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罪》   作者: 鹊桥西   简介:   施绵九岁那年,小叠池来了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第一次碰面就把她的救命药打翻了。   为了赔罪,少年成了施绵的跟班,做牛做马。   一赔六年,两人成了亲。   .   施绵在小叠池养病到十六岁,时值宫中皇子选妃,被接回了家。   中秋宫宴,施绵跟在最后面,低着头努力做个最不起眼的姑娘,可偏偏有人朝她撞了过来,扯掉了她腰间的白玉银环禁步。   祖母面色大变,推着她跪下赔礼。   施绵踉跄了一下,被人扶住,头顶有人道:“你这小姑娘,怎么弱不禁风的?”   施绵愕然,这声音,怎么这样像那个与她拜堂第二日就不见踪影的夫婿?   .   以下为作者主观排雷,本文可能的雷点包括但不限于以下:   【闹青梅】:少时日常;【着红妆】:情窦初开+第一次成亲;【湿罗衣】:女主回家+第二次成亲。   1、作者钟爱软妹和不完美人设。雷点多、对角色要求高、雷软妹、雷不完美人设的不用勉强哈,【记得看排雷】。   2、本文主打打闹闹的平淡日常,女主九岁开始写,女主及笄后开始感情线。男女主感情线、与配角友情线较轻松,亲情线均不完美。男女主身心仅有彼此。   3、文中有伏笔,配角多,所有角色均不完美(包括男女主),无法一一排雷。   4、男主前期性格不好,女主病弱娇娇软妹、有点贪玩,很多缺点,【非女强爽文】。【作者自己排雷了,请不要攻击女主与他人看文喜好,尊重彼此,文明看文,谢谢各位。】   5、有与男女主一起长大的男配,性格很差,纯友谊,不黑化,与男女主无三角恋。男女反派都有。   6、纯言情,不掺杂任何BL、GL。所有角色均无上帝视角,古代背景,全架空,请勿代入现实,请勿提及真人,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7、封面是模板。   8、本文可能的雷点包括但不限于以上,【看排雷】【看排雷】,谢谢。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绵*严梦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   立意:总有人一心向你。 第1章 来人   【看排雷】,文案及第一章 作话均有五百字排雷。   皇城东面,有个古朴小镇,镇子外围有两座连绵的矮山,人称小叠山。几十年前,镇子上出了个状元郎,入仕后一路升至丞相,小镇上的百姓与有荣焉,遂改名状元镇、紫薇山。   状元镇离皇城近,被文曲星的光辉覆盖后,日渐繁盛,竟真出了不少名人雅士。   一日,有返乡的文人相约旧友想去紫薇山散心,被人劝阻:“紫薇山三年前被人买下,已是他人私产,不可贸然前往。”   紫薇山虽小,到底是两座山头,能将其买下的人家必然是家财万贯、有权有势。   文人只得放弃,遗憾道:“昨日我远远看见山上红枫遍地,料想如今秋意正浓,小叠池的鱼儿该肥了,约上几位好友临池赏景,不乏一桩美事……”   小叠山更名为紫薇山,山脚下的小叠池却被人遗忘,依旧叫着这个古老的名字。   如今,碧青池水旁伫立起一座竹楼,竹楼前方是一块木板露台,向前延伸着架在清冽池水上,距水面只有一尺距离。两侧分别是枯黄了枝叶的大树与一片竹林。   日光和煦,深秋的风从山中吹来,掠过竹叶,发出飒飒声响。   “吱呀”一声,竹楼下层的小门被人推开,一个青衣妇人揉着眼睛走出。   她先是到池水前看了眼,清澈水面被日光照得粼粼闪烁,眯眼细看,见水面浮着无数条鱼儿,有大有小,全都翻着白肚,无一例外。   妇人皱眉,走向竹林前的空地,麻利地摆好矮桌与板凳,再布上两盘糕点与一壶茶水,而后仰头向着竹楼二层,唤道:“小姐,该歇会儿眼睛了。”   “哎。”楼上有人回应,声音很细,被竹门与风声阻隔,朦胧传来。   “定是昨日十三走之前在水里动了手脚,一池子的鱼全弄死了,等师父回来,我非得狠狠告他一状。”青衣妇人埋怨着,去了竹楼的小隔间中翻找起来。   小隔间里堆积着杂物,等她找到网兜出来,瞧见池边立着一个粉衫小姑娘。   小姑娘个头很矮,看着不足十岁,后脑两侧高高挽起繁复的双髻,簪着亮闪闪的银花发饰,发髻最低处缠着红艳艳绢带,长长地垂在后背上,正好奇地朝水中看去。   这一倾身,发带从背上滑到胸前,晃晃悠悠垂在了水面上。   青衣妇人名唤菁娘,见状吓坏了,惊骇道:“当心!”   施绵从水边退开,转过身,一双乌黑眼眸水灵灵的,背着手露出乖笑,“我晓得,只凑近了看一看,不会掉进去的。”   “那也不成,水边凉,你可不能再病了。再说这水里指不定被十三放了什么,鱼儿全都死了,脏着呢。”菁娘快步走过去,拉住她道,“等阿贵回来了让他把网兜修好,死鱼全捞出来,再换了干净的活水,才能靠近……”   说完这些,菁娘又重复着老调说十三的不好。   施绵耐心听完,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等她停住了,问:“我可以和贵叔一起捞吗?”   “多脏啊!”菁娘道,“也就是现在天凉了,放在夏日,水都该臭了。白白净净的不好吗?碰那脏活干什么。”   菁娘把破洞网兜放在水边,牵她到竹林前的矮桌旁坐下,“练了一下午的字了,坐着歇歇眼睛。你年纪小不知道,这眼睛要是坏了,以后可有的受了……”   菁娘闲不住,把施绵安置好,坐下陪她饮了一盏茶,很快查看晾晒的药材去了。   施绵坐在矮凳上,小小的一个,却也挺直着腰身,保持着大户人家嫡女应有的仪态。   她手捧白玉茶盏,扭过身看看菁娘在晾晒架子中走动的身影,再面向波光粼粼的池水。夕阳在水面上折射出刺眼的光线,让她看不清翻白肚的鱼儿。   那一池子鱼她养了足足三年呢,一晚上就没了。真可惜。   她在心中惋惜着,仰头看,看见被青翠竹叶包裹住的一小片天空,有几只鸟儿振翅从湛蓝的天空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等来一阵又一阵的风,一直没能等到第二群飞鸟。   “也别吃多了,晚上得用膳,还要喝药。”菁娘的叮嘱从背后传来。   “嗯。”施绵放下手中糕点,撑着下巴看竹林,细长的翠竹被风吹得摇晃不止,其中有一颗上面系着红绸带,是两年前她亲手系上的。   那时这棵竹子与她一样高,才两年,已经融入到苍翠竹林,高得几乎能撑起一片天了。   施绵回忆着,突觉林中光影闪动,她定睛在竹林中细看罢,提裙站起,转身向着菁娘小跑过去,牵着她衣角悄声道:“菁娘,有人来了。”   菁娘正在检查晒干的药材,闻言向四下张望,见周围空空,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在师父那边。”   朝着施绵所指的方向看去,透过密密的竹子,模糊有绰约人影。   这会儿小叠池只余她主仆二人,虽说这一带百姓安居,多年未见歹事,但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歹人行凶。   菁娘赶忙牵着施绵上了竹楼,匆匆从床头小匣子里掏出两个瓷瓶。   两人口中所说的师父是个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有“东林圣手”之称,具体姓名无从得知,反正外人唤他大夫,小叠池的人皆称他为师父。   俩瓷瓶里是一些迷药,老大夫特意留给主仆俩防身用的。   菁娘抓着瓷瓶,施绵则是扶窗朝东面眺望。   竹楼很高,窗口掩在枯了的稀疏花枝后,她踩着一个小板凳,方能跃过竹稍看见更远的地方。隔着一小片竹林,有座白墙青瓦的简陋宅院,便是老大夫的住所。   此时,宅院前停着五六人,皆是护卫装束,敲门未见人应声,几人静候片刻,分别在宅院前寻了地方坐下。   “应当不是坏人。”施绵说道。   菁娘靠了过来,瞧了几眼,说道:“这么恭敬,说不准是上门求医的,回头万一师父没能救回,就该翻脸了。这种事多得很,你年纪小没见过,可不能轻信别人。”   施绵乖乖点头。   两人挨窗看了会儿,见对方一直没有动静,菁娘算着时间,觉得阿贵该回来了,叮嘱施绵不可乱动,拿着瓷瓶下楼守着了。   施绵继续在窗边盯着那边,她觉得对方不是来求医的,谁家求医会在傍晚时来?而且师父摆明不在家,正常来说,他们该离开,改日再来的。   退一步说,她能看见那边,那边理应同样看见竹楼的影子的,没找到师父,该过来询问一声,或者拜托她们帮忙传话才对。   都没有,为什么呢?   施绵总是有很多疑问,整个小叠池只有师父能为她解惑。   “多读书,等你身体好了,去外面走走看看,就会发现,所有的疑问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师父这样说。   施绵便每日认真读书识字,可整日对着书册笔墨,难免乏味。她想出去走动的,然而她体弱,不能走远。   菁娘怕她出事,难得出去一次,也是瞻前顾后,有个风吹草动就吓得脸色苍白。贵叔是成年男人,不懂她小姑娘的喜好,更说不到一起去。   小叠池就一个十三与她年岁相近,可十三特别讨厌她,根本不愿意与她说话。   施绵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几个堂兄弟,他们每日呼朋引伴,时常闯祸,也从来不带她。   夕阳已落下一半,从高高的窗口眺望远方,能看见西面满天的红霞,橘色的日光洒落在漫山遍野的红枫银杏与绿树上,构成一副极其瑰丽的画面。   秋风席卷而过,远处的枝叶被吹得起起伏伏,浪涛一般。   施绵喜欢听风声,她闭上眼,听见沙沙的声响,知道风吹到了竹叶上;听见呜呜哀嚎,知道这是秋风掠过了岩洞;若是夹杂着哗啦声,那就是风很大很急,吹得竹楼旁的梧桐叶摇摆起来了。   “咦?”施绵突然睁眼,侧耳细听,捕捉到风中多出的悠扬曲调,比笛声细,比琴声清,是她不曾听过的声音。   她往东面的宅院看去,见门口数个守卫均恭敬站立起来,似乎在迎接什么人。   施绵扶着窗棱踮起脚,隐约看见一辆马车,车顶坐着一人。   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马车驶得很慢,偏生秋风时起时歇,刚刚压下竹稍,不待她将人看清,竹子又立了起来,再次挡住。   施绵视线随之移动,忽地,飘渺的声音停住,马车顶上的人一偏头,朝着这边看来。   隔得那样远,施绵却觉得对方的视线好似化为实物,从竹梢跃过,直直落在她脸上。   那是个少年,她没看很清楚,但毫无疑问,她并不认识对方。   施绵轻轻掩窗,动作略微仓促,人藏了起来,发髻上长长的朱红绢带却被风留在了窗外。   作者有话说:   这本与旧文人设、风格相差很多,不勉强哈~   文案及作话均有五百字作者主观排雷,不喜欢的不用看啦,请不要辱骂我的女主,谢谢~   尊重彼此,文明看文,谢谢各位。   具体排雷如下:   1、本文可能的雷点包括但不限于以下,【雷点多、对角色要求高的请避雷】,作者实在没法为所有人排雷。   2、作者钟爱软妹和不完美人设。雷点多、对角色要求高、雷软妹、雷不完美人设等等,请自行避雷。   3、本文主青梅竹马日常,有很多嘻哈打闹,女主及笄后才开始感情线,权谋很少。男女主感情线、与配角友情线较轻松,亲情线均不完美。男女主身心仅有彼此。   4、女主病弱软妹、很弱,但是比较贪玩,有很多缺点,【非大女主爽文】,不喜欢这种女主的慎入。【作者自己排雷了,不喜不必勉强,没必要攻击女主与他人看文喜好,尊重彼此,文明看文,谢谢各位。】   5、配角多,所有角色均不完美(包括男女主),什么缺陷的角色都有,人设如此,无法一一排雷。   6、有与男女主一起长大的男配,性格很差,纯友谊,不黑化,与男女主无三角恋。男女反派都有,介意慎入。   7、纯言情,不掺杂任何BL、GL。全架空,文中有伏笔。所有角色均无上帝视角,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古代背景,请勿代入现实。   8、封面是模板。作者不接受说教,不接受写作指导,谢谢。   ---预收《美人难嫁》---   惊月是京城出名的大美人,也是京城最大的笑话,因为她嫁不出去。   第一门亲事,下聘当日,未婚夫君喜得麟儿。   第二门亲事,精挑细选个洁身自好的世家子弟,出嫁前夕,发现对方有龙阳之好。   第三门亲事是她当皇后的姑母赐的婚,对方是江北郡王,凶声响彻南北。   接到圣旨后,表姐找到了惊月,“不怕,这回咱们先给他下马威。”   惊月外祖家是个大氏族,族里大大小小的哥哥弟弟,未定亲的一共有七个。   .   婚事定下后,江北郡王上门相见。   惊月依在软榻上,姿势慵懒,神情孤傲。身后立着两个打扇子的,脚边伏着三个端茶递水的。   郡王与她隔着一个花厅的距离,中间是三个负责传话的。   全是俊俏男子。   江北郡王笑了笑,忆起她第二次退亲,躲在人后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幕。   .   后来,整个京城都知道,凶名在外的江北郡王是放下了矜贵的身份,俯低做小,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抱得美人归。   原来不是常惊月嫁不出去,而是某些人配不起。 第2章 小九   一个小姑娘。   严梦舟没过多理会,一腿屈着,一腿支起,手肘搭在膝上重新将竹叶凑到了唇边。   将吹奏起时,瞧见竹梢掩映下的小窗悄悄开了条缝隙,那条飘在风中的绢带开始往回收。   大概是怕人发现,收得很慢,一寸一寸的。   严梦舟放下竹叶,一翻腕,掌中多了块圆润玉石,就要对着小窗弹出,突然停住。   那里面是个姑娘,年岁很小。   算了,不过是被人偷看几眼。   他将玉石收起,手指一松,竹叶随风飘走,然后单手撑着车顶,身形一矮,隐入车厢。   车厢中有一胡子花白的老者,被突然窜进来的少年惊吓到,无奈地摇头,“小叠池尽是老弱妇孺,殿下这性子需收敛一二,以免吓到人。”   “难怪大人会带我来此。”老弱妇孺,从道义上就对他进行了约束,让他无法如往常那般肆意妄为。严梦舟似笑非笑,“想来这几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非也。”老者道。   老者姓袁,名正庭,十九岁高中状元,多年来在大江南北任过无数官职,后回京委任,官至右相。清廉公正,纠过皇帝的错处,教出许多学子,也处置过无数贪官污吏,一心向民,在百姓心中有很大的声望。   半年前辞官,归根状元镇上。   月前,宫中传来圣旨,送来一人给他管教,便是眼前这位少年,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四皇子。   这位皇子幼年曾流落民间,前不久方才找回,回宫不足三个月,就搅得宫中不得安宁。帝后念着他流落在外受了苦,对他多有袒护。   直到前不久的秋猎上,他竟明目张胆射杀了两个官宦子弟,又将六皇子在马后拖行至深山活埋。若非太子及时察觉异样,六皇子就要活活憋死在地下了。   后来虽证实是六皇子指使那俩官宦子弟为难严梦舟在前,但四皇子毫无皇家仪德、出手狠辣的事情,已经流传开。   皇帝狠心教训这个儿子,然而严梦舟桀骜不驯,认定自己没错,被侍卫强押着跪下时,那双清冽的眼眸狠戾如狼,看得皇帝心头发凉。   皇后为这个早年丢失过的儿子忧思成疾,皇帝又不能真的下死手去教训,便将人交给了辞官的袁正庭。   袁正庭已年过耳顺之年,斥责过帝王,斩杀过昏官,树敌无数尚能全身而退,自有一番能耐。只与严梦舟处了数日,就看出了他的本性。   不坏,对老人家还算敬重,只是人惹他一分,他必回以十分。   袁正庭有心教导,奈何他桃李天下,唯独自家子孙没一个成器的,大到宅院分配,小到一餐一饮,每日都在争吵,府中满地鸡毛,他根本无暇分心。   前日他训斥三个年近四十的儿子时,忽闻讥笑声,一抬头,见头顶槐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少年,摆明是在看他家的笑话。   家丑被外人看去,袁家四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人,全部涨红了脸。   后来,袁正庭将这位四皇子十四年来的人生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天亮后带着严梦舟来到了小叠池。   小叠池的人不好相与吗?不,准确来说,除了脾性暴烈的十三,其余都是温和的性子。   但严梦舟不信。   敬重归敬重,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顽劣不驯,也知道袁正庭的任务是在他脖颈套上缰绳,好将他这匹野马驯服。   谁会愿意套上枷锁呢。   往前行驶不久,马车停住,车夫道:“袁先生,到了。”   夕阳已沉下,四周更显晦暗。   严梦舟率先跳下来,转身搀扶花甲之年的贤臣。   袁正庭欣慰地伸手,落地后,先他们一步抵达的护院道:“老爷,院门锁着。”   “是锁着的,钥匙在菁娘那。先生稍待,我这就去取。”车夫恭敬说着,等袁正庭点了头,转身快步进了竹林。   竹林中铺着一条弯曲的碎石小径,越往里,光线越暗,但是车夫轻车熟路,丝毫不为眼前的昏暗阻挠。没几步,眼前出现光亮,是菁娘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施绵向他走来。   “贵叔。”施绵清脆喊道,“我在上面瞧见了,是先生来了。”   贵叔赶快迎上去,说道:“是,我回来的路上碰见袁先生,就与他们一道了,因此误了时辰。”他接过灯笼,侧身照着路,继续说,“袁先生要在师父那住上两日,小姐你正好可以向他请教学业上的困惑……”   过了竹林,施绵跟着菁娘到了袁正庭面前,大大方方地行礼请安。   袁正庭含笑受了她的礼,问:“近日可还安好?”   施绵回:“安好的,每日都有按时吃药。”   “上回让人给你送的书可都读了?”   “读了,字也临摹完了。不认识的去问了师父,都弄清楚了。”施绵认真回答,“对了,先生上回送来的书里夹了几张潦草的手稿,我觉得那个字更好看,像被北风卷起的漫天飞雪。”   两人说话间,院门已被打开,宅院门口的灯笼被护院点亮。   秋日最后一丝余晖与烛光交映着,照亮在这一老一小身上。   袁正庭捋着长须回忆了下,未记起什么手稿,低眼看见摇曳的烛光在九岁小姑娘红润的面庞上跳跃,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初见时她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竟已过去三载。   袁正庭微叹,余光向身侧扫了一眼,瞥见满面无聊的严梦舟,若无其事地收回后,他指尖在施绵额头点着,笑道:“人小小的,心思倒是野。”   施绵不明白这个“野”是指什么,能听懂的只有其中带着慈爱,她手指缠着垂到身前的绢带,赧然笑起。   天晚了,袁正庭这一行人多是强壮男子,怕菁娘与施绵不便,在门前说上几句话,便催她们返回竹楼。   施绵向他行礼道别。   贵叔挑着灯,菁娘护在施绵右侧,她一转身,正好斜斜迎上吹来的晚风,发髻上系着的朱红绢带随风飘起,落到了一侧抱臂而立的严梦舟手背上。   施绵早早就注意到他了,小叠池很少来外人,尤其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   长得俊俏,个子高,还会吹竹叶。施绵很好奇,只是袁正庭不开口介绍,她也就没有问。   飘过去的发带给了她光明正大看过去的理由,然而方一偏头,就见少年头也不抬,掸灰尘似的动了下手指,绢带便从他手背滑落,被风托着飘在空中。   这举止带着点嫌弃,不太友好。   施绵眨了下眼,已抬起的眸子自然而然地向后,似不舍般转身,对袁正庭道:“先生,明日我再过来看您。”   袁正庭和蔼道:“好,快回去吧。”   绢带引起的意外被化解,施绵乖顺地转回去,这次一个眼神也没再朝严梦舟看。   .   翌日,菁娘敲门进来,看见窗子开了条小缝,施绵正踩着板凳趴在那里偷偷往外看。   “当心闪了风。”山里的清晨格外的凉,泉水冰得像刀刃一样。   施绵合紧窗子,扶着墙面从矮矮的板凳上下来,跟着菁娘洗漱后,坐到梳妆台前问:“和先生一起来的那个哥哥是谁啊?”   “阿贵说是官宦家的公子,说是姓严,闯了祸被撵给先生管教的。”菁娘正在给施绵梳发,她一头浓密的乌发是少见的蓬松卷曲,打理起来比较麻烦,每日都要耗费菁娘很大的精力才能梳成发髻。   “他闯了什么祸?”施绵好奇,脑袋才动了一下,被菁娘从后面扶住,又给她转了回来。   菁娘道:“别动。”又说,“阿贵也不清楚。”   施绵两手撑在梳妆凳上,双脚前后晃了晃,道:“方才我瞧见他和护院比划拳脚,真厉害呀。”   菁娘脸一板,嘱咐道:“那更得离他远一点了。我跟你说,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最难管教,稍有不慎就会走上歪路。你瞧瞧十三,是不是人嫌狗憎?上回你贵叔和他一起去镇子上,猪肉铺的狗看见他都藏起来……”   施绵嘴角一弯,悄悄笑起。   真有趣。   她也想去镇子上采买,顺路看看那只可怜的小狗。可惜菁娘说那儿太血腥,不适合她去。   菁娘幼年贫苦,不曾好好装扮过自己,现在每日都逮着施绵打扮。想让施绵在袁正庭面前看着更活泼些,特意给施绵梳了灵巧的双耳髻。   簪上金花首饰,再换上橘粉与水红相间的蜀绣襦裙,就成了一个活泼精致的高门小小姐。   下了竹楼,贵叔正撑着个小船在小叠池里打捞死鱼,菁娘把施绵安置在檐下小桌边,端了温水、膳食和一盅药过来,道:“小姐先用膳,我去帮阿贵把那些鱼处置了。得埋远一点,省得腐尸引来虫蚁乌鸦。”   怕败了施绵的胃口,菁娘与贵叔特意离得很远,在小叠池的另一边打捞。施绵眯起眼,也看不见一条鱼儿。   简单吃了几口早膳就停下,施绵看看提着木桶没入林中的菁娘二人,再偏头看竹林,然后把面前动了几下的早膳端回小厨,只留下一个药盅。   药还烫着,她打开盅盖,捏着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着,未进口,听见一声口哨。   施绵抬头,看见竹林中走出一人,身着月白色衣袍,背上负着一张长弓,掌中持着一截细竹,踏出竹林的瞬间起了风,他零碎的额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正是昨日嫌弃施绵发带的少年。   “小鬼,你家大人呢?”   施绵把药盅盖好,坐端正了,绷着小脸道:“我不叫小鬼。”   “我管你叫什么。”严梦舟不耐与小丫头片子说话,朝竹楼里抬了抬下巴,“袁先生让我问问还缺什么药材,快喊你家大人出来。”   施绵瞅他一眼,道:“不用你问,待会儿我自己去与先生说。”   说罢挪动着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严梦舟。   过来问话非严梦舟本意,实在是山脚下仅有的几个人,不是老弱就是家仆,着实无趣。他想入山打猎消磨时间,袁正庭知晓了,让他顺路采摘些草药,才有他过来问话这一遭。   没想到竹楼里就剩下个小丫头,话也说不清。   严梦舟最厌烦与小孩子打交道,其次是姑娘,而打最初,他就对小叠池的人抱有恶意——施绵把这几样全占了。   他转了下手中竹节,敷衍地俯身作揖,“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背对着他的施绵嘴角一弯,双脚挪动着转回来,歪着头道:“我叫小九。”   “小九……”   “因为我今年九岁。”施绵脆生生抢声。   严梦舟对她姓甚名谁、是何岁数没有丁点儿好奇,听到这里,觉得这姑娘不是脑子不好使,就是在拿他寻开心,随口问:“那你去年叫小八?”   施绵双眼笑成月牙,重重点着脑袋以示肯定。   严梦舟挑动眉梢,“这么说,等你七十八岁,就该叫小七十八了?”   “对呀。”施绵圆脸红润。   假使她真的能活到七十八岁,她是不介意叫这个名字的。   作者有话说:   皇姓是叶,男主的严姓后文有解释。 第3章 十四   小九是施绵的乳名,当然不是因为她今年九岁。她只是与严梦舟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严梦舟也完全不信,名号问罢,重复最初的问题:“小九姑娘,你家大人呢?”   “不用菁娘,我就能告诉你。”施绵指着后山,口齿清晰道,“若是去西面,就采些钩藤和菖蒲,去南面的话,多采些佛掌榕、荆芥……”   连说几种草药,最后道:“佛掌榕与断肠草相似,要当心些。还有,碰见山楂树的话,能帮我带几颗山楂吗?”   她说得再怎么有条理,在严梦舟耳中也如叽喳鸟雀声一般,他一个字也没认真听,第三次问:“你家大人在哪?”   摆明是不信任。   施绵看着他散漫的表情,小脸一绷,道:“在忙,你等着吧。”   比之那个德高望重的袁正庭,严梦舟更愿意与这个有点小脾气的姑娘相处。毕竟袁正庭不动如山,不论他做了什么都能平心静气地与他讲道理,让人有气无处撒。   这个姑娘就不同了,不想搭理她的话,语气恶劣点,她就转过去自己生闷气了。   严梦舟乐得这小丫头片子不缠着他,左右看看,见施绵身边有个空的圆凳,要借坐,势必得与人说话。   他眸光偏扫,几步走到竹楼附近的一棵高大梧桐树下,脚底在树干借力一蹬,飞身一跃,攀着树枝窜了上去。   施绵余光瞥见人影闪动,一扭头,看见人已上了树,屈着腿背靠树干,拿着把匕首削起了竹子。   她何时见过身手这样敏捷的少年人,呆了会儿,丢下汤匙跑到树下,仰着头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严梦舟居高临下地瞟她一眼,手上继续削着竹节,淡漠道:“十四。”   施绵唰的红了脸,张口欲言,细细的竹屑洋洋洒洒飘到了她身上,她匆匆提着裙子避开。   离得远了些,她好声好气道:“哥哥,方才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小九是我娘给我取的乳名,不是因为我九岁。我大名叫施绵,绵绵飞雪的绵。”   严梦舟:“哦,我不是闹着玩,我大名就叫十四。”   施绵:“……”   眼巴巴看了会儿,她道:“哥哥,你才十四岁就长这么高了啊,真厉害。”   “再怎么讨好,我也不会带你玩,一边儿去。”   施绵的心思被戳穿,咬着唇又向上看了一眼,只能看见斜斜的树干与垂下的衣摆,还有细碎的竹屑翩然如落雪。   不带就不带吧。菁娘说的没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真讨人厌。   施绵小跑回桌边,药已经转成温热,她两手捧着药盅一口气喝完,拿帕子擦了嘴,再将药盅放回小厨。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捧稻谷。   饱满的稻谷洒在竹楼前的空地上,很快引来一群鸟雀。   过去很多的日子里,其他人都有事情要忙,她读书写字疲累了,就这样在太阳下撒着稻谷吸引来鸟雀。不论严寒酷暑,总会有几只鸟雀陪着她。   鸟雀早已习惯被她投食,有大胆的甚至跳到她裙边,去啄她鞋面上的谷粒。   施绵被啄得有点痒,把脚往裙下缩,胖鸟跟着跳动,毛茸茸的脑袋半掩在了榴花罗裙下。   她便再把脚往前送,托着灰扑扑的圆滚鸟雀出来。   被严梦舟嫌弃的郁闷情绪一扫而光,施绵与鸟雀玩也觉得开心。她又撒了一片稻谷,鸟雀蹦蹦跳跳离了她鞋面,与同伴争抢起来。   正高兴,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施绵听见了,尚未来得及朝声源处看,已有一支竹箭“笃”的一声扎进鸟雀堆中,刺在其中一只的翅膀下。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施绵一惊,心脏被利爪抓住似的骤然收紧,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十数只鸟雀受惊,扑腾着翅膀哗啦啦飞走,转瞬没了影子,只留下捏着一撮稻谷入定般的施绵、散落在木板地面上的谷粒,还有那支粗糙的竹箭。   箭矢尖端没入草地,并未刺中鸟雀,而是钉住了一片灰色雀羽。   树上的严梦舟看着那片雀羽,“啧”了一声收回长弓,自言自语道:“准头还成,猎几只山鸡野兔不成问题。”   说罢翻身落地,冲着竹箭走来。   施绵人呆滞着,像在云端走了一遭,只这一会儿功夫,后心已沁出冷汗。   好在前不久刚喝了药,温热的气流在经脉中流转,冲入心脏,使她心口重新跳动起来。   她微合眼,冷不丁飞来的箭矢在脑中放慢重演,被穿透的风、竹箭的轨迹都变得有迹可循,最终竹箭擦着鸟雀刺入草地。   再睁眼,脑中画面与斜斜插在地上的竹箭重合,施绵轻舒一口气,恢复了原样。   箭矢就在她面前两步远,她抢在严梦舟前面抓住竹箭,可惜竹箭尖锐的那端扎得深,她拔不出来。   “让开。”严梦舟俯视着她命令。   施绵不喜欢仰视别人,这样即便是得理,也处于下风一样,争辩都没气势。她直起身子,可是隔着五年的岁数差,即使踮着脚,她也才到严梦舟胸口。   菁娘说十几岁的男孩子,吃得比猪多,长得比狗快,果然没错。   “我又没妨碍你,你做什么要故意吓人?”   严梦舟射出那一支箭,是想试试新削好的竹箭的准头。既然要打猎,自然是要用活物来试,啄食鸟雀就是最好的目标。   再说他要射的本来就是雀尾,一没伤到人,二未射穿鸟儿,施绵说的“吓人”,他是不认的。   他嫌小丫头纠缠不休,懒得解释,甩着匕首收入腰间,道:“我高兴。让开。”   施绵被他的无礼惹恼,远远看见菁娘与贵叔的人影,心中稍定,毫不客气地回道:“这座紫薇山是我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不高兴你用我的竹子。”   严梦舟知晓这座山被人买下,没想到山的主人会是一个小丫头,闻言愣了下。   再看眼前气呼呼的施绵,满身绫罗和精美刺绣,头上金丝缠花与脖颈上硕大的珍珠,无一不昭示着这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他无意与皇宫之外的人有任何牵扯,对施绵是哪户人家的姑娘漠不关心,哼笑一声,丢下背上的长弓,转身离去。   贵叔先菁娘一步到竹楼前,望着简约长弓与刺入地面的竹箭,皱眉低问:“小姐,可是严公子欺负你了?”   “没有。”施绵否认。   贵叔一想也是,严梦舟是袁正庭带来的,讨嫌归讨嫌,伤人应该是不会的。“他来是要做什么?”   “帮先生问话的。”施绵说得模棱两可。严梦舟原本是要上山打猎,顺便采药的,弓箭都扔了,现在看来是不会去了,那就没必要将最初的问题转述了。   怕贵叔接着问,施绵把长弓递给贵叔,打岔道:“这是他做的弓箭。”   贵叔不疑有他,接过长弓端详后,再拔出竹箭在手中掂了掂,发现二者均是朴实无华,却实用大于外在。   京中公子哥们偶尔会自己做些简单兵器,但多少带着炫耀的心思,做得华而不精,他手中这副却截然不同。   贵叔不由得疑惑,“这位严公子既然能与袁大人扯上关系,必是权贵家的公子,怎么会这种粗人手艺?”   施绵看不出来做弓箭的手艺有什么区别,小声嘟囔道:“本来就是个粗人。”   .   日和风暖,袁正庭在檐下翻看施绵的功课,考校她几个问题后,满意捋须,道:“老夫近日忙碌,未来得及给你挑选新书,过几日再差人送来。”   施绵点头,他又道:“这次老夫特意多带了些护院过来,本想让人去山里帮着采药的,没想到来的不巧,竟撞见你师父外出……”   “不碍事,普通草药贵叔能去采,其余的镇子里有卖,再有缺少,我就写信给爹爹,让他采买好送过来。”   袁正庭自己有三子两女,孙辈中最大的已成亲,最小的恰与施绵同岁。可在他看来,这些同辈中没有一人能与施绵比肩,无论是心性还是读书。   他颔首,看着隔着矮桌对坐的小小姑娘,稍沉吟,问:“入冬后就是年关了,想不想你爹爹回来陪你?”   施绵愣住。   三年前,施长林在袁正庭的指引下找到了东林先生,把气若游丝的施绵从阎王爷那抢了回来。那之后,他买下这座山头,留下所有钱财,只身去了外地做官。   此后,来往书信与金银珠宝不断,但无论是团圆佳节还是年关新岁,足足三年,施绵都未再见过亲生父亲。   乍听袁正庭提及施长林,施绵恍惚发觉,她已记不清父亲的容貌。   “若是想,老夫可以向陛下请旨调他回京。”袁正庭已辞官,但向皇帝进言请调一个外官是一句话的事,况且施长林这几年多有建树,且出身京中望族施家,数年前,也曾是京中闺秀仰慕的风流佳公子。   只要施绵想见,不论施长林是否愿意回京,袁正庭都能让他回来。   袁正庭平静地看向施绵,看见她向来清亮的双眸泛起迷雾,略显肥的脸上露出彷徨,仍带着细绒的双眉蹙起,是宛若冰上行走,无处落脚的无助。   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见施绵低下了头,喃喃道:“他不愿意回京,那就……”   话未说完,“噗通”一声巨响从旁边传来,施绵被吓得心尖猛颤。   好在声音离得远,她轻缓地换了口气,抬头见袁正庭关切地看着她。   施绵乖巧一笑示意无碍,转目看去,见竹篱笆外落叶纷飞,严梦舟脚下踩着灰衣侍从,俯身垂首,冷笑道:“你已经死了。”   贵叔说他们随行五人,四人是袁正庭带来的,一个是严梦舟的护卫。   被踩在脚下的正是严梦舟的那个护卫,两人在一旁比试,看样子是护卫失手了。   而护卫身下,是被打烂了的晒药架,笸萝裂开,半干的草药与枯叶混在一起,洒落在地。   施绵顷刻不记得前一刻在说什么了,高声道:“那是菁娘清早才晾晒的。”   严梦舟抬眼,施绵这才看见,他脸上青了好几块。   “会赔偿给你的。”严梦舟说完松了脚。   护卫捂着心口爬起来,狼狈地向袁正庭与施绵拱手:“先生,姑娘,所有损失属下会翻倍赔偿。”   这人是袁正庭带来的,施绵不知道该不该应下所谓的赔偿,犹豫着看向袁正庭,却见袁正庭端起茶水吹了下,意有所指道:“他家有泼天富贵。”   此话一出,施绵双目圆睁,严梦舟和护卫则是面露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不过严梦舟很快明白了,因为施绵脸上飞起红霞,看着既像羞惭,又像极力按捺的欢喜,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羞惭就消失无踪。   她眉开眼笑道:“那里面晾晒的是百年灵芝和天山雪莲,价值千两。”   护卫惊疑,踢了下混入枯叶的甜根子,这分明是最普通的药草……   再看另外几人,袁正庭恍若未闻,小姑娘红着脸偷笑,而严梦舟眼眸一低,再抬起时已无任何情绪,扫了护卫一眼,道:“记住了?依价赔偿。”   作者有话说:   碰、碰瓷!   草药名是百度的,只做参考,勿考究。 第4章 汤药   施绵所经手的钱财,多是施长林差人送来的俸禄,每季有数百两。她对“泼天富贵”没有十分清晰的认知,更没有讹诈人的经历,诌了个千两白银,料想严梦舟定然无法接受。   出乎意料的,严梦舟没有半句辩驳,护卫似有异议,看了看他的脸色,没有开口。   他二人接受的太快,让难得有机会使坏的施绵兴致一下子削落许多。   严梦舟对她肉眼可见的低落情绪视若无睹,他可没兴致哄小姑娘开心。施绵不高兴他动紫薇山的东西,他便什么都不动了,与护卫切磋完,更觉无趣。   但是再无趣,他也不愿意陪个女娃娃玩,遂带着嘲弄的意味开口:“施姑娘,这房屋可许在下踏足?”   一听就是记着清晨的矛盾呢,施绵撇过脸,闷声说道:“这房子是师父的,师父不在,就听先生的。你既然是先生带来的,自然是进得了的。而且我说的是不高兴你动我的竹子,没说不准你动其他……”   话音未落,“碰”的一声,木板门被用力合上。   施绵面朝紧闭的房门,心中觉得这人真小气。   袁正庭将两人的相处看得一清二楚,默默摇头,但并不插手,饮尽茶水后,支使护卫将杂乱的院落清扫干净,继续问施绵学业上的事情。   一老一小慢吞吞对答着,时有沉默,不说话时便就着远处的红枫银杏安静饮茶,再无人提起施长林。   近晌午,施绵没忍住,觑了眼紧闭着的房门,小声问:“讹诈他那么多银钱,他竟然一句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爹娘知晓了,会不会生气啊?”   袁正庭笑:“不会,尽管放心。”   施绵想了想,猜测:“那就是他真的很难管教,他爹娘是看在先生您的面子上,才不计较这些的。他是王侯家的子弟吗?”   上面有长辈压着,但是年纪轻轻就能随意支配上千两银子,京城里没几个这样的少年的。   施绵记得几年前,三叔偷偷花了五百两银子,就被三婶挠花了脸的。   袁正庭简单回道:“他不喜别人提及他的出身。”   施绵捂住了嘴。   就像她不喜欢别人问及她父母一样,她很能理解严梦舟不愿提及出身。   袁正庭看着不再追问的施绵,又一次记起自己家那几个孙辈,这话放在他们身上,是没一个能听进去的,定要死缠烂打问个明白。   包括严梦舟,他不打听小叠池等人的来历,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久留,毕竟谁会在意擦肩的路人?若是换成其他几位皇子,恐怕就算是威逼利诱,他也要把人弄清楚。   此时的严梦舟也在揣摩袁正庭,袁正庭把他带来,是为了栓住他。用什么栓呢?   小叠池目前有三人,他均已见过。   一个贵叔,话少强壮,有武艺傍身,平常做的是护卫、采药和一些重活杂活。一个菁娘,是照顾施绵的,也算是半个当家人。施绵,一个不太老实的小姑娘。   这几人没一个有能耐牵制住他,那袁正庭的目标就是外出的东林圣手和他徒弟了。   外出看诊,不知几时能回,他们便要在小叠池等候。   可见名满天下的贤臣也有处事不严谨的时候。   被怀疑老糊涂了的袁正庭在施绵回了竹楼之后,重复叮嘱起严梦舟:“来时老臣便与殿下说了,小叠池多老弱妇孺,请殿下收敛稍许,以免吓到人。”   严梦舟:“我一未伤人,二未见血,还不够收敛吗?”稍顿,又皱起眉,“你该不会是指与护卫切磋的事吧?”   若是连与护卫切磋都不许的话,严梦舟就不打算受什么皇命拘束了,翻脸得了。   袁正庭:“小九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   严梦舟嗤笑,“先生既为她担忧,当去提醒她多避着我,而非让我束手束脚。再者,先生觉得我的存在会使她病情加重的话,我此刻便能离去。”   话说到这里,他的态度很明确了,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忍让施绵。   袁正庭满是皱纹的脸一片凝重,在心中合计片刻,定音道:“如此,午后殿下便与老臣离去罢。”   他短暂的盘算和这句妥协的话,让严梦舟更加确信,他此行的目的是东林圣手。   行医治病的大夫,如何约束他?   .   来者是客,菁娘将施绵送去袁正庭那,就着手准备午膳好款待袁正庭。   小叠池人少,没那么多规矩,她下厨,贵叔便看着火和药炉,施绵回来后,偶尔也会进来看一看。   “我可以自己看着药炉。”   菁娘抓了一把稻谷塞给她,推她出小厨,“烟熏火燎的,对眼睛不好。喂鸟去……要不先吃点东西?清早就没吃几口,该饿了吧?就该看着你吃的……”   施绵拒绝了投食,在空空的竹林前撒下一片稻谷,几只鸟雀藏在竹叶中叽叽喳喳,却没有一只敢跳过来啄食。   ——被严梦舟那一箭吓着了。   她等了会儿,避着菁娘的视线,蹑手蹑脚来到小叠池边,人离得远了,那些鸟雀才敢落地。   施绵忧愁地叹气,现在好啦,能给她解闷的鸟儿也不敢亲近她了。   她往水中看,池水清凌凌的,边缘处较浅,嶙峋碎石清晰的映入眼中,中间浮着几根黑黄的水草,惯常可见的肥硕鱼儿,一只也没有了。   ——这是拜十三所赐。   站着看得久了点,施绵眼前忽地一暗,身子摇晃了几下。她赶紧闭着眼向后退,凭着记忆确信处在安全的地方了,慢慢蹲坐了下去。   稍许,眼前昏暗层层退开,施绵睁开眼,维持原动作缓了会儿,咕哝道:“真讨人厌!”   嘴上说着讨厌,心里其实是羡慕的。十三可以漫山遍野地跑,整日不回来的时候都有。严梦舟随时可以离去,就算在山中,他会制弓射猎,一定也是来去自如的。   唯有她,不能轻易离开小叠池。因为不按时喝药,她会死。   施绵只在池边坐了一小会儿,就被菁娘发现了,正好她的药煎好了,施绵便被贵叔领着,先一步送去袁正庭那。   贵叔人高马大,话少,但是心思细腻,穿过竹林时,悄声说:“小姐若是觉得小叠池无趣,我去与袁先生说一说,等他离开时,咱们跟着去他府上做客几日,反正师父留的药是够用的……”   施绵摇头,她曾去过两次,见识过袁正庭府上的混乱与荒唐,是挺有趣,但她自知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照顾,不愿给别人添乱。   “也是,他府上时常有京官拜访,被人认出来传到家主和老夫人耳中不好。”贵叔以为她在为这事忧心。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施绵便没有否认。   竹林小径是用碎石和小块不规则石板铺就的,施绵提着裙子跟在贵叔身后,专挑小石板踩。   每大步跨出一下,发髻上的绢带就随风舞动起来。   将要踏上最后一块小石板,眼前白光一闪,似有人落在前方,施绵下意识抬头,贵叔已飞快偏身,宽厚的身躯将施绵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我家小姐受不得惊吓,还请公子莫神出鬼没。”贵叔沉声说道,语气中隐含怒火。   “我午后便走。”   听出严梦舟的声音,施绵明白了,又是他在吓唬人。   该生气的,可是小叠池鲜少有人来,难得一个与她年岁相近的,也转眼就要离开了。   施绵瞬间就原谅了他的种种冒犯,从贵叔身后探出来,依依不舍问:“哥哥,你是特意来和我道别的吗?”   严梦舟:“不是。”   他巴不得离这种需要人精心伺候的小姑娘远一点,绝无可能与她好声道别。   施绵:“……啊?”   “你是练家子。”严梦舟全然无视失落的施绵,直视着贵叔。   少年羽翼未满,肩背绷着薄薄的肌肉,眸中闪着细碎的光,充满挑衅。   自回京后,护卫皆知晓他的身份,切磋时不敢动真格的。   贵叔不同。 第一回 见贵叔,严梦舟就看出来他身手不错,当时在赶车,他没动手。抵达小叠池后,贵叔忙着杂事,两人未再碰面。如今他就要离去,再不与人过招,就没机会了。   因为弓箭与眼前这事,贵叔对他的印象很差,手上端着施绵刚熬好的药,勉强维持着礼数道:“小的是做杂活的粗人,所以力气大了点,当不起练家子。”   严梦舟上下扫他一眼,眸光一突,猛地攻了上来。   贵叔双手端着滚烫的汤药,身侧便是施绵,怕伤着她不敢让开,硬是空出一只手迎战。   施绵被突然的打斗惊住,连退几步躲进竹林,高声喊停。   心中一急,头脑骤然发晕,眼前缠斗的人影与映着蓝天的竹林旋转起来,施绵摸索着扶住身旁的竹子,稳住身形努力睁眼,只能看见一片灰白。   那厢,菁娘循着声音赶来,刚看见施绵的身影,正要开口询问,就见熟悉的药锅摔在地上,深褐色的汤汁四溅,泼洒一地。   同时,“咚”一声,扶着竹子的小小人影摔倒在地。   “小姐!”菁娘尖叫一声跑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距离男主做牛做马没几章了。   已排雷,男主性格差,后面还有性格更差的配角,介意就不要看啦~ 第5章 赔罪   “那是她的续命药,耽误用药,可能会死。”袁正庭懊悔,“是我的错,不该带你来此。”   施绵倒下,被抱回屋中。   菁娘给袁正庭留了面子,没对严梦舟说难听的话,只甩去几个恨恨的眼刀。   被袁正庭提醒后,严梦舟更不愿意与施绵扯上关系,若是早知贵叔手中端着的是施绵的汤药,他绝不会与之动手。   然而他并没有太多悔意,因为他始终认为施绵的晕倒与他没有多大关系。   首先,施绵晕倒并非是受了惊吓,因为他与贵叔过招时,施绵完好无损,能跑能跳,顺顺当当藏进了竹林。   其次,她会晕倒绝不是因为未及时饮药。汤药打翻时是滚烫的,无法入口。   假若一定要把晕倒的原因归结到汤药上,那也该是菁娘与贵叔熬药不及时的过错。   菁娘焦急愤恨地守着人,贵叔无言地重新熬药,袁正庭在门外自责,严梦舟若是此时辩解,怎么看都像是为自己脱罪的妄词。   但不论别人怎么看,与他无关的罪责,谁也别想强加到他身上。   就在严梦舟要张口时,施绵动了动,所有人的视线集中了过去。   “小姐……”菁娘半搂着她柔声呼唤,抖着手把备用的参汤喂进她苍白的唇中。   姑娘小,眼睫格外的纤长浓密,无力地扇动几下,咽下了汤汁。连饮数口,浅浅的血气回到脸颊,施绵有了些力气,费力开口:“是我自己晕的……”   “别说了,先喝参汤。”菁娘不愿意听任何为严梦舟洗脱的话。   人苏醒,袁正庭提起的心暂时放下,带着严梦舟去了外面。   庭院中有个爬着藤蔓的木架,架子下摆着张石桌,两人坐下,严梦舟道:“今日事,可是先生与施绵联和陷害于我?”   袁正庭面对质疑神色如旧,反问道:“倘若是,殿下可会因此觉得亏欠?”   “不会,这事与我无关。我只会承认落入陷阱,是我行事鲁莽、思虑不周。”   严梦舟坦白了心中恶意的揣测与态度,袁正庭也不再遮掩,回道:“陛下密信中说殿下在民间曾随高人游历四方,性情强势偏激,不听管教。老臣带殿下到小叠池来,的确抱有用小姑娘来磨练殿下脾性的奢望,但老臣再无耻,也不会用一个小姑娘的性命做赌注。今日之事,纯熟意外。”   “再说我那旧友东林大夫,因为医术高超,没少被牵扯进财权、后宅之争的灾祸中去,为自保,研究出许多古怪的毒药。老臣本意是借此引诱殿下留驻小叠池,慢慢磨性子……”   严梦舟凝目直视袁正庭,老人脸皮松弛,眼角布满皱眉,浑浊的双目不避不闪,任其打量。   .   施绵歇了小半个时辰,参汤和药全都喝下,面色转红。她感觉良好,可是菁娘不放心,守着她不许下榻。   “先生不是要走了吗?我想去送送。”施绵央求。   菁娘坐在榻边刺绣,道:“先生不放心你,要多留一日。”   施绵已睡了许久,躺着无聊,就去摸寝被上的绣纹,又左看右看,从窗口看见外面摇摆的树枝。   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施绵悄悄问:“那小哥哥呢?”   菁娘本不想提严梦舟的,看施绵满脸好奇,想着她长到这么大,接触过的年岁相近的孩子不超过三个,于心不忍,没好气道:“打翻你的药,害你晕倒,被袁先生罚着做杂活去了。”   施绵惊奇:“可是我晕倒是因为血气不足,以前就经常有,与他无关的啊!”   菁娘竖着手指“嘘”了一声,朝外看了看,低声道:“那孩子性情太差,借此机会讹诈他,让他长长教训,省得以后不知轻重闯了大祸。”   施绵续命的药只有晚上睡前那一碗,晨起和晌午的,都是补气血的养体效用。   袁正庭久未来小叠池,不知道施绵的具体用药,见菁娘惶急颤抖,恨不得用眼神剜了严梦舟,就以为那是续命药。   而菁娘护短,明知袁正庭误会了,偏不去解释,也不准贵叔去说。   要怪就怪姓严的倒霉。   “可是我才讹诈了他千两白银。”   “千两?”菁娘手中细针一偏,扎到了指腹上。她忙含住指尖,与施绵确认,“怎么回事?”   施绵水灵灵的杏眼睁圆,映着菁娘讶然的神情,把先前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答应了,少说会赔偿给我一千两白银。”   有袁正庭作证,这赔偿绝对跑不了。   一千两,在高门大户,也不是笔小数目。   菁娘有点后怕,捏着手指沉思片刻,站起身道:“我这就去与袁先生说清楚,再向严公子赔不是。”   快走两步,她忽然止步回头,刚悄悄掀了寝被想要下榻的施绵一僵,若无其事地蹬蹬腿,重新躺好。   “不对,待会儿你带着我过去,就说我心胸狭隘,恶意诬陷严公子。”菁娘年轻时在大宅院里做过丫鬟,见识过不少高门里的阴私。不管有意无意,做主子的主动请罪,再鞭笞过犯错的下人,对方就不好为难了。   施绵实在是躺厌了,就没有反驳,反正届时怎么说,全看她自己。   说做就做,确定施绵无碍,菁娘牵着她出门。   竹楼外,严梦舟袖口捋起,露出带着薄薄肌肉线条的手臂,正在摆弄竹条,身后是一捆细竹,与搭了小半圈的篱笆。   他不觉得自己险些害了人命,所以只愿意接受与一碗药相当的惩罚,便是在小叠池周围圈起竹栏。   听见声响,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再垂下,没给施绵半分反应。   施绵迈出竹楼就松开菁娘,欢快地跑到严梦舟跟前,道:“哥哥,不用搭了……”   “我不是你哥哥。”严梦舟冷淡道,“我有名字。”   菁娘见他不友善,想把施绵往身后拉。施绵看出她的想法,碎步绕到严梦舟另一侧,躲过了她。   刚站稳,听见严梦舟道:“脚。”   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是施绵脚下正好踩了根竹子。   施绵移开脚,把竹子捡起来递给严梦舟,弯着笑眼问:“那我叫你十四好吗?”   这名字是严梦舟嘲笑她时扯出来的,可施绵喜欢,就像她的乳名小九一样。严梦舟未否决,也不接她手中竹条,自己捡了一个,用力扎进土中。   施绵歪头偷看他的表情,一手抓住竹条,一手摸着垂到身前的发带,歉疚道:“我晕倒与你没有关系的,是我自己身体不好。”   严梦舟动作倏停,正眼看了她一下。   “我每日都要喝许多药,但是只有晚上的要按时喝,不能耽误。”   随着她的话音,严梦舟站直了,影子投下,一半落草地上,一半折叠在施绵裙子上。他低头看着梳着双髻的姑娘,双眸微微眯起。   施绵挠挠脸,顶着他不善的目光,继续道:“之前弄翻的草药其实不值钱,不用你赔了。今日的事待会儿我会去与先生说清楚,不让他罚你。山上的东西也随便你动,做弓箭或者打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请你不要计较今日的事情,可以吗?”   旁边的菁娘听施绵只字不提她,殷切道:“严公子,今日的事都是我糊涂,误导了袁先生……”   “也就是说,如果我打翻的是晚上的药,你就必死无疑了?”严梦舟打断菁娘赔礼的话,语气像惋惜一般,极其难听。   菁娘脸色瞬间转青,瞪着他,恨不能将已出口的道歉话,一个字一个字咽回去。   施绵同样警惕起来,往后退一步,看了看菁娘,小心翼翼道:“师父很快就回来了,他不会让我死的。”   严梦舟听明白了,东林圣手不在的话,误了她晚上的药,她真的会死。   严梦舟脊梁骨挺得很直,眼皮向下耷,忽然抬手,施绵反应慢,没能躲避掉。   虎视眈眈盯着他的菁娘差点喊出声来,结果他只是在施绵头顶比划了下。不顾两人的惊惶,严梦舟问:“你才九岁?”   他在脑海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施绵说过的话,确信没错,弯腰拿过施绵手中的竹条,兀自道:“打翻你的药,是我不对。”   “嗯?”施绵惊讶得尾音上扬,急慌慌绕过去拉住施绵的菁娘也愣住。   无人知晓,其实严梦舟原计划晚上与贵叔动手的,是由于袁正庭临时决定午后就走,他才跟着提前,在晌午找上贵叔。   若非如此,被他打翻的该是施绵的续命药。   严梦舟不接受任何强加在身上的罪名,也不会逃避应有的责任。他要等,等天黑,看东林先生会不会回来。   若东林先生不能在天黑前回来,那施绵多半真的会因为他的鲁莽而死。   捡起麻绳将篱笆固定,严梦舟朝施绵伸手:“递竹子。”   施绵对严梦舟忽然的转变迷惑不解,虽然他语气平平,但这也比之前的嫌弃口吻好太多了。   她怀着莫名的情绪捡了一根递过去,严梦舟将之拨开,道:“太短了。”   施绵搂着裙子蹲下去挑了挑,找出一根最长的,仰着脸问:“这个呢?”   严梦舟扫了一眼,接过来,“咔擦”折断一截,将余下的插入草地。   旁观的菁娘也迷惑了,盯了会儿,做杂物的贵叔回来了,她赶紧让贵叔守着,自己去寻袁正庭,将这事与他说了一遍。   袁正庭听完笑了一笑,让菁娘安心回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暮色四合,贵叔端了药炉在小厨前熬药,同时提防地盯着严梦舟。   竹楼四周的篱笆已经全部围起,严梦舟收手,听见药炉上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苦涩的草药味道弥漫在小叠池,他嗅了嗅,抬头看天,秋月已早早冒了头,悬挂在竹梢。   天黑了,东林圣手没有回来。   “今日打翻你的药,是我不对。”严梦舟转向施绵。   施绵高兴能插手围篱笆,比往常一个人发呆有趣多了,正摸着篱笆,盘算着栽种些爬藤,乍听严梦舟又提旧事,懵懂看去。   严梦舟眼眸沉静,弯腰拱手,“我向你赔罪。”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恶劣   在施绵看来,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都是小打小闹,犯不着这么认真地赔礼。转瞬再想,其他的可以不算什么,打翻汤药的事情可大可小,真真切切浪费了许多药材呢。   她摸着发尾想了想,好奇问:“你拿什么赔我啊?”   严梦舟道:“看你想要什么?”   施长林每隔三个月,就会差人送东西过来,有银两、珍贵药材、珠宝绸缎等等,吃穿住行与银钱,这些别人能给的,施绵都不缺。   她只缺一个能陪她解闷的人。   “那你在小叠池多留几日,每日都要陪我玩。”   严梦舟眼皮子猛地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好差事。   他想去山中消磨时间,就过来问了句话,被剥夺了打猎的工具。想与贵叔切磋拳脚,误打翻施绵的药,沾了自己一身腥。   只要和施绵沾边,就绝没有好下场。   “不行吗?”施绵眼巴巴地望着他,眸中闪烁着烛火光芒,显得人分外的可怜弱小。   严梦舟在答应与否中犹疑,不远处,贵叔已经把熬好的汤药端去了竹楼小厅堂中,喊了施绵一声。   施绵扭头看去,踌躇了下,转回来看看严梦舟,说道:“我要去喝药了。”   然后跑回小厅堂。   竹楼前有两个矮矮的石头堆成的庭灯,里面的蜡烛已经点燃,处在背风处,静静燃烧着。   向前,木板门开着,厅中暖光融融,施绵进去后净了手,坐在了竹椅上,对着汤药轻轻吹着,表情慎重,像是在进行什么隆重的仪式。   贵叔与菁娘午后未干涉两人交谈,但从未离开半步,一直在用眼神偷偷防备着,就怕严梦舟再起歹意。   此时,贵叔处在小厅堂前,状似躬身查看庭灯,菁娘面有疲惫,在旁边的小厨屋门前捶着腰。   严梦舟向着小厅堂跨出一步。   顷刻间,贵叔的腰板直起,两脚分立,双拳架在胸前,双目紧盯着严梦舟,如捕猎的虎豹般蓄势待发。   菁娘则是腰不疼了、胳膊不酸了,机敏地向前迈出三大步。未见严梦舟再有动作,才若无其事地停住。   严梦舟立在原处,头顶飒飒竹叶与落寞弯月,向着橘光聚集处高声道:“可以。”   施绵捧起的药碗放回了桌上,循声看去,贵叔堵在厅门正中央,视野被他的宽阔的后背填满。   她倾斜着身子向外看,长长的发带几乎垂到地面上,这样才能勉强看见严梦舟,眉开眼笑道:“那我明日再去找你!”   .   与一个九岁女娃能玩什么?翻花绳?过家家?还是玩泥巴?   这晚严梦舟没睡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是脑子糊涂了才会答应施绵陪她玩,一会儿眼前浮现出施绵面无血色的模样,脑子糊涂得更厉害了。   朦胧中,夜风中多了道银铃声,从山谷中传来似的,悠远沉寂。   严梦舟惊醒,推门而出,发觉外面起了薄雾。   寅时方过,日头未升,深秋的清晨寒凉沁骨。微亮的天色中,绿竹翠树与青瓦片的屋顶半遮半掩地笼罩在雾里,草木清香不被阻碍,似有若无地浮在人鼻尖。   此情此景,如临仙境,使人的心跟着沉静下来。   袁正庭已穿戴整齐,坐在檐下赏景,看见他,主动解释道:“是竹楼那边的声音,晚间小九有事的话,拉下绳子,菁娘便能知晓。”   严梦舟道:“麻烦。”   “人家出身名门,且年岁小,正常情况下,该十余奴仆前拥后呼伺候着的。”   旁人该问:那就是说施绵现今的情况是不正常的了,怎么个不正常法?   严梦舟却不问。   袁正庭等了会儿,瞧他眼中没有半点好奇,默默说起别的:“老臣是年纪大了觉少,殿下怎的不多睡会儿?”   严梦舟一言不发,纵身跃入庭中,在角落里捡了支短竹,沉声道:“出来。”   护卫应声而出,同样折了支竹节与他庭中对打起来。   积了露珠的竹叶被带起的劲风扫过,摇摆着撒下晶莹水珠。袁正庭躲避不及,胡须被打湿,急忙往檐里避了避。   直到日光破开迷雾,一束束映照在庭院中,两人方收手。   严梦舟进了屋中,袁正庭拦下护卫,问:“与日前可有不同?”   护卫揉着发麻的手腕,低声回道:“殿下的武艺像是实战出来的,每日早晚练功不曾有半分懈怠,半月下来,精进神速,在下或许撑不住多久了。”   袁正庭摆手让他下去,抚须沉思。   这位四皇子被托付给他之后,身边人消减,只剩下一个护卫,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两人每日切磋,待护卫彻底输给他之后,就会被换掉。   三个月的时间里,已换下两人,眼下这个也快要被代替了。   勤学苦练值得嘉奖,然而严梦舟苛刻的勤奋不符合他现在的年纪,袁正庭怀疑与他在宫外的境遇有关,可惜无论谁人发问,严梦舟都只字不提。   袁正庭叹息,被他揣测过往的严梦舟同样不好受,陪身娇肉贵的小姑娘玩耍,真的很让人头疼,更别提还有人在旁防贼一样盯着了。   “我读书不多,字还没认完呢,这个字你认识吗?要是不认识,待会儿咱们去问先生……”   解答完她的疑惑,施绵又问:“你认识这么多字,是袁先生的学生吗?跟着他学了多久啦?”   严梦舟:“不是。”   “那你是在学堂里认的字吗?我没去过学堂,小时候听二哥说里面的夫子很凶,经常打他手心。你也被打过手心吗?会疼哭了吗?”   “不是。”   “哦,对,你家中富贵,一定是请先生去府中教念书。你几岁开始学认字的?我才学了两年多,等我到你这岁数,一定也能认识这么多字。十四,你说是吗?”   严梦舟脑子里嗡嗡的,全是她的声音,堪比酷刑,他没忍住道:“你安静点。”   说完得了坐在门口绣花的菁娘一个眼刀,不过好歹施绵安静下来了。   坐牢一样陪她看了小半日的书,幸好施绵身体不好,需要多休息,给了严梦舟些安静时光。   熬到第三日,没有玩泥巴,严梦舟也极其后悔,只想快些结束赔罪的日子。与施绵两清后,他即刻就要离开小叠池,再也不会招惹任何娇弱的姑娘家了。   这日天朗气清,继陪施绵看书写字、编花绳、种花藤之后,严梦舟身心俱疲,施绵正相反,精神奕奕地提了新的要求:“小叠池的鱼死光了,咱们去山中小溪里捉些鱼放进去养着,好吗?”   严梦舟是陪她玩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正好他在竹楼里闷够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施绵高兴:“走吧,现在就去!”   将踏出房门,看见了守在外面劈柴的贵叔,施绵拉住严梦舟,踮脚凑近他,低声道:“贵叔在忙,咱们翻窗出去吧。”   细细的嗓音蛊惑一样涌入耳蜗,严梦舟脑中灵光一闪,隐约明白了什么,当即改口道:“我又想了想,山中虫蚁多,你受不住,我一人去捉鱼就好。”   施绵笑脸一僵,拽着他的衣袖退回到屋中,急道:“不是说好的咱们两人一起吗,你怎么反悔了?”   “你这么虚弱,万一在山中出了问题,菁娘岂不是又要把罪过推到我身上?”   “后山的小溪很近,我不会出事。”   “那就走大门出去。”   施绵的嘴角开始往下沉。   严梦舟从她的反应确定了自己没想错,冷笑道:“我明白了,这两日你是故意烦我的,就是想让我耐不住,好偷偷带你去外面玩。”   施绵被说红了脸,摸着发尾低下了头。   可不是吗,她想出去玩,菁娘与贵叔就算耐不住她的央求陪她出去了,也是这不许,那不准。她一个人偷偷出去,又怕会遇上危险,于是就盯上严梦舟了。   单凭严梦舟是袁正庭带来的,即便他脾气不好,施绵也是相信他没有坏心的。何况他懂拳脚功夫,不会推卸责任。   都能低头认错了,一定会尽心保护她。   严梦舟差点就被她忽悠过去了,可惜临门一脚,察觉了她的意图。   “除了去山里捉鱼,你还想去哪儿?”   施绵听严梦舟有带自己出去的意思,眼眸唰的亮起,说道:“还想去镇子上的猪肉铺!”   严梦舟看着她,语调悠长,“这样啊……”   “你带我去吗?”施绵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盼。   “放心。”严梦舟嘴角凝起残忍的笑,旋身坐回桌案后,一字一顿道,“绝无可能。”   他伏低做小来赔罪就算了,施绵竟然算计他,他忍不了。   强压了几日的坏脾气重新冒头,严梦舟对着施绵目瞪口呆的表情,说道:“我对什么猪肉铺没有半点兴趣,不过既然你想去,我不介意替你去一趟。”   他恶劣地笑着补充下一句,“等你没有精力睡着的时候。”   施绵惊诧又气恼,两手攥得紧紧的,想大声斥责严梦舟过分,奈何怕外面的贵叔听见她的小主意,憋着口气没出声。   她双颊憋得通红,看着严梦舟脸上明晃晃的愉快,气道:“那你就跟我一起闷着吧!是你自己答应要陪我玩的,我不睡觉了,你也别想出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个陪玩做的真差劲,下次不点他了。 第7章 家家   严梦舟与施绵较劲,寸步不离地陪她待到了傍晚。   等施绵没了精神,他摆出和善的表情,道:“看你可怜,不与你耗了。不就是想偷偷去镇子上玩吗,走吧,现在带你去。”   施绵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气愤道:“天都快黑了,我马上就该喝药了!”   严梦舟摊手,遗憾道:“那就没办法了。”   施绵愤懑不平地揪着衣裳,手中绸布快给扯烂了。   这日起,两人彻底耗上了。   施绵就像她放出的狠话那样,再怎么没精神,也不回去歇着,拽着严梦舟陪她玩耍,从清晨拽到日落。   严梦舟无所谓,闷着就闷着,他最多憋闷几日,而施绵错过了他,很难再找别人带她出去玩。   这时候他不介意欺负小姑娘了,左右是施绵先招惹他的。   竹楼的四周围上了篱笆,只在通向竹林那侧留了道窄窄的木门。这一日,施绵坐在门槛上,双肘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   严梦舟从梧桐树上跃下来,右掌半拢,里面是一只圆滚滚的瓦雀。到了施绵身边,弯腰一看,人已经坐着睡了过去。   他向着竹楼后面喊道:“你家小姐睡过去了。”   声音出口,支着下颌打瞌睡的施绵一个激灵睁眼,慌慌张张摆着手,大喊道:“没有,我才不困呢,我好有精神的!”   竹楼后方辟了块小小的菜园,菁娘正在浇水,刚放下手中葫芦瓢要走过来,听见施绵的声音又继续手上的活,隔着老远叮嘱道:“困了就回屋睡。”   “知道的。”施绵提着口气高声答应。   她仍坐在门槛上,浑身围绕着疲惫的气息,双目无神地仰望着严梦舟,困乏得声音含糊,“我就是不睡,你别想跑。”   严梦舟在她面前蹲下,把手中瓦雀递出去,“你要的鸟儿。”   施绵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湿痕,懒洋洋地伸手去接。瓦雀刚到手中,挣扎着蹬了下爪子,她本能地松了劲儿。   下一刻,灰扑扑的鸟儿震着双翅从她手中飞出,在灰蓝的天空掠过一道弧线,重新隐入了繁茂枝叶中。   “哎呀!”施绵惋惜。   严梦舟对她很是服气,说着冷话:“别想让我给你捉第二只。”   施绵道:“我本来就没有想捉鸟儿,我是在给你找麻烦事。”   “那你继续找。”   施绵瞪着他,好一会儿,没能想出下招来。严梦舟见她一时半会儿没主意,朝她做了个让开的手势,跟着坐在了门槛上。   施绵说让严梦舟陪她玩,可是她平日里除了读书认字,就是养鱼喂鸟,脑子里关于玩乐的想法贫瘠空乏。   别人小时候都在玩什么?   施绵回忆起六岁以前在施府见过的堂兄堂弟,他们会玩捉迷藏、木剑,还有扮大将军去剿匪。那时候她躲得远远的,看见他们追逐打闹,好像很有趣。   “要不我们玩……”施绵有点犹豫,她都九岁了,不适合玩这些了吧?   她试探着问:“玩捉迷藏?”   不等严梦舟答应,她自己摇头否决,“不行,你一定会借机藏得很远,故意让我找不着,或者偷偷跑掉。”   严梦舟目光中透漏着赞叹,“真机灵。”   施绵不满地噘嘴,肉呼呼的脸上显现出恼意,气道:“我要扮家家酒!”   “扮家家酒”几个字如雷霆过耳,震得严梦舟头皮发麻,以至于没能立即回答,被施绵看出了异样。“你不喜欢玩这个吗?”   严梦舟斟酌片刻,脸上做出轻松表情,讥笑道:“我都可,不过你是九岁,不是三岁,竟然喜欢玩这个?”   施绵皱着眉头嘟囔:“我小时候又没有玩过。”   小时候越是眼馋,长大后就越想去做,施绵被勾起幼年回忆,开始寻摸两人扮演的身份。   捧着双颊思量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她突然转向右手边的严梦舟,“我想好了……嗯……你怎么了?”   转过来的刹那,她看见了严梦舟脸上的表情,充斥着嫌弃、耻辱与强忍等一言难尽的复杂情绪。   施绵定睛细看,这表情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云淡风轻。她两手攀上严梦舟双膝,倾斜着身子凑近,眯起双眼审视对方。   严梦舟不动如山,敛目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施绵退回来,收回手,笑眯眯道:“我就是要扮家家酒。”   她九岁扮家家酒,传出去,会被人嫌弃幼稚。严梦舟十四岁,在别人眼中,那是憨痴呆傻。   “咱们来扮先生和学生,我是先生,你在我面前不能坐着。”   严梦舟第一百次后悔答应陪她玩耍,倘若能重来,他一定在到达小叠池的第一日,就把自己捆起来关进屋中。   后悔无用,只得依着施绵站起,被迫喊道:“先生。”   施绵捂嘴吃吃笑着,笑够了,说道:“好傻呀!”   严梦舟:“……”   配合着施绵演了会儿,严梦舟拿着竹节在地上写了个字,道:“先生学识过人,旷古烁今,定能为学生解惑。请问先生,这是何字?”   施绵跑到他身边俯身看去,见地面上留着一个大大的“灪”字。   “嗯……这个字……”施绵支吾着,脸上的笑没了影子。   严梦舟死盯着她,凉薄地逼问:“先生,这是什么字?”   失策啊,忘记她没严梦舟认识的字多了,当不了他的先生。   施绵为难了会儿,伸出一只脚踩在那个从未见过的字上,使劲把它抹去,合掌道:“不玩这个了!去年我去了镇子上一趟,看见一对卖艺的父子,咱们来扮演他们。我来当爹!”   严梦舟已彻底看穿她的坏心思,道:“呵呵,实不相瞒,我其实是个谋划着弑父杀母屠兄的坏种。”   施绵惊呆了,“为了不让我占便宜,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啊!”   严梦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眼中浮起一丝阴翳。   不待人看清,他忽地抛起手中的竹节,道:“不是想看人卖艺?我演给你看。”   竹节在空中转了两圈,扰乱了施绵端详着他的视线,重新落回严梦舟手中后,他翻跃到空旷的竹林前,以竹节为剑舞动起来。   地上堆积着的薄薄一层竹叶被竹尖带起的风扫过,纷纷扬扬,落花一般将人模糊掉。   有几片竹叶零零散散落到了施绵身上。   菁娘在后面忙完了回来,恰好看见施绵低头捏住身上的竹叶丢掉。   看看舞剑的少年,再看看坐在门槛上捧脸观看的施绵,菁娘回屋,很快,取了个小花伞递给施绵,道:“竹叶脏,把伞遮在头上。”   菁娘与贵叔警惕了严梦舟好几日,确信他是在好生生陪着施绵读书认字,偶尔会说些嫌弃的话,但是施绵很快能还回去。   无论两人谁占上风,严梦舟都未对施绵动手,言语威胁也没有,更不曾耽误施绵用药。   有他陪着,这几日,施绵白日休息的时候少了,时常打瞌睡,但夜间睡得更沉,每日晨起,精神劲儿瞧着也更旺盛。   因着这个,菁娘才没插手两人的事。   回到竹楼,贵叔正在另一侧的篱笆外观看,菁娘顺着贵叔的目光看去,瞧见施绵鹅黄色的小花伞上已经落了好几片竹叶。   不过贵叔看的不是施绵,而是严梦舟。   菁娘走过去问:“怎么了?”   贵叔:“这几日有严公子陪着,小姐精神多了。”   “精神个什么!昨个晚膳时候还气鼓鼓的呢,好不容易消了气,药才喝完,就在饭桌上打起瞌睡……”   菁娘嘴上抱怨,其实心中门清。他们年纪大了,住在山脚下不与人来往觉得日子安宁舒适,对于几岁大的孩子来说,没有同龄玩伴,日复一日,其实很孤寂。   严梦舟的到来,为施绵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   他性情能再好一些,就更好了。   贵叔看她一眼,低声道:“前几日我听见小姐诓骗严公子带她进山和去镇子里……”   菁娘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贵叔忙又道:“严公子怕小姐发病没答应,因为这个他俩才闹别捏的。”   竹楼这边,主人家是施绵,真正做主的却是菁娘,贵叔地位最低,唯她二人是从。   菁娘剜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早与我说这事?”   贵叔面露纠结,顿了顿,道:“其实我觉着小姐说的也有道理。严公子是袁先生的学生,本性一定是善良的,武艺好,让他护着小姐出去玩玩也成。怕耽误用药,那就上半日出去,午时回来,无论如何,都不会耽误晚上用药……”   贵叔在菁娘利刃般的视线下,硬着头皮把心里话说完。   “你知道什么?这年纪的男孩子坏得很,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万一他把小姐丢在山里怎么办?在镇子上吓着了、被大宅的人认出来了呢?回头出了事,怎么和三老爷交代!”   菁娘夹枪带棍的几句话,把贵叔说得没声了。   两人静默着,远远看着那只小花伞。   施绵对二人所言一无所知,抖着小伞把上面的竹叶晃落,对严梦舟道:“你再指我一下。”   严梦舟没理会她,身若游龙,踏着落叶凌空旋身,竹尖低低地从地面划过,留下道一寸深的划痕,接着背对着施绵了。   施绵气呼呼看着与她作对的人,想要再次朝他喊话,突地,严梦舟脚下一转,竹尖猛然反向刺出,隔着很远的距离直直指向了施绵。   这一下来得突然,施绵愣了一愣,直到严梦舟挑着眉向她询问,她才回神,夸张地仰面长呼:“啊——”   出声的同时,两手高高扬起,精致的小花伞被抛到一边,然后她慢慢垂下手,头一歪,闭着双眼靠在了门框上。   严梦舟:“……”   好幼稚啊……   这小叠池,他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灪(yu),四声。 第8章 落雨   紫薇山占地不算大,成了私产后,百姓就很少去山中了,几年下来,草木茂盛,野鸡野兔遍地。   严梦舟入山不久,已碰见两个野鸡窝。   他是只身一人夜间进山的,拨开半人高的灌木丛,总算寻到了施绵口中的那条溪流。   溪水上方的枝叶稍微稀疏,露出一片深蓝夜空,皎洁月色从中穿透,洒落在汩汩溪水上,被搅碎成细碎的银光。   严梦舟活动着手脚向溪水走出两步,耳尖一动,陡然停住,转身向着来路呵斥:“什么人?”   入夜后的山中树影幢幢,此起彼伏的虫鸣环绕,时不时夹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咕咕”叫声。   灌木丛簌簌而动,从中走出一个漆黑人影。移到月光下,方露出面容,是严梦舟的随行护卫。   护卫请罪道:“职责所在,望殿下恕罪。”   严梦舟背着月光注视他,额前垂着的碎发落下阴影,将他双眸遮住。   两相静立稍许,严梦舟身躯放松下来,侧身指着溪水道:“去捉几只鱼上来,要活的。”   护卫二话不说,当即跳入水中,水花溅起,惊得附近的夜鸟纷纷振翅,唯有双目发光的鸱鸺依旧沉稳,利爪扣着枝干,冒着阴森黄光的眼珠子紧盯着这边。   皇帝亲指的中宫护卫,身手矫健,捉几只鱼儿轻而易举。   两人往回走时,路过一只山楂树,树上零星挂着几只殷红的果子,严梦舟跃上去采摘了几颗。   “殿下捉鱼儿、采山楂果是为了哄施姑娘开心吗?”护卫问。   严梦舟用余光扫视他,不答反问:“你所谓的职责是指什么?”   护卫微怔,而后再次跪地请罪:“属下奉圣上旨意保护殿下安危,不敢有其他意图。”   严梦舟手中抛着山楂果,从晦暗的树影中目不斜视地走过,一路顺遂地回了小叠池。   翌日,竹楼前的矮桌上多了几颗结了白霜的山楂果,早起的菁娘与贵叔确认了不是他采的,正奇怪着,瞧见小叠池中多了几条翻白肚的鱼儿。   “是严公子放的吧?”贵叔猜测,“上回小姐说想要鱼儿和山楂果来着。”   菁娘不高兴道:“那也是他不怀好意,捉了死鱼放水里,是想吓唬人吧!”   贵叔轻咳了下,提醒道:“你别忘了这水被十三洒了药,别说鱼儿,就连里面的睡莲和水草全都枯死了……”   菁娘哑然,左右看看,推着贵叔去把那几只鱼儿捞出来处置掉。   等她给施绵妆扮好了领下楼,犹豫着,还是把那几颗山楂果给了施绵。   施绵先是眉开眼笑,问清东西来历,又绷起脸,赌气地将山楂果搁在桌上不碰。   严梦舟刚一过来,就被她质问:“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去山里捉鱼的?”   “夜里,我是光明正大去的。”   施绵睁着圆圆的杏眼,生气道:“你去就去,干嘛要给我带东西?”   严梦舟:“我想让你生气呗。”   施绵的确气坏了,严梦舟宁愿深更半夜不睡觉进山里玩,也不肯带着她。怎么会有性情这么恶劣的人啊!   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两人虽然整日待在一处,却根本就没说几句话。   施绵不搭理严梦舟,他反而更满意了,照旧被困在小叠池无妨,只要不用陪施绵玩那些幼稚的把戏就好。   看了一日的书,到了傍晚,他故技重施道:“你好生歇着,今夜我要去镇子上一趟,去瞧瞧你说的那个猪肉铺有什么好玩的。”   施绵好气啊,可是拿他没办法。   严梦舟夜里不睡,白日里精神也好得很,她就正相反了,光是白日里不多睡,就已经疲惫万分了,夜间是怎么也熬不住的。   她只能说着酸话:“猪肉铺里养着一只好大好大的狗,你夜里闯进去,当心别人放狗咬你,再把你抓了押送官府。”   严梦舟抱臂思索了下,恍悟:“绕了一圈,原来你是惦记着人家的狗啊。”   就是说嘛,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说想去看花玩水都能理解,闹着要去猪肉铺,总不能是想看人卖猪肉吧?想去看人家的狗,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又说:“你出不去,要不我把人家的狗悄悄抱回来让你看一看?”   施绵心动了一下,没立刻答应。夜里把人家的狗抱回来,那不是偷东西吗?   严梦舟打量着她的神情,在她拒绝的前一瞬淡淡道:“逗你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施绵长这么大,头一回想与人动手,想把严梦舟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她气得脸上红通通的,圆溜溜的眼睛锁在严梦舟身上,一跺脚,说道:“你哪儿也别想去,我让你今天晚上睡得比猪还要沉!”   “我不睡,你还能压着我的眼睛不准我睁眼?”   “你等着!”施绵咚咚咚跑上了竹楼。   严梦舟不信几岁大的丫头能有本事制住他?这几日他想得很清楚了,施绵玩得越开心,越是不肯放他走。   他现在只希望施绵足够讨厌他,把他推得远远的。   至于那些什么家家酒和浮夸的中剑受伤戏码,就当是一场噩梦吧!   施绵去的时候生着气,回来的时候神色已缓和,只有些严肃,撅着嘴巴问:“你非要惹我生气是吗?”   严梦舟来回地看,发现她手中多了个小瓷瓶,攥在右手中,抓得紧紧的,像是什么宝贝。   他问:“那是什么东西?”   施绵脸上浮现出迟疑,看看天,看看地,然后摸着瓷瓶上的蓝色祥云纹路,好半晌,泄气道:“算了,不与你计较了。”   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突然没了精神,就像含苞待放的枝头桃花被溅上了灰尘,灰蒙蒙的,蔫头耷脑。   “不用你陪我玩了,你想走就走吧。”施绵说完,低下了头。   天色已晚,严梦舟看着屋檐下垂首立着的年幼姑娘,恍惚感受到无边的孤寂。   他良心突有不安,定了定神,问:“不是说东林大夫有个小徒弟和你差不多大吗?等他回来了,让他陪你玩不就好了?”   