同她承诺,五日后放她离开,绝不反悔。   顾云庭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径直打量了高宛宁,发现她嘴角的血渍,莫名想起自己为了瞒过刘灵,服用的药丸。   吐血模样跟她如出一辙。   方才的情形他不偏不倚看了眼,也只一巴掌,断然不会打到如此骇人的地步。   心知肚明,顾云庭别开眼,没有掺入其中。   随后便要拉着邵明姮继续往前走,骏马都在前面临时马厩中,喂了草和水,悠闲地甩着尾巴嘶鸣。   他知道邵明姮喜欢骑马,且骑得不错。   “你自己挑喜欢的来骑。”   邵明姮有些恍惚,抬眼问他:“你方才那么说,待会儿我骑马跑在围场上,会不会被一箭射死?”   顾云庭笑:“不会,有我在,他们不敢。”   “如果我被射死了,你得善待我哥哥。”她很认真的说,骑马奔腾的那群人,猎到的飞禽走兽已然装了几麻袋,由侍卫合伙抬回场外。   顾云庭抱了抱她,猝不及防的拥抱令邵明姮来不及躲闪,“相信我,你会活的很好,会活到寿终正寝,子孙满堂。”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起在徐州顾宅时,她吃下的那些避子药,不禁面色暗淡下来。   邵明姮没有多想,刚要把手落在桃花马上,却被顾香君抢了先,一下扯住缰绳笑道:“不巧,我先看中的。”   通体雪白的骏马,只有眉心一点嫣红,所以叫桃花马。   马毛油亮顺滑,四肢强健有力,打着响鼻原地挪动蹄子,一看便知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顾云庭刚要说话,被邵明姮抬手阻了。   “我再看看别的。”   她又去慢慢挑,最终选中一匹漆黑水亮的马,比起其他马匹它有些瘦,但眼睛明亮。   顾香君牵着马走到旁边,在侍卫的保护下骑上马去,还特意回头看了眼,像是炫耀也像是挑衅。   “你比她更适合桃花马,她坐上去显得突兀怪异,压不住那马的灵气。”顾云庭想揽她的腰。   邵明姮绕开,径直走到小黑马右侧,抬眼轻声道:“我没那么好心。”   顾云庭蹙眉。   “那马是关外热血马,奔跑速度极快,但是脾性刚烈,难以驯服,它气质比寻常马匹高贵,而且傲气天成,不是特别懂马的人根本不敢贸然去骑。”   邵明姮忽然朝他笑笑:“我是故意的,如何?”   这一瞬,她心里很是痛快。   顾香君三番五次捉弄她,既有人护着,若再不好生出出气,总是过意不去的。   顾云庭愣了瞬,笑,“很好,我喜欢。”   邵明姮收起笑意,淡淡的望着他,随后解了小黑马的缰绳,低头往前牵着走到空旷处。   顾云庭朝她喊了声,道:“邵小娘子,帮我选一匹温顺的。”   邵明姮回来,挑了一只高大威猛的黑马,把缰绳递过去。   顾云庭犹豫:“这里头最壮硕的马,你确定它最温顺?”   “不然咱们换过来骑?”邵明姮摊开手。   “我自是信你的。”   邵明姮笑:信我才怪。   有扈从递来弓箭和箭囊,还有用来装猎物的袋子,挂在马背上,临行前,顾云庭忽然朝她扭头,露出弯弯的眉眼。   邵明姮有片刻的恍惚,随后抬手整理碎发以做掩饰。   “我骑术和箭艺都不好,今日便全仰仗邵小娘子了。”   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大黑马撩开蹄子朝着前方没命的狂奔而去。   顾云庭暗道:还真是温顺极了。   作者有话说:   说到做到了!!感谢宝儿们不弃,灌溉,加油冲! 第77章   ◎她看了会儿胡姬跳舞,身上也渐渐发起热来。◎   冷风挟着日头的暖光一并拂过面庞, 森寒的空气不停灌入鼻间,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肆无忌惮的凌迟, 咆哮。   绯色胡服外的雪白狐裘大氅,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随着小黑马的奔驰高高扬起,她举着马鞭,目光没有离开顾云庭。   那匹马虽不是最温顺的,却也不是最刚烈的,只要掌握好力道技巧,寻常人都不会有事。   她之前看过顾云庭骑马, 其实他骑得很好,无论是从坐姿还是与马的合拍程度,都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和优越感, 他骑得不快也很斯文, 似乎与他的性子有关, 总喜欢从容的掌控一切,永远都居高临下的样子。   她立在马背上, 后臀腾空, 勒着缰绳稍稍加快了速度, 也只与大黑马隔着几丈远而已。   顾云庭回眸, 对上她注视的眼睛,不由一笑。   邵明姮立时一扬马鞭,小黑马嘶鸣一声, 像是浑身蓄满力勇猛地朝前超越奔跑, 马身超过大黑马时, 小黑马还得意地嘶鸣出声。   她身上洒落耀眼的色彩, 像是一团霞光从皑皑白雪中骤然迸发,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一群劲装便服的官员簇拥着顾辅成,前面是两笼子射猎的野兔,山鸡还有狐狸野鹿,扈从用力搬上马车,呼啸声排山倒海。   顾云庭追赶上来,与她并行前进。   听到这番的扈从议论,惊呼:“梁王殿下要去生擒豹子,这会儿围了好多人看,咱们快点,没准一会儿也能赶上。”   “我可不敢去看,万一那豹子发了疯咬伤人,那不是谁隔着近谁遭殃吗!”   “你怕是不知道咱们梁王殿下威猛之名,别说是豹子,就是来头老虎,他也能降服的了!”   邵明姮回头看他们车上拉着的鹿,都是脖颈中箭,一击而中,不禁有些惊诧。   顾云庭瞟了眼,说道:“我爹文韬武略俱佳,并非夸夸其谈,他蛰伏隐忍许久,怕是在辅佐齐王时便生出不臣心思。”   邵明姮没说话,顾辅成的箭法甚至可媲美军中将士,稳准狠。   两人来到围圈外,远远可见豹子趴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周遭各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天空中不时有老鹰盘桓鸣叫,似在向主子回禀此处埋伏着野兽。   顾云慕剥去甲胄,将腰间勒紧,双袖挽到肘间,半弓着身子目光凛凛地盯着那豹子的身体,就在豹子跃动前一瞬,他猛地扑了过去,一手扼住豹子的喉咙,另一只手狠狠砸击它的脑袋,豹子吃疼,凭本能翻滚挣扎,试图将后背的人甩落下来,但顾云慕死不松手,双腿用力夹住它的腰身,喉间的手掐进毛皮下的肉里,腥味蔓延开。   他像是长在豹子身上,不管它怎么狂甩奔腾,他就是不肯放手。   与此同时,顾云慕大吼一声,周遭人便悉数上前,很快那豹子被制服,喉间血流汩汩,双目分别被扎伤箭羽,躺在地上嚇哧嚇哧喘着濒死的粗气。   热腾腾的血腥味沿着空气一丝一缕的传出。   邵明姮不忍再看,调转马头便要离开。   小黑马忽然抬起前蹄,暴躁地连连嘶鸣吼叫,邵明姮不提防,险些被它甩下马去,她攥着缰绳,刚坐稳,小黑马撒开蹄子哒哒奔出。   顾云庭没又拉住,登时一夹马肚,跟着追了出去。   顾云慕赤着手臂,接过下属递来的汗巾擦手,眯起眼睛顺势看去。   两道身影闪电一般,朝着围场东面疾驰而去。   他乜了眼草丛中,一个身穿甲胄的扈从会意,不知不觉将丛中的东西清理一净。   小黑马根本不受控制,双蹄奔跑的同时,眸中热泪盈荡,邵明姮能感受到它在微微发抖,她摸了摸它的脖颈,顺着小黑马的起伏调整坐姿,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   她安抚小黑马,试图让它平顺下来。   但无济于事。   顾云庭的马追来,几乎倾斜马匹想要挡在小黑马前头,大马的后臀被撞了数下,马上人摇摇欲坠。   邵明姮趁机驯服小黑马,待速度稍减,便翻身跳下来,打了几个踉跄,摔倒在地,小黑马又是一记嘶鸣,眸中明显可见暴躁难安,就在它抬蹄想要踩践时,顾云庭一把揪住其缰绳,强行将它从邵明姮上空拉开。   邵明姮爬起来,抬眼望见小黑马冲着顾云庭撩蹄子猛踹。   怔愣间,顾云庭从马上跌落下来。   大小黑马绕过他,齐齐往东继续奔跑。   他久久没起身,躺在地上也不呻/吟,仿佛在等邵明姮拉他。   邵明姮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眼睛从脚踝挪到他脸上,“方才你明明可以避开。”   顾云庭抬起头来,眸光闪过一丝惊讶,“被你瞧出来了。”   “你在筹谋什么?”   “你不先拉我起来吗?”他伸手,朝邵明姮微扬下颌。   骨节分明的手,冷白如玉。   邵明姮踌躇着,随后握住他的手指,他顺势站起来,在她头顶笼下淡淡的光影。   顾辅成的人从远处过来,还未到跟前便翻身下马,三两步冲到顾云庭脚下,“宁王殿下,陛下着属下来看看殿下伤势。”   “无妨,不碍事。”顾云庭摆手。   那人悄悄抬眼,看到顾云庭冷冰冰的面色,便赶忙起身折返回禀。   “那两匹马呢?”顾辅成握着弓箭,目不转睛的看向密林处长子的举动。   他们一行人扛着豹子杀气腾腾的出来,冬日,袒胸赤膊,高呼着口号意气风发。   “回陛下,梁王殿下的人去的比属下更早,已经将马就地斩杀了。”   “尸首何在?”   顾辅成早知如此,并不意外。   “尸首被推下山崖。”   ....   此行需得驻扎三日,故而有太医随侍。   邵明姮搀扶顾云庭过去时,营帐中已经有两人躺在行军榻上。   高宛宁唇角带血,看见他们进来时,稍稍卧起身子,颔首见礼。   另一张榻上,躺的则是昏迷不醒的顾香君,将从马背上摔下来,被那桃花马狂踩了几脚,疼昏过去。   邵明姮太阳穴一跳,忙问:“那匹马呢?”   施针线的太医摇头,高宛宁柔声叹气:“方才那些护卫将三娘抬进来,嚷嚷着都是烈马害的,许是要去杀马出气。”   “你能救下它吗?”邵明姮仰起头看他。   顾云庭抬手指了指左脸,声音低沉且缱绻:“你亲我一下,我把它救下来送你。”   邵明姮脸腾的一热,瞥了眼怔住的高宛宁,心一横,垫脚飞快地亲在他左颊,忙低头用手一推。   “快去!”   顾云庭挑帘走向戍守的护卫。   营帐内死寂沉沉。   高宛宁望向邵明姮,凄白的脸上闪过嘲讽笑意,手指捏着巾帕,回想齐老侯爷那粗糙衰老的面孔,松弛长满斑点的身体,不禁生出一股挫败感。   她坐直身体,眼神写满不甘与高傲:“阿姮,你终究拿走了,原是属于我的东西。”   邵明姮瞟了眼,没有说话。   高宛宁捂脸,发出浅浅的讥笑:“曾经他眼里只我一人,深情专一,呵护备至,我错过他两次,却再没机会回头。”   “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邵明姮冷静的开口,“真情才能换来真爱,你对他若是有一点点真心回应,断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营帐外的人顿住脚步,原本掀帘的手缩回去,静静站在外面聆听。   “你不是我,你怎知我没有真心爱过他。我是家中嫡女,我要顾及的东西很多,不是只有他,只有爱,我得考虑家族前程,若不然我怎会嫁给你哥哥,又怎会扭头嫁给齐老侯爷,你当我愿意吗?!”   她面庞绯红,却不敢大声张扬,趁着太医出去,起身站起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既要了权势,便别在这虚情假意的说喜欢,虚与委蛇的盘算不会得到丁点回报,是你自己消耗掉他对你的怜惜和爱护,怪不得旁人。”邵明姮冷眼看着她,思维清晰。   高宛宁忍不住嗤笑起来:“若没有你,一切都会改变,我遁死三年重新回到他面前,他只会更加珍惜我。   但你出现了,顶着我的脸同他欢好,一点点挤进他的心里,将我的位置霸占,甚至全部夺走。   你便是真情真心真意?别忘了,你和宋家三郎的关系,你信誓旦旦说出这番自以为是的话,不是代表你有道理,而是因为你有人护着,是他给你的底气,让你在这狭窄的营帐同我一个侯夫人趾高气扬的对峙!   你别说你喜欢他,我不信,地底下的宋三郎更不信!”   帘子骤然掀开。   顾云庭郁沉着脸走进来,先是瞪了眼高宛宁,继而走到邵明姮身边,想握她的肩膀,她避开,面色如常。   营帐内一片骇人的静谧。   顾香君呻/吟出声,绑缚的绷带渗出血来,她难受想要蜷起腿,忽然碰到被踩断的肋骨,猫一样的尖叫。   顾云庭抬起眼皮,对着高宛宁一字一句说道:“她从没说过喜欢我,她也不必非得喜欢我,我知道自己喜欢她,便足够了。”   “维璟...”高宛宁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摇头。   “这就是我,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你算计我,我不怪你,因为我可以心平气和放下你,为不值当的人不值当费心,你与我而言,现下什么都不是。”   “顾维璟,你好狠的心...”高宛宁咬牙切齿,忍住眼里的泪,“当真一点旧情都不念,为了她来贬低我。”   “高娘子,我们没有旧情,从头到尾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还有,我喜欢邵小娘子,和你没有关系,和你的那张脸更没有关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宛宁再也无力反驳,瞪着的眼神渐渐灰败下来。   帘子从外掀开,顾云慕疾步闯入。   “三娘!”   他覆到榻前,低唤,语气温柔随和,全然没有赤膊大战豹子时的冷血狠戾,他的手掌抚摸着顾香君的脸,“三娘,大哥在这儿,还疼吗?”   顾香君做梦都在疼,哼唧了声,喃喃道:“杀了那匹马,给我报仇。”   “好。”顾云慕点头,安慰,“大哥替你杀了那畜生。”   “怕是不行。”顾云庭开口,顾云慕立时回过身来,眸光转为深沉。“那马我看上了。”   “它伤了三娘,合该千刀万剐。”   “是她骑艺不精,怨不得那匹马。”   “你是她二哥。”   “是她二哥便要助纣为虐,为非作歹?大哥清醒点,可别被哥哥的头衔蒙蔽了眼睛,稀里糊涂做下恶事。”顾云庭淡笑。   “顾维璟,你到底杀不杀?”顾云慕站起身来,遒劲的肌肉鼓鼓跳起,像一头嗜血的野兽,冷冰冰投来弑杀的目光。   顾云庭拢着手,不避不躲,依旧寡淡:“不杀。”   “你!”   掌风疾至,却在靠近他脸庞的一刹,被一声叱骂阻止。   “混账东西。”   顾辅成进帐,当胸一脚直踹,顾云慕后退两步,小腿抵着塌沿儿站定,“父皇!”   声音弱了三分,还是不服气。   高宛宁立时跪下,再不敢抬起头来。   顾云庭下意识去牵邵明姮的手,发现她故意将手藏在袖中,眼神对上,隔着衣裳,他一把攥住她的腕子,拉到身后护着。   “来人,将三娘即刻送回宫中诊治,没有朕的手令,谁都不能进到三娘寝宫。”   “是!”   “父皇!”顾云慕还要上前,被顾辅成一记眼神震慑,低头怏怏忍住。   “你和二郎到我营帐中,我有事与你们商议。”顾辅成临走前,瞟了眼被顾云庭护在身后的女娘,眸色清凉。   傍晚时分,天很快没入漆黑当中。   围场四下燃起火把,各地都有戍守的侍卫巡逻查看。   每个营帐内都点了灯,远远望去,犹如天际的一条彩缎。   邵明姮与其他女眷坐在席上,对面则是大口饮酒的男人,有一个举止分外清雅,坐在当中很是显眼。   她眯起眼睛往那看,忽然迎上他投来的视线。   两人俱是一愣。   他捏着酒盏眨了眨眼,似乎没认出邵明姮,待看清些,嘴角裂开,冲她比了比手势,两人隔空对饮了一盏。   邵明姮很是意外,窦玄居然在狩猎的队伍中。   他是文官,品阶不高,照理来说不大能随驾出来,而他左右两侧,都是虎背熊腰的武将,是顾家此前提拔上来的亲信。   不远处的篝火浇上桐油,火苗倏地蹿高,像火蛇腾飞,呜呜呜的焰苗炙烤着围观的人脸,羊肉的香味飘出,抹了一层蜜油后,滋啦滋啦作响。   邵明姮面前摆上一盘羊脖肉,宫婢跪在她面前为她分切。   她闻到淡淡的幽香,像是某种花的香味,末了,那盘羊肉被分成一条条大小,撒了层胡椒粉在上头。   “娘子请用。”   邵明姮点头,见那宫婢又挪到旁边的案上,为下一位女眷继续分切。   羔羊是白日里刚猎杀的,肉质鲜嫩,香气袭人。   她很快吃完了一盘,喝了盏秋露白,齿颊留香,似乎将冬日的严寒逼退大半。   裹在身上的雪白大氅极其暖和,她的手脚温热,丝毫没有冷意。   几个胡姬端着琉璃杯出来,倒上紫红色的美酒,那些大快朵颐的将士见状,眼珠子都要直了。   胡姬脚步轻盈,侍奉完酒水便走到条案当中的空地,迎着烈烈篝火舞动起来,节奏感分明的曲子调动每个人的心弦。   邵明姮托腮看了会儿,又遥遥望向数十名侍卫守护的营帐,自打顾云慕和顾云庭被叫进去后,至今都没有出来。   她看了会儿胡姬跳舞,身上也渐渐发起热来。   氅衣犹如蒸笼,后脊全是汗,她想脱掉,又怕风大受凉,便站起身来,想去人少的地方透透气。   谁知走了没几步,那股子热燥越来越浓,眼前犹如蒙了层薄纱,光影变换,交织成各种昏黄的光圈,她摇了摇头,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说话声。   “娘子,奴婢扶你去帐中歇息吧。”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本章落一波红包,要评论要呵护,不行老蚌打个滚   然后下一章咱们约一下6点半可好 第78章   ◎无尽深渊◎   风灌满氅衣, 却丝毫消减不了那股燥热。   邵明姮摇了摇头,回身看见侍奉分肉的宫婢,她双手交叠放在腰间, 一副客气恭敬的模样,然她的身影在不断打转,摇晃。   邵明姮知道自己被下了药,定是方才不易察觉的幽香,或者是在酒里,肉里,她脑中混沌一片,咬紧牙一把拔下发间的簪子, 锋利的尖端抵在手心,用力插了进去,簪尖没入皮肉, 疼痛让她获得短暂的清明。   她看清面前人, 后退着问:“是谁指使你下药的。”   宫婢跟着上前一步, 声音轻柔低缓:“娘子,这药极其名贵, 便是后宫的贵人也没几个用的起, 你不必费力挣扎, 便随奴婢去吧。”   说罢, 又要过来搀扶。   邵明姮双膝发软,眼前一阵模糊,凭着本能胡乱挥出簪子。   宫婢轻而易举躲开, 一把握住她的手背, 簪子掉进枯黄的草丛中, 紧接着, 她从后揽住邵明姮的腰,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几乎抱起来急急往偏远的营帐走去。   邵明姮只觉天旋地转,身上一股一股的热意涌动,她打了个冷颤,回头遥望,想喊“秦翀”,喉咙发不出声音,四肢绵软犹如踩在云端,她不敢昏过去,不时告诉自己要清醒,然意识像是被颠散了的豆腐,碎成一团渣子。   ....   灯火通明的营帐,待官员退出后,帐内便只剩下顾家三父子。   顾辅成咳了声,端起早已凉透的汤药,大口喝净。   顾云庭瞟了眼门外,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呼声,鼓声乐声不绝于耳,一道门帘将热闹与安静隔开。   他摸索着面前的酒盏,抬头:“父皇还有事吗?”   顾云慕哼了声,冷冷嗤道:“怎么,急着去陪你的小外室?”   “那是我要娶的女子,不是外室。”顾云庭回他,手指间攥的发白,眼神沁出森寒,“大哥说话注意分寸。”   “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外室同我决裂?!”   杯盏倏地掷到地上,明晃晃的酒水溅出来。   气氛剑拔弩张。   顾辅成冷眼旁观,末了才缓缓开口:“一个女人,便叫你们兄弟二人反目,如此看来,着实是个祸害。”   “她不是。”顾云庭立时反驳。   顿了下,忽然抬眸,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座上人。   “你是不是对她...”   他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脚部有些踉跄。   方才在帐内与官员议事,他听了许久,虽或多或少与大理寺有关,但不至于召到帐内急议,且在官员退出后,顾辅成迟迟没有说话,仿佛在拖延时间,为了什么,不得而知。   他后脊滚下凉汗,说话的声音不觉发抖:“你对她做了什么!”   顾辅成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他的反应,敛起轻笑,肃声呵斥:“我便是对她做了什么,你待如何?!”   顾云庭脑中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似要吃人一般。   他虽派秦翀和关山护卫邵明姮,但若是顾辅成的人插手,他们两人断断违抗不了,非但无法阻止,想必过来报信也会被管制起来。   从傍晚到现在,有两个时辰多了,期间能发生多少事,顾云庭不敢想,只要一想,他便觉得自己要疯了,想拿把刀跟对面那人同归于尽。   他克制着发抖,尽量平稳着嗓音问:“她在哪?”   “此事无非两个结果。”顾辅成开口,右手点在案上不疾不徐,“其一,你答应我自此以后不许见她,我便可毫发不损,送她离开。”   “不可能!”顾云庭立时拒绝。   “那便只有第二个结果。”顾辅成摔了杯子,眸中闪过厉色。   “你现在便去找她,等找到人,我不保证她跟谁在一起,遭遇了什么,或是清醒过来,看到自己□□的跟别人躺在一起,还有没有脸活下去。”   字字句句,像是一把薄刃切过顾云庭的心脏,他双膝一软,抬手抓住帘帷站定,目光望着地面的碎瓷,忽然抓起一片朝顾辅成冲去。   “我杀了你!”   顾云慕深知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场景太过突兀诡异,他便眼睁睁看着顾云庭红了眼,碎瓷径直抵到顾辅成喉间。   瓷片割出一条血痕。   万籁俱寂,耳畔骤然没有任何声响。   顾云庭手在发抖,却不能将碎瓷扎的更深,红眸将那脸映衬地尤为惨白,像是恶鬼,浑身的戾气窜涌到脑间,汇聚成一股滔天之势让他想要割破眼前人的喉咙,犹不解恨。   顾辅成一动不动,阴凉的眸子渗出决绝。   顾云慕欲上前,被顾辅成抬手阻止。   “我却不知,你当真能为了个女人做出弑父的举动。”   瓷片嗒的掉在地上,顾云庭双臂垂落,掌中的血滴滴答答打在鞋面,地上,他觉不出疼,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像是在努力冷静,努力思索。   盏茶光景,他慢慢抬起头,挺直了腰背。   “你信不信——”   顾辅成和顾云慕的眼睛齐齐望向他,见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来,抵在自己脖颈处。   “二郎!”   顾辅成怒喊。   “她若死了,我给她陪葬。”   “孽障!孽障啊!”   “告诉我,她在哪,她在哪?!”顾云庭杀红了眼,匕首的利刃横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还在用力往下压,几乎能看到跳动的脉搏,鼓起的青筋快要被割裂,血液即将喷涌而出。   顾辅成双手负在身后,用力攥了攥才忍住暴怒。   “就算你现在过去,为时已晚。”   “我只问你,她在哪!”   “你就不怕亲眼看见她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   “她在哪?!”   顾云庭一声比一声悲壮,像是濒死前挣扎的兽,血管岌岌可危。   “我说过要娶她,也不怕告诉你,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她...”他说不下去,随后目光坚韧,“我都娶她。”   “顾维璟,你是疯了吗?”顾云慕恨不能朝头敲醒他,原地来回踱步后,狠狠踹向矮杌。   僵持的对峙后,顾辅成转过身,苍劲的声音响起,“来人,带他过去。”   顾云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营帐前的,感觉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烧的无法冷静。   然而就在他站在帐子前时,忽然就平静下来。   他摆手,示意其余人退后。   挑帘子的手在发颤,热气在面前晕开团雾,他一闭眼,径直冲进去。   狭窄的榻上,躺着一个人。   衣裳松散地解开,腰间的带子没了,双足赤着,露出粉嫩的指甲。   乌发蓬乱,垫在脑后像是浓密的云,她双眸紧闭,痛苦的咬住嘴唇,腮颊浮上嫣红,喉中不时发出惨淡的呼声。   榻前地上,有个人情况不比她好到哪里。   襕衫大敞,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面庞红的像火,包起的幞头快要掉落,领口露出来的地方,皮肤有几道抓痕。   顾云庭抬脚踹上去。   那人仰躺在地上,他看清了那张脸。   曾在马场与邵明姮一起骑马散步,相谈甚欢的窦玄。   顾云庭顾不上杀他,转而趴到榻前,颤抖的手抚在她的脸上,为她理好衣裳,将黏在脸上的头发丝抿到耳后,他的手控制不住的哆嗦,然后便看见邵明姮紧紧攥住的双拳,不断有血水流出。   他用力掰开,看见手心深深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流血,两只手,全是。   他的唇覆在上面,想吻去血水,可刚一碰到,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邵小娘子,我来了。”   他解下大氅,从外包裹好邵明姮,俯身双臂穿过她腋下,腿弯,打横将人抱在怀里。   睨了眼挣扎难受的窦玄,亦看见他割伤自己的痕迹。   “关山,将此人绑了,一并带回府中。”   月色清凉如水,马厩中一阵骚动,长荣将讨好的车牵到顾云庭面前,他又搬来脚凳,顾云庭踩着弯腰上去,帘子落下时。   顾云慕从暗处冲来,一把扯住缰绳,抓住帘帷一角。   对上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顾云慕愣了下,吩咐。   “你们走远点,我有话与他说。”   邵明姮躺在他膝上,被他如珍似宝的护着,濡湿的头发散在半空,她小脸红的不正常,呼吸急促,只一眼,顾云慕便知父亲给她用了何物。   “顾维璟,你到底什么意思?”   “大哥以为我什么意思?”顾云庭不答反问,目光逼视而来,“黑马受惊的事,我尚未找大哥理论,此时你出现在我马车前,难道是要兴师问罪?”   顾云慕愣了瞬,随后笑道:“黑马是我做的,我不否认,我只想看看你对这小娘子究竟有多深情。”   “大哥满意吗?”   “原以为你说娶她是玩笑话,场面话,不当真的,可看你奋不顾身救下她,我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想过要杀她。”   “大哥可放心了?”顾云庭没有抬眼。   “顾维璟,你真的肯不要江山要美人,你不会后悔?”   顾云庭霎时抬起头来,目光阴鸷:“今夜的事你是否知情。”   “我自然不知,若我知道,定是不允的。”顾云慕实话实说,他巴不得顾云庭为了邵明姮抛下江山,若邵明姮因自己有差,顾云庭一定会发了疯为她报仇,不杀他,但会夺走他想要的东西。   诸如江山,权力,父亲的倚重。   他没那么蠢,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不会干。   今夜之事顾云慕看的分明,恐怕父亲有立顾云庭为储君的念头,不然也不会对邵明姮用此手段,逼顾云庭与之断裂。   一旦邵明姮被送走,那顾云庭便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什么都不畏惧的皇子,才是皇位最有利的争夺者。   所以顾云慕只是试探,并未生出杀机。   “今夜之后,大哥已然明白我的心意,我和邵小娘子的事,也望大哥成全。”   成全二字咬的极重,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加之此前幕僚与顾云慕说过的话,他犹疑着开口:“二郎,你当真能为了她撇下大好河山?”   “那东西你们稀罕,于我而言一钱不值。”   “好!”顾云慕笑,青筋暴露,“我知道了。”   “你放心,届时我自会助你得偿所愿!”   车帘落下,顾云庭垂落睫毛,手指抚在她灼热的面庞,车外传来淡声提醒。   “二郎,这种东西,是宫里传下来的,不是坊间卖的那些寻常货色,无药可解,你要想救她,自己动手就是。”   .....   顾云庭从未觉得马车如此敝塞过,没点炭火,连氅衣都不曾披裹,他的手却很烫,落在她脸上,像是烧着了。   她阖眸打着颤儿,鼻尖都是热汗,后背不知热起几次,一层层的汗珠黏着衣裳,透出女孩的香甜。   她自行扯落氅衣带子,因为太难受,挣扎着想要寻找利物。   顾云庭心疼至极,握着她的指尖亲了亲。   随后找来干净的帕子,擦去手心的血迹,用纱布绑缠起来,正欲去清理另一只手,邵明姮忽然揪住他的衣领,睫毛眨了眨,睁开迷茫的眼睛。   她看着他,瞳底是一团秋水,如烟似雾的笼着,他的心,就像被扎了一下,想抬身起来,她疼的嘶了声,手指哆嗦着却没有松开。   “邵小娘子,你忍忍。”   他安抚着,语气温柔轻缓,说罢,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剥开,剥到无名指时,她又重新握好。   两张脸贴的极尽,甚至能嗅到她方才吃过什么。   炙羊肉,还有上好的秋露白。   这酒真烈,只这么闻着,人便有些醉。   “我难受。”   邵明姮快哭出来,嗓音小猫儿一样软糯恬淡。   顾云庭也跟着难受,捧起她的脸亲去面上的泪,小声解释:“我给你清理完伤口,否则会发脓感染,乖。”   邵明姮虽还想扯着他,但因为脑筋不清醒,又没有什么力气,遂被摁在身侧手臂后,便乖乖躺着。   两个掌心伤口不长,但是很深,几乎要戳到骨头。   顾云庭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决心使她对自己如此狠绝,他处理伤口时,几度手抖的动不了。   弄完,又用氅衣将人团团包裹住。   两侧车帘被封好,即便再颠簸也不会透进冷风。   从猎场到府宅需得走上一个时辰左右,路途有些远,怀里的人不时伸出手来,摸到什么凉湛湛的东西,便贴上不放。   起初是顾云庭的脸,后来是他冰冷的手指,紧抿的唇。   再后来,那手便越发不安分,抓着他的衣襟还要得寸进尺,然被顾云庭一把握住手腕,生生束缚进氅衣中。   那脸红扑扑的,热汗盈盈,唇微张,急促的呼吸一点点打湿他的面孔,他咽了咽喉咙,强行挪开视线。   “还要多久。”   长荣看了眼前头,赶忙回答:“一刻钟左右。”   “赶快一点。”   “是!”   马车又是一阵剧烈颠簸,车内的人险些跌落下去,顾云庭紧紧抱着他,抬腿蹬住对面案脚,稳住身形。   氅衣内的人动作变轻,就连呼吸也跟着微弱起来。   只一张小脸依旧灼热,此时已经没有汗水,是有些干烫,像桃子从内烤焦了,蜜汁无法流出,膨胀的快要裂开。   “邵小娘子,醒醒。”   他怕她睡着,用力摇晃着,唤她。   邵明姮喉咙发出微弱的“嗯”声,长睫投下乌黑的影子,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她的手指蜷缩着,偶尔动弹一下。   能看出她仍在想要努力睁眼,睫毛不时忽闪着,方抬起来,又重重落下。   顾云庭闭了闭眼,抱着她放在自己膝上,使其上半身靠在自己怀中,腾出一只手来,犹豫了片刻。   听见一声极浅的痛/吟:“难受,我..热”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拂起她的裙衫,手指覆在绸带处,轻轻抽解开。   冰凉如寒潭的水。   没入无尽的深渊。   作者有话说:   来啦,我觉得今天晚上应该还能有一更,试试? 第79章   ◎顾维璟被推了出去◎   层层密裹, 柔软如脂。   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在此时难以克制的发颤。   指腹凝霜露,寸寸难舍离。   外面似乎下起雪来, 细碎的落雪声一点一点砸在车顶,像是盐粒子唰唰撒落。   马车停在宽敞的庭院,骏马打了个响鼻,热气腾腾的白雾漫开,长荣牵着缰绳,稳住马后又去取来脚凳。   “郎君,到了。”   他撑开伞,举到车帘前候着。   车内没有声音。   长荣竖起耳朵, 试探着叫他:“郎君?”   “等等。”   嗓音暗哑,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车内,顾云庭的腮连着耳根红透, 那股子燥意洇染进喉咙, 他的右手仿佛还有她的香气, 脑中亦全是她方才唇红齿白的明媚模样。   取出巾帕,慢慢将手指擦拭干净。   低头, 将氅衣重新整理好, 雪白绒毛包裹着素净的小脸, 此时已褪去红晕, 恢复往日细瓷般的光泽,她累极了,就那么一动不动躺着。   顾云庭抱她下车时, 腿一软, 长荣连忙搀住。   伞面不时有雪落声, 他抬头看了眼, 唇角微微上翘。   ...   “郎君,你脖颈流血了。”罗袖收拾完床褥,一扭头,看见顾云庭狭长的伤痕,血珠还在往外渗。   顾云庭抬手抹了把,手指拿到面前不经意扫过,道:“不妨事。”   他弯腰看着昏睡过去的人,伸手将那被角重新掖了掖,目光缱绻温柔,便盯在那眉眼处发呆。   罗袖去倒了醒酒茶,顾云庭接过来悉数喝完,喉咙还是有点疼:“罗袖,上回交给你的账簿都要仔细盘查,那些庄子田产地契什么的,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且先保管妥当,之后...”   他握着邵明姮的手,声音压低:“之后我与她安顿下来,会想法子同你联系。”   罗袖知晓顾云庭心意已决,便只好点头:“奴婢和云轻她们几个一定守好郎君的家,等您和姮姑娘回来。”   桌上搁着凉好的人参清心汤,罗袖欲去喂给邵明姮,顾云庭顺手接下,淡声道:“我来吧。”   罗袖从未见过他这般细心,温和,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吹凉了贴在唇边试好温度,这才送到她嘴中,怕她呛到,左手搁了碗,扶着她后脑起来些,汤水沿着唇角渡进去,几乎一点都洒不出来。   “姮姑娘一定会明白郎君用心的。”   顾云庭难得弯起眉眼,其实他的长相着实俊俏,平素里冷着脸有种疏离感,乍然一笑,便犹如春暖花开。   罗袖暗暗感叹,随后又去与长荣说了那道伤口,长荣很快背着药箱进来。   谁都不敢问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处理完,用纱布稍微缠了下。   “郎君,带回来的那个人,该怎么处置。”   顾云庭这才想起来,是了,还有窦玄,金陵通判之子,曾与邵小娘子相见过的,听闻邵怀安很是中意他,有心想让他做邵家女婿。   顾云庭没有当场杀了他,是因为那时他气息不稳地跪在地上,双手抠着毡垫,却还能忍住不碰邵明姮。   但他即便没有触碰,眼睛也看到了。   顾云庭站起身来,眼神恢复冷寂。   “他在哪?”   “在柴房里。”   雪大如席,短短片刻光景地面便白了一层。   顾云庭穿上厚实的狐裘大氅,戴好兜帽,沿着抄手游廊往西侧走去。   站在门外,便能听到窦玄隐忍的低呼。   推门进去,他背靠着廊柱,双手反绑在上面,因为太过煎熬,他额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听见动静,眼皮使劲睁了睁,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温热的气流胡乱冲撞,他咬破舌尖,以此来保持清醒。   顾云庭居高临下看着,末了,转头冲长荣递了个眼神。   长荣拎着一桶冰水进来,托底抱在怀里,而后朝窦玄头顶哗啦一下,冰水立时浇透衣裳。   窦玄打了个冷颤,血液好似回流冷凝。   “再去打一桶过来。”   如是重复了三次,窦玄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虚脱了一样靠在廊柱微闭眼皮。   “给他松开绳子。”   顾云庭吩咐完,顺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冷眸幽幽,打量窦玄的反应,他爬起来,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上下唇打颤,但得体的教养让他依旧能保持端庄仪态,只是样子狼狈些,气度仍在那儿。   活脱脱落难贵公子。   “宁王殿下,多谢。”他做了文人揖,神情憔悴像是历经煎熬一般。   “坐。”顾云庭扫了眼他旁边的圈椅,“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是。”   “今日猎场,是谁命你来的。”   “礼部张大人。”   “张由之?”顾云庭蹙眉,张由之是顾辅成从青州提拔上来的官员,年轻时候便跟着他鞍前马后,无不忠心,如今在礼部掌权,更是唯顾辅成是从。   “可还记得谁带你去的营帐?谁侍奉茶酒膳食?”   “我都不认得,但他们也去侍奉过旁人,不单单有我,那个侍卫个头很高,脸黑眼睛很大,拿长/枪。”   “知道了。”顾云庭悉数了然,窦玄嘴里的这些人他大概都能猜出是谁来。   话锋一转,他摸索着扶手再度开口。   “听闻你和邵小娘子议过亲?”   窦玄觉得他这话比那三桶冰水都冷,思量再三硬着头皮点了点:“长辈安排,也只走个过场。”   房内静谧,落雪声渐大。   窦玄不得不补了句:“邵娘子与在下提前商量过,也是为了安彼此长辈的心,并不是真的要相看。”   顾云庭不咸不淡嗯了声。   随后起身,“待会儿换件衣裳,会有马车送你回去。”   “多谢殿下。”   窦玄今夜生出感慨,早知京城险恶,当初他宁可听崔远一句劝,别进京,在京畿留下做个闲散文官,最是舒坦,当时他还暗叹崔远心态老沉,不像自己年龄该有的蓬勃激情,朝阳向上。   而今看来,是他不自量力,有一日连命都搭进去,许也不知谁想害他。   马车摇晃了一路,他也下定了决心,年底前,奏疏乞外放,去哪都成,京城他是待不下去了。   ....   紫宸殿,司膳内监身后跟着数名小黄门,各自手里捧着食盒,躬身疾步进来,待到内殿门前,又将食盒转交给殿内侍奉的小黄门,带着一身风雪,赶忙退出门去。   “陛下,夜深了,用点热乎的汤羹暖胃吧。”内监着人抬来条案,便放在书案旁,另外拉来合适的垫茵垫方凳,摆置好后,恭敬的站在一旁。   顾辅成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边咳了几声,摆手问:“谁在外头说话?”   内监忙道:“礼部的张大人,像是有事来找陛下。”   “叫他进来。”   “陛下,您先用膳吧,待会儿便凉了。”   “朕不饿,收拾下去吧。”   张由之一进门,老脸耷拉,面带愁容。   “陛下,您可要帮帮老臣。”   “起来说话。”   “哎,老臣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宁王殿下,他昨日着人递上来数道参臣的折子,御史台,翰林院,都已经瞧过了,老臣就是只龟,也熬不住这么万箭齐发的问候啊,齐王殿下是要把老臣扎成个筛子才算完。”   顾辅成抬头,想起那夜他握着碎瓷要同自己拼命的情形,深深叹了声,放下笔来。   “怎么,受不住了?”   “老臣能为陛下效劳,是老臣的荣幸,老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老臣还想多辅佐陛下几年,不想就这么早早隐退。”   “老东西,净会说好听的。”   “他要出气,朕总得让他发泄出来,”顾辅成起身,踱步后说道:“朕先把你调离京中,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你调回来,如何?”   “老臣都听陛下的,但不知陛下要把老臣调去何地。”   “去灵州吧。”   “灵州?”张由之愣了瞬,“那不是刘国公之子,刘朔刘都督的治所。”   很快,他明白过来顾辅成的用意,拱手一抱,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去了之后打探清楚,看看刘家这几年的兵力,军中声望以及百姓嘴里的说辞,刘家是忠心的,但手里的兵权太重,朕这么做,也是为了成全君臣之意。”   “陛下思量周全。”   张由之走后,暗卫前来禀报。   一切如顾辅成预料,二郎果真想跟那小娘子远遁江湖,他竟也没想到,自己能生出如此痴情重情的儿子,连权势都看不进眼里,一门心思要与人双宿双飞。   他心内郁结,恨不能一巴掌扇醒他。   当年高宛宁的事也就罢了,彼时顾家未起势,他一早便知二郎是真情错付,原想着吃亏长记性,脑子便能收回来,没成想越挫越勇,此番竟好似动了真格,非那邵娘子不娶一样。   他年轻时也曾有喜欢的人,但也只不过是喜欢,没能等到上门提亲,他便遇到了高兰晔,权衡过所有,他毅然决然舍弃了心头肉,同高兰晔高家联合在一起,步步为营,这才有今日所成。   “陛下,宁王殿下在渡口统共安排了五艘船,属下查看过,其中有四艘是为了转移视线,届时五船齐开,驶向不同方向,便是追击过去,也极其消耗精力。”   “前段时间殿下变现了不少田产,想来也是为了日后花销。”   “继续盯着,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去哪。”   ....   因为狩猎时的药,邵明姮病了两日,总是昏沉口渴。   后来身体转好,又看见外头落雪,登时想起顾云庭答应自己的事,离开。   清早用了粥,她裹上氅衣便直奔书房而去。   “姮姑娘,殿下出门了。”   “秦大人,他可说何时回来?”   “约莫得天黑。”   邵明姮怏怏地回屋,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没盼回来顾云庭,倒是把罗袖盼回来了。   “姮姑娘,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罗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忍住。   顾云庭对邵明姮的心意,她一个下人看的清楚明白,奈何两人之间总是冷冷淡淡,让她干着急,有力也使不出来。   邵明姮点头,“嗯,罗袖姐姐你说。”   “你能不能试着喜欢郎君?”   邵明姮呆住,张了张嘴:“我不能。”   “奴婢听说过宋家三郎的事,奴婢虽没亲眼见着,但相信宋家三郎一定是个英雄似的人物,顶天立地,壮志凌云。”   “他是。”邵明姮应声。   “但他已经去了,姮姑娘你的路还很长,未来你身边也总会有人陪着,护着,一同承担风雨,既如此,能不能先给郎君一个机会,他是真的喜欢你。   奴婢看了都觉得不落忍,他那样的人,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喜欢便只默默守护,很多时候做了很多事,你不一定知道。   奴婢曾以为经历了高娘子的事后,他永远都不会主动喜欢一个人,但若是主动,必定是心之挚爱。”   “罗袖姐姐,我没你说的那么重要。”邵明姮打断她。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罗袖摇头,“姮姑娘,你不妨仔细考虑我说的话,不要急着否认,也别急着拒绝,权当给你们两人一个机会,重新来过,好吗?”   罗袖眸中带着央求,邵明姮只得点了点头,应声:“好,我认真想想。”   ....   翌日清晨,风雪骤停。   邵明姮睁眼,便看见床前站了个人,她吓了一跳,揪住被沿问:“是谁?”   顾云庭回头,“我。”   邵明姮松了口气,忙在帐内换好衣裳,稍微整理了发髻才出来。   “殿下为何进我的房间。”   “换身衣裳,我带你去找邵怀安。”   他们去后巷换了马车,从黑漆描金马车换到稍小点的青帷车上,又继续前行。   “是要去渡口吗?”   “嗯。”   “是不是有人在跟踪我们?”邵明姮觉得有些莫名顺利,这种顺利让她不安。   顾云庭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会一直跟着我们上船。”   “你都安排好了,对不对?”   邵明姮见他眸色坚定,便知他定早早作了预案。   “我一定亲自把你交到邵怀安手上,而后我们一起往西北方去,那里风土人情敦和友好,我们可以...”   “你真的要一起去?”邵明姮仍觉得匪夷所思,“你是宁王,你走了,陛下一定会把天下翻个个儿来找你。”   “他找不到的。”   ....   渡口,皑皑白雪将四下掩埋,破冰的船依次驶离岸边。   邵明姮坐在舱内时,依稀望见几艘船沿着江面分别往四个方向驶去,他们这艘则顺流直下,在主干道上慢悠悠行走。   如此走了一日,便都下船来寻吃的。   渡口周围的客栈人来人往,顾云庭径直包了二层整楼,为防生事,他和邵明姮住在一间,夜里,偶尔能听见渡口传来的河水声,船靠岸后桨夫的吆喝声。   天蒙蒙亮,伺机跟踪的暗卫便看见他们出来,登船后,便又继续尾随。   客栈中,邵明姮从另一间房里探出头,看暗卫走远,忙抚了抚胸口。   “你怎么想到的?”   方才出去的两人,顶着易容后的脸堂而皇之离开,自然而然引走了那些暗卫,好一出调虎离山。   顾云庭和邵明姮各自换了便于行动的衣裳,他抬手,给邵明姮整理了耳畔碎发,淡声道:“为了今日的离开,我筹谋许久,特意寻来易容的师父,早早做了这么两张面皮,我怕走不开,又知你不会留下,便只能步步算计。”   “我们走吧。”邵明姮看了眼后院中的马匹,从后掀起兜帽罩在头上。   顾云庭拉住她的手,道:“等等,还有一个人。”   “谁?”   邵明姮忽然想起来,“是在府里出现的黑影?”   “嗯。”   话音刚落,便见一人从夹道中走出,面庞白皙如玉,清隽挺拔,只是走路时候有条腿不大方便,若走的慢还好,瞧不出,走快了,便能发现它不太便利。   邵明姮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觉得他有点面熟,不知怎么竟想起萧吉玉那张脸来,她脑中乱糟糟一团,下意识便问出口:“你是不是大皇子?”   萧昱扫了眼顾云庭,唇角轻启,“而今的大皇子姓顾。”   他这么说,邵明姮便确定下来。   早前听闻大皇子被顾太后打断了腿,后来关进掖庭,无人照料,孤独等死,再后来坊间传出消息,道大皇子连俩月都没捱过,悄无声息死了。   三人坐进车内,为免人多口杂,引起顾辅成怀疑,此番并没有带上秦翀和关山。   马车离开客栈,沿着官道调了头,往河阳县方向行驶。   “顾维璟,”萧昱忽然开口,温和的眸子望过去,“谢谢你。”   顾云庭蹙眉,不待回话,便觉眼前一晕,同时四肢乏力,他猛地抓住邵明姮的手,想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邵明姮咣当跌落案上。   萧昱将两人隔开,目光瞬间幽冷。   “我说过,会让你们顾家每一个人得到报应。”   帘子荡开,顾云庭被推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上章是承/欢加分割线,然后呻/吟改成痛/吟,哈哈哈哈   彻底把顾二阉了   同样中了药,窦玄表示怀疑,怎么待遇还有差别?   顾二擦着手:你试试? 第80章   ◎邵小娘子,等我◎   马车继续行走, 摔下去的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手脚提不起力,骤然从温暖的车内出来, 浑身就像灌了层冰水,透骨的凉意无孔不入。   顾云庭咬牙往前爬,手指抠着泥地,冻僵的土硬邦邦的,他仰头,悲愤不甘的看着马车越走越远,心口有什么东西被拉扯着带出,就像魂魄跟着一同去了, 他咬破舌尖,额间青筋几欲爆开。   “邵小娘子,等我...”   喉咙一阵温热, 腥甜溢出, 人昏了过去。   萧昱放下帘子, 冷静的看着伏案昏睡的女子。   他曾想要杀了顾云庭,却下不了狠心。   父皇病笃时, 曾单独将他唤到跟前, 自叹没有为他们兄弟二人留好局面, 待他崩逝后朝局定然动荡不安。父皇欲立他为太子, 又深知此举无异于将他推上悬崖赴死,故而直至最后一刻,父皇都没有选定储君。   他永远忘不了父皇临死前忧心忡忡的模样, 自责内疚, 怨恨自己过度依赖外戚, 短短数年助长了顾家滔天权势, 才导致眼下泥泞不堪的困境。   父子二人的对话都不敢叫外人听到,父皇附在他耳畔,道出与母后的决议。   那一刻,他便知道母后会为了自己,丢弃性命。   “朕已经与贵妃嘱托过,虽不报指望,但亦是你日后的转机。贵妃是顾家人,也是云儿的母妃,一旦顾家帮她把云儿推上皇位,她跟顾家便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一个母亲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被利用,被残杀,她要保全云儿,势必会同顾相闹翻。”   “但贵妃根本斗不过顾相。”他跪在床前,双手握住父皇的手,为亲人即将离去而悲痛,亦为前程惨烈而绝望。   父皇眸中泄出痛楚:“贵妃和云儿,朕保不住了。”   “朕和你母后反复斟酌,也只能试着护你性命,昱儿,祖宗江山败于朕之手,虽死不能赎罪,日后不管你境遇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母后僵白的脸,悬在房梁上来回摇荡。   萧昱阖眸,那画面却更加清晰。   顾家于萧家的仇恨不共戴天,他又怎能因为顾云庭的救助而心软。   难消恨意,又不忍对他痛下杀手,在他准备带自己逃亡之前,萧昱便决计利用他的慈善,设计他,抛弃他,让他此生再也见不到邵明姮,活在痛苦之中,永失挚爱。   他知道顾云庭有多喜欢眼前这个小娘子。   住在顾宅的夜里,他亲眼见过许多次,顾云庭像个痴汉一样站在门外,明明想见她,却连门都不敢敲。   那卑微可怜的样子,简直低贱到了泥里。   萧昱又怎么舍得放过。   顾云庭留在京城,又会成为顾云慕的眼中钉,届时兄弟二人为权反目成仇,定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   是惩罚,是报应,是顾家理应承受的天谴!   ....   冷月如霜,在地面洒落一层银白。   风呼啸肆虐,卷着雪粒子不时拍打着车帘,车外森寒冰冻,车内温暖如春。   行驶到最近的驿馆,马车停在院中时,邵明姮苏醒过来。   刚一动,有人从前头掀开帘子,萧昱朝她看来,问:“下来吃点东西吧。”   邵明姮往身后扫了眼,依稀记得顾云庭被萧昱推下车去,忽然绷紧神经,“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顾家对萧家从来没有恩。”   “但他不一样,他救了你。”   萧昱笑:“一头饿狼咬了你一口,因为吃太饱没有继续啃咬,狼崽子叼着你藏进洞里,你说这是恩义?   他是不一样,但他姓顾,是顾辅成最喜欢的儿子。”   邵明姮有点紧张:“你杀了他?”   “没有。”   萧昱眸中闪出不耐,但仍与她好生解释:“顾家人会找到他,带他回京,他死不了。你不是一直想走吗,你该谢我替你摆脱掉顾维璟,不是吗?”   邵明姮看着他暗淡的眼睛,没有回答。   她是想过离开,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邵明姮弯腰出来,跟在萧昱身后,看见驿馆名字,不由愣了瞬,问:“你打算去哪?”   “按照顾维璟此先计划的,去河阳县。”   夜里临睡前,萧昱犹豫了片刻,道:“你可以跟我一起,也可以独自离开。”   邵明姮没有立时答他,而是又问了句:“你确定他没事?”   萧昱蹙眉:“我确定。”   “我跟你去河阳县,随后各走各的。”   “好。”   年关将至,驿馆过路的商客很多。   邵明姮睡不着,起身将门闩插上,倒了盏茶,思量接下来的路途,去河阳与秦嬷嬷和吴管事碰面,再去接上哥哥,而后改坐商船从渡口离开,往东北方向去,可以去平卢或者范阳。   想完一切,不知怎的,竟又想起顾云庭。   还有罗袖与她说过的话。   不敢想太多,便强行逼着自己入睡,前半夜挣扎着令思绪沉稳,后半夜纯粹累的睁不开眼皮,只觉打了个盹儿,天便亮了。   萧昱不说话时,面庞清俊儒雅,许是天生教导的缘故,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帝王家的贵气,即便落魄至此,眉宇间仍端着一股坦然矜贵的气度。   马车行驶的很快,约莫一日半,便抵达河阳境内。   邵明姮担心顾云庭醒的太早,追上来赶至河阳转移走哥哥,又怕他至今还未清醒,这样冷的天,若没人接应,单是冻便冻死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那地方时常有人经过,只消片刻便能发现他的踪迹,顾家暗卫追逐渡口商船无果后,定会折返搜寻,找到救他的人。   萧昱抬起眼皮,知道她在想什么:“给你俩下的药不一样,因为要带你走,所以你的药分量轻,否则我抱不动你。他的分量重,寻常人能睡上三日不醒,放心,我们离开河阳后,他的人马便是追来,也赶不及了。”   “我们就此分开吧。”   进城门后,邵明姮抱好自己的包袱,与萧昱商量。   萧昱挑帘看了眼外头,邵明姮跟着看过去。   进城还好,只查看了文书过所,顾云庭在离京前早已准备好。   但是出城的一侧,戒备很是森严,商旅行人需得持特制的令牌才能离开,否则不管浪费多少唾沫星子,都会被守城侍卫拦截回去。   他们互相看了眼,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帘子落下,两人神情俱是紧张起来。   “我在城东有个落脚地,你要不要一起过去。”邵明姮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萧昱若是被查出身份,必定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死。   顾云庭庇护他这么久,定有他庇护的缘由。   萧昱拱手道谢:“不必,我去客栈等人。”   邵明姮吃了一惊,马上心领神会,萧昱既然敢迷晕顾云庭,自然也有后手,毕竟是萧家人,各地势力虽说陆续剿除,但不妨碍有隐蔽残存。   “你住这儿?”   “嗯。”萧昱点了点头,两人往城门口望了眼,都知此番离城约莫不大容易。   邵明姮找到宅子后,叩门。   吴管事来开的,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后高兴的朝后大喊:“快来,看看谁来了!”   秦嬷嬷眼圈立时红了,拉起她的手直抹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后便翻来覆去一句话:“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说罢领着她去看邵准。   邵准情况与在京中是相差无几,大部分时间仍然昏迷不醒,邵明姮过去时,他刚用过药,睡得深沉。   邵明姮出门,问秦嬷嬷城门口的事。   秦嬷嬷叹气:“有一段日子了,说是要查奸细。可是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每日仍是严密搜寻,进城容易,出城难死了。好些客商囤的货全都积压下来,旁的还好说,有些屯粮囤米面蔬菜的,这几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据说他们联合告到官府,官府叫他们以朝局安稳为前提,不要胡闹,忍一时,退一步。   言外之意,是要他们再等等。   得亏天冷,不过我瞧着,像是要起乱。”   秦嬷嬷压低了嗓音,“河阳县驻扎了一支军队,据说也是为了奸细来的。”   “哪的奸细?”邵明姮有些诧异。   河阳向来安稳,水陆发达,不然她也不会把地点选在此处。   吴管事过来搭话:“听他们私下说,像是从范阳来的。”   范阳的节度使深夜遭到刺杀,如今周遭州县陷入混乱,几地连续爆发战争,为节度使一职争得头破血流。   但这跟河阳县有何关系。   邵明姮怎么都想不明白,如若是范阳奸细,他断然没有理由到河阳县停留,除非有什么目的。   难道跟萧昱有关?   邵明姮兀的挺直腰背,难道萧昱所说的接应便是从范阳来的?   “我出去趟,很快回来。”   天微微黑,此时街上人仍旧不少,街道两侧的灯笼亮着,胡饼的香味隔着很远便飘过来。   她叩门,萧昱没有说话,待她表明身份时,便听到脚步声。   “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几个胡饼。”邵明姮说话时,眼睛往屋内扫了下,没有人,也就是说接应他的人还未赶到。   坐在圆桌前,邵明姮终是没忍住,问了范阳那边的事。   果然,萧昱朝她投来警惕的目光,“你怎么知道?”   “想必你在客栈已经听人谈论过,范阳节度使遇刺,生死未卜,刺客潜伏到河阳,除了来接应你,我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理由。”   沉默代替了回答。   “客栈并不安全,至少对你来说很不安全。”邵明姮说明来意,“你若是放心,可以跟我回去,估摸着他们很快便会搜查客栈,你一定会被发现的。”   “我不能走。”萧昱摇头,“他们只知道来此处找我,一旦错开,没法组织下一次碰面,我只有等着。”   “但你是在坐以待毙。”   “没了范阳这条线,我即便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萧昱态度坚决。   邵明姮无法说服,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窸窣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外。   两人齐齐看了过去,后脊一片冰凉。   便见那黑影抬起手来,长刀像是鬼影。   他们屏住呼吸,双眸瞪得滚圆,邵明姮顺势抱起桌上的茶壶,萧昱抱起圆凳。   “嗒,嗒嗒,嗒嗒嗒...”   萧昱如释重负,虚脱一样放下凳子,嗓音有些干涩:“他们来了。”   萧昱想去开门,邵明姮摇头,示意他站到帷帐后看着。   她走过去,从内打开门。   看见来人的一刹,惊得恍若梦中。   “小饼?!”   宋元正亦是一惊,举起的长刀忘了收回,就那么直直瞪着邵明姮,嘴唇动了动,他抬手去揉眼睛:“小乙?怎么会是你?”   邵明姮的惊喜只一瞬,怕被人发现,忙一把将他拽进来。   此时此刻,所有疑惑串联起来,脑中大致清晰。   “你投靠了裴楚玉?”   裴楚玉的名字,邵明姮是从顾云庭嘴里得知的。   此前范阳节度使派的是文官,而裴楚玉祖上做过宰相,其父凭荫封入仕,先后担任礼部侍郎,尚书,可谓平步青云,前程似锦,但后来裴楚玉祖父卷入逆王案中,祖父和父亲获罪受斩,裴楚玉流放沧州以北。   趁着彼时乱局,裴楚玉杀出一片天地,年纪轻轻便有一万多人的兵马,虽只是个州城都尉,但实权已然堪比身为文官的范阳节度使李忠。   朝廷对裴楚玉之流很是忌惮,却又腾不出手来料理,只能放任他们自行壮大,而今的范阳,至少有三股势力与之抗衡,以裴楚玉为首的一股尤其兵强马壮,几乎呈碾压之势不停吞噬其他几股势力。   宋元正点头:“我与你说过,小甲同他相识,我去范阳途中碰巧又救过他,故而留在军中效力,此番前来河阳,也是受他所托,来接前大皇子。”   萧昱抬头,不由笑了笑:“竟有这段渊源。”   父皇曾说过,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便是范阳。   裴楚玉之所以横行壮大如此,是有父皇的私下授意,他做的极其隐秘,又担心被顾辅成察觉,可谓殚精竭力,步步惊心。   裴楚玉的都尉一职,是父皇亲封。   “小饼,你定然清楚出城难度,可有对策?”   宋元正摇头:“其余人都在城外驻扎,我先行前来探路,若迟迟不归,他们便知城内有异动,先看看再说。”   宵禁前,他们三人去了城东宅院。   秦嬷嬷收拾出两间厢房,抱去暖和的被子,只是炭炉少,那房子毕竟阴凉。   宋元正无所谓,萧昱那条腿受不住冷,但他没开口,硬生生忍着。   半夜疼起来,攥着拳头直打哆嗦。   谁都没有想到,清早秦嬷嬷从菜市回来,急慌慌告诉他们,官兵正在挨家挨户搜人。   除了宋元正外,其余几人都有正规文书和过所。   邵明姮想起一事,顾云庭虽不在,但他的文书和过所都交给自己保管,就在包袱中。   转身疾走,将那包袱解开。   “啪嗒”金黄的物件掉出来,邵明姮愣了下,随后弯腰捡起来。   熟悉的鱼纹,在陕州时她曾带在身上,是顾云庭的金质鱼纹令牌,持此令牌可畅通无阻于任何关隘,城门,见者不敢询问,只需立时放行。   她捏着令牌,脑中一片混乱。   她想起临别前夜,他与自己说的话。   他说自己不会食言,无论如何都会送她离开京城。   这枚令牌,一定是他在被萧昱下药后,匆忙塞到自己包袱里的。   那时他四肢无力,却还记得护住自己,或许那会儿他已经知道无法与她同行,即便如此,他也记得自己的承诺,送她离开。   风忽地拍开毡帘,细密的雪粒子簌簌急下。   邵明姮心间一动,默默合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我不喜欢周末,因为没有时间码字!   总有各种原因阻止我勤奋冲刺! 第81章   ◎你睡着的时候,叫过他的名字◎   “邵小娘子, 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   “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满足。”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后悔自己做的这个抉择, 你可以不必忘了他,你喜欢他的眼睛,我也可以做到。”   他笑着,眉眼渐渐弯起来,肃冷的面容显得刻意而又热切。   邵明姮握着那枚金质鱼纹令牌,仿佛有一点点的火苗沿着掌心蔓延至胸口,又从胸口急速的奔涌至四肢百骸,胸膛一下热起来, 眼前有浅浅的光晕,她眨了眨眼睛,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顾维璟, 你怎么这么疯。”   宋元正叩了叩门。   邵明姮忙擦眼睛, 转过身去露出笑脸:“我们可以出城了。”   ....   隆冬, 屋外风急,大雪如席。   别院的地面覆盖着厚厚银白, 忽地一声, 掠起满地的雪沫, 游廊下不时有婢女经过, 捧着食盒朝明晃晃的正院疾走而去。   院内没有掌灯,显得屋内尤其亮堂。   床榻旁的条案前,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静静坐在那儿, 灯光穿过他的身体, 在地上投下阴沉的影子, 肃杀冷峻的脸半明半昧, 深邃的眸子像是地狱罗刹,就那么阴沉沉的望着床上人。   门外狂风怒吼,拍打着楹窗肆无忌惮的咆哮凌虐,屋内炭盆发出细微的烧灼声,暖融融的与那烛光交织成静默的蛛网,包裹着他,闷滞而又压抑。   “殿下,去吃点东西吧。”侍卫躬身低声说道。   顾云慕回头瞟了眼,站起身来。   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滑下,就像灼热的炭火从冰里滚过,毡帘轻晃,冷风被隔绝在门外,犹不放弃挣扎,像一只被攫住喉咙的恶狼,疯了似的撕扯。   烛光下的眼睛,略带深沉和苍劲。   顾云慕饮完酒水,抬手捏着额头,脑中想起方才在书房时,与几位幕僚的谈话。   “殿下,事已至此,断不能再放宁王殿下回京,此番是他设计离开,不管从何处去查,都与您扯不上任何干系,既然与您无关,您又何必辗转反侧,犹豫不决,古之成大事者,无不心狠决绝。   此时机乃天赐,断断不能轻易错过!”   “属下同意刘大人的说法,既然是宁王殿下阴沟翻船,咱们找到他,便不该放虎归山。陛下尚未立储,若宁王殿下回京,对于殿下您来说,必然是巨大威胁,殿下万勿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啊。”   “殿下,您顾及兄弟情深属下们理解,您可要将宁王圈禁至此,待京中大事落定,再放他回去也不迟。   属下不是逼着殿下杀了宁王,是怕宁王的出现,会动摇陛下立储之决心呐!”   ....   三日多,顾云庭还未醒来。   顾云慕每每站在床前,总是心情沉重。   拥有无上的权力后,他看二郎的心思也变了,从前是恨他烂泥扶不上墙,心疼他萎靡懈怠,毫无上进之心。现在恰恰相反,怕他太出息,怕他太努力,怕他在父皇眼中心里都更重要。   明明他们是亲兄弟,但他手握重权后,总也不放心,虽极力告诉自己,二郎心志淡泊,不好权势,但夜深人静睡不着觉时,他还是后怕。   万一那是假象,万一二郎某天改了秉性,也突然对皇位和天下有了兴致呢?   那时又该怎么办?   难道真要他像对待萧云一样,痛下杀手?   顾云慕捏着杯盏,喀嚓一声捏的粉碎。   不一样,二郎是他亲弟弟,无论如何他不会害他,也不会杀了他。   “大哥。”   闻声,顾云慕的背影一僵。   “这是哪儿?”顾云庭说完,咳嗽着想要坐起来。   顾云慕站起身,面色恢复如常,走过去帮他放好软枕,坐在床畔圆凳上。   “许州。”   顾云庭嗯了声,双手交握起来放在前面。   许州与河阳隔着一日车程,他垂下眼皮,问:“我昏迷了多久?”   “三日。”   顾云庭心里像是冰河遇暖,一块块的碎冰沿着春水荡开,无边无际的胡乱飘着,三日,他们定然已经离开了河阳,会去哪里?   还会去灵州吗?   “吃了亏,脑子清醒了没?”顾云慕冷言讽他,单手抓来参汤递到他面前,顾云庭接过,没有出声。   “你打算挺好,用了那么多力气避开父皇眼线,就为跟她远走高飞,你想的甚美,可人家不领情,把你一股脑药翻了,留在冰天雪地差点冻死。   二郎,我跟你说过,你这辈子,迟早死在女人身上。”   顾云庭面不改色,声音淡淡:“我愿意。”   顾云慕冷笑:“得,早知劝不动你,白费口舌。”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灯烛爆开火花,雪片子几乎要打透窗纸。   哪怕他心急如焚,想追寻而去,他也不敢表露出半分心思,更不敢泄露萧昱活着的消息。   此事若被发现,顾辅成和顾云慕定会举全力将其诛杀。   “大哥做好决定了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顾云慕愣了瞬,随后轻笑着眯起眼睛。   “二郎,你什么意思?”   狭长的眸子沉静如水,望向顾云慕时波澜不惊:“我听大哥的。”   四目相对,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决断。   许久,顾云慕一拍大腿起身:“那你便在此养一段时间伤,等好利索了,我接你回去。”   “好。”   “二郎,你不怪我?”   “大哥救了我,我为何要怪你?”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顾云慕敛起笑脸,郑重其事的问他,“你若是想回京,想...”   “大哥,你应该也知道我要什么。”   “顾维璟,希望你不会后悔。”   毡帘落下,一绺冷风趁机钻进来,扑的灯烛猛一摇曳,屋内光线忽暗,随后又恢复明亮。   ...   紫宸殿   顾辅成披着外裳坐在案前,撑额歇息。   “陛下,您早些安置吧,娘娘过来催了多次,眼下她身边的嬷嬷还在廊庑外等着,天还在下雪,这会儿冷的厉害。”内监倒了盏热茶,不动声色的说道。   “叫她回去,朕今夜宿在紫宸殿。”   “陛下许久未去娘娘那儿了...”   顾辅成抬头,一记冷眼,内监忙打住。   “去告诉她,明晚朕去陪她。”   “是。”   高兰晔正坐在妆奁前梳发,乌黑油亮的青丝披在脑后,她年逾四十,虽保养得当,但面容犹能看出年纪,到底老了,不像年轻时候那般明丽夺目。   嬷嬷在门口跺了跺脚,捂暖双手后才进到内殿。   “娘娘,陛下今夜忙于朝政,说是明晚过来。”   高兰晔手一顿,眉眼轻挑,露出几分失望:“早知如此便不该叫你去巴巴等着,平白叫你受冻。”   “娘娘哪里话,这是奴婢该做的。”   换上轻薄的里衣,她走到床榻前,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拢着秀发抬眸:“陛下身边可有年轻宫婢侍奉?”   嬷嬷立时摇头:“您是最了解陛下的,除了大监,便只有几个小黄门,宫婢都在外边侍奉,近不了身的。”   高兰晔微微一笑,两人携手半生,虽也不乏争吵,但顾辅成待她算的上重情重义,除了当年生三娘时,她的近婢爬床有孕,两人闹到险些和离,而后便再未生出事端。   顾辅成在女人方面没大有心思,眼下刚开朝,事务繁忙,他更是脱不开身。   “明儿一早便炖上鸡汤,炖浓一点,加些人参当归鹿茸,他太累了,合该好好补补。”   “是,娘娘待陛下亦是体贴入微。”   ....   顾辅成几乎一夜未睡,暗线传回消息,道二郎瞒天过海,以易容手段骗过他们,同邵明姮彻底消失匿迹,虽后来折返,但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梁王离京,至今未归。   他不得不去多想,会不会是梁王念头走偏,对亲弟弟下了毒手。   但又不愿这么想,如此颠来倒去,生生熬到后半夜,越熬越清醒。   “伺候笔墨。”他拿定主意,吩咐。   内监打了个盹儿,听见动静立时站直,拿起墨碇开始研墨。   余光瞄了几个字,后脊绷紧,陛下是要立储了。   这厢京中立储的诏书刚刚拟好,礼部尚且在准备着,许州便得到了消息,梁王亲随面色欢喜,在书房中连连拍腿感叹。   “殿下,终于定了!”   “是啊,不枉殿下一片赤诚苦心,陛下知晓咱们殿下的不易,其实立国号时就该知道,建武,自然是尚武勇猛之意,除了殿下,又有谁能担的起这个名头。”   “别高兴太早,万一是陛下的安抚之意呢?”有人开口,其余几人纷纷点头,“若陛下只是缓兵之计,想让殿下心软放宁王回京,那又该如何?”   “立储之事岂能朝令夕改,未免儿戏!”   “还是要谨慎,属下建议,将宁王留在此地,暂观后续。”   “属下赞同。”   “属下亦赞同。”   幕僚大都主张将顾云庭留下,以观后效。   顾云慕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   “二郎,今日我便要启程回京,等明年开春,我亲自过来接你。”他穿着甲胄,外面是冷青色披风,右手握着长/枪,拍拍顾云庭的手,意味深长道,“别怪大哥。”   许州的别院地处城中,是老宅,宅子里的布局典雅古朴,只是因为寒冬时节,瞧不出什么景致,沿着游廊一直往深处走,便有一地开阔的赏景暖阁,暖阁四周环水,泠泠水声在静谧的院中显得很是清脆。   顾云庭裹着厚实的氅衣,右手搭在扶栏,恹恹看着水里的鱼,慢慢竟看出一张嫣然微笑的脸来,他唇角一动,面色跟着柔软。   一条鱼忽地蹦出,将那平静的水面打破,一圈圈涟漪泛开,那张脸瞬间破碎。   他有点厌恶那条鱼,于是叫人拿来鱼食,特意盯着叫捞了上来,本就是一群红鲤,偏他认得真切,从十几条鱼中一眼辨出,指着鱼肚上有白花的那条,“用琉璃缸子盛出来,端到这儿。”   “是。”   那鱼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起初在水里扑通,后来适应了水温,竟很是怯意的游荡起来。   几粒鱼食洒下,它快活地冲着水面上仰,咕噜撅起小嘴,往里一吸,鱼食悉数落进嘴中。   这些鱼不怕人,许是喂的久了,即便被捞到琉璃缸子里,它也丝毫不觉得危险,一圈一圈的转,贴着靠近顾云庭的一侧擎等着鱼食洒落。   又是一捧,它扑棱一声,打了个滚,鱼食接二连三吃进肚里。   旁边伺候的丫鬟吃了一惊,与另外那人窃窃私语:“鱼怕撑不怕饿,殿下再这么喂下去,这鱼大抵要被撑死了。”   “我劝你别过去,没瞧着殿下心情不爽快吗。”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   顾云庭又撒了一捧,见那鱼终于动作迟缓,游曳时像是飘在水面,再看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要与脊背掉个个儿,时不时翻过来,又缓缓拽下去。   如此几回,似乎没了力气。   咕噜一下。   彻底躺平了。   “你挡了我看邵小娘子,这是惩罚。”   顾云庭拍拍手,心中郁愤消减,余光扫到一抹影子,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他知道,大哥不会杀他,是因为念及兄弟之情,血缘之意,但他的幕僚不会善罢甘休,有些人巴不得他早点死,省的提心吊胆,终日惶恐前事生变。   他死了,便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   顾云庭不动声色地起身,拢着氅衣踱步在游廊中,雪色莹白,院里的枯树皆被掩埋,偶尔能看见几只鸟,寻到吃食便扑棱着翅膀落下,怕被人抓到,很快飞离。   他不想死,他还要去找邵小娘子。   好多话没说,好多事也没做。   腊日已过,再有半月多便到除夕。   在这清冷偏僻的院子里,没有一点年关的气息。   ...   宋元正拿着鱼纹令牌接到邵怀安,此后一行人扮作许州官员模样,从城门处顺畅离开,果真如顾云庭所说,持此令牌,无人盘查。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   他们两架马车并几匹骏马,沿着官道走走停停,很快来到沧州地界。   只要过去沧州,便能与范阳的军队汇合。   启程的刹那,邵明姮仿佛嗅到空气中的一丝腥臭,是战争留下的气味,沧桑冷寂。   深夜,寒风卷着枯枝滚过,打在车轮上,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马蹄敲打着冻僵的泥土,嗒嗒作响,神经绷紧后,整个人都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   干燥森冷的风无休止的呼啸,宋元正搓了搓手,感觉面颊快被冻烂了,其余接应的数十人里,大都有点受不住,又冷又饿不说,眼下还在蓄积暴雪,头顶的云越来越厚,再这么赶下去,不光是他们吃不消,连马匹都要累死,冻死。   这场雪肆虐了数日,是他们未曾料到的意外。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银白中,连一点光亮都没有。   邵明姮给邵准揉搓手指,怕他冻坏身体,又举到唇边哈了口气,邵怀安攥着拳头,脸上亦苍白没有血色。   “小饼,前面好像是破庙,咱们去歇歇吧。”   邵明姮从前面帘子探出头去,远远看见漆黑的点,若隐若现。   宋元正眯起眼睛用力看,雪粒子趁机滑进眸底,他抬手擦干,“好!”   邵怀安从车内下来后,便赶紧找出火折子,捡来一大捧干柴,生起火堆,稍微点着了,又赶紧去四下搜寻,捡来的柴大都浸着寒凉潮气,扔进火里后冒出青烟,呛得人直咳嗽。   邵明姮给邵准找出药来,提前几日已经研磨好,此时倒进瓷煲中灌入水,架在火堆上头,很快咕嘟咕嘟冒起热气。   邵明姮负责分食,包袱里的胡饼足够他们再撑几日,只是水不多了。   他们此行向北,途中坎坷难料,故而没有答应秦嬷嬷和吴管事跟来,两人在门口给她跪下,邵明姮亦没有心软,将那宅院赠与他们二人做养老之用。   邵怀安起身出去,邵明姮瞟了眼,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处略高的山坡,遥遥望去,漆黑无垠的广袤土地里,仿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范阳周遭此三年内大战小战绵延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良田废弃耕种,大片荒芜枯草横生,打眼望去,只有浓墨般的夜空,仿佛还飘着冤魂游荡。   老鸹从头顶飞过,嘎嘎的粗哑声破开死寂。   经过枯树时,翅膀掠起一层雪雾,这是唯一的鲜活气。   “从前只知此处荒凉,如今亲眼目睹,心中惊惧难安,更为震动。”   邵怀安面露惋惜,“我看过县志,前朝鼎盛时,沧州范阳草肥牛壮,百姓安居乐业,平淡质朴,短短几十年,竟变成这般惨像。”   为争夺地盘,争夺权势,占据范阳成为最强的领导者,没人顾得上底层百姓死活,因为无法往回看。   即便是如今兵马最多的裴楚玉,亦不能悉数安顿整治,往往开辟新地后,留下军中信得过的将领把守,能镇住威慑,却不能缓解饥饿贫穷。   “哥哥,快结束了。”邵明姮握着他的手臂,轻声说道,“小饼告诉我,再有三个月,裴楚玉打算侵吞沧州定州以及镇州三地,若局面安定下来,便是恢复农耕桑蚕的好时候,最晚明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迎着风站了会儿,临回去前,邵怀安问她关于顾云庭的事,自然是因为那枚矜贵珍稀的鱼纹令牌。   “阿姮,你喜欢他,对不对?”   声音很淡,随风冲散在空气里,化作一团微弱的白雾。   邵明姮愣了下,摇头:“我不知道。”   邵怀安拍拍她的手,终是没忍住,“昨夜马车里,你睡着的时候,叫过他的名字。”   邵明姮瞪大了眼睛。   邵怀安却没有再说下去,她是叫过顾维璟,但只叫了一声,在此之前,她嘴里呢喃的,一直都是“宋昂”。   三十二遍,每一声,他都听得真真切切。   作者有话说:   不会分隔太久,下一章争取六点,我尽力!然后今天决定爆肝试试。   粗熘肝尖!卤猪肝!酱炒猪肝!泡椒炒猪肝!猪肝瘦肉粥!冲! 第82章   ◎他总会找到她◎   大朝会, 宫中宴请百官官眷同庆新岁,更有各地使者送来贺表恭祝祈福。   自宣政门往北望去,城楼沿街俱已挂上红色灯笼, 处处洋溢着热闹喜庆,来往官员脚步轻盈,各自换上常服赴宴。   马车停在宣政门外,官眷皆盛装打扮,着绫罗绸缎,华服美衣走下车来,更何况发间珠翠环绕,金钗丛丛, 丝竹声自傍晚时响起,绵绵如轻软的云雾,叫人的心弦跟着松弛下来。   紫宸殿中, 顾辅成扫了眼垂首站在旁侧的顾云慕, 声音中带着肃沉忧虑。   “还没有二郎的踪迹吗?”   “回父皇, 儿臣沿着许州一带找过,始终没有发现。二郎聪颖缜密, 做事细致不留线索, 追踪起来着实困难。”   顾辅成嗯了声, 没做他问。   顾云慕已经搬到东宫, 高兰晔为他添置了两个良娣,一个是兵部侍郎的女儿,另一个出身书香门第, 知书达理, 其用意不言而喻。   顾辅成将宫中空闲的宫殿改成道观, 夜间入席前, 特意带顾云慕一同骑马赶去,烧香祝祷。   “你性子刚烈直爽,意气凌云,如今贵为储君,行事举止不能同之前那般随意无惧,需得时刻警醒身为储君的职责和担当,断不可任性妄为,更不能仗势欺人。   你母后为你挑选的良娣,若你能明白她的苦心,也不枉她操劳一番,为你殚精竭虑。”   “是,儿臣知道了。”顾云慕低头,将香烛插进面前供案的香炉中,“儿臣朝宴之后,便去给母后请安。”   “倒也不必那么急,毕竟今日官员众多,更有他国使者需得应付招待,免不了由你出面。”顾辅成背着手,与他低声说道,“她知道你忙,自会理解。”   末了,语重心长道:“一家人,彼此都是为了对方好,决计不能内斗。”   