施绵垂着的眼睫像一面小扇,扇面抬起,露出乌黑的眼眸。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眸好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了严梦舟一眼,转身进了竹楼里。   当夜,严梦舟并没有去镇子上,深夜时分,竹林那边传来落寞的银铃声,施绵沮丧的脸庞与寂寥的语气,又一次出现在他脑海和耳中。   鬼使神差的,严梦舟心中再次生出许多愧疚之感。   他很快将这种感受抛之脑后。   都是夜色捣的鬼。深夜容易冲动,容易陷入情绪的漩涡,不适合深思。   .   秋雨淅淅沥沥冲刷着竹叶,视野所及,近处的竹叶枯枝,远处的红枫林,都呈现出崭新洁净的一面,绚烂的色彩沾上了雨水,更显瑰丽。   深秋雨水寒凉,加之外面湿漉漉的,严梦舟与护卫是在檐下过的招。   袁正庭已习惯严梦舟跟在施绵身后,这日见他过招后竟然不往竹林那边去了,颇有些诧异。   知晓严梦舟不喜别人插手他的事,袁正庭假装没发现什么,继续他难得的清净的日子。   殊不知严梦舟正等着他来问,许久未等到,他拧着眉头放弃了今日就离开紫薇山的想法,看了看竹林高处若隐若现的小楼,捡起一把油纸伞朝那边走去。   未出竹林,就瞧见施绵坐在檐下,面前是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册书和研好的笔墨。   她双手支着下巴看向雨中,目光朦胧,不知道看向了哪里,人也一动不动,除了偶尔眨眼,简直与石雕无异。   这样发呆了会儿,她忽然痴痴笑了几声。   身后小厅堂中传来菁娘的声音:“看见什么好玩的了?”   施绵指向雨中,扭头道:“下雨了,小叠池的水是不是很快就能变干净了?等水干净了,我再重新养几只鱼。”   菁娘:“哪有那么快,十三撒的那药粉烈得很,估摸着还得十天半个月才行。”   一阵风袭来,吹得施绵的碎发扑到面颊上,她摸摸被刺得瘙痒的面颊,失望地“哦”了一声,恢复成了精巧的石雕。   竹叶也被风吹动,水珠噼啪打在严梦舟头顶的油纸伞上,有几滴斜斜地落在了他衣衫上,他无暇顾及,心道:“养几只鱼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在心中默默回忆着施绵与菁娘的对话,严梦舟猜测,她二人口中的十三就是东林大夫那个小徒弟了,会在水中撒药毒死鱼儿,听起来很是顽劣。   难怪昨日问及此人,施绵闭口不答。   他再次记起被他打翻的那碗药,深吸口气,持着油纸伞迈出了竹林。   施绵听见声音,撑着下巴转头,看清来人是他,嘴角向下一撇,脑袋又转了过去,只留下个圆圆的后脑勺对着严梦舟。   严梦舟在檐下收伞,道:“来陪你玩了。”   施绵头也不回,“我不喜欢和你玩。”   严梦舟在心底劝说自己要有耐心,口中道:“是我觉得日子无趣,想请你陪我玩耍解闷。”   施绵转回头,稚气未脱的肉脸上是不苟言笑的庄重神情,肃然道:“你再说一遍。”   “袁先生要在见到东林大夫之后才会离开,我只得陪着。人生地不熟,没有人说话,想请施姑娘你闲暇时,陪我解解闷。”   施绵的脸蛋转红,嘴角慢慢向上扬,最终破了笑,轻哼一声,双臂叠在木桌上,头一歪枕了上去,耍赖道:“那你求求我。”   “……”严梦舟耐心耗尽,“不愿意拉倒。”   他弯腰去拿纸伞,施绵忙站起来拉住他的袖口,“愿意的!我愿意的!你怎么这样不经逗!”   被安上“不经逗”之名的严梦舟用力深吸气,忍住了。他只忍到东林大夫回来,届时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鬼地方。   厅堂中的菁娘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直未出声惊扰,听着外面两人说笑声,手中针线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她怔愣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去耳房找贵叔。   “让小姐随严公子出去,并非不可。只是那回他打翻小姐的药太吓人了,咱们得再试他一试……”   作者有话说:   猪肉铺的狗,第二章 提及的。 第9章 试探   雨水连下两日,严梦舟陪施绵读书写字之余,看着她编了好几条五彩绳,从袁正庭到护卫,人手一条。后来施绵还想邀请他去观赏自己首饰匣子,被严梦舟极力拒绝。   那些幼稚的游戏使他疲惫,小姑娘的首饰同样让他提不起一丝兴趣。   “你去找个小罐子,我教你斗蛐蛐。”   施绵连这个也没玩过,忙不迭地问菁娘要罐子去了。跟着菁娘跑去小厨房,还要分散注意力看着严梦舟,一见他撑起了纸伞,连忙喊道:“十四,你等我一下。”   小厨房紧挨在竹楼的侧边,她站在门口,屋檐下的严梦舟与她隔着雨帘相望,道:“我去草丛里给你抓蛐蛐。”   “我知道,等一等。”施绵在斜对面叮嘱他,“先别去,你等着我哦。”   严梦舟等着,反正待不了几日了,暂且顺着她。   施绵很快捧着个拳头大的白陶小罐跑回来,“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严梦舟视线从她身后欲言又止的菁娘身上扫过,指向竹楼远处的草丛,再朝施绵的裙摆示意,“你穿着这衣裳怎么去?”   施绵往下看,看见自己色泽艳丽的长长裙摆。   她一手托着小罐,另一手抓着裙子向上提了一截,露出绣着彩蝶花卉的软底绣鞋。才深秋季节,鞋子两边已缀上薄薄的兔毛保暖。   外面下着雨,纵使撑着伞,鞋子还是会被草丛里的露水打湿。   严梦舟就不同了,衣摆没她那么长,脚上穿着的又是束口革靴,不会轻易弄湿,只要撑一把伞就足够了。   “嗯……”两人无声对峙须臾,施绵眼睛一亮,说道,“这样吧,你背着我,我来给你撑伞。”   严梦舟眉峰紧紧聚起,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疑惑,“这种话,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施绵被他质问,脸上不仅不见难堪,还欢快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听见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   严梦舟将这一切归结于与世隔绝太久,导致她脑子出了点问题。   他接过施绵手中的陶罐,转身欲走,被施绵拉住了衣裳。   她眼睛里仍是欢欣笑意,乌溜溜地转着,说道:“你背着我嘛,我很轻的,年纪也还小,不用在意什么男女有别。嗯,你就当时我是个小娃娃。”   “我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小娃娃。”严梦舟拉开她的手走进雨中,施绵往前跟了一步,即刻被菁娘拦住。   在冰冷的雨水中给一个小孩捉蛐蛐玩,放在八日之前有人这样与严梦舟说,他一定视对方痴人说梦。   严梦舟重重叹气,不太认真地在草丛中翻找。   这是他难得的白日里的清净,他只希望这时刻能无限延长。   “十四,你捉到了吗?”   施绵的声音远远传来,严梦舟余光瞟见她扶着檐柱踮脚看来,微微偏回头,假装没听见。   “雨下大啦,你依华冷不冷?”   “要不你回来吧,等天放晴了,咱们再玩蛐蛐。”   “我给你倒了姜茶,你要苦一些的,还是甜一些的?”   ……   严梦舟迅速捉了两只蛐蛐回到竹楼。   施绵笑眯眯给他递帕子擦手。   严梦舟就没见过这样话多、喜欢玩闹的姑娘,暗暗影射:“得亏你自小长在山中鲜少外出,否则怕是早就被人牙子拐走了。”   “我是喜欢有人陪我玩,又不是傻。”施绵振振有词,“坏人与我说话,我理都不理的。”   严梦舟猝不及防地被她归到了好人里,略微一顿,将陶罐塞给了她。   两人和好后,施绵就没有强撑着困意不放严梦舟走,累了就去睡,醒了扯扯银铃,严梦舟就又过来陪她了。   这日雨水已停,午后醒来,施绵穿鞋下楼,看见菁娘坐在外面检查草药。   山里面有几种草药,只有雨后才有,袁正庭带来的护院们趁着这时机采了许多回来,全部堆在竹楼等着菁娘处理。   “怎么没喊严小公子过来?”   施绵:“待会儿喊。”   她在菁娘旁边的小板凳上乖乖坐着,抓着繁复的裙角道:“菁娘,我也想要十四那样简便的衣裳。”   “想扮小公子啊?”菁娘从不拘束她的衣着食宿,也不问为什么,当即应下,“明日就给你做,用上回老爷送来的蜀锦吧,那料子软,再配个短靴,做一身轻便的衣裳。等开春了,我带你进山采花。”   施绵高兴点头。   菁娘又问:“这么喜欢和严小公子玩啊?”   “对啊,他好有趣。”   菁娘看了眼湿漉漉的前院,琢磨了会儿,道:“今日晚膳咱们早些用,趁着天没黑,我和阿贵得去溪边清洗草药,快些弄完,不然明日就蔫了。药提前给你熬好,你要记得喝。”   施绵歪歪头,觉得她不太对劲儿。   以前每晚上喝药,可都是菁娘亲自看着的,就怕她不慎摔了药碗,误了用药。   “给你熬两帖药,万一你不小心打翻了一碗,还有一碗备用,出不了事。”   施绵眨眨眼,“晚上没有人陪着我吗?”   菁娘:“叫严小公子多留会儿,用不了多久的。我和阿贵手脚麻利些,很快就能回来。”   这是菁娘想出来的计策,她与贵叔假装去溪水边忙碌,让严梦舟陪着施绵喝药,倘若他有坏心眼摔了药,小厨里还藏有一碗,施绵不会出事。   假若这回他不使坏,那碗药就用不上了,证实上次当真是意外,他是个好孩子,能让人放心。   施绵大致看出这是试探严梦舟的法子了。菁娘与贵叔照看她多年,可以说是她最亲近的人,施绵从不拒绝他们为自己着想的事。   她也相信严梦舟不会害她。   就让菁娘试一试好啦,以后她就不会防着严梦舟了。   “好哦。”施绵道。   菁娘声音压低:“备用的那碗藏在小厨的纱罩底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施绵答应下来。   就如菁娘所言,提早用过晚膳后,她客客气气地请严梦舟帮忙照看施绵用药。   不管私下里对严梦舟有多少偏见,近日她都没表现在脸上。而严梦舟很有自知之明,与她的关系也就比路人多知道个名字。   严梦舟觉得菁娘的行径反常,想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顺势应下。   菁娘与贵叔抱着竹篓去了后山,留下两人在烛光摇曳的小厅堂中。   待人走远了,严梦舟道:“让我看着你喝药?服侍你的这两人还真是大胆,就不怕我将你的药掀翻了?”   桌边小火炉上的药锅冒着缭绕雾气,随着沸声变大,汤药味道渐浓。   施绵趴在桌上,手中抓着支笔,正在认真地写写画画,完成了最后一笔,她才抬起头,道:“那你掀呗。”   “你等着我掀呢?”   施绵用笔杆抵着下巴,咯咯笑了几声,脆生生道:“对呀,你快掀。”   严梦舟:“等煎好了我就掀。”   施绵对他做了个鬼脸,转回去继续动笔。   她写的是袁正庭䒾蕐新给她找来的临摹用的大字,正在兴头上,对着烛灯也要先描上几张。   严梦舟无趣地靠在椅子上,意兴阑珊地将小厅堂打量一遍,视线重新落在药炉上。   “这该不会是个陷阱吧?待会儿你自己打翻了汤药,栽赃到我身上来。我有打翻你汤药的底案,被这样栽赃,是百口莫辩的。”   施绵转脸瞪他,道:“我的小命值钱着呢,才不会用来诬陷你!”   两人时不时拌句嘴,等时间到了,严梦舟将汤药倒出来,黑漆漆的药汁装满一瓷碗,冒着热气放在施绵的笔墨旁,紧挨着的是一小盘山楂果。   施绵收了笔,捏起颗山楂咬了一口,酸甜味道与凉气在唇齿中碰撞,让她皱起小脸。   咽下后,她搅了搅热腾腾的汤药,又捏起一颗,对着严梦舟道:“你站到那边去,我扔一颗,看你能不能接到。”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喝药吗?”严梦舟很想掰开她的嘴把药灌进去。   “烫着呢。”施绵举着一颗山楂果摇了摇,“等你接到第三颗,我就开始喝药,不嫌烫。”   严梦舟腾地站起,连垮五大步到了角落,是厅堂中距离施绵最远的距离了。   施绵满意,扔了一颗过去,被他徒手接住。   她又捡了两颗,一前一后扔出,中间只隔着一息,可是无一例外,全部落在严梦舟手中。   “真厉害!”施绵拍手大笑,“我说话作数,你接着了,就该我喝药了。我喝药也很厉害的。”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边沿,倾身轻轻吹着。   人配合着开始喝药了,严梦舟的表情却不太好。他记起以前见过的街头艺人训猴的手法。   现在他就是那只猴。   手中捏着三颗山楂果,严梦舟僵在原地怒视着施绵,对方毫无知觉,还在小口啜饮。   此刻的严梦舟心重如泰山,只能在心中祈念东林大夫早日归来。   就在他要走回桌边时,“噗”的一声,有锐物破窗的声音响起。   严梦舟倏然抬头,见一道银光朝着施绵手中的药碗刺去,他来不及思索,手中山楂果已快速打出。   山楂果击中匕首,利刃偏离初始路线,擦着施绵脖颈飞过,削下她一缕软发。   “笃”的一声,匕首刺在木制墙面上。寂静的夜色中,这声音如雷震耳。   严梦舟心绪飞转,想通眼前事的后果的瞬间,他就明白这是何人所为了。   刹那间,胸腔中的郁气如山洪般翻腾,恨意狂涌到他眼底,几欲泄出。   就像之前所言,施绵与他独处时,续命的药被打翻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做的。   唯一能为他辩解的是施绵,然而她误了用药可能会死。   死无对证,他就是杀人凶手。   猎场杀害两个官宦子弟,活埋六皇子,尚能有辩解的理由。在已知一个九岁姑娘可能会死的情况下,打翻她的药,是毫无理由的谋害。   他就是个流落民间,无人教养的粗蛮暴戾、不懂人伦常理、满口谎言的皇子。   恨意掀起滔天大浪,此时的严梦舟只想杀了那个奉命来保护他、监视他,同时妄图让他背上杀人罪名的护卫。   是瓷片的碎裂声阻拦了他的脚步。   药碗从施绵手中脱落,砸在桌面上转了半周,然后摔落在地上,碎成瓷片。   黝黑的汤药尽数洒在桌面,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淌。   “小九?”严梦舟压住怒意,嘶哑地喊了一声。   他很确定那只匕首并未伤及施绵。   可就在他的声音中,施绵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严梦舟飞快上前接住她,见施绵就像被抽掉精气的枯草,脑袋往下垂。   他空出一只手扶住施绵的下巴往上抬,冷不防地对上一张面无血色的脸,还有一道鲜红的血丝,沿着她的嘴角缓缓滑落。   严梦舟后心一凉,突地记起流落在外时,曾捡到过一个随江漂流的婴孩,他将人从木盆中抱起,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张惨白的脸。   那是一个死去的婴孩。   “她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袁正庭说过的话回响在他脑中。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大夫   与那个死孩子不同的是,施绵的躯体尚有温度。   严梦舟手心发汗,颤抖着试了试施绵的鼻息,抱住她,一手按住脉搏,一手掐她人中。   到这时亲眼看见人发病,他才明白为什么菁娘要防着他,为什么施绵那样想去镇子上玩,菁娘与贵叔却不答应。   最贪玩好动的年纪被迫束缚在人迹罕至的山脚下,难怪施绵被口头上欺负了也要找他玩耍。   “醒醒!”严梦舟扣着她下巴急声呼喊,“你醒了,我就带你去山里玩,不骗你!”   这一次,被打翻的是续命药了,不是他打翻的,却与他脱不了关系。若施绵能醒来,什么幼稚痴傻的玩法,哪怕是摘花串首饰,他都不嫌弃了,都愿意陪她玩。   只要她能醒过来。   不知是他的承诺激起了施绵的求生欲,还是回光返照,施绵的眼睫蝶翅般颤动了一下。   严梦舟看得心口狂跳不止,抓紧她冰凉的手,急忙道:“我这就带你去找袁先生,他一定知道怎么救你……”   “厨……”施绵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什么都没能看清就虚弱合上,唯有嘴唇轻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严梦舟只想快些去找袁正庭,让人去请大夫,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抱着她急速往厅外走,跨过门槛时,施绵的手垂落,在门板上磕了一下。   他低头,这才发现施绵在说话。   “什么?”严梦舟站定,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看见红艳艳的血水被抹开在施绵圆润的下巴,在惨白脸色的映衬下,猩红颜色触目惊心。   “厨……”只发出一个音,施绵脑袋一沉,再次失去意识。   除?橱?还是厨?   严梦舟静止了下,接着毅然转步踏入侧边小厨。   小厨屋里昏暗无光,唯有厅堂前挂着的灯笼与窗口斜斜打进来的月色,为严梦舟带来一丝光亮。   他将施绵放在人口处,迅速翻找起来。   都意识模糊了,不让他去找袁正庭或者菁娘,反而要他去小厨屋,一定是小厨屋里有能救她性命的东西。   是什么呢?会藏在哪里?   严梦舟手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翻出了酱醋调味粉,寻到几包糕点和一罐饴糖,又摸出一摞瓦罐陶盆,最终将目光停留在灶台前盖得严严实实的纱罩里。   他凝息靠近,掀开,看见里面是一碗药,与前一刻药炉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   刚到竹楼外,看见大开着的小厅堂房门,贵叔就觉得不对劲。他加紧步伐,靠近后,闻见铺天盖地的草药味,心头莫名一躁,跃过篱笆就看见了小厨屋门口的两人。   严梦舟半抱着施绵,捏着她下巴,正往她口中灌药。   贵叔迅速过去,脚步声惊动对方,迎来一双阴沉警惕的双目。   他在动手与否之中犹豫了一瞬,干脆地上前接过施绵,无严梦舟一齐往她口中灌去。   具体经过不得而知,但严梦舟在救人没错。   两人均未出声,直到药碗转空,贵叔从严梦舟僵硬的手掌中夺过药碗,严梦舟目不转睛地盯着仍紧闭双目的施绵,涩声问:“喝了药……还有性命之忧吗?”   贵叔道:“过会儿看看。”   他将施绵抱回厅堂,看见了墙面上留着的那把匕首,脚步一顿,转个弯把人抱到竹楼上去了。   严梦舟独自驻足在小厨屋前,雨后初晴,月亮似乎格外的亮,风声簌簌,虫鸣不歇,无一不在展示小叠池夜晚的宁静安详。   若非空气中残留着的浓郁草药味道,与他袖口沾到的药汁,他都要怀疑是不是他做了梦,其实今晚平淡无奇,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严梦舟伫立着,人在月光下,心却仿佛沉入不见底的深渊,冰凉的深渊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捂住他的口鼻,恨不得将他溺死。   他在七岁那年死在流寇中才是最好的结果。   直到感受到指尖湿润,他猝然一颤,低头看见一抹血迹,认出那是在施绵嘴角沾到的。   严梦舟摸着右手的食指关节,合眼平复着情绪,许久,双目恢复光亮,跨步进了厅堂,拔下了那把匕首。   他向外走去,迎面撞见菁娘。   菁娘是刻意算着施绵服药的时间的,知道自己脚程慢,就让贵叔先回来,以防真的出了意外。   闻见浓郁的汤药味,她往屋中瞅了一眼,没看见施绵,只看见桌面上的狼藉与地上的碎片,一下子慌起来,尖声责问:“你做了什么?我家小姐呢!”   护卫的行为涉及严梦舟不愿提及的私事,如果可以,他不会对任何人诉说。   但今日施绵所遭受的无妄之灾,他难辞其咎,必须给个答复。   “与严小公子无关,是小姐自己嫌烫误打翻了药碗,弄脏衣裳回屋更衣去了。”贵叔的声音突然传来,抢在严梦舟开口之前回答,“还好你细心多备了碗药……下回还是你盯着喝吧。”   严梦舟神色一怔,看向贵叔。   菁娘也愣住,“小姐自己打翻的?”   贵叔刚从楼梯下来,说道:“不然明日你自己问……对了,我刚送了热水上去,小姐说困了,洗漱后就要睡下,让你别去吵她了。”   菁娘早年给人做下人,因为不肯给七十岁的老爷做妾,被扔进冰池里教训,打那留下了病根,再也无法生育。几年前被施长林买下来照顾施绵,后来与贵叔成了亲。   他二人没孩子,施绵身边无父母,慢慢的,就把施绵当亲生女儿养了。   在菁娘心中,贵叔当然不会害施绵,也没必要用这事哄骗她,毫不犹豫就信了。   “真是对不住……”菁娘很是窘迫,卑微地致歉,“严小公子,是我想岔了……”   严梦舟与贵叔对视一眼,将匕首藏在袖中,点了下头,踏出竹楼。   他有过劣迹,菁娘知晓今日的事是因他而起,必然更不待见他。他与贵叔之间没什么情分,贵叔没有理由为他遮掩,只能是施绵的请求。   所以她该是醒了的。   贵叔没有声张出来,她暂时该是无事的。   厨屋中多出的那碗药、菁娘脱口而出的责问和去而复返的贵叔,这几样足够证实菁娘的意图了。   若非菁娘多了个心眼要试探他,或许今晚他真的要背上罪孽了。   严梦舟径直找到袁正庭,“我要回宫一趟。”   袁正庭近日闲暇,对农耕工具有了些兴致,正在对着烛灯研究耕具的改良,闻言诧异,“何时动身?”   “即刻。”   “即刻?可是出了什么事?”袁正庭合上书询问,见他不答,又道,“殿下稍待,老臣这就差人收拾行囊……”   “不必,我独自回去就好。”严梦舟转身出门。   袁正庭喊不住他,蹒跚追出去,只看见月色下疾驰而去的马匹和手忙脚乱的护卫。   护卫翻上马背,对着袁正庭行了个潦草的拱手礼,急匆匆追赶上去。   就在严梦舟离去的第二日,东林大夫带着徒弟回到了小叠池。   最高兴的要数菁娘,帮着大夫整理行囊,说道:“师父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家小姐昨日受了寒,今晨气色很差,起床都没力气。要不是师父你回来了,我就要让阿贵去镇子上请人来看了。”   东林大夫来不及与袁正庭叙旧,先去看望了施绵。   施绵躺在榻上,眼珠子越是水润有神,就显得面色越发憔悴。   东林大夫给她把过脉,眉头紧锁,问:“发病几次?”   “这段时日来的只有袁先生一行人,小姐没有外出,没发过病……”菁娘着急插嘴道,“每晚的药也是按时喝的,我盯得紧呢。”   “是吗?”东林大夫意味深长地看向施绵。   虚弱躺着的施绵眼神闪躲,两手抓着寝被往上提,嗡声道:“菁娘,我有点饿了。”   菁娘匆匆下去准备吃食,她才将昨日的事说与东林大夫听。   “你怎么确定动手的人与他有关?不是还有袁正庭的几个下人?”   “难道还能是袁先生的人吗?袁先生来过那么多次,从没有过意外。”施绵因为不适,声音很弱,“我都知道的,是有人想陷害十四。”   东林大夫:“这只是你的猜想,依老朽之言,昨晚就该把那几个随行护卫全部迷晕了,绑起来挨个严刑拷问,这样才周密。”   施绵从寝被下伸出手指,抓抓脸,小声嘀咕:“……一点都不像个圣手……”   慈眉善目的老大夫声音和蔼:“小丫头不知尊师重道,当心今日就命丧黄泉。”   施绵精神一震,面颊浮起两团红晕,恭敬道:“师父宅心仁厚,年高德劭,是当之无愧的杏林圣人。”   “知错能改就还有救。”   东林大夫为施绵的病情斟酌了半个时辰,落笔写下药方交给菁娘,转而去见了旧友。   袁正庭有意把严梦舟留在小叠池,便将他的身世全盘托出。   “七年前辰王谋反的事,你可记得?”   东林大夫点头。   七年前,燕王携王妃与两个皇孙在衢州避暑,宫中的先帝突染重疾,卧榻不起,辰王趁机起兵逼宫。   燕王率人回京护驾,被私下里与辰王勾结了的流寇阻拦。途中王妃带着两个皇孙被流寇冲散,只有一小队人马跟随。   辗转数日,最终王妃与大皇孙平安归来,四皇孙却意外从马车上跌落,落入流寇之中。   后辰王伏诛,先帝病逝。燕王登基后,亲自领兵剿灭流寇,奈何四皇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多年来,曾经的燕王夫妇,如今的天子与皇后,从未放弃过寻人,这事天下皆知。   “万幸人还活着,数月前从荆州找回。”   东林大夫道:“全天下都知道天子在找亲儿子,他那时七岁,该记事了,怎会不知道找上当地官员?”   “说是伤了脑袋,以前的事全部不记得了。”   东林大夫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愿回宫?”   袁正庭:“他说忘了,太医诊治后判定确有脑伤,圣上与皇后娘娘、太子均无异议,那便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宫中   子时,御书房中灯火通明,景明帝正在批阅奏折。身边候着的老太监瞟见门外低低映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太监压低嗓子道:“宫门口传了消息过来,四皇子回来了。”离得再近点,又道,“说是跨马闯入宫门的。”   因为这事,值夜的侍卫吓得不轻,还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刺客。   老太监稍稍思量了下,先是安排人在前面阻拦,再轻手轻脚地回到御书房。“陛下,四殿下回来了。”   景明帝额头一跳,放下了笔。   老太监将外面的事情润色了一番,委婉地禀上。   “你觉得他这回是想做什么?”景明帝揉揉太阳穴。   老太监见状,忙上前服侍,只敢挑好话说,“老奴记得四殿下年幼时特别黏人,总缠着陛下与皇后娘娘,说不准这回是想念陛下与娘娘,特意回宫探望的。”   这是假话,他知道,景明帝也知道。   深夜直闯宫门,绝不是想念父母,来清算的还差不多。   袁正庭清廉公正,敬重皇权,断然不会委屈了他。又有六皇子的事在前,现今没人敢轻易招惹严梦舟。   除非是……   景明帝壮年登基,至今已七年,在位期间勤政律己,从谏如流。私德上,他好美酒,然则酒品好,非纵酒误事之人。   朝堂与民间皆是好名声,这让景明帝很是受用。   他自负只要在位时间再久一些,功绩必能超过列位先祖,会被后世赞颂千年。   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皇帝皆有种种诟病,大多在于私德,譬如风流情/事、君臣之谊、皇家亲情等。   景明帝不认为这是不足,却也不愿意背负这些,他要做一个完美的君主。   在已过的四十年中,他唯一认定的污点,是七年前抛妻弃子的事。   当时流寇有辰王撑腰,气焰嚣张,他可以在那时返身率亲卫救回妻儿,但会耽误时间。彼时皇城兵变,每一刻都至关重要。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一边是王妃与两个幼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妻儿没了还能有,父皇只有一个,掌握大权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回京是救驾,何况在他人看来,为救驾牺牲了妻儿,是孝道。他的皇位来得名副其实,无人可指摘。   王妃能带着长子逃离困境,他很惊讶,最疼爱的儿子没了,他也很伤心。   至于幼子好端端的为何会从马车上坠落,负责护送的侍卫说流寇追的紧,慌乱中没人看清楚。   那时车撵中只有母子三人,他去问王妃,王妃泣不成声;去问长子,长子悲恸,摇头不语。   景明帝便只当那是流寇凶狠,车撵颠簸所致。   后来幼子找回,景明帝很是喜悦,也不在意严梦舟是真的忘了,还是假装的。他那时七岁,就算记得,怨恨的也只是抛下他的母后与兄长。   于是景明帝继续做好父皇,为弥补,对严梦舟尽可能地偏袒,甚至将他托付给老臣袁正庭。   现在敢招惹严梦舟的,除了严皇后,就是太子。   景明帝沉吟后,命人放严梦舟进来,再派太监去请严皇后。   “护卫叛主该如何处置?”严梦舟进来后也不行礼,只冷声质问。   明君的准则之一,便是不会无由斩杀下属。景明帝道:“给人定罪,是需要证据的。”   严梦舟外衣上缠着一圈绷带,他粗鲁地扯开,露出的是血淋淋的刀口,血水没了阻挡,滴答着落在白玉阶前。   景明帝面露心疼,快步从桌案后走出来,连声命人宣太医。   护卫跪在严梦舟身后,冷汗直流。   这伤口并非他所为,是严梦舟在宫门外当着他的面自己划伤的。那会儿他不知严梦舟这是何意,现在知道了。   伤不是他做的,但罪名是真的,他无从抵赖。只盼着皇后娘娘能救他一命。   “当啷”一声,匕首甩落在护卫面前,上面尚带着未干的血水。   严梦舟拒绝任何人为他处理伤口,只问:“护卫叛主,如何处置?”   景明帝道:“当斩。”   证据是真是假也不重要,皇家护卫,本质就是家奴,要杀要剐全随主人家的意,明面上的证据,只是为堵住悠悠众口。   景明帝命侍卫将人拖下去,被严梦舟阻拦,他终于跪下行礼,问:“父皇可会给儿臣安排新的护卫?”   “这是当然。自你幼时丢失,父皇与你母后未有一日安心过,必不能重蹈覆辙。”景明帝扶起严梦舟,情真意切道,“父皇知晓你好武艺,这回给你挑个武艺最好的,也是最忠臣的,保证只听你一人的命令。”   严梦舟不傻,根本不信。   景明帝便在他面前招来禁军统领,一番询问后,统领道:“确有一人,正好今夜当值,现在即可面圣。”   传唤而来的是一个高瘦年轻人,统领道:“此人看着不显,武艺却是禁军中最好的,生性木讷,只知奉命做事,不懂变通。”   “皇儿,你可满意?”   严梦舟不挑人,反正他都不会信任,回道:“多谢父皇。”   统领道:“此人名唤……”   “二狗。”严梦舟接住他的话,行至那护卫面前,冷声说道,“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要和狗一样忠诚,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统领脸色难看,看向景明帝,后者皱眉,然而护卫本人接受良好,恭顺回道:“属下记住了。”   严梦舟无视有微词的他人,捡起匕首走到跪着的护卫跟前,慢条斯理道:“至于叛主的狗,活着无用。”   话音落,向着护卫横刀而去。   护卫下意识地闪躲,继而僵住。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动静,正是姗姗来迟的严皇后。   “娘娘救我!”护卫高喊。   严梦舟深夜闯宫的消息早早传到皇帝耳中,严皇后自然也知晓了。皇帝在见严梦舟之前就派人请她,态度已然很清楚——他是要做明君的。   明君的皇后也必须德行无损,所以这个护卫不能留。   严梦舟对她的到来与护卫的求救声恍若未闻,被护卫躲开了一刀,立即追上下一刀。   护卫以为皇后的到来是他的生机,眼看着利刃逼近,这次没躲,被一刀划在了脖颈上。   高大的身躯摇晃几下,噗通倒地,血水溅在了严皇后脚边。   严皇后掩在袖中的手颤抖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惊声问道:“这人做了何事惹怒皇儿?”   严梦舟没理她,踢了踢抽搐着的尸体,冲着新护卫道:“把他手上的五彩绳解下,系在你自己手上。”   新护卫面不改色,按他所言行事。   被落了面子的严皇后脸色又白了几分,景明帝身后的太监疾步走近她,低声与她说了几句。   如此为她解了围,严皇后面色才又好转,着急地抓住严梦舟手臂,惊呼道:“皇儿,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太医呢?怎的还没到?”   严梦舟笑了,看着她道:“母后放心,小伤而已,并无大碍。”   说话时,他将手臂抽出,右手搭在了严皇后手上,又道:“外伤算不得什么,难忍的是骨伤。儿臣右手食指似乎曾折断过,天一转凉,就刺骨得疼。须得御医好生诊治一番。”   严皇后扶着他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很快疼惜道:“皇儿受苦了……”   严梦舟杀护卫时无人阻拦,人死后断了幕后主使的线索,倒被帝后责备了几句。又因敢在殿前杀人挨了顿不轻不重的训斥,然后被安置在幼时的宫殿中歇息。   次日,听闻消息的太子急急入宫,拜见完帝后,就去寻胞弟,然而等着他的只有空荡的宫殿。   宫人道:“四殿下伤口疼痛难忍,天不亮就去太医院了。”   太子寻到太医院,只见太医院乱糟糟的,恍若遭人劫掠后的惨样。   “人呢?”   “回太子,四殿下搜罗了许多药材,已经走了!”   太医院的人叫苦不迭,圣上要他们好生医治四皇子,可四皇子看着比他们更像是医者,开口就是名贵少见的药材,人参、灵芝、虫草之类的,他也不挑,能拿多少拿多少。   “去哪了?”太子厉声喝道。   “这、这、小人不知……”   此时的严梦舟已到皇城外,纵马疾驰,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护卫拖着满满当当的东西,鞭子都快抽断了,就是跟不上新主人。   皇城距状元镇不远,马车大半日就能抵达。严梦舟只身策马,没有累赘,只用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小叠池。   把缰绳抛给袁府的下人,他径直去了竹楼那边。   施绵正坐在门槛上,脚边贴着一只棕毛小狗,只比成年人手掌大了一点,是没断奶的奶狗。   这一日有风,她披了件薄披风,坐得太矮,披风的一角落在了地上。小狗咬住披风使劲拉扯,施绵一手压着披风,一手去摸小狗的脑袋,开心道:“抢不过我吧,你太小啦……”   一人一狗玩闹着,有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说道:“那是我的小狗!”   说话的是个与严梦舟差不多大的少年,神情很是不耐。   施绵的手赶紧从小狗身上拿开,眼巴巴道:“是它自己来找我的。它喜欢我,十三,能不能让它与我玩一会儿?”   十三走过来,不顾小狗的反抗把它嘴巴掰开,甩掉施绵的披风,说道:“它来找你的,你也不准碰它。这是我的狗,不给你玩。”   严梦舟刚出竹林就听见这句话,眯眼看看十三,活动了下手腕,高声道:“小九,我要与他打一架,会见血,你先进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打架   施绵没想到严梦舟这么快就回来,惊讶地站起。她有许多想问的,比如他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儿,身边的护卫怎么是个坏人,但千句万句,都被十三堵住。   十三抱着挣扎的小狗,回看严梦舟,不屑地问:“你谁啊?”   严梦舟辗转一夜,虽然杀了护卫报了个小仇,但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他动不了。又因为这一趟回宫的遭遇,他想起不愿回忆的往事,心中压抑许久的怨恨浮动,经脉里流淌的好像不是血液,而是时刻欲喷薄而出的熔岩火浆。   小叠池人少,眼前这个人与施绵相熟,态度粗劣,又是这个年岁,严梦舟猜他就是十三了。   顽劣不堪,在池水中下药,毒死了里面的鱼儿,现在吝啬到连一只小狗都不肯让施绵碰,正好可以用来给他发泄下情绪。   “不是很会欺负女孩子吗,对上男的就怕了?”   “你有病啊!”十三一个白眼飞了过去,将小狗放在地上,捋着袖子朝严梦舟走去,“打架就打架,你爹我会怕?”   小狗一落地就朝着施绵跑去,圆乎乎的身子像个毛球,一颠一颠的。   施绵见那两人眼中根本没有她,快速地弯下腰抱起小狗,转身迈进了门槛里。两扇半人高的木板门一合,她蹲了下去,被遮得几乎看不见。   小狗扒着她的膝盖往腿上爬。   施绵摸摸它的爪子,将那上面的一点泥拍掉,把小狗抱了上来,夸道:“好乖呀!”   夸完低下头,脸颊在小狗毛绒绒的脑袋上蹭蹭,给小狗摆正了位置,再向外看,外面的局势已近乎有了结果。   严梦舟一手扣着十三双臂,一手押着他脖颈,膝盖半跪抵在他后背,将人控制在地上,上半身动弹不得。   十三龇着牙叫骂,两只脚使劲蹬地,试图甩开严梦舟。   下过雨的地面还未全干,被他这么一蹬,泥水乱甩。   十三没想到这是个会功夫的,吃了大亏,不服输地骂道:“今日的仇我记下了,你等着,总有一日小爷要把你也按进泥巴里!”   第三次被泥水甩到时,严梦舟按住他的脑袋,猛地用力,一把将他的脸压进了潮湿的泥土里。   施绵看着他俩身上的泥印,嫌弃地“噫”了一声,抱着小狗亲了亲,小声叮嘱:“你可不能学他们,你要做漂亮小狗!”   又搂着小狗蹭蹭,施绵站起来喊道:“别打啦,不玩你的小狗了。”   严梦舟打架时用上了左手,今晨才换好药的伤口崩裂,温热的血水浸开,湿了他的内衫。他感受到了,想着又不能真的弄死这个十三,能不见血当然是最好的,便松了手。   谁知他才站起,泥地上的十三骤然抱住他的小腿使劲翻身,严梦舟没有防备,跟着跌倒。   严梦舟打架用的是武艺,十三打架完全是街头泼皮的作风,将人绊倒后,抓起一把泥巴就往人脸上糊。严梦舟也来了气性,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向后拧了一圈。   “啊——”十三的惨叫声在竹楼上方回荡。   袁正庭出面,二人才停手,最终结果是严梦舟左臂见了血,十三右臂扭伤。   总的来说是十三吃了亏,这事看起来是严梦舟为施绵出气,于是他看施绵越发不顺眼,从她手中抢走小狗,瞪着她道:“不准碰我的小狗!”   施绵心疼小狗,“我不碰就是了,你那么脏,要把它也弄脏了……”   “我高兴!”十三斜了眼走到施绵旁边的严梦舟,恶声恶气道,“就是不给你玩,养死了都不给你玩!”   严梦舟脸色一沉,活动着肩颈道:“你死了,她就能随意玩了。”   眼看硝烟又起,袁正庭一声呵斥将人赶回去清洗了。   半个时辰后,严梦舟干干净净去见袁正庭,宫中之事他早晚都会知道,严梦舟便未加隐瞒。   袁正庭只听不表态,道:“我还当你一去不回了呢。”   严梦舟:“若是可以,我的确是不想回来的。”   他说的回来是指回京,可惜他的皇帝爹要做明君,在知道儿子还活着的情况下,不会放任不管。   袁正庭只当听不出他言下之意,道:“老臣府中事物繁乱,不日就得回去了。殿下是与老臣一起回去,还是留下?”   严梦舟稍微沉默后,回道:“我留到二月底。”   归根结底,施绵是被他连累的。   他不想回宫,那就留下陪施绵玩几个月,带她进山去城镇,顺便替她教训十三。   就当是赔罪了。   这事说定,袁正庭带他去拜见东林大夫。   施绵也在,原本在偷瞄十三怀中的小狗,看见他就跑了过去,“十四,你的胳膊包扎好了吗?还疼不疼?”   严梦舟摇摇头,低声问:“刚才我与他打架,可吓着你了?”   施绵:“没有啊,我提早知道要打架、会流血,就不会害怕了。”   严梦舟一想也是,做好预先准备,就没那么容易受到惊吓了。   施绵再问他昨晚上的事,严梦舟就敷衍着不肯说了。   他俩说话时,袁正庭已将来意说给东林大夫。   东林大夫早就被他通过气,对这事无异议,十三却不答应:“他想留就留啊!给钱!”   严梦舟:“你要多少银子?”   十三恶狠狠道:“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普通人家几年也赚不到这么多,都快能买下一个小客栈了。   严梦舟瞟了十三一眼,十三以为他是嫌多,回以冷笑。   这时庭院外传来马蹄与车辙声,有人“吁”了一声,将马车停在了外面。   严梦舟:“银子来了。”   护卫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先是一箱银两,严梦舟打开,拿出几锭抛给十三,“一百两。”   紧接着,他又抛去两锭,“买你的小狗。”   十三把银子朝他脸上砸回去,“不卖。”   严梦舟接住,将银子塞回箱子里,对施绵道:“先前说好的,赔你的银两。”   他幼时受宠,收到许多宝物,多年来仍保存得很好,加上回宫后得来的补偿,金银财宝数之不尽。   这一趟带来的除了要赔偿给施绵的银两,还有许多太医院搜刮来的药材,均是用锦盒红绸保存好的贵重物品,也是给施绵的。   施绵看得惊奇,以前施长林派人采买的,也没有这么多呢!她摇头道:“说了不用你赔……”   东林大夫突然咳了一声,施绵:“……那好吧。”   银子和药材都是从宫中拿的,严梦舟一点也不心疼。   东林大夫知晓严梦舟的身份,收起人家的东西也是毫不手软。皇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反正就算皇帝要计较,也有这个皇子和袁正庭顶着。   唯一觉得不舒服的就是十三了,骂骂咧咧道:“又是哪个权贵家的公子哥出来作威作福了!”   可惜没人理他。   从这日起,袁正庭回到了镇子上,严梦舟留了下来。   菁娘一直不知晓那天晚上的真相,因为严梦舟与十三动手给施绵出气,她对严梦舟迅速改观,当天晚上用膳时说道:“以前当真是我误会严小公子了,明日我做些糕点做赔礼吧。”   因为严梦舟要留下来,施绵很高兴,捏着菁娘特意给她做的糖饼,使劲地点头。   她开心,菁娘就满足,又说:“那么喜欢小狗,明日让你贵叔也去镇子上买只回来?”   施绵想了想,道:“不用,我自己都养不好呢。”   养了小狗就得照顾它,后山对小狗来说是很大的,万一走丢了很麻烦。施绵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呢,再养只小狗,那是给菁娘和贵叔找麻烦事。   “不用养,以后我趁十三不注意,偷偷去和小狗玩,不然就让十四带我去镇子上玩。”施绵状似无意地说出后面这句话,用余光打量着菁娘的反应。   见她与贵叔都没有制止“去镇子上”这几个字,心中喜悦又扩散几分。   这边正高兴着,模糊听见几声巨响,是竹林那边传来的。   “我过去看看。”贵叔搁下碗筷出去。   菁娘有点担心,施绵却开心,“一定是他俩又在打架了。”   没多久,贵叔回来,道:“又打起来了,桌子都掀了,只有东林大夫手里端着的一只碗幸免于难。”   施绵捂着嘴巴笑起来。   今日严梦舟问可吓着她了,不但没有,她还看得很开心。   这是她第一回 见别人打架呢。   真脏,和泥猴子一样,不好看,但是好玩。   第二日,施绵用过膳食后,备好笔墨书册等严梦舟过来,结果第一个来找她的不是严梦舟,而是十三。   十三抱着小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生硬道:“小狗给你玩。”   施绵:“咦?”   从她到小叠池的第一日,就知道十三很讨厌她,因为她是半死不活的过来的。   十三嫌她麻烦,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死了,所以向来离得远远的,同桌吃饭都不肯,更不必说把东西给她玩了。   果然,下一句他就提了要求:“我把小狗给你玩,你把师父给你的防身药给我。”   施绵:“你是不是要拿去对付十四?不行哦。”   十三:“别逼我动手抢。”   “你抢个试试。”严梦舟从他身后的竹林走出来,“让我看看你用哪只手抢。”   明晃晃的威胁让十三的表情更难看,他转过去对着严梦舟道:“呵呵,你就护着她吧,她就是个甩不掉的麻烦精,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严梦舟看见施绵的嘴角垂了下来,同样凶狠道:“小爷我乐意,你管的着?”   学好不容易,学坏只是一瞬间的事。只与十三待了半日加一晚上,严梦舟的自称就变了。   但是施绵立马就露了笑,默默在心里学了两句“小爷”,心道:下回我也要这样说话。   作者有话说:   女鹅:小爷我今天想和小狗玩~ 第13章 野菜   撵走十三,严梦舟也不能陪施绵看书,“要去山里。”   施绵:“我也去!”   “这次是有正事,下回去玩了再带你。”严梦舟以这个为由拒绝带施绵去,被问是什么正事,他就没法答了。   因为他进山根本就不是有正事,而是要去挖野菜。   昨晚他与十三打架掀翻了饭桌,打碎碗盆事小,浪费粮食事大,东林大夫一句“浪费粮食天打雷劈”,让他俩顿时无言。   严梦舟幼时落入流寇手中,九死一生,后来侥幸逃脱,辗转于大江南北,见过许多贫苦农民,深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不易。他脾性不好,但做错事能承担责任,被罚去山中挖野菜,并无抗拒。   就是这事太丢脸,说不出口。   严梦舟:“山中泥泞,会把你的衣裳鞋袜弄脏。你不会想让我背你吧?等地面干了再去……十三问你要什么药?”   施绵怀疑地看他,不太确定严梦舟是在转移话题,还是纯粹不想带她去。不过仍是先回答了他:“师父给的迷药,沾上立刻就会昏睡过去。”   严梦舟了然,迷药他是见过的,就是有点不理解,“十三是东林大夫的徒弟,怎么还需要问你讨药?”   “因为他不乖,师父不给他啊。”   简单一句话给出了清晰明白的解释,就十三那样的性情,给他防身的药,等同于让他去祸害别人。   说到十三,人就在竹林那边喊了起来:“姓严的,你到底去不去?”   东林大夫让他俩去挖野菜,严梦舟对山中不熟,需要十三带路。十三百般不愿,也不能违抗师父的意思。   严梦舟背在身后的拳头紧了紧,昨日的郁气已经压回心底,但这十三着实讨人厌,进山之后,他必须再把人教训一顿。   与施绵道别,将跨进竹林时,他脑中一动,记起上一次与施绵吵架,施绵放出的狠话:“我让你今天晚上睡得比猪还要沉!”   她当时拿着个瓷瓶,那个就是迷药?想用迷药对付他?   严梦舟回头看施绵,施绵已翻开书认字,乖巧地坐在檐下,神情安详,看着是文雅娴静的小姑娘。   ……没错了,那时她拿的一定就是迷药。   严梦舟随着十三入了山,两人看对方不顺眼,走出没有半里地,已对彼此使了五六回绊子。   林中潮湿,跃过一处横倒着的枯树,十三冷不丁地又一脚踹了过来,严梦舟早有防备,旋身一转躲过去。暗算的脚躲过去了,被十三带起的泥土没能避开,衣摆上已经沾上星星点点的污泥。   严梦舟忍了他一路,待到了北坡多野菜的地方,扔下竹篓就把十三按进了土里。   两人打得正凶,有清脆的声音道:“我就知道他俩又要打架。”   严梦舟停了手,抬头看见贵叔从草木丛中走来。习武之人走得快且稳当,衣摆被露水打湿呈现深色,也沾上了点泥土,上半身却干干净净,尤其是背上的小姑娘。   施绵穿着广袖襦裙,打扮得机灵可爱,趴在贵叔背上笑眯眯看来。   她可没那么好甩下,严梦舟刚走,她就去问清了二人的目的地,自己没法进山,于是喊贵叔背她进来。   贵叔也想她与年岁接近的人玩,寻了干燥的地方把施绵放下来,道:“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野鸡野兔,小姐,有事你就喊我。”   施绵点点头,贵叔又看了眼脏兮兮的严梦舟,隐入林中。   严梦舟很确信,他在贵叔眼中看见了警告。   那晚的事情,菁娘不知晓,贵叔可是一清二楚的。   “我说吧,黏人又麻烦!”十三看见施绵就皱眉,也不与严梦舟打架了,提着竹篓避开一大段距离,撇关系道,“她是来找你的,你自己照顾她,别扯上我。”   严梦舟也觉得施绵麻烦,还不听话,但是十三这么说,他就非要反着干。   只是他还没开口,施绵已道:“我不用谁照顾,我自己玩、自己挖野菜!”   因为要进山,施绵腰间佩戴了防虫香囊,菁娘还特意在她袖口系上红绳收紧,方便玩耍。   背着的竹篓,拿着的小铲,都比严梦舟二人的小上一号。   可见十三说得没错,她是要被人精心照料的,就是挖野菜,也与他们不同。   话说到这份上,那就各做各的了。   严梦舟对施绵有歉疚,不能真的不管她,每隔会儿就看她一眼。   看见施绵搂着裙子蹲下去,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竹筒,一个鼓鼓的油纸包,然后才动手刨起野菜,怕弄脏了手,小心翼翼地捏着铲柄,好半天,刨下来一棵。   她身体不好,但是从小就干干净净,蹲着挪动时,裙角落在了地上。   施绵“啊”了一声放下小铲去提裙子,顺便站起来重新整理衣裙。然而刚站直,眼前一花,身子摇晃起来。   严梦舟没敢离太远,见状迅速过去扶住了她。   “麻烦精!”十三在远处冷嘲热讽。   严梦舟没搭理他,看见附近有块突起的石头,扶着施绵过去。   又见她裙上精致的刺绣,顿了顿,将自己沾了污泥的衣摆翻了个面垫上去,再让施绵坐下。   反正他的衣裳已经脏了,没必要让施绵也弄脏,否则贵叔和菁娘该怪罪他了。   “怎么样?”   施绵靠着他歇了会儿,睁开眼,有气无力道:“要喝水。”   十三又插嘴讥讽:“现在上哪儿给你找水?溪水冰得砸牙,你能喝?喝出个三长两短,菁娘和贵叔怕是要杀人!”   施绵无视他的话,指指竹篓旁的竹筒:“我带的有。”   出发前菁娘特意给她装的,竹筒里是热水,油纸包里是几块糕点,以防她渴了饿了。   十三翻了个白眼不吭声了。   严梦舟心想:果然十分麻烦。   他心底暗暗嫌弃,奈何自己有亏欠,只能受着,就让施绵坐好,去给她取竹筒。   他动作快,站起身、往外踏出的动作一气呵成,感受到衣摆上的阻力时,已经晚了。   ——忘了施绵是坐在他衣摆上了。   就见施绵惊呼着,被衣摆拖着往下滑,咚的一声坐到了潮湿的地面上。   落地时,施绵两手下意识地撑了一下,这会儿看看双掌和衣袖上的泥,再提了下落在泥上的裙子,抬起头来,眼中含着两汪泪。   她长到这么大,头一回脏成这样!   严梦舟:“……”   十三就爱看别人不如意,毫不留情地放声嘲笑起来。   没走远的贵叔听见声音匆匆回来,看着刚被严梦舟扶起的施绵,呆住了。   就一会儿功夫,白净可爱的小姐成了泥娃娃?   “没事……”严梦舟被他逼视着,佯装镇定,“没摔坏,就是脏了,洗洗还能要。”   作者有话说:   没事,洗洗,挂起来晾晾,还是个白净女娃。 第14章 吵吵   施绵不说话,只伸出两根手指头揪着裙子,眉头紧蹙着。   好脏好嫌弃,可她有什么资格嫌弃呢,人家原本就不乐意带她玩,是她自己非要跟进山的。   老实在小叠池看书喂鸟,怎么也不会弄成这样。   ……可那样日复一日的日子太孤独。   施绵瞅了瞅其他人,十三还在笑话她,严梦舟僵硬地扶着她,贵叔表情不善,正向这边走来。   太麻烦了,以后谁还会愿意带她玩啊!   施绵丢掉捏着的裙子,拍拍手上的泥土,道:“脏就脏了,我又不怕脏。”   怕人听不清似的,说得很大声,末了再补一句:“回去我就能洗干净,换了衣裳,还是好看的。”   贵叔看她表情真切,停下步子。   严梦舟松了口气,暗暗瞟了眼贵叔,将她的竹筒打开递过去。   竹筒里的水尚温着,施绵啜饮两口,身体舒适了些,再将竹筒还给严梦舟。   一来一回,贵叔了然,她不是不介意身上的泥土,是怕别人嫌她麻烦以后不肯带她玩。   贵叔将施绵重新扫视一遍,确定没受伤,默默走开了。   “就在这坐着吧。”严梦舟让施绵坐下,把茶水糕点塞进她怀中。   施绵久坐后突然站起,经常头晕,她不想再体会一次摔进脏兮兮泥土里的滋味了,便坐着看他俩干活。   就这样看着,也比从前一个人待着有趣,尤其是严梦舟与十三不合,时不时互扔石子偷袭对方,看得施绵喜笑颜开。   第三次被砸到脑袋时,十三突然转头,问:“昨日我们两个打架,你为什么不喊人?”   昨日他被打得很惨,身上现在还痛着。施绵胆子那么小,若是她早些喊人,他未必会挨那么多拳头。   施绵歪着头道:“我没看过打架,想多看会儿。”   十三脸一青,磨着后槽牙面向严梦舟,“你还要护着她,替她打架,呵呵。”   严梦舟脸色也不大好,“多看会儿?你当是耍猴呢?”   施绵睁着好奇的双眸,语气中满是羡慕,“耍猴是什么呀?我也没见过,想看。”   严梦舟与十三一齐瞪她,之后双双扭头,不再理她,也不再表演“耍猴”给她看。   林中地面未干,做什么都不便利,竹篓满了之后,几人便要归去。   贵叔提着两只山鸡,看着施绵身上的泥,犹豫着说道:“小姐,要不我先回去引开菁娘?”   菁娘对十三的印象极差,对严梦舟也是近几日才有好转,看见施绵脏兮兮地回去,多少会迁怒这二人,以后再想一起外出就更难了。   施绵踢着小腿看了看裙上的锦绣花团和几片泥渍,澄澈的眼眸对着贵叔。   贵叔明了,想想施绵的年纪,对严梦舟道:“严小公子,山路泥泞,可否劳烦你背我家小姐回去?”   贵叔这要求提的是一点也不客气,谁让那天晚上施绵是因严梦舟才出意外的呢。至于赔偿的药材银两,是挺多的,可他们不缺这些。   严梦舟默了默,将竹篓递给贵叔,走到施绵跟前。   施绵笑,“上回让你背我,你还不肯。”   严梦舟蹲下,干脆道:“上来。”   “还真有富贵公子哥放着人不做,跑去当牲口的啊。”十三在一旁阴阳怪气。   严梦舟:“……”   牛马就牛马吧,待到二月底,把欠下的还清,他就与这些人撇清关系,重新做人。   见他把施绵背起稳当走了几步,贵叔放心了,叮嘱几句就快步往回赶。   严梦舟背着个人,十三背上是装得满满的竹篓,两人走得都不快。只因互看不惯,并排走着,却不交谈,唯有一身轻松的施绵晃着两脚哼起小调。   林中空气湿润,日光稀疏,鸟儿啼鸣环绕。   施绵首次被贵叔与菁娘之外的人背着,心中欣喜,腹中藏了只画眉鸟一样,越高兴,哼着的曲调越轻快。   “能不能别哼了,猪叫一样!”十三又开始找茬。   施绵晃着脚道:“小爷高兴,你管不着。”   十三愣住,严梦舟驻足,均偏头回望她。   施绵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眨眨眼,搂在严梦舟脖子的手稍微收紧,若无其事道:“我说我高兴这样。”   难得的,十三与严梦舟对视了一眼,眼中没有剑拔弩张的火花,只有难以表述的复杂。   不必说,这话是与他二人学的,私下说说也就罢了,传入菁娘耳中,她必会找东林大夫与袁正庭告状。   几人之间氛围古怪起来,往前穿过片灌木,严梦舟咳了下,打破宁静:“我怎么觉得从第一回 见面,菁娘就对我抱有极大的偏见?”   初到小叠池的那个傍晚他就看出来了,施绵对他是好奇,菁娘从一开始就是提防。他性情是不好,不过那时还未表现出来吧?   十三:“她看谁都那样,除了她家小姐,其他人都是歹人。”   严梦舟:“其他人是说你?防备你不是理所应当?”   “你小子有病是不是!”十三好心解释被嘲,破口大骂,“要不是爷爷我不想扯上麻烦,非得把你踹进沟里!”   他话中的麻烦是指施绵,施绵在严梦舟背上,限制了他的报复行为。   严梦舟冷笑,刚想说背着一个人照样能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猝然听见耳边传来细声喃喃:“爷爷我不想扯上麻烦……”   “……”严梦舟喉头一噎,把施绵往背上颠了下,将最初的问话复述了遍,打断她的鹦鹉学舌。   施绵趴在他背上,道:“菁娘是十五岁被他弟弟用十两银子卖掉的,所以很讨厌男孩子。”   严梦舟与十三双双沉默,过了会儿,严梦舟问:“她爹娘不管吗?”   问是问出口了,其实答案自己大概知晓。做爹娘的真想管,多的是法子能管,哪至于等人被卖掉了才管。   十三闷头走了几步,含糊骂了句难听的,“当初也有人想买走我姐姐,被我爹娘乱棍打出去了。谁知道后来起了瘟疫……”   十三家是贫苦农户,前几年闹瘟疫时没钱治病,全家人都死了,剩他命硬,被东林大夫捡到救活。   “早知会死,不如让她走了,说不准能活下来……”   施绵想了下,认真道:“我觉得她一定不想被家人抛弃……”   “你懂个屁!你才几岁!”记起往事,十三心情很差,暴躁地不准她发表看法。   施绵莫名被骂,哼了一声撇过脸。   严梦舟与她是一边的,不能看着她吃亏,暗嘲道:“幸好你家里是姐姐,若是妹妹,怕是被你欺负得整日哭啼。”   十三朝他与背上的施绵翻白眼,尖声讥讽:“那是没法和你比,不是妹妹你都能给她当马骑,亲妹妹你能割自己的肉喂她。”   严梦舟:“……”   前面是个窄路,旁边有条小沟,沟里堆积着干枯枝叶,严梦舟颠了下施绵,猛然伸腿,一脚把十三踹进了沟里。   作者有话说:   十三:口吐芬芳。 第15章 偶遇   严梦舟脚程快,将人踹下去后步子迈得更大。   他背上的施绵惊住,听见十三的叫骂声,不住扭头往回看,心神一分散,细细的腕子就松了劲儿。严梦舟箍紧她的腿,警告道:“掉下去我可不捡你起来。”   施绵还在往回看,严梦舟那一脚毫不留情,十三被踹得翻滚了几圈,骂骂咧咧爬起来,还得先收拾打翻的竹篓。   她转回头,两手搂紧了,问:“你说捡我起来?”   严梦舟:“不对?那怎么说?捞起来,还是拾起来?”   施绵皱着小圆脸思量了下,说道:“听着我好像个布偶娃娃一样。”   “你这重量,和布偶娃娃差不了多少。”   身后十三的骂声传来,听着已隔开段距离,严梦舟的步伐却没有停歇,依旧健步如飞,好像身上的施绵与脚下的泥土没能对他产生半点阻碍。   施绵颊上落了碎发,侧着脸在他背上蹭蹭,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是假装轻松的。菁娘说你们这年纪的男孩子要脸面,错了、累了都不会轻易承认。我问你手臂伤口疼不疼,你一定也会说不疼。”   严梦舟脚下一滑,差点带着她摔倒,稳住后,头也不回道:“下回还想我帮你揍十三,就闭嘴。”   施绵哼哼几声别人听不懂的话,闭上了嘴。   山路上走得快,到了山脚,严梦舟速度慢下来,吹了声口哨,护卫很快出现。   “竹楼没人。”护卫道。   严梦舟迅速背着人往那边去,施绵回头看看陌生的护卫,贴在严梦舟耳边小声问:“你以前那个护卫呢?”   “赶回家了。”   “他为什么要陷害你啊?”这个问题在施绵心中憋了许久,严梦舟一回来她就想问的,碍于身边一直有人在,才拖到现今。   严梦舟不想回答,只加快脚步。施绵察觉到了,换了个问题:“现在这个护卫是好人吗?”   严梦舟:“不知道。”   施绵“哦”了一声,脸颊枕着他的后背想了会儿,微微抬起头,环在他脖颈下的手松开,在他胸口轻轻拍了几下。   严梦舟:“……”   他有句“男女有别”和“非礼啊”,不知该先说哪句。   “没事,不难过……”施绵在他背上说着,童声努力压着轻柔的调调,带着刻意的安抚,好像严梦舟是一个被抢了拨浪鼓嗷嗷大哭的娃娃。   这让严梦舟记起那噩梦一样的家家酒,脸一黑,语气沉下,“别乱碰我。你几岁了,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施绵:“我是在安慰你,而且我还小呢,不用想那么多。”   “劳烦你安慰十三去,他比我更需要。”   说话的功夫,已到了竹楼外,严梦舟推门进去,将施绵放下。   久未着地,落下时,施绵脚有点软,抓住了严梦舟的手臂。活动几下脚腕,她凑近了,道:“保护你的人是你至亲之人安排的吗?连着两个都不能信任,你一定很难过。”   严梦舟心头蓦然一跳,凝目看向她。   施绵圆润脸蛋上的表情很是真诚,在他手臂轻拍着,安慰道:“你若是难过……”   “你想多了。”严梦舟飞速截断她的话,顿了顿,道,“与其想这个,不如快点进屋换了衣裳。”   见施绵张口欲言,他又怀疑道:“你会自己换衣裳吧?”   施绵瞪他一眼,觉得兴许真是自己想多了,提着裙子上了竹楼。   楼上房间中已备好了热水,她简单清洗后,翻出外衣换上,脏了的外衣刚刚藏起,楼下传来菁娘的声音:“行了,我自己侍弄就行,你去师父那把小姐接回来,山里寒气重,让她换身衣裳再去玩……”   施绵攀着楼上的栏杆探出脑袋,大声道:“已经换好啦。”   跟在菁娘身边的贵叔看见她安然无恙,悄悄松了口气。   贵叔捉了两只山鸡,一只送去东林大夫那,一只留着第二日煲汤。   菁娘手艺好,在鸡汤里加了温和的滋补药材,小火慢炖,熬得鲜香,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香味随着风穿过竹林,飘到东林大夫三人鼻尖。   这厢修好了的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菜是炒野菜、烩香芹、清炒莴笋,汤也是鸡汤,就是看着油腻瘆人。   这边往常是十三下厨,多了个严梦舟,这活就交给了护卫。   东林大夫舀了勺鸡汤尝了尝,默然摇头,“老了,吃不动了。”说完放下碗筷,去了外面。   十三嚼着野菜,狠狠瞪了严梦舟一眼。   严梦舟扫向护卫,护卫惭愧地低下了头。   竹林那边,一碗汤下肚,施绵浑身都热了起来。菁娘给她剥着虾,问:“喝了汤,再吃几块肉?”   施绵摸着肚子感受了下,将小碗递了过去。菁娘高兴,指挥着贵叔又给她盛了半碗。   正吃着,外面传来敲门声,贵叔出去,迎着东林大夫进来了。   如此过了三日,十三与严梦舟还是时时动手,施绵在一边看热闹,觉得日子比以前有趣多了。   到了去镇上采买的日子,贵叔、十三都得去,严梦舟是要回宫一趟,顺路一起。   施绵眼馋,菁娘哄她:“等他们都走了,咱们去给小狗洗澡……”   十三耳朵尖,立刻从马车里冒出头来,“想都别想!敢碰我的狗,回来我就把你推进池水里!”   话音才落,严梦舟一脚踹了过去。踹的多了,十三也练出来了,机敏地躲过。   严梦舟:“这么金贵,那难道是你媳妇?”   十三:“就是我媳妇,怎么地?”   严梦舟:“行,我帮你记着,等你到议亲的年纪,我看你还娶不娶姑娘。”   马车在争吵中驶离,施绵目送马车慢慢变成小黑点,恋恋不舍地被菁娘牵了回去。   .   入了城镇,严梦舟与贵叔分开,带着侍卫跨马向着京城奔去。   景明帝把严梦舟交给袁正庭,一是要他加以管教,二是严梦舟习惯了宫外的生活,不肯留在宫中。不得已,才把人托付给袁正庭。   他还是惦记着这个儿子的,要求严梦舟每隔十日就要回宫一次。   严梦舟照约定回去,敷衍地拜过帝后,在宫中住了一日。   这次太子终于拦到了他,“我知你嫌宫中憋闷,急着离去,我也不是想强留你,只是你宫外的府邸在修整中,总要去看一眼吧?”   如果一定要留在京城,相比较皇宫,严梦舟更愿意独自居住,便随他去了。   严梦舟不愿意与太子独处,二人便弃了车撵,徒步慢走。   京城繁华,街道两旁商铺与酒楼茶馆不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幼时你也是如此,总惦记着外出玩耍。有一回下人疏忽,竟让你溜出府邸,母亲急晕了过去。后来舍不得罚你,便把你身边伺候的人全部严惩后换了一遍。”在街道上,怕人听见引起骚动,太子把称呼换了。   严梦舟:“我不记得了。”   太子:“无妨,我都记得,慢慢说与你听。”   “……你五岁时背书不认真,被祖父训斥,母亲知晓了,却来责备我,说我做兄长的不知引导你读书……”   严梦舟脚步一转,走向街边摊贩。   简陋的摊贩上摆着几个陶土玩偶,他挨个看过去,捡起一个穿襦裙的圆润小人。   “怎么忽然对这个有兴趣?”太子跟在他身侧问,挥手让侍卫付银两。   严梦舟将东西搁下,道:“没兴趣,只是不想听你说话。”   太子神色一顿,笑道:“长大了是不一样,幼时你可是最喜爱缠着为兄的……”   严梦舟又往前去,太子跟上,不管他是何反应,都温和地絮叨不停。   行至一处茶楼门口,恰有几位锦衣公子从中踏出,迎面对上兄弟二人,对方全部愣住。   太子轻摇头,带人入了雅间。   严梦舟心不在焉地坐着,听见一人行礼时,忽而转头看去。   太子察觉到,眉头微展,道:“这位是中书令施大人嫡孙、右司郎中施大人与长宁郡主之子,施茂笙。幼时你见过的,可是记起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十四:记你妹。 第16章 施家   严梦舟不愿回忆旧事,只侧目端详施茂笙,见他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清俊,俯首作揖的动作文质彬彬,是个十足的书生。   他的视线在对方脸上留的久了些,施茂笙没忍住抬眼,目光相触,严梦舟看见他褐色的眼珠,下颌微抬,问:“上回秋猎,你没去?”   京城的王孙贵族们每年都例行秋猎,今年特殊了些,秋猎是太子亲自安排的。   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是要为这流落在外的胞弟引见世家公子。   太子出面,没有不给面子的,适龄公子几乎全都去了。就如眼前这几位,除却施茂笙与后方家世低微的两人,其余的,严梦舟都在那时见过。   施茂笙有点尴尬,摸摸鼻子,回道:“那会儿小人不幸染疾,未能参与。”   严梦舟记起施绵来,也是身体不好,被菁娘与贵叔看得紧,生怕遇上点意外就没了小命。   不贪银钱,身娇肉贵,最重要的是能得袁正庭格外关照,施绵必定出自高门大户。   严梦舟回京数月,所见过的施姓权贵,仅此一家。   一个世家女儿,没道理无人问津地养在偏郊山脚……   “怎么了?”太子询问。   严梦舟:“就是听这个姓氏耳熟。”   太子笑:“长宁郡主是皇室宗亲,过去常带茂笙进宫拜见皇祖母,没少与你我见面。算起来,咱们还是表亲。”   施茂笙赶紧行礼:“不敢。”   长宁郡主是施家长媳,出身静安侯府,该唤太后一声表姑母。   施茂笙是长宁郡主所出,若长宁郡主与太后仍在世,掰扯起来是能称得上皇亲国戚。现在二人已逝,这种话太子可以说,施茂笙却不敢应答。   太子与严梦舟说了这么多,仅施茂笙出现后,他才主动开口,太子想引他说话,便多问施茂笙几句。   “听闻府上添了个千金?”   施茂笙脸上露笑,“是三叔家的,两个月了。”   太子:“施老夫人好福气,膝下已五个孙儿,又如愿得了千金。难怪中秋佳宴那会,母后与我说施老夫人精神越发抖擞了。”   施茂笙笑意更明朗,跟着道:“难得一个女娃,祖母稀罕得不得了,每日都得亲自看一看才能安心。府中弟弟们也是,没见过小姑娘,天天嚷着要和妹妹玩,让祖母头疼。”   太子与施茂笙说话,注意力却一直在严梦舟身上,见他神色微动,心思一转,又问:“快百日了,令妹名字可定了?”   “定了,祖父前几日梦中见瑶池玉树,醒后就给定了,叫玉瑶。”   “施玉瑶,这名字不错。”太子对施家女娃没兴趣,见严梦舟没了反应,客套地停了这话题,“令妹百日之时,本宫必奉上大礼。”   施茂笙行礼:“那小生就先替舍妹谢过殿下。”   几人闲聊数句,施茂笙等人告辞,太子与严梦舟继续去往皇子府。   太子只知严梦舟跟着袁正庭,不知他具体去处,明知问了会让他产生防备,便对此只字不提。想着严梦舟对京城世家所知不多,就挑拣着说了些。   “静安侯府连着两代没什么像样的后辈,如今只剩个虚名。施茂笙倒是不错,性情温和,几个叔辈皆是朝中重臣。梦舟,你们年岁相近,闲暇时可以多走动走动。”   严梦舟之前愿意听他与施茂笙说话,一是怀疑施绵是施家女儿,二是记起菁娘。   这就是命吧,菁娘被当成货物一样买卖,施家千金却是金枝玉叶,生下来就富贵环绕。   至于施绵,施茂笙言辞中只有一个妹妹,她或许并非京城人士。   他不出声,太子摸不准他在想什么,重新提起太后来,“可还记得皇祖母?你幼时机灵,皇祖母也最疼爱你……”   严梦舟记得那个和善的老人。   太子这句话不假,老太后在世时最疼爱的孙子就是他,可惜年老体衰,死在七年前辰王宫变之时。最后一面,他未能得见。   想起老太后,连带着忆起老太后身边的人,纷纷攘攘地出现在脑海。其中似乎的确有个什么郡主,很会说话,常哄得老太后合不拢嘴。   太子:“怎么不说话?”   严梦舟瞥他一眼,随口道:“我在民间看见许多父母疼爱儿子,如施家这般偏宠女孩的,当真少见。”   太子失笑:“那是因为他们府上已连着三代未见姑娘,就算是你,见多了臭烘烘的男孩,定然也会偏爱乖巧姑娘。”   严梦舟在外已接触过许多同龄人,遇见施绵,也没觉得喜爱。   或许是由于她太麻烦,也不够乖巧。   他对太子爱搭不理,太子身边的太监看不过去,赔着笑脸解围:“依老奴之见,施大人与老夫人偏宠孙女,多半是因为上一个孙女没留住……”   严梦舟:“施府还有个孙女?”   被这么一提醒,太子也想起来了,“是施家老二的女儿?”   “嗨,那女娃是克亲命,出世就克死亲娘,长宁郡主也是她克死的。”近身太监行的是照顾主子的事,外面的风言风语也记得牢,耳聪目明,好时不时提醒主子一句。   这会儿太监见两个皇子都看过来,仔细回忆了下,说道:“那女娃百日时,青天白日突降暴雨。施老爷子给她提名,好好的,腕骨突然折了。施老夫人更是平地摔了一跤,半个月没能下地。”   严梦舟眉梢一挑,嘲道:“无稽之谈。”   太监闭嘴看向太子,后者轻颔首,于是太监继续道:“最初都说是巧合,可每逢她生辰,府中不是有公子坠湖跌伤,就是丫鬟下人出事,后来施二爷娶了个继室,这继室才见那女娃两面,就险些病死过去……”   严梦舟抿了抿唇,“照这么说,施家早该被她克没了。”   太监:“谁说不是呢!这女娃身体不好,前几年施二爷去外地做官带走了她,施家这才好起来。几年没信了,估摸着是病死在外面了。”   说话间已出了修缮中的皇子府,护卫牵着马在外面候着,严梦舟瞥了太监一眼,不咸不淡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太监躬身,“这还真不是老奴特意记的,实在是前几年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人尽皆知。”   严梦舟不再说话,大步向前跨去,被太子拦住。   太子看向他左臂,问:“还疼吗?”   “还成,习惯了。”严梦舟道。   左臂上的伤口用了上好的金疮药,早就结疤了,什么疼不疼的,不重要。   太子负在身后的手一紧,垂下了双目。   严梦舟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抓着缰绳道:“走了。”   说罢,扬鞭向着城外而去。   白日行人多,出城慢行半个时辰,路上的人才逐渐稀少,严梦舟扬起马鞭疾驰,留下阵阵飞尘。   到小叠池,日头还未落下,十三脚边是两盆水,正按着小狗往它身上泼水,施绵裹着薄绒披风坐在远处,听见响动向他看来。   严梦舟惦记着太监的话,把缰绳抛给护卫,就径直朝她走去。   施绵看看他,再看看十三手底下的小狗,眼神是一模一样的渴盼。   严梦舟:“别拿看小狗的眼神看我。”   “就你高贵,不能用看小狗的眼神看你,得用看仙女儿的眼神迎接你。”施绵还未说话,十三已抢先刺了一句。   严梦舟噎了下,很快反击道:“你倒是体贴,还知道用热水给你媳妇洗澡。”   小狗不愿意沾水,在十三手底下凄惨叫着,十三按紧它,冷笑着转身挡住施绵的视线,道:“你说的对,这是我媳妇,你们谁都不准看。”   施绵原本上不了手,还能远远看着,现在连看也看不了,哀怨地转向严梦舟。   严梦舟假装无事发生,走到她跟前问:“这么冷吗,还披着披风?”   “昨日你们都跑出去玩,就剩我一个人,我就患了伤寒。”   这话中的因果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不过伤寒看着是真的,因为施绵说完打了个喷嚏。   因这个喷嚏,头上的兜帽滑落,露出未梳起的蓬松卷发。   严梦舟心中一动,问:“你头发怎么是卷的?”   施绵摸着肩上的软发,骄傲道:“我娘给的,她就是这样的。”   “你娘怎么不来看你?”   严梦舟仔细观察着施绵,见她把玩着头发,神色自如,说话流畅,“我娘要看铺子,很忙的,不能陪我。”   说完她也理好了头发,往前迈出一步,抓住严梦舟的手,悄声道:“你和十三说说,让我一起给小狗洗澡,好不好?”   严梦舟对着她清澈的乌黑眼眸,心道她娘亲尚在,还要看铺子,那就不是京城施家的女儿了。   完了又想,她这么不老实,怎么可能是背着克亲之名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   小九:十三的小媳妇真可爱! 第17章 可怖   严梦舟想不通给小狗洗澡有什么乐趣,施绵想要,他只得去试,刚走近十三,就得了个眼刀。   十三声音响亮,字正腔圆:“滚蛋!”   严梦舟自认脾性很差,没想到十三比他更差。   然而十三除了说话难听,没做过分的事。小狗是他外出捡的,归属于他,让不让别人碰都是他的自由。   若他主动招惹施绵还好,相反,他向来把施绵视为天大的麻烦,从不主动靠近,没落下把柄。   严梦舟最多因他嘴毒与他打一架。十三耐打,怎么也不肯服软,又不能把他打死。   严梦舟回头,迎上施绵殷切的目光,心中一沉,莫名生出重重的内疚感,不由得再次转向十三,道:“让她洗一回,我给你银子。”   十三眼白快飞到天上了,“让我剥层皮,我也给你银子,你愿意不?”   “白给你银子,还帮你干活,不好吗?”   十三:“爷爷乐意!”   严梦舟活动着手腕,问施绵:“他怎么还没被人打死?”   施绵绷着小脸道:“因为他命硬。”   是够硬的,在严梦舟面前自称爷爷,但凡换个有点自觉维护皇室颜面的皇子,十三就该掉脑袋了。   幸好严梦舟不是,他看着施绵可怜的目光,记起这小姑娘从来没有过玩伴,进不得山,去不了城镇,于是再次尝试:“两百两……”   十三:“我去你祖宗的!”   “……黄金。”   十三一愣,蹭地站起来,骂道:“你们这帮子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以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爷爷还就不稀罕你那臭钱了!”   严梦舟没了耐心,问:“怎么样才肯把小狗给她洗?”   十三也很干脆,抱着小狗望向施绵,道:“把那瓶药给我,我就把小狗给你玩。”   他未明说,施绵也能意会,摇头:“我不洗小狗了,药也不给你。”   这场未成的交易让严梦舟奇怪,迷药少见,却不是没有,在三教九流的地方多找找,总能找到的。   什么样的迷药,在十三眼中,竟是两百两黄金都比不过的?   他问施绵,施绵歪着头想了想,商量道:“你带我进山捉鱼,我就把药拿给你试试。”   小叠池里的水已经换了一遍,可以重新养鱼了。她想再在水中养满鱼儿,省得以后严梦舟走了,又没有人陪她玩了。   严梦舟答应,菁娘却不同意,硬是要再等两日,等施绵的风寒彻底痊愈了,选一个晴朗的天儿,才肯放她进山玩。   施绵等得好急,每日三餐按时喝药,恨不得风寒立即就能好。   天越来越冷,菁娘每隔一日就要煲汤给施绵喝,这一晚刚把膳食布好,贵叔问:“东林大夫今晚还会过来吗?”   菁娘道:“严小公子回来了,定然又是他那护卫下厨,你放心,师父肯定来。”   自打前几日晚膳用了一半,东林大夫过来蹭吃蹭喝之后,竹楼这边每晚用膳都会等着他。也就是严梦舟带着护卫离开的那一晚,东林大夫才缺席一次。   菁娘刚把施绵的药放好,果然人就来了。   东林大夫摸着白须道:“老大夫不好口腹之欲,实在是那边的饭菜难以下咽。”   “所以师父你就抛弃十四他们,偷偷跑来这边了?”施绵两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看着东林大夫笑个不停。   东林大夫落座,隔空虚点了点她,道:“老人家的事,怎么能说成偷偷摸摸呢?小丫头好好说话。”   施绵抿着笑,站起来夹了一个热乎乎的包子放进他碗中,乖巧得很。   桌上除了新鲜出笼的鼓鼓的热包子,还有清蒸河鱼,蟹黄豆腐,东坡肉,莲藕排骨汤,香气扑鼻,几人有说有笑,吃地热闹。   用过膳食,老大夫亲自看着施绵喝药,又给她把了次脉。   “每日饮药非长久之计,上回梦舟送来的药中有不少罕见的,正好能用上,老大夫试试能不能把你的药做成药丸。”   菁娘比施绵还高兴,“那可真是太好了!”   做成药丸可就便利多了,不用担心耽误用药的时辰,也省得赶上伤风受凉时,一碗续命药再加上碗伤寒药,喝药都喝饱了,哪里还用吃饭。   这边和乐融融,竹林那边,十三拿着筷子狠戳碗底,冲严梦舟嚷嚷:“你这下人是废物吗?都多久了,厨艺没半点长进,做的饭狗都不吃!”   他脚底下,毛茸茸的小狗转来转去,宁愿拿未长全的乳牙干啃馒头,也不愿意吃小碗里的东西。   严梦舟:“狗都不吃的东西,你不是吃的挺多?”   “爷是不想浪费粮食!”十三拍桌而起,高声道,“我师父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尤其受不了这狗屎一样的厨艺,你赶紧的把人训好!”   厨艺被贬低到尘埃里的护卫,头也快低到尘土里了。   “看不出来,你还知道敬重老人。”严梦舟发自内心的惊讶,毕竟相处这些时日,他就没见十三怎么顺从东林大夫。   东林大夫让他读医书,他把书盖在脸上睡觉,让他研磨药材,他半天才动一下。严梦舟一直以为他不学无术。   十三哼了声,道:“许你哄奶娃子,不许我敬老?”   严梦舟顿时无话可说了,东林大夫是真的老人,施绵可不是什么奶娃子。   “大晚上的,怎么不去哄你的奶娃子睡觉?”十三掐着腔调怪声怪气的,“哦,人家晚上有菁娘照顾,不用你哄睡。”   严梦舟站起来,右臂在桌面一撑,眨眼间跃到了对面。十三没他灵敏,想跑已来不及,被钳制住脖子按在了地上。   等东林大夫回来,两人已停手,十三腰背不自然地挺直,生硬道:“反正晚上无事,待会儿我去烤几个地瓜,师父你可要?”   东林大夫看他一眼,哀叹道:“你把这份心用在医术上该有多好。”   十三恼道:“我说过不想做大夫,不学,就是不学!”   东林大夫摇摇头,踱步回了房间。   过了几日,施绵的风寒彻底痊愈,央着严梦舟带她去山里捉鱼。天气越发严寒,等水面结冰,菁娘就彻底不许她外出了。   有上回平安入山的经验,这次菁娘没拦,只让贵叔别离她太远了。   出发前,东林大夫喊来了十三,让他同去,叮嘱他采几株草药回来。十三不愿意学医术救人,帮老大夫采药还是愿意的,认真记住了,几人一同进山。   地面已干,这回施绵是自己走的。她难得去山里,还不被菁娘牵着,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东张西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十三不理她,贵叔只会说是和好,她便缠着严梦舟。   严梦舟一个头两个大,为了消耗她的精力,拉住她问:“十三为什么不愿意治病救人?”   做个大夫,不说悬壶济世有多崇高,最起码能有个营生,常人都是愿意的吧。   施绵回道:“因为他家中遭难时,没有人去救他们。”   没人救他们,于是十三也不愿意救别人,给钱也不愿意。   “愤世嫉俗?”   “是这样的。”施绵附和道,“他只想和师父学那些害人的药,师父不教他,他就不学医术。”   严梦舟想起小叠池里飘着的死鱼,这位东林大夫,当真是厉害。   施绵走得慢,落在后面,两人说话声音没压低,被前面的十三听见了。十三转回头大声道:“背后说人闲话,明日你嘴巴就烂掉!”   施绵脸一绷,不高兴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头。   沿着小路上山,不知不觉就入了林中,枝叶遮蔽着天空,四周风声与虫鸣交织,气氛宁静安详。   贵叔不仅要帮着采药,还要捕猎,就托严梦舟照看着施绵。施绵则是纯粹进山玩的,时而揪朵野花,时而拉住严梦舟看树上的鸟儿,偶尔还指挥严梦舟去采药。   严梦舟拨开灌木丛,忽地一愣,转回身对施绵道:“我找到个奇怪的东西。”   站在空地上的施绵一听,立刻提着裙子跑来。严梦舟喊停她,道:“极其可怖,你能看吗?”   “哈哈,极其可怖,你可别被吓死了!”隔着不远的十三嘴上难听,实际也好奇他找到了什么,伸着脖子往这里看。   施绵脚步停住,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我知道是可怖的东西了,心里先想一遍,就不会被吓着了。”   “那你先想。”   她便站在那里闭上了眼,脑中想着一样又一样让人惊恐害怕的东西。   趁着她闭眼的功夫,十三连跨几步走近,严梦舟冷笑:“喊你来看了吗?”   十三理直气壮:“采药路过不行吗?”   论嘴皮子功力,施绵比不上严梦舟,严梦舟敌不过十三。   施绵睁开眼时,十三已将严梦舟背后的东西看了个清楚,眉头紧皱,面露不适,好似看到什么残忍血腥的画面。   十三看向施绵,张口欲言,欲言又止,几番犹豫后,慎重道:“你一定要看的话,先说说你都想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否则我真怕你被这……吓死。”   他与施绵同住小叠池多年,几乎从不搭理施绵,这般友好且庄重的提示,还是头一回。   施绵因他的转变惊疑,再看严梦舟,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沉重。   两人的反应使施绵心慌,她双手紧握在一起,不安道:“想了老鼠、蛇、血、被吃了一半的野兔和山鸡。”   严梦舟深深看她一眼,道:“再想想,比这可怕多了。”   “……难道是死人?”施绵声音发抖。   “接近了。”十三叹气。   严梦舟双目凝重,朝她伸手,道:“你若不怕,那就过来看吧!”   他俩越说,施绵想看的心越重,她深呼吸,做足了心理准备,两手拨开杂草,小心翼翼地朝他俩走去。   比死人还可怕的东西,不是孤魂野鬼,那就是残破的尸骸……难道是腐尸?施绵在心中给自己鼓劲,这些她全都想到了,不会被吓到的!   走到两人身旁,严梦舟挡在她前面,谨慎地用眼神询问她是否一定要看。   施绵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坚定点头。   严梦舟无奈地一闭眼,侧身让开。   眼前倏亮,施绵看清了他身后的东西,霎时间,她双眼不可思议地睁得圆滚。   十三:“笑死人了!”   哪里有什么可怖的东西,严梦舟身后,分明只有一株盛开的粉白蔷薇!   作者有话说:   女鹅:怎么能联手骗我?QAQ 第18章 生气   等施绵反应过来被联手骗了,气呼呼地瞪着那两人,俩罪魁祸首毫不在乎,跳出灌木丛抛下她走了。   蔷薇花仅有一株,枝叶苍翠,亭亭立在灌木丛中,已绽开的几朵花娇艳欲滴,旁边缀着几个小小的花苞。   施绵凑上前轻摸摸花瓣,再嗅了嗅花香,挑了朵开得最好的,避开小刺摘下,然后向着严梦舟二人追去。   “傻子!”十三打心眼里愉快,原来耍人比平日嘴贱骂人要爽快多了。由此,他对严梦舟态度改善,道:“你小子真会玩。”   严梦舟挑眉:“与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前一刻的默契和前所未有的友善,在这句话出口后烟消云散。   十三瞬间变了声调,道:“是跟我没关系,你哄你的麻烦精,我采我的草药。你可千万看好了她,待会真见着什么可怖的东西吓死了她,你得负责的。”   这时施绵手中握着花追上来了,眉眼带笑,猝不及防被十三斜了一眼,他道:“蠢货。”   “你才是蠢货呢!”被用蔷薇骗了还能原谅,被骂不行,施绵眉眼一皱,立刻就还了回去。   遗憾的是她声调软,与十三尖锐中夹着恶意的嗓音相比,没有一丝羞辱意味。   十三目不斜视地绕过了她。   “真讨厌!”施绵朝着十三离去的方向大喊,倘若她有一身本领,定要追上去把十三揍上一顿!   严梦舟赞同:“是讨厌,我就没见过这么招人嫌的。”   “你好意思讲别人!”施绵凶巴巴怒视他,大声质问道,“咱们两个才是一伙的,你怎么能和他一起欺负我!”   “谁说我和你是一伙的了?”   施绵吃惊大于气恼,“你就是和我一伙的,怎么可以不承认……”   逗了她一回,严梦舟心情舒爽,还想再逗逗她,两手一摊,问:“我何时承认过?”   施绵惊怒交加,答不上来,反而憋红了脸蛋。   严梦舟自留在小叠池,就与她待在一起,还教她认字、帮她教训十三出气,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俩是一伙的啊!   他忽然否认,搞得施绵自作多情似的,好让人没脸。   施绵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一跺脚,把手中的花重重掷在地上,道:“我不走了!”   严梦舟对她视而不见,吹着口哨在草丛中找来找去,瞧见像是草药的植株,才回头询问施绵。见施绵不理他,他也不急,直接摘下扔进竹篓里。   走出约三四丈远,看见施绵仍站在原处参天的榕树下。山中草木多,即使近冬日,也足够繁茂,再往前走个两丈远,施绵就能彻底看不见了。   严梦舟“啧”了一声,慢悠悠走回去,问:“真不走啦?”   施绵低着头,因这日起得稍晚,小叠池没有外人在,菁娘就没给她梳发髻,只将浓密的乌发梳成两股,低低地用红缎绑着,一边垂在背上,一边从肩上耷下来,卷卷的落在身前。   梳发简单,又在山中走了一遭,施绵额前碎发略微凌乱,垂在面颊两侧,将人衬得可怜兮兮。   “十三和贵叔都已经走远了,不跟着我,当心待会儿走丢了。”   施绵不理他,也不动惮,严梦舟又道:“别看现在天光好,日头一斜,山里就阴暗下来,你孤身一人,山路都走不了多远,又冷又饿……再说你一看就是个倒霉样,定然会碰见毒虫蛇蚁……”   施绵一扭身背对着他了。   严梦舟跟过去,看不见她的表情,不得不弯着腰从下面看施绵。结果施绵又转了个方向,根本不让他看。   严梦舟心中咯噔,心想她别是哭了吧?据说姑娘家大多都爱哭。   他踌躇着,捡起地上丢着的蔷薇花,把绿茎上的小刺全部掰掉,递到施绵眼下转了转,道:“花给你捡起来了,可以走了吧?”   “还不走?你真要一个人留在山里不成?不怕碰见偷偷进山的坏人吗?说真的,外面的人牙子最喜欢你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了,能卖上好几百两银子。”   施绵可算是抬头了,嘴巴抿紧,显得本就肉多的脸蛋更圆了,淡眉再一皱,水汪汪的眼眸出水琉璃一样,直把人看得心虚。   没哭,但离掉眼泪也不远了。   “就算你夸我好看,我也不走!”说完,脸撇向另一侧。   严梦舟细细琢磨了下她这话,明白了,她喜欢听夸她好看的话,但是不足以让她消气。   他回忆了下事情始末,模糊找到问题的关键,说道:“我跟你是一伙的好了吧?以后再也不与十三一起欺负你了,这样可以消气了吗?”   施绵侧着身子用眼角瞥他,脸上严肃,问:“你保证吗?”   严梦舟:“我保证。”   施绵嘴角松动,转过来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蔷薇,故作娇矜道:“那我也不想走,我累了。”   严梦舟心中一阵无力,进山才没多久就累了,难怪菁娘不答应她进山!也是他自己造作的,早知道她这么能来事,骗她什么可怖的东西?直说发现一株花不就得了。   自己做的孽,自己承受。   “行。”严梦舟放下竹篓在她面前蹲下。   施绵嘴角弯起,按着他肩膀往他背上一趴,双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严梦舟将她背起,下巴被她手中的蔷薇花茎挠了一下,偏着头道:“把花收一收。”   还好他早把花刺拔了,否则这会儿下巴该冒血丝了。   施绵依言把花茎握在手心里,顺便在他下巴上摸了一下。   这一下来的突然,严梦舟没能躲开,心中怪异极了,登时再次偏头,语气严厉起来:“不是警告过你别乱碰我?”   施绵被他的语气弄懵了,愣了一下才呆呆地解释:“我以为扎到你了……”   严梦舟年岁也没多大,但多年在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伪善卑鄙的、残忍无人性的,甚至有吃人肉的,也曾接触过烟花之地下三流的歹徒,早早知晓了男女有别。   背着施绵走了几步,他问:“你生辰在几月?”   “八月。”施绵低声回答,声音中少了些自如。   八月,也就是说几个月前她还仅是八岁大。   严梦舟算算时间,一字一句道,“你是姑娘家,总跟男孩子玩成何体统?外面的姑娘家八九岁就不和男子接触了,你得学一学。”   想着她身体不好,严梦舟添了一句,“别说贵叔和东林大夫,就是你爹,那也是男子,女孩子不能太亲近,你要有点防备心。等你十岁了还要贵叔背来背去,我也要和十三一样嘲笑你了。”   施绵在他背上不吭声,经过一颗如火红枫下,才闷闷道:“这里又没有别的姑娘。”   严梦舟哑然,小叠池除却她与菁娘,没有其他女子。菁娘做事小心谨慎,每日要忙许多琐事,不能陪她读书认字和玩耍。   除却严梦舟与十三,施绵再难找到岁数接近的人作陪。   这事两人都没有解决办法,毕竟小叠池偏僻,附近没有人家,就算有,施绵这样麻烦,大概也没有小姑娘愿意陪她玩。   红枫飘到施绵头上,被她晃着脑袋摇落,飞到严梦舟脚下。   “这么喜欢拉帮结派,但凡你不是个姑娘,而是考取了功名的书生,他日在朝堂上,你就是那结党营私的贪官。”严梦舟忽然这样说,把话题拉回到最初。   施绵听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不与他争辩这事。   她在严梦舟背上,视线高了些,远远看见十三坐在一个老树墩上向着这边张望,好像在等他们。   施绵未雨绸缪道:“十三一定是觉得一个人孤单,特意在前面等咱们的。你保证过了要与我一伙,再也不能与他一起欺负我的,可要记住了。”   严梦舟被她幼稚到无话可说,只得无奈点头。   前方的十三也瞧见了他们,远远喊道:“我捉了个东西,很可怕,施小九,你敢不敢看?”   施绵记着他骂自己“蠢货”的事呢,把头一低,脸埋在了严梦舟肩膀上。   严梦舟走近,腰身直挺挺的,目视前方,全然不把十三看在眼中。   被忽视的十三感到憋屈,强调道:“我可不是骗人,这东西真的很可怕,能把施小九吓死。”   施绵偷偷瞅他一眼,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赶紧把脸埋回去。她不敢看,但是手臂收紧了,在严梦舟脖子上勒了一下,喊道:“停一停。”   严梦舟的脸黑得像用了十年未清洗过的锅底,很想训斥她一顿,让她不准用勒马似的动作去勒他。   想这样说,一看施绵与十三均为注意到这点,严梦舟硬是把话吞了下去。真说出来,他牛马的身份就彻底洗不掉了。   严梦舟咽下屈辱,火气全撒向十三:“这么可怕,怎么没把你吓死?”   十三回他以同样的不屑眼神。   未免将施绵吓死,他不能突然把东西甩在施绵面前,但吓一吓严梦舟,他是没有心理负担的。   他手臂一摆猛地向前递出,手中赫然是一条红黑相间的细蛇,被他死死捏住,尾巴悬在空中扭来扭去,挣扎不止。   小蛇递到面前,严梦舟眼睛都没眨一下,偏头与施绵道:“这回的确是吓人的东西,你能看吗?”   施绵脸颊贴着他的肩,声音从两人中间传出,瓮声瓮气的,“比蛇和老鼠还可怕吗?”   “差不多。”   施绵嘟囔:“说的和前面骗我的话一模一样,这回再是骗我的,我就生很大的气,谁也哄不好!”   严梦舟用尽全身力气去克制,才没把她从背上甩下去。“这回没骗你。”   施绵慢吞吞从他背上抬起脸,只敢从眯起的眼缝里偷瞄,确定是只小蛇后,惊奇地睁大双眼。   这就是她所说的,做足了心理准备,就不会被吓到了。   严梦舟确定她没事,悄悄把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   ——真的很怕她被吓死。   作者有话说:   蛇蛇:毫无存在感,还不如落在云琼手里。 第19章 圣手   一个人都没吓到,十三精神萎顿,手一缩就把小蛇收入竹篓中。   施绵问:“你捉蛇做什么啊?”   “蛇胆入药,笨蛋!”十三很不耐烦。   戏耍人的招数展现完,他就恢复先前不理人的孤僻状态,想远离这俩人,结果施绵指使着严梦舟跟紧了他。   穿过一片枫树林,再跃过一条溪流,三人停下歇脚。   严梦舟把施绵放在大石头上,见她仍偷看十三,迷惑起来:“你是想找骂?”   施绵支支吾吾,严梦舟思绪一转,道:“我没他骂的难听,但你真想听,我也是可以满足你的。”   施绵横眉竖眼,喊道:“你不能骂我!”   “那你老盯他做什么?”   “我就是想……”施绵把声音放低,“我想摸摸那条小蛇。”   严梦舟眉头一皱,怀疑地看着她。   十三坐在离他们不远的溪水边,怕他俩说小话骂自己,竖着耳朵偷听,听见这话,霍的一下扔掉手中树枝,蹦起来叫嚷着道:“我说的吧,她就会在别人面前装乖,其实比我皮实多了!别的小姑娘看见蛇要吓哭了,她还想着摸一摸!”   施绵脸一红,奋力争辩道:“我没摸过……”   十三:“没摸过你就想摸一摸试试,没吃过的你怎么不吃一口尝尝?去尝断肠草啊!那味道好极了,保管你吃了一口,这辈子不会吃第二口!”   “我又不傻……”   “你纯大傻子!”十三妙语连珠,堵得施绵说不出话。   施绵眉头皱得跟远处起伏的山峰似的,气道:“不摸就是了,你怎的又骂人!”   十三:“爷小嘴抹了蜜不行吗!”   严梦舟一晃神的空当,施绵已在十三手底下连连败退,跺着脚生起闷气。他为施绵的大胆要求惊讶,却不像十三那么大的反应,好奇心嘛,谁都有。   再说十三骂也太难听了。   严梦舟开口:“东林大夫年纪大了,脑袋是不是也糊涂了?要我说,防身的药给个小丫头有什么用处,就该留给十三你。”   施绵眼角一耷拉,恼怒的神情就甩了过来。   严梦舟这话把十三都给弄迷糊了,对他投来疑惑的视线。   严梦舟接道:“小九鲜少见外人,几乎不会碰见危险。你就不一样了,时常外出,嘴巴这样甜,碰见一个人就想砍杀了你,可不得带点东西防身吗。”   一顿明嘲暗讽下来,施绵高兴了,十三脸沉下,恶狠狠道:“爷现在只是小嘴抹蜜,等哪天淬了毒,第一个咬死你。”   要十三说,最气人的法子就是骂人,骂得对方回不了嘴,晚上做梦都是后悔没骂回来才好。最爽快的法子则是打架,拳拳到肉,打得对方满地找牙,这才舒爽。   可惜论武力值,他与严梦舟差距太大,打了这么久,一次都没赢过,只能在口头上逞威风。逞过头,严梦舟动起拳头,他就又成了落水狗。   权衡利弊后,十三往竹篓一掏,抓出被摔晕了的小蛇朝施绵走去。   施绵怕他突然把蛇扔过来,严梦舟也以为他是要吓唬施绵,当即将她挡在身后。   十三抓着蛇递到严梦舟眼皮子底下,喊道:“摸!今儿让你摸个够,你活生生啃一口都成!”   严梦舟觉得他得重新评估施绵的胆量了,回头看躲在自己身后的人,煞有其事问:“你要啃哪里?”   “谁要啃啊!”施绵揪着他衣裳露头,指指小蛇,道,“我就摸一下尾巴。”   等十三转了个方向将蛇尾巴朝向她,她依旧躲在严梦舟身后,只伸出一根手指头,缓缓向前递去。   施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细细的蛇尾上,小心地摸过去,大气不敢喘,生怕惊动了那条蛇,惹得它反口咬上来。   这时候她全神贯注,想要吓她不能太简单,只要大喊一声,或者将小蛇突然递进就行。施绵不被吓死,也得被吓哭。   严梦舟看着施绵递近的细白食指,暗中提防着十三。   他看见十三目光轻扫,在施绵脸上停顿后,看了他一眼,接着落回拿着的小蛇上。视线碰撞的瞬间,严梦舟看见他眯起眼,眸中闪着似有若无的恶意。   严梦舟心道,倘若他在这时故意吓唬施绵,对他动手就再也不需要留情。   施绵的手指在三道视线下,继续缓慢靠近,距离缩短,五寸、三寸……   时间仿佛凝固,只闻得施绵紧张的呼吸声。   两寸、一寸……   施绵极轻且迅速地在红黑交杂的蛇尾上蹭了一下,又极速收回。   做完这动作后,她抬起头,将两人各看了一眼,再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回忆了下那短暂的一瞬的触碰,湿冷黏腻和光滑的触感迟缓地被她感知到。   施绵忍了忍,没忍住皱起脸,举着手指头,嫌弃地“噫——”了一声。   十三抓着蛇的手收回,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危机散去,严梦舟绷紧的四肢放松,回看施绵:“你自己非要摸的。”   施绵使劲把食指往草叶上抹,试图把那恶心的触觉擦掉,哭丧着脸,痛苦极了。   用草叶擦拭后,再去溪水边清洗,完了放在鼻尖嗅了下,脸一皱,差点哭出来。那种触感烙印在指腹上一样,怎么也去不掉。   回程时被严梦舟背起,施绵右手食指全程竖着,僵直了似的,绝不让它碰到自己或者严梦舟。   十三哈哈大笑,跟在一边说道:“施小九你胆子这样大,不如这条蛇给你拿着吧。”   施绵不敢抬头,躲在严梦舟背上瑟缩道:“我……我身体不好的,拿不动……”   十三:“身体不好到这几两的东西都拿不动?”   严梦舟:“身体不好到一丈的路都走不了,非要别人背?”   “这都拿不动,还想抱我的小狗?”   “身体不好就该静养,镇子上绝对去不得。”   两人一句接一句,把施绵奚落得面红耳赤,她勒紧严梦舟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与我是同伙!不能与他一起笑话我!”   “什么?”严梦舟装作听不清楚,大声问,“你说要下来自己走?”   施绵在他身上捶了一下,闭上眼装起睡来。   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到贵叔,几人一道下山。   回到住处,该习武的习武,该处理草药的处理草药。施绵反复洗手,用了五遍皂角,再泡了香露,手上快腌出香味了才勉强消去那股恶心味。   在山里绕了一大圈,她没怎么下地走,精神劲却消耗不少,能吃能睡,歇了整整一日才缓和过来。   这一日,严梦舟过来找她兑换承诺。   施绵不急着给他展示迷药,而是神神秘秘道:“我才不想摸蛇呢,又腥又臭,我是假装要摸蛇,试试十三会不会恶意吓我。”   严梦舟脑子停滞了下。   “送上门的吓人机会,他吓我的话,那就是真坏,我提早做了准备,不害怕的。但是以后一定千防万防,再也不敢与他独处,还要菁娘与贵叔防备着他。”施绵碎碎念道,“还好他没吓我,他只是说话难听,心不坏。”   “看不出来……”严梦舟哪能想到她小小年纪有这心眼,问,“谁教你的?”   施绵笑眯眯道:“自己想的,我看了许多书,可机灵啦!”   她让严梦舟等着,咚咚咚上了竹楼,没一会儿抓着瓷瓶下来,对着严梦舟扬了扬,道:“你真的要试?”   严梦舟见过许多种迷药,并不将之放在眼中,从施绵手中接过,闭息打开了瓶塞。   迷药都是通过口鼻发挥作用的,只要暂时屏息,就不会有问题……   “噗通——”   严梦舟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   严梦舟梦见了疯道士。   当初落入流寇之中,他四肢全废,被关押起来作为人质。五日后辰王伏诛、燕王登基的消息传遍天下,他这人质就没了用。   贼首知道必死无疑,命手下备上了美酒,叫嚣着要宰了他这真龙天子的崽子做下酒菜。   皇室血脉,多高贵啊,他们沾上一两口,不说长命百岁,尝个新鲜总行吧?到了阴曹地府,说不定身上有龙气护体,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   流寇里有个疯癫道士,能掐会算,求雨的本事都有,为贼首掐算了个良辰吉日,说在那一日煮了龙崽子,下辈子能做帝王将相。   贼首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让七岁的小皇子多活了一日。   当晚,疯道士在酒水里下了蒙汗药,趁夜带着严梦舟逃了。   蒙汗药和迷药,是严梦舟最先接触到的下三滥的药物。这种药也好防备,捂住口鼻就行。   严梦舟不明白,打开瓷瓶时他口鼻紧闭,怎么还是中招了?   他脑子里晕沉沉的,朦胧中听见东林大夫的声音。   “……这富贵老爷的小妾与管家有私,给他灌了毒,陷害给正室……老大夫把人救了回来,老爷处置了贼人,保住了家业,可不得感谢老大夫?”   “这正室被欺压了十多年,一朝复宠,把老大夫吹捧成神医圣手……”   “后来这两口子把老大夫引荐给个王爷,王爷被宣入京,他不敢去,干脆装病……老大夫配合他演了几日,帮他渡过难关,他就也开始吹捧‘圣手’……”   严梦舟听得断断续续,心道,这不会就是“东林圣手”的由来吧?和街头骗子有什么区别?   他又听见施绵傻呵呵的笑声。   “可见传言不可信,什么鬼神之说、天神指引、灾星降世,都是人为了利益编造出来的。”   “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施绵乖乖应和着,“都是遮掩私心的借口。”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密谋   严梦舟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东林大夫与施绵均已不见,他脑袋和四肢津了水一样沉重,下床后活动了会儿才恢复正常。   “二狗。”他喊护卫,无人应声。   护卫对他的忠心有几分是未知的,护他周全是首要任务,不该没有声息。   桌上放着温水,严梦舟润过喉,推门出去,猝然便被外面的漫天银白刺痛双目。他下意识闭眼,感觉面上发凉,用指腹抹了一把,发现是片雪花。   他住在西侧间的小屋,正面空旷的庭院,越过小片天空,再远处是一片山林。此时眼前万物均覆上一层银白,雪花如春日柳絮,绵绵不绝地飘落。   在他昏睡期间,竟落了雪。   严梦舟不由得怀疑他这一觉是不是睡了十天半个月,定定站了会儿,听见小厅堂中传来朦胧的对话声。   “……比去年早,今年一定比去年冷……”   “不早的,去年也是这时候下的雪,我都记着呢,那天贵叔去了镇子上,说给我带饴糖回来,结果下了雨雪,路不好走,贵叔回来晚了……”   “谁要你多嘴了?又没跟你说话!”十三凶道。   严梦舟摇摇混沌的脑袋,循着声音走去。   宅院处在背风的位置,远处呼啸的风声不间断,庭院中却静悄悄的,落雪无声。   厅堂门半开半合,菁娘的声音传出来:“是差不多时节落的雪,街上商铺一看落雪了,都提早关了门,好在阿贵是先买的饴糖……”   声音听着平缓亲切,是接着施绵的话往下说的,不用想,十三敢对施绵这样不客气,菁娘开口前必定对着他皱了眉。   严梦舟该进去问问他睡了几日,施绵那迷药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可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不自觉停了步子,抱臂靠在门口。   外面落雪纷纷,里面东林大夫也开口了,“小九那药捣成什么样了?”   过了会儿,东林大夫道:“再细些才好,捣不动了就放下,待会儿让十三捣。”   十三道:“她碰过的东西我可不想碰,都是臭的。”   菁娘马上道:“我家小姐香得很。小姐,捣不动就给我,我不行还有阿贵呢。”   说到贵叔,庭院小门被推开,贵叔提着炭盆进来,乍见严梦舟,他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严梦舟点着下颌回应,与他一道进去。   厅堂中燃着三个炭炉,暖融融的,因小窗紧闭显得昏暗,于是点了几个烛台。东林大夫在最里侧的桌案上书写着什么,左右两边分别是十三、菁娘与施绵。   两人在切药材,施绵坐在炭炉边的高椅上,双脚不着地,露出了兔绒绣鞋,手中抱着个舂桶使劲捣。   见着他,施绵眼睛一亮,扶着把手跳下来,跑到他跟前问:“你醒啦?”   一句话把严梦舟拉回那丢人的一幕,他佯装无事,问:“我睡了几日?”   施绵竖起两根手指头。   “护卫呢?”   菁娘没好气道:“你那护卫还真是衷心,看见你晕了就想动手,只能一块撂倒了。在隔壁躺着呢!”   严梦舟深深看了东林大夫一眼。他那护卫是禁军中最厉害的一个,在东林大夫的迷药下,照样毫无还手之力。   他想着,听见施绵道:“你这个护卫可能是好人呢。”   声音很小,只有他二人听见,严梦舟与施绵对视一眼,没回答。   菁娘对严梦舟与护卫的行为不满,却还是给备了吃食。等严梦舟填饱肚子再回厅堂中,几人依旧,除了施绵凑到了东林大夫身边,边帮他研墨,边看他写字,时而问上一两句。   先前施绵用的舂桶到了严梦舟手中,“这是在做什么?”   十三白他一眼,道:“趁着天冷不好外出,把以前晒的药材磨成药粉。”   严梦舟冲着东林大夫那边使眼色,十三答:“写医书,记录诊治过的病症。”   这也是小叠池的习惯了,每到寒冷不便外出的时节,东林大夫就开始动笔,将见过的疑难杂症记录下来,以便后人翻阅。   严梦舟捣着药思量,这位东林大夫圣手之名可能是虚张夸大的,医术必是货真价实,否则制不出那种起效快、作用强的迷药。   这种迷药他从未见过,简直防不胜防,已吃过亏,就要把它弄清楚,免得以后再次栽倒。   他有意向十三打听那瓶迷药的事,一开口就被十三骂回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施小九要迷药就是为了对付我!滚,再不离我远点,别怪我放狗咬你!”   严梦舟:“对付你还需要用迷药?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十三听不懂文邹邹的词句,不过不妨碍他知道这是贬低人的,搁了药碾子,抱起脚下笼子里的小狗,就往严梦舟身上扑。   严梦舟不想误伤小狗,皱着眉躲远了。   他又问施绵那迷药是如何发挥作用的,施绵不知。去问东林大夫,东林大夫睨他一眼,道:“让你知道了可还得了?”   再追问,扰了东林大夫的安宁,被他在手腕上刺了根银针,严梦舟右腕一颤,酸麻了整整两日。   施绵安慰他:“师父不想说,谁问也没用的。你放心,只要你不做过分的事,我不用它对付你。”   她安慰的同时,不停地戳严梦舟酸麻的手腕,被严梦舟冷眼警告后,捂着嘴偷笑。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日,护卫醒来后,被严梦舟押着去与施绵和菁娘致了歉。   这一日严梦舟手腕恢复正常,在雪地上与护卫过招。   护卫厨艺奇差无比,话少,严梦舟不与他解释,他就老老实实,任何事都不主动过问。   武艺也比前一个高出许多,严梦舟已数次败在他手下。   输的多了,严梦舟心底不服输的狠劲就上来了,每日习武更加勤奋。   施绵年纪小,捣药作用不大,菁娘怕屋里暗,累坏她的眼睛,撵她出来走动。   施绵便披上红底绣金牡丹的斗篷,撑着小花伞,坐在不远处看严梦舟练武。   她看不懂,只觉得俊俏少年在翻飞的雪花中练剑,是很好看的。如果严梦舟去卖艺,她会多给点银子捧场。   十三从屋子里出来时,严梦舟余光瞥见,说道:“伞。”   雪已经很小了,他练武动作大,用不着伞。十三从屋里出来后,就在檐下伸懒腰,也没撑伞。   在场三人,只有施绵手中持着一把花伞。   施绵懵懂着,看见严梦舟手中竹剑在雪地上划过,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暗示,连忙将伞挡在身前。   下一刻,竹剑挑起积雪朝着檐下抛洒过来,施绵伞上一重,积雪擦着伞面从她两侧飞了过去。   十三就没那么好运了,被厚重的积雪扑了满身。   他呸呸吐出积雪,吼叫道:“姓严的,你有病啊!”   施绵抖落伞面上的积雪,重新撑起后,十三已经怒气冲冲地扑向严梦舟,与他扭打在雪地上。   施绵缩在伞下,看着这混乱的场景,咯咯笑个不停。   笑声传入屋中,菁娘歪着头眺望,感慨道:“还是人多了好,热闹些。”   去年小叠池只有十三与施绵俩年纪小的,十三从来不搭理施绵,今年多个严梦舟,带得另外两个热闹起来。菁娘欣慰极了,因为以前施绵只能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快闷出病了。   东林大夫停笔细听了听,道:“好是好,就是热闹不久。”   菁娘忙问:“是说严小公子吗?我瞧着他挺照顾我家小姐的。他是袁先生远亲吧?要不下回我与袁先生说说,每季都请严小公子过来小住几日,就当是散心了。”   东林大夫:“袁正庭管不住他。”又说,“十三不肯继承老大夫衣钵,怕是不久后也要离开。”   菁娘听得心中一紧,讨厌男孩子是真的,想这两人留下也是真的,这样最起码能有人带施绵玩闹。她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让人留下的话。   外面的十三已被按在雪地上,严梦舟反剪着他双臂,压在他后背上问:“你师父做的迷药是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十三扭着头想吐口水,被按着后脑埋进雪里。   严梦舟手掌扣在他头顶上,道:“你打不过我,也不像小九有迷药护身,不想遭罪就说实话。”   十三两脚徒劳地蹬了蹬,看清了事实,一泄气,死狗一样趴着,放弃了挣扎。   “肯说了?”   严梦舟松了劲儿,结果十三一抬头就是大骂:“肯你爹个头!”   被骂祖宗严梦舟都能无动于衷,骂个爹而已,他面不改色,道:“只要你肯说,我娘的头也能拿给你啃。”   十三的脏话无法激怒严梦舟,咬牙道:“爷爷不知道!那老头只教我把脉治病,这种伤人的东西从不准我碰,你问我,还不如去问施小九!”   施绵就坐在一边看热闹,闻言撑着伞挪过来,蹲在十三面前道:“我太小了,师父只给我防身,也不教的。”   她再戳戳严梦舟,道:“十三说的是真的,师父说他爱闯祸不牢靠,不让他学这些。”   严梦舟略一思索,道:“小九没精力学那么多东西,你可是老大夫唯一继承人,他不可能不教你。”   “你懂个屁!”十三被迫趴在雪地里,嚷嚷道,“老头子最会骗人,对着我说医者仁心,要以德报怨,讲究仁义礼智信,说的比唱的好听。对着施小九就是看人不顺眼,该教训就教训,不必讲什么道德与规矩。”   严梦舟看施绵,施绵赧然一笑,点头承认了。   他想了想,从十三背上起来,道:“做大夫没什么不好的,你有本事救人,偏偏不救,这才最遭人恨。”   十三趴在地上,顺着他的话一想,觉得有点道理,撑着雪地坐起来。   “再说老大夫骗你,你不会骗回去吗?好好学医术讨他欢心,等他年老了,这一身本事不传给你,难道要带进棺材里?”   这是十三从未想过的途径,他难得正经地锁眉,在心底评估这种可能。半晌,第一回 见严梦舟似的,上下扫视着他,感慨道:“不愧是权贵家里出来的,真阴险。”   严梦舟谦逊道:“一般,真正阴险的,都在那宅子里呢。”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一齐转向施绵。   施绵就想看个热闹,莫名其妙的,互殴的两人在她面前密谋起来。   作为误入阴暗交易的第三人,她感受到危险,站起来,丢了小花伞转身就跑。   严梦舟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斗篷。   施绵就像被揪住尾巴的胖兔子,腿怎么蹬都没用,转回身两手一起使劲,想从严梦舟手中抢回斗篷。   隔着五岁的年纪差,对方还是习武的,让一只手,她也抢不赢。   “你又与他一伙欺负我!”施绵叫着,朝严梦舟身上踢积雪。   严梦舟往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把将她按坐雪地上,直视着她双眼道:“带你去镇子上玩。”   惊喜来得太快,施绵差点被喜悦冲晕,用最后一点理智与他确认:“什么时候?”   严梦舟:“雪化了就去。”   施绵立刻大声道:“今日我什么都没听见!”   目睹一切的十三满脸鄙夷:“我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严梦舟:“你是把会用的词全用上了?”   十三:“爷爷愿意!”   作者有话说:   总结:都不是好孩子。   又到月底啦~ 第21章 说谎   施绵从未这样期盼着雪停,可以说是度日如年了,好不容易盼到,严梦舟策马回了京,十三与贵叔外出采买,只有她独自留在小叠池。   “我说的是雪化了之后。”严梦舟离开前指着结了冻的小路与堆积着的冰雪道,“这样的路,你能走多远?还是全程要我背?提醒你一句,牛马劳作过头,也是会累死的。”   施绵不得已地妥协。   没人与她解闷了,她读书认字的课业完成后,就去看东林大夫编纂好的医书。   小小的厅堂里烧得温暖,她依在铺着软垫的宽大竹椅上,腿上盖着张薄毯,看到稀罕的地方,毯子下露出的两脚就无意识地动起来。   东林大夫斟酌言辞时停下笔,一转头,看见她这副入迷的模样,问道:“看见什么有趣的了?”   施绵从书中抬头,掀开薄毯跳下竹椅,走到老大夫跟前偎了过去,指着书页问:“这个吸血虫是真的吗?”   她是到小叠池后身体有了好转,才开始认字,字还没认全,不必说学习医术了,最多就是认识些草药,能辨别出简单常见的浅显病症。   读东林大夫的医书,主要是看里面稀奇古怪的病症与闻所未闻的故事。   她手上的这一篇,是东林大夫前几年在岭南所见,彼时水患,污水下去后,当地百姓接连罹患怪症,先是起热畏寒,后腹痛难忍,再严重的肚子会胀大,同时呕血不止,死了不少人。   几经排查,最后查出是尸骸污了城外水源,百姓将水中吸血虫饮入腹中,才导致这桩惨事。   施绵很是惊奇,“那么小的虫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别小看它。”东林大夫道,“这虫卵入了人体,靠着人的血水滋养生息,不怕小,就怕它日夜不停。你想想,肚子里多了不断吸食/精血的东西,人能好的了吗?”   施绵仰着脸思索了下,两手张开比划着道:“我小时候住在府中,远远看见过三婶,她的肚子有这样大,里面是个娃娃。照师父你这样说,产妇肚子里的娃娃与吸血虫不是一样的了吗?”   东林大夫走南闯北多年,也是头一遭听人把这两样东西做对比,拧着眉头沉吟稍许,慢吞吞道:“你这类比不是没道理,二者的区别大约是婴孩到了月份就会脱离人体,吸血虫是一旦生在人肚子里,不会轻易出来……都能使人丧命这一点,倒是一致……”   说完这句,东林大夫突然想到什么,闭嘴去看施绵。   施绵仰着脸,上翘的卷睫扇动两下,道:“这样啊,那还是很像的,难怪他们都相信我娘是被我克死的。”   东林大夫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这种说辞,沉默片刻,道:“不能以偏概全,最起码婴孩有很多机会打掉,而吸血虫由不得你做选择。”   施绵对这些仅知晓些皮毛,眼中浮出一层迷茫。   东林大夫抿了口茶,将面前未完成的书册推开,仔细与她讲解着滑脉、胎儿月份与小产等症状。   期间菁娘送了茶点过来,在旁边听了会儿,发觉听不懂,到一边整理药材去了。   “也不算是冤枉我。”听东林大夫讲完,施绵指着书上吸血虫的那一页,半是与人诉说,半呢喃自语,“假使某日侥幸能遇见我娘,我想问问她,在她心中,我是不是与这东西一样。”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菁娘离得稍远没能听见。   东林大夫缓缓垂下松弛的眼皮,不接这句,只道:“还是人多热闹好,省得想这些有的没的。”   被他这样一说,施绵的思绪转到严梦舟与十三身上去,黯淡的眼眸转瞬变得闪亮。   偷觑一眼认真干活的菁娘,她扯扯东林大夫的衣袖,压着嗓音道:“等雪化了,十四要带我去镇子上玩,不要菁娘跟着。师父,我把可能遇到的事情在心里想一遍,就不会吓着了。这样能去吗?”   东林大夫回想过去,细细算来,在山脚下居住了已近三年,她只外出过两次,真是为难这么大的孩子了。   “我可不帮你拖住菁娘,你要自己想办法说服她。”   这就是应许了,施绵嘴角抿着笑重重点头。   东林大夫又说:“十三近几日忽然变得乖顺,届时让他与你们一起,万一出了意外,他多少能有点用处。”   施绵的脑袋点得更快了。   她喜欢人多,喜欢看严梦舟与十三吵架打架,哪怕经常无征兆地变成他俩合伙攻击自己。   该说的说完,东林大夫挥手赶施绵去一边看书,他则是对着烛灯继续记录遇到过的病症。   提袖落下几个字,他手腕一停,重新看向施绵。   施绵已洗了手坐回原处,手中捏着菁娘端来的糕点,小口咬着。吸血虫的事仿佛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悬空的两脚前后晃着,浑身萦绕着轻松愉快的气息。   东林大夫细细观察她的神情,陡然出声问:“十三以前最排斥为人看诊,让他给病患熬药都不情不愿的,这几日竟主动问诊治病患的事,可真是怪了。小九,你觉得他这是怎么了?”   “嗯……”施绵眼睛睁大,视线飘忽,用猜测的口吻道,“一定是他长大了,懂事了。”   东林大夫:“你竟也为他说话。”   以往施绵与十三互不相干,被问及彼此的事情,十三会回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施绵只会闷闷说“不知道”、“我与他不熟”,两人都有转变,必是发生了什么。   再看施绵,她已心虚地红了脸,视线在屋中绕了一圈,就是不敢看东林大夫,小声嘀咕道:“我也懂事了……”   东林大夫道:“你是说谎了吧?”   后面这几句菁娘听得清楚,知道是施绵说谎也要为她遮掩,插话道:“那也一定是严小公子与十三的歪主意,我家小姐最乖,不像男孩子那般顽劣。我都怕他们把我家小姐带坏了!”   东林大夫瞧着这两人,施绵脸红通通的,菁娘是满脸的义正辞严,说话掷地有声。   常人的心是偏的,菁娘的心是长在了施绵身上。   东林大夫没想计较什么,甭管几人打着什么小算盘,愿意学一门手艺,终归是有益无害的。   他提笔蘸墨,垂首继续书写,慢悠悠说道:“打歪主意无妨,别被老夫抓到就行。”   施绵不敢答话,搁下糕点,低下头看书,书页唰唰翻得飞快。   另一边的严梦舟顶着寒风到了城门附近,振臂勒马,马蹄高高扬起,甩起几滴带雪的泥土。身后的护卫跟得紧,“吁”了一声,赶忙停住。   严梦舟勒着缰绳调转了下马头,驱使马儿哒哒走近护卫,手中马鞭转了一圈,道:“进宫后该说些什么,需要我教吗?”   护卫本低着头的,踌躇了下,试探道:“要不属下先去药铺抓一副毁嗓子的药吃了……”   严梦舟蹙着眉多看护卫两眼,奚落道:“难怪你武艺最高,却只能做个普通护卫。”   靠路边说话的时候,城门口忽起骚动,进出百姓纷纷退让两侧,就见一列骑兵快马加鞭驶出城,向着西面疾驰而去。为首的是个白袍小将,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如冠玉。   官道两侧的残雪折射着日光,利刃般刺眼,严梦舟眯着眼看去,问:“那人姓严?”   “回殿下,是严侯爷的二孙,皇后娘娘的亲侄儿,严狄严小将军。”护卫与他介绍着,在心中暗藏了一句:也就是你二表哥。   作者有话说:   护卫:这破班,我是真不想上了! 第22章 卷发   因落雪耽搁,这次回宫已过十日之期,严梦舟回到宫中,更衣罢,严皇后的人就过来了。   “四殿下久未回宫,皇后娘娘甚是思念,差奴婢请殿下过去。”   严梦舟住在绛阳殿,里面的总管太监见严梦舟不出声,悄悄看他一眼,低声劝道,“陛下正在偏殿与朝臣商议政事,殿下不若先去与娘娘请安?”   严梦舟不是不愿去,而是在回忆归途中遇见的严狄,这人让他记起一件事。   凤仪宫檐上平铺着厚厚的积雪,在日光照射下缓慢融化,积雪化水,从威武脊兽脚下流至绿瓦,顺着檐下冰锥滴答砸下。   外面寒气逼人,凤仪宫地龙温暖,熏香缭绕,处处透着皇室的奢华靡丽。   严皇后十六岁之前是将军府娇生惯养的嫡女,后嫁入燕王府,深受宠爱。燕王登基时,她年仅二十又七。   父亲拥护燕王登基,得以封侯。加上深受朝臣敬重的太子是她所出,放眼整个后宫,无一人能与她比肩。   如今哪怕三十过半,严皇后容颜与体态依然姣好,掀帘迈出时,眼中熠熠生辉,乍看之下,与双十女子无甚差异。   看见严梦舟,她眼中透出笑意,急切地往前踏出两步,看清他疏冷的神色后,眸光倏而颤动,又迅速恢复如常。   她脚步端庄起来,款步上前拦住侍婢,亲自为严梦舟脱下披风,轻碰他手臂,问:“伤口可完全恢复了?”   “已无大碍。”那伤是严梦舟自己划的,只为弄出血,用过药早就愈合了。   因这动作两人离得近,严皇后放开他手臂,与他平视着,温柔笑道:“明明都快比母后高了,昨夜做梦,梦中你竟然还是这么矮的小孩子。”   她的手往矮处比了比,眼中满是不舍与慈爱。   严梦舟:“许是因为母后更愿意看见那时的我吧。”   严皇后的手僵了下,而严梦舟后退,道:“儿臣已长大了,不能与母后如幼时那般亲近。”   这一退,两人中空出三尺的距离,这点距离于宽敞的宫殿不算什么,在严皇后眼中,却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他母子二人彻底隔开。   “是长大了。”她的手收回,笑着让严梦舟落座,关切地问起宫外事,“袁右相向来简朴,又是在那小镇子上,冬夜可有寒冷?府中下人伺候得可还周到?膳食可口吗?”   景明帝不许任何人插手严梦舟的事情,是以,她还不知严梦舟根本就不在袁正庭府上了。   严梦舟简单答过,她又感慨:“皇儿好好的,母后就放心了。”   言毕,她命人将提前备好的东西送上来,有名家书画、玉石珍宝,还有金线银纹的狐裘锦衣。   “外面不必宫中,母后总怕你受了寒……”她拿起一件狐裘要在严梦舟身上比划,想起方才的事,又放下,让宫娥给严梦舟试穿。   不长不短,正适合严梦舟。   “入秋时本宫就差人准备了,想着皇儿这年纪长得快,特意让下边的人比照你的尺寸做大些,正好合身。”   严皇后身边有个年长的心腹宫娥,笑道:“老奴记得太子殿下十四五岁时也是这样,长得飞快,每隔两个月就得重新量尺寸。四殿下已开长了,将来必定与太子殿下一样的英挺俊美。”   严皇后淡淡一笑,眼底浮出浅浅的骄矜与傲气。   宫中有两个已及冠的皇子,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林贵妃膝下的二皇子,两人自小就被放在一起比较。   太子居长居嫡,相貌英俊,身姿挺拔,文韬武略样样出众。   二皇子仅比太子小了三个月,小时候看不出短缺,随着年纪增长,光是外在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不仅个子矮小、手短脚短,更是吃的肥头胖耳。   两人十八岁那年,皇帝亲自看几个孩子与伴读打马球,太子锦衣玉冠迎风策马,英姿飒爽,二皇子却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好不容易被两个侍从托上去,才转了半圈就坠落下来。   对比下来,没人能不赏识太子。   他是严皇后的骄傲,更是她余生的依仗。   十四岁的严梦舟初见长,身姿已有太子当年的风范,不足的是他性情较太子更偏激。   人说相由心生,或许是受这了这个影响,又或是他多年宫外漂泊的缘故,相貌上没太子那般温润,像是被宣纸裹着的剑,锋芒似有若无。   这样的严梦舟与严皇后预想中的不同,但已经足够超过二皇子了。在他下面的其余皇子,还未长开,比着她这俩儿子,已然是输定了的。   前一刻的严皇后还是个关心儿子的母亲,此时身上不经意带了后宫之主的威严,如外面殿柱上振翅的凤凰,高不可攀。   就如严梦舟已不是梦中围着她转的幼儿,她也不再是旧时年轻的母亲。   她是一国之母,当今皇后。   严皇后:“他兄弟二人是尽挑着好的长了。”   宫娥:“奴婢瞧着也是,四殿下的眼睛一看就是随了娘娘……”   严皇后含笑看向严梦舟,严梦舟垂眼抿茶,放下茶盏后,道:“儿臣在城外碰见了严狄。”   他回京后对谁都不冷不热,这是第一次提起严皇后娘家。   严皇后笑意更浓,道:“可是觉着眼熟?那是你二表哥,比你年长五岁,先前领命去了沧州军中,半个月前才回来。没歇几日呢,你父皇又给他派遣新差事。是黔安王一家年底入京,在江波府那边耽搁的久了些,严狄是去接人的。”   “你得唤黔安王一声七皇叔,他有个女儿,三个月大时你见过一回,说她长得与珍珠一样,你皇爷爷听得高兴,赐了她明珠郡主的封号。”   说完幼年趣事,严皇后再将殿中人全部遣下,解释道:“他生母老太妃寿命将尽,是特意归京陪老太妃最后一程的。当初你父皇回京护驾,是他与你外祖父在内里相助,方能顺利成大事。你父皇也就遂了他的意了。”   她说了许多,但严梦舟提及严狄,并非是要询问他的去处,而是为引出另外一人。   严梦舟:“二表哥年少有为,那大表哥呢?儿臣回京数月,怎的从未听人提起过大表哥?”   严皇后脸色突变,静默片刻,眼睫颤颤抬起,与他对视。   她看见了一双与她相似的眼眸,黑亮明澈,静如湖面。至于湖下藏着什么,她看不见,猜不出。   “二表哥一表人才,大表哥定是同样出众,儿臣当真想见他一见。”   严皇后闭上了眼,悲声道:“他半年前出了意外,断了双腿,如今已是废人,封闭在府中不再外出,皇儿往后莫要提起他了。”   严梦舟叹息:“可惜了。”   “嗯。”严皇后轻轻应了声,转过身抚着心口,缓缓坐了回去。   严梦舟看着她脸色淡下去的血色,终于在她眼角发现几道细细的纹路,心中畅快,继续道:“原是在我回宫前出的意外……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严皇后未立刻回答,似口渴般端起矮桌上的茶盏,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抵在白玉杯盏上,指尖因用力泛了白。   可她杯盏已经空了,侍婢皆被遣退,无人为她续水。   严梦舟站起身走向她,修长的少年身影逼近,严皇后一动未动。   行至她面前,严梦舟停住,拿过她手中空了的杯盏,重新斟了一杯茶,恭敬递去,“母后喝茶。”   此时,殿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娘娘,殿下,太子来了。”   严皇后眉心轻舒,吩咐人让他进来,同时接住严梦舟手中杯盏,柔声道:“定是你皇兄知晓你在这儿,特意寻你来的。你不在宫中的日子,他哪回来请安,都得念上你几句。”   太子很快入内,长身玉立,撩袍对着严皇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严皇后快步扶起他,嗔怪道:“没有外人,你规规矩矩的给谁看?”   太子转手扶住她,道:“有没有外人,做儿子的给母亲行礼都是天经地义的。”   他将严皇后扶回座上,转向严梦舟,笑道:“上回不是与你说,回来了记得差人通知我吗?若非我留了心,你是不是又要一声不吭就走了?”   严梦舟道:“有什么关系?你总会收到消息的。”   太子微顿,道:“是这样没错,可若是你主动差人送消息,我会开心许多。”   “我会不开心。”   “那便罢了,你不喜拘束,我何必勉强。”太子顺势换了话题,“平日叨扰袁相不说,年关是不好继续留在别人府上。再说除岁与上元佳节宫中多宴,梦舟,那段时日,你该留在宫中的。”   “是,母后也是这样想的。”严皇后殷殷附和,“你尚未到开府的年纪,该与母后一同守岁。”   严梦舟在他二人的目光下端起茶盏,道:“全凭母后安排。”   两人神色具是一松,太子又想说些别的,严梦舟突然手腕一倾,茶水泼在了自己身上。   不等他人慌张,他从容站起来,道:“母后,儿臣先回殿中更衣。”   严皇后只能道:“快去,别着凉了。”   严梦舟走后,殿中静默了一盏茶的时间,严皇后再也忍不住,突然站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太子连忙搀扶住她,见她已潸然落泪。   “母后。”   严皇后哽咽,哑声道:“他见着了严狄,与我问起严奇来,又问可抓着行凶之人了。我只说严奇遇到意外断了双腿,他怎知是人为的?他会去查的,他会查到严奇是在荆州附近出的事!”   “严奇表哥没去过荆州,是坠马断腿,家仆可以作证……”   太子的安抚,严皇后根本听不进去,只重复道:“他会查到的,你们是亲兄弟,他与你一样聪颖,他什么都知道……我不想的,我怀胎十月生下他,我不想的……”   尖锐的指甲紧紧掐着的太子手臂,他忍痛反驳:“他没有证据,不会知道……”   严皇后宛若被利刃刺到,声音突地尖锐,“他有!太医说他全身骨骼都在幼时有过断裂,是那群流寇折磨他的!他有怨恨,所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严奇。他不需要证据,只要让他见到严奇——”   “母后!”太子声音倏然严厉,震得严皇后停止了癫狂。   他双手抓紧严皇后,厉声道:“严奇被外祖父关着,谁也见不到他,包括梦舟。过去的事情他不记得了,你也全部忘掉,没有任何人知晓!他只是孤身久了不习惯与人接触,时间长了,就会知道你是他母亲,是天底下最疼爱他的人,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轨迹上。”   “他没忘,他记得严姓……”   “他忘了所有,只记得你的姓氏,因为你是他母亲。”太子强迫严皇后直视着他,声音放缓,“过去的不要再提,什么都不要再做。他是你丢失七年的孩子,在外漂泊受了许多苦,你只要补偿他就好。”   他尝试着松开手,微微退开,重复道:“任何行为,遮掩的、补救的,无论什么——母后,都不要再做了。”   .   每次十三从镇子上回来,施绵都在旁边羡慕地看着,十三只会对她翻白眼,恶声恶气让她好狗不挡道。   施绵就会气呼呼地跑开,跟着贵叔问他这趟所见所闻。贵叔眼中没有趣事,全是买卖,干巴巴几句说完,把带回的零嘴给了她,就没话了。   这次回来,施绵还是在一边看着他们卸货,但眼中没了羡慕,只有喜悦与期待。   十三干了一天的活,又累又困,看见她开心,自己就不高兴了,知道她这转变是因为严梦舟答应了会带她去镇上,故意道:“姓严的说雪化了带你出去玩,你知道雪化要等几日?”   他指着没了暖意的太阳,“雪化完了,再等路面晒干,少说得七八日。隔这么久,你就不怕再下雨了?”   施绵愕然,随着他的手看向夕阳。   “下雨还是好的,就怕又降雪喽,算命的瞎眼先生说今年多雨雪,要断断续续下到年后。”   施绵听出他故意编谎坏自己心情,有点恼,道:“那我就年后再去,反正他答应了,就得带我去!”   十三耷眼咧嘴,怪腔怪调,“他说过只在这待到开春,上元节过了就差不多开春了,你就求老天爷这段日子少点雨雪吧!哎呦,我就喜欢下雪,待会儿就摆上香案,求老天爷不停地下雪……”   施绵脸一鼓,恼怒道:“我去不成,就把你揭穿了!”   “那我就打你。我出身乡野,俗不可耐,就喜欢打女人和小孩。”十三不在意道,“反正严十四走了就没人帮你了,除非你整日黏着大人,一刻也不自己待着。”   施绵觉得他是在放狠话吓唬人,可他语气跟真的一样。施绵无法,咬着嘴唇,一脚踢上马车轮子,鞋尖沾了一点泥。   十三看着她的苦脸哈哈大笑着,一片阴影从他背后无声地投下,贵叔沉重的声音传来:“别欺负我家小姐。”   “谁稀罕欺负她。”十三不敢在贵叔面前放肆,对着施绵甩了个脸子,继续从马车上搬东西。   搬下一袋米面,就要走,瞟见施绵那一头少见的水藻似的蓬松卷发,又说道:“我还当你这头发多罕见呢,今儿在镇子上就碰见个小孩,与你一模一样。”   施绵愣了下,见他扛着东西往院子里走,连忙跟上他,问:“多大的小孩?长什么样?”   “别挡路!”十三凶了她一句,随口道,“五六岁吧,小孩脸都那样,圆乎乎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你说清楚点。”   十三开始嫌她烦,瞪她一眼,道:“跟你有点像,一脸的烦人相,看着就让人来气!下回再让我撞见,非得抢了他的糖葫芦!”   “你好好说……”   “说完了!再缠着我甩你一身泥巴!”十三冲着施绵甩了甩鞋上的泥,把她吓退了,得意地回了庭院中。   施绵在外面站了会儿,看见贵叔去收拾马车,急慌慌跑过去,问:“贵叔,十三说他在镇子上见着个与我一样头发的人,你也瞧见了吗?”   贵叔道:“他诓你的吧?哪有那么多这样的头发,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就见过小姐你一个人。”   施绵在原地垂下头,失落地“哦”了一声。   贵叔不知道她怎么了,怕弄脏了她衣裳让她回屋里去。   等施绵走后,他卸着马车,忽然发现他说错了一句话。   有着那样卷曲黑发的人,他见过两个,一个是施绵,还有一个是她母亲,已逝的施家二夫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就入V了,入V当天万字更新~ 第23章 传话   半年前, 有人在荆州找到严梦舟,十天之内数次出手,招数狠毒, 是想让他丧命的。   当然没能得手, 主使者被他与疯癫道士捉住。对方嘴巴很严, 不论如何逼问,都不肯吐露身份。   后来城内张贴了榜文,官兵挨家挨户搜寻,说荆州附近有个京城过来办案的官员失踪了,姓严。   疯癫道士说:“完了, 你爹娘找来了。我可不敢与他们作对,你还是回家去吧。”   不久,景明帝派的人到了,严梦舟被带回宫中, 见到了亲生父母与一母同胞的兄长。   他知道,想杀他灭口的人就在这几个至亲之中。杀他, 是为了防止他把当年的污浊事情抖漏出来。   回宫之前, 对方一心想杀了他。见面之后, 兴许是迫于形势, 对方收敛起来, 只想让他成为众人眼中狠毒阴鸷、不懂常伦的粗俗蛮人, 这么一来, 他说什么,别人都会觉得是胡话。   所以上一个护卫不对他动手,而是暗算施绵, 只想证实他蛮横无礼, 无端害死无辜孩童。有袁正庭目睹, 他的品性会就此坐实。   严梦舟什么都明白,也知晓这事不止他一人明白。只是知道真相的其余人,都盼着过去的事情就此了结,他把旧事忘记,一家人就能母慈子孝地和睦相处。   这是最好的结果。   “好歹心惊胆战地养了你七年,你可千万别死了。”分别前,疯道士这样与他说。   严梦舟回他:“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   自荆州一别,疯癫道士就彻底没了音讯,不知是否还活着。   严梦舟心乱,拒了严皇后的传召,寻了地方与几个侍卫切磋。   护卫被景明帝喊去,回来时在旁边观看,等严梦舟停下,跟着他去了里面,不停地打手势。   严梦舟大约能料到景明帝问了些什么,蹙眉等他比划完,道:“看不懂。只要你别和上一任同样犯蠢就行,否则连你一块杀了。”   丢下护卫,严梦舟去了趟太医院,逼着诸位太医给他做迷药,在侍卫身上挨个试了遍,无一例外,都是入口或者入鼻的。   捂住口鼻仍能发挥作用的迷药,太医院的人做不出来。   无功而返,回到殿中,护卫又比划起来,先是竖起三根手指头,再先后指喉咙和右手,最后摇头。   严梦舟让人拿了纸笔给他,看着他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墨迹,道:“共三个人找你问话,你答不上来,他们就让你写,奈何你的字太丑没人能看懂,他们不得已全都放弃了?”   护卫被他见缝插针的嘲讽弄得黑了脸,重新执笔,一笔一划写下规范的字迹。   是有人传他去问话,他开不了口,又假装不识字,对方才不得不放他回来。   “都是什么人?”   护卫落笔,写下的三人分别是严皇后、太子和赵贵妃,全是宫中的人。   前面两人会问,在严梦舟意料之中,最后一个赵贵妃,八成是为了六皇子。   秋猎那日,严梦舟差点把人活埋了,后来严梦舟离宫去了袁正庭那,六皇子则因对兄长心怀歹意,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几个月了,至今也没能得到自由。   赵贵妃是六皇子母妃,不敢招惹严皇后与太子,就试图从他这民间找回的粗俗皇子下手。   严梦舟看着护卫的字迹沉思,少顷,双足分立,面对着护卫从容地卷起袖口。   护卫迷茫,直到看见他露出的小臂绷起薄薄肌肉,心中极速响起危险的预警声,飞快地做着手势,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情绪激进,声调悲壮。   严梦舟装作没看懂,挥出拳头狠狠向他揍去。   陪严梦舟过招习武时,护卫敢躲敢出手,现在主子摆明了要他挨揍,他只能受着,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绛阳殿的总管太监去太医院取了药,前脚才回殿中,四皇子贴身护卫被人用刑逼供的事就传开了。   景明帝明确下了令,任何人不得插手四皇子的事情,严皇后与太子传唤护卫是关怀皇子、兄弟,身份特殊,不好惩罚。   赵贵妃审讯护卫就没什么适当的理由了,严梦舟连见都没见过她,只能是为了六皇子。   赵贵妃有没有对护卫逼供,根本就不需要去查,光是私下传唤严梦舟的护卫这事,就已经是对皇威的挑衅了。   到严梦舟离宫那日,太子相送,告知他赵贵妃被降了品级。   严梦舟冲护卫示意,道:“父皇为你我出了气,还不叩谢?”   护卫脸上青青紫紫,已无法做出表情,利落地向着正殿的方向叩谢,就是叩首的动作看着很是悲愤。   真相如何,太子心知肚明,见状失笑,在严梦舟肩上拍了拍,转头让人送上一匣子银票,道:“身处宫外,少不得用银钱的地方,不要亏待了自己。”   严梦舟冷淡道:“我不会还的。”   太子:“亲兄弟,我怎会与你计较这个。”   护卫肿着的双眼勉强睁开条缝,替严梦舟将银票收下。   “这是为兄前些日子读书遇到的困惑,想请教袁相,劳烦梦舟你帮着稍带过去。”太子递来一封书信,补充道,“不介意你先拆开看看。”   “你当然不介意,信的内容不重要,你只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在袁正庭那里。”   严梦舟说着去拿他手上的信,将触及,太子的手施力,信件从严梦舟指尖错开。   他撩起眼皮。   兄弟二人有着相似的眉眼,对视着,谁都未说话,片刻后,太子无声地将信件递回严梦舟手中。   “还记得施茂笙吗?”待严梦舟上了马,太子才再次开口,“他今日与同窗在临春楼对诗,你若有兴致……”   “我对他没兴趣,只对严奇表哥好奇,你要陪我去见他吗?”严梦舟打断他。   太子明白自己的试探过了界,顺着他道:“你如此关怀严奇表哥,下次回来,我带你去外祖家。”   严梦舟嗤笑一声,策马离开。   上次对施茂笙好奇,是因为误以为他与施绵有关系。既然施绵不是那个克亲女,严梦舟对施家的一堆烂事,就没有丁点兴趣了。   踏着雪水回到状元镇,严梦舟去见了袁正庭。   袁正庭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也是好先生,唯独不是个好父亲。早年忙于朝事,疏忽了三个儿子,反应过来时,发现三人在他的盛名下偷奸耍滑,实际全是草包,最优异的一个也止步于秀才。   眼界就如同学识,只有短浅的一亩三分地。   当初他在官场拼搏,三个儿子没少给他拖后腿,后来看清儿子本性,断了几人仕途,他才能在朝中施展手脚。   严梦舟到时,后院里两个孙子打了起来,袁正庭管不住,快气背过去了,两个儿子还在他跟前互相含沙射影。   一家子乱糟糟的,见了外人才装出表面的宽厚亲和。   严梦舟看见袁正庭蓄起的长须快打结了,打心底感到愉快,将太子的信件给他,关切道:“先生当心急火攻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袁正庭脸涨成黑红色,强装从容地点头,并迅速夺回话语权,“小九近来如何?”   严梦舟道:“除了不能上房揭瓦,其他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好得不能更好了。”   说得夸大,不过能证明她精神很好,这就够了。   袁正庭拿了几本书让严梦舟带回去,大半是给施绵的,小半是给他的,“习武是大事,读书也不能荒废。”   严梦舟对施绵的身世有点好奇心,可以趁此机会问问袁正庭,转念一想,终究是要告别的人,知道的越多,牵扯就会越深,不如不问。   施绵说过,她娘要看铺子,或许她是个富商的女儿呢?父母无意中帮过袁正庭,才让他另眼相待。   小镇上不比京城繁华,可街道上行人也不算少,人来人往,将路上积雪踩踏成泥泞。   未免马儿惊人,严梦舟勒着马慢吞吞走着,无聊中将街道一目扫尽,实在没看出哪里有趣,再想答应过施绵要带她来玩,心里就阵阵灰暗。   经过一家蜜饯铺子,严梦舟示意护卫下去买一些,久不见护卫应答,一转头,见他盯着街道另一侧看得入神。   严梦舟随之看去,看见一个妇人牵着个孩童隐入拐角。   人消失不见,护卫才回头,发现严梦舟眼神不善,连忙比手势解释,指指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再指指自己头发。   “那小孩头发打着卷儿,我看见了,如何?”   严梦舟幼年时见过前来朝贡的番邦美人,许多有着卷曲的发尾,为表双方友好,皇帝偶尔会为下臣赐婚。通婚生下的孩子有可能就是这种卷曲的发尾,此事已维持多年,严梦舟见怪不怪。   被赐婚的多是朝臣子女,世家更迭,或者外派做官,出现在这个平民小镇上,不足为奇。   护卫挠挠头,无话可说了。   路途泥泞导致行路不便,抵达小叠池时已是傍晚时分,严梦舟仔细清洗干净,次日午前,菁娘与贵叔过来帮忙处理药材,施绵不见人影。   “她人呢?”严梦舟奇怪了,他以为一回来,施绵就会缠着他出去玩呢。   十三在东林大夫面前装了几日乖,心情不好,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爹!”   他暴躁的态度,让严梦舟觉得他不在的这两日,十三欺负施绵了。于是从他身边过去时,严梦舟长腿一扫,将十三绊倒在地,在他的叫骂声中去问了贵叔。   “今日精神不好,在竹楼里看书呢。”   山脚下草木多,日照相对少一些,积雪融化的慢,但竹楼四周被贵叔清扫过,干干净净的。   严梦舟在下面喊了一声,竹楼上传来施绵悠悠的回应。   上去一看,上层的房间宽敞明亮,外室有个向阳的宽窗,细纱帘帐用玉钩掀着,暖阳从中穿过,倾洒在窗下的小榻上。榻上摆着茶水与瓜果,施绵斜倚着,手边是两卷书。   向里,有着梨花木的桌椅,薄纱半垂半落,露出一面百花迎春的锦绣画屏,将内室隔开。   再看施绵,懒洋洋地半躺着,毯子从腰身下垂,与蜀绣裙摆一起落在地上铺着的厚实团花织毯上,毯子上还有一双精巧的软底红梅小绣鞋。   以前严梦舟只觉得施绵是个白净的姑娘,细看她此时的做派,与房中素雅精贵的摆设、衣裳等,才清楚认知到,眼前的姑娘的确是脚下这座山的主人。   就像袁正庭曾说过的,放在外面,该是十几个仆从簇拥着的娇宠千金。   严梦舟一目扫过,暗自庆幸他身上干干净净,否则都要不好意思迈进这间屋子了。   “袁先生让给你带的书。”他将一摞书放在小榻的矮桌上。   施绵坐起来,未梳的乌发乱蓬蓬的铺在身前和肩上,衬得她的脸更白更小。她捡起书翻看了下名录,狐疑问:“全是给我的?”   “不然呢?”   “骗人。”施绵来了劲儿,坐直身子,胡乱扒拉几下脸颊边的青丝,指着其中几本道,“这些是讲修身养性的,先生从不给我看这种书。”   袁正庭给的书,严梦舟是一本也不想看,出了袁府就把它们混在了一起,此时全拿给施绵,没想到被她看穿了。   严梦舟胡编道:“他说你长大了,可以看看别的了。”   “你就是在骗人,先生说我心性好,用不着看这种。”   别的都行,说施绵心性好,严梦舟听笑了,“那你别缠着我带你玩了。”   施绵裹着白绫袜的脚立时蹬了起来,脚下堆着的汤婆子咚的一声被踢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出好远。   严梦舟捡起来拍了拍,拿着热乎乎的汤婆子,道:“就你这样还心性好?跟个撒泼打滚的三岁娃娃有什么区别?”   这话不知道怎么逗笑了施绵,她把脚缩回到毯子下,屈起双腿,冲严梦舟招手示意他坐近些。   等人坐过来,她扭着身子在身后软垫下摸来摸去,掏出一个白玉佩,递到严梦舟眼皮子底下,问:“好看吗?”   环形镂空玉佩,中央雕着一个凶猛飞禽,与鹰有几分相像。   “隼?”严梦舟问。   “对啦!”施绵赞许地点头。   她很宝贝那块玉佩,只让严梦舟看两眼,就收回来了。将玉佩藏回去,她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真羡慕你,想娘亲了就能回家看她。”   提及严皇后,严梦舟的心情骤然跌落谷底。   施绵满心羡慕,没看出他的异样,又问:“你娘长得好看吗?”   严梦舟停了会儿没回答,施绵看看他面色,眨了眨眼睛,自顾自道:“我娘可是个大美人,我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能与她一样美。”   “长得美有什么用,她又不疼你。不然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严梦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冷言冷语地吐出带着刺的一句话。   施绵完全不受他影响,诚挚道:“她应该是疼我的,只是因为她是大人,大人做事是有许多约束的,不能和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   “所以她就不要你了?”   施绵皱起眉,生气道:“我娘才没有不要我!”   她重新把那枚白隼玉佩掏出来,揪着一缕卷曲的乌发,大声道:“我的名字、头发,和这块玉佩,还有许多许多银两,都是我娘留给我的!她最疼我了!”   急于与人证明似的,嗓音很大。   严梦舟被惊醒,发觉无心地将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心中复杂,一时无言。   而施绵等了等,不见他赔礼道歉,心中失望又难过,掀了毯子下来,道:“不要你陪我玩了,我要去睡觉了!”   她抓着玉佩跑去了内室,严梦舟在外面坐了会儿,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酝酿出道歉的话,菁娘回来了。   菁娘防心重,施绵年纪小,她也不放心严梦舟与她长时间的独处,是特意过来查看的。   从这日起,施绵就不搭理严梦舟了。   具体表现为整日在屋中看书写字,很少东林大夫那边去了,偶尔遇上不认识的字才会过去,也是问东林大夫,而非严梦舟。   严梦舟说错了话,但觉得她爹娘能把这样小的孩子丢在山脚下,只派来两个人照顾,的确是狠心。又因为梦到幼年在严皇后膝下玩闹的旧事,心绪纷杂,接连几日,除了练剑就是沉闷不语。   几个大人是最先发现的,贵叔不会处理,菁娘想插手被东林先生阻拦。东林先生道:“管他们做什么?越管越逆反。”   整个小叠池,最难受的既不是严梦舟,也不是施绵,反而是十三。   初得知这两人吵架了,十三欢天喜地,不阴阳怪气了,对着谁都友好地笑。   过了两三日,他开始意识到不对了。   以前常常是严梦舟帮着施绵对付他,他打不过,就频频冷言嘲讽,双方也算是有来有回。   这几日那两人一个不见影,一个不会说话了,他张牙舞爪地挑衅,根本没人给他眼神。   就好比戏台上热闹地耍着花枪,台下空无一人,实在是无趣。   他还得听东林大夫念叨什么医者仁心、救死扶伤,脑袋快裂开了。   还不如嘲笑施绵,与严梦舟打架的日子有趣!   这日趁着施绵过来请东林大夫解惑,十三坐在窗口道:“路面干了,能去镇上玩了!”   屋内是东林大夫与施绵,窗外是与护卫练拳的严梦舟,他在中间说着,嗓门很大,就是不知道是在与谁说话。   施绵当然想去玩了,从书中抬头瞅了瞅十三,想着十三那么讨厌她,绝不可能是在与她说话,于是当做没听见,继续与东林大夫说话。   窗外的严梦舟也听见了,下意识觉得十三是在勾施绵的玩心,便也没出声。   几人各自继续自己的事情,夹在中间的十三有意让两人和好,起了双方都有兴致的话,却落得个无人搭理的下场,气得脸色青黑交加。   “明日大早,我要驾着马车去镇上玩,去看舞狮、吃糖人、买花灯,谁要一起去?”十三胸腔憋着一股气,这回改成了问句,嗓门提得更高。   施绵还是老想法,十三绝不可能是在与她说话,她若是说了“我想去”,十三一定会凶巴巴地道:“没和你说话!”   于是她只在心底哼了一声,噘着嘴继续看书。   十三问完了,没人回答,在他巨大的嗓门的衬托下,屋中屋外格外的沉寂。侧耳细听,空气中宛若还留有他的余声回荡。   没人捧场,十三下不来台,“笃笃”捣着药,恨不得把手中舂桶捣烂了。   “拉倒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爷爷不管了!”十三在心底发火,这两人就是一辈子不理会对方,他也不会再试图调节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严梦舟开口:“明日可以,我与你一起。”   怒火中烧的十三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严梦舟与护卫停了手,向着窗边走了几步,声音与十三一样放大,说道:“你问问小九可要去。”   十三冷冷一笑,脑袋转向屋中,连喊带吼道:“明日我与严十四出去玩,他说就是不带你去!”   施绵不可思议地双目圆睁,她都听见严梦舟的声音了,他明明是要十三问自己去不去的。   其实她早就不气了,就是想要严梦舟主动与她说话,给她个台阶,谁让严梦舟先说那种话的。   严梦舟主动问她了,她当然是要回答去的。   “那就去吧”这几个字都挂在嘴边了,谁知道十三竟然明目张胆地传假话!   施绵咬咬嘴唇,越过十三对着窗外道:“我想去的!”   十三转向窗外,对严梦舟道:“她让你去死!”   严梦舟:“……”   他见过那么多人,像十三这样寡廉鲜耻,在双方跟前都能面不改色地挑拨离间的,真真就这一个。   还好他能听清屋里施绵说的话。   “那明日巳时出发?”他也越过十三向屋中发问,“菁娘可能应许?”   严梦舟已走到窗边,十三对着他拍着胸膛,一副保证把话传达的可靠模样,扭头对着屋里道:“严十四说你想得美!明日天不亮我俩就偷偷跑了,带上一只野猪也不带你……”   话音未落,严梦舟撑着窗棱跳了进来,擒住十三的手臂将他按倒在桌上,凶狠道:“你再瞎传一句试试!”   十三痛得龇牙咧嘴,开口就要骂他没良心,忽然听见了闷闷的笑声,拧着脖子一看,施绵挨着东林大夫,正捂着嘴巴偷笑。   “还不放手!”十三叱骂。   严梦舟一看施绵笑得两眼弯弯,知晓她根本就没信十三的假话,松了手向施绵走去。   到了跟前,施绵不笑了,矜持地侧身坐着,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册上。   “那日是我说错了话,请你见谅,别与我生气了。”   施绵抓着书册的小手紧了紧,眼睫轻轻抬起,看他一眼,声音柔柔的,“那你要保证,以后都不能那样说了。”   “我保证不会再那样说了。”严梦舟道。   施绵一抿嘴,放下书册走到他旁边,抓着他衣袖,仰着脸道:“那明日出去玩,你得顺着我、照顾好我。”   严梦舟额头一跳,暂未做答,看见她额发下的淡眉皱起,才道:“你也不能太过分了。”   “我才不会过分呢,菁娘说我是她见过最乖的女孩子。”   “是,你不过分,他也不过分,全天下就我一个人过分!”   十三骂骂咧咧从他二人中间撞开,把捣好的药倒入瓶子里,再走回窗边,指着天道,“我最过分,我现在就希望明日天降暴雨!谁也甭想出去玩!”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可能会比较晚。 第24章 簌簌   施绵迷糊醒来, 掀开床幔一看,房中已大亮。她满心都是今日要出去玩耍,担心自己睡过了头, 慌忙披着衣裳到了窗边。   小窗被人从外面堵上一样推不动, 她踩上小凳, 两手一齐使劲,感觉窗外有什么被她推落了下去。随着簌簌声响,小窗打开,冷气席卷而来,同时, 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刺入施绵眼中。   昨日十三生气,祈求天降暴雨让他们谁也无法外出。   今日没降雨,只有寂静无声的冬雪,一夜之间, 将整座山染白了。   这个样子,还怎么外出?   施绵垂头丧气, 合了窗爬上床, 一掀寝被将自己埋了进去。   果真如她所想, 她赖床不起, 严梦舟与十三没有一个来催的, 只有菁娘担心她别是病了, 轻手轻脚地进来摸她额头。   “怎么又落雪了啊?”施绵坐起来沮丧抱怨。   她昨日求了菁娘许久, 保证会照顾好自己,一定在傍晚前回来,还拖着东林大夫为她做了寻踪的香囊, 好不容易获得菁娘的应许。这场雪一落下, 全白费了。   菁娘自从接手照顾施绵, 一天都没让人离了她的眼,嘴上答应让施绵随那俩人去玩,心里担忧得厉害,一整夜没能合眼。   深更半夜听见落雪声,她高兴坏了!   就该这样,要出去玩也得等天暖和了,冬日里不便利,渴了饿了还算小的,冻着了可就难养回来了。   她很满意,见施绵眼里没了光亮,哄她道:“今日穿新衣好不好?前些日子说给你裁一身小公子的衣裳,已裁好了,先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施绵闷闷不乐地起床更衣,束了腰后心情好了点,穿好短靴走了几步,烦闷的情绪已消失大半。   被按在铜镜前梳上高高的马尾,镜子里的人仿若真是个俊俏的小公子。施绵看得稀奇,不住地去摸紧口的袖子,再低头看脚上的短靴。   “去给严小公子和十三瞧瞧,吓吓他们。”菁娘出主意。   施绵想想他俩可能会有的反应,笑着点头,跟着菁娘去了楼下。用过膳食和汤药,施绵踩着积雪去找那俩人。   松软的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脚一个浅坑。   过了竹林就看见严梦舟在与护卫过招,施绵刻意压低伞面,等他停下了,才说:“十四,你看看我。”   严梦舟活动着肩颈,瞟她一眼,看见落了一层雪花的伞面,莫名其妙道:“又不是不认识你,看什么?”   施绵笑了下,严梦舟就见伞面一抬,从下面露出个穿着月白色衣袍的人,机灵可爱,笑得如枝头待放的花苞。   说实话,她这个年纪单从外在看,男女之分不明显,换了这身装扮,若非严梦舟熟知她,乍一看,真有可能把她当成个白净的富家小少爷。   施绵为他的反应开心,撑着小伞转了一圈,道:“像吧?”   “是挺像。”除了声音。严梦舟道:“这样也不错,回头出去玩方便一些。”   他是觉得小姑娘好欺负,容易遭心怀不轨的歹人惦记,换作同样漂亮的男孩子,歹人多少会掂量一下,相对而言更安全些。   结果施绵一听他这样说,想起今日原本的计划是要出去玩,嘴巴一噘,不高兴起来。   昨日才与她和好,现在的严梦舟格外有耐心,带着她往庭院里走,道:“就是下了大雪,能怪谁呢?”   