顾云慕抬眼,对上顾辅成深沉的凝视,他忙拱手:“是,儿臣必当谨记。”   若说能随心,高宛宁定是不愿赴宫宴的,但身为齐老侯爷的继妻,她若不来颜面上过不去,若叫旁人来,还不如她自己咬碎牙齿吞下苦水,她宁可过来受辱,也不叫高静柔有出头之日,妻是妻,妾是妾,永远都低她几截。   顾香君的伤好了,穿的华贵雍容,与几个贵眷坐在一块儿说话,谈笑盈盈,眉宇间透着傲慢跋扈,丝毫看不出狩猎时被马踩断肋骨的可怜样子。   坐序凭着敕封和实权来安排,齐老侯爷虽担散职,但毕竟身上有爵位承袭,故而坐序靠前,高宛宁尽量低头,可饶是如此,顾香君一眼便能瞧见她。   少不得又是一番奚落,明讽暗嘲,引得周遭女眷纷纷禁口,不愿多言,偏顾香君是有恃无恐的嚣张脾性,你越是忍让,她越蹬鼻子上脸。   高宛宁忍了几番,面上终于挂不住笑,绷起脸来借口出门透风。   顾香君的话还在身后,她听得清清楚楚。   或许齐老侯爷不明白顾香君话里的意思,毕竟他是男宾,好些闺房里的事他没听过,也并不关心,但高宛宁知道,顾香君句句讽她,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咎由自取,活该报应!   一句句玩笑话,当成故事编排出来,讲的绘声绘色。   高宛宁只觉脑子里有一团热血冲到头顶,手脚发抖,双膝发虚,再待下去,她一定会失控的。   明明家世好,出身好,模样好秉性好,到头来却什么都不好。   一个名门淑女活成别人嘴里下作可耻的荡/女,跳火坑还要拖着自己庶妹下去,间接害死柳姨娘,如今坊间谁不说她是杀人凶手,但她杀人了吗?!是那柳姨娘自己蠢,自己作死!   高宛宁沿着甬道越走越快,身边的婢女小跑起来,几乎跟不上。   不知不觉,竟走到冷宫前。   幽静昏暗的大门半敞着,许是因为大朝会,门口侍卫换岗不及时,与大殿的繁华热闹相比,此处就像阴诡地狱,僻静寂冷,没有亮光,连声音都只有树枝窸窣的响动。   “娘子,别进去了,怪渗人的。”墨蕊紧张地揪紧帕子,劝道。   高宛宁瞥她一眼,低声道:“在此处守着,不许乱走。”   “可是...”墨蕊还是担心,却被高宛宁的眼神吓得猛一哆嗦,再不敢说别的。   高宛宁是要看看顾音华如今的模样,却不料刚走到门口,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心下一惊,此时离开怕是不成,而墨蕊悄悄退到暗处躲起来,高宛宁只好藏进门内的破柜中。   便见珠光宝气的顾香君,抬手搭在婢女臂上,走到台阶前,往屋内瞟了眼,立时有人前去点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乍一看见光明,登时有点温热。   高宛宁大气不敢出,暗叹自己倒霉,怎么就闯进冷宫,遇上顾香君这个煞星。   “你们都下去吧。”   顾香君说完,婢女躬身退后。   “姑姑?姑姑?你在哪?”顾香君忽然笑起来,边叫边从袖中取出一把刀来,薄刃沿着刀鞘慢慢滑出,在她眼睛上折出寒光。   顾香君到处找,像是同顾音华在躲猫猫,床下,矮柜中,帘子后...她得意极了,像是胜券在握的屠夫,只等着待宰的牲畜主动凑上脖颈,弑杀的快感让她眼中跳跃着火光。   她脚步缓慢,轻微且又从容,“姑姑?”   高宛宁捂住唇,她看着顾香君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几乎就要走到她躲藏的柜门前。   “咣当”   不远处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高宛宁快要喘不过气来,眼珠子瞪得滚圆。   便见顾香君兴致盎然地转了身,又朝着声音所在处,快步走去。   “啊!”   尖锐的嚎叫,像利箭刺穿耳膜。   高宛宁打了个哆嗦,牙齿咬住嘴唇,闻到血腥气。   后脊寒毛竖了起来,凉湛湛的冷汗打湿衣裳,她的脚麻了,但忍着难受不敢乱动。   嚎叫声仍在继续,凄厉绝望,又带着极强的怨恨。   不知过了多久,顾香君离开了冷宫。   高宛宁再也忍不住,从柜中滚了出来,一抬头,便见顾音华捂着脸痛苦的呻/吟,她蜷曲着身体,浑身都在打哆嗦。   “顾三娘,你是个禽/兽!”   “你猪狗不如!”   顾音华没有疯。   高宛宁很是诧异,她攥着拳走到顾音华脚边,看到地上被丢弃的短刀,上面沾了血,腥气很重。   “是你!”   顾音华咬着牙根说话,她相貌极美,就算在冷宫就算年岁大了,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模样,但现在——   那脸爬满刀痕,狰狞可怖。   高宛宁惊诧且又畏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滚!给本宫滚出去!”顾音华忙捂住脸,眼睛充满怨恨,像一只厉鬼,无力地挣扎,咆哮。   高宛宁忽然扯出一个笑,弯腰不动声色捡起那把匕首,掌中垫着帕子,挪到顾音华身边。   在顾音华的咆哮中,举起刀来。   当胸直直刺了下去。   血喷出来,她提早防备着,并未染上多少,加之她今日本就穿了红色裙子,故而不仔细盯着摸索,根本瞧不出异样。   顾音华的头高高昂着,眼睛瞪得硕大,丑陋的面孔毫不遮拦的呈现在自己面前。   高宛宁没有拔刀,倒退了几步,这时才觉出害怕。   “娘子?”墨蕊的声音响起,高宛宁打了个哆嗦,爬起来快步走出门,浑身都汗,她二话不说,拉起墨蕊便往外走。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吓之意。   “方才顾三娘来过,人是她杀的。”   墨蕊点头:“奴婢知道。”   沿途,看见侍卫回去站岗,她们脚步不由地加快,从小路直直折返,竟比顾香君还快了盏茶光景。   顾香君穿的是件雪白大氅,边沿绣着绯色牡丹花,高宛宁眯起眼睛打量,如愿看见她氅衣边缘的血珠,很小几滴,但能看出是血。   忐忑狂跳的心慢慢平复,她喝了口冷茶,面色恢复如常。   “三娘,你氅衣脏了。”她开口。   顾香君正在脱衣服,将氅衣递到宫婢手中,闻言瞟了眼,其余官眷亦跟着看过去,那几滴血淌在雪白面料上尤其明显,熏了热,隐约还能闻到腥味。   顾香君冷笑:“既脏了,便扔掉吧,回去给我换件新的过来。”   高宛宁抿唇不语,暗自数着时间。   便在顾香君安排宫婢出门时,守冷宫的侍卫急急闯进来,面色惶恐地走到顾辅成面前,低声回禀完,顾辅成的目光倏地朝顾香君瞥来,顾香君心虚,自然低头,这一低头,更加印证了顾辅成的猜测。   随后,顾辅成离席,顾香君便唤出去。   高宛宁心里的郁结瞬间消散,是无与伦比的畅快欢喜。   ...   “不是我,不是我...”   顾香君摇头,边摇头边向旁边的顾云慕求救,“大哥,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她。”   “畜生!”一记耳光直把顾香君抽倒在地,她撞到门框,额头立时鼓起红包。   顾云慕想去搀扶,又畏惧顾辅成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站在一旁,干看着。   “她是你姑母,你连你姑母都杀!”   顾辅成手在哆嗦,嗓子像是粗粝的砂石,隐隐发颤。   “父皇,我只想吓唬她,我没有杀她...”解释苍白无力,顾香君百口莫辩。   刀是她的,侍卫证明是她的人将他们引开,所有证据都指着她。   她什么都说不了。   顾辅成气到快厥过去,一脚踢在她腰间,青筋几乎暴鼓裂开:“滚回去,永远都不准踏出殿门。”   .....   高宛宁这夜睡得很是安然,起初在笑,后来做了个梦,梦见柳姨娘来找她寻仇索命,她素日便不怕柳姨娘,梦里自然也不怕。   甚至拿起剪子递到柳姨娘手里,叫她再死一次。   但见柳姨娘握着剪子,朝喉咙又捅过去,她总觉得姿势奇怪,说不清为什么,忽然迎面喷来血,她吓得惊醒。   拂开帘子下床,走到妆奁处从匣中掏出剪子,对着铜镜,兀自比划。   她知道哪里古怪了,柳姨娘死时攥剪子的手,根本不是正常人握剪子的方式,像是被人刻意摆出来的。   也就是说,柳姨娘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杀死的。   高宛宁心中大惊,当即便怀疑起高静柔来,越想越清楚,高静柔烧纸钱时,她看见她右手有烫伤的痕迹,那会儿不觉得怎样,只以为是不小心,但现下回忆,仿佛那伤是假象,为了遮掩什么才故意烫到的。   她忽然冷笑起来,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想到,高静柔竟能心狠至此,对自己亲娘下手。   还真真印证了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顾云庭醒来时,人已经在回京的途中。   他挑开帘子,对上那人的眼睛,正是心怀叵测想要取他性命那位,或许是因为顾云慕严令禁止,他迟迟没有动手。   总之,安然无恙回到京城,恰好赶上除夕团圆。   顾云慕拍着他肩膀,沉声道:“父皇最近心情不大好,你回来,多劝抚着。”   他将顾音华死因简略讲了遍,明显偏袒顾香君:“三娘也不是有意的,纯粹为了发泄恨意,你不知道当初姑母和萧云活着时,是怎样折磨三娘的,她就想出出气,没有真的要杀她...”   “但姑母不还是死了吗?”   顾云庭淡淡开口,明白顾云慕将他接回京城的缘由,但也不甚上心,仍旧冷漠疏离的样子,虽说顾云慕嘱咐他与父皇求情,他却是只字未提。   顾辅成看见他,内心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当着顾云慕的面,将兄弟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叫他日后好生辅佐太子。   ...   秦翀等人暗中寻觅,始终不得音信,今日看见顾云庭完好无损的回来,不禁喜极而泣。   然顾云庭躺在浴桶中,阖眸吩咐的第一句话,便是:“往南边多派点人过去,要不了多久,婆娑石便该用完了。”   他对辅佐太子没有兴趣,等东西都弄到手,他要去找他的邵小娘子。   婆娑石唯一的渠道被他垄断,只要邵准还活着,便一定需要源源不断的供应,他们从许州应当往北去了,既往北,肯定没有门路,届时只要有人打听婆娑石,他便可以逆着踪迹追寻。   总之,他一定会找到她。   ....   苍茫荒原上的白雪皑皑无尽,远处天际传来厮杀声,越来越近。   被风吹卷着鼓入耳中。   骑马的人已经开始拔刀,目光凝聚,竖起耳朵聆听厮杀的距离,估摸人数。   宋元正绕到邵明姮车前,弯腰与她说道:“你们在此处不要上前,我们过去看看是不是裴将军的人。”   “小饼,要小心。”   “好。”   骏马疾驰,扬起簌簌雪沫子,漫天白雾涌荡堆聚。   邵明姮擦了擦眼睛,看见天边黑压压的兵马,像一道道波浪翻涌而来,她的心拧成一团,下意识握住哥哥的手,邵怀安将她护在身后。   忽然说了声:“阿姮,顾二郎救我出大狱时,同我说过几句话。”   “他说他想娶你为妻,是认真的。”   邵明姮手指一松,唇微启,“哥哥...”   “我不喜欢他,但又为他所救,我觉得这些话是你应该知道的,我总想着为你做决断,为你找一个合适的郎君,能一辈子对你好。我反感他,无非因为他在徐州时趁人之危,但这又何尝不是厌恶我自己,因为我的无能而使你坠入其中。   语气说恨他,不如说恨我自己。   阿姮,作为你哥哥,更作为一个男人,从我的角度来看,顾二郎此人,应当是值得托付的。”   邵明姮久久没有说话。   邵怀安目光柔和下来:“他性子不好,阴暗,寡淡,又不常笑,无趣,清瘦,多病....”   “哥哥,他其实没有这么一无是处。”邵明姮忍不住开口解释。   邵怀安抬手阻了她的话:“虽然他有这么多的不好,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   “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用尽全身心去庇护你,尊重你,这样的人,若你嫁给他,应当是会欢喜的。   三郎死了,你的路还很长。   阿姮,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选择。”   “哥哥,我不....”   话音未落,奔腾的马蹄声像是山呼海啸般狂卷而来,踏着神经一点点逼近。   马车犹如要被掀翻,隆隆声响使马变得焦躁不安,开始嘶鸣,打转,黑压压的云压下来,一团团的水雾笼在头顶,随着大军的抵达,空气骤然凝滞起来。   与方才的巨大声势相比,现在气氛着实有些压抑。   便听见一匹马朝车辆走来,哒哒的马蹄声像是踩在冰层,清脆闷涩。   邵明姮坐在邵怀安身后,便觉眼前一亮。   帘子被粗鲁的从外掀开,对上一双明亮火热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谁最牛!叉腰!吃肉去补补! 第83章   ◎别打她主意◎   坐在马背上的人, 穿银白色甲胄,披风在身后簌簌飞舞,雪花不断落在他发顶, 肩膀,明亮炽热的眼睛极具侵略性,就那么毫不避讳地打量车内人。   目光直直,像一头嗜血的野兽。   他浑身上下充斥着欲望,不加掩饰,雄浑昂扬的逡巡带着自信笃定的光,穿过邵怀安径直落到邵明姮的脸上。   小娘子面白如雪,明眸如墨, 紧抿的唇瓣透出一丝紧张,却挺拔着腰背,仿佛在向他证明自己不畏惧不胆怯。   裴楚玉饶有兴趣的看了会儿, 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扭头, 冲着军中人喊道:“元正, 你这妹妹真有趣,我就没见过敢跟我对视这么久的女娘, 很好!”   宋元正骑着马走到他身后, “大人, 风雪将至, 咱们需得快些往营地赶路。”   裴楚玉松开手,帘子落下,车内暗了瞬, 邵明姮有点虚脱, 抓着邵怀安的衣袖沉下身子。   邵怀安拍拍她的手背, “没事了。”   这场风雪来的迅猛, 若是在天黑之前赶不到营地,半路便会冻死不少人。   密云笼聚,狂风嘶吼,马车前帘不时被吹打开,从缝隙间,邵明姮能看到走在前头的裴楚玉,身量瘦长,但很有力量感,她正看着,冷不防那人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就像被鹰隼盯视,邵明姮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猎物,黏腻的视线包裹着她,令她有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车帘一晃一晃,耳畔皆是啸啸风吼,邵明姮给邵准喂了点水,忽听邵怀安倒吸一口气,她放下碗,跟着看过去。   “怎么了,哥哥?”   “你看那儿!”邵怀安指着左前方,但见茫茫雪白中,一片黑色的影子翻滚盘桓,迅驰逼近,地面跟着摇晃,鹅毛般的雪片簌簌直下。   邵明姮扭头朝前看去,裴楚玉和宋元正等人已经呈戒备状态,拔剑弓腰,双腿驾马,在裴楚玉的一声令下后,整个军队迅速排兵布阵。   马车留在队伍的最后,帘子一卷,听见双方大将的交战声,擂鼓阵阵,密匝如雨,咚咚咚的敲打声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邵怀安握着邵明姮的手,他们能感觉到敌人的入侵,正呈穿插式涌入裴军阵营,离马车越来越近。   “你看好父亲,我得下去守着!”邵怀安握了握她的手,随后松开,解了氅衣挑帘跳下车辕。   邵明姮跟着爬过去,紧张地叮嘱:“哥哥,一定要小心!”   “快回去!”邵怀安往里推她。   战场上皆是男人,若裴楚玉得胜还好,一旦处于劣势,他们此行便凶多吉少,尤其阿姮。   邵怀安从地上捡了把刀,像卫士一样沿着马车四下防御警备,偌大的雪夹着血气不停地往鼻孔硬钻,碎尸残臂近在咫尺。   这是邵怀安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场,未免喉间犯呕,气血上涌。   他握着刀,强忍着不适死守车前。   那些士兵被砍掉了手臂,没有武器,便生生扑上去,咬住对方的脖子,将其压倒在地,长剑捅穿脊背,热血噌地溅出,又狠狠被踹开。   战争的激烈和残忍委实惊悚可怕,裴楚玉几乎半站在马上,右手横过弯刀,左右开弓,马匹冲过去,两个人头唰唰落地。   宋元正在右方击破,弓起的背像虎豹一样,自马上一跃而起,就地斩落一人,随后拎着人头跳上马去,用洪亮肃重的声音大喊:“杀!杀!!”   士气鼓舞着所有士兵,瞬间,如滔滔江水倾泻直下,压倒性的强势将敌方围拢,朝前压制,从防守转为进攻。   号角声响起,青烟弥漫。   邵怀安刚刚杀死一个试图爬上马车的敌人,赤红的血喷到身上,腥臭黏热,他紧张的咽了咽喉咙,又是一记搏杀,刀震得虎口发麻,他不敢松懈,笨拙地迎敌,反杀,刀尖穿透那人的左胸,他还张牙舞爪试图还击。   后脑“咚”的一声,他双目一睁,脑子登时炸开。   邵明姮从车内跳出来,随后抓紧纸镇,瞥见地上的刀,立时将纸镇扔回车内,捡起刀走到马车对面,与邵怀安背对背守着。   “哥哥,你受伤了!”   邵怀安回她:“没有,是他们的血!”   邵怀安不放心,转到她面前想将人赶到车上,邵明姮摇头,“我在车里什么用都没有,若他们伤了你,横竖也是能爬上车抓到我的,不如咱们一起防守,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说罢,便见一人朝他们狠狠劈来。   邵怀安迎面横起刀背,隔开他的劈杀,邵明姮趁机刺出长刀,“噗”的一声,那人吐了口雪,邵怀安抬脚将他踹开。   “如何,哥哥?”   她笑着,又害怕又紧张,却不肯示弱,握刀的手在发抖,然又故作勇敢地放大声音,以此表示自己丝毫不惧。   鼓声不断,血水晕开,汇成一条条细流涌进脚下的土地,蜿蜒如猩红的怪物,将这片土地变得狰狞骇人。   鼓声停止的一刹,裴楚玉拎着敌首站在马背上,欢呼声响起,震天动地。   邵明姮靠着车壁,才觉两条胳膊抖得厉害。   邵怀安扔了刀,抓起她右手看见裂开的布帛,小臂上渗出血来,她还在笑着安慰自己没事。   邵怀安拧眉,但又立时找不到干净的布帛,伤药,只好由着那伤口不停滴血。   “哥哥别担心了,我们大难不死,后面必然顺风顺水。”邵明姮稍微扯了扯衣袖,弯着眉眼劝道,“你去看看小饼。”   宋元正受了伤,后背被砍了一刀,却浑不在乎的折返过来。   “再往前走十里地,就是军营,军营就驻扎在涿县城外,方才的敌军是奔着涿县来的,没想到半道遇上咱们。”   涿县是范阳的治所,在周遭几个州县中算是稍微富庶安乐的,却仍旧此番乱景。   天黑时,大军终于赶回营地。   柴火堆烧的极旺,四面八方都有哨兵警卫。   宋元正从军医那找来伤药和纱布,交给邵怀安,邵怀安帮邵明姮撸起袖子,将伤口清理干净,撒了伤药开始绑缚。   恰好裴楚玉刚包扎完,一手摸着后颈一手提着刀从帐子里出来,看见邵明姮,不由三两步走上前,拍拍宋元正的肩膀,使了个眼色。   宋元正不自在地看了眼邵明姮,随即拉着裴楚玉往外走开些。   “你妹妹多大了?”裴楚玉说着,又扭头明目张胆望去。   宋元正故意挡住他的视线,道:“她定亲了。”   “跟谁?”裴楚玉不在乎,笑嘻嘻的问道,“怎么没一块儿过来?”   “总之你不要打她主意,她也不会喜欢你。”宋元正说的笃定,怕他惦记,不忘补了句,“她跟她未婚夫君情谊深厚,是无论如何都分不开的。”   裴楚玉摸着下颌,啧啧了几声,连道:“可惜。”   他与宋昂是过命交情,而宋元正又是宋昂的左膀右臂,甚至于亲人一样,宋元正为人聪慧果敢,处事风格很是干练利索,裴楚玉自然喜欢,便留在身边任副将。   没多时,裴楚玉便去了处于最中央的一个帐子,是他特意吩咐留给萧昱的临时住所,明儿天亮后他准备送萧昱去涿县。   邵明姮看见宋元正走来,不由主动开口问他裴楚玉方才说了什么。   宋元正有些犹豫,觉得不好直接道明,便糊弄了两句,“左右不过是军中粗鲁之人的荤话,也没说什么要紧的。”   邵明姮道:“我们明天一起去涿县吗?”   “你们先去,我得过一阵子才能过去。如今范阳,定州,镇州和沧州都被裴楚玉拿下,但又必须留信得过的将士驻守,导致如今营中人手短缺,最怕分部落来兵突袭,会打个措手不及。   等统一规划后,各州县有了县令县丞之类官员统筹治理,兵力集合,我便能去涿州找你们。”   “小饼,我帮你包扎后背的伤。”邵明姮握着方才身下的纱布,想转到他身后。   宋元正看了眼邵怀安,从她手里接过东西,爽快道:“让玉瑾哥帮我吧。”   夜里,北风呼呼作响。   毡帘不时被卷开,邵怀安从榻上爬起来,有点不放心,又披上外衣拢好后出去,身后人喊他:“玉瑾哥,你去哪?”   邵怀安吵醒他,看了眼邵准后压低嗓音道:“我去看看阿姮。”   宋元正会意。   如今是在军中,只有邵明姮一个女娘,周遭全是如饥似渴的汉子,鲜少能看见异性,更何况一下见到这么个漂亮俊俏的女娘,谁知道会不会生出花花肠子。   宋元正也穿好衣裳跟着出去。   邵明姮没睡,眼睛盯着鼓开的毡帘,犹豫着走过去,正要封好,却看见一双狼似的眼睛。   裴楚玉弯腰将那毡帘钉进土里,起身离开。   邵明姮提着心,更加睡不着了,外头雪很大,纷纷扬扬落在帐顶,炭火熄了,此时很冷,她又裹了件大衣,拉着衾被钻进去。   有人走到帐前,她又赶忙坐起来,警惕地往外看。   邵怀安站在外面,看了眼四下,确认无人后又才开,一整夜,他翻来覆去出来数回,总算熬到天明。   两兄妹甫一对上,不禁都有些好笑。   眼底俱是乌青,肉眼可见的疲惫。   宋元正送他们进城,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后边是萧昱的车,然后是邵家马车。   临走前,裴楚玉特意走到邵家马车外,一把掀开帘子,还没看到邵明姮,便被邵怀安挡住视线。   他也不恼怒,龇牙一笑冲着里头说道:“邵娘子,听闻你定亲了。”   邵怀安蹙眉。   裴楚玉身量高大,又故意往前凑,能看见一抹莹白的手背,不禁喉间动了动,搓手笑道:“你要是哪天跟那未婚夫闹掰了,别忘了同我说一声,我还没娶亲。”   邵怀安想要抓着车帘落下,裴楚玉不着痕迹的一扯,帘子稳稳不动。   “知道我叫什么吗?”他扬着脖子大喊,惹得一群士兵起哄。   邵明姮躲在邵怀安身后,一声不吭。   “我叫裴楚玉!”   伴随着阵阵哄笑,马车朝着北侧行驶启程。   涿州城比不过徐州,自然也比不得京内,入目所及店肆萧瑟半闭,来往的行人也少,衣着装饰朴素单调,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防备,在车马沿街走动时,随处可见的乞丐衣不蔽体,冻得嘴唇发青,呼出的气几乎看不出白雾。   邵怀安叹了声,不忍不再看。   “战乱使然,民生凋敝,希望这是最后的争夺,也希望裴楚玉能大刀阔斧的恢复农耕建设,叫人吃得饱,穿得暖,早早做好战后修复,否则,只能是一波接着一波的起乱,平乱,争夺抢占。”   沿途看到的耕地十之七八都荒废了,大雪覆盖的田地偶尔露出青黄,除此之外,满目苍凉。   宋元正将他们安顿在提前购置的两进小院,“地方不大,比不得京城布置,但睡得地方还算干净暖和。”   “小乙,你和伯父分别住这两间,日照充足,墙壁厚实,下头烧着火坑,有火道。玉瑾哥睡这儿,旁边那间屋子是我住过的。   此处离县衙近,治安不错。”   宋元正给他们一一讲解,末了朝邵怀安说道,“玉瑾哥,我与裴将军提过,你是京里懂农耕的官员,正好涿县的县令上个月刚被流寇杀死,你便顶他的职缺,领着涿县往好处走吧。”   邵怀安谢他一切周全。   宋元正咧唇笑笑,道:“这里的百姓太苦了,朝廷的手伸不进来,都是几个州县的官员争抢掠夺,单是此地便经历了数场战争,农耕跟不上,百姓吃不饱,长此以往还会生乱。   裴将军知道其中厉害,特意吩咐我告诉玉瑾哥,过几日还会送来其他几个县城的官员,一道听你授课,务必在明年开春前,将他们统统教会,分散到各地,能领着百姓复耕,早日有饭吃。”   .....   上元节前,范阳的消息传到京城。   紫宸殿,顾辅成与其余官员商议完朝事,特意留下礼部兵部两位尚书,就青州和魏州等地驻防进行询问。   两地毗邻沧州镇州,虽说军力充足,但最近一段时日,裴楚玉的阵仗弄得太大,已经将范阳一带纳入囊中,先前几地虽说很乱,但有各州官员相互节制,而非一家独大,是以不必太过担心。   如今裴楚玉成了范阳名副其实的节度使,手底下又领着雄厚士兵,若非粮草银子不足,恐怕还会对青州和魏州两地构成威胁。   “能不能打?”顾辅成揉着额头,问。   兵部尚书思索一刻,颇是为难:“年底时南边异动频频,朝廷拨了二十万精兵前去驻守,东南沿海一带水匪爆发,趁着年节抢了几个县,兵部从临城调兵一万,前去剿匪。   至于青州,陛下应当比老臣更清楚其中厉害关系,一旦动武,势必影响当地经济,而青州百姓承受不住这样的灾年,眼见着收成上来了,必不肯与官兵同心。”   顾辅成眸色加深,兵部尚书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想必礼部比我们更难。”   说着,礼部尚书附和叹气:“年前几场大战,加之大朝会等时令节日,国库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夏秋交汇时的水患,灾后重建,到处都在伸手要钱。   若要支援兵部攻打范阳,势必要倾国库全力为代价,且不一定能撑到最后。”   “是了。”兵部尚书点头,“天寒地冻,若要打,也不能急在一时。”   顾辅成摆手,他亦知晓此事难为,但范阳实属大患。   深夜去皇后宫中,高兰晔说起两个儿子白日来拜见的事儿。   “大郎两个侍妾都有喜了,你又要当祖父了。”高兰晔往脖颈涂抹面膏,瞟了眼,见他心事重重,不由愣了下,问,“听到我说话了吗?”   顾辅成深深吐了口浊气:“大郎子嗣繁多,却没有得我心的。”   高兰晔笑:“而今看来,仿佛二郎与你更像,只是他脾气古怪,不好想与。”   “对了,我明儿要见顾玥,晌午一道儿用膳,你来不来?”   顾辅成拧眉:“要说什么话?”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探探口风,问她刘灵的事。”   “我劝你别费心思了。”顾辅成笃定,“刘国公一家谨小慎微,走到今日地步仍不愿结党巩固,便由着他去吧。   你也得记住,别逼她,我对刘国公跟别人不同,他的为人我还是信的过的。”   “知道了,我又不是蠢得。”高兰晔笑着走过去,给他宽肩,“咱们二郎眉眼俊秀,刘灵为何不喜欢他?”   “比他长得俊的大有人在。”   “陛下,那是您的儿子,您不偏着说话,怎还帮别人。”高兰晔手下用了力。   顾辅成一把握住她的腕子,似警示一般:“别激刘家。”   高兰晔见他认真,便知此事不能任性,遂点了点头,道:“是,妾听陛下的。”   ....   翌日的席面,吃的不尴不尬。   末了席上只剩高兰晔与顾玥,顾云庭和刘灵相继找了个由头起身,一出门便头也不回。   “二表哥,等等我!”刘灵跑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顾云庭。   “有事?”   刘灵忙点头,“你不会硬娶我吧?”   顾云庭忍不住皱起眉头,匪夷所思的望着她:“我为何要娶你?”   “那就好,那就好。”刘灵嘿嘿一笑,见他要走,便跟在身边一路小跑。   “二表哥,你知道邵家去哪了吗?先前我以为你跟邵娘子在一起,以为你们私奔跑了,没成想你又自己个儿回来了,你把她藏哪了?”   顾云庭余光乜了眼,淡声淡气:“不知道。”   “二表哥,求你告诉我吧。”   刘灵急出满头大汗,心一横,索性上前挡住他去路。   “你找她作甚?”   “给她做嫂嫂!” 第84章   ◎二表哥,高娘子这是要带你一块儿走啊◎   京城笼在乌云之中, 蓄着一场风雪,迟迟不下。   比天气更难看的,是顾云庭这张脸, 他就这么冷冷冰冰望着刘灵,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刘灵为脱口而出的豪放讪讪,却不后悔。   “二表哥,你告诉我吧,我绝对不会泄露。”她比着手指发誓。   顾云庭依旧冷漠:“我不知道。”   刘灵急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是你弄走的邵娘子吗, ”她一跺脚,追着顾云庭便跑,边跑边商量, “你俩是不是闹别扭了?若如此, 你更该告诉我才是, 我同她向来说的上话,还能替你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到时我做了她嫂嫂, 她还能不听我的吗?”   刘灵心里暗叹:邵娘子, 你别怪我, 我这是满口胡说。   顾云庭瞟她一眼,心里难以遏制地松动了些,面上却丝毫不显。   “二表哥, 求你了!!”   顾云庭兀的刹住脚步, 刘灵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眨了眨眼睛。   “我真的不知道。”   刘灵眸中瞬间暗下来, 又听顾云庭补了句:“等我知道后,会告诉你。”   雪青色披风划开冷厉的弧度,顾云庭往垂花门后的游廊走去,然走了一段,又忽然停住,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看着刘灵。   刘灵目瞪口呆,尚未反应过来。   那人重新折返到自己跟前,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邵小娘子的事?”   他有种隐隐的期待,因为这期待而变得格外欢喜,但欢喜的样子藏在心里,神色仍是清冷寡淡。   他猜是邵小娘子告诉了刘灵,她们两人曾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过,议论过他,他和邵小娘子的关系。   他按捺住激动,波澜不惊的等着答案。   刘灵果然脸红,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顾云庭咳了声,“是她跟你说的吗?”   刘灵惊讶的瞪圆眼睛,随后很快摆手,像是怕被人看见,小声扩起手掌,说道:“怎么会,她从未和我私下谈论过你。”   兜头泼下一盆冰水,顾云庭的眸色立时郁结起来,犹如蒙了层冷雾,正在慢慢凝霜。   偏刘灵没意会到他的不悦,竟还强调着否认道:“她怎么会提到你?二表哥别多心,邵娘子最是自重自爱,素日里决计不会议论外人。”   顾云庭默默闭了下眼睛,再度睁开,是冷鸷的雪。   刘灵打了个激灵:“是我娘说的,她进宫与皇后娘娘闲聊,知道邵娘子给你做过..”   顾云庭瞟了眼,沉声道:“邵怀安是读书人,儒雅谦和,芝兰玉树。”   “二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灵张着嘴。   那眼神自下而上从她身上扫了遍,分明写着“你跟他不合适”。   “就是你想的意思。”   撂下这句话,顾云庭拂袖而去。   刘灵气的直跺脚:“邵怀安一定喜欢我!”   ....   “殿下,太子的人一直在跟踪你。”关山立在书案前,略微低头,“方才有两个人尾随你的马车,一直跟进巷子里,许是怕被发现,很快离开了。”   “知道了。”   顾云庭翻了页书,似乎早在预料之中。   “要不要除掉他们。”秦翀抱起手臂,耿直开口。   关山瞥他一眼,秦翀又道,“那俩人贼眉鼠眼,也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看着就烦人。”   “不要动他们,警惕些便好。”顾云庭有打算,日后若离开,少不得需要此二人搭把手。   出了正月,朝务累积成堆,又开始繁重起来。   顾辅成有意让他进内阁,已然明里暗里提过几回,顾云庭都冷淡回拒,现在的内阁成员中,几乎都是顾辅成亲手挑的近臣,顾云慕想往里塞自己人,被屡次驳回。   到底还是有所忌惮。   “徐掌柜那边最近怎样?”他合上门,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往后靠着圈椅椅背,“药肆进行的可还顺利?”   “徐掌柜是您亲自挑的人,经验老道,做事有条不紊,自打您说要在各地铺开药肆,他便亲自去了淮西、山南、剑南各地,眼下正准备往北扩展,打算在河东河中昭义开设分号,后期待稳定下来,再行东北西北各方延伸。”   关山仔细回禀详情,待说完,看了眼阖眸沉思的顾云庭。   他眉心蹙紧,双手叠在脑后,“让他做的缜密些,别叫人瞧出端倪。”   “是,徐掌柜跟殿下想的一样,已经开起来的铺子运转正常,同行有去暗中打探的,徐掌柜故意透出去药材路上有门道,且祖上就是靠贩药为生,那些人也就不再深查。”   徐掌柜做事他很放心,是个极具生意头脑的人,他说的也没错,对半听便好。徐家祖上确实贩药,但那是徐掌柜的老丈人家,他那老丈人跟卜飞尘还有点渊源。   据说当年老丈人其实看中的女婿不是徐掌柜,而是医术高明的卜飞尘,彼时徐掌柜勤奋努力,却始终不及卜飞尘有天赋,故而老丈人很是喜欢卜飞尘,三天两头请他回家喝酒,意思很是明白。   但无奈,老丈人的女儿偏偏就喜欢徐掌柜,她不爱聪颖过人的卜飞尘,更喜欢徐掌柜的踏实能干,稳重老成,这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事实证明,她没选错人。   徐掌柜手底下的产业遍布全国各地,酒庄饭馆还有布庄米店,唯独没有涉及药肆。   顾云庭找到他联手时,他老丈人刚过世百日,听到提议,徐掌柜便立时答应下来,短短数月陆续开了十八家药肆,用了他夫人的名字做铺名,便叫“九月药肆”。   而今,九月药肆的名声如雷贯耳,药行里无人不知。   旁人能买到的药,他有;买不到的药,他也有。   总而言之,买药就去九月药肆。   “南边派去的人还没回来吗?”顾云庭问婆娑石的事儿。   关山摇头:“那边眼下太乱了,徐掌柜说得等等,最好等他们两败俱伤休整时打个时间差过去,顺便就能把事谈了。”   不只是收购婆娑石,更是为了垄断南边婆娑石源头。   ....   “殿下,县主在门外要见你。”长荣端着粳米粥,搁下后抱着食盒站定。   “不见。”   顾云庭连头都没抬,握着卷起来的书卷,快速浏览。   “可她..”长荣为难地往外一瞥,刘灵从廊柱后探出头来,咧唇一笑,飞快的冲上台阶。   在顾云庭露出不耐表情前,她先开口:“二表哥,别急着赶我,我说几句话就走。”   顾云庭抬头,淡声道:“你说。”   “回头我爹娘要是找不见我,急了,你帮忙带句话,就说我回灵州找我哥去了,过两个月再回来。”   “你要回灵州?”   “当然不是,我要去找邵怀安。”刘灵说的理所当然。   顾云庭垂下眼皮,面无表情道:“不帮。”   “总之话我说了,到时他们找不到我肯定会来找你。”   “为何?”   “因为我出门前,给我身边丫鬟说了要来你这儿。”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拍在桌上,“对了,方才我到门口时,正好看见高大娘子的马车,她托我把这封信带给你。”   顾云庭不解,却没有去动那封信。   “烧了吧。”   刘灵笑:“你不打开看看吗?”她知道顾云庭和高宛宁之间的旧事,其实还很好奇信中写了什么。   “同我无关。”   “先别烧。”刘灵神情忽然有些紧张,抬手叫他放下信,已经烧了一角,隐约看见里头的信件,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有毒,这信泡了药,能致命的毒/药。”   ....   昨夜,安静的院子里,忽然传出惊叫声。   一簇簇的蓝色火焰透过窗纸,像是一道道厉鬼的影子,高静柔吓坏了,往后倒退着,嘴里念念有词。   “不是我!”   “不怪我,谁叫你下不了狠心,你不死,我只能杀死你!”   “姨娘,你最疼我了,你也不想看我受人欺负,只有你死了,我才更好过,嫡姐的名声毁了,我在侯府也会舒坦点,否则她一定会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这辈子都完了。”   “姨娘,你别吓我,我明儿便给你烧纸。”   门咣当一下从外推开。   冷风吹进,高静柔一下冷静起来,看着门外站着的高宛宁,高启和陈氏,又转头看向漆黑屋子里莫名燃起焰火,“是你设局害我!”   “大哥和嫂嫂都听到了,柳姨娘不是自尽,是她女儿亲手攮死的。”高宛宁笑,“那些白磷是为了逼你说出真话,一个杀人凶手嫁祸给我,难道就不该被揭露出来?你们倒是说说,该怎么惩罚她!”   高启只深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的反问:“静柔,真是你干的,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高静柔咬着唇,却没回他。   倒是陈氏,捣了捣高启的手臂,笑道:“宛宁,咱们去暖阁说话。”   高启垂头丧气地坐着,闷声不语,倒是陈氏,笑盈盈似没有看见方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父亲大人也都为柳姨娘下葬,请了大师做了法事,便没必要揪着不放了。”   “嫂嫂什么意思?是不准备管了?”高宛宁冷笑。   陈氏点头:“你和静柔嫁给齐老侯爷,得同心协力,哪能内讧,我可听说静柔甚得老侯爷欢心,莫不是为了争宠,你才特意陷....”   “不至于。”高宛宁心冷如冰,她知道,不管是不是高静柔杀的柳姨娘,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的高静柔对伯府来说更有用,因为她更得老侯爷喜欢。   所以,她成了弃子?   齐老侯爷近日来脾气很差,许是因为生意接连亏损,又险些被扯进盗铸铜钱的案子里,时常在家中横挑鼻子竖挑眼。   高宛宁又是下不来架子的,久而久之,两人关系愈发紧张。   她自小便是众星捧月的人儿,但此番回去昌平伯府,竟遭到此等冷遇。   陈氏笑脸迎着,茶水果子伺候着,仿佛和事老,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着实叫她厌恶。   “也罢,最近我要做几件狐皮袄子和大氅,手头有些不富裕,想着先从家里拿点。”   “怎么,老侯爷不管你了?”陈氏惊得坐直身体,“静柔可是穿了件顶新的皮袄回来,通体油亮没有一点杂毛。”   “我是要从咱们合伙的买卖中抽钱,跟别的没关系。”高宛宁忍下恶心。   陈氏一听,立刻翻了脸:“你哥哥是个没出息的,成日在外面晃荡也不见往家进银子,偌大的伯爵府空有壳子在,内里早就虚透了,不是我不想拿给你,而是实在拿不出来。”   “嫂嫂,那钱是我的。”   “你瞧你这话,我又没说要吞了你的,只是现下不行,得再等等。”   说罢,脸就沉下来,自顾自的喝茶。   陈氏怕面上过不去,招手,命丫鬟抱来一个匣子,抱到高宛宁跟前,唉声叹气道:“这是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你别嫌弃,先拿着,等日后咱们宽敞了,我定一个铜板都不少你的。”   甫一回屋,高宛宁便见墨蕊抱着的那匣珠钗扫到地上,“他们是把我当叫花子打发呢!”   她目光幽幽望向门外,心中冷的跟冰窖一样。   一夜未睡,天蒙蒙亮便出门,也是凑巧,省的她低声下气找人通传,她将那封信转交给刘灵,托她务必交到顾云庭手上。   说话时,眼泪汪汪,欲言又止。   回去伯府,高静柔仍在睡着。   高宛宁推门进去,又反手合上,插紧门闩。   “几时了?”屋内的高静柔鼻音很重,尚未醒透,以为是身边的丫鬟,打了个哈欠,连眼睛都没睁开。   帷帐拉着,光线却突然亮起来。   她不满的睁了睁眼,恼道:“熄了灯。”   然而那灯烛非但没熄灭,反而点着了帷帐,一团火苗霎时烧开,瞬间蔓延开来,冬日的棉被褥子一点就着,高静柔猛地跳起来,却发现根本没地逃走。   唯一的出路被堵住,一道火墙烤的她面皮发烫,“高宛宁,你疯了!”   高宛宁轻轻一笑,却没有理会,弯腰将那烛火点了屋中可以燃烧的一切,她撒了不少桐油助燃,炭盆滚开,火星子四处迸溅。   “救命!咳咳咳...救我..”一个火球从床上滚了下来,高静柔快被烤熟了,也顾不得烫,踩着火便往外冲。   人刚跑到门口,便被高宛宁揪着后脑勺头发强行拉回来,一字一句,冷静至极:“你,你们,都该庆幸,能在同一日陪我下地狱。”   ....   从伯府赶回顾宅的关山,叩门后径直走进书房,嗓音有些干哑:“殿下,昌平伯府大火,潜火队的人都赶了过去,据说场面很是混乱。   高家两位娘子,悉数葬身火海。”   刘灵倒吸了口气,又看向那封只烧了一角的书信,忍不住感叹:“二表哥,高娘子这是要带你一块儿走啊。”   作者有话说:   下章或者下下章男女主有对手戏   顾大人:答应我,说到做到 第85章   ◎重逢◎   许是天意, 顾云庭没有打开信,既没有中毒,也不知道高宛宁临终究竟说了些什么。   于他而言, 除了一丝震动之外,更多的是自嘲。   执拗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内里竟藏着如此肮脏丑陋的芯子,着实可笑。   高家两女烧死家中,又有柳姨娘自攮在前,坊间一时议论纷纷,道昌平伯府怕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 气运明显呈下滑状态不说,人命更是轻贱。   高启在陈氏的怂恿下,请来庙里的和尚做了法事超度, 尤其是柳姨娘自尽的屋子, 还有姐妹两人烧死的屋子, 里外上下全都撒了净水,饶是如此, 那两个大院仍没人敢靠近, 便就此空置下来。   高启派人去请齐老侯爷到府敛尸, 然齐老侯爷闭门谢客, 只叫管家出门应付,言之凿凿是昌平伯府带给他衰运,否则手头的生意也不会在两女嫁过去后, 日渐西斜, 不得以, 高启反复思量后, 在京外观里立起牌位,供着柳姨娘,高宛宁和高静柔,尸体也未葬入祖坟,而是重新辟了块地,又请和尚念经超度,才得以安葬。   新岁刚过,昌平伯府上下一片狼狈衰败。   未到春暖花开,又闻后宅闹鬼,陈氏吓得不轻,一病不起,后来的花朝节便也不肯出门,有人见过,只道吓了一跳,向来丰满圆润的陈氏面庞消瘦,形容枯槁,像是一具干巴巴的活死尸。   坊间关于伯府污秽的传言越来越盛。   顾云庭自然也知道,这日正在书房整理卷录,听长荣自言自语。   “伯府世子爷前儿去赌坊,输的底儿朝天不说,还抵上两个宅子,人倒是放回家了,听闻半夜府里又闹起来,鬼哭狼嚎的。”   顾云庭抬眸,长荣趴在案上小声道:“殿下,世上当真有鬼吗?”   “所谓厉鬼,都是心中魔障所致,恶事做的太多,忌惮和恐惧便会加深,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所谓鬼神,只惶恐过度罢了。”   长荣嘶了声,又道:“高家真是,谁能想到会有今日,幸亏...”他急急闭嘴,转身去打扫书架。   .....   兰叶从暖阁急急走向书房,叩门,得到应允后进去。   “殿下,石榴树开花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精心伺候了整冬,石榴树吐蕊开花,满树绯红,虽初春时节,贸然进入倒有种夏日来临的错觉。   枝头缀着花苞,有些则已然绽放,明艳的花瓣沾着水珠,鲜亮生机。   不知兰叶从哪找来的蜜蜂蝴蝶,环绕起舞,周遭熏着暖风,流水潺潺,有一瞬,顾云庭觉得仿佛回到那年徐州,与邵小娘子渡过的第一个夏日。   她像只无家可归流浪的小猫儿,眉眼间始终带着笑意,不是自在肆意的笑,而是刻意讨好,委曲求全的乖巧。   那时他分明什么都清楚,却又懒得置喙,懒得过问。   他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他救了她,给她容身之所,她理应听话。   她站在石榴树下,常抬头看着满树花朵,彼时顾云庭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而今却分外清楚,越清楚,心里就越不舒服。   绯色如火,是她与宋三郎的定情之约。   “砍了吧。”   他折下一段枝子,冷冷转身。   兰叶怔住,像听错了似的问:“殿下,您再说一遍?”   顾云庭脚步未停,背朝她抬手,“罢了,先好好养着,等结果子再说。”   兰叶这才放下心来。   .....   涿州入春前,又下了场大雪。   邵怀安与各州县官员正在不甚宽敞的署衙商议播种之事,见状不由地鼓舞众人士气,道今岁雨水颇多,毕竟是个丰年。   官员面面相觑,且不说地里庄稼眼下不多,便是新粮的种子都还没有着落,哪里能看到丰收的半点影子,却也不愿挑破,只附和着说是。   散了之后,邵怀安便回家中收拾行囊。   邵明姮从书房出来,跟着帮忙,见他还带上防水的靴子,立时明白过来:“哥哥,你是不是要去南边弄稻种?”   邵怀安点头:“眼下各地麦田参差不齐,若只靠着这点口粮维持一年生计,不用等到入冬,很快便会饿死人。   而且范阳州县的百姓在日渐增多,消耗增大,若不赶紧想法子,必定会出饥荒。我带着几个人去南边买稻种,争取五月种上,此地光照充足,气候适宜,九月左右便能产粮。”   邵明姮点头,又去厨房裹了几个胡饼包好,一并塞到包袱里。   “哥哥是看中此地的水田了。”   “是。”   “那哥哥再弄点红薯苗,跟稻种一个时节播种,它高产且耐饥。”邵明姮将他送到车前,还有点不放心。   宋元正笑:“都是军中挑出来的,个个身强体健。”   一眼看去,他们都做商贩装扮,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赶着马车,手臂遒劲有力,面庞黢黑油亮,冲她不约而同说道。   “邵娘子放心,保准将邵大人平安带回。”   邵明姮再三道谢,看着马车渐渐向南驶离。   她圈了一块地,如今养着鸡鸭鹅等家禽,还有几只兔子,羔羊,原还想养牛马,但是那会儿草木不丰,根本无力囤积。   旁边院里有个胖嘟嘟的女娃娃,经常挂在墙头看她院里的动物,有时跟着叫几嗓子,看见邵明姮,便摆摆肉嘟嘟的小手甜甜一笑,唤她:“姮姐姐。”   久而久之,邵明姮便与他家相熟,知道小女娃叫苗苗,今年六岁了。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户,本来有几亩地,但都因战乱毁了,入春后去地里翻土查看,只剩三成麦种活下来。   涿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比比皆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吃食上很是节俭。   “姮姐姐,我写的对吗?”苗苗举起树枝,拉着邵明姮的胳膊走到羊圈前,地上歪歪扭扭一个大字,是她教给苗苗的“羊”。   “这里多了一横,要擦掉,苗苗真聪明,只说了一遍就会了。”   苗苗咧嘴就笑,跟着又写了几个。   葛生背着篓子回来,看见苗苗又去了隔壁院子,二话不说匀了一半草料过去,嘿嘿一笑:“我们苗苗给姑娘添麻烦了。”   苗苗垫着小脚跑回去,葛生一把抱起来,亲在她腮上,苗苗的小肚圆滚滚的,一看便知又蹭饭了,每回都是如此,闻到香味便爬上墙头,小嘴甜的叫人忍不住心疼。   “不麻烦的。”邵明姮也道了谢,正愁没人上山割草,葛生力气大,又踏实,和朱大嫂过的虽紧巴,但知道感恩。   “葛大哥,怎么不送苗苗去读书?”   葛生一愣:“咱这儿读书人本就少,也只是富贵人家小郎君能请得起先生,上的了书院,寻常庄户家哪里有机会进书馆,更别说女娃娃。”   邵明姮在这儿已经住了数月,周边几条街巷的男娃娃女娃娃加起来有几十个,都锁在家里帮忙干活,几乎没有机会做旁的事。   她跟哥哥骑马逡巡过涿州,甚至是相邻县城,范阳大乱后,百业待兴,儒学更是凋零衰落,原本就不多的书院半数在战争时损坏,如今残存的几家,虽说已经开始授课,但也只家中富裕者能进的去,且还只有男娃娃。   邵明姮夜里开始整理思绪,越想越觉得可行,遂计划誊于纸上,一鼓作气写了数十页。   翌日,她特意去问葛生和朱大嫂,问他们愿不愿意让苗苗读书。   葛生看向朱大嫂,朱大嫂看向葛生,“姮姑娘,我们自然愿意,可哪有书院接收,即便接收了,我们也付不起束脩啊。”   苗苗靠在朱大嫂身上,稚嫩的眼中充满期许,嗓音黏糯:“我想读。”   朱大嫂拍拍她的小脸,“娘也想叫你认字啊。”   邵明姮说办就办,当日便去县衙周边找了间废旧学堂,雇了几个伙计打扫布置,又找县尉帮忙七拼八凑弄了几十张旧桌案,因为天暖和,便先将授课地点选在空旷的前堂,两侧垂下卷帘便能隔开视线。   地方宽敞,气流通畅。   葛生看着隔壁院里的牛羊,鸡鸭鹅,眼睛睁的雪亮:“姮姑娘,你要将这些交给我?”   “葛大哥,这些家禽不能吃,便先养着,千万别叫人偷走炖了。”邵明姮嘱咐,“我想着过些日子能生小崽子,多少也算希望,你比我能干,又肯吃苦,我每月给你一两银子,你若养的好,还可以再加。”   “不不..”葛生连忙摆手,觉得钱太多,有点不好意思,“你不给钱都成,我顺手就能喂了,况且你还要教苗苗读书认字,我本就没给钱,哪还能收您的银子。”   朱大嫂也摇头。   邵明姮却铁了心,“那不一样,总之若到了秋日这院里的牲畜能翻一倍,我便给你长到每月二两银子。入冬再去买上一些种畜,到时换个水美草丰的地方,圈出一片饲养棚子,这事便全权交给葛大哥来做了。”   葛生和朱大嫂面面相觑,“姮姑娘想的真是长远。”   邵明姮明白,不是她想的长远,而是她手里头有钱,能让她往长远想,本地的百姓不乏比她有经验有手艺的,就算知道这些,可没有钱粮支撑,根本捱不到。   故而她起初将圈安在署衙附近,怕就怕有些人饿极了,过来偷鸡偷鸭,那便麻烦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邵明姮忙着学堂的事,才将贴出告示,便有不少人过来打探,一听真的不要束脩,便赶忙报了名。   孩子正是什么都帮不上的年纪,与其耗费人力在家看着,不如丢进学堂读书认字,等再大点,就可以帮忙打下手。   何况,书堂里还写着,管晌午一顿饭,单是这一条,便叫报名者蜂拥而至。   邵明姮庆幸自己手有余粮。   城中以及邻近县城书籍太少,损毁严重,她起初想等哥哥回来一道出门去看,前几日哥哥写信回来,道他们已经进入扬州地界,正在寻找合适的稻种,谷物以及蔬菜种子,得待半月才能回程。   晌午,宋元正骑马从军中急赶回来。   “扬州戒严,玉瑾哥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邵明姮心头一跳:“为何忽然戒严,是出事了吗?”   “没大事,是陛下巡视江南,在此期间,扬州守卫加倍,城门前都要凭特定令牌才能出入,我得了消息,玉瑾哥此时仍在扬州,你不必担心,再过一月他们便能回来。”   邵明姮摇头:“不成,到那时定会错过栽秧时间,过了时令便等于错过一年,哥哥此去的目的全毁了。”   “那我去接应。”宋元正凛眉。   邵明姮看着他尚未痊愈的后背,心里快速拿定主意,“你与我两个拳脚功夫好的侍卫,我去趟扬州。”   “那你务必小心。”   “我会的。”   ....   邵明姮穿男装,包幞头,将事情交代完毕后,便与那两人骑快马出城。   从涿州往扬州赶路,日夜兼程,昼夜不歇,除去驿馆更换马匹,他们连吃饭都在路上解决,不过短短五日,便已抵达扬州城门。   守城侍卫很是谨慎,小心翼翼接过她递来的鱼纹令牌,看过后立时躬身放行。   邵明姮面白如玉,气质矜贵,自然也不会引起他们怀疑,她将令牌收回荷包中,一夹马肚,朝着城内急奔而去。   三人安顿下来,便开始打探邵怀安一行下落。   扬州城太大,为提高效率,他们分头行动,各自去临近菜市的客栈,书肆以及坊市搜寻,然后夜里折返凑头,翌日再去别的地方。   邵明姮从桥上经过,朦胧的月光洒落薄纱,两岸灯火通明,人群熙攘,与范阳的清冷截然不同,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烟火气息,隔着很远便能闻到各色果子茶点的香味。   她嗅着酒香肉香,嗅着来往女娘身上的脂粉花香,初春的夜仍有些寒凉,但或许因为热闹的人气,这份凉并不难受,反而有种蓄积蓬勃的生命力。   柳枝随风拂摆,叶子擦着邵明姮的腮颊划过,有点痒,她独自沿着河岸往前走,偶尔能听到河中游船激荡水浪的声音,人群议论起来,动静越来越大。   一条锦缎装饰的画舫沿着桥底浩然驶来,泠泠水声泛开,挟着潮气和冷风一并扑到怀里。   她不经意抬起头,在河中央的画舫上,有一抹雪白的身影,长身玉立,清冷孤绝,像是一棵立在峭壁上的松柏,笔直地站在甲板右侧。   她愣在原地,有一瞬的恍惚。   他亦看见了她,隔着那么远,他脚步踉跄了下,似用力眨眼,又赶忙上前一把握住船栏,透过稀薄的水雾,四目遥遥相望。   犹如穿越了千山万水,蓦然望去的刹那,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情绪,激动,欢喜,惊讶,紧张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汹涌澎湃,一刹那堆积到胸口,推着他,怂恿他,令他眼眶发热。   他唇角动了动,颤抖的双臂努力箍住栏杆。   他想立刻朝她跑去,奋不顾身,抱住她,告诉她,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想她。   他怕是梦,连眼睛都不敢闭上,直睁的发酸发酸。   “二郎,怎么了?”顾云慕看见他眼尾清冽的水痕,有些纳闷。   顾云庭忽地垂下眼皮,平复了声调后淡声道:“我想去放盏花灯。”   顾云慕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肩膀低声道:“那也得等游完护城河再做,小娘子喜欢的把戏,你倒是应景。”   沿河两岸随处可见,水面上飘着花灯,不时撞向画舫,许愿的女娘虔诚认真,顾云慕自是不信的,“这主意没准是卖花灯的掌柜想出来的,你瞧,他们买卖有多红火。”   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她清亮的杏眼,顾云庭却忽然转开视线,将身体挡在顾云慕侧面,朝向相反方向。   画舫荡过,悠悠前行。   他与邵小娘子的距离越来越远,就像有一根绳子扯着他喉咙不停拉拽,他不能回头,闭上眼,手指攥到发白。   作者有话说:   沮丧的一天 第86章   ◎酸水直往外冒◎   画舫绕着弯月形水渠缓慢转过, 河面层层涟漪荡开。   顾云庭咳嗽起来,弯腰略显难受。   顾辅成负手转头,问:“咳疾不是早就痊愈了吗?”   那皙白的面上咳出嫣红, 额头沁了汗,喉咙似提不上来劲儿,顾云庭没法说话,朝他们连连摆手,背过身去。   余光迅速朝后瞥了眼,方才的那抹身影已然不见,只剩随风轻曳的柳条,熙攘繁华的街巷中, 人流如织,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南来北往, 分不清谁是谁。   陡然而来的欢喜霎时坠空。   像是从悬崖往下跳, 始终没有见底的堕落, 虚无缥缈般悬着,拽着, 落不到实处, 整个人的魂儿都没了。   “二郎?”顾云慕拍他后背, 用力拍出肺里的浊气, “你回舱里坐会儿,约莫是吹风受寒,肺脏一下没承住, 你这身子还是得仔细保养着, 太弱。”   说罢, 又重重拍了两下。   顾云庭拿帕子擦拭唇角, 与顾辅成和顾云慕说了几句,便折返回船舱,不敢走太快,但心里恨不得立时冲到舱内窗边,好容易熬到进门,他三步并作两步,险些撞倒几案,也顾不上去扶,两手摁着窗沿便往外张望。   漆黑的夜,沿河两道的街巷很是宽阔,骑马坐轿的,相携步行的,穿梭在卖力叫卖的摊贩前,三五成群,或是嬉笑打趣,或是看看新鲜物件儿,毕竟是刚开春,虽冷但也应景的穿上薄裙,裹着披风挡寒。   他的目光像是一道道利刃,疾速地扫过一个个人影,越来越急,越急越看不清楚。   顾云庭乱了,他甚至想跳下船去,赶紧游上岸一个一个找,总比在这干瞪着有用,即便看见了,又能如何。   不能叫她,不敢叫她。   他别开视线,忽然定住。   淡淡的月华,流水般泻下,从那稀疏的枝条间洒在她纤细的肩膀,犹如一捧碎光,她站在人群里,却又如此耀眼,浑身上下仿佛在发光。   她站在书肆前,身后是不断经过的行人。   抄手张罗的小贩嘿嘿笑着,也不知与她说了什么,赶忙弯腰从底下抱出一摞,放在她跟前热情介绍。   船越走越远,顾云庭的脖子快要折断。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影子,他怏怏往后一靠,这船游到尽头,还得有一刻钟的样子,他等不及了。   但,又不得不按捺住焦灼。   仿佛钝刀拉锯,割着他绷紧的神经,一道,一道。   没完没了的等待,他脸色愈发沉寂。   待画舫甫一靠岸,他便迫不及待走下船,匆忙同顾辅成和顾云慕告别,给关山递了个眼色,关山会意,不远不近跟着,盯梢可能有的跟踪。   秦翀则在暗处,两人一明一暗双向排查,不多时便甩掉暗线,回到方才经过的地方。   顾云庭几乎是一路小跑,但书肆前早就没了人影,他揪着心走过去,忙问那小贩人去了哪里。   小贩随手一指,“就看见往那去了,也没看清去的哪。”   顾云庭蹙眉,又问:“她都买了哪些书?”   小贩打量着他,还未开口便被丢了一粒银子,登时态度热切起来,“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关于农耕养畜的,孩童启蒙的,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还有几本我这儿没有...”   “哪种?”   “各地县志,还有朝廷吏治案录,我这儿庙小,哪里有这种东西。”小贩摊手,“统共就这些,再没别的了。”   顾云庭朝他指的方向走去,边走便快速思索,她没有牵马,又一下买了这么多书,抱着往回走,除非离住的地方很近。   他猛然抬头,将周遭客栈一扫而过。   这里属扬州繁华地带,往来客商打尖落脚聚集地,故而客栈云集,步行一刻钟之内的也有十几间。   关山上前:“殿下,要不要属下去挨家问问。”   “不可。”顾云庭立时拒绝,“容易让父亲和大哥察觉,不要声张。”   她没有买到想要的书,必然会寻机再去找,她是住在扬州城?顾云庭很快否认了自己的念头,若住在此处,又何必打扮成男子模样,想来是为了出行方便。   若要买书,怎么会单独跑来扬州,会不会是特意过来。   他又忍不住窃喜,心高高抛起来。   陛下要巡视江南的消息早就传开,虽是暗访,但她应当有办法得信,那么她会不会是专程为他来的。   一想到这儿,他唇角禁不住翘了翘,心神有一瞬间的荡漾。   也只这一个理由了。   方才她看见他了,是不是会去某个地方等他。   顾云庭脑筋越来越明白,既然没有买到想要的书,明日定会再去旁的书肆打转,而即便扬州城,能卖这几种书的地方也不多,能有两三家便着实不易。   翌日天色将明,顾云庭便起身梳洗,换了套雪青色襕衫,包幞头,束革带,腰间挂着一枚羊脂白玉玉佩,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出门去了最大的一间书肆。   昨儿一夜,邵明姮便购置了两箱笼书册,都是分种类存放,孩子的书目很好凑齐,只给哥哥买的那些不大好找,她想着临走前再去看看,顺道购齐正好用哥哥的马车帮忙拉回去。   他们三人三马只能用布袋子来驼,路上也容易颠烂了。   清早刚用完饭,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讶然。   “阿姮!”   “哥哥!”邵明姮欢快地站起来,上前迎了过去。   也是凑巧,邵怀安与邵明姮所住客栈隔着护城河,只盏茶光景便能赶到。   “你买到书了?!”邵明姮惊讶地翻开箱笼,看到她没找见的几本,回头笑道,“我本来还想今日再去瞧瞧,实在买不到也只能作罢,哥哥从哪买的?”   “就是扬州城最大的那间书肆,只那儿才有。”邵怀安将东西收拾好,全都打包随时装车,看见她衣裳划破边,便起身找来针线。   邵明姮坐在矮杌上,他弯腰站着,熟练地穿针引线,将那斜长的一条口子补成一道霞光,绯色的一片暗花,与原本的花纹交相辉映,很是贴合。   “你这身胡服穿起来像个俊俏的小郎君。”邵怀安收了针线,边说边安排人装车,“得亏你来了,否则真会耽搁农时,那我们这一趟便就白费了。”   “哥哥要好生谢谢我。”邵明姮拍拍手,眼见着外头浮上乌云,天阴沉起来,他们两人忙走去窗边,仰头看天。   “这云一时半会儿散不开。”邵怀安皱眉。   邵明姮跟着说道:“不急不急,傍晚那会儿肯定停雨,这阵仗应该是疾风骤雨,小半天光景。”   两人没出门,又坐在窗边喝了一个时辰的茶,邵明姮便将开学堂的事儿细细与他道来。   邵怀安连连点头,忍不住赞赏:“你比哥哥想的都多,饥饱解决的同时,也不能耽搁读书,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去出人头地,但读书识字总是好的,哪怕会看账,管家,看菜谱..都可以,读书明理,也能益智,是得好生扶持一把。”   “哥哥若得空,也要过去授课。”   “那是自然。”   聊到傍晚,雨真的停了。   几人迅速牵马启程,趁着天色未黑,便朝城门口方向徐徐走去。   城中人多,又不便跑马,故而他们走的不快。   却说在书肆等了一整日的顾云庭,直到一场大雨才清醒过来。   晨起时的欢愉被失落取代,走到掌柜的钱,从怀里摸出荷包。   那掌柜的瞥了眼,暗道:相貌堂堂的郎君怎么用如此蹩脚的荷包,真真不符身份。   面上却是笑着,结了账,躬身将人送走。   “殿下,要找吗?”   关山见他满脸郁结,说话时不免谨慎。   顾云庭抬头瞥了眼,虽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去相信,或许该去城门口守着。   难道就因为昨夜遇到他,远远见了一面,她便要逃?   他并非要抓她回来,他只想很想她,若可以,她多等几日,他可以随她一道儿离开。   她就那么不愿意?   心中沉闷不虞,骑马时连那匹马都与他做对。   拧着脖子吼着热气,不情不愿迈开蹄子,也不知道是吃太饱还是没吃饱,走几步,停下来甩甩尾巴。   顾云庭实在憋得厉害,终是没忍住,一鞭子甩下。   那马先是一怔,随后撒开蹄子往前狂奔,转瞬便疾驰到城门口,一记猛刹,顾云庭险些栽下来。   那马喘着粗气嗬嗬作响,后腿不耐烦的刨土,然后朝着背身而立的顾云庭倏地一弹。   刚下过雨,泥水浑浊黏腻,那身崭新的雪青色襕衫登时布满泥点子,不仅如此,他的后颈,手心,也全是泥水,甚至能闻到土腥味。   他回头,对上那马有恃无恐的眼睛。   瞪了会儿,顿觉自己无趣可怜。   好生装扮一新,到头来却被一匹马给毁了,待会儿若是看见她,该是怎样狼狈。   他想着或许该去换一身,又怕错过邵小娘子,只得愤愤不堪地吐了口气,攥着拳头等在原地。   天色渐黑,城中的灯笼陆续亮起来。   城楼上的士兵正好换岗,齐整的步伐铿锵有力,咚咚咚几声响,顾云庭漫不经心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瞟了眼,却登时一怔。   一行商贾打扮的人远远走来,当中那位唇红齿白,眸色清润,饶是做男装打扮,仍遮不住与生俱来的风流,她握着缰绳,时不时往身后马车扫一眼,随即又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另一只手不时覆在腰间的荷包,她朝自己看了眼,又迅速撇开。   然而——   她又兀的转过头。   四目相对,犹如电击一般。   邵明姮愣在马上,握着荷包的手使劲攥住,手心全是汗。   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心神一慌,又不敢露怯,忙稳住身形坐直了些。   马匹走的稳重,逐渐朝他靠近。   他站在那儿,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邵明姮想避开他的凝视,却又很难做到目光斜移,因为他就站在正前方,不可避,不能避。   于是她迎上去,用最温和平静的眼神回望。   他应当不是为了捉她,否则此处早就围满士兵,而现在只他一人在那儿,千丝万缕的情绪笼在眸中,似要黏上自己一般。   只有几丈远了。   邵明姮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握缰绳的手有些发滑。   然后,守城士兵将她拦停。   邵明姮尽量不去看旁边人,手指却忍不住发抖,从荷包中摸出鱼纹令牌,递向士兵。   有只手半路截下,细长的手指捏住对面那端,强烈的注视令她不得不抬起眼皮。   漆黑的眸子,似有许多话想说,酝酿着,翻腾着,就那么热切渴望地看着她。   温热的拇指摁住她的虎口,邵明姮脸一热,下意识想要后撤,他却更快,从下整个儿包裹住她的小手,连同令牌一并握住。   士兵早已知道顾云庭是谁,便恭敬的退到身后,一语不发。   邵明姮弯腰居高临下望着她,手被攥住,无法抽离。   他的唇动了下,随后用力一拽,左臂揽住她的腰将人从马上扯了下来,脚步上前,她后退,被圈在一人一马当中。   “邵小娘子,我....”   “哒哒”的马蹄声像是密集的鼓点,剧烈地沿着地面传至耳畔。   顾云庭侧眸扫了眼,神色骤变,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没了机会,他双手握住她的腰,往上一抱,随后猛拍马背,“快走!”   骏马疾奔,甩开点点泥泞。   脸上一凉,他顾不得擦拭,跟着上前两步,却见那骏马驶过城门,很快身影模糊。   城门处恢复平静,他低眸,站在槐树下慢条斯理擦拭脸庞,脖颈,心中像被洪水席卷而过,除了崩塌沦陷的破败以外,空的只剩坑洞。   顾云慕勒紧缰绳,一跃跳下。   “二郎,你在这儿作甚?”他走上前,把缰绳递到侍卫手中,一拍他肩膀将人推到偏僻处,“父亲方才找你,有事要商议,一整日跑哪去了,嗯?”   眼睛往城外觑了眼,顾云庭回他:“在书肆坐了会儿,刚停雨才出门。”   “看不完的书。”顾云慕笑,“走,今夜随父亲和我见几个扬州官员,还有盐商。”   “不想去。”顾云庭满腔怨愤,若不是顾云慕,他至少能跟邵小娘子说句话,哪怕约定下一次见面,约好时辰地点,可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甚至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只能生生由着她从自己面前离开。   心不停的往上冒酸水,又酸又胀。   “你若是不想去,亲自同父亲说,我可不做传话的。”顾云慕别有用意地眨了眨眼,附在他耳畔说道,“你就不想想见见扬州瘦马?听闻她们可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小娘子,腰细胸鼓,模样俊俏,嗓音儿也特意调/教过,单是听声音便能酥了骨头,你跟着开开眼。”   顾云庭反感地推开他的手臂,冷声道:“我今夜要去看大夫,治咳疾。”   “你那咳疾不耽误事,”顾云慕跟在他身后,几步便并行走动,“身子不好也无妨,你就在那儿坐着,那些瘦马懂事儿,会伺候,保准叫你食髓知味,永生难忘。”   顾云庭看向他的腰,阴恻恻的眼神看的顾云慕打了个冷颤,“二郎,你看我作甚?”   “我看大哥那地儿有多壮。”   顾云慕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隔着衣裳能看出来,总之肯定比你强!”   顾云庭淡声回道:“未必。”   “顾维璟,你什么意思?”顾云慕受不得这种事情的激怒,非要争个上下输赢,这事关颜面,尤其是同顾云庭相比,他那瘦削的身子骨,能比得过自己?   顾云庭不搭理他,越走越快,听见那声音便觉得烦闷。   偏顾云慕不肯罢休,非要听他承认他不如自己,恨不能当街掀开,同他比个大小。   最后愤懑一跺脚,“顾维璟,我还不信了!”   “你等着,我总有法子治你!”   顾云庭凉眸一扫,暗暗哼了声:挡了我和邵小娘子说话,谁治谁还说不定。   途径药肆,他却没抓药,将银子放在案面,掌柜的立时附耳上来,听完话后赶忙跑到内屋,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瓷瓶出来。   神秘兮兮说道:“用此药,需得慎重,每夜一丸,不可贪多。”   顾云庭嗯了声,将那瓷瓶收入袖中。   入夜,顾云慕从楼上下来,见顾辅成和顾云庭都在堂中坐着喝茶,便跟着坐过去,侍弄茶水的小厮躬身倒了盏热茶。   茶香四溢,带着怡人的甜味。   顾云慕一口饮净,咦了声,道:“这茶水喝着果真爽口,甜而不腻。”   顾云庭往那茶壶看了眼,淡声回了句:“好喝,便多喝几盏。”   横竖不能浪费那一整瓶药丸。   作者有话说:   抱一个宝儿~ 第87章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脏了◎   深夜, 淮阳河畔丝竹袅袅,笑声盈荡。   顾辅成做商贾装扮在乐馆与当地官员议事,楼下的声音不时飘到二楼堂中, 隔着细密的珠帘,直往耳朵里钻。   旁侧顾云慕有点坐立难安,时而并拢双腿,时而轻轻在袍子下掂脚,面皮紧绷,浑身燥热,汗水一层层地往外冒,整个人犹如被水打湿, 又猛的塞回蒸屉,热腾腾的水雾快把他蒸熟了。   偏涨得难受,还有种无法言喻的快/感, 小腹处的热流横冲直撞, 令他忍不住打了个颤。   便觉鸡皮疙瘩起来, 脑子里的弦倏地扯断。   他猛然站立,硬生生咽回喉咙里的闷滞狂躁。   顾辅成看来, 眼神疑惑。   顾云慕只得拱手一抱:“父皇, 儿臣身子不大舒坦, 想出去透口气。”   说罢, 待顾辅成应允后,逃也似的离开厅堂,乐声骤然增大, 就像飘忽而至的薄纱, 笼在他头顶, 慢缠细绕, 令他口干舌燥,快要疯了。   疾步冲到最末端的房间,与那老鸨睨了眼,咬着牙根吩咐:“送个瘦马进来。”   老鸨道好,还未转身,又被顾云慕叫住。   他面额颈部青筋暴鼓,野兽般瞪着双猩红的眼睛,一开口,如同喷火似的,只这般对上凝视,老鸨便觉慌乱。   瞧这位客人的神情,若姑娘进门,还能有命出来吗?   她心里直打鼓,难免犹豫,正当此时,顾云慕一把拽下腰间的荷包,里头满当当的金叶子洒出,伴着一声低沉的吼声:“多叫几个。”   老鸨立时眉开眼笑,弯腰抓起那荷包点头:“好嘞!您先喝口茶等等,我马上就把姑娘送进来。”   烛光狂摇,屋内一片狼藉。   身着薄纱衣裳的瘦马排成一溜,只觉浓香烈烈,热雾萦绕。   雪白肌肤透过纱幔清晰可见,她们自小被被教导着侍奉,举手投足,挑眉轻笑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顾云慕只觉得再也压抑不住,一下掀翻了桌子。   伴着一声脆响,花瓶掉在地上,砸的稀碎,新折的芍药花瓣捻烂,渗出鲜红的汁液,随着挤压花汁流成一绺绺的芬芳。   门外人给那老鸨使了个眼色,走开些说道,“明儿这几位姑娘都得歇着,不能忙活了。”   老鸨数着荷包中的金叶子,嘴角止不住的上翘:“累也值当,我自是亏不了她们。若每日都来这么个人物,咱们乐馆可不要发达了,瞧瞧这手笔,哪是寻常公子哥能摆的起的阔绰,这人身份气度不同凡响。”   龟公讪讪一笑,打趣:“能进馆里的非富即贵,当然不同凡响。”   “你懂个屁!”   老鸨没说透彻,她眼睛厉害着,方才进门便看见顾云慕两只手厚厚的茧子,再看他宽肩窄腰,孔武雄壮,说话时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肯定是当官的,官职还不能小了。   管他是谁,能往手里送钱的,都是祖宗。   她瞟了眼龟公,塞给他一粒银钱,道:“在这儿听着点,万一这位爷中途叫人,你可得利索着去喊,甭管哪个姑娘,都给送进去,别叫他失了分寸,给咱们弄出人命来。”   吃了药的,憋成那副模样,疯起来定不能轻了。   老鸨扇着帕子往前走,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她又是一个哆嗦,忙附上笑脸问道:“小郎君,可是姑娘们没伺候好?”   冷面神一样,一看就是欲望难纾。   顾云庭面色更加难看,径直往前走了两步,老鸨暗暗嘶了声跟在身侧,关切地望去,凭她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位小郎君也吃了药,且药效不轻,虽极力忍着,但唇瓣的颜色不对劲,眼眸蓄着风浪,快要翻涌出来。   再细看,额头,鼻梁颈子里,全是汗,隔远了瞧不出,但两人离着这么近,她自是看的清清楚楚。   “小郎君,是不是头一遭来,舍不下脸面?”老鸨体贴的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心知肚明的笑,“一回生二回熟,尝过一次便知此中妙处,我们这儿的鸳鸯姑娘最是温柔可亲,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因为家道衰败沦落至此,我给你送屋里来?”   她挡着门框,似乎笃定他一定会同意。   顾云庭冷眼乜去,似要杀人:“滚!”   “小郎君,你...”   “再说一句,我叫人把你的头拧下来。”   老鸨当即闭嘴,门咣当从内合上。   顾云庭想不出顾云慕是何时给他用毒的,明明避开他触碰的所有东西,便是茶水也都自行斟倒,入口吃食,香料膏子,他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浑身血液肆意冲荡,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想不出哪里出的错,一抬手,桌上的茶盏掉落。   指尖抠进掌心,仍压不下那股躁动。   他艰难走到床前,将衣裳悉数解开,扔到地上,随后直挺挺躺在床上。   双臂摊在身侧,长腿几乎触到床尾,一丝凉意渗入,他紧闭着眸眼,强行使自己定心稳神,但也仅仅片刻,脑子里便由不得自己。   明晃晃的灯烛下,有个小娘子拢着衾被将自己团团裹起来,只露出雪白柔软的小脸,乌发散开披在脑后,浓密的睫毛不时眨动,望着桌上的案录聚精会神。   顾云庭眸色浑浊,就那么看着半空着虚幻的人影。   她忽然抬起头来,冲自己甜甜一笑,乌黑的瞳仁雪亮澄澈,红唇那样软,那样红,嫩的像樱桃,像饱满的蜜果,他咽了咽喉咙,想狠狠咬一口。   又舍不得。   “邵小娘子....”   光影猛地一颤,画面斗转。   日光从半开的楹窗洒在桌案上,将那白皙的脸映照的透亮莹润,她披着一件对襟衣领绣兔毛的褙子,右手执笔,蘸了点朱砂,随后认真勾画,麻纸上的梅花点点簇簇,生动明艳,就像她濡湿的唇瓣。   顾云庭觉得自己疯了,眼睛总是下意识看向那处。   他伸手,食指几乎要碰到她的唇,她忽然抬起眼睫,半弯的眸眼盛着涟涟水光,声音柔柔,乖巧到难以置信。   “要吗?”   他的热血登时汇聚到一处,快要炸裂。   他当然要。   然就在他想抚摸她脸庞,握住她后颈的时候,手指猛然一空。   巨大的落差使他更加难受,皮肤滚烫,喉咙干的不成样子。   他翻身,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眼睛用力睁了睁,对准胸口,慢慢划开血痕。   疼痛使他稍微清醒,热血沿着胸膛外下流,那股子焦躁,郁愤饥饿渐渐缓了一分。   他握紧匕首,每当气血上涌时,便从那割开皮肉。   如此三五回,他觉得自己通体冰凉。   有人叩门,他扭头瞥了眼,没有吭声。   没插门闩,但关山和秦翀在外头守着,寻常人进不来。   就在他闭眸喘息的时候,吱呀一声轻响,细微的脚步挪动,一缕冷风跟着袭来,他打了个哆嗦,冷言冷语发问。   “谁准你进来的。”   女子走的很慢,似乎也在观察。   房中有血腥气,还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她有一瞬的犹豫,便站在屏风后思量了少顷,随后毅然决然走出。   绯色杭绸襦裙,裙摆拂过地面带起阵阵清香,臂间挽着泥金帔子,纤瘦的脖颈像一段青涩的枝子,高高挽起的发髻,簪着一对步摇,随走动晃开泠泠响声。   额间贴着花钿,带着绯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她走到离床前一丈远,停住。   虽只瞥了一眼,但脑子轰隆一声,面庞火热,急急侧过身,几乎想立时避开。   却又猛地刹住脚步。   床上有血,染透了白色绸布,他手的颜色不对劲儿,发白甚至发青。   竖起耳朵细听,仿佛连呼吸都极其微弱。   她心一揪,快步走上前,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倒吸了口气。   他白皙清瘦的胸膛上,划了数道刀痕,血水还在往外流,那本就白净的面庞愈发没有血色,病态的柔弱,像是没了活人的气味,右手还握着匕首,刀尖的血泛着寒光。   她扫了眼屋内布局,随后走到柜前,打开,从内翻出一摞纱绸,找剪子剪成长布条,随后攥着干净帕子擦他身上的血,刚碰到,便见他紧闭的眸子倏地睁开。   眼底深邃冷淡,像是数九寒冬的霜雪,没有一丝温度。   与此同时,那把锋利的匕首一下抵到她的脖颈,刀尖刺着皮肤,她一动不动,就那么淡淡望着他。   便见霜雪倏然飘散,像下了场雨,浓稠的墨色晕开,薄雾缭绕,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握着匕首的手往后一撤,他动了动唇,脑中时而模糊时而混乱。   “邵小娘子,你怎么又来了。”   他沮丧地闭上眼睛,语气中带着挫败的无力感。   邵明姮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便垂下眼皮继续清理伤口,一道道划痕用了狠劲,翻开血肉的惨烈。   她忍不住皱眉,小心翼翼给他撒上伤药,用长布条裹上,手指触到他的脊背,他像是一具尸体,很是配合的抬起身子,一圈圈裹缠好,便见血水很快透出布条,他像是没有痛感,面无表情的僵躺着。   邵明姮松了口气,想起此行的目的。   她解开腰间荷包,取出那枚金质鱼纹令牌,先是放到他枕边,又觉得太过明显,便想了想,抬起他枕头往下塞。   顾云庭忽然伸出双臂,猝不及防,邵明姮被他一把抱住。   她绷紧了神经,便觉得那手在发抖,拇指移到她眼尾,轻轻抚摸。   “咦?”   他发出古怪的诧异声,像是在纳闷。   邵明姮往外挣了下,那拇指不提防,被拽开。   她趁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而顾云庭则将手指举到眼前,端望着,拇指和食指捻动,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抬头,迷惑的望向邵明姮。   “一定是梦。”   他浑身乏力,又冷又疼,脑中像是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虚无一片。   邵明姮找出被子,给他盖上。   他像睡着了,睫毛投在眼底青影。   “谢谢你。”先前只知令牌是出城通关的凭证,知道珍贵,但不知它如此珍贵,普天之下只有两枚,一枚在顾云慕身上,另一枚便在此处。   她该物归原主的。   “邵小娘子,我....”他呢喃不清,又一直不停的絮叨。   邵明姮蹙了蹙眉,低头侧身凑到他唇边,温热的气息袭来,他的声音像是雨后的青苔,一点点破开泥缝。   “我会去找你的。”   “等我。”   “石榴开花了...结果子时是你的生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喜欢石榴树,我知道...不是,你不是喜欢石榴树,你喜欢和你看石榴的人...”   邵明姮只觉一股热气传来,她想起身,忽被一双大手握住脸颊,掰正。   面对面望着那双朦胧昏沉的眼睛。   他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唇上。   他想,这一次,一定要亲到。   于是他暗自鼓了鼓力,撑着上身起来,唇落在她的唇,意料中的柔软。   邵明姮望见他伤口沁血,本想推开,又慢慢抵到缠好的布条上,五指虚虚推着,任由他和缓的亲吻。   也只很短的时间,他“咚”的一下跌回枕间,彻底昏睡过去。   邵明姮没有动,坐在床沿时,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团麻乱,心口狂跳。   她望向他虚白的脸,反手摸着自己的腮颊,很热,然后移到胸口,手掌都能感受到那咚咚咚的声音。   “顾维璟,我没有喜欢你。”   她站起来,又很是认真的自言自语了一遍,“只是你对我太好了,而我没有任何回报。”   “是觉得亏欠,不是喜欢。”   她说服自己,然后转身往外走,衣裙被压住,拽的她往后踉跄了一步。   跌坐下去,双手摁到他手臂。   她咬了咬唇,狠心扯开,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往后不要对我太好,我会理所当然,也会视而不见。”   她戴好面纱,出门时,关山忍不住小声道:“姮姑娘,你等殿下醒来再走,成吗?”   邵明姮摇头,淡声说道:“东西我放在他枕头下面了,麻烦帮我告诉他,不要找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已经同旁人定亲了。”   .....   顾云庭是在巨疼中醒来的。   喉咙干涩的连喘气都疼,胸口发肿发胀,他微微起身,挣裂了一样,疼的倒下去,眼前一阵荤白。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看到胸口缠裹的布条,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他记得,昨夜抱住邵小娘子,亲了她。   但,她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那么昨夜的人到底是谁?   他头疼欲裂,用手捏住眉心。   原以为能抵得住药的折磨,却不成想连这点定力都没有,昏了头才会抱住旁人当成是她。   想起昨夜的混账样子,他面如死灰,像一滩死水无望的凝视着帐顶。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脏了。 第88章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他目光僵直, 整个人就像掉进寒潭里,不停往下沉,沉....   水漫过身体, 嘴巴,耳朵,五官被压迫着承受巨大的窒息感,濒临死亡的前一刻,他伸手去扯缠裹好的布条,用尽全力,一层层扯开,撕碎。   咬着牙, 一声不吭,恼怒,愤懑, 羞愧和对自己的厌恶痛恨。   数种情绪蜂拥而至, 悉数冲到颅顶令他双手不断拉扯, 发泄。   布帛碎裂的声音传到门外,关山与秦翀对视一眼, 随后叩门, 进入。   屏风后的人依旧躺在床上, 疲惫且厌倦的阖眸, 吩咐:“找把剪子来。”   关山去找来剪子,迟迟没有递过去。   面前人面庞清白,眸色深邃, 胸口的伤痕又溢出血珠, 几绺没有撕断的布条欲掉不掉的缠在身上, 形容有些狼狈。   “给我。”顾云庭抬手, 死气沉沉地开口。   关山犹疑了下,慢慢递过去。   顾云庭抓住剪子,正要下手,便听关山急急劝阻:“殿下,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脏。”   他只一个字,剪子夹住布条下端,许是没有对好,绞了一下,没绞断。   关山瞟他一眼,低声道:“姮姑娘昨夜好容易才给你缠裹好...”   顾云庭猛一哆嗦,眸光鹰隼般锐利的投来:“谁?”   “姮姑娘。”关山又去找伤药,解释道,“姮姑娘昨晚回城一趟,特意来找你,她...”   顾云庭倏地坐起来,手里的剪子险些戳到胸口,“昨晚真的是她?她人呢,在哪?”   “走了,只待了半个时辰便走了。”   顾云庭挺拔的肩膀微微耷拉,既欢喜又失落,低头扫了眼裹缠的布条,已然被撕拽的不成样子,他忙抬手整理,沿着血痕顺到前胸,又把扯断的重新系好,打了个死结,再往地上瞥去,小片的布帛洒了满地,他懊恼极了。   登时泄气般往后躺下,眼神毫无光彩。   “她是来还令牌的。”   “是。”   他什么都清楚,但还是有种隐隐的期待。   “可留什么话给我了?”   目光对上,关山下意识躲避。   “留是留了,只是.....”   “说吧。”他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关山心一横:“姮姑娘说,殿下以后别再找她,她定亲了。”   晴空一道霹雳,不偏不倚,当中劈在他头顶。   一身冷汗,浑身乏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都问不出来。   ....   晌午,顾辅成用膳时,问了嘴大郎怎么还没起身。   顾云庭手中的箸筷一顿,抬眼淡声回他:“许是昨夜累着了。”   顾辅成拧眉,看他病秧秧的脸色,温声说道:“你大哥旁的都好,只没甚自制力,不懂得量力而行,适可而止,正事虽已办完,却也不该如此放纵。   你们兄弟俩,性情截然相反。你便属于太克制,太自律,有时需得稍稍打破这种圈禁,否则又怎知跳出来后的自在。”   他别有所指,顾云庭听得明白,故而没有接话。   说来说去,总是为着婚事,辗转迂回,想劝他忘了邵明姮。   他不想听,更不想忘。   只关山告诉他的那句话令人心塞,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脚步声响起,门口走进个人,一夜间,仿佛病了一场,两颊不正常的红,眼睛惺忪无神,进门还腿软了下,扶着门框才站定。   顾辅成不悦,沉声斥道:“成什么样子!”   顾云慕羞愧地低头,道了声:“儿臣知错。”   坐在他右手边,余光愤愤扫去,顾云庭却不搭理他,去到对面榻上拿了本书兀自翻看。   “把那衣领理一下,虽是允你折腾,但也得知道分寸,你瞧你眼下的模样,饥不择食,狼狈不堪!”   箸筷啪的拍在桌上,顾辅成的怒火窜上来,顾云慕只得低头认错,想起昨日傍晚那壶甜茶,便知是谁特意吩咐的。   顾辅成出门后,顾云慕便一脚踹翻了圆凳,径直走到顾云庭面前,劈手夺了他的书,扔到地上,见他还是寡淡无趣的表情,便觉得很是生气,跳上去将那书接连踩了数脚。   “大哥是体力不支,找我出气来了。”   顾云庭下榻,弯腰捡起踩皱的书,用帕子擦拭封皮,不疾不徐抬起眼睛,笑,“怎么,累着了还是伤着了。”   经过昨夜整整一宿的燥乱,顾云慕眼下根本不能提“女人”二字,想到这儿便觉得腿发软,腰没劲儿。   前后进去六七个瘦马,他却一点觉不出快活,反而像具行尸走肉,只想赶紧让那股子憋闷释放,最后真真是崩溃了。   他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可那...还是丝毫不消停。   怂恿着他拼劲最后一口气也要站起来。   便是晌午起床,也是下人服侍着才穿好衣裳,梳好发髻,为着不失礼数同顾辅成请安,这才硬生生挺到膳厅,否则他大约要在床上横着一日。   他气归气,却没忘记正事儿。   斜斜靠着软枕,朝顾云庭使了个眼色,“昨晚要了几回?”   顾云庭眼皮都懒得抬:“我不是禽兽。”   顾云慕心下一滞,这话说的,难道他是?   “那药药效如何,我特意依着你的身子骨叫人减了点分量,但那些东西用上,不找人定是不成的,老鸨给你塞进房里几个瘦马,模样好吗?”   顾云庭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卷起书来,“那么想知道?”   “自然。”   顾云庭单手覆在衣襟,解了扣子撩开外衣,露出缠裹着纱布的胸膛。   顾云慕惊了,半晌没说话,后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顾维璟,你有病,你是不是有病?”   “是,我有病。”   顾云庭又穿好衣裳,起身握着书往外走。   再跟他待下去,快要憋死了,空气混浊,无法呼吸。   .....   涿州,四月中旬。   远远望去,葱茏欲滴的绿,满目皆是。   绿草从枯黄中苏醒,大片的铺展开翠色,犹如一条漫无边际的绸缎,尽头有纵横交错的河渠,水流缓缓而行,灌溉着沿河两道的作物。   清早时,天空中仿佛还凝着一层白雾,走在其中,浑身湿漉漉的。   邵怀安正在与涿州百姓和各地官员讲解新稻种的培育方法,如何育苗,在何时插秧,何时灌溉疏通,他弯着腰,耐心仔细。   跟在身后的官员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都是裴楚玉从范阳各地推选出来的官吏,有些在工部任过职,有些则毫无经验,因着战乱后人手经费不足,便是抓到一个算一个,半强迫半鼓励的要求他们在一月内受训完,随后折返各自治所,带领百姓在五月中旬前,全部完成种植。   邵明姮则在整理刚育苗完毕的红薯,哥哥此番带了不少,但也仅够几十户的百姓供应,不得以,她只能从中挑选能干又肯吃苦上心的,率先将苗发到他们手里,重新分配过良田,他们两三日便完成了除草,翻地,种植和灌溉。   天阴着,于农耕有益。   众人着实不敢耽误,穿着蓑衣留在地里继续听课。   邵怀安将蔬菜种子按类别分发,并且嘱咐了栽种事项,各人拿笔仔细记好,干劲十足,个个面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笑容。   这是范阳许久以来的安宁,这份安宁来之不易,势必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最大化开拓。   裴楚玉骑马从陇道上经过,便看见这么一个场景。   乌青的光影里,一群人不知疲惫,干得热火朝天。   一块块分发承包的田地前后种上了粮食,种上了蔬菜,远远看去,像是棋盘盒,整齐而又赏心悦目。   他心情甚好,再往前走,便看见弯腰与几个女娘说话的邵明姮。   她被那群女娘围着,就像一捧洁白的雪,乌发拢成一个髻插上发簪,干净利落,窄袖对襟春衫,下面是便于行动的长裤,卷起一截袖子,露出莹腻的腕子,她不时抬眼看向她们,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情绪。   有时可能听不懂涿州本地话,便侧着脸将耳朵靠向对方,听懂了便弯眸轻笑。   她笑起来特别好看,站在人堆里,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她。   裴楚玉饶有兴趣的骑着马,盯着她看了半晌,刚要上前,宋元正从后赶来,一把拽住他的缰绳。   “将军,我妹妹定亲了。”   “我知道啊。”裴楚玉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定亲又没成亲,何况这么多月过去了,我也没见她未婚夫露面,想来是不怎么当真了。   他不着急,总有人比他着急,你说是不是?”   裴楚玉翻身下马,哈哈一笑,“元正,你放心,我是喜欢邵娘子,但我不会轻薄她。”   宋元正哪里会放心,当即跟着跳下马来,追上去,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将军,我不同意。”   “你又不是她,不同意干我何事,心里憋着不成,我总得问出来得个答案,对不对?元正,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是死是活我都乐意,谁叫她如今就是一个人,还就是这般招人喜欢呢。”   他阔步走上前,径直站在邵明姮身上。   隔着这样近,能看清她白皙耳垂上的细小绒毛,又柔又软,叫人想捏一把。   他虽这么想,却不敢冒失,背着手站在原地等着。   她正在教女娘们时令果蔬的种植办法,想必是跟她哥哥学的,讲的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有时她们打断来询问,她也笑着停下,等对方说完,又慢条斯理解释,毫不慌张。   待女娘们散开,她转身便走。   一眼望见对面的裴楚玉,还有满脸不悦的宋元正,不禁愣了下,随后慢慢走上前,淡然白净的面孔,透着股生动明媚的劲儿。   裴楚玉喉咙滚了滚,“邵娘子,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   “多谢。”   邵明姮暗地里思忖过,也琢磨过,起初还不知怎么应对裴楚玉,但时日久了,她便想出对策,他说什么夸什么,不咸不淡道声谢,距离自然而然推开。   且依着宋元正的说法,此人虽然强硬煞气,但还是个讲理且守法的,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如此迅速的发展屯兵,成为范阳独一份的存在。   他阅人无数,自不会只守着一个姑娘不变心。   邵明姮脑中一闪,不知为何,顾云庭的影子略过,她赶忙摇了摇头,心道,那人脾气太怪,是个例外。   “有句话我想问你。”裴楚玉习惯直来直往,望着她时眼神炙热如火。   邵明姮点头,“你问。”   “我若是娶你,你答应吗?”   “我定亲了,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答应,多谢您的美意和抬举。”邵明姮福了一礼,面上挂着客气疏离的笑。   裴楚玉忍不住看了眼宋元正,又逼近一步,“若你那未婚夫悔婚了,不娶你了,或是,他突然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你能头一个考虑我吗?”   “不能。”倒是没有一丝犹豫。   裴楚玉作罢,大笑着抱起手臂,“你便不能多思量片刻再答我,真是不给面子。”他虽这么说,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等你和邵大人忙完春耕,咱们办一场春祭,权当祈祷夏秋两季的丰收,希望今岁的范阳,少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大家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他说到这儿,邵明姮忽然想起来。   “将军,我看见南山有一大片荒废的桑树园,现下可还有有人在经营?”   裴楚玉知道她说的是哪里,摇头:“原是扬州那边来的富商,在涿州包了整片山去种桑养蚕,雇了当地百姓去干活,起初两年刚刚见效,那富商死了,桑树园便废了,自然也没弄起阵仗来。”   裴楚玉惋惜:“可惜,那么大一片园子,当年我还只是个小卒子,听人说桑树园不吉利,富商做的好好的,就是因为沾了桑树园的秽气,所以不明不明死了。”   见邵明姮拧眉的样子,他以为她害怕,不禁压低了嗓音,问:“你信不信?”   “不信。”邵明姮笃定,“我不管他怎么死的,必定不是因为秽气死的,与那园子更没有关系。   将军,我问过哥哥,动那片山需得你的手可,你能不能让我试着经营经营。”   “你不怕死?”裴楚玉诧异。   邵明姮忍不住笑:“有你们呢,哪里会死,鬼怪看见你们早就躲得远远的去了。”   “行,那你便随意弄吧,傍晚我叫副将给你送批文。”   “多谢。”   “客气了,邵娘子。”   农耕桑蚕,是民生根本。   夜里,邵明姮伏在案上专心记录,火苗一晃,邵怀安从外进来,两只脚上的鞋全都沾着泥,他脱在门口,赤着脚冲她笑笑:“怎么还不睡?”   “哥哥也才回来,我给你留灯的。”   邵明姮打了个哈欠,一边写一边跟他说话:“灶膛里有两个烤红薯,外面裹了层泥,现下还热腾腾的,哥哥吃掉吧。”   “我们阿姮真好。”   邵明姮弯起眸眼,嗯了声,“哥哥,上回买的书里有没有养蚕的介绍,我看旁边镇上不少妇孺,重的农活做不了,但又不想闲着,养蚕虽也累,但相对来说安稳些。   且范阳边境内,桑蚕业落后,本地缺口也大,若能铺展开,未尝不是赚钱的营生。”   “明儿我给你找找,应当是有的。”邵怀安拉开矮杌坐下,从灶膛里扒出两个红薯,香甜的气味迎面扑来,他抬头看过来,问:“阿姮,你要不要再吃一个。”   “待会儿我便要睡了,不能再吃东西。”邵明姮合上书本,走到书架前抽出几卷画,来到邵怀安跟前。   “哥哥,等忙过五月中旬,我便要分些精力在书堂上,那里倒是很宽敞,只少些装饰的字画,我不想花钱再买,便自己画了六卷,你帮我看看如何。”   除去孔孟圣贤像,还有几幅四季图,清雅别致,各自留了白,邵怀安点她额头:“这是要哥哥帮你题诗,对不对?”   “哥哥真聪明,都不用我开口了。”她托着腮,指着梅花那幅冬景,“此处便题咏梅诗词或者与雪有关的,那幅水仙便是春景,哥哥会的好多,不用我刻意提点了吧。”   “等我吃完红薯,先把这几卷画填完。”   “如此,多谢哥哥了。”   她盈盈笑着。   邵怀安有点心疼,妹妹又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血丝,每日跟着自己熬,能睡三四个时辰是奢侈,通常熬到夜半子时,天不亮又得跟着爬起来,去田间地头巡视。   秧苗下地,他这颗心便一直高高悬着,怕天气骤变,怕雨水不够更怕雨水过多,总而言之,两个月来的艰辛付出,不到夏秋季收获,他不会把心放到肚子里。   ....   邵明姮步行到牲畜饲养院子,看见葛生和朱大嫂正在外面切草料,清理各个角落的污脏,天气渐热,这院里的气味还算小,也说明两人料理得当。   “姮姐姐,你来啦!”苗苗本在蹲在木桶前玩水,看见她后,立时迈着小短腿冲了过去,一把抱住。   邵明姮蹲下来,刮刮她的鼻梁,笑道:“苗苗闭上眼睛。”   苗苗乌黑的瞳仁充满好奇,闻言赶忙眨了眨睫毛臂上。   邵明姮从荷包里取出包裹好的杏仁糖,塞到苗苗唇边,碰着牙齿,她舔了舔,眼睛骤然亮堂起来。   “好甜呀!”   邵明姮摸摸她的脑袋,问:“喜欢吗?”   苗苗贪婪地舔着牙齿,那股甜丝丝的味道令她忍不住欢喜雀跃,连连点头:“太好吃了。”   朱大嫂瞧见,忙过来看,“哎呀,姮姑娘,你待她太好了,这可怎么受得起。”   邵明姮站起身来,笑道:“谁让苗苗这么乖呢。”   苗苗甜甜一笑,露出糯白的小牙。   两只母羊下了崽,羊圈里卧着三只咩咩叫的羊羔,葛生照料的好,大羊和小羊都很壮硕。隔壁圈起来的栏里,则有几窝兔子,挨着挤在一起。   邵明姮是第一次见小兔子,没有毛,光秃秃的粉嫩一团。   葛生给她介绍:“这是我从山里抓的,四个母兔,两只公兔,没成想这么快便生了,四窝小兔子,加起来有三十几只。”   邵明姮惊讶的点点头,当初交到葛生手里时,便知道他一定会伺候周全。   “朱大嫂,我有话同你商量。”   邵明姮与朱大嫂来到墙根的阴凉处,“我听他们说,先前富商包桑树园的时候你帮他做过事,也学过养蚕,对不对?”   朱大嫂愣了下,道:“是,做了两年,后来富商死了,没人料理,便耽搁下来。”   “我想着将那片桑树园重新翻整,很多事我都不懂,便想请你过去帮忙盯着,工钱跟葛大哥一样,一月一两银子,现下桑树长得杂乱,若修剪除草翻地,约莫做下来得十日左右。   这个时节刚刚好,我打算亲自带几个人去购置蚕苗,便用先前空置的屋子来养蚕,地方我看过,有点旧,找人修葺一下便好。”   朱大嫂直点头,末了问:“姮姑娘想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你想不想做主事,教咱们这儿的娘子养蚕缫丝。”邵明姮都打探过,朱大嫂和其他几个人跟着富商去扬州学过,学了两个月,回来后她们还没来记得教旁人,富商殁了。   朱大嫂有些激动:“行,我行的!”   “你要是做了主事,月银我给你升到二两...”   “不用!”朱大嫂忙拒绝,有些不好意思,“你给的本就够多了。”   邵明姮笑:“这是单给你和葛大哥的价儿,我信得过你们,旁人便暂且不提,给你你便接着,这样我麻烦你的时候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成!”   “如此,您二位便帮忙留意着,等事情落定,咱们再行商议。”   邵明姮离开前,送给苗苗一本三字经,还有一只笔,砚台,几卷皮纸。   “姮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去书堂?”苗苗怀里抱着纸笔,仰起小脸稚嫩的问道。   “再过十日,苗苗就能去了,好不好?”   恰好在五月下旬,接近六月时,她和哥哥约莫能忙的轻些,腾出手来料理书堂,哥哥也能抽空去讲几堂。   “好。”苗苗高兴的跳起来。   入了夜,邵明姮有些困乏,倚着枕头本想迷瞪会儿,没想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各种扰人的梦齐齐涌来,没头没脑。   她就像在冬日的冰面上,慢慢行走着,唯恐冰面裂开,然后面其实有路可以退,但不知为何,她就一直往前走,好似前面有什么东西。   勾着她,叫她停不下来。   “是谁?”   瘦长的背影,穿着一件雪色襕衫,背朝自己站在那儿,墨发绾成束玉冠,听见声音也不回头。   梦里,邵明姮也觉不出害怕,便一直走到他身后,戳了戳他手臂,那人忽然转过头来。   邵明姮看清他的眉眼,狭长如月,浓烈似火,他望着她,而后朝她低下头。   梦陡然惊醒,她吓出一身冷汗。   听见敲门声,走过去开门。 第89章   ◎引她入局◎   “娘子, 这些婆娑石最多还能维持三个月了。”   邵明姮先前反复叮嘱,务必早些提醒,如此也不会耽搁用药。   婢女晃了晃袋子, 又道:“今夜的药已经煎好,服侍老爷喝下了,剩余的婆娑石我仔细分数过,能撑到八月初。”   邵明姮点了点头,婢女离开。   夜凉如水,满院星辰犹如铺在靛蓝的缎子上,虫鸣鸟叫不时跃入耳中。   她靠着矮杌坐在院里,邵怀安从外回来, 正在往下撸袖口,裤管还挽着,一进门看见她, 先是一愣, 随后几步走到跟前, 问:“在想什么,怎么还不睡觉?”   邵明姮看他脱了鞋子, 走到井边弯腰泡在铜盆中, 清洗鞋子上的淤泥, 便转头托着腮颊, 有些惆怅:“哥哥,南边战事还没消停吗?”   “那边跟范阳不同,地形复杂, 部落众多, 往往此消彼长, 无法呈单方压制状态, 从目前的形势分析,兴许会乱上几年,除非朝廷派兵镇压,悉数收复平定。   但,朝中国库兵力其实不算富足,短时间内不会派兵平贼,否则,一旦有机会,首当其冲的便是范阳,毕竟朝廷不会在有能力的前提下放任范阳节度使无限制膨胀。”   邵明姮也是这么想的,听他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邵怀安回过神来,“是不是药没了。”   “还能撑三个月。”   两人俱是沉默。   邵怀安面色沉重:“我明日去想办法。”   “嗯,我想着先去就近的药肆打探一下,若没有也好叫他们帮着留意。”邵明姮挽起袖子,想帮他洗裤脚。   邵怀安抬起胳膊,用手肘轻轻挡开:“你不要做这些事,我自己来。”   邵明姮便站在他身后用蒲扇扇走蚊虫。   “阿姮,你独自返回扬州那晚,顾二郎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邵怀安不动声色的问,手中动作未停。   邵明姮愣了瞬,摇头:“哥哥,你不要多想了,我和他没有可能。”   邵怀安余光扫到她清瘦的面庞,不禁心疼,洗完衣裳,又拿来她划破的几条裤子缝补,桌上的灯照着薄纱,院里没风,兄妹两人各自坐在矮杌上。   “我这两日忙书堂的时候,听他们说起城中新开了一家药肆,叫九月药肆。”邵明姮忽然想起来,坐直身体,“九月药肆掌柜的姓徐,我打听过,说是在各地都有分铺,照这么看,想来药材会很齐全,没准就有。”   翌日,邵明姮却多少有些踌躇,站在九月药肆前,又退回去。   宋元正看到她时,有些意外。   “有事找我?”   他放下长/枪,从一众士兵中出来,许是在军营待得久了,脸比之前黑了许多,丹凤眼却更有神采。   “我想让你帮忙派几个人出去,沿着范阳往西往南,去各地的九月药肆打听婆娑石下落,若能买到最好,买不到便多辗转几地,尽量注意行踪,别在折返时被人跟上。”   她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说不上来,但是涿州的这家九月药肆,她打算等外面的士兵都启程后,再行询问。   七八日光景,消息传回京城。   顾云庭自扬州抵达顾宅没多久,便见暗线前来禀报,道各地纷纷有人询问婆娑石,然又极其警惕防备,药肆的伙计不好跟上去,便都陆续断了线索。   顾云庭撑着额头,脑中想的却是扬州时,她叫关山告诉自己的话。   她说她定亲了,让他别去找她。   现下各地的故布迷障,想来也是防着他的吧,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连寻药都弄得如此复杂难辨。   “徐掌柜怎么做的。”   “按殿下的吩咐,只说没有存货,但是有门路能弄到,事情没说死,都有转圜余地。”   “凡是出现询问婆娑石的县城,都要派人去查,告诉徐掌柜的,所有婆娑石一颗都不许卖出,不管何地约定好折返取物,一定要设法将人留住,不管用什么法子,查探到关键线索,赏百金。”   “是!”   屋檐上有细微的响动。   顾云庭抬头扫了眼,随后抿唇望向同样警觉的关山,两人对视,皆知道有人来了。   自打从扬州回来,太子的人便重新忙活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顾云慕授意,总之神出鬼,无所不在。   顾云庭想,兴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撇开朝务,遁走离京了。   他大约知道是谁不断怂恿大哥杀他,当年查盐税一案,顾家在楚州提拔的几个人,其中王楚良与大哥关系极好,现如今也调回京中在禁军任职,为人狠绝勇猛,便总想着铲草除根,使大哥的太子之位更加牢固些。   顾辅成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时不时找他喝茶,私下聊些朝臣秘辛,顾云庭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   比如今日,他原想着看完最新州县县志,但又被顾辅成召进紫宸殿,沿途碰到顾云慕,他那脸色便很是肃沉。   “二郎,父皇又召你?”他腰间别着长剑,正从东宫往紫宸殿方向去,骑着马,并排与顾云庭的马车同行。   顾云庭靠着车壁,阖眸假寐。   顾云慕笑,唇角冰冷:“话说母后曾找姑母进宫,还叫了你跟灵表妹陪同,是不是想要定向你们的婚事,其实灵表妹不错,若能嫁给你,亦是成全两家和睦关系。   国公爷虽在京里偷闲,但咱们那位表弟可是灵州都督,手里握着十几万的兵权。”   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咬重。   那些幕僚反复同他告诫,想成大事,不能心软,别看顾云庭现在不足以构成威胁,但一旦同强有力的大臣联姻,极有可能瞬间翻盘,诸如刘国公府,兵部尚书府..可都有适龄的女郎待嫁。   顾云庭睁开眼,冷冷淡淡的看向他:“大哥,你也不必试探,我说过的话算数,对那位子没兴趣,也不会娶旁人。   你有心思怀疑我,不如再多几个人监视,只一条,叫他们小心点,别再弄出什么大动静,吵我睡觉。”   顾云慕往后瞥了眼,随行的王楚良破不自在的低下头,他便知,是他们自作主张行监视之举,虽不悦,但能理解他们的忠心。   后来,顾云慕果真没有阻止,而是警告他们务必不能伤害二郎性命。   王楚良等人虽不服,但知道太子脾气,故而都不敢违逆。   紫宸殿   顾辅成面前摊着棋盘,见顾云庭进来,抬手一指:“坐,陪我下盘棋。”   他执黑先走,顾云庭兴致寥寥,敷衍至极,虽如此,仍胜顾辅成半子。   “用膳了吗?”顾辅成心情不错,输了棋并不恼怒,反而语气温和,就像最寻常人家里的父亲,手搭上顾云庭的肩膀,与他一道儿去往膳厅。   桌上刚摆开白玉盘,精致的饭菜挟着香气丝丝缕缕飘来。   “听闻你喜欢吃芦笋,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芦笋虾仁,白灼芦笋尖,尝尝。”   新采摘的芦笋,饱满鲜嫩,汁液肥厚。   但顾云庭知瞟了眼,便冷声回道:“从前喜欢,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习惯了,现在我最讨厌的,便是芦笋。”   顾辅成不怒反笑,靠着椅背打量他倨傲的表情,不知怎的,愈看愈觉得他像当年的自己。   恃才傲物有之,高洁自负更甚。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再叫他们去做。”   “父皇,你到底想作甚?”顾云庭不喜这套虚与委蛇的示好,从小他就没被重视过,没被当成普通孩子那般骄纵过,他孤单,清冷,皆是因为无所依靠,知道没有指望,便习惯了独自一人,不喜旁人突然的入侵,会让他很不安,甚至排斥,反感。   顾辅成的举动便是如此,处处透着古怪违和。   比起顾辅成的深沉城府,顾云慕便显得尤其单纯直接,顾云庭叩着桌案,慢条斯理擦了擦唇,将喝完粳米粥的碗放回去。   “您再这么待我,不定哪日就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二郎,休得胡言!”顾辅成将酒盏掷在桌上,神情冷肃下来,儒雅的脸瞬间威严且极具震慑力,“你大哥再怎么着,也不会杀你。”   “兄弟阋墙,皆因利益所致。”顾云庭不以为然,“他杀我有杀我的借口,不杀我也有不杀我的理由,我原本能好好活着,做个闲散王爷,您偏要予我过分疼爱,极盛权力,这等于在我脖颈上吊了把刀,绳断了,我小命便也没了。   我对大哥构不成威胁,他自然会记着我是他弟弟,可你再这么搞下去,他只会记得我是与他争权夺利的敌人,利益权势的驱使下,还有他身边所有人的推动下,我便是不想死,也得死了。”   顾云庭觉得距离离开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便索性把话全说开。   “说实话,我不想,也不要,您不必煞费苦心栽培我了,我就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   担不了您过高的期望,那位子既已允诺了大哥,便别叫他寒心。”   顾辅成太阳穴狂跳,既动怒又觉得悲凉,但又莫名佩服他的洒脱和无畏。   像他这么大时,他根本无法摆脱对于权势的追逐,否则也不会放弃青梅竹马,与高兰晔成婚,他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精心盘算好,一步都不能错。   “二郎,你大哥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做个守成之主尚且可以,若叫他统筹天下,合谋朝政,恐力不能及。   他心思太容易被人猜透,情绪也极易被人掌控摆布,江山交给他,无异于二世而亡啊。”   “父亲还年轻,若瞧不上大哥,还可以再生弟弟。”   “混账!”酒盅掷出去。   清脆的响动惊得门外内监猛一哆嗦。   “是您自己非要坐在这位子上,我和大哥帮你争来了,如今你又想把我往上推,可我不喜欢,为何非要接受?我已经同你讲明白,不可能!”   珠帘唰的一声,他一把拂开,继而走到殿门前,从内打开,在顾辅成阴沉的凝视中,缓步走出门去。   ...   晌午,邵明姮从九月药肆回来,面上带着欢喜。   “姮姑娘,买到药了吗?”丫鬟正在灶上熬煮,看她明亮的杏眼弯着,不由跟着高兴起来。   邵明姮掀开盖子看了眼,语调轻快:“掌柜的说他们在南海有门路,最多半月便能购回婆娑石,我已经交了定银。”   丫鬟惊讶:“九月药肆果然厉害,先前的那几家老铺子都说没办法,没成想新开的反而成了。”   邵明姮特意找人问过徐掌柜的生平,知他是做生意的好手,大江南北皆有各行分铺后,便没起初那般担心。   那会儿也不知怎么了,竟以为是顾云庭设计引她出来,自投罗网。   仔细想想,为了找她,根本没必要费此番周章。   太耗银子,也太耗人力。   书堂开起来的第一日,宋元正和哥哥都来了,除了他们两人,裴楚玉也顺道看了眼,晌午去简陋的膳堂一并用了饭。   “真是聒噪。”裴楚玉待不下去,没吃几口便起身去了院里。   一群娃娃嘴里嚼着饭,彼此还交头接耳的嬉笑说话,都是藏不住秘密的年纪,尤其将上学,规矩还没来得及立。   整个膳堂便处在嗡嗡嗡的声音里。   萧昱却很有耐心,几个娃娃围在他身边,盯着那荷包和玉佩眼巴巴望着,小心翼翼问他上面的花纹是什么。萧昱丝毫不恼,温声与他们一一解释。   末了,又从荷包里摸出几粒麦芽糖,分给那些娃娃,他们眼睛都亮了,含着糖,含糊不清的道谢。   跟苗苗当时一模一样。   转过头来,对上邵明姮的眼神,萧昱有些怔愣,很快低头继续用膳。   院里,裴楚玉和宋元正商讨下一步行军战略,打算在入夏前将一股流寇包抄围堵,彻底荡清,省的时不时下来州县抢钱银粮食。   萧昱和邵明姮从膳堂出来,他们便没再说话。   “殿下果真是先帝亲手调/教出来的,气度谋略很是稳准,上一回故安大捷,便是殿下的排兵布阵起了作用,回头您再给我讲讲兵法,我之前听祖父说过几回,后来他被砍了脑袋,就没人给我讲了。”   萧昱淡淡一笑,道:“裴将军过谦,我擅纸上谈兵,与将军的实地攻伐尚有差距。   但兵法的事,我可以应下,当年裴相给父皇讲解时,我有幸在旁聆听,至今回味无穷。”   他说话从容有度,叫对方听了很是受用。   果然,裴楚玉既得意又钦佩,连连点头道好。   邵明姮与邵怀安说起书堂先生的事儿,恰好被萧昱听到,他便留心多问了一嘴,知道收的学生多,但先生一时笼络不齐,便主动开口帮忙。   邵明姮自然欢喜,又有顾虑。   以萧昱的身份来讲,未免大材小用,但见他眼神真诚,又从宋元正处得知,萧昱在营中很是不适时,便点头。   “那便有劳殿下了。”   萧昱低头,复又抬起眼睛,轻声道:“往后都别喊我殿下,便唤我萧昱就好。”   ...   与九月药肆约定取婆娑石的日子,邵明姮早早起来,途径书堂时,顺道进去看了眼。   哥哥正在教娃娃们写字,统一购置的皮纸,毛笔,娃娃们怕写坏了,一个个攥着笔杆,绷着嘴唇,很是认真刻苦。   看见她,邵怀安从一个孩子身边起身,疾步走来。   “你先等等,有人送了礼物,我见外头写着你的名字,便没打开。”   邵怀安领她去后堂,看见地上的雕花桐木箱匣,上头贴着封条,写着:“姮姑娘亲启”几个字。   邵明姮纳闷,弯腰打开,便见里面一半是书籍,好些是在扬州都没买到的书卷。另一半是作画的颜料,不乏名贵物材。   当中有封信,打开后只有寥寥数字。   “贺姮姑娘开设书堂之礼”   字迹陌生,亦没有留名。   邵明姮扭头抬起眼睫,拿着信看向邵怀安:“哥哥,不会是你送的吧?”   作者有话说:   被姨妈重拳击倒!疫情原因,之前还有布洛芬来救命,现在根本买不到,感觉疼的起不来了,稍微好点才爬起来继续,宝儿们都保护好自己,买不到药的时候,尤其注意啊!防护!   然后在这儿说一下,明天日万! 第90章   ◎他有个未婚妻在涿州◎   箱笼最下面压着平整的麻纸, 端砚,还有几支徽州羊毫。   邵怀安瞟她一眼,道:“如此贵重的礼物, 我若是送你,必定敲锣打鼓。”   “那会是谁?”   邵明姮蹙起眉来,听见脚步声,两人朝外看去。   裴楚玉远远走来,今日没穿甲胄,换了身青色锦袍,浑身带着的煞气消减一二,有种高门公子哥儿的气度, 毕竟出生相府,即便流落在外,茹血为生, 骨子里仍带着裴家人的傲慢矜持。   他往地上一扫, 明眸澄亮:“姮姑娘喜欢舞文弄墨?”   邵明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犹疑再三还是没问出口,这礼物不会是裴楚玉送来的吧, 但见他弯着腰, 一件件的翻捡, 又不大像。   “将军过来所为何事?”   裴楚玉笑:“军中这两日无事, 我便过来转转,听闻书堂有几间房顶漏雨,你给我说说, 我去帮你修。”   邵明姮愣住, 忙摆手:“不必, 等哥哥讲完课, 我与他一道儿便能修了,不劳将军动手。”   裴楚玉却是不以为然,撸起袖子往她跟前一站,打量着是不修好房顶不会走的架势,“姮姑娘未免分得太清,你与我范阳百姓便利,我身为节度使无论如何也得搭把手才是,何况区区修理房顶,犯不着推三阻四。”   他这么说,倒让邵明姮无法拒绝,只得与邵怀安同他道谢。   见她要出门,裴楚玉跟上去,“姮姑娘去哪?”   “将军还有事吗?”   裴楚玉摸摸头:“你去哪,我送你过去。”   “真的不劳将军费心,我只出去为父亲抓药,路途很近,不用送我。”她退了再退,离裴楚玉两丈远时,忽然转身,就像怕被跟上,走的极快。   裴楚玉忽然咧唇,自言自语:“真好看。”   萧昱从旁边书堂出来,淡声提醒他道:“姮姑娘定亲了,裴将军最好别纠缠不清。”   裴楚玉不恼:“成婚还能和离,何况只是定亲,我倒很想看看她未婚夫究竟长什么样,是个小白脸还是跟我一样。若是个小白脸,保不齐是个没用的,姮姑娘到范阳这么久都不见他跟来,必不把姮姑娘放在心里,留着也没用。   若是跟我一样,那更简单,我拉他去校场跑一圈,打一仗,看看谁更适合她。”   萧昱暗暗叹了声,道:“娶妻嫁人不是这样的,要看两厢情愿。”   裴楚玉不赞同:“吹了灯,抱在怀里才是实在的,两厢情愿这种话,只骗骗年轻小娘子,等日后相处久了,床榻间才知道哪个更好。”   他与军中士兵待得久了,几乎没见过什么小娘子,更别说是相貌俊俏的小娘子,乍一看见邵明姮,眼前一亮,就像小仙女似的。回头再去看旁人,便觉得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萧昱自是不愿置喙,不敢苟同。   转身去往书房整理教过的课程,将裴楚玉单独撇在院中。   院里翻新过土,田间地头的小野花围着扶栏种了一圈,蝴蝶蜜蜂环绕,原本荒芜的宅院,仿佛有了生机。   裴楚玉负手站了会儿,很是愉悦的吩咐士兵去和泥,搬梯子,爬屋顶修葺。   九月药肆,邵明姮站在柜前等着掌柜的去拿药。   小厮端来茶水,将人请到旁边圆桌前,“娘子,你稍微坐一下,掌柜的给其他人配好方子,便能给您取药了。”   邵明姮道谢,却没有喝茶,只是坐在那儿随意看着。   药味很浓,后头院里还有人在熬煮,门外不时走过抓药的病人,从城北来的也有,坐在牛车上,晃了一路,进门便被搀扶到后院去。   她看了会儿,听见掀帘声。   掌柜的朝她客气一笑,随后用钥匙打开锁片,只有一小袋婆娑石,对邵明姮来说却已经很是难得。   “这是银子,您数数。”按照约定,邵明姮将银子放在柜上,打开查验婆娑石品质。   都是极好的婆娑石,色绿有少许金星。   她起身,忽然一阵头晕,忙扶住柜台站定。   掌柜的倒了盏热茶,关切道:“您喝口水缓缓,不介意的话老朽帮您诊一下脉。”   邵明姮便伸出手,隔着薄薄的衣袖,掌柜的搭上右手五指,听了会儿,又看她眼睛舌尖。   “娘子无大碍,只是最近疲劳过度,有些累着了,回去后注意休息,营养滋补要跟上,虽底子好,也要顾及自己身体,别留下病根。”   “多谢您了。”   邵明姮握着婆娑石离开,人刚走,掌柜的便招了招手。   小厮上前,凑近些。   “把这封信送出去。”   “”是。   .....   京城下了场雨,天气逐渐热起来。   槐树上一簇一簇的莹白,院里能嗅到甘甜的气味,招惹蜜蜂嗡嗡围着。   罗袖和云轻站在树下,指挥长荣爬高爬低,摘了槐花往下扔,只一会儿光景,绸布上便满满一堆。   云轻抖了抖,顺手拾起一朵塞进嘴里,“好甜。”   “冯妈妈说晌午给咱们蒸槐花饼,我想了两个时辰,一直空着肚子没吃东西。”   罗袖笑她:“你怎么跟银珠越来越像,只想着吃了。”   云轻道:“这话让银珠听到,定不依你,还要挠你。”   罗袖抱着一捧槐花往厨房走,回头瞪她:“你可不许告密。”   正说这话,看见关山从外头回来,定睛一扫,瞧着手里的书信不由问了声。   关山没有言语,径直去了书房。   云轻也纳闷,走上前拽了拽罗袖的手臂:“我觉得殿下可能要走。”   顾云庭要走,罗袖很早便知道,姮姑娘不在,他是没有心思留下的。   “不管殿下去哪,咱们得守好家,等他们回来。”   “我们不能跟着过去吗?”云轻叹气。   “若是可以,殿下会同我们吩咐的,若不可以,便别多嘴询问。”   看完信,顾云庭阖眸靠在椅背上,唇角轻轻勾起,将那信贴在胸口放着。   “之前安排的事,可以动手了。”   关山霎时明白过来,拱手一抱道:“属下这就去。”   他特意进了趟宫,尽管知道有人跟随,还是堂而皇之去了。   与顾辅成下了盘棋,耐着性子磨到天黑,大殿内外皆掌灯时,他才起身。   顾辅成若有所思,望着他时迟迟没有说话。   “父皇,儿臣走了。”   他极其认真的行礼,自上而下将顾辅成打量了一遍,“您保重。”   “二郎,你过来。”顾辅成的声音有一瞬的苍老,顾云庭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以他对顾辅成的了解,他那身子骨比自己还要壮硕,根本不可能发出此等颓废的声音。   他拧了拧眉,依言往前走去。   “拿着。”   顾辅成递给他一个紫檀小匣,语重心长道:“此物交由你后,不能给任何人看到,务必亲自保管,妥善处置。”   “是何物?”   顾云庭莫名觉得匣子烫手,瞟了眼顾辅成,见他已然背过身去。   “你现在打开,看看上面写的是何内容。”   顾云庭打开,匆匆扫了几眼,眉目深沉,他将东西放回匣中,半晌没有开口。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这道旨意务必留好。”   顾辅成踱步至窗前,内侍皆被遣退出去,殿内只他们父子二人。   静谧无声的大殿,龙涎香袅袅漫漫。   “但愿此生用不到。”   顾云庭挑眉,沉声问道:“父皇是要我节制太子?”   “他不只是太子,更是你大哥!我希望你记住,顾家的天下日后会握在他手中,前提是他能权衡朝局,能将这天下料理太.平,若不能,你需得站出来,扶持他或者取代他。”   ....   黑漆马车驶离宫城,朝着顾宅悠悠走去。   帘幔内的人撑额冥思,白皙的脸上蓄着冷凝,忽然,马车一晃,他抓着车壁勉力维持坐姿。   “怎么了?”   此地守卫森严,是金吾卫经常来往巡视之处,顾云庭竖耳倾听,不见回应,立时靠在车壁,避开车帷处。   刚靠好,便听见一声鸣响。   箭矢穿过车帷斜插进对面车壁,箭尾嗡嗡震动。   他屏住呼吸,又是一支箭射来,长荣急急握住缰绳,不管不顾朝着前方奔驰。   明晃晃的灯笼摇曳拉扯出诡异的阴影,车轮隆隆而过,两侧黑黢黢的高墙后,骤然跃出几十名黑衣人。   秦翀和关山浴血奋战,然力竭不敌。   在金吾卫赶至时,那马车已经被射成了筛子,不止如此,黑衣人从上方倾倒桐油,一把火,瞬间焚了。   马车燃烧之地,与柴草连成一体,火势迅速蔓延开来,烧到临近的木头,草堆,熊熊大火将半边天都点亮。   潜火队陆续赶到,灭火后,车上只搬出两具看不清情形的尸体。   顾辅成收到消息,起初是震惊,后边便是怒火掩盖下的怀疑。   尸身全毁,他亲自骑马过去,用长剑挑开漆黑的废墟,看见被烧成灰烬的紫檀匣子,里面的物件早已烧的看不出模样。   他倒退了一步,僵硬地看着马车,又看了眼地上的人。   才分别短短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而已。   他以为是二郎的死遁,奔来前他只是这么想的。   但是焦尸上的衣料,体型,以及叮嘱他不可离手的诏书,全在这儿。   胸口有一股热流往上顶,他用力咽了咽,忽然猛地往前弯腰,鲜血喷出。   “陛下!”   “叫太医!”   顾云慕抄起长/枪出门,正好看见王楚良从外急急赶回,他眸中闪着怒火,当即抬手掷出长/枪,王楚良没来得及避开,长枪插入肩胛骨,他向后倒去,捂着右肩痛苦的抬起头。   顾云慕已然走到跟前,将那长/枪猛地拔出,咬牙切齿道:“我说过,不准动二郎!”   “殿下,不是属下干的!”   王楚良想要辩解,却见顾云慕青筋暴鼓,一副要将他剥皮啖肉的凶狠样子,他吓得打了冷颤,这才知晓顾云慕先前说的话不是场面话,而是认真的。   “金吾卫抓了两个人,回头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的手下!”   顾云慕的枪尖抵在王楚良喉间,猛地扔到一旁,大步出门,余音却依旧盘桓在王楚良耳畔,如虎啸狮吼。   “若叫我知道是谁做的,必叫他死无全尸!”   顾辅成喝了参汤,已经转醒。   顾云慕转身又去倒,被他抬手阻止。   “看过二郎的尸首了吗?”嗓音暗哑衰败,带着一丝老迈的沉重。   顾云慕点头,“二郎他...”   “你知道是谁做的。”顾辅成冷笑,眸中沁着寒光。   “大郎,方才下完棋我还告诉他,大郎不会杀他,因为你们是兄弟。”   “父皇,我没有...”   “你没有,你有没有纵容你的属下去杀他,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了权势,便要做黑心肝的禽兽畜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顾辅成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顾云慕百口莫辩。   回府后,即便没有查出事情原委,还是将那两个被金吾卫抓到的眼线悉数砍了头,喂了狗。   王楚良彼时惊得魂都没了,唯恐他一时恼恨连自己一并屠了,到底他还有一丝理智,在叫王楚良滚的时候,王楚良连滚带爬的滚了。   皇城为顾云庭办丧事时,顾宅亦是一片缟素。   而死遁的顾云庭早已扮作商贩的模样,乘着商船顺流北上,夜色漆黑,商船走了两日,已经驶出京城边界。   之后便又转做陆运,驮着几车草药往北边继续行走。   待来到范阳地界时,他只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欢喜快活,又激动忐忑,忍不住想她看见自己后会是什么表情。   或许惊讶,又或者厌烦,但不管怎样,他来了。   “郎君,前面有人。”   同样扮作扈从的秦翀关山折返回来,语气略有低沉。   顾云庭挑开帘子,往远处扫了眼,看见乌泱泱的军队,从北往南奔腾而来,他沉声吩咐:“别动手。”   “是。”   裴楚玉是要到良乡和容城巡视,但经过驼药草的车队,不由多看了几眼,随后便翻身下马,径直挑开车帘。   马车内的人,面庞虚白,身形瘦削,病秧秧地靠着软枕,听见声音才半死不活睁开眼皮,虚弱的看过来。   裴楚玉皱眉,心道: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   手指松开,往后面的药草车走去。   “去哪?”   关山忙跟过去,拱手作揖道:“回大人,去涿州,送药材。”   裴楚玉挑起眼皮,看他一眼,伸手:“户籍和过所。”   关山双手递过去,看裴楚玉翻来覆去的检查。   随后扔给他,自行打开其中一袋药草,瞥了眼,又去看另外几车。   顾云庭等着,忽然听见一声询问。   “你们车上有婆娑石吗?”   关山怔住,忙摆手:“没有。”   便是这一怔愣,没逃过裴楚玉的眼。   他勾唇一笑,抬脚踩在车上,说道:“走吧,拉回军营查查,没问题再放行。”   关山着急,便要往外掏银子,被裴楚玉一把摁住,压低了嗓音说道:“ 就要婆娑石,旁的不顶用。”   顾云庭咳了两声,关山过去。   素白的手指从内挑开帘子,病态的脸探出来:“大人,我们当真没有你要的药,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只要我们有,但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他又咳了几声,咳得五脏六腑颠位一般。   “我说了,就要婆娑石。”   裴楚玉凛着眉眼同他笑道,“你是主子,早点拿主意吧。”   明摆着强取豪夺。   顾云庭只得屈从,恹恹道:“那我们便随大人走一遭,任凭大人反复搜查。”   如此,裴楚玉便让官兵押着一行车马浩浩荡荡折返涿州城外的营地。   宋元正同属下布防,听闻他押了药材商贩回来,不由咦了声。   裴楚玉挑帘,大马金刀坐下:“看着是个病秧子,没想到脾气还挺倔。”   “你押他们回来作甚?”宋元正很不理解。   裴楚玉神秘一笑:“这你都猜不出?”   宋元正觉得他的笑有点恶心,打了个哆嗦走开些,“你那肠子弯弯绕,我哪知道你要做什么,总不能是抢人东西充作军用吧。”   “我没那么跋扈,就想要他一点东西罢了。”说的他倒好似正经人,宋元正笑了笑,没理会,裴楚玉支着头颇为得意:“姮姑娘的父亲不是需要婆娑石来解毒吗,我打听过,只九月药肆有,每回还只那么一丁点,这哪够用。   我试探过,这支药队肯定有婆娑石,偏他们护着不肯交给我,那我只能拉过来吓唬吓唬”   宋元正皱眉:“你是想讨好阿姮?”   “你总算听出来了,就是这么个意思。”裴楚玉哈哈大笑。   “死了那条心吧,我不同意。”宋元正没好气,便要出门去放人。   外头士兵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将军,那人仿佛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裴楚玉一愣,噌的站起来:“怎么不行了?”   “属下听他随从说,他有个未婚妻在涿州,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   “未婚妻?”   裴楚玉嘶了声:....   不会这么巧吧。 第91章   ◎你是不是来找你未婚夫的?◎   军营柴房不甚宽敞, 却也足够落脚。   顾云庭抚着胸口,面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抬头往外瞟了眼, 低声道:“他应当就是裴楚玉。”   关山和秦翀抱着手臂站在门口,闻言不约而同嘶了声:“裴楚玉会是这么个混混无赖?”   “不是说他治军严谨,上行下效吗?”   顾云庭掀开眼皮,“关山,他问你婆娑石时,你反应慢了,叫他生出疑虑,这个人粗中有细, 不可小觑。”   关山讪讪的点头:“属下失职。”   “有人来了。”   顾云庭当即吞了颗药丸,倚靠着墙壁摆出柔弱无力的模样,眉心紧皱, 气息急促, 像是马上便要断气似的, 唇色红的骇人,愈发衬的脸色苍白。   秦翀嘴角抽了抽, 被关山踹了脚, 当即敛起笑, 满脸沉重。   裴楚玉一把推开门, 打眼对上那孱弱病态的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   关山嗓音悲痛:“回大人,我们主家经营药材生意, 也是因为郎君自幼体弱, 不得以而为之, 此番郎君到涿州, 一面是为了运送药材,一面是为了找他未婚妻...”   “冲喜?”裴楚玉打断他的话。   关山本不想这么说,但既然裴楚玉开口了,他便顺着他的话点头:“药石无医,主家盼望能借婚事冲一冲,兴许便能救活郎君。”   “简直匪夷所思!一派胡言!”   裴楚玉的反应超出在场人预料,尤其是阖眸假装昏迷的顾云庭,脑中快速理了一遍,忽然有种不祥的念头。   这厮为何打探婆娑石?   不会那么巧吧。   出于直觉,他隐约觉得裴楚玉寻婆娑石或许就是为了邵小娘子,既如此,便定不能让他得逞。   他不动声色的想着,难免惆怅感慨,他知道邵小娘子多好,也想叫别人都知道她有多好,可一旦知道的人多了,便总有些人想打她主意,蜂拥而至的虎狼,她能扛得住吗?   邵小娘子应当不会被这些人绊住脚吧。   肯定不会。   他暗暗鼓励自己。   他们什么都没有,他至少还有一张脸。   没什么可怕的。   正想着,腕上一热,却是裴楚玉搭上手来,试探他的脉搏。   他屏了呼吸,一动不动任由其摸着。   “他这是什么病?”   裴楚玉倏地收回手,方才的脉搏又虚又乱,说不清的古怪。   关山叹了声:“郎君打娘胎里便带着病症,一直用药喂起来的,此番长途跋涉许久,只为见一面未来夫人,便已然拼了全部气力了。   望大人看在我们郎君着实可怜的份上,放我们通行,让他早点见到夫人,了却这桩心事。”   秦翀用力咬了咬舌尖,面露痛苦。   “大人,请通融通融。”   裴楚玉打量着柴房中主仆三人的表情,虽狐疑却瞧不出破绽,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但此时有点摸不清头绪了。   出了门,吩咐士兵务必看管好。   扭头折返回来,小声道:“尤其不能让宋元正看见,不能让他进门。”   宋元正定认得邵明姮的未婚夫,若叫他发现自己将其关在柴房,必然会立刻放人,届时若这病秧子进了涿州,与邵明姮冲喜成婚。   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幅残躯,瞧面相便不是长久的,成了婚那不磋磨邵明姮吗?   难不成真信他的冲喜冲壮硕了?做梦!   他走得急,一头撞上个人。   宋元正捂着胸口,皱眉:“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裴楚玉一把搂着他,头也不回往前走,“你今夜不回涿州?”   “等会儿才走,不急。”   “赶紧走吧,待会儿天都黑了。”   宋元正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你到底怎么了?”   裴楚玉心乱如麻,没拿定主意,便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我就是想成亲了,想不管多晚回家都有人等着,我就是想娶姮姑娘。”   “那不可能。”宋元正笑,“我先走了,这事准没谱。”   裴楚玉想踹他,宋元正走得快,轻易避开。   不忘回头坦诚:“她不喜欢你这种人。”   裴楚玉就更气了。   傍晚时分,邵明姮还在书堂与几个娃娃教课。   苗苗窝在条案前,一笔一划写字,偶尔揉下眼睛,怕写坏了,另一只眼瞪得很大。   “苗苗的字写得很有筋骨。”邵明姮走到她跟前,不吝啬表扬。   苗苗歪头一笑,露出白白的小牙:“筋骨是什么?”   “是说你的字有形,有自己的魂魄。”邵明姮想了想,找了个通俗的方法解释,“比如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树干和树枝是它的筋骨,正因为有筋骨存在,所以它的叶子才会葱茏茂密,而不是散乱的挂在那儿。”   苗苗似懂非懂,忽然眼睛一亮,叫到:“昱先生。”   为避嫌,萧昱没有用本姓。   邵明姮望去,梧桐树荫下,萧昱抱着厚厚一摞书经过,听见苗苗的叫声,朝他温和一笑,便跟着走来。   娃娃们的字大都是萧昱教的,他底子扎实,又有耐心和定力,教他们打好基础,不急不躁很有一套规律。   “昱先生,我写的好吗?”苗苗刚说完,其余几个娃娃亦跟着叽叽喳喳,争着献宝一样,举起手里的字争先恐后给萧昱看。   萧昱便弯腰挨个点评,丝毫没有应付的样子。   等娃娃们依次被接走,书堂便只有邵明姮和萧昱两人。   他们收拾了条案,整理好一应物件后,便也准备离开。   “邵大人在家吗?”萧昱忽然开口。   邵明姮看了眼日头,“这个时辰应当快回去了,你找他有事?”   “有一点事想请教他,不知道方不方便。”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吧。”邵明姮笑。   萧昱看她明亮的眼眸,有晚霞投进去的亮光,清浅温和,他很快别开眼,道谢后跟着一同回去邵家。   傍晚天仍有点热,院里摆开桌案,上面是热腾腾的茶水。   “你在这儿稍等一下,哥哥应该很快回来。”邵明姮挽起衣袖,转身往正屋走去。   萧昱听说过邵准,知道他中毒后身体垮了,便一直用药吊着性命。   不多久,邵明姮端着铜盆出来,换了一盆温水复又进去,再出来时,盆中有洗好的几块帕子。   她微微仰着头,面额尽是汗珠,双手擎着晾晒,迎着风,她的裙裾簌簌飞舞,乌黑的发像柔软的水草,沿着雪白的面庞滑到脑后。   萧昱看了会儿,见她要转身,便垂下眼睫,状若无意的品茶。   邵明姮趁邵准醒来,与他聊了许多,但都是自言自语。   邵准静静听着,几乎给不出任何回应。   末了,邵明姮帮他盖好薄衾,用帕子擦净脸,扇了会儿风。   婢女进来,小声道:“天越来越热,虽每日都帮大人翻身,但还是怕他长褥疮。”   邵明姮往外看了眼,问:“今儿父亲醒来几次?”   “三次,每回都意识不清,喊他也不言语。”   “嗯。”邵明姮了然,又道:“回头我与哥哥商量下,给他做个便于翻身的茵垫。”   邵怀安与萧昱在院里聊了会儿,天色渐黑。   邵明姮吩咐人点了灯,拿到院里罩上纱,周遭静谧,整座涿州城陷入淡淡的安宁中。   “留下来一起用饭吧。”邵明姮站在邵怀安身后,右手虚虚搭在他肩膀,朝萧昱说道。   萧昱起身,想辞别。   邵怀安便也留他,“横竖你回去一个人,不如用了饭再走。”   他们知道萧昱如今的处境,虽说府上有裴楚玉派去的嬷嬷丫鬟,还有护卫,但于他而言都是异乡人。   桌上摆着家常小菜,邵明姮不太会做热菜,便给嬷嬷打了下手,做了道凉拌莴笋。   “这道莴笋尤其好吃。”邵怀安夹起厚厚一片,故意打趣。   邵明姮脸一热,“我没把握好力道,那刀不太听使唤,想切薄点,它偏偏切的厚了,想切厚点,它又在当中断掉。”   萧昱抬眸,瞥见兄妹二人的神色,不由有些羡慕。   他生于皇室长于皇室,自幼便告知需端正稳重,宽仁从容,便是与兄弟姐妹也未曾有过眼前这样的轻松惬意。   邵怀安连连应是,道往后都不叫她动刀。   邵明姮帮他倒茶,末了看向萧昱,也帮萧昱倒了盏。   “这是桑芽茶,从桑树园采摘下来,清洗晒干然后旁人帮忙炒制的,清甜爽口,味道很香。”   萧昱喝了口,道:“的确很好喝。”   邵明姮便又与邵怀安说起桑树园和养蚕缫丝的事,萧昱提了嘴,道他那边正好有几本养蚕的书籍,邵明姮问他借阅,他当即同意。   “明日我带去书堂。”   送走萧昱后,邵怀安转头看向邵明姮,她正弯腰收拾桌案,将散开的桑芽茶收起来,小盏摞好后放进清润的水盆中。   “萧昱跟你一起回来的?”   “他说有事找你,我便让他跟着来的,”邵明姮抚了抚碎发,问:“他找你做什么?”   “问我关于农耕水渠的事,他想要说服裴楚玉在其余州县兴修水利,推广涿州的耕种之道。”   “哥哥觉得,他日后会不会借裴楚玉的手,反击朝廷。”   “不会。”邵怀安笃定,“范阳一带的安稳来之不易,他虽怨恨顾家,心肠却很仁慈,必不会拉着百姓报仇,去以卵击石。”   邵怀安声音放低:“而且,他已经不再是皇长子,对于裴楚玉而言,救下他,已经报了君臣之恩。”   邵明姮同意哥哥的说法,忍不住叹了声:“怪可惜的。”   ...   天阴沉下来,邵明姮从厨房出来,打眼看向云彩。   过不了多久便会下雨,她将食盒包好,穿了蓑衣后,从县衙借来一匹快马,骑上便往郊外营地奔跑。   她到营地时,正巧开始掉雨点。   士兵赶忙去找裴楚玉,紧张兮兮开口:“将军,邵娘子来了。”   “谁?”裴楚玉意识没听清,反问了句。   士兵又道:“邵娘子,快过来了。”   裴楚玉噌的弹起来,边往外走边低声询问:“是不是宋元正叫她来的?宋元正去过柴房?你们怎么看守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士兵有苦难言,低头听完训斥,跟在裴楚玉后面迎出去。   邵明姮错开他,走的是另一条路,手中拎着食盒,几乎是小跑起来。   “姮姑娘!等等!”   邵明姮闻声站住脚步,见他神色紧张,似有话说,便静静等着。   如此短的光景,裴楚玉当机立断,“你是不是来找你未婚夫的?”   邵明姮一惊,眼睛睁的滚圆。   裴楚玉以为她默认了,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其实我不是故意留他,我是不想让他祸害你。   你年轻又俊俏,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不能折在此人身上,他要是娶了你,保不齐没几日便腿一蹬,人就没了。他倒是清闲了,你怎么办,难不成给他守寡?   照我说,就别嫁给他,请个好大夫帮他医治着,也算仁心仁义了。”   邵明姮眼睛越睁越大,疑惑极了。   裴楚玉此时也有点迷惑,问:“你不是来找他的?”   邵明姮提起食盒,喃喃道:“今日是小饼生辰,我来给他送汤饼的。”   裴楚玉:......   “所以,将军说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裴楚玉:就挺凌乱的。   “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邵明姮忙上前,挡在他离开的路口,“若我没有理解错,将军扣留了我的未婚夫?”   她甚至不知道谁是她未婚夫。   但裴楚玉的意思,明显私下扣了人。   此事定弄错了,是误会,邵明姮觉得不该连累无辜。   柴房前,裴楚玉抬手指了指,“他说是来找未婚妻的,听口音跟你很像,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将人暂时押解在此。”   邵明姮没有解释,推门,看见柴房内人的时候,登时有种做梦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又回头看向裴楚玉。   关山和秦翀甫一看见她,眼睛立时发亮,恨不能马上摇醒装昏的顾云庭,但又不能这么做,只得继续伪装悲伤。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邵明姮艰难开口。   居然真的认识!   在裴楚玉看来,确是她未婚夫无疑了。   天意难违,造化弄人。   他深吸一口气,不怎么甘心的看着一脸虚白的男人,试图说服邵明姮:“我给他把过脉,脉象羸弱紊乱,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顾云庭在他说完“没几日活头”时,很是适宜地咳了几声,睫毛眨了眨,慢慢掀开眼皮,视线缓缓凝聚到一处,在望见邵明姮的一刹,眸中情绪波涛汹涌般翻腾而来。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像要触碰她的脸。   邵明姮难以置信的望向他憔悴狼狈的脸庞,“将军,他怎么会这样?”   裴楚玉:“我没亏待他,每日都送吃的,还叫大夫过来瞧过,是他自己身子不顶用,怪不得旁人。”   “邵小娘子,我总算见到你了。”他剧烈咳嗽着,眼底充斥着殷红血丝。   邵明姮上前,问关山:“他是病了,还是中毒了?”   关山没料到会在此处碰到邵明姮,也没提前串词,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连声叹气。   倒是顾云庭自己知晓破局,就那么顺手握住她的手指,拉到自己胸前攥着。   “我没事...我....”   呕了一口鲜血,人悠悠昏死过去。   裴楚玉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他着人套了马车,将其药草和车辆悉数归还,看着邵明姮上了马背,又跳下来,转而弯腰登上马车。   马车行驶,风一吹,车帘卷起来。   车内的病秧子斜靠着软枕,躺在邵明姮对面。   这一刻,裴楚玉想变成那个病秧子。   车走出一段距离,邵明姮拧干了湿帕子帮他擦拭嘴角的血痕。   顾云庭没想好要不要醒,要不要坦白装病的事实。   他犹豫的当头,便觉湿凉凉的触感袭来,他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邵小娘子前所未有的温柔,耐心,她仔细擦完唇角,又将帕子折好放进盆中。   细密的呼吸喷来,顾云庭后脊僵硬,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想:做个病人也挺好的。   索性彻底松弛了手脚,唇微微启开,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疼..”   邵明姮弯腰,“哪里疼?”   顾云庭便不说话了。   邵明姮拨开车帘,示意秦翀走近些。   “有药吗?”   “什么药?”秦翀纳闷。   “止疼药。”   秦翀暗自嘶了声,往车帘后扫去,看见顾云庭仍旧双眸紧闭,面色痛苦,显然还在装病。   他自然不好给她药,便赶忙摇头:“没有。”   “后面那几车都没有止疼药?”邵明姮说完,关山骑着马过来。   “姮姑娘稍等我一下,我去找止疼药。”   瞟了眼秦翀,秦翀立马跟了过去。   不多时,邵明姮拿到止疼药。   倒了盏茶,双手抱住顾云庭的头,托起后放在自己膝上,视线挪到他的唇,温声道:“吃完药,便不疼了。”   她捏着药丸塞到他双唇间,发现他唇瓣紧抿,牙关紧闭,那粒药丸堵在齿外,怎么都塞不进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这几人不敢熬了,先去睡觉,争取明天上午能码一章,下午一章,愿望很美好! 第92章   ◎谁敢跟我抢,我就杀了谁◎   马车颠簸了下, 膝上人往她怀里撞过去,邵明姮一手扶着车壁,一手揽着他脑袋, 手指抚在他面颊,犹如触到冷玉般,他生了副好皮囊,哪怕病着也是极美的。   想到这儿,邵明姮忍不住多看了眼。   她是有些担心的,自上回分别至今,其实心里很不安,毕竟当时萧昱给他下药推出马车, 那样冷的天他趴在地上不知冻了多久,本就是极差的身子,或许留下了病根也说不定。   她低着头, 看他浓密纤长的睫毛, 阴影落在鼻翼间, 鼻梁挺拔,唇色却过于嫣红, 手指一动, 沿着那轮廓轻轻滑过。   就像羽毛从心口倏忽扫过, 顾云庭后脊寒毛竖起来, 喉咙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意识在不断上浮, 飘摇, 与那洁白的云朵混在一起, 轻的像梦, 软的不真实。   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呼吸浓热急促,又竭力克制着起伏。   那张脸渐渐泛红,脸耳根都如火烧一样,迅速染满绯色。   邵明姮猛地抬起手指,往后靠在车壁屏息回神。   胸口跳的比寻常要快,她没有再动,手中的丸药黏在指腹,苦涩的味道晕开,这让她想起在徐州时的日日夜夜,他身上的这股药味,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先前从未想过,而今却忍不住反复思量,只消回忆起当时,那些本不在意的事和物便换了模样,堵在她胸口犹如一团棉花,令她说不上来如何不悦,偏这种感觉难以纾解,只能由着它浸了水,愈发沉闷厚重。   急于想甩开,她喘不过气,忍了再忍,抚着他脑袋挪到榻上,随后自行往旁边坐过去。   脑袋一空,巨大的落差使顾云庭从云端摔到泥里。   车帘荡开,风吹拂着邵明姮的脸颊,宋元正骑马从后追上来。   “车里是谁?”   他探身往内扫了眼,便看见顾云庭横在邵明姮背后。   脸色当即暗淡,并行着一语不发,许久又低下头,缓缓说道:“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车内人俱是愣住。   顾云庭呼吸止住,此时此刻紧张的像是等待刽子手落刀。   然邵明姮什么都没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钝刀子割肉,难受。   宋元正咬了咬牙,“小乙,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但——”   “最好不要是他。”   邵明姮抬起眼睫,杏眼充满疑惑,她想要问为何,宋元正却没有回话,只淡声说了句:“你送去的汤面,我都吃完了。”   他夹起马肚,很快逆行离开。   手中的药快被捏烂。   邵明姮觉得自己出了好多汗,被风吹过后,又很冷。   扭头,用帕子一点点擦去药渍。   重新取了颗,左手握住他的下颌,微微倾身,想用力捏开他的嘴巴,却发现力气使不上,手指一滑,反将他下颌的皮肤捏出几个红印子来。   顾云庭疼的暗暗攥手指,却还是忍着不睁眼。   牙关闭的更紧。   邵明姮心里很乱,尤其在宋元正说完那番话后,莫名七上八下的胡想起来。   正是因为这股子烦躁的乱意,她也就没有多少耐心,一咬牙,将丸药含在唇间,俯身,凑上前去。   温软的唇瓣印在他略显干燥的唇上,药味袭来的同时,伴着她独有的清甜。   顾云庭心下欢愉,却忍不住想改如何应对。   是继续牙关紧闭,还是稍稍松开些,松多少,这是个很细致的问题。   思忖再三,他喟叹出声,松开了些许齿缝,只容药汁渡过。   她的舌尖在发抖,却又很强硬。   直直想要逼开,便没了章法,纯粹用蛮力,逼得他不得不赶紧启开,药丸顺势落入喉间。   她便要立时起身。   顾云庭其实很想抱住她,加深这个吻。   但他不敢,怕被识破后彻底没了后招,只能平躺在榻上,继续装死。   邵明姮脸颊微热,背过身横起手臂赶忙擦了擦唇,捂着脸弯腰沉默。   傍晚,关山等人收拾好东西,暂时落脚在客栈中。   邵明姮单独将秦翀叫到后院,僻静处。   秦翀求救般寻找关山,奈何关山还在指挥搬运,根本没顾上他,他便很是焦急无奈。   “姮姑娘,我去趟净房。”   “你们用的都是假名?”   “是。”秦翀点头。   “是公事还是私事?”邵明姮却没打算放过他,步步紧逼,“是朝廷授意,还是他个人行为?”   “是殿下自己的主意,跟朝廷没关系。”   邵明姮松了口气,往屋内瞥去:“他,为何来涿州。”   秦翀吸了口气:.....   自然为了你啊。   但他不能说这话,即便要说,也得殿下自己个儿坦白,他说出来算什么事?   “是因为我?”邵明姮没给他回避的机会。   秦翀呆住。   “大概,可能吧。”   邵明姮转头离开,走到阶下又忍不住折返。   秦翀恨自己没有赶紧走开,只好站在原地继续等待询问。   “他如何离开京城的?陛下怎么可能允许他离开?”   “因为殿下设计了一场假死,如今城中办了丧事,宁王殿下没了,从此世间只有姜郎君。”   “姓姜?姜维璟?”   “姮姑娘一猜就中!”   屋内,灯烛刚刚点燃。   顾云庭正酝酿着该如何苏醒,门从外推开,一阵冷意。   紧接着,邵明姮走到床前,漆黑的影子将他罩在其中。   许久的沉默,之后便又听到脚步声离开。   他睁眼,恰好看见那纤细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唇忍不住颤了颤,抬手抚在上头,若能如此,他便是病死也值当了。   邵怀安站在院中,不知等了多久。   邵明姮顿住脚步,两人视线对上,她略微心虚的抿了抿唇,随后走到邵怀安跟前,温声唤道:“哥哥。”   “去哪了?”   院中的石桌上有茶盏,茶水几乎没动,邵明姮意识到有人来过。   “小饼回来了?”她不答反问,想着宋元正离开时的话,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邵怀安点头,面色沉寂。   “我让厨房帮你热饭。”他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了灯火融融处。   翌日,裴楚玉兴师动众而来。   骑着马,身后跟着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停在书堂门外,引来不少百姓驻足。   士兵麻利的解绳子,往下卸物,稍微撒出来些,有人惊叹:“是米粮!”   “还有肉,羊肉,腊肉,还有鱼鲜...”   “啧啧,裴大人这是要作甚?”   “还能作甚,裴大人爱民如子,这是体贴书堂的娃娃们,想给他们补身子。”   “咱们涿州总算看到盼头了,哎....”   邵明姮正在教娃娃们画画,因为颜料不充足,故而四个孩子用一份,将条案聚拢,头对头认真勾勒。   她束着攀膊,露出小臂,捏着笔杆的手轻抬,“不要着急涂色,用单色勾出形魂,将立意定住后,着色实为增补作用。”   “苗苗,你是在画小羊吗?”   她背着手一一巡视,看见苗苗纸上的羊羔,不禁蹙眉,苗苗红着脸,声音弱下来:“是。”   爹爹料理的母羊,刚生了两只羊崽子,她很喜欢,今日又是画动物,便想将小羊画出来,谁知画完脑袋,身体便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就像硬生生套上个头,比例也是错的。   “我帮你改几笔,好不好?”邵明姮跪立下去,接过苗苗的笔,做延伸线将羊的身体引出画外,又寥寥数笔勾出遮挡的草棚,继而抬头,指着草棚旁边说道:“苗苗画的羊羔脑袋很逼真,你若是还想完成这幅画,可以在草棚附近依例再画几个脑袋。   但下一幅画,便要在落笔前做到胸有成竹,不可贸然题画。”   “是,我明白啦。”苗苗红彤彤的脸蛋一笑,甜声道:“谢谢先生。”   邵明姮揉揉她的脑袋,又去巡视其他人的。   裴楚玉便倚靠在廊柱上,一瞬不瞬看她行走在堂中。   像一幅画,一幅美人图,赏心悦目。   士兵搬完东西,来禀报。   他抬手,示意放低声音。   “将军,全都放到书堂库房去了,也跟厨子出过,天热好些东西存不住,叫他们向把鲜物做了,鱼虾和羊肉已经腌制上,晌午便能下锅。”   “吩咐下去,以后每隔七日便来送一趟货,规格便依照今日的标准,肉不能少,她..孩子们都得长身体。”   “将军仁心!”   裴楚玉听了很是受用,瞥了眼相邻那几间住宅,道:“这书堂办起来后,孩子越来越多,地方便尤其拥挤,你看看,将周边几间全都盘下来,修葺后充作公用,与如今的书堂打通,能直接过去最好。”   “是!”   士兵心中感慨,因为自家还在也在书堂念书,不由觉得上峰格外关注民生,干活便愈发有劲头。   裴楚玉心思复杂,打的又何止是书堂的主意,他连书堂女先生都想一并收下。   昨日见她离开,原本甚是郁结,岂料问过宋元正,才知那人并不是邵明姮的未婚夫,登时便又有了希望。   但他能瞧出,邵明姮认得那病秧子。   “将军,你怎么来了?”下了学,邵明姮正收拾颜料,抬眼看见裴楚玉进门,不由愣了瞬,站起身来。   裴楚玉看见她纤细白腻的手臂,没忍住,摸了摸鼻子道:“给孩子们送些吃的过来,晌午我叫厨房做了鱼虾鲜肉,鱼虾是从海里新捕上来的,清早运到营中,我紧赶慢赶给你..你们送过来。”   邵明姮莞尔:“如此,替孩子们谢过大将军。”   “跟我不必客气。”   他是自来熟,亦步亦趋跟在邵明姮后面,一同进了膳堂。   后厨的人抬来餐食,分发时,听见那些娃娃惊讶的声音,裴楚玉便觉得愈发神气,背挺直,眼神坚毅地扫过去。   邵明姮拍了拍手,孩子们立时安静下来。   “今日能吃上鱼虾鲜肉,得益于裴大将军的关怀,孩子站起来,向裴大将军鞠一躬,以示感谢。”   话音刚落,孩子们果真站起来,各自转头朝向裴楚玉,认认真真弯腰,鞠躬,稚嫩的声音响起。   “谢谢裴大将军!”   这一鞠躬,倒让裴楚玉不好意思起来,想着自己的别有用心,他又摸了摸鼻子,忙摆手道:“不用谢,往后都有肉吃。”   书堂的甬道,邵明姮抱着一摞书往后院房中走去。   裴楚玉见状,连忙撂下箸筷,起身飞快的跟上。   邵明姮自然知道他来了,脚步加快,余光瞥到游廊处的人影,心思一动,忙转头朝他走去,只觉身后那人快要逼近,她忙开口,朝险些走开的人喊了声。   “昱先生,等我一下。”   萧昱回头,望见她。   然后望见她身后不远处的裴楚玉。   几乎一瞬,立时明白过来。   他站定脚步,等在原地,邵明姮心跳很快,抱着书小脸通红,额头鼻间全是汗,却不忘朝他使了个眼色,故作平常声音:“你上回找我问的题目,我都解出来了,咱们去书房瞧瞧吧。”   萧昱点头,两人转身朝着书房踱步而去。   裴楚玉便不好再跟上去,淡笑一声,暗道:逃得了一日,逃不过翌日。   只要她人在涿州,他总能找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邵明姮连头都不敢回,捂着胸口急促的喘息着,末了,意识到面前的目光,不禁脸一红,解释:“对不住,也多谢你帮忙解围。”   萧昱淡淡一笑,说道:“有句话想提醒你。”   邵明姮点头:“你说。”   “只要你一日不成婚,他便会一日不停地缠着你。”   “可我说过,我有未婚夫。”   “他是范阳节度使,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打发走的读书人,换句话说,他手中有实权,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何况,你的所谓未婚夫不在,那便对他没有任何约束力,他想要,便用他能用的手段和法子来得到。当然,我没有说他会强娶,他不会,但他会不休不止缠着你,在此期间,没有人敢靠近,没有人会阻止。”   萧昱说话时很是平静。   邵明姮却有些烦了,“他喜欢的,不过是这张脸。”   萧昱抬眸,目光从她涟涟的眸子移到嫣红的唇瓣,心里默认一二。   却不尽然。   他在宫里,见过很多女人。   母后,父皇的宠妃,后宫那些姿态万千,模样清秀的妃子,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   美丽,却又明媚。   让人忍不住想要据为私有。   他曾想过,如果他是裴楚玉,或许他也会这般强势掠夺。   但他不是,他甚至比不过任何人。   因为他只是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敢对外张扬的前朝余孽。   他有很多事要做,途中不该逗留。   “你能不能送我出去?”邵明姮担心裴楚玉还在外面等着。   萧昱应声,将人护送着从后院离开,又送到邵家门前。   落日的余晖在她身上洒下细碎的金光,她的脸庞柔美极了,沁出来的笑像含着蜜,冲他福了福礼,道:“多谢。”   萧昱回礼,离开。   途中果然碰上裴楚玉,那人骑着马,却不曾下来。   见到他,拧眉打量了许久,随后才慢慢跳下来。   拱手一抱:“殿下。”   “我说过,叫我昱先生就好。”   如今的“殿下”,更像是一种讽刺,提醒他国破人亡,只他独自苟且。   裴楚玉笑,不动声色的开口:“昱先生很喜欢姮姑娘。”   萧昱淡淡拎唇:“见过姮姑娘的人都会喜欢她——”   话音一落,裴楚玉面上闪过一丝森寒。   萧昱又道:“包括书堂中的娃娃们。”   如此,便又摆明了立场。   “我很喜欢她,想娶她做娘子。”裴楚玉直至开口,眼神逼视过去,“裴家流放的时候,我娘告诉我,日后娶妻娶贤,姮姑娘很符合我娘说的女子。   好看,聪明,善良可爱。”   萧昱不说话。   裴楚玉望着他,粗犷的笑声响起:“谁敢跟我抢,我就杀了谁。”   作者有话说:   顾维璟:....   扶我起来,你杀我,来! 第93章   ◎你心中有了人选?◎   入夜, 天微微阴沉,月亮被乌云彻底掩埋。   邵明姮正在窗前的小几上埋头整理教案,只觉一阵凉风, 她打了个喷嚏,手中笔一歪,在纸上留下乌黑一团墨渍。   