进了院子,迎面来的十三正好听见这句话,嚷嚷道:“能怪谁呢?必然是得怪我,谁让老天爷偏袒我呢……”   说着说着,看清了施绵这一身装束,从领口薄绒到脚下短靴,无一不精致用心,十三顿时酸溜溜道:“还想扮男人呢,我们大男人才不会娇滴滴地撑伞。”   十三轻蔑地撇脸,再补上一句,“还是把花伞。”   施绵左右张望,见他与严梦舟当真没有撑伞,再看后面跟进来的护卫,头顶和肩膀也落了细碎的雪花。   严梦舟看她这样,开始头疼,就怕她把伞一扔,要学着他们做男孩子。回头淋了雪着凉,又是他的罪过,菁娘得拿刀砍他!   “我就是要撑伞,不然病了多难受。”施绵将伞靠在肩上,嘟囔道,“而且我只是假装,又不是真的男孩子,我才不要变成男孩子。”   严梦舟放了心,十三没能煽动施绵,索性不搭理她了,对严梦舟道:“赶紧的,现在就去。你因为施小九耽误了时间,我可不等你。”   “用得着你等我?”严梦舟反问,四下打量了下,将施绵朝着屋中轻推,然后向着院墙奔去,脚尖一蹬,纵身跃上了墙头,眨眼消失不见。   施绵目瞪口呆,十三也愣了下,对着空空如也的围墙道:“就你厉害,你怎么不上天呢!”   他骂完也要走了,施绵赶忙问他:“你们要去哪儿?怎么就瞒着我一个人啊?”   十三觉得这几日诸事不顺,本不想理施绵,一看严梦舟不在,心中打起捉弄人的小算盘,假正经道:“没瞒着你啊,昨日不是说好了要去镇上玩?”   施绵大惊,“可是下雪了啊!”   “下雪又不是下雨,赶在晚上结冻前回来,马车能正常行驶的。不过你比较娇贵,肯定不能在这个天儿外出,所以我俩就不带你了。你等雪停下之后再说吧,过个十天半个月,一定能放晴……”   他做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忽悠完施绵,转身跑出去庭院。   施绵怎么也想不到昨日严梦舟说得好听,今日就能抛下她与十三偷溜。   她想就这样追到外面与他们一起去,又怕菁娘长时间找不见她会惊慌,硬是没跟过去。   然而心中觉得委屈,走到严梦舟消失了的那堵墙边,一脚踹了上去,道:“骗子!就知道欺负我,再也不信你了!”   踹得再大力墙也纹丝不动,就像她斥责得那样严厉,严梦舟也听不见。他早就跑远了!   “都嫌弃我……”施绵想起那些见了她就跑开,只会躲得远远的、看着她窃窃私语的堂兄,难过地蹲在地上,轻微地啜泣了一下。   砰的一声响,有东西落在她伞面上,她沉浸在伤心中,没有在意。   直到伞面被砸了第三回 ,她移开伞抬头,看见墙头屈膝蹲着一个人。   严梦舟道:“谁嫌弃你了?是你师父说北面林子里有几株梅花开得好,让我与十三去移栽两株到院子里。什么抛下你出去玩,那都是十三故意气你的。”   施绵呆呆地仰着脸,雪花纷飞着落到她湿漉漉的眼睫上,她才眨动一下。   严梦舟跳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花伞边缘,另一手在她眼睛上指了指,“擦一擦。”   被提醒了,施绵忙用手背将眼角湿润擦去,因上当误会了他而羞惭,但还是小声道:“我也想去。”   “挖梅花树你也要去?你拿得动铁锹吗?”   “我去挑,你们俩挖。”   “你真会分配。”严梦舟看在她刚才哭了的份上,决定带她去,领着她往院门走去,又被揪住了衣角。   施绵也不说话,就转着伞,水灵灵的眼睛看看他,再看看旁边有她两个高的围墙,要说的话全都写在眼睛里了。   严梦舟恨自己竟然读懂了她的想法,不可置信道:“有门不走非要翻墙,你就不怕挂在上面下不来吗?”   挂上去就算了,还能摘下来,就怕那么高的地方,直接把她吓死了。   施绵念念有词道:“你背着我,和你方才那样跳上去,就不会挂着了。我知道要跳上去再下来,也不会害怕,吓不到我的。”   “我害怕。”严梦舟真情实意地说道。   一高一矮两人在墙边僵持,严梦舟看着施绵的发顶和她不住碾着积雪的脚,觉得这么僵着不是办法。   再向屋中暼去,从窗口里看见了伏案的东林大夫,心中有了答案。   就带她跳这一回,试试她是不是真的不怕,他日才好安心带她下山。万一今日出了事也不怕,大夫就在旁边呢。   他主意定下就不再犹豫,背对着施绵弓步下蹲,道:“上来。”   施绵顷刻变得欢喜,搂住他脖子趴了上去。   严梦舟让她搂紧了,再将她的伞往上移了几寸,“害怕了就闭眼喊我。”   “嗯。”施绵点头,下巴磕在他肩上。   她答应得再好,严梦舟也不敢放心,背着她轻巧地跃上墙头后,感到脖颈上的手收紧了,赶紧偏头看她,出乎意料的,对上一双睁大了的、满是惊喜的眼眸。   哪里有半点害怕与不适,这表情看起来恨不得严梦舟背着她来回跳一整天。   严梦舟心中阵阵无言,怕她真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迅速背她跳了下去。   通往北面林子的小路不平坦,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洞,很容易崴脚。严梦舟一想施绵出了事麻烦的还是他自己,索性就没放她下来。   施绵也不主动要求自己走,还沉浸在前面的刺激中,兴奋得双颊红扑扑,期盼问:“待会儿回去了,还翻墙吗?”   严梦舟就知道她贪玩,道:“你先想想十三看见你又要说什么吧!”   找到那几株梅花树,十三已经在干活了,瞧见他俩这样过来,扔了铁锹,暴躁地踢飞脚边的积雪,道:“你又带着她!非要带她!带她有什么用?把她栽到梅树坑里,省得咱俩填坑了是吗!”   两人都习惯了他这样,严梦舟挑了处平整的地方把施绵放下,道:“给你两百两,或者两拳,你选哪个?”   “来啊,谁怕谁!”十三吼了一声,等严梦舟真的活动手腕了,恨恨地坐地起价,“三百两!”   严梦舟最不心疼银票了,毫不犹豫地答应:“回去就给你。”   事情谈成,很快十三就后悔了。最痛苦事的不是他要干活,而是他干活,旁边有人摘花玩闹,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更气人的事,回去时两株梅树都要十三自己扛,因为严梦舟得背施绵。   十三气坏了,发誓要让严梦舟知道施绵有多麻烦,一定要让他后悔沾上这个麻烦精。   他望着前面的俩人直咬牙,紧接着脑中想出歪主意,“其实我说的不全是假的,刚落雪时路上不会结冻,马车不难走的。到底要不要去镇子上?去的话就明日,否则得耽误至少八/九日。”   施绵被他骗的多了,不敢轻易答应,低头去问严梦舟。   “是这个道理。”严梦舟承认十三说得不错。   “那就去吧,明日就去。”施绵很急切,以前是为了玩,现在是因为心中藏着个秘密,她想亲眼去看一看十三说的那个有着卷曲头发的小孩。   早晚的事,他俩无异议,严梦舟也就应下了。   到了傍晚施绵回了竹楼里,十三才暴露真面目,道:“明日就要外出了,你还不快给你家大小姐准备东西?”   严梦舟忽略他那句“大小姐”,问:“准备什么?”   “备上两床褥子、两件斗篷铺在马车里,再有两个软垫、三双鞋、一套衣裳、两个暖手炉、三种蜜饯、四盒糕点、两竹筒热水……”   “带水没问题,糕点也说得过去,带褥子衣裳和鞋做什么?”严梦舟打断没完没了的十三,发自内心的不解,“又不是搬家。”   十三等的就是这个,在烛灯后露出个阴森的笑脸,道:“褥子软垫是以防马车颠簸磕碰到她,衣裳鞋子是弄脏了好替换……千金之躯懂吗?去年上元节外出,菁娘就是这样准备的。”   “现在去准备还来得及。”十三看着严梦舟复杂的表情,身心愉快,感慨道,“说来真是惨,一个权贵家的公子沦落到给个小丫头做下人……”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千金小姐不会只有一个下人。 第25章 寻人   严梦舟以前就没怎么与女孩子相处过, 回宫后,除了服侍的侍婢,见过三个公主, 均是后宫妃子所出。   其中有的冷淡, 有的表面温顺, 向他看去的眼神却带着不经意的蔑视,这些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唯有的确切共同点是她们都很娇贵。   施绵外出的行头很麻烦,然而在严梦舟眼中已经算好的了,最起码她下马车不会踩着别人的脊背。   ……她不会吧?   严梦舟犹疑, 与十三求证。   十三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下贱的人!要踩你去给她踩,别想爷爷一起伺候她!”   严梦舟迅疾擒住他指过来的右手,将他扣在了地面上。   谈话不欢而散。   严梦舟不能真去给她做下人, 才不去费心思为施绵准备那麻烦的行头,等着施绵的只有空空的马车。   小叠池仅有一辆马车, 普普通通, 转眼就能隐入街市, 主要用于贵叔外出采买, 偶尔载人, 为了方便, 马车前后都留有车门。   严梦舟能做的, 就是将后面的那扇门从内外两边封死。   “你脑袋被马蹄踩了?”十三对此难以理解,“多留道门,平时采买好搬运东西, 夏季也方便通风, 你封它干什么?”   施绵披着毛茸茸的斗篷, 跑过来后踮着脚拍掉严梦舟肩上的雪花,也好奇问:“为什么要封了它啊?”   严梦舟拿着锤子叮叮当当,两个长条木板将后面的门斜斜封死了,才道:“怕你从后面掉下去了。这么冷的天,掉进雪窝里,不出俩时辰就能活活冻死你。”   “我都这样大了,怎么可能从马车里掉下去?就算掉下去,我会喊的啊,我又不是傻子!”   “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呢?”   严梦舟不痛不痒地刺了施绵一句,转脸看见菁娘铁青着脸走了过来,手中抱着席子,身后跟着的贵叔抱着厚厚的褥子,脸色同样不大好。   这日纷扬大雪没有停下的迹象,天不如化雪时冷,路上更没结冻。菁娘找不着理由阻拦施绵,只得答应她了,临时来布置马车。   她正处于火气无处发泄的暴怒中,严梦舟谨慎地退后半步,从马车另一边绕回了屋中。   施绵跟着他跑进去,看见了缠着东林大夫讨药防身迷药的十三。   三人外出,其中两个都是随时能动身的,只有施绵需要备上许多东西。一大早,她就已经遭了十三好几句暗讽。   这会儿,她不好意思地扯扯严梦舟,让他弯下腰,附耳说道:“菁娘说下雪了不放心,她要一起去。”   “你说什么!”   施绵觉着自己的声音很小了,哪料还是被十三听见了,严梦舟还没说话,他已经震耳欲聋地责问出来。   菁娘周到得过分,心里只有施绵,带她去了,定是这里太脏,那里太乱,街边买点炒栗子都要被唠叨。   施绵心虚地低着眼。   “你俩去玩吧,不用等我了,告辞!”十三挨着东林大夫站在药柜旁,说完转后往外走,不慎被脚边的长凳绊住,一下坐了下去。   坐下后就不起来了,脑袋一垂,“咚”的磕在桌上,双肩软趴趴的,无声地装死,悲怆地表达着宁死也不与菁娘一同外出的坚定态度。   严梦舟看施绵,施绵窘迫地踩着鞋尖。   说实话,严梦舟也不愿意与菁娘同行。不是厌恶这个人,纯粹是觉得与她一起约束太多。   他走向十三推了推,十三装死不动,直到严梦舟悄悄说了一句话,十三从长凳上弹跳起来,以拳抵着手心,振奋道:“行!”   施绵凑过去问他俩说了什么,那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她两侧绕开了。   她求助地看向药柜旁的东林大夫,后者慈祥地笑道:“坏主意都是他俩的,你只管去玩就好。”   施绵问不出他俩打的什么鬼主意,再出去,马车上已经铺好了褥子,十三隔着鹅毛雪花冲她喊道:“上马车!”   等施绵到了跟前,他又冲严梦舟道:“你不快趴下,好让你们家大小姐踩着背上去?”   严梦舟飞起一脚踹去,他早有防备,扭着腰躲过。   施绵是踩着脚凳上去的,才钻进去车厢,菁娘又抱着别的琐碎东西过来,其中甚至有两本书,说怕马车上无聊给施绵打发时间的,施绵拒绝也没用。   “怎么没有暖手炉?”严梦舟将东西接过塞入车厢中,堵在车厢门口这样问菁娘。   “有的啊,我刚才瞧见了。”施绵顺口回答了,被十三凶狠地瞪了一眼。   十三道:“方才我觉得冻手就拿着捂了会儿,好像忘在师父那了。”   菁娘赶忙去找。   她刚迈入庭院,严梦舟甩上车厢门,往旁边一让,十三迅速跳了上来,勒紧缰绳,马鞭一甩,车轮碾着积雪在小路上行驶起来。   车厢中的施绵没有防备后仰过去,一屁股跌坐在软褥上。爬起来后,感觉手底下有点硌,掀开褥子一摸,里面是她常用的小巧的雕着山茶花的暖手炉。   “哈哈哈,走喽!”外面的十三大笑着向着庭院中喊道,“菁娘放心,酉时之前一定把你家小姐送回来!”   施绵总算知道那会儿严梦舟与十三说的是什么了,双膝挪动着移到车窗旁,推开小窗想让菁娘放心,结果被风雪糊了一脸。   她把手挡在眼前,还是看不见追出来的菁娘,只能听见她焦急的呼喊声音。   外面俩人哈哈大笑,将马车赶得更快了。   严梦舟也回头看了眼,注意到打开了的小窗,与十三道:“我来赶车,你进去看着她。”   “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十三无比的嫌弃。   马车驶得快,冷风挟着雪花铺天盖地打到面颊和脖子上,很冷,马车里铺的厚实,挨不着风雪,但两人谁也不愿意进去。   争执无果,干脆两人一起赶车,留施绵单独在里面。   施绵也不愿意,非要裹着斗篷一起待在前面。   严梦舟只好将车门打开条小缝,好让她与二人说话,提醒道:“你还不如先想想可能会遇上的可怕事情,比如马车车辙忽然断了,车厢翻过去,砸断了十三手臂和脑袋……”   十三冷哼一声,也道:“再想想街上有官兵捉拿歹徒,一把大刀飞出把严十四砍成两截,血水把长街染红……”   施绵听得笑个不停。   她跪坐在厚厚的褥子上,隔着条窄窄的车厢门缝,裹着貂绒斗篷听他俩吵架,迎面而来的寒风与雪花被前面两人挡掉大半,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趁他俩没注意,施绵悄悄将车门开得更大,看见了两侧飞速后退的白茫茫的山林,视线从两人中间穿过,前方是皓然一色的小路,与灰蒙蒙的天空连接在一起,望不见尽头。   .   初见行人,十三就放慢了行驶速度,待人烟多了起来,施绵穿好短靴,挤进两人中间,好奇地东张西望。   到了镇口的驿站,十三再也受不住,迫不及待地跳下去舒展筋骨。后面小半截路程,他差点被施绵挤掉下去,真是受够了。   “拿上要用的东西,徒步去玩。”十三勒令道。   施绵就来过两回,都是驾着马车进去的,两回加一起,徒步走的路程都不到半条街。   此时她欣然同意,抱着个暖手炉就下去了。   她保持昨日的装扮,站在一旁等严梦舟与十三安置马车,就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高门小公子,驿站的人从她身边路过都不敢弄出声音,唯恐冒犯了她。   只有一个贼眉鼠眼的年轻男人靠近,笑呵呵道:“小公子瞧着面生,是来探亲访友的吗?”   施绵捧着暖手炉的手紧了紧,看见严梦舟朝这边看来,想了想,回道:“是,你知晓袁大人的府邸在何处吗?”   告老还乡的袁正庭是小镇的荣耀,代表着威严与公正,无人不知。   年轻人一听她是来找袁正庭的,脸色就变了,讪讪道:“知晓,知晓,袁府就在昌西街上,最大的那个宅子就是……”   点头哈腰地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严梦舟过来,施绵双眼发光,“我瞧他眼神不正派,就拿袁先生吓唬他,我机灵吧?”   “你机灵个屁!换成人牙子,才不管你是谁,麻袋往头上一套就把你拐走了,连夜运去外地,这辈子都别想回来!”十三不肯夸她,专挑难听的说。   施绵惊讶:“那是人牙子吗?”   十三哼哼道:“算你运气好,那只是个泼皮,专门在驿站附近晃悠,好摸清外地人的底、趁机讹诈的。”   这点小意外没影响施绵的兴致,她很快将之忘记,跟着两人逛来逛去。   因下雪的缘故,街上很干净,行人也不如晴日多,两边商铺还算热闹,施绵看见陶土泥人就移不开眼,瞧见花灯也想买,已经撑着把小伞了,还是要在摊贩上买一把新的。   走了半条街,几乎在每个铺子里都买了点儿东西。幸好护卫跟了上来,负责抱着搬运。   近晌午,施绵累了,几人挑了个酒楼吃饭。   她对外面的饭菜也感到稀奇,不管好吃不好吃,每一样都要夹上一筷子,也只夹一筷子就停了,“我吃饱了。”   “你早该饱了,看见什么都要买,都要吃,你能饿着才怪了!”十三嘴上嫌弃,心里其实挺开心,这一趟出门,施绵是严梦舟看着的,而他与施绵差不多,全程买买吃吃就好,银钱也是严梦舟出的。   施绵傻乎乎笑着,饮了盏温水,双臂交叠在桌上,歪着头枕上去,静静闭上了眼。   这动作把严梦舟与十三都吓着了,再看她脸红得不正常,两人齐齐惊问:“你怎么了?”   施绵枕着双臂眨眼,声音很小:“累了。”   十三已抓住她手腕拖了过来。他跟着东林大夫好几年了,再不愿意学也知晓些皮毛,静心感受着施绵的脉搏。   严梦舟也不再看施绵,只盯着十三,慢慢的,看见十三面色沉重起来。他的心一沉,问:“怎么了?”   “怎么了?累了!”十三一把甩开施绵的手,拿起碗筷大口扒拉起来,再也不多看施绵一眼。   施绵重新把手枕回去,道:“就是累了呀,我说了的。”   白白担心一场,严梦舟也是无话可说,不再搭理她了。   用完膳食,让施绵去客栈睡觉,她不肯,道:“我有正事要做呢。”   三人在雅间中,施绵趴在桌上歇了会儿,精神恢复了点儿,问十三:“你上回在哪儿看见卷曲头发的小孩的?带我去看看。”   她一说,严梦舟就记起自己也远远看见过一个,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你找他做什么?”   施绵的眼睫抬起再落下,望着杯盏道:“我娘有个亲戚祖宅在这里,前几年搬走了,我想着今年他们可能回来访友了,能见上一面也好。”   “真的?”严梦舟觉得她在说谎。   “真的。”施绵诚挚回望他。   话说到这份上,十三心情好,也不遮着掩着了,回忆起模糊位置,带着两人寻了过去。   十三当初就是无心看了一眼,记得不真切,三人在附近找了一圈没见着,问了路人也没答案。   看施绵脸上的失望不假,严梦舟才说出另一个地点,他记得更清楚些,是在一个蜜饯铺子附近。   在铺子里挑了些蜜饯,寻个高处的茶楼坐着等了近半个时辰,小孩见了不少,卷发的一个也没有。   “说不准今日他把头发窝起来了。”十三瞅着街边几个玩石子的小孩,怂恿严梦舟,“你去把他们头发拆开了看看。”   严梦舟:“你脑子被驴踢了?”   十三就是太无聊说说,张望几下,又与施绵道:“你和你娘都几年没见了,你娘那边的亲戚,就是找着了,他们也未必与你相认。”   施绵盯着一个又一个行人,执拗道:“那我也是想找的。”   无法,只得陪着她。   等了会儿,被打发去买零嘴的护卫回来了,将东西放下后,突然问:“施姑娘要找的是不是个六七岁的男孩?”   三人的注意力顷刻全部集中到他身上。   护卫回来后请东林大夫配了药,嗓子昨日才恢复,此时摸摸鼻子,道:“方才属下碰见个小孩,看着不是很富裕,但是侧脸与施姑娘神似,发尾也是卷着的……前几日回来看见的也是他。”   施绵倏然站起,膝上的暖手炉砸在了地上。   “你在哪看见的?”她嗓音有点抖。   十三惊奇,“与你有几分神似?会不会是你表弟?原来还真是你亲戚家的小孩啊。”   施绵根本无心回答,只问护卫在哪儿看见的。   严梦舟从来只吩咐护卫做事,不许他多问,是以,护卫只知道他们在找人,不知要找的是谁,未能阻拦下那小孩。   将几人带过去,小孩已不见了。   施绵脸色有些许苍白,心神不安,看得严梦舟更觉怪异。   护卫得了严梦舟的令,慎重地观察起路人,稍许,他盯着一处赌坊道:“公子,方才那小孩就是在与那个大汉说话,或许可以去打听一下。”   街角破败的赌坊门口,有一个大汉掀帘进去。   严梦舟按住施绵,让护卫先过去询问。   护卫很快回来,禀报道:“那人很奇怪,我亲眼看见他与那小孩说话,他却矢口否认,说从未见过什么小孩。”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十三问。   护卫笃定:“就是他,没看错。”   十三要问他是如何肯定的,被严梦舟打断,他道:“二狗不会看错,定是那人在撒谎。”   护卫出身禁军,武艺超绝,观察力非常人能比,他既说没错,那就是对方说谎。   “与小孩说说话而已,有什么可隐瞒的?难不成是做了亏心事,怕人发现?”十三嘴毒,本来是随口一说,出口后,他愣住了。   严梦舟见过许多亡命之徒,这种赌钱的男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此时他与十三想的一样,“不然要如何解释?”   十三腰板缓慢直起来,抬着下巴问:“进去看看?”   严梦舟挑眉。   俩人被挑起了好奇心,事情说定,才想起还有一个施绵。   施绵也就是看着乖巧,内里大胆贪玩并且十分执拗,严梦舟与十三是一定要进去的,这种地方,护卫不敢离了严梦舟,必然得跟着,这么一来,施绵就落了单。   严梦舟掂量了下几人的处境,决心带着施绵一起进去。   状元镇离京城没多远,还有袁正庭坐镇,即使是赌徒,也不敢太猖狂,不至于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但该提醒的还是要说。   “里面几乎全是男人,都很凶,嗓门很大,运气不好的话会碰到打架剁手和卖妻儿的……进去后要跟紧了,不能一个人走动,我说走,即刻就得离开……”   施绵乌黑灵动的双眸信赖地望着他,不住地点头。   做好准备,刚进去,施绵就有了问题,捂着口鼻道:“你怎么没说里面这么臭啊!”   严梦舟:……全是脏兮兮的大男人,能不臭吗……   赌坊中光线很暗,声音嘈杂,偌大的房间中摆着几张方桌,四周围满了宽膀大汉,个个目光贪婪,盯着骰盅吆五喝六。   施绵一行人中,护卫很容易融入进去,其次是十三,严梦舟看着与这地方稍许违和,但他在市井生活过,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去赌钱,也不算少见。   唯有施绵,就像一块白玉落入碎石堆里,突兀极了,瞬间就吸引了他人视线。   这些目光很奇怪,她说不上来,不自觉地搂紧了严梦舟的手臂。   严梦舟扫了眼十三与护卫,二人意会,分别护在施绵周围。   几人径直来到正中央,方桌一角坐着的就是护卫见过的那个壮汉。   看清护卫,再看看施绵,他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变了又变,堪堪稳住后,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一条腿屈起踩在椅子边缘,粗声粗气道:“小子,这地方可不是你们这种才断奶的娃子能来的。”   周围一阵哄笑,严梦舟上前,反问道:“这地方,不是有钱就能来?”   护卫从怀中一掏,亮出大把银票,围观人瞬间眼睛全都亮了,看他们几人像是待宰的羔羊。   壮汉也动了心,站了起来,两手撑着桌面,上半身往前倾着,问:“你想玩什么?”   “比点数吧,简单些,我赶时间。”严梦舟道。   是赶时间,天黑之前要回到小叠池。   他问施绵:“想不想试试?”   施绵拼命摇头,十三正相反,捋起袖子自告奋勇,“我来!”   十三志得意满上前,连输三局退下,施绵都看不下去了,小声问:“你不是会吗?”   十三同样低声道:“这有什么会不会,不就是比运气吗?我运气不错的,今日输钱可能是因为前天求雨把运气用光了。”   他俩在后面嘀咕时,前面已经重新开了一局。   三刻钟后,几人一道出了赌坊,习惯了里面昏暗的光线,甫一见外面漫天的积雪,施绵有点睁不开眼。   壮汉跟着几人出来,靠着赌坊门框,手中拿着厚厚一沓银票在掌心拍打着,大笑道:“几位公子,你们这钱输的不冤,就当是买教训了,以后可要记住,赌坊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严梦舟回头,傲然道:“一点小钱而已,你等着,过几日小爷还会过来。”   那人原本很是得意,听了这话忽然不笑了。   严梦舟几人没走多远,他反而追了上来,笑道:“开个玩笑,公子别生气。我知道你们要问我什么,我也老实说了,真没见过什么小孩。这位公子……”   他看向施绵,道:“我今日一直泡在赌坊,就中间出来撒了泡尿,里面的人都能作证。要说小孩,兴许你弟弟是从我身边经过了,我记不清了,再说我一大男人与小孩有什么可说的……要不你去别处找找?”   施绵抿着嘴后退,离他远了些。   “这样吧,今日这赌局就当五五开,咱们谁也不吃亏。”壮汉不介意施绵的反应,自顾自说着,把银票递了过来。   严梦舟接过,笑了下,反手将银票撒在地上,一脸倨傲道:“谁稀罕这点银子,你等着,过几日小爷再来找你,定能凭本事赢回来!”   言毕,不管满地的上千两银票,带着几人离开。   走远了,施绵才问:“你气势汹汹的,我还当你多会赌钱呢。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把钱全输掉了!”   十三输钱的时候,施绵心想:没事,他没赌过,输了很正常,后面还有十四呢。   严梦舟输钱时,她想:不慌,护卫一定行。   护卫连输三把,黯然退后,严梦舟就把施绵推了上去。   最终,全部身家都归了别人,还遭了一顿嘲笑。   严梦舟很淡然,道:“不急,下回连本带利赢回来。”   “不能再赌了,这样不好!”施绵严肃斥责,看严梦舟与十三均是不以为意,有点急,威胁道,“你们再赌,我就去告诉师父!”   “先回去再说。”冬日天黑得早,他们得赶快回去,摸黑不是问题,就怕出了意外耽误施绵用药。   回到驿站,严梦舟招过护卫吩咐了几句,然后与施绵三人往小叠池赶。   出了镇子,他才道:“那个人身材壮实,手上有不少茧子,一看就是做粗活的,摇骰子很熟练,赌技纯熟,的确是个赌场老手。赢了这么多钱,有人羡慕起哄,却没人喊他请喝酒,为什么?”   车厢中施绵还在生闷气,好不容易找到人,快到手了结果溜走了,剩下个线索,什么也问不出来,更惨的是,严梦舟好像沾上了赌瘾。   早知如此,不如老实待在小叠池!   “因为他是路过这里,在赌坊中没有熟人。”十三回道。   施绵一愣,觉得事情与她想的不同,连忙往他二人中间挤,十三又一次险些被她挤下去。   雪花纷纷落在脸上,严梦舟反手按着她脑袋把她推回车厢,道:“一个赌鬼,赢了钱原本在炫耀,一听我过几日还要找他再赌,钱当即就不要了,你们猜为什么?”   “怕你找他喽。”   “他既是路过,随时能走,我就是追上去找到他又如何?”   施绵被他俩一唱一和,终于明白了,“他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怕你找上去发现了。”   一行人中,施绵看着最是富贵,其次是严梦舟。在赌坊中严梦舟趾高气扬,一看就是任性妄为、争强好胜的权贵家的公子哥。   公子哥说了过几日要找他,就不会让他轻易离了状元镇。   “你让护卫找袁先生帮忙了?”施绵问。   “差不多。”严梦舟这样回答。   他是让护卫盯着那壮汉,以防他跟上来,之后护卫会直接去找县令加派人手巡查,不允许任何来历不明的生人离开。   壮汉若真是歹徒,定然很着急,恨不得主动找上严梦舟再赌一把,好把钱输给他,让他出了气。   “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施绵问,问完自己答了,“不会,护卫说那个小孩看着不太富裕,他却默认那是我弟弟,所以他一定是见过的,认出我们有一样的头发。”   施绵总算平静下来了。先把人困住,后面可以慢慢来。   她坐回车厢中,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再捋一遍,以防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整理清楚后,她有点生气,扒着前面两人的肩膀问:“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又不提早与我说!”   “没商量啊。”严梦舟无奈,问十三,“你还挺机灵,一早就看透了。”   十三莫名其妙地看他俩,道:“我什么也没看透,你问了我才想起来的。”   “那你怎么这么稳重?”   “我急什么?输的又不是我的钱。”十三理直气壮,“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何况咱们背后还有个袁先生,实在不行就去找他,有权势干嘛不用?”   作者有话说:   十三:输的又不是我的钱。   十四:也不是我的。 第26章 牙子   未及酉时, 天色已暗,马车转了个弯,严梦舟从前方飘零的雪花中模糊看见一匹马和一个人影, 离得近了才认出那是贵叔。看样子是担心他们出了事, 特意出来找人的。   贵叔横在路上, 风雪中好似一座坚不可摧的小山。   严梦舟与十三本来在说事情,见了他都自觉噤了声。待马车驶到跟前,严梦舟将车厢门打开了个小缝,再快速合上。   然后马车继续往前走,贵叔调转马头默默跟在后面。   再驶出一段, 前面出现了星点烛光,随着烛光变亮,马车咕噜噜的声音惊动了屋中人。菁娘匆匆跑出来,隔着很远大喊:“我家小姐呢?”   十三高声回道:“卖了, 八十两银子,待会儿就给你。”   菁娘扑上来要撕他的嘴, 十三在她靠近前抛了缰绳, 从另一侧溜了下去。严梦舟纵身一跃, 踏着马背落到马车前方, 敏捷地躲过了菁娘。   两个少年跑得快, 眨眼间马车上就空了, 只剩下马儿拖着车厢原地踏步, 在雪地中打了个热腾腾的响鼻。   “你们两个别被我逮着了!”菁娘冲着庭院怒骂一声,心惊胆战地去开车厢门。   整个白日没见着施绵,她是一刻也无法安心, 一坐下, 就觉得施绵遇上了危险, 要么是被人冲撞吓着了,要么是与那两人有分歧,被狠心扔在了半路上。   她越想越怕,闭上眼就能看见施绵倒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坐地不安地熬到午后,忍不住催贵叔去接马车。   这会儿她颤抖着手打开车厢,看见柔软厚实的褥子中蜷缩着一人,宽大的斗篷将她全身遮住。在庭前橘色的灯笼烛光映照下,绯红的脸蛋与纤长的卷睫看得清清楚楚。   施绵呼吸清浅,睡得正香。   菁娘没舍得吵醒施绵,等贵叔拴好了马,与他一起把施绵送回房间,直到要用晚膳了才把人喊醒。   施绵这一日跑了很远、见了许多,情绪一波三折的,精神和体力都耗尽了,乏力地喝完了药,眼皮子沉得扛不住,差点又在饭桌上睡着。   菁娘就没问她今日见闻,忙带她洗漱歇息去了。   一觉睡到天大亮,施绵回了精神后,只与菁娘说见到哪些有趣的事物,对寻人的事只字不提,也不许严梦舟与和十三透漏。   她填饱肚子跑去东林大夫那边,得知那两人晨时动手打翻了药屉,被罚去挖竹笋了。   施绵静下心来,边看书,边等他们归来。   严梦舟一踏入庭院,她就跑了过去,瞧见他手上脏了,嫌弃地离远了些。   前几日移植过来的梅花树分别种在院子的两个角落,施绵已换回一身红裙,外披白袍,梳着双丫髻站在树下,看着跟枝头堆雪红梅落了地,幻化成人了一样。   严梦舟撵她回去练字,道:“县令派人严守,进出须得严查,那人谨慎着呢,只敢在城门附近转悠,靠近都不敢。”   “咱们哪日再去见他?”   “急什么,先晾他几日。”   施绵还是有别的顾虑,“今早我又仔细回想,他从你这赢了千两银子都能不要,只想快些脱身,证明他手上的事情更值钱,或者说更要命。他会不会杀人啊?”   严梦舟听笑了,只说让她再等等。   等了半日,护卫送来消息:“有户人家丢了孩子,已经报了官。”   施绵很急切,问:“是谁报的官?”   “是个蔺姓老婆婆,说一家人回祖宅过年,儿子儿媳才去了玉泉县拜访族人,孙子就丢了。”   “儿子儿媳……”施绵怔愣地重复这几个字,又问,“她儿子儿媳什么时候回来?”   护卫道:“这个没说,玉泉县离得不算远,但是听闻有段路发生塌陷,本就不好走,再赶上雨雪天气,怕是要好几日了。”   施绵静默了片刻,打起精神听严梦舟说话。   有了护卫带回来的消息,现在大约能凑出是怎么回事了。   “比钱还重要的,就是性命了,那个壮汉是人牙子,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逃窜来的。”严梦舟一锤定音,这时才回答施绵的疑问,“被拐走的孩子是他们赚钱的货物,也是保命的筹码,他们不敢轻易杀人。”   状元镇名声在外,治安很好,没人敢在这里作恶。严梦舟觉得那人是被大雪阻在镇上,在赌场消磨时间撞见了个小孩,问出也是外地的,就顺手拐了。   施绵顺着他的话猜测:“能在短时间内将人藏起,他是有同伙的。”   十三道:“报官抓他!”   严梦舟驳回,“口说无凭,更重要的是抓了他,未必就能找到被拐的孩子。”   “那你说怎么办?”   严梦舟沉吟后,看着十三,郑重问:“你想不想纳个妾?”   十三满脸疑问:“什么玩意?”   “你不是把小狗当媳妇吗?再给你买个童养妾,让你享齐人之福不好吗?”   两人一言不合又打起来,肥嘟嘟的小狗趁机从笼子里跑出来,钻到了施绵腿下。   施绵把小狗抱起来,掂着它的前爪,知道严梦舟是什么意思了。   要找到被拐走的孩子,得对方主动才行,诱导买卖,好顺藤摸瓜挖到对方的藏身之处,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问题是买人这一招是行不通的,没有任何人引导,冒冒然找他买人,一看就是陷阱,但凡有点脑子就不会相信。   买不成,那就只有……只有卖了。赌输了就卖妻卖女的人太多了。   施绵把他俩喊停,将这个提议说出来。   十三第一个赞成,“完全可行,我最擅长输钱,就说严十四是我儿子,我赌输了把他卖掉。反正他功夫好,单枪匹马就能把所有人打倒,连里应外合都用不上,完全不用担心。”   施绵已经不想理他俩明里暗里的挤兑了,道:“你俩都不行,年纪太大了,没人会拐卖十四五岁的男孩,姑娘还差不多。”   在场只有一个姑娘。   二人齐齐看向施绵,脸上皆是不赞同的神色,而施绵深吸气,回以坚定的目光。   “可行。”半晌,严梦舟沉声说道。   就在施绵以为他认可了自己的想法,微微放松时,严梦舟又道,“就是你的衣裳太小,十三穿不下,菁娘会愿意把衣裳借给十三吗?”   施绵:“……”   十三暴怒:“你自己怎么不扮成姑娘?”   严梦舟指指小狗,道:“我还没成亲,要脸面。你已经有了媳妇,不在乎这个……”   十三难得有接不上话的时候,就与数次被他刺得无言反驳的严梦舟一样,这回他也直接选择了动手。   好端端的正事又被搅乱,根本没人再听施绵的提议。   小叠池里几人打打闹闹,镇子上的一个屋子里,有人焦躁地踱来踱去,看见进屋的壮汉,怒道:“都是你这孙子惹的祸,明知对方衣着富贵,还敢上去招惹,害得咱们出不去了!”   壮汉理亏,辩解的声音很没有底气,“我初开始以为他是个普通纨绔子弟,哪知道他能使唤得了县令……发现不对后我就把钱还他了,他自己不要的。而且依我看,大哥你完全不用慌,县太爷八成就是做个样子,这小小的地方,能有什么大人物……”   “蠢货!你往昌西街看看,那儿就住着一个!你可知每日去拜访他的都是什么人?”领头大哥气得急喘如熊,“老子想着灯下黑过来躲一躲,你倒是好,尽给老子惹事!”   壮汉完全不敢提他临时绑的男孩与赌坊里的几个有关联,还在试图为自己开脱:“那公子就是想了赢我出口气,过两日我让他赢过瘾,他就放咱们走了……”   不提还好,他一提过两日,立马就把领头大哥的怒火点燃,被狠狠踹了两脚。   “两日?你说的轻松,就不怕后面的人查到线索追上来?”领头大哥一口牙快要咬碎,眼神看着恨不得把手下给杀了,“后面那才是大人物,被他追上,不止咱们得死,全家老小,管你八十老母还是没满月的儿子,凡是沾边的,一个也别想活!”   阴暗的小屋顿时一片死寂,静下来后,地下传来窸窣声响明显起来,几人听了会儿,其中一个瘦巴巴的矮小男人道:“又是那臭丫头!堵了嘴还不老实,我这就去打断她的手脚!”   “你敢伤她一根寒毛,她爹就能剥了你的皮,再把你全家活刮了。”为首老大冷冷一笑,扫视屋中几人,命令道,“叫三子媳妇看好她,谁也不准动她,哥几个的身家性命,可是全吊在她身上的……”   .   天已放晴,第四日,护卫回来较往日晚了一个时辰,带回的消息是镇子上来了大批官兵。官兵越过县太爷,直接将镇子团团包围住,只能进不能出,挨家挨户地搜查,不知在找什么。   “若非碰上袁先生,属下怕是不好出来。”护卫如实禀报。   这件事证实几人的推论完全正确,壮汉那伙人就是得罪了这个大人物,才会逃窜到这里的。   避开施绵与十三后,护卫单独与严梦舟道:“领兵来的首领,公子您前不久见过的。”   严梦舟蹙眉,护卫轻声提醒:“严狄小将军。”   严梦舟记得严狄,不止远远见过他,还知晓他是领命去江波府接黔安王一家的。   黔安王早该抵达京城了,迟迟未到,说是路上出了点意外。如今看来,这意外似乎与人牙子有关……黔安王夫妇仅有一个女儿,出了什么事,不言而喻。   绑了郡主,那可不仅仅是钱的事了。   难怪壮汉宁愿不要钱,只想严梦舟别再找他麻烦,原来是身后还有黔安王紧追不舍。   严梦舟心想,他这边堵了人,算是无意中帮了这位七皇叔一把。   这伙人必将在镇子上被一网打尽。   现成的好处不讨白不讨。他不愿露面,所以这好处最好落在……落在施绵身上。   最大的顾虑就是小姑娘深入虎穴太危险,且她需要人照顾……   严梦舟思量后,去找十三说了自己的计划。   十三听罢,默默下了榻,走到门边才说道:“你等着,等我拿了菜刀过来,不让你见血,爷爷名字反过来写!”   “我给钱。”严梦舟拦住他,见他始终不肯松口,再抛出另一个诱饵,“小九以身涉险,你师父定然会给她许多防身的小玩意,你与她一起,不就也有机会得到了?”   人说打蛇打七寸,诱惑十三也是同样的道理。捏住了他的命脉,什么男子气概、尊严,全被十三抛开了。   “仅此一次。”十三警告道,“他日你们谁敢把我扮姑娘的事情说出去,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作者有话说:   黔安王等人,在第22章 有提及。   十三:我说把施小九卖了是骗人的,严十四把我卖了,那是真的。   今天的提前更了,晚上就没有了,明天上夹子,更新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左右。 第27章 地窖   隔了数日再去镇上, 马车被官兵拦住,车厢门大开,里面两个姑娘露面后, 官兵肉眼可见地警惕起来, 招了人手将马车围住, 喊了个侍女过来。   侍女端详着施绵,摇头道:“不是。”   官兵放行,让几人进去了。   到了里面,每条街上都有数十个官兵来回巡查,尤其注意能载人的马车与八/九岁大的孩子, 无论男女,都会被仔细盘查。半条街的路程,施绵已被拦下五次。   十三看见又一辆运送货物的柴车被拦下搜查,怪异道:“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丢的到底是什么人?”   严梦舟道:“公主吧。”   “真是公主,咱们镇子怕是得被掘地三尺。”十三嗤之以鼻, 抱进小狗不让它往施绵身上跳, 很快改了说法, “听说皇帝连儿子都丢过, 那丢个公主也不是没可能的。”   严梦舟喜爱听这话, 回道:“没想到你换上姑娘家衣裳, 说话也与姑娘一样好听了。”   十三身上穿着菁娘的旧衣裙, 扮作丫鬟跟着施绵,已经够憋屈了,被这一通嘲讽后, 恶狠狠横了严梦舟一眼。   两人非议着皇室, 旁听的施绵似懂非懂, 不知是否该提醒他俩这样不对。转念一想,就算她提醒了,这俩人也不会听。   施绵也就不再理他俩,摸着手腕上的镂空镶红宝石的金镯,一心一意想着待会儿可能会遇见的事情。   今日她恢复了女装,内着月色锦衣,外穿晴山蓝织锦飞鸟衔花衣裙,一头乌发全部梳成高高的发髻,上面簪着珠花,宝蓝色的发缎垂在后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官兵数次拦她,除了她年岁与失踪的明珠郡主相仿,更是因为这身装束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施绵是愿意去做诱饵的,她只是对此存疑,“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小姐了,他们敢买吗?”   严梦舟回她:“他会买的。”   就算他不敢买,严梦舟也有法子让他买。   只等对方将施绵与十三带去老巢。   施绵身上洒了寻踪香粉,小狗闻着味道很快就能找到她。顺利的话,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将对方一网打尽。   里面有十三护着,施绵不会出事。外面通知了袁正庭,他定不会让施绵吃亏,到时候就是黔安王与明珠郡主欠施绵的人情。   再入赌坊,严梦舟只身与护卫进去,让十三与施绵守在外面,壮汉如他所想在赌坊等他。   “小公子是京城来的?”壮汉已再次赢下几局,试图搭话。   他是想输的,让对面的小公子赢了个爽,赶紧别再纠缠他。事到临头,突然想起就算严梦舟松了手,外面黔安王已带人将镇子包围,他们还是无法脱身,除非有贵人相助。   能调动官兵的人,眼前就是一个。   镇上的赌徒未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偷鸡摸狗的多少沾了点儿,一看见满街的官兵,难免心虚,纷纷闭门不出,于是赌坊中仅有寥寥数人。   此时两人处在靠墙的阴暗角落,离稀落的醉鬼稍远,可以安静谈话。   严梦舟听出他话中的试探,身子向后靠,拿着折扇懒散地推了推桌上的骰盅。护卫上前打开,这次是他赢了。   壮汉笑笑,将面前的银子全数推回。   “公子气度不凡,必是出自高门,来这是找乐子吧?不瞒您说,小的是使诈赢的公子,公子对这法子感兴趣的话,小的教您就是。”   “你有事求我。”严梦舟肯定道,不容壮汉反驳,紧跟着说下一句,“你能再赢一把,我就答应你。”   壮汉惊讶,见他容色淡淡,心思转了又转,拿起骰盅摇了起来。   他自负手段,要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更太简单,志得意满觉得这次也能赢,然而意料之外,他输了。   接连三局,没能赢下一局。   事到如今,壮汉看出来了,上回他是故意输的。不仅仅是他有事要求严梦舟,对方同样有事需要他帮忙。   “我知道那个小孩是被你绑走了。”严梦舟道,“别急着否认,我不会告发你。”   壮汉嘴硬,“小的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   严梦舟:“听不懂无妨,我有法子帮你、你们从官兵手中逃脱,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壮汉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但他不敢轻易答应,模棱两可道:“您说笑了,小的就一行商人,能帮的上公子什么忙?”   严梦舟眉眼一皱,不耐道:“我懒得绕圈子,错过这次机会,我还能找别人,而你们被查到是早晚的事,你可以在牢中慢慢想,如果还能留有性命的话。”   说完他站起要走,壮汉心急,快步到他面前拦住,挡住他人视线低声道:“公子先说说是什么事,小的定竭尽所能。”   严梦舟转动着折扇推开他,朝着外面的方向指了指。   壮汉拧着眉头到挤到井口大小的窗缝旁,向着外面明晃晃的街道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看见一个带着丫鬟的千金小姐。   他转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严梦舟。   严梦舟慢吞吞道:“我把官兵引开,你们把人带走,在镇子上,不得伤她。离了状元镇,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只要她只要一辈子回不了京城。”   壮汉不敢立即答应,又问了几句,与他一起去街上走了一圈,然后借口肠胃不适溜了出去。   这种事不是他一人能做主的,绕了几条街巷找到带头大哥,将事情一一说出。   “没说身份,但的确不是一般人,我亲眼看见他进了袁大人府上,府中下人很是恭敬。”麻烦是壮汉惹的,他也急于立功让几人脱险,急切道,“他要绑的是府中庶妹,又是那桩子后宅靠子女争宠的戏码,咱也不是没见过。大哥,做了吧!”   带头大哥犹豫,富贵人家的斗争一旦曝光,少爷小姐兴许没事,他们这些拿钱办事的必死无疑。   壮汉看他犹豫,劝道:“我见了那姑娘,长得相当不错,咱们跑得远些把她卖掉,少说也能有个几千两。反正已经绑了这么多人,不差一个两个!帮了那大少爷,他就与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人帮忙,咱们才能跑得了。”   有人被最后一句说动了心,能捞上一笔,还能得了助力,不赚白不赚,跟着道:“已经得罪了个权贵,不怕多一个,必要时拿这两个女娃做威胁,多一个,就是多个保障。”   “就是,闯不出去,左右是个死。得了那小公子的帮助,万一就脱身,还能捞上不少!以后若是不慎落了网,还能敲他一笔!”   领头大哥环顾几个手下,手中茶碗重重一掷,道:“拼了!”   .   十三陪着施绵一路逛着,第五次问:“师父都给了你什么?”   施绵耐心回答:“就是寻踪的药粉和迷药。”   “那你把迷药给我,省得你笨,待会儿被人搜走了。”   施绵不肯,说道:“我一点也不笨,你急躁易怒,才不能给你。”   “惹怒了我,当心待会儿我弃你不顾!”十三粗声粗气威胁着她,被施绵提醒着要温声细语,“你是我的丫鬟。”   十三气得快要冒火了,就算是一起去做诱饵,东林大夫也只给施绵防身的东西不给他,说施绵会保护他,把他气得不轻。   两人徘徊在街道上,施绵放下小摊上手艺粗糙的绣帕,刚一转身,十三迎面撞上一个身材矮小、面貌和善的妇人。   妇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脚腕叫个不停。   交谈几句,得知妇人就坐在旁边的小巷子里,两人送她回去,刚进了巷子,就被身后冒出的人捂住了嘴巴。   麻袋套下来时,施绵心口咚咚地跳,幸好她已在脑中演练过许多遍,听见十三含糊不清的呜呜声,她连忙跟着呜呜几声,已示自己没有大碍。   绑她的人力气很大,勒得她胳膊很疼,被扛起时,她心头发紧,尽量保持平缓的呼吸,当做是严梦舟背着她翻越墙头,又在心中暗叹,原来这就是人牙子啊。   施绵时而感受到外面的光亮,时而感觉阴冷,被人扛着东走西绕不知多久,忽然听见木门的吱呀声,有䒾㟆个女人紧张问道:“可有人跟着?”   “没有,先把人藏进去!”   又转了几圈,施绵觉得周身一寒,眼前彻底暗了下来,她被绑住手脚坐在地上,感受到下方是潮湿阴冷的土地,像是在地下。   地下……是地窖吧?   小叠池也有这样的地方,她看见过贵叔下去拿东西,里面黑黢黢的,很冷,贵叔只让她站在外面提着灯往里照。   她赶紧在心中做准备,想着睁开眼后可能看见的东西,或许是漆黑一片,也可能是凶神恶煞的贼寇,说不准会有死人。   她是见过死人的,有一回跟着东林大夫进山,看见一个农夫倒在山中,是无意跌倒的,被尖锐的竹根穿透左心口。   血淋淋的,很可怖,她差点被吓死。   东林说:“心被穿透,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她那时才七岁大,很害怕,回去后病了整整三日,有一日在东林大夫把脉时道:“假若他的心长在中间,是不是就能救回来了?”   “没有假若。”东林大夫道,“人心本就是偏的。”   施绵不知为何想多了,感受到有人在解麻袋,连忙闭上眼继续想,想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和狰狞的伤口,做好最可怕的准备,就不会害怕了。   麻袋被人粗鲁地提起,拉扯到她发髻上的珠花,“啪”的一声,珠花落地。   接着施绵眼皮感知到微弱的烛光,她听见十三含糊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看见有人蹲在她面前正在捡地上的珠花,对方抬起头,施绵认出是那个矮小和善的妇人。   “模样是挺标志。”妇人笑呵呵,手中拿着珠花,眼睛看向了她脖子上的璎珞,璎珞是纯金打造的,上面嵌雕着牡丹花丛,嵌着红玛瑙与珍珠,下面几道流苏缀着一颗颗圆润的金珠。   摘下施绵的璎珞,她又去取施绵手上的金镯,动作很粗鲁,磨红了施绵的手腕。   “赶紧的,别贪那点东西了!”有人低吼道。   “哎!”妇人应着,眼睛仍继续在施绵身上扫,继续摸掉她腰上的荷包,直到外面传来嘈杂声,似乎是有官兵敲门,她才慌张跟着那人向外走。   “还没喂药……”   “绑着呢,出不了事,先应付外面的人……”   两人攀着绳梯出去,哐的一声合上了地窖的门,窸窣声响过去,上面没了声音。   施绵这才有机会向周围看,那些人还有些良心,留有一盏油灯,借着灯光,她向四周扫过,首先看见的角落里堆着的粮食。   “唔唔。”施绵听见声音转头,看见了十三,也看见他身后阴暗处躺着的五个孩子。   全都与她一样,被堵住嘴巴,绑住了手脚,一动不动,不知是怎么了。   十三蹭着地面向她挪动,先用眼神询问她有没有事,再让她将双手凑过去。   得益于十三在简朴丫鬟装扮,没人去搜他的身,在他卷起的袖口藏有一片薄薄的软刃,艰难地掏出,将施绵手上的绳子割开了。   两人互相松了绑,十三骂了句脏话,揉揉发疼的手腕问施绵怎么样,施绵揉揉腿,催他去看那几个小孩。   离两人最近的是个姑娘,与施绵差不多大,脸上与衣裳都脏兮兮的,十三给她把了脉,道:“被喂了药。”   施绵掌灯跟着他,直到看见最里面的那个男孩,她将灯放了下去,凑近了观察对方的容貌。   “像吗?”她问十三。   十三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有病,“就算他真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又不是你同胞亲兄弟,怎么可能像?”   施绵坐在那小孩身旁,凑近他,将烛灯放在两人之间。尽力保持一样的姿势,她也闭上眼,问:“这样呢?”   十三嫌她烦不想理她,一想这么多事是都是为了找这个小孩,又耐着性子端详,仍是觉得二人除了头发哪里都不像,刚要开口,施绵略微偏了下脸,就那一瞬间,十三迟疑了。   “他是方脸,眉毛高、眼距窄,但看五官你俩没有相像之处,但是……”十三挠挠头,道,“说不上哪里,有点神似……”   十三看见施绵轻轻吐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   他觉得施绵这反应很怪异,思绪一转,用揶揄的口吻道:“这不会是你爹和他那个填房生的吧?长成这样,难道你继母是个丑八怪?”   施绵发髻被那夫人弄乱了,鬓发零落地垂着,她不答,揉揉眼,问十三现在怎么办。   十三咬牙:“等姓严的,半个时辰内他不赶到,出去我就买□□毒死他!”   地窖中的绳梯被收走,两人无法外出,只能原地等待。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既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施绵将那个与她神似的五六岁小孩的头枕着膝上,呆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没多久,一旁的小姑娘动了,迷迷糊糊动了动手脚,口中发出浅浅的痛呼,她睁开眼,看见了地窖中多出的两人。   她脏到脸庞看不清楚,穿着普通衣裳,但施绵二人明白,她就是外面官兵要找的人。   “你们也是被绑的?”她问,嗓音有点干哑。   十三挡在施绵面前,道:“不然呢,过来玩的啊?”   姑娘不满他的语气,不悦地多看他两眼,咦了一声,奇怪道:“你是男是女?”   十三一下子黑了脸。此时他有两种选择,一是承认自己是男的,这会儿是在装姑娘,二是说自己是女的,然后掐着嗓音说话。   无论哪一个,都很丢人。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姑娘看见被割断的绳索,明白过来是这二人给她松的绑。她嫌弃十三不男不女,冲着施绵问:“这是在哪儿?”   还从来没有同龄姑娘主动与施绵说话,她有点惊喜,有些羞涩,攥着袖口小声将外面的情况说给她听。   没说完,姑娘已愤愤道:“等我爹找过来,我定要让人将这帮混账全部关入大牢,让他们永生不见天日!”   “说的好,你倒是有本事通知你爹你在哪儿啊。”十三嘲讽,施绵却觉得有趣。   她看着这个姑娘的装束,觉得她至少十多日未好好洗漱了,被关了这么久,竟然还能这样有活力。换做是她,早就该吓得六神无主了。   而她现在不觉得害怕,完全是因为知道官兵马上就会找来。   姑娘叫明珠,很不喜欢十三的态度,与他吵了起来,几句下来,上面突然传来动静,三人连忙噤声。   “都是你嗓门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十三用气音嘲了那姑娘一句,让施绵往后躲,然后吹灭了油灯,地窖陷入漆黑。   明珠想骂回去,就在此时,地窖门被掀开,一束光照了进来,在地窖中留下一块微弱的光圈。   “不是说留了灯?”上方有人问。   “灯油烧没了吧,全是小孩,还绑上了,你怕什么!”说话的人声音很急,“官兵全都撤了,趁这时候快走!”   绳梯放下,开始有人往下爬,巨大的身影攀着绳梯,好似一只肥硕的老鼠。   “大哥说了,只要那两个值钱的女娃子,其余的不管。”   下来的那个不舍,嘀咕道:“费了老大功夫跑了三个州府,说不要就不要了……”   随着他下来的那人在他脑袋上踩了一脚,“你要命还是要人!”   自然是要命的,人没了还能在绑,命没了就一切都成了虚无光影。   两人落地,视线尚未适应黑暗的环境,迫于紧急的时间,只得摸黑往里走。   “真他娘的黑,幸亏听三子媳妇的给这群崽子留了灯,不然不把他们吓死,也得吓疯了,疯了可就不好卖钱……”   黑暗中,十三贴在墙角,手中薄薄的刃片向外,在心中回忆东林大夫教过的东西,计算这从哪里下手不会致死又能让人丧失行动能力。   两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他要迅速制服,并且不惊动地面上的其余人。   他蓄势待发,后面两个姑娘相依着,那两个歹徒仍在说话,三人却觉得万籁俱寂,只有心跳声鼓点般咚咚震耳。   “我要回家——我要我娘——”突然,寂静中爆发出一阵哭腔。   歹徒也懵了下,“不是封了口……”   十三朝着其中一人飞扑了上去,却因为这个岔子,被那人躲了一下,暗器未能刺中,两人缠打起来。   “他娘的!真是邪门!”另一个歹徒啐了口吐沫,循着声音大步踏去。摸黑走了两步撞上个人,他正要出手抓人,腰上一痛,毫无征兆地“噗通”倒地。   地面上守着人同样听见了声音,咒骂声与脚步声逼近。   施绵紧张极了,抓着袖带里夹层里小小的香囊,决心等人下来就将里面的迷药抛洒出去。这或许并非明智之举,但她别无办法。   又两人出现在地窖口,咒骂着抓着绳梯下来。   施绵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黑暗的环境,可偏偏身后的小孩还在哭喊,明珠都忍不住了,呵斥道:“住口,再哭掌嘴!”   十三受身上衣裙限制,好不容易把前一个弄晕了,骂着脏话朝另两人扑去。   这时又来了第三个,这个更比前两个更迅猛,直接从上面跳下来的,地窖中的几人仅能看见一个影子闪过。   三个壮汉,十三一人肯定对付不了,施绵已拿出袖中迷药。   “哐当”一声,有人脑袋重重撞在地面,施绵在混乱中看得清楚,握着迷药的要顿住,试探着开口:“十……”   才发出一个音节,明珠已从粮食堆里拿起个巨大的萝卜朝着其中一人砸去,施绵连声叫停:“别!自己人——”   话音落地,明珠手中的萝卜被人抢下,而她自己被人在后颈打了一掌,软趴趴倒了下去。   施绵抽了口凉气,收好迷药赶紧过去查看她的状况。   待她抱起明珠,地窖中只有两个人还在打架了,施绵都生气了,“你俩还闹!”   “我都没用刀!”十三嚷嚷。   严梦舟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趁乱偷袭我。”   俩人谁都没安好心,吃亏都是活该。   这一番变故下来,后面的小孩总算不哭喊了,捂住嘴躲在角落里啜泣,施绵在意的是严梦舟为什么要打晕明珠。   “不想被她看见。”严梦舟解释得毫无诚意,向内扫了一眼,扒了绑匪的衣裳让十三快换上。   十三不想被人看见扮姑娘,手忙脚乱地在角落裹着衣裳。   施绵想与严梦舟一同上去,被拦住。   “上面还有好几个呢,你上去打架啊?”严梦舟指着晕过去的明珠,道,“待会儿她爹娘就跟着袁先生过来了,你得留下。她爹位高权重,而你是她家的救命恩人。”   他将地窖中的油灯点燃,此时外面已传来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和包围的命令,官兵已近。   施绵看看明珠,再转头看看里面蜷缩着的与她神似的小孩,低着眉眼点了头。   严梦舟要在官兵看见他之前躲起来,拽着绳梯往上爬,十三在下面骂道:“你怎么就没想着让我做人家的救命恩人?合着我又是忍气吞声,又是扮姑娘,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然你以为呢?就你这姿色,不是扮成丫鬟,根本就没人愿意买你。知道你卖了多少银两不……”   严梦舟上去,将地窖的门打开条缝隙,道:“就说他们起了内讧自相残杀,别提我。”   说完人影消失,施绵看着那条细缝外的小片光亮,他的脸忽然再次出现,道:“我就藏在附近,喊一声就来。”   下一个出现在地窖门口的是十三养的那只小狗,接着有官兵将地窖门掀开,把几人接了出去。   几人中除却施绵与十三,其余皆非状元镇的人,袁正庭找了处空宅院安置几人。明珠单独被人接走,严梦舟的护卫与袁正庭出现在眼前,要送施绵与十三回去,被施绵拒绝了。   “我想与他说几句话。”施绵指着缩着身子哭泣的小孩。   镇子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来的除了严狄将军,还有黔安王夫妇,袁正庭得去陪同处理事情。看见施绵,他吃惊,不能亲自照顾施绵,便给她留了时间,限定她申时两刻,必须启程回小叠池。   十三是几个孩子中最大的,被喊去问话,宽敞明亮的房屋中,只有施绵与那个男童。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玉佩   施绵慢吞吞靠近了, 尽量温声细语问:“你是姓蔺吗?”   男童早已哭花了脸,惧怕地望着她。施绵对着他笑,哄着他道:“你是想你回家吗?官兵已经去通知你家人, 他们很快就来接你了。”   等男童安定了些, 施绵重复上一个问题, “前几日我见着一位蔺家老人,说她丢了孙儿,是你吗?”   这次男童含着泪眼点头了。   施绵又道:“那你娘姓什么啊?你与我说说,我好帮你找。”   “我娘姓方……”   “方?”施绵有点儿迷茫,她坐下来静思了会儿, 低头在袖中掏了起来。   被关进地窖中后,那妇人被她的首饰吸引,搜身匆忙,没发现她袖中暗袋里藏着的东西。   她摸出那块雕着白隼的玉佩, 问:“这个东西你认识吗?”   她将玉佩递到男童跟前,男童伸手过来摸了摸, 在她期盼的目光下, 老实道:“不认识。”   施绵的心凉了大半。   三年前, 她差点命丧黄泉, 被施长林抱去了小叠池, 托付给东林大夫。她醒来后, 施长林告诉她许多事情, 其中之一,就是她娘没死。   “你不是克星,你娘也没死, 她是被迫与我成亲的, 她、她走了, 另嫁他人……”   她娘是假装难产而亡,实际随她喜欢的人走了,宁愿去做一个小铺子里的老板娘,也不愿做京中望族施家三夫人。   她不爱施长林,施长林接受,但觉得她是爱施绵的,亲生骨肉,谁能不疼爱呢?   “她是离开了我,可她走之前特意为我取了乳名,一定很舍不得我。”施绵这样想着,端起桌上的水喂给男童。   男童的娘亲姓方,那他就不是自己的弟弟。说她与这个男童有些神似,或许只是护卫和十三花了眼。   但施绵还是想陪着男童等他家人来,还是想亲眼见一见那位蔺夫人。   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娘亲,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想试一试。   施绵陪男童说着话,表面不骄不躁,实则心中很是不安,怕见到蔺夫人,又怕时间过的太快,她要赶回小叠池,会错过蔺夫人。   这一日她经历许多,身心具乏,不知不觉坐在床边睡了过去,混沌中,施绵突然右臂一颤醒了过来。   冥冥中似有天意指引,她惊站起来,望向了厢房门口。   外面有官兵的询问声,很快,一个穿着靛蓝粗衣的妇人疾步进来,她在越过门槛时看见屋中的情况,视线略过施绵,落在榻上的男童身上,通红的眼眶瞬间流下泪来。   “小宝!”她哭着跑到床边,一把抱住了男童。   男童刚随着施绵睡了过去,被唤醒,看清眼前妇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搂紧了她的脖子。   母子二人哭得难舍难分,施绵静静站在一边,忍着麻木的双腿,右手紧紧抓着那块白隼玉佩。   她没见过生母,只听施长林说过,她娘脖颈上有一道疤。   蔺夫人的脖颈上环着男童的双臂,令施绵无法窥见。她只能去观察蔺夫人的头发,看见她满头青丝用一枚素雅的玉簪挽起,大约是赶路太匆忙,耳后有一缕松动,卷曲着搭在衣领上。   施绵悄悄往床头挪动,看见了蔺夫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很憔悴,像是几日没合眼,此时疲惫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压住,即使流着泪,也格外的美丽。   男童哭得险些背过去,蔺夫人忙松开他给他拍背。施绵拘束地站着,见状慌张端过温水递给她。   “有劳了。”蔺夫人接过,一手给男童拍背,一手小心地递水让他抿两口。   待男童缓过来,她才松了口气,将茶水递向施绵,也终于正眼看她了,含泪笑道:“多谢你了小姑娘,你也在等家人吗?”   施绵清楚看见了她脖颈上的疤痕,被无意碰到的手指尖颤抖起来,心中翻江倒海,想说话,喉头像卡了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发不出声音。   蔺夫人看出她不太对,将茶盏放在一边的凳子上,拉着她坐下,温和道:“你也是被绑走的姑娘吗?没事了,坏人都被抓住了,你爹娘马上就来接你。”   施绵坐在她身边,感觉着手背上异常温暖的触碰,指尖颤抖个不停。   心口像是有一匹疾驰的马儿,不知疲倦地向着朝阳狂奔,马蹄踏着她的心尖,引起一下又一下剧烈的震颤。   “我、我等我……”她终于能发声,声音若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由不得她控制。施绵竭力定神,难为情极了,“……等我娘……”   她双颊通红,羞涩又欢喜,小声重复:“我在等我娘。”   施绵是看着蔺夫人脖颈上的伤疤说的这句,说完移向蔺夫人的眼睛,目光触碰的瞬间,她的脸涨得更红,不好意思地在心中悄悄练习着喊了一声“娘”。   “真是个小美人,你娘一定也很美……”蔺夫人随口称赞着,张开双臂去抱男童。   好不容易找回儿子,她现在只想抱着孩子回家。   她并未细看眼前这个乖巧的小姑娘,发现她的异样也当做是受了惊吓的遗症,未放在心上。   直到她看见了那块玉佩。   “我在等我娘……”施绵被男童挤开,重新站回床榻边,将袖中的玉佩递出去,努力不让心中的雀跃跳出来,偷偷喊道,“……娘。”   玉佩递到蔺夫人眼前,她被迫看了一眼,先是愣住,再双手颤抖,接着倏然抬头死盯着施绵。   施绵抿着嘴巴,两脚往前挪动,想离她更近一些,甚至在想早知道该先换身衣裳的,打扮漂亮再见她才对,又想待会儿被她抱住,可千万不能哭,要做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好让她放心……   “走开!”蔺夫人声音骤然变得尖锐,一巴掌挥了过来,将施绵打退三步远,她踉跄着扶住桌面才没摔倒,手中的玉佩却摔落在地,碎成几瓣。   施绵愣住,呆滞的目光从碎裂的玉佩移至蔺夫人身上。   蔺夫人胸口剧烈地起伏,双目充血,眼中柔情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厌恶,“你娘不在这儿,她早就死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施绵扶着桌面稳住,心头茫然,屋中在蔺夫人那声怒吼后沉寂下来,只剩下剧烈的喘气声,来自蔺夫人。   “她或许是没认出我。”施绵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她小小的身躯站直了,笨拙地解开头上的发髻,蓬松蜷曲的黑发披散下来,低声道:“我姓施,乳名叫小九,是降世那日我娘给我取的……”   “滚!”蔺夫人嘶哑回道。   施绵两手无措地攥着,掌心满是汗水。   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鼓起勇气去看蔺夫人,唯恐再看见她眼中的憎恶与怨恨,又一次,目光落在她耳后的卷发和脖颈上的伤痕。   蔺夫人有所察觉,提高衣领,道:“滚远点,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牙关打着颤,说出这句残忍的话,弯腰去抱男童。   施绵对过去的记忆很少,施长林告知她的那些,她深埋在心中,每当难受时就想一想。   她知道蔺夫人二嫁的人离京城很远,这里是她二婚丈夫的祖籍,所以一直盼望着去镇子上,想着某一日能遇见自己的生母。   这位蔺夫人很像她生母,可惜很不喜欢她。   施绵想弄清楚,不想再没日没夜地惦记,“你这样凶,一定不是我娘。我爹说我娘很疼我的,她产后疼痛,还要强撑着保持理智,给我取了乳名……”   屋中落针可闻,施绵说完好一会儿,蔺夫人冷笑起来。   “她不敢昏睡是在防你们施家人作怪,她看见你恶心,那日初九,你所谓的乳名是她随口诌来敷衍的。”蔺夫人抱起男童,男童已五六岁,长得很壮实,她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抱起。   施绵下唇咬得发白,她又记起在山里碰见的死去的农夫,那根刺入农夫心口的尖锐短竹,现在好像也刺进了她心口。   心口的热度一点点褪去,就像血水汩汩流空,留下个很深很冷的窟窿。   “别再找我了,我姓方,与你没有半点关系。”蔺夫人抱起男童向门外走去,经过被摔碎的白隼玉佩,无情地踩了上去,脚底碾压着,恨不得那块玉佩化成粉末。   她越过施绵,到了厢房门口,被外头的日光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偏头,余光看见了屋中的施绵。   那个九岁的姑娘处在阴影中,顶着松软的长发蹲下去,将摔碎的玉佩一片片捡起,放在手心中。   蔺夫人心中忽地一痛,将踏出的脚步停住,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多年前的往事浮现在脑海,然后毅然地转头,踏出了房间。   屋中的施绵无声地将玉佩捡起,用帕子包住,待蔺夫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敢抬头。   厢房门口已空空如也,日光很亮,将门框在地面上框出一个倾斜的方形区域,距离施绵只有一步之遥。   她耳中嗡嗡,朦胧中听见外面没走远的孩童又哭了起来,他在喊爹,喊祖母,外面传来纷杂的哭喊声,一声声“小宝”传到屋中。   明明只有几人说话,施绵如在梦中,恍惚觉得外面是人山人海,隔着一道门,人声鼎沸。   那些都与她无关。   施绵抓着被帕子裹住的玉佩,眼泪啪嗒落在地上。   .   十三被问了许多,回来找施绵时看见严梦舟靠着窗站在外面,喊道:“施小九呢,再不回去就赶不及喝药了,她不要命啦?”   严梦舟道:“睡着了吧,我也刚到。你在前面没提起我吧?”   “提你做什么?神神秘秘的。”十三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抱怨道,“你找个地方一躲,什么事都没有,知不知道我被那个严将军缠着问了多少事?他竟然怀疑我和绑匪是一伙的!”   “你想去也得人家愿意收才行。”   两人照例互相挖苦,十三要往屋中去,被严梦舟拦住,他掏出一块银子道:“你的卖身钱。”   十三接过那一小块银子掂了掂,不可置信:“我就值这么点儿钱?”   “不少了,二两呢。”   “施小九呢?”十三不服气,非要追问到底,“她不会只有一两吧?”   严梦舟掏出一沓银票,“没数,反正一定比你值钱。”   “你爷爷的!老子信了你才怪!”十三一甩膀子就要与他打架,两人互挠几下,屋中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十三收手,一转脸看见施绵,惊讶问:“你眼睛怎么了?”   施绵低着头,语焉不详:“我、我等你们俩许久……”   “久等不来,以为我们抛下你走了?”严梦舟替她做答,啧啧道,“这就哭了?果然是个小姑娘。”   施绵:“……嗯。” 第29章 远亲   小地方逮住了胆敢绑架郡主的罪犯, 县令怕黔安王夫妇对他的做法不满意,畏手畏脚,许多事不敢做主, 只得来求助于袁正庭。   袁正庭从十三那问了个大概, 让他们先回小叠池。   几人刚离开, 县令亲自过来通报:“相爷,王爷带着郡主去了狱中!”   县令头上直冒汗,金枝玉叶的郡主失踪十多日,找回来后只歇了一个时辰,就大张旗鼓地带着人去狱中……   不能是和绑匪处出感情了吧?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是去报仇的。   让他们去, 属于私下动刑,万一将人打死,那绑匪经手买卖的孩子就找不回来了。线索一断,遭殃的他。   不让吧, 那一家子是皇亲国戚,王爷怒极了, 不说几个绑匪, 连他这县令都能当场砍杀。   人在他的地盘上逮到的, 其中一个是镇上的瘪三, 回头黔安王给他按个包庇绑匪、不敬皇室的罪名, 他就百口莫辩了。   袁正庭让他放宽心, 道:“陛下既派了严小将军来, 这事就不再单是拐卖孩童了。绑匪的事你不必管,放心随他们去吧。”   县令见他胸有成竹,踌躇着走出书房, 没几步又拐了回来, 愁眉苦脸的。   袁正庭叹气:“明珠郡主才几岁大的小姑娘, 最多打几下出出气,哪里敢杀人?黔安王是明事理的,不会为难你。且他疼女儿,不会当着小郡主的面杀人,你放心吧。”   县令左思右想,觉得有点道理,提心吊胆去了牢房。   阴暗的牢房让县令忆起关押明珠郡主的地窖,与那相比,牢房要好上好几倍。   从湿冷地窖捞出来的几个外地小孩,病的病,伤的伤,独独这个明珠郡主精力旺盛。也幸好她没多大的事。   明珠已洗漱干净,面颊上有几处擦伤,丝毫不影响她的骄矜傲气。她手中持着条浸了盐水的细长金绦软鞭,对着刑架上的绑匪连抽数下。   绑匪嗷嗷呼痛,明珠下令:“把嘴巴堵上!”   侍卫得令行事,牢中只剩下痛苦的闷喊声。   十余个绑匪,她亲自抽了一圈,手掌心被鞭子磨红。   黔安王看着女儿手背和腕上的淤青,心疼、懊悔与愤怒几种情绪交织,哄道:“累了吧?把鞭子给爹爹,爹爹给你出气。”   “那你要亲自打,使劲打!”   县令听得心直抖,能用这种语气与王爷说话的,也就是明珠郡主了。   黔安王让人送女儿找王妃,自己留下来亲自动手。成年男人的力气比几岁小姑娘大得多,鞭鞭用尽全力,抽得几人皮开肉绽。   县令守在一旁,生怕他将人活生生抽死。   他在这边心惊胆战地陪着黔安王,没一会儿,侍卫奉命来问话:“郡主问另外三人去了哪儿。”   县令被问懵了,侍卫提醒道:“地窖里一起关着的孩子,少了三个。”   “人呢?”黔安王停手转向县令,带着血水的鞭子蠢蠢欲动,好似下一刻就要抽到他身上来。   县令生怕明珠郡主被关押时被别的孩童欺负了,赶忙如实道来:“一个被家人接走了,另两个与袁大人相识,是他处置的!”   话传入明珠耳中,她跑进收留孩童的屋子挨个看了遍,眉头一皱,不经意扯到额间的伤,疼得不敢再做表情。   “不对,除了好哭的那个,还有一个。”明珠肯定她没记错,被打晕前,她听见了施绵说话,说那个是自己人。   她手抬高了比划,“我没看清长相,大约有这么高,三两下就把绑匪制服了。”说着说着,恼火起来,“他竟然打我,我定要把他揪出来!”   黔安王妃为了她几日没睡,搂着女儿哭累了,才歇下不久,一睁眼人又不见了,她的魂快飞了。慌张寻来,正好听见这话,招了侍卫就要把县令押过来。   一顶包庇嫌犯的帽子砸下来,县令头眼发晕,高呼着冤枉呈上今日录下的口供草案。   与绑匪交易卖了十三与施绵的人被十三编造成街头找来的路人,绑匪不知严梦舟名号,两边模糊对接上,把明珠弄糊涂了。   口供只粗略对了一遍,许多细节尚未审讯核实,找不出更多的线索。   明珠趴在黔安王妃怀中听人念完,满脸的疑惑。   负责护送几人的严狄看出端倪,上前询问:“郡主,可是有漏网之鱼?”   明珠食指撑着下巴想了会儿,那三人是相识的,其中两个与袁正庭有关系,顺着袁正庭一定能把人找到。   心里有了主意,她说道:“没有,是我记错了。”   小姑娘的思绪都写在脸上,严狄眸中闪着锐利的光芒,沉声追问:“当真没有吗?郡主不若再仔细想想。”   “就是没有了。”明珠一扭身搂住黔安王妃的脖子,往她怀中一靠,娇气地喊道,“全身都疼!”   黔安王妃巴不得将那些绑匪碎尸万段,本想让明珠配合着严狄再想想,一听她喊疼,所有事情都抛在了脑后,心酸地搂着明珠,泪珠子快掉下来了,再没心情听严狄说话。   严狄不甘心地退下了。   明珠想找的几人已踏上回小叠池的路程。快马加鞭,寒风呼啸着扑在脸上,浇不灭十三爽快的心情。   他与严梦舟争吵着到底是直接把那些绑匪毒死了,还是像现在这样移交官府更让人舒心,吵了两里路,发现总缠着他俩说话的施绵一直未出声。   “施小九!”十三转头敲敲车厢门,“你不是要找亲戚吗?那小孩是你亲戚吗?”   车厢里静悄悄的,马车轱辘转了几圈,十三悄声问严梦舟:“我怎么觉得她怪怪的,是被歹徒吓坏了,还是从后面掉下去了?”   “我才不会掉下去。”车厢门开了条缝隙,施绵的声音传出来。   “没掉下去你不答话?”十三夺声指责她。   施绵靠在车壁上,马车有点颠簸,将她微合着的手掌中的玉佩碎片晃落,掉在铺着的厚厚褥子上。她去捡碎片,触及时马车又是一颠,手掌直接压到了褥子上。   自从上次她被严梦舟与十三劫走,菁娘怕他俩再不声不响拐着施绵外出,干脆就没将褥子撤下去。   施绵摸着褥子,觉得菁娘才更像是她生母。   三年前,施长林将府中事全部告知她,要对女儿坦白污秽的过往是很艰难的事,虽然施绵那时根本听不懂。   到现在,她仍半知半解,唯有一点十分清楚,那就是她生母视施家为洪水猛兽,只想离他们远远的,永生不再有任何牵扯。   她连姓氏都改了,话说得那样绝情,将施绵所有的期待全部打破,可见决心。   施绵羡慕那个叫小宝的男童,她也想被生母抱一抱,可惜没机会啦。要蔺夫人抱她,恐怕她宁愿去抱毒虫巨蟒。   与东林大夫说过的吸血虫重回施绵脑中,她想蔺夫人这样憎恶施家,怀着她的时候,一定把她当成这可怕的东西,恨不得她早点死。   马车咕噜咕噜行驶着,施绵清清嗓子,隔着门缝回答:“问清了,是我娘那边的远亲。”   “那敢情好,今年年关能让菁娘与贵叔带你走亲戚了。”十三前一句饱含羡慕,后面就变得酸溜溜,“这下可好了,今年只剩我与师父在小叠池了。”   车厢中静默了一瞬,施绵深呼吸,道:“他们是很远很远的亲戚,出五服了,而且他们明日就要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了,等同于没有干系了。对了,这事不要告知菁娘他们。”   十三回来时被袁正庭夸了,当时不表,其实心中挺美的。再听施绵与他一样,今年还是在小叠池守岁,那点子酸楚就没了,“以后没来往了还算什么亲戚,不说就不说呗。”   施绵“嗯”了一声,手掌按在心口,以期能堵住那里无形的窟窿。可惜窟窿是无形的,她堵不住。   她知道蔺夫人心口也有个窟窿,也许比她的更大、更深,时间也更久。窟窿被养护多年,已经愈合了很多,今日被她残忍地撕开了,血淋淋的。   既然她这么努力地想要斩断两边的关系,不愿再有任何牵扯,那就断了吧,不折磨彼此了。   “她给了我一条生命,她不欠我的,我该知足。”   “我也不想做吸血虫。”   施绵在心中念着这两句,擦拭去眼角湿意,推开了小窗。   轻微的声响传到前面,严梦舟耳尖一动,蓦然转身将车厢门打开,寒风窜入车厢中,施绵侧对着入口,散乱的乌发被风吹得乱糟糟。   