她忙搁下笔,将纸单独拎出。   屋檐下碾下惊雷,轰隆隆似要将屋顶劈成两半,她咳了声,拢好衣裳往外看。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落,溅起浅浅的泥土腥味, 院中的花草随风浮荡,铜盆被雨点砸击,发出当当的响声。   她托着腮, 索性半边身子靠在窗沿, 静静地听了会儿下雨声, 神思也逐渐明朗起来。   顾云庭这两日都在忙着挑选宅院,发现邵家周遭的院子悉数都有着落, 最近的也要步行一刻钟, 太远。   他便叫人使了银子, 想方设法周旋。   好容易得了消息, 道其中一家松口,但那院子太小,一进一出, 他也不介意, 命人赶紧敲定买下, 之后便是修葺, 重装,将原先有的家具物件悉数换新,忙的昏天黑地。   今儿刚搬进去,煮上热茶,喝了口,关山来报。   “郎君,书堂那边有动静。”   顾云庭眉心一蹙,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久之前,他曾特意打探过裴楚玉。   彼时只为朝政,当时范阳诸县起乱,各地节度使纷纷抢夺地盘,争取权力,一时间局面大乱,周遭城池跟着受影响。   顾辅成曾有发兵的意图,但考虑过国库和综合兵力之后,不得不暂时搁浅计划。   裴楚玉便是在那段时间迅速扩大阵营,吞并数县之后逐步有了今日的势力。   此人心思缜密,且极有长远眼光。   顾云庭觉得头疼,若裴楚玉只是盘踞扩展,于自己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但裴楚玉竟然打邵明姮的主意,这便是万万不能容忍了。   晌午之后,又下起雨来。   院中的石砖缝隙开始冒青苔,一簇簇的绿意,伴随浅水中的蛙鸣,楹窗半开,顾云庭双手叠在脑后,仔细揣摩接下里的章程。   思来想去,他都认为裴楚玉没有半分胜算。   裴楚玉虽然握有兵权,人高马大,力壮如牛,虽然号令几万雄兵,对将士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邵小娘子决计不会喜欢他。   顾云庭甚至把理由都想好了。   其一,裴楚玉长相不符合邵小娘子的审美。   其二,裴楚玉为人粗犷,虽通文墨但也只是浅尝辄止,与邵小娘子完全合不来。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迄今为止,邵小娘子都不可能找到另外一张比自己还要像宋三郎的脸,她既对宋三郎爱之深切,便不会放着这么一个相像的人不要,退而求其次。   综合来看,他才是最接近邵小娘子喜欢的人选。   如此,他忽然扯开一抹笑,很是笃定从容的戳了口茶。   献殷勤如裴楚玉,必然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关山。”他淡淡开口,长腿交叠搭在榻沿儿,往外瞥了眼,关山急急进门。   “带来的字画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妥当了。”   “还有那两方澄泥砚,益州麻纸...”   “都已经按照郎君吩咐,装好箱笼了。”关山如是答道。   顾云庭想了想,起身,拉开床头小柜,取出一个精致的匣子,“把这枚簪子也放进去。”   “是。”   ....   邵明姮领着孩子们坐在堂中,面朝院子,画初夏雨景。   邵怀安从后急急走来,站在门外招了招手,她忙出去。   “怎么了,哥哥?”   邵怀安凛眉:“你下学后到我这儿来一下,又有人送你东西。”   邵明姮心里咯噔一跳:“不是裴楚玉吧?”   “我打开看了眼,不像是裴楚玉的手笔。大约是..罢了,你下学自己过来看。”   邵明姮在他说出这话时,便隐约猜出是谁。   一个时辰左右,萧昱抱着书本进来,见她还在收拾,便上前帮忙。   下了雨,皮纸都有些发涩,画出来的画却更有意境。   “这是你前几日画的几幅山水写意,我自作主张补了诗文,装裱起来,那片墙空着,正好可以装饰。”萧昱状若无意的开口。   邵明姮打开画卷,看到上面的诗词,忍不住叹道:“跟我哥哥写的一样好。”   萧昱抿了抿唇,淡声道:“邵大人的文笔在朝中很是出众。”   “嗯,我哥哥确实很厉害。”她毫不遮掩的自豪。   说完,便抱着几卷画走到空墙处。   熟稔的从墙边柜中取出工具,当当当几下,便举着画卷挂好。   另一侧位置稍高,她便将条案推过去,站在上面垫起脚来,广袖拂落,层层叠叠坠到肩部,雪白如藕段似的手臂莹润滑腻,腕上不着一物,往上看,细嫩的颈子微微仰起,无法盘成单髻,只插着一枚缠枝石榴纹花簪,简约却很秀气。   人跳下来,拍了拍手,朝他看来。   萧昱别开视线,听见一声夸赞:“昱先生的诗文定是从了大家,字里行间舒散却又形聚,是令人舒适额笔法。”   “父皇是我的启蒙恩师,他的字词比我好上千百倍,之后才着太傅等人教习与我。”   萧昱难得开口与人谈论家事,只是语气依旧淡淡的,含着愁绪。   邵明姮了然。   先帝重文重情,为人和善且施行仁政,是个好皇帝,但却没有为子孙长远谋划,以至于放任顾辅成迅速扩张,在朝中地位稳固后,权倾朝野,炽手可热。   相权重于皇权,架空了本属于皇家的权力和威严,先帝都已然震慑不住,更何况是他羽翼未成的儿子。   萧云成了顾辅成铲除剩余绊脚石的青云路,若非顾云庭施以援手,萧昱同样不会有好下场。   “在青州时,顾辅成也曾当过我师父,教我读经史子集,教我为人臣为人子之道理。”他侧过脸来,嘲讽的一笑。   “姮姑娘,你是不是恨我推他下马车。”   邵明姮没有回答,萧昱却轻轻嗤笑。   “我却恨自己不够狠心,他们顾家之于我们萧家而言,是不共戴天的仇家,我应该杀了他的。”   “他不是坏人。”邵明姮忍不住替顾云庭开口。   “那是因为你和他站在同一角度看问题,你的心和态度不约而然的偏向他,倾向他,而没有抽离出来坦诚的剖析,他其实也是助纣为虐的一个,没有他,顾辅成不会做的如此顺当稳妥,只凭顾云慕,他不敢这么快便上位。”   萧昱平静的说着,大雨哗哗而下,屋檐被浸泡在清亮的光泽中,树木愈发浓绿茂盛,庭中的花儿摇摇摆摆,承不住风雨,猝然倒下。   “也不单单如此。”邵明姮摇头,“或许我说的话伤你自尊,但这是事实,先帝撂下的烂摊子,你和萧云没有能力整顿,也只有顾辅成可以,他是篡权夺位,但他也在努力弥补。   换言之,若当时先帝崩逝,是你坐上帝位,你没有能力制衡朝中盘根错节的各股势力,除了顾辅成,还有庞大冗余的世族,寒门,早就拧成结实的一团,分庭抗礼。若你坐上去,也只能受他们摆布,无法真正发号施令,行帝王之决断。   只有顾辅成可以...”   萧昱笑了,是赞同的笑。   “你说得对。”   他肩背挺直,身形如松,却在拐过游廊尽头时,给邵明姮以萧条颓败的失落感。   雨下的不小,屋檐下仍能感受到雨点的侵袭。   邵明姮叩门,听见邵怀安的声音,这才进去。   “哥哥,你今日不去署衙?”   她拂落身上的雨珠,跺了跺脚走上前,看见一方硕大的箱笼,半开着,已经启开锁片。   “我挪到此处一并解决。”邵怀安嗓音有些暗哑,朝她看来,露出一丝笑意,“你瞧瞧箱笼里的物件。”   邵明姮取出匣子,打开后看到一枚红宝石嵌珍珠石榴花簪子,成色极好,做工也是极为精细,她抬眼看向邵怀安,见他还是面无表情,便放下匣子去翻看旁的物件。   都是她日常会用到的东西,那捆麻纸摸着手感很好,两方澄泥砚温润如玉,还有鲜少珍贵的颜料,她心间一动,耳根有点发热。   邵怀安将她的反应收到眼中,原先想说的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元正的叮嘱,他言犹在耳,却不想告诉阿姮了。   不管怎样,顾云庭之于阿姮,是全心全意的爱护。   京中宁王殿下的死讯前两日传到涿州,他才知为了见到阿姮,顾云庭如何谋划设计,单是这份心思,便足以证明他对阿姮是认真的。   阿姮虽拒绝,但他身为长兄,看的真切清楚,阿姮对他,比对旁人都不同。   或许顾云庭能成为拨开阿姮心结的那人。   他知道三郎在阿姮心里的位置有多重,但三郎死了,阿姮还小,他是哥哥,不想看阿姮为三郎孤独终老。   “你喜欢他。”   “啊?”邵明姮心头猛地跳了下,下意识便否认,“没有,我不喜欢他。”   她将匣子放回去,心跳如雷,生怕被哥哥发现。   “我都没说是谁。”   邵怀安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邵明姮脸一热,知道自己上了当,便不肯再说,只抿着唇走到对面,端起茶水喝净。   双手捂在脸上,拍了拍:“哥哥,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嗯,你说。”邵怀安点头,手指叩在案上。   “我要找个人成婚。”   手指嗒的一声,邵怀安蹙眉:“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假装成婚,不是真的。”邵明姮给他倒了盏茶,推过去,“裴楚玉令我很困扰,他三番五次到书堂找我,送我东西,送书院东西,久而久之生出好多闲言碎语,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猜出他的意图。   前几日我去送苗苗,朱大嫂便将我拉到一边,说城中不少传言,裴大将军中意我,要娶我。”   邵怀安拧眉,没有打断她。   “我有点害怕。”她的双脚荡在裙间,然后交叠在一起,双手抓着帕子扭过头,“所以我想找个人假装成婚,这样裴楚玉便不会再打我的主意,行吗?”   邵怀安抬眸:“你心中有了人选?”   邵明姮点了点头:“是有,但还没定下来。”   “是谁?”   邵明姮伸出手指,先是食指,继而中指,然后又伸出无名指,三根手指朝着邵怀安摆了摆。   “三个人?”   “嗯。”   邵明姮认真给他分析:“第一个,小饼。”   “不行!”邵怀安冷声拒绝。   邵明姮一愣,随即说道:“我跟小饼是兄妹情,但也是没办法,找他帮忙定会同意的。”   “你想没想过宋元正和裴楚玉朝夕相处,若他娶了你,裴楚玉会如何待他?”   邵明姮便收起食指,又道:“第二个,萧昱。”   “谁?”邵怀安匪夷所思的望着她,“胡闹!”   “至少在明面上裴楚玉尊重他,不敢动他,我们二人各取所需,也没甚好介怀的。”   “他的身份毕竟不同,有朝一日若是连累了你,你当如何,我不同意。”   邵明姮叹了口气,将手指一并放下。   邵怀安咦了声,问:“不是还有一个吗?”   邵明姮怏怏:“前两个你都不答应,第三个你肯定更不喜欢。”   “你不说,怎知我不喜欢?”   “顾维璟。”邵明姮破罐子破摔,脱口而出。   邵怀安却没有立时驳回。   邵明姮一下愣住,舔了舔唇,有点不自在:“我就说你不喜欢,其实我也不是很想选他,我...”   “可以。”   “哥哥。”邵明姮诧异的望过去,“你为什么...”   “因为他合适。”   ....   雨后青苔迅速蔓延,青石砖缝隙绿油油的,花枝上带着水珠,大雨收了阵仗,细密的雨丝洋洋洒洒,空气里笼着薄雾一般,白茫茫的。   长荣从影壁后转出,手里捧着天青色茶具,听见叩门声,又忙走过去,“谁?”   “长荣,是我。”   长荣当即便打开门,看见邵明姮擎着伞,站在门外。   “姮姑娘,你来了,快进!”   他不好跑进去传话,便只能按捺住激动走在前头,手里的茶盏不停打颤,几欲掉落,捱到廊下,他让邵明姮等会儿。   接着便赶忙跨进门,朝着里屋奔去。   敞开的楹窗,帷帐曳动,似沾了雨气有点厚重   顾云庭披着雪青色长衫,端坐在案前看书,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略微有些不悦。   “郎君,郎君...”长荣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你慢点。”顾云庭头也没抬,声音清冷。   长荣调整了呼吸,弯腰小声道:“姮姑娘来了!”   手里的书猛地一紧,书页被攥的呲嚓作响,顾云庭倏地起身,衣裳掉在地上,几步走到门口,又兀的停住脚步,看了眼书案,又看向床榻,随后将书扔回去,快速走到塌前,扯过被子钻进去。   “可以了。”他心跳的停不下来,扑通扑通快要跃出喉咙。   长睫覆上,双手交叠放在绸被外,就那么快速进入状态。   邵明姮将伞收起,立在门廊外,轻轻走进来,嗅到一股墨香,抬眼,对面是一张黄花梨木大案,案上摆着几本书,顾云庭最爱干净,但当中的书籍却有些凌乱。   往左侧看,落地蜀锦屏风后,隐隐透出人影。   她想了想,抬脚走过去。   顾云庭在睡着,苍白的面上满是虚汗,睫毛垂落,鼻间有浅浅的乌黑,面庞棱角分明,气质很是清隽,交叠在外的手,细长葱白,骨节分明,青色血管透出肌肤,像是一块冰冷的玉石。   她回头,看见长荣。   忍不住小声问道:“他的病一直没好吗?”   长荣点头,沉重道:“总是嗜睡,药也没停过。”   说罢,还深深叹了口气,表示病情严重。   邵明姮没再说话,长荣将药端来,搁在案上,随后退出门。   顾云庭自是能忍住,脑子里早就想起那日马车之上,她如何亲口喂得丸药。   这么想着,小腹被像抽风了似的,热意横冲直撞。   他静静等着,耳朵立起来,聆听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朝自己弯腰,越来越近,近的能闻到她清甜的气息,可倏忽转走,只是用手往上扯了扯衾被,将他盖严了些。   顾云庭很想提醒她,药凉了,可以吃了。   不,可以喂了。   他心急如焚,可床畔的人却并不打算如他所愿,只是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邵明姮看着那碗药,又看着他过于病态的脸颊,终是不忍,起身,转头朝门口走去。   顾云庭睁开眼,甚是疑惑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   门打开,她反手轻轻合上。   顾云庭扯开被子坐起来,想都没想,赤着脚便走下床来,快速走到门口,听到长荣与邵明姮说话。   “姮姑娘,你这么快便走了?”   “嗯,待会儿雨要下大了,我得早点走。”   其实是她改了主意,不想跟顾云庭说假装成婚的事了。   他病的太重了,根本经不起折腾,而且裴楚玉那样的人,轻易不好招惹得罪。   她拿起伞,撑开,刚走到廊下。   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紧接着,低沉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长荣,谁来了?” 第94章   ◎幸好,我来了◎   雨淅淅沥沥下着, 推开门,看见屏风后的人似乎坐了起来。   邵明姮迟疑了少顷,复又走过去。   “邵小娘子, 你来了。”他说完,掩唇咳嗽着,皙白的面庞涨得通红。   邵明姮去倒了盏茶,端到他面前。   “多谢。”   “你怎么病的如此厉害,没找大夫瞧吗?”邵明姮很是担忧地看着他,顺手接过茶盏,放回小几上。   见他找帕子,便环顾四周, 帮着把装巾帕的匣子搬到他身边。   “瞧过,但是身子骨不大好,便吃药也不利索。”又是几声咳嗽。   邵明姮听了连连蹙眉, 不知该安慰什么。   “你身子是挺弱的。”   顾云庭一滞, 抬眼:....   “比我都弱。”   顾云庭:....   “不过你放宽心, 等过几日天气好些,多下地走走, 总能好起来。”她的眼神, 充满关切, 俨然看着病笃之人一般。   顾云庭将后背端直些, 辩解道:“其实还好,我没你说的那般无用。”   邵明姮笑:“不是说你无用,是就事论事, 你身体不好与你自己个儿无关, 是娘胎里带的弱症吧, 仔细调理着, 多吃些补品,总能后进补上。”   顾云庭哑语。   随即转了话题,问:“邵小娘子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邵明姮垂下眼睫,双手握着帕子慢慢绞了绞,然后睁开一双圆圆的杏眼,“我是来探病的。”   顾云庭:....   “既然你醒了,那我便该回家去了,哥哥还等我一起用饭。”   顾云庭见她站起来,忙跟着向前倾身,几乎要掀开被子下来,但理智还在,他咳了声,说道:“雨这么大,小厨房已经炖上鸡汤,不若留下来用完再走。”   邵明姮指了指东侧:“咱们两家住的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无妨。”   顾云庭瞬间懊恼,为何将院子挑在临近街巷。   邵明姮往外走,见他要下地,连忙阻止:“快回去躺着吧,省的病情加重。”   说罢,又将被子掩了掩,这才离开。   人走后,顾云庭平躺在床上,目光直直盯着帐顶。   长荣进来时,便看见这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那句“郎君,用饭吧”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   裴楚玉又来了。   这次尤其隆重,书堂外有几十匹马驹严阵以待,身着甲胄的士兵面色凛然,左手持枪,右手握着缰绳。   来往的百姓无不被此阵仗惊住。   “大将军,你这是要作甚?”   邵明姮急急从廊下走来,看娃娃们依次排好队,在银白甲胄士兵的带领下,正往廊庑外走去,她走的很快,径直穿过堂中横叉出去,拦在他们面前。   “为何要带他们出去?”   裴楚玉阔步走来,站在她身边,他身形着实魁梧,立时挡住日光,将她整个人笼在前怀。   他却没对她解释,反而略一弓腰,朝着娃娃们笑着问道:“想不想去骑马?”   “想!”   异口同声的清脆。   邵明姮愣住,扭头:“大将军要带他们去骑马?”   “整日这么苦学也不是法子,总该活动活动筋骨,不至于变成书呆子。”裴楚玉侧脸,不加掩饰的看向她的眼睛,眸光一热,注视便犹如带了温度,令邵明姮不敢对视。   “那你们去吧。”邵明姮如是说着,便要赶紧离开他的视线。   却被裴楚玉一把握住手腕。   言语清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肯定:“姮姑娘,你是他们的先生,岂有不跟随同行的道理,这些娃娃我可搞不定,若哪个哭了闹了,不都得找姮姑娘诉苦?”   邵明姮挣开,往后退了步,看见萧昱走来,便赶忙喊他。   如是,两人便护送娃娃们去了临近的校场。   位于书堂不远处的宽敞草地,放眼望去,葱绿如洗,几棵粗壮的梧桐树长在边缘,四下是两丈高的围墙,戍守着护卫,前方有箭靶子,打马球的场地,蹴鞠的场地,还有成排布开的马槽,一溜水的高头骏马,锃光油亮。   一个士兵对应三个娃娃,很快便抱上马背,挨个驮着围场地绕圈。   时不时能听到孩子们欢呼的雀跃声,像是一群关久了,被骤然放出来的小鸟,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   邵明姮和萧昱站在旁边观看,忽觉一道阴影走近。   侧过脸,发现是裴楚玉。   邵明姮的神经立时绷紧,下意识往萧昱身边靠近。   “姮姑娘会骑马吗?”他开口,带着肆意的明朗。   邵明姮不愿与他跑马,便摇头:“不会。”   裴楚玉笑:“我教你。”   说罢,也不管邵明姮有没有点头,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黑马,绕到邵明姮身后,双手从腰间穿过,轻而易举将人抱上马奔,邵明姮回头,便见他一个飞跨,跃上马来。   长臂往前一揽,握住缰绳稍稍前倾。   邵明姮只觉巨大的压迫感袭来,令她浑身肌肉紧绷。   “姮姑娘,抓紧我的手。”   话音刚落,他便双腿猛地一夹,骏马扬蹄狂奔,剧烈的颠簸令邵明姮不得不去抓缰绳,否则自己便会往后倾倒,一旦倾倒,便落入他的怀里。   裴楚玉今日没有穿甲胄,一袭玄色锦袍勾出遒劲的身材,胸膛炽热如火,稍一靠近便要融化似的。   邵明姮如坐针毡。   他似乎跑的很是怯意,手臂勾出线条,低眸瞥向她嫩白的颈,不由拎唇轻笑。   浑厚的声音自耳畔传来,邵明姮觉得肌肤快被烧灼。   “姮姑娘,你那未婚夫何时来涿州?”   邵明姮憋着一股气,不敢说话。   风迎面吹来,乌发不时飘到裴楚玉脸上,唇间,带着女孩的香味,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是狂乱的,叫嚣的。   “你跟他解了婚约,嫁给我吧!”   邵明姮闭眼,咬着舌尖回道:“我不喜欢你。”   马跑得更猛烈了,像是一道闪电,疾驰在校场上,其余人纷纷避让,将马匹绕着外圈缓了速度。   裴楚玉打定主意逼她屈服,二话不说一扬马鞭,几乎立在马背加快速度。   像一把绷到极致的弓,蓄满无穷尽的力量。   邵明姮攥住缰绳,稍稍调整了坐姿后,像是与他较劲儿,咬着唇不肯求饶。   马跑了一圈又一圈,头发都被吹乱了,衣领处湿哒哒的,全是汗,她手心打滑,重新攥了把,便是这一空隙,马急奔出去,她打了个踉跄,失去平衡。   裴楚玉右手猛地一圈,将人摁进怀里,逐渐收了速度,马哒哒的慢跑下来,沿着校场缓缓踏步。   “你会骑马。”   裴楚玉有些意外,刚问完,怀中的温度失去,邵明姮挣开他,抬脚跨下马。   背过身,将头发重新理好,插上发簪。   小脸通红,又热又气。   裴楚玉欲上前,萧昱隔中挡了下,道:“大将军,我有话同你说。”   裴楚玉虽不甘心,却不得不耐着心思与萧昱走开。   邵明姮被气得不轻,又不能提早离开,看着满校场跑的娃娃,心里像是挤满苦瓜汁子。   萧昱折返,见她明亮的眼中涌上水雾,不禁愣了下,而后从袖中掏出巾帕,递过去。   顾云庭来的不凑巧,甫一寻觅到邵明姮的身影,便看见萧昱正在对她献殷勤。   他心里不屑,暗道邵小娘子决计不会用男人的东西。   然下一秒,邵明姮却接过巾帕,擦了擦眼睛。   他怔在原地,就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桶冰水,透心凉。   而后,两人相携走到阴凉处,不知说了什么,但举止很是亲昵。   至少在顾云庭看来,那样的动作和距离,太近了。   捱到娃娃们下学,邵明姮与萧昱一起清点了人数,又照着来时的规矩将人分派好,随即离开校场。   萧昱看见顾云庭,目光顺势深沉。   他走过去,身边的邵明姮也跟着停住脚步。   “我该怎么称呼您?”   萧昱笑,余光扫到赶来的裴楚玉。   “姓姜,姜维璟。”   顾云庭自然而然的开口,眼睛从萧昱身上移到邵明姮沉默的小脸。   她垂着眼睫,眼尾有点红,似乎哭过。   裴楚玉看见他,表情变的有些敌意。   “你身子好了?”   明明前几日病的站不起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顾云庭淡声点头:“托大将军的福,好了。”   “找的怕不是神医吧,能起死回生。”   “九月药肆,抓了几服药,没成想救活了性命。”不卑不亢的回答,甚至带了些许咄咄逼人的气势。   裴楚玉仔细打量眼前的病秧子,不知为何,竟让他有种错觉,仿佛此人不该是这副模样。   一个人的模样可以改变,但与生俱来的贵气不大容易遮掩。   “九月药肆?”   “是。”   “你认得徐掌柜?”在九月药肆开到范阳时,裴楚玉便打听过徐掌柜的名号,知道他生意遍布天下,便才放心将军用药材的采购转交给他来经营。   “祖上行医,认的徐掌柜,是旧交。”   邵明姮眼皮眨了眨,跟着看向面不改色的顾云庭,心里却想起从九月药肆买的婆娑石。   想来是他授意的。   如此说来,恐怕九月药肆是他个人私产,明面上是徐掌柜理事,幕后掌舵人实则是他。   一行人离开。   顾云庭跟在队伍最后,想等邵明姮落单时与她说说话。   但直到书堂,她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反而与身边的萧昱不时交谈,亲密无间。   明明当年分别时,他们两人才刚认识。   且萧昱当着她的面,给他下药,推他下马车,论理来说,邵小娘子是该憎恶萧昱的。   顾云庭愈发不是滋味。   眼见着萧昱和她要离开,他便疾步赶过去。   “等等。”   萧昱跟着停下,邵明姮转身,疑惑的看向他:“有事吗?”   “嗯,有事。”   他说完,瞥了眼萧昱。   萧昱对邵明姮说道:“我先去整理书目,你待会儿过去便好。”   “嗯。”   屋檐下有几只鸟,不识趣的垫脚跳到他们跟前,啄着地上的米,偶尔瞥来好奇的目光。   叽叽喳喳。   不胜烦恼。   顾云庭望着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你方才怎么哭了?”   邵明姮惊讶地瞪圆眼睛,否认:“我没哭。”   “我看到你哭了。”   “可能是沙子迷了眼睛。”   “我帮你看看。”顾云庭凑近一步,理所当然的说着。   邵明姮笑:“现下早好了。”   顾云庭跟着笑:“那日下雨,你去找我,到底因为什么?”   邵明姮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思忖了少顷,答他:“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快解决了。”   “是要找萧昱解决?”他很聪明,几乎一眼便猜出来。   邵明姮点头:“是。”   “为何不找我了?”他很失望,有种无用被抛弃的感觉。   邵明姮很是慎重地想了想:“因为他比你身体好。”   顾云庭:.....   鸟蹦到他脚边,仰着脖子不明所以地瞪着眼睛,叽喳一声,扑棱着翅膀去啄他鞋上的泥土。   他没动,那鸟不怕人似的,笃笃笃几下,勾乱了鞋面的丝线。   “所以究竟是什么事?”他不肯罢休,非要死个痛快。   下一瞬,果真——   心想事成。   “我要找个人来假装成婚,他比你更合适。”   五雷轰顶,轰的他半晌没回过神。   怔愣着,诧异着,不敢相信似的反问:“这不是什么大事?这都不算什么大事么?”   “是假的,所以算不得大事。”   “他哪里就比我更合适了!”   顾云庭许是被气坏了,说完,一口气被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嗓子疼,心口疼,哪哪都疼。   “你瞧,你身子太坏了,自己个儿都顾不住。”   “邵小娘子,我可以的。”他坚定的看着她,视死如归的一眨不眨,“你选我吧,我会比他做的更好。”   邵明姮抬起头,没有应声。   “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   他着急了,伸手捧住她的小脸,使她不得不对上自己的双眸。   掌心的肌肤柔软滑腻,像是琼脂美玉,刚要靠近,邵明姮忽然抬手,手指摁住他的眼。   “是利用也没关系吗?”   “我不在乎。”   “如果我欺负你,就像当初在徐州你欺负我一样,你能接受吗?”   顾云庭一把握住她的手指,挪开些,眼中充满迷惑:“怎么个欺负法?”   他唇抿着,眸色幽深。   邵明姮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欺负,我是说我..我把你当成旁人,你别想错了。”   “哦,”顾云庭淡淡的点头,“我没想错,我想的就是你想的。”   末了,又补上一句:“如果你还想要做咱们想象之外的事,我也能同意,你可以随意对待我,我绝不反抗。”   邵明姮脸腾的热了:....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我真的知道。”   “好!”邵明姮捂住他的嘴,不叫他再发出声音,目光灼灼的看过去,“成婚后,明面上是夫妻,实则还是各过各的,答应便点点头。”   手随着他脸颊上下移动。   邵明姮挪开。   掌心濡湿,是他唇上的温度。   她背在身后用帕子擦了擦,周遭很安静,那几只鸟都不叫了。   他忽然开口,“如果我今日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会跟萧昱成婚。”   邵明姮嗯了声。   顾云庭阖眸,深吸一口气:“幸好,我来了。”   ....   两家挨得近,邵明姮与邵怀安坦白的时候,邵怀安没有一丝意外。   他站在窗前,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阿姮,哥哥希望你快乐。”   “哥哥,我搬过去,只是搬过去求安宁而已。”   “此事仓促,没有什么为你准备的。”邵怀安走到柜前,找出一枚绣着鸳鸯纹的绯色香囊,放到她手中,“我亲手绣的,惟愿你和他平安顺遂,一生无虞。”   邵明姮只带了几件日常穿的衣裳,连换季的都没带去。   门上贴了红纸,喜字,院中悬挂的灯笼也都糊了红色,与顾云庭的院子布置如出一辙。   几串鞭炮声,邵怀安便将邵明姮送到顾云庭面前。   傍晚,用过饭。   邵明姮回屋收拾床榻,甫一低头,便看见枕面铺了条柔软的绸带。   记忆如潮水,呼啸涌来。   漆黑的夜,他用绸带绑缚住她的眼睛,十指交握,与她欢愉,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脚步声响起,她没有回头。   他走过来,弯腰,从枕头上抓起绸带,握住她的肩膀使她面朝自己。   掌心贴在她的掌心,绸带交付过去。   他的手牵引着她的,一点点来到自己面庞,眸中闪着星辰般细碎的光芒,狭长而又深邃,浓黑如墨的瞳仁里,她看见了自己。   “邵小娘子,我允你,将我与你做过的一切,报复回来。”   手掌一热,五指被捉住,连同那绸带,一并摁到他的眼皮之上。   作者有话说:   狠狠给自己比个赞!狗出来了! 第95章   ◎她的脸热起来,像是一簇火苗倏地打翻。◎   那些日日夜夜, 曾以为彻底消失的纠缠,就这么猝不及防奔涌而至。   灼热的眼皮烫的她往后缩手,他却握的更紧。   绸带遮在他眼睛上, 邵明姮怔怔看着,就像当初的他在打量自己,光洁的皮肤,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下,唇轻轻启开,再往下,则是微微滑动的喉咙。   她忙闭了眼, 手指曲起。   当时他又是以何种姿态,何种心情看着她的,是不是把她看成了高宛宁的模样, 所以连灯都熄了。   怕自己对不住她, 连眼睛都蒙了。   她心中一阵堵涩, 猛地抽回手。   绸带滑落,屋内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因为周遭的静谧而显得异常明显。   “你别这样。”她淡淡说道, 继而往后退了步, 平静的望过去, “我也不想把你当成谁,你不是,就算再像, 你也不可能是他。”   “我自己知道, 三郎只有一个, 但他死了。”   她说这话时, 本酝酿了情绪,告诉自己没甚可哭的,三郎的确死了,好多人反复同她说过,她自己知道,但这话由自己嘴里吐出来时,她竟发现有种悲痛酸楚的难忍,就像硬生生走向布满荆棘的墙壁,扎的很疼也要说。   从前她不说,便总觉得三郎还在这儿,在一个谁都看不到的角落,只她自己清楚,属于她和三郎的一切回忆,清晰明朗,只要她还记得,三郎就永远不死。   她低眉,侧过身去。   “邵小娘子,我特别希望他能活过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我拼尽全力去和一个死人争,我怎么争,都是输。   他死了,我恨不能把他从你心口刨出来,把自己个儿塞进去。”   顾云庭这般说着,面上却带着笑意,走上前,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拇指划过她的手背,又缓了声音:“我就在你面前,你偏看不到我。”   他掀开眼皮,握着她的手挪到腮上,狭长的眼眸浸润在寒潭之中,叹了声,像一阵凉风扫过心底、   邵明姮倏地挣开。   他说:“是不是我死了,也能像宋三郎一样,印在你心里。”   ....   临睡前,婢女端来百合银耳羹。   邵明姮伏在案上做明日的教案,心里有点乱,总能想起顾云庭同她说过的话。   她披上外衣,推开楹窗。   看见院外的人忽然转过头来。   夜色凉淡,他像一丛绿竹,瘦削挺拔的身形隐在暗处,就那么定定的望着自己。   执拗,坚韧。   窗户上的喜字被水雾沾染,微红的纸上墨迹晕开。   天蒙蒙亮,便传来叩门声。   邵明姮拥着薄衾起身,睁开的一刹,有点恍惚,适应了少顷,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在顾家,她找来衣裳,很快穿好,外面罩了件豆绿色长褙子,拢起长发,插入石榴簪,刚要开门,听见有人走来。   顾云庭站在门外,温声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邵明姮打开,看见他手里捧着的红色衣裳,不由一愣,“无需如此繁琐吧?”   昨夜仓促,嫁衣又没有提早准备,故而并不合身,邵明姮将腰间系紧了,还余出一指的剩余,便也只有那么一套,夜里睡觉时,穿的寝衣还是先前旧的。   顾云庭进门,将红色衣裳放在床边小案上,“你我成婚第二日,不好穿如此素净,这件红衣是我连夜找人去买的,裁剪没有那么合身,但我觉得尺寸应当差不多,你试试。”   他说尺寸时,眼睛便落在邵明姮胸部和腰间,堂而皇之的看着,没有一丝尴尬。   邵明姮觉得麻烦:“不用,我都已经穿好了。”   想着昨夜他那通扰乱心思的胡话,邵明姮又提醒道:“我们是假装成婚,不是真的,很多事不必做的细致入微,我在这儿寻求安稳,你若是愿意帮忙,便许我安静,若是哪一日后悔,我们可以和离,横竖都是假的。”   顾云庭没说话,面色却有些失落。   长荣来报,道裴楚玉就要冲进来。   邵明姮一惊,“他来做什么?他怎么敢强闯民宅。”   “你要不要换衣裳?”顾云庭瞥了眼,问道。   邵明姮没有犹豫,立时走到床畔,抓起红衣朝他说道:“你先出去。”   “我去前厅应付,你慢慢来。”   裴楚玉走得急,冷峻的面庞满是大汗,眼神却更亮堂,极具震慑力地扫过厅堂每一处,又转头看向院子。   便见那病秧子穿了身红衣,手搭在下人臂上,一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模样,红衣衬的他肤色更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走几步,停下来大口喘气。   裴楚玉见了,只觉他下一瞬就会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憋死。   想到自己对邵明姮掏心掏肺,关切备至,她却丝毫不感动,宁可选这么一个快死的病秧子,也不选健壮勇猛的自己,登时便觉得窝火躁动。   手一用力,杯盏咔嚓碎裂。   闻声,顾云庭在阶下站定,虚弱地朝厅堂看去,对上他凛冽阴沉的眼神,立时做了文人揖。   “大将军来了,看茶。”   只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经掏出帕子擦了四五回脸,仿佛还在冒虚汗,手脚也在打颤。   裴楚玉凛眉扫去,心里暗道:也不知是昨夜累的,还是天生废物,邵明姮究竟看上他哪里?   这么一副病骨支离,弱不禁风的残躯,上了床,能做什么?   伺候他吃汤药,还是端呕血的盆子?   他是愈看愈觉得窝囊,手没收住,啪的一下拍在案上。   对面那人打了个颤,又剧烈咳嗽起来。   “你这病,还有的治吗?能治好?”裴楚玉问的直接,嫌弃之意毫不遮掩。   顾云庭抚着胸口顺气,哑声回他:“药吃了几百副,都没大有用。”   裴楚玉哼了声。   “兴许,冲喜能冲好。”   “你不是来找你未婚妻的吗,怎么找上她了?”裴楚玉咄咄逼人的问,不放过他眼神中任何表情。   “未婚妻跑了,怕被我连累。”   啧啧,裴楚玉摩挲着下颌翻了迹眼白,“她有未婚夫,缘何答应给你冲喜。”   顾云庭咳了声,还未答话,便见一抹红色的影子来到跟前。   厅堂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朝她看去。   柔软的红衣勾出袅袅身段,乌发如云,簪着两对钿头钗,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行走轻轻曳动,面庞如雪,漆眸红唇,像是一幅浓丽的水墨画,轻纱拂过肩颈,滑到肘间在身后荡开弧度,她微微颔首,而后走到顾云庭身边。   裴楚玉看呆了。   再看她素手轻抬,落在病秧子肩膀,登时回过神来。   这样好的人儿,怎么就落到这么个废物手里。   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   他眼睛敏锐,一下瞟到她衣领遮住的颈子,有两三处红痕,虽刻意遮过,但仍很明显,心里涌上怄气,就这?就这么个废物还能成事?   转念一想,难怪今儿半死不活了,昨夜消耗过度。   他暗下千回百转,面上波澜不惊。   目光直直对上邵明姮,“姮姑娘怎么舍得抛下未婚夫,给他冲喜了?”   邵明姮脸上闪过红晕,柔情款款的看了眼顾云庭,这才答话:“先前是我有所隐瞒,欺骗了将军。”   裴楚玉蹙眉:“哦?”   “我与郎君乃是同乡,郎君早早订婚,未婚妻却不是我,我伤心难过,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对外声称已有婚约,实则是对他情深义重,非卿不嫁。   此次重逢实乃缘分天定,郎君病入膏肓,未婚妻弃他而去,我不忍看他孤苦病重,既然只有冲喜一条路,那我愿意试试。   为了郎君,做什么都可以。”   裴楚玉吃了一惊,扭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顾云庭,又看向邵明姮。   “你喜欢他?”   邵明姮含蓄地点了点头,眉眼间尽是欢喜。   “他,他比我好在哪?”裴楚玉断然想不到自己的对手会是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很是受挫。   “他哪都好。”   顾云庭听得明红耳热,心里像吃了蜜,反手拍了拍她的柔荑,温声回应:“娘子,我会好好待你的。”   裴楚玉听了作呕,心道:还不一定能活几日。   却没甚好盘问的,沮丧,懊恼还有一丝丝的窝囊。   离开顾家时,那眼睛似能吃了顾云庭:“你们姜家祖坟冒青烟了,娶了这么个好姑娘。”   跨上马,扬鞭离开。   人一走,邵明姮松了口气,抬眼,顾云庭朝她看来,目光从嫣红的唇瓣落到她刻意露出的颈部痕迹。   邵明姮忙用手拢了拢,淡定道:“别看了,权宜之计。”   顾云庭嗯了声,心里却扑通扑通乱跳。   邵明姮走近厅堂,喝了口茶,抬手去擦颈间印子。   顾云庭走到她身后,捉住她的手腕,随后接过干帕子,沾了水,濡湿落在肌肤,邵明姮后脊绷紧,忍不住开口:“我自己来。”   “你都把自己擦红了。”顾云庭拧眉,看着红了一片的位置,心疼道:“你皮肤嫩,不好用太大力气,都要破皮了。”   如是说着,低头吹了吹。   邵明姮打了个哆嗦,噌的站起来。   “我自己回屋弄。”   她急匆匆走了,连帕子都没拿。   邵明姮本想自己去书堂,可顾云庭非要陪着一起,道是婚后第一日,无论如何都该见见书堂里的人,叫他们认认自己,省的不知他是邵明姮的夫郎。   邵明姮便随了他。   只是,长荣与秦翀不停往车上搬东西,林林总总搬了几箱后,这才消停。   邵明姮弯腰进去,他伸手来接,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车里。   “你装这些东西是要作甚?”   如此,宽敞的马车显得很是拥挤,她只好挨着顾云庭坐,马车一晃,脑袋歪在他怀里,珠钗泠泠作响。   顾云庭喉咙滚了下,眼睛不适时宜地扫到她的唇,很想亲一口,但不敢动,指甲恰到掌心,挤出一个强忍的笑。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书堂的娃娃们蜂拥而至,围着穿红衣的邵明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叫她新娘子,也问她新郎官是谁,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蹦蹦哒哒像一群出笼的小鸟,邵明姮忙摆摆手,示意他们一个个说。   苗苗举手,垫着脚举得很高。   邵明姮摸摸她脑袋:“苗苗说吧。”   “姮先生,你夫郎长得好看吗?比昱先生还好看吗?”   站在廊上的萧昱听了,忍不住蹙眉。   在孩子们眼里,对男人没太有概念,萧昱是书堂先生,也是他们唯一能拿出来比较的对象。   “长得还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邵明华笑,刚说完,车里的人探出身来。   “哇...”   “哇...好俊的哥哥。”苗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   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惊讶。   “比昱先生还好看呢。”   顾云庭嘴角抽了抽,摁下得意,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吩咐秦翀等人卸车。   他今日过来,可不只是溜达一圈,他要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姮先生成婚了,名花有主了!   秦翀打开箱子,一摞摞书本,还有皮纸,麻纸,毛笔砚台,更有葱绿色布包,上面统一绣着书堂名字。   孩子们的眼睛全睁大了,兴奋地蹦起来。   顾云庭抬手,肃声道:“孩子们都不要心急,每个人都有,排好队,到我这儿来领。”   他看到了苗苗,知道她聪明机灵,便略一招手,苗苗小脑袋凑过去,眼睛眨了眨:“哥哥好。”   顾云庭抬眼,看邵明姮张罗着后面的孩子,便与苗苗小声说了几句话。   苗苗到底是悟性高的,马上点头,咧嘴一笑。   声音洪亮清澈:“谢谢姮先生,谢谢姜先生!”   邵明姮扭头,对上顾云庭志满意得的表情,他将布包和笔墨纸砚递给苗苗,然后下一个孩子依样学话,又是震天响的声音。   “谢谢姮先生,谢谢姜先生!”   半晌,这句话嘹亮的盘桓在书堂四周,清楚深刻地印在在场人所有人耳中,心里。   孩子们知道,外头围观驻足的百姓也知道,自然,书堂里的先生最是知道。   邵小娘子成婚了,夫郎姓姜。   最后一箱,顾云庭起身,拉着邵明姮的手一并站在箱子前。   “你来打开。”   他看着她,眼里满是温柔。   邵明姮不自在的抽出手,将箱子掀开。   “好多好多糖!”   “哇~一定很甜,还有栗子,花生,桂圆,我都很喜欢。”   稚嫩的嗓音此起彼伏,伴随着蹦跶的脚步声。   邵明姮心间一热,抬眼,看到他欢悦的眸子,他弯下身来,从中捧出一把,放在她手中。   随后朝着孩子们朗声说道:“这是我和阿姮的喜糖,每个人都有份。”   说罢,他攥着她的指尖,将喜糖和栗子等物落进娃娃们的布袋。   隔着这样近,他身上的墨香气一点点渡进邵明姮鼻间,她的脸热起来,像是一簇火苗倏地打翻。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二更,在努力努力码着 第96章   ◎他正用指腹擦拭她唇瓣的药渍◎   萧昱站在廊下, 手指攥到发白。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顾云庭,眉眼含情,眸色温暖, 看着邵明姮时,仿佛看着最珍重的宝贝,轻一点软一点,目光淡淡的洒满她周身,刻意的讨好中,有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闭了闭眼,挪动脚步走下高阶。   邵明姮教画画时,顾云庭便像其他孩子一般, 跪坐在案前,摊开皮纸,又将颜料仔细磨开, 蘸取后, 抬眸, 专注地听她授课。   她对孩子很有耐心,怕他们听不清, 时常弯下腰, 皎白的小脸带着甜甜的笑意, 孩子们很喜欢她, 个个眼巴巴望着,争先恐后提问题。   她咳了几声,回过头喝完茶, 又继续讲。   下半节讲《蒙求》, 亦是孩子们喜欢听的故事课。   顾云庭见她喉咙不舒服, 便站起身, 与她商量由自己来代课。   他声音醇厚,叙事缓缓,三两句便将“符朗皂白”“王述忿狷”“季布一诺”等故事讲述透彻,堂下坐着的孩子身量端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时而因为故事的精彩而发出感叹,时而迷茫的等待解惑。   邵明姮喝了口茶,也不知怎么了,后脊一阵冷,脑袋发虚。   下学时,两人收拾好东西,长荣已经套好马车等在院门外。   “其实不用特意来接,我习惯走路回去。”邵明姮抱着几本书,与顾云庭说道:“你身子弱,便乘车回去吧,我走路顺道透气。”   “我陪你。”顾云庭跟上去,挥手示意长荣离开。   邵明姮停住脚步,看他苍白的脸,殷红的唇,还有墨色晕开的眸子,忍不住问道:“你能走回去吗?”   言外之意,若是半道昏了,她没力气抬人。   顾云庭抬眸往前看了眼,似乎在揣摩距离,看完点头:“应当可以。”   夕阳悬在墙头,欲落不落。   微风拂过脸颊,是暖融融的热意,她往前走着,与顾云庭介绍临近的巷道,相熟的百姓。   顾云庭发现很多人都认得她,热情的唤她“姮先生”或是“姮姑娘”,她像一道光,走在哪里,都叫人挪不开视线。   他心里跟着暖和起来,余光偷偷扫到她通红的面颊,她站在临近的门前,与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说话,偶尔往远处一指,方向是桑树林那儿,他知道邵明姮与官署要了桑树林,现下已经走上正轨,趁着天气合适,第一批蚕已经吐丝结茧。   她似乎心情很好,眸中闪着亮光,说话时语气轻松。   “你记得苗苗吗,她娘是负责桑树林的朱大嫂,做事勤快麻利。方才那位大婶告诉我,朱大嫂已经在教她们缫丝,我没想过第一批蚕茧会有如此产量,真的为他们高兴。”   她的头发落下一绺,方要抬手盘上去。   顾云庭忽然伸出手,将那抹头发抿到她耳后,掀开眼皮,看见她略一怔愣的表情,温声道:“我喜欢听你讲话,叫人觉得舒服。”   邵明姮捂了捂脸,“我好像有点聒噪了。”   “不,很好听,一点都不聒噪。”   他的嗓音缱绻深情,偏还用那种表情望着自己,邵明姮仰起头,脚底像生了根,尽管她知道该走开,却还是站在原地。   那只手抚上她的发鬓,将另一绺头发仔细塞入发间,整理了簪子后,眸光转回,对上她圆溜溜的杏眼。   “我们..快些走吧,天要黑了。”   邵明姮走的很急,裙摆荡开,像一朵柔婉的花。   顾云庭往西侧高墙看了眼,日头通明,热度未消,天儿是真的很好。   小厨房开始张罗饭菜,邵怀安却在此时过来寻她。   顾云庭站在廊下看着,见她似乎要往外走,赶忙追过去,“怎么了?”   邵怀安瞥他一眼,“家中有点事,稍后我送阿姮回来。”   “是否需要我同去?”   “不必。”   人离开,院里霎时清冷下来。   “郎君,是现在用饭还是等会儿?”长荣摸着脑袋,看已然摆开的几道珍馐,临回来前,郎君特意吩咐做的,道都是姮姑娘爱吃的小菜。   顾云庭摆了摆手:“等夫人回来。”   宋元正抬脚,踹翻了圆凳。   邵明姮进屋时,正好看见这一幕,有点呆住:“小饼,谁惹你了?”   宋元正垂下手臂,眼睛狠狠望向门口的邵怀安,却没说话。   邵明姮弯腰将圆凳扶起来,走进屋站在宋元正对面,侧眸打量他,发现他好似蓄着怒火,在极力隐忍。   她伸手,戳了戳宋元正的手臂,发现他浑身上下紧紧绷住,肌肉僵硬。   “你跟我哥哥吵架了?”   她回头,看见同样冷脸的邵怀安。   两人俱没有说话,沉默代表了回答。   “你们吵什么?说来让我听听,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会因为何事吵起来。”她坐在圆凳上,双膝并拢,手搭在上头,仰着头,一会儿看邵怀安,一会儿看宋元正。   印象中,宋元正一直很尊重哥哥,哥哥也很照顾他,两人从未发生什么矛盾。   “小乙,你嫁给顾二郎了。”   “嗯,我嫁了。”邵明姮点头,理所当然道,“所以呢?”   “你为何不告诉我!”宋元正攥着拳头,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直跳。   邵明姮被他的反应吓到,“所以你是生我的气,因为我没通知你?”   宋元正闭眼,断然否定:“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为何非要选他?!”   “我怎么就不能选他了?”邵明姮慢慢站起身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出什么事了?”   邵怀安扫了眼宋元正,宋元正忽然冲出门口,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低声斥道:“你胡闹了一通,就这样走了?”   宋元正没有回头,咬牙切齿地回他:“我有没有胡闹,玉瑾哥心里清楚。”   “我只有一个妹妹,此生唯一所求,是阿姮快乐。”   宋元正咽了咽喉咙,丹凤眼中浓稠幽深。   “元正,我比你更清楚,阿姮嫁给顾二郎,余生会是怎样,你莫要昏了头,拉着她去寻死!”   极低的一句话,只有两人才能听到。   宋元正果真猛地一滞,没再反抗。   邵明姮疑惑的走上前,看着他们两人阴沉的面孔,忍不住扯了扯他们的衣袖:“你们在说什么?”   “小饼,你大概不知道,我和顾二郎成婚,其实是为了避开裴楚玉,因为是假的,所以没特意通知你。好了,别气了,过来吃饭。”   桌上的菜已经凉透,索性是夏日,并不打紧。   窗外墙角处,虫鸣不断。   宋元正终是深吸一口气,乖乖坐回桌前。   邵怀安倒了酒,推过去:“喝点酒解解乏,明儿再走吧。”   宋元正闷声嗯了下,一口饮净,邵怀安亦是如此。   邵明姮又分别给他们倒满,刚放下坛子,酒盏又空了。   她张了张唇:“你们当是喝水呢,悠着点。”   说罢,把酒坛子放在自己手边,换了茶水。   一席饭,吃的静默无声。   宋元正去院里牵马,邵怀安摁住缰绳,往屋内忙碌的身影看去,压低了嗓音。   “木已成舟,过往皆如云烟,阿姮需得往前看,你可以说我自私,但我只能这么做。   我不管你要什么,但凡打扰她的安宁,我便不允。”   “玉瑾哥,宋家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宋元正冷冷开口,“只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吗?宋家上下满门一百多人,悉数死于那场逆王之乱,都督死了,少将军死了,他是阿姮最喜欢的人,而今你却让我瞒着她,将最后那丝隐秘咽下去。   即便知道真相,也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们都要往前看。   而宋家,早就被抛弃了!   是啊,人都死了,谁还会永远记着他们,记得他们是被冤死,是被人设计害死。”   “宋元正!”邵怀安不敢抬高声音,手背青筋鼓起,他压抑着情绪一字一句道:“没有人忘记他们,但是冤案已经昭雪...”   “凶手却未全部落网!”   “难道你希望阿姮这辈子活在报仇的阴影中,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生活,为了报仇抛下所有,什么都不要了吗?!”   “已经够了,逆王得诛,宋家昭雪,阿姮也该放下过去,忘记三郎了。”   “不够。”宋元正眉眼清冷,“从前我不知,可既然如今我知道了真相,那么最后那个人,一定要血债血偿。”   .....   顾云庭扶额,坐在案前心事重重。   邵小娘子还未回来,至今也没叫人过来传信,两家挨得这般近,其实他很想过去看看,究竟怎么了,但又怕她恼怒自己,只得坐在这儿干巴巴等着。   听到开门声,他起身,便见邵明姮回屋,随后从内掩上门。   长荣舔了舔唇,问:“郎君,还热饭吗?”   顾云庭垂下眼皮:“不吃了。”   清早起来,邵明姮觉得浑身乏力,有点风寒的症状。   她喝了好多水,又去小厨房要了两碗姜汤,喝完便觉得浑身冒汗。   怕过给顾云庭病气,故而也没有打招呼,径直抱了书往书堂去。   顾云庭坐在窗前,看她头也不回的绕过影壁,目光渐渐暗淡下来。   晌午,他特意着小厨房做了炙羊肉,豆腐丸子,清炒百合虾仁,一路提着来到书堂。   正门前,几辆满载的马车恰好在卸货。   他扫了眼,看见上面驮的米粮,羊肉,鱼鲜,不禁蹙了蹙眉,听见街坊议论。   “裴大将军真是侠义心肠,把咱们娃娃记在心里,风雨无阻的送东西,我家那个这月都长了六斤了,衣裳也得重做。”   “别说,我儿子长了八斤,裤腿短了一大截,上衣都撑到肚脐眼了,嗨,缝缝补补勉强过活,得亏还没入秋,我心疼布料。”   “裴大将军人这么好,至今也没成亲,不瞒你说...”那人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说道,“不瞒你说,当初裴大将军往书堂送东西时,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姮姑娘。”   “哎,谁说不是,咱们都是过来人,裴大将军看姮姑娘的眼神,那是赤/裸/裸的喜欢,藏都藏不住。孩子们就是跟着姮姑娘沾了光,要不然,城里那么多书堂,为何偏偏只给咱们送?”   “有道理,可姮姑娘嫁人了呀,裴大将军还在送。”   “那是将军有肚量。”   顾云庭不屑的嗤了声,拎着食盒想要走远,不妨又听到了自己名字,遂竖起耳朵,放缓脚步。   “你们看见姮姑娘的夫郎没,长得别提有多俊俏,跟小娘子似的,唇红齿白。”   顾云庭蹙眉,这话听着不顺耳。   “我也见着了,就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小郎君!”   “可惜了,身子不好!”   顾云庭:....   紧了紧手中的食盒,眼神幽怨地瞥去,那几个人凑在一起,丝毫不知道回避,就站在门前公然议论。   虽是压低了嗓音,可乡里人说话,嗓门格外大,离着这么远还能清清楚楚传到自己耳中。   “风一吹就能倒,空长着好皮囊,我却是为姮姑娘担心的。”   “瞧你说的,人家吃药调理便是,想来不打紧。”   “到底是药罐子,其实照我说,他哪里比得上裴大将军,不知姮姑娘喜欢他什么。”   几人笑起来,笑声刺的顾云庭耳朵发疼。   邵明姮讲完课,还是觉得头重脚轻,便让孩子们先抄书。   她站在最后头,靠着墙壁,一阵阵的冷汗袭来,她打了个哆嗦,听见旁边有人唤她。   睁开眼,顾云庭冲她微微一笑。   她本想回以笑容,可不知怎的,眼前一黑,便彻底没了意识。   顾云庭当即扔了食盒,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打膝下穿过,弯腰将人抱起来,箍在怀中,接着大步朝外疾走。   身后,是一片唏嘘声。   “那人是谁?”   “我没眼花吧,不就是姮姑娘的夫郎,姜先生?”   “没错,是他,他不是病秧秧的吗,怎么抱着姮姑娘还走的那么快。”   “姮姑娘病了?”   “兴许是累着了。”   嫁了人的女子说话,别有深意,其余几人跟着点头,“当真是小瞧了姜先生。”   “是了,是了。”   顾云庭自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一脚踹开门,边走边吩咐长荣去找大夫。   他把邵明姮放下,随后抬手覆在她额头,不热,但她喉咙有痰,面色也不大好。   “阿姮?”他握着她的手,唤她。   她迷迷糊糊应了声,仿佛没有力气。   九月药肆的掌柜很快赶来,挎着药箱进去后,看诊写方子,“大人放心,夫人是累着了,许又吹了冷风,受了寒气,一时间疾病入体,这才昏倒。   按照方子抓药,一日三服,迟两日便可。”   “多谢。”   送走人后,顾云庭吩咐长荣去抓药煎煮,自己则守在床前照料。   邵明姮半夜醒来,动了下脚,发现被他大掌握着,抱在怀里暖和。   她一动,顾云庭便醒了,睁开眼立时朝她看来。   “要不要吃点东西?”   “你先放开我的脚。”邵明姮脸微微热,顾云庭便依言松手,将被子盖好,从床尾绕到床头。   “你受寒了,脚一直冰凉,出冷汗,我便想给你暖暖。”   “你可以帮我灌个暖手炉的,塞在脚底就是。”   “我倒是忘了,只着急去了。”顾云庭笑,左手垫在身下,屈膝侧躺着看她。   乌黑的发丝铺在枕上,显得小脸很白净,鼻间有汗,他找出巾帕擦掉,便又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直把邵明姮盯得浑不自在,垂下眼睫不再看他。   “药来了,我扶你起来。”   邵明姮撑着双臂坐起,他将枕头立好后,靠在床栏上。   下地,去洗干净手,擦完折返,端起那碗热乎乎的汤药,放在唇边吹了吹。   邵明姮拧眉:“我喝点姜汤就好。”   她不喜欢苦药。   顾云庭将勺子递到她唇边,耐着性子劝:“良药苦口。”   怕她不信,自行喝了口,品尝完认真点评:“这药比我之前喝得好多了,后劲儿有股甘甜味,你尝尝。”   邵明姮喝完,眉毛都要绞起来了。   “我不大喜欢苦的东西。”她抿着唇,想要讨价还价“你让小厨房帮我煮两碗姜汤,我喝完蒙上被子发发汗,明早便好了。”   “你得听大夫的。”   邵明姮没法,又不愿一勺一勺的凌迟,索性抱起碗来,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几口全部喝完。   碗刚放下,便被那苦涩的味道激的打了个寒颤。   唇上一热,她抬眸。   看见顾云庭温和的面孔,他正用指腹擦拭她唇瓣的药渍,眼睛盯着嘴唇,专心致志。   忽然手指顿住,眼皮掀开,问道:   “真有那么苦吗?”   邵明姮点了点头:“真的,很苦。”   他笑:“我尝尝。”   作者有话说:   来啦!   邵小娘子:你身体弱   裴楚玉:你身体很弱   吃瓜群众:姜先生的身子骨,太弱了!   顾大人:.....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第97章   ◎你..不会又要亲我脸吧◎   他说完, 手指抚住她的脸庞,轻轻摩挲,人欺上来, 唇印在她的唇瓣,极轻的触碰,复又抬起眼皮。   充满笑意的眸眼,弯着,像一轮明月。   邵明姮忘了呼吸,他又俯身而来,双手箍在她脑后,以笃定紧张的心情逼近, 辗转掠夺,将那里外的苦涩吸纳于唇间。   掌中柔柔一捧,唇上莹润一抹, 他几乎无法起身。   恨不能抱着她, 就这么一直紧紧抱着。   直到怀里人的呼吸急促, 小脸变得绯红,他才不得不收手, 却没离开, 额头抵着她的, 嗓音哑的不成样子。   “我尝着很甜。”   邵明姮推他, 他反手环过她的细腰,将下颌搁在她肩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结实的线条尤其明显, 修长劲拔, 邵明姮愣了瞬, 忽然回过神, 喃喃问道:“你是不是在装病?”   肩上人轻笑:“你才知道。”   邵明姮恼他,用了力气去推,他呻/吟出声,面露痛苦。   “怎么了?”邵明姮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疼还是装疼,只好赶忙停手,虚虚举在半空,脑袋侧开些,呼出温热的喘息。   那人却依旧没松手,哼哼着将邵明姮抱得更紧些,似要嵌进骨肉中,从背后看去,他像只宽阔的鹰,怀里护着柔弱的崽儿。   “阿姮...”   他这样唤她,邵明姮实则有些不适应,耳根发热,想挪开,他不允,固执的埋下脑袋。   “阿姮,阿姮...”他一遍遍叫着,缱绻低沉的嗓音丝丝缕缕润进耳中,滑到心口,让邵明姮陡然一慌,只觉暖暖的绿意悄然漫开,原本的荒芜里淅沥落雨,湿透的地面,尽是拼命往上发芽的草和花,成片的嫩绿,漫无边际的铺开。   他拥着她,搂着她,掌心覆在她后背。   这一瞬,她仿佛变成风雨中依傍大树的枝子,紧紧依偎。   竟有种懈怠的贪恋。   邵明姮乏了,又被他这般抱着,很快陷入沉睡。   顾云庭听见细密的呼吸声,稍稍松开些,见她阖着眼皮,小嘴微张,着实已经睡熟,不由低下身,啄了啄她的唇,随后将人放回枕上。   再次睁眼,已然半夜。   屋内黑漆漆的,只有屏风处亮着盏灯,窗外在下雨,犹如春蚕啃噬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洒进心底。   她拢着薄衾,微微佝偻起身体。   “阿姮?”   她抬头,看见屏风后露出的脑袋。   墨发散在肩头,一袭雪白中衣勾出颀长的身段,皮肤散着冷玉般的光泽,眉眼如画,唇嫣红,有种勾魂摄魄的味道。   邵明姮怔住,杏眼眨了眨。   他拢好衣领,三两下将墨发挽起插上白玉簪,随后朝自己自己走来。   “你怎么在这儿?”   手探在她额头,似松了口气:“傍晚那会儿你起了高热,喂下药后离不了人,我便一直在这儿守着。”   “谢谢你了。”   邵明姮接过他递来的水,双手捧着,低眉,忽然瞥到自己的里衣,她睡前穿的仿佛是件鹅黄色薄绸绣如意纹的,而今却是糯白柔软的对襟小衣,下面是条同样色调的裤子。   她张了张嘴,看向顾云庭。   “我帮你换的。”   两人俱是沉默,外头的雨斜斜吹向楹窗,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噗的灭掉,蛙声响起,屋内温度慢慢攀升,博山炉内的香汇成一团团白雾。   邵明姮咳了声,顾云庭又去找水,发现茶盏在她手中,便俯身下去,眼皮掀开,眸对上,手指触到她的手,就像倏地一冰。   邵明姮没动,茶盏抽出去。   “你回屋睡吧。”她忽然开口,不自然地扯过被子,拉高盖住半张小脸,“我想静静。”   顾云庭不会给她时间静静,他只想趁乱攻伐。   于是他掀开被角,坐过去,右手穿过她颈子,将人半抱住。   邵明姮浑身变得绷紧,挪开些,问:“你要做什么?”   “我想和你说说话。”   雨点滴滴答答沿着屋檐掉落,窗外的花枝仿佛舒展开,隐约嗅到香气。   “说话还要抱着吗?”   “要的。”   邵明姮瞪着大大的眼睛望他,偏他理直气壮,没有半分做错事的表情。   “那你说吧。”   “嗯。”他点了点头,把给她的茶水喝了,缓缓酝酿。   “还没想好吗?”邵明姮被他抱着,有些热燥,小脸后颈出了汗,还不敢乱动。   “容我整理一下话术。”   许久的静谧后,他才开口。   “阿姮,我....”他眼睛一暗,再度抬眸,却是另外一番话了,“我们明儿早出去转转吧。”   “啊?”邵明姮不解的出声,“你就要说这些?”   “嗯。”   “好,正巧我想去桑树园看看朱大嫂他们。”   他还没下去,邵明姮扭了下身子,从他的桎梏中脱离,枕着左手问:“你还有事吗?”   “还有一件小事。”   “那你说吧。”   “你闭上眼睛。”   “你..不会又要亲我脸吧。”邵明姮耳朵发热,说完便摇头,“你别这样了,我不习惯。”   “放心,我不是要亲你的脸,我真的有件小事。”   邵明姮依言闭上眼睛,浓黑的睫毛颤了颤,察觉到他逼近,速度很快,她急急睁开眼,却在瞬间被他堵住唇。   舌头撞到她的唇瓣,又麻又令她心慌意乱。   她便无法呼吸,也忘了该怎么呼吸,憋着喘气涨到小脸通红。   他甫一松开,她便赶忙偷偷喘了口气,急着指责:“你骗人。”   “我没有,我没亲你的脸。”   邵明姮惊讶与顾云庭的转变,他明明是寡情冷淡的性子,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倒像是调/情的老手,一脸怡然。   “我知道他比我好。”   “我冷淡无趣,性情阴凉,不是小娘子喜欢的模样。”   “我不知道你和他从前如何相处,但一定不是我们这种,你喜欢的,我会去学,我很聪慧,学任何东西都很有悟性,你给我时间,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在那之前,别推开我。”   他眸眼浮起涟涟水色,浓稠如墨,叫人看了不忍拒绝。   便是这一晃神的光景,他将自己抱在怀里,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听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   ....   郊外营地   穿着便服的宋元正骑着马从外面赶回,很是利落的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侍卫手中,随即跨进门内。   裴楚玉正跟几个副将商讨粮食和银子,听见动静,抬头,一喜。   “元正回来这么早,来,到我这儿!”   他抬手,拍了拍身边位置。   宋元正走上前,拱手一抱。   “将军,我绕沧州与青州交界地转了一圈,发现不少商户在青州官员的暗中怂恿下,已经开始陆续转移资产,田地庄子生意置换成金银,打通水陆运输后往西南方转运。”   同在谋划的副将闻言,群起激愤。   各自说着要赶紧关闭水陆运输,着重兵戍守看管,又有人说杀几个领头的杀鸡儆猴,叫其余人赶紧安分下来。   嘈杂的声音一时四起,无不愤怒。   裴楚玉摩挲着下颌,看了眼宋元正,迟迟没有开口。   宋元正将众人反应收入眼中,亦是冷静的等着上峰吩咐。   “好了。”裴楚玉曲指叩了叩桌案,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元正,你怎么看?”   宋元正闻言,依着心里的想法徐徐说出:“青州是顾辅成辅佐先帝起势之地,当地官员必然有不少心腹盘结,与其关闭通道,不如疏通为好。”   又是一阵嘈杂。   裴楚玉冷眸一扫,示意他继续说。   “如今,从沧州入青州容易,相反,从青州入沧州也不难。沧州经历战乱,经济上实乃衰败落魄,而青州不同,根基稳固,民生发展稳健,盘踞的富商借住便利水运陆运,已然达到鼎盛阶段。   他可以说服沧州商户转至青州,咱们为何不能说服青州富商转运沧州乃至范阳?沧州农耕经济亟需复苏,而这批人恰好能给当地带来生机和希望,若真的能引来青州富商,更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得不偿失。”   话音刚落,便有人发问。   “说服青州富商到沧州,他们若不是疯了,那便是傻了,放着好好的青州不待,跑到战乱刚消的沧州,图什么?”   “就是,不会有人来的。”   宋元正不动声色:“只要有带头的过来,其余人很容易松动。”   裴楚玉嘶了声,“你的意思是...”   “找青州最有威望的富商,绑到沧州,至于其中过程,将军一眼就能明白,比行军打仗简单,说到底,商怕军,动了真格,他们不敢不从,比起钱财,命更重要,阖家老小的命更重要。”   “好!”   裴楚玉一拍桌子,定了这个主意。   “朝廷要削弱咱们,便不能叫他们得逞,非要搅个天翻地覆,两不安宁。”   他们趁的便是,朝廷无暇无兵也无钱来整顿范阳。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扩张丰盈的绝佳时机。   ....   徐掌柜被绑的消息传到范阳,彼时顾云庭正陪邵明姮整理书堂试卷。   “赶巧了,徐掌柜只是去青州商铺盘货,走在半道上,被一伙儿土匪绑了。”   “土匪?”   “是啊,还给留了个报信的伙计,说是让老板娘亲自登门要人,否则要把徐掌柜剁了喂狗。”   顾云庭心下一沉,知道约莫不是寻常的绑票。   徐掌柜不只是富商,他岳丈早些年没去世时,还在官场经营,故而徐掌柜身后是有官家这棵大树的,敢动徐掌柜且明白叫老板娘去对峙,恐怕不只是绑票这么简单。   怕是要谈条件。   “关山,你去摸着线索查查,别打草惊蛇。”   “是。”   “从青州往北查,或许是..”顾云庭顿了下,“你先查。”   对方有意露马脚,故而消息很快传来。   果真如顾云庭所料,有人想让徐掌柜将生意转到沧州,范阳,除了裴楚玉,不会有旁人。   他捏着眉心,几乎立时可以猜到裴楚玉的用意。   不断扩张军队,扩大地盘,便需要更多的银子和粮食,没有钱,那只能从有钱的身上拿。   除了无所傍身的商户,谁会轻易给他银子?   与此同时,他不得不多想一面,裴楚玉要这么多钱银来养兵,恐怕是为了与朝廷抗衡,乃至于逐渐吞噬,趁乱瓦解,一点点从北向南向西逼近。   顾云庭起身,走到窗前。   裴楚玉手里,还有一个筹码,那便是先帝之子,萧昱。   萧昱恐怕早就知道他的目的,且全力配合,顾家是萧昱的仇家,能借别人之手铲除,萧昱自然愿意。   一个极好的起兵借口,如此便只需要在这些年里囤积粮食,银子和军械,兵强马壮之时,兴许就是裴楚玉南下之日。   范阳的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日子刚有了盼头,若三年内再来一场战乱,定然会摧毁重建的一切。   上位者可以迁居,底层百姓又能如何?   兴亡,百姓皆苦。   他有点烦躁,或许当时,自己不该救下萧昱。   但转念一想,纵然他不救萧昱,裴楚玉便没有发兵的由头了吗?横竖只是一个由头,只要他想,便一定能编造的出。   邵明姮收起写好的试卷,重新铺开皮纸,攀膊有些松了,广袖掉落,她握着笔,回头,望见窗前拧眉深思的男人。   他也抬起头来,看见她时,眉眼松弛,继而跨出门,走下台阶。   “我帮你。”   他弯腰,双手握住松开的攀膊,一点点将袖子整理好,绸带绕到后面,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很瘦,肩胛骨像两片薄薄的翅膀,如是看着,他的手落在她肩上,指腹滚烫,邵明姮手指抖了下,忙挪到皮纸之外。   “你别乱动。”   顾云庭便坐在她身侧,打开写完的试卷一一阅览。   邵明姮写的很认真,针对不同学龄的孩子拟出不同试卷,难易程度叠加而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柔声道:“我读书不算好,也只能应付着来了。”   “不,你出的试卷很是合意。”顾云庭没有奉承,实事求是地点评,“初学者,要考的内容无非以下,能得到书堂认可的才好参加院试。   涿州的孩子初初得到机会,虽然勤奋刻苦,但底子摆在这儿,其实往后也不一定能参加乡试、府试之类更高级别的考试,重要性在于他们对自己的一个考评和权衡。”   邵明姮同意他的说法:“当初设立书堂,目的很简单,想让他们读书认字,有天赋者不乏,但是少,多数是在年少打定基础,日后不管从事何等行业,不至于摸眼瞎。”   抬头,看他认真检查,便说道:“你读书多,帮我看看题目和次序,可合适。”   顾云庭嗯了声,当真拿笔在旁坐下,圈圈点点,继而重新取来纸,将新卷誊抄好。   他字迹清俊儒雅,仿佛有种淡淡的清贵感。   邵明姮搁下笔,很是赞许地拿起试卷:“你若是到书堂当先生,定能教出得意门生。”   “那我去试试?”   邵明姮愣住:“不要开玩笑,我可用不起你。”   “不用银子,我心甘情愿。”   又来了,邵明姮咬了咬唇,赶忙坐远些。   他总时不时说些肉/麻的话,信手拈来似的,很不正经的言论偏用无比自然的腔调,风流中沁着风雅,却不是故作姿态的端着。   涿州不少学生闻名而来,现下书堂根本容纳不了更多,只得推拒,将其引荐到其余书院。   但旁的书院待遇如何能比的了此处,晌午的饭食丰盛可口,先生出口成章,教养极好,邵大人偶尔还会过去参讲,谁都知道,姮姑娘这家书堂,是全城抢破头要进来的。   他们不收银子,只这一条,便叫好些同行生出怨怼之心。   邵明姮将拟好的试卷誊抄了数份,奔着共享的想法,便亲自将试卷送至其余书院。   起初几家还算客气,连声道谢,后面遇到的几家,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冷不热收下试,然邵明姮刚一转头,试卷便被扔了出来。   她愣了下,回身看向始作俑者。 第98章   ◎谁欺负你都不行◎   银发白须的山长居高临下看来, 一手握着叠起的折扇,一手攥紧背在身后。   方才接试卷的书童躬身退到一旁,显然, 仍试卷的举动,出自这位老山长之手。   他穿着一身青灰色素袍,眉眼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凌厉,唇抿着,目光轻蔑的扫来:“吾开书院几十载,风雨飘摇之际犹能生源满堂,且用不着你虚情假意的示好。你之试卷,于吾而言, 分文不值。”   大门在他身后关闭。   明朗的日头霎时变得森寒,邵明姮看着地上的试卷,走上前, 弯腰捡起来, 很是小心的收进腰间筒中, 随后骑马离开。   裴楚玉的肉粮米面照送不误,将车停在书堂门前, 几个士兵扛起东西熟门熟路去往厨房。   如今裴楚玉在涿州百姓间口碑极好, 平定战乱, 带领百姓复耕复商, 是犹如天神一样的存在。   邵明姮坐在廊下,背靠在墙壁休息。   裴楚玉从外头打马进来,恰好看见她恬淡的模样, 不由站在对面看了会儿。   有人看见他, 喊他“大将军”。   邵明姮就像惊弓之鸟, 噌的睁开眼睛, 而后发现了他,客气恭敬地颔首福礼,继而匆忙离开。   裴楚玉摸了摸脑袋,拎唇轻笑。   他是来找邵怀安的。   如今范阳几十个县,都在蓬勃发展当中,先前邵怀安与诸县县令授过课,各自折返后成效不错,但最近雨水稀少,庄稼便处于干旱中。   邵怀安蹙眉,看着舆图上的几条河渠,“对此我并不是很擅长,术业有专攻,我不敢贸然给与建议。”   夜里,邵明姮回家一趟,听邵怀安提起此事,不由得眼睛一亮。   “哥哥,我知道谁可以。”   邵怀安疑惑地看去:“不会是顾二郎吧?”   “就是他。”   邵明姮笃定地说道:“他看过不少河渠改道和修筑的书籍,曾经师承李老先生,虽不算是干将,但他有经验,且就地实践过。”   “阿姮,别忘了他如今身份,只是商户。”   “嗯,所以此事一旦落定,还得由哥哥出面解决,他从旁协理。”那便是不点明了,一切得是以邵怀安的名义实施。   ....   “你怎么知道我懂?”顾云庭咬着菜,不经意抬眸,暗含期许地看向邵明姮。   邵明姮弯起眉眼,“你书架上都是书,每日也在看。”   顾云庭嘴角勾了勾: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多吃了一碗米饭,他不得不去院里溜达。   邵明姮正在消食,小脸鼓鼓的,像是满怀心事,顾云庭走到她身后也不知,双手绞着帕子边走边暗暗嘀咕。   顾云庭跟在她后头,听了许久也没听清,只好纳闷开口:“你说什么呢?”   邵明姮吓得猛一哆嗦,顾云庭忙拉住她,往身边一扯:“仔细别崴了脚。”   邵明姮便跟他说起白日里的遭遇,叹了声,半是郁愤半是伤心:“他是老山长了,即便不想要我送去的试卷,只需还给我便好,为何要扔到地上,糟蹋了呢?”   书院门前人来人往,烈日炎炎下,她脑子一片空白,怎么都理解不了老山长的行为,当时只觉得丢脸,回过头来却很是愤愤不平,然而愤愤之后又有些心虚和尴尬。   “我写的有那么差吗?”   顾云庭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认真地回她:“你写的特别好,做的也特别妥当,是他眼拙心昏,是他不对。”   邵明姮怔怔望着他,“你哄我呢。”   他举起手来,比出三指:“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   邵明姮噗嗤一声,露出洁白的小牙,“我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顾云庭知道她晚上用的不多,故而叫厨子做了梨汤,加了些许百合莲子,叫她降降火气。   邵明姮喝了一大碗,,很快便将不高兴抛之脑后,回到屋里伏在案前继续研究。   顾云庭站在窗外,负手溜达了几个来回,想到给她出气的法子,不由舒展眉心,跟着走了进去。   他就坐在对面看书,左手执卷,右手翻页,偶尔拿笔做批注。   邵明姮揉了揉眼睛,他便像能看见似的,赶忙起身剪了烛心,重新放好罩纱。   再抬头时,邵明姮已经没动静了。   整个人趴在案上,枕着左手,长睫安静的垂落,领口稍稍敞开,露出嫩白的颈子,右手握着的笔斜斜摁在桌上,墨汁晕开,蜿蜒成细细一绺,她困极了,半张着小嘴发出猫儿一样的鼾声。   顾云庭支着额头看了会儿,唇角忍不住上翘。   随后,起身收了她的笔。   笔一抽出,邵明姮喃喃哼了声:“谁...”   顾云庭低头,亲她鬓角,声音很是温存:“你郎君。”   邵明姮没说话,被他轻而易举抱进怀里,放在床上,脱掉鞋子,整齐摆放在床尾,而后便拉起薄衾,盖在她双臂下。   左颊被压出红印,显得肌肤更加白净。   顾云庭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额头,起初也只想亲亲额头,并不想怎样,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从额头到眉心,再到眼睛,往下,秀气的鼻梁,微启的唇。   碰到唇角时,她便醒了。   睁着惺忪的眼睛茫然的看着他。   顾云庭咽了咽喉咙,旁若无人的起身,淡声道:“你方才做噩梦了,一直喊我名字,我便过来看看。”   邵明姮:....   “睡吧,我帮你灭灯。”   说罢,挺直了腰背走到屏风后,将唯一一盏灯噗的吹灭,门轻轻合上。   邵明姮抬手,覆在唇上,是梦吗?   ...   书堂外不时有人盘桓,遇到附近的百姓便凑散去询问。   邵明姮起初不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她路过时,听到他们提起白鹿书院。   “这两日好些人都准备退学,老山长压着不放,还以交过束脩为说辞,不退不返,若人走了,束脩一文不退。   我们都愁死了,偏这事官府不管,找谁都无用。”   “你们为何要退学?”   “白鹿书院资历老,但是这两年却很不景气,老山长又是个不通情理的,听闻前几日你们这儿的姮姑娘去送东西,被老山长当场下了面,好些人亲眼看见。   你说,这种事他怎么做的出来,我是不想让孩子继续在那儿读了,可交了整年的束脩如何要的回来?”   “也是愁人。”   “咱们这儿当真不收束脩?”她与其余几人不大相信似的。   “不收,但是你们怕是进不来,因为人都满了。”   “姮姑娘的银子从哪来的?不收束脩靠什么吃饭?”   话音刚落,她们便围拢在一起。   “姮姑娘自己有余钱,而今又嫁了个商户,听闻那小郎君祖上经商,攒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他底子厚,又疼娘子,自是舍得给她花。”   如此,便又绘声绘色讲起那日邵明姮昏迷,顾云庭抱着她连走几条街的壮举。   邵明姮狐疑地回到家中,顾云庭迎上来,接过手里的书本,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你知道了?”顾云庭倒不避讳,很是得意地坐在她对面,倒了盏茶,小啜着开口,“他们动作也是麻利,这才两日,那边便抻不住了。”   邵明姮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他了?”   她虽生气,但不至于为了丁点小事报复老山长,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自划好界限便是。   顾云庭笑:“谁叫他欺负你,我便也让他尝尝不好过的滋味。”   他便将这两日着人给各个书院送米面的事一一道来,还有自南边买来的书卷,纸张,笔墨,他轻描淡写,邵明姮却听得心惊胆战。   “你花了多少银子?”   “你放心,我手里有钱,护你还是护得住的。”   “所以你给所有书院都送了东西,唯独没有白鹿书院?”   “嗯,不止如此,我还叫他们拉着东西特意经过白鹿书院,来回经过,又不是非他一家书院上学不可,如此几番,学生便有样学样,回家讲给大人听,流言便就传播开来。”   难怪邵明姮会听到那些话,不乏有说白鹿书院得罪了官家的,还有说白鹿书院气数已尽,无力回天,更有甚者,说是白鹿书院先生不仁不义,妄为人师。   邵明姮觉得事情闹大了,且也没甚必要将人逼到此等地步。   但顾云庭不以为然,抬腿搭在右膝上:“我没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我只是利用人性的贪婪和自私,至于那些流言,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和家里传播开来的,因为得不到旁的书院能得到的东西,所以他们生出怨恨,将怒火发泄到山长身上。   从始至终,我没有针对老山长做任何不好的事。”   言外之意,他清清白白,却又不费吹灰之力,将白鹿书院搞得人心惶惶。   “他若不登门致歉,我便将局面搅个昏天黑地。”   邵明姮这才发现,此人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暗性子。   她有点害怕,还有点畏惧,但又隐隐生出虚荣感,有一丝丝的窃喜。   她知道不该这样,可看着他笃定自豪的模样,又忍不住跟着得意。   顾云庭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也抿着唇酝酿说辞,谁知话还没说出来,她便抢先开口。   “谢谢你护着我。”   月牙般的眸子闪着亮光。   这一瞬,顾云庭觉得后脊麻酥酥一片,按捺了几番,唇角还是勾起来,“你嫁给我,我护你一辈子。”   陆续退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宁可冒着要不回束脩的风险,也不肯再跟着老山长上课,那老山长脾气倔,内里外里都是一根筋,当初便怨恨邵明姮开了家不收束脩的书堂,后来眼见着学生流失,不惜跑远路也要去她那儿,更觉此人挡了自己生意。   日益加剧的不满堆在胸腔,更是私底下写了杜撰出来的故事,分发给各处,虽匿名,但明眼人能看出,里头为了前程不择手段的女娘,说的正是邵明姮。   在他的笔下,但凡女子能成事,成大事,背后定然有男人给她撑腰,而邵明姮一到涿州便大张旗鼓做了诸多大举,可想而知后头有多少男人勾搭。   这种下三滥的话,原不该是山长说的,可他嫉恨成性,犹至今日都没有半分悔意。   空落落的书院,几个先生坐在廊下,相顾无言。   老山长驼着背,短短几日,神情苍老许多,他往堂中扫了眼,除去族内来读书的小郎君,几乎没有旁人了。   他咳嗽着,拄着拐杖走到墙角,坐在扶栏上。   他不明白,这世道究竟怎么了。   邵明姮没有再扩张书堂,她算过账,现在的银子维持书堂内的学生刚刚好,若贸然收生,只会让自己捉襟见肘,顾不周全,与其这样,不如开始便卡死了不松口。   从白鹿书院离开的学生,自然而然流失到其他几个书院。   先前没有收试卷的那些,一夜间竟像商量好了一样,纷纷过来讨要,邵明姮虽然给了,可心里不是滋味。   夜里,顾云庭料理完琐事,见她神色怏怏,便知她心里发堵。   “人都是有私心的,当初你去送试卷,他们不是无缘无故针对你,而是得知你要去,提前由那老山长做主,合起伙来下你面子。   他们的目的,是要你的书堂关门,是要你山长的名声损毁,再也不能妨碍他们收生。”   “我知道的。”邵明姮托着腮,“我自己全都清楚,可还是忍不住生气。”   顾云庭不动声色瞥了眼,给她出谋划策。   “不若如此,下回裴楚玉的下属送东西去书堂,你转手将东西分给涿州所有书院,且要大张旗鼓的去做,务必将裴楚玉的威名宣扬出去。   这样一来,裴楚玉高兴,因为他的名声得以壮大,兴许下回带的东西更加阔绰。且最关键的是,能平息各书院对你的嫉妒羡慕,毕竟能得到裴大将军的厚爱和支持,本身就是件令人猜忌和怀疑的事。   他们说闲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咱们总要将源头扼杀。”   “阿姮,你说,我说的对吗?”   邵明姮点了点头:“虽然你说的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云庭笑,眸色清淡:“自然,我只是帮你拿主意,最后决断还是要靠你自己。”   一招以退为进,果真起了奇效。   邵明姮思忖少顷,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何况,他们书堂其实并不非得接受裴楚玉的馈赠,先前不愿拒绝,是没想到法子拒绝,如今既然名目有了,便该早早将这层关系撇出去。   在外头守着的两人,不约而同竖起大拇指。   秦翀小声道:“咱们郎君这张嘴,死人都能说活。”   关山拎唇:“你不觉得郎君变化太大了吗?”   “不好吗?”   关山一愣,随即道:“好是好,但就是觉得别扭,叫人后背生凉。”   ...   邵明姮从九月药肆回来,面上有些着急。   “他们没有给我婆娑石。”   顾云庭这才想起来,到日子取东西了,但这几日他都在思忖应对裴楚玉绑徐掌柜入沧州的法子,故而将这事撂到脑后。   “无妨,再过两日便有了。”   “你是不是那个徐掌柜的幕后主子?”邵明姮见他神情淡淡,便知他胸有成竹,“整个铺开的九月药肆,是你的手笔?”   “为了找到你,我不择手段地努力着。”他轻轻一笑,狭长的眼眸尽是狡黠和志满踌躇。   “你真的是。”邵明姮很早之前便猜到了,但九月药肆明面做的太干净,丝毫看不出有他插手的痕迹。   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顾云庭忽然站起来,兀自走向里间。   再出来时,换了件雪青色锦服,面容苍白,唇角沁着一抹淡淡的血渍,说话不停地喘,后背也跟着佝偻起来。   邵明姮诧异极了:“你这是要作甚?”   “去见裴大将军。” 第99章   ◎阿姮,你杀了我吧◎   热风卷进衣裳, 出过汗后的身体像被小猫挠过,又痒又黏。   顾云庭单独面见裴楚玉,如今就在书房内。   门外站着两个手持长/枪的护卫, 身着甲胄,目光冷厉。   邵明姮带着帷帽,偶尔薄纱浮动,露出一角皮肤,她今日与顾云庭穿了同色素净衣袍,臂间挽着泥金帔子,娴静温柔地等在院里凉亭,乍一看去, 便是一副贤妻做派。   宋元正远远望见她,心内气血翻涌,本不想过来, 却被邵明姮瞧见, 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小饼, 你最近怎么了,见了我总躲躲闪闪没个好脸色。”   “没事, 我就这样。”宋元正瓮声瓮气的说着, 往屋内扫了眼, 岔开话题, “他是来谈徐掌柜的事?”   邵明姮先是一惊,随后反应过来:“徐掌柜的事,同你有没有干系。”   “有。”宋元正没有藏着掖着, 索性摊开, “是我与大将军献策, 对富商动手, 他最有钱,便先绑了他。”   “宋元正!”邵明姮面色严肃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拉远了门口。   天热的像是烤干火,邵明姮眸中尽是怒气。   “裴楚玉还想做什么,还要南下扩张?!”   宋元正不置可否,绷直了脊背没有吭声。   “宋元正,我在问你话!没有打够仗,没打够吗?拖着几十个县城百姓陪你们送死,那么多流离失所的孩子妇孺,缺胳膊少腿的男人比比皆是,你看不到?   你出的主意,这主意会招来怎样的战事,你不明白吗?”   如此大的阵仗,朝廷一定有所察觉,双方冲突在所难免,时间而已。   待彼此准备充足,又是一场恶战。   朝廷对战范阳,不只是裴楚玉征服部落那么简单,到时会把哪里当做主战场?青州还是沧州,或是临近的魏州潞州,军队所过之处,除了遍野哀鸿,还能留下什么。   邵明姮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幕后推手竟然是宋元正,那个从来都是坚韧正直的小郎君,曾满口苍生道义的小将军,会以百姓生死不顾,全然为了权势威望挞伐扩张。   “你变了。”   她失望地吐出三个字,却听到宋元正冷冷一声笑。   “小乙,变的人是你。”   门从内打开,顾云庭掩唇咳嗽着,抬眼看到远处凉亭下的他们,目光一滞。   宋元正嗓音着透着阴寒,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说道:“你不该忘了他!”   人起开,拂袖而去。   邵明姮双手攥紧,脑中轰隆一下。   马车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   中间隔着雕花黄梨木小几,上面是时鲜的瓜果,早熟的石榴被他握在掌中,慢条斯理剥去外皮,将一粒粒鲜红的石榴籽放在白玉盘中。   温润的声音响起:“他们明日便会放了徐掌柜,婆娑石你不用担心,各地药肆都有储备。”   剥了满满一盘,他端着放到她面前,“尝尝。”   “裴楚玉如何同意的?”   “他无非是想要钱,给他就是了。”   仿佛浑不在意,但邵明姮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顾云庭毕竟是顾辅成的儿子,即便没有争储之心,那是他爹,知晓有人害他却不能帮忙铲除,想来心中不是滋味。   邵明姮捧着白玉盘,低头不语。   “你在想什么?”顾云庭伸过手来,抚在她腮颊,语气轻和。   “在胡思乱想吗?”他笑,倾身上前,额头抵在她额头上,“我所做一切,皆心甘情愿。”   邵明姮心间一动,赶忙垂下睫毛。   濡湿温热的亲吻,落在她眼皮上,很轻的一下。   邵明姮知道,能让裴楚玉松口的价码,一定不低。   在徐掌柜被放后,九月药肆以及其他主要产业重心立时倾向沧州,几处库房从青州转移,并到之前开设的沧州分号。   期间,裴楚玉手下的官车来往数次,拉走金银无数。   与此同时,各书院收到邵明姮分发转运的物资,对其立时态度好转,提笔浓墨为裴楚玉歌功颂德,此举传到裴楚玉耳中,深受震动。   “吩咐下去,以后给书院的物资增加一倍。”   下属犹豫:“将军,会不会有点太多?”   裴楚玉笑,瞥了眼那人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为了个女人兴师动众?脑筋不清醒了?”   下属心里是这么想的,却还是连声否认。   自打第一回 给邵明姮送东西,不,给她的书院送东西,裴楚玉便知道底下人如何议论,便是为了美色千金一掷,不计后果,他没有昏头,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范阳需要休养,而他的声名更需要传颂,文人墨客便是最好的渠道,他们手中的笔杆子,看似薄弱,实则是深入民心的先行刀。   多么划算的生意,只消一点物资,便能换来百姓称颂,青史留名,便能得到民心拥护,万众推崇。   从涿州到良乡,方城,长乡故安再到范阳乃至整个范阳一带,他的名头终将盖过朝廷,成为顺应天意的王。   他不疾不徐的谋划着,唇拎出弧度,肃声道:“便按我说的去做!”   “是!”   他是喜欢邵明姮,那样的女子谁看了都喜欢,他没想到最终会输给一个病秧子,依着他原来的性子,是想一刀宰了他的。   但那病秧子带给自己的利益,仿佛更胜于杀了他带来的痛快。   他没那么蠢,为了女人不分轻重。   宋元正掀帘进来,眸色深沉。   “这是新一批入住沧州的商户,今年乃至明年四月前的饷银和军粮都有着落。”   “嗯,此事你做的甚好。”裴楚玉不乏夸赞之词,拍着他肩膀感叹,“可惜宋昂死的早,若不然有你这么一名下属,定能成就伟业。”   末了,重重叹口气:“朝廷昏聩,才致功臣枉死。”   宋元正焉能不知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附和了两声。   “元正,你来看看这舆图。”裴楚玉起身,拔刀指向墙上挂着的布幅,刀尖点在范阳东北部,“咱们北边幅员辽阔,但经济贫瘠,流通性极差,我准备在此重建三城,安置流民,教他们耕种养田,自产自足。”   宋元正点头,范阳东北部地多人少,且大部分都是荒田,但总好过无地可耕,挨冻受饿的好,如今各州县流民诸多,官府没有能力安置,若能放逐到边缘地带,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将军,除此之外,可开荒修道,互商开市,给他们多条路选。”   裴楚玉赞同:“便照此去做。”   流民出城,城中霎时安稳不少。   起初被迫迁移过去的忐忑不安,后来眼见真的分到农田稻种,且有补贴养给,便都纷纷安下心来,牟足劲儿干,州县官员不敢懈怠,毕竟是裴楚玉重点勾画的三县,若不正经做出样子,那种杀伐果决的将军,定是会砍了他们的脑袋。   通市带来流通,流通意味着彼此交换互利,各地商户来此兴办书堂商号,趁着给与的良好政策,迅速铺开摊子,兴建兵器厂,皮货商贸行,免除税收的盐铁在此畅通无阻,秩序建立的同时,经济也在复苏。   入秋后,天渐渐凉起来。   晨起,邵明姮将头发拢好别上石榴簪,甫一推开窗,便见屋檐下站着个人,他不知等了多久,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下雨了。”   “你何时回来的?”邵明姮一惊,双臂搭在窗栏网外看了眼,见他咳了两声,不由招手,示意他进门。   “尝尝可喜欢吃?”他近月来几乎都在河渠改道,大坝离这儿远,来回耽搁时间,便与关山留宿在那儿,只等着工程早点结束。   面前是一匣子栗子糕,还冒着热乎气。   邵明姮捏起一块,放在嘴间:“好吃。”   北地的栗子刚落,坊市间已经有人开始售卖各种制品。   他与邵怀安辞别,从大坝折返,路上本晃晃悠悠睡着了,谁知嗅到栗子糕的味,便停车过去采买,一想到她吃东西的模样,他心里便舒坦极了。   “喝点果酒。”他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拭唇角,不妨掉出贴身的荷包,刚要捡,邵明姮眼疾手快,弯腰拾起。   握在手中反复看了几次,极丑的竹子,不管是走针丝线还是成品针脚的布局,无不透着糟糕难看。   很眼熟,她拧眉细想,脸忽然腾的热起来。   “你便一直留着这个?”她惊讶地开口,手指攥紧了荷包。   顾云庭怕她勾花了丝线,忙提醒:“轻拿轻放。”   他宝贝的收回去,抚平荷包表面,指着竹子说道:“或许绣荷包的小娘子家,有这么粗的竹子。”   邵明姮噗嗤笑起来,伸手便要夺回,顾云庭不给,往后一避将其放回胸前,拍了拍,像是吃了定心丸。   “你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邵明姮便起了鸡皮疙瘩。   他却一脸坦然,“只有摸着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让我觉得自己曾真切拥有过,不是虚妄。”   邵明姮被他认真的表情弄得不太自在,起身便走到柜前,有意岔开话题。   “今儿太冷,怕是要找床厚实的被子。”她弯腰抱出一床,抱到旁边圈椅上,回头去关柜子,看见上面摆着个四方雕花小匣,没上锁片。   “这是什么?”她问,伸手便要拿出来。   顾云庭不经意回头,看见东西的刹那,脑子一片空白,旋即想都没想,三两步冲上前,“别动!”   手覆在半开的匣子上,脚尖撞到邵明姮的脚后跟,将人径直顶到柜门,额头咚的一声响,邵明姮疼的蹙起眉心。   顾云庭吓了一跳,忙握着她肩膀将人转过身来。   她皮肤白,右边额头的撞伤便显得愈发红肿,因着疼痛,眼眶里蓄满泪水,强忍着,她虚虚搭着他的手臂,只觉那股酸涩沿着额头直冲眼眶,又从眼眶遍布整个脑神经。   疼的不敢动弹。   “是我不好!”顾云庭有些着急,不停安抚她,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揉摁,像哄孩子一般,弯腰俯身,朝着额头吹气。   邵明姮缓过神来,推他一把:“什么东西这般宝贝,不看便不看。”   她着实吃疼,稍一碰到伤口,便觉得有根拉紧的弦突突直跳,头也发晕。   顾云庭手足无措,却又不得不一遍遍解释:“我真不是有意的,只跑的快了些,没稳住自己。   我撞疼你了,你打回来。”   他握着她的柔荑便往自己身上打,怕她不解恨,从旁边的高脚瓶里抽出掸子放在她手里,朝自己手臂便狠狠抽去。   邵明姮忙收住,掰开他的手走去一边:“我只吓唬你,其实不怎么疼。”   如是说着,她将那掸子放到案上,喝了口茶缓解不适。   垂着眼皮,心里却不停嘀咕,忽然哎吆一声,顾云庭忙走过去,捧起她的脸来仔细查看,那块红肿散开,有些许淤青,鼓鼓的似要破皮。   “你帮我找块冰,敷一敷便不打紧了。”   顾云庭不疑有他,忙开门往外走。   然才走出门口,陡然醒转过来,疾步便往回跑。   还是迟了。   邵明姮抱着匣子,已经打开,她捏住那条白绢,举到半空,看见上面星星点点的红痕。   杏眼圆睁,满是困惑。   顾云庭只觉得头上一个惊雷,轰隆炸开。   邵明姮的表情渐渐凝滞,绷紧,一抹晕红从腮颊扩散到耳垂,及至整个脖颈,肉眼可见之处,皮肤都已经变成嫣红。   她手抖了下。   顾云庭忙走上前,强装镇定的从她指缝间抽出白绢,仔细叠好,怕被她拿走,便不得不如荷包那般,小心塞到胸口处。   空气里是骇人的静谧。   彼此的呼吸声又粗又重,就像在耳朵里不停盘桓。   邵明姮觉得口干舌燥,脑子嗡嗡直响,那白绢是什么,她想起来了。   第一次,与他在徐州。   那一夜,犹如被生生劈成两半。   她小脸从红变白,又变得格外紧张,然后手指捏紧,用力把人往外一推,低头便跑。   顾云庭下意识去拦,想与她解释。   手臂伸出去,拦腰箍住,随即从后拥住她,声音也变得暗哑晦涩。   “阿姮,你听我说。”   邵明姮哪里肯听,二话不说便去抠他手,边抠边着急地跺脚,却不出声,只想赶紧离开这间屋子。   她透不过气,看到那白绢便想起第一次,他与她那副样子。   这条白绢的存在,是为了证明她的清白。   邵明姮咬着唇,羞辱感铺天盖地而来。   不好的回忆令她想要逃避,尤其是在此情此景当中,她以为是平等相处的两人,说话便没了忌讳,但有些东西一旦被拿出来,彼时的处境便洪水般呼啸而回。   开始是黑暗的,龌龊的,每一次相处都是难堪且羞于启齿的。   他却将白绢放置与匣中,为了什么?提醒她曾经与他交换,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她不明白,便只想要赶紧逃离。   “阿姮,阿姮!”他双臂如藤蔓一般,抱着邵明姮的腰将人提起来,不管不顾便往床上走。   一阵天翻地覆,邵明姮被他摁在床上。   她喘着粗气,咬唇抬起右手,他没有躲开,硬生生挨了一巴掌。   而后嗓音温和,倾身往前覆去:“我不躲,你打便是。”   邵明姮气的扭开头,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睫湿了,她不想看他。   顾云庭抓着她的右手,扶到自己脸上,“打到你消气。”   邵明姮眼眶一热,忙抬手捂住眼睛。   “你别不理我。”   嗓音带着紧张和害怕,顾云庭放低了身段,掌腹贴在她手背,能感觉到她在哭,他便更紧张了。   “阿姮,你杀了我吧。”   没来由的一句话,他忽然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抓着邵明姮的手使其握住刀柄,刀尖抵在自己胸口,往下沉去。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应该是狗子最幸福的阶段,   顾大人:亲妈   可能还会吃到肉   顾大人:给您跪了   但是应该没多久,就得给你捅刀子   顾大人:....   祈祷不要芭比q,家中好像有阳了,趁没症状我争取趴在电脑前多来点 第100章   ◎你腰不行◎   邵明姮惊呆, 眼看着刀尖没入衣裳,她想都没想,猛地往回收腕, 将匕首扔到地上。   “你疯了。”   顾云庭却是面色如常,看见她红通通的眼睛,丝毫不顾胸口的伤,抬起手指落在她眉眼间,一点点轻抚,安慰,道歉。   语无伦次的说着,只告诉她, 别恼自己。   可真正缘由,却是一个字不提。   邵明姮怔怔听着他兀自解释,看他近在咫尺的脸, 深邃漆黑的眸子, 那股怒火和羞愧不知不觉消散, 就像从烟雾,被风一吹, 只剩淡淡的一层氤氲。   她平静下来, 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害怕。   他的手在发颤, 唇发抖, 摸在她脸上时,指腹像是一团火苗,她也在抖, 贴在一起的两具身体, 隔着初秋时薄薄的衣料。   由冷变热。   身上人忽然变得僵硬, 唇紧抿, 手指停在半空,眼睛兀的幽深。   邵明姮觉出不对劲儿,微微推他一把,神色陡然定住。   她再不敢乱动,衣裙上的物件比那匕首更加尖锐,直直抵在腿上。   “你..”无耻二字鲠在喉间,邵明姮小脸瞬间滚烫,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就这么擎着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   顾云庭并不好过,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说着话儿就变成这副模样,可身体的反应出自本能,出自内心,他对邵明姮忍着,一惯溺着不肯强求,忍了多久,他又不是废物,整日朝夕相处,焉能没有别的心思。   但见邵明姮一脸纯真,全然把这儿当成另一个家,他又不敢乱来,怕前功尽弃,努力白费。   今儿算是完了。   他撑着双臂,面色红到发紫,额头全是汗。   最难受的是,明明眼前有人,他却只能任由那处绷紧,紧到难以承受。   “你别乱动。”他嗓音暗哑。   邵明姮下意识回他:“我没有动。”   他双臂环过她肩膀,将人拥入怀中,紧紧地,似要把她彻底溶入骨血。   邵明姮被勒的喘不过气,手指抠在他后背,拍了几下。   听到呼吸声渐渐平缓,面前人衣裳湿透,几绺头发黏在颈间,就像洗了个热水澡,一身潮气扑向邵明姮,她难受的屏住呼吸,又被他压得不得不启唇喘气。   他撑高了手臂,邵明姮得以脱身,刚要走,便被他握住细腰。   “阿姮,我留着那白绢,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是..只是想留着。我知道你不高兴了,但我不会扔掉它。”   邵明姮愈发面红耳赤,索性闭上眼,随便他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但它是...”   “阿姮,我需要你。”   话音刚落,邵明姮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清亮漆黑,盛着惶惑的她,然后他再也没能忍住,如他所愿,捧起那小脸辗转汲取。   待收手时,外头的雨下的大了。   一阵风吹过,花盆掉在地上,“咔嚓”碎裂。   屋内人的蜷缩着,又打开,像风雨中即将绽放的花,花瓣瑟瑟发抖,一片片的柔软在雨珠的侵袭下,顺从的拂落下来。   邵明姮意识清醒时,衣裳已经被揉搓开来,凌乱的铺在枕上,发鬓散了,头发垫在身下。   他伏在肩胛处,像一只饿了数日的虎狼。   邵明姮的手落在他后脑,手指攥着他的发,指甲几乎戳破他的头皮,玉簪顺势滑落,浓密的墨发像绸缎般散开。   他抬起头,眼眸如深海的波涛,晦暗涌动。   邵明姮箍住他的发,摇头:“不行。”   顾云庭眸色倏忽变深,白皙的面上青筋几欲爆出,似在强行忍耐,长叹一声,翻了下去。   抬手,扯过薄衾盖住自己的腰身。   “我可以等。”   .....   秋收时,邵明姮跟着邵怀安去往田地勘察。   稻谷仿佛有种天然的香气,风拂过稻田,发出窸窣窣喜悦的响声,鸟雀争着下来觅食,老百姓看到了收成,又因降低了三年税收,各自面上洋溢着欢喜。   河渠改道,顾云庭功不可没。   在不影响航运的前提下,相邻州县的田地都能得到有效灌溉,即便是干旱连日,凭着这些四通八达的河渠,亦能暂缓解压。   邵明姮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去苗苗家。   苗苗正在院里逗弄刚出生的小羊,看见她来,高兴的迎上去,伸开小手便紧紧抱住大腿。   “姮姐姐,你来看,这只小羊在喝奶。”   她拉着邵明姮的手往前跑,途径垒好几个兔子窝,往里随意一瞥,便见干草堆里趴着一捧小兔崽子。   “你爹娘去哪了?”   “在隔壁搬粮食。”苗苗说罢,又领着她垫脚站在高墙处,为了便于照料,葛生和朱大嫂特意将院墙改矮,中间加了道临时小门   苗苗推开,稚嫩的嗓音大喊:“爹,娘,姮姐姐来了!”   正在搬东西的葛生一听,猛不提防,一下仰倒在地,起身时,动作便有些不对劲儿。   朱大嫂急了,拽着他手臂摁倒矮杌上,边抱怨边去屋里拿花油。   葛生不好意思的笑笑。   顾云庭进门时,邵明姮正揽着苗苗说话。   小娘子的脸红通通的,透着莹润的鲜活,时不时与苗苗相视而笑,一转眼看见自己,先是一愣,接着便敛起笑意,站直身子。   “姮姑娘的小郎君来了。”   朱大嫂嗓门大,随便一喊便能叫左邻右舍全听到。   一小会儿光景,便过来好几个人站在门口张望,一边打量顾云庭,一边发出啧啧的感叹。   “姮姑娘的夫郎比小娘子还白净。”   “哪哪都好,就是身子弱了,不大好...”   生养二字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院内两人分明都听见了。   顾云庭暗自不屑,本不想理会,可这些人说的实在毫无根据。   恰好葛生的腰闪了,天又阴沉下来,快要落雨,顾云庭便将袖子挽起来,走到麻袋前。   还没弯腰,邵明姮便忙喊住他:“你不行,你去叫长荣他们过来帮忙吧。”   葛生的麻袋装的极其硕大,一袋顶三个顾云庭那么粗细,他又没做过什么粗活,一双手白白嫩嫩只有读书写字留下的薄茧,除此之外当真保养的细致金贵。   她刚说完,门外那些看客便跟着附和。   说什么量力而行,别逞能。   又说什么面皮比女人还细,肯定扛不动。   顾云庭算是听明白了,在他们眼里,嘴里,自己是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秧子,不仅弱,身子也可能有大毛病。   他闷着一口气,弯腰,双手揪住麻袋两端,往上一抬,心里咯噔一声:葛生是不是傻,弄这么大一袋是要压断腰吗?   他一声不吭,默默给自己鼓了劲儿,愣是站直了双腿,扛着那麻袋笔直地走向柴房。   回来,面不改色,又是一袋。   他听得清楚,外头人都是唏嘘感叹。   风向变得真快,这会儿说的话跟先前完全不同。   “我就说,上回姜先生还抱着姮姑娘小跑过,到家连口气都不喘,这身子骨,瞧着不像有毛病的。”   “是了是了,看体力还成,就是太瘦,你瞅瞅他那儿,是不是太窄了点。”   顾云庭很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在煽风点火,但良好的修养令他耳朵暂时聋了。   他哪里窄?怎么就瘦了?   这是匀称,骨肉均匀的匀称!   回家路上,邵明姮有点担忧。   “你真没事吗,我看你仿佛累着了,脸色不大好。”   “我就是有点热,不累。”顾云庭不敢多说话,怕自己喘,已然暗中调整呼吸,喉咙又痒又疼,连咳嗽都生生压下去。   长荣开门,一见他,惊道:“郎君,你是病了吗?我去九月药肆请大夫!”   顾云庭:....   “不用。”   抬手挺胸进了房,反手合上。   立时扶着后腰缓缓坐下,葛生家里缺麻袋,改日送他十个八个,省的都挤着一个用,死沉。   门外笃笃   他立时挺起胸膛,平复着声音问:“谁?”   邵明姮握着药瓶,“我给你送药。”   顾云庭还在逞强:“送什么药?”   “你把门打开。”邵明姮笑他,“我知道你伤哪了,别硬撑着,仔细明儿早起不来。”   顾云庭沉着脸开了门,稍一转身,后腰像是扎针一样,他默默嘶了声,右手搭在案上扶着。   邵明姮叫他掀开衣裳,看见后背鼓起来的青筋,不觉蹙眉:“你身子弱又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非得向别人证明你不弱。世间人的体格本就各有不同,总不能人人都是关云长,张翼德,你虽身子弱,但你其他方面比别人好,那便足够了。”   她抹完药膏,便去盆架处洗手。   顾云庭怏怏道:“不够。”   邵明姮便要往外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真有那么弱吗?”   邵明姮想了想,认真答他:“也不是那么弱,但是分跟谁比。”   “跟宋三郎比呢?”   话刚说完,顾云庭便后悔了。   因为他看见邵明姮整个人都变了脸,咬着唇,垂下眼皮转身离开。   他后悔问了,但其实更想知道答案。   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她心里是不是连宋昂的头发丝都比不上,越是在意,越是怀疑,到最后对自己极度不自信,便要依附于她的认可和夸赞,才能获得力气。   裴楚玉设宴,给他们夫妻二人送了邀帖。   新修筑的将军府,门外立着庄重严肃的石狮子,雕花红漆大门,顶头挂着两个恢弘大字:“裴府”   席上,裴楚玉有意试探京中消息,虽漫不经心几句话,但邵明姮和顾云庭不敢大意。   宋元正不喜欢顾云庭,到底没将他真实身份泄露出去,一旦裴楚玉知晓面前人是顾辅成儿子,他一定会利用其身份大做文章。   顾云庭有些醉意,邵明姮便扶着他出门吹风。   两人走远后,这才开口。   “我觉得他对你的身份似乎有疑心,今日三番五次试探,不像空穴来风。”   “或许是京中有消息传出。”   邵明姮细细回想:“宫内有裴楚玉眼线?”   顾云庭点头,“范阳这边也有朝廷的眼线,我们不知道罢了。”   两人决计早点离开,不成想,裴楚玉推三阻四,最后用天色已黑为由头将两人留在府中。   伴着月色,欣赏了一出歌舞。   裴楚玉为他们安排的房间位于西侧,是一处雅致的小院,假山流水,雕梁画栋,屋檐下挂着六角宫灯,迎风轻轻摇曳。   深秋的夜寒凉,两人拢着披匆匆回屋。   裴楚玉乜了眼,压低嗓音往旁边问道:“人还没来吗?”   “说是在路上,快到了。”   宋元正被支出府去,眼下不在城中。   裴楚玉得了消息,京城姜家的少主年约三十四五,那长相便不该如此年轻,他怀疑有假,特意遣人从京中过来辨认。   不光是因为这个,更重要的是,宫内眼线来报,陛下和太子最近政见不同,闹得很是不快,小道消息传出,道陛下实则另外立了太子,便是被烧死的宁王殿下,如此一来,宁王烧死是假,躲避为真。   偏那么巧,宁王烧死的时机和姜维璟出现在范阳时机恰恰吻合。   他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那人来了之后,叫他速速过来。”   “是!”   ....   紫宸殿,厚厚一摞奏疏,从早批阅到晚,内监剪了烛心,调亮后挪到顾辅成面前。   “陛下,您该歇了。”   顾辅成没搭理,扯了下身上的衣裳,继续批阅。   空了,摸过茶盏饮了一杯。   秋日天干,他咳嗽了几声,内监忙去唤来银耳梨汤,“陛下,身子要紧,您先喝完再阅吧。”   顾辅成顺手接过,抬眼瞧见外头的人影,问:“太子走了吗?”   “这个时辰应当回东宫去了。”   白日里的争吵历历在目。   顾辅成揉了揉眉心,现下有自己压着,他做事还知道克制隐忍,若日后自己崩了,又该如何,怕是会骤然失去桎梏,物极必反,无法无天。   为了消磨他的戾气,顾辅成特意在宫中修筑道观,请师父讲经,然与他根本无用,往往左耳进右耳出,甚至顾云慕很是反感他的安排,认为是多此一举。   一个自以为是,听不进去劝导的储君,会是一个明君吗?   顾辅成深深忧虑着,喝完梨汤,站起身来。   难道二郎真的没死?   顾云慕回东宫前,去看了顾香君。   彼时顾香君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脑后,换了件寝衣刚要躺下,听见脚步声,忙又坐起来。   听见咣当巨响,她皱眉:“大哥?”   顾云慕嗯了声,一把拉过圆凳坐下。   顾香君趿鞋下床,拢好衣裳走到屏风后,看见满脸阴郁的顾云慕,双手紧紧攥着。   “谁又惹大哥生气了,真是该死!”   她的蛮横带着跋扈,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顾云慕笑:“父皇。”   顾香君一愣,旋即轻飘飘说道:“父皇老了,你跟他置什么气,这天下日后不都是大哥的吗,现下该怎样便怎样,你只需收敛起暴怒,耐心等着。”   “三娘,你相信维璟还活着吗?”   顾香君手里的胭脂猛地捏碎,眼睛瞪大:“你有二哥消息?”   顾云慕不太想同她说,其实刚告诉她,他便后悔了,只是方才与父皇吵架,实在是心中憋闷,气不过,这才一时昏了头,将这般重要的消息告诉三娘。   三娘没甚心机,若是管不了自己的嘴出去乱说,此事只会更加麻烦。   顾云慕没有顾云庭消息,但他偶然从一个小内监嘴里得知,父皇另外写了一道遗诏,遗诏内容他没有看到,也不是给他留的诏书,那会给谁,也只能是二郎了。   最近幕僚们异动,争相说服他取代父皇,以消后患。   他必然不肯,且不说二郎是否还活着,便是他还活着,顾云慕也做不出为权势杀害亲人的畜生行径。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明明做了那么多,父皇却还是欣赏偏爱另一个儿子。   二郎不要皇位,父皇又为何这般瞧不上自己。   他在顾香君殿中喝了一会儿闷酒,后半夜才走。   范阳的夜与京中不同,连滚着几道响雷,噼啪的雨点便开始砸落。   邵明姮消食回来,甫一合上门,便拽着顾云庭走向里屋帐内。   “快!解衣裳!”她神情紧张,边给他撕开衣领,边往外不时逡巡。   顾云庭不明白怎么了,便听见刺啦一声,却是邵明姮用了狠劲,将他贴身的里衣拽烂了。   两人俱是一愣,邵明姮的小脸由白转红,又很快转为镇定,她手里还握着他衣服上的碎布,忽地扔到地上,继续去扯他衣领,直到扯得凌乱不堪。   这才开始解自己的外衣,褪去袍子,随意扔了满地,沿着门口扔到床前的屏风上。   她又反手拔了珠钗,一并扔掉。   回头,见顾云庭还站在地上一脸茫然,她急了,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拉到床沿,小声说道:“来不及了,快上床!”   作者有话说:   顾大人:自从来了范阳,每一天都像是做梦。   抱着一大盆冰块的我,倒还是不倒?   ps:是真惨,真惨,再次强调 第101章   ◎ 病秧子怎么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赤着脚, 脚趾抵在他小腿上,蜷曲着身体,眼睛一直往外瞟。   身后人支起手臂, 跟着看过去,温热的呼吸近在迟尺,让邵明姮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外挪了挪。   “怎么了,谁来了?”   邵明姮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别说话。   脚步声很快传来,她浑身戒备,望着他, 命令一般凑到他耳畔。   “弄出点动静来,越大越好。”   顾云庭:....   什么动静?   然后,他便听到邵明姮兀自哭喊, 细弱的嗓音像是一片羽毛, 倏地划过心头, 他小腹处便立时横冲直撞起来。   几乎同时,他骤然明白, 遂牟足了力气, 手脚并用, 将那床摇晃到吱呀作响, 喉咙里溢出喊声。   正欲叩门的手倏地停住,几人急急刹住脚步,面面相觑后, 裴楚玉一抬手, 示意他们退下。   他站在原地听了半晌, 脑子里却很是疑惑。   病秧子怎么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莫非喝了什么药?   心下一哂:定是喝药了, 否则以他那瘦削的小身子板儿,怎么可能挺的起来,更何况这般阵仗,拆屋撞墙一样。   男人,别看生了副寡淡冷清的长相,一旦爬上床,那就是个疯子,不要命的疯子。   他眉眼一暗,不觉想到邵明姮那纤细白腻的颈子,衣领下丰盈饱满的雪白,定是手感极好的,如是想着,他喉间动了动,手指背在身后用力捻了把,可真是让人心焦口燥。   邵明姮眼盲,选了这么个体弱不长命的男人,日后守了寡,不定怎么哭呢。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自己孔武有力的腰背,发出甚是不屑的低笑。   横竖人跑不出裴府,便明早过来对质,是真是假,也不差这一夜光景。   许久,外头没了脚步声。   床上的两人渐渐消停下来,邵明姮松了口气,许是喊得太累,嗓子有点痒,她咳嗽起来。   顾云庭抱住她,拍了拍背。   打眼望去,狼藉一片。   邵明姮伏在他胸口,小声说道:“方才我消食,站在树影里无意中听到管事的吩咐,道今夜府里会有京中的人过来,还说那人一旦过来,就立时领去裴楚玉面前,他们要过来辨认你是否京中姜家小郎君。”   顾云庭一愣,随即笑了笑。   “我出来前悉数打点好的,身份必定没有瑕疵。”   “可姜家的人只消看你一面,便知你肯定不是啊。”邵明姮噌的起来,满脸紧张。   顾云庭也跟着紧张,顺着她的话问:“他们不能真的找到姜家人吧?”   “怎么不能?”邵明姮听他这么说,神色都慌乱起来,“你便不该给的那么痛快,那么一大笔钱银粮食,你眼都不眨,裴楚玉能不起疑心吗,定是因为这个。   眼下该如何是好,咱们得快点想个对策。”   她蹙着眉,小脸紧绷,或许是因为太过担忧,额头和腮颊全都出了汗,胡乱一抹,见他怔愣的模样,忍不住捶他。   “你别发呆了,快些想法子。”   顾云庭索性一托腮,专注的盯着她的眼睛。   她兀自着急,像被陷阱困住的小兽,急的团团转。   偏又如此可爱。   邵明姮眼睛一亮,“你装病吧,就说夜里吃了不对付的东西,起了疹子,不能见风。你素来身子弱,裴楚玉必定不会起疑,你那装病的小药丸呢,带在身上吗?”   却见顾云庭一惊。   邵明姮忍不住心梗:“你不会没带吧。”   而后又沉了口气,冷静道:“不带也无妨,左右你得自己装的像些,我身上有胭脂,给你点点脸上和脖颈,还有手臂,他们总不至于连看诊的时间都不给。   多熬一日是一日,等小饼回来,定会为我们解围。”   “阿姮想的甚是周全。”他肯定的点头,随后往床上一躺,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也跟着躺下。   邵明姮哪里有这份闲心,脑中不断过明日所有情形和对策,待过了好几遍,总觉得有纰漏,却也没法子了。   腰上一紧,顾云庭将人扯到自己怀里。   “你当真是不怕死。”   邵明姮又要坐起来,顾云庭却紧紧抱着,砰砰的心跳声响起,他的声音沁着满足与欢喜。   “你这样为我,我便是死了也无妨。”   邵明姮一动不动,听到这番话,不觉心软了些,挣扎的手臂松开,摁着他的肩,低声说道:“你别总是死不死的。”   “嗯,我错了,再不说了。”   他凛着眉,声音异常温柔,掌腹覆在她后颈,轻轻揉过,“从前我不怕死,现下却很是恐惧,人有了贪念和奢求的东西,便总也不忍心丢下,不知餍足的想要更多,更多...”   他这般说着,手便想要掀开邵明姮的衣角。   邵明姮脸一热,一把拂开,羞恼道:“别乱来,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阿姮,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既得了这个身份,便早已做的天衣无缝,不管是京中谁来,自然有法子应对。   邵明姮脑袋转过来,看着他悠然坦荡的眼睛,忽然醒过神:“你方才是故意逗我?”   顾云庭笑。   她咬着唇,便被他狠狠抱进怀里。   “我就想看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   “有甚好看的。”   “好看,好看的要命。”   他的话像是潺潺溪流,一点点滋润进邵明姮的血液,带着蛊惑,也带着安宁,她趴伏在他胸膛,竟也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邵明姮醒来时,顾云庭已经穿好衣裳。   她忙整理了外衣,重新梳好发髻后跟着下去,站在楹窗前竖起耳朵:“便是姜家人过来也无妨吗?”   “他们难道真的会来?”   顾云庭反问,对上邵明姮睁大的杏眼,立时消了,抬手抚在她眉心,“无妨,不会出岔子的。”   他如是说着,便听到院里传来脚步声。   邵明姮的心跟着揪起来,打鼓一样。   有人叩门,她深深吸了口气,淡声问道:“是谁?”   “姜夫人,小的过来送洗脸水。”   邵明姮打开门,那人没抬头,余光却将房内一一扫了遍。   地上没来得及收拾,倒落的高几,花瓶,还有床头小案,扯坏的帐子,掀到一旁的衾被,他收回视线,将铜盆放在雕花盆架上,鱼贯而入的丫鬟各自捧着侍奉的物件,逐一进入。   末了,两人收拾好彼此,刚出门,廊庑下站着两人。   其中一个是裴楚玉,另一个背着他们与裴楚玉说话,听见声音,她回过头来。   邵明姮攥紧手指。   却听一声清脆“表兄”!   便见鹅黄色披风迎风鼓起,那人像一只斑斓的蝶儿,朝着他们奔跑过来。   竟是刘灵!   她朝自己挤了挤眼,随后跑到顾云庭面前,“表兄怎么瘦了?”   裴楚玉不动声色上前,看了眼刘灵,又看向顾云庭,“你们表兄妹许久未见,想来有好些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了。”   刘灵主动说道:“我和商队赶路,正好遇到大将军,他说你在范阳,便顺道将我带来了。”   顾云庭忙向裴楚玉作揖,顺着刘灵的话道谢:“大将军福泽深厚,定会心想事成。”   裴楚玉有意无意瞟了眼邵明姮,算是接下他的客套话。   人走后,刘灵按捺住兴奋之情,直到被拉着进入房间,这才高兴地抱起邵明姮,原地转了好几圈。   喋喋不休诉说相思之苦。   通过她的话,邵明姮才明白,原来在顾云庭离京之时,已然悄悄知会过刘灵,告诉她若是有谁前来打探姜家,便顺势为之,以姜家表亲的身份主动被他们发现,然后跟随前行,只要跟着来,定能找到邵怀安。   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机会,一路上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被他们察觉异样,等入了范阳地界,便陆续听说邵怀安的事迹,越听越得意,心想她看中的男人果真不同凡响。   放下邵明姮,她眨了眨眼,上下不接下气地问道:“你哥在哪,我得去见见他。”   邵明姮被勒的险些窒息,抚着胸口往外瞟了眼,小声道:“哥哥上值呢,回家总要傍晚以后。”   “他在哪,我一刻都等不及了。”刘灵摩拳擦掌,眸眼发亮。   邵明姮便与她说了邵怀安的署衙位置,刘灵与他们出了裴府,骑上马便独自跑了。   坐在车内,顾云庭忽然开口:“我有些羡慕你哥。”   “什么?”邵明姮没明白过来。   顾云庭笑,“没什么。”   下车时,他拉住邵明姮的手,“咱们死里逃生,今晚喝点酒庆祝吧。”   从他温润柔和的眼神中,邵明姮隐约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   她咬着唇,复又轻轻点了点头:“好。”   .....   京城,刘国公府   顾玥攥着帕子坐在屋内,面前摆着博山仙鹤香炉,袅袅烟雾散开,本是安身静气的,此时却叫她愈发烦躁。   国公爷从外打帘进门,她坐直了腰背,看见他后忙迎了过去,扑在怀里红了眼眶。   国公爷宠妻,自然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遂抚着她后背安慰:“不会有事的。”   顾玥气的咬牙:“便是有事我也不管她了,谁叫她自作主张!”   “竟说孩子话。”   国公爷轻笑,眉眼间却一派肃沉,旁人不知刘灵去了哪里,他们夫妻二人却很清楚,临走前刘灵特意将书信放到他们枕下,千叮万嘱看完一定要烧掉。   信是烧掉了,可信中内容却犹如烫在胸口。   “无风不起浪,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遗诏传闻,或许真有其事。”   顾玥抬起头:“维璟那孩子,哎...”   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自从顾音华无缘无故猝死宫中,顾玥便觉得与顾辅成的兄妹关系愈发疏远,帝王家最是无情,她和刘岑住在奢华庄重的国公府,其实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他们两人留在京中,对于远在灵州的刘朔便是一种制约。   范阳已经乱了,裴楚玉甚至有称王的意图,那西面的灵州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乱了。   兵权交给旁人又不放心,交到刘朔手中,至少国公夫妇能约束他的方向。   “老爷觉得,朝廷与范阳会打仗吗?”顾玥担心的是刘灵,一旦打起仗来,刘灵怎么办,谁能护着她,虽说会功夫,可处在乱世,她那点功夫根本不济用。   “一时半会打不起来。”刘岑笃定,忽然蹙起眉,“你近日来有无去宫里闲坐?”   “去过,皇后经常召我入宫,你也知道她那个人,跟我哥哥如出一辙,明里暗里各种试探,套话,我也只能装傻。   对了,她仿佛想给三娘议亲,但三娘没甚想法。”   “议亲?”刘岑不解,“这当头怎么想给三娘议亲了?”   顾玥有些难以启齿,遂压低了嗓音附在他耳畔说道:“三娘最近总是乱来,听说学那前朝公主萧吉玉,养了一堆面首,镇日的胡闹,皇后怕她陷进泥里拔不出脚,便想找个正经人将她托付过去,想着有了夫郎,兴许三娘能变好。”   “胡闹。”   刘岑冷斥,“三娘如何能跟大长公主比,她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偏还要东施效颦学样子。”   顾玥也是心知肚明。   大长公主萧吉玉,府里是养着二十几位面首,但明面上是面首,实则也没与他们如何,得宠的便也只一个,状元郎褚明旭。   萧吉玉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   顾香君不同,她是真的犯浑,如今仗着公主身份,听闻很是虐待身边婢女,如此便在嚣张跋扈后,又多了个愚蠢狠厉的性子。   “皇后看中谁了?”   “新提拔上来的户部侍郎,崔远。”   ....   殿中,一种婢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发抖。   她们皆被剥去外衣,只着及胸襦裙,打眼看去,是一片玉白。   顾香君拢好衣裳,广袖滑到肘间,她慢慢走到墙根处,取下鞭子,折起来,轻轻打在左手手心,眉眼含笑,却是朝这些婢女缓步走去。   “是谁告的状,嗯?”   她虽笑着,可语气分外森寒。   婢女们快被吓死了,之前殿中总有人不明不白失踪,都道是被顾香君杀了,她们很怕今日会有同样的遭遇。   “啪”的一声,鞭子打横甩开,不偏不倚甩到当中婢女脸上,她咬着牙不敢吭声,怕顾香君打的更狠。   “殿下饶命,奴婢真的没有说。”   “不是你们,还能有谁!”她语气忽然暴戾起来,一连数鞭,抽的婢女后背全是血痕。   外面人低着头,同样汗毛耸立。   “父皇母后从何得知的,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那夜饮酒,她不过拉了个侍卫上床,翌日高兰晔便知道了,私底下暗暗训斥过,本以为足以,谁知又叫顾辅成得知,立时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哥能睡丫鬟,她如何睡不得侍卫。   顾香君满心不服,怨恨积压着,难免想起当年被萧云虐待的场景,心里就像烧起烈火,隐忍着,蓄积着,恨不能一下将这宫殿全都焚了。   她记得,父皇说过,等萧云死了,她要谁都可以,她同他提过,要崔远,可父皇怎么做的?   撂下一句“别妄想”,把她当什么了!   父皇重用崔远,道崔家忠诚可用,崔远若是成了驸马,很多事便不好托付。   她就要崔远,已经成了魔怔。   人被堵到牛角尖,便无论如何出不来。   她便是放纵,取乐,故意气他们。   “贱婢该死!”   她打着不解气,殿内一片抽泣声,呻/吟声。   “混账东西!”一声厉斥。   顾香君吓得手抖,回头看见顾辅成,当即扔了鞭子,低头站定。   “都下去,给她们上药,每人补贴十两银子。”   顾辅成看都不看她一眼,与内监沉声吩咐,“自即日起,撤去殿中丫鬟内监,只留两人侍奉,没有朕的准允,不许公主踏出门去!”   殿门关上,顾香君双目通红,恨得咬牙切齿。   当夜,顾云慕便来了。   从地上揪起喝得烂醉的顾香君,抱回床上。   “大哥,我还不如死了。”   她反抱住顾云慕的腰身,鼻涕眼泪掉下来。   顾云慕叹了声,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你最近愈发胡闹了,不该这般对待宫人,父皇生气,理所当然。”   顾香君抽噎着,不反驳,却楚楚可怜说道:“我心里苦,你不是不知道。他们背地里都说我是残花败柳,没人要,先前我便与大哥说过,我只要崔远,对不对?你们答应我的,进宫时便应下我了。”   那句“残花败柳”落在顾云慕耳中,犹如针扎。   他长长吁了口气,像小时候那般抱着她:“我们三娘不是,我们三娘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顾香君在他怀里醉了过去。   翌日醒来,顾云慕已经离开,她便重新换了身衣裙,对镜描眉,忽然便扯开嘴唇一笑。   侍奉妆面的丫鬟被她的笑脸吓到,不可查觉的哆嗦了下,顾香君当即扭头。   手中的金钗朝她腰间狠狠刺去,嘴中咒骂:“贱婢,去死!”   “你们都去死!”   ...   紫宸殿,顾云慕因为顾香君而顶撞顾辅成,被斥责后愤愤离宫。   顾辅成扶额,心思衰竭。   内监不忍,捡起掉落的衣裳为他披好,“殿下是性情中人,说话虽直,却与陛下没有遮掩。”   “呵,”顾辅成笑,“难为你找个如此牵强的由头给他的愚蠢开脱。”   内监讪讪地退下。   宫中传闻他不是不知道,当日与二郎那番谈话,虽屏退所有人,但不妨有躲在暗处的小人,顾辅成猜想,顾云慕定也知道了,且半信半疑,从他对自己日渐不耐的态度,便足以说明一切。   或许有一日,亲子也会弑父。   他不敢想,觉得寒心。   二郎还活着,这很好,他活着,顾家的天下便能保全,便是自己死了,也没甚好遗憾的。   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徐徐图之,为二郎将局面打好。   ....   屋外下起雨,屋内燃着炭火。   顾云庭怕冷,总是在深秋便将屋内弄得热气腾腾。   膳桌上摆着两壶秋露白,珍馐美馔散发着香气,周遭是数盏明晃晃的罩纱灯,灯影摇曳,将彼此的面庞映照的尤其雪润。   邵明姮穿着一袭豆绿色长裙,腰间系着葱色绸带,纤腰一拢,只手可握,乌黑的发随意挽着,只有一枚靛青色玉兰簪子,明眸善睐,玉雪玲珑,殷红的唇似抹了脂膏,光泽细腻。   顾云庭同样一身青色锦服,束玉冠,端方正,芝兰玉树地立在对面。   他挪开玫瑰椅,待她坐下后,便挨着她拉开另一方。   细长的手指握住酒壶,眼睛却盯着她。   两盏酒,各自举着。   他动了动唇,说道:“阿姮,先别喝。”   邵明姮抬眼,他握酒盏的手靠过来,圈过邵明姮的手臂,复又举到自己唇边,理所当然道。   “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好肥的一章!   顾大人:要吃肉了,感觉有点激动   某:挑一挑刀子,试试刀刃   顾大人:亲妈肯定只是说说,并不舍得当真刀我 第102章   ◎顾云庭觉得骨头都软了◎   烛光分外柔和, 像一层层薄纱洒在他白皙如玉的面庞,他的眼睛很是深邃,虽素日瞧着冷清, 可此时此刻这般荡漾着水光,竟令邵明姮一时恍惚。   一瞬的错觉。   手臂被圈住,她抬起眼睛,看见他唇角的笑。   双臂交缠,意喻交杯。   琴瑟和鸣,休戚与共。   “好。”   闻言,对面那人会心一笑,酒水入肚, 两人的腮颊跟着浮上红晕。   邵明姮握着空杯,睫毛垂在眼底,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想了很久, 决计今日同他将一切说开。   比如宋昂, 比如将来。   “我喜欢宋昂。”   “我知道,我不介意。”他虽这么说, 心里却划了一刀。   邵明姮预料到他会这么说, 故而没有迟疑, 又道:“你对我太好了, 好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愿意。”   “你别说话,让我说完。”邵明姮被他打断,便有些底气不足, 瞪他一眼, 顾云庭便抿紧唇瓣。   他看着邵明姮, 邵明姮也看着她, 四目相对,隐隐火光剧烈跳跃。   “你先把眼睛闭上。”邵明姮抬手,拂落他的眼皮,看不见他的眼眸,她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是寡淡,但有情有义。你面上很冷,心里却热。你话不多,消遣也少,但是个知冷知热,晓得顾家的人。   你和宋昂不一样,你也永远取代不了宋昂。”   顾云庭又要张嘴,被邵明姮连忙捂上,有些话,若非一鼓作气说完,恐怕下回便没有勇气提了,借着酒劲儿,她脑中恍惚又清醒。   “他虽然死了,但我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我和他发生的一切。一颗心劈成两半,如果你不介意,那我们便在一起,若果你介意,那便算了。”   说完,她便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看他细微的反应。   睫毛翕动,他抬起眼皮,眸光深邃像一枉不见底的水潭。   “留给我一半便足够了。”他长臂一揽,将人抱在怀里。   邵明姮被他抱着,额头抵在他的胸膛,那心跳声由平稳变得急促,隔着锦衣,他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渡到她的面颊,手指蜷缩着,慢慢伸开,继而环住他的腰。   极小心的试探,却让顾云庭唇角忍不住颤抖。   他双臂抱得更紧,呼出的气息也越发炽热。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占得一半,是他想象的一半吗?   还是说,满满都是宋昂,他只占一角?   很想问,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问了又能如何,横竖他不在意,他活着,便比宋昂占尽先机,余生那么长,他总有法子取代他,这些话暂且搁在心里,他知道,他可以,足够了。   唇瓣擦着左脸划过,他亲了亲她的眼睛,心跳更快,也更紧绷。   但在此前,他仍不忘克制,抱着她后腰一字一句说道:“我与你不同,这里没有旁人,眼下只你一个。”   他握着她的后,一路引到自己心脏处。   “我知道,往后也只你一个。”   熏香破开一绺,沿着窗沿坠落。   秋夜的风夹着凉寒,拍的楹窗啪啪作响,落叶不停地盘桓,堆积,一捧捧的枯黄聚在树根,又是一阵疾风,唰啦啦,满地碎开。   顾云庭将人打横抱起,抬手落了帷帐,跪进榻间。   烧灼的炭火不时噼啪作响,冷风想要钻进毡帘,又被狠狠挡了回去。   床头小几上摆着青玉花囊,里头插着几朵洁白的贡菊,香气与熏香混在一块儿,扑入帘中。   他圈住她的腰,沉落前,犹如对她起誓一般。   “阿姮,我只要你。”   邵明姮揪住绸被,合上眸眼。   他欺来。   起初是一团雾,后来便是清澈淅沥的雨,渐明渐亮。   秋日的雨大抵与夏日不同,绞着夏的狂躁,带着冬的森寒,雨声凌乱,楹窗已然被打的湿透。   罩纱内的灯烛摇摇欲熄,晦涩的光影中,帐内的热气透了出来。   一绺细微的哭声,与冷雨交织在一起。   她的睫毛濡湿,腮颊滚烫。   “阿姮,阿姮...”   他抓住她的手,用最温柔的语气唤她的名字,叫她知道,真真切切知道,与她在一起的,不是宋昂,是他顾云庭。   “叫我名字,好不好?”   他蹭了蹭她的发丝,带着浓重的鼻音。   邵明姮便挤出三个字:“顾云庭。”   “唤我顾郎。”   打死邵明姮都叫不出来,她咬着唇,别开脑袋。   “那你叫我维璟。”   他不依不饶,偏要听她亲口说出。   邵明姮睁开眼,脑子里想的却是高宛宁唤他维璟的样子,她摇头,不喜,“我唤你这个,你不会想起高娘子吗?”   顾云庭哼了声,邵明姮跟着难受。   忍不住拍打他的后背,恼怒道:“顾二!”   顾云庭一愣,忽然咧开唇角:“再叫一声。”   邵明姮皮肤雪白,腮颊透着一股健康的红润,出过汗,就像水蜜桃挂着的露珠,她却是放缓了声音,凑到他耳边,极小的又喊了一声:“顾二。”   顾云庭只觉得骨头都软了。   ....   一夜秋雨,天气骤然凉转。   院中铺了满满一地枯黄,夹着泥土的腥气,鸟雀似冻得难受,停在枝头脑袋缩进羽毛中。   长荣与小厮清理了落叶,便去准备洗漱的物件,小厨房开始收拾做饭,青烟袅袅,静谧的庭院开始了一日的忙活。   邵明姮睁眼时,有一瞬间的怔愣,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她下意识往后一退,又被他揽着抱了回来。   额头蹭了蹭,呢喃:“再睡会儿。”   雨天容易多眠,但在邵明姮的记忆中,顾云庭的早起雷打不动。   她推他,开口:“你... ”   嗓子又哑又干,她忙闭上嘴,顾云庭撑着手臂起身,从床头小几上摸了一盏蜂蜜水,喂给她。   昨儿是夜里,再怎么疯好歹灯光没这般亮堂,眼下是青天白日,日光甚至透过帷帐洒在身上,便是她想装看不见,也不能了。   顾云庭横出被面的手臂,线条修长,肌肉匀称,素白瘦削的手指像是白玉雕成,蜷起后搭在腰间,墨发垂在枕面,嵌出白皙的俊脸,邵明姮看了一眼,立时扭开头。   也不知是怎么了,过了一夜,他仿佛变了神韵。   就像石头雕像骤然有了温度,她默默喝完蜂蜜水,便要去扯小几上的衣裳,还未够到,又被顾云庭拽到跟前。   “像在做梦。”他温和的笑起来,手指抚触着她的眉眼。   邵明姮抓着他的手指,不允他再胡闹。   “你还记得昨夜的话吧。”   “嗯。”顾云庭点头,又问:“怎么了?”   “再晚便要迟了,我得去书堂看看。”   邵明姮又请了先生,而今便稍稍能分出神来料理别的,术业有专攻,新请的先生都是远近闻名的举子,各种原因没有踏入仕途,授课自然没有问题。   顾云庭近日清闲,便都跟着她去书堂陪读,偶尔也替她教习,在她疲惫时帮忙讲几个通俗易懂的故事,他读书多,故而总能信手拈来。   久而久之,书堂的孩子也就熟悉他,唤他一声“姜先生”。   连苗苗都说,姜先生讲的故事有趣且不乏味,希望姜先生每天都去讲故事。   邵明姮把话告诉顾云庭时,他很是受用。   临摹了一幅大家之作,他收起笔,招呼邵明姮过来品鉴。   “这是徐崇嗣的赏雪图。”   邵明姮扫了眼,随后细细看来,忍不住笑道:“你是临摹,怎的连手笔都改了,徐崇嗣的画从不勾勒,而是惯以色彩晕染,像这里,还有这一片梅花,不该这样画的,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邵明姮说完,他便从后拥住,提笔放在她手中,又握住她的手,“那你画来与我瞧瞧。”   邵明姮不自在的往前站,“你与我隔开些,好吗?”   顾云庭依言,果真往后退了一步,长臂却依旧揽着她,邵明姮被缠的无法,只得就着他的手提笔找补。   沾了水,将原先墨笔勾勒的线条悉数晕开,浓淡适宜,构图清丽,她专心换笔,上色,补了几朵浓艳的朱红,画面一下鲜活起来。   “你是不是故意的?”邵明姮扭头,觉出什么。   顾云庭笑:“我的确不擅长作画,但你画的极好,这副是咱俩一起作的,便悬挂在床头,可好?”   “瞧着便觉得很冷。”   邵明姮不同意,又去取来披风裹好,系着带子往外走,冷风吹来,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眼睫,她打了个喷嚏,惊道:“下雪了。”   年底时,裴楚玉悄悄往西南走了一遭,顺手招惹了一个县。   等消息传到京中时,裴楚玉已经溜之大吉。   顾辅成披着大氅坐在案前,曲指叩了叩:“裴楚玉给自己封王了,封的是燕王。”   顾云慕瞟了眼,其余几位武将皆跃跃欲试:“陛下,给臣兵马钱粮,臣去宰了这畜生。”   “是,臣也请旨伐贼。”   十几人陆续请命,义愤填膺。   顾辅成没有应声,而是望着他们,最终将目光落到顾云慕身上。   “太子,你怎么看?”   顾云慕略一思忖:“伐是必定要伐,但唯今看来不是最佳时机,他之所以这般猖狂无惧,无非仗着手头兵马强健,范阳地势复杂,数九寒冬,不利于行军。   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只是将,不是王,就算自封燕王,也是个不入流的野王,他挑衅朝廷,打不过,无非就是跑,范阳诸多复杂地域,他又常年流窜,自然极其熟悉。   对朝廷来说,便不仅仅输赢问题。   因为不管输赢,朝廷都要拿大笔钱银去解决这个祸患,而今国库只有五千万两,要想彻底灭了裴楚玉,必然要倾囊而出,劳民伤财,不可为之。   父皇好容易将天下治理的太/平安稳,必不忍再看一场战乱,横尸遍野。”   顾辅成没有打断他,眸中没有表情。   顾云慕目光坚定:“儿臣以为,两年之后,必能将那乱臣贼子诛杀示众。”   遣散众人,顾辅成与顾云慕就此事聊了许久。   他咳了几声,面色有些发青。   顾云慕瞧出端倪,侍奉茶水时,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顾辅成太忙,稍微不适根本不愿请太医,“我自己得身子自己清楚,没什么大碍,约莫换季太快,染了风寒,头总是昏昏沉沉的。”   “父皇,您得让太医瞧瞧,马上除夕,您不能带病过啊。”   顾辅成拍拍他的肩膀,颇为赞许的说道:“大郎,你今日说的这番话,不枉朕对你的栽培。”   顾云慕心头一热,正欲回话,忽见顾辅成踉跄了几下,径直厥倒。   他吓了一跳,忙抱起顾辅成回到榻上,内监去请太医,很快便来了人,只是手刚搭上脉枕,脸色便骤然土灰。   顾云慕瞧出他的不对劲儿,遂遣退了内监和宫婢,殿内只余他和太医两人。   “殿下,陛下中毒了。”   顾云慕噌的站起来,脑中千丝百转,忽然落定。   他攥了攥拳头,沉声且带着威慑力,与那太医吩咐:“你知道该怎么写案录。”   太医到底侍奉皇家多年,见过此类手段,遂冷静回道:“臣知晓。”   “父皇感染风寒,不管对内对外,便是对母后,你也只能这么说。”   “臣遵旨。”   ....   “大哥,你怎么来了?”顾香君拢好衣裳,急急从内殿出来。   顾云慕瞟了眼屏风后,便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手忙脚乱穿衣服,甫一对上他的眼睛,吓得连滚带爬掉下床来。   “滚出去。”   顾云慕肃着嗓音开口。   那人抱着衣裳便往外跑,听见清脆的碎瓷声,他吓得魂都快没了。   “三娘,你真是胡来。”   顾香君咬着唇,不服气地回道:“大哥可以有通房,侍妾,我便不行吗?她萧吉玉的公主府,听闻有几十个幕僚,怎没人说她闲话?”   “怎么,你是想要劈府独居?”   “我巴不得这么做,至少不会被禁锢在寝殿中,连下人都轻视我。”   顾香君摸过酒盏,一口饮了,眸光沁着不屑:“大哥现下过来,有事?”   顾云慕想起自己的意图,遂回头看了几眼,确认无人后,压低嗓音质问:“父皇中毒,是不是你做的?”   “是。”   “三娘,你...”   “大哥杀了我吧,横竖我不想活了,父皇若知道是我做的,也定不会放过我。与其被父皇杀死,我情愿是大哥你拔剑。”   “顾三娘!”疾风刮到顾香君脸颊,却又止住,手掌距离她的脸只有一寸,顾云慕却下不了手。   顾香君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嘴上不松:“我便知大哥是护着我的。”   “我恨父皇,若不是他,我现下已经嫁人生子,断不会落得如此可怜的地步。”   “我杀了他,大哥不高兴吗?”   “大哥这太子做的窝囊,你忠心,你孝顺,但父皇他属意二哥做太子的,而今又有二哥还活着的消息,你想想,父皇会不会改变主意?   他若是废了你,另立二哥,那大哥算什么?你的那些属下该如何看待你?   大哥不忍动手,三娘帮你,你若觉得三娘不对——”顾香君瞟了眼,从他腰间抽出长剑,递给他剑柄,“大哥便捅死三娘吧。”   顾云慕的手发抖,眸色血红,愤愤的瞪着顾香君,忽然将那长剑掷地。   “你不许再犯糊涂,若有下次,我不会护你。”   “大哥!”   顾香君跟着跑去,殿门关闭,她唇拎了拎。   整个顾家,也只大哥待她好了。   ...   军中宰了几十头羊,架起火堆,浓烈的烟散开。   士兵们大口喝酒,咬下流油的羊肉,说着此去逗敌的英勇事迹。   被绑在树上的男人,披头散发,甲胄砍了数刀,已然裂开,嗅着羊肉香气,他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很久。   帘帐掀开,从内走出两个人。   宋元正往树干望去,认出他来。 第103章   ◎阿姮,抱抱我◎   隔着这么远, 宋元正却看得清楚。   彼时他神志不清,被当成替死鬼关押在楚州大狱,他见过绑在树上的男人, 因为正是他抓着自己的手,在认罪书上盖了银子。   楚州县丞,张平洲。   张平洲朝中没有根基,年逾四旬不得志,便在楚州得过且过混日子,经由他手的案子,不知多少糊涂账。   宋元正收回视线,裴楚玉问:“你认得他?”   “认得。”   宋元正便将此前种种是非粗略告知, 裴楚玉挑眉,拍着他肩膀递上刀子:“给,去出出气。”   宋元正看着那柄刀子, 却没有接。   裴楚玉留他活口, 将人绑回来, 自然另有用途,他若宰了张平洲, 裴楚玉定然不悦。   手中的刀闪着寒光, 两人顿了少顷, 宋元正抬眼:“私仇在后, 大王正事要紧。”   裴楚玉收了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随后两人来到树下。   张平洲起初还有力气骂人, 眼下肚子一阵阵的咕噜, 饿的头昏眼花, 口干舌燥, 恨不能扑过去将那羊一口吞了。   他吞咽口水,眼前不停冒金星。   “张大人,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宋元正掀开眼皮,丹凤眼泄出一抹讥嘲。   张平洲没认出他,盯着那脸看了半晌,又用力眨眼:“这位是?”   “我是你爷爷。”   话音刚落,张平洲便觉得肩胛骨要被人卸了,疼的龇牙咧嘴,不停叫唤,又是一记狠踹,他佝偻着身体,偏又蹲不下去,以极其古怪的姿态拧巴着。   “你到底是谁?!”   宋元正自然不会告诉他。   裴楚玉着人给张平洲松开,押到条案前,扔过去一条羊腿,张平洲立时抱起来大口撕咬,他数日不曾进食,每日若非树上滴落的水珠解渴,怕是能活活饿死。   他不明白,裴楚玉为何不杀他,又为何以此种方式折磨他。   但此时此刻他仿佛有些顿悟,吃的差不多,差点噎死,擦着嘴上的油抬头打量两人,他实在记不起宋元正是谁,但仍记得他踹自己的凶狠模样,便不敢对视,将目光落到裴楚玉身上。   “大王是有事要我做?”   裴楚玉摸着短刀的利刃,抬眸笑道:“你倒是聪明。”   张平洲见惯了官场势力,早就不对前程抱有希望,但他想好好活着,毕竟上头有老娘,下头还有几个妻妾孩子,他要是死了,张家可能也就倒了。   楚州的家业不大,但在当地也算富足,加上这些年贪赃得来的,也不少,只是忘了跟妻儿交代,他们也找不到去处。   “我问你,孙泰是不是进京了?”   当年顾云庭和顾云慕去徐州查盐税案,楚州长史孙泰从中周旋,立了大功,从而在顾辅成上位后,成为顾家近臣。   孙泰进京,这消息来的突然。   张平洲警觉的看着他,深受震撼。   孙泰可是秘密走的,无人知晓,他知道是因为孙泰从衙门拿走了官凭等物,那裴楚玉又是如何得知的?   “大王在楚州有眼线?不,您在朝中有眼线?”   裴楚玉冷哼:“我问你什么,答什么,别在这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短刀“叮”的一下扎进案例,张平洲的手抖了抖,忙回道:“是,论时辰来算,应当到了。”   “王楚良呢?”   “啊?”张平洲眼神有点躲闪,“王将军不是在京中掌管禁军吗?”   “啊!”方才还握羊腿的手,小指立时被削掉,流油的羊腿上喷开血渍,张平洲疼的在地上打滚。   “我说。”他咬着牙,眼珠瞪到滚圆,“我说,他去徐州了,在整顿兵马。”   裴楚玉扔掉刀子,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随即扔到他脸上:“裹起来吧。”   宋元正没有给他伤药,张平洲只能强忍着疼痛将断掉的指节包好,他已经说不出话,被人搀着送回房里。   “朝廷要乱了。”   裴楚玉抬起头,唇上勾出笑意。   宋元正握着腰间的刀,眉眼很是坚韧。   这机会,他等太久了。   ....   顾辅成清醒时,天还未亮,顾云慕守在床前,撑着额,下颌长出青色胡渣。   “大郎。”他开口,虚弱地望过去。   顾云慕立时弹起来,随即跪立在他面前,握住顾辅成伸出的手,“父亲。”   此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   顾辅成叹了声,回握住,但他刚清除余毒,不大有力气,只能虚虚握着。   “我是病了还是怎么了?”   顾云慕低下头:“您操劳过度,病了。”   顾辅成起来吃了点稀粥,精神看起来好多。   顾云慕便继续辅政,出了宫门,去往京郊营地。   前来回禀的眼线躬身跪在地上,顾辅成眼眸凉下来,抬手,命人去唤顾香君。   从顾云慕片刻的怔愣他便知道,自己约莫中毒了,阖宫上下他想不到旁人,暗线查回来真相,他虽不想承认,但的确没想到三娘会做出此等禽兽之举。   “过来些。”   肃沉的声音响起,顾香君打了个冷颤,却没有上前。   “三娘,到朕身边。”   话音刚落,两个内监已经蓄势待发,仿佛顾香君不过去,他们便会架着她过去。   顾香君一咬牙,跪行上前,低声唤了句:“父皇,你身子好点了吗?”   “用的什么毒?”   顾香君猛地抬头,随即很快否认:“我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   “罢了,你是又蠢又坏,朕本就没指望问出什么实话。”   听到这话,顾香君脸腾的变红,心里的怨恨立时上涌,她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今日的局面。   方才路上她问过内监,得知大哥被遣走去了京郊大营,而父皇又特意在此时唤她过来,还能为了什么?   怕是要杀她了。   想到这儿,她有点害怕,但又有点癫狂,遂从地上站起来,一步步走上前去。   “父皇是好父亲,好君主,哪怕送自己女儿出去献身,也没人会说你什么。当然,因为那些下贱话都骂我了,我顾三娘从小受宠,不知什么人间疾苦,是你和母后宠出来的,是你们让我觉得,我可以一辈子如此,就算放纵跋扈也有人护着。   但我错了,冷血无情的帝王怎会为了女儿不顾流言蜚语,你压根就没打算护我,萧云死后,我也没用了,不是, ?   我该跟萧云一起死的,对了,若不是大哥,你舍得杀萧云吗?便是要杀他,也不会那般惨烈吧。   我实话告诉您,在这座冷冰冰的宫殿中,只有大哥是真心待我,把我当妹妹,当家人,你和母后都变了,都不配做人父母!”   “你说我蠢,我哪里蠢,就算蠢,也是你溺出来的,我活着的前十几年,你为何不说我蠢!   现在嫌弃我蠢了,是因为碍了你圣君的名声吧!哈哈哈哈哈!”   她张牙舞爪疯了一般,狂妄的不成样子。   殿内一片寂静。   顾辅成闭上眼,额间青筋直跳。   却还是任由她在那像个疯子一样叫嚣,放肆。   门从外打开,内监端着红木平托过来,顾香君扫了眼,浑身血液冰凉。   上面隔着一把匕首,一壶毒酒,还有一条白绫。   “你是我父亲,不能杀我。”   “自己选一条路,去吧。”顾辅成声音如常,克制着恼怒和不忍,他做这个决定,不只是因为顾香君的蠢不可及,更是为了顾云慕。   那个对妹妹宠爱到没有原则的人,日后一旦登上帝位,定会为了三娘犯下大错。   他绝不允许江山二代而亡。   “我不要,我不喝!你不能杀我,我要见我大哥!”顾香君忽然慌乱,临死前的恐惧感像一张网子,兜头朝她蒙来,她想往外跑,门早已被合上,守着十几个内侍。   他们在顾辅成的授意下,架着她来到平托前,内监看了眼顾辅成,然后从托盘上拿起白绫。   顾香君的眼珠瞪得滚圆,疯了一样咬住小内侍的手,那人被咬了,疼的嘶了声,顾香君趁机滚爬着往门口跑,更多的内侍围了上来,一起摁住她。   内监将白绫从后裹上她的脖颈,缠了两圈,收紧时,顾香君后仰着开始求饶,大哭,嚎叫。   白绫越来越紧,紧的她眼珠突兀,舌头伸出。   她要死了,喉咙挤出难听的骂声。   顾辅成闭紧双目。   便在此时,大门被人从外踹开,众人的目光齐齐看了过去,只见顾云慕手提长/枪,眸眼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冲进来,抬手,将长/枪钉进内监的胸膛。   白绫霎时松开,奄奄一息的顾香君趴伏在地上,不停地急促呼吸,剧烈咳嗽。   顾辅成冷眸一扫,怒声斥责:“孽障,谁叫你回来的!”   “父亲,她是三娘,无论如何你不能杀她!”   他扔了长/枪,扑通跪下,言辞凿凿的向前膝行:“您若是要杀三娘,便先废了我,杀了我,否则,我绝不允许你动三娘一根手指。”   回过神来的顾香君,迷迷糊糊看见顾云慕的背影,当即大哭起来,挣扎着朝他爬去,“大哥,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从后抱住顾云慕的腰,鼻涕眼泪全抹在他身上。   顾云慕腰背挺直,一动不动地与顾辅成对视。   顾辅成露出惨淡的一笑,挥手:“滚。”   劫后余生,顾香君像是疯了一样跑出大殿,被顾云慕抓住衣领“大哥,快走,父皇真的想杀我。”   她伸手便去拉顾云慕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脑袋靠在他身上,躲躲闪闪的目光藏着畏惧,“大哥,我跟你说句话。”   她勾了勾手,凑到顾云慕耳畔:“方才父皇告诉我,他给二哥留了遗诏,他要立二哥为太子。”   顾云慕手指一紧,目光灼热的望过去。   顾香君点头,怕他不信:“我若是撒谎,便叫我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对于顾云慕的去而复返,顾辅成并不吃惊,他喝完药,靠着软枕坐定。   “坐吧。”   “我想问父皇一句话。”顾云慕没有坐下,而是径直站在床前,凛然地望过去。   顾辅成笑,摩挲着手指抬起眼皮:“想问什么?”   “二郎是不是还活着?”   “你手下的人不是审过了吗,他们动的手,自然知道二郎活没活。”   顾云慕便知他不会正面回应,遂又问道:“我哪里不好,哪里比不过他?为什么你要立二郎为太子!”   顾辅成冷冷一笑:“知道我为何要杀三娘了吗,她便这般同你信口胡说?我何时要立二郎了!”   顾云慕谁都不信,临走时,吩咐禁军接管了宫闱。   辅政期间,诸大臣亦不敢生出疑问。   京内的消息很快传到范阳,彼时年底庆贺,裴楚玉与一众士兵围着炭火意气风发。   张平洲瘦了一圈,也知道裴楚玉想用他作甚。   他是进士出身,文笔很好,京中顾辅成病笃,顾云慕掌权,这等良机还需要等吗?   想来京中已经乱了,顾辅成是什么人,断不会如此轻松被顾云慕取代,父子君臣,想来要打起来了。   会打吗?张平洲不确定。   但他知道,自己的作用来了。   喝完烈酒,他拱手一抱,主动请命:“大王,小的愿写讨贼檄文,用以攻城所用。”   出兵需要名正言顺的借口,即便他们不占理,只要檄文写得好,也能扭转风向。   尤其是范阳的百姓,若知道他是为了权势出兵,不顾他们死活,定会不依不饶,名声落了下乘,不利于之后的治理。   裴楚玉拍他肩膀:“本王便等你的讨贼檄文。”   宋元正回涿州,特意去邵家等着。   邵怀安见他不走,便知道应是为了阿姮,便找了个由头,亲自去顾家将人叫来,却不想,那顾云庭竟也巴巴跟着来了。   甫一进门,便将怀里的烤红薯递过去,声音清淡却带着压不住的喜悦:“邵大人尝尝,是我和阿姮亲手烤的。”   邵明姮瞟了眼宋元正,见他冷着脸不肯开口,也没强求,只坐下帮邵怀安剥掉红薯皮,热腾腾的香味袭来,邵怀安接下,递给宋元正。   邵明姮笑道:“他想来不饿的,不用吃,你没瞧他腮帮子鼓那么高吗?”   宋元正的确生气,闻言便一把拿过红薯,咬了大口,烫的上颚发疼。   邵明姮朝邵怀安使了个眼色,两人会心一笑。   “有什么事?”   “你们最近不要出门。”   “为何?”   “有认识他的人来了,在军中,若叫他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燕王不会放过他。”   宋元正说完,手里的红薯也吃完,起身便要往外走,又补了句:“是楚州县丞张平洲。”   的确是熟人。   顾云庭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同时觉出不妥,虽问他:“燕王绑他来做甚?”   “你爹应该快死了。”   话音刚落,毡帘掀开,一阵强风鼓入,宋元正拂袖而去。   夜里,邵明姮洗完脸,看见他还坐在案前看书,虽说眼睛在看,但那么久了,一页都没翻动,眼睛发直,像是在想事情。   邵明姮坐过去,伸手托起他的脸,“你要回去吗?”   顾云庭笑:“我回去有什么用,不去。”   邵明姮点头,看他衣袖上的水痕,便拿帕子擦了擦,沉声说道:“你大哥应当不会弑君,裴楚玉要发兵,自然会将事情往严重了说。”   “你不了解我大哥,”顾云庭拉过她的手,放在掌中摩挲,“只他自己还好,三娘疯了,兴许两人爆发的缘由在三娘身上。”   邵明姮知道顾香君的模样,也知道她如何肆意妄为,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走过去,抱住他。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种事不管是谁,都无法决断。   回去或是不回去,对顾云庭而言都是荆棘丛丛,极易没了性命。   京中的兵权几乎都在顾云慕手中,这些年提拔上来的干将,明面上也是他的人,不管怎么看,仿佛顾辅成已经为顾云慕铺好了登基之路。   但他为何要谋逆呢?   单纯为了三娘?   邵明姮不信,但见顾云庭欲言又止,便知其中应有后话。   落下帷帐,眼前陷入漆黑。   邵明姮觉出身后人的呼吸声平缓,便知他一直睡不着。   