她晃晃脑袋将脸上的头发甩开,扭头对着严梦舟:“怎么了?”   严梦舟注视着她通红的眼圈,目光一偏,看向她伸至小窗外的手。   手上是块帕子,他知道里面裹着的是碎掉的玉佩。   “你想从窗口里跳下去?”严梦舟冷不丁地问。   施绵被他问傻了,愣愣地眨眼。   十三回头瞟了一眼,扯着严梦舟哈哈大笑:“你别管她,让她跳。窗口那么小,她肯定会卡在里面!”   施绵脑子里不受控制跟着他想了想那画面,下半身在里面,上半身被卡在外面吹着寒风,这也太滑稽了!   “你别胡说,我就是想扔个东西!”她高声辩解。   冬日暮色降得快,路边的树林呈现出蒙蒙的灰黑色,施绵扒着小窗看向外面,捏着手帕的一角用力掷出,帕子里裹着的玉佩碎片被北风冲开,零零散散落在杂草丛生的碎石堆中。   一缕发丝被风吹起遮住施绵的双眼,她本能地闭眼,拨开发丝再向外看时,马车已驶出一段距离,她从窗口望向后方,已辨不出玉佩的碎片落在何处了。   这样也好,彻底断了。   她心中说不出是轻是重,深吸气,手从窗外收了回来,只剩下那张绣山茶花的锦帕。   帕子是她挑的花色,菁娘手把手带着她绣了几针,就没让她上手了。   施绵将帕子收好,合上了窗,发现严梦舟仍在看她。她道:“我方才吃了颗蜜饯,扔的是枣核。你要吃吗?”   “不吃。”严梦舟将车厢门合上,坐了回去。   门窗紧闭,寒风被阻隔在外,施绵冻僵了的手捧着暖手炉,待双手热了起来,裹着斗篷拉开车厢门。   前面两人刚商量起回去怎么瞒骗菁娘,施绵挤进去,两人使坏,嘴上没停,默契地向中间靠拢,使劲将她挤了回去。   没她的位置,施绵只能跪坐在后面插话:“就说摔了一跤弄脏了衣裳、弄乱了头发。袁先生很好说话的,会帮忙瞒着。”   “他那是对你好说话!就你乖喽?所有人都偏心你。”十三不忿道,“要是我去说,讨不着好还会得一顿教训。”   严梦舟直言不讳:“一个人这样可能是别人偏心,所有人都这样,那你最好反思一下。”   十三回了他简短有力的两个字:“滚蛋!”   他俩斗起嘴来,施绵好不容易再次插上话,扒着严梦舟道:“我骗了你一件事。其实我娘根本就没在看铺子,我出生那日,她就难产死了。”   “没娘很了不起吗?”严梦舟道,“我七岁时父母双亡,我显摆了吗?”   施绵与十三双双震惊于他的语气,过了会儿,十三疑惑问:“那你每隔几日回的什么家?”   严梦舟偏头对着他二人,额边碎发被风吹得翻飞起来,眼眸一眨不眨,平静回道:“我兄长的家。”   十三震惊过后继续赶车,道:“这么看来你兄弟二人感情很不错。”   马车驶出半里路,他又啧啧说:“三个人凑不出一个娘,就一个爹,还是个甩手掌柜。不过只给银子不管事也不错,最起码很自由……”   严梦舟道:“那我给你银子,你喊我一声爹?”   十三咬牙切齿:“老子早晚得弄死你!”   .   惊吓总是来的猝不及防。   上一回菁娘做好了施绵可能会被欺负、会有磕碰是准备,结果人完好无缺地回来了。这回她以为自家小姐会被照顾得很好,推开车厢门一看,里面坐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姑娘。   十三怀中抱着的小狗都比施绵整洁!   菁娘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严梦舟已迅速下了马车进屋,十三紧随其后,没料到严梦舟踏入庭院后的第一件事是关门,他一头撞上门板,被菁娘抓了个正着。   “就是磕碰了几下。”十三心中咒骂着严梦舟,飞速将编好的谎话吐出,“不信你问施小九!”   菁娘死瞪着他,听见施绵细声细气地承认了,才不甘心地放开他。   十三一溜烟跑进庭院找严梦舟算账去了,菁娘走回马车旁来扶施绵,将她从头看到脚,揪着沾了土的衣裙,眉头紧锁,问:“可有哪儿摔疼了?”   施绵被问得酸了眼睛,赶忙低下头,将右手递了出去。   右手上有一点擦伤,是绑匪摘她手上镯子时留下的。   菁娘赶紧捂住给她轻轻吹了几下,扶着她往车厢外挪了挪,喋喋不休道:“手怎么有点凉?暖手炉不热了吗?我就说该多带一个。算了,先回去……下回还是让阿贵跟着一起出去,半大的孩子不牢靠……”   施绵往外挪的时候往她身上靠了一下,菁娘忙搂住她想往下抱。   施绵眼泪差点掉下来,硬是低着头憋回去,也不让菁娘抱她下马车。   低头踩着脚凳落地,菁娘又发现不对,问:“摔就摔了,戴着的首饰怎么也不见了?”   施绵指指褥子,菁娘上去掀开,看见离开时佩戴的首饰一个不落,全在下面藏着,她这才算放心,牵着施绵回了竹楼。   这天晚上施绵早早上了榻,辗转难眠。   隔了片竹林,无法合眼的还有严梦舟。   他瞒了一件事,施绵与那位蔺夫人谈话,他全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明珠   严梦舟总嫌弃施绵, 觉得她麻烦、贪玩,但相处这么久,不得不承认她很有分寸, 不会拿自己的安危玩闹。施绵寻人的举动已经让他起疑, 后面自愿去做诱饵落入匪徒手中, 有些不合常理。   严梦舟没直接问,帮她达成目的后,也不是有意偷听,是不放心施绵独自待着,就一直藏在暗处守着她, 碰巧听见的。   那位蔺夫人让他想起严皇后,有几个瞬间,他很想替施绵报复回去。   理智让他停手。   施姓,生母难产而亡, 毫无疑问,她就是早几年闻名京城的克亲女了。克死生母都是假的, 克死别人岂能是真?可谁会往一个几岁大的女童身上泼脏水?   严梦舟觉得这事出在施家人身上, 他对施家人不了解, 想不出答案, 思绪再度转回到那位蔺夫人身上。   若那位蔺夫人知晓施绵因她的假死背上克亲的恶名, 她是否会心软?   要除去克亲之名很简单, 只要她站出来坦白她还活着。   不过她已有了新生活, 纵然知晓这事,恐怕也只会当做耳旁风,不加理会。   严梦舟躺在床榻上, 在黑暗中望着床帐, 默默回忆着之前从老太监口中听到的消息。   施二爷, 施长林……他有个继室,继室嫁过去见了施绵两面就突发恶疾,险些丧命,从而又一次坐实施绵克亲的名声。   就是不知道她是主动病的,还是被动病的。   施长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辱了亡妻,弃了继室,金银首饰一堆一堆往小叠池送,却对女儿不闻不问,全然托付给陌生人。   但凡小叠池的人或者袁正庭有一个起了歪心思,施绵可能就没了。   退一步来说,他是知晓施绵生母在世的,可他同样选择让施绵背负克亲的恶名。   假仁假义。   蔺夫人与严皇后是同一种人,施长林就是另一个景明帝。   是不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   紧追不舍的粗野流寇、颠簸的马车、女人的惊叫声不合时宜地在脑中闪现,严梦舟翻了个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摸上右手食指。   疯癫道士告诉他,不要在夜间做决定,深夜会让人心防失守,容易情绪失控,做出错误的选择。   严梦舟闭上眼,听着后山传来的风声努力入睡。   屋中无声,许久,他陡然睁眼,黝黑的眼眸中迸射出冷意,森然道:“他算计我。”   .   竹楼那边的区域归属于施绵,十三向来只负责自己住的这边的庭院。严梦舟来了之后,杂活全交给他的护卫二狗了,十三乐得轻松,冬日里一日比一日起得晚。   这日穿戴整齐,一出房门见桌上空空,护卫准备的粗糙早膳不见了。   他跑去敲严梦舟的房门,见里面空荡荡,寝被半掀着,里面没有一点热气,人已离开很久。   时间已不早了,十三自己饿一顿无妨,不能不给东林大夫准备,嫌备早膳麻烦,打算去竹楼问菁娘讨要。   到了那边一看,同样是冷桌子冷板凳,等了会儿,瞧见东林大夫被菁娘送了下来。这才知晓是施绵受寒病倒,菁娘压根没心思准备早膳。   菁娘将施绵的风寒怪到十三身上,十三得了冷眼,愤愤不平地回去生火,埋怨起跑得快的严梦舟。   埋怨严梦舟的除了他,还有袁正庭。   年迈的老人忙碌到大半夜,清早一睁眼,蓦地看见鬼魂似的立在床榻前的严梦舟,心跳差点吓停了。   “你算计我。”严梦舟搁下这一句,双目如电,一言不发地盯着袁正庭。   袁正庭行了个简单的礼,请他坐下,自己在床幔后更了衣。衣着整齐后出来,重新向严梦舟行礼,不紧不慢道:“殿下何出此言?”   严梦舟神色冰冷,问:“你为何要带我去小叠池?”   “是因殿下不喜待在宫中,草民府上杂乱,唯有好友居住的小叠池清幽雅致,适合修生养性。”   “那你如何确定我会愿意留在那里?”   “草民回答过的。”袁正庭稍稍一顿,回忆了下,道,“东林大夫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药物,草民想着殿下会觉得有趣,愿意留下。”   “说谎。”严梦舟冷笑,“第一次去往小叠池,东林大夫与十三外出看诊,你我空等十日,才将人等回。”   当初严梦舟信了袁正庭的说法,错过东林大夫,他以为是袁正庭思虑不周,未提前差人去小叠池打听消息。   回顾过去,才后知后觉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   袁正庭带他去小叠池,根本就不是想用东林大夫引他好奇留下,所以东林大夫在不在不重要。他想要严梦舟见的人从始至终都在小叠池,无法轻易离开,不需要提前派人确认。   昨夜他闭上眼,脑中反复回荡着蔺夫人对施绵说的那些话。越想他心中的恶念越重,想连夜策马赶到镇上,将蔺夫人一家拦下。   蔺夫人那样急切地想要摆脱施绵,最迟会在天亮后离开。   凭什么她能抛弃了女儿一走了之?   严梦舟胸中闷着股恶气,他若是施绵,就追上去抓走那个叫小宝的男童,看着蔺夫人惊吓恐慌,让她跪下来向自己哀求认错。   与之类似的事情他想过许多次,不同的是曾经遭受报复的是严皇后与太子。   严皇后最在意的人是太子,她付出所有心血养成的儿子有了性命之忧,她会发疯、癫狂、哀求,这就是严梦舟想要的。   折磨一个人当然要拿对方最在意的人和物下手,但他又很清楚,就如施绵是无辜的一样,那个男童、太子,也都是无辜的。   道理都明白,要扼住心中的恶念好难。   几种想法在他脑中来回拉扯,出其不意的,被施绵抛到车厢外的那枚碎裂的玉佩出现在他脑海中。   施绵不是他,所以抛却她娘唯一的信物,承认生母早亡,成全她,主动与她做了割断。   两人处境相似的人,做出的选择截然不同。   刹那间,严梦舟想明白了,袁正庭等的就是这一日。   “草民只是带殿下去了趟小叠池,未干扰殿下做任何选择。”袁正庭没有半点慌张,脸上满是皱纹,两只眼睛如干涸裂开的土地里的浑浊泉水,里面沉淀着无形的岁月留下的痕迹。   严梦舟很清楚,袁正庭千真万确不曾对他进行任何引导,若非那伙劫匪,或许来不及发现施绵生母的秘密,他就已经离开小叠池了。   非他亲身经历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可事情就是那么巧,在他与施绵日渐熟悉后,意外获知了这件事。   不知道时,他离开后不出几个月就会将这段时间的遭遇遗忘,偶尔想起,不过付之一笑。   他得知了,哪怕过去很多年,在某个充满仇恨的深夜梦回,也会记得那个与他命途相似的姑娘。   对方选择的是与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严梦舟拳头作响,手腕一转,袖中寒锋露出,一字一顿道:“我杀了你。”   袁正庭:“那也请等被这伙绑匪拐走的孩童查清后,殿下再行动手。”   屋中就此静默,一老一少间隔着几步距离对望。   袁正庭年纪大了,每日准时醒来,仆人早已养成习惯,今日没见他开门,仆人怕出意外,轻叩房门呼喊。   得了回答,仆人仍不走,在外面为难道:“老爷,明珠郡主吵着要见您,下面的人不敢阻拦。”   黔安王夫妇俩的心头肉,失而复得,谁也不敢武逆她。   袁正庭向严梦舟使了个询问的眼色,严梦舟收了匕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由着他走出房门。   下了门前石阶,明珠已闯了进来,将其余人全都赶下去,大声质问道:“昨日与我一起的那两个姑娘……不对,一个姑娘,一个不男不女的,他俩在哪呢?”   袁正庭躬身道:“自然是回家了。郡主找他们做什么?”   明珠道:“我听人读了卷宗,知道他俩是故意被绑来的,我还知道他们有第三个同伙,被你藏了过去。不是他们,我爹娘还要花费许多功夫才能找到我。你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我去找他们报恩。”   “他们不在意这个……”   “哎呀,你快告诉我,我又不是要害人!”   明珠长这么大,所有人都得顺着她,这次会被人绑走就是因为偷偷溜出去玩,绑匪以为是富裕的商人女儿,才将她绑走的。   绑到手知道这是郡主,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带着。   袁正庭兜着圈子不肯直说,她脾气上来了,道:“我去找他们玩怎么了?你左拦右拦,是不是藏着见不得人的事情?再不告诉我,我就与那个将军揭发你包庇了一个人!”   明珠是避开黔安王夫妇偷跑来找袁正庭的,没有父母的约束,她不知道眼前这老头曾经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说话相当不客气。   好在袁正庭有耐心,“不是还有其余几个孩子吗?郡主去找他们玩?”   “谁要和他们玩,只知道哭,笨死了!”   一句话把袁正庭弄得无言以对,他拿明珠没办法,坦白道:“郡主见过的那个姑娘患有重病,每晚都要准时喝药,外出一次要在家中歇上三五日方能恢复。”   预料到明珠要说她去人家府上拜访,袁正庭接了下句,“她的病很严重,需要静养。”   明珠不信,真是这样的病,怎么敢以身涉险入贼窝?   她想继续闹,听到风声的黔安王夫妇带着侍婢侍卫赶来了,明珠被一把抱住。   “大人见谅,小孩子不懂事……”黔安王替明珠赔不是。   眼前这位老者已辞官归隐,但影响还在,皇帝都敬重有加,黔安王不敢对他不敬,否则早在将那伙贼人擒获后,立即用刑折磨,再斩首示众了。   明珠还在闹,被黔安王妃连哄带抱拎走了。   重获安宁,袁正庭让仆从退下,回到屋中。   持平之论,袁正庭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严梦舟被交到他手中,他奖罚分明,不因四皇子的身份虚与委蛇。   私下里严梦舟的小请求,比如这次绑匪的事情,施绵与十三出现了,少不得有他参与。他不想露面,袁正庭就替他遮掩,将前几日私下动用官兵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严狄明里暗里打探严梦舟的下落,也被他糊弄过去。   严梦舟什么都懂,他就是恨有人这样算计他。被明珠一打岔,他思绪清晰许多,收回了匕首,问:“当初施绵是如何来到的小叠池?”   两人平心静气对坐,袁正庭将事情娓娓道来。   “我那学生年轻时行事不端,趁着一个姑娘的意中人落难,与她达成约定,迫使姑娘与他成亲。后来学生食言,姑娘与他反目,成了怨侣。姑娘生产那日,的确难产,她活下来了,孩子却哭声微弱……她抓住了施府的把柄,拼的鱼死网破也要让学生还她自由。”   施绵身体弱是因为出生时身上带着毒,精心养护六年,施长林一时疏忽,醒不过来了。   那日大雪纷飞,东林大夫施针将人救回,直言病根难除,建议施长林寻一处安宁的地方让她养病。   施长林便买下紫薇山,将人托付给了东林大夫。被问及姓名,袁正庭方知晓,这个姑娘年满六岁,还没有正式取名。   “就叫施眠吧。”施长林凝望着沉睡不醒的女儿,悲痛地取下这个名字。   袁正庭觉得这个字不好,指着外面的绵绵飞雪道:“不若改成绵字?”   那一年,施绵的大名终于定下,自此留在了小叠池。而施长林向恩师坦言错事后,羞愧难当,自请离京,数年不回。   严梦舟想起施家新添的小孙女,未及百日,就被施家老爷子亲自定下大名。   “一个婴儿,怎么会出生时身上就带了毒?”   “草民问及,长林未坦白,只说与旁人无关,全是他一人的过错。”袁正庭猜测道,“大抵是什么难言的私事吧。”   “那克亲之名?”   “纯属无稽之谈。”   牵扯到别人家的私事,袁正庭知晓的不多,能说的都说了,末了,道:“殿下真想知晓所有,可以直接问一问小九,她灵心慧性,或许什么都知晓的。”   严梦舟道:“我想知道,自己会去查。无故撕别人的伤疤,这事我做不到。”   问不出别的事情了,他与袁正庭告辞,行至门口驻足,回首道:“还有一事先生恐怕没弄明白,我不是施绵,那两位也不是施长林夫妇。”   他幼时不曾中毒,施绵长大后不曾遭人暗杀。经历不同,做出的选择当然有所差异。   说完他踏出了房门。   严梦舟直接回了宫中,心绪不稳,他不想将情绪发泄在小叠池无辜人的身上,就在宫中住的久了些。   第三日,黔安王一家在严狄的护送下抵达京城,入宫面见帝后与老太妃。   明珠年纪小,长得雪玉可爱,才遭了罪正惹人心疼。严皇后没有女儿,对她很是疼惜,牵着她的手与她介绍几位皇子。   前面几位都很正常,礼尚往来,气氛和乐,到了严梦舟这里,明珠奇怪道:“四哥哥,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啊?”   严梦舟挑了挑眉,那日在地窖下他迅速躲入暗处,没想到还是被她看见了。   他不想承认,遂道:“你两个月大的时候,我去看过你。”   “你骗人,两个月大我哪能记得住!”   黔安王在先帝去世时帮过景明帝,后来一直安分守己,与景明帝没有皇权之争,有这样的父亲,明珠心直口快的性子就很讨人喜欢了。   严皇后笑着逗明珠:“可不是嘛,你两个月大的时候,四哥哥说你白白胖胖,像一颗珍珠,你才得了明珠这名。他那会儿若是说你像樱桃,你就得改叫樱桃郡主了。”   明珠不相信,眨巴着眼睛去看黔安王妃。黔安王妃笑吟吟给她肯定的回复,明珠嘟嘴,哼了一声不与严梦舟讲话了。   严梦舟数日未回小叠池,不知道黔安王夫妇俩是如何答谢施绵的。这几日他心中的郁气沉淀下去不少,也见过黔安王几人,就不耐继续看那些讨人嫌的嘴脸了。   无奈太子看得紧,不给他外出的机会。   晚宴上,他又一次试图出宫,被太子拦住:“暮色已重,况且还有几日就是年节,该留在宫中了。觉得无趣,那明日皇兄带你见几个新朋友?”   严梦舟每次看见他,心中都压抑着动手的冲动,说道:“别管我的事。”   太子不肯退让,严梦舟直接动手,几个侍卫连忙上前阻拦,动静传出去,惊动了宴上其余人,被太子以玩闹遮掩过去。   “那我就不拦你了。”太子见他动了真格,选择放手,问,“这次会在袁先生那里待很久吗?哪日回来?”   “不知。”严梦舟甩下两个字离开。   摆脱太子,转了个弯走出不远,从角落假山后跳出个黄裙小姑娘。   明珠不知怎么回事,孤身一人冒出来,冲着严梦舟笑,得意洋洋道:“我记起来在哪儿见过你了,那个地窖里。你一与人打架,我就认出来了。”   算起来,她是严梦舟的堂妹。   严梦舟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多了几分耐心,问:“你想怎么样?”   “你听见你和太子哥哥说话了,你要跑出去玩。”明珠走到他身边,两眼发光,兴奋地提出条件,“我要与你一起去。”   严梦舟发现自回到京城,见到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大胆。   施绵是一个,这个堂妹又是一个,因为贪玩跑出去被绑匪抓住,才安分没几日,又想偷溜出去。   倘若能重回到幼年初见这位明珠郡主之时,他一定不会提什么珍珠,提一句老鼠屎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当然是好朋友啦! 第31章 铛铛   严梦舟不肯带明珠一起走, 被她抓住衣裳。他能轻而易举制服明珠,然而对比了下两人的身长与年岁,很难下得去手。   两人僵持在花园拐角, 错落有致的假山后不远就是富丽堂皇的宫殿, 殿中衣香鬓影、歌舞升平, 殿外侍奉的宫人太监捧着佳肴穿梭不断。   有几个宫女端着碗碟路到假山旁,看见拉扯的二人,被明珠瞪了一眼,赶紧躬身退开。   “我知道你要去找那两个伙伴,我也想去!不带我出去, 我就假装被你打晕,反正你本来就打过我!我还要找皇帝伯伯和娘娘告状……”   这个郡主很难缠,刁蛮任性,讲不通道理, 让人头疼。   另一条小径上,十余个宫女捧着酒盏向殿中走去, 淡淡的酒香飘来, 严梦舟嗅出是西面邻邦送来的贡酒。   景明帝好酒, 这是他近来最喜爱的口味, 特意在晚宴上邀黔安王品鉴。   皇帝兴头上, 有人发现他与明珠离席久不归没人敢吭声提醒, 等兴致稍减后, 黔安王夫妇一定会不放心地让人来寻明珠。惊动景明帝,他就真的走不掉了。   严梦舟决定带上明珠。   施绵说过从没和同龄女孩子玩过,明珠正好合适, 就是这脾气得控制一下……   也让她再任性一回, 一而再再而三地独自乱跑, 看黔安王夫妇能惯着她到几时。   严梦舟妥协,带着她穿过花园向宫门走去。顺畅地出了宫门,明珠就被扔给护卫。   这边出宫门,殿中酒水过了一轮后,黔安王妃果然让人去寻明珠,得知人随着严梦舟离宫了,王妃手中酒盏哐当落地,捂着心口摇摇欲坠。   黔安王慌了神,扶着王妃,想命令侍卫快速把人追回,心中顾虑着王妃这么大的反应,自己态度再过分激烈,会不会让皇帝皇后误会自己不待见四皇子?   民间回来的四皇子,名声不太好,但很受天子偏爱,他不得不多考虑一下。   黔安王硬是憋着急迫的心,挤出笑道:“明珠这孩子不懂事,这样缠着四殿下,别误了四殿下的事……”   景明帝登基后,几个兄弟基本全寻了罪名,不是没了,就是被终生监/禁,自由的就剩这个老实的黔安王,而且没有儿子。   他对黔安王很是满意,连带看明珠极为顺眼,随意道:“小孩子就是贪玩,不过梦舟常年在外,身边武艺高强的护卫跟着,必会照顾好明珠,七皇弟莫慌。”   景明帝宽慰罢黔安王,传人来问,“可有说要去何处?”   侍卫不知,是太子上前做了解答。   “既是袁相府上,更不必忧心了。只是天已晚,梦舟这会儿离去要深夜方能抵达了,此举确实鲁莽,皇后可要多多教导皇儿,以后不可如此。”   严皇后欠身认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景明帝淡淡笑着,让人继续斟酒。   黔安王坐立难安,他家的十几岁的男孩,当然不担心,自己家可是个小姑娘,能不在乎吗!   心中着急,面上不好扫皇帝的兴,牵强地举杯与他共饮。   黔安王内心怪罪着不着调的严梦舟,暗下决心宫宴结束,立即派人去状元镇找人。就算是用绑的,也要把明珠绑回来。   再说明珠,被护卫带着快马疾驰,风吹着是冷了些,可她是第一回 坐到马背上,开心的不得了。   行程过半,四野不见人烟,孤冷的明月悬在树梢,将城外小路照得亮晃晃,犹如一条看不到头的溪流。两侧树林中枯枝挡住月光,黑洞洞的,看着十分瘆人。   正常小姑娘该觉得害怕了,明珠却不同,一路欢快地尖叫,震得严梦舟双耳嗡鸣。   万一林中有外出晚归的猎户,多半会以为自己撞鬼了。   严梦舟听着衣摆发出的猎猎风声与明珠的欢呼声,双腿一夹,勒住了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打着响鼻横在了小路中央。   后方紧跟着的护卫急忙勒马,带得明珠趔趄了下。   明珠的笑声止住,不满地问道:“怎么停下来了啊?再骑快一点。”   “挖个坑,把她埋了。”严梦舟不理她,这句话是对着护卫说的,手指的方向是黝黑无声的树林。   护卫服了哑声的药,指了指明珠,用眼神表达疑惑,得到严梦舟肯定的颔首。   与他同乘的明珠急了,大声叱责道:“你敢!”   严梦舟冷然道:“我怎么不敢,又不是第一次。”   他再次吩咐护卫,护卫下马,留下明珠一人坐在马背上,提着剑就往黑乎乎的树林中走去。   风声似乎忽然转急,冷冷地拍打着枯枝残叶,不知何处的树洞中发出阵阵恶鬼般的哭号声,骇人心魄。   入宫前黔安王夫妇曾叮嘱过明珠,要她不能如在封地那般刁蛮,着重说了四皇子严梦舟,活埋过亲弟弟的,千万不可招惹他。   明珠答应的好,认出严梦舟是与施绵一伙的,顷刻就把这事忘了。现在四下无人,夜黑风高,她可算是想起来,知道怕了,结结巴巴道:“你、你……”   严梦舟驱马靠近,看见她眼角吓出了泪花,一动不敢动地坐在马背上,可怜极了。   他用马鞭虚空点着明珠,道:“不许再尖叫,保持安静,嫌冷就捂着头睡觉。”   明珠小鸡崽似的点头。   “小九病弱,受到惊吓就可能会死,到了地方你要轻声细语,不许耍郡主脾气。”   “受不住的话就去袁先生那里,明日你爹娘该派人来接你了。”   严梦舟叮嘱她几句,喊护卫回来,上了马,继续向状元镇的方向驶去。   接下来的路程,明珠老老实实。一路无话,到了镇子外,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去袁正庭那里,一条是狭窄小路,通向紫薇山。   马儿停住,严梦舟问:“袁先生那里,有许多人对你言听计从陪你玩闹,明日一早你就能回宫去。与我走的话,没人伺候你,你还得哄别的小姑娘玩,你自己选。”   “我想与你一起。”明珠说道。   “那我再提醒你一回,收敛起你的脾气,不准吵闹,否则我真的会把你埋到荒山野岭去。”   明珠缩在巨大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张脸乖乖点头。   严梦舟奇怪:“都这样了,你还要与我一起?”   明珠的手缩在袖中,偷偷看着他,道:“我是吵了点,可又不是坏姑娘,谁会因为这事要埋了我?你一定是在吓唬我,我不怕,就是要与你一起。”   严梦舟扫她一眼,未再说话。   .   有些事情,接受起来很简单,要保持平静的心绪很难。   施绵回来后就病了,喝了数日的药,总也不好。她觉得这就是东林大夫说过的心病了,因为蔺夫人与说过的话不断缠绕着施绵,让她无法放下。   又一次,她梦见蔺夫人。   梦中她去拉蔺夫人的手,被对方甩开,“我不是你娘,别碰我。”   许久不见的施长林也出现在梦中,面容模糊,声音很清晰,对她道:“小九,爹爹无颜面对你。”   施绵站在原处,看见蔺夫人向着左侧走去,那里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抱着男童的中年男人等候着,几人相伴着走向远方。   转向右侧,施长林背对着她,与蔺夫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留在原处的只有施绵一人,她向两边张望,发现没有一人回头或驻足等她。   施绵朦胧中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觉得这样不好,心病难医,越是梦见这些,她越难痊愈。   “好可爱——”忽然有声音传入耳。   有人在她床榻边说话,声音很陌生,是个女孩子,拖着甜腻的嗓音,像极了她对小狗爱不释手发出的怜惜声。   施绵身体重,眼睛有点睁不开,心想难道又做梦了?这回梦见的是谁啊?   想着想着,一只热乎乎的手摸到了她面颊上,施绵又听见那声音说:“真好看!”   她依旧睁不开眼,被人在脸上摸了好几下。最后是菁娘喊了声什么,欢快的脚步声从床榻边离去,屋中重新恢复宁静,再没人触碰她。   不是梦,那就是小叠池来了人,听声音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姑娘,会是谁呢?   小叠池几人都没有亲人,难道是袁先生的孙女儿?   施绵想不出别的答案,心生出一股劲,想要睁眼看看对方到底是谁。用尽全力,才窥见一丝光亮,就失去了意识。   将她唤醒的是口中温热苦涩的汤药,一碗药下来,热气在腹中流转,给了她抬眼的力气。   入目见床榻旁坐着个灵气十足的小姑娘,正双手捧着脸看她。   施绵一惊,揪着寝被大气不敢出。   “你终于醒啦!”小姑娘高兴地站起来,上半身趴到床榻上,下巴快凑到施绵肩膀上来了,殷勤问,“你渴了吗?饿不饿?我喂你用饭好不好?”   施绵想向床榻里躲,但是使不上劲儿,睁大眼看着陌生人不敢出声。若非确定这是她的寝屋,施绵简直要怀疑自己被人绑走了!   小姑娘就是明珠了,昨夜到的小叠池,今晨被送过来请菁娘帮忙梳发。菁娘看她乖巧有活力,很是喜欢,就把她留下来了,想着让她陪施绵说话。   明珠与施绵见过一次,那时她太脏了,与现在有太大的不同,施绵没认出她。   但明珠没发现,她挨着施绵的枕头,伸手去捏铺在榻上的细软发丝,稀奇道:“你的头发都是卷卷的。”   摸了几下,她的手又移到施绵额头上,有模有样地感受着,道:“不热了,我就说吧,喝了药就能好了。你是不是怕苦从来不肯喝药?真不听话。”   施绵听出来了,她是在学大人说话,怕苦的人是她自己才对。   施绵还是没能认出这是谁,悄悄伸手去摸床边的铃绳。   “你是不是没力气说话?不碍事,你听姐姐说就好……”明珠絮叨着发现了她的动作,截住她的手强硬地塞回被窝里,责备道,“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会着凉的!”   施绵口干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表演。   “你好好躺着,姐姐去给你端粥好不好?待会儿我再喂你吃,我还没喂过人呢!”   明珠开始往床榻上爬,想为施绵掖里侧的被角,一个挪动,结实的上半身压到施绵身上。   施绵身上一重,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晕过去。   所幸明珠很快把被角掖满意了,爬下来,两只手一齐去摸施绵的脸,依旧学着大人的腔调,道:“要乖乖的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等她蹦蹦跳跳绕过屏风,施绵急急喘了几下,挣开寝被去抓铃绳。   “铛铛铛——”   急促的铃铛声回响在竹楼上方,一声接一声,仿若是在惊慌求救。   作者有话说:   快长大了~ 第32章 辫子   铃铛响起的第五下, 楼下传来急遽的脚步声,施绵听出是菁娘的步伐,长舒一口气安心下来。   “可算是醒了, 比昨日睡得久多了。”菁娘一进来就熟练地扶起施绵, 给她喂水润喉, 再摸她额头,道,“还有些热,吃点东西再躺会儿。”   施绵没力气出去走动,只能躺在屋中, 十三不愿意陪她说话,严梦舟不在,她最多就是靠着外间的小榻上看看风景。   现在不同,小叠池来了个看着与她同岁的奇怪小姑娘。   施绵扯扯菁娘的袖子, 问:“……那个小姑娘是谁啊?”   嗓音还干哑着,菁娘忙又给她喂了一口水, 道:“是严小公子一个叔伯的女儿, 叫明珠, 上回外出不是见过吗?”   施绵愣了愣, 原来她是地窖里那个姑娘, 还与严梦舟有关系, 难怪严梦舟知道她家有权有势了。   那天回来后不久, 袁正庭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到小叠池,是明珠父母给的谢礼。同时对方托袁正庭传话,说施绵与十三他日有任何难处, 都可通过袁正庭向他们求助, 自会鼎力相助。   本来这事就算完了, 没想到明珠来了。严梦舟为什么要帮着她与十三骗取明珠父母的恩情?   “说她在路上崴了脚,是你与十三送她找到父母的,睡糊涂了不记得啦?”菁娘与她说笑。   施绵说谎心虚,没心思琢磨严梦舟的古怪之处了,说想要洗漱。   目送菁娘下去备水,房门外貌似菁娘与明珠碰上了。   菁娘:“哎呀,你是客人,怎么动起手来了!给我吧,明珠你陪我家小姐说说话就成。”   “说好了我喂她的。”明珠端着膳食道,“我是姐姐。”   “你比我家小姐还小上一岁呢,做哪门子的姐姐!”   明珠不肯撒手,菁娘争不过她,觉得她这是喜欢施绵,忍俊不禁道:“行,我就帮你端进去,等我家小姐洗漱后,让你喂她。”   菁娘端起膳食放在桌上,让俩人先玩着,自己下去端水了。   “没事儿,你去忙吧。”明珠自然地回答着菁娘,往床边一坐,又熟络地去摸施绵的脸。   施绵在小叠池这几年,只有菁娘摸过她的脸,不自在地偏头。   她一躲,明珠就用上了劲,两只手捧住施绵双颊,语气强硬道:“别动,让我看看。”   施绵心中打鼓,不知道她的脸有什么可看的,是脏了吗?还是说外面的姑娘一起玩耍,都是这样互相摸脸的?   才第二次见面,会不会不太好?   施绵靠床头坐着,瞄着明珠的脸,两手松松合合,不好意思伸到明珠脸上。   “咱们两个看着一样大,可是我比你厉害,所以我是姐姐,你得听我的。”明珠自顾自拍板定音,手往下一挪,环着施绵的脖子把她往自己身上搂。   施绵没防备,被迫跌靠在她肩上,明珠低着头与她蹭蹭脸,语气矫揉得很,“妹妹病了,真可怜——”   菁娘在这时端水进来,瞧见两个漂亮小姑娘抱在一起,高兴的不得了!   就说女娃比男娃好,能玩到一起,不会欺负人!   屋中三个人,两个都很满意,唯有施绵怔忡不解,被压着头靠在矮矮的肩上的姿势很不舒适,她想挣,奈何病中力气敌不过明珠,被按得牢牢的。   菁娘无意间为她解了围,“行啦,先让我们小九洗漱,明珠,你得让一让。”   明珠松开了施绵,让到一边,等施绵漱过口,挤到床边去接帕子,道:“我来给她擦脸。”   “你还会照顾人?”菁娘惊奇,语气中不乏怀疑。   “照顾大人不会,照顾小孩还不简单吗?”明珠信誓旦旦道,“我见过许多次的。”   菁娘被她小大人的语气逗笑,反正就是擦个脸,就将帕子递给了明珠,自己走到桌边去盛粥,口中絮絮道:“明珠昨晚是睡在你哥哥房间的吗?”   “嗯,哥哥去和十三挤了一晚上,早起他俩还打架了呢。”   “那边都是男孩子,粗手粗脚。”菁娘很是嫌弃,盛好粥去摆小菜,“要不今晚你住竹楼这边吧?待会儿我去腾个空房间……”   她背对着两人,与明珠一问一答,错过了施绵求救的目光。   明珠一点假话也没说,她见过许多次侍婢照顾别人,被照顾的就是她自己。堂堂郡主,长到这么大没有一回自己擦脸,现在拿着帕子伺候别人,动作没轻没重,与店小二擦桌面一般粗鲁。   施绵被她揉痛了鼻子,“唔”了一声往后躲,被明珠一把按住。   明珠道:“别动,每个人都得洗漱的。姐姐给你擦得白白的,待会儿再抹香香的面脂,你听话,啊。”   菁娘听着有点奇怪,自家小姐哪回洗漱都很配合,怎么今日不愿意了?   她扭头,正好明珠将帕子收回,施绵好好地坐着,就是表情有点懵。她想问这是怎么了,明珠也正要问她:“小九有面脂吗?”   “有的有的,梅花香的,栀子桂花和兰花的都有,好几种呢!”   “用兰花的吧,我最喜欢兰花了。”   “成!”这几种都是施绵常用的,她从来不挑,于是菁娘没问她的意见,直接去拿面脂了。   施绵呆呆地看着乐呵呵的菁娘与明珠,茫然地去摸左面脸颊,她没感受错的话,帕子根本就没擦到这儿。   看那俩人这么有兴致,她想重新擦把脸,又觉得这样也不错,犹豫着,明珠已经拿着面脂回来了,用手指蘸着就抹了上来。   施绵:……哎,算了。   明珠伺候人擦脸擦不干净,抹面脂一样抹不均匀,双手齐上,把施绵的脸揉一遍就算成了,牵着她穿鞋子。   施绵趁她没注意,赶紧自己再偷偷抹几下。   日头已经升了很高,近晌午,菁娘只备了点粥与小菜让施绵垫肚子。她让明珠跟着再用些,明珠拒绝,专注地拿勺子去喂施绵。   菁娘觉得她俩这样坐在一起,施绵都被明珠带得有朝气了,见施绵没拒绝,就由着她俩了。   严梦舟找过来时,菁娘在一边绣花,屋里头两个人在对着铜镜编辫子。   主要是施绵坐着,明珠站在她身后摆弄,已经编成了一条,歪歪扭扭,除却乌黑的颜色,与松垮绑着的稻草无异了。   “明珠,你爹娘派人接你来了,就在袁先生府上,走,送你回去。”   明珠手中抓着施绵的辫子,不满道:“整日关着,这也不许,那也不让,都没有人陪我玩,我不回去!”   严梦舟问:“淑云、沁月不能陪你玩吗?”   这两个是宫里的公主,之前见面明珠还与人家一起玩耍的。不料明珠道:“不喜欢!她俩太吵了,一点都不听话。”   她面前的施绵闻言回头看,差点将明珠手中的辫子扯散了,明珠赶忙把她的脸扶回去,道:“你不要动,不听话待会儿扯到头发很疼的。”   这下好了,严梦舟与施绵都听出来了,感情她与施绵玩,就是冲着人家听话,任她摆布。   施绵已几日未见严梦舟,冲他招手,严梦舟走近了,她道:“你与明珠爹娘说一说,让她陪我住几日,可以吗?”   小叠池第一次来小姑娘,虽然有点霸道,照顾人很不周全,总把她当做布偶娃娃摆弄,但施绵喜欢。   严梦舟今晨才知晓她病了好几日,原因多少能猜到。   送明珠过来时看了施绵一眼,与早先昏睡中相比,这会儿的施绵依旧憔悴,嗓音未完全恢复,平常精致的发髻变成稻草,但双目熠熠生辉,看着心情极好。   让明珠陪她玩闹……似乎当真有效果。   明珠一点也不想回去,瞧严梦舟不表态,赶忙出主意,“就说我在袁先生家里读书呢。我爹给我请的教书先生我理都不理的,你这么说,他一定答应。”   不知道袁正庭是什么人不重要,看得出她爹娘很敬重这人就成。   明珠觉得自己很机灵,想出个这么好的法子。   严梦舟迎着她二人殷切的目光,终是点了头:“行,我去试试,不过回去后你爹娘动手揍你,可就与我无关了。”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分别   明珠在小叠池待了两日, 后来是黔安王亲自去了袁正庭府上,才把人弄回去。她离开的次日,严梦舟也回了京城。   菁娘遗憾明珠住的时间太短, 与施绵道:“等上元节后再请明珠来玩吧?那会儿天暖了, 做几个漂亮的纸鸢, 拿去高处放好不好?”   施绵手中拨动着一张琴,与她在外面晒暖,闻言眼眸亮晶晶,抿着笑使劲点头。   “再裁几件春衫,给明珠也裁了吧?穿的一模一样, 外人看见了还当是亲姐妹呢……说她是与父母进京探亲的,可说什么时候回去了?”   “没说,兴许得几个月。”   菁娘不舍:“黔中那地儿可远着呢,她回去了,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来京城……”   菁娘是很喜欢明珠的。前几日施绵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伤寒总也好不了。明珠就陪了她两日, 施绵就痊愈了, 爱说爱笑, 活泼许多。   施绵也是如此。明珠很霸道, 年纪小非要做姐姐, 俩人睡在一起时会手脚并用勒住她, 还会踢被子, 翻身像打架,可这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小姐妹, 施绵很喜欢。   “可以让十四给她写信。”施绵道。   菁娘想了想, 表示赞同:“不错, 她在京城有亲戚呢,说不准过两年又来京城探亲了。”   不止是探亲,过个几年长成大姑娘就该说亲了,京城多才俊,多少人想嫁过来呢。   万一明珠嫁来京城,这样才好,离得这样近,能时常与施绵作陪了。   菁娘想得很美,觉得可以与施绵说一说,转头看见她正垂眸对着琴谱找琴弦,暖阳跳跃在她额头、眼睫与鼻尖,勾勒着待放的娇颜。   明珠说亲,自家小姐不也该说亲了吗?菁娘忽地记起这茬,愁绪爬上心头。   暂且不提成亲后还有没有自由,光是找个能照顾得好施绵的夫婿就是难事。   施家族中长辈没人理会施绵的事情,施长林人在外为官,不知何时会回来。就算他回来京城,只要施绵一现身京中,她的克亲命会再次传开,上哪儿说到好人家?   这样一想,施长林不回来才好,让施绵一直住在小叠池不嫁人了,免得遇人不淑……   菁娘才想出这个绝佳的出路,心里头又冒出担忧,不嫁人,以后她与贵叔年纪大了成了累赘,一个姑娘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铮——”琴弦声打断菁娘的思绪。   施绵勾了两下琴弦,手虚抬起,在琴谱与琴弦中仔细比照后,重新按下去,竹楼上方很快响起断断续续的琴音。   接下来小叠池就只剩最初的五人了,天气好时,施绵帮东林大夫整理药材、向他请教书册或琴谱上不懂的问题;严寒时,就在屋中看书习字,偶尔跟着贵叔去山里走走,寻找曾见过的蔷薇花。   就是说话的人少了,严梦舟一走,十三又开始嫌弃施绵,懒得与她搭腔。   上元节那日,贵叔想着前两次严梦舟与十三带施绵下山都能安全无恙,劝菁娘带施绵外出逛一逛。   菁娘勉强答应了,备上满满一马车的东西带施绵与十三去了。   这日镇上热闹,施绵心中不藏着事了,玩了个尽心,回来一觉睡到晌午,一睁眼,明珠出现在床榻边。   明珠与她诉苦,说上次回去后,被母亲按住打了屁股。   俩姑娘处得好,烦人的事也少不得。   十三看着被扎了小揪揪的小狗,难受得哐哐撞墙,“一个就够烦了,你又带回来一个!非要和女娃玩!非要带女娃!你是老妈子当上瘾了吗!”   严梦舟眼角一抽,竭力遏制住蠢蠢欲动的拳头,言简意赅:“五百两。”   十三含恨收了银票,跑进屋里睡大觉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上元节后,严梦舟就不在小叠池长住了,只时不时带明珠过来住上几日,有时陪两个姑娘入山玩耍,有时相约去镇子上玩闹,也曾同行去拜访袁先生。   但大多数时候严梦舟都是在宫中的。   他无法脱离景明帝与严皇后的掌控,住在小叠池不是长久之计,想要自由,唯一的出路是壮大自己。翅膀硬了,才能有反抗之力。   转眼入春,三月末,曾抚养黔安王的老太妃在宫中逝世。   春花谢后,山野披上绿衣,五月中旬,黔安王收到封地下属来信,开口与景明帝请辞。   有来时明珠被人绑走那一场意外,归途时黔安王夫妇格外注意,片刻不敢让明珠离身,就差拿根绳子拴在腰上了。   小叠池,施绵盼着明珠来进山摘野樱桃呢,得知人已踏上离京的归途。   “就走了?”施绵惊愕,在严梦舟点头后,双眸黯淡,蒙上了层灰扑扑的失望之色。   她知道明珠迟早会走的,早就备好了送别的礼物,是她亲手绣的兰花手帕,想送给自己第一个闺中密友。   不曾想,送别的一面都没能见着。   严梦舟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在心底算了算时辰,道:“现在过去肯定赶不上见她了,但能抄近路去山上,或许能看见她。”   施绵双眸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那就去吧!现在就走!”   说走就走,这时候来不及套马车,施绵取了手帕,严梦舟已牵好了马。   马儿嘶鸣声被十三听见,他跑出来拦住俩人,眼馋马儿,想一起去,被护卫拎上马背。   匆匆与菁娘说了一声,两匹马儿撒蹄就跑,菁娘喊都喊不住。   沿着小路到了镇子口,然后向西驶去,穿过两个村落,到了一座荒山。荒山上碎石多,严梦舟背着施绵上去,在山脊上望见了气势恢宏的黔安王队伍。   到了这时,看风中舞动的旗帜,施绵才知晓明珠与王爷有关系。   十三心直口快:“你妹妹不会是王爷的女儿吧?那你是什么东西?”   这话怎么听都让人起心火,严梦舟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不管明珠是什么人,她与施绵的情谊是真的,施绵看着望不见首的车队渐行渐远,知道她怀中的手帕是没法送出去了。   但她想让好友知晓,她过来相送了。   施绵不搭理身后互骂的两人,眺望了会儿,实在辨不出明珠该在哪辆车撵中,于是两手张开在嘴边,向着车队大喊:“明珠——”   喊出一嗓子,她抚抚胸口,深吸一口气,再度呼喊明珠。   下方车队最中央的宽敞华贵的马车中,明珠正在发脾气,黔安王妃哄不好她,被她闹出了一身汗。   “说了封地里有人不安份,要快些回去整治,你怎的这样不懂事?是不是还想挨打?”   明珠脸颊红彤彤的,大声道:“我哪有不听话!前两日就决定要走了,你们都不与我说!不然我早就去找小九道别了!”   “那是不想临走出事,来时被人绑走吃的苦你全都忘了?非要再挨一次才长教训吗?”黔安王妃哄她哄得口干舌燥,累得直喘气,车厢中伺候的侍婢赶忙帮她抚心口。   明珠哪回想出去玩,都被黔安王妃用这个理由阻拦,又听她提起,直接气哭了:“就丢了那一回,你天天说,你真讨厌!”   黔安王妃苦口婆心半晌,得来她这么一句,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气喘道:“行,我讨厌,我管不住你了。”   她掀开车厢窗帘吩咐侍卫,“去前面与王爷说一声,她女儿不想回王府了,让他自己来管教吧!”   明珠闹归闹,知道都驶出这么远了,黔安王不可能让人送她回头,两脚一蹬,对着黔安王妃哇哇大哭起来。   母女二人正闹着气,小窗外跨马骑行的侍卫耳尖一动,挺直身躯张望起来。   一行人已离开京城范围,皇室车队,寻常人等早早避让开,放眼看去,官道上全是黔安王府的护送车马。两侧荒山上,入眼全是灰扑扑的土地与零星几棵枯树,不见任何人影。   迟疑了下,侍卫驱马靠近,道:“王妃,似乎有人在呼唤郡主。”   黔安王妃锁眉,明珠在京城里除了四皇子,没有几个能说上话的。四皇子瞧着面冷,不像是会追出来相送的。   再有,就是她口中体弱的小九妹妹了。   命人将马车门与小窗全部打开,黔安王妃仔细听来,在明珠震耳欲聋的哭声中捕捉到那遥远微弱的呼喊。   她一把将明珠抱住,明珠在与她生气不让碰,黔安王妃没忍住在她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别嚷嚷了,听听可是你那好妹妹来送你了。”   明珠的哭声瞬间止住,屏息听了听,扒着车厢门让车队停车。   正好前面的黔安王闻讯过来,方要开口问是怎么回事,明珠一手抬起止住他,“别说话。”   “明珠——”   明珠终于听见熟悉的声音,扶着车门站在车厢前面,踮着脚向四处寻找。   趁这时间,侍卫已寻到声源,为明珠指名方向,“郡主,南面山上。”   明珠转头,侍卫的指引下,眯着眼看见山脊上三个小小的人影。   “我听见了,小九——”明珠大喊,“我回家啦,等长大了我再回来找你——”   荒山脊上,施绵也看见被护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与车厢中走出的人,就是离得远,明珠的声音听不真切。   “她说长大了再回来找你玩。”严梦舟替明珠传话。   施绵向前走出几步,再次呼喊:“我听见了——你路上当心,别再乱跑走丢了!”   明珠这边是侍卫传的话,黔安王妃听见很是欣慰,连忙牵着明珠的手道:“听见了吧,小九都说让你别再走丢了,再被绑走,你回不了王府,还见不着小姐妹!”   明珠蹙着眉对黔安王妃道:“我以后带着人不就好了吗!”   黔安王妃又想揍她了,但好歹答应带人了,她摆摆手让明珠继续与小姐妹对话。   “我知道了——”明珠扯着嗓子回答。   来回喊了几句,该交代的交代完了,车队重新启程,明珠被抱回了车厢中。   她终于肯乖乖的了,黔安王妃松了口气,抱着她喂水润喉,揶揄道:“现在满意了?还闹不闹了?”   明珠饮下满满一盏水,想了想,道:“还有一句话忘记与小九说了。”   黔安王妃怕她再闹,左右就是一句话,让她喊了就是。   马车继续行驶,但是车厢打开了,明珠探身回望,看见几个人影仍站在原地,沉息后,扯着嗓子喊起来。   “小九——”   “不——要——死——啊——”   黔安王妃心口一跳,慌忙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拖回车厢,斥责道:“怎么与人道别的!这种话可以随便说吗?”   明珠挣扎着道:“是四哥说小九容易死的,我也看见了,她总是生病。”   从严梦舟第一回 带她去小叠池,就反复叮嘱她施绵体弱多病,几个月的时间里,明珠已听了无数遍。况且初到小叠池,施绵的确病得厉害。   明珠怕施绵真的死了,怕以后再也见不着,在心里思量后,还是决定叮嘱一下。   说都说了,黔安王妃只能作罢,好声哄道:“好好,你没错。都说完了吧?乖乖坐好,不许再闹了。”   山脊上,最后一句施绵没听清,转头问另外两人。   十三随口道:“她问你还有多久会死。”   “不是怕你真的会摔死,我就把你踹下去了。”严梦舟向着十三动了动拳头,与施绵道,“她让你保重身体,不要死。”   施绵眨眨眼,面朝蜿蜒车队,最后一次喊道:“我记住了——不会死的——”   车队中未再传来声音,只有明珠所在的车厢外,硕大的旗帜在风中摇晃了几下作为回应。   待车队远去,逐渐化成蚂蚁一样的黑点,几人返身踏上归程。   荒山难走,上的时候不易,下去更难,不慎就会滑倒。严梦舟背了施绵多次,不差这一回。   下到半山腰,离别的悲伤情绪回落,施绵想起别的事情,喃喃道:“难怪当初来了那么多官兵,明珠竟是王爷的女儿。”   “这么骄纵,除了郡主,还能是谁。”郡主的身份也不妨碍十三讨厌女孩子,加上被隐瞒了许久,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施绵瞟他一眼,偏头去看背着她的严梦舟,空出一只手将伸到两人面前树枝拨开,问:“她喊你四哥,那你也是王爷的孩子吗?”   十三:“你傻啊,现今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姓王爷,他若是黔安王的儿子,肯定得一起离京。”   严梦舟:“那你觉得我是谁?”   几人正走在坎坷的山道上,头顶烈日,脚踩碎石,除却施绵两脚不沾地,两个少年衣摆上皆沾满尘土。   十三用挑剔的眼神审视完他,再看看施绵干净的裙角,鄙屑道:“就你这上赶着伺候人的卑贱样,绝不可能是什么正经皇子王孙,最多就是个大官的儿子,是黔安王妃娘家人吧?”   严梦舟扫他一眼,步伐突然加大,背着施绵把他甩在了身后。   “父母双亡,就一个哥哥在世,没错了,你就是明珠的表哥。”十三合掌笃定,迅速跟上。   施绵也想与严梦舟确认这个问题,将开口,记起袁正庭说过他不喜欢别人打听他的身世,转而说起要严梦舟帮忙与明珠传书信的事。   三人边走边说,远远看见山脚下牵着马匹的护卫,十三忽然说道:“我也累了,施小九你下来,让严十四也背我一段路程。”   施绵趴在严梦舟背上歪头看去,见严梦舟下颌紧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十三:“背谁不是背啊?”   严梦舟停步,寻了块大石头将施绵放下,道:“可以,你过来。”   十三欢喜地过去,刚靠近就被擒住手臂按在砂砾土地上。   一番斗争后,沙土飞扬,严梦舟拍拍衣裳重新背起施绵,留下满身尘土的十三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长大了。 第34章 六年   明珠走后, 日子恢复到从前的平静。   施绵十五岁这年的冬日,年关刚过不久,再次飘起雪花。小叠池被皑皑白雪覆盖, 静谧安详, 如诗如画。   恰逢十三莽撞弄断了一支人参, 菁娘想拿去煮汤,顺便做顿好的给几人补身子,就让贵叔去挖几根冬笋回来。   十三读医书累了,想松动筋骨,就跟着蹿了进去。施绵无事, 怀揣着暖手炉,撑伞在竹林外的空地上看着。   “你身后就有一个……”她见十三寻不着,好言提醒。   十三转身见雪地里有个尖尖的鼓包,拿着铲子剖了一下, 剖出块尖锐的石头。他把石头朝施绵扔去,“你的竹笋, 拿回去让菁娘给你煲汤吧!”   石头咕噜噜滚到竹林边, 施绵见自己看错了, 心中怪罪那块石头, 上前在石头上踩了两脚。   这时有马蹄声传来, 十三在林中看不见, 问道:“谁啊?”   施绵转着伞向小路看去, 瞧见飘零雪花组成的帘幕中,有两匹马一前一后驶来,前面的人她很熟悉了, 披着翻飞的红黑狐裘, 起落着的马蹄扬起碎碎的雪花。   “吁”了一声, 严梦舟停在她前方不远,却不下马,勒着缰绳让马儿哒哒走近,从马背上俯视施绵,道:“不是你这花伞,我可就从你头上跃过去了。”   六年过去,施绵已抽条不少,身姿窈窕,体态端方,银白色的斗篷从脖颈遮到脚踝,宛若精巧冰雕。   背对着小路时,整个上半身被遮在伞下,头顶的鹅黄花伞,是漫山遍野的白雪与黢黑竹林中唯一的艳丽颜色。   施绵听出他在笑话自己的穿着,目光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移开,掀了下斗篷露出里面的朱红裙摆,再指指严梦舟额发上的落雪。   严梦舟甩了下头,翻下马,将身上狐裘与缰绳一起抛给护卫。   下马后,两人的距离拉进,伴着风雪的寒气,施绵头上有阴影投来,像是一堵无形的墙面逼近。   她抓住伞柄的手微紧,微不可查地后退一小步。   “你又跑哪去了?”十三听出严梦舟的声音,在林中问他。   “去荆州了。”严梦舟答着,喊了声贵叔,跟着钻入林中,只留了个背影给施绵。   近几年,严梦舟来小叠池没那么勤了,经常一消失就是几个月,最长的一次隔了足足半年。问他去做什么了,他从来不说事情,只说去了何处。   上次见面还是四个多月前,施绵及笄生辰那会儿。   施绵站在外面,透过竹叶上摇落的飞雪,看见几人在阴暗竹林下搜寻的人影。   她向前几步,用指腹摸了摸最外侧的两根竹子。   碗口粗的竹子被积雪压弯,严梦舟从中穿过时,侧着肩膀,却还是在竹子上撞了一下,将上面的积雪晃落。   如若没有头上撑着的花伞,那些残雪就要落到施绵头上、肩上了。   施绵一手拿着暖手炉,用手臂夹着花伞,默默张开手丈量了下那两根竹子间隔的距离,轻轻哼了一声,再去看林中几人。   林子里光线很暗,几人已经到了里侧,施绵看不清人脸,但仅凭模糊的背影,她也能将人认出。   贵叔没什么变化,一眼就能看出。   十三这几年长高许多,脖子比较长,显得人有些干瘦,就像一根竹竿。   施绵看向背对着她的那个影子,拇指与食指虚空量了量,知晓那个就是严梦舟了。肩膀很宽,很结实,无意从竹子中穿过,都撞得竹子直摇晃。   她再看看自己,想不明白了,都是一起长大的,怎么严梦舟变了那么多。   不止身形,眉眼也变了,挑眉看人时,目光就好似飞雪中刺来的利刃。曾经满是少年气的面庞没了,变得有棱有角,像是被人用匕首裁剪过一般。   最重要的是,他不笑时,像暴露在风霜中出鞘的寒锋,满是攻击性。   施绵知道他不是,可他一靠近,就浑身不自在。   她暗中观察了很久,发现十三与菁娘他们似乎都没有发觉异样,都还当严梦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走了。”一声呼唤将施绵喊回神,她再看向林中,发现几人已走出很远,快到竹林另一边了。   “嗯。”自严梦舟到了后,施绵第一次出声,简短地应了,缓步绕着竹林追去。   这日她不太舒适,踩着积雪,走得慢极了,绕到通往竹楼的石板小径的一头,正好看见严梦舟站在对面与菁娘说话,宽大的背影几乎将那条小径堵死。   施绵抿了抿嘴唇,默默地移开眼,脚步一转,向着东林大夫的庭院走去。   “去哪儿?”严梦舟听见响动,转头高声问她,“菁娘说你身子不适,别走远了。”   施绵脸上一热,停住步子,转过身盯着面前的竹子,细声说道:“有些冷,我去师父那里。”   说罢再次转身,步子稍微加快,直奔东林大夫储存药材的房间。   东林大夫正在屋中看严梦舟带回的稀罕草药,见施绵进来,道:“正好来把药草分一分,十三最不耐烦做这事,还得你来帮师父。”   “嗯。”施绵搁下暖手炉,解开斗篷走过去,粗略看了一眼,将药柜小屉打开,挨个检查后放进去。   开春后东林大夫要下山看诊的,为了方便,习惯提前把药材备好。   分装药材的活要细心耐心,常常是施绵来做。   屋中有三排药柜,每一个都贴好了标签,施绵将注意力集中在草药上,挨个装进去。   还剩一小半,听见外面有渐大的说话声。   “……学两成就够对付你了,警告你别招惹我。”这是十三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   施绵侧耳静听,听严梦舟道:“你可以试试。”   试什么?她再听,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像是有人摔在了雪地上。   十三叫起来:“你来真的?那爷爷也不客气了,你今晚上睡觉最好别闭眼……”   施绵还在偷听,脚步声传入耳,她一回头,发现是严梦舟进来了,连忙转回脸装作在认真分装药材。   手抬高要将药材放入小屉,恍然发现方才一分神,对应错了药屉,该是上面那一个才对。   她手腕再抬高一些,未触及,阴影从背后靠近,一只宽大的手映入眼帘,径直将她头顶两个药屉接连打开,严梦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个?还是这个?”   施绵匆匆将药放进去,扭头往另一边走,道:“就这一点了,你来帮师父放吧。”   “我认不全,你就不怕我放错了吗?”严梦舟语气与从前无异,很是随和熟稔。   施绵却不知为何听得心中古怪,隔着张桌案抬眼,见严梦舟面对着药柜在辨别上面的药名,根本就没往自己身上看。   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严梦舟的后腰与肩背,那两处怎么看都与记忆中有很大差异,完全不是从前背着自己的那样。   施绵莫名暗恼,道:“别这样与我说话。”   严梦舟回头,眉峰皱起,“我怎么与你说话了?” 第35章 没有   回到小叠池后, 严梦舟正常与所有人交谈,寻常对话并不会特别注意语气,听施绵不悦, 不由得怀疑是自己什么时候不经意惹到了她。   毕竟施绵很少闹脾气。   他发自内心地问施绵自己哪里不对, 问完后, 凝目看着施绵等她回答。   落在施绵眼中,他眉心拧起,压在浓眉下的双目黑沉,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直透人心, 是在强硬逼问。   这让施绵不安,她不喜欢严梦舟反问的语调,也不喜欢被这样俯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身子刚晃动一下,觉得这样是胆怯, 强撑住没有动脚。   下一瞬, 见严梦舟手臂在桌面上一撑, 眨眼间跃过窄桌到了她面前。   施绵只觉眼前一暗, 宽肩长臂骤然逼近, 陌生的味道挟着未尽的风雪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如雪山崩裂, 呼啸着滚落到近前,几欲将她压在下面。   她无处躲闪,被抓住了胳膊。胳膊上的手很大, 几乎环握住她整条小臂, 略微带着些力道将她往前拖拽。   施绵站立不稳, 微一趔趄,两手按在了严梦舟上臂。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她一抬头,正对着严梦舟的下巴。   施绵心头轰的一声着了火,又急又臊,用力推了严梦舟一把,急道:“你凶什么!”   严梦舟神色一顿,缓缓松开她,问:“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他凶自己了吗?好像没有。施绵没法回答,咬紧下唇后退,想就这样跑开。   可他俩的动静太大,引得药房另一端的东林大夫侧目。门口,十三正在外面叫骂着拍打衣裳。   这一幕被别人看见了,解释不清楚,就是她无缘无故冤枉严梦舟了。   施绵找茬:“你那么用力抓我手臂做什么?疼死了。”   严梦舟:“菁娘说你今日不适,我看你像是要晕倒,过来扶一把。你不是头晕?”   施绵低着头,沉闷道:“才没有。”   她谁也不敢看,绕着长桌回到药柜前,一声不吭地继续分装剩下的药材。每次回身拿药,都会用余光后瞟,提防着严梦舟再靠近。   好在严梦舟没动弹,只是询问:“你今日怎么怪怪的?”   “没有,我好的很。”施绵语气加重,“你别问了。”   十三在门口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遗憾两人没能打起来,走到施绵身边与她一起挑拣药材,怂恿道:“扎他!师父不是给了你几根银针吗,就用那个扎他!”   身边人换成十三,施绵就没有不自在了。   她不理会十三的鼓动,将最后几包药装好,道:“我回竹楼那边了。”   低着头走到门口,施绵无声地回头,眼睫蜻蜓点水般掀起,视线在药房中轻扫一周,掠过严梦舟飘到药柜上,接着眼睫一垂重新低下去,扶着门框袅袅地迈出去,纤细的身姿隐入飘雪中。   严梦舟这才有机会问东林大夫:“她今日到底是怎么不适,脾气这样大?”   东林大夫:“没听她说有不适,是姑娘家耍小性吧。”   严梦舟肯定施绵不对劲,在竹林小径时,菁娘清楚地与他说了,“我家小姐今日不舒适,别带她外出,也别吵她闹她。”   他从未见过施绵这样怪异,不是身体不适,那就是情绪低落了。整个小叠池,除了十三,所有人都是惯着她的。   严梦舟心中揣摩了下,问十三:“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呵呵。”十三讥笑,“是啊,我前日喂她吃了砒/霜,昨个把她打得头破血流,明日还要将她埋进药圃做养料。”   严梦舟懒得理他,看见施绵的斗篷与暖手炉落在窗边的躺椅上,拿着追了出去,到了门外,发现施绵用了好几年的小花伞就支在雪地上。   雪花早已悄然转急,洋洋洒洒,组成如纱似雾的天幕。   严梦舟阔步踏出,在竹林小径中看见了施绵。   她穿着一身绣着红梅金蕊的衣裙,袖口、领口及腰间缀着细细的白绒,长发用银缎与白色绒线缠成两个辫子,低低地垂在后肩。   飞雪被头上密集的竹叶遮挡,有几片从缝隙中零散飘落,停留在她头顶。   往年冬日,菁娘怕她受寒,只要外出必须给她披上斗篷,绝不允许她淋雪。施绵知道自己易病,也会力所能及地将自己照顾好。   这会儿,她却感知不到寒冷似的,立在石径上,手中拿着一节竹枝,将竹叶一片片揪掉,抛在雪地上。   严梦舟站在不远处看了片刻,加重脚步走去。   脚步声惊醒施绵,看见是严梦舟从窄窄的小径上走来,那股异样感又来了。施绵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积雪,没有动弹。   严梦舟:“待会儿菁娘看见,又该数落我了。”   十三不爱理施绵,东林先生怪不得,菁娘又舍不得责备施绵,只能逮着伏低做小多年的严梦舟与贵叔数落。   他一步步走近,先将伞与暖手炉递给施绵,再伸手去拍施绵肩上的雪花。将触及,看见施绵的眼神,手掌翻动,改拍为扫。   “碰你一下、说话大声点就是对你凶了?”严梦舟边说边展开斗篷,绕到施绵身后帮她披上,“你小时候都没这么……”   他没找到词来描述,“啧”了一声,道:“越长越回去了。”   他借着披斗篷的动作绕着施绵转了一圈,影子和气息就跟着将施绵围住。   幸好厚实柔软的斗篷为施绵提供了一道屏障,她从里侧用手指抓紧斗篷,低声埋怨道:“谁让你长这么快了?”   “我长得快?”严梦舟复述她的话,话里话外都是质疑。   一起长大的,不是他长得快,那就是自己长得慢喽?施绵在心中揣测他这话的意思,偏着头一看,严梦舟也正看她,眉眼如剑。   那股拘束感又来了。   不等施绵将相汇的目光转开,严梦舟向着她脖颈处斗篷的系缎伸出手。   施绵觉得他的手掌快有自己的脸大了。   “不用系了。”施绵躲避开他的眼神,抓紧斗篷转身,“我去找菁娘了,就这一小段路,到了屋里还得脱下。”   她抛下严梦舟回到竹楼,贵叔正在小叠池边洗竹笋,菁娘在厅屋里琢磨菜色。   屋里摆着炭炉,炉上热着桂圆红枣甜汤,菁娘看见她回来,立马放下手中事盛了一碗出来,问:“还难受吗?”   施绵脸唰的红透了,坐在小炉边难为情地答不上话。   菁娘说她不舒适,不是因为病,而是来了癸水。前两回完全不敢下地,到这一回在屋子里闷得狠了,才小心翼翼地在周围走走看看。   不巧撞见严梦舟回来了。   菁娘回想过去,他一回来就总拐带施绵出去,拦都拦不住。怕他在这时将人拐走,以病做借口提醒了他一下。   “喝点热汤能舒服些,晚上再泡泡脚,不碰冷水就没事了。”   “我知道,别说啦,要被人听见了!”   菁娘笑,想她脸皮薄,就没说了,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将屋子烧得更旺了些。   施绵用勺子饮下半碗甜汤,看看外面纷纷雪花,小声问:“他们怎么没有啊?”   不必想也知道“他们”是指严梦舟与十三,菁娘笑道:“这哪能一样,男孩子长大后通常骨架更大,开始长喉结和胡须,你瞧师父和袁先生是不是一把白胡子?”   施绵又想起严梦舟的肩背,喉结她也看见过,就是胡须没有。   她在脑中将东林大夫的白须挪到严梦舟下巴上,脸一皱,嘟囔道:“长胡须丑死了!”   菁娘失笑,当她初长大的姑娘对这些过于敏锐。   晚些时候,几人聚在一起开膳,施绵借口累了没去,早早洗漱后上了床。   睡的早醒的也早,开窗时雪花继续飘着,施绵在高高的小窗口看见严梦舟与护卫例行比武。这么多年来,每日都是这样,施绵没见他断过一日。   她瞧不出输赢,到那边收了手才合窗去洗漱更衣。   去见严梦舟,她不自在。不去见,一个人待着很无趣,也很反常,往日她可不这样。   施绵磨磨蹭蹭半晌,与菁娘说了一声,去了东林大夫那。   院子里,严梦舟在观察角落里开辟出来的小药圃,药圃边缘种着几株茶花和野蔷薇,都是这些年陆续从山里移植回来的,有几朵迎着风雪也开得艳丽。   严梦舟慢声开口:“一大早就在上面偷看我练武,是今日没有不舒适了?”   施绵乍然红了脸,“你又提这个!”   突如其来的气恼让严梦舟紧眉,“怎么不能提了?小时候也不见你讳疾忌医,现在娇蛮个什么?”   施绵扭头就往回走。   走到庭院门口停步,一回头,差点撞到严梦舟身上。她脚尖抠地,把严梦舟往后推,质问他:“跟着我做什么?”   严梦舟道:“京中有天山雪莲的音信,你师父不是说缺这个?我带你去京城寻药,顺道带你玩玩。放心,安排了人伺候你,饿不着,冷不着。”   施绵许多年未进京了,有点心动,犹豫会儿,问:“几时去?”   “午后?”   “不行。”施绵这几日都不敢外出,商讨道,“三日,不,四日后再去。”   严梦舟指指雪地,让她考虑化雪天行路不便。   再不便,施绵也不肯这时候离开小叠池,没脸与严梦舟说是来了癸水,她只能任性道:“那我不去了!”   严梦舟不再说话,只用眼神发出质疑。   他这个模样太有攻击性,最让施绵不舒坦。   施绵被看得心中发紧,目光偏转落在他下巴上,看见下颌骨锐利的弧线,下巴很光滑,整洁干净。   昨日与菁娘的对话响在耳边,再看严梦舟的下巴,施绵心头一寒,气得又推了他一把,“你丑死了!”   她提着斗篷跑开,留在原地的严梦舟愁眉紧锁。   回了屋中,他问十三:“我长得丑吗?”   十三刚听东林大夫唠叨完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之类的话,头脑正发懵,听了这话立即精神了,震惊道:“你问我?你指望从我这抹了蜜的小嘴里听见什么好听的话?”   “……”严梦舟换了个问题,“小九怎么总发脾气?问她有没有不适,她竟上手推我。”   十三摊手:“吃饱了撑的,打一顿就好了。”   严梦舟给了他一个冷眼,琢磨片刻,跟着施绵出去了。   他得把施绵的异常弄清楚。   “十三啊。”空寂的房间中,东林大夫忽然喊了一声。十三当他又要念叨那些无用的话,抱头捂紧了双耳。   东林大夫捋着长须,望向十三的目光满是怜悯,摇头叹气:“你可真是个大傻子。”   作者有话说:   三人行,必有单身狗。 第36章 逼问   施绵红着脸跑回来, 心慌意乱,经过篱笆时脚下滑了一跤,跌坐在雪地上, 狼狈极了。   幸好菁娘与贵叔在屋后修篱笆没看见, 她爬起来揉揉摔疼的地方, 急匆匆上了竹楼,脱了外衣躺回床上,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很快,有人上楼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她房门口。   施绵屏息, 听见严梦舟在门外道:“不去就不去,推我做什么?我没脾气吗?”   施绵当他是来哄自己去京城玩的,心里头想的都是怎么应付过去,没想到严梦舟是来算账的。   这是严梦舟从来没做过的事。   施绵有点委屈, 拉下锦被向着外面道:“那你骂回来好了!”   外面的严梦舟疑虑更重,过去他给施绵做牛做马, 时而会联合十三挤兑她一两句, 施绵都是直白地说不许他与十三联手, 这会儿怎么甘愿被骂了。   怎么都想不通她是出了什么问题, 严梦舟在门外站了会儿, 道:“隔着门骂不痛快, 我要当面骂。”   扣了两下门, 他上手去推。   屋中的施绵一下子慌了,裹着锦被坐起来,高声道:“你不能进来!”   按理说一个已及冠的男子是不该随意进出姑娘的闺房, 严梦舟以前也与施绵说过男女有别, 这会儿他脑子里却没这个理念束缚了。   这些年总带施绵外出, 背得多了,就觉得施绵还小,进她屋中也不是一次两次。   他自知没有龌蹉的心思,在屋里当面说个话有什么关系?也省得在外面冷着施绵了。   施绵以前也没这个防心,年前还让他进了一次,现在一想着他到了自己闺房里,就浑身难受,有一种私隐被人强行窥探的错觉。   都是从有癸水那刻开始改变的。   菁娘教了她许多,要防寒啊,不能碰冷水之类的,还有上衫紧了就是该换了,隔不久就得重新量尺寸裁新衣,尤其是贴身穿的,不能因为羞涩就不吭声。   她还知道,原来只有姑娘才会一直穿着那样的小衣裳,男子不会。   “我的房间,不许你进来!”施绵焦急地重复。   她新裁好的贴身衣裳、来癸水时要用的东西都在里间衣橱里,没藏很深,不能让严梦舟瞧见了!   严梦舟将开了一半的门板合上,道:“那你出来。”   施绵下榻穿好外衣,对着铜镜确认衣着没有不妥后,慢吞吞到了门边,沉重地打开了条门缝,入眼就是严梦舟的身影。   他低头从缝中看来,“你不会是打算就隔着门缝与我……”   “啪”的一声,严梦舟话没说完,房门当着他的面无情甩上,不露半点缝隙。   严梦舟:“……”   门板后,施绵深深吸气,握了握拳头,重新打开门,道:“去下面说,还有,以后不许你到楼上来。”   严梦舟一言不发地转身,步伐跨得很大,施绵才下了几层木阶,他已到了下面的厅堂中。   施绵过去坐下,捋好裙摆,嗅见糖水甜味,看见了炭炉上热着的桂枝姜糖水。这几日菁娘变着法的煮补血气的汤水给她喝,就放在厅中炉子上热着,以便她难受了随时都能喝上。   她本身就气血不足,不断地喝药,根本就没人往别处想过。   施绵不好意思去看桂枝姜糖水,做足了准备面朝严梦舟,发现他摆出一张冰山脸。   淡漠的神情与挺拔的身板组在一起,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施绵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发现时,已是定局。   严梦舟每每摆出这副姿态,施绵就觉得陌生,于是她也板着脸,不主动说话。   气氛僵冷着,菁娘从屋后回来取东西,进屋就见他二人干巴巴坐着,察觉不对,问:“这是怎么了?”   施绵不想她忧心,道:“刚在外面玩了会儿,累了,坐着歇歇。”   菁娘过去摸摸她的手和脸,确定热乎乎的,放了心,盛了桂枝姜糖水放在施绵手边。   转眼见严梦舟面前空空,随口道:“十四,你要不要也喝一碗暖身子?”   “他不要!”施绵脱口而出,强烈的反应使得另两人全盯着她看,施绵脸上烧得厉害,抓着裙子低下头。   从楼上下来后,严梦舟第一次开口:“我怎么不能喝?”   施绵一听他与自己较劲,羞臊中带上了恼意,道:“我就是不给你喝。”   菁娘向来是无条件站施绵这边的,一看就知这是羞赧了,笑道:“我们小九就爱喝糖水,只剩一点儿,十四,要不你喝茶吧?”   茶水就在桌上,菁娘不与他多客气,撇下两人去屋后找贵叔了。   屋中暖烘烘的炭炉也烧不热冰冷的气氛,静了会儿,严梦舟问:“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招惹你了?”   施绵两手互抠着,没法回答,低下头躲避,在冒着热气的糖水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严格来说,严梦舟什么错事都没做。   长着长着就变了样,性情也稳重得过了头,但这都不是他的错。   “你真就这么讨厌我的话,直说,我以后不来找你就是了。”   “谁说我讨厌你了?”施绵吓了一跳,连忙反驳。   “不讨厌我,那你看见我就生气?”严梦舟语调不含一丝波澜,平静若结冰的湖面,听着就更冷淡了,“不准我去上面一层、一碗汤水也舍不得给我,还推我骂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其中最让严梦舟介怀的事,是施绵不愿将汤水分给他这件事和上楼的事。   这让严梦舟记起初到小叠池时。施绵不是小气的性子,唯有初见时他惹施绵讨厌,她才提了一次紫薇山的归属问题,禁止严梦舟上山打猎。   严梦舟不馋那点儿汤水,他在意的是施绵的态度。   以此类推,不就是又讨厌他了?   施绵听得瞠目结舌,哪知道这些事情混合在一起,在严梦舟眼中是这样子的!她磕磕巴巴地解释:“你……”   “你想说我想岔了?”严梦舟脊梁直挺,黑眸低垂,直勾勾对着施绵,说的是询问的话,语调中却是肯定的意思。   这下真成了逼问。   施绵这时候很为难,越为难脑子越乱,竟然还分出一缕心神想,他竟然连声音都变得奇怪了。   心中抱怨着,她语无伦次道:“我、我……”   “你什么?以前我照顾你是因为对你有亏欠,你觉得我还够了,再这么下去会打扰你,那我就此离去。你可以直说,不必担忧我多虑,这是人之常情……”   “我十五岁了!”施绵听不下去了,狠狠瞪着他大声说道。   “十五岁怎么了?”严梦舟问罢,打量着施绵涨红的脸,稍稍一顿,道,“你想改名叫小十五了?”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他还记得?施绵想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比划着个头提醒他,“我十五岁了,都这样高了!”   严梦舟也站起来,瞬间将她笼罩在阴影下。   施绵跺脚,气急道:“我是个姑娘,我十五岁了,你懂不懂啊!”   “十五岁的姑娘怎么……”严梦舟忽然停下,记起他年满十五的那年。   那一年生辰后,他将要迁出宫去,离宫前,有几个娇媚的姑娘被送进他的寝屋中,总管太监还在他床头放了几本春宫图册。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将人打发去做了扫洒侍婢。   他十五岁时被教导这些,女孩子会被教导什么?   严梦舟在宫外许久,接触过些可怜的风尘女子,但从未仔细观察过,只能凭着施绵的反应去猜想。   施绵身子不适,只有菁娘知晓,而且二人都不告知东林大夫。他一过问,施绵就会生气,气急了会推人。闺房不许他踏足,汤水不许他喝……   桌上的汤汁已没了热气,严梦舟低头,辨认出那是姜糖水。   他再细看施绵,发现施绵不仅长高了,圆脸蛋不知何时变成了鹅蛋脸,眉上描了青黛,颊上不知是气的还是搽了胭脂,红扑扑的,再往下……   他无意识地瞄了一眼,飞速将视线移开。   就是这一眼让施绵逮着了,她咬着牙想遮挡身前,手臂未抬起,严梦舟已不再看她。   她再去遮挡有点欲盖弥彰、引人去看的意思,不挡又总有一种被人看透了的羞耻感。   施绵脸上热腾腾地站着,无比怀念她那件可以遮到脚踝的斗篷。   气氛再次僵硬,与先前不同,这次弥漫着的是浓浓的尴尬。   倏尔,严梦舟退开一大步,掩唇咳了一声,低头往外走。   擦肩而过时,施绵深吸气,跟着他转身,质问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形势翻转,轮到她来逼问严梦舟了。   作者有话说:   小九:你非要问!   有点短,争取今天多一点。 第37章 不愉   施绵爹不管娘不爱, 但在小叠池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不是吃亏的性子。尤其是面对严梦舟,左右自己已经丢光了脸, 他态度那么差, 决不能轻易饶过。   “你说话啊。”施绵对着那面她很不喜欢的宽背, 生硬地难为严梦舟。   严梦舟已许久未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情,知晓施绵别扭的缘故前,认定她是在闹脾气。获知原因后,就成了他不识礼数逼迫施绵坦白女儿家私事了。   前面义正辞严说的那些,全成了他无理取闹的罪证。   “我没对你凶。”他转移话题, “你好好歇着,等这场雪过了,我再带你去京城。”   施绵羞还是羞的,但已不再气恼, 仗着站在后面严梦舟看不见她,道:“当初的事情我从未记在心中, 非要说的话, 这些年你照顾我许多, 早就两清了。”   她学着严梦舟的那些话, 一句一句还回去, “我不强求任何事, 你既然非自愿, 以后就不要来了。”   说完好一会儿,没等到严梦舟回话。   施绵瞅着他伫立着的背影,昂着下巴再补上一句:“不用觉得为难, 都是人之常情。”   严梦舟在这时转身, 前身后背明明没多少差异, 然而他一面朝自己,施绵就觉得大山将要压下,连忙向后挪动一步。   小动作被严梦舟发觉,他弃了准备说的言辞,改问:“躲什么,难道我会打你吗?”   施绵脸上烫起来,不懂为什么这事被他发现了,自己会与说癸水一样难堪,也不想承认,双手背在身后硬是不肯露怯,反过来责问:“你敢打我?”   “我哪句话说要打你了?”   “刚刚说的。”   严梦舟与她掰扯:“你拿我的话挤兑我,又诬陷我要与你动手。我何时与你动过手?再说我与别人动手时,譬如十三,有事先告知他吗?”   “你拿我与十三比?”施绵蹙眉,再次起了火。   严梦舟一想,是不该将十三与她做比较,且两人的对话早已偏离最初轨道,将话题拉回,道:“我没意识到你已是大姑娘,今日是我错了,你也别纠缠了行吗?”   施绵被他气得脑袋嗡嗡,“我纠缠你了?”   “我没这么说。”严梦舟觉得这两日不管他说什么,施绵一直都在生气,直言道,“你小时候怎么不见这么蛮横……”   “你别说了!”施绵打断他,不满地绷着唇线,双颊因此鼓起,有了几分年少时的影子。   严梦舟闭了嘴。   初到小叠池时,严梦舟与施绵或者十三起了矛盾会恼怒,后来渐渐的,几人的相处平和下来。他再与十三一言不合,都是直接动手,情绪上少见波动。   他越是平静,施绵越是恼。   俩人都不说话了,屋里静悄悄,屋外飞雪不受任何侵扰,兀自不急不缓地飘着。   静了会儿,施绵开始后悔,本来使得严梦舟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大姑娘后,她就是想学严梦舟的话,让他低头认个错,不知怎么的,越吵越烈,现在气氛冻结,她下不来台了。   难道就像两人生闷气时说的,互不相欠,一拍两散吗?   她不想的。   施绵知道严梦舟就站在她面前,不敢抬头,更不知他在看、在想什么。   站得久了点,她小腹坠痛,头也有点晕,再不坐下歇着怕是会晕倒。这感受给了施绵灵感,她抬起手抚上额头,双目微合,身子摇晃了下。   果不其然,立即就被托住了手臂。   施绵被扶着坐下,佯装还在发晕,很快唇边递来桂枝姜糖水,她就着严梦舟的手抿了几口,缓缓吐出一口气,软绵绵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这娇弱的模样与声音可太委屈了,激起严梦舟的愧疚,“哪样?”   能说的太多了。   严梦舟躬着腰站在施绵面前,是伺候人,也是俯视的姿态,将施绵唯一的出路堵住。她伸出食指隔空点着严梦舟,道:“你长得这样高就很讨厌。”   把严梦舟说得无言以对了,“那怎么着?砍了我双脚,让我与你一样高?”   这句话有点前几年玩闹时的相互挤兑味道,一下子让施绵舒心了。心情一好,脸色跟着转变,挣开严梦舟仍扶在她小臂上的手,眸光往前一睇,示意他坐下。   落座后,她拿手指在严梦舟眉眼、下颌、肩膀手臂挨个点到双脚,细声细气道:“这些我一处都不喜欢。”   “我自己的身子,要你喜欢做什么?”   话出口,严梦舟发觉这话有歧义,一看施绵,脸已红透,又有恼羞的迹象。   他在施绵开口前堵住她,“就这一副皮囊,将就着看吧,下辈子我再寻个让你满意的。”   施绵刚升起来的火气因这句话消下去,抿嘴道:“你按十四五时候的样子长就好了。”   “你想我永远长不大?”   施绵撑着下巴想了想,点头。   这极其幼稚的想法让严梦舟记起陪她玩过的无聊游戏,眸色一言难尽,站起来与她拱手:“你自己玩吧,告辞。”   篱笆外传来菁娘与贵叔的交谈声,施绵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与严梦舟闹了不愉快,送严梦舟到门口,在他要踏出时拉住他袖口。   严梦舟回头见施绵招手,顺着她的意思俯身,听见施绵声音极低:“别的我都还能忍,就是你不能蓄胡须。不然我每次见到你,都要说你丑的。”   严梦舟大为不解:“你当我如今几岁?”   施绵道:“几岁都不行。”   两人再度对视,施绵的表情严肃得像是在起誓,严梦舟觉得她不想让他长大,纯粹是因为她自己就没长大。   敷衍地点点头,他踏出厅门。   严梦舟在小叠池待了几日,赶在积雪将化前回了京。   回京前他与东林大夫询问还需要哪些药材才能为施绵根治胎毒,东林大夫的回答依旧,只差一味天山雪莲。   这药生在沧州的天山上,四季覆盖着冰霜,稀少,并且极难采摘。东林大夫行医多年,也只年轻时在王孙侯府见过一回。   这些年,严梦舟在宫中寻不到,远在京外的施长林同样未有收获。直到前不久,严梦舟从太子身边的老太监口中得知,先帝曾赐给老静安侯一株。   静安侯府早已败落,那株雪莲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说起静安侯府,就要提及出自静安侯府的长宁郡主与施茂笙了,这两位该是施绵的大伯娘与堂兄。   严梦舟与静安侯府无交情,打算从施茂笙那里着手摸寻。   他在十六岁那年被封楚湘王,因性情不稳,皇帝皇后对外称不舍得他远去,仍将其留在京中。   回到京中,得知景明帝有事寻他,严梦舟入宫后,方知又是催他成亲的事情。   “皇儿迟迟不肯成亲,莫非是有了意中人?”   严梦舟道:“没有。”   景明帝无奈叹息:“你母后为了你的亲事劳心费力,你既没有意中人,不若与她去看看。京中德行端方的姑娘多的是,总能寻到个姿容、品性都中意的。”   “再等两年。”严梦舟推脱。   自从严梦舟年满十八,皇帝皇后没少提及他的亲事,全被他推拒掉。   他不想成亲,一是与陌生女子成亲,没有任何感情,他无法与之相处,娶回来也是白白误人年华。二是严皇后为他挑的那些贵女,背后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谁知会成为哪方势力的眼线。   最重要的是,他还要为施绵寻药,恐怕没有那个女子能忍受丈夫这么关心别的姑娘,况且……施绵已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再等两年,等他为施绵寻到药,弄清楚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能从京城的牢笼中脱身了。   与景明帝谈话的空隙,太监传话严皇后来了。   六年下来,岁月终于在严皇后脸上留下痕迹,哪怕是最名贵的脂粉都掩盖不住她眼下的细纹。   她笑起来很亲和,问严梦舟:“母后准备花朝那日,邀朝中臣子的家眷入宫来赏花,皇儿,那日你可一定要来宫中。”   “再看。”严梦舟道。   他这淡漠疏冷的性子就是在宫中养出的,严皇后很是满意,认为这样比他初回宫那年蛮横、不听劝说的任性妄为更让人放心。   严皇后欲再问些别的,严梦舟借口与太子有约,直接离宫去。   严皇后就是为他而来的,见状心中不悦,转而与景明帝道:“皇儿性情越发冷淡了,依臣妾之见,得为他寻个温柔稳重的王妃才合适,陛下以为呢?”   景明帝挥挥手,无谓道:“他不急,那就暂缓着,休要逼他。”   严皇后神色一僵,又说:“是,臣妾就是听太子提起过,皇儿与施大人家的小辈走得近,若非那施家姑娘如今才六七岁,臣妾还以为他与施家小姐有意呢……”   “行了,他素来自由惯了,由他去吧。”景明帝摆驾去了颖和宫。   严皇后被人拥着回到凤仪宫中,悬着的那口气一松,扶着额头躺在美人榻上,嗅了几口安神香,将人全打发下去了。   她看着是后宫中权威最大的皇后娘娘,其实心中明白,与景明帝的感情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消失殆尽,她的依靠从来都是两个儿子。   可惜太子的事她插不上手,小儿子素来与她不亲,根本不肯听她说话。   严皇后越想心口越闷,小睡一觉醒来,招人来问,方知景明帝醉宿在了颖和殿。   颖和殿中住着的祈妃本是宫女,数月前景明帝醉酒误将其宠幸,本来算不了什么事,谁也没想到她藏了一手酿酒的好活,勾得景明帝离不开她。   严皇后对祈妃很是鄙夷,无非又是耍着见不得光的小手段往上爬的婢子罢了。   连带着,对景明帝也起了厌恶。想他自负英明律己,两个月内醉酒的次数比过往一年还要多,瘫在榻上颓烂的模样,与那些酒囊饭袋无甚差别。   天下男儿,唯有她的太子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   严皇后眉心微皱,唤心腹进殿,吩咐道:“去通知太子,陛下又醉了,让他安心做事,勿去陛下面前规劝讨嫌。”   她惦记着的太子刚到严梦舟府上,看见他手中的东西,笑道:“你竟也喜欢这种小玩意?我当你只喜欢舞刀弄枪呢。”   严梦舟手上拿着的是个镂空玲珑球,京中贵女时而会用来盛放香料随身佩戴,不算罕见,只胜在设计精妙,做功细致。   是他特意命人造的,好拿去给施绵用。   东林大夫将施绵每晚要喝的药改制成了药丸,这颗玲珑球正好可以用来装药丸,外在美观,随身携带着并不突兀,没人能想到,里面装着的是她的救命药。   就当是前几日惹她不愉快的赔礼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忙了,更新晚了点,周末多更补一补。 第38章 体态   严梦舟将玲珑球收入怀中, 问:“来做什么?”   太子道:“为了你的亲事,母后寻上你皇嫂……”   太子于四年前成婚,太子妃是镇国将军的女儿, 成亲后与太子相敬如宾, 用严皇后的话说, 是姱容修态,淑静婉顺。   严梦舟见过几次,对她并无特殊印象。   “……男儿成家立业是早晚的事,你偶尔也答应上一回,给母后个念想就足够了, 免得她总是念叨……”   严梦舟体会到十三被东林大夫唠叨的痛楚了,转身就往后院去,太子不肯罢休地跟着他。   过了垂门,穿过小花园, 从曲桥经过时,太子的嘴巴还没闭上。严梦舟就想不明白了, 堂堂太子, 一国储君, 怎么能这么多废话?   他往冒着寒气的水面瞥了一眼, 池水冷冽幽深, 这大冷的冬日里, 即便是成年男子, 坠入其中不及时捞出来,也得冻个半死。   府中侍婢全数避开,此时四周无人, 他完全可以在这时将太子踹入水中。   “……选侧妃或妾室都可以, 至少有人来打理后宅……你想通了?是这个道理吧?”太子跟着严梦舟停下, 见他往水中看,随他一起望去。   水面上倒映着二人的面容与身姿,同胞兄弟,五官略微相似,身姿上都是长手长脚。兄弟二人身形相差不大,相比较起来,严梦舟因常年习武,看着更挺拔些,太子则是更偏书卷气。   严梦舟习武,但从未觉得自己是鲁莽武夫,更不觉得自己满脸横肉、膀大腰圆。水面上映着的人影怎么看都是颀长俊朗的……   再说即使他模样丑,长成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以前施绵怎么从未嫌弃过他的外在?   他盯着水面看了会儿,忽然问:“皇嫂可有嫌弃你相貌?”   太子微怔,以水为镜左右照照,道:“为何这样问?”回忆了下,他又说,“太子妃端方,从未对他人相貌评头论足,但依平日相处看……她当是满意的。”   严梦舟看看他眉眼与下颌,目光狐疑,“你那些侧妃侍妾呢?”   不待太子回答,他皱着眉止住,“她们便是嫌弃,也不敢说的。”   这话说的,好像太子容貌不堪入眼,侍妾们是畏惧他不敢说他丑似的。   太子被气笑了,“你我面容上没有四分,也有三分相像,我若是丑陋,你又如何?”   “不止面容,你这……”严梦舟指指他肩膀手臂等处,“不会遭人嫌吗?”   “我身姿怎么了?”少有人完全不在意外在,太子被他气得够呛,展开双臂,大大方方任他查看,“非做皇兄的自夸,论相貌与风采,京中无几人能与你我二人相论。”   严梦舟皱了皱眉,看着太子的腰身,目光微微嫌弃。   太子前几年算好的,成亲后腰宽了些,严梦舟不乐意与他并为一谈,转目看他下巴,问:“你几时蓄须?”   这问题简单,太子回道:“而立之年吧。”   严梦舟问:“这么早,皇嫂不会有异议吗?”   “这有什么可异议?”太子终于听出问题来了,对着水面又照了照,“你怎么回事?有人与你评价本宫体态?”   严梦舟被他提醒,离他远了几步,从整体打量他。   二人外在皮相有相似之处,行为举止差异很大,是以整体看来气质大不相同。   不是皮相的问题,那就是他行为粗鲁了?不至于吧?   严梦舟不觉得自己粗鲁,过往照顾施绵也不曾被她嫌弃过。   想着想着,他记起大雪那日他在药柜前扶着施绵,被她发了顿脾气,说抓疼她了。   ……真是他粗鲁了?   严梦舟陷入自我怀疑,一旁的太子也不遑多让。   两人互相打量许久,最后太子忆起宫中的景明帝那日渐肥硕的身躯,拢起袖子遮住腰身,暗道是该注意下/体态了,不说与严梦舟一样,至少不能长出太多赘肉。   太子的威仪与风度,必须保持住。   这么一想,唯恐继续被严梦舟挑剔,勉强唠叨几句,寻个由头请辞。   严梦舟回神,出于好意,在他身后提醒了句:“不想被皇嫂嫌弃,最好晚些时候再蓄须。”   太子惊疑地回望他一眼,匆匆离去了。   府中没了外人,严梦舟喊来侍卫,问清施家与严侯府这几日的动静,让人继续盯着,方才回屋。   王府奢华瑰丽,十分冷清,他在书房处理完封地传来的公务,再写了封信让人递去荆州,洗漱后,天已黑透。   严梦舟回到寝屋,无意中瞟见那面西面进贡来的硕大的琉璃镜,脚步一顿,仅着寝衣站了过去。   静看半晌,他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出脑海,确信是施绵的脑子或眼睛出了问题。   严梦舟在京中留了几日,天山雪莲的线索没寻到,意外得知施长林将要被调回京城。   这样也好,他是施茂笙二叔,或许更容易问出天山雪莲的下落。   临睡前,他又一次站到琉璃镜前打量自己,想的太多,夜间严梦舟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中施绵要成亲了,盈盈喜烛下,她羞涩地抬眸,娇靥惊得人心魂震荡。   未及他上前细看,新郎官出现了。   严梦舟唰地睁眼,额头上满是冷汗。   深夜中唯有风声传入耳,他胸膛起伏着回忆了许久,没明确想起梦中那个新郎官的五官,只记得他与施绵一般高,眉毛稀疏,下巴很尖很白,整个人看着短小无力,一把刀都提不动的虚软模样。   ——像极了自幼就被送进宫中的白脸太监。   哪日施绵站不住晕倒了,都抱不起她。   除去太监,严梦舟还想到一人,二皇子,五短身材,虚胖无力……尚未迎娶正妃。   严梦舟将小臂搭在眼上,呼吸缓慢平复后,陡然无声地骂了句难听的话。   施绵也做了梦,梦见四年前的那个秋日,严梦舟临时决定带她去镇上看皮影戏,赶时间,可那日清晨菁娘有事在忙,没来得及为她梳发。   那一头长发施绵自己无法下手,只能眼巴巴求助于严梦舟。   十三怕错过时间,急得埋怨个不停,“做什么都要带着她,她有个屁用!”   严梦舟手上编着辫子,本就不顺手,被十三这么一吵,干脆地拖他下水,“两百两,你帮着编一半。”   十三叫叫嚷嚷:“你就不怕我把她拽秃了,或者失手勒死她吗?”   说来说去,最后只肯帮忙帮严梦舟抓住已经编好的发尾。   好不容易装扮好,施绵想照镜子,发现铜镜不翼而飞。她磨磨蹭蹭去找,被拦腰扔上了马车。   外出一整日,回来后菁娘看见她差点惊叫出声,寻了铜镜过来,才发现她左右两边的辫子一粗一细,凌乱如杂草,绑着的绢带也是不同的颜色。   施绵照了镜子后才恍然大悟,难怪有个大婶悄摸问她是不是被坏人拐走的。   窗外麻雀的叽喳声将施绵吵醒,她侧身躺在榻上,想起梦中旧事,手指勾着长发绕来绕去。   现在严梦舟再想碰她头发,她是不许的,更不必说拦腰抱她,背也不行。   因这场梦,她整日心情都很好,日落时分还在东林大夫那儿看医书。   她精力不济,除却袁正庭备的书,还要学些琴棋画艺,以防他日回府遭人为难。十三则是满心扑在医术上,这方面的学问比施绵深的多。   施绵遇上不确定的去问东林大夫,十三抢答:“脉象下沉成散,再看舌苔是否为淡色,同时有气短、易乏……”   说了一长串,最后弹着书页,“才能判定是气虚。你怎么还没学到这里?下回再问,我可就不答你了。”   “可我问的本来就是师父……”   “我想显摆行不行!”十三瞪眼。   施绵心情好,不与他争辩,点点头,将桌上的糕点往他手边推去。   严梦舟在门口看见的就是这场面,抬起的脚忘记落下。   十三个头不算矮,下巴有点尖,瘦巴巴的,肩臂略显单薄,与严梦舟梦中那个新郎官的外形不符合,但与他比起来,是更能讨施绵喜欢的。   都这个态度了,施绵还能对他笑。   反观严梦舟呢,嘘寒问暖,被从头指到脚,哪哪施绵都不喜欢。   他发出声音,窗边挨着的两人看来,十三翻白眼,施绵咬着唇低头继续看书,唯有东林大夫道:“回来了啊,快看着小九,别又被十三欺负了。”   施绵欲言又止,一看严梦舟向她走来,彻底闭上了嘴巴。   严梦舟在她身旁站定,弯下腰与她看同一本书。   气息一逼近,施绵就屏住了呼吸,目光落在书页上,看不见文字,入眼的只剩下模糊的相叠人影。   心口砰砰跳动着,施绵觉得再这样下去她要发病了,悄悄换了口气准备站起,没防备严梦舟忽然问:“今日心情很好?”   施绵一口气差点噎住自己,“嗯”了一声,遮掩地去翻书页。   书页立起,严梦舟道:“我还没看完。”   施绵不理他,用手掌将书页压下,就见严梦舟迅速伸手来挡,施绵翻页的手隔着张薄薄的书页斜压在了他手背上。   施绵十岁时与他比过手掌大小,那时比不过他,这时同样。   她的手压在严梦舟手背上,显得愈加白嫩纤巧。中间薄薄的纸张被压皱,灼热的温度像喷薄出的火苗,穿透它浸入到施绵掌心。   施绵被烫到般缩手,飞快掀起厚厚的下半册,直接合在严梦舟手背上。这下触觉、温度都没了,施绵两只手一起按在上面用力下压。   然后示威地向着严梦舟扬头。   她从下方仰视,发现严梦舟恰好在她背侧弯腰低头,右手被夹按在书中,严梦舟只要再低一些,胸膛就要压到她后背上了。   她转头仰脸,严梦舟也将视线从书上移到她脸上,两双眼眸近距离对视,能在对方眼中看见彼此的影子。   施绵心头猛跳,两手倏然撤开,向着十三那边挪动。   严梦舟正要问她为什么心情好,发现她看了自己一眼立即向十三靠近,那瞬间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在施绵眼中,他究竟有多丑?   “我要回去了!”施绵说了一声。她左侧被严梦舟堵住,就去推右侧的十三。   “哐啷”一声,十三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上。   施绵倒抽一口冷气。   “施小九,我招你惹你了?还是严十四回来,你有靠山了,就想与我打架了!”十三捂着摔痛了的手肘爬起来,眼神看着想杀人,“来啊!谁怕谁孙子!”   “我不是有意的!”施绵弱小解释。   正常情况下施绵是推不倒十三的,偏偏那时她心中紧张,急着寻找唯一的出路,全身力气都用上了。   而十三看到细致处,全神贯注在医书上,没有任何防备被施绵全力一推,直接摔了出去。   十三无视施绵的解释,怒气冲冲去找严梦舟打架。严梦舟对施绵道:“看见了没,干巴巴的,身上没肉,手脚没劲儿,不像个男人。这种人照顾自己都难,不可靠的。”   “你说谁不像男人!”十三破口大骂,“老子身上没肉?来!有本事脱了衣裳比一比!看谁不是男人!”   作者有话说:   小九:一句话,让三个男人产生身材焦虑。 第39章 矜重   十三素来天不怕地不怕, 明知出言挑衅严梦舟会被打,也与他对骂了几年。   打架是要打的,男人的面子也是不能输的, 当下扯起腰带要比一比。   施绵前一刻还是罪魁祸首, 眨眼间就成了局外人, 就如过去一样,她熟练地挪到东林大夫身旁,以免误伤自己。   人离开了,目光还停留在十三身上。   她也想看看男人是什么样,还没见过呢。   看见十三甩掉外衣, 忽觉有道锋芒落在自己脸上,施绵目光一偏,与严梦舟对上。她心下莫名一赧,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 道:“你不是要和他比吗,看我做什么?”   严梦舟的脸黑得像锅底, 拾起十三的外衫抛回他头上, 拖拽着他去了外面。   骂声远离, 渐渐消失。   施绵听不见响动了, 走到窗边翘首向外望, 庭院中只有几株晚开的腊梅亭亭立着, 那两人不知去了何处。   “咳。”东林大夫突然咳了声, 待施绵回头,问,“看什么呢?”   十三早施绵一年跟在东林大夫身边, 初见施绵时很不喜欢她, 为此, 东林大夫没少责骂十三。越是责骂,十三越逆反,一个劲儿地针对施绵。   东林大夫发觉后,索性不再插手俩小孩的事了。   后来多了个严梦舟给施绵出气,任十三多次被揍,反正没伤及性命,东林大夫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破天荒的,今日他来插手几人的事了。   施绵先是愕然,再是红着脸支支吾吾。长大了,羞耻心更重,没有小时候那般大胆了。   东林大夫等了等,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拐去桌案前翻了翻,找出一本书递给施绵。是讲述人体经脉穴位的医书,每页都画着人躯体的一部分和文字注解。   东林大夫道:“不是教过你们认穴位吗?也不能只看图。这样吧,你再温习温习,过几日为师来考校你们,让你光明正大地看。”   施绵还怔忪着,他又问:“你想在谁身上找穴位?”   在谁身上找穴位……   施绵猛然明白他这是要让人脱光衣裳给她找,脸上倏热,捏着那本人体穴位医书,吭吭哧哧道:“我谁也不想……”   她不管严梦舟与十三争出了什么结果,跑回竹楼就没再出去。   翌日大早,菁娘来帮施绵更衣,解开裹胸布,道:“束着多难受,不用它。放心,衣裳还厚着呢,看不出来。私下就更不用怕了,十三十四又不是不知道你是姑娘。”   施绵今日要与严梦舟一起入京,还是作少年装扮,省得被心怀不轨的臭男人惦记上。   “入京后跟紧十四,他这些年比十三稳重多了,不会让人欺负你。真遇上歹人,人家要银子就给,保住自己最重要,再有事,就报袁先生的名号……”   菁娘喋喋不休地叮嘱,每次施绵离了她的眼,她说的都是这番话,施绵早记得滚瓜烂熟了。   其实菁娘想同去的,就怕遇上京城施家的人被认出来。施绵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她长开了,施家人就算见到,也认不出她。   “见了他们离远些……”   施绵还在因束胸的事脸红,赧然道:“我都不记得他们什么模样了,碰着了也不会相认的。”   菁娘点着头,又将玲珑球缀在她腰间,道:“这个是能打开的,我在里面放了几粒药,加上你身上带的,足有双倍的量,就不怕弄丢了。”   菁娘给她演示了遍玲珑球的用法,施绵看得稀奇,打开又合上,道:“真巧妙,哪里来的啊?”   “昨晚上十四送来的。”   施绵把玩着玲珑球的手慢下来,停了会儿,一松手,玲珑球坠落,被她腰间的朱红丝绦吊着,半垂着一下下撞着她腿侧。   在菁娘眼中,所有人都该主动来照顾施绵,对严梦舟时不时送东西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没发现施绵的异常,收拾着床褥道:“说好的就在那儿待三日,花朝节过了一定得按时回来,记住没有?”   施绵被她反复嘱咐多遍,待护卫来喊人了,才被送出去。   马车行囊早已备好,菁娘将施绵扶上马车,冲严梦舟道:“千万得按时回来。”   严梦舟应了,跨上马背,几人出发。   少时他与十三两人谁也不愿意在车厢中干坐着,长大后,连马车也不愿意上了,都骑着马跟在外面,让护卫来赶车。   车厢中铺着的褥子早就撤下了,施绵独自坐在里面,掀开帘缝看见严梦舟踩在马镫上的那条腿,修长有力,隐隐能见肌肉的线条。   施绵坐回去,扯过毯子盖在膝上,翻看起那本讲穴位的医书。   师父说要考校她穴位,可人身上有几百个穴位,不会全都让她找一遍吧?在别人身上找……   外面骑马的两人说着到了京城先去哪个药铺采买,马车行过几里路,十三想起这事,与严梦舟抱怨道:“说好的问内经的,昨晚上改口说换成穴位,我看师父真是老糊涂了……”   严梦舟质疑:“你下山行医也是提早知晓会遇上什么病症?”   十三高傲地嗤笑:“我是怕施小九答不上来哭闹,她连内经都没背完,昨日还请教我来着。突然换成穴位,就她那脑子,能记住才怪了……”   十三忽地掀帘,小窗口里正好看见施绵手中捧着的医书,道:“我没说错吧,躲车厢里记穴位呢。能记住吗?”   最后一句是问施绵的,施绵瞟了他俩一眼,心道:“师父说的没错,十三就是个傻子。”然后根本不理会他们,身子一侧,向着另一边的车窗倚去。   年后天很快转暖,这日春光明媚,暖风轻软,车帘时不时被风掀开,和煦的阳光打到施绵膝上,走出半个多时辰,施绵就犯了困。   昏昏欲睡时,马车一震将她惊醒,接着正前方的车帘被掀开,阳光裹着高大的人影一并向施绵扑来,待帘子落下,车厢中多了个人,瞬间将小小的马车变得拥挤。   施绵缩着脚,问:“进来做什么?”   严梦舟将她脚边掉落的毯子和医书捡起,道:“来帮你认穴位。”   施绵:“……”   当年初学识穴位,是从头颈和四肢开始的,她没少在严梦舟身上找。   “你想在谁身上找穴位?”东林大夫的话回响在施绵脑中,红晕一点点爬上她的脸,她根本不敢抬头。   严梦舟见她脑袋低垂,只露着红得透明的耳尖,怪异道:“怎么了?”   “没呀,什么都没有……”施绵故作镇定地坐直了,一抬头,发现严梦舟正在卷袖口,小臂已露出一半。   她想着自己在他手臂上和脸上按来按去情景,心中就烧得慌,倾着身子一把按住严梦舟的手,使劲将他的袖口往下扯。   严梦舟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就在这时,车轮碾压过一块石头。   车厢颠簸,本就歪着重心的施绵骤然向前跌去。   严梦舟不能让她有磕碰,双臂护着她的腰身将人接住。这么一来,施绵就重重趴在了他身上,双臂紧搂着他的臂膀。   扑得太突然,导致额头在严梦舟下巴上撞了一下。施绵哀叫一声,脸滑到他肩上。   这种事施绵小时也常有,严梦舟最初没多想,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去摸她额头,道:“你乱动什么?我没进来的话,你就要撞车壁上了。”   他往后仰退开些距离,后脑勺抵住车壁,垂目看见施绵额头红了一片,在那上面揉了几下,正要问她是不是撞疼了,搂在施绵腰上的手忽地被抓紧。   施绵抓着他的手往外拽。   严梦舟没反应过来她是在做什么,想着她还没坐稳,就没敢松劲儿。   接着施绵的眼睫掀起了。   乌黑眼眸中有难堪、愠怒,还有不知是不是因磕疼了而冒出的泪花,盈盈颤颤,在眼眶中打着转,几欲坠落。   与她对视的刹那,严梦舟手掌下的感触就变了。   他僵住,记起落雪那日的事情,下一瞬,手掌被蛇咬了般飞速离开施绵的腰和额头,放在身侧,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施绵坐在他腿上,身躯随着马车摇晃了下,手臂被迫扶上他的肩。   她咬着下唇,待马车稳住,按着严梦舟的肩膀坐回原处,偏头望向马车窗外,双手扣在了窗棱上。   哪怕车厢掀翻了,她也绝不会再跌向严梦舟的方向!   施绵心中难堪与气恼各半,可是说不上来是在恼谁,只能死死抓着小窗发泄火气。   护卫在外面问了一声是不是有事,被严梦舟驳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车厢中只剩下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与路边时而响起的鸟儿啼鸣声。   吵闹,也很安静。   又过一炷香时间,马蹄声接近,十三出现在小窗边,掀帘探头,与严梦舟道:“你怎么跑车厢里了?不会是在帮施小九认穴位吧?”   没人回答他,他屡见不鲜,跨在马背上用手扇了几下,自言自语道:“在马背上跑了一圈还挺热,里面是不是凉快些?我也去歇歇。”   他驱马向前,让护卫停下马车。   护卫正要依言招办,车帘一掀,严梦舟从中窜出,一跃落到另一匹马背上,道:“不用停,驶稳当些。”   “怎么不用停?我骑马累了想进去歇歇不行吗?”十三嚷嚷着不依,“还是这马车只能你与施小九坐?能不能讲点道理!”   护卫只听严梦舟的,继续行驶。   十三/反对了几句,身下的马儿被严梦舟踹了一脚,忽而加速向前,他再怎么不满都没法了。   一路沉寂,到京城时已过晌午,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前。   十三这人,越不让做的事情他越是要做,惦记了一路马车,到头来没能上去坐一下,下马时火气不是一般的大。   而车厢中的施绵因为难堪久未动弹,将下马车才发现双腿麻木了,移动的动作慢如蜗牛。   好不容易出了车厢,她扶着车门,在高处用余光去看严梦舟,见他立在一旁拍着马儿,目不斜视。   自从车厢中那事后,两人一个字都没再与对方说过。   十三的耐心早耗没了,见她好半天还磨蹭着没下地,暴脾气上来了,对着严梦舟吼道:“你就不能扶她一把吗!都做牛做马几年了,这会儿矜重个屁!”   严梦舟:“……”   施绵:“……”   严梦舟沉声道:“你怎么不能扶一下?”   “我扶?”十三冷笑,“我倒是能扶,趁她下到一半猛地松手,看摔不摔得死她!”   严梦舟就不该问他,看看皱着脸不敢动弹的施绵,默然走近,向着她伸出了手。   施绵嘴巴抿成线,撇开脸,将手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十三:你把她抱下来不就完了吗! 第40章 花船   施绵伸出了手, 可中间隔着几寸距离,并未直接递到严梦舟手上。   这举动让严梦舟记起过去,她惯常都是这样, 愿意和好的信号发出来了, 再等你主动或者与她说些好听的哄她。长大了, 看着是收敛了,其实是藏进骨子里,不时暴露一下。   怪他习以为常,总忘记施绵长了岁数。时刻牢记男女有别,就不会发生车厢中那一幕了。   懊悔无用, 严梦舟将手递到施绵手掌下,向上托住她。   掌心相贴,触觉也与以前不同了。   施绵伸足去踩车凳,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严梦舟按旧日习惯将手臂递给她扶着,两只手用力撑住她, 让施绵轻盈一跃就着了地。   落地的动作很轻, 确定她站住了, 严梦舟放手时, 窘迫还在, 但想起昨日事, 还是低声道:“换成个瘦小白嫩没劲儿的, 他能扶的住你吗?”   施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心中残留着些郁闷,不想与他说话, 转身背着他了。   腰上挂着的玲珑球因这动作摇动, 一下下晃着她的眼, 她有点气,朝着金色的玲珑球拍打了一下,金球晃动得更厉害了。   “有气就撒气,你拍它做什么?”严梦舟皱眉责问。   他知道施绵是在介意车厢中的事情,能理解,换成别的姑娘,该一巴掌打过来了。但玲珑球里装的有她的药,严梦舟见不得她动那颗球,话说得重了些。   烦闷情绪未消的施绵眉心拢着,闷闷道:“我也不喜欢你用这声音与我说话。”   声音比少时低很多,说什么听起来都是很严肃的模样,不留情面。   施绵很难受,为什么严梦舟长了几岁,从里到外全都变了,就好像换了个人?十三除了长高了,声音微微变粗,就能没什么变化。   严梦舟沉默一瞬,道:“不喜欢也得忍着,我改不了。其余的不喜欢,可以不要。”   说着,施绵感到侧腰倏紧,低头一看,发现腰间系着的玲珑球被严梦舟拿去了。   她抬手去抢,严梦舟反手将其塞入怀中。施绵没了法,不悦地抿唇。   两人这几句话声音很低,十三只听见“不喜欢”三个字,横眉怒目道:“偷偷摸摸的,你俩是不是又在编排我的坏话?”   施绵心情差,不高兴地说着带刺的话:“编排你怎么了。”   十三道:“那我就编排回去,我要说你是蠢蛋。”   “我就让他打你。”施绵指着严梦舟说道。   宅院大门正好打开,一个瘦巴巴的管事带着几个侍女走出来。看见这一幕,管事愣了愣,快步到严梦舟身边,恭敬道:“主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人是严梦舟旧日宫殿里的管事太监,严梦舟看他有眼色、嘴巴严,离宫建府时将他带着了,此时等候在这处宅院,负责带人照顾施绵。   管事太监提早就听严梦舟说了,今日会来两人,其中有个小姑娘,要他精心照顾。现在人是来了,小姑娘穿着男装也很容易认出来,看着年纪不大,就是性情仿佛不大好,对他家王爷很是不敬。   严梦舟按了按衣襟中的玲珑球,道:“无事,前面带路。”   施绵不想在人前出丑,断了与十三的争吵,被侍女扶着随严梦舟进去。   管事太监不管看见了什么,都谨记接到的指令,着重注意着施绵,边带路,边与她介绍:“那边是待客厅,侧边有两个小花厅,过了前面那道长廊有个观景园,里面种了不少花,姑娘的住处就在后面……”   他说什么施绵没仔细听,被侍女搀扶着,脑中只剩被严梦舟拿走的那个玲珑球了。   送了人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回去呢?她又没说不喜欢那个。里面还有她的药呢。   转了个弯,男眷女眷分开,只剩管事太监与几个侍女陪着施绵了。到达住处,管事太监道:“咱们院子里人少,但都是中用的,姑娘有事尽管吩咐,不必拘束。”   施绵客气道谢,净手用膳后歇下了。   怕她赶车劳累,也可能还有别的说不出口的原因,午后严梦舟让人带施绵在园子里转悠,自己与十三外出了一趟。   在京城几处稀罕地找了个遍,果真未再看见天山雪莲的影子,只能空手归来。   归途上他问:“你有没有觉得小九近来总是生气?”   十三道:“我只觉得她一如既往很欠打。”   严梦舟便知他依旧是那个狗嘴十三,数年下来没有半点长进,这些事与他是说不通的。   回来已见暮色,管事太监急匆匆来找严梦舟:“殿下,施姑娘找您。”   严梦舟与他向后院走着,问:“她午后都做了什么?”   “施姑娘午膳后睡了会儿,由侍女陪同着在湖心亭和桃园观景楼待了挺久,瞧着是喜欢这两处的,这会儿精神不济,方回了屋。”   “可有生气不满?”   管事太监笑了,“姑娘心情好,对下人客客气气的,没看出不满。”   两人穿过长廊到了处月洞门,顺着嵌着碎石的小路绕过去,就是桃园了,管事太监停顿一下,指着那个方向,继续道:“非要说的话,就是多看了几眼桃林外的牌匾,说那字……难看……”   太监没敢说,施绵是特意问了那字是不是严梦舟亲笔写的,确定了才说字丑。   整座宅子里,严梦舟只在那一处留了笔迹,心中了然,施绵必定又是在针对他。   他的字当真难看的话,以前施绵怎么会要他陪着练字?   严梦舟停步,问:“她找我是要做什么?”   “姑娘没说。”   前面不远有座庭灯,烛光打在严梦舟脸上,他停在原处,意识到天色已晚。   寻常人家,已及笄的姑娘可不会在晚上见外男,就算施绵与他不在意,宅子里下人看见了也不好。   白日种种映入脑海,严梦舟不再往前,让管事太监单独去回施绵,就说他有事外出,今夜不会回来。   管事太监被他弄糊涂了,既不知施绵的身份,也不知她与严梦舟的关系,两眼摸黑去传了话,从施绵院落出来时,严梦舟仍站在外面。   他忙上前道:“施姑娘没说什么,就问殿下明日可会回来。老奴记得殿下说过明日要带施姑娘外出,就擅自做主答了是。”   “让人盯着她吃药,再安排两人守夜。有事就来寻我。”严梦舟命令道。   事情吩咐完,他回寝屋洗漱,出来后听人禀报施绵已用过药,也刚躺下。严梦舟从怀中掏出金色的玲珑球,心头阵阵沉重。   前几年有一次东林大夫外出看诊,地方不远,小叠池几人全都去了。次日不见菁娘的踪影,一问方知,是施绵到了陌生地方不敢闭眼,菁娘守了她一整夜,天亮后才睡下。   那之后严梦舟偶尔带施绵外出游玩,有时会在外过夜,都得等她睡着了才能出屋,还不能离远了,就住在她隔壁,让她安心,方便她随时找人。   今晚施绵必定也是睡不安稳的,他该去看看的。   他又很清楚这样不合适。   长大了有什么好?若施绵还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就没这么多顾虑了。   这一夜糊里糊涂过去,次日便是花朝节,京中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大清早,几人相聚用早膳,施绵仍做小公子装束,乍看无异样,反应却慢了许多,连十三都看出来了,问:“你昨晚上没睡吗?”   施绵低头舀粥,咽下一口后,慢吞吞道:“睡了。”   “睡了就好,听闻今日街上人多热闹,舞狮卖花的什么都有,你千万打起精神,别被冲撞了。”十三提醒她。冲撞了事小,就怕吓着她了,吓坏了赔不起。   昨夜施绵是睡了的,身处陌生环境睡得浅,断断续续加一起,最多也就一个时辰。   有人哄,她才会把这事说出去。没人有耐性照顾她,她就自己藏着,等没了精神,早早回来就好了。   现在应当是没有的……   施绵觑了严梦舟一眼,从侧边看见了她那颗玲珑球,此时正挂在严梦舟腰间。她心中说不出那是什么感受,古怪得很。   这事暂且放下,三人外出,都是小公子,就没必要带着下人了。   京城的繁华非一般可比,处处张灯结彩,贴着花纸,挂着五彩绳,街道两边摆满盛开的花株,大到整棵的海棠,小到早开的百结花,缤纷迷人眼。   到更宽的街面上,舞狮睁着铜铃眼在高台上跳跃抢花球,幼童欢呼,女伴相携着穿梭,偶有几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矜持地缓步并行。   是很热闹,十三看得挺开心,就是过了两条街就腻味了,回望同行的两人,其中一个神色淡漠,另一个满面迷惘,像是感知不到周围事物。   两人走得很近,毕竟严梦舟得护着施绵不被人冲撞,却又不说话、不看彼此,像极了陌生人,与这欢欣场面格格不入。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你俩是不是又吵架了?”十三怀疑,每当他觉气氛压抑时,一定就是这俩人吵架了。   “没有。”严梦舟道。   施绵垂着眼睫,也道:“没有。”   十三肯定他俩就是吵架了,哼哼着道:“我懒得理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我自己玩去了!”   他拎着钱袋,一矮身没入了人群。   剩下的两人站在桥头街角,桥上人潮汹涌,桥下花船轻快,施绵瞄了严梦舟一眼,道:“累了,想坐船。”   跟在后面的护卫应声去,不久,便寻来一艘花船。   施绵确实累了,被扶上船后就趴在舱中小榻上闭目歇息。花船轻便,悠悠在水面穿梭,耳边是岸上接连不断的笑闹声和吆喝声,不多久就让施绵产生了困意。   她在合眼前搜寻严梦舟的身影,透过船头垂纱看见他立在外面,护卫跟着,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严梦舟转身,俯腰掀帘,施绵赶忙闭眼,不动声色地紧张起来。   她眼睛闭着,双耳竖起,没听见严梦舟说话或者有别的动静,只是感到右侧忽地一暗,似乎有别的花船挨着驶过,遮挡了光线。   “……不能玩太久了,晌午就得回去准备。”   “不是申时方才入宫吗?回去那么早做什么?”   一男一女的交谈声清晰传来,接着是另一道轻快的女声笑道:“谁不知道这次花朝宴是为了四皇子选妃的事,可不得回去好生装扮装扮?宴上光彩夺目,抓住四皇子芳心,就成王妃了。是不是,灵桦?”   “你别胡说!”叫灵桦的姑娘就是最初说话的那位,似有窘迫,声音大了些,“我从未肖想过要做楚湘王妃。”   “不想就不想呗。”被呵斥的姑娘显然不服气,嘀咕几声,问道,“茂笙表哥,你不是与四皇子有过来往吗?听闻他相貌俊朗,但脾性怪异,心狠手辣,府中所有侍卫下人都被拔了舌头,是不是真的?”   施茂笙轻声责备道:“四殿下身份尊贵,不可胡言。”   “那就是真的了?”姑娘语气中带上怯意,“嫁给他会不会也被他弄成哑巴了?这样可怕,还好我才十四岁不用去!灵桦你可要当心,千万别被他看上了……”   两船并行一小段路,旁边的花船错开,谈话声消失。   施绵继续伏着,没将听见的对话放在心上,过了会儿,后知后觉记起听到过“茂笙”二字,顷刻忘记自己正在装睡,坐起来向外张望。   水面上花船来往,方才与他们擦肩的那艘如粉蝶扑入花丛,早已不知去向。   施绵失望地转回来,目光一转,发现严梦舟正看着她,神色怪异。   看见严梦舟,施绵就记起两人似有若无的不愉快。怎么觉得他这趟外出回来后,两人之间就没有愉快过?   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严梦舟的不对?   施绵想不通,闭眼想要继续假寐,却听严梦舟道:“你若是出身高门,今日怕是也得去宫中赴宴。”   那个舱中对话两人听得清楚,施绵知晓今日宫宴是为四皇子选妃的,心头更加不悦,道:“我又不认得他,就算去了,也装扮得平凡些,让他看不上我。”   真不懂严梦舟为什么提这个,施绵气鼓鼓地又嘟囔:“我才不要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管他是好是坏,我都不要。”   说完好久未闻严梦舟出声,她一抬眼,发觉严梦舟仍看着自己,神色让她看不懂。   “你看什么?”   “看……”严梦舟眸色忽明忽暗的,在她脸上扫视一遍,道,“看你眼下青黑,昨夜没睡好吗?”   施绵低下头不答。   身边忽然有了动静,是严梦舟走到她身旁坐下,将舱中薄被披到她身上,道:“睡吧,等你补了觉再回去。”   施绵觉得他好奇怪,躺下后侧着身子看他,双眼正好对着他腰间的玲珑球,于是伸手去拿,手刚靠近,被严梦舟抓住了手腕。   严梦舟道:“你不是不喜欢吗?”   施绵挣开他的手,声音小小的,“喜欢。”   “那也等回了小叠池再给你,免得你哪日心情不好,又拿里面的药来撒气。”   施绵多看他两眼,心道:我才不会拿自己的药撒气。   她觉得严梦舟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参不透的怪异之处,偏过脑袋闭目养神去了。   后来她在飘摇的花船上睡去,不知严梦舟一直盯着她的睡颜,心中思索着一件事:若施绵未被扣上克亲的灾星命,平安在京城施家长大,今日这场花朝宴,她该去赴宴的。   施绵该出现在为他选妃的花朝宴上,会成为他的王妃。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这个可以想。 第41章 饿了   施绵是被饿醒的, 意识朦胧中,感觉自己像一片雪花,被风托着, 摇摇晃晃落在一座雪山上。   她趴在雪山脊背上, 睡得很香。   突然间雪山开口道:“不喜欢, 那就不要躺在我身上。”   睡梦中的施绵竟然不觉得奇怪,拍拍他的背,说道:“我是不喜欢你很多很多地方,但是我喜欢你这个人啊。”   雪山道:“你就是这样喜欢人的?那我也喜欢你一下。”   雪山说完,猛地一翻身, 刹那间,积雪坍塌,施绵被掀翻了过去,漫天的雪花铺天盖地朝她压来, 黑压压的,如天空坠落。   坠空感袭来, 施绵惊骇地挥动双手求助, 听见身边传来声闷哼, 睁眼一看, 自己手中抓着的是严梦舟的衣襟。   那声闷哼是严梦舟发出来的, 因为他低着头, 有几缕黑发夹在施绵指缝中。   施绵赶忙松开, 这才意识到自己半边身子坠在榻外,被严梦舟接住了才没掉下去。   身子底下托着的手热乎乎的,就好像她躺在严梦舟怀中。   她赶忙往里翻滚, 脱离了那个让人困窘的境地, 坐起来若无其事地理着头发, 问:“几时了?”   严梦舟不答,只无声地靠近,影子扑下来,宛若梦中翻身压来的雪山,让人无处躲藏。施绵心里头一慌,抬着手臂撑在他肩上,瞪着他,试图用眼神将他驯服。   严梦舟停住,低头看了看,伸手去抓她的手。   这时施绵蜷缩在榻上,严梦舟追来,一条腿屈着,膝盖支撑在窄榻边,一条腿站立着,他身躯向下伏,船舱那么小,两个都快贴上了。   施绵脸上热腾腾,注视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不敢喘气。   再看严梦舟,神色专注,抓着她的手捏了几下。   施绵不自在,挣不回手,色厉内荏道:“你在看手相啊?我可不会付银子给你!”   严梦舟淡淡扫她一眼,掰开她手心,用两根手指从她手心夹了根细细的长发出来。   施绵:“……”   严梦舟后退出了小榻,将那根头发扔掉,看着缩起来的施绵,鬼使神差记起方才碰见的施茂笙,道:“是在看手相,不要钱。”   施绵知道那几根头发是自己从他头上抓掉的,脸红,虚弱地顺着他说:“那你看出什么了?”   “旺夫命。”严梦舟道。   这结果让施绵一下子没绷住。京中人人皆知的克亲命,到了他这里,是旺夫命?   施绵不信,但还是挺高兴的,双眸与嘴角都弯了起来,含着笑瞟了严梦舟一眼,移到小榻边穿鞋。   这反应看着不仅是完全不信的,还没有因联想到她那传说的克亲命而沮丧。   严梦舟这几年与施家人有些接触,施家老家主、施家大爷、三爷,以及下面几个小辈,他全都见过,不像是会苛待幼儿的人。   施家老大在长宁郡主去世后未再娶,府上女眷只剩下施老夫人、施二夫人,以及施三夫人和几个小妾。   女眷他接触得很少,听过他人评价,三夫人性情泼辣,直来直往,看不惯耍阴招的人。那位二夫人就是施绵的继母,也是老夫人的外甥女,入门第二年生了个儿子,丈夫不在京城,她便深居简出,很少外出见人。施老夫人疼宠小辈,更是和蔼慈爱的人。   这样的书香门第,按理说是不该相信那荒谬的克亲之论的。   施绵身上的事着实奇怪,严梦舟始终未能弄明白,也许只有切身进入施家后宅,才能将其中因果捋清。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接触别人府邸中的私事?   严梦舟再次看向施绵。成为府中人,自然就能深入其中了……   施绵已穿好鞋子,向外看了看,正午已过,河岸上游玩的百姓散去许多,已没那么熙攘。   刚睡醒,她不那么想动,可是肚子很饿。   护卫已很有眼色地将船摇至岸边,严梦舟见她没动静,敲着船舱引她看来,问:“走了?”   施绵坐着不动,两手撑着榻边,双脚荡着,鞋底擦着船舱底板划来划去。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时那场玩闹,她身心轻松,有点犯懒,想要严梦舟背她回去。就像十三说的那样,他又不是没背过。   不直说,是因为现在两人都与以前不同了。   严梦舟等不来她起身,当她贪玩,问:“还想继续划船?不饿吗?”   施绵双脚停住,等了等,悄声道:“我饿得没力气了,待会儿多半会晕倒在路上。”   她望着自己的双脚,严梦舟望着她头顶。   船舱随着水波轻轻晃动,这一刻,严梦舟恍惚猜到了施绵的小心思,却不确定她到底是懒,还是想与他亲近。   细想了想,觉得多半是前者,毕竟现在的自己,哪哪都不受她待见。   懒就懒吧,他不介意再背一回,左右她是男装打扮,被人看见也无妨。   严梦舟正要蹲下,舱外护卫忽地开口,“小九姑娘饿了,要不属下去买些糕点回来?岸上对街就是,红豆糕、栗子糕等等,全都做成了桃花样,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姑娘一定喜欢。”   施绵缓缓偏头,隔着垂纱看着护卫,严梦舟与她同步。   可惜两双意味不明的眼睛被垂纱模糊了,护卫没看懂他们是什么意思。   他的主子都被驯化成施绵的跟班了,护卫与他铢两悉称,事事以施绵为先,以为施绵不爱吃这个,继续提议,“前面还有包子铺、蜜饯铺和卖馄饨的,小九姑娘想吃什么?”   施绵欲言又止,最后道:“那、那就一块栗子糕吧……”   护卫爽快应下,“好嘞,公子您呢?”   “也要一块栗子糕。”   护卫将船拴好,这就要去岸上,严梦舟向舱外走去,同时喊住他,“二狗。”   护卫停在船头等他吩咐。   严梦舟走近,问:“你的腿伤已完全痊愈了吗?”   “什么腿……”护卫疑问的话说到一半止住,看清他幽暗眸中的警告,陡然记起自己前几年曾被宫妃“严刑逼供”的事情。   他迅速向后退了一大步,确保自己安全后,恭敬道:“多谢公子惦念,属下已好了大半……”   说着跳下船头,走了两步,忽然惨叫:“我的腿!”   施绵就见严梦舟立在船头没动,护卫愁苦地叫了几声,向他请罪:“公子,属下旧伤复发,行走不便,不若咱们直接回府吧?”   严梦舟回头去问施绵的意见。   施绵脸颊擦了胭脂一般红润,眸中藏着笑在他二人之中转了转,伸出食指着严梦舟,故意道:“他行动不便,还有你啊。你也可以去给我买。”   严梦舟:“……”   静了静,他呵呵一笑,返回舱中在施绵身旁坐下,道:“我的脚也伤着了,走路费劲,想吃你自己去买吧。”   施绵瞅见他的脸色,见好就收,“那还是先回去吧,不买了,我还能撑一会儿。”   “可惜我撑不住。”严梦舟开始不配合,“就剩你一个完好无损的人了,我背了你多年,也该你背我一回了吧?”   施绵眨眨眼,打量着他的身躯,试想着自己真将他背在身上的画面,那可真是梦境成真,雪山压顶!   她指指严梦舟,再指指自己,让他看清二人的差距。   严梦舟选择在她的凝视下闭上眼。   施绵哪里背得动他?这下好啦,使坏不成,给自己招了个麻烦。   两人都不肯妥协,船舱中安静片刻,岸上远远传来了十三的声音:“我找到了!十四——”   十三凭着护卫找到船舱中的两人,扶着门框直喘,上气不接下气道:“我知道静安侯府那株天山雪莲在哪儿了,在严侯爷府上!他前几年为了医治断腿的长子特意寻来的!”   听他要说的是这个,严梦舟突地站起,踏出一步后停下,眉头拧紧。   十三看出他的疑问,摆摆手,喘着气道:“雪莲是治内伤的,他儿子是腿伤用不着,所以应该还在!”   作者有话说:   二狗闯大祸。   十三立大功。   (咦,不该汪汪队立大功吗?) 第42章 下来   严梦舟与十三情绪起伏很大, 当事人施绵却很平静,好奇问:“你从哪儿知道的?”   几年下来,施长林与严梦舟明里暗里费了很大功夫都没找到, 十三在街上凑热闹, 小半日就寻到音信, 这也太巧了。   她问话是实打实的疑惑,入了十三耳,听着像极了质疑。十三眼角一扬,撇嘴道:“关你屁事。”   施绵板起脸,与他争执:“怎么不关我的事了, 就是给我找的……”   “闭嘴。”严梦舟甩来两个字,抛下她与十三去了外面。   施绵独自留在舱中,使劲踹着舱板来表达不满,“咚咚”几声响, 无人理会她。她只能愤愤不平的静下来,竖着耳朵听外面二人的谈话。   “碰上俩纨绔抢女人, 一个把另一个破了头, 那血流得够把白牡丹染成红色的了……”   伤人的纨绔姓孙, 见对方血流满地、人事不省, 魂魄快吓飞了。   两人都是京中知名的不学无术公子哥, 家世对等, 孙纨绔当众伤人, 对方若是死了,就是他家中动用所有权势,恐怕也逃不了以命相赔的结果。   孙公子慌了神, 心虚地不敢将人送去医馆, 脑子一糊涂, 驱赶开百姓和对方小厮,要将这纨绔丢入河中。   十三厌恶这种没有廉耻心的纨绔,本来没想插手的,无奈东林大夫念叨了太多遍医者仁心,最终他没拗得过良心,在人落水前喊了停。   姓孙的纨绔哪里敢真杀人,一听还有救,急慌慌让人放手。   纨绔就是纨绔,瞧十三熟练地检查伤口给人止了血,心不慌了,堂而皇之地把事情嫁祸给十三,“大家伙儿都看见了,他本来就轻轻磕了一下,是你上手才开始流血的,他要是死了全是你害的,与我等无关……”   十三一听这话,火气直冲头顶,好家伙,头一回碰见敢讹诈他的,当即收了金疮药,拆了包扎,道:“但凡是个大夫都能看出他的伤口出是钝器所致,老子行的不过是止血包扎的事。再不止血,不出半刻钟,他必死无疑。你想栽赃陷害老子?成,老子不救了,一起死吧。”   他一停手,地上的纨绔血水又哗啦啦流起来。   孙纨绔就是个没脑子的,心想大夫多的是,再寻一个就是了,大手一挥让人来教训十三。幸好小厮有点脑子,赶紧制止他,劝道:“救人要紧,公子,耽误了时机,万一他真死了,回去不好交代……”   孙纨绔试想回去后可能的遭遇,后背一凉,与十三赔了不是。   十三到底是救了人,心情不好,说人暂时不会死,想完全康复,需要几种昂贵药材。   孙纨绔一听“昂贵”二字,嘴就跟开了闸的黄河水一样,嚷道:“能有多昂贵?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本公子最不缺的就是钱,需要什么药材你直说。”   “冰山雪莲。”十三诓他,就不信这东西他也能有。   “我当是什么宝贵的,不瞒你说,这玩意本公子还真弄得到!”   十三话说得飞快,“我说他吹牛,结果这小子还真说出了点儿雪莲的特征。你猜怎么着,这姓孙的小子的姐姐是赫连府三公子的宠妾,赫连三公子又是严侯爷的外甥……”   绕了一个大圈子,是当初严侯为给长子严奇医治双腿找了许多名医与药材,赫连三公子帮着出了力,见过这雪莲,回去说给了宠妾听。宠妾回娘家又说给了弟弟,这倒霉弟弟在今日炫耀进了十三耳朵里。   严梦舟寻了那么久的东西,就这么找到了,他真是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但能寻到就是好的。   施绵又想凑过去与他俩说话,这时十三拍拍严梦舟的肩膀,指着河岸道:“说完了,该你去打架了。”   河岸上,一大帮子家丁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追来。   “你做了什么?”严梦舟问。   “人家都威胁我了,我总得给点回应吧!”十三理直气壮道,“两个纨绔打架,只有一个受伤回去不好交代,我就在姓孙的头顶也开了个血窟窿。放心,不会死。”   严梦舟一阵无言,朝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迎着人去了。   十三啧啧道:“这么多人,你就让他自己应付啊?能打得过吗?”   严梦舟没有回他,回到船舱在施绵面前弯腰,“上来。”   施绵自己提的要求,严梦舟真如她意了,她不好意思上去了。瞄了眼十三,见他向着河岸张望,未注意舱中,又被严梦舟回头看了一眼,施绵才束手束脚地贴过去。   她算算时间,距严梦舟上一回背她,都一年多了。   严梦舟没想那么多,背着施绵出了船舱,站在船头向河岸上看。他的脖子直起来,后脑在施绵额头磕了一下,于是转头回看。   那一下撞在施绵右侧额头,施绵刚想空出一只手摸摸,见他看来,手抬不起来了,脸颊阵阵发热,眼波盈盈地使眼色示意他看河岸。   严梦舟神色稍顿,面向前方大步跨上了岸。   河岸上,护卫一人拦下十余个家丁,掏出个东西给对方看了看,没多久,对方就慌乱地退了回去。来去如潮水,没有引起半点骚乱。   十三一回神发现严梦舟已走出好远,迅速追上去,感慨道:“我怎么忘了你和黔安王妃有关系!他是严侯爷外甥的小舅子,你可是黔安王的小舅子,光辈分就比他高出一截。照这么说,有你撑腰,以后我在京城不是可以胡作非为了?”   “不行,师父不许的。”施绵发声制止。   上岸后,十三眼中只有护卫与严梦舟,施绵出现在他眼中,连一个短暂的眼神的停留都没得到。现在他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扫了施绵一眼,道:“就你有嘴是不是?不够讨嫌了!”   施绵被挤兑了没生气,发现他对严梦舟又一次背起自己的事见怪不怪,心底一松,放松身躯趴在严梦舟背上。   然而不知为何,心底某个角落恍惚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遗憾感。   严梦舟道:“好好说话。”   十三眼角一吊,掐起阴柔的语调妖声怪气道:“小的出言不逊冒犯了施姑娘,请您大人大量,让你的狗腿子放小的一马。大恩大德,小的感激不尽,下辈子也投生到畜生道给您做马……”   含沙射影地骂了严梦舟几句,他撒腿就跑,绕着街边摊贩不断回头挑衅。   后方严梦舟不紧不慢,避开行人走得稳当。   施绵望着在行人中忽隐忽现的十三,将下巴抵着严梦舟的肩膀去看他鼻梁的弧线,嘀咕道:“十三才是真的长不大。”   严梦舟不知听见没有,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午间炙热的阳光照在两人头上,街边摊贩也被晒得懒散起来,吆喝声有一句没一句,听得人昏昏欲睡。   施绵后背被晒得暖热,想了想天山雪莲的事,忧愁道:“雪莲在严侯手上,人家不缺银两,会愿意卖给我吗?”   “这事不用你管。”严梦舟语调肃然,不容反驳。   依他对京中局势的了解,严侯与袁正庭一武将一文臣,隐有不和,袁正庭的面子不好用。施家全是文臣,施长林官职低,出面也无可能。   他本人就更不必说了,严奇断腿就是他弄出来的。事情未公开,但严侯必定知晓。   要拿到这株雪莲很难,最好借助他人的手,比如太子。   “为什么不用我管,就是给我治病用的。”施绵强调最后一句,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严梦舟道:“谁说是给你用的了?我弄回来泡茶不行吗?”   施绵知道他是胡说的,可是反驳不了,轻哼一声以示不满。这事上被敷衍了,她心里不舒服,走出半条街,又问:“十三那样骂你,你真的不生气吗?”   “听了那么多年,早习惯了。”   施绵趴在他背上想了会儿,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拍拍他的肩膀,待严梦舟回头,语气慎重道:“你别听他瞎说,我知道你是在照顾我,我感激你,从未把你当做牲畜。”   施绵说得很真诚,真诚到严梦舟很想把她从背上甩下去。   偏生施绵不觉得有问题,接着道:“书上说人骨子里有一种卑劣的服从性,长年累月被辱骂,面上不显,实际会被潜移默化,在心中认定自己就是被辱骂的模样……”   什么叫越描越黑?   “闭嘴行吗?”严梦舟避开两个追逐的孩童,将她往上颠了颠,道,“再说下去,我怕会忍不住把你打一顿。”   施绵识相地闭嘴。   安静地过了两条街,转入一条稍微狭窄的偏道,没有主干道那么热闹了,行人与摊贩均少了许多。   这日的太阳难得的热烈,晒得久了,严梦舟有些冒汗,想让施绵别搂那么紧了,这才记起她许久未说话。   他当施绵是又睡着了,一转头,发现她精神奕奕,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街角。   日光洒在她长睫上,将乌黑眼睫染成淡淡的琥珀色。她眼睛睁得很大,嘴角绷着,容色震惊,蹙起的弯眉又透出几分无法接受的排斥。   嫌弃,但一直盯着看,认真到连严梦舟停了步子都未察觉。   严梦舟转向街角,看见一个打铁的铺子,铺门大开,阳光打进去,里面被照得一清二楚。   打铁匠赤/裸着上半身,抡起大锤反复敲打。烧得通红的熔炉里冒出红光,将他肩膀与胸膛处突起虬结的大块肌肉照得汗浸浸,臂膀用力时,染了灰尘的汗水呈灰黑色,沿着肌理不断下滑。   锻铁被捶打得梆梆直响,不管是他的力气还是体格,看着都强壮到能轻而易举将人锤死。   严梦舟脸唰得黑了,猛地将背上的施绵颠了一下,步伐加快。   施绵回神,重新搂紧了他,什么也没说。   走出这条街,一只手猝尔捏上严梦舟上臂。   严梦舟脸色阵青阵白,强忍着没搭理施绵。   而施绵没等到他的呵斥,手时轻时重,在他上臂连续捏了四五下,捏够了才松开。   严梦舟只想快些回到住处将施绵放下,脚步更快,可没多久,脖颈上又传来一阵热气。   像是呼出的气体喷了上去,很轻很细,带着点腊梅馨香,搔着他的脖颈,使得经脉中血流加速涌动。   施绵这几日用的香脂就是腊梅味的。   “下来。”严梦舟在街边停住,声音异常的冷淡。   施绵从他颈窝处抬头,看出他脸色有异,红着脸解释道:“我就是想嗅嗅你是不是出汗了,身上有没有臭味。”   严梦舟冷然重复:“下来。”   “我没闻见臭味的,不闻了,而且就算你臭了我也不会嫌弃你,别生气了好吗?”施绵慢声细语地安抚他。   越安抚,严梦舟的火气越旺。   “习武和做粗活一样,都容易出汗,没事的,你别想太多。”施绵又拍拍他,道,“今日我忘了带帕子,以后每日都带着借给你用,好吗?但是还给我之前,你得把它洗干净了……”   严梦舟弯腰将她放在地上,迟迟跟来的护卫就在不远处,被喊了过来。   “带她回去。”留下这句话,严梦舟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施绵两只手相互捏着站在那儿,脸上写满无辜。   护卫则是受宠若惊。   几年下来,严梦舟常常吩咐他做事,砍柴煮饭、跑腿送书、操练王府中的侍卫等等。他也知道,严梦舟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但凡他做出半点触及严梦舟底线的事,严梦舟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把施绵托付给他,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护卫点头哈腰领着施绵往回走,两人走得慢吞吞,转了个路口,看见严梦舟冷冰冰地在前方等着。   一盆冷水浇到护卫心头,他默默退下。   等施绵走到身旁,严梦舟一声不响地与她并行。施绵瞅瞅他,没好意思说话。   一路无言回到暂住的府邸,将施绵扔给管事太监,严梦舟快速回了寝屋,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备水沐浴。   作者有话说:   二狗:自作多情了哈哈哈好尴尬。 第43章 攀比   施绵的体力只够撑半日, 回来用过膳食再往园子里走动遛弯消了食,天就快黑了。   晚上睡不着,施绵仔仔细细数好了药吃下去, 将剩余的药藏好后, 敞着窗与侍女说话, “这宅子这么大,一直都是十四一个人住的吗?”   侍女笑着点头。   “他兄长可会常来看他?”   侍女愣了愣,不会回答了。   说太子常来看望王爷,这本就是个偏院,严梦舟自己都很少来, 太子去看望也是去王府。说不常看望,太子与严梦舟关系好,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情。   施绵看出她为难,善解人意地说起别的, “我知道十四排行第四,他还有别的弟弟和妹妹吗?”   侍女又点头。   “你不喜欢说话啊?”   说到侍女身上了, 她笑笑, 道:“公子不喜府中吵闹, 下人们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不喜吵闹?”施绵被她说迷糊了, 他们在小叠池时就没有一日不吵闹的。   两人又交谈几句, 大多是施绵问, 侍女点头或摇头。随着夜色愈重, 施绵不再耽误她安寝,上了榻,也让侍女回了耳房。   屋中烛盏未灭, 她平躺着望着纱帐, 心中琢磨雪莲的事情。   得了这株药, 她就不用每晚吃药了,可以回到京中正常生活,不怕被人冲撞,更不用走到哪儿都要被小心翼翼地护着了。   严侯爷是谁她不知道,既然是侯爷了,一定位高权重,也不知严梦舟用黔安王的关系能不能讨到。   都姓严?   施绵想到这,外面传来一道轻轻的叩门声,她撑着床榻坐起来,掀开床幔问:“谁啊?”   “我。”严梦舟的声音传来,很轻。   施绵面色一红,放下床幔躺了回去,锦被上扯,严实地盖到脖颈下。听见房门被推开,她又伸出手将床幔拉开一条小缝。   她知道严梦舟是来做什么的,屋中烛盏被吹灭了,也不会觉得害怕。   这晚的月亮如玉盘,清凉月色渗透紧闭的窗扉将屋子朦胧照亮。   床幔外坐下一个人影。   房间很陌生,人影很熟悉。   “把药给我。”严梦舟道。   施绵翻翻身从枕下掏出药瓶,帐中很黑,她拿的时候不慎碰落了瓶塞,捡起后心中冒出个坏主意,趁着严梦舟看不见床帐里面,悄悄倒出一颗药,然后才把药瓶从帘缝递出去。   严梦舟接过,问:“不就放在枕头底下吗?怎么这么久才拿出来?”   太熟悉了就是这点不好,想做点小动作,很容易被对方发现。施绵小声道:“太黑了,不小心碰落了瓶塞。”   严梦舟信了,借着月光数起里面的药。   施绵从帘缝中偷看他,发现和晚膳那会儿比,他又换了一身衣裳。这一日,他换了整整三件。   她直接问出了声。   严梦舟冷冷道:“家大业大,衣裳多到穿不完,想换就换了。”   施绵眼睛转啊转,没有揭穿他。   实际是严梦舟晚间练剑,明知离得远不会被闻见汗水味道,一想到街上那事,在来看施绵之前,没忍住重新沐浴更衣。   他很快将一瓶药数完,声音严厉起来,“怎么少了一粒?”   背着光,施绵不知他什么表情,仅从他声音中听出不悦。她双手搭在胸前,左手心里抓着的就是那颗缺失的药。   就缺了这一粒,他都发现了,记得这样清楚呢……   脸上的热气让施绵无法大声说话,她声音轻似呢喃:“不知道啊……我昨晚今晚各吃了两粒,没有多吃的。”   严梦舟往帘帐中瞟了眼,只能看见一道微弱的、短短的光打在锦被上。   他知道施绵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胡闹,语气缓和,猜测道:“或许是方才瓶塞开了滚落了一颗,明日早起记得在榻上找一找。”   帘帐小缝中探入一只手,手中抓着施绵的药瓶。施绵接过,指尖与严梦舟触碰了一下,迅速收回,应道:“知道了。”   倒出的那粒药她没敢放进去,挨着药瓶一起塞入枕下。   严梦舟数落她:“让菁娘知晓了,以后绝不会再让你自己保管。”   施绵悄悄摸摸自己的脸,不接他这句话,问:“你要守着我吗?不睡觉,明日你会不会犯困吗?”   严梦舟语气平平:“睡你的吧。”   施绵鼓鼓腮帮子,翻了个身合上眼,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次日大早,施绵醒来,屋中只有她一人了。她坐起来翻出枕下药瓶和那单独的一粒药,犹豫了下,嫌弃地没把它放进去。   这日要回小叠池,上了马车就不会见到外人,于是她换上鲜亮的衣裙,让侍女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发髻。   到了厅中一看,三人中只有十三还穿着旧衣。   十三鼻子一哼,嫌弃道:“假干净。”   两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严梦舟直接问起施绵那颗药的事,得到肯定回答才安心。   用膳后,侍女已将采买的东西送上马车,施绵在前院精挑细选折了枝玉兰,发髻边簪了一朵,手上再捧了一簇,被侍女扶了上去。   马车外,十三问:“就这么回去了,雪莲怎么办?”   严梦舟:“我来想办法。”   “你最好真能弄到。”十三设身处地地代入下自己,若他是严侯,多半是不舍得将这么稀罕的东西给别人的。   他提议道:“人家要是不给你面子,软硬不吃,不如咱们就去抢吧?回头让施小九从师父那骗点迷药……”   “咳!”施绵在马车里咳了一声,提醒他自己都听见了。   不过她的警示没有半点用处,严梦舟认真掂量了下十三的提议,觉得这个办法或许更有效。   “先试试,实在不行就用抢的。”严奇想杀他在前,他废了对方的双腿,仇怨早已结下,不差一株雪莲。   两人商量妥当,跨马驾车往城外赶。   前半段路程很顺利,出城行了几里路,有一行人的马车出了问题,乌泱泱地挡在马路中间。   严梦舟与十三能骑马绕过去,施绵的马车就没办法了。不得已,只得停下。   那一行人看着像大户人家,主事的是个年轻公子,让仆人来赔了不是,请他们多担待。   另有一大一小两个小姐坐在路边石头上等候,数名侍女围着,有的撑伞,有的端着茶水瓜果,好不惬意。   两个小姐也看见严梦舟一行人了,小的那个扯扯大的衣袖,兴奋道:“灵桦你瞧,后面公子好俊!”   叫灵桦的先是斥责她,再借着捋发的动作悄悄回眸,看见了马背上的严梦舟与十三,眼睛一亮,很快又暗下去。   年纪小的那个胆子大些,多看了几眼,遗憾道:“瞧着英姿飒爽跟个小将军似的,怎么出行这样寒酸?连个像样的行头都没有,看来出身寒门了,爹娘不会让他做咱们家的女婿的。”   叫灵桦的道:“灵榕,快别瞎说了,让人听见不好。”   “隔着这么远,谁能听见?”灵榕不屑,“就你顾虑这顾虑那的,在爹娘面前装得贤良淑德,再温柔得体有什么用?咱们侯府都那个鬼样子了,往高了,没人瞧得起,往低了,你愿意嫁吗?就一个茂笙表哥真心待你,可惜你不答应人家。”   灵桦被说得面红耳赤,环视侍女,侍女皆低下头去。她恼道:“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的事,轮不着你来过问。”   灵榕道:“我才不想管你呢,我是可怜茂笙表哥一片痴心,也就是长宁姑母去世了,否则她未必愿意茂笙表哥待你好呢……”   “周灵榕!”周灵桦恼羞成怒,直呼她全名。   周灵榕哼道:“不说了呗,你做你的温婉端庄小姐去,我粗俗无礼,就爱看俊俏小哥。”   她仰着脖子往后面看,可惜别人不乐意被她看。   严梦舟翻下马,掀帘问:“前面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可要下来走走?”   施绵放下手中医书,翘首问:“那是谁家的人啊?”   “静安侯府的大少爷、二小姐、五小姐。”对方没机会见严梦舟,严梦舟却记得侯府的大公子周敬祖,略一猜测就将人认了出来,“要么是去前面寺庙烧香的,要么就是去状元镇拜会袁先生。”   前者还好,就怕是后者,这一路估计都挨着了。   施绵正斟酌着要不要下去透透气,十三插话:“她肯定不愿意下来,人家前面俩小姐有一堆人伺候,她下来了就干巴巴坐着,连人家侍婢都比不过,多寒碜。小姑娘就是爱攀比……”   “我有说不下去吗?”施绵不高兴地打断他,将手递出去,被扶下了马车。   她也寻了块干净的石头,提着裙子站定,护卫已将车厢中的坐垫拿出来,铺了上去。   施绵坐下,前面两个小姐被围得紧,她能看见的只有围着伺候的侍女。   眼瞧几个侍女端着茶水糕点候着,施绵想起下马车前十三说的那么难听的话。   她不爱攀比,她只有点坏心思。   施绵捋着垂在肩上的一缕乌发,对护卫道:“那边有颗梨花树,能帮我折几枝梨花吗?要开得好的。”   都不必请示严梦舟,护卫转身就去。   施绵又摸摸肚子,皱巴着脸道:“饿了。”   “谁让你早膳用的那么少?”严梦舟照顾她惯了,走到马车旁熟练地取出提早备好的糕点,顺手拿过一包蜜饯。   施绵抬手欲拿,看看自己的两只手,为难道:“手脏。”   严梦舟两只手都被占据了,石头上没处放东西,吃的又不好放在地上,他便差遣十三,“给她取水洗手。”   并在十三开口前封住他拒绝的话,“一百两。”   十三没半点犹豫,窜上马车取了水下来,服侍着施绵洗手,与严梦舟埋怨道:“不带她,咱俩早骑马驶出几里地了,哪至于在这耗着。下回能不能别带她了?麻烦死了!”   严梦舟简短有力地驳回:“拿钱做事,少说话。”   十三白了他一眼道:“你给的是做事的银两,封口费另算。”   两人斗嘴时,施绵已不紧不慢地洗了手,掏出帕子擦干净,捏了颗蜜饯送入口中,咽下后,再慢慢拿起糕点咬了一口。   只咬一口,她就放回去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饿,手也不脏,更没有想要梨花。”   施绵的话将吵架的两人目光吸引。   “十三说我们小姑娘爱攀比,那我就比一下喽。”施绵乖巧地坐着,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嗓音清晰地问二人,“我比输了吗?”   端着糕点蜜饯的严梦舟与拿着水的十三都愣了下,继而双双黑了脸。   前面的小姐有人伺候吃喝,施绵也有。   不同的是前面伺候人的是侍女,他们这伺候施绵的是严梦舟与十三,以及护卫。   十三勃然大怒,喝道:“你敢把我当丫鬟使!”   严梦舟斥责:“闭嘴!”   十三快气疯了,“你愿意给她做丫鬟就去做,别捎带上我!”   施绵藏着笑听他俩吵架,双腿晃着,开心极了。   两人再怎么恼怒也不能把她怎么着,只能凶恶地撤下吃的和水。   东西刚收回车厢,另一个“侍女”回来了。   护卫对前一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握着几枝盛开的梨花,问施绵:“是放入车厢,还是姑娘自己抱着?有点扎手的……”   “扔了!”严梦舟与十三异口同声,一个语气暴怒,一个声音冷然。   作者有话说:   还是输了啊,人家都是女孩子。   十三:……   十四:……   二狗:? 第44章 讨花   施绵伸手去接花。   护卫脑中懵懂, 在这一刻陷入选择的困境,不知该听严梦舟的将花扔掉,还是任由施绵拿去。   过去多年里, 施绵鲜少差使他做事, 严梦舟更是从未下达过与施绵意愿相违背的命令。   两人意见相左, 这么棘手的事情,护卫是头一次遇见。   “嗯?”施绵的手已抓住花枝,疑惑询问他为何不放手。   被她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护卫下意识松了手,梨花落入施绵手中。   首次做出违背严梦舟命令的事情, 护卫手脚无处可放,四肢不协调地走到严梦舟身侧,不知是不是心虚作怪,觉得严梦舟的神色更加难看。   “要不, 属下再去抢回来……”护卫尝试补救。   这下不止是严梦舟,就连十三看他的表情也像是在看傻子了。   原地歇了约有两刻钟, 前方喧闹起来, 静安侯府的马车终于修好。   施绵先前的行为惹怒了严梦舟与十三, 两人已许久没人理会她, 她左右瞧瞧, 最后自己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   坐稳后, 马车驶动, 因道路狭窄,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静安侯府的马车后面。   春光明媚,车帘被玉钩勾起, 只留有一道薄薄的细纱帘垂着。   前方的马车中, 周灵榕年纪小憋不住话, 又说:“你瞧见了吗?后面车厢中也是个姑娘,捧着一大把梨花呢,要不是怕被人说学她,我也想去摘的。”   周灵桦对她有怨气,没理会她。   周灵榕看出来了,噘嘴转向小窗口,喊道:“大哥。”   周敬祖驱马过来,不耐地问:“又怎么了?”   “后面车厢里有个姑娘,你让人去帮我问她要一枝梨花,好不好?”周灵榕并不是非要那枝梨花不可,是周灵桦不睬她,她就更想把花要回来在周灵桦面前显摆。   “要那做什么?我心烦着呢,别扰我。”周敬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今日是要借请教学问的名义去状元镇拜访袁正庭,带上俩妹妹一是想让两人与袁正庭的孙女儿接触下,二是方便以妹妹散心为借口在状元镇上多待几日。   马车在路上出了状况,浪费许多时间,他的耐心已所剩无几,根本没心情顺着周灵榕。   周灵榕想撒娇,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如此行到一个岔路口,后方马蹄声忽急,周敬祖回首见跟在他们身后的一年轻人追了上来。   年轻人就是十三,说道:“可否让出小路,让我们先行?”   行车让路之事常有,周敬祖一行人马车多,行驶慢,挡在别人前面确实不好。他应下,点头命人将马车停靠路边。   眼看着两个骑马的英挺年轻人驱马从身旁走过,周敬祖余光一瞥,看见自家妹妹掀帘偷看,以为她又是想问别人讨梨花。   他随意地朝对方车厢中扫了一眼,细纱遮挡,他看不清里面的姑娘。周敬祖心道:这么简陋的马车,车厢中多半是什么乡野村姑。   世家公子骨子里的高傲让他对平民不屑,然而就在他收回视线时,一阵春风袭来,将细纱掀起了一角。   入目先是上等苏绣织锦的细丝襦裙,再是抱着梨花枝的细白皓腕,腕上有一只通透的红玉手镯,将肌肤衬得细腻莹白,如脂如玉。   春风似乎比他更急,直入车厢,将细纱掀得更高,车厢中姑娘的全貌暴露出来。   姑娘浓鬓细眉,琼鼻樱口,一手抱着梨花,一手握着书册,似有察觉,落在书册上的秋水眼眸掀着长睫簌簌抬起,对他轻轻颔首。   只一瞬,细纱重新飘落,把里面的娇靥遮挡住。   车轮辘辘,简朴的马车从面前驶过,直到眼前空了,周敬祖还未回神,脑中全是那双凝着春水似的黑眸。   书上说积雪化春,惊鸿一面,也不过如此了。   “大哥?”周灵桦疑惑唤他。   周敬祖恍若未闻,驱着马立在小路中央,痴痴地看着前面的马车。任他眼神再渴盼,能看见的也只有不急不缓的马车背影。   车厢中的周灵桦皱起了眉,高声道:“大哥!”   周敬祖一个激灵回神,根本没看她一眼,兀自安排仆从道:“赶车,跟着前面那辆。”   说完这句话,他双腿一夹,迅速追了出去,完全不管自家这三辆马车想要跟上别人轻装简行的马车有多难。   周灵榕扒着车厢喊他:“大哥,你去哪儿?”   喊不回人,马车已驶动,她转过来问周灵桦,“大哥怎么了?不是要去状元镇吗?跟着别人的马车做什么?”   周灵桦脸色如霜,在颠簸的马车中扶着车壁稳住身子,闭了闭眼,答非所问道:“你也知府中败落,那你再想想别的,比如大哥三弟是什么德行,府中无人做依仗,将来你我会是何种归宿。”   周灵榕迟疑,觉得她在说什么很高深的东西,不敢再与她顶嘴,瑟缩道:“二姐,我听不懂……”   周灵桦闭眼摇头,“那便罢了,你抓好,当心跌倒。”   与之相反的是施绵乘坐的马车,没有成排车队和马匹挡路了,慢悠悠驶着。她吹着春风看着花,心情像路边啼叫的黄莺一样欢欣。   这趟京城之行她很开心,见识了花朝节的热闹,找到了雪莲的消息,并且没有碰见不该见的人。   与严梦舟之间有一点意外,如今也不知不觉化解了。   施绵隔着细纱帘看见严梦舟策马跟在外面,想了想,端起一盏茶水,卷起纱帘问:“十四,你渴了吗?”   严梦舟目不斜视,她又说:“那你饿不饿?”   