她没有转身,因为的确没有法子。   “阿姮,抱抱我。”   他哑声开口,手指搭在她手臂上,有种疲倦的懈怠和无力感。   邵明姮便转过身去,小脸贴在他胸膛,右臂环过他腰身,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被她抱着,那些悬在半空难以落定的未知骤然有了依靠,他回抱着她,唇瓣亲在她的发间。   就像暴风雨中两条漂泊不定的小舟,快要被惊天巨浪掀翻,又兀的落到水面,剧烈的颠簸令他们害怕,担忧,却又因为彼此依偎而心神安定。   作者有话说:   我进羊圈了,哪哪都疼啊。宝儿们注意防护,千万防护好! 第104章   ◎顾云庭觉得,自己的心被邵明姮留住了◎   睁眼时, 外头的雪色透过窗纸洒进屋内。   一片银晃晃的白。   邵明姮还窝在他怀里,抬头,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也不知醒了多久。   “我们离开涿州吧。”   邵明姮抬手,抚上他的眉眼,轻声说道。   顾云庭一怔,弯唇亲在她额头,手搂紧,声音有些暗哑:“你舍得和你哥哥分开吗?”   邵明姮嗯了声,一字一句道:“有刘灵在,我很放心。”   “你不一样, 你留在涿州一日,危险会增加一日,张平洲若是将你认出来, 裴楚玉一定会拿你做人质。   你若是成了人质, 裴楚玉不会管你死活, 你大哥也不会,所以你不能冒险。”   顾云庭轻轻一笑:“如此说来, 我倒是极可怜了。”   “不仅可怜, 还很惨。”   “那你还要我吗?”他低下头, 蹭了蹭她的眉心, 像只被渴望被收留的小猫小狗。   邵明姮捧起他的脸,认真回道:“要的。”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邵明姮心中很是清楚,顾云庭对她太好了, 像哥哥待她那般真诚炽热。   世上再不会有三郎, 但也只有一个他了。   除了他, 她不知道还能喜欢谁。   顾云庭告诉她, 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他说这话时神态自若,仿佛全然没受张平洲的影响。   轰轰烈烈的讨贼檄文一经公布,瞬间从北往南蔓延开来,顾云慕看到这封檄文时,只用冷笑回复。   年底的宫宴,顾辅成被禁锢在寝殿,满朝文武没有人提陛下在哪。   顾香君大病,三四个太医瞧过,都说她无妨,只精神受了刺激,不定会突然发疯,狂躁,殿内的婢女提心吊胆,仿佛抱着脑袋过日子,谁都不敢惹顾香君不高兴。   这日顾云慕从前朝过去,经过顾香君的寝殿时,听见里头有笑声,他拨开毡帘,从门口看到地上趴着两个人,两个男人。   上身赤/裸,腰下只穿着薄薄的绸裤,一眼便能看清里面如何。   他攥着毡帘,冷风灌入殿内,仰躺在榻上的女人余光一扫,立时拢了衣裳,并起双腿。   踹开那两个男人后,盈盈起身:“大哥,你来了。”   那两人忙去捡衣裳,头都不敢抬。   顾香君脸颊通红,眉眼潋滟,还带着一股没有消退的情/欲,衣裳薄软,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便那么有恃无恐的望着顾云慕。   “大哥,喝茶吗?”   她晃了晃碗里的东西,递到顾云慕面前。   腥味传来,顾云慕蹙眉,发现碗里是热乎的鹿血,顾香君喝了一碗,牙齿和唇瓣上还沾着颜色。   血珠滚落,沿着唇角抵在雪白的肌肤,她不以为意的笑笑,见顾云慕不悦,便将另一碗也喝了。   “三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哥不是看到了吗?怎么还问我?”顾香君捡起团扇,在掌中旋转,轻飘飘笑道,“大哥和你手下的将士不都习以为常了吗,你们玩女人,我便玩男人,有何不妥的。”   “你是不是想嫁给崔远。”   话音刚落,顾香君朝他看去,先是一顿,继而笑道:“大哥要给我们赐婚?”   “你以后不许胡闹,这件事我来做。”   ....   刘灵穿着男装,飒爽干练的跟着邵怀安,一进门,她便转身,去解邵怀安的氅衣。   邵明姮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热气扑面,她的手指抵到他的颈子,将那结扣扯开,抬起眼皮,露出嫣然快活的笑。   “我自己来。”   邵怀安有意同她保持距离,刘灵却不肯,垫脚往前一凑,险些撞进邵怀安怀里。   “我找人算过,明年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时间也是足够的,宜婚配嫁娶动土拆迁...总之不管做什么,都是喜上加喜。”   她又往前一步,邵怀安后背贴着屏风,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刘娘子是什么意思?”   刘灵诧异:“我都说这么明显了,你还不知道?我就问问你,你何时愿意娶我?”   邵怀安被她的直接吓到,忙转身绕开,声音带着尴尬:“刘娘子莫要浑说,坏了自己名节。”   “我不听那些有的没的,总之我喜欢你,而且我跟你这么久了,你身边除了我也没别的女子,你待我也极好。   给我缝衣服,给我做饭,我生病时还给我端茶倒水,侍奉汤药,除了我爹娘,没人对我这么好,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邵怀安不自在地别开视线,不敢跟她对上:“你和阿姮一样,就像我妹妹,我没有多想的。”   “我知道啊,可我多想了,成不成?”她索性心一横,径直抱住他,“邵怀安,我这个人也特别好,长相不说特别俊,但放在人群里也是相当显眼的,我开朗活泼,坦率奔放,跟我在一起的人没有不开心的。   你仔细想想,咱们两个的性格是不是互补?   你会缝衣裳,我不会。你会做饭,我不会,你会给女子梳发,我梳的还不如你好,你还会洗衣服洗床褥,你的字也比我好看,听闻你是进士,巧了,我家没有读书人,正好往后的孩子,你教文,我教武,定是个文武双全的乖儿!   邵怀安,我话说到这种地步了,你倒是点个头啊!”   她抱着他的腰,脑袋往后一仰。   邵怀安儒雅的面孔尽是惊讶,他没有动,也没有拒绝,只那么居高临下审视自己。   刘灵莞尔一笑,忽然捧着他脑袋上下晃了晃:“好,我就当你同意了!”   人噌的从他身上跳下,刘灵眉眼灼亮:“我去告诉阿姮!”   邵明姮正在书房整理试卷,书堂中的孩子考得都不错,日常教习悉数合格,只是转过年来,有些孩子长大点,穷人家的便想要把孩子带回去,分担农活,这也是没有法子。   邵明姮对着几份试卷惋惜,听见脚步声,抬眼,刘灵站在门口跺脚,肩上的雪花纷纷掉落,她高兴坏了,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握住邵明姮的手。   “阿姮,我要和你哥哥成婚了。”   “什么时候?”邵明姮却不意外,早在刘灵千里奔赴的那一日,她便知道刘灵决心有多大,这么多年,她喜欢哥哥,却是一点都没变。   刘灵托着腮,满怀憧憬:“三月十八吧,我找人算过了,是个好日子。”   “找的谁?”   “我自己啊!”刘灵哈哈笑起来,“瞧我这双抓宝的手,不比那些游方术士好得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哥哥娶我,半分不亏。”   邵明姮被她逗笑,“那我回头与哥哥提一嘴,给你们备份大的贺礼。”   “那是自然,二表哥有钱,你们不能小气。”   两人嬉闹了少顷,邵明姮挑开炭盆盖子,从里头夹出两个烤熟的芋头,焦香四溢。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说了会儿话,屋子里尽是笑声。   顾云庭从外回来,刘灵看见他,立时站起来,“二表哥。”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顾云庭难得语气温和,刘灵有些不习惯。   “在说我和邵怀安的婚事,等我们准备好请帖,便先发给你们。”   “恭喜表妹。”   “谢谢表哥。”   顾云庭本想与邵明姮亲昵一番,偏刘灵是个没眼色的,拉着邵明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根本插不进话,在旁边的案前坐了会儿,便将书本一放,掀帘出去。   邵明姮瞟了眼,与刘灵说道:“我们可能要离开涿州,去别的地方。”   “为何?要去哪?”   “此处有人认得他,怕生出事端,我们想尽快找个由头离开。”   刘灵叹了口气,“那我也跟你一起走吧,我和你哥一起。”   “不行,哥哥在涿州任职,一旦离开动静必然很大,会引起上头注意,你们需得留下,他们不会对你们如何。”   邵明姮将此事告诉邵怀安时,他没有犹豫,反而催她走的越早越好。   张平洲写的讨贼檄文轰动不小,顾云慕若是决计对裴楚玉动手,必然由青州或者魏州北上,万一有更多人认出顾云庭,于他们而言都将是巨大灾难。   “去灵州。”他看了眼对面坐的刘灵,刘灵也在看他,“那边地广人稀,且在刘朔的范围内,就算是裴楚玉,轻易不敢过去挑衅。   而朝廷对灵州,暂且是放心的。”   “我给我哥写信,叫他照顾你们。”刘灵点头,熟稔的拉过圆凳,挨着邵怀安坐下。   邵怀安耳根一红,刚要挪,便被刘灵一把抓住手,然后固执地十指交握,嘿嘿一笑:“往哪跑,我都是你的人了,你得负责。”   “你们?”邵明姮惊讶地瞪大眼睛。   邵怀安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没做任何事。”   “对,他没做,是我做的。”刘灵笑的更甜,没忍住,当着邵明姮的面,呱唧亲了过去。   这下,邵怀安的脸跟蒸熟了一样,俊雅斯文的面孔写满局促,他扭头,还未说话,邵明姮便笑着堵了:“刘娘子聪明率真,喜欢她的人可不少,你们衙门里那些当值的,哪回见了她都挪不动脚。   哥哥若是再矜持,人就被旁人抢走了,你那会儿后悔,可就晚了。”   刘灵听了高兴,但忍不住解释:“放心,我瞧不上他们,我就喜欢你。”   邵怀安闷声嗯了句:“国公爷不会答应。”   “那你就是喜欢我了?”刘灵擅长抓重点,抱着他又是一通啃咬。   邵怀安整个人都熟了,说不出话,浑身都是汗。   “这门婚事,我看行!”   刘灵和邵怀安的事,便这么仓促又顺理成章的敲定。   回府告诉顾云庭,他正在吩咐关山等人做事,一行黑衣人紧锣密鼓离开,院里没有发出半分动静。   顾云庭捏了捏眉心,向她招手,她便走过去,任由他抱在膝上。   他很喜欢握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摩挲,像是看不够。   “别怕,我会处理好一切。”   邵明姮笑:“我没有怕,只是想告诉你,我与哥哥商量了退路,去灵州,你觉得如何?”   “很好。”   “那我们明后天收拾行囊,启程吧。”邵明姮抬起头,在他怀里静静坐着,灯烛爆开火花,有种岁月安好的感觉。   “好。”   九月药肆因着货物流通,故而每隔几日便有商船往来,顾云庭便在上元节,城中最是热闹那日,将所有一切准备好。   邵明姮上了船,两人坐在舱内,稍微推开窗户,便见漫天白雪肆意飘零,整个河面结了薄薄的冰,不时被船头撞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动。   她拢紧氅衣,见他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便侧脸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姮以后会不会为我生个孩子。”   邵明姮一愣,旋即捂住脸,“正经点。”   “你是不是不愿意?”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胸口捂着。   邵明姮没有言语,想到徐州时喝下的一碗碗避子汤,不禁有些惆怅:“或许我生不了孩子。”   顾云庭苦笑,握着她的手甩了自己一巴掌,邵明姮想缩回来,他不让,仿佛要握到地老天荒,连眉眼中都是温软柔和的水雾。   “我不敢回想,怕你恨我,便不要我了。”   邵明姮摇头,笃定的说道:“现下你跟我哥哥一样重要,你们对我好,我很清楚,我不会抛下你的。”   顾云庭垂下眼皮,遮住眸中的失落。   长荣端来一碗姜汤,邵明姮喝完,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顾云庭咳了声,外头人进来。   “你亲自护送她去灵州,路上不管听说什么,发生什么,都不准回去找我。”   秦翀攥着拳头,没有应声。   “郎君,你带我一起吧!”   “此事没有把握,但我必须阻止,成也好,败也好,是我自己选的路。”   顾云庭声色淡淡,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的睡颜,忽然别开头,捏紧拳头:“若她问起,便说我有事耽搁两日,很快便会赶上她,务必不要在路上停留。”   一艘小船从船尾放下,顾云庭俯身抱了抱她,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要去魏州和青州,前几日查到的线索,裴楚玉已经着人联络勾结了两地官员,意欲在讨伐当日,齐头迸发。   到时战乱四起,局势将彻底失去控制。   若注定有一战,他希望阵仗能尽量缩小。   裴楚玉心思太多,对抗朝廷的同时,他是拉着其余各地一起反叛,便是趁着顾辅成病笃,顾云慕理政,迅速铺开架势。   一旦顾辅成结束了顾云慕的阴谋,那裴楚玉的战机便失去了。   顾云庭需得给顾辅成争取时间,他相信顾辅成的能力,绝不会被大哥禁锢控制。   王楚良和孙泰各自调换了职缺,明面上是大哥在操纵,但分析过局势,顾云庭发现其实是顾辅成在布局,他不明白顾辅成缘何如此,但他笼了一张极大的网子,四面八方的向内收紧。   论心智,十个大哥也比不过顾辅成。   小船离商船越来越远,顾云庭觉得,自己的心被邵明姮留住了。   空落落,没有着际。   作者有话说:   啊,好早,我吃药躺平去了,宝儿们都抗住,阳了好难受。 第105章   ◎你会死在三娘手上◎   沿着定州, 两船分别向西向南驶去。   白雪皑皑,周遭茫茫一片,商船像是被雾气笼罩, 很快消失在水墨之间。   顾云庭伫立在船头,目光沉沉望着商船消失的方向,过了许久,回到舱内,手脚冰凉,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他掩唇咳了几声,关山递来手炉,望着快要着岸的渡口, 小声道:宋元正被怀疑了。   起因很是巧合,裴楚玉去了趟书堂聊表问候,本也没什么, 但离开前, 有个孩子的画掉在地上, 裴楚玉捡起来,看见上面的人, 不由一笑, 正欲放回去, 谁知身边的张平洲咦了声。   裴楚玉这才知道, 原来邵明姮的夫郎,所谓的姜先生,根本不是京城姜家富商, 而是早已死去的宁王殿下。   张平洲来军营的消息没有多少人知道, 而邵明姮与顾云庭却在悄无声息中搬走, 若说没有人通风报信, 裴楚玉断然不会相信。   还能是谁,也只有宋元正了。   裴楚玉却没有立时动他,于公于私,宋元正都是一员悍将,骁勇善战,且对顾辅成恨之入骨,他没必要将人推到对立面。宋元正之所以放走顾云庭,想来是为了邵明姮,那么邵明姮定是不知道真相,不然也不会同仇人之子谋划逃命。   裴楚玉不动声色的筹谋,权当不知情。   宋元正被调去沧州,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做准备,而他则率领五千精兵,越过定州往河东昭义方向打探。   换乘马车后,顾云庭抱着手里闭眸深思,他不明白裴楚玉为何怀疑宋元正,却还将他派去沧州,行主力之举。   关山骑着马,从前头折返。   “郎君,昌平伯的人在前面。”   昌平伯收到顾云庭亲笔书信时,自然震惊不已,然震惊之余又很快平复心情,顾云庭赶来魏州,定然是有要事相商,他知道如今的朝局,太子掌政,陛下被架空,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将消息透露给太子,但权衡利弊之下,他又暂且隐忍下来。   昌平伯拿不准顾云庭此行目的,更拿不准朝局动向是否还有变幻,于伯府来说,已经不适合站在风口浪尖去做赌了。   京城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儿子高启将好好地局面打的稀碎,引以为傲的女儿,竟因为内里争斗而放火自焚,他是不愿再回京城了,保不齐连要饭的都能说上一嘴伯府闲话。   他负手在后,目光紧紧追随来往的马车。   看见那辆青帷黑漆车时,不由上前两步,车停住,车帘从内掀开。   昌平伯看见顾云庭那张冷淡疏离的脸,面庞雪白,眼眸深邃,瞧着他,露出一抹寡淡到可以忽视的笑意。   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袭来,昌平伯行了一礼,随后跟随马车一路来到伯府。   “殿下是为难老臣了。”听完顾云庭的来意,昌平伯笑了笑,却没有立时应允。   顾云庭知道他打的主意,遂也没有逼迫,只徐徐缓缓讲了个故事。   故事里是借前朝之事,讲了个明哲保身的臣子,最后在新君得胜后,被罢官免职的经历。   “高大人不妨想想,为何我要找你商量,偌大的昌平伯府,日渐式微,早已不复往日繁华,然您的父亲,祖父主掌家门时,京里可是无人不钦佩赞叹,何故到了您手上,便落得如此糟践的地步?   您虽才力不济,但您的儿女更不济——”   闻言,昌平伯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是实话,但由顾云庭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就像硬生生给他一个耳光,半点颜面都没了。   他冷着脸,暗地哼了声,没有言语。   “我找你,不是因为你多有才干,值得我去托付,而是因为你在魏州,而当年母亲毕竟受过你们恩惠,就算我们没有走的更近,我也不想昌平伯府自此没落。”   昌平伯抬起眼皮,笑:“京中掌权人是太子,殿下与我说这些,不会觉得我蠢到连消息都没听说吧。   陛下病笃,日后太子登基,你做的这些事又有何用?且不说太子不会援兵救助,恐怕在得知你还活着后,会率先派兵马来刺杀,又怎会先行对付未知的燕王?”   “你觉得我大哥能算计过父皇?”顾云庭淡淡一笑,露出讥嘲的眼神。   昌平伯一愣,顾云庭趁机继续说道:“我为何没死,父皇又为何在此紧要关头病倒,我来找你,便是给你机会,不是同你怀疑试探。”   他这话说的极其有信服力,那样的神情与相貌,目光逼视着昌平伯,犹如胜券在握的将军。   昌平伯动摇了。   是啊,以他对顾辅成的了解,决计不该轻易被顾云慕扳倒的。   除非像顾云庭所说,从头至尾都是阴谋。   那阴谋最后的目的是什么,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望着眼神深邃的男人。   顾辅成想立顾云庭为储君!   他倒吸了口气,脑中千万个念头闪过。   顾云庭便知,他相信了。   “此二人为燕王亲信,你不要打草惊蛇,只消着人暗中盯梢,若我没有猜错,他们还会同燕王通信,确保计划无虞。   待最后一封信送出,你再将他们一举擒获,断不可提前令燕王防备。”   “之后呢?”昌平伯握着拳,已然开始入局。   顾云庭腰背挺了挺,沉声说道:“论理来说,高启是没有机会袭爵的。”   昌平伯瞪大眼睛,手指微微颤了颤,眸中含着期许。   “你若将此事做好,我保你伯府荣华,高启可袭爵,他的儿子也可以袭爵,世袭罔替,富贵永固。”   “好!”昌平伯一口应下,在魏州地界,他总归是说得上话,且兵力强盛的,燕王的那两个亲信,说到底只是参将,只消防备妥当,他们不可能翻出花样。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拧眉看去:“殿下如何会对魏州如此了如指掌?”   顾云庭起身,素白的手指拢了拢氅衣,乜了眼轻声说道:“您以为呢?”   人走出厅堂,昌平伯犹在怔愣当中。   他猛地往四下逡巡,只觉后脊生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打了个寒噤,此时此刻,他脑中清明起来。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伯府在自己手中堕落,他不能愧对先祖,若能凭此稳固厚待荣华,即便冒些风险又如何。   何况他思忖过,顾云庭说的不像撒谎,顾辅成不会那么轻易倒下,与其说顾云慕掌局,不如说是顾辅成做了个局引他进入,若如此,那朝堂要易主了。   顾云庭会是下一代君王。   他的为人昌平伯甚是了解,守信重情,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马车几乎没有停留,沿着魏州继而去了兖州。   顾云庭虽掌握裴楚玉的眼线亲信,但并不周全,许多盘根错节藏在角落,他只能在短时间内尽全力周旋。   行驶到半途,又下了雪,路滑难走。   车内的炭火不足,关上叩了叩车门,看见里头早已冻得僵白的脸。   “郎君,咱们找个驿站休息吧。”   “继续赶路。”   话音刚落,关山又道:“你这么不要命的奔波,再熬几日,身子就垮了。”   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易碎的病弱,顾云庭掀开眼皮,笼在袖中的手攥到青白,忽然启唇一笑:“如果换做宋三郎,是不是早就赶到兖州,将事情圆满解决了?”   关山一愣。   “宋三郎的身子骨定是极好的,不像我,死气沉沉。”他见过死了的宋三郎,因沉尸沼泽地,故而面孔肌肉的鲜活几乎与真人没有两样,他受了伤,浑身上下都被砍过,但仍能看的出,他是极其强健的男人。   手臂紧致修长,壮硕却没有一点突兀感,线条很是精美,宽肩细腰,长腿笔直,即便合着眼,那仍是一个英雄的模样。   他永远忘不了宋三郎的脸。   就像阿姮永远记得他,在心里给他留了那样多的位置。   关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挤出几个字:“人都是不一样的,有强壮的就有瘦弱的...”   这话不如不说。   关山闭了嘴,如愿看见车帘后的脸阴沉下来。   ....   燃着浓郁熏香的大殿,地上零落散着薄纱,衣裤,松掉的首饰。   顾香君抬着腿,放在小案上。   殿内的面首又换了,今日跪在地上的是三个体型柔美的男人,各自穿着薄薄的衣裳,极尽讨好的覆在顾香君周围。   殿门外传来脚步声,顾香君连忙站起来,朝那三人凛眉斥道:“快去躲起来。”   三人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衣裳,抱着躲进衣柜里,幸好殿内的衣柜宽敞且多,柜门合上,顾云慕便走了进来。   嗅到异常的熏香,顾云慕脸色一暗,他自然知道这香是用来作甚的。   助乐,调/情。   目光倏地扫向静默的衣柜,刚要挪动脚步,顾香君便上前,握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大哥,崔远的事是不是定下来了?”   顾云慕知道她避着自己,便没有再过去挑破窗纸,勾了圆凳坐下,“今日朝堂,我当众赐了婚,他没拒绝。”   没拒绝,但当时的脸色很是难看,就跟死了爹娘一样。   顾云慕回想着,凛眉瞟去,看见顾香君高兴的脸,便又觉得什么都值得。   “那定下日子了吗?”顾香君握着他的手,满是期待的瞪圆眼睛,就像小时候一样,每回想要什么东西,都是一副讨好乖巧的模样,顾云慕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定了,五月初五。”   顾香君啊了声,耷拉下脸来:“还要那么久啊。”   “也没几个月了,何况公主出嫁,本就有一堆事宜需要忙活,你是我唯一的妹妹,父皇唯一的女儿,若不好生置办,岂不叫人笑话。”   顾香君脸上一红,脑袋靠过去:“还是大哥疼我。”   为着顾香君的婚事,顾云慕特意让太子妃前来帮忙调度,太子妃出身名门望族,祖上都是读书人,出过两位宰相,八位进士,当初亦是顾辅成排除万难,为顾云慕抢下来的婚事。   据说太子妃彼时正在与人相看,几乎就要定下,若顾辅成晚一步,太子妃便是他□□了。   太子妃端庄守礼,起初在殿中张罗时,顾香君还能忍着不发,但看她越来越像高兰晔,处处管着自己,便心生怨愤,越看越恼怒。   这日太子妃为她看妆,提到面首的事,明里暗里让她注意分寸,顾香君便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扯下头上的钿头钗,扔到地上。   太子妃吓了一跳,姣好的修养让她没有动怒,而是不解的望向顾香君。   “说够了没?”   “三娘,你怎么了?”太子妃起身,欲上前,被她一把推开。   顾香君情绪有些失控:“你算个什么东西,大哥叫你过来帮我,不是叫你过来骂我!   你嫁给大哥多少年了,还没生下儿子,瞧瞧他那些妾室通房,谁像你似的,我那些侄儿三四个了,若不是你,大哥至于现在都没有嫡子?”   “三娘,你胡说什么!”饶是太子妃脾气再好,此时也受不住这等奚落,当即红了脸,染上愠怒之色。   顾香君见她生气,反而更加兴奋:“你不就是那生不出蛋的鸡,占着鸡窝不让别人进的吗?”   “殿下若是知道你如此悖逆,定会...”   “定会怎样?”顾香君更加猖狂了,“大哥最疼我了,才不会为了你的挑拨而对我发怒。”   太子妃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走。   顾香君尚未发泄完,哪里肯依,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前面猛地一摁。   咚的一声响。   她哈哈笑起来:“敢去告我的状,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再不生出嫡子,大哥一定会废了你。   便在这儿好好冷静冷静,想想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她竖起兰花指,悠闲的啜了口茶。   然等了半晌,不见那人回应,她蹙眉,隔了茶碗,看见太子妃面朝前趴着,一动不动,面庞下面似乎大滩血迹流出。   她心下一惊,忙给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战战兢兢过去,甫一抱住太子妃,立时惊得连连后退:“殿下,太子妃死了。”   顾香君站起来,眼珠瞪得滚圆,上前一脚踹到太子妃身上,将人踹翻过来。   便见她雪白的额头,生生撞出个血洞。   她抬眼往柜子上看去,那截凸出来的雕花,不偏不倚,沾着一大块肉。   她吓得险些跌倒,婢女去扶她,她摆了摆手。   稍稍冷静下来,便朝那婢女吩咐:“你去找我大哥。”   婢女起身往外走。   顾香君突然拔出墙上的剑,在婢女尚未反应过来时,从后捅穿了她的腰腹。   太子妃的死讯传来,顾云慕火急火燎赶到寝宫,看见地上蒙了白布的尸体,还有被人捅死的婢女,几乎能猜出她的说辞。   他死死攥着拳头,一语不发地低着头。   殿内气氛冷凝到了极点,顾香君也不敢确定,大哥会不会迁怒于她,她望着顾云慕略微佝偻的背影,忽然啜泣起来。   “三娘,你究竟要胡闹到何等地步!”   一拳砸落,桌子断裂,咣当掉在地上。   顾香君抹着泪,委屈极了:“嫂嫂总是数落我,我没忍住,叫她走,谁知那婢女自作主张,推了嫂嫂一把,嫂嫂正巧撞到那里,这才...”   说完,又道:“我已经杀了婢女为嫂嫂报仇,大哥还要怪我吗?”   顾云慕冷笑:“你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吗?”   他对顾香君的容忍,多半出自溺爱,因为疼惜,所以很多事他不愿说破,就算知道是三娘所为,他也情愿被蒙在鼓里。   她一日日的放纵,今日竟杀了他的发妻。   他很想拔刀,却不是杀了三娘,他想杀了自己。   躬身,抱住发妻,将人抱在怀里。   “大哥,你生我气了?”   顾云慕根本不想理会她,径直抱起太子妃,跨出殿门。   前脚刚迈出去,便听身后“刺啦”一声。   他扭头,看见顾香君握着匕首的尾端,半截刀刃没入前胸。   她踉跄着倒吸了口气,目光决绝:“大哥不要三娘了,对不对?”   顾云慕震惊。   顾香君往前走了步,胸口的血留出来。   “既如此,三娘便以命抵命,还给嫂嫂!”   说罢,握着刀柄还要往下刺,顾云慕疾步上前,一脚踢开那匕首,嗓音暗哑愤怒:“别闹了!”   “来人,给公主包扎!”   顾香君便知道,大哥原谅她了。   替罪羊她都找好了,顾云慕便依着顾香君的说辞,将责任推到死去的婢女身上,当堂太子妃的家人简直气疯,后以生病为由连连告假,不肯上堂。   朝中上下充斥着对太子和公主的不满,人心动荡,朝局不稳。   偏在此时,传来范阳起乱的消息。   顾云慕与一众大臣就讨伐一事商讨了半日,始终没有决断,心力憔悴之际,他踱步到顾辅成寝宫。   顾辅成气色还好,半躺在榻上朝外瞟了眼,手里的书没放,语气淡然:“可遇上难事了?”   顾云慕垂头丧气地嗯了声,拖过圆凳坐在床榻前。   “裴楚玉集结了十万兵马,在边境线上蓄势待发。”   “你怀疑他是故布疑阵,又怕他是真的想打,所以犹豫不决了?”   顾辅成搁下书,苍白的面孔透着憔悴。   “儿臣觉得他不敢打。”顾云慕说话时,语气里有股迟疑,不像先前壮志勃发的样子。   “既如此,又何必屈尊来此。”顾辅成轻笑,抱起手臂望着他,“太子妃死了,也是三娘做的吧。”   顾云慕没有否认,顾辅成道:“大郎,迟早有一日,你会死在三娘手上。”   末了,不待顾云慕开口,顾辅成又道:“不管裴楚玉是打还是不打,此三地需得派重兵防范。”   他圈出舆图上的青州,魏州和潞州。   “以他的为人,没有万全准备不敢贸然发兵,毕竟是好容易得来的范阳,若是一着不慎,必会满盘皆输。”   “儿臣也想过他会留有后手,但不曾与他近距离交兵,不知此人底线是何,在范阳布局谋划,也非儿臣能揣摩。”   “他的眼线已被清除,你便照着范阳的兵力去准备,不必防范其他。”   顾云慕惊诧的望着顾辅成:“原来父皇的暗线真的无孔不入,不知儿臣的东宫,可也有父皇的人。”   顾辅成轻笑:“大郎,我说过,我不想父子反目,也不想兄弟阋墙,你是我儿子,我做任何事都会为你着想。”   此话便是既答了,又没答。   顾云慕离开,脚步很是沉重。   若父皇早就筹谋策划,那除他之外,谁是掌握那条暗线的主子。   他握着拳头,心中暗讽。   怕是他最爱的二郎吧。   此时,顾云庭顺利游说完两地刺史,启程按照计划往西面赶路。   关山眯起眼睛,被前方的风雪吹得不得不抬手去挡。   一队兵马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他们往旁边让道。   关山看的清楚,那些马四肢遒劲,身量高大,都是用来做战马的良驹,他悄悄瞥了眼,这些人穿的是常服,个个形色匆忙,像是赶着去办什么要紧的事。   “郎君,这些人是官府的。”   顾云庭撩开帘子,微抿的眼眸看去,“距离河阳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   他拧眉沉思,不多时便生出不好的念头:“你悄悄跟上去,查探他们要去作甚。”   “是!”   风雪侵袭,关山一夹马肚,朝前狂奔。   这不是他们遇到的第一股士兵,各个方向仿佛都在朝西北云集,西北有什么人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顾云庭不敢多想,待关山折返,带回来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   “这些人往太原夏州方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是要截杀裴楚玉。”   裴楚玉又为何去太原和夏州,顾云庭心道不好,立时肃声吩咐:“下个驿站换马,加速往西赶路。”   算日子,秦翀护送邵明姮去灵州,此时应当快到夏州了。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第二更应该在9点左右,不会熬太久了。   摸每一个宝儿! 第106章   ◎阿姮,那便忘了我吧◎   商船在渡口停稳, 秦翀着丫鬟下去买些热乎吃食,自己则守在船舱护卫。   乌青色的云蓄积着风暴一般,才消停了一日, 便好似又要下场大雪,风呼呼刮着,偌大的商船偶尔晃荡两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丫鬟很快抱着一袋胡饼走来,不敢走快了,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冰。   刚迈上甲板,秦翀耳朵一动,仿佛听到阵阵马蹄声。   他顾不得什么, 一把拽住丫鬟的手,随即命人开船。   船推开,往西面缓慢驶离。   隆隆白雪中, 一行人从渡口跑过, 或许是草木皆兵, 精神高度紧张,秦翀一刻也不敢大意, 攥着腰间的刀, 目光凛凛盯着远去的马匹。   商船驶远, 他才松了口气。   远远, 似乎看见迎面有条船,他眯起眼睛打量,距离太远, 看不清楚。   忽然, 远去的马蹄骤然奔回, 他握住刀柄, 浑身神经紧绷,朝内说了句:“护好姮姑娘。”   便侧身立在门框后,眼睛盯着那伙人。   竟是裴楚玉!   他心下大惊,却不敢贸然动手。   细细扫去,裴楚玉约莫带了几千人,他穿着甲胄,外面披了件绯色氅衣,似乎在逡巡河面,此时的河岸还有几条小船,因是渡口,故而驶离后河面便有往四面八方行走的船只,他一时分辨不清。   沉闷的空气里,是逼人的杀意。   顾云庭阖眸,先前的欢喜荡然无存,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似下定决心。   “调头,往南走,要快!”   眼看快要与邵明姮的商船遇上,眼看他就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抱着她,告诉她此行如何艰险,只差一点,他却不能过去。   船头相对调开,瞬间吸引了裴楚玉的目光,他抬手,下令。   “去追!”   便是这一空隙,商船顺流直下,绕过一段崎岖,消失在平缓的河面上。   顾云庭听到追兵的响动,听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命他们赶紧停船的狠话,关山却根本不管,跟那桨夫一起,拼了命的往前划。   箭矢不断射来,蹭蹭蹭地扎在船板,门框,扶栏上。   疾风擦着耳畔,带着阴狠的肃杀。   关山拔刀,挡在身前不断挥动,箭矢掉落,同时射来更多,他屏住呼吸,骤然抓起船桨,用力一摇,船身做挡,他们趁机往前划行了几十丈。   然对方人多势众,终究不敌。   关山后背中箭,还欲阻挡时,顾云庭从舱内出来。   与此同时,裴楚玉抬手下令停止射杀。   他唇角带着笑,又有种志在必得的得意感,轻嗤着开口:“宁王殿下,你当真演的极好。”   病骨支离的文弱男人,姜家行商的小郎君,说话动不动便会咳血。   裴楚玉回想着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虽不多,但此人每每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叫人不忍直视的病弱。   便是想对他怎样,都觉得下不去手。   当初邵明姮嫁给他,换做任何一个男人,裴楚玉都是能揪出来痛打一顿的。   可看见顾云庭那副苟延残喘的样子,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恃强凌弱的举动。   “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亲自去请你过来?”   他站在甲板上,氅衣在身上鼓开高度,绯色如火,那群士兵发出讥笑。   顾云庭瞟了眼,唇角微勾:“你不觉得有点太顺畅了吗?”   “什么?”裴楚玉不解。   “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既逃出你的范围,为何又从南驶来?”   话音刚落,裴楚玉警觉的握紧刀,同时下令警戒。   顾云庭在赌,赌商船走远,不会被波及,赌各地蜂拥而来的骑兵,能在此时汇聚于此。   应当会来的,毕竟他的马再快,也不会比那些人快多久。   地面在震,船晃了下。   裴楚玉当即便要抓他,然还未动手,关山咬牙横劈,将人隔开。   马蹄声从各处传来,裴楚玉的五千兵马开始慌乱,听阵仗,对方人数不少,而自己身处包围中,若被从外堵上,那便是瓮中之鳖。   邵明姮是被剧烈晃动的商船摇醒的,尽管顾云庭给她用的是最温和的迷药,但毕竟睡了多日,甫一睁开眼睛,神思恍惚,脑筋一时转不开。   想起那碗姜汤,她猛地坐起来,听到响声,朝门外看去,丫鬟端着水盆进来,见她醒了,忙走上前,想为她洗脸。   邵明姮摆手拒绝,急迫地问道:“顾二呢?”   秦翀听见询问,忙探出头,“姮姑娘醒了。”   “秦翀,顾二去哪了?”邵明姮赤脚下地,仿佛绝不出冷,便那么直直走过去,一瞬不瞬的盯着秦翀,“你说实话!”   秦翀头皮发麻,本就提着的心骤然掉下来,咬牙便将先后种种说与她听,末了,又道:“方才,郎君为了姮姑娘顺利西行,主动去引开了追兵。”   邵明姮闭了闭眼,随即裹好衣裳,穿上鞋子,冷静却又坚定地开口:“回去救他。”   四下而来的兵马陆续跃下马来,与身穿甲胄的范阳兵马战到一起,场面混乱,厮杀声和吼叫声此起彼伏。   趁裴楚玉心神转移,关山抄起桨来急速划动。   裴楚玉的副将意欲射杀,被裴楚玉阻拦:“要活的!”   死了便没有价值了。   几艘小船呈合围态势,朝着顾云庭缩在船只疯狂追逐。   眼看快要将其锁在狭窄的圈内,不妨对面驶来一艘硕大的商船,不躲不避,径直朝他们撞来。   “弃船,跳水!”将领下达吩咐,便听见扑通扑通几声落水声,围堵的那些人纷纷逃命。   商船撞到小船,速度减缓。   顾云庭抬起头来,看到商船甲板上站着的女子。   雪白披风与天地一色,她朝自己看来,目光犹如漆黑夜里的明月,灼灼清辉漾在心底,他动了动唇。   她弯腰,伸出手。   “上来!”   他抓住她的手,在秦翀的护卫下,被拉上商船。   关山一跃而上,随即与商船上的小厮一同砍杀不断从水里露头,想要登船的士兵,血腥气很快漫开,在这片莹白的冰面上,像浓烈颜料瞬间洒落,大船调头需要时间,缓慢且要躲避不断射来的箭矢。   他们伏在甲板上,不敢随意乱动。   上方的箭矢不停射到各处,几乎擦着头皮。   顾云庭握着邵明姮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低头,唇印在她的手背,嗓音暗哑:“阿姮,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邵明姮纵然有千百句话想骂他,此时却什么都骂不出来,只是被他握着手,眼眶微热,她跟着低头,趴在他手臂上轻声啜泣。   顾云庭便有些着急,匍匐往前,抚着她后脑说道:“你若是生我的气,等回去打我骂我,但不要哭。   你一哭,我什么法子都没有。”   他手忙脚乱帮她擦去眼泪,邵明姮定定望着他,他亦回看过去。   “阿姮,我...”   邵明姮忽然朝他亲去,柔软的唇瓣带着女孩的清甜,像是饱满多汁的花,一点点绽开,他僵住,随后便心思狂荡,回握住她的后颈,慢慢将人抱进怀里。   天那么冷,又开始飘雪。   他心里却放佛燃了一团火,火苗烧灼,噼啪噼啪作响。   邵明姮被拥住,快要透不过气时,顾云庭才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扫了眼关山,见他示意他们往前,便立时拉着她弓腰冲进船舱。   后脚刚进去,便听见“叮叮”的声音,只差一毫,箭矢便会插入身体。   关山和秦翀受了伤,快要抵挡不住。   船夫被人射中心脏,上去顶替的小厮还未就位,便被一支箭矢从后钉到了柱子上。   船飘在河面,风呼啸着从耳畔吹过,一阵森寒。   空气忽然静谧下来,两军对峙,身穿常服的兵马让出一条路,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缓步走来,着黑甲银白披风,气势凛然。   经历了恶斗的裴楚玉意识到来人是谁,握紧了长枪回望过去。   顾云慕看着他,又将目光转到河面的商船上。   本来宽敞的渡口,因为这两拨兵马的集合而显得敝塞拥挤。   “太子殿下,你怎么亲自来了?”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是别有用心,甚至在说这番话时,裴楚玉故意朝商船看了眼。   若要给他设埋伏,又怎需太子亲自出马,除非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死而复生的宁王,约莫便是太子的肉中刺。   顾云慕冷笑:“今日孤来,便是为了取你狗命!”   裴楚玉眸光一寒,便听四下的兵马霎时奔涌起来,刀枪声不绝于耳,顾云慕横起长枪,朝他狠狠刺来。   裴楚玉当即迎敌,身后的副将骁勇厮杀,血不断喷溅,残肢断臂不时掉落,凶猛异常的战斗,因为主将的狠辣而变得异常激烈。   裴楚玉被顾云慕一记长枪压在头顶,几欲被打下马去,宋元正便在此时出现,骑着黑马朝顾云慕狂奔,待距离几丈远时,从马背一跃而起,凌空劈下长刀。   顾云慕为了避开,只得生生收了力。   裴楚玉大笑:“元正,你来了!”   宋元正没有说话,今时今日他本该留守沧州,储备南下,但他收到了顾云庭寄来的密信,告知裴楚玉调虎离山,快要追上阿姮。   他便知道自己上当,立时点了五百兵马一路不歇,奔到此处,恰好撞上双方大战。   比起与裴楚玉对峙,他更不会放过顾云慕。   旋即挥舞着长刀,像是野兽一样朝他砍去,顾云慕接连躲闪,又有一群护卫上前抵挡,宋元正未能寻得机会。   而在此时,裴楚玉已经悄悄命人登船。   顾云慕身边的指挥使钱云悄悄从后背抽出箭矢,不动声色的挪到隐蔽处。   士兵接二连三爬船,快要攻上。   关山和秦翀根本无法全面抵挡,腹背受敌之际,又有一股势力开始攻船,却没有与秦翀关山两人发生打斗,关山认出其中一人,是顾云慕身边的副将,他便收了刀,转而去劈旁人。   却不防,那人纵身上来,接着便挥刀砍向关山。   关山被砍得猛一踉跄,秦翀接住他,恨得咬牙切齿:“你瞎了狗眼,看不清面前站的是谁吗?”   刚骂完,那人抄起刀又要砍。   越来越多的人从缺口处爬上,密密匝匝围着,像一群等肉吃的够。   顾云庭知道,今日他走不了了。   两方的目标都是他,只要他留下,阿姮不会有事。   他当机立断,将邵明姮推着摁进一处狭窄的密舱,邵明姮不由分说便要往外走,“顾二,你敢抛下我,我便再也不喜欢你了。”   她急的快要哭,抓着他的手便要爬出来。   顾云庭一笑,清隽的面孔尽是不舍。   他低头,亲在邵明姮额间,“阿姮,那便忘了我吧。”   随即,没有任何犹豫,从腰间摸出迷药,朝邵明姮一撒,那人眼皮眨了眨,手却攥着他的手腕不放。   在她消失意识的前瞬,仿佛听见顾云庭在说,我没想过要死,跟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好好活着。   她闭了眼眸,顾云庭抱着她的头小心翼翼放进去,找了个舒适的角度。   随后合上,起身看了眼,确定能够从内掀开。   疾步出门,走上甲板,氅衣立时在身后震开,像一只高洁的鹤。   他站在那儿,面朝岸边。   顾云慕攥紧缰绳,他得带二郎回去,但是——   犹豫的光景,一支长箭冷嗖嗖地射出,以极其精准毒辣的角度,穿过顾云庭的膝盖,钉进了身后的木桩上。   “郎君!”关山和秦翀异口同声的大喊,边抵抗边往顾云庭方向挪动。   顾云庭吃疼,右腿打了个哆嗦,试图将两人挡在身后,然就在他想动作时,又是一记箭矢射来,不偏不倚,径直射穿其左膝。   他承不住,一把扶着围栏。   顾云慕发现了始作俑者,举起长枪朝他狠狠扎去,钱云掉下马来,却丝毫没有悔意,走到顾云慕面前,拱手一抱:“属下擅作主张,请殿下治罪。”   虽这般说着,他却笃定顾云慕不会动他。   有些决定难下,那便需要旁人帮忙快速决断。   宁王毕竟是太子的弟弟,叫他亲自动手,必然艰难重重,那也只好他来做这个恶人。   他没有射中胸口,亦是为自己留了后路,他无法确定太子会不会拿自己为宁王泄愤,但是只要射瘸了他的双腿,即便将人带回京城,一个残废,又岂能担当国主之位。   果然,顾云慕冷声斥了几句,叫他回京领罚。   再度朝船上看去,顾云庭摇摇晃晃,似再也承受不住,忽然头朝下,直直坠落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无孔不入。   血瞬间蔓延,在他身下形成大片的猩红,他抬了抬眼皮,看着逐渐拉远的商船,手指朝上,唇启开。   他想叫“阿姮”,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河水冷到骨头缝里,他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渐渐跌入河底。 第107章   ◎波云诡谲◎   一场厮杀, 终在宋元正五百精兵的相助下,使得裴楚玉从死亡线上脱身,不敢再与顾云慕周旋, 狼奔豕突,拼命逃窜。   此番落入陷阱,他只恨自己大意,逃跑时更是恼火暴躁,回头看了眼茫茫雪雾中的追兵,他太阳穴跳的快要炸裂,一夹马肚,疯了似的急速狂奔。   随行五千人, 几乎全军覆没,若非宋元正违背军令赶来,他也会死在顾云慕刀下。   “元正, 你去作甚!”   便在此时, 宋元正脱离队伍, 一人一骑偏开主路,闪进侧面小路, 逆行而去。   裴楚玉根本顾不上他, 喊完之后继续向前疾驰。   宋元正从密匝的枯败芦苇丛中穿过, 提早翻身下马, 埋伏在后头,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在他头顶肩膀堆满银白, 他一动不动像石雕似的, 敏锐的眼睛鹰隼般盯着对面渡口。   大军正在准备撤退, 顾云慕着人潜入水中打捞顾云庭, 冰天雪地,又不断落着鹅毛大雪,一波波的人上来,无功而返。   又一波人跳下去,温度越来越低。   关山和秦翀浑身是血,被人摁住肩膀压在岸上,他们不敢闭眼,死死盯着水面。   忽然,两个人陆续浮出来,其一挥了挥手,便见身后有人被托了上来。   关山用力眨了眨眼,哑声与秦翀说:“是郎君。”   两人咬着唇盯了半晌,直到顾云庭被搬上岸来,才相继昏死过去。   顾云慕下马,走到近前俯身探手,手指搭在他颈部,试探到血管的跳动,他松了口气,余光扫到钱云,冷声吩咐:“快,将二郎送去最近的医馆!”   几个士兵抬着人放进马车,片刻不停急急往医馆赶去。   顾云慕走到钱云面前,从他腰间抽出佩剑,在钱云的惊呼声中,一剑刺向他腰腹。   钱云捂着伤口,痛苦的佝偻起身体。   顾云慕扔掉剑,肃冷着嗓音斥道:“不要揣度我的意图,这一剑,是惩罚!”   钱云咬着舌根点头:“属下知罪。”   顾云慕转身,心里澄明一片。   他不是不知钱云的打算,跟随他的下属,不允许有人动摇他太子之位,不只是为了顾云慕,更是为了他们各自前程,毕竟日后顾云慕登基,他们这些关系亲密的幕僚定会受到重用。   想法无可厚非,但过于精明且越过主子去行事,即便是对的,也要受罚。   顾云慕踩着马镫,将要翻身上去,忽听耳畔“噌”的一声。   他下意识躲避,然终究慢了一步。   箭矢偏开胸口,直直钉进他肩胛,他立时侧身,将自己避在马后,接着又是密匝的两箭,似乎打定主意要他性命。   “发现人了,对面芦草丛里。”   “快去!”   “抓活口!”   话音刚落,一行人朝着芦草丛奔跑而去。   宋元正没有射中顾云慕心脏,懊恼至极,但知今日再无可能,遂纵身一跃,潜入冰冷的河水。   他没有退路,只有这条河是归途。   无尽的凉寒,像冰冻过的针刺入骨头,他屏住呼吸凭着直觉往前游。   当年在徐州,他因长相过于女气,被好些营中士兵嘲讽,道他不如回家娶个娘子,写字画画,别跟他们那些大男人一样窝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一群人哄笑。   宋元正却不疾不徐,挑了其中最刺头的一个,两人脱光衣裳,跳进水里比憋气。对方脸涨得通红,浮上水面连声咳嗽时,宋元正仍在水底闷着,像刚下去一般,他的耐力极其强悍,以至于其他人以为他溺死水中了,故而当他安然无恙露出头来时,他们彻底佩服。   他的丹凤眼,给他带来很多麻烦,憋过气,摔过打,总要做的更优秀更出众才能甩开女气的讥嘲。   他咬着牙,肺里快要承不住压力时,手指摸到木头,睁眼,恰是顾云庭坠落的那艘商船,周遭全是浮尸,他来不及多想,将自己与那些尸体排列在一起,很快瞒过了搜寻人的眼睛。   天太冷了,没法再耽搁下去。   顾云慕下令撤兵,赶往医馆去瞧顾云庭。   风从耳朵旁吹过,像是凛冽的刀子划破脸,宋元正睁开眼睛,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乌青的唇颤颤巍巍,他够到船沿,废了好些力气,半晌才攀爬上去。   拖过死人,换了衣裳,他沿着船舱转了一圈,鼻间嗅到某种香气,很淡,但是很熟悉,他循着味道一直走到最下面一层。   屈膝跪地,叩了叩木板,听到空响,他忙伸手揭开,看见邵明姮的一刹,他骤然明白顾云庭忽然现身甲板的举动,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涌过,转瞬后,他将人抱出来,安置在地板上。   “小乙!”他轻晃她的肩膀。   邵明姮睡得很沉,鼻间呼吸密密匀促,宋元正只得暂时与她留在船舱,如此到了深夜,他甚至不敢燃灯,如此摸黑捱到迷糊,骤然听见远处脚步声响起。   他立时睁开眼,后脊汗毛耸立,从地上抓起刀来躬身挪步到楹窗前,借着雪色,他依稀看见两个人,一高一矮往芦苇丛走来,走到岸边,两人站定,垫脚往前看。   宋元正松了口气,他知道,他的信已经送到了涿州。   此二人正是邵怀安与刘灵。   他用刀把砍了砍船栏,两人闻声看来,刘灵跳了下,不敢高声,拽着邵怀安的衣裳小声说道:“咱们找艘小船,过去接他们。”   岸边零落几艘,刘灵和邵怀安将上面的尸体搬下去,又握住船桨顺利滑到商船旁。   四人顺利汇集到小船,邵怀安心急如焚,抬手探在邵明姮额头,见她只是昏迷,这才稍稍放松,转眸,问道:“顾二郎呢?”   宋元正抿唇。   月光透过乌青的云彩,撒到浓厚的雪面,周遭静悄悄的,偶尔有冰渣碰到船头发出的清脆响动。   远处木桩上,立着一只脑袋缩进羽毛中的鸟,听见船响,动也不动,似乎被冻僵了。   邵怀安忍不住坐直身体,又问:“他是死是活。”   宋元正吸了口气,冷声道:“还活着。”   随后,便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邵怀安,末了又道:“顾云慕应当不会为难他,否则不会纵容属下射伤他的双膝。”   邵怀安了然,顾云慕此举只是为了皇位,并不想置顾云庭于死地,毕竟是亲生兄弟。   他看了眼邵明姮,心情沉重。   刘灵解下自己的氅衣,盖在邵明姮身上,低头摸着她的小脸,颇为同情:“阿姮和二表哥好容易在一块儿,这才几日便又要分开,且这次分开,恐怕...”   再不能相见了。   这话没说出来,船上几人却都清楚。   邵怀安握住她的手,随后单手解了自己的衣裳,稍微弓起腰,从后将刘灵罩住,边系带子边说话:“多谢你了。”   刘灵笑,上前一下亲到他脸上,邵怀安脸立时红起来,手却没有停止动作。   “我嫁给你了,是你的娘子,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若有一日我遇到麻烦,你是不是不会袖手旁观?”   “自然,但你若没有同我在一块儿,便不会遇到这些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愿意与你在一起,便做好了与你同甘共苦的准备,你若还是如此见外,我才是真的伤心。”   她把脑袋靠进邵怀安怀里,那人终于阖眸,抬手覆在她后背。   宋元正别开视线,往远处打量。   船靠岸,他们骑上来时的两匹快马,一路不停往西赶路,从夏州往西没有多远便是灵州地界,只要到了灵州,便能暂且落下担心。   ...   医馆被围的水泄不通,大夫从未见过此等阵仗,扎针的手有些颤抖,便见长刀“叮”的一声插入桌子,他抬头,揩了把汗。   顾云慕肩胛处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换了身衣裳,肃冷着脸瞪着他:“你要是救不活他,就下去陪他。”   大夫脸色苍白,床上那人双膝中箭,又在寒冷天呛水窒息,便是身强体健的将军,也捱不住这般折磨,更何况他看起来只是个寻常书生。   大夫不敢分辩,只好尽全力救治。   顾云慕走出门外,看见钱云跪在地上。   “腰上的伤看了吗?”   钱云拱手一抱,道:“殿下手下留情,不妨事。”   “有话与我说?”   “是。”钱云在他的授意下起身,跟着去往隔壁房间。   “即便知道你会动怒,但有句话属下不得不说。”   四目相对,顾云慕对他的想法几乎猜透,却面无表情的等他开口。   “宁王若是救活,殿下务必确认他的双腿无法恢复从前,否则,您便是杀了属下,属下也要为您尽忠!”   屋内静寂。   钱云视死如归的跪下,语气决绝。   顾云慕没有回他。   深夜,大夫精疲力尽,拔除那两支箭后,又将骨头里的杂物一一剥除,复又上药缠裹,他受了风寒,半条命都搭进去,脸上没有血色,苍白脆弱的像是一具尸体。   灌下汤药后,不多久,便起了高热。   顾云慕将大夫叫到一旁,“他可有性命之忧?”   “若能熬过高热,应当无虞。”   “多久能醒。”   “最早也要明日,若明日晌午醒不来,那便危险。”大夫弯了弯腰,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放在砍刀下。   顾云慕了然,又问:“他的腿,可还治的好?”   闻言,大夫扑通跪倒,连连磕头。   “大人饶命,贵人的腿便是神医也救不回来的,您放过小的吧!”   顾云慕面色沉重,心里却难以言说地松缓,负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沉声说道:“尽力救他,保全性命。”   ...   京中,登闻鼓院。   通政司官员听见鼓声震响,片刻都不敢耽搁,连忙扶正官帽朝外疾步走来,远远看见两位老人立在鼓下,其中一个他一眼便能认出,是襄平侯赵维。   另外那位则是赵维的夫人崔氏,两人身着白衣素服,神情悲痛,面容憔悴,手中的鼓棒不断击打,发出“咚咚”的沉重响声。   “侯爷,您这是做甚?”   襄平侯自袖间掏出状纸,双手呈上,一字一句如同泣血:“臣之爱女,无故惨死宫中,臣未见其尸首,怀疑其死因另有隐瞒,恳求圣上允臣请求,开棺验尸,为吾女查明真相,揪出凶手!”   “这..这怎好?”通政司的几位官员不敢接下状纸。   谁都知道,襄平侯幼女乃是东宫太子妃,下葬时对外声称突然恶疾,不治而亡,虽有人怀疑,但谁敢与太子作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襄平侯要来为女儿讨公道,他们如何敢接。   太子虽不在京中,但势力仍在,陛下被禁锢,空有虚名而没有实权,他们通政司若是接下这桩案子,又该怎么处置?不管结局如何,这两方人他们终究会得罪一方。   几位大人的脑袋疼起来。   登闻鼓院前门,人流涌动,本就是最繁华的地方,此时因为襄平侯和夫人突如其来的敲鼓,霎时围满了百姓。   这面鼓已经多年不曾敲响,除非有滔天冤屈,涉及皇室或是重要官员,百姓才可敲动。   通政司不敢推却,又不敢接下,两相为难之际。   襄平侯苍迈的声音穿透人群,掷地有声。   “吾女自幼知书达理,规矩本分,自嫁给太子以来更是温良贤淑,没有半分狭隘不容人之举动,吾女身体健康,性情柔和,断不会无缘无故得重疾不治,若是重疾,医案在何处?为她诊病的太医又是哪位?又为何在死后不知会于我,匆忙敛尸下葬,此间种种,全然不是皇家正常流程做派,刻意隐瞒,又是为了谁来掩盖真相?   吾女若含冤,吾与吾妻纵然拼了两条性命,也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杀人者,必当偿命!”   “杀人者,必当偿命!”   振聋发聩的一击,令在场人瞬间鸦雀无声,继而便爆发出响应般的呼喊。   “杀人者,必当偿命!”   山呼海啸一般,通政司骑虎难下,几乎要跪倒。   便在此时,两列禁军整装出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登闻鼓院包围。   站在城楼上观望的顾香君,拢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双臂搭在栏杆,不屑的轻笑:“两个老东西,真是不知死活。”   她好整以暇地吃着婢女剥的蜜桔,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像是看热闹一般,看禁军将他们包围,驱赶围观的百姓。   刀剑□□,寒光照眼。   大哥走时都安排好了一切,怕她委屈,便命禁军统领与她待命,为的便是这些突发情况。   襄平侯和崔氏只有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女,赵家祖上都是文官,气节和筋骨很是令人尊崇,今日遇到此等对待,自然引发学子文人的愤怒,很快人群中便喧嚷起来,与推搡的禁军争执。   刀亮出,见了血。   不知谁喊了声:“杀人了!”   静默之后,便是巨大的反抗声。   顾香君蹙了蹙眉,与身边的统领吩咐:“若是人手不够,再多派几百人下去,省的他们无法无天了。”   统领犹豫着,不敢做决定。   即便今日答应下去驱赶百姓,也是过于贸然了,登闻鼓院不允动刀动枪,凡敲鼓伸冤者,一律接下呈交陛下。   顾香君见他不说话,不由恼了:“怎么,本宫的话听不见?”   “我大哥很快便回来了,你也知道我是大哥唯一的妹妹,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大哥都会允我,大统领,你说是不是?”   手指划在统领胸口,眼皮掀开,浓艳的眸子望过去。   统领忙退后一步,躬身道:“是!”   襄平侯夫妻被禁军架住,眼看便要推出登闻鼓院,忽听奔腾而来的马蹄声,远远瞧见尘土飞扬,乌黑一团。   众人不解之际,听见凌空一声响动。   长箭射出,刺穿拉扯襄平侯的那只手。   黑马奔至面前,在禁军拔剑的前瞬,抬手亮出御赐令牌。   “陛下口谕,停徐统领一切职务,禁军交由本官临时掌管!”   “襄平侯夫妻状纸,通政司即刻接下,限期五日内侦破案件,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   白天瘫了一天,傍晚时候开始能坐住,我来了,宝儿们! 第108章   ◎救不了我,那便一起死!◎   城楼上, 顾香君的眼睛几乎瞪出眼眶,双手紧紧抓着栏杆,难以置信的望着登闻鼓院, 那个身穿黑甲的大将,手中握着长枪,威严肃穆地扫视在场禁军。   她扭头,冲着徐统领质问:“他是谁?”   徐统领自然听到方才那番话,心惊胆战之下,忙平复了呼吸定睛看去。   恰好那人朝楼上扫来。   四目相对,徐统领骇然震惊。   那人竟是此前调去徐州的王楚良,原禁军统领, 亦是顾家提拔上来的大将。   但,王楚良是太子亲手栽培,一步步扶植到今日地位, 后去徐州, 亦是太子布局, 他怎么可能是陛下的人?   徐统领一时间恍惚,内心甚至波澜起伏。   顾香君却不依不饶, 恶狠狠地盯着那人:“你去杀了他, 快!”   徐统领倒吸了口气:“殿下, 我们静观其变吧。”   “你去杀了他, 否则大哥回来,我让他杀了你!”   顾香君疯了,她提着裙摆往楼下疾走, 裙裾擦着台阶拂过, 她绊了下, 险些栽倒, 婢女想去搀扶,被她反手一巴掌打倒。   “徐统领,你别逼本宫。”   她知道,在京中禁军兵马足够抗衡王楚良带来的骑兵,只要杀了他,就没人给襄平侯夫妇伸冤,没人敢。   她心里这般想着,没看见最后一个台阶,一脚跨了下去,咣当扑倒。   面朝青砖,摔得半晌爬不起来。   徐统领招了招手,两侧的宫婢忙小心翼翼靠前,扶着她架起,她脸上破了皮,却仿佛察觉不出疼痛,伸手往前面一指:“快去,快去!”   徐统领还未动作,长枪已经抵在面前,王楚良没有下马,居高临下望着他,声音是一惯的镇定:“徐大人,没有听到圣上口谕吗?”   左手握着令牌,目光凛凛地与之对视。   徐统领面上不显:“王大人,殿下出城下,将京中驻防交由我来全权处理,你从徐州回京,可有殿下准允?”   “徐峰,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陛下御赐令牌!”   “而今太子掌政!”   “陛下是国君!”   气势绷紧,周遭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紧张的氛围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子,将在场所有人包裹住,缠紧,丢进这一隅小小的敝塞。   “陈茂山,樊宏,率禁军出列,将王楚良就地拿下!”   徐峰对于眼前的局面无比清楚,但面临的抉择却只有一个,必须制衡王楚良,否则才是没了任何生机。   就算他再蠢,也能看出,陛下明面上被禁锢,实则消息灵通,控制四面八方的权臣,今日王楚良归京,恐怕也只是棋面的一部分,至于旁的,未知的,定会有更多他无法猜测预料的。   他心中懊恼悔恨,早该清楚的,太子怎会是陛下的对手?   到底是存了妄想,到头来断了自己的退路!   王楚良一声令下,乌泱泱的黑甲军骤然将登闻鼓院团团围住,“徐峰,你若再行反抗,与你一同谋逆的禁军都会落得什么下场,你心知肚明!”   此言一出,将士们皆是怔住。   徐峰更是。   “京郊驻扎着十万大军,只消皇城异动,他们便会在顷刻间杀进城来,保护陛下,你大可试试,是你的调令有用,还是陛下的令牌有用!”   徐峰双膝发软,背瞬间颓废。   几个黑甲军一拥而上,卸了他的兵器,押到一旁,其余禁军见统领被抓,各自面面相觑,没有动作。   王楚良举着令牌,按照顾辅成提前安排好的话术,告诉他们,陛下不会怪罪,因为今日种种皆是受徐峰蒙蔽,与其他人没有关联。   谋逆罪大,牵连妻儿,在黑甲军的震慑下,场面很快恢复。   襄平侯和崔氏冲着王楚良行了一礼,众百姓高呼:“陛下万岁!”   顾香君浑身发冷,上下牙不停打颤。   她知道,自己完了。   几乎是被监视着回到寝宫,一进门便猛地合上,做贼似的跑到内殿,接着开始搜寻银钱,首饰,胡乱装进包袱里,系上带子,便要出门。   但见两柄长剑横在脖颈,她吓得往后退了步,怒斥:“瞎了你的狗眼,可看清我是谁!”   “殿下,你不能离开。”   “大哥说了,我在宫中可自由出入!”   “陛下旨意,在襄平侯之女,太子妃一案彻查清楚前,你不能离宫。”   “你等我大哥回来,一定会杀了你!”她想推开人,却被明晃晃的剑逼回殿内,倒退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以下犯上,必将不得好死!大哥!大哥!把他们都杀了!五马分尸,凌迟万段!”   嚎叫声被大门隔开,她坐在地上,扯着嗓子仍在咒骂。   只是这颐指气使的嚣张声音里,搀了七分恐惧和惶恐,因为暴怒而显得异常狰狞。   “大哥!”   最后一声的歇斯底里,她爬起来,双手拍打大门,已然觉不出疼痛。   顾辅成早已换上朝服,站在寝殿前的铜镜旁端望,镜中出现一人,他反手握住,高兰晔将头靠在他身上,神色凄怆。   “朕给过他机会,也给过三娘机会了。”   “妾身知道。”高兰晔拂了拂眼角,“正是因为妾身知道,才会一直站在陛下这边,但妾身不只是您的皇后,还是他们的母后。   妾身没有将他们教好,实在痛恨当年的自己,为何不在两个孩子身上多用点心,才将两人养的如此专横霸道。”   “朕也有错。”   若他还只是齐王的谋臣,他会留有余地,但现下不同了,他身处帝王位,稍一心软犹豫,便会酿成无法回转的局面。   一步都不能错。   “你会放过大郎,对吗?”高兰晔知道,三娘必死。   杀死三娘,以正朝纲。   用三娘的血来表明陛下的决心,令大臣继续忠诚,令百姓继续臣服。   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事便是写进史书,他都是一位礼法严明的帝王。   三娘一死,才能安朝臣之心。   “只要他不弑君弑父,朕会留他性命。”   高兰晔抱住他,顾辅成回抱住,长叹一声。   已经是三月暮,为何这天气仍如此严寒,刺骨的冷风不断地往内里钻,他抬起头,矍铄的目光此时布满疲惫。   ....   敲登闻鼓第四日,刑部和大理寺已然申明太子妃一案,尚书和大理寺卿将案录完整交给顾辅成,看到上面题着的“顾香君”三字,他顿了顿,继而令他们将案件公之于众。   顾香君是在哭嚎声中被带走的,离开寝殿后,便被人用麻布塞了嘴,带上枷锁脚镣,押着上了囚车。   沿街两道的百姓看着她,用唾弃憎恨的眼神望着她。   顾香君坐在囚车内,起先还瞪着双眸环望,后来便承不住那一双双怨愤的眼睛,这让她想起自己杀的那些人,她惶恐,抱紧膝盖,缩在囚车一角。   从宫门驶到刑部大狱,花了有半个时辰。   又冷又恨,她被人押着下车,进入大狱的前一瞬,猛地回过头来,疯了一样喊道:“大哥,救我!”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入了城门。   钱云略微捂着小腹,骑马走到顾云慕的马车旁,低声说道:“殿下,进城了。”   顾云慕挑开帘子,看了眼繁华的街道,淡淡嗯了声,落帘前,说了句:“二郎的事,是裴楚玉那伙儿人做的。”   钱云一愣,帘子落下,他知道,太子已经为自己找好出路。   满心欢喜骑马朝前,队伍很快穿过坊市,来到宫门前。   顾云慕难得坐马车,宽敞的车内熏着炭炉,暖融融的,但顾云庭的脸色依旧苍白,从夏州启程后,沿途路上他反复烧了几次,说过呓语,有时睁开眼看着他,却又一个字不说,随后继续陷入昏迷。   随行的大夫调理着方子,一路便这么熬下来了。   进了宫门,钱云觉出不对劲儿。   他发现驻守的士兵全都换了人,面孔生疏,且每个门口全都一样,不再是先前禁军的人马。   他忙折返回车前,摁住惊慌,面不改色回禀:“殿下,恐怕有埋伏。”   顾云慕倏地攥紧拳头,问:“可看见徐峰了?”   若是知道他们回来,徐峰定然会站在城门处迎接,而今徐峰却没有出现。   车马队伍立时警备起来。   忽见丹凤门前,出现一道黑影。   顾云慕抬眸扫去,四面八方涌出几百名士兵,将他们的队伍团团围住,身后大门关闭,左右两侧门洞亦着人堵上。   “王楚良?”顾云慕拧眉,自车内出来,站在车辕处,“你为何会回京城?”   “殿下,微臣奉陛下旨意,在此迎接殿下归朝。”   顾云慕眼皮兀的一跳,“你说什么?”   “陛下有旨,命殿下随行将士脱甲卸刃,暂留丹凤门外等候,殿下随微臣一同进宫面圣。”   “王楚良,别忘了你是谁提拔起来的!”   “微臣不敢忘。”   “你!”顾云慕猛地顿住,少顷后眸光阴狠,再度看向王楚良时充满的惊愕和杀意,“你是父皇的人。”   很平静,犹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殿下,走吧。”   顾云慕瞟了眼马车,王楚良应声:“来人,将宁王殿下接去陛下寝殿,速速着太医诊治。”   这一瞬,顾云慕从头凉到脚。   从他离开京城奔赴夏州与裴楚玉大战,起初的起初便是阴谋。   父亲将他调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他将二郎带回来。父皇蛰伏许久,示弱许久,不是因为他顾云慕多么厉害,而是父皇将他当成了小丑,明目张胆地戏弄,像看弱者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脚步发沉,愈想愈心寒。   他以为杀了裴楚玉,立下大功,平息范阳之乱,能在父皇心中留下不一样的分量。所以他安排好了一切,自以为准备充分地去了,如今却是两头失败,手内空空。   他笑了笑,开口问道:“三娘呢?”   “回殿下,公主在刑部大狱。”   偌大的紫宸殿,龙涎香的气味华贵怡人。   步入大门,便觉一股香风挟着暖意扑来,令他打了个颤,继而寒毛耸立。   “回来了。”很是平淡的一句问候。   顾云慕却突然崩溃,“父皇是问我,还是问二郎?”   顾辅成抬眸,定定的打量他的脸,那张脸绷得很紧,不难看出皆是不满和嫉恨。   “二郎还活着吗?”   “您不是什么都知道?何必故作悻悻来问儿臣。”   “大郎,那你想过你会射断二郎的双腿吗?”   话音刚落,顾云慕变了脸。   下意识想要逃避,低头,别开视线。   顾辅成冷笑:“我原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却没想你终是对二郎下了狠手。”   “我没有。”   “即便不是你,也是你默认了下属去做,他是你弟弟,你便因为权势害他性命,日后若真的掌权,是不是杀谁用谁,全凭自己喜恶?”   顾云慕猝然瞪起眼睛:“父皇这个时候同儿臣讲情义,若父皇有情,缘何在辅佐齐王登基之后,杀了他的子嗣,取而代之?   这便是你的有情有义?自己做不到,还要让我和三娘做到,你是什么人,生的便是什么种!”   “呵,看看你这副狗急跳墙的丑陋样子。”   顾辅成不怒反笑。   “而今,我一个字都不想同你说下去。”   殿内气氛冷鸷到极点。   顾云慕心知大势已去,他深吸一口气,问:“你是不是一开始便没想立我为太子。”   “起初没想过,但既然立了你,是想着让你做后继贤君的。”   “但是三娘说...”   “朕说过,你迟早死在三娘手上,她说什么你都信,你自己的思维全被她左右,你是她哥哥,但不能无味的偏袒她,相信她。   朕对你很失望,若不然,也不会起了另立之心。”   顾云慕双膝一软,“你还是要废了我,你还是喜欢二郎!”   “朕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顾辅成叹气,“大郎,朕不杀你,但朕要囚禁你。”   不不啻于惊雷滚落,顾云慕攥紧拳头,便见门外冲进来黑甲卫,虎视眈眈的围住他。   所有不甘,愤怒,瞬间化作无力地自嘲,他垂下头,瞟了眼背过身去的顾辅成。   真冷!   “囚禁我之前,我要去看看三娘。”   ....   刑部关押公主的大狱,处在最深的密室,暗淡的没有窗户,昼夜不分,阴冷潮湿。   顾香君早就没了力气,缩在墙角颤抖着取暖。   刑部官员之所以如此处置,皆是因为上峰命令,圣上的旨意,无人敢去照拂,他们都知道,这个公主不会有任何转机了。   不是没有人没听过她虐杀宫婢黄门的行径,故而前来巡查的狱卒多半对她没有好脸色,放置饭菜时时常撒出来,顾香君开始还不想吃,后来实在饿得不行,抓着混在地上的饭一口一口咽下。   她哪里过过这种日子,但是在濒临死前,她流露出极大的求生欲。   她把希望寄托在大哥身上,她甚至还在盼着,只要大哥回来,他们都得去死!   所以她得撑到大哥回来。   脚步声响起,她以为是狱卒,连头都没抬。   “三娘?”   试探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   顾香君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跳起来便跑到狱门前,抓着木栏大哭起来:“大哥,救我,我要被他们欺负死了。   你看,我又冷又饿,他们还笑我。   你把他们都杀了,快,救我出去,我一日都待不了了。”   她兀自激动的说着,却没注意顾云慕消沉的脸。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顾香君揪住顾云慕的衣领,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三娘,我无能为力。”   顾香君脚步一颤,忽然笑了笑,面孔又猛地僵住。   “大哥不管我了,对不对?”   “不是我...”   “你说过会一辈子护着我,我是你妹妹!看着我死你都不帮我!是你们说的,会疼我,宠我,我做什么都不要紧的,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   “三娘,你冷静...”   “噗”的一声。   顾云慕痛苦的低头,看见她双手抓着自己的匕首,捅在自己胸口,目光阴狠狠的带着十分恨意。   “救不了我,那便一起死!”   作者有话说:   关于顾云慕和顾香君,下一章就结束了,然后便是男主和女主。   虽然但是,我还是说一句吧,按照国际惯例,男主的腿会奇迹般的痊愈。 第109章   ◎局面大新◎   顾云慕低头, 看着胸口的匕首,又难以置信望向一脸疯癫的顾香君。   她面目狰狞,除了怨恨没有一点悔悟和心疼, 就像被宠坏的人,只知一味索取,从不知晓何为回报,一旦欲望没有达成,她便将责任推到对方身上,而不会反思自己行为是否有理,是否正常。   她的所有需求,母亲会满足她, 大哥会满足她,即便是严苛的父亲,在幼时也是疼爱她的, 她想要什么都会得到。   在父亲登基后, 她是尊贵的公主, 在大哥入主东宫后,她更是嚣张到无法无天, 再没人能压制她, 威胁她, 再没人能欺负她。   她可以随着自己的脾性为所欲为。   可突然这一日到来了, 她被丢进大狱,被自己的父亲抛弃,母亲视若无睹, 如今就连疼爱她的大哥也不肯救她了。   他们明明都活的那么好, 只她一人要死。   不公平!   要死, 便都去死!   她握着匕首, 眼中露出可怖而又癫狂的笑意:“我恨你,大哥,我恨死你了!”   她欲往里再捅,顾云慕却是反应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脖颈,将人隔开。   与此同时,匕首从胸口抽出,血喷出来,溅了顾香君满脸,点点猩红映着她圆睁的眼珠,她挥舞着匕首,还想再刺。   顾云慕却没有再给她机会,收紧的五指骨节分明,青筋暴露,掐的顾香君翻了白眼,嘴张大,舌头伸出来,绝望而又憎恨地瞪着他,那只握匕首的手依旧不肯放弃,直直朝他伸着。   在她濒临窒息的前瞬,顾云慕兀的松手。   顾香君跌坐在地上,捂着喉咙大口喘息。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狱。   身后,是顾香君嘶哑无力的呻/吟吼叫,声音苍老狭细,她爬到门栏,便立时有狱卒上前,夺了她手中的匕首,将人架着推回牢狱。   “王楚良,你何时成了父皇的人?”顾云慕走在前面,余光瞟到身侧的男人。   王楚良略一低头,沉声道:“回殿下,是您从楚州将微臣一路提拔,但在您去徐州之前,陛下便已经给微臣等人去过密信,全权将您办案之事交由我们来佐助。”   顾云慕笑:“那么早。”   “是,陛下英明睿智。”   “对,他是英明睿智,愚蠢的只有我。”顾云慕走出大牢,看了眼乌青的天,若有所思说道:“都快五月了,还是这么冷。”   皇宫内的掖庭,冷僻无人,此时却重兵把守,俨然不似当年萧昱被困之时,四下根本见不到人影。   他看着大门合上,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   眼睛死死睁着,直到酸涩,他唇角一凛,帝王家,果真冷血无情。   ...   “如何?”顾辅成换了常服,站在床畔看着太医施针用药,床上那人双眸紧闭,面色白的没有一点血迹,唇上尽是裂纹,本就瘦削的身体因为受伤和风寒,加之连日奔波,仿佛瘦了一大圈,衣裳宽松的覆在身上。   “殿下情况不大好。”为他施针的乃是太医院最有阅历的老太医,经历了两朝,见惯各种病况。   “能救活,是不是?”顾辅成声音有些颤抖。   太医点头:“能醒,备上参汤等滋补的药品,醒来后让殿下喝掉,此番折腾的身子过于虚弱。”   “那他的腿...”   “老臣只能尽力保持他血脉流畅,被箭矢射穿的位置正好是髌骨和韧带,以老臣的医术来说,实难令其接合。”   殿内静默。   顾辅成还未开口,便见床上人眼皮眨了眨,他上前,顾云庭睁开眼,双目无神地望着他。   “二郎。”顾辅成摆手,太医退出去。   顾云庭嗯了声,神色平静。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只是沉默的坐着。   “起来喝点参汤。”   “好。”顾云庭试着双臂用力,但刚撑起一点角度,便觉头昏眼花,眼前一片凄白,咚的一下跌回床榻,浑身虚透了,冷汗淋漓。   顾辅成想要搀扶,他扭过头去。   “我自己来。”   咬着唇,双手几乎陷进床褥中,他勉力坐起来,毫无征兆的倒下去,顾辅成忙抽出软枕垫上,这才没有摔伤。   “你刚醒,不用急着逞能。”   顾云庭喝了一碗参汤,难得又主动开口去要,顾辅成自然高兴,内监端来浓浓去油的鸡汤,顾云庭快喝见底,忽然泛起恶心,弓腰便朝地上吐去。   收拾好污秽,他面如死灰地靠着软枕喘气。   “再给我一碗吧。”   他得听太医的话,便是恶心也要吃也要喝,等身子好了,他还能去找她。   他还能去吗?   他低眸,动也不敢动那两条腿。   顾辅成看出他的意图,安慰道:“会好的,我会叫最好的大夫来帮你看。”   末了,又道:“即便好不了,皇位也是你的。”   顾云庭笑,掀开眼皮望着他,“我要皇位做什么?”   顾辅成早就知道他会如此,故而没有恼怒,只是耐着性子与他说离开后的诸多事,他便也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虽这般应付,却是全记了下来。   “后日,朕会在菜市口斩了三娘。”   闻言,顾云庭才睁开眼,但也只是一瞬,复又百无聊赖的闷声道:“大哥呢?”   “朕囚禁了他。”   总而言之,日后的皇位,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深夜,帷帐内的人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   交叠在胸口的手缓缓摩挲,试图活动脚踝,然心是这么想的,腿却丝毫不听使唤,沉重的如同灌了铅。   他不肯罢休,又试了几次,感觉疼的厉害,咬牙撑起来看,才发现伤口崩裂,纱布上全是血。   回京后太医为他重新割开伤口查验过,里面有碎铁屑。   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情绪在胸口蕴积,令他发胀发闷,酸痛到不可遏制。   他抬起手,横在眼上,另一只手去够膝盖,后又狠狠捶在身侧。   一下,一下。   宫婢进来,慌忙想要查看。   却被他一声冷斥吓住。   “出去!”   ....   顾香君疯了,押出大牢时嘴中一直不停叫嚣谩骂,堂堂公主犹如一个市井泼妇,不,比泼妇更要狠毒狂妄,带好刑具,依着顾辅成的旨意,怕她有辱皇家颜面,特用麻布塞了嘴,如此便只能支支吾吾的咆哮,两只眼睛瞪得快要鼓出眼眶。   崔远原是不想来的,但此次行刑,陛下特意下旨令文武百官观刑,与京城内的百姓一样,亲眼看着公主斩首。   