两次问话都被无视,施绵意有所指道:“难道你还在生气吗?我当你与十三不同,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呢。”   任她如何关怀或者影射,严梦舟始终跨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不给她半点眼神。   施绵坐回去,自己将茶水饮下,放下茶盏时,马车小小地颠簸了下,茶水晃动,洒了几滴在她虎口处。她忙放下茶盏取帕子擦拭。   看见帕子,她嘴角一扬,又有了主意,再次掀帘,笑问:“十四,外面骑马是不是很热?”   不在意严梦舟是否理他,施绵偷笑了下,捏着帕子递了出去,道:“给你擦擦汗。”   随着这句话,昨日街头的打铁匠那一幕同时出现在两人脑海中,施绵看着严梦舟冷硬的侧脸,咬着唇不让自己笑出来。   这时候她觉得严梦舟变了的外貌没那么不讨喜了,变得再高大、再不苟言笑又怎么样,还是要事事顺着她的。   她将帕子向着严梦舟递出更多。   帕子是素白的,下方边角处绣着几朵红梅,被她用两根手指捏着,手腕露出了一大截。   腕上的红玉手镯太醒目,严梦舟余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去,但完全不想去接她的帕子。   那么干净的帕子,还用花瓣熏过,沾上丁点污渍或汗水,就会留下痕迹。到时候不脏也变成脏的了。   他看施绵得意,忽地说道:“你问我热不热?我说热的话,你会让我进到马车里吗?”   施绵脑中瞬间重现那个意外,颠簸的马车上,她往前一扑,趴在了严梦舟身上,被他扶着腰搂住。   她脑子里嗡了一声,霎时间血水直冲上脸,白里透红的面颊宛若夏日晚霞,捏着帕子的手也紧了起来。   严梦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施绵的手不自觉地收回,捏着帕子缩在了身前,她努力定神,缓慢抬眸去看严梦舟。   严梦舟想让她知难而退,别再妄图戏耍他了,才会冲动地说出这句话,看见施绵红了脸,心中即刻产生了悔意。   说出的话无法收回,他想道歉承认说错了话,却在这时对上了施绵的双眸。   两人一个在车厢中,一个在马背上。   施绵眸中的水光就好似春风拂过的水面,潋滟生辉。   双目对视的瞬间,施绵抿着唇,捏紧帕子转开了脸。   严梦舟也在刹那间移开视线。   小窗口薄薄的纱帘失去阻力,悠悠垂下落在两人之间,又被风拂着,不断翻飞再落下。   无声的路途中,马蹄声与车轱辘声掺杂交替,像是碾压在人心头。   严梦舟胸口伏动几下,抓紧缰绳想奔上前与十三并行,马鞭刚提起,倏然向后看去,远远看见一人策马追来。   周敬祖见他回头,连忙喊道:“公子稍待,小生有事相求!”   马车停住,十三闻声驶回,与严梦舟一左一右护在车厢两侧。   周敬祖翻下马想接近窗口,被他二人阻拦,只好退而求其次,隔着护卫在车厢口作揖,彬彬有礼道:“这位姑娘可是摘了几枝梨花?舍妹年幼贪玩,方才瞧见了,哭着闹着要小生来为她讨要一枝,还望姑娘成全。”   这鬼话连十三都不信,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值得哭闹讨要?再说了,这条路上没有梨花树,往前多走走也一定会碰见,哪至于从别人手中讨。   有眼睛的都知道他想讨的是哪朵“花”。   十三才装过温润公子,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没出言嘲讽。   见没人应声,他抬手叩了叩车厢催施绵回话。   车厢中施绵抱着那簇梨花,脸还因严梦舟那句话红着,被叩门声惊醒,透着薄薄的纱帘,认出那是静安侯府的大公子。   路过时她和人点头,除了客气地与对方表达让路的谢意,还因周敬祖是长宁郡主的外甥,是施茂笙的表哥,与她多少沾点亲戚关系。   那个撞面早被施绵抛之脑后了,她心里全是别的事,根本就没听清周敬祖说了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施绵隔着纱帘看了看冷着脸的严梦舟,屈起食指关节抵上了车厢壁,顿了顿,与十三一样叩了几下。   “笃笃——”   “笃笃——”   周敬祖的视线随着声音的方向移动,落到了最右侧的严梦舟身上。抬头看去,被他身后的日光刺得眯起眼,看清后,隐隐觉得这张面庞貌似在何处见过。   他很快否决了。   车厢中的姑娘非富即贵,断然不可能单独与外男同行,所以这几人是兄妹关系。   京城附近权贵人家,他不说全都见过,多少听说一些,有这样袅娜娉婷的姑娘,早就该传出名声了。他没听说过,所以断定这几人不是京城中人。   他更不该觉得这人眼熟,料想是看走眼了。   周敬祖朝严梦舟拱手,有礼道:“可否请令妹割爱?”   车厢中的施绵竖着耳朵偷听,听见严梦舟声音冷冽:“此处向西有一处悬崖,峭壁上就有一棵梨花树。这么疼爱妹妹,你可以亲自去采。”   作者有话说:   成亲两次,第一次快来啦!   快来,不是马上来,还有一段剧情哈~ 第45章 私心   傻子才会为了一枝梨花跑去悬崖上冒险, 周敬祖听出了拒绝和讥讽的意思。他内心不悦,还有点矛盾,觉得这姑娘多半出身商贾, 地位低贱, 但那一眼着实令他心动无法忘怀。   为了那份美貌, 他忍了严梦舟不敬的言辞,听见自家马车驶来的声响,略过严梦舟,对着车厢道:“姑娘如若不信,可以亲自与幼妹过问, 旅途孤寂,你们或许还能做个伴……”   “什么鬼话?”十三嘀咕的声音一点不算低,敲敲车厢,“小九, 有只臭老鼠问你愿不愿意去他的阴沟里坐坐。”   周敬祖脸上的笑僵住,眼角一提, 直起身高傲道:“本公子自认言语中无不敬之意, 两位出言不逊, 有失风度吧?”   他姿态很清傲, 可惜严梦舟与十三跨在马背上根本没下来, 使他对着高处摆架势的模样如同沟壑虫蚁仰头看青天。   十三头抬得高高的, 用下眼瞥他, 鄙夷道:“老鼠尾巴都露出来了,就别装人了。”   周敬祖也意识到自己气势上的劣势,面色一恼, 道:“那我就直说了, 我乃京城静安侯府大公子, 观姑娘清丽脱俗,想邀姑娘同行解闷,你想要多少银子宅子可以直说……”   说到这里,周敬祖眼角瞟见一抹黑影向自己打来,迅疾如风,他躲避不及,膝盖被重重敲打了一下,“咚”的一声,骨头断裂般的疼痛从膝头扩散,他惨叫一声,右膝一弯,向着车厢重重跪了下去。   严梦舟手中掂着颗玉石,向他另一只膝盖打去,让他彻底跪下。   后方跟来的家仆面孔惊惶,有几人慌张勒马前来查看。   “走。”严梦舟一声令下,护卫才不管会不会碾压到挡在车前的人,扬着马鞭继续赶车。   马蹄朝着地上的周敬祖踏去,他痛得抱膝长呼,根本不知闪躲,硬是被家仆拖拽到了路边。肥膘的马儿从他面前踏着马蹄经过,他望着马腹与上方垂着的长腿,怒上心头,忍痛高声呼道:“把这几人给我拦下!”   家仆得令,抄起家伙就往严梦舟几人冲去。   “京城这么多纨绔吗?入京三日就见着三个……”十三自觉后退,问严梦舟,“你打得过吗?”   “你在说笑。”严梦舟回他一句,活动着双腕下马,冲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点头,驾着马车继续前行。   十三稍微犹豫了下,跟在了马车后面。   车厢中的施绵回头,后门早早被封死,小窗口看不见正后方,她只闻得怒骂声,无法亲眼目睹后方是什么情景。   施绵掀了前帘问十三:“你怎么不留下帮着十四啊?”   十三一拧脖子,道:“你不也没留下?”   施绵抿嘴,她不留下是因为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还会成为累赘。十三那么喜欢打架,这时竟然不去做帮手。迟疑片刻,她道:“这样吧,我把师父给的防身迷药给你,你回去帮十四。”   “成!”十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学习医术多年,东林大夫始终只教授他行医治病,他自己倒是琢磨着做过几种下三滥的药,可技艺粗糙,始终不及施绵手中的厉害。十三眼馋这些歪门邪术很久了,只要得到一点迷药,他自己就能慢慢猜测出研制法子,以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管在京城还是小叠池,都能横行霸道了。   十三愉快得嘴角都翘起来了,斜刺里护卫突然插话:“姑娘不必忧心,那几个家仆粗手粗脚的,不能对我家公子造成半点威胁。不用一刻钟,我家公子必能赶上来。”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十三对着护卫冒火,一看施绵,犹犹豫豫把掏出来的迷药又收了回去。   十三恼怒,连骂护卫好几声,然后一蹬脚踏,自己策马跑到前方去了。   如护卫所言,不出一刻钟,严梦舟就追了上来。施绵卷帘打量他,发现他连衣角都没弄皱。   严梦舟也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两人同时扭开脸,重新回到周敬祖出现之前的相处方式。   “真讨厌。”施绵喃喃着,低头摸了摸怀中梨花。花瓣纯白无暇,中央是淡淡的草绿色与粉色花蕊,一朵一朵拥挤在枝头,美丽极了。   小叠池,菁娘已等待许久,看见缓缓驶来的马车就迎了上去,拽住先一步到达的十三,问:“我家小姐可还安好?在京中可有被人为难?”   “没人为难,就是你家小姐运气好,被侯府公子看上,跟着人家享福去了。恭喜恭喜啊!还有,马车里面是空的,你不用等了!”   “谁敢动我家小姐!”菁娘大惊,扯着他追问,“你说什么侯府公子?哪家的?”   周敬祖的出现只对十三一人造成了影响,他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对着菁娘胡编了一通,见她面上失了颜色,怪声道:“侯府公子娶了你家小姐你还不满意,那你想让她嫁给谁?做王妃还是当皇后?”   菁娘揪住他手臂上的肉使劲拧了一把,十三跳起来挣开,恶声恶气地回了几句,跑去拴马了。   马车停稳,菁娘听见施绵的声音,确认她完好着,长舒一口气把她扶下来,埋怨道:“十三嘴里的话一句都不能信,真该缝住他的嘴!”   整理下施绵的衣裙,她继续问:“京中的花朝节有趣吗?住的可还好?有没有被人为难?”   施绵摇头,跟菁娘往竹楼去时,瞥见护卫去卸马车,而严梦舟仍跨坐在马背上,像是根本不准备下来。   她停步转身,问:“你要去哪儿?”   不好意思大声询问,太小声又怕他听见,以致于施绵这句话前半句声音很低,后半句有点偏高。   “回京。”严梦舟稍稍一顿,解释道,“回去取雪莲,以免夜长梦多。”   施绵想再问几句,一旁的菁娘他俩的话震到,急切地抢问:“取雪莲?是找着了吗?”   得了肯定的回复,她更急了,抛下施绵去抢护卫手中的缰绳,催道:“那还等什么?快回去,马车先搁着待会儿让你贵叔弄!十四,真是辛苦你了……”   严梦舟与护卫跨马离去。   回到竹楼,菁娘已早早备了热水和干净衣物,催着贵叔去卸马车,自己在屋中陪施绵沐浴和说话。   帘幔与屏风重重遮挡,内室中水汽蒸腾,施绵坐在浴桶中将一路所见所闻说给菁娘听,唯独隐去了那尴尬的车厢中的一幕。   说到雪莲,菁娘仔细问了几句,忧愁道:“严侯爷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兄长,以前在京城时我就听说过他,不是好说话的……”   施绵拍怕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现在这样我也是满意的,不耽误外出游玩啊。”   “现在不耽误,以后回了京呢?前几日老爷传信说吏部有召他回京的意思,他回了宅子里,你少不得要一起回去……”   回了主宅就没现在的安宁了,深宅大院,光是长辈就有十数个,算上堂兄弟妹、表亲和丫鬟下人,处处是人。别人才不管你有没有病痛,看你不顺,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   这话不好接了,施绵唔唔几声,转而说起归途遇上的静安侯府的人。   菁娘听罢骂了起来,出完了气,夸起严梦舟与十三,又感慨道:“静安侯府撑了这么久终于是要垮了……”   见施绵对这个有兴致,菁娘多与她说了些,“静安侯府连着几代的男人没一个成器的,全靠着老夫人撑起府邸,老夫人是个厉害的,教出个长宁郡主……”   施绵知道长宁郡主,就是与她娘同一天被她“克死”的大伯娘。   “……口齿伶俐,长袖善舞,可会讨老太后的欢心了。这长宁郡主就是出嫁了,也能顾得好静安侯府。可惜这两人都死得早,接连过世没半年,静安侯就犯了个大错,被断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府中没有能主事的人了,才几年,竟然败落成这样了。”   “说的也是,就这纨绔样的大公子,能将府邸撑起才怪了。老大不行,后面定然也全是废物,这劳什子侯府就剩个空壳子,还端着世家架子作威作福,活该被打!十四该出手再重些,断了他的命根子才好!见着个美貌姑娘就往上粘,不从源头解决,以后少不得要作恶……”   “断了什么命根子?”菁娘骂得正起劲,听见施绵这样问,喉头一噎,余下的话全卡在嗓子眼了。   施绵好歹是京中望族的小姐,就算她愿意做个医女,施家也不会答应。东林大夫传给她的医术都是应对常见病症的,穴位图也没给十三的那么露骨,她还不知道闺中事呢。   菁娘支支吾吾没法说,低着眼睛往施绵身上泼水,一看见她亲自养出来的娇嫩肌肤,心中愁绪又起。   这么个娇美的姑娘,现在出门会被臭虫盯上,以后回了京,真如十三所言被皇子或其他权贵看上可怎么办……   入了皇子王爷的后宅,不仅没了自由,要与一群女人争来斗去,一朝失宠,就是被人欺凌至死,也没人能帮着说上一句话!   菁娘看着施绵拨动水上浮花,水珠从她圆润白皙的肩头滚落,忍不住问:“侯府大公子长得俊吗?”   施绵歪头回忆,道:“穿的富贵所以看着显眼些,但说不上俊,就是普通相貌。”   菁娘悄摸打量着她的神情,试探着问:“那你觉得谁俊?”   施绵手上动作一顿,低头拢着水上花瓣,不回答,耳尖却悄悄红了。   “看男人不光要看俊不俊,还得看身板,太弱的可不行……”菁娘隐晦地教了几句,瞧她害羞,没继续说了。   晚间施绵安寝后,菁娘从楼上下来,对着贵叔把心里话全掏了出来。贵叔生性沉闷,只能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来。   菁娘哀愁半晌,道:“要是二老爷早早给小姐订了亲,我就不用这么愁了……”   “订了亲未必就可靠,万一对方是个混账……”贵叔终于憋出一句话,把菁娘说得心头拔凉。   想着那数年不见影子的施长林,菁娘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久好久,吸了口气低声道:“要不……咱们自己先给小姐定下了?”   屋中烛灯已熄,贵叔的反应看不出来。不过不重要,他只要不反对就行。   菁娘心中细细掂量,过了小半个时辰,她一翻身坐了起来,坚定道:“我觉得行,咱们赶在二老爷回来前给小姐订好了,找上东林大夫与袁先生做证人。袁先生是二老爷的恩师,由他作证的婚事二老爷不能不认!”   “你有中意的人选了吗?”   贵叔一句话又把菁娘问蔫了。   要菁娘来说,施绵的如意郎君,首先得性情好、待她好,把她放在心尖上。其次家世不能差了,不然成亲了护不住她也是白搭。再有就是要么家中和睦,要么人口少,不能给施绵气受。   左思右想,菁娘竟然连一个满足这些条件的人都找不出。   “十四……”   “他哪行!”菁娘立刻驳回,“他才到小叠池就闯了祸,我可还记着呢!”   贵叔不吭声了。菁娘辗转着,她熟知的青年就俩,严梦舟不行,难道十三?那还不如严梦舟!   严梦舟……黔安王妃娘家的人,家世是不会差的。父母双亡,与兄长已分了家,真娶了妻,妻子不用早晚请安伺候老人,不会与妯娌产生矛盾。   他少时莽撞了几回,长大后稳重多了,没少照顾施绵,入京一趟把人保护得好好的,还教训了侯府公子……   想着想着,久久未见的明珠闯入菁娘脑海,这是个好姑娘,很喜欢施绵。若严梦舟真与自家小姐成了,那就多了个明珠这威风的郡主表妹撑腰。   菁娘一会儿对严梦舟不满意,一会儿觉得找不着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也有二十了,没有父母,不知可有长辈为他安排了房中人……我看是不像有的,可要做咱家姑爷,得好好查查。”菁娘自言自语了几句,越想越不得劲,推推贵叔,嘱咐道,“等他回来了,你去探探口风。”   贵叔:“……”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过他岁数的事呢,还让小姐单独随他出去玩,以后可不行了。”菁娘自省过,又絮说着,“年轻人大多贪欢,他没父母约束,会不会每次回京就往花街柳巷蹿?若是沾上花柳病……”   贵叔听不下去了,“想这么多没用,得小姐与十四都答应了才行。”   菁娘年轻时差点被人拉去给老头子做小妾,明白被人逼迫的苦,点头道:“我知道,我就是私底下想想。小姐的终身大事,哪能我几句话就说定的,我也没法开口……”   作者有话说:   你俩愿意吗?   小九:……   十四:…… 第46章 穴位   严梦舟幼时见过严侯许多次, 记忆过于久远,早已磨灭在阴暗的囚房中。重回京城,他再次见到这位舅舅, 在大殿中、在宫宴上, 大多数碰面时, 身边都有其他人,比如景明帝、太子。   严侯的腰身在护景明帝登基时受过重伤,无法久站,通常会被赐座,谢恩的话冷硬如冰锥。太子与严梦舟说:“舅舅对谁都不苟言笑, 习惯就好。”   唯有一次例外,是去年严梦舟与他单独撞见的一次,他有着激烈的情绪波动。   那时严梦舟应邀去了施茂笙几人的诗友会,高坐在临窗的茶楼上, 下方严侯坐着轿子路过,被喧闹声吸引, 抬头看了过来。   熙攘街道上, 二人一高一低, 将彼此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严侯看见他, 未行礼, 眼中闪着阴冷的光, 满面的轻蔑。   严梦舟挑挑眉, 捡了两根筷子,手肘支在桌上,两手各持一端, 对着严侯扬起笑, “咔擦”两声脆响, 筷子应声折断。   再看严侯,目光阴沉得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严梦舟能读懂他的眼神,他也能看懂严梦舟的挑衅。那两只筷子就像严奇的双腿,折断后再无法修复。   严侯只有两个儿子,长子严奇去荆州杀严梦舟未成,双腿废了,次子严狄现任禁军副指挥使,远不及兄长有能耐。严侯有多恨严梦舟,不言而喻。   让他把雪莲给严梦舟,他宁愿当场毁掉,也不会答应。   离开小叠池的路上,严梦舟试想过很多办法,所有由他亲自出面的途径全部被否决,佯装陌生人上门更不合适,普通人不该知晓严侯府有天山雪莲。   能施行的办法有三个,一是从严侯宗亲入手,比如赫连三公子。这人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并无存在价值,严侯未必会愿意把东西给他。   再有是走静安侯府的门路,雪莲本就出自静安侯府,借口府中有人需要,讨要回去会容易许多。不妥的是周敬祖是个觊觎施绵美貌的东西,多半会挟恩图报,令人作呕。   最后就是让太子开口了。严梦舟不愿与皇室中人扯上关系,一旦开口请他帮忙,就再也无法与这令他厌恶的血脉撇清关系。   他要得到雪莲,不能打草惊蛇,并且只有一次机会。   回到王府,严梦舟吩咐侍卫去盯着赫连府与静安侯府,自己则是去与太子周旋。他不能轻易将惦记的事情暴露出来,唯有旁敲侧击。   忙碌数日,将几个府邸摸清后,严梦舟寻到了最适合的途径。——静安侯府的男丁都是废物,女子则正相反,至少那位名叫周灵桦的二小姐就比她兄弟强很多。   这位周二小姐如今正在状元镇上,据说水土不服,病倒在客栈。   严梦舟重回小叠池,被菁娘与十三询问可拿到雪莲了,得知尚未得手,两人均是失望。   “菁娘丧气是情理之中,你失望什么?”严梦舟问。   十三嘴硬哼哼道:“没见过的东西,谁不想亲眼看看、亲手摸摸?”   他面前放着个画满曲线与黑点的木偶人,手中拿着根银针不断往上面戳刺,发觉严梦舟在看,恶声道:“好看吗?扎的就是你!”   严梦舟没理他的挑衅,问:“小九呢?”   “藏在竹楼里扎你的小人呢!”   施绵在竹楼里,对照着医书挨个摸找穴位,表面上看着平静,实则心中乱成一团。东林大夫说考校她与十三辨认人体穴位,等严梦舟回来就要开始。   对此,十三严阵以待,一心想着要将施绵比下去,根本不知道东林大夫的私心。   实际上施绵也不懂东林大夫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看严梦舟,有什么好看的?   懵懂的情愫萦绕在心头,施绵对着医书满心忐忑,丁点儿也没看进去。   那日路上采来的梨花已谢了,菁娘看她喜欢,这几日连续让贵叔从山上采新的回来,正插在她桌案前的细口青瓷瓶中。施绵倾身看花,听见了竹楼下菁娘的声音。   “……回来了,暂时没拿到雪莲,我就说从一个侯爷手里要东西,没那么简单。不过那孩子挺费心的了,待会儿我多做点菜慰劳他……”   严梦舟回来了,今日或明日就要认穴位了。   施绵指尖一抖,揪下几片梨花瓣。她看看花瓣,脸上飞红,不大好意思地又揪了几片下来。   没拿到雪莲这事,反倒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没什么沮丧的情绪。   “我跟你说的可还记着?你得去探探他,先说好了,咱们这情况不比外面,不干净的男人要不得,你可要给我探清楚了。”   菁娘的话施绵听不懂,走去房间扶着竹栏向下看,见贵叔满面为难,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要怎么问……”   “就那么问,坊间街头的地痞能把这事挂在嘴上,你怎么就不能问了?”   施绵起了好奇心,在上面喊道:“菁娘,你要贵叔问十四什么啊?”   她突然出声把底下二人吓了一跳,菁娘心虚地摆手,“没、没什么,就是一些、呃,家长里短的事。”   施绵一眼看出她在说谎,转身往楼下去,到了下面,贵叔已经忙别的去了,就剩菁娘收着晒好的被褥。   施绵跟着她,道:“到底要问什么?或许我知道呢。”   菁娘听得脚下一磕绊,差点摔倒了。   ……这事她能知道才不正常……   施绵扶着她,被她这反应弄得好奇心大增,联想了下方才听见的对话,猜测道:“是问十四干净不干净?你放心,他干净得很,换衣裳很勤,一日能换三件呢。”   菁娘正想着拿什么事来敷衍她,乍听这话,眼睛都瞪大了,“一日换三回衣裳?”   又不是炎炎夏日,一日换三回,多半就是去了脏地方!   “干净不好吗?”施绵见菁娘面色转青,有点摸不着头脑。   “好……”菁娘咬着牙说违心话。   不确定的事,她不好直接认定了,更不能与施绵说,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干净就好,我就怕马上天热了男孩子发臭……行了,十四带了烧鹅和瓜果回来,你先过去填填肚子……”   施绵不自在地躲避着她的视线,忸怩道:“我不饿,我还得温书呢。”   她抛下菁娘跑回竹楼上去了。   识穴位用的木偶小人还静静躺在软榻小桌上,施绵坐过去拿起小人,越看越觉得烫手。   她没去竹林那边见严梦舟,对方也一反常态没主动来看她。施绵模糊感受到严梦舟与她是同样的心情,隔着片竹林,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敢主动来见彼此。   小叠池几人各自忙着手上的事,除却东林大夫多看了严梦舟几眼,根本无人注意到这点小小的异样。   傍晚贵叔过去那边时,严梦舟刚提着野兔从山中出来,顺便带了捧红透了的樱桃,正好交给贵叔。   贵叔接过,事情做完后没立刻离开,石雕似的坐在庭院中盯着严梦舟看。   “有什么事吗?”严梦舟被看得后背发毛。   贵叔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磕巴问:“樱桃……给谁的?”   严梦舟被问怔住,他每回带来瓜果甜食和精巧小玩意,大家都知道是给施绵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很奇怪的是,他竟然无法坦白说出这是带给施绵的。隔了会儿,他干涩道:“给菁娘的。”   回答出乎贵叔的意料,他原地踌躇了会儿,可算想到别的入手点了,问:“雪莲的事,可需要人手?”   “不用,人多反而会误事。”   贵叔“嗯”了一声,将樱桃放在桌上,邀严梦舟与他比武。   这行为也很反常,但严梦舟没拒绝,与他在庭院外比试起。点到即止,收手时暮色已重,菁娘做了菜送过来,抽空横了贵叔一眼。   在严梦舟要回庭院时,四周无人,贵叔终于问出口了,“你是雏吗?”   严梦舟怀疑地驻足,满脸不解:“什么?”   “你有没有通房丫头和侍妾?在外面养过女人没有?去没去过青楼?以后会娶几个姑娘?”   “……”   严梦舟肉眼可见地沉了脸。   才被这直白的问话冲击到,翌日,东林大夫又说了另一个震撼他的请求,“在我身上辨认穴位?”   东林大夫点头,“不能总用假人吧,贵叔倒也行,不过他是长辈,让俩孩子在他身上动手有失体统。我是不在意这些的,就是小九那边……你懂吧?”   严梦舟想让护卫代替他,可一想到施绵趴在别人身上辨认穴位,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只认上半身,你若是介意也无妨。”   严梦舟:“……”   这事儿才定,就被菁娘知晓了。昨日贵叔没问出具体答案,把严梦舟的反应说给她听,菁娘由着严梦舟的反应猜他是个好孩子。   “真是那等好色之人,早把这事说出来炫耀了,你说呢?”   贵叔忆着严梦舟那时的脸色,认同了菁娘的说法。   由此,菁娘现在看严梦舟比往日顺眼。   将施绵拉入屋中,她道:“你师父要你们在十四身上认穴位,趁这时候,你好好看看他。”   “有什么可看的?”施绵面红耳赤,躲开她往外走。   “可看的多了。”菁娘拉住她,苦口婆心道,“认穴位的时候,你看看他胸膛结实不结实,手臂和背上有没有腱子肉,还有腰腹紧实不……”   施绵不想看,她前几日才被背过,知道严梦舟到底结实不。至于其他的,谁会想看别人的腰腹啊!   “他是男人,被看几眼还能吃亏吗?不是我说,现在不好好看,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多少姑娘嫁了人,就只能看自己丈夫,是个好的还行,万一碰上个不满意的,你自己说怎么忍受下去?”   “我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呢!”施绵急了,恼羞地反驳起菁娘,抓着穴位医书跑东林大夫那去了。   她被念叨得脸上红晕久久不下,就奇怪了,怎么东林大夫与菁娘都这样,非要让她看严梦舟的身子?   她不想看!   十三与她正相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我先来,小九你别和我抢!看我扎他百会穴,刺他命门,夺他性命,今日小爷必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施绵看见屋中的严梦舟,脚步顿在门口,不着痕迹地深吸气,低着头快步进到屋中,背着几人坐在了角落里。   严梦舟朝她的身影看了看,默默收紧了拳。   “我先来,师父让我先来!”十三没察觉半点异样,缠着东林大夫抢先。   东林大夫看看另外两个沉默不语、耳尖通红的年轻人,再看看眼前这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爱徒,拍拍他的脑袋,目光怜悯且慈爱。   “好徒儿……”   作者有话说:   所有人都有小心思,只有十三坚持自我、始终如一。 第47章 天枢   东林大夫道:“好徒儿, 你先去外面,莫扰乱小九。”   十三登时扔了手中书,气愤道:“凭什么她先?一大早就说了我先, 说几遍了, 师父你根本就没听进去, 你只会偏心她!”   “那你先……”施绵局促地站起往外走。   她一点也不想在严梦舟身上认穴位,光是想一想菁娘说的那些话,就已经心慌意乱了,压根不敢往严梦舟身上看。   若非师父医术超然,她都想装病了。   施绵是情愿让十三在前的, 可东林大夫不知怎么想的,拦住她,劝说起十三,“为师问的都是一样的穴位, 你在前面认过了,就不怕待会儿十四偷摸提醒小九?你可别忘了, 十四一直是站在小九这边的。”   被戳上会帮施绵作弊的印章的严梦舟, 否认的话就停在嘴边, 嘴巴张张合合, 终是没说出来。   立在一旁的施绵咬起嘴唇, 紧攥在一起的手指泛了白。   两人背对着彼此, 离得好远, 却好像被人用无形的绳索绑在一起,谁都无法大声反驳东林大夫。谁让过去多年,两人的确是这么相处的呢。   当事人都都否决不了, 旁观的十三, 当即就被说服了, 拊掌道:“这倒是真的!那我就在一边看着。”   “你候在一边,小九一看你眼神不就知道自己指的对不对了?”   十三一想也是,他见施绵犯了错,脸上的幸灾乐祸从来都止不住的。他是绝不可能为施绵提供一分一毫的帮助,脑袋一转,当即踏出房门。   暮春好时光,宽敞明亮的药房中,四扇小窗全开,明媚阳光照进来,空气中浮着的细小尘埃犹如一粒粒金沙,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日光中突然插入一道阴影,十三重新露头,严肃道:“师父,你可别私下提醒她!”   东林大夫坐在书案后,冲他挥挥手,等十三缩回去,卷起一本书在桌沿上敲打了一下,道:“承泣。”   这就开始了?   施绵瞟了下严梦舟,他端正地坐着,杏色春衫被宽肩撑起,脊梁绷直,身姿如松。   施绵记起菁娘嘱咐的让她观察严梦舟肩膀手臂的话,心中一赧,目光落到严梦舟脚边的一束光上,声音细弱地答道:“眼瞳直下方,足阳明胃经……”   “梆梆——”东林大夫拿着书卷敲打桌面。   施绵手指扯着衣袖,把袖口团花刺绣揪得皱巴巴的。僵持了会儿,她自暴自弃地走向严梦舟,越走越慢,到他面前的最后两步,艰难如向着悬崖迈步。   终于站定在严梦舟面前,施绵始终不敢抬眼,视线落在他双腿上。那双腿被衣裳覆盖着,除了修长之外,看不出别样。   意识到自己被菁娘说的话影响了,总想着看严梦舟衣裳底下,施绵懊悔,心一狠,视死如归地抬起眼。   她撞入严梦舟眸中,眸光颤动,不知所措,下一瞬,严梦舟合上了眼。   施绵缓缓松了口气。   “承泣。”东林大夫催她答题。   严梦舟闭着双眼不动弹,大可放大胆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把他当做大了几个尺寸的木偶人就好。   心中给自己鼓劲的话说的很好听,然而施绵向着严梦舟眼下伸出的那根手指,离得越近,指尖抖动幅度越大。   她好像从未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严梦舟,这时才发现他眼窝有些深,垂着的眼睫乌黑浓密,就是有点短。   施绵看得专注,指尖轻缓地向他眼下承泣穴位探去,触及下眼睫的刹那,紧闭着的双眸陡然睁开。   黑亮有神的眸子直视着施绵,她呼吸一窒,手指猛地抖动,迅速从严梦舟眼下缩回。   严梦舟顿了顿,重新闭上了眼,他开始后悔,不该答应东林大夫的。   他在施绵的医书上看到过关于承泣穴位的描述,针灸效用已忘记,位置顾名思义,就在瞳孔正下方,承接泪珠的位置。   他记得很清楚,知道施绵的手指会触到他眼下。   没法睁开眼睛看着施绵在他脸上抚摸,于是选择闭眼。   可闭上眼,听觉更加敏锐,紧张的喘息、簌簌靠近的声响、眼眸感知到的光影,以及鼻尖无意嗅到的馨香,每一处都在告诉他,施绵在向他贴近。   他没忍住在两人距离最近时睁了眼,看见了施绵窘迫羞臊的面容。   两人都很拘束,书案后的东林大夫对这诡异的气氛毫无察觉般,继续道:“丝竹空。”   施绵将手背在了身后,捻着指尖,竭力稳住气息,详细回答了这个穴位的功效与影响。   “不错。”东林大夫点头,然后指指严梦舟。   严梦舟已重新闭上眼,施绵的目光只放在他高挺的鼻梁骨与浓黑的剑眉上,不敢再看他眼睛。   丝竹空就在眉梢凹陷处。这回施绵先小声道:“要摸下你眉骨。”   严梦舟“嗯”了一声,声音迟缓。   施绵的手缓慢抬起,指腹压上眉骨时,她感受到眼皮牵拉的动作,严梦舟似乎想睁眼,最终忍住了。   施绵转头等东林大夫裁判,待他点了头,浅浅呼出一口气,将指腹移开了。   原来男人的眉骨这样高,这样硬,连眉毛也比她的浓密。   施绵借着擦汗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眉梢,她的眉毛从小就是浅浅的、绒绒的,每日都要用青黛笔描一描。   有了这两回的触碰,接下来的顺畅多了。   东林大夫连问三个穴位,施绵依次对答,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道:“记得还算准确,下一个,扶突可记得在哪儿?”   “在侧颈……”施绵全都记得呢,边说着穴位功效,边向着严梦舟脖颈打量。   严梦舟坐着,比她稍低,她要触摸对方侧颈,须得让严梦舟仰头。   “你别动啊。”渐入佳境后,施绵自在了些,叮咛过严梦舟,双手朝他下颌探去。   严梦舟对这个穴位一无所知,听施绵说是在侧颈,就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那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施绵捧起他的脸,一手扶着他下颌,一手毫无征兆地摸上他的喉结。   柔软的触觉从喉头震荡开,迅疾传遍全身,严梦舟心神俱震,手上的动作比眼睛更快,眨眼间凶狠地擒住施绵的两只手。   “你往哪摸!”他厉声责问,眼神凶得吓人。   施绵呆住,双手被迫维持着触碰他喉结动作停滞在空中,被他深不见底的黝黑眸光盯着,结结巴巴地解释:“扶突穴在侧颈,喉结旁三寸……要、要量一量……”   严梦舟扣着她的手松了又抓,抓了又松,手掌中柔滑细腻的肌肤引人心潮狂涌,他心中生出用力揉捏的冲动,知道这样不妥,硬生生忍下了。   他松开施绵,强压着加重的呼吸,低声道:“改用人偶吧。”   “就是因为总用人偶,现在才需要上手量。”东林大夫始终坐在桌案后未动,对他俩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老神在在地向外扫一眼,道,“十三都等急了,我也不多问,再提最后三个问题吧,小九可以先把穴位指给我看了,其余的慢慢作答。”   “乘风、气海俞、天枢这三个穴位,指给我看。”   一股热气冲上施绵的头脑,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旁边的严梦舟见她红着脸没了反应,隐约猜出这几个穴位在不便之处,脸色变了又变。   他喉结上尚残留着女孩子柔软的指腹触觉,只是这样他就险些丢盔弃甲,等那似有若无的触碰移到身上,他一定会出丑的。   丢人,并且是一种冒犯。他将再也无脸面对施绵。   答应东林大夫代替木偶人这件事,是他草率了。   严梦舟当机立断,站起后向外退了两大步,道:“我忽然记起有急事未处理,先走了。十三借我一用。”   外面等候着的十三念念有词地重复着几个穴位,受了严梦舟这么多年的殴打,今日可算有机会明目张胆报复回去了。   他准备师父问一处,就在严梦舟身上刺一针,答完所有问题后,趁严梦舟不备,再狠戳他几处痛穴。   想得美滋滋呢,门板哐当一声巨响,他当施绵答完了,喜悦地转身,然后就被一条铁链一样的手臂紧紧箍住脖子。   严梦舟倒拖着他往外走。   “你有病啊!”十三再怎么恼怒也挣不开自幼习武的严梦舟,被拎上马带走了。   叫骂声渐远,随着马蹄声的消失,外面慢慢归为平静。   “年轻真好啊……”东林大夫悠悠的喟叹声将施绵喊回神。   屋中少了一人,房间变得更加敞亮,施绵觉得空气都充足起来了,呼吸平复后,她一步步挪到东林大夫面前,两手揪在一起,难为情道:“师父,以后别再这样了。”   东林大夫问:“这样不好吗?”   “奇奇怪怪的……”施绵边思索边说,慢吞吞的,无法表述清自己纷杂的心思,“还好他没脱了衣裳,否则我真不知以后要如何面对他了。”   “哦,那为师以后就不插手你们的事了。”   东林大夫妥协了,施绵心头放松。下一刻,又觉得迷惑,什么叫“你们的事”?她与严梦舟有什么事?   她想和东林大夫问清楚,话到嘴边,胸中涌起莫名的浪潮,羞赧与难堪狂涌而上,一起压在心上,让她不好意思开口。   东林大夫端详着她,眸中笑意一闪而过,道:“别的事情说好了,为师的问题你还没答。现在捡起你的人偶,把那三个穴位指给我看。”   施绵拿起被放在一旁的人偶,手指按在小人的后肩用力捣着,“乘风。”   白嫩指尖沿着木偶人肩背向里侧下方滑动,停在腰窝正中的位置,点了点,道:“气海俞。”   就剩最后一个穴位了,她将木偶人翻过来,食指戳在小人的侧腰腹间,正要答题,鬼使神差的,菁娘的话重回耳中,“……看看他腰腹紧实不紧实……”   手中的木偶人好似渐渐变大变高,转换成严梦舟的模样。严梦舟未及时撤离的话,这会儿该被她摸上这三处穴位了。   施绵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那情景,心尖一烫,体内热气猛蹿。   她的脸颊瞬间涨成绯红颜色,手指从木偶人腰腹间移开,“天枢”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东林大夫见她的脸红得充血,笑呵呵道:“最后一个不记得了?晚上十三与十四回来了,我会如实与他们说的,十三定要笑话你。”   施绵隐约感知到他在揶揄自己,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一跺脚,恼羞道:“我不学了!”   她重重扔掉手中木偶人,一手捂脸,一手提着裙子,露着红透了的耳尖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不学了!   成亲后再学!   注释:穴位相关均来自百度,没有权威性,请勿考究。 第48章 琴音   施绵停在竹林中, 两手往双颊上扇风,企图快速把脸上的热气驱散。脑中人偶身上三处穴位与严梦舟抓着她的手质问的画面反复交替,使得她再怎么努力, 也不见一点成效。   “怎么了?”菁娘的声音从竹林中传来。   施绵吓了一跳, 循声找去, 看见菁娘捧着个竹筐在林中搜寻。她在心口抚了几下,感觉脸上热气被吓跑了,心跳也不急了,这才踮着脚小心地跟过去。   “林子里冒了山蒌,我来采一些, 晚上烧兔腿吃。”菁娘指着地上突起的石头让她当心,再往东林大夫的小院看看,道,“方才我看见十三俩人骑着马跑了, 他们是去哪儿?怎么不带着你?”   施绵小时候能一起玩耍的人少,就这俩少年, 还总嫌弃她, 时而背着她偷溜出去玩耍, 每每让施绵失落。   菁娘全然忘记自己前几日才与贵叔说过, 不能再让施绵与严梦舟俩人外出的话, 责怪起那两人。   “不知道……”施绵搂着裙子蹲下来, 与菁娘一起采山蒌, “我也不想与他们一起出去。”   菁娘惊奇,“当真?”   “嗯。”施绵闷闷点头,至少这几日, 她都不想与严梦舟外出, 连见面都不想见了。   采了一小堆山蒌, 菁娘就让她收了手,两人往竹楼走去,远看贵叔在池水另一边,听不见这里的声音,菁娘偷摸问:“我让你看的,可都看见了?”   施绵千难万难冷静下来的心又躁动起来,负手停下,皱起了脸,“我才不要看,以后也不会看!”   看她真生气了,菁娘不好火上添油,暂时不问她那边发生了什么,连声哄着说好。   哄人的强调一听就是不信,施绵着重强调道:“我在京城看见过光着上半身的打铁匠,男人都是那样,没什么可看的!”   菁娘脸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第一回 见的是个打铁匠,别以后对男人的印象都是那样了……施绵显然正难堪着,这会儿与她解释也听不进去,菁娘索性不提这茬了。   到了竹楼前,她指指楼上,道:“上回袁先生送来的琴谱是不是还没看?今日暖和,午后没事可以练练,我也许久没听你弹琴了。”   施绵这才平静下来,“嗯”了一声上去取琴谱了。   再说严梦舟这边,带着十三到了镇子上,十三被横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落地就干呕起来。呕了几下,一抹嘴直起身子,揪住严梦舟的领口怒骂:“你被施小九扎坏脑袋了是不是?”   严梦舟一听见施绵的名字就心中发紧,面上不变,道:“请你帮个忙……”   “有你这样请人帮忙的吗?你怎么不把我大卸八块再来请我帮忙!你爷爷的!要不是跟你认识的久了,老子早用银针扎你鸩尾穴了!”十三口若悬河,骂得停不下来。   骂完了,忙还是要帮的。   护卫这几日负责盯梢静安侯府几人,禀报道:“周二小姐与五小姐正在租赁的宅子里养病,周大公子与袁先生的二孙子出去喝酒了。”   袁正庭三个儿子不成器,下面的孙子脑袋也不怎么清楚,不然他也不必抛下京中繁华,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这小地方。小地方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惹不出大乱子。   “去找周老鼠?”十三问。   “不,去找周二小姐。”   十三坚定拒绝,“要去你去,我是有家室的人,不能随意接触外面的女人。”   护卫发自内心的奇怪:“你哪来的家室?我怎么没见过?”   “关你屁事!”十三心情不好,谁接话就骂谁。   后来收了严梦舟的银子去见周灵桦,又被人当做歹人,商谈半个时辰,才放过吓坏了的姑娘。   严梦舟未亲自出面是怕得到雪莲之前被认出了身份,再传入严侯耳中就不妙了。十三出面倒没什么影响,左右不是京中人。   “她可没答应,说的是考虑。”   “她会答应的。”   严梦舟让人查了静安侯府上下才得知,原来这位周二小姐并非静安侯的亲生女儿,而是一对因静安侯而丧命的族亲的孤女,老夫人为了侯府的脸面做主让静安侯收养的。   这就难怪周灵榕对她直呼其名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静安侯府迟早要被败光。周灵桦有意撑起,奈何出身低微,既没有老夫人的地位,也没有长宁郡主的身份,府中无人愿意听她说话。   等哪日静安侯府走投无路,她们这些姑娘就是出手讨好他人的货物了。无力回天,周灵桦能做的唯有保重自己,最简单快捷的法子就是寻个好人家成亲。   施茂笙性情温和,对她有意,两人名义上又是表兄妹关系,施家还是京城有名的望族,周灵桦自然是愿意的。   名门嫡长子娶一个败落侯府里的养女做正妻,施家长辈不会答应。   明知阻碍重重,为了自己姑娘家的脸面,即使她与施茂笙有意,也不敢表露出来,为此没少遭周灵榕的嘲讽。   十三按严梦舟所言转述,让她配合着装病,答应会让她没有任何阻碍地嫁给施茂笙。并让她等着,过几日京中就会传来关于施茂笙与她的亲事的消息。   周灵桦是不怎么相信的,以施茂笙的家世,他的亲事哪有那么容易定下?   但、但若当真可行……她愿意等等看,若此事成真,只是装病而已,她是愿意配合的。   周灵桦一人在房间中沉思,外面传来喧哗声,很快房门被推开,周灵榕怒气冲冲地跑进来,“大哥他真是好厚的脸面,让你装病,让我留在宅子里陪你,他自己倒是好,每日早出晚归在外玩乐!”   “嗯……”周灵桦还未从思索中回神,显得心不在焉,被凶了几句才彻底清醒,耐着性子安慰起她。   十三同样不怎么相信严梦舟,道:“你最好真有本事干涉别人的亲事。”   严梦舟淡淡瞥他。他是干涉不了,但可以在自己的亲事上做文章,借以推动他人。   两人出来的匆忙,未来得及用午膳,干脆在镇子上用起。反正不花十三的银子,他就找了个最贵的。吃喝一半,突然从窗外看见了周敬祖与袁正庭的二孙,两人勾肩搭背进从街面上走过,身后跟着一众仆人。   “不是我说,袁先生那二孙子一脸傻样,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   十三话糙理不糙,袁先生与几人情谊非常,严梦舟不想他孙儿吃亏,挥挥手,护卫身形一矮跟了过去。   半柱香后,护卫回来禀报:“周敬祖忽悠他去京城吃喝玩乐,他还有点脑子没去,说状元镇周围风景不错,赏景修身养性就好。现在两人正要往紫薇山去。”   “去紫薇山?”十三皱眉,“这俩东西去那儿做什么?”   紫薇山被买下后,镇上的百姓知晓与袁正庭有点关系,几乎都不再去了,偶尔有外来客闻名想过去,也会被当地友人阻拦。   “说那儿风水好,要进山打猎。”护卫道。   周敬祖就是个废物,对施绵抱有坏心思,来的路上刚被严梦舟打过一顿,现在脸上好了,又开始没事找事。   施绵就在紫薇山脚,被他撞见,又要被反复纠缠。   严梦舟拍拍十三的肩膀,“不是想在人身上试针?这位周大公子就送给你了。”   两人说定,随着周敬祖一行人出了镇子,将人套了麻袋绑起折磨了一通。   周敬祖又哭又喊,时不时夹几句威胁,被十三用随身带着的银针在他身上一顿乱戳,总算是把今日的恶气全部出了。   留了护卫将袁正庭的孙儿扔回去,再安排人在镇子上盯着静安侯府的人,严梦舟二人赶回小叠池。路上十三嘀咕道:“那么麻烦做什么,要我说,不如直接给周敬祖下了毒,逼得他把雪莲要回来。”   严梦舟不赞同,“不行,他没脑子,易节外生枝。周灵桦亲生父母对静安侯有恩,就算是为了恩情,静安侯也得尽力医治她,用她更妥当些。”   策马回到小叠池,十三去找东林大夫,严梦舟去提醒贵叔近日多多提防外人。   竹林小径走到一半,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严梦舟在竹荫下停住步子,好一会儿,他在琴音中缓缓抬手在眼下、眉梢碰了碰。   竹楼那边的三人,只有施绵闲暇时会弹琴……   喉结滚了滚,严梦舟放弃去寻贵叔,转身往回走。   然而一回头,正面对着从东林大夫那边走来的纤弱身影,严梦舟脚步微滞,僵硬地继续往前。   施绵练了小半日的琴,磨痛了指腹,刚在东林大夫取了药回来。在狭窄小径撞见迎面而来的严梦舟,她心跳倏急,硬着头皮不让自己调头。   暖风从小叠池水面掠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摇动苍翠竹枝,飒飒风声与鸟儿清脆的啼声、地面上忽明忽暗的斑驳竹影、漂浮在竹林上空的生涩琴声,共同织就出令人心头酥麻的气氛。   两人面对面走近,施绵心中打鼓,她悄悄深吸气,暗中做好了准备:再走三步就主动与严梦舟说话。   “你与十三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带我?”,这两句她以前常问的,现在搬来照用,不会让人察觉她的不自在。   施绵向前迈出一步,讶然发现两人距离缩短了许多,仓促间意识到严梦舟也是没停步的。   计划被打乱,她来不及走出后面两步,现在就得开口:“你——”   “是谁在弹琴?”严梦舟与她同时问出。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驻足。   隔着四五尺的距离,施绵脸对着他,目光只敢停在他肩头飘落的竹叶上,声音不自觉地低弱,“是菁娘……弹着玩的。”   “哦。”严梦舟回道。   随着他话音的结束,两人的对话到了尽头,鸟儿仍在啾啾啼叫,劲竹继续摇头晃脑,衬得他俩的安静格外不正常。   施绵心里着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寂的,说什么?她脑子怎么忽然转不动了!   窘迫中,几声犬吠传来,一只黄狗从竹林中窜出,直奔施绵腿边摇尾讨好。   是几年前十三养的小狗,已经长得很强壮了,每日漫山遍野地乱跑。   施绵心里骤然一松,心道果然是只贴心的小狗,会给人解围呢。她顺势往碎石小径的一侧挪动,给严梦舟让出位置,然后弯下腰去摸黄狗的脑袋。   严梦舟看出她行动中的避让,微一颔首,侧身向她身旁走去。   背对着彼此就不会那么尴尬了,可就在擦身而过时,林外传来一声怒音:“不准碰我媳妇!”   两人一起抬头,看见十三站在小径尽头,怒气冲冲地盯着施绵的手。   作者有话说:   十三:我才是最早成家的那个。 第49章 来信   十三从来不肯让施绵碰他的东西, 不论医书还是小狗。以前被严梦舟嘲视狗如妻,现今坦然认可,脸皮之厚, 施绵与严梦舟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施绵将手从黄狗头上移开, 严梦舟就停在她身旁, 林中小径狭窄,她一站直,宽袖被风吹动,就扑到了严梦舟手臂上。   严梦舟侧了侧身向前半步,施绵察觉到, 下巴微收,敛着袖口向后退一大步。   这下风再怎么吹,两人都不会产生半点碰触了。   “天天偷摸别人的狗,你烦不烦啊?”十三恼火, 脚底板用力,踩出“咚咚”的脚步声。   主人来了, 小狗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扒着施绵的裙子摇尾巴, 想与她一起玩耍。   对于十三的嫌弃, 施绵习以为常, 很久以前就不放在心上了, 现在却突然不悦。做什么这样讨厌她?她喜欢小狗, 又没有偷偷摸摸,明明每次都是小狗自己跑来找她的。   施绵再次往后,小狗像是把她的裙角当成翩翩彩蝶, 跟着追了上去。   她把手横在身前, 小狗后腿蹬地, 意图站起来去舔她的手掌。   施绵高兴了,目光从严梦舟背上掠过,对着将至跟前的十三道:“明明是你媳妇偷偷来找我的,它嘴馋,老要我喂它骨头。”   几人都知道这里的“媳妇”是指小狗,施绵这样说小狗没问题,换成“媳妇”俩字后,怎么听都很奇怪。   十三脸都绿了,严梦舟眼角一抽,也看了施绵一眼。   施绵弯下腰把小狗朝十三那推,推开两步,小狗主动扑了回来,她道:“看见了吧,你媳妇更喜欢我。”   十三终于走到严梦舟身边,一个大喘气捂住胸口,另一手颤巍巍地指着施绵,“你、你……早知道我还帮你揍周老鼠?我把你装麻袋里送给他!”   严梦舟将他的手压回去,紧眉道:“别拿这种事说笑。”   十三大吼:“她拿我媳妇说笑你怎么不管!”   “……我给你抱回来。”相识多年,严梦舟始终无法理解十三的思路。   他按住十三走向施绵,在她面前弯腰抱小狗。小狗长得壮实有力,被他碰到即刻挣扎起,同时嘴中咬着施绵的裙角不松。   施绵连忙弯腰拽住裙子。   小时候她能轻而易举按住小狗,现在小狗长大了,她就成了弱势的那个。   在她第二次错过从小狗口中抢回衣角的最佳时机后,严梦舟的手伸了过来,直接抓住她的裙子。   他有意避着,两人的手同抓在裙角,隔着柔软的织锦,并未触及。   施绵却在他抓上时惊惶缩手。   就好像严梦舟不是去抓裙角,而是去抓她的手,而她避之不及。   动作太醒目,严梦舟想不注意都难。他的手顿住,缩回手的施绵也僵住,空气凝滞般沉重。   几息后,严梦舟若无其事地继续从小狗口中扯裙子。   施绵上衫是缀着淡色流云的雾白薄衫,下裙呈逐渐加深的天青色,裙角绣着连绵青山,乍一看,真就是薄雾笼罩着的雨后空山。   清雅的软绸裙角被严梦舟抓在手中,施绵看见了他虎口处薄薄的茧子,摩擦着精致的绸裙,将其揉皱。   她悬空的手缓缓放下,落在裙子上方,缓慢而用力地收紧。   小狗的嘴巴终于松动,被扯出的裙摆上洇湿一大片,还被狗牙磨出几个破洞。   “反正都破了,还不如直接撕,费那么大劲扯扯扯,不嫌麻烦!”十三走上前接过挣扎的小狗,胳膊肘使劲一夹,狠狠瞪了施绵一眼,道,“就你金贵,烦人!”   撕开是更简单,可她是个姑娘,姑娘家的裙子被撕破了,不管由于什么,总是让人难堪的。   十三抱着小狗走开,严梦舟松了施绵的裙角站直,看着施绵的头顶问:“贵叔在哪儿?”   施绵低着头,右手指向竹楼后方,“砍柴。”   严梦舟点点头,舍弃林中小径,直接从竹林穿向竹楼后方。   施绵在原地又站了会儿,转身回去找菁娘。天青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摇荡,最下方皱巴巴的,一半是小狗咬的,一半是严梦舟抓出来的。   .   紫薇山被买下来了,但有百姓想上山打猎,贵叔几人并不阻拦。山头那么大,足够养活很多人家,不必计较这一点。   可面对不怀好意的纨绔子弟,还对施绵有过不轨之心,贵叔与菁娘就震怒了。   贵叔特意在通往小叠池的必经之路上布置了陷阱,有一点异动就要在附近细致搜寻。   纨绔子弟上山取乐,按理说不会偷偷摸摸来的,本来十三没多在意,被贵叔这么一弄,跟着咋呼起来,胡闹够了,缠着东林大夫要毒药迷药防身。   东林大夫知道他是贪玩,不肯给,十三一怒之下要烧了医书,不学了!   东林大夫不为所动,见施绵过来了,意味深长道:“俩徒弟一个样,都是碰上点不顺心的,就不肯学了。”   施绵猝不及防地红了脸。   这光明正大的取笑,十三每个字都听清楚了,但没懂是什么意思,以为他俩瞒着自己的打哑谜,书一摔,对着施绵道:“回你的竹楼去,别在这碍我的眼!”   施绵道:“嫌我碍眼你可以不看,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师父在准备下山行医带的药材,更没空搭理你!”   东林大夫每到天转暖后都会带着十三外出行医,施绵是知道的。她说谎了,其实她就是来找十三问事情的……   严梦舟有半个月没来小叠池了,听贵叔说前几日十三与他出去了一趟,人就在京城,为什么这么久不来呢?   施绵那件天青色的裙子破了洞,菁娘想扔掉的,她没答应。后来破洞处被绣成白色飞鸟,看着更有空山幽谷的意境了。   裙子更美了,施绵却没再穿,她只是看着那件裙子,就想起揉皱它的那只手,心绪如麻,怎么敢穿上那件衣裳。   严梦舟久不来,她怀疑是那天她躲避的动作太明显,伤了他的心。   施绵的沉默不语在十三眼中是被他激得没话说了,不由得意洋洋。   旁边从容收拾草药的东林大夫扫了他俩一眼,问:“说镇子上来了个纨绔,恐怕不好惹,防身的药粉银针都随身带着的吗?”   “带着的……”施绵低低回答。   “随身带着就有用了吗?”十三最嫉妒的就是这事了,嘴角往下耷拉着,阴阳怪气道,“害你哪里用得着近身,泼点狗血、放支冷箭就能吓死你!”   事实如此,施绵没有反驳。   “有贵叔在哪能出什么乱子?对了,再让贵叔去与袁正庭打个招呼,让他多关注些小叠池。”   东林大夫又问施绵药丸有没有保存好,再布置好课业,琐碎事都安排好,状似无意道:“对了,十四近来在忙些什么?他若是无事,为师下山这段时日,就让他留在小叠池,他武艺好,碰上歹人能帮不少忙。”   施绵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   “还不是为了施小九的雪莲!消息不是传开了吗,静安侯府的二小姐病重,需要天山雪莲才能康复……”十三没有任何防备心地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十四还真挺有本事,说周二小姐与施大公子的婚事能成,竟然真成了,还是皇帝赐婚。这么有本事,回头我也请他帮着求求皇帝,让皇帝给我赐座金山……”   施绵将他从痴心妄想中拉回来,“哪个施大公子?”   十三道:“京城那个名门世家……跟你同姓呢,听说人家家里只有一个姑娘,才六岁大,千娇万宠。同样是姓施的,你怎么就没人家会投胎?”   话中挤兑被施绵忽略,她琢磨起周灵桦。就上次回来路上远远看了她一眼,早知道她会成为自己大嫂,该仔细瞅瞅的。   “十四会有危险吗?”她又问。   “能有什么危险?那株雪莲本就是静安侯府的,现在人家二小姐要用,严侯爷不给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虽然我看不惯十四,但这法子的确是最稳妥的了。就是得等,反正你都得等这么多年了,不差几个月。”   东林大夫也是满意的,道:“为师这趟出去约莫二十天,回来时说不准十四已把东西拿回来了。入药后需静心休养三四个月,届时若无大碍,就再也不用困在此处了。”   施绵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时轻时重,轻的时候像一片雪花,重的时候宛若泰山压顶。   感觉不太真实,她就只笑笑没接话。   这一日贵叔去见了袁正庭,与他说了周敬祖与小叠池的事,顺便取回一封来自施长林的信件。   与以往满车满箱的货物不同,这次只有一封信,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说他夏日即将归京。再多的,一句也没有了。   菁娘听施绵读完信,心里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快喘不过气来了。   哪有这样做爹的,只提自己要归京,完全不提以后如何安排女儿。   小叠池的人知晓施绵的胎毒这几个月有望驱除,施长林可不知道。他回京后,是要施绵继续留在小叠池,还是与他一起回主宅?   无论哪一种安排,菁娘都不能满意。   她心酸的厉害,遮掩了情绪与施绵强颜欢笑:“正好老爷回来了,小姐你的病也除了……小姐你想回主宅吗?”   菁娘没忍住问出了心里话。   对于主宅,施绵的记忆中只能搜到一面带着漏窗的花墙,花墙外是她那些追逐打满的堂兄堂弟,花墙内,唯有她与菁娘、贵叔,和偶尔出现的施长林。   她记得严厉的祖父祖母,淡漠的大伯,总是吵架的三叔三婶,还有那个对她很是疏远的继母。继母有个儿子,算着有十二三岁了。   每个人物和姓名她都记得,相貌却是半点印象都无了。   施绵没有回答菁娘,一遍遍看着施长林的来信。薄薄的一张纸,上面仅有两行字,却是那么的沉重。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就成亲。   先成亲,再谈恋爱。先婚后爱,好洋气哦~ 第50章 落水   除了忧心施长林回来后, 施绵何去何从,最让菁娘焦虑难安的就是施绵的婚事。   到八月就满十六,到议亲的年纪了。回了主宅, 施绵的亲事不知会被谁操控。姑娘家的亲事, 直接决定了她后半辈子几十年的生活, 一旦选错,与入了地狱没有差别。   菁娘委婉道:“听闻大公子订了亲,他成亲算晚的了,换成姑娘,十六就得定亲了。”   “十六”二字格外的响亮。   这回施绵听懂了, 手指无规则地捻着,将手上的信件弄皱。   “成亲是大事,有的姑娘成亲后一辈子困在后宅伺候老人,昔日闺中密友都不得见, 比做姑娘时还难出门。有的夫妻和睦,才常常能外出游玩。选夫君, 一定得精挑细选, 关乎着后半生呢!”   施绵将信件折起塞回信封, 走到里间放进专门收信的匣子里, 背对着菁娘道:“困了。”   菁娘帮她把床幔放下, 隔间的纱幔全都挡好了, 出门前说:“你好好想想, 有什么想法就大胆地说,只有咱们自己人知道,没事的。”   房门合上, 烛灯熄灭, 屋中只剩下施绵一人, 她想着菁娘的话翻了几次身,始终隔着一层纱参不透。   想的多了,觉得前路上布满浓雾,拨不开,吹不散。   菁娘总说姑娘家有许多限制,譬如男人多的地方不能去,他们不需要做什么,光是视线就能让你浑身发毛。譬如偏僻的地方不能独自待着,容易被歹人盯上。   是这样的呢,她从京城回来,老实地坐在马车里,身边都跟着十三十四了,还会被人缠上。   施绵细数她见过的姑娘,菁娘是最悲惨的,其次是她的亲生母亲。周灵桦也不遑多让,身为侯府女儿,婚事竟然需要与外人合作才能达成。   她见过的姑娘少,唯一能算得上自由的,怕是唯有幼年玩伴明珠。明珠能自由,是因为父母身居高位,并且真心疼爱她,能给做她强大坚固的靠山。   施绵胡思乱想着,好不容易睡去,梦中也出现了明珠。是明珠回封地前最后一次来小叠池的事情。   那年的夏季来的早,五月的时节已热得人睡不着觉。   晚上明珠非要亲自喂施绵喝药,顺利喂完,把药碗放回时失手打破,明珠去捡,手上被碎瓷片划了道小伤口。   菁娘去东林大夫那取止血药,东林大夫尚未安寝,亲自来了一趟。恰逢夏夜星斗满天,处理完事情后,他坐在池水边纳起凉来。   明珠好玩,以为他在夜里捉鱼,拉着施绵过去了。   那晚月光如水,不用点灯就能将周围看清,夏风在清澈的池水上走了一遭,挟带着凉意扑来,吹得人身心愉悦,连水边竹叶和芦苇的声音都欢快许多。   东林大夫闲来无事,指着夜空与两个姑娘说起星象,久久不归,引得竹林另一侧的严梦舟与十三找了过来。   菁娘看他们热闹,就不扫兴催俩姑娘回去歇息了,在水边铺上竹簟,端来茶水与瓜果来给几人享用。   东林大夫一时兴起,念了句诗。施绵记不清诗的内容了,只回忆起是什么清风朗月入心怀之类的。   “我也会背诗。”明珠高兴地炫耀,摇头晃脑道,“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我就是小神仙。”   “就你?哪个神仙会被凡人绑走差点卖掉的?”十三讽刺她。   明珠双手叉腰,严肃地纠正他:“我就是天上下来的小神仙,我爹娘说的!”   “你要是小神仙,我就是天皇老子!”十三对着谁都得刺上一句,刺完了道,“把我的小狗还给我!”   他去抢明珠怀中的小狗,明珠没有半点迟疑,手一扬,直接一巴掌狠狠抽在他手背上。   “啪”的一声嘹亮的巴掌音,十三被打蒙了。   明珠理直气壮道:“我是个姑娘,你敢对我动手动脚,活该挨打!再敢这样,我就抽你鞭子,把你关进大牢!”   十三对着施绵叫嚣过许多次要动手,但一次都没动真格的,碰上娇蛮的明珠,“你、你”了半晌,就连小狗在他眼前被蹂/躏,他都一点制住明珠的办法也没有!   施绵迷糊觉得,假若是明珠遇上了周敬祖,在对方拦下马车的时候,她就该一声令下命人将他按在地上教训了。   明珠霸道蛮横,却是施绵最艳羡的人,也是她心中最可爱的姑娘。   .   严梦舟从景明帝寝宫出来,没走多远就遇见六皇子叶寻瑜。   两人降世只隔了七个月时间,叶寻瑜却比严梦舟矮了整整一个头。因数年前被活埋的仇怨,他看严梦舟格外不顺,在外常明着说严梦舟武艺好,暗讽他幼时流落宫外,缺失教养,配不上皇家尊贵的身份。   “近日常见到四皇兄,真是难得。”   以前严梦舟不是离京,就是去小叠池,鲜少留在京中,叶寻瑜是在影射他不像皇子。与十三直冲人天灵盖的讥讽对比起来,他愚拙的暗讽如同一粒微尘落在广阔海面,激不起半点风浪。   严梦舟旁若无人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有时被人忽略也是一种鄙视,叶寻瑜眼中含怒,看见跟在严梦舟身后的内侍捧着酒水,又道:“父皇对四皇兄当真是偏宠,哪回入宫不是给你珍宝古玩,就是酒水茶器。”   严梦舟停下,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一抬下巴,道:“你喜欢?那送给你。”   内侍得令,将酒水递到叶寻瑜随行人手上,后者被迫接下。   叶寻瑜最厌恶严梦舟的就是这一点,景明帝喜爱美酒,这几年越发痴迷地纵酒享乐,对待臣子最大的奖赏除了珍宝就是美酒。   别人得了佳酿欢天喜恨不得供奉起来,严梦舟随手就能送人。景明帝知晓了,也只说他年轻率性,不懂品味仙酿。   “四皇兄若对姑娘家也这般贴心,就不会婚事至今未定了。”叶寻瑜挖空心思想要刺他,“听闻静安侯府的二小姐被四皇兄提了一句,就吓病了,皇弟当真替四皇兄头疼……”   叶寻瑜影射的话说到一半,人已走远了,他恨恨收声,转头去拜见景明帝。   刚摆脱叶寻瑜,后脚严梦舟就碰见了太子。太子刚严皇后那边出来,道:“既然入宫来了,怎的不顺道去给母后请安?”   严梦舟敷衍道:“有事。”   太子与他同行一段路,出了宫门,停在车撵旁,温声道:“可是还与母后生气?她都是为了你好,那静安侯府的二小姐出身低微,相貌平平,是配不起你的……”   半个月前,严皇后再次提起给严梦舟纳妃的事,严梦舟顺口说听施茂笙提起过他有个表妹,据说不错。   严皇后头一回在他嘴巴里听见姑娘,命人一查,发现是静安侯府的养女,还与施茂笙有些暧/昧。这种女子是决不能给她儿子做皇妃的,侧妃也不行,于是她在景明帝跟前感慨了几次施茂笙求而不得的情愫。   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景明帝给足了她面子,不出几日,给施茂笙与周灵桦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之后周灵桦重病的事,传来传去,不知怎么的,就传成被严梦舟惊吓出来的了。   对此,严梦舟乐于承认,其余的,他如实否认,“你想多了,我对她没有半点情愫。”   “如此便好。”太子将信将疑,反正周灵桦亲事已定,他就不在这上面多费心思,与严梦舟道,“严狄表弟的婚事也将近了,可备好了贺礼?”   严梦舟深深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备了,舅舅未必肯收。”   太子微不可查地僵了僵,很快道:“礼不在重,只要用心,舅舅与严狄都会很欣喜的。”   “但愿如此。”严梦舟发自内心地笑了。真有意思,几个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宁愿忍着憎恶来往,也没一个出面挑明。   与太子分别前,严梦舟忽然记起一事,喊住他问:“你的太子妃是你自己选的,还是父皇母后为你选的?”   太子坦白道:“皇家事即天下事,不可率性而为。”   那就是皇帝皇后为他选的了。   严梦舟回到王府,隔了三日,得知装病的周灵桦已被送回静安侯府,与府中侍卫吩咐完接下来的事情,他就启程去了小叠池。   小叠池里,东林大夫与十三正要外出,一走就是近一个月,为防意外,所有零碎事情都叮嘱了一遍,尤其是施绵的病,千万要静养。   十三罕见地对施绵和善了点,道:“把我的狗照顾好了,饿瘦了或者病了,以后你就真的再也别想碰它了。”   施绵全都好声好气地答应下。   送走二人不到两刻钟,施绵正在与池水边看书,严梦舟就到了。   池水边的竹子很高,日光半遮半露,在空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地上架着张软榻,施绵倚在上面,左边是卧着晒太阳的黄狗,尾巴甩来甩去,右手边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茶点与几册书。   听见竹楼前传来菁娘与严梦舟说话的声音,施绵假装睡着了没动弹。   “……一切顺利,路上遇见十三和东林大夫了,陷阱也检查了,没被碰过。”   菁娘问:“这回待几日?”   “三五日。”   “这么短?我还想着师父外出,小叠池清冷,想让你多留几日陪我家小姐说话呢。”   说者状似无意,听者心潮涌动。施绵肩膀缩了下,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等了许久严梦舟才回答,“府中有事。”   “啊,那没办法了。”施绵是失望还是轻松了,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反正菁娘很确定是失望的。   菁娘将施长林的来信也模糊与他说了说,自以为严梦舟还不知道施绵的身世,带着些小心思试探道:“我家老爷若是回京来,小姐定要跟着回去的……”   没见严梦舟有动静,菁娘清清嗓子,换了个话题,“对了,下回再来,给我家小姐从京城带几个话本子解闷。前几日你贵叔从镇子上买来的太粗糙了,编的也不好看,什么灾星降世、妖孽转生,说的跟真的一样,看得人心里发憷。”   严梦舟眸光一闪,听出了菁娘的试探。   忖思着用词,余光瞟见池水边倚榻的娇柔身姿,他快速瞥眼,道:“那些都是胡编乱造的,不是巧合,就是有心人想借此凶名毁坏他人清誉。至少我是从来不信的。”   菁娘面色一喜,继续道:“你竟不信这些吗?那克亲的说法呢?”   “是在说我与十三吗?”   菁娘忽然记起,这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连忙摆手,道:“那哪能啊,我也是不信这些的。世间灾祸病痛那么多,怎么能全怪罪到一个人身上。你说是吧?”   “嗯。”严梦舟道,“那我下次回京挑些精怪志异的话本子?”   “好好,都行。你读过书的,你觉得好就行……”   再说几句,严梦舟寻贵叔去了。菁娘对他这几句话满意得不行,走到池水边道:“十四真是个好孩子,越长大越有英俊可靠。”   她是说给施绵听的,俯身看见施绵手中持着书,双目紧闭,仿佛处于熟睡中,“嗐”了一声,佯装自言自语道:“长得俊,有担当,家里富贵,这孩子的亲事一定是不愁的,也不知哪家姑娘这么好运……”   菁娘离开后,施绵缓缓张开双眼,对着春水凝望半晌,左手下移摸到挂在腰间的镂空玲珑球。   玲珑球打开,里面藏着的几颗药丸打着转。她再合起,思绪百转地叹了一声。   不见严梦舟时,总惦记着他,见了他,又不知与他说什么。   施绵心里烦闷得很。   她觉得严梦舟也在躲着她,人回到了小叠池,但从不与她出现在同一处。半日下来,两人一个照面都没打。   菁娘与贵叔都看出古怪了,互相使着眼色,谁都没问出声。   乍暖还寒,翌日,山脚下起了雾,小叠池上雾气缭绕,苍翠竹林与雅致竹楼全都覆上朦胧薄纱,婉约秀丽,如瑶池仙境坠在人间。   景色是极美的,令人不满的是空气中凉丝丝的,让人分不清是飘了雨丝,还是雾气凝成的水珠。   菁娘无事,就让贵叔挖了些莲藕和土薯,在池水边慢慢洗起来。施绵在竹楼中看书弹琴消磨时间,只有黄狗待不住,“呜呜”围着她打转,想要出去跑圈。   施绵被它闹的不得安宁,想让贵叔带它出去走走,结果一开房门,黄狗就撒着欢儿跑出去了。   山路上还设着陷阱呢,施绵赶忙喊贵叔。   黄狗喜欢满山乱跑,小叠池几人都习惯了,想着找回来就不会有事。于是菁娘继续在水边忙碌,施绵仍在屋中看书。   视线落在书上,那上面的字却到不了眼中。   这样的天气,严梦舟一个人在竹林那边,他在做什么呢?   往常这种日子,十三与东林大夫不在,他也是会觉得无趣过来找自己的,坐在桌边挨着看书也好啊。   施绵的思绪就和外面茫茫白雾一样,无边无际地飘散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凄厉的犬吠声传来,尖锐萧森,如箭矢直冲云霄,将宁静如画的小叠池撕裂。   施绵心口猝然一抽,手指颤动,书册跌落到地板上。   池水边的菁娘也吓了一跳,手中莲藕滑落到了池水里。   山雾笼罩,模糊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往四周看了看,心想可能是小黄狗不慎触到了陷阱,贵叔已跟过去,不用担心。   她去捞水中莲藕,口中碎碎念道:“吓得我心口噗通直跳,还好不是站着,不然我怕是要跌进水里……”   念着念着,她心中一悸,猛地站起,惊声道:“小姐!”   人一慌乱就容易出错,前一刻菁娘还记得水边石头光滑,当心跌进水中,这一刻她就全忘了。惊慌站起时,右脚一滑,狠狠摔在了地上,装着藕节的竹筐被她碰到,整个掉进水中。   菁娘上半身伏在石头上,脚腕扭曲着,脸色转白,疼得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还在奋力仰头往竹楼上看。   还好视野中及时出现了施绵的身影。   施绵远远喊道:“我没事,就吓了一跳,吃了两粒药就不碍事了。菁娘你怎么了?”   她快到跟前,菁娘终于能出声了,忍痛道:“扭着了……当心石头滑……”   “我知道,我很小心的,菁娘,我先扶你进屋里。”施绵的面颊只有薄薄一层血色,谨慎地避开积了露水的光滑石头,小心而快速地走来。   到了跟前,她心口的悸动还未完全平复,心跳声震耳欲聋,一下一下,恨不得把心脏撑破一样。   施绵轻轻吐出一口气,强自镇定后来搀扶菁娘。   就在她要将菁娘扶起时,头顶传来一阵疾风声,她本能地抬头,“啪”的一声,有东西直直坠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   是一只短颈灰毛鸿雁,翎毛箭矢从它腹部刺穿,沾满淋淋血水。   坠落的鸿雁被施绵阻挡了一下,软绵绵地从她手臂上滑落,在她单薄的素锦上衣留下凌乱刺目的血迹。   猩红入眼,施绵心脏骤然收紧,在一瞬间停住。   菁娘眼睁睁看着那双水灵灵的双眸失去神采,眼睫无力地下垂,施绵与那只被射穿了的鸿雁一样,软趴趴地向着池水中倒去。   落水声起。   “小姐——”菁娘惊呼着爬去拉她,无意识的人身躯格外的重,她的脚又扭了使不上劲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来人啊!快来人——”   菁娘惊恐地刚喊了两声,一道黑影从她头顶划过,重物落水,溅起杂乱的水花。   水花打在她脸和脖子上,菁娘分不清是被这场意外惊得心凉,还是池水太冷,只觉得寒意刺骨。   待她将眼前水花抹去,随着哗啦水声,严梦舟已将人从水中抱起。   上了岸,他直接摸到施绵腰间带着的玲珑球。这东西做工精巧,内里未进水,严梦舟捡起两颗药丸,掰开施绵不带血色的双唇往她口中送去。   施绵脸色煞白,未束的长发湿淋淋地黏在脸上肩上,看着像被抽去了魂魄的尸体。被抬高了下颚,才艰难地将药丸咽下。   菁娘大气不敢出,确认药丸咽下去后,颤声催促:“快、快送回屋换衣裳!”   话音落地,她愣住,严梦舟将人抱起的动作也停住。   菁娘难以走动,施绵没了意识,谁给她换衣裳?   两人这才发现,施绵原本在屋中,身上只着了单衣,出来太急没裹外裳,落水后,素白的衣裳被浸透,里面贴身的碧青小衣若隐若现。   “回屋!”菁娘一拧眉,高声道,“回屋,脱了湿衣放进被窝里,然后升炉子烘头发,再熬一帖药!”   严梦舟定神,双臂一紧,抱起人快步向竹楼走去。   作者有话说: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北宋 周邦彦 第51章 照顾   严梦舟身上湿淋淋的, 裹在冷雾中快速行走,能清晰地感受到风擦动湿衣带来的寒意。   他都觉得冷了,施绵岂不是更冷?   严梦舟低头看见施绵乌青的唇色, 心神一凛, 将她抱得更紧, 脚步更快。三步并作两步,阔步上楼,在竹梯上留下淅沥的水迹。   进了寝屋,他单手搂着施绵不让她倒下,另一手去解她衣裳, 指尖触及湿冷的锦衣停滞了几息,然后他闭了眼。   “撕拉——”   衣裳成了碎片,被抛在地上。   他把施绵当做木偶人,掀起一床被褥将她裹住, 粗略擦了几下后,犹豫着将手伸了进去, 片刻后, 一件湿透了的碧青色小衣被掏了出来。接着将施绵放在床榻上, 换了另一床干净的被褥为她盖上。   粗略做完, 严梦舟去摸施绵的手腕, 入手的肌肤很柔软, 没有什么温度。   他锁着眉, 眸色被纱幔投下的阴影模糊,无法被人窥探。   寻到脉搏按住,沉息感受着, 许久许久, 在摸到微弱的跳动后, 沉重的心终于轻了几分。   他又俯身捧着施绵的下颌,将侧脸贴在她额头,感受到阵阵凉意。抱紧她暖了会儿,严梦舟看见她转淡的唇色,才记起可以喂水。   施绵的房间中时刻备有温水,他很久未进到内室,也能循着记忆找到暖水釜。   倒了盏热水回到床边,他身上还湿着,不想把施绵的床褥弄湿,便弯腰站着,感受了下水的温度,再缓慢地贴着施绵的唇喂给她。   这样极其不便,他耐心喂了很久,水面也只下去浅浅一层,入口的量比不上洒出来的。   严梦舟停手,果断地推门出去,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向着菁娘奔去。   菁娘刚艰难地爬到竹子旁,正扶着竹子试图站起,看见他来了,喊道:“我让你上去照顾人,你下来干什么!”   严梦舟没回答,到了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转身,不顾她的意愿将人背至身上,快速把菁娘送回房间,道:“你照顾好自己,我去看着小九。”   他是这么说的,出了菁娘房间却是先去竹林那边自己的房间,飞速更衣后回到竹楼里。   一趟来回的时间内,他身上已经回暖,施绵身上没有丝毫变化,冰冷依旧。   严梦舟重新倒了热水,坐在床头扶起施绵,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坐起时身上的锦被下滑,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严梦舟眼皮一跳,手臂疾速从施绵腋下伸出,抓着被褥边缘往上提。遮严实后,手臂未收回,而是压着被褥边缘,手掌隔着褥子斜斜地扣在施绵另一侧的肩上。   这么一来,被褥牢牢地被他的手臂固定在施绵身上,施绵的脖颈被他手臂挡着,头微仰着靠在他肩上,正好方便他喂水。   一盏热水喂完,严梦舟低头贴近,感受了会儿施绵微弱的呼吸,将她放下时,特意把她湿漉漉的长发拢在脖颈一侧,用一条巾帕垫着。   然后去按菁娘说的去准备炭盆和施绵常喝的药材。   竹楼下的菁娘对上面的事情一无所知,越不知道,心中才越慌。