这种事情便是前朝,前前朝都闻所未闻。   皇帝斩杀自己的女儿,不设帷帐,还要众人悉数围观。   清早,菜市口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人群中不少议论和看热闹的,便在囚车出现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喊。   “你还我女儿的命!”   菜叶子,烂萝卜劈头盖脸砸去。   伤心欲绝的老妇推着戍卫的官兵便要往前冲,她刚起头,陆续又有几波人大声喊叫,像是忽然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你还我们孩子的命啊!”   “草菅人命的公主,死有余辜!”   “该凌迟处死!”   “我们可怜的孩子,做错了什么,被你这般折磨,宫女不是人吗?”   怨声载道,沸腾如火。   崔远捏了捏眉心,着实觉得头疼不已。   窦玄瞟他一眼,与杨文叔使了个眼色,“崔兄,也不知该恭喜还是劝你节哀。”   杨文叔附和:“我瞧着崔兄是死里逃生的表情,你看他后脊梁,衣裳都湿透了。”   四月天,冷风直往衣服里钻。   崔远笑不出来,想当初太子在朝堂公然给他和公主赐婚,当时他便觉得天塌了,浑浑噩噩回了家。   连他爹都唉声叹气,便是尚公主又如何,这位公主的名声实在臭不可闻。   崔远甚至收拾了行囊,准备逃跑,但转念一想,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跑了,家人跑得了吗?   依着太子和公主的秉性,少不得要牵连他们。   他战战兢兢等了好久,忽然等来陛下掌政的消息。   那日在朝堂看见久违的陛下临朝,犹如开了天光,他脑子一下亮堂了。   继而便是定公主的罪,判斩刑。   一路下来恍若做梦。   崔大人和崔夫人偷偷去庙里烧香还愿,据说添了不少香油钱,临了回家,又嘱咐崔远不要喜形于色,便是再高兴也要收着。   便是他们不嘱咐,崔远也断然笑不出来。   顾香君累了,嚎不动了,麻布堵的她嘴巴胀疼。   她披头散发被摁在地上,妄图起来挣扎,想从人群中找到顾云慕,可是没有。   她看见了崔远,眼珠一下滚圆。   不知怎的,又骤然低下头去。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宣斩,刽子手往那雪亮的刀刃喷了口酒,试了试锋利程度,他斩了那么多人,高官也都斩过,唯独公主,还是头一遭,自然也是有些担心和害怕。   两人摁住顾香君的肩膀,将那脑袋横出铡刀,这一瞬,无数往昔铺天盖地涌来。   那时在齐州,她那么小,父亲母亲抱着她,叫她三娘,她记得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她偎在里面,双手挂住母亲的颈子,母亲很累。   大哥便将她抱了过去,大哥的怀抱和母亲不一样,大哥很结实很健壮,就像父亲。   他把自己举得很高,抛到半空又稳稳接住。   每一次,当她提心吊胆以为会摔死的时候,大哥总会接住她。   就像往后的日子,她犯了什么错,大哥都能给她找补回来。   为什么这一次不行。   她不明白,眼珠子拼命向上翻起,却见那明晃晃的大刀犹如巨峰倒塌,朝着她势如破竹般逼来。   她闭了眼。   大哥再也接不住了。   血溅开,洒了满地。   刽子手的刀上热气腾腾。   人群中爆出叫好声,此起彼伏,声声不歇。   顾辅成借太子妃被杀一事,彻底奠定了在百官和百姓嘴里的口碑,便是太子妃的父亲襄平侯,亦对此事没有二话。   他要辞官,顾辅成再三挽留,襄平侯最终领了闲职,便在翰林院行走。   或许是为了彰显英明,顾辅成为崔远重新赐婚,女方是襄平侯弟弟的嫡幼女,如此,也算得上高攀的婚事,   经由公主风波,朝中官员在悄无声息中再度洗牌。   因为太子的失势,顾辅成手段冷厉地除去他的幕僚,转而提拔新科进士,短时间内文官满营。   武将则由王楚良一派彻底顶了顾云慕的自上而下重要职缺。   .....   灵州   邵明姮是在翌日醒来的,睁开眼便看见秋香色的帐顶,鼻间嗅到淡淡的花香,很是陌生。   她坐起来,头还是很晕。   听到响动,圆桌旁的人噌的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掀开帘帐,惊喜道:“你可算醒了。”   “嫂嫂?”邵明姮坐不起来,像有一群东西在面前打晃,她平躺在床上,被刘灵拉住手,“我这是在哪?”   “灵州,我家。”刘灵坐在床沿,对她改的称呼很是满意,“你睡了好几日了,今日再不醒,我便真的要发急了。”   邵明姮想起昏睡前,顾云庭撒的迷药,她忙攥住刘灵的手,急急问道:“他人呢,还好吗?”   刘灵回道:“二表哥没死,被大表哥的人救回京城了。”   邵明姮稍稍松了口气,复又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怔愣着问:“没死,那他伤在哪了?”   刘灵倒吸一口气,正巧邵怀安听见说话声,从外进来。   “阿姮,起来喝点稀粥。”他与刘灵看了眼,刘灵忙起身,握着他手臂小声道,“那我先出去了。”   邵怀安抱了抱她,刘灵欢快的亲在他脸上。   “回去睡会儿,这里有我。”   “好。”   两人交接完,邵怀安从内合上门。   邵明姮察觉出不妥:“哥哥,他怎么了?”   “小饼说,他亲眼看着太子的人将顾二郎的腿射断了...”   邵明姮眼前一黑,只觉浑身陷在冰冷的雪地,她想爬起来,却觉得四肢无力,像个废物一般。   难受的情绪不断堆积,让她眼眶酸胀,泪水从眼角一颗颗滚落。   邵怀安跟着难受,拿帕子给她擦去,安慰:“阿姮,他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   邵明姮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点点头:“嗯,他活着便行。”   邵怀安喂她吃了碗稀粥,便去外头收拾住处。   灵州地界宽广,国公府的住处尤其阔绰,一眼看不到头,虽与京城景色不同,也不如京里房屋那般奢华繁重,但是胜在大气。   远眺过去,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舒适感。   没几日,邵明姮便可以下地行走。   刘灵找出自己的几身衣裳,托腮看着她换上,忍不住说道:“当初我娘给我做这些衣裳时,我就觉得浑不自在,就像偷穿了旁人的衣裳,怎么都不得劲儿。   现下你穿着,我才知道为什么,什么人穿什么衣服,我就适合这种窄袖短裙的,行走方便,打架也方便。”   邵明姮笑,两人一道儿出了门,一阵风出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刘灵心直口快,一边给她拢紧衣裳一边抱怨:“二表哥真是,给你下药便下药,也不知掌握好剂量,药下的猛了,是会伤身子的。   这都五月了,你连这种风都受不住,他...”   她急急闭了嘴,也不敢看邵明姮,搀着她手臂径直往外走。   除去醒来那日,邵明姮问过顾云庭的事,往后便再也没提过。   他们起初很放心,后来便有些不安。   顾云庭无论如何在阿姮心里也该有点分量的,断然不应只字片语都没有,仿佛生命中没有这么个人。   刘灵狐疑着,不提防前头窜出个人,抬手就要敲她额头。   刘灵矮身下去,一记扫堂腿,那人嘿嘿笑着,反手揪住她的后领子,将人轻而易举抓起来。   刘灵握拳,手肘猛地朝后一捣,便听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阿灵,你要你哥断子绝孙啊!”   作者有话说:   天灵盖要鼓了o(╥﹏╥)o 第110章   ◎二郎,你是个疯子◎   来人束金冠, 着宝蓝色对襟翻领胡服,宽肩窄腰,浓眉大眼, 看起来很是爽朗,他捂着小腹,一手朝刘灵指来,喋喋不休道。   “阿灵,你是要毁你哥哥的姻缘,是不是?”   此人正是国公爷长子,刘灵的亲哥哥,刘朔。   乍一看去, 两人长得很像,尤其那双眼睛,明亮有神。   邵明姮听刘灵说过, 前几日刘朔刚议完亲, 定了日子, 又将聘礼抬去女方家,约莫下个月便要完婚了, 届时刘国公和国公夫人都会折返回来。   刘灵揉着自己的额头, 警惕地瞪着刘朔:“我出去一趟, 才知道旁人的哥哥都不跟你一样。”   “废话, 人跟人能一样吗,我也没嫌弃你啊。”   刘朔答得理所当然。   刘灵气鼓鼓的别开眼,握着邵明姮手臂说道:“咱们去那边, 杨树发芽了, 柳树也抽条了, 这边比京城热的慢, 却也正是好时候。”   回头一看,怒斥:“你跟着我们作甚!”   刘朔背手悠闲行走:“这么宽的路,你怎么就认定我在跟着你?”   刘灵自小说不过他,偶尔能打赢,却也几乎平手,故而索性不搭理,拖着邵明姮越走越快。   入目已然嫩绿成片,水面上海趴伏着几只鸭子,快活地将脑袋钻进翅膀下,只消水里的鱼经过,他们便倏地朝下扎去,动作又快又准。   婢女带着喂鱼的食物,刘灵拿了些分给邵明姮,余光扫到靠在栏杆上的男人,不由地蹙起眉头,“刘朔,你今儿没正事忙吗?”   “巧了,还真没有。”   “你...”   “在岸边喂有什么意思,咱们坐船到湖中心去喂。”   说罢,刘朔也不管她们同不同意,撑了桨,朝她们伸手:“快上来。”   船上有桌案,摆着瓜果茶水。   邵明姮拢紧披风,挨着刘灵坐稳,眼见着小船荡开,远离了河岸,刘朔才小声开口。   “我大婚那日,除了爹娘之外,京里肯定还会有人来。”   刘灵笑:“自然了。”   刘朔又要敲她脑门,她抬手挡住。   “你怎么不动脑子?”刘朔翻了个白眼”,“朝中如若来人,那我妹夫和姮姑娘在灵州的消息不都透出去了吗?”   刘灵反应过来,看向邵明姮。   邵明姮笑:“无妨,便是知道也没什么的。”   “二表哥一定会来找你的。”刘灵笃定。   “他不会。”   手里的鱼食洒落,引得红鲤一丛丛追随,扑棱着身体跃出水面。   邵明姮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了。   夜里,刘灵翻来覆去睡不着,像烙饼子一样。   邵怀安拍了拍她肩膀,她睁大眼睛:“你也没睡?”   “你都快把床晃碎了,如何能睡得着。”   他的手指修长,拨开刘灵额间的头发。“何事这般心神不宁?”   刘灵便将哥哥大婚,京里来人的事说了一遍,又与白日那般信誓旦旦:“你信吗?”   “他不会来的。”   刘灵泄了气。   “二表哥那么喜欢阿姮,怎么可能知道她在这儿却不来?”   “换个思维,如果是我断了腿,我即便知道你在灵州,也不会过来找你。”   “那我就去找你。”刘灵笑着,一口咬住他的唇。   邵怀安脸上发红,稍微将她推开些,说道:“阿姮不是你,她也不会去京城的。”   刘灵揽住他的脖子,颇为惆怅,但想了会儿,又觉得无用,索性不再搭理,一掀被子,将两人蒙住。   “我先欢喜了,明儿再考虑他们的事。”   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这一闹,便是半宿。   邵怀安当真觉得她年轻体健,故而即便自己累了也忍着不说,配合她,取悦她,看她伏在自己怀里,额头鼻间全是汗,那样真诚炙热。   他拍拍她,嗓音暗哑:“阿灵,你真是一个好姑娘。”   “嗯,我知道。”刘灵打了个哈欠,抬手横过去,“睡吧,郎君。”   ....   邵明姮已经能独自出门,周遭的路尽也熟悉过来。   她去了趟书肆,挑了几本医理书目,结账时,看见书肆斜对面的店铺,不由一愣。   九月药肆的分店竟然开到了灵州。   她抱着书进门,看着与涿州如出一辙的陈设布置,有种恍若经年的错觉。   “娘子是给旁人抓药吗?”   小厮出来,引着她往里走。   邵明姮点了点头,“有治膝盖的药吗?”   小厮一愣,“是疼痛还是被外物咬了?”   “被箭射断的。”   小厮摇头,“天底下哪有这种药,真是对不住您了。”   房中燃着灯,很亮。   从窗外看来,能望见邵明姮纤细的剪影,她正端坐在桌前,翻看那一本本崭新的医书。   刘灵小声道:“阿姮是要把自己变成大夫,然后进京给二表哥看病吗?”   邵怀安摇头:“她一时间没有着落,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过几日便好了。”   过几日,然后又过了几日,直到六月,刘朔大婚,国公爷一家从京城回来,邵明姮仍旧保持着热忱。   当天夜里,他们阖家一起用了饭。   虽不满当初刘灵自作主张出走,但是看邵怀安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又不卑不亢的模样,顾玥便首先心软,吃饭时不断打量,越看越喜欢,便也没有当初那么神奇。   国公爷自幼便顺着刘灵,知道自己的女儿有主张,看中的男人必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毕竟嫁了人,他心里不舍,虽挑剔了几句,后来一番酒水下肚,便搂着邵怀安叮嘱起来,说他是二婚,他们刘家不在意,但是必须要对刘灵好,要爱她,护她,让着她。   邵怀安全都答应下来。   顾玥在旁看着,甚是欣慰,握着刘灵的手说道:“嫁了人,便要好好过日子,玉瑾不错,你别欺负人。”   “知道了。”   刘灵钻进顾玥怀里,偷偷回头扯了扯邵怀安的袖子:“别喝了,快回屋去。”   刘朔瞧见,一把拍掉她的手:“来来,妹夫,我敬你!”   气的刘灵在桌子底下狠狠将他的脚碾成饼子。   顾玥与邵明姮说起京中变故,有意无意提起顾云庭,道他如今恢复很好,已经能乘轮椅出门,她去后宫时,看到过几次。   邵明姮只听着,也不发问。   顾玥拍拍她的手:“二郎瘦了。”   话音刚落,邵明姮眼圈便红了。   后来回屋,她趴在桌上哭了一通,翌日顶着红肿的眼睛出门,刘灵问她怎么了,她便直说被蚊虫咬了,半分不肯露出伤心难过之意。   彼时刘灵拍着邵怀安的后背,意味深长道:“你不是说过几日便好了?”   邵怀安叹气。   京中,东宫。   顾辅成与众臣商议,重立太子,又顶着诸多压力将双腿残废的宁王扶上储君之位,倒也没有多少人反对,御史台的出来说了几句,也明白没有旁的选择,若一味谏议,等同于谋逆,毕竟陛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顾云庭看完案录,觉得浑身闷不透气,便由宫人推着轮椅往外走。   风光正好,宫里的槐树和梧桐都开了花,淡淡的香味掺杂在一起。   经过树下时,桐花掉在身上,浅紫色的花鲜嫩生动,他捏起来,在指间转了转。   随后扔掉,车轮碾过,桐花立时稀烂。   “殿下,这是往掖庭去的路了。”   内监提醒,便自作主张放缓了动作。   “继续往前走。”顾云庭不动声色看着那晦暗的大门,曾几何时,他走着进去,救了一人出来。   那时,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能算到所有。   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狼狈模样。   “把你的弓箭和箭囊给我。”   他伸手与两侧的侍卫说道,侍卫忙解了兵器,交到他手里。   顾云慕正抱着手臂,横躺在院中的美人靠上,听见声音,外头瞟了眼,大笑起来。   “二郎,你这是过来看我?”   顾云庭挥退了内监,将弓箭放在膝上,自行推着轮椅上前。   走近了,面无表情的从箭囊中抽出箭来,搭在弓上。   顾云慕耳力极好,自是听出异常,立时跳起来,目光警觉的望着他。   “你要杀我。”   顾云庭没有说话,冷寂的眸子尽是深邃,他将弓弦拉到最满,然后,倏地射出去。   顾云慕轻而易举避开,冷笑:“你健全时都伤不了我,现在残废了,还想杀我,简直做梦!”   他拔出射进廊柱的箭,一把折成两段。   “来,再射。”   他被幽禁在这掖庭,快要闷死了,如今顾云庭过来,正好可以解闷,他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对,再拉满一点,箭头别偏了,二郎,手别抖!”   “嗡”的一声,箭矢从顾云慕右手臂弯处射过,插进草丛里。   自始至终,顾云庭一句话都不说,便只冷淡地拔箭,射箭,冷冰冰地没有一丝温度。   顾云慕恼了,一跃跳到他面前,抢过他的弓箭和箭囊,走远了。   利落地搭弓,拉弦,瞄准顾云庭的心口。   顾云庭身量笔直,虽坐着,却有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气度。   顾云慕恨极了他这种风雨不动的表情,咬牙切齿瞪着他,只要松手,他一定会没命的。   然就在弓箭射出的前瞬,顾云慕忽然明白过来,也意识到他究竟想要作甚。   他是来寻死的。   他扔了箭,一屁股坐在美人靠上。   “二郎,你是个疯子。”   顾云庭终于开口:“大哥,你怎么不射了。”   “我才不会杀你。”   顾云庭笑:“你不如杀了我。”   他拍拍自己的腿,将薄衾掀开些,“拜你所赐,如今它废了。”   “你逼我的。”   “我没跟你抢过皇位。”   “但你才是如今的太子,东宫之主。”顾云慕眼眸滚圆,极力压制着怒火。   “你是什么都不用抢,因为父皇会为你安排好,我不明白,同样都是他儿子,为何要这般不公,为何要牺牲我,来成全你?   你有什么好,是我帮他打的江山,是我辅佐他一步步登上帝位,最后却给我一句,我太莽撞,容易被人左右,便否定我,将我囚禁在此,凭什么?   啊!二郎,若不是他这般待我,我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我本就没有对你赶尽杀绝。”   顾云庭同情的看着他,在他歇斯底里后,淡声道:“大哥,历来帝王,你见过谁会为了妹妹言听计从,视旁人生死为微末?   父皇说的对,那皇位是我的,你不配。”   解恨似的撂下这句话,如愿在离开后听到顾云慕的咆哮。   他拎了拎唇,冻结的心有那么一丝舒坦。   夜里,他展开书信,看着九月药肆传回京中的消息,他知道,阿姮去过药肆,也知道他的腿伤。   信上的内容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都能倒背出来。   阿姮在国公府,过的很好,平素里也不会提他。   “姮姑娘今日与刘娘子去钓鱼了,刘娘子钓了三条,姮姑娘一条,却是最大的,夜里她们做了鱼汤,姮姑娘吃了两碗。”   “世子大婚,国公府去了许多人,男宾女宾不设屏障,有些灵州当地的富家公子便同刘娘子和世子打听姮姑娘,似有结识之意。”   “姮姑娘与刘娘子去骑马,打马球,认识了好些灵州姑娘,她们约着喝茶,赏花,还让姮姑娘给她们讲各地风土民情。”   “姮姑娘今日病了,邵大人去药肆抓药,面上不大高兴。”   顾云庭将信都收起来,扶额闭眸。   她身体很好的,素日几乎不会生病,若是病了,也会很快好起来,且是不喜用药的。   他如此想着,她吃药的画面便如同真实般浮现在自己面前。   小脸雪白,双眉紧紧蹙着,屏住呼吸,一口闷掉。   他叩了叩桌案,关山进来。   “去库房找山参和其他滋补药品,快马送到灵州。”   关山自然清楚这东西给谁,只是送过去人家未必会收。   他的担心没持续多久,半月后,九月药肆的眼线道,姮姑娘全都收下了。   关山问她也没有留话,那人说姮姑娘一句话都没问。   他回宫复命,便很是难办。   顾云庭冷着脸,抬眉:“什么都没说?”   “没有。”关山摊手。   甚至连骂你的话都没有。   “知道了。”   入了六月下旬,雨水便多起来。   顾云庭与工部官员就江南一带河流进行改造,使得河渠纵横,湖塘棋布,令两岸以及上下游百姓的田地得到及时的灌溉和疏通。   后来亲自出巡去了趟扬州,见沉重绢帛,烟酒油酱等作坊琳琅满目。   想起那年,他在船上与她擦肩而过。   心中又是怅然不已。   “这是买给姮姑娘的。”秦翀抱着手臂,努了努嘴。   关山踩他一脚,小声道:“别提姮姑娘。”   顾云庭将红宝石石榴花纹簪子收进怀里,出门上了车。   现下出行,他阵仗都很是庞大,马车也比先前更宽敞,能放得开那架轮椅。   休息在驿站,下起大雨。   半开的楹窗不断被风吹的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潮湿的雨气袭来,夹着泥土的腥味,院里的花几乎被折断,树叶嗦嗦作响。   顾云庭披着雪青色大衣,面前桌案摆着一盏四角平纱灯,修长如竹的手指翻了书,目光清淡的落在纸上,屋内很静,斜对面的熏香偶尔破开一绺,他摸过茶盏,喝完后,又吃了一枚栗子酥。   长荣困得眼皮睁不开,脑袋一点一点。   便在此时,驿馆的门从外打开。   有个人穿着蓑衣急急闯进,关山迎过去,两人来到堂中,那人便将封有牛皮纸的信交到关山手上。   语气有点焦灼和忐忑:“大人,出事了。”   关山一愣,“谁出事了,灵州?”   那人为难地点头:“姮姑娘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千万别小看新冠,就算痊愈了,之后也要去医院检查心肺,今天第四天,简直难以言说的难受,难受! 第111章   ◎故人重逢时◎   雨下的湍急浩大, 屋檐上发出哗哗的响动。   顾云庭揉着眉心,听关山禀报完消息,不由沉默起来。   阿姮不是失踪, 是厌倦被自己无孔不入的监视,所以走掉了,否则邵怀安早就去寻人了。   他坐在圈椅上,感受风雨袭来双膝针扎般的刺疼。   四肢健全时,他都无法确定阿姮是否喜欢自己,而今残了双腿,又有何脸面去她面前,乞求她的喜欢。   他望着雨, 眸光渐渐转暗。   关山递来毯子,为他遮住膝盖,他瞟了眼, 低声道:“卜飞尘到底去哪了?”   “陛下登基后, 便一直没有卜神医的踪迹。有人说他隐遁避世了, 也有人说他去南海修行了,还有人说他为了寻找一味奇药, 坠崖身亡了, 各种说法都有, 但是没有具体行踪。”   卜飞尘为人很是古怪, 神出鬼没叫人无法察觉。   他医术精湛,又惯爱研究偏门法子,寻常太医解不了的病症, 兴许他能使出手段, 顾云庭的膝盖, 最后一道指望便是卜飞尘。   他想过, 要见阿姮,必须等卜飞尘治好自己的腿。   否则,他宁可死了,也不叫她看见自己这般颓废的样子。   ....   偏远幽静的竹林,因为大雨而变得异常泥泞。   身穿蓑衣的男人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握着弯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走,雨太大了,视线不清,虽穿着蓑衣,可还是浑身冰冷,他打了个哆嗦,暗道:“这什么鬼天气,没完没了的下。”   推开木门,将竹篮扔到院里,半合的盖子掉在地上,露出新采的药草,被雨水冲刷后,显得很是新鲜。   他就地脱了鞋,赤着脚将院里铜盆的水冲在身上,又赶忙蹦跶着回到屋里,扯来大巾擦拭身体,复又换上青色布衣,将腰带缠好,肚子叽里咕噜叫起来。   他拍了拍,长叹:“老兄别急,我也饿啊,饿咱们也要慢慢来,晚上吃点什么好?汤面还是米饭,嗨,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可没法子,谁叫我不会做呢,将就吧。”   他自言自语,刷了盆,去泡米。   忽然,鼻间闻到浓郁的香味,他一下站直,往外瞟去。   那股味道越来越浓,是老母鸡汤,里头加了红枣桂圆,笋子还有火腿肉片,他更饿了,抄起盆子便往外走。   这是一处偏僻的错落,住在此处的多半是农户人家,淳朴本分,统共就几十户,素日也没甚往来,他看中此地图的就是清净。   可唯一一点不好,吃穿不方便。   数月来,苦了肚子,瘦了身子。   隔壁本没有人家的,怎会突然传来鸡汤香味。   他搬来几块青砖垫在墙根,踩着爬上去。   便见那屋檐下支着一口大锅,下面烧着柴火,有个身穿葱绿色长裙的女子弯腰添柴,拨弄旺了后,又起身掀开锅盖。   这一掀不得了,鸡汤味瞬间飘进他鼻中,他哪里还忍得住,稍一动弹,墙上的砖块掉下来。   女子抬眸,隔着雨幕,能辨出是张极清秀的漂亮脸蛋。   “小娘子,能否分老夫一碗鸡汤?当然,两碗我也不嫌多。”   此人正是旁人遍寻寻不着的卜飞尘。   邵明姮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没有理会。   她转身去屋里,而后在院中支开桌子,盛出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隔着那么远,卜飞尘都能感受到鸡肉的紧致和香醇。   他忙从墙上跳下来,跑到隔壁门口,叩门,门没插闩,一推便开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搓了搓手,胡乱将再度打湿的头发抿到脑袋后,盯着那碗那锅,眼睛里尽是人情世故。   “给老夫一碗吧,我瞧着屋里也没旁人,你自己炖这么一大锅,哪里吃得了?咱们是邻居,不得互相照应着来吗?”   说完,他很是自觉地去盛鸡汤。   邵明姮抬手拍开,“不成。”   卜飞尘忽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想了会儿,惊讶道:“原来是你!”   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邵明姮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地的,必然有事情相求,而这锅鸡汤,是诱饵。   他不该吃。   他哼哼了声,抄着手臂便要转身。   邵明姮也没拦他,凭他快要走出廊下,悄悄回了头,看见邵明姮手里捏着鸡腿,吃的慢条斯理。   鸡汁混着酥烂的鸡肉,齿颊留香。   他咽了咽口水,没骨气地退回去。   “老夫不受人胁迫。”   言外之意,他是很有志气的。   邵明姮点头,端起瓷碗沿着边吹了吹,将清亮的鸡汤喝掉,又去盛了碗。   听见卜飞尘肚子发出响亮的鸣叫,她也没理会,便去盛另外一只鸡腿。   卜飞尘急了,二话不说,劈手从勺中夺了鸡腿,先啃一口,“你那碗里的鸡腿还没吃完,不好霸占着。”   说罢,又连续啃了数口,顿觉浑身气血畅通,舒适无比。   邵明姮搁下汤勺,擦了擦手望着他。   “卜神医,好吃吗?”   “好吃。”   “这里还有两只鸡翅膀,你还要吗?”   “要要要!”   邵明姮便依言给他盛出来,顺道盛出满满的鸡汤。   “这是春笋,我从附近村民手里买的,他们春日保存起来,眼下用来炖鸡汤,味道很是鲜美,您尝尝。”   卜飞尘连连点头,吃了那几根笋子。   后来吃饱喝足,他打了个嗝,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邵明姮托着腮,笑道:“我猜的。”   卜飞尘一辈子未娶,孤身一人走南闯北,无所牵挂,这一年多却深居简出,渐渐没了消息。   邵明姮在涿州时,曾听顾云庭说起过卜飞尘和徐掌柜的事,到这来,也是抱着赌的心思,万幸,她猜对了。   徐掌柜的夫人方九月祖籍在此,不久前,方九月患重病亡故,也是从那之后,卜飞尘不见了,因此,邵明姮大胆猜测,当年卜飞尘和徐掌柜一样,都对方九月动了真情,奈何方九月喜欢徐掌柜,卜飞尘只能黯然神伤。   “你喜欢九月夫人,为何不同她说。”   “你懂什么?”卜飞尘搁下箸筷,拿起鸡翅啃了几口,“我真是不明白,她怎么会喜欢一个庸俗的商人,而不喜欢我。   姓徐的哪里比得过我,没我好看,没我医术精湛,就是花言巧语会哄人。”   “所以你输了啊。”   卜飞尘翻了个白眼:“女人都喜欢听好话。”   “也不是这样,只是想听在意的话。”   邵明姮收拾了碗筷,将锅里的鸡汤和肉块盛出。   卜飞尘瞟了眼,问:“你想让我救谁?”   她顿住脚步,回头:“顾二。”   “你救他作甚?”   “他膝盖被箭射穿,如今瘸着,你能治吗?”   “不能。”   邵明姮一愣,旋即从他手里夺走鸡翅,面色铁青地扭头往屋里去。   卜飞尘跳起来跟上,挡在她面前把鸡翅小心翼翼拿回来:“不好治。”   “那就是有法子?”邵明姮听到他话里的希望。   卜飞尘嗯了声,“就算能治,寻常人也不大受得了,得碎骨重塑。”   “他受得了。”   “小娘子,这一顿鸡汤可收买不了我。”   卜飞尘摸着胡须,眼珠一转,“你若是答应往后都帮我做饭,我便考虑救他。”   “好。”   深夜,邵明姮坐在灯下,将缠好的手指解开,指腹上有刀痕,还有其他细微的伤痕。   她自小没做过饭,即便进厨房也是帮哥哥打下手,做几道小菜还好,但是做鸡汤什么的,便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特意找来食谱,比照着上头的做法一丝不苟的学习,实践和想象总有差距,她试了好几次,今日算是成功的。   那明日呢,总不能还是炖鸡汤。   她换了干净的布子,重新缠好手指,又翻开食谱,目光落在鱼羹上。   皱了皱眉,心下很是艰难。   哥哥做的鱼羹很好吃,鱼汤奶白,鲜嫩爽滑,且没有一点鱼的腥气。   这几日大雨,河水汹涌,村民捕了不少鱼,昨儿还有人问她,要不要买鱼,她便犯难,一来是鱼的处置手法麻烦,二来是烹调方式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做的腥味浓重。   她仔细翻看,将详细步骤记在脑中,所需要的材料也都一一记好。   翌日,天刚停雨,她便挎着竹篮出门。   不多时满载而归,篮中装着几尾鲫鱼,她多给了钱,叫卖鱼的大嫂帮忙杀了鱼,剖完内脏。   饶是回家后,那鱼还在兀自跳动。   她便先去烧柴,待回来后,看见鱼奄奄一息,这才冲洗,腌制。   “大火。”她深吸一口气,将鱼滑进锅里,“刺啦”一声,白烟瞬时窜出,她往后退了步,在心中默默计算时间,待差不多鱼背煎制成型后,便翻了个面,继续煎。   鱼的香味又飘过院墙,传到卜飞尘鼻中。   他捣药的手一停,喝了口茶,心情很是舒畅。   晌午,他自觉地过去,也不用邵明姮帮他,抄起汤勺自己盛了碗,又给邵明姮也盛了碗。   “这鱼汤炖的很有天赋,汤色奶白,不油腻,闻起来很香,就是有点淡。”   邵明姮把盐递过去,“我怕加的太咸。”   “如此甚好。”   吃饱喝足,邵明姮拉住他。   “卜神医,咱们何时出发?”   “这才两日,我只吃了你两顿饭而已!”   邵明姮讶然,“你想吃,路上我可以帮你做,不会少你饭的。”   “不成,过几日再说。”   卜飞尘每日都去采药,回去晾晒碾碎,然后便是熬煮练各种古怪的小药丸。   邵明姮虽心急如焚,却还是不敢催促过渡,索性过去帮忙,将他采回来的药材清洗,收拾干净,按照他的法子碾碎,又见他准备熬煮,便也跟着过去看。   卜飞尘忽然笑道:“不如你跟我学医,我把我毕生医术都交给你。”   邵明姮抬眸,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你能先教我如何治膝盖吗?”   卜飞尘倒吸了口气:“没救了。”   约莫一月之后,卜飞尘将制好的五枚药丸带上,锁了门,去隔壁院里大喊一声:“小娘子,启程了。”   邵明姮甚至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见他要走,忙将要紧的带上,快步跑出来。   “咱们得去雇辆马车。”   “我有钱。”   邵明姮提着裙裾往山下走,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到官道上,此处偏僻,便是有车也是牛车,故而两人乘着牛车走了半程,好容易遇到驿站,这才换上马车。   颠簸了半月,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八月中旬。   邵明姮挑开车帘,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道,不由生出怅惘之感。   她让车夫调头,去了之前住过的别院。   她下车,叩门,院内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惊呼:“姮姑娘!怎么会是你!”   银珠一叫,兰叶和云轻相继赶来,罗袖从屋门处站着,怕自己听错了,又竖着耳朵仔细听。   银珠嗓门大,“罗袖姐姐,姮姑娘回来了!”   卜飞尘皱眉头,自己还没下马车呢,她们倒好,拥着邵明姮往屋里去了。   消息送进宫里时,顾云庭正在和吏部官员进行吏治考评。   他坐在那儿,面上没有任何异常,但手中的笔捏的很紧,听了半晌汇报,底下官员忍不住清了清嗓音。   “殿下,您以为如何?”   顾云庭抬眸,他什么都没听到。   “你再说一遍。”   考评临近傍晚才结束,接下来还需数日才能规整完毕。   顾云庭坐上马车,心中一片茫然,他只知道自己应该过去,但是过去之后要做什么,说什么,他脑筋空白。   她一定生气了。   车在后院停住,长荣取来轮椅,他撑着双臂挪到上头。   越往厅堂去,那颗心跳的越发激烈,口干舌燥,快要窒息一样。   他忽然摆手,长荣停住脚步。   “回房吧。”   楹窗上映着她与罗袖等人的影子,他轻易便能找出邵明姮的,她侧坐着,托着腮,似与罗袖等人讲着什么,优美的剪影像是一幅画,只这般瞧着,心里便觉得安宁。   长荣将他推回屋去,点了灯烛,照旧拿来一卷书册。   顾云庭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拿起来阅览,而是怔愣只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没有脱去衣裳,穿着白日回来的那件雪青色襕衫,墨发梳起插着白玉簪,面白如雪,狭长的眼眸深邃冷凝,此时垂着眼皮,犹如挺立的松柏,浑身上下笼着疏离的寒气。   邵明姮听到院里的动静,也知道他离开了。   罗袖瞧见她失落的表情,忙出声安慰:“姮姑娘,你知道殿下的脾气,他很在意你,知道你来了,定是千难万险都要来见的。   但他伤了腿,你要他在最喜欢的人面前出现,站都站不起来,他...”   “我知道他难受。”邵明姮轻声道,“所以我来了。”   “那你能去见见他吗?”罗袖试探着开口。   邵明姮摇头:“不了,我来京城只是为了让卜神医医治他的腿,等卜神医医好了,我便离开。”   “可是...”   “分开前,我已经与他说明白,他若再敢抛下我,我便不喜欢他了。”   ...   翌日清晨,卜飞尘吃了两笼小包子,喝了一碗粳米粥,溜达着踱步来到顾云庭卧房。   门窗开着,他坐在楹窗前看书,一如既往的勤勉克制。   “你这小子运气可真好。”卜飞尘从外面探出头,两只手搁在楹窗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顾云庭,“腿都废了,还有小娘子为了你千里迢迢去寻我,求我,给你医治。”   顾云庭的手不可察觉的攥了攥,指尖发白,面上却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   卜飞尘笑:“不过我瞧着,她大约是要失望了。”   目光挪到他的膝间。   顾云庭心下一凉,终于抬头。   “治不好了吗?”   作者有话说:   摸每一个宝儿,祝我们一起渡过艰难,早日恢复健康!   每人一个加油鸭! 第112章   ◎阿姮,到我身边来◎   顾云庭一瞬不瞬地看着卜飞尘, 清隽的面庞充满紧张不安,他攥着书,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欲落不落地挂着。   像是等待凌迟的犯人,只等那刀子赶紧落下,他不敢挪开视线,眸中尽是焦灼和期盼。   卜飞尘噗嗤一笑:“我都没看,怎么知道治不治的好?”   顾云庭闭上眼睛,听见脚步声。   卜飞尘进来,一手撩开他袍子,将要往下撩裤腿, 顾云庭忽然抬手阻止。   屋内很静,所以来人的脚步声就显得异常明显。   卜飞尘看了眼门口,邵明姮抱着药箱走来, 素白的小脸波澜不惊, 走近了, 将药箱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件一一摆好, 随后站在卜飞尘身边候着。   “松手啊, 要不然怎么诊治?”   顾云庭面色通红, 看了眼立在旁侧的邵明姮, 低声道:“你叫旁人都出去。”   “谁?叫谁出去?”卜飞尘明知故问。   邵明姮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抬起眼睛看他。   顾云庭既难受又心虚,右手死死攥着裤管, 坚持要清场。   卜飞尘气急, 正要打他, 邵明姮忽然走过来, 蹲在他身前,随后便揪住他的裤管,往上一点点卷起。   卷到他右手摁住的位置,她甚至都没有说话,顾云庭便乖乖松开。   膝盖部位不能再度上卷,邵明姮找来剪子,将裤管径直剪碎,露出他的膝盖,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就像他的脸。   她的手擦在他皮肤,引起战栗。   顾云庭望见她手指的伤,一愣,便见她起身重新回到卜飞尘身后。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看她纤细莹白的手指缠裹着纱布,露出来的两个拇指有细微伤痕,摩挲在皮肤时能感觉出来伤口很深。   他忍不住问:“阿姮,你手怎么了?”   邵明姮便将手背在身后,淡声道:“不妨事。”   卜飞尘笑,解开绑缚的纱布后,看见处理过的伤口已经愈合,伸手捏了捏,顾云庭痛苦地嘶了声,随后咬紧牙关,不肯再呻/吟出来。   “得先泡半个月药浴,等泡完,我再给你碎骨重塑。”   卜飞尘站起来,摸过茶盏喝了一大口,“小娘子知道药浴方子,你跟她要便好。”   “对了,忘记介绍了,这是我新收的徒弟,日后要承继我衣钵的。”   “徒弟?”顾云庭当即问出声来。   “怎么,你有异议?有也没用,等给你治好腿,我就带她远走高飞,教她治病救人,我发现小娘子很聪明,学东西特别快。   对了,今夜我想吃泉水豆腐丸子,还有醋溜三样。”   “好。”   邵明姮收拾好药箱,跟着便要往外走。   顾云庭着急,弓腰去拽她的手,恰好擦着小指拂过,她回头,冷静的望着他。   “有事吗?”   “阿姮,我给你手指上药。”   “不用,不久便好了。”   她又出了门,回到屋里。   小厨房,徐妈妈教她剁豆腐和藕段,剁到黏连时加了一点点肉丁,继续剁,随后便搓成小丸子,水开了,加入葱姜等大料,径直将丸子丢进去,大火熬煮,很快便翻滚着涌上来。   “姮姑娘,这是老奴头一遭见你做饭,做的比我想象的好太多。”   “徐妈妈打趣我了。”邵明姮松了口气,笑道,“多亏您在旁边教着,不然我掌握不好比例,丸子不会成团,多谢您了。”   “客气什么。”   徐妈妈添了把柴火,酝酿许久还是没忍住,“其实大夫要吃什么,姮姑娘跟我说一声,我帮他做便是,何必要你亲自动手。”   “我答应他的。”邵明姮盛出丸子,先尝了一颗,便决计将盐和醋都带着过去。   卜飞尘吃了半碗,见她神色怏怏,不由凑上前问道:“你俩在闹什么?他做错事得罪你了,还是又找小情了?”   “没闹。”邵明姮看他写的方子,对照他送的医术研究。   “没闹怎么不说话。”   “我不想和他说,所以便不说了。”邵明姮指着上面的药草,问,“这个顺筋枝是不是也可以加到药浴里?”   卜飞尘点头:“这东西好是好,只泡起来麻烦,需得煮好后,边洗边将枝子原液揉进皮肤里去。”   邵明姮嗯了声,许久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就是要给他亲手洗澡的意思。”   第一次的药浴准备好。   卜飞尘给长荣使了个眼色,长荣忙跑到跟前:“卜神医,怎么了?”   “你想不想让他们两个和好?”   “当然想了。”长荣连连点头。   “那好,待会儿不要进去,便说自己腹痛难忍,没法伺候,还有那俩门神,叫他们退远点,甭管他在屋里怎么叫,都不准进去。”   长荣惊了:“你要对我们殿下做什么?”   “总之你听我的,没错!”   顾云庭坐进药汤中,顿觉如置火盆,烫的皮肤立时发红,他稍微撑住手臂上抬起身体,唤道:“长荣,添些凉水。”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   “关山,秦翀?”   依旧静悄悄的。   门从外推开,隔着屏风,他一眼认出来人。   “阿姮,你别过来。”   邵明姮没理他,端着一盆良凉好的药汤走过去,只见热气腾腾中,他就像被蒸熟了似的,脸红如火,,见她进来,甚至故意往下沉了沉。   一盆凉水倒进去,总算缓和许多。   “你先出去吧。”他嗓音暗哑,不敢看她。   邵明姮却背过身,自顾自地挽起袖子,她挽到肘间,复又回过头,弯腰从浴桶中捡起顺筋枝子,细嫩的手将煮烂的枝子黏搓成泥,随后再度弯下腰,抱住他的腿,本想抬起来,没想到,用了下力,只抬起几寸,啪嗒掉进水里,溅了她满脸水渍。   两人便都有些尴尬。   邵明姮没有抬头,反手拂去脸上的水,随后拿来方杌,放进水中,此时再用力往上搬,便能接着方杌使力,膝盖打弯,微微露出药汤。   她将揉烂的枝子涂抹在膝上,手心覆住,很是细致的往里揉,尽量使得药泥渗进去,揉完一条腿,又换另外一条。   如此弄完,浑身大汗淋漓,衣裳也全湿透了。   顾云庭拉住她的手,“阿姮,我错了。”   邵明姮气喘吁吁的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他掰开自己的手指,摩挲手上的指腹,任他说着软话,温声细语,她都没有任何回应。   “明日我还会过来给你揉药。”   她出门,看了眼漆黑的院子,“他可以出来了。”   ...   “你当真收她做徒弟了?”   卜飞尘翘着腿搭在桌案上,脑袋靠着圈椅,手里拿着酥糕,吃了口,“是啊,我老了,总得找个继承人,否则便瞎了我这一身医术。”   “她根本不懂。”   “不懂便学,总能学会。”卜飞尘笑道,“她可聪明了,学什么都很快,给我做鸡汤,鱼羹,豆腐丸子,味道可口极了。”   “你让她给你做饭?”顾云庭惊讶地瞪圆眼睛。   阿姮从没给他做过饭!   阿姮也没有给邵怀安做过啊!   “她自己愿意的,又不是我强迫。”   顾云庭这才知道邵明姮手上的伤如何来的,心里不是滋味,便看着卜飞尘越看越不顺眼。   “你想吃什么,跟小厨房说,别在为难她。”   “你一个瘸子,管这么宽作甚。”   “卜飞尘,你别欺负她!”   “吆,谁欺负的她还不一定呢。”   卜飞尘抓起梨,啃了口,悠哉悠哉的晃着腿,“今儿太阳好,我得出门溜达溜达,顺道带小娘子见见世面。”   “你要带她去哪?”   “如意馆。”   “你敢?”   “我敢。”   长荣套了马车,便见卜飞尘和邵明姮一前一后走来。   邵明姮今日做男装打扮,穿着绯色胡服,头发束起,簪着玉簪,弯腰进去后,有些不解:“咱们去如意馆做什么?”   “如意馆来了个弹琵琶的,咱们听曲儿散散心。”   这心一散便到了天黑,顾云庭没有等到他们,心急如焚,索性叫关山等人重新套车,跟着过去。   如意馆是京城有名的青/楼,不同于其他青/楼,馆内可供男子赏鉴,也可供女子把玩,分了不同楼层,各有千秋。   馆内雅致,来往客人亦是非富即贵。   邵明姮跟在卜飞尘身后,得知弹琵琶的先生正在雅舍与旁人作陪,便先点了茶水果子,在那等着。   堂中有歌舞表演,他们去的巧,正好观看了整幕,几个身穿薄软衣裳的女子蒙着面纱,脚踩软缎自二楼滑下,犹如仙女下凡,无数殷红的花瓣随之飘落,引来客人连声称赞。   邵明姮剥了瓜子仁,问:“你怎么知道这边有琵琶?”   “我总要找个消遣的方式吧,若一直埋头救人,这辈子枯燥乏味死了。”   正说着,便见一男子抱着琵琶走进屋来,他一袭白衣,通身上下再无旁的颜色,眸若漆点,鬓若刀裁,挺拔的鼻梁衬出高雅的气质,薄唇轻抿,同他们行过礼后,便开始调弦。   “贵人想听什么?”   “你随意弹。”   如此,他便弹了一首绿腰。   卜飞尘不尽兴,扔了锭银子,他又接着弹,一壶壶茶水灌下肚,他也不急着回去。   邵明姮难得出来,便跟着在那听,即便她对乐器不怎么精通,此时见这样的妙人手中珠玉般流泻而下,亦是极好的享受。   他放下琵琶,与邵明姮和卜飞尘坐在桌前饮酒,小厮端来饭菜,许是常遇到客人盘问,此人答话很是流畅娴熟,态度不卑不亢。   交谈中,邵明姮得知此人之前是贵公子,家中遭难才沦落至此,幸好弹的一手好琵琶,若不然便要以色侍人了。   他言语风趣,逗得邵明姮莞尔轻笑。   顾云庭赶来时,两人正在研究琵琶弹法,邵明姮膝上抱着琵琶,那人从后圈住她,帮她摆正手臂位置,调好手指指法,简单几个音,邵明姮跟着复弹了一遍,很是惊讶地抬头。   “这琵琶音色真好。”   “娘子弹的好。”   “对,手腕不要动,是手指来灵活弹拨,像这样...”他抬手在弦上轻而易举拨了几下,清脆灵动的声音像是深潭流水,缓缓流淌着,漫进心头。   邵明姮摇头:“浅尝辄止,这琵琶好重,抱一会儿便很累。由此可见,要想学好,少不得要吃苦的,我吃不了苦,难为先生了。”   她福了一礼,琴师跟着回礼。   卜飞尘忽然尖锐开口:“吆,这是谁来了?”   顾云庭眼神略过他,径直看向邵明姮。   邵明姮只扫了一眼,便若无其事挪开,与那琴师继续说话。   顾云庭推着轮椅进去,走到她身边,目光往琴师身上一瞟,犹如冷厉的薄刃,琴师见惯各种人物,自然明白他眼神中的意味,遂识趣的起身,抱着琵琶离开。   “阿姮,回家吧。”   他去牵邵明姮的手,邵明姮缩回来,站起身往外走。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驶到别院时,邵明姮提前下了车,往屋内走去。   顾云庭动作慢些,待想追过去时,她已经从内合上门。   院中开着蔷薇,紫藤萝,入夜后的香气很是怡人,虫鸣声不断,因为过于安静,这声音就像在耳畔响起。   他坐在院里里,看屋内亮起灯。   忽然唇角扯开弧度。   “殿下在笑什么?”长荣不解。   秦翀嘶了声,道:“刺激过度,不一定是笑,也许下一瞬会哭。”   “可他还在笑。”   “我们再等等。”   邵明姮打开门,对上院中那人的眼睛。   他忙不迭敛起笑,手足无措地攥住扶手,然后邵明姮看向长荣,淡声问道:“煮好药汤了吗?”   连续泡了半月,邵明姮几乎能闻到顾云庭身上的药汁味,很浓,压住他本来的味道。   这日,用过早膳,卜飞尘便准备给他处理膝盖。   “把麻沸散喝了。”   卜飞尘备好一切,递给顾云庭一个碗,又道:“我不敢将剂量调的太大,因为对人体会有损伤。也就是说,也许在我开刀过程中,你会清醒,清楚地感受到疼痛,哦,不,是巨疼。”   “好。”   他喝药前,看向邵明姮。   很多话想说,然终是什么都没说,他想,再等等,若真的能治好腿,再说也不迟,若下半生只能这副样子,那些话也就没必要说了。   他看着面前人越来越模糊,看卜飞尘的嘴巴一张一合,意识消失。   血肉重新分离,房内密不透风,门窗全都紧紧合上。   邵明姮起初不觉得怎样,后来便有些不对劲,后背越来越多的热汗,一齐往头上涌,很热很闷,后来便很烦躁。   她想站起来吹风,谁知刚离开圆凳,便觉四肢麻木,整个人缓缓倒在地上。   以为躺了许久,实则只有片刻,因为她耳畔传来卜飞尘的叫声。   “小娘子,起来,把那刀子递给我。”   短暂的昏迷,她睁开眼,看到卜飞尘松了口气。   然后她便爬起来,觉得胸口不再那般沉闷,却再也不敢看膝盖隔开的模样,怕再昏倒。   直到点了灯烛,忙活了数个时辰后,才将将做完,缝合时,顾云庭醒来。   “果然醒早了。”   卜飞尘笑,手下动作不停,针穿过皮肉发出粗糙的响动,像是钝刀割着耳朵,邵明姮闭上眼,又捂住耳朵。   顾云庭见状,生生忍了疼,不敢叫出声来。   直把嘴唇咬破,愣是没有哼唧。   “好了。”   卜飞尘累极,也顾不得洗手,先靠在圈椅上休息。   手上全是血。   邵明姮端来温水,忍不住往床上看了眼,双膝各自横着一条长长的疤痕,蜈蚣一样。   他唇被咬烂了,双手抠进掌心。   “卜飞尘,我几日可以下地?”   卜飞尘:“你怎么不去飞?”   他站起来,洗去血迹,扭头冲他说道:“半月后下地,拄拐走路,一月后试着每日练习一个时辰,不能贪多。半年左右恢复如常吧。”   “哦,你出去吧。”顾云庭了然,声音忽然变冷。   卜飞尘蹙眉。   便见他仰起头来,目光缱绻的看向邵明姮:“阿姮,你能到我身边来吗?”   卜飞尘啧啧:瞧瞧,这一脸不值钱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尽量早一点,实在不敢熬,心慌憋闷 第113章   ◎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暮色四合, 院中陆续掌灯。   屋内血腥气蔓延,彻底压过淡淡的熏香,一绺绺飘进鼻间。   邵明姮离床畔有段距离, 站定后远远望着他。   他面色很白,眼神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打着精神对她笑,发青的唇干裂粗糙,漆黑的眼睛像是脆弱的星星。   “阿姮,我很想你。”   邵明姮垂下眼睫,心口像被人打了下。   暖融融的灯光在她身上投落清浅的影子,细腻的肌肤如霜如雪, 眼底的青影暗淡,恰似她此时的安宁,沉默令人恍惚。   “阿姮, 抱抱我吧, ”   他厚颜无耻地伸出双臂, 朝她淡淡的笑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白修长, 渡着一层光像是姣好的冷玉, 指骨弯着, 眸光深邃温软。   他目不转睛望着邵明姮。   邵明姮回望过去, 随后跪立下去,扑在他怀里,大掌落下, 贴在她后背轻轻摩挲, 继而挪到颈项, 青枝一样细嫩美好, 唇印在发顶,流云般浓密轻柔,带着她的香气。   他的手臂收紧,抱着她,吻着她。   所有语言在此时变得苍白无力,唯有切切实实的拥有,占据,才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麻沸散的药性过后,整个大脑都是僵硬迟缓的。   他发出匀促的呼吸声时,手臂还圈住邵明姮。   心跳平稳踏实,胸口处是略微凹凸不平的起伏,邵明姮摸出了形状,知道那是自己绣的荷包,她咬了咬唇,抬头,亲在他的嘴角。   门打开,又合上,只余一阵凉风拂过。   八月底,隐约能看出秋的萧瑟,一场大雨后,地上开始落叶,泛黄的叶子夹杂在绿色当中,青砖缝隙里不时有蚂蚁挪动。   邵明姮整理了包袱,跟着卜飞尘一道儿离开顾宅,骏马打着响鼻,吃饱喝足后的精神饱满昂扬,邵明姮一夹马肚,骏马扬蹄便朝前奔去。   卜飞尘甫一抬头,便见马匹没了踪迹,大喊:“跑慢点,追不上你了!”   邵明姮便放缓了速度,两匹马并行前进,卜飞尘握着缰绳,扭头冲她笑道:“哎,你不打算原谅他了?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他...”   “他没做错,我不是怪他,我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邵明姮摇头,风吹过面庞,将瘀滞之气吹散,“他对我太好了,跟我哥哥一样,但哥哥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哥哥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他妹妹,顾二呢,他什么也不是,却还是对我这般包容爱护,我很有压力。”   行至城门口,马匹渐缓。   卜飞尘怅然若失,“人家对你好,你就受不了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不喜欢。”   他看着前方,想起当年,当年的当年。   他和徐承恩跟着方大人学医,同时认识了方大人之女方九月,小娘子明眸皓齿,天真烂漫,又生了副直爽干练的性子,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每回都是第一个到府里,给她带过果子甜点,糖人泥塑,女孩喜欢的东西他都打探着去买,她有时候收的痛快,有时候却很为难,后来她将那些东西悉数装进箱笼中,还给了他。   说的那句话跟邵明姮这句异曲同工。   “别送了,我很有压力,还不起你。”   什么还不起,实则就只一条,不想跟自己扯上过深的关系。   后来方九月接受了徐承恩,卜飞尘便彻底终结了这辈子难得一次的红尘缘。   “你以前那个小情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邵明姮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的?”   卜飞尘笑:“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只问你,他对你好,你也会觉得有压力吗?”   邵明姮认真回想了一番,摇头:“我没有想过这些,因为从我记事起,他便一直对我很好,是一种习惯,就像天生就该如此,他对我很好,我对他也很好,我们是相互的。   不像现在,我..我觉得对不住他。”   “对不住谁?顾二还是你的小情郎?”卜飞尘咄咄逼人。   邵明姮吐了口浊气,面色慢慢沉重下来。   “对不住顾二。”   顾云庭对她的好,是不计后果和代价的,而这种好势必要匹配相当的喜欢,才不至于被辜负。   她显然做不到。   她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忘了三郎。   “其实也简单,你对他好一点便成了。用你能做的最好的方式去对他,不要想东想西,感情的事就讲究两个字,舒服。   彼此都快活了,何必计较谁做的多点少点。   何况,我看那傻小子心甘情愿对你好,也不觉得自己吃亏,倒是你想过了。”   邵明姮脸颊发热,将包袱递过去。   “里面有银票和路上吃的果子,还有一壶桂花酒,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啧啧,”卜飞尘拍着包袱,扭头朝远处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快瞧,那傻小子带人追来了!”   马蹄震震,架着青帷描金黑漆马车直奔自己而来。   卜飞尘一拍马背,骏马立时朝着城门口驶去,与此同时,马车逼近跟前,骤然收住阵势,扬起的黄土浮散开来。   有只手揪住车帘,艰难地坐稳后扯开一角,露出青白的面孔,漆黑的瞳仁急急逡巡而来,在对上邵明姮时,脸上露出笑容。   “阿姮....”   声音一软,莫名听得邵明姮发酸。   她咬了咬唇,风吹着她的发,将兜帽在身后吹开弧度,豆绿色的披风簌簌起舞,她的眉眼如桃花潋滟,唇轻启,洁白的牙齿微微抿着。   “你跟过来作甚。”   “我以为你要走。”   邵明姮笑:“我是要走。”   顾云庭呼吸一滞,便见她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小厮,转而走到车前,垫着脚仰起小脸看他。   “等你双腿好了,我再走。”   她莞尔一笑,就像一抹耀眼的光,瞬间在顾云庭乌黑的阴霾角落洒满金晖。   她躬身上车,看见他双腿上的薄衾掉在地上,那两条腿无处着力,偏马车跑的极快,此时像悬荡在崖边的断枝,邵明姮深吸了口气,抬眸冷了脸:“你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她捡起薄衾,顾云庭从后拥住她,脑袋贴在她后背,似要抱得更紧些。   “你不知我方才真的怕了,怕你跟卜飞尘走了,丢下我,不管我了。”   “顾二,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自然。”   “我也会。”   她转过头,在他的注视下,亲吻他的眼睛,“你信吗?”   “我...”顾云庭张了张嘴,忽然改口,“你亲这里,我才信的。”   他拉着她的手点在自己唇上,理所当然的开口。   邵明姮往前靠了靠,就在他闭眼的一刹,马车忽然颠簸,她靠着车壁坐稳,一手护住顾云庭,才不至于跌落下去。   待马车稍稍停下,邵明姮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顾云庭凑到她脸侧,亦跟着投出视线。   只见香车宝马迎面驶来,车上缠绕着各色绸带,四角悬着彩铃,随着马车行走发出清脆的响动。   车帷是柔软的轻纱,隐约可见车内人的身段。   是个女子。   邵明姮看她时,她忽然也朝她看了过来。   风陡然吹起帷帐,半臂勾在手肘,雪白的肌肤袒/露在空气中,颈项修长,锁骨上雕着一对凤凰,左右各有一只。   乌黑的发虚虚盘起,留出两绺搭在腮颊,眼睛用浓妆勾画,眉很细长,几乎飞入鬓间,高高的鼻梁下,用薄纱遮掩,只这么看去,便知不是本邦女子。   帘帷落下,香车在人群的簇拥中离开。   浓郁的香味久久不散,像是某种花的气息,但又混着奇异的蛊惑。   人群中的议论声,印证了此女子的身份。   她是来自康国的花魁,会跳胡旋舞、柘枝舞等多种舞蹈,还会抚琴抚弄琵琶,亦会作画下棋,精通技艺良多,进京后的第一个主顾,为她花了千金,从而一夜成名。   邵明姮收回视线,犹疑地回想了片刻。   顾云庭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在我印象中,就算最有名的花魁也不曾闹得如此奢华,仿佛故意为之。”   “不过是抬高身价的手段罢了。”   顾云庭不以为意,“她这番阵仗游览京城主要干道,一来是展示自己,打出名望,二来是吸引宾客,方便叫价,康国来的几乎都有这种法子,层出不穷。”   “你倒是熟悉。”邵明姮睨他,将后背靠在车上,然脑中还是忍不住回想方才的画面,有一瞬的错觉,叫她以为那人似曾相识。   然也仅仅一瞬,仔细想来,似乎并不认得这样的人物。   顾云庭揉开她的手指,指腹贴着她的,十指交握后将人抱进怀里。   “我和别人去过,见识了几回便知道了。”   “下回我也要去见见。”   “好,那我陪你一起。”   “你陪我有何乐趣,我要是去,便不带你,我可以带着罗袖姐姐,银珠和云轻,还有兰叶。”   说到这儿,顾云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郑重其事地紧了紧怀抱,说道:“我记得在徐州时,你与申家小娘子关系极好。”   “她怎么了?”冷不防听他提起申萝,邵明姮有点不知所措。   顾云庭笑:“她没什么,只是她近日随夫家来了京城,我寻思你要不要去见她。”   “当然!”邵明姮惊讶极了,既惊讶又高兴,“你怎么知道的?”   顾云庭抿了抿唇,随后压抑不住自豪,说道:“她夫郎是个出息的,吏部核查政绩时,我顺道扫了眼,便将人调到京里来了。”   邵明姮看他面色如常的脸,虽压了再压,可仍能看出他等待表扬的急迫心情,遂侧过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亲向他的唇。   “你不是为了我,以公谋私。”   “嗯,我不是。”   顾云庭被这一吻亲的有些神魂颠倒,也不管她说了什么,连忙伸手环住她的后腰,额头贴在她额头,“我为我自己。”   说罢,主动衔上那柔软的唇瓣,手指插入她发间,直放纵到彼此无法呼吸,才不舍得挪开,抵着额头急促的喘气。   当晚,康国花魁被重金竞价,最终竞得一千二百两,楼里的妈妈笑的合不拢嘴,当即便往楼下撒彩头,道是与民同喜。   京里的勋贵不分老幼,只要钱财给的多,便都有机会抱得美人。   又因噱头给的足,故而引来不少人围观,起初或许是为了热闹,后来便纯粹为了面子,毕竟叫来叫去都是认识的那几个,谁都不肯先认输,叫到末了,价码上去后,更是觉得箭在弦上。   且那花魁模样的确美妙,隔着薄纱犹能看清雪肌如玉,嫩足点在地上,莹润的指甲花瓣似的,长腿撩开一角,看的人喉间痒痒,偏又不能看到尽兴。   妈妈将人送进房里,又特意送上两壶美酒,熏上楼里特有的香。   “阿玉,伺候好贵人。”   “妈妈放心。”   门从内合上,叫做阿玉的花魁端起茶壶,倒了盏茶水后便径直走到那人面前,待人转过头来,阿玉挑眉,朝他轻笑。   “大人,您喝杯茶。”   跟树皮一样苍老的手一把握住她的,露出淫/猥的笑容,另一只手则覆在她腰间,拧了把,发出喟叹。   “茶有何可喝的,嗯,万般不如你可口啊。”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尖细的叫喊。   他抓着阿玉的手,反剪到身后,随即将脑袋埋了过去。   阿玉被迫仰起头来,任凭他胡作非为,任凭他嘴里说着混账的话,手下一点都不留情。   抓挠时,一面是为了享受,另一面则是为了满足变/态的欲望。   阿玉冷眼凝视着他,看他浑然忘我的模样,还真是一如当年那般令人作呕。   她生生忍着,不让自己泄出一分一毫的恶心,双手松开后,抱住他的头,她的嗓音稍微有些沙哑,就像康国的雨和花,不如京中女子那般柔嫩,却有种格外的美感。   门外,妈妈与小厮递了个眼神。   “看着点,也注意听里头的动静,齐老侯爷年岁大了,可别自己不知道克制,万一死在里头,咱们谁都说不清。”   “您放心,妈妈。”   约莫一个时辰后,小厮便假借添水,进去看了一趟。   只一眼,便赶忙出来。   真真是老当益壮。   齐老侯爷是天快亮走的,临走前又抱着阿玉啃了一通,承诺过两日还来找她。   阿玉笑盈盈应了,然门一关,她的脸就冷下来。   当即忍着一身疼从床上爬起,叫了热水沐浴,看身上到处爬满的淤痕,青紫,不由眼神泛了冷。   他却是没想到,这老东西竟然还活着。   邵明姮与顾云庭换药时,听见长荣与罗袖他们议论。   道齐老侯爷吃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   几人说的绘声绘色,连怎么掉进去的都知道,仿佛他们就站在跟前。   她将薄衾盖在顾云庭腿上,推着他出门来。   “长荣,你方才说他死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疼痛时我能忍住来码字,但昨天是憋气,几乎窒息,持续了挺久,一度觉得自己快死了。多亏家人在,慢慢才缓和,宝儿们都不要大意了,这病能防护还是防护好了。 第114章   ◎真相◎   长荣便将齐老侯爷如何死的, 边说边比划,重新讲了一通。   “昌平伯府世子爷也不知哪里抽风,当日便挂了炮仗没命地放, 还特意跑去齐老侯爷家码头放了好几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纳妾。”   当初高宛宁和高静柔被大火烧死,高启屡次登门让齐老侯爷将尸体接回去安葬,但对方嫌弃污秽传言,坚决不同意。   高启只得将两人葬入京郊坟地,也是怕坏了自家风水,故而距离高家祖坟距离很远。   远在魏州的父亲不知怎的就得了上峰赏识,再加上陈氏总吹耳旁风, 久而久之他也觉得,先前高家门楣不旺,屡出事端, 便是因为那两个妹妹的缘故。   邵明姮觉得有些奇怪,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齐老侯爷怎么会淹死, 他年纪虽大,但是精神矍铄, 为人亦非常谨慎, 出行都会带人一起的, 即便他喝醉了, 身后还有小厮随从,断不该出现落水的意外。”   顾云庭从轮椅上起身,支着拐杖在旁边练习走路, 腋窝下受力承重, 他的脸涨到通红, 只走了几步, 便觉下方疼得厉害。   邵明姮扭头,瞥见他偷偷起了身,不由蹙眉,抱起手臂。   他便附上一个笑,乖乖坐回轮椅。   罗袖与长荣使了个眼色,两人相继离开。   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们两人面对面看着,一丛丛紫藤开到荼靡,淡雅的香味从头上传来,风渐渐变凉,早已没了盛夏时候的炽热,挟着初秋的萧瑟一点点打进心里。   “你再不听话我便不管你了。”邵明姮捏他的手指,睫毛一眨,望见他浓热的眼神,不由想要松开,反被他攥住了,扯进怀里。   “仔细膝盖。”   她推他,虚虚撑着身体。   他不以为意,抱紧了人往自己膝上按,“不打紧,现下都已经好了。”   “那也不成。”邵明姮强行站起来,离他有段距离,“或许是我多想,但我琢磨着最近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是古怪离奇的。”   她认真与他说着,顾云庭神情也从放松变得紧绷。   “京中南河码头,其中主要竟主之一位齐老侯爷,如今他人死,南河码头势必落到第二强劲对手手中,你有没有调查过谁最终拿到了码头?”   “阿姮,你从何得知的。”顾云庭心知肚明,却很意外邵明姮的消息来源。   邵明姮坐在旁边的花墙上,垂着双腿晃了晃,“我每回出去都能或多或少听几嘴,听得多了便能猜出来,那家商户是最近两年才新兴起来的,人脉和财力却都很充沛,但是细细查下去,又没有具体的根基,你是不是也在观察他们?”   “是,我怀疑他们与康国有关。”   “所以那位康国花魁,真的有问题!”邵明姮颇为意外和激动。   “目前没有确切的把柄,只是怀疑,她与京中不少勋贵公子都有往来,虽是康国人,但对京中习俗还有人情关系很是熟悉,若非着实下了功夫,那便另有隐情,或许她为了今日谋划,早已蛰伏许久。”   邵明姮点了点头:“我总觉得她认识我们。”   “嗯?”   “具体我也不说明白,就是一种直觉,回头我们去楼里近距离看看,兴许能找出答案。”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过去吧。”   两人言出必行,当即换了衣裳,都着男装坐上马车。   如他们这般推着轮椅都要进楼里的客人不多,甫一下车便有龟公出门帮忙,见他们衣着华贵,言谈举止都是贵公子做派,故而一路躬身,客气备至。   邵明姮给他一锭银子,龟公忙招呼着送来好茶好果子,便又去唤歌姬。   “您先别急,我们过来是奔着阿玉娘子来的,可否帮我们引荐一下?”邵明姮不疾不徐开口,手中的茶盏放下,笑盈盈望向龟公。   龟公忙拱手回道:“实在不凑巧,阿玉娘子正在陪客,两位若是不急,可稍稍等候片刻,若是着急,小的给贵人挑两位涩的。”   “不急,我们便等阿玉。”   门合上,邵明姮松了口气,抬手擦去面额上的细汗,小声道:“这里的香实在太浓了,直往嗓子眼钻,闻着有些晕眩。”   顾云庭招招手,她走近些,便被他迎面塞了个香包。   “这是解毒的,寻常的迷药都能化解。”   邵明姮捏着香包,忽然挑起眼尾,“你果真来过。”   便走到旁边,背着手四处查看。   顾云庭知她没恼,推着轮椅跟在身后,“我虽来过,却没胡闹过,你得信我。”   “我信你的。”   两人绕着屋子看了几圈后,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轻柔的叩门,人进来,婀娜如水。   明亮的眼睛描画着漆黑的轮廓,显得很是深邃梦幻,额间点着牡丹花钿,鬓边簪着一对嵌珠牡丹簪子,绯色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她的衣裳很是单薄,勾着软纱披在肩后,里面的肌肤隐约可见,及胸襦裙挡不住什么,峦线起伏处还留有客人的印记,斑斑点点。   她先是看了眼邵明姮,继而将视线落在顾云庭身上,袅袅走来,像一阵轻烟,如雾的薄纱晃开大朵,她朝两人福了福身,便抱着琵琶坐在当中。   “两位贵人,想听什么曲儿?”   嗓音沙哑,即便邵明姮闭上眼睛回想,也找不出一个相似的人影,她便又睁开眼睛,定定对上她的目光。   阿玉没有避开,弯起眉眼与她对视。   邵明姮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情绪,便淡声道:“随意弹一首吧。”   她看了眼顾云庭,顾云庭亦在看她,两人互换了眼神后,邵明姮起身,从桌上取来茶水,边听曲边走向阿玉。   阿玉并未有明显变化,却在邵明姮靠近时,兀的站起来。   猝不及防,打翻了她手中的茶水,茶水湿了袖子,邵明姮看她拂弄衣袖,挽起一大截,露出的雪白肌肤一尘不染。   “都怪奴家,可曾伤到贵人?”   阿玉说罢,便要给邵明姮擦拭。   邵明姮摆手,顺势往后退了两步,道:“不必。”   她方才正在打量阿玉,且心中有个模糊的轮廓,然还未聚精会神想出来,便被她打断了,或者换句话说,因为阿玉的突兀,导致她的思绪断开,甚至是对已经形成的想法产生怀疑。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一瞬间,会想到高宛宁。   两人回去途中,邵明姮一直蹙眉冥思。   阿玉打翻茶水的画面不断出现,像反复盘桓在面前一样,她挽起袖口,向自己展示莹白的手臂。   自然却又有着某种违和感。   “顾二,我怀疑她是高宛宁。”   她还是说出想法,尽管连自己都不大相信,但顾云庭没有犹豫,捉过她的手问:“怎么想的?”   “我从她背后观望时,可以摒除那张脸的影响,只看她背影便能发现,她和高宛宁非常像,而且两人身量几乎一致,但高宛宁手臂上有一处红色疤痕,今日她撞翻了茶水,虽说无意,可我觉得是故意,她便是想叫我看明白,她的小臂上没有那样的疤痕。   我知道高宛宁有,那么阿玉又是如何得知的?”   两人目光一滞,异口同声的缓缓说道。   “除非她是高宛宁,且急于向我们证明她不是。”   做贼心虚,即便伪装的再像,终会露出马脚。   “她变成康国人,来到京城游走在勋贵之间,是不是别有目的。”   “她与我正在查的窃国案有关,我怀疑康国人通过某些秘密渠道转移重要隐秘,涉及我朝安全的,以及诸位官员内帷事宜的,容易做成把柄为人所要挟的。   一旦形成密匝的关系网,传播至敌人手中,将会造成极大威胁。”   马车晃了下,邵明姮忙伸手护住他的脑袋,恰好他也朝自己伸出手来,顺势将人揽在怀里。   啄了啄她的唇,掌腹贴在后脑,俯下身去。   邵明姮抬手推在他肩膀,眨了眨眼说道:“听闻陛下在为你挑选太子妃。”   顾云庭脸色立时冷凝起来:“我只要你。”   “但是他如果不喜欢我呢?”   “我娶你,我喜欢你,他喜不喜欢与我何干?阿姮,你不要管旁人,你只要记得,不管怎样,我都只要你。”   他捧着她的小脸,怕她不信,俯身吻了又吻。   邵明姮快喘不过气,连连点头:“我知道了,知道了。”   ....   紫宸殿   顾辅成与六部尚书议完事,吃了碗鸡汤,便见顾云庭在外面候着。   “二郎,进来一道儿喝碗汤。”   他命内监又盛了一碗,放在桌案旁的食案上,冒着热气,香雾弥漫。   顾云庭扫了眼内监,内监躬身退出去。   “这是我自己选定的日子和人,你可以看一下,再过两月,我要立太子妃。”   顾辅成笑,瞥了眼纸上遒劲有力的字体,“不觉得有点草率吗?”   “我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何主意,不管你看中谁,都与我无关,我要娶的从头到尾只她一个。”   顾云庭喝了鸡汤,用巾帕慢条斯理擦去水渍,又道:“日子是我自己看书挑来的,也不劳烦礼部和钦天监了,那日必定风调雨顺,风和日丽,宜一切事宜。”   “你有没有想过,我不让她做你正妃,不只是因为她曾做过你外室,而是单纯不合适。”顾辅成神色很淡,语气透着一丝冷肃。   “虽然我希望你同意,但若是我无法改变你的初衷和偏见,我不介意没有你和母后的在场。”   他起身,摁着食案冷冷开口。   “二郎,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顾辅成搁下碗,朝他抬头看去。   作者有话说:   在努力恢复中,宝儿们一起加油! 第115章   ◎我愿意的◎   清风明月, 繁星如织。   寂静的巷道中马车隆隆前行,车内人一瞬不瞬地望着熏炉,长身玉立, 犹如渡了层冷冷的寒光,深邃的眸子沁着薄雾,车子颠簸,他阖眸靠在车壁。   回到顾宅,来到楹窗外,他在院里等了许久。   推门,看见她裹着一条薄毯歪头坐着,纤细的睫毛垂下, 面庞微红,唇轻启,她很恬淡地睡着, 面前还摆着几本没看完的书, 冷掉的茶水, 盘着腿,细白的脚趾露出来。   顾云庭便盯着那处一直看。   邵明姮脑袋一磕, 半睡半醒间揉了揉眼睛, 看见他, 唇瓣又翘了翘, 懒洋洋地趴伏在软枕间,喃喃道:“顾二,你怎么才回来。”   顾云庭已经能撑着物件站起, 他摁住扶手, 将自己挪到榻上, 覆身上前拨弄她额间的发丝, 看她蹙起眉,粉白相间的小脸不耐烦,然后一把捉住他的手指,握在下颌处嘟囔:“好困,别扰我。”   她很软很香,隔着薄毯犹能触到如脂的肌肤,豆腐一样。   顾云庭起先只想亲几口,后来便欲罢不能,揉来揉去便将那衣裳全都揉开了。   他那双手是修长且有力道的,擦着她的面颊一路往下,犹如游走在绸缎之上,他抱着她,哄着她,以此消减被突然弄醒的烦躁与恼怒。   趁她推搡前,一只手攥住她的腕子,举到头顶。   唇落下,一点点将她未说的呓语吞掉,她眼神惺忪,呼吸急促,微微一颤,便被他趁机得利。   如此胡闹到深夜,帐内一片潮雾。   邵明姮无力地抱着软枕,脑袋埋下去,青丝铺开,面颊上的红晕尚未消退,被他一把搂抱进怀里,她哼唧了声,反手环住他的腰,脑袋放上去。   他很瘦,但是线条明显,如棋盘般横布紧密,白皙结实好似美玉,邵明姮抬手摸了摸,忽然撑着小臂仰起头来,冲他笑笑。   顾云庭犹疑了片刻,忽觉腹部一疼。   她没松口,掀开眼睫狡黠地看过去,随后才松开,倒在旁边揪住薄衾说道:“谁叫你吵我睡觉,是惩罚。”   话音刚落,她便要扯着薄衾蒙住自己,却被顾云庭一把握住被沿,人凑过去,指着肩膀朝她凑了凑,“那你多罚我,别只一处。”   邵明姮的脸腾的红了,啐了声,往下滑去:“我要睡觉!”   她赶忙闭了眼,睡得的确很快,许是太累了,枕着顾云庭的手臂不多时便发出轻微的呼声。   顾云庭面色渐渐暗淡,像笼了层霜雾。   顾辅成的话像利刃,在他心口留下印记后,只消想起,便犹如反复凌迟。   “二郎,宋家的事,我虽没有直接引导,却在幕后推波助澜过。”   “那时候我没想太多,徐州地势险要,我必须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恰逢蜀王挑拨,楚王谋逆,这把火烧起来,不能没有后果。   事发后,我便知道宋家与楚王的书信全部都是伪造,而蜀王的人在朝中横跳上书,为的便是将宋家和邵家拉下马来,趁机塞自己的人上去,我不可能叫局面如此,故而推了一把。   宋邵两家出事后,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我们顾家顺势掌握了先机,从徐州发迹后,势力一步步扩张。”   “二郎,我同你说这些,是要你看清楚,你和她断不可能没有嫌隙地在一起。”   “有朝一日她若是知晓我做的事,若是牵连到你,你以为她还会爱你如初吗?她会犹豫不决,会踌躇两难,感情一旦有了缝隙,便决计不能弥补完善。”   “趁一切都来得及,早些断了。”   “你喜欢她,便当红颜知己那般喜欢。”   “太子妃的人选,我与你母后斟酌过,想定兵部尚书的孙女。”   他不会放手,死也不放。   ...   这日,邵明姮与罗袖在屋檐下学绣花,看见他走来,便将手里的花样背在身后。   “殿下,姮姑娘在绣青竹。”   邵明姮笑起来:“都拦不住你,我还想保密来着。”   顾云庭摸着胸口,回道:“是要给我绣荷包吗?”   邵明姮将人推开些,小声说道:“先前的那枚你别到处给人看了,等我学会新的,绣给你,你把那枚还我。”   “不成,我都要的,新的也要,旧的也要。”他握住她的手,便亲吻她的发鬓。   邵明姮靠在他怀里,怕扎到他,便将手举高些,“对了,我待会儿要去找阿萝,与你知会一声,或许夜里不回来用饭。”   “那我去接你。”   “好。”邵明姮点头,便被他环住腰身抱起来,邵明姮吓了大跳,不敢乱动,怕他的膝盖承不住,待脚刚落地,便忙弯腰下去,摸他的膝盖,仰头问:“疼不疼?”   “我很快便会好了。”   顾云庭捉住她的手,将人拉起来,“等我好了,可以抱你,背你。”   “我自己有脚,会走路。”   “那我也要抱你。”   他忽然伸手,又将人搂进怀里,邵明姮也抱住他,脑袋蹭在他胸口处,柔声道:“你得去换衣裳了。”   申萝的表哥如今调职到翰林院,是个读书人,看起来斯文儒雅,面向极好。   当初申茂也许氏为了这门婚事,为申萝忙活周全,如今看来,果真不枉他们努力。   申萝急着向她展示新居,就像闺阁时一般拉着她四处介绍,走到小院,有一棵槐树,蜿蜒曲折的枝干爬出院墙,枝叶的香味随风拂进鼻间。   “这间最近要腾出来,给孩子用的。”申萝一脸甜蜜。   邵明姮望向她平坦的小腹,有种恍若经年的错觉。   “你有喜了?!几个月了,你都没有提早告诉我,不然我可以为孩子准备东西。”   申萝忙拉住她手臂,小声道:“还没满三月,本不想张扬的,可是你来,我总藏不住秘密,才两个月多,有时候我都忘了自己腹中有个孩子,你便是从现在开始准备,时间也绰绰有余。”   “等孩子生下来,一定要认我做干娘,我给他包个大红包,还给他做小肚兜,小鞋子。”   申萝哈哈笑起来:“干娘可以认,你那蹩脚的针线便别来折磨我们了,只给你家二郎用便好。”   邵明姮忍不住跟着笑道:“也好,孩子皮肤嫩,别伤着他。”   两人回到屋里,申萝托腮看她给自己画样子,伸手指着边角,道:“这里添两簇牡丹,我喜欢热闹的。”   邵明姮挽着一截袖子,露出莹白的手臂,依着她要求画完,又在旁边画上两只蝴蝶,蜂蝶环绕的百花图,很是热闹。   天气正好,日光透过楹窗洒进屋里金晖。   两人挨在小案旁,申萝剥了个葡萄塞到邵明姮嘴间,看她认真勾画,忍不住叹了声。   “怎么了?”   邵明姮抬了抬眼睫,见她小脸惆怅,便沾了朱红,随手一点,落在她额心。   “我只是感慨,咱们原都是些孩子,怎么一转眼便长大了呢,我都要做人母亲了,日子真不禁过。”   “有时候回想,感觉自己还是徐州时候,我与你躲在池子后面,跟人猫着,还有你们家池子里的鱼,就像认人一样,非得是你和玉瑾哥钓,才舍得上来肥硕的。”   申萝说着说着便没了边际,又道:“等你有了孩子,我也给他做干娘,还要送他亲手绣的小衣裳,虎头鞋。”   邵明姮笔下一顿,点头:“好呀。”   傍晚,顾云庭便来接她。   两人上了马车,邵明姮靠在他怀中,说起申萝有孕一事,喜上眉梢,不由话也多起来。   “阿萝和我同岁,她如今有了孩子,连神色都不一样了,你不知道我看着她时,在想什么。”   她脸庞通红,乌黑的眉眼带着喜色,仰面望着他。   顾云庭却在听到孩子时,神色微微堵滞。   面上却不显现,问道:“在想什么?”   “我想,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一定会像阿萝一样漂亮仗义,如果是男孩,也会像他夫郎那般文雅谦和。”   “你很喜欢孩子?”   “喜欢啊。”   邵明姮说完,便见顾云庭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抿着唇,一语不发,周身凝在阴郁之中。   “阿姮,如果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当初便不会那般待你。”   “我们...”   邵明姮抱住他,“说好往前看的,所有事情不要回头,不想,不计较,不逞强。”   “更远更远的之前呢?”他得寸进尺地问着,觉得自己同顾辅成没甚差别。   邵明姮却仿佛听出以为,抬起头来问:“你指的什么?”   “我...”顾云庭没勇气说,但邵明姮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两日他的反常已然说明问题,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事情也绝非小事。   她记得宋元正曾经的欲言又止,也记得哥哥说过,所有过往终成云烟,他要她好好地享受当下。   “和当年的谋逆案有关,对不对?”邵明姮也收起笑意,认真的望着他,如愿看见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爹参与了?”   “是。”   “所以宋家和邵家的冤屈,有你爹的手笔,是吗?”   “阿姮,是。”   “你做过吗?”   “当然没有,我也不会,不屑做此等恶劣之事。”   邵明姮嗯了声,垂着的眼睫往上一抬,“那么你要做好储君,做好皇帝,做天下人的表率,可以吗?”   “我可以,那你..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愿意的。”   她抱住他,紧紧依偎着,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柔声说道:“你对我那么好,我不舍得放开你。”   顾云庭鼻尖一酸,大掌覆过她的后脑,低头啄在她额间,“那便永远不要放开我。”   ....   “殿下,属下已经查明康国密探与各处联络点沟通方式,今夜他们便准备将消息带回康国。”   “那个阿玉很狡猾,几次都没有亲自动手,皆由商人装扮的暗线主导,但属下以为真正送出来的消息,实则都是铜鼓阿玉的手。   属下截获了他们的密信,其中涉及到的内容有刑部和吏部各官员的,而阿玉先前正是接待过此两部官员。”   关山一一回禀,末了又送出最关键线索。   “阿玉每个月都会花重金保养脸皮,据说前两日为千金阁的掌柜不在,阿玉发了好大脾气,连客人都不接待了。后来掌柜亲自登门,送了她新研制的药膏,她才出来迎客。”   关山离开后,邵明姮与顾云庭几乎印证了心里的猜测。   千金阁的掌柜有一双巧手,以帮京中贵眷修复伤疤闻名,据他们观察,即便阿玉摘掉面纱也不该有疤痕的,除非她那张脸变动过,且需要定期维护。   渡口四下点着灯,来往的商船云聚于此。   有一行人穿着胡服,匆忙下马直奔快要启程的一艘,然刚登上甲板,便听见周遭想起隆隆马蹄声,他们浑身紧绷,充满戒备地凝视着岸上,忽然看着明亮的火把从暗处一窝蜂涌来。   瞬间将渡口照的灯火通明。   他们抬手挡住,想要试图混在商人之中。   谁料根本来不及动作,便有暗卫陆续跃上船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瓮中捉鳖不过如此,藏在随行物件中的各种密信悉数被缴获,他们丧气地被押上岸。   有个蒙着面纱的女郎却在暗处洞察了所有,她屏住呼吸,垫脚转身。   “啊!”惊得魂险些没了。   一柄雪亮的剑横在喉间,只消再往前一步,便会撞上去,割断喉咙。   她捂着颈子连连后退,冷硬的剑鞘从后抵住她的背,将人夹在其中。   “高娘子,你出卖了你的母国。”   这称呼像是恶咒,陡然叫她捂住耳朵。   邵明姮与顾云庭从侍卫当中走来,望着她穷途末路的急迫样子,面纱被人扯落,那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浓郁鲜艳,因为妆容而变得有异域风情,深邃的眼窝犹如镶嵌的宝石,披帛勾在手臂间,绯色多姿,她之前的唇微薄,而今却变得丰满厚重,穿衣风格也不一样,高宛宁以端庄著称,从不会穿这般庸俗的薄纱,何况几乎露出峦峰。   叫人打量着,高宛宁的唇角抽了抽。   双臂一扬,披帛迎风飞舞。   “背叛我的人,是你们两个。”她想笑,但刚笑了一下便赶忙克制住,唇无法扯到她想要的弧度,“我所做的一切没有错,都只是为了好好活着。”   “包括出卖国家利益,换得自己更好的生活?物质和虚荣,真的有那么重要?”   “阿姮,你少站在这儿以这种语气批判我。你夺走本该是我的东西,只差一步而已,功亏一篑,你不物质,你不虚荣,你为何还要同他在一起?难道你所贪图的不是他手里的权势和钱财,难道你只喜欢这个人...”   邵明姮摇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你用这样的心去揣摩别人,你因为缺乏物质而空虚,因为不受推崇而嫉恨,所以你另辟捷径,只要能满足你怪异的想法,你能放弃一切,哪怕是生你养你的国,你也不在乎。   高娘子,不要把自己的极端强行嫁接到别人身上,做错了,便是做错了。”   “你才错!我没有一点错,我努力活着,为了更好。你和你,你们两个不配站在制高点抨击我,不配!   若我注定今夜要死,我要跟你们同归于尽!”   话音刚落,她的面目忽然狰狞起来。   从腰间摸出什么,疯了一样朝他们跑来。   两侧侍卫反应迅速,架起长/枪将人层层围堵,手里的粉末扬洒出去,被风一吹,瞬间糊到自己脸上。   凄厉的惨叫响起。   便见高宛宁捂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扭曲成一道绷紧的虫子一般,蠕动着,呻/吟着,随之便是凶狠地咒骂着,骂她能想到的每一个人。   包括他们,包括昌平伯府,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嫂嫂。   最终,声嘶力竭,气息微弱地吐出两口冰冷的浊气。   眼睛像是僵硬的珠子,朝他们两人看去:“我恨你们,恨你...夺..夺走我的富贵...”   顾云庭一把盖住邵明姮的眼睛,将人抱进怀里:“别看。”   这一夜,码头彻查了通敌叛国的一行人等,从佯装商人的船舱内陆续查到送往康国,高昌等国的信件,还有几封竟是送去范阳的。   ...   邵明姮去西市买孩子用的物件,听见斜对过有人在说话,不由看了眼,正巧那人也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有人从后推了她一把,邵明姮躲避不及,踉跄着扶着那桌案站定。   手掌摁住他写过的字,嗅到浓浓的墨香。   纸镇掉在地上,连同他的笔墨。   他抬手扶住,面色如原先一般温润矜贵。   作者有话说:   摸每一个小宝贝儿,今天状态好太多了。 第116章   ◎倦鸟归巢◎   人来人往的西市, 摩肩接踵。   邵明姮望着他,恍如做梦一般,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昱先生, 怎么会是你?”   萧昱收回扶她的手,微微颔首道:“好巧,姮姑娘。”   掌下的字画有些濡湿,黏腻地晕开墨迹。   邵明姮忙缩回手,目光落在上面,又看向萧昱:“你为何会在京中?”   萧昱将字画收起来,又将掉在地上的纸笔捡起放好,说话不疾不徐, 从容有度:“我与裴楚玉闹僵了,不得以逃出了范阳。”   普天之下,他也只对京城熟悉, 千辛万苦落脚后, 便以卖字画和代写书信为生, 西市小小的一隅,却叫他看遍人生百态, 知晓底层百姓如何维持生计。   比之从前, 他仿佛脱胎换骨, 从内而外有种骨子里的淡然不迫。   即便身处闹市, 即便云泥之别,也没有半分局促不堪,他就站在这儿, 浑身充斥着令人安稳的清雅气度。   邵明姮点头, 顺手拿起一幅画, 赞赏了一番后, 小心翼翼从荷包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既碰到,便是缘分,我买你一幅画,可好。”   萧昱笑:“如此,多谢姮姑娘照顾我生意了。”   邵明姮没有多问,只想回顾宅后将此事告知顾云庭,谁料马车刚刚离开西市,便有金吾卫上前,道宫中皇后娘娘传召,令其立时入宫觐见。   皇后住在清秋殿,进殿门后的第一感觉便是奢华典雅,隆重贵气。   邵明姮跟在黄门身后,一路走到外殿,随后便有宫婢近前侍奉,倒了茶水奉上果子,旖旎的香气传来,邵明姮悄悄抬眼,余光扫视四下。   内殿应当无人,门开着,不见一点动静。   楹窗外的石榴树结着大大的硕果,通红怡人。   大片菊花开始吐蕊,清香渐渐渡进殿中,红的粉的黄的铺陈开来,犹如大片锦缎,映着日头的光,与雕花窗户相得益彰。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传来说话声。   她起身,便见两道雍容的身影迎面而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她不卑不亢地福礼,嗅到皇后身上的龙涎香。   高兰晔自紫宸殿而来,身边挽着的女子正是兵部尚书之女,秦意。   方才秦意与秦尚书同见过顾辅成,两方聊起亲事,顾辅成话里话外都是对秦家额喜欢,高兰晔从旁推波助澜,秦意本就是家中幼女,是被夸着长大的,进宫前母亲便再三告知她,要谨慎要端庄,她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日后等太子登基,她便是皇后。   她单纯却不稚嫩,亦知道两家婚事有权势做支撑,可便是嫁给旁人,旁人也在忌惮和考量,总归她的未来夫君不会是常人。   那便是最好的一个。   她从各人嘴中听说过顾云庭,也远远见过一两回,却没说上话,她知道顾云庭长相俊美,脾气古怪些,不擅与人交际,话少人冷,可成婚后,一切皆能改变,他对外人冷,对自己的妻子却不一定寡淡。   高兰晔打量着她,也只匆匆扫过一眼,便拍了拍放在自己腕上的手背,笑着解释:“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二郎的外室。”   一句“外室”   邵明姮耳根通红,脸滚烫。   四肢虚了虚,眼睛轻轻合上,再度睁开时,已然恢复了气力。   “起来吧,地上凉,别跪坏了身子,省的二郎心疼。”   这话分明是在告诫她,有些事不必回去搬弄是非惹得顾云庭与高兰晔母子生出嫌隙。   邵明姮起身,便见高兰晔坐在主位,招招手令秦意坐在旁边。   三层雕花铜香炉白烟袅袅,环过眼帘后,犹如层层薄纱拂开。   “娘娘唤臣女,可有事要吩咐?”   高兰晔明媚的眼眸往下一扫,似意外她的主动,然只一瞬后,便明白过来,毕竟是二郎看中的人,自与那些寻常女子不同,身上这股子傲气浑然天成。   可她忘了,如今是在宫中,在清秋殿,不是顾宅。   高兰晔可不会像二郎那般溺着她,宠着她。   “怎么,你有急事要走?”   不答反问,语气中带着难以置喙的冷厉。   邵明姮面不改色,回道:“臣女怕耽搁娘娘时间。”   “本宫还以为你急着走,片刻都不想多呆呢。”   邵明姮不再开口,明摆着,今日高兰晔唤她进宫,是为了给她下马威,顺便与她挑明,别做太子妃的美梦,他们早已内定了秦意。   她虽相信顾云庭,可被这般冷落着,难免有些不痛快。   那两人兀自熟稔地说着话,将她搁在对面一句都不搭理,偏她不能主动离开,便默默喝了盏茶,在心里开始背起道德经。   许是终于晾够了时间,高兰晔清了清嗓子,朝她转过脸来。   “你是哪一年生辰?”   邵明姮抬首,依言答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秦意坐在身侧忍不住惊了下,再看她时,便在心里嘀咕起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勾栏做派给太子做外室。   她是知道邵家门风的,也知道邵刺史和邵怀安为官坦荡,清廉不阿,但家里有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女儿,便是什么好名声都败净了。   高兰晔啜了口茶,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笑道:“我竟不知你比二郎小这么多,原先还以为你们同岁。   二郎拖到及冠还未成亲,各种缘由想必你清楚。”   邵明姮微微摇头:“臣女不大清楚。”   高兰晔吃了一闷,秦意亦是不解地看着她。   “总之二郎是个专一认真的,这么久以来,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今日本宫召你进宫,以你的聪慧应当能猜出一二。”   邵明姮再度摇摇头,认真道:“臣女猜不出来。”   高兰晔冷笑:“你也不必在本宫面前装傻,我明白告诉你,本宫正在和礼部商讨太子妃迎娶之事,最迟年底便会迎入东宫。   你的身份,要拿捏分寸,断不可对太子妃不敬不恭,要做小伏低,知道自己的本分才是。   既然二郎喜欢你,本宫也不便多加干涉,只是你在东宫要安分守己,不可以美色迷惑太子,要劝诫他大度宽容,劝诫他多与太子妃往来...”   说这话时,秦意心里是不舒服的,因为在她看来,她与太子如何,还轮不到一个外室指手画脚,更何况是与自己未来的夫君,有种被作践的不适感。   高兰晔乜着邵明姮,本不想将话说的太过难听,可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便失了控制,似乎将大郎三娘的事也一并想起,话中便不乏讥讽之词。   然再看堂下小娘子,她面色始终淡淡,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刁难,还是那副娴静如水的乖巧模样。   高兰晔有种有气无处发的挫败感,冷笑一声,叫人去备膳。   “本宫与你说的话,可听明白了?”   邵明姮起身,福了一礼道:“臣女明白了。”   “明白就好,回去与二郎...”   “但臣女不能照做。”   邵明姮恭敬地微低头,说道:“这件事臣女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劝导殿下,他要娶亲是您和陛下以及殿下共同的决定,臣女做不到干涉和劝解。”   “放肆!”   一声厉喝,殿中鸦雀无声。   秦意后脊梁绷紧,不安地看向邵明姮,倒是她小瞧了邵娘子,表面看着温顺乖巧,没成想内里如此顽固不化。   方才皇后娘娘的震慑对于一般女孩来说,足够威严且具压迫性,但她仿佛丝毫没受影响,若不是与生俱来的自信,那便是太子将其宠坏了,宠得无法无天。   她暗戳戳想着,又听皇后疾声斥道。   “来人,掌她手。”   邵明姮掌心嫩白,甫一被打,立时见红。   一声声,一下下,她咬紧唇,不肯吭声。   落在高兰晔眼里,只觉更恨,便不肯罢休。   打了二十板子,手掌心隐隐渗出血来。   邵明姮雪白的面庞跟着泛红,杏眼仿若有雾气,偏又不肯落下泪来。   “娘娘,好了,若叫殿下瞧见,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旁边的宫婢出言提醒,高兰晔笑道:“只你好心。”   她自己明白,不能再打下去,否则依着二郎的脾气,就算不跟她拼命,也要闹得清秋殿不安宁。   借着台阶下来。   膳桌那边布好菜,邵明姮手发抖,起身时疼的直打哆嗦。   “过来侍奉本宫和未来太子妃用膳吧。”   高兰晔权当没发生任何事,笑盈盈说道:“你便是与二郎待久了,不知道收敛,本宫今日的这顿打,着实是被你气昏头了,罢了罢了,本宫总不能真的同你置气。   过来,到本宫身边。”   她忽然拉起邵明姮的手,邵明姮没提防,掌腹疼的狠了,犹如绵密的针扎在上头,她缩了下,碰的茶盏猛一晃,险些掉下桌来。   她一直忍着,用另一只手盛了汤羹,热汤沸着热气,不断往手掌冒,很快皮肤便被烤的通红。   离开清秋殿时,已经暮色四合。   她往外走路,直到离开宫门,都没乘坐马车。   顾宅离宫廷不远,若当真走回去,实则还是要费些时辰,邵明姮只是慢悠悠往回走,像是不知疲惫,走了许久,天都黑了,道路两旁的灯也燃了起来,她抬头看见顾宅大门。   朱红门上映着顾字,如同倦鸟归巢,忍了许久的泪啪嗒啪嗒断了线似的,沿着腮颊往下滚落。   她忙用手擦去,倒吸了口气后,进门。   顾云庭今日回来的极晚,去耳房沐浴过,裹着一袭宽大的寝衣回屋,散着发,墨色衬出暖玉般的肌肤,领口大敞,他擦干净自己,来到帐前。   调整了几番呼吸后,唇微微勾起,细长的手指撩开帐子。   目光温柔滴落在床上人面庞。   然,一瞬,便觉心脏猛地一跳。   那人仰面躺着,素净的小脸满是泪痕,饶是睡梦中也在哭泣,隐忍着,不出声音地,双肩颤抖着。   他手指攥紧,俯下身去。   “阿姮,醒醒。”   邵明姮睁开眼,模糊地光影中,看到他的脸。   “你回来了。”   她说,嗓音沙哑,压红的脸上有一道道痕迹,望向他的那双眸子,睫毛濡湿,黏在眼皮上,清澈的眼底似浸在深潭,她说完便转头去擦泪。   随后,抬手环住他的颈。   顾云庭抱紧她,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背,给她安慰,轻柔的声音低沉。   “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邵明姮仰起头来,抽了抽鼻子:“你母后。”   顾云庭身子一颤,将人拉开些,“她怎么着你了?”   邵明姮抽出手,拿到他面前。   映着浅淡的烛光,顾云庭看到被打到发紫的手心,血痕洇出来,虽然上过药,但手心鼓起来,已然肿胀了。   他吸了口气,低头亲吻着那儿。   再度抬眼,眸中充满冷鸷之色:“是不是为了太子妃之事。”   “你会娶她吗?”   “我只娶你一个。”   听到他的回答,邵明姮将脸埋进他怀里,小声道:“那便足够了。”   “她为何打你?”顾云庭没有称呼母后,话间皆是阴冷之意。   邵明姮便将与高兰晔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她其实目的很简单,想告诉我不要觊觎太子妃之位,但没想到我不肯低头,才恼羞成怒。   她是你母亲,我不想你难做。”   顾云庭抱着她,为她拢起衣裳,长叹一声。   “阿姮,我对父母之情很是寡淡,你可知为何?”   “在我该有父亲母亲陪伴的年纪,他们将我丢弃,逼着我养成只能依靠自己的性情,外人都觉得我寡情冷淡,实则是一种习惯罢了。   我不喜欢旁人靠近,是与生俱来的排斥,当初在昌平伯府,唯一的一点温暖,叫我记了这样久,现下回想,当真觉得自己可怜。   而今我有你,便是什么都不要,我也觉得没关系。   阿姮,我只要你。”   邵明姮回吻他,涟涟眸光带着暖色。   “顾二,你对我真好。”   她想起西市的事,又急着想要转变话题,便赶忙岔开说道:“我今日碰见萧昱了,他在西市卖字画为生。”   “萧昱回京了?”   “他说与裴楚玉闹翻了,逃出来的,可信吗?”   顾云庭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甚确定:“从范阳到京城,很不容易,若当真是逃出来的,那他定然有文书和过所,以他的聪慧能弄到假的,但这一路定也十分不易。”   他了解萧昱,那是个儒雅的皇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骨子里都透着清高倨傲。   若真的在西市卖字画,着实令他意外。   “明儿你陪我去看看。”   临睡前,他又仔细为她洗手,擦药,重新缠裹了纱布。   翌日,他没进宫,却是让人将一个匣子送去清秋殿。   彼时高兰晔正在洗漱,乌黑的头发披在脑后,看着那精致的桐木匣子,没做多想便抬手启开,谁知看到第一眼,便吓得尖叫起来。   匣中装着一只手,断手处全是血水。   匣子被推到地上,断手咕噜滚出来,在旁侍奉的宫婢皆被吓得面色苍白。   有人认出那只手,“是翠影姑姑的手!”   手指甲上的蔻丹明晃晃的,只小指才有,是昨日杖打邵明姮的那位,亦是高兰晔贴身的老嬷嬷。   高兰晔青筋突兀,右手攥紧,抚着胸口连连喘息。   “孽障,孽障!”   这厢邵明姮换了身豆绿色裙子,外面罩上雪白披风,伸出手,搭在顾云庭臂上,两人一道儿进了马车。   车内熏着香,很清淡。   邵明姮掀开盖子往鼻间拂了拂,扭头问他:“好像有梨膏的香味。”   顾云庭的手捏上她的耳垂,喉咙动了下,俯身过来。   唇代替了手指,衔住后轻轻一咬。   邵明姮便觉骨头都软了,由他抱着亲了会儿,便浑身发热,反手稍稍解开披风带子。   “昨夜你喉咙必定很疼,我叫人叫了梨膏,润嗓子。”   “谢谢你。”邵明姮的小脸通红,像是饱满的桃子。   顾云庭捧起来,终是没忍住,一通厮磨,马车猛地停住。   长荣在外面喊了声:“到了。” 第117章   ◎他不该杀你吗◎   静谧的屋内, 茶香袅袅。   邵明姮坐在斜对面,日光从半开的楹窗处泻到她雪白的面庞,光影疏离, 随着清茶的香气让氛围变得异常安宁。   萧昱将茶推到顾云庭手边,抬眸,温声道:“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没有成婚吗?”   顾云庭啜了口茶,反问,目光逡巡四下,而后重新投到萧昱面上。   萧昱一顿,轻笑低头:“我可以娶谁?跟着我横竖不过是拖累。”   “秋娘呢?”   话音刚落, 屋内三人俱是一愣。   萧昱尤其明显,手中的茶盏晃了下,茶水溢出, 唇启开:“你怎知道秋娘?”   顾云庭淡淡看着他, 扫了眼窗外回道:“秋娘给你生了个儿子。”   邵明姮兀的站起来。   萧昱瞪圆了眼睛, 似没听到,更像是要确认:“你说什么?!秋娘她在哪, 她怎么会...”   他手足无措, 紧张焦虑地来回踱步。   掖庭时, 只有秋娘照顾他。   秋娘是原先跟在张皇后身边侍奉的丫鬟, 比他年长七岁,性情温和平顺,善良贤淑, 那时他被内监捉弄, 在日常膳食中加了污秽之药, 他忍得受不了, 秋娘心疼之际,便将自己予了他。   那一夜荒唐后,两人心照不宣。   秋娘依旧像奴婢侍奉主子那般尽心,而萧昱出于自尊心的驱使,不敢认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后来萧昱被顾云庭救出掖庭,秋娘为了不拖累他,便自行离开。   至于秋娘孩子的事,顾云庭也是前两个月时才知道的。   秋娘得重疾无药可医,人快死了,走投无路不得不求上顾云庭,她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不会轻易将孩子交托依附。   但她知道,当年顾云庭既然肯对萧昱施以援手,如今定然也会照拂他的孩子。   她没有法子,只能行此危险之举。   “秋娘呢?她怎么样了?”萧昱到底心里纯善,否则开口问的只会是孩子,而非秋娘。   邵明姮慢慢坐下,才知前两月顾云庭在忙些什么。   他经常昼伏夜出,每每回来时她都已经睡着,他不说,她便不问,有些事关乎朝政,邵明姮不好知道太多。   但她确定,顾云庭所隐瞒必定不宜为人知晓。   若秋娘的孩子果真是萧昱的,那日后....   邵明姮心脏一顿,脑中冒出个离奇的念头,忙摇了摇头,将它压下去。   “秋娘死了。”顾云庭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萧昱颓然往后坐倒,面色苍白。   双目失神地望着地砖,又忽然转向顾云庭:“她是怎么死的,葬在何处?”   “久病不治,枯槁而亡,葬在京郊那片孤坟,我若是知道你早来了京城,或许你和她能见最后一面,可惜了,她没能看着你好好活着。”   萧昱眼眶通红,攥紧拳头忽地朝小案一捶。   “我对不住她。”   “既是我的孩子,便不劳烦你收留将养,我可以将他养大。”   顾云庭立时拒绝:“不行,孩子由我照看,在合适时机前,我不会允他见你。”   “顾维璟,你凭甚?”   “凭我是东宫储君,凭我手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左右人之生死。”   轻飘飘一句话,彻底拿捏住萧昱命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扯了扯嘴角,顿感无力挫败。   “你在京中,我会派人看护着。”   顾云庭起身,握住邵明姮的手走出屋子。   敝塞的空气散去,屋外是一片金黄,属于初秋的暖和夏日不同,带着一股萧瑟之意。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五指与她的五指交叉握住,手心出了汗,也不肯松开。   邵明姮靠着他手臂,抬头小声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孩子。”   他扭头,狭长的眉眼沁着笑:“你猜?”   “你不会是想把他...”   她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揽在怀里,温暖的气息夹着药香,墨香,她的耳朵贴在他胸口,听得见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我想什么,你都猜的到。”   “顾二,你真是个疯子。”   邵明姮环住他腰身,抱得更紧一些,“能走的了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   ....   邵明姮没有询问萧昱孩子的下落,但她知道,或许终有一日,顾云庭会将江山还给萧家。   她躺在床上,薄软的衾被遮住身体,珠帘响,继而便是轻缓的脚步声。   素白的手指挑开帷帐,四目对上,挟着潮气扑面而来。   他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发丝贴在面颊,眼眸更加幽深,唇瓣勾着,抬手将帐子挂在银钩上,便扯开自己的衣裳,水滴滴答答落下,露出精健的身体。   邵明姮一眨不眨地看着,翻了个身,手掌垫在腮颊处。   “好看吗?”他问的心平气和,没有半分促狭。   邵明姮嗯了声,视线移到他的腰间,线条比之从前多了几分硬朗和俊美,肌肉结实,却不突兀,像一把弓,又像一棵青松,他总有种冷漠的气质,外人看来很是疏离冷淡。   相处久了,便能发现,他实则有时会孩子气。   邵明姮抬手,想抱他,他笑了笑,转身指着外头冒热气的浴桶。   “我把自己洗干净,再给你抱。”   水声伴随着雨声,邵明姮起先还在坚持,后面便承不住困意,深深睡了过去。   顾云庭撩开被沿,钻进去,将人抱在怀里。   雨点沿着屋檐滑落,掉在廊下,显得屋里很是安静。   他蹭了蹭她的额发,看她小猫儿一样蜷着,看她桃花瓣一样的脸沁出汗珠,窝在自己怀中睡得如此香甜,满足感充斥着,膨胀着,令他满心满脑都是欢愉。   他喜欢她,喜欢她如此依恋自己,信任自己。   就仿佛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即便什么都不说,只消这束光存在,他便不觉得孤独。   在这一瞬,他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三郎死了。   他再不会想让三郎活过来,幼稚地同他比比,到底谁更得她喜欢,从前不甘心,自以为能比的过,而今却是一点都不敢。   比起胜负欲,他更珍惜当下真实的美好。   毕竟,往后余生,陪伴她,在她生命里的男人,也只能是他了。   邵明姮做了个梦,梦见刘灵和哥哥。   清早便有灵州书信传回,道刘灵有了身孕,叫她帮忙取名字。   邵明姮高兴坏了,与申萝画绣样的时候一个劲儿的提孩子,申萝托腮看她,给她将头发抿到耳后。   她小腹微微隆起,穿着裙子其实一点都瞧不出,只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孕了,所以举手投足都护着腹部,腰往前挺,母亲的姿态便全都显出来了。   “哥哥和嫂嫂让我帮忙取名字,可我能取什么好呢?哥哥读书比我多,其实他肯定心中有数了。”   “你是孩子的姑姑,自然要斟酌你的意见。”申萝倒了盏红枣茶,递给她唇边喂了口,“不如你也吃吃累,帮我把孩子名字也取好。”   “你可饶了我吧。”邵明姮知道她打趣自己,抬头瞧见申萝表哥回来,便微微颔首。   他为申萝买来爱吃的芙蓉糕,亲眼看着她吃下第一块儿才舍得离开。   “我都快被喂成小胖子了。”   “你过的这样好,我替你高兴。”邵明姮发自肺腑的感慨,又抽出几张纸,说道,“我多画几幅,到时候你可以留着慢慢用。”   “何必着急,咱们都在京里,我若是想你,总不至于见不到人,咱们去院子里溜达溜达,不画了。”   邵明姮搁了笔,欲言又止。   傍晚回去,顾云庭还未归府。   邵明姮去暖阁看了眼石榴树,正巧有火红的石榴崩开裂口,石榴籽冒着汁液,她摘下来,用剪子去掉头,一粒粒往外剥。   顾云庭进门时,她低头剥的专心,并未听见脚步声。   从后环住她,她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石榴籽掉在地上。   “怎么今日回来的早?”   她扭头,被他亲在嘴角。   “忙完了要务,很想你,便回来了。”   他解开披风,随手扔到衣桁上,拉开圈椅坐在她身边。   “我今日与兵部几位官员商讨过,决定伐裴。”   “范阳裴楚玉?”邵明惊讶。   “他着实不安稳,屡次三番冒犯边界,已经危及到青州魏州潞州等地,先前他用手段逼迫徐掌柜将重心挪到沧州,实则也是我授意安插过去的,有徐掌柜的生意遍布范阳,便是朝廷的眼线陆续散开。   事到如今,已经将裴楚玉的军马和士兵了解的差不多,也知道他们粮草所处地带。   既然这仗注定要打,便得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免得劳民伤财。”   “你是要断他后路和军需保障。”   “嗯,这是其一,余下的手段兵部比我更清楚,我只是提前与你知会声。”   邵明姮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回道:“你放心,小饼不在范阳,他...他或许在灵州,更或许在别的地方。”   ....   紫宸殿,内监又去点了两盏灯。   顾辅成抬手,示意他走远些,外头又在下雨,淅淅沥沥没完,空气里都浸润着潮湿和冰冷。   一记冷光闪过。   顾辅成眼疾手快,顺势反手一拔,噌的一声,长剑横出,直直抵上锋利的寒刃。   几乎要撞出火花。   来人迅速换招,双手握着弯刀迅猛攻来,刀刀切向顾辅成要害。   顾辅成被逼退,殿外的户外听见声响,急速围拢内殿,看到厮杀的两人。   顾辅成不敌,被他砍了一刀,弯刃倏地割开皮肉,胸口的衣裳渗出血迹。   他还想再砍一刀,然骤然袭来的护卫没有给他机会。   邵明姮被惊雷震醒,浑身都是凉汗。   她坐起来,气息急促不稳。   顾云庭睁开眼,她回眸:“我梦见小饼,他死了。”   顾云庭抱住她,“他不会有事的。”   他知道宋元正对邵明姮的意义。   “他浑身都是血,转过头来看我时,还在告诉我,要我报仇,我...”   她说不出话,胸口有种窒息的疼痛。   顾云庭拍拍她后背,“他若是想让你报仇,早就找你来了,他是要你好好活着。”   邵明姮在他怀里平复,然后半夜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睁着眼睛失眠到天明。   翌日晌午,顾辅成受伤的消息传来,顾云庭匆匆进宫。   殿门外有一具盖上白布的尸体,他心脏停跳了一刻,走上前,弯腰,手指捏住白布。   掀开的时候,心脏掉下来,落在谷底一般。   顾辅成伤的很重,弯刀切入胸口,只差一寸便要了性命。   他年岁大了,体力便是再好也比不上从前,而今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听见顾云庭过来时,勉力朝外看了眼。   “二郎。”   顾云庭攥着手,一声不吭。   “看到人了?”   顾辅成声音沙哑,说完话便疼的连连吸气。   “你杀了他。”   “是他要杀我,我只是自保。”   顾云庭冷眼乜着,唇发抖:“他不该杀你吗?” 第118章   ◎帐内热气腾腾◎   偌大的顾宅, 鸦雀无声。   邵明姮左手托腮,右手翻弄书卷,有些心不在焉。   夜深露重, 天很凉,偶尔飘进来几许冷风,仿佛能透过衣裳钻进骨缝,她眨了眨眼睫,回头看向门口。   几近子时,他还未归家,且秦翀和关山也没有提前回府通报,不是他该有的习惯。   邵明姮站起身来, 将书卷倒置摁在桌上。   走到楹窗前,将半开的窗子推开,随后探身出去, 廊庑下的风丝丝缕缕吹面拂来, 她拢紧衣领, 莫名的慌乱紧张。   约莫半个时辰后,寂静的庭院终于响起辚辚车声, 顾云庭双膝恢复不久, 行走时很是注意, 故而脚步平稳缓和, 邵明姮竖起耳朵听着,却发现他在走到月门处后,倏地止住。   邵明姮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右手攥住衣领, 左手握着楹窗, 屏住呼吸后, 空气中的鸟鸣声刺破耳膜,而那人始终站在远处。   不久,复又重新提步。   此番却很是沉重。   隔着楹窗,四目相望。   顾云庭几乎立时低下头去。   邵明姮站直身子,他走到跟前,冷玉般的面庞沁着疏离,伸手,本想握住邵明姮,却在半空顿住,抬起眼皮:“我..有话说。”   “你说。”   邵明姮心中似乎已有预感。   “宋元正死了。”   邵明姮忽然有些腿软,耳畔久久回响着他这一句话,除此之外便是无限盘桓的翁鸣,像是罩在钟罩里,被人从外狠狠敲击着,鼓噪着,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顾云庭狭长深邃的眉眼。   张了张嘴,似要确认他说了什么。   然喉咙发不出声音。   她抓着楹窗,在顾云庭想搀扶时,抬手阻止。   转身往屋内走了几步,来到桌前,坐下。   “他人呢?”   “在车里。”   邵明姮摸过茶,也不知什么滋味便胡乱喝了口,扶着桌案起来,冷静地说道:“我过去看看他。”   地上堆着落叶,枯败萧瑟。   这是一辆黑漆马车,内里很是宽敞。   邵明姮甫一掀开帘子,便看见了一袭白布,她咬了咬唇,手掌落在他的头上,隔着白布抚触,手中温度冰凉,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小饼,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没人拦得住你。”   车帘落下,将她与顾云庭隔开。   邵明姮俯下身,跪立在宋元正面前,微微弯腰为他理好凌乱的头发,而后一点点掀起白布,露出那青白色的脸庞。   长眉入鬓,俊美的丹凤眼再也不会睁开,挺拔的鼻梁,紧抿的唇瓣,曾经鲜活无比的人变得死气沉沉。   手指抚过他眼睛,将血珠擦掉,整理好面容后,又缓缓拉高白布,盖住。   邵明姮后脑靠在车壁,响起不久前宋元正与她说过的话。   “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报仇。”   “小乙,我姓宋,我与所有害过宋家的人仇恨不共戴天,即便我杀不了他,我也要豁出这条命去对抗,你不懂...”   “因为顾云庭,你再不会懂我这种心情,我也不指望你陪我一起,玉瑾哥说的很对,他希望你过得好,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可是小乙,我这里,忘不掉。”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自己的脑袋,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道。   “为什么他们死了,就得被遗忘。”   “为什么日子还要继续,而仇人却还可以痛痛快快活着,只有他们再也看不到,摸不到,就连喜欢的人也要被抢走!   死了,便活该被忘记吗?”   邵明姮被他的模样吓坏,却并不认同他的说法。   她没有忘记三郎,也不会忘记他,她记得宋都督,记得宋召、宋琅,记得他们每一个人。   但她也真真切切知道顾云庭,知道他待自己如何好,她喜欢与他在一起时,被呵护和信任,为此,她也愿意付诸同样的真心。   她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她没法否认宋元正,就像他们彼此说服不了彼此一样。   宋元正像一只歇斯底里怒喊咆哮的小兽,精疲力尽时闭上眼,独自倚靠在墙壁上,声音暗哑低沉。   “我快死了,小乙。”   “卜飞尘说过,我没几年可活的,而今我愈发觉得吃力。”   “若我死了,把我埋到宋家,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不怪你,也永远不会怪你。”   视线朦胧,又渐渐聚合。   邵明姮眼眶通红,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掉下来,打在白布上。   等她出去时,顾云庭已经开始咳嗽,掩着唇,背过身去,像一株挺拔的青松。   她从后环住他的腰,感受到他片刻的怔愣,紧绷。   “阿姮,我对不住你。”   ....   隆冬时节   萧昱自京郊折返,短短数月,他面色已然颓废,微佝偻着身躯,双手笼在袖中,宽大的衣裳衬出清癯的背影。   走到屋门前,看见两个人。   也只一瞬的停留,便转开眼神往屋里走。   邵明姮捧着暖炉,先行跟着进去,顾云庭紧随其后。   屋子里很冷,与外头如出一辙,寒津津的冷意无孔不入,唯一的炭盆熄了火,未烧完的炭与地砖一色。   萧昱转过头,看着两人。   “找我有事?”   “这是孩子写的第一幅字,拿来给你看看。”   顾云庭打开卷轴,字迹很工整,但笔力有限,萧昱深吸一口气,目光迟迟不肯挪开。   “我与阿姮商量过,与其让旁人教他,不如由你亲自教授,你的学问才华不比寻常夫子差,而且你们是父子。”   “顾维璟,你究竟想做什么?”萧昱百思不其解。   “我方才说过了,你将东西收拾收拾,稍后随我们离开。”顾云庭扫了眼四下,又道,“也没甚可收拾的,我和阿姮在屋外等你片刻,抓紧些吧。”   马车驶向东城,最终停在一处雅致的院门外。   刚下完雪,院里一片银白,红梅树下站着个圆滚滚的孩童,带着绣金丝狐毛圆帽,雪白的脸,唇红齿白,身上穿着厚实的青色锦服,外面还罩着贴身的披风,红色鹿皮小靴沾水不湿,他抬起小脚沿着树下踩了一圈,都是脚印子。   从旁侍奉的丫鬟小厮跟在后头,唯恐他摔了。   罗袖最先听到声音,一抬头,忙朝来人福了福礼。   从顾宅拨过来的人,罗袖和兰叶,再就是几个嘴严信得过的丫鬟小厮,轻易不会背主。   小雪团子转过头来,先是看见顾云庭,嘴角一咧,接着看到邵明姮,立时便张开双臂朝她奔了过来。   “姮姨,你好久没来了。”   小脑袋蹭在邵明姮腰间,软软糯糯,邵明姮蹲下身来,拍拍他身上的雪,又揉他肉乎乎的小脸,捂热了些笑道:“有没有好好写字?”   “我有的,每天都要练到天黑。”   他很认真地回答,怕她不信,伸出手来给她看,“我手都练疼了,先生也不肯叫我睡觉。”   “阿圆真乖。”   秋娘给他起名阿圆,正经的名字至今都还没有,阿圆有时候也问顾云庭和邵明姮,问他自己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先生讲书时说到人出生之姓名,他便越发好奇。   邵明姮便径直喊他“萧圆圆”。   阿圆啪嗒亲在她左脸,嘿嘿笑着,又把冰凉的小手捂在她脸上。   “姮姨陪我玩雪,好不好?”   先生病了,好容易得以放假,他从书房出来,就像一只从笼中放飞的小鸟,欢快极了。   邵明姮牵起他的手,起身看向萧昱。   萧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他与自己相像的眉眼,鼻子,嘴巴,看他好奇的望着自己,又转头看看邵明姮,似乎在纳闷面前人的身份。   “姮姨,他是谁啊,是新来的先生吗?”   邵明姮摇头:“不,他是...”   “是先生,我是要教你课的先生。”萧昱急急打断,解释道,“我姓萧,往后由我教你写字读书,识礼。”   阿圆瞪大眼睛,高兴地晃了晃邵明姮的手,“好巧啊,阿圆和先生都姓萧。”   夜里,用晚膳。   阿圆便迷迷糊糊想睡觉,依偎在邵明姮怀里,脑袋一磕一磕,发出小猫似的呼声。   邵明姮抱着他,挪到旁边的软塌上,将人放下后,扯过被子盖好。   萧昱喝了几盏酒,眸色暗淡。   “顾维璟,今夜我要说的话,可能跟你的打算大相径庭。”   顾云庭手指握紧,抬眸:“怎么了?”   “我还能活三年,只三年了...”   邵明姮猛地抬起头,看了眼萧昱,又看向顾云庭,她拍了拍受惊的阿圆,复起身走过来。   “昱先生,你这话是何意?”   萧昱微微一笑,“在范阳时,裴楚玉在我的饮食中加过毒/药,我吃了许久,后来发现肺腑时常疼痛,便偷偷找人看过,起初他们说我中毒,说我快死了,我不信,便又找了许多大夫,然答案都是一样。   我从范阳回来,是想死在京里,落叶归根。”   “那你为何不让阿圆知道你是谁。”邵明姮倒吸了口气,手指捏得紧紧。   萧昱摇头:“短暂的三年,他知道了,便不会舍得分离,与其如此,不如从开始便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等我走的那日,至少他不会伤心。”   “但阿圆永远都不会知道谁是他的父亲,这对他不公平。”   “无所谓公平,我只是他人生中的过客,能带给他什么我并不清楚,三年足够,足够了。”   萧昱说完,便是骇人的静默。   顾云庭冷冷一笑,“他若是承受不了分别,便不配做萧家人,你的儿子,难道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了,都克服不过?”   “比起疼痛,是被抛弃的无助更叫人恐惧吧。”   “萧昱,这孩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   睡前,邵明姮在浴桶中待了很久,直到身后的湿发被人撩起,擦干,随后大巾将她裹住,从水中抱起来。   她看见顾云庭阴沉的脸,似乎还未从方才的生气中走出来。   她知道顾云庭为何在萧昱和阿圆的事上如此执拗,但这些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不能说萧昱的做法是错的,他更多顾及的是阿圆的心情。   而顾云庭则是想到年幼时候的自己,寄人篱下后日日夜夜的惶恐和忧虑,总以为被爹娘抛弃的不安,虽已过去十几年,但已经在他心中扎根发芽,盘踞蔓延。   柔软白皙的手臂环过他的颈子,顾云庭反手覆在她光洁的后背。   “阿姮。”   “我在。”   “我走不了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沮丧和惆怅,说完,两只手紧紧抱住邵明姮,将人轻易转过身,面朝自己。   邵明姮睫毛还是湿的,屋内很热,炭火不时发出噼啪声,她支着手臂撑起来,“那我陪你一起留下。”   “一辈子。”   .....   秦意的八字与顾云庭的合完,礼部与钦天监便都给出不祥的征兆。   如此,本来板上钉钉的婚事彻底告吹。   与此同时,东宫布置装饰的动作却并未停下,反而愈发热闹纷繁。   红绸彩灯入目皆是,便连宫婢小厮都换成喜庆的红色,冰天雪地里,东宫仿佛格外欢喜。   刘国公府人口尤其齐全,便连灵州的刘朔和刘灵阖家也都折返归来,除夕前,俱已入宫参拜。   邵明姮看着刘灵圆溜溜的小腹,但她走的还是很快,两人搀在一起,刘灵健步如飞,又结了冰,邵明姮看的心惊胆战,连声叫她慢些。   申萝刚生完,是个儿子,眼下正在月里,她去瞧过,刚出生的孩子很小,小到她根本不敢抱,便由乳母抱着看了几眼,越看越喜欢,将早已备好的金锁放在襁褓中,又奉上其他贺礼。   申萝很虚弱,但看的出夫郎待她很好,面若银盘,眸中光彩熠熠。   刘灵与她截然不同,若从后面看,丝毫瞧不出是有孕之人,行走如风,比她走的还要利落。   “我可听母亲说过,这次要待到年后上元节,东宫大婚。”刘灵朝她眨眨眼,嘿嘿笑道,“二表哥待你真好,父亲说他与皇后娘娘大吵几回,终于占了上风,陛下向来不管这些事,御笔一提,便批了婚事。   礼部张罗着,我看那阵仗着实浩大。”   邵明姮面颊通红,闻言亦是笑道:“其实有没有这些仪式都无妨的,我不在乎。”   她知道他的心意,也确定他对自己的情谊,便足够了。   哥哥问过她,也私底下与顾云庭聊过,看得出,对于当初的抉择,哥哥很满意。   除夕夜,刘灵本在堂中与众人说话聊天,忽然小腹阵痛,幸早已准备看接生嬷嬷,府医,又加之她体格甚好,如此生孩子没遭多少罪,到天明时,孩子呱呱坠地。   邵怀安抄了几本经书,在听见孩子哭声的时候,心里落了石头。   邵明姮很快赶来,看见带上抹额的刘灵,倚靠着软枕正在喝甜汤。   床畔是邵怀安和孩子,小床上的孩子刚喂完奶,发出柔软的声音,邵怀安倾身看着,怎么都看不够,又抬起头,冲刘灵亲了一口。   刘灵指指嘴巴,“亲这儿。”   邵怀安瞥见邵明姮,有些不好意思,反被刘灵勾住后颈,径直亲了上去。   邵明姮低头,忍不住笑道:“你便不能避讳着些。”   “你又不是外人。”刘灵不以为然,“快看看我女儿,跟你哥哥长得一模一样,日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邵明姮过去,洗净手后将手指放到孩子手边,孩子便自然而然地握住,软软的,热乎乎的。   “真好。”   “嗨,只是生的不是时候,你们大婚我怕是去不了了,也看不得热闹。”刘灵有些遗憾。   邵明姮便用她的话来回复:“那礼物可不许少。”   “知道了知道了,从灵州回来时便早早备好了,可真是越发财迷。”   夜里,邵明姮将此事说与顾云庭,原是想打趣刘灵,没想到顾云庭当了真,脸色也不如进门时那般明亮,像是蒙了一层灰尘。   熄灯后,邵明姮更是觉出不对劲儿。   原本只厮磨一个时辰左右的人,今夜疯了似的,缠着她,裹着她,不不依不饶地折腾了许久。   帐内热气腾腾,快要烧灼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尽量多更,因为快完结啦!   我不知道别人多久好的,但我一直不好呢,而且不停咳嗽,情绪也受影响,前天写了版顾二给别人养孩子(阿姮的孩子)的版本,差点放出来,后来放弃了。难道是这病令我疯狂,颇为不解.... 第119章   ◎大婚(完结上)◎   离上元节越近, 东宫和顾宅便越发忙乱。   邵明姮正卧在榻上小憩,面上蒙了条帕子,随着呼吸微微浮动, 五层雕花铜炭炉将屋内笼罩在暖意当中,楹窗处的几盆花也都开了,随袅袅白烟仿若仙境一般。   晨起时顾云庭便早早走了,他一惯勤勉,又何况因事需得提早,故而起床时天是黑的,手臂上的人睡着觉,他没唤她, 悄悄爬起来,抱着衣裳去到外间更换。   邵明姮醒来后照例开始打理婚事,与东宫派来的礼官宫婢等人安排事务后, 便逐一检查盘点, 忙的昏天黑地。   得空睡了会儿, 浑身都是汗,睁开眼, 想起梦中人, 便重新换了身衣裳, 裹了氅衣往外走。   “姮姑娘, 你这是要去哪?”   银珠手拿针线,绣的一副鸳鸯交颈,抬眼问道:“今儿礼部还要来人。”   邵明姮回头笑道:“我去趟刘国公府, 很快回来。”   父亲随哥哥一道回的京城, 眼下养在国公府, 虽说他已经陷入长久的昏迷, 可方才不知怎的,她做了个梦,梦见父亲醒了。   邵怀安正抱着孩子逗弄,看见她觉得很是诧异。   两人一道儿去房里,弥漫着药味的屋内很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床上人的呼吸都显得很是微弱。   邵明姮拧干湿帕子,给邵准擦拭面庞,那张脸一如既往的阖着眼皮,仿若睡着了似的,匀促的呼吸若有似无,挨得近些才能听见。   “父亲,我要嫁人了。”   她跪立下去,伏在床前。   邵怀安去扶她,她摆手拒绝,而后一字一句道出当年宋邵两家冤案之事。   “尘埃落定,女儿不孝,但仍要嫁给顾二为妻。”   “父亲,我会过得很好,一直很好。”   邵准的手指颤了颤,邵怀安连忙俯身,抬眸,望见邵准眼尾的泪痕,浅浅地滑下。   “爹!爹!”   两人齐齐唤他,邵准仿佛吁了口气,而后缓缓掀开眼皮。   屋内静默无声,能听见彼此的沉重呼吸。   邵明姮轻轻又唤了句:“父亲...”   邵准浑浊的目光转向她,唇哆嗦着,似要举起手来,邵明姮忙握住他的左手,上前问道:“父亲,你醒了,是要喝水吗?”   邵准点了点头。   邵怀安从圆桌上拿来温水,两人侍奉邵准喝下。   又找来软枕垫在其脑后,见他疲惫不堪,便都不敢催促,只等着他喘过气来,才稍稍放心。   “好。”   他忽然开口,嗓音干哑的像是冬日里破败的风箱。   “阿姮很好。”   “玉瑾,也好。”   他昏迷的时候,不是一无所知,甚至能听到邵怀安抱着小孙女同他问候,但他无法醒来,困倦无力,像是半边身子埋进土里,而那股拉拽力越来越强,将他快要扯进泥土中。   他的梦纷繁复杂,近几日时常梦到楚王谋逆时,他和宋昂从徐州东郊逃走的场景。   宋昂战死,他将他的尸首推进了沼泽中。   梦里数次无法喘息,便是梦见自己也同宋昂一样,溺进沼泽,鼻孔嘴巴全被淤泥糊住,他觉得快被憋死了。   睁开眼,看见了一双儿女。   “都要好好的。”   他拍拍两人的手,合上眼皮叮嘱,气息如游丝一般微弱,却还是勉力挤出一个笑来,“玉瑾要照顾好阿姮,日后若她夫郎待她不好..你要给她出头,你...”   他停住,闭上嘴巴休息。   邵怀安怕他累着,便连声应是。   邵准嘴角带着笑,忽然摆了摆手,道:“我累了,想睡会儿。”   两人将他放平,盖好被子,齐齐退出内屋。   邵怀安盯着邵明姮的眼睛,沉声问道:“听说是兵部秦尚书做的大媒,京里不少人在议论,是太子施压。”   邵明姮点头:“他要为我立威,原本的大媒是鸿胪寺卿,他怕镇不住满朝文武,便私底下与兵部秦尚书商谈过,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秦尚书应下来,自然有应下来的道理。”   “他待你如此上心,不枉当初你随他奔波。”   邵怀安点了点头,又道:“陛下和皇后可还为难你?”还未等邵明姮回答,又兀自一笑,“想来定是不会让你好过。”   “阿姮,你进宫之后,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再不像未出阁时一样自在,有时候要拘着些,哥哥不能护你很多,只得提醒几句,望你一切顺遂。”   邵明姮搭在邵怀安手臂,脑袋靠了靠,道:“我不怕。”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   上元节,是京城热闹非凡的一日。   天色漆黑,东宫和顾宅便同时张罗起来。   顾云庭起床,长荣领着内侍鱼贯而入,伺候其梳洗更衣,换上太子衮冕服,本就长身玉立的姿容在华服的映衬下,显得尤其金尊玉贵,令人不敢逼视。   他面庞雪白,此时因为欢喜而略微带了些红晕。   出殿门乘坐金辂车,浩浩荡荡去往紫宸殿,参拜顾辅成之后,又受朝臣叩拜。   仪式有条不紊的进行,自天蒙蒙亮起到晌午过后,日头朝着西墙渐渐落下。   礼官说完最后一字,顾云庭便起身,从容走出大殿,再度登上金辂车,车后跟着一众宫婢扈从,朝着顾宅行驶而去。   东宫迎娶太子妃,自然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又逢上元节,可谓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金吾卫开道巡视,数量比之往常多了三倍。   金辂车甫一出现,便有百姓热闹的议论声。   顾云庭腰背挺拔,端坐在金辂车内,目光中却压不住的欢喜激动,尽管再三克制,但那股子雀跃似快要溢出言表。   与此同时,邵明姮坐在妆奁前,看着镜中装饰一新的自己,嘴唇不由微微一抿。   华贵的衣裳将她层层包裹,如同一朵未开的牡丹,钿头钗几乎插满发髻,重的难以抬头,她脖颈有些冷,罗袖便上前帮忙揉摁。   礼官进门,宣读完各项仪式后。   邵明姮便在他的引导下,往外走去。   顾云庭从金辂车上下来,接过长荣递来的一双大雁,他相貌出众,被一群人拥着往院内走去。   顾宅到处都是红绸彩带,红灯高挂,此时已然点了灯,水光一色。   寒风钻进院里,仿佛也被暖到,变成一绺绺的热,让在场的每个人面庞通红,笑声不断。   他接过邵明姮的手,看见团扇后细腻莹白的小脸,四目相对,两人手指紧紧握住。   礼官送他们登上金辂车,人群朝着东宫涌动。   太子大婚,朝臣休沐,皆要赴宴庆贺,不止如此,便是各州县官员也要前来庆祝。   筵席隆重且又浩大,将整个东宫布置的灯火通明,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人。   觥筹交错间,顾云庭给关山使了个眼色。   关山立时上前,将假醉的人搀着出了大殿,接着便往卧房走去。   风一吹,面庞上的热意渐渐消散,酒味涌上来,顾云庭蹙眉。   “叫长荣弄热水,我要沐浴净身。”   邵明姮将从水中出来,换上宽大柔软的寝衣,坐在妆奁前梳理头发,铺开的青丝如绸缎一般,顺滑乌黑,贴着洁白的颈子一直延伸到后腰,寝衣上绣着一对鸳鸯,金丝银线勾出栩栩生动的姿态。   她不施粉黛,面庞素净,杏眼微微一抬,有种恍惚的错觉。   脚步声逼近,她心跳忽然急促起来。   站起身,便从落地宽屏后看见一道人影,慢慢朝自己越来越近。   “阿姮...”   邵明姮看宫婢和内监都已经退出屋门,守在院中的廊庑下,她捂了捂脸,回应:“你吃酒了?吃的多吗?”   她弯腰从桌上倒了盏醒酒汤,两手捧着,稍稍往前迎了几步。   颀长的身形投来,将她笼在阴影中,暗哑的嗓音沁着薄薄熏醉,沿着耳根一路滑到衣内,她被他的热气燥的心内不安,抬起头,便见那人两手袭来,握住她的脸,迫使她抬头。   垫脚,后仰起脖颈。   双唇贴上,骨头霎时一酥。   右手大掌从脸庞挪到她后腰,箍住后用力一提,人几乎摁进怀里,严丝合缝。   醒酒汤全洒了,令两人的衣裳前襟打湿,贴在肌肤上。   他眸眼微红,沁着浓浓的热烈,吻了又吻,索性双臂环住她腰身,“阿姮,你是我的妻。”   “嗯。”   邵明姮点头,回抱住他。   “我会护你一辈子。”   “我知道,我也会爱你,敬你,与你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她的声音异常甜软,像拉开蜜丝的糖,瞬间令顾云庭身体里的某种冲动溢开,膨胀。   “阿姮,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给我光亮,令我觉得活着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我喜欢你,远比你知道的更加喜欢。   你如此生动,又如此可爱,我无法想象如何才能从你身上挪开目光,我只想追随他,簇拥他,像最虔诚的信徒永不背弃。   阿姮,阿姮....”   他说着缱绻的情话,拥抱着邵明姮一路来到床榻内。   大红锦帐落下,他的拇指揉在她的肩膀,寝衣敞开弧度,露出丰盈。   唇欺下。   带着颤抖。   邵明姮抱住他的头,凭他说完,又自言自语一般开口,似没完没了。   “我做过错事,悔不当初。”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那一颗颗避子药,如今就像一把把匕首,时不时捅我一刀,我错了,阿姮。”   “我对不住你。”   邵明姮仰起头,被他急促的呼吸弄得心神糟乱。   “如果你一定要有孩子,我想...你可以去找别人生的,我不介意,真的。”邵明姮揪住他的发,眼眸尽是隐忍的热。   然顾云庭忽然停下来,抬起身,望向她。   这一瞬,眼中仿佛千帆竟过。   邵明姮得以呼吸,目光灼灼地回望过去:“你怎么了?”   顾云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皮合了合,忽然启开,眸中的狂乱消减几分,变得清透起来。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邵明姮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你为何要问这种问题,若是不喜欢我又怎会嫁给你?”   “若我同别人生孩子,你不难过?不生气?你能忍得了?”   “我也不想,但你是太子,日后的皇帝,你自己能受得了自己没有子嗣吗?”邵明姮反问回去,又道:“何况,是你反复问我,告诉我,提醒我当年徐州那些避子丸,使我这辈子都可能做不了母亲,真正介意的不是我,是你。”   她抬手,戳了戳他胸口。   “而今,你又用这种表情问我,好似是我做错了什么。”   顾云庭忽然笑起来,伸手环住她,抱进怀里。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想问的话也不敢再问了。   若换做他是宋昂,阿姮还会这般大度吗?   定然不会的。   无论他如何努力,他永远比不过他。   那颗心也不会随着时间逐渐被填满,因为属于宋昂的部分,早就被她框出来,那是他们曾经最美好的回忆,谁都挤不进去。   至于阿姮而言,比起夫郎,顾云庭更像一种依靠,因为对她太好太细致,以至于阿姮混淆了感觉,或者明知喜欢不纯碎,还是会选择同他在一起。   “我不要孩子了,我只要你。”   ....   翌日清晨,邵明姮起的比顾云庭要早。   因为昨夜并未胡闹,两人卷起衾被拥抱在一起,什么都没做,只睡了整夜。   她睁着眼,有点无法入眠,身后的人呼吸亦是强弱不定,但她不愿回头。   她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便变成这幅样子,明明先前相敬如宾,都很好的,可为何嫁过来,成了他的妻,反倒觉得有了隔阂呢?   她拢好寝衣,想要翻身下床,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揽着肩膀拉回被中。   接着便被人放在身下,他似养精蓄锐的兽,翻过身俩面朝床榻,撑着双臂喘起粗气。   “昨夜是我们的良宵。”   邵明姮双手抵在胸口,问:“现下天明了。”   “错过的,我要补回来。”   “我饿了。”   “等等再说。”   “我...”   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中,邵明姮只觉天昏地暗,便又是一整日的厮磨。   下地时,天都黑了。   又累又饿,浑身提不起力气。   顾云庭却不然,慢条斯理穿好衣裳,从后揽住她亲了又亲,道:“我去小厨房瞧瞧,给你弄些吃的。”   出了门,面上的笑意立时不见,换成冷若冰霜的寒。   唇没有一丝弧度,整个人都好似从冰窖里挖出来,凉湛湛又阴恻恻。   长荣吩咐小厨房做了炙羊肉,新烤的胡饼,炒葵菜,几道精致的果子,外加一壶葡萄美酒,端到卧房时,邵明姮已经换好衣裳,松松垮垮挽着发髻,外头披着绯色绣金丝华服。   她想起来,今日该去拜见陛下和皇后的,但...   心中一阵懊恼,便见顾云庭从外面回来,遂起身提醒,却见他浑不在意。   “都是俗礼,他们不在乎的,且前两日我与他们打过招呼,今日能过去便去,过不去便改成明日不打紧。”   他说的轻巧,又将炙羊肉分成两碟,撒上孜然后端到邵明姮跟前。   “山羊肉,不腥不腻,鲜嫩多汁,趁热吃。”   邵明姮当真饿了,顾不得与他讲道理,夹起羊肉便咬了一大口,果真香醇可口,那一碟很快吃完,顾云庭便又推来一碟新的,抬手给她擦了擦嘴,道:“累着你了。”   话音刚落,邵明姮脸上一红。   “多吃些,这几日少不得还要受累。”   邵明姮被噎到,咳了起来。   那人又起身替她拍背,很是殷勤热情。   ....   邵明姮有些累,吃完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顾云庭往房外瞥了眼,便有背着药箱的太医低头进来,望见帘帷内探出的一只手,忙又将脑袋低了低,上前,拿出脉枕垫在手腕下。   细细诊了一番。   “如何?”   “的确难以受孕。”   两人走到外间,太医揩了把汗,道:“但不是不能治,需得仔细调理,将身子养补好,天时地利人和之际,总会有的。”   他不敢将话说死,一来是为了保命,二来子嗣之事确难保证,说不准便真的有了,总之先把脑袋抱住才是上上策。   写好方子,顾云庭乜了眼,太医知道他要吩咐何事,连忙躬身答道:“今日我只是与殿下看诊身体,开的都是补药,没有旁的。”   “知道便好,下去吧。”   阿姮说错了,他一点都不想要孩子。   他甚至想过往后的每一日,都只有他和她,不要再有什么外人打扰他们。   但是他看过阿姮说起孩子时的神采,申萝有了,刘灵有了,连萧昱都有孩子,阿圆每回看见阿姮,都抱住她的腿,比看到任何人都要亲近。   他可以没有自己的孩子,但阿姮不能。   他为她抚好头发,低身亲在她唇上。   他只要她,足够了。   ......   转过年来的夏日,因为连日暴雨,黄河有决堤的迹象。   钦天监深夜来禀,道观天象,大雨应在两日后终结。   已经数日不曾安眠的顾云庭,神经绷的很紧,与礼部工部商讨完纾解之举后,坐回圈椅,捏着眉心闭眼休憩。   邵明姮与钦天监的官员打了个照面,提着食盒进门,看见他憔悴苍白的脸,不由皱了皱眉。   长荣与内监退出去。   “你一整日没有用膳了。”   邵明姮放下食盒,边往外摆弄膳食,边抬头看他。   顾云庭闻声睁开眼,笑了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自己的夫君,省的他忘了家中有妻,连自己身子都不顾及了。”   她布好菜,坐在对面,托起腮来看着他。   “快些吃,不许剩下。”   “好。”   其实他不大有胃口,但阿姮冒雨前来,他总要做做样子,吃了几口,便觉得腹胀如鼓。   “我喝点汤吧。”   邵明姮知道他吃不下,也不再强逼,便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找到穴位,替他揉摁一番,顾云庭便觉得那股瘀滞之气慢慢散开。   “钦天监的话应当是可信的,哥哥前两日从灵州回来,我与他提到过今岁暴雨,那会儿还未开始下,但是大雨是从南边一直往北,他也说今岁尚好,且工部这几年修筑维护也很到位,放宽心吧。   你做的已经足够妥善,事后的举措也都安排下去,剩下的便看天意。”   顾云庭见她提到邵怀安,忍不住跟着提了嘴。   “你哥哥打算一直留在灵州?”   “灵州百姓很喜欢他,现下那边多了好些京中才有的蔬菜粮食,牲畜也多了,而且范阳被攻下后,从灵州往东一带,交通很是便利,或许留在那儿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云庭点头,“其实他若想回京做官,以他的才能是可以胜任好些位置的。”   他的私心,还是希望邵明姮的家人能在身边。   邵准死了,死在两人大婚回门当日。   邵明姮摇头:“不必了。”   飘忽不定的感觉再度袭来,顾云庭没有再提。   深夜子时,邵明姮睡不着,爬起来撩开帐子透气。   顾云庭起身,给她披了件外衣,摩挲着她手臂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闷,感觉心跳很快。”   顾云庭赶忙赤脚下床,隔着屏风朝外喊道:“长荣,叫太医!”   一刻钟后,太医赶来。   躬身上前为其请脉,手指搭上去,顾云庭便有点紧张。   “如何,可是病了?”   太医皱着眉,没有回答,半晌抬头,看着邵明姮的面孔,仔细端详一番,问:“太子妃可还有其他不适症状?”   邵明姮扶额,压下不适回想一番。   “有的,这两日晨起时有些恶心,犯呕,总觉得没有精神。适逢大雨天,胸口很闷,有点喘不过气窒息的感觉,但是过一会儿便好了,眼下比方才轻缓许多,不那么难受了。”   她倚靠在软枕上,恹恹地喝了盏茶。   顾云庭眼睛一亮,内心有种猜测几乎要跃出喉咙。 第120章   ◎相濡以沫(完结下)◎   顾云庭咽了咽喉咙, 目光灼灼盯着邵明姮的小腹,又缓缓移到她面上。   今日她的脸有些白的憔悴,不似往日那般鲜活, 清凌凌坐在那儿,青丝垂在肩侧,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抬起头来纳闷的看向他。   顾云庭只觉后颈被人握住,连喘息都忘了,上前一步,绷着神经问:“可是害喜了?”   话音刚落,邵明姮手指倏地一动。   太医起身, 往后撤了一步才答他:“回殿下,太子妃是内燥外瘀,脾胃不和, 待老臣开一副补养疏通的方子, 照着药方吃几日便好。   服药期间, 切记大补。”   这个时节,本就吃不得油腻。   邵明姮怏怏躺回去, 手指捏着被沿, 浑身冒虚汗。   不久送走了太医, 顾云庭折返, 从后将人捞起来箍在怀中。   大掌贴着额头,面庞几乎碰到她的鼻梁,她微微翕动睫毛, 扫过一缕清风, “我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那便不要了。”   晌午用过饭, 顾云庭提到去行宫避暑。   邵明姮正伏在案上懒懒画画, 闻声连头都没回,扯了扯黏湿的薄纱帔子,柔柔开口:“你得空了吗,若不得空等等再说。”   顾云庭今日很是忙碌,积压半年的卷宗悉数腾出整理,呈上奏报,各部亦开始马不停蹄回禀要务,而顾辅成自打被宋元正捅了一刀后,身子便每况愈下,时常都是上一日早朝,修半月缓冲,剩余时间都是顾云庭在监国。   “已经安排妥当,我也乏了,想去汤池里泡泡。”   夏日时节,行宫比宫内要冷几分,有几个池子是特意修葺给皇宫贵族使用的,冬暖夏凉,很是适宜。   顾云庭走过去,圈住邵明姮,她亦仰起头来,双臂往上,勾住他的颈子,宽大的袖子滑落,一直堆叠在肩膀处,露出两截雪白的藕臂,如同在牛乳中浸泡过,她绷直了后背,额头贴向他的额头,唇附上,两人先是慢慢描摹,继而便亲的有些难以自持。   青天白日,顾云庭挥落了帐子,跪身上前。   翌日启程便不早了,迎着灼灼酷日,马车浩浩荡荡行走在密林中,抵达行宫时,已经接近傍晚,虫鸣响起,鸟雀四处飞跳。   邵明姮下车去往预备好的寝殿,顾云庭则领着金吾卫将行宫上上下下全都盘查一遍,确认无虞后复又回去。   推开门,隔着一扇屏风,便看见大片透着白光的细腻,屏风后的人背对自己,侧脸朝外整理衣裳,垂落在肘间的柔软薄裳绣着金线牡丹,一截细腰只手可握,犹如初初从热水中拔出,通身散着一股独有的清甜气息。   头发半散着,几只簪子搁在手边的案面上,随意摊开,簪头是玲珑石榴花,一绺绺穗子是红宝石盘成。   外面日头刚刚好,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她身上洒落一层微光,整个人犹如沐浴在雾气当中。   这幅画面于顾云庭而言,极具诱惑力。   安静,恬淡,以至于他呆呆站在门口,端量了许久。   若不是那只鸟凭白撞到窗子,惹得邵明姮扭头,他或许还会继续看下去。   他喜欢与阿姮在一起的每一刻,总是有种细水长流的平静和欢喜。   他低头,衔住她的唇。   她便自然而然揽住他的颈,将自己交由他去掌控,青丝沿着耳垂落下,连同肩上的小衣带子,被他三两下解开。   大掌拂落,是暖玉一样的光泽。   原先想带她出去走走,用过晚膳仔细泡泡汤池,没成想只回来看了这么小会儿,主意便改了。   半夜,行宫外尤其静谧。   微风穿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邵明姮累极,头发也已濡湿,晕开红色的面庞透着热气,汗珠萦绕,她的脑袋枕在顾云庭臂上,右手横过他身体,虚虚搭着,唇轻启,微微吐纳。   偶尔窗外传来蝉鸣,“吱”的一声便又立时歇了。   顾云庭仍醒着,不但醒着,且与这夏日一般很是憋闷,犹如踢翻了火炉,又撒上一层寒冰,激起层层水雾后,那股子激流便愈发压制不住。   他亲了亲她的额发,哑声道:“阿姮,睡着了吗?”   邵明姮自然睡着了,连一丁点反应都没给,半边小脸压着他手臂,软嫩嫩的。   他不罢休,轻晃手臂又唤:“我让小厨房做了点吃的,可要起来用膳?”   邵明姮小腹空空,又念及双腿乏累,腰肢酸软,便依旧不吭声。   他凑到她耳边,报起菜名。   “春笋煨火腿,嫩炒藕瓜,香酥虾仁,冬瓜排骨养生汤,薄切羊肉片,老酒炖母鸡....”   邵明姮气的笑起来,一抬手横在眼睛上:“不许说话。”   顾云庭嘴角勾起,低头啄了啄她的唇,抱着使她坐起来,“咱们去吃点东西。”   说罢,也不管邵明姮点没点头,从床尾衣桁上扯了寝衣,便自行给她穿起来,一点点,从手臂到腰间的丝带,最后打了个漂亮的结扣,邵明姮便是有心想睡,此刻也清醒过来。   他穿好鞋子,朝床上张开手,“我抱你过去。”   邵明姮本想拒绝的,但甫一挪动,便又打消念头。   累!   她毕竟比顾云庭矮些,抱起来并不吃力,走到膳桌前,却没见着他嘴里念叨的菜式,反而有一个鎏金瓷煲,掀开盖子,冒出浓郁的香气,是母鸡老参汤。   邵明姮看他给自己盛了一碗,托着腮蹙眉:“你是骗我的?”   “多喝点汤。”顾云庭笑笑,专注看着她素净的脸上眉心蹙拢,有种暗暗的得意。   邵明姮喝了一碗,又吃了一条鸡腿,觉得腻得慌,便想回床上歇着,不料被他一把握住手腕,生生拖了回去,抱到他的膝盖上。   “再喝点,趁热。”   他又盛了一碗,送到邵明姮唇边。   “我喝不下了。”邵明姮紧闭双唇,摇头,将碗推回去,“你喝吧。”   顾云庭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后忽然泄出一个诡异的笑,“好,我喝。”   他喝了两碗,抱起邵明姮往帐内走。   帷帐重新落下之后,邵明姮才明白过来他笑容的意味。   母鸡老参汤,不知给他多少力气,让他不知疲倦地折腾。   邵明姮后半截便彻底没了反抗之力,任凭他将自己抱着去沐浴,更衣,重新回去睡觉,便约莫天蒙蒙亮了。   翌日起身便是晌午,邵明姮迷迷糊糊睁开眼,觉得腿间发痒。   低头,却是他拿来瓷瓶,正在给自己上药。   她脸又红起来,捏了捏手掌开口:“你先出去。”   顾云庭手一停,抬头看来,嘴角含着笑,“得涂好消肿的药,省的连走路都不成,那这山里的风光你便没法看了。”   邵明姮闭上眼,咬着唇哼唧了一声。   他涂得很缓和,怕弄伤他,将每一处肿起来的位置全都抹上药膏,冰冰凉凉,像是深潭里的水,汩汩间清润了温度。   邵明姮看着桌上清粥小菜,有些无精打采,她皮肤白,所以此时眼底的乌青便尤其显眼,扑了点杏花粉都没压下。   兴趣索然地吃了几口,便随顾云庭一同出门。   山花烂漫,溪流淙淙。   两人不远处,跟着金吾卫,虽早已遣人搜罗完附近,但如今他们出行,再不像从前那般自在。   邵明姮已然习惯,手指被他握住,拾级而上,绣青竹纹的衣袍拂来阵阵墨香,顾云庭怕她走不顺畅,转身想要抱她上来,邵明姮咬了咬牙,小声道:“我自己来。”   脚一抬,小腿直打哆嗦。   顾云庭便伸手圈住她腰身,将人径直抱过这崎岖的位置,放在平地后,冲她笑道:“不然咱们回去?”   想起帐内情形,邵明姮摇头,坚决不允:“就爬山,哪都不去。”   横竖她体力是比顾云庭好很多的,虽有所不适,但爬完这座山,想来夜里顾云庭是没有力气起身的。   她便坚持忍着疼痛,与他爬到山顶。   山顶有个小庙,香火并不旺盛。   许是早就戒严的缘故,没有一个香客前来。   邵明姮抬头看见门上的题字,“圆觉寺”。   “是一个和尚的名字,圆寂后庙里的僧人便用他名字改作寺名,以此缅怀他的功绩。”   圆觉是先帝萧氏时期的和尚,曾以一己之力破外来诸国僧人刁难,名噪一时,只是他生性寡淡,不愿涉足朝中,便是为其修筑了寺庙供养宫中,他也没有住过一日,反倒蜗居在此继续清修。   “都道圆觉是寿终正寝,其实不然。”顾云庭握着她的手,取来三炷香,点燃后,两人一道朝前拜了拜,望着庄严的佛像,他解释道:“圆觉得罪了皇室,是被毒死的,这个秘密写进皇家秘史中,普通百姓是根本不知道的。”   邵明姮眼皮一颤,“他不会与萧吉玉有关系吧?”   顾云庭诧异地看过去,邵明姮便知自己猜对了,“因为我看萧吉玉与其他皇室中人长相并不相似,不管是萧云还是萧昱,他们照理说能看出是骨血至亲,可萧吉玉的面孔有点不像京中人。”   她方才看见碑上写着,圆觉和尚母亲是西域人,所以他流着一半西域人的血。   “萧吉玉其实不是先帝的妹妹,而是...他外甥女?”   邵明姮惊讶地张开嘴,皇室有六位皇子,一位公主,唯一的公主只是萧吉玉。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位被踢出皇室的二公主。   无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如此看来,之中仿佛有着莫名联系。   “萧吉玉是二公主和圆觉的女儿,只是那会儿皇室爱重名声,圆觉身份特殊,二公主性情刚烈,生下萧吉玉之后便香消玉殒,圆觉回归寺里,依旧是受人敬仰的高僧。”   两人从殿中出来,邵明姮靠着他肩膀,头顶是满树绯红。   “大长公主是个极好的人物。”   顾云庭低眸,想起长公主府那些与宋昂相似的幕僚,没有出声。   “对了,她给我下了帖子,邀我去公主府赏花。”   “呵,她那园子有甚好看的,左右不过是些花草...”   “不,她说从南边运来珍禽野兽,有专门的人负责打理,我已经应了帖子,过几日便要去瞧瞧。”   邵明姮眼睛发光,直起身来将肩膀上的落花拂去,“褚明旭也在,说是褚文景老先生这几日来了京城,与礼部旧寮聚会,仿佛也不介意褚明旭与大长公主的关系。”   “你尽量少同萧吉玉在一起。”顾云庭难得驳她,可公主府那么多张脸,每一张都与宋昂或多或少相似,再多饮几盏酒,保不齐就会认错。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容易做不清醒的事,他不会拿这些意外去赌。   邵明姮自然不知他肚子里的想法。   两人在行宫待了十日,便回宫去了。   这日下雨,邵明姮去看小外甥女,一进门便见刘灵伏在案上吐个不停。   “你怎么了?”邵明姮忙递上去帕子,轻拍她后背。   刘灵难受极了,说不出话,胃里忍不住泛酸,反手指了指桌子,邵明姮将酸梅汤端来。   她一口饮下,缓和了力气才开口。   “我又怀了。”   时间隔得有点近,邵明姮很是诧异,照理说,哥哥不该是如此没有节制的人才对。   见她神情,刘灵很是霸气的笑了笑,将碗啪嗒放回桌上,擦了擦唇低声道:“是我强迫他的,不怪他。”   那夜她不知吃了什么,摸摸索索便上了床,非要解他衣裳,邵怀安自是不肯,劝她要隐忍。   刘灵箭在弦上,哪里忍得住,半推半就成了事。   不过一晚,她便有了。   如今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含饴弄孙很是快活,也不叫她累着,便仔细养身体,每日补品不断,将本就丰腴的脸养的愈发饱满。   刘灵拂去面额上的汗珠,“你看我现下这个德行,热死了。”   塌前摆着两座冰鉴,里头的冰还有多半,进门便凉飕飕的,偏她不住冒汗。   “怀孩子可太累了,这胎尤其糟蹋人,睡不好吃不好,也不知生下来会是个什么东西。”   邵明姮弯唇一笑,轻轻摸在她小腹说道:“定是个可爱的乖娃娃。”   刘灵抿嘴:“借你吉言。”   回宫途中,恰好遇到从大理寺折返的顾云庭,他便上了她的车,摸起茶盏倒了冷茶入口。   “你去看尸体了?”   他身上有熏过苍术生姜的味道,很刺鼻。   邵明姮抬起手臂,忍不住将帘子掀开,坐远些。   “萧昱死了。”   邵明姮心里一咯噔,“怎么死的?”   “病死的,没有叫阿圆知晓,发现尸体时,人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两人沉默着,马车临时调头,去了别院。   阿圆正端坐在桌前练字,看见他们进来,小脸立时欢喜雀跃,却忍着没有动弹,继续将剩下的半篇字练完。   给先生看过后,这才迈着小短腿朝他们跑来,一下扑入邵明姮怀里。   “阿圆,你有名字了。”   顾云庭摸着他脑袋,阿圆仰起头来,明亮的眼睛像葡萄一样。   “从今日起,你改姓顾,便叫顾危。”   .....   顾辅成崩逝,合城挂满白幡。   宫城上下笼罩在灰白当中,尸首停灵在大殿东侧,礼官引导新帝做完仪式,满一月整,棺椁启程运往皇陵。   顾云庭登基,改国号,定礼制,封高兰晔为太后,邵明姮为皇后,收义子顾危,立其为东宫储君。   此消息一出,轰动京城。   邵明姮方从太后宫中回来,在那耐着性子听了半日明里暗里的苛责,一句都没反驳,设身处地去想,她理解高兰晔的心情。   故而默默待了半晌,又抄写了半本佛经,高兰晔面色好转些,她才得以回来。   阿圆已经长到她肩膀,不过十岁年纪,面庞已经能看出他父亲的神采。   温润儒雅,端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母后,我帮你捶捶肩。”   他从楹窗处看见邵明姮走来时的样子,似乎肩膀不舒坦,走的很慢。   邵明姮道好,摸摸阿圆的脸,倚着圈椅坐定。   阿圆力道正好,不软不硬,捏着她肩膀问:“皇祖母又刁难你了吗?”   邵明姮笑:“不算刁难,只是脾气不投,难免苛刻。”   比起邵明姮,高兰晔更厌恶顾危。   毕竟顾危被记在顾云庭和邵明姮名下,这件事她根本无力回天,若顾辅成活着还好,顾辅成一死,无人再能阻拦他。   高兰晔吃了不少气,如今也是得过且过,她知道闹僵了于自己没甚益处,何况她都这把年纪,很多事已经看得开。   什么天下,子嗣,自己活着舒畅才最重要。   “阿圆,明日带你去校场练箭,你今日将课业提前做完,与先生交代好。”   “父皇教我吗?”顾危满脸兴奋。   邵明姮笑道:“母后教你。”   ....   风和日丽,吹过人脸上时犹如一簇簇柔软的羽毛。   邵明姮换上胡服,将箭囊佩戴在腰间,与同样身着胡服的顾危走向校场。   排开的靶子距离他们五丈远,邵明姮站定比量了一下,“阿圆,等技艺娴熟后可试着拉远距离,今日暂且站在这儿,取出箭矢,像我一样搭在弓弦上。”   “对,手指要坚定有力,不要迟疑和犹豫。”   “眼睛看向箭靶,绷住气息,松手,让箭矢飞射出去。”   第一支箭,掉在地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道。   顾危脸通红,忙捡起来。   邵明姮拍拍他肩膀,“我第一次射箭,同你一模一样,因为没有把握好力道和方式,没有用对力,要像这样...”   她与他展示着,比划五指的动作。   顾危认真观摩,箭矢倏地射出,稳稳钉在靶心。   顾危忍不住赞叹:“母后真厉害。”   顾云庭过来时,顾危已经能将箭射出去,偶尔扎进靶子边缘,便高兴的不成。   他从后将手握住邵明姮的,邵明姮扭头,恬淡的面上沁出汗珠。   “你来了。”   顾云庭弯腰,亲她的鼻尖,她香甜的气味散出,像颗甜甜的果子。   落日的余晖从西侧墙头一点点洒在三人身上,渡了层金晖。   碧绿的草地簌簌直响,阿圆握着弓/箭冲他们奔跑过去,少年的脸上尽是意气风发,走到跟前,顾云庭大掌拍拍他后背。   阿圆低头,脚步挪到邵明姮身侧,那人不知又说了什么,阿圆仰起头,看向顾云庭。   他已经长得很高,连近前侍奉的内监和宫婢都道,若是年底,少不得又要重做衣裳,连穿的靴子都小了。   他不是父皇母后亲生,却敬他们,爱他们。   很久之前,那位姓萧的先生与他说过,养恩重于生恩,他虽没有父亲母亲,但顾云庭与邵明姮一定会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萧先生说的没错。   他的目光温润柔和,浑身充满了力量。   父皇在同他说话。   “阿圆,我都没有同你母后学过射箭,你要好好珍惜啊。”   顾危点头。   邵明姮抽出巾帕,帮他擦脸,那素来稳重端庄的父皇,却忽然探过身来,帕子落在他面上。   两人相视一笑。   风吹来,帕子拂过顾危的脸,倏地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