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全身湿透共处一室,姑娘晕倒无意识,偏偏特别的美……知道严梦舟不是那种人,可好好的姑娘被人看光了,她心里怎么能不难受?   想着施绵与严梦舟,想着黄狗那声凄厉的哀嚎和从天而降的鸿雁,菁娘又担忧起贵叔。可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菁娘被严梦舟背回来,身上也沾湿了,她拖着动不了的右脚换了衣裳,心中始终难安,扶着竹梯一步一步挪了上去。   刚到楼梯口,施绵的房门打开,严梦舟几步走近,搀住了她的胳膊。   菁娘几乎是被架到屋里去的,被安置在床尾的春凳上,“怎么样了?”   “脉搏轻,没醒过,身上还凉着。”   简约但重点突出的精准叙述让菁娘黑了脸。   严梦舟说完才察觉不对,默默闭紧了嘴巴。   施绵的亲生母亲不要她,菁娘照顾她多年,算是她半个娘亲。当着别人娘亲的面说人家身子还没暖热,纵然这是事实,也是该注重的要点,听起来依然很冒犯。   纱幔重重的屋子里因为这古怪的氛围压抑着,严梦舟想去外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没离开是因为情况不明,他不敢将这动弹都困难的二人单独留下,唯有守在这里等着。   静了会儿,他道:“我去了山中,是听见犬吠声往回赶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菁娘趁着方才的功夫已将屋内打量了一遍,炭炉烧得旺,上面架着施绵的药锅,随着烧起的火焰,药香已弥漫开。   潮湿的衣裳堆在地上,一眼看出是被撕开的。菁娘眼睛尖,瞅见了下面半压着的碧青色,小衣的系带没解开,是被生生扯断的……   深吸两口气,菁娘去看施绵。   施绵躺在床上,身上遮得严实,乌黑卷曲的长发凌乱地铺在巾帕上,床边还搭着一条半干的。而严梦舟的袖口是卷着的,肌肉匀称的小臂上沾着水痕。   看起来,在扶她进屋之前,严梦舟在为施绵擦拭头发。   菁娘指指搭着的巾帕,道:“继续擦。”   严梦舟坐回床边,重新将昏睡中的施绵搂入怀中,手臂从腋下颈前环过时,清楚地听见一道抽气声。   他在将手臂收回与否中极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没动。   这样更方便。而且褥子厚,他刻意避着姑娘胸前,根本就没碰到。   严梦舟用巾帕继续擦拭起施绵浓密的长发。   菁娘看着俩人的姿势,火气直往头顶冲,憋得脸上快冒烟了。她的脚动不了,无法照顾施绵,就算贵叔回来了,他是男子又是长辈,来近身照顾施绵更不合适。   今日施绵连续受了两次惊吓,又挨了冻至今未回温,加上晚上要服用的药,光这一日就要吃平日三倍的量,实在无法让人安心。   菁娘心中打定主意,要让贵叔把东林大夫和十三追回来。东林大夫能为施绵诊治,可他与十三更无法贴身照顾施绵……   眼前这个好歹是她看好的年轻人……菁娘再次望向地上堆着的湿衣与那抹碧青色,绝望闭眼。   该看的,早在送进被窝前就看完了。   硬是压下心中的火气与不满,菁娘把水池边的事情说了一边。   “那就是有人过来打猎了。”严梦舟低着眉眼,用奇怪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今日是碰巧他在,假若他不在,施绵晕倒在池水中,就是没被吓到,也会活生生淹死。   严梦舟抓着巾帕的收紧,再松开。   他就没为别人擦过发,尤其是病弱姑娘,怕弄疼了施绵,手上的动作僵硬生疏。   硬是把注意力从怀中的施绵与手中湿发上移开,严梦舟声音还算正常道:“过来之前,我已让护卫去山路上查看,他与贵叔武艺不凡,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菁娘叹气,坐了不久,忽地咬牙切齿道,“这算个什么事!”   是在说打猎的那伙人,也是在说严梦舟与施绵,语气中满是无能无力的自责与怒气。   严梦舟沉默着没接话,菁娘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对着他皱眉道:“擦个头发都不敢使劲吗?还有那帕子,早该换了。”   严梦舟在她的指使下换了帕子重新服侍施绵。   随着时间的流逝,外面渐渐响起水珠敲打声,起初像是露珠滚落,没多久,滴水声转急,严梦舟听出这是下雨了。   手中长发已半干,施绵被裹得很紧,他想在施绵脸上和脖子上感受一下/体温有没有回暖,碍于菁娘虎视眈眈的视线不敢贴上去。   直到火炉上的汤药开始沸腾,外面再度传来犬吠声,菁娘忘了自己的脚不能动,扶着桌面就想站起,被钻心的疼痛一刺,重新跌坐下去。   “我出去看看。”严梦舟道。   他轻手轻脚把施绵放回到床上,借着起身的动作,将手掌在她脖颈处贴了一下,感觉有了点儿热气,迅速收手,疾步出了寝屋。   出了房门,外面雨雾连绵,模糊能见竹林中有人影,再多的就看不清了。   严梦舟不敢远离,待对方走近了才认出是抱着黄狗的贵叔。   “几个纨绔,全都被绑起来了,你那护卫正看着。”贵叔一反往常,情绪外露,怒道,“真是混账!有眼睛的人都能认出这是家养的狗,他们竟然当作野狗想要射杀!”   黄狗蜷缩在他怀中,左侧后腿支着,上有着脏污的血迹,低低呜咽着。   严梦舟跳下去接过小狗,道:“菁娘让你去找东林大夫回来。”   贵叔倏地抬头,“小姐出事了?”   “受惊落水,尚未清醒。菁娘扭伤了脚。”   贵叔大惊,疾风般去了楼上,没多久就匆匆下来,道:“我这就去找东林大夫,十四,麻烦你帮我照顾着她们,我会尽快回来……”   严梦舟喊住他,提醒道:“你不能杀人。”   都是习武之人,他对恶意的感知很精准,确信在贵叔眼中看见了暗藏的杀意。   贵叔脚步迟疑了下,没回头,直奔去牵马。   “但我能。”严梦舟在他身后低声道。   黄狗的后腿被箭矢射伤,严梦舟在楼下简单地给黄狗清洗过伤口,上了止血药包扎过后,抱着狗回了竹楼上。   菁娘看见小狗又是一阵心疼,与小狗一个坐着一个卧着,伤着的腿一模一样地支着。   咒骂了几句那群纨绔,她指挥严梦舟给施绵换干净褥子和枕头。   严梦舟按她说的做,在取施绵身上被头发浸湿的褥子时,他说不上是什么心理,转头将床幔垂了下来。   被隔在外面的菁娘对着抖动的纱幔,脸色由青转红,再转黑。   很快,旧褥子被扔出来。   菁娘道:“还不把床幔拉开!”   纱幔并未按她的要求拉开,严梦舟探身出来,脸上表情莫测,沉寂稍许,蓦地道:“与我成亲,不知她可会愿意……”   菁娘惊愕,严梦舟重复道:“我想与她成亲,想问菁娘你是否答应。”   “我、我答应有什么用……”菁娘结结巴巴,从严梦舟把人从水中抱起,她就有这个想法的。   看了姑娘的身子,就是该娶她的!   可这听着像是逼迫别人负责,严梦舟那是为了救人,怎能恩将仇报……且不知施绵的意愿,她才未提出。   “……得问我家小姐她自己的意愿……”   严梦舟点头,端起汤药给菁娘检查,确定熬好了,他将汤药盛好放在桌上冷凉。   无言对坐听着雨声,好像过了很久,又恍惚只有半刻钟,严梦舟突然站起来,问:“她的干净寝衣在哪?”   菁娘:“……”   闹了半天,施绵身上还一件衣裳都没有?   成亲……必须要成亲!   作者有话说:   三个媳妇都受伤了…… 第52章 守夜   为施绵更了衣、喂了药, 严梦舟翻出一只竹哨给菁娘,去找了护卫。   山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华服纨绔,不仅有严梦舟眼熟的周敬祖, 还有两个是袁正庭的亲孙子。   状元镇的人都知道紫薇山的主人出身权贵, 与袁正庭关系匪浅, 袁家俩公子当然也该知晓。过去数十年都未来紫薇山打猎,周敬祖到了,他们就一起来了。   早知如此,就该在上次听他要来紫薇山时直接杀了他。   “贵叔下山时经过,把人又打了一顿……”护卫道。   那几人已被打得鼻青脸肿, 严梦舟将趴着的人踢开,记清每一张脸,吩咐道:“把人送去袁正庭那里,今日的事情如实告知他。”   护卫惊讶, 六皇子招惹他,他都能直接活埋, 留这几人性命做什么?人落到袁正庭手中, 最多不过被赶回家去, 附上一封谴责信件罢了。   “跟着袁正庭, 把这几人身份全都弄清楚。”   护卫脑筋转了转, 明白过来。人还是要杀的, 只是要隔了一段时日, 并且不能死在小叠池,以免招来祸端。   简单处理完这事,严梦舟回到小叠池。   白日里施绵身上没多少温度, 到了傍晚雨雾稍歇, 身上迅速起了热。菁娘已提前备好祛热的药, 一帖灌下去,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含糊不清地动了动嘴。   “什么?”严梦舟贴近细听,耳垂与侧脸感受到阵阵热气,唯独听不见声音。再去看施绵,人已重新昏睡过去。   菁娘坐在床尾,见状心中酸涩,啪嗒掉起了眼泪。严梦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一遍遍浸湿帕子为施绵湿敷额头。   当夜,护卫带着黄狗守在楼下,菁娘歇在外间小榻,严梦舟与施绵独自待在内室。   除了神志不清的施绵,没一个能入睡的。   最紧张的,又是菁娘。她屏息凝气,耳朵高高竖起,耐心捕捉着内室任何一道细微的动静。   屏却外面的滴答落雨,听见屋里有走动声与哗啦水声,知晓是严梦舟在给施绵换帕子,菁娘心里熨帖。一旦没有了声音,她就开始疑神疑鬼,怀疑严梦舟是不是睡到了施绵床上。   胡思乱想了整宿,天将明才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才刚闭了眼,耳边就响起黄狗呜咽的低鸣声,菁娘一个激灵坐起来,正对着打开着的房门,外面浓雾袅绕,凉气如霜,苍翠的竹林只模糊看见绰约影子。   滴答的雨声中夹杂着匆忙的脚步声,菁娘尚未辨认出来人,十三震怒的吼叫从楼下传来:“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是东林大夫回来了。   .   施绵的记忆停留在冰冷的池水,和那只摸向她腰间的手。   知道自己受不了惊吓,她又不甘心困在竹楼里,就琢磨出了个法子:主动克服心中的恐惧。什么都不怕了,就不会受惊了。   为了这个,贵叔捉了野鸡和鱼要去山中溪水中处理,她阻拦,要亲自看着。处理的过程很血腥,看得人很不舒服,但慢慢的,施绵也能接受。   后来与严梦舟他们一起外出,她摸过蛇、蟾蜍的腿,还去过猪肉铺看杀猪,去镇子上吊唁过去世的老人。   其实她不怕见血的,是那只鸿雁掉落地太突然,她当时的精力全放在菁娘身上,身上乍然落了一只被箭矢活生生射穿的鸿雁,没来得及做好准备,才会发病晕倒。   本来意识是飘散的,被冰凉的池水一浸,弥散的意识聚回来几分。   她知道该努力向上浮的,可手脚不听使唤,心口又冷又疼,池水挤压过来,像是无情的大手把残忍地将她按向池底。   幸好很快就有人抱住了她,带她出了水。   在水中时她难受极了,但意识尚存,出了水后,寒意从全身每一寸肌肤侵袭来,浑浑噩噩中,五感随着身上的温度烟消云散,最后一点记忆止于探向她腰间的手。   她猜那是有人去拿她腰间的药。是谁呢?   菁娘的脚扭了,能把她抱起的除了贵叔就是严梦舟了……湿淋淋的,贴得那样紧,哎……   昏睡不知多久,醒来后,菁娘为她带来更震撼的消息。   “衣裳也是他换的?”施绵几近失声。   “是……”垂着数道帘幔的梨花木架子床上,菁娘坐在床边,指着自己绑着厚厚纱带的脚踝,道,“我动不了,那会儿就只有十四一个人,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吧……”   施绵缓慢将手覆到了心口,苍白的面庞泛起红晕。   她早该想到的,一觉醒来,里面什么都没穿,菁娘不会犯这种错。   是个男人给她换的,因为男人里面不用穿小衣裳,就没想到给她穿。而且换得很匆忙,衣带都系错了。   喉头涌上一阵痒意,施绵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菁娘连忙给她拍背,说道:“当天他就说了想娶你为妻,你觉得呢?”   施绵咳个不停,根本没功夫说话,菁娘想拖着伤脚去拿茶水,被她拉住手腕坐了回去。   连咳数声,施绵再开口时,声音沙哑许多,眼睛黏在褥面上的牡丹花瓣上,咬着下唇低声问:“他主动说要娶我的吗?”   “我可一点都没提,暗示都没有。是他主动说的。”   菁娘答完等着她继续说。施绵愿意的话,她立刻就去布置喜堂,直接把事情办了,省得夜长梦多!不愿意的话,她就去与严梦舟说清楚,他是为了救人才有肌肤之亲的,不必勉强彼此,将这事忘记就好。   设想了两种可能,不过后者终归是施绵吃亏,菁娘是更倾向于前者的。   趁着袁正庭来了,让他作证直接把婚事办了,能解决将来的一大堆麻烦事。   菁娘妄图观察施绵的表情来猜测她的心思,施绵坐在床头,头低得快贴上被褥了,根本看不见神情。   她揣摩了会儿小姑娘可能有的心情,蠢蠢欲动道:“说起来上回咱们去镇子上,我不是给你指着袁先生的几个孙儿看了吗?和十四差不多的年岁,那几个还有父母和祖父盯着呢,一个个油头粉面,看着就讨嫌。还是十四好,模样俊,做事干脆,会照顾人……”   说着说着,施绵抬起了头,眸中水光盈盈,无声地诉说着难堪。   “我不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菁娘让步,话音一转,又道,“师父说你这高热时起时退,晚上得让人守着,是要我来,还是……嗯?”   小叠池贴身照顾过施绵的只有两人,菁娘腿脚不便,就剩下最后一个了。   施绵若是选了菁娘,菁娘一定会留下守夜的。夜晚光线暗,再摔跤绊倒,菁娘的脚恐怕要废掉了。   施绵咳了好几声,长时间没回答。菁娘瞅瞅她,没拒绝,那不就是有意?她清清嗓子催问起来。   把施绵问急了,她一捶床褥,恼羞道:“反正不要你!”   “那敢情好,我对……”菁娘故意滤掉了严梦舟的名字,语气夸张道,“……是很放心的,这下我能安心歇着了。”   施绵咬着牙又捶了下褥子。   趁着施绵清醒,东林大夫来问了她的不适之处。施绵很是惭愧,都是因为她,东林大夫不得不连夜赶了回来。   东林大夫道:“既惭愧,他日我若去你府上索要报酬,你可要慷慨些。”   施绵道:“师父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咳咳……不必在意如今或是将来。”   “那不行,为师掐算了下,还是他日索求更划算。”   施绵听得云里雾里,被叮咛罢病情,东林大夫去开药,袁正庭隔着纱幔坐在了外面。   袁正庭先是与她赔礼,是他管教不严,才让俩孙儿与周敬祖上山胡闹,险些害死了施绵,再与她说了对那几个纨绔的处罚。袁正庭现在无官职在身,虽有威望,却不好明目张胆地动用权势,只能写了严厉的信件送去对方府上斥责。   施绵对他的解决方式并无不满,说到底,人家的罪名是私自在她的山头打猎。她病倒,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原因。   正事说完,袁正庭隐晦地开口:“听闻那日是严四公子将你从水中救起的?”   施绵低声“嗯”了一下。   屋中静了静,袁正庭肃然道:“老夫会在你师父那多住两日,受了什么委屈,你尽管说与我听。”   施绵隐隐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一热,低下了头。   她身子还很虚弱,同样是下不来床,不过人清醒了,许多事情也就比之前方便了,最起码不再需要别人帮忙更衣。   白日里有菁娘陪着,杂事全由贵叔接手,茶水膳食也全是贵叔端到床边。   自清醒后,施绵就没再见过严梦舟,她与严梦舟最近一次照面,是在二十余天前的竹林中。严梦舟在她面前弯腰,将她的裙摆从黄狗口中夺出。   菁娘说这两日严梦舟贴身照顾她,施绵是丁点记忆也没有的,也想象不出。   到了晚上,她早早洗漱后躺了下来,菁娘被贵叔背出去,在外间与严梦舟说话。外间的小榻,就是今晚严梦舟的安歇处。   “药都喝过了,若是起了热,就反复用湿巾帕擦拭。我家小姐还咳着,记得多喂水,热水在暖水釜里,都装满了,有点烫,记得提前倒半杯冷着。一直咳个不停,就得拍背了……”   菁娘说了很多,忽然一拍脑门,道:“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行了,我们下去了,有什么意外,再去下面喊我。”   一道脚步声从楼梯口渐远,一道脚步声踏入了房中,“吱呀”一声房门合上。   施绵大气不敢出,拥着被褥翻了个身,背对着外面。明知有床幔、屏风、外面的纱帘三道阻隔,她还是心慌意乱,被人直勾勾盯着般难捱。   她连咳嗽也不敢咳,实在憋不住了,才掩唇浅浅咳两下。   强压着不随心咳,喉头越是难受。忍耐的每一刻都有一个时辰那么长,最终没忍住,施绵侧身急促地咳了起来。   这一咳就没完了,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施绵一边咳一边警惕着外面的响动,听见脚步声,急躁地想停下,事与愿违,越急咳得越厉害。   屏风被敲了几下,接着脚步声逼近,床幔被掀开。   只有外室留了一盏烛灯,隔着层层帘幔照来,光线逐步微弱,却也能将严梦舟的身影映出来,斜着压在床榻上,压在施绵身上。   施绵弓着背,双手紧紧压在身前,紧张得连咳嗽都快不会了。   当手掌探入寝被覆上后背时,她打了个哆嗦。同一时刻,背上的手掌一触即分。   屋中除了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半点响动也没了。   在她咳到第七下时,严梦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喝水吗?”   “……不用……咳咳……”施绵不自在地涩声回答。   “要拍背吗?”严梦舟又问。   施绵只咳,没有回话。   昏暗的内室中,寝被半遮在施绵身上,随着她咳嗽引起的颤动,一点点往下滑,露出裹着素白寝衣的肩头,圆润的弧线半隐半现。   严梦舟盯着看了看,再次将手伸过去,道:“我给你拍背。”   上一回他将手贴过去,只有那一瞬,感受到的除了光滑的锦缎寝衣和柔软身躯,还有里面细细的绑带。   触及的刹那,那片碧青色的贴身衣裳映入脑海,他立即收回了手。   这次他将手掌上移避开绑带,贴上去后明显感觉到施绵的身躯变得僵直。   施绵没拒绝,他便沉默地轻轻拍着。   待咳嗽声稍稍缓下,严梦舟收回手,望着背对着他的身影,问:“有没有起热?”   施绵很热,但她分不清是心里热,还是身子热,抑或是二者皆有。她偷偷看着映在榻上的阴影,小声咳着,道:“应当是没有的。”   “现在要喝水吗?”   “不要。”施绵喉咙不舒适,想喝水润喉。拒绝是怕尴尬,万一夜间想如厕,怎么好意思啊……   “那成亲呢?”   施绵心中倏然悸动,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缩在身前的两手不知疼痛地紧紧握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沉闷道:“我不要勉强来的。”   严梦舟听得懂她的意思,她娘是施长林勉强求来的,最后两相生恨,剩下一个残缺的孩子没人想要。所以她宁愿吃了这个亏,也不要强求来的亲事。   “不勉强。”严梦舟在她背后说道。   施绵心跳加快,心绪不平直接体现在身体上,她的咳嗽再次急了起来。严梦舟继续给她拍背,见她没拒绝,直接坐在了床边,俯着身子靠近。   被烛光映在里侧纱帐上的两个人影交叠在了一起,亲密无间,看得人心中惶惶。   施绵羞耻地不敢睁眼,抓紧褥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拍……咳咳……拍低一些……”   严梦舟手掌下移,手掌落在后背上,掌际又一次压到寝衣里面细细的绑带。   手掌与下方的身躯同时一僵,可谁也没躲,谁也没停。   严梦舟知道,施绵是答应了与他成亲。   作者有话说:   下章成亲,年纪太小了,只拜堂不洞房,等十七岁左右再说。   很快就近十七了。 第53章 喜堂   天一亮, 菁娘就被严梦舟告知尽快准备婚事,菁娘强压着喜悦,装着从容的模样点头, 进了屋, 颠三倒四地与施绵确认。   得知二人说定了, 她揪着施绵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两人一独处,这事就说好了?   施绵后半夜起了热,两刻钟前才堪堪退下,这时两颊还通红着, 半是迷糊半是羞赧道:“他说不是勉强的,我就答应了。”   菁娘听不出其中玄机,只从字面意思听出俩人都是自愿的,这就足够了。她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即刻翻起黄历找婚期,看了几行, 惊喜道:“后日就是难得的好日子呢!”   施绵惊得咳嗽都止住了, “这么快就、就要成亲吗?”   “错过这一日, 就得多等三个多月呢, 多等一日, 就多一份风险。你是不知道, 我就盼着能在三老爷回京前把这事办了……”菁娘索性将心里话直白地说给施绵, 说完恨铁不成钢道,“你都答应了,就该趁着袁先生在, 快些成亲, 否则吃亏的是你啊!”   施绵听得愣愣的, 承认她说的有道理,然而她从未想过这么早就成亲,怎么想都觉得别扭,笨拙地找借口:“还未征得十四兄嫂的同意……”   菁娘脱口而出:“他又不是十二三岁了,父母不在,兄弟分家,他兄长管不着他,不必特意征求他们的认可!我与十四都说好了,直接在小叠池拜了堂就好!”   对于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施绵所知全是从书上和菁娘口中得知的。菁娘说不用,她觉得与书上所言的不同,奈何病中心思转得慢,错过了反驳的时机。   菁娘的脚伤得不轻,拄着拐往外走,在屏风处回头道:“你好好躺着,有事就拽铃铛,我去与袁先生、十四他们商量这事。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当的。”   施绵看着她艰难行走的背影,欲言又止,心软犹豫的时间里,人已消失在屏风外。   菁娘私心重,她是决不能让施绵的身份坦白的,严梦舟或许不介意施绵克亲的名声,他兄嫂未必能这样通情达理,万一出言阻拦就不美了。   管他谁反对呢,先糊弄过去拜了堂再说。回头追责,所有过错她一力承担了就是!   菁娘在楼下找到贵叔,欢喜地撵他去镇子上扯红绸、买喜饼,自己则是一瘸一拐地去了隔壁。   四方庭院中,十三在院子里给黄狗换药。菁娘心情激动,看见他觉得这小伙真是心地善良,亲切地打招呼:“十三的医术真是了不得,再过不久就能独自行医了吧?”   十三被夸得莫名其妙,见鬼似的扫视她一眼,哼了一声甩给她个背影。   菁娘笑意不减,进了庭院直奔去找严梦舟。   严梦舟正吩咐护卫做事,见她寻来,挥手让人退下。   他已下定决心要与施绵成亲,施绵的家世足够让她成为皇子妃,克亲的名声却不行,他那身居高位的父母不会答应。就算这两人应允,也会有朝臣反对。   说的直白些,他与施绵成亲后,施绵就是皇家儿媳,只要有人病了,后宫宠妃、他那几个便宜兄弟、部分狗官定会用“克亲”来做文章,向景明帝与严皇后献媚的。   他要在小叠池就拜了堂,先把婚事坐实,再想法子解决了施绵的克亲之名,届时,谁也寻不出理由阻拦施绵做他的王妃。   而袁正庭,就是他与施绵婚事的最佳见证者。   被菁娘与严梦舟双重算计的袁正庭,一听近在眼前的婚事就连声否决,“不可,四公子的婚事绝不能如此草率……”   菁娘早料到他会反对,将对付施绵的说辞搬了出来。   “只有兄嫂,没有父母?”袁正庭怔忪转头,被他看着的严梦舟神色平淡,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   “……都有单独的府邸了,哪里还需要事事与兄长禀告,先生您说是不是?”   袁正庭对施绵关照多年不假,但心中门清,皇室绝不会让一个有克亲之名的女子做皇子正妃的,最多只能让她做个妾室。这婚事不能成。   菁娘见他脸色不佳,心中咯噔一下,急忙背着严梦舟低声与他哀求:“俩年轻人情投意合,他出身权贵,我家小姐也是不差的,属门当户对。我试探过十四,他是不介意那劳什子坏名声的,望先生行行好,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听了这话,袁正庭是全然明白了,原来双方都对彼此瞒了自己的身世,计划着先斩后奏。他在两边都能说得上话,被当做了冤大头。   施长林那边简单,施家却是个大麻烦,景明帝那里更是不可饶恕的欺君之罪。   袁正庭不肯担这个责任,严词厉色地拒绝了。为官多年积攒的威压一出,直骇得菁娘说不出话。   菁娘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袁正庭这里栽了大跟头,嗫嚅着站在他身侧,拄着拐的身姿卑微极了。   “竹楼那边的铃铛声是不是响了?”严梦舟出声解围。   菁娘满心苦闷,在他说第二遍时才反应过来,窘迫道:“是吗,我都没注意,那我先回去看看小姐……”   她走后,剩下两人开诚布公。   袁正庭一板一眼道:“草民不知殿下对小九编造了什么身份,但这桩婚事陛下与娘娘会是何种态度,殿下应当心知肚明。为了顾全小九的清白,殿下可在施长林归京后提出别的法子,让小九做正妃,是绝无可能……”   “那只鸿雁是袁平柏射下的。”他说的话,严梦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平静地出声打断他。   袁平柏就是袁正庭的二孙,脑子不好使,读书不成器,射箭的准头倒是不错。   听出严梦舟是在追究害得施绵发病和落水的罪魁祸首,袁正庭面色憋紫,仍是不肯松口,“这事是草民孙儿的不是,草民已代他二人与小九赔罪。”   “与袁平柏、袁望松同行的,有一个姓骆的,他今晚就会因醉酒意外坠河而亡。”严梦舟漆黑的双眸直视着袁正庭,将方才吩咐护卫的事情说出来,眉梢一挑,继续道,“我向来有仇必报,先生是知道的。”   袁正庭面色白了几分,知晓严梦舟说的都是真的。   六年前,他才十四岁,就射杀过朝官之子、想要将为难他的六皇子活埋,更曾对袁正庭本人动过杀心。   严梦舟早先愿意顺着他是敬重他是个一心向民的好官,在识穿他妄图通过施绵的身世来拿捏自己时,就在心底埋下不信任的种子。   袁正庭若是当真不答应,严梦舟本人与他是没有任何情谊可言的。   看着施绵的面子上,他不会动袁正庭,但袁正庭那两个孙子,与其他几个纨绔一样,都得死。   严梦舟最后提醒他,“先生愿意为我与小九证婚、写婚书最好,不愿意的话,我再想别的办法。”   停顿一下,他学着施绵道:“勉强来的,我不要。”   袁正庭擅长揣测他人情绪,知晓这事没有回转的余地,长叹一声妥协了,说着罪不至死,请严梦舟也放其余几人一回。   严梦舟只道:“此事待我与小九成亲后再议。”   “草民知道殿下要我写的是正式夫妻的婚书,可你的姓氏要如何写?”袁正庭提醒他用的还是严皇后的姓氏。   “既是正经成亲,当然要写真名。”严梦舟毫不犹豫道,“写叶。”   谈成后,打开房门,袁正庭当着严梦舟的面,命人去通知菁娘过来商讨婚事。   院中的十三听罢,呆滞地回头:“谁和谁的婚事?”   没人理他,他抱着黄狗心疼了两日了,低头看看趴在膝上呜呜哀鸣的黄狗,再看看严梦舟与袁正庭,十三心中浮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他上半身猛地一撅,声若雷霆,响彻庭院,“我说的媳妇是说笑!严十四,你不会是要我和小狗拜堂吧!”   袁正庭:“……”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甩袖回屋,怡然品茶的东林大夫看他愁眉不展,邀他入座,斟了一盏茶推过去,说道:“人家自己都不在乎,你何必呢?再说什么名声地位,全是虚的,死后众生平等,都是一具枯骨,何必计较那么多?”   袁正庭整洁的美髯须抖动着,沉重叹道:“身在红尘,总有身不由己。”   此时再说什么都晚了,他已应下了。   傍晚,贵叔按照菁娘的指示将需要的东西全都买了回来,菁娘指挥着几人摆弄起来。   婚仪简单匆忙,没有三书六礼,没有高堂宾客,连新郎新娘的喜服都是镇子上现买的。   反复起热的施绵半昏半睡,一觉醒来,看见的是满屋红绸,窗上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床边摆着的是一身喜服。   看得施绵怀疑自己是不是尚在梦中。   “不急不急,咱们就在你师父那拜堂,离的近,用不着赶吉时。”菁娘欢天喜地,拄着的拐杖上都系了红绸,道,“我跟十四说好了,你身子不便挪动,反正都是自己人,就把你的房间作为新房。十四好说话,什么都答应呢!”   施绵睡了一觉,醒来就要拜堂,她实在难以接受,羞涩紧张之余,发觉这婚事过于简陋,“不是正经婚仪,拜了堂也不会有人认可的……”   “有袁先生亲笔写的婚书,他认了,你与十四不否认,那就是真的!”菁娘声音洪亮,不容反驳。   施绵哪能想到袁正庭是遭人胁迫的,被菁娘催着慢吞吞穿好衣裳,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坐到铜镜前。菁娘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为她梳发。   等发髻梳成,戴上简便的发冠时,施绵烧得一塌糊涂的脑子里闪过一道光,问:“我怎么把这样重要的事忘记了……十四他知道我的身世吗?”   菁娘脸上的笑瞬间变得生硬,趁着施绵看不见,挤出爽朗的嗓音道:“当然知道了,我都与他说清楚了,他不介意的。”   施绵脑袋晕沉沉的,感觉有很多要与严梦舟确认的问题,这会儿却一个也想不出。   她坐了会儿就体力不支了,重重倒趴在梳妆台上,菁娘被吓到,赶忙喊人来。   房门半开,有脚步声直接踏了近来。施绵耳朵里嗡嗡的,听那声音忽远忽近,她以为进来的是贵叔,趴在梳妆台上未动。   “没有外人,不必弄这些东西。”严梦舟的声音响在身旁,施绵心中一震,刚想用力直起身子坐好,腰身与膝下分别被人搂住了。   她身躯一轻,整个人离了凳子,头不自觉地后仰,刚带上的沉重发冠“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严梦舟将她抱起就察觉到了她的僵硬,见她眼睫颤动但始终未张开,就当做不知情。   将施绵抱起走向床榻,严梦舟道:“妆发不必弄了,盖头一遮,没人能看见脸的。小九只要穿上喜服与我拜了堂即可,其余的什么都不必做。反正等她病好了回京,多半还要重新拜一次堂。”   菁娘听着前面还在犹豫,毕竟成亲对大多数姑娘来说,都是一辈子就这一次,她还是想让施绵有些好的体验的。听到后面回京了可能有正经的补办,菁娘又惊又喜。   她从未看一个男人这么顺眼过,忙不迭地答应:“好!都按你说的做!”   听着他俩对话的施绵心脑空空,每个字都能听懂,却觉得一个字都没飘进脑子里。被放到床上后,她咳了好一会儿,心中仍未想明白。   屋中的装饰很清楚地告诉她,她要成亲了。   可清早就直入她寝屋的新郎官与菁娘的对话,又让她产生很大的荒诞感,总觉得这是个极其不正经的婚仪。   就像是、像是专门做给别人看的……   作者有话说:   袁正庭:看见了,看清了,婚书在写了,会给你俩在皇帝面前作证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第54章 试试   婚仪简约, 喜堂寒素,到吉时三拜,十三才如梦惊醒, 破音高呼:“是他俩成亲啊?”   这声音着实过于引人注目, 菁娘用胳膊肘捣捣贵叔, 贵叔意会,绕过去将呆滞的十三拉到了角落里。   “一拜天地。”   身着喜服的二人向着天地叩拜,在旁观礼的袁正庭脸色苦闷,活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着。   “二拜高堂。”   上座空空如也。两人生父生母双双在世,竟无一人能出面。   之前商议, 这一拜可以向着菁娘与贵叔,菁娘自认为奴,身份卑贱上不得主座,连连拒绝。又说东林大夫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可以拜他,被袁正庭阻拦。   别人不知也就罢了, 他是知晓严梦舟身份的, 绝不能让严梦舟对着旁人行这拜谢高堂的大礼。   到这一拜时气氛微微凝住。   角落里的十三双目空洞, 任他想破了头, 也想不通严梦舟和施绵为什么毫无征兆地成亲了。   晕头晕脑中听见“二拜高堂”四个字, 十三嘴巴比脑子快, 道:“你俩都没爹娘, 那干脆朝我拜吧,我不介意坐上去……”   此言一出,袁正庭与菁娘皆凶狠瞪来。   东林大夫默默摇头, 自己这徒弟有很多缺陷, 其中最严重的一点, 就是他脑子里长的也全是嘴,讨打的嘴。   厅中袁正庭与东林大夫立在右侧,菁娘与贵叔站在左侧,十三被贵叔看着站在末尾。   严梦舟扫视一周,牵着红绸的手顺着绸布移动,握住另一头施绵的手。   施绵被喜帕遮住视线,看不见周围,整个人都是懵的,全程被严梦舟牵着走,被抓住手后更是不知所措。抓着她的手厚实温热,牵着她转了个身,在她手心捏了一下。   施绵窘然缩手,未能收回,从喜帕下看见严梦舟弯腰行礼,连忙跟着行礼。   这是第二拜,她看不见拜的是谁,刚站直,严梦舟牵着她又转了个方向,再次拜去。   拜后站起,最后一声唱礼声迟迟未来,施绵迷糊中捕捉到一声啜泣,来自菁娘。她用不灵光的脑袋回忆方才那两拜,隐约明白那两拜分别是对着谁了。   第一次拜的是袁正庭与东林大夫,谢他二人救过她的性命,让她得以存活下来。   第二次拜的是菁娘与贵叔,谢他夫妻俩十年如一日,把自己当成亲女儿对待。   救命与养育之恩大于天,这一拜几人当得起。   菁娘与贵叔没来得及躲,惊惶地受过礼后,菁娘眼鼻一酸,泪水就流了出来。她觉得丢人,寓意也不好,赶忙擦干眼泪,咽着口水清喉咙,唱出第三声:“夫妻、夫妻对拜——”   正中央两人对立,握着的手分开,对着彼此弯腰拜下。   几人之中,除了感触颇深的菁娘,心情最复杂的就是袁正庭了。他禁止严梦舟拜他人,严梦舟却向他拜了去……   感谢他的同时,也是想害死他啊!   可当袁正庭再看双目通红的菁娘,与红盖头下不断低咳的施绵,数年前的风雪中,被施长林抱去求救的小小人影再次出现在脑中。   一时间,万种感受交杂涌现,在他心头激起止不住的酸涩。   .   施绵浑浑噩噩回了寝屋,从喜帕下看去,入眼皆是火红的喜庆颜色。   菁娘端着止咳的汤药递给她,关怀道:“累了吗?累了就躺下,成亲就是这点好,拜了堂就没你的事了,能安安静静待在屋里,谁也扰不着。”   施绵接了汤药抿着,待一碗药汁下肚,喉咙舒服了,身上也有点冒汗。   她没见过别人成亲,今日始终有种不真实的感受,将空碗递还给菁娘,犹犹豫豫问:“以后我和十四就是夫妻了吗?”   “是呢,小两口要相互关怀和体谅,日子才能红火。是不是觉得虚幻?没事儿,当初我成亲时也是这样,两人朝夕相处着,过个一两个月,习惯后就不分你我了。”   “不用怕的,小时候十四就对你好,现在能惦记着你的药、精心照顾你,成亲后更不会亏待你。等你的病彻底痊愈就与他回京,做你的家主夫人去。吃穿无忧,没有公婆侍奉,年轻小夫妻日子过得才美……哎呦,对了,虽说袁先生一定会给三老爷写信说明这事,小姐你自己也得写一封,嗯,这样吧,明日你与十四一起写……”   “袁先生的婚书该写好了,待会儿我过去取。不是我说,袁先生写的婚书,别说老太爷、老夫人和三老爷,就是皇帝看了也得认……”   菁娘兴奋地说个不停,语气自豪骄傲,施绵完全插不上话。   精力有限,坐久了她就累了,腰身一松,双手撑在了床榻上。菁娘注意到了,忙道:“把盖头掀了,先躺着吧?”   施绵微微摇头,喜帕下的脸被染成大红色,幸好没人能看见。她低声道:“我不知道怎么与他做夫妻……”   菁娘愣了一愣,惊觉她只记得要将婚事坐实,没来得及准备床头书!   她很快又反应过来,施绵说的应当不是这个。   迅速定神后,菁娘道:“除了每日吃住一起、不分你我之外,别的与以前并无不同,还是该玩玩,该闹就闹。”   “就这样吗?”施绵存疑,这几个月来,她与严梦舟常常闹不愉快,见面没话说,怎么朝夕相处啊?想一想就让人窘迫。   “是这样的,还有、还有就是……”菁娘也磕巴起来,“……洞房……这事不急,等你的病好了再说……对啊!”   菁娘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你的病还没好呢,哪能做那种事?得去提醒十四一下!小姐你就在屋里,累了就先躺下,我去那边一趟。”   菁娘匆匆离去,就剩下施绵一人了。   屋中静悄悄的,外面偶尔传来风声与鸟鸣声。   施绵坐久了身子乏力,不好意思躺下,就挪到床头靠着床柱歇息。   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她心中忧愁极了,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模样了。或许菁娘提及婚期的时候,她该拖延几日冷静冷静。   现在婚仪已成,后悔也没用。   施绵想着想着睡了过去,时间无声流逝,感觉被人触碰时,她身躯一抖,乍然惊醒,看见身着红袍的严梦舟出现在眼前。   “去床上睡。”严梦舟道。满屋红绸,似乎将他的面庞染红了,双目犹如星河,在跳跃的烛火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施绵轻“嗯”一声,发现自己已到了床榻上,头上盖头与脚上鞋袜全都不见,莹白的脚背露着,被火红的床褥衬着,白得刺眼。   她把脚缩到裙子下,低声道:“还没洗漱呢。”   “那我去喊菁娘来?”   施绵点头,严梦舟往外走,路过圆桌停步,转身倒了两杯酒又走了回来,道:“先喝了交杯酒。”   床榻边缘下陷,严梦舟坐下时,施绵悄悄往里斜着身子。她听严梦舟的声音很平静,见严梦舟的动作很稳重,仿佛成亲这事未对他造成一分影响,于是跟着尽量放松。   施绵深吸气,抬头,目光凝成一股丝线,聚在酒盏上。   将酒盏接到手中后,二人一个跪坐在床榻上,一个侧身坐在床边,生疏地完成了交臂的动作,稍一沉默,严梦舟举起酒盏送入口中。   施绵余光看见,连忙跟上他的动作。   饮酒时两人离得更近,袖口纠缠,严梦舟手臂上的热气传到施绵身上,她脸颊发热,目光一转,落到严梦舟泛红的耳尖上。   他也不好意思吗?还是喜烛照的?   施绵还想去看他的脸,又惧怕他也正在看自己,恐慌中闭着眼专心饮酒。   酒是菁娘自己酿的米酒,甜滋滋的,沁人心脾。   大概是酒水带走了些心头的灼热,两人手臂松开后,施绵试探着去看严梦舟的脸。严梦舟没给她机会,收回她手中的酒盏就转身出去了。   不多久,换了菁娘过来。   菁娘一边服侍施绵洗漱,一边唠叨,“十四把婚书拿给我看了,我认识的字没几个,不过那是袁先生写的,一定出不了错。写得可真漂亮,待会儿十四该把婚书给你了,你可千万要保存好。其他的我也都和他说过了,你放宽心,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施绵只听不说话,上榻后一翻身面朝墙壁窝着了。   房门开了又合,她听见了窸窣的脱衣声、玉钩碰撞声,床幔一落,榻上顷刻变得黯淡。   随着床榻的震动,被褥的一角被掀开,一个带着清淡水汽的身躯躺在了施绵身旁。没触碰到她,但是热气一股股地往她背上扑,让施绵有一种被人从身后拥着的错觉。   她心跳加速,呼吸加重,双手紧攥着被褥,觉得喉口有东西堵着,她快要无法喘息了。   心慌中,身边人下了榻,施绵趁机低咳并大口喘气,听见箱柜翻动声停止,脚步声向着床榻走来,赶忙假装平静。   严梦舟重新抱了床褥子,狭小晦暗的床帐中,两人各自有了点私人空间,让施绵呼吸平稳几分。   帐中静悄悄,除了外面整夜不熄的喜烛投来的光线,施绵感知不到与既往相异的任何动静。   严梦舟还在她身旁吗?在的吧,她没听见下榻声。   施绵闭着眼假寐,时不时咳一两声,等了很久很久,她觉得严梦舟该睡着了,搂着被褥悄悄向床榻外侧看去。   “怎么了?”严梦舟的声音立刻传来。   施绵这才发现他不仅没睡,甚至根本就没躺下,正石雕一样屈着腿靠在床头。   光线暗,她看不清严梦舟的表情,从他的动作中知道他在看自己。施绵强行不让自己转回去,假装从容地躺平了,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婚书。”   施绵记起来了,是的,是有这回事,菁娘还让她好好保存呢。她右手压在胸前的褥子上,左手伸出,问:“我的呢?”   严梦舟手中一封通婚书,一封达婚书,掀开条帘缝让光线透进来,将后者找出递给她,然后拉紧了帘幔。   昏暗的榻上,施绵能看清的只有闪着光点的金箔纸,无法辨清上面的字迹。   就是这薄薄的两张纸,将他俩锁在了一起。   严梦舟望着单手举着婚书仔细辨认的施绵,忽然道:“我瞒了你一些事。”   施绵听他说话就紧张,胸前的手稍紧,缓慢道,“我可能也瞒了你一些事。”   “没关系,我不介意。”   “你都这样说了,如果我说我介意你瞒骗我了,不就显得我很小气了吗?”   “那你也别介意了。”严梦舟笑了笑,抽出她手中的婚书放到床帐外,道,“我瞒你的这事有些棘手,但我会处理好。明日我就去京城取雪莲,等你的病好了,我再与你坦白,好吗?”   “好啊……”施绵看着光线从帘缝照进来又消失,慢吞吞地回答他。   说了几句话,帐中气氛自然了很多,严梦舟躺下来,道:“睡吧。”   两人并排躺着,寂静的夜里,夜鸟时而啼鸣,施绵时而压抑地咳嗽几下。   封闭的黑暗环境容易将心中的思虑和暗昧的气氛放大,何况是新婚之夜。许久过去,两人没有一个睡过去的。   严梦舟听着施绵的咳声,不确定该装睡让她安心,还是下榻给她倒水,身子刚翻动了一下,施绵立即向里侧转去,寝被扯到耳尖,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第一次与个姑娘同床共枕,严梦舟也很不习惯,但姑娘肯定比他更不自在。隔了会儿,他道:“不洞房,不碰你,早些睡吧。”   唰的一下,施绵的脸红透了。   菁娘与她提过那两个字,没与她说具体的,只说那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过几日给她找本书看看她就能懂了。   现在听来,她没弄明白的事情,严梦舟是懂的。   施绵的嘴巴被寝被遮着,声音闷闷的传出来,“你有没有与别人洞过房?”   她这话与前几日贵叔的询问相似,不同的是她来问,合理很多,毕竟两人现在是夫妻关系。严梦舟生硬道:“我连别人的手都没牵过。”   帐中沉寂下来,严梦舟以为现在施绵该安心入睡了,没想到他闭了眼养神时,身旁再次传来施绵的声音:“……洞房是要牵手的吗?”   严梦舟睁眼望着纱帐顶端,记起许多往事。   林中捉到的蛇、入药的丑陋蟾蜍、骗她的很可怖的尸体,或者是他与十三互相殴打,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施绵知晓了,就会央求着给她看一看、摸一摸。   这会儿施绵未再开口,严梦舟脑中却已经响起她那句话:“我还没见过呢。”   严梦舟偏头看着她的背影,主动问:“你想试试是吗?”   施绵背对着他,抓着锦被不好意思吭声。   严梦舟道:“是要牵手的,还要抱着。你现在怕是受不住那种刺激。”   “哦……”施绵低声回他,尾音长长,被床褥模糊了下,让人听不出其中情绪。   帐中陷入难言的沉默,清浅的呼吸声变得黏腻沉重。   过了会儿,严梦舟向着里侧翻身,隔着两床被褥贴近施绵,两人同样侧着身子,他的肩膀高出施绵一截。   施绵听出了他的动静,缩着身子不敢动,唯有呼吸变快了些。   一条手臂压在了她腰上,轻轻将她身上拉得高高的寝被向下扯。施绵只要稍微用力拽一下就能将寝被停住,她浑身热腾腾的,双手缩在胸前,愣是没有阻拦。   寝被拽到腋下的位置,一只手覆上施绵的手臂。   她颤了颤,轻咳两下,没有躲。   那只手沿着小臂向上,摸到了她蜷缩在胸前的手,从手背覆上来,指尖探入她虎口,掰开了她的手指与她交握着。   热气扑在耳后和脖颈,施绵心中躁动着,局促地喘气。   “受不住了吗?”严梦舟在她身后问,声音沉重,语调不稳。   施绵连咳两声,道:“牵、牵手而已,有什么、受不住的?”   “那我继续了,受不住了你说。”   施绵没有回答,与他抓在一起的手握得紧紧的。因为紧张,胸口不断起伏着,她有点难堪,将那只与严梦舟交握的手往外侧移了移。   笼罩在身后的阴影靠得更近,严梦舟另一只手臂撑在她头顶,上半身微抬,越过她肩膀向下压去。   暗沉沉的床帐中,两道急促的呼吸没能压抑住,紧挨着缠绕在一起,一声接着一声。   施绵只觉得阵阵热气喷在脸上、唇上,难为情地将脸往褥子里埋。缓慢靠近的气息最终落在她面颊上,柔软、温热,很轻很轻,她只来得及感受了一瞬,就撤开了。   她不动,严梦舟也维持着旧姿势,一只手臂搭在她腰上,手掌与她相握,另一只手臂横在她头顶。   施绵的肩头就抵在严梦舟胸膛上,仅隔着两人单薄的寝衣。   她就像被困在墙角的兔子,无处可逃。施绵觉得这样很危险,也很奇怪,心跳得和发病前一样快,但并没有讨厌。   这样停了不知多久,施绵的手心被捏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她下意识地将严梦舟的手握得更紧,不让他动。   停在她颊上几寸的气息重新贴上来,柔软的唇面沿着细腻发烫的脸颊往下,碰到嘴角时,施绵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口气没憋住,推开笼罩着她的人咳了起来。   急遽的咳嗽声将一切终止,严梦舟坐起来,出了床帐快速地换了几口气。闭了闭眼,他冷静地端了茶水重新回到榻上,抱起施绵想喂给她。   动作匆忙,床幔未来得及拉紧,一束喜烛的光芒得以窥探进来。   施绵刚坐起来就在这束光芒下与严梦舟打了个照面,春水盈盈的双目一颤,撇着身子背了过去。   严梦舟顿了顿,反手将床幔拉紧。光亮被阻,他搂在施绵肩上的手微微施力,半抱住人将水递到了她嘴边。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多,就晚了些,不好意思啊。 第55章 披风   逐步试探的亲近止步于突如其来的急剧咳嗽, 润过喉后,施绵侧身躺下,重新将被褥裹紧。   她的脸很烫, 伤寒引起的发热一样, 心跳声疾如擂鼓, 再继续下去就要发病了。洞房花烛夜发病,被菁娘他们知晓了,可太没脸了。   听见严梦舟下榻的声响,施绵捂着被角拘谨出声:“我困了。”   委婉地表达了终止的想法,严梦舟简略低声回她:“那便睡吧。”   将床幔掩得密不透光, 他却并未回到榻上。   施绵肩背上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似有若无,拥着被褥摸摸自己的面颊和嘴角,她缩得更往下。严梦舟不上榻来,她也没好意思喊, 施绵强迫自己平心静气,渐渐睡去。   第二日醒来, 喉咙不痒了, 大约是因为昨日睡得晚, 身子有些乏力, 施绵在床上多躺了会儿, 神智清晰后望见了身上大红的鸳鸯喜被, 昨夜的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烧红了她的面颊。   小心翼翼回眸一看,身侧已没了人,只余一床略微凌乱的被褥。   她侧耳细听, 屋中静谧无声, 只有闻窗外传来的瓦雀叽喳。   等了等, 施绵掩唇轻咳,床幔外依旧没有动静,她这才坐起来向外倾身。手肘压到外侧褥子时,光裸的腕骨直接与床褥相碰,里面早已没了温度,看起来严梦舟早早就起了。   轻手轻脚挑开床幔,确定外面没人,施绵才将床幔掀开。   窗外亮晃晃,是隔了几个雨雾后的艳阳天。   洗漱更衣下楼,菁娘正在下面,见了她很惊讶:“我还说再听不见铃声就上去看看呢,怎么自己起了?清晨听十四说没夜里没再起热,现在可还有别的不适?”   严梦舟知道她没起热,一定是夜间偷偷碰她了。施绵红着脸道:“好多了。”   菁娘看她脸色的确很不错,心中高兴,喊贵叔端了吃的过来,笑道:“还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昨日才成亲,今日精神就好了!”   施绵默不作声,小口慢咽填饱肚子,趁菁娘不注意悄悄往外眺望。日光刺眼,除了偏僻的角落里劈柴的贵叔,一个人影也不见。   她依稀记得严梦舟说今日要回京取雪莲,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都是夫妻了,走之前怎么不与她说一声呢?贵叔哪回去山里或者镇子上,都会将来回的大致时辰告知菁娘的。   施绵心想,原来不止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如何做夫妻,严梦舟也是不知的。   “袁先生府邸里有事,清早就回镇子上去了。你的药现在每日翻倍地服用,你师父不放心,说把雪莲给你配好之后再外出行医,这么一来,提前备好的行医的药暂时就用不上了,让十三十四去镇上药铺里卖掉……”   “已经去了啊……”施绵幽幽叹气。   “没呢,十四说你今日精神应该是不错的,去镇子上来回最多也就一个时辰,想着你会愿意一起去,在等你呢。”菁娘絮絮叨叨了一长串,问,“小姐,你要去吗?身子能撑得住吗?”   不等施绵回答,她又说道:“师父说让你出去走走散心对身子好,看你自己,有那个精神就去,觉得没力气就不去。咱们这就几个人,不在乎成亲第一日能不能出门什么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十三的呼喊声:“施小九,都日上三竿了,你到底睡醒了没?再不起就不等你了!”   “这十三真是急性子,喊什么喊!”菁娘埋怨一句,柔声问施绵,“去吗?”   施绵站起来赧然地笑,“想去的。”   这一笑,脸看着更圆了。菁娘心想,就算成了亲,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呢,遂由着她了。   小叠池去镇子上只要一柱香的时间,路程短,晌午的日光暖和,不需要特意为施绵准备什么。菁娘送她到竹林那边,连嘱咐的话都免了。   马车已备好,车门半开,里面堆着些药材,角落矮桌上放着个食盒和竹筒。   菁娘指着食盒道:“十四说你一定想去,提前就把这些备好了。”   施绵揪着手指不敢抬头。后面十三喊道:“别挡道!”   两人急忙让开,看见十三抱着腿上绑着纱带的黄狗放在了马车上。黄狗受伤的后腿屈着,前腿支起,伸长脖子往下看,蠢蠢欲动想要跳下去,碍于马车太高和后腿不便没敢动。   施绵偷摸打量十三,她昨日才成了亲,害怕今日会被笑话,没想到十三看都不看她一眼,这让她自在很多。   “你怎么还带着小狗啊?”施绵好奇问。   “你都能带着了,它怎么不能带?”十三张口,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施绵一哽,心思转了几圈没能想出能膈应他的话。   十三瞧她语塞,得意洋洋道:“别以为你病了几日,我就得让着你,我又不是十四……对了,这几日他每晚都去照顾你,你俩是不是又凑一起说我坏话了?”   施绵:“……”   脑子被门夹了吧?深更半夜,谁会想着他一个无关的人啊!   “你俩打小就一起对付我,真说了我坏话,千万别被我逮着,不然我才不管你病不病的……”   施绵被十三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说得无言以对,没察觉到严梦舟走到近旁。后者听着十三威胁的话,长腿高抬,冲着十三的后腰就踹了过去。   十三一个趔趄趴在马车上,扶着腰大骂:“我说错了吗?看看,看看十四这反应!你俩肯定是说我坏话了,不然他心虚个什么!”   旁观的菁娘都开始替十三忧愁了,这孩子越长大越傻,以后可怎么办?   乍一看,所有人都未被昨日突来的婚仪影响,吵闹依旧。施绵暗暗吸气,若无其事地看向严梦舟。   严梦舟手臂上搭着她的一件薄披风,神色自若,见她看来,低头问:“还有什么要带的?”   施绵看见他就想起昨夜的事,脸上和嘴角又烫又痒,抿着嘴摇头。   几人身后,护卫已将马牵了过来,严梦舟看看车厢里的黄狗,替十三解释道:“十三说小狗受了委屈,要让它亲自去肉铺里挑骨头,拦不住……”   “凭什么不让小狗去?”十三刚翻上马背,听见这话立即回嘴,“施小九都能……就是,你媳妇能去,我媳妇怎么就不能去了?我媳妇还没那么麻烦呢!”   施绵心尖一抖,脸迅速涨红。怕人被看出,她转身去上马车。   严梦舟随着她转身,托着她的手臂扶了一把。   身后的十三浑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直击人心的话,还在逞嘴皮子,“别以为你俩成亲了就了不起,也别想欺负我和我媳妇,老子可不是好惹的……”   没人理他了,车帘放下,严梦舟上马与菁娘告别,护卫赶车。   山路两侧草木青葱,偶见几簇不知名的花草或是一两株璀璨花树,雾雨后的山脚下空气中满是清新的草木香。   这日外出只有卖草药这一点小事,药铺老板也是老熟人,根本不着急,几人走得很慢。   十三悠哉地策马,暖阳照着,微风吹着,心里畅快地不行,在马背上比划比划,遗憾道:“可惜小狗没法骑马,几日没带它满山转悠,待在车厢里它该闷坏了。”   严梦舟一怔,透着纱帘看见施绵一个人在车厢中抱着小狗说话。   如果出来游玩还要闷在狭小的车厢里,那和留在竹楼内有什么区别?   他放缓马儿落后十三两步,趁他不备,又是一脚踹在马臀上,马儿受惊,尥蹄子就往前疯跑。   十三惊呼一声勒紧缰绳,身躯不受控制地后仰,回头骂道:“你他爷爷的又发了什么病!”   车厢中的施绵被惊动,掀帘往外瞅。严梦舟靠近,问:“要一块儿骑马吗?”   施绵已经两年多未与他一起骑马了,现在身份更亲密了,当然可以。她被问得心中发臊,但还是矜持地点了头。   马车停住,她弯腰出车厢,黄狗像是知道她要抛弃自己了,咬着她的裙子不让她下去。施绵“哎呀”一声停住,有点犯难。   这时护卫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扔了块牛肉干过去,黄狗立刻松口呜呜咬起肉干。   “手给我。”施绵正站在车板上检查裙子,听见严梦舟这么说,不明所以地将手递了过去。   手被抓住,严梦舟道:“我抱你过来。”   说完他给施绵留了点准备的时间,待她脸上显现出错愕神情,严梦舟跨坐在马背上倾身,一手抓着施绵手臂,另一手去搂她的腰,一提一拽,施绵眼前花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经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严梦舟搂着她驱驶马儿缓步向前。   施绵腰上箍着他的手臂,后背贴着他的前胸,这样的触碰难免让她想起昨夜,心绪止不住地翻腾起来。   她脸红得不像话,双手不知该放在哪儿。放在缰绳上,就与严梦舟的手抓在一起了。抓着马鬃,既怕抓不稳,又怕抓疼了马儿使它癫狂。   手足无措地忍耐了会儿,严梦舟微微低头在她耳侧道:“午后我就回京去,两三日左右回来。”   这也与昨夜很像,热气扑在耳朵和脸上,好像他马上要亲过来了。   “嗯。”施绵回他,心中躁动着,将手抓在了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上。   两人依偎着跨坐在马背上,护卫驾车跟在身后,马蹄声与车轮声规律地响着,经过一株野桃花树时,缤纷花瓣被风吹动落到了施绵鞋面上,她低头去看,忽然感觉腰间的手臂松动了。   施绵怕掉下去庡㳸,忙坐好,手随之放松,好让严梦舟抽出手臂。   然而严梦舟的手臂只是稍微移动了下,将原本搭在施绵侧腰的手移到了正中,手掌张开,缓慢包住了施绵的手。   施绵身子一颤,面红耳赤地将手抽出来,半蜷着搁在自己腿上。   马蹄哒哒几声,严梦舟没能等到她的手放回来,望着她绯红的耳尖与侧脸,认真地轻声问道:“为什么今日不可以了?”   施绵更难为情了,怕他再问被别人听见了,偷摸从左侧回头,一双秋水剪瞳满是羞涩与局促,看了严梦舟一眼,空出一只手悄悄指向右后方的马车。   严梦舟扭头看去,护卫察觉,问道:“公子有何事吩咐?”   严梦舟沉默了下,他可以自己驾马往前,但会颠着施绵。也可以让护卫去前面,只是这么一来,护卫怕是会想歪了。   踌躇时,前方十三扬着马鞭跑了回来,远远喊道:“走这么慢,到底是你骑马,还是马骑你?”   走近一看施绵也在马背上,哼了一声,道:“难怪!”   心中藏着秘密的严梦舟二人一言不发,十三调转马头与他们并列走着,旁边护卫还等着主子吩咐事情,不紧不慢地驾着马车跟着。   随着马儿走动,施绵的身子轻轻摇晃,浅浅抓着马鬃的手时不时与严梦舟拽着缰绳的手碰撞,一触即离,带来的酥痒感犹如隔靴搔痒。   “我可不想闷在小叠池,与师父说好了,午后与你一起去京城,除了教训周敬祖,这回怎么说也得把雪莲弄回来,省得施小九哪日又发病……”   十三与严梦舟嘚吧着,余光不经意一瞟看见了施绵低垂的脸,紧急勒马,惊声道:“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别跟我说刚走出没多远,你就伤寒复发了!”   被曝光于众人眼皮子底下的施绵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停!我给你把把脉!”   “不用,她没发热。这是方才……”严梦舟开口阻拦十三,脑中搜寻一圈,接道,“方才和小黄狗玩闹闹出来的,你知道的,她今日刚好转一些,容易疲累。”   “吓死我了!”十三松了口气,又对着施绵责问道,“你是不是病了一场,就把师父教的全忘记了?”   施绵强装镇定地递去疑惑的眼神。   她眼中纯真的不解让十三很是烦躁,十三凶悍地吼道:“玩闹出汗后吹风,最易复发伤寒!真是够了!哪天师父驾鹤西去了,一定就是被你这笨徒弟气死的!”   施绵咬唇撇脸,看在他是好意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严梦舟则是被提醒了,与护卫道:“披风。”   车厢中备用的薄披风被递了过来,严梦舟将其展开半盖在施绵身上,缰绳、施绵的腰腹、大腿,以及不知该放在何处的双手全部被遮挡住。   将披风固定住,严梦舟的手也回到披风下,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将施绵的双手拢在一起,紧紧握着。   施绵脸红依旧,手却没有躲。   “这还差不多,不然回头菁娘又要唠叨,烦死了!”十三提起菁娘就皱眉,“幸好你只昏睡了两三日,再久一点,菁娘怕是先疯了。昨日你俩成亲的时候,我……”   十三突然停住,不认识严梦舟与施绵一样细细端详着他俩,眼中遍布狐疑。   施绵被看得心虚,披风遮挡下的手挣了下,被更大力气地握住,还被揉了手背。   严梦舟面不改色,问:“看什么?”   “我说,你俩昨日才成亲,今日小九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十三若有所思,话说得极慢,紧皱着眉头将严梦舟从头扫到脚,问,“你不会是……”   施绵屏息等着他说下去。   “……不会是被菁娘抓去给小九冲喜的吧?”   十三语出惊人,极其紧张状态下的施绵直接岔了气咳嗽起来。   认真听十三推敲,施绵觉得她或许该去找师父把脉看看脑袋了。   严梦舟空出一只手给施绵拍背。   十三看施绵反应这么大,还当自己猜对了,恍然大悟道:“这就说得通了!你俩半点儿男女之情都没有,怎么可能突然要成亲?肯定是看师父开的药迟迟无法令小九痊愈,菁娘就偏信了什么冲喜的说法,怂恿你的!”   “没找我冲喜,是因为她知道我断然不会答应!”   “她竟然不信师父的医术,反过来走偏方,果然是我们乡下没学问的妇人能做出来的事!还好你俩没把这事当真!”   十三庆幸地舒了一口气。   他依然嫌施绵麻烦,也想暴揍严梦舟,但吵吵闹闹久了早已习惯。知晓他俩成亲,最害怕的就是他俩成亲后会有什么转变,到时候剩自己被孤立,这也太难受了。   十三殷切叮咛:“我知道你俩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我不会笑话你俩成亲的事,你俩也别把我排除在外,咱们仨还是跟以前一样……”   “没有男女之情”的两人在披风的遮掩下半搂半抱。   施绵悄然回头看严梦舟,严梦舟回以握紧的手。   作者有话说:   十三:友谊地久天长! 第56章 抱抱   将草药卖给药铺, 十三抱着黄狗去挑了肉骨头,施绵选了两包蜜饯和一个卧鹿陶偶,几人打马回去。   途经镇子外围的河流, 远远看见岸边聚着一群人和几个官差, 吵闹声传出好远。   施绵在马背上眺望, 头一仰,后脑上蓬松的发髻擦过了严梦舟的鼻梁。   严梦舟摸摸鼻子,将她发髻上的红玛瑙珠花摆正,抬头时见除了他与护卫,施绵与十三都在往河岸看。   “是不是有人溺水了?”十三自问自答, “一定是,官差都来了,人该死透了。”   岸边围的紧,看不见溺水者的模样。   两个跟着东林大夫学医术的, 都想过去看一眼,若是还有救就伸出援手, 若是人已溺亡……十三是跟着东林大夫见过的, 就是想让施绵也亲眼看看书上的内容。   严梦舟瞥了眼护卫, 护卫冲他点头。垂眸静思后, 严梦舟道:“溺水亡者多半浑身紫绀、眼瞳放大, 七窍伴有流血, 模样可怖, 会把小九吓到。”   “她看着可一点都不怕,好奇心重着呢。”十三指了施绵一下,纠正严梦舟, “你说的是溺水死亡时间短的, 在水中泡久了, 尸体会变得浮白……”   将另一种情况补充完,两人一起看施绵。   施绵想了下,道:“先让二狗去打探清楚,若还有救咱们再过去,人已经死亡的话,那就是别人家的伤心事了,不好过去惊扰。”   得了严梦舟的首肯,护卫下了马车过去。   三人在小路上等着,十三掏着肉干,自己吃一块,抛出一块给马车上的黄狗,闲着无事,随口说道:“十四你知道的还挺多,以前见过溺亡人啊?你不是大家公子吗?”   “幼年丢失过,在外流浪的几年见过。”   这么多年,严梦舟第一次与俩同伴提起自己的事情,施绵歪着头往回看他,被他用下巴蹭了蹭鬓发,不好意思地转了回去。   小动作未被十三发现,他咬着肉干啧啧道:“你年幼丢失,明珠也被人牙子绑过,你们家是怎么回事?祖传丢小孩啊?”   施绵:“……”   严梦舟同样对他不着调的话无言,驱马靠近,从他手中油纸包里拿了两块肉干,一块递给施绵,一块自己吃下。   嚼完肉干,护卫就回来了,道:“已经死了,是镇子上的一个纨绔,整日不是去逛花楼,就是醉酒殴打妻儿,上一任妻子就是被活生生打死的。约莫是遭了报应,昨日醉酒跌入河中淹死了。”   “死的是这种人,难怪那么多人围着,没有一个哭丧的。”十三嘲笑一句,问施绵,“要去看看吗?”   施绵还未出声,严梦舟道:“新溺亡的人死相会很可怖,刚吃了东西,不怕吐吗?”   这么一说,几人口中都有点不是味道,施绵皱着脸道:“不去看了,回去吧。”   几人作罢,继续往回走。   这一趟出行很是顺利,施绵的手藏在披风下,被严梦舟抓了一路,下马时她的手还是热乎乎的,都快出汗了。   同行一路本来都习惯那种亲近了,一坐下来用膳,当着菁娘与贵叔的面,施绵又不自在了,与严梦舟保持着距离,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生疏的客气。   菁娘是过来人,一眼看穿了其中异样,弯着嘴角一个劲的偷笑。   她看得清楚,下马时施绵还是被拦腰抱下来的,俩人亲密着呢。   餐后菁娘私下与贵叔笑道:“让他俩多处处,不出一个月,咱们小姐就该撒娇耍赖了,就跟小时候一样。她精神劲儿足的时候闹腾起来,才让人吃不消呢。”   小时候的施绵能折腾吗?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只知道白日里走动的多了,现在没了精力,很想躺下歇着。   回到内室,外衣脱了一半,房门敲响,严梦舟进来了。施绵飞快背对着外面,脱到臂弯的衣裳穿上不是,继续脱又下不了手。   严梦舟见状脚步一停,主动退回到屏风后,施绵这才窘迫地将外衣褪下。衣裳随手扔在床头春凳上,她迅速躺在床榻里侧,与昨夜一样把自己严密裹起来。   施绵躲到榻上了,严梦舟却未再入内,隔着屏风道:“我这就与十三回京去了。”   施绵回想着菁娘送贵叔外出时说的话,大多数是让他别忘了采买哪些东西,偶尔会说几句让他准时回来。   她想学菁娘的话去叮嘱严梦舟,可严梦舟不是去采买,也从来没给她准确的回来的时间,她没法学。   “当心夜里再起热,这几日让菁娘来陪你睡……”严梦舟提醒着,本来很正常的话,在“陪/睡”俩字出口后,变得难以启齿。   前几日一直是他陪/睡的,三晚睡在外面小榻上,一晚睡在内室香软的姑娘的闺床上。   施绵也想到这了,浑身红透,庆幸自己已躺下,才没那么难堪。   望望外面的屏风,她想:菁娘与贵叔可不会隔那么远说话……施绵抓着寝被道:“你进来吧。”   严梦舟绕过屏风进来,径直走到床榻边,床幔有两层,一层是细织蛛网似的的薄纱,一层是浅色的遮光的绞丝绒布,此时只垂下了里面的薄纱,如月光投射在床边,将两人阻隔开。   要说的话都在外面说完了,进来后严梦舟沉默。   在一阵难捱的静默中,施绵脑子飞速转着,终于想出来菁娘说过的一句,并且她可以用得上的,道:“当心淋了雨……”   严梦舟看向窗外的艳阳天,道:“没下雨。”   “我知道,我是说后面几日……”不知他何时回来,万一后面几日下了雨呢?   “看天色,接下来几日都不会落雨。”严梦舟奇怪,走近一步问,“为什么突然让我当心淋雨?”   施绵发觉自己学来的这句并不适用于两人,严梦舟不但没理解,还被她弄糊涂了。   她脸红红的,将寝被拉下来,艰难解释:“我是在学着做个娘子叮嘱你呢……还没学好……你不要总是反驳我啊……”   再没有比羞怯的坦诚与无意识的撒娇更让人甜蜜与心动的了,严梦舟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听见竹楼外传来十三的催促声,才沉沉“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十四——你人呢?到时辰了,还走不走了?”   外面十三催着,被菁娘忽悠了几句。   里面俩人静静地不说话,过了片刻,严梦舟问:“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做什么……”施绵声音干涩,躲闪着问,“你不是要走了吗?又不能上来休憩,进来做什么……”   “进去看看你。”   施绵的心高高吊起来,面红耳赤地回道:“不可以。”   不让严梦舟进来,但可以让他靠近。   施绵坐起来,压着昨夜严梦舟盖过的被褥爬到床边,隔着纱帘道:“你过来。”   严梦舟按她的要求到了床边,她招手让人离得很近,仗着纱帘阻挡不会被看见脸上表情,悄声说道:“我以前说不喜欢你的长相,不喜欢你很多地方,其实都是怕你欺负我……”   “我欺负过你吗?”   “我怕啊……你不欺负我,我就不会不喜欢你了。”施绵跪坐着说完,再次道,“你离得再近些。”   严梦舟腰身继续下弯,纱帘丝线细密,两人脸对着脸,都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姿,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与神情。   施绵摸了摸嘴角,想着昨夜落在嘴角上的亲吻,心脏砰砰地跳动。   菁娘说夫妻俩要相互体谅,不能只靠一方的努力来维系夫妻情谊。昨夜严梦舟主动过了,今日该轮到她了。   指腹从嘴角滑下,施绵一鼓作气,双手压着纱帘放在严梦舟肩上,直起腰身,对着严梦舟将脸凑了过去,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亲吻被纱帘从中阻隔,唇面相触并没有昨夜那么柔软,但掀起的波澜不小。   亲完施绵即刻退开想要躲回寝被中,从严梦舟肩头收回的手却被抓住,抓得那么紧,让她挣不开。   纱帘被人从中掀开,严梦舟膝盖抵上床榻,上半身探了进来,宽大的身影黑压压地逼近,霎时间,被床帐罩住的闺榻变得狭小,施绵惊呼:“你别欺负我!”   “哪有欺负你?”严梦舟松开她的手。   “那你进来想做什么?”   “想抱你。”   施绵喉间一噎,咬着唇垂下了眼。她从意识到男女差异后就不敢让严梦舟靠近,这时往床里面缩了缩,偷偷看他。   与昨夜晦暗的环境不同,如今严梦舟眉眼皆暴露在她眼中,她摸过严梦舟的眉骨,知道那有多高多硬,被他的嘴唇亲吻过脸颊,感受过那有多柔软。   施绵拽着衣裳,见他就停在床榻边没有别的动作,慢慢松了手,遮掩地嘟囔:“外出的时候都被你抱了那么久了,还要抱……”   她双膝交错着挪动过去,到了严梦舟跟前,生疏地将双手搭在他上臂,抬眸与他视线交汇,面若红霞,小声道:“抱吧。只许抱,不许别的。”   严梦舟的手抬起,放在了她后腰上,施绵一惊,立即扭腰躲闪。   两双眼睛默默对视,施绵脸上红得快要见血,羞赧地低下头,声音几不可察:“我还没习惯呢……你抱吧,这回不躲了。”   说完视死如归地闭上眼。   严梦舟的双手重新覆上她的腰身,掌心热度穿透薄薄的里衣侵入到她身上,施绵当真未躲,只是抓在严梦舟上臂处的手收紧了。   宽厚的手掌加大力气,施绵顺着那力气趴进了严梦舟怀中。   她不敢动,嘴巴微张着喘气,羞涩极了。   施绵的下巴挨着严梦舟肩膀,呼吸洒在他脖颈,让他心中生出有一种按住她、让两人离得更近的冲动。   僵硬地抱了会儿,严梦舟道:“你绷得这么紧,是我凶了吗?”   施绵过了会儿才回话,声音宛若风中飘摇的落花,忽高忽低的,倘若两人不是抱在一起,就该听不见了。   “没有,我、放松不了……”   头一回和一个男人这样抱着,还是青天白日里,她害羞又无措,还有一点难言的惊慌。   与自己的夫君抱着还会惊慌无法放松,这样会不会太伤人了?严梦舟就没有像快木头不敢动。   施绵分心思量后,羞声补救道:“以后、以后抱的多了,我就不会这样了……”   “嗯。”严梦舟道,双臂收紧了些,蹭了蹭她的耳尖。   新婚小夫妻静静抱了许久,严梦舟忽然想起个事情,问道:“我这次要离开个几日,回来后你会不会又不习惯、不让抱了?”   施绵微怔,慎重地想了想,难为情道:“我不确定,但是我感觉会……”   “那我早些回来,争取不让你太过与我生疏了。”   施绵小小声地“嗯”了一下,抓在他上臂的手悄悄松开,爬上他肩头,按着结实的臂膀闭上了眼。   两人无声地抱着,内室漾着淡淡的不舍与似有若无的恬淡,忽地竹楼下传来一声狂躁的怒喝:“十年了!姓严的,你他娘的是死了吗!”   “不是与你说了他在给我家小姐念书吗?别这么大声!”菁娘责备道。   “念个屁的书!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快申时了!他和我说的是未时过半准时走!”十三指着向西斜的太阳,怒火狂烧,“你把严十四喊出来,我非得问清楚了,他是不是和施小九联手耍我呢!”   叫嚷着,头顶黑影一闪,严梦舟直接从楼上跃了下来,与菁娘道:“小九刚睡下,她屋里的热水没了,待会儿给她添上一些。”   菁娘笑眯眯地应着,打心底觉得他贴心。   “行了,别嚷嚷了。”严梦舟转向十三,平静道,“走吧。”   他与菁娘从容淡然,显得十三仿若发狂了的蛮牛。明明严梦舟才是那个误了时辰的人!   十三瞪着严梦舟往竹林外走的背影,手指往竹楼二层指去,怒而出声:“天天这么跳,早晚摔断你的腿!”   前方的严梦舟头也没回,抬起手背轻抹了下嘴唇,向手背看去,未见任何痕迹。那个被纱帘隔着的似是而非的亲吻太短了,无法让人满足。   他再看手掌,掌心里的柔软触觉与热度正在缓慢消散。   严梦舟握住手掌试图阻拦,他不能让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疏远回去,与十三道:“要快些了,速去速回。”   十三气得鼻子快冒火,这话说的,磨磨蹭蹭不肯出发的人究竟是谁?   他双手做拉弓/弩状,对着严梦舟的后心眯眼,猛然松弦,射出虚无的一箭,在脑中幻想着严梦舟应声倒地的惨状,十三愤恨道:“你早晚得遭我一顿揍!”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严狄   晚间菁娘想来陪施绵, 施绵再三强调自己已经没事了,拒绝了菁娘。   这一晚没有彻夜燃着的红烛了,幸好明月很亮。清辉洒入房中, 施绵仅遮了薄纱的帘子, 觉得帐中朦胧的场景与昨夜有些相像, 就是看着冷清了点儿。   躺在榻上,身边空空。   真奇怪,昨日身边多了个人,她觉得不舒服,现在就她自己了, 她也不喜欢。   施绵伸出脚压住身侧空空的床褥,把它当做严梦舟踩了两脚,自言自语道:“不是不准你进来的吗?”   严梦舟不听话,不仅进到床帐里来, 还抱了她好久好久。   施绵想着白日的事情,手指在嘴唇上摸了摸, 过了会儿, 掀开锦被蒙住了头。   次日菁娘外出了一趟, 回来时给施绵带了只纸鸢, 施绵接过挂在了偏厅的墙面上。那上面已经有好几只不同的纸鸢了, 有以前买的, 也有自己做的。   “是不是太冷清了?”菁娘见她不去玩耍, 猜她是缺了玩伴,道,“就少了两个人, 怎么感觉跟入冬了一样?”   小叠池内外环绕着花鸟虫鱼, 生机勃勃, 声音很多,两人却都觉得小叠池安静的过分,仿佛隆冬大雪的日子。   施绵道:“可能因为昨日太吵了,相比较起来,今日是安静太多了。”   “昨日是挺吵的,光一个十三就能比得上五匹马。”   施绵想起昨日十三为什么吵闹,面颊升起淡淡的红晕,怕菁娘看出来了,忙低下头看书。   菁娘在一旁做着刺绣活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琐事,将手上的鸳鸯绣帕收针后,她递给施绵问:“好看吗?”   施绵摸摸针脚,再看看平整的背面,道:“好看,跟真的鸳鸯一样,比上回在外面买的好看多了。”   “我也就这个拿得出手了。”菁娘从小就学刺绣,做丫鬟时把蜀绣、湘绣全都学了,最喜欢别人夸她的手艺,眉开眼笑道,“等以后你与十四稳定了,身边伺候的人多了,我就把别的都交出去,领着府里的绣娘专门裁剪衣裳。”   施绵:……怎么说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了?   菁娘继续唠叨:“府里不忙的话,我想弄个裁缝铺,小点的,在街角就行……”   “过几个月回了京城就能弄。”施绵道,“我已成亲,就不用住在主宅了,祖父祖母管不着咱们,想做什么都行。”   菁娘故意道:“那要是十四不答应呢?”   施绵捏着帕子抬头,满脸不解,“这有什么不答应的?”   菁娘一下子笑起来,道:“是,他一定会答应,家主夫人都应了的。”   施绵:“……”   帕子上的鸳鸯变得烫手,她放下帕子去看书,身旁的菁娘一直笑,笑得她身上发热,后背上隐隐出了层薄汗。   看了几行字,发现无法集中精神,施绵放下书道:“我去楼上换本书去。”   她无视了菁娘打趣的眼神,匆匆上了楼,在外间的书架上寻了几遍,没找到想看的,反而在看见桌案旁作画用的金漆时,忽然想起了她的婚书。   成亲那天晚上她在昏暗的床帐中翻开看了,但是一个字也没看清,后来……后来被严梦舟接过放在了床榻外面,她醒来后将这事忘记了。   施绵来到床榻边,将床头床尾都找了一遍,又将书架、衣橱全都打开,一无所获。   严梦舟能把这两张薄薄的纸能藏在哪儿呢?施绵想不出。   如此过了一天,这日午后,快马疾驰到了小叠池,回来的是十三。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十四呢?”菁娘瞧见了他询问,十三理都没理,直奔竹楼上施绵的房间。   菁娘腿脚不便没能拦住,在下面高声喊着。   施绵闻声走出,正好看见十三踏着竹梯跑上来。从施绵六岁起至今,近十年的时间,施绵第一次见十三到竹楼上来,惊讶极了。   “十四托我来取个东西!”   “取什么?我来找……”施绵话未说完,十三已擦过她的肩膀跑了进去。   施绵赶快跟进去,有点气他这样乱闯自己闺房,却听他碎碎念道:“梳妆台下面的小屉里……”   十三几步走到梳妆台前,从小屉里摸出对折着的两份金笺,正是施绵寻了几遍未找到的婚书,竟然就藏在她梳妆台下。施绵根本就没往这地方想过!   施绵走近,十三已经将两份婚书飞快扫了一眼,神情震惊又愤恨,像遭受了巨大的欺骗,咬牙切齿道:“他爷爷的,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十四呢?他让你拿我的婚书做什么?”   施绵问话得不到回答,蹙着眉伸手去拿婚书,被十三侧身躲了过去。   十三持着两份婚书晃了晃,道:“碰上了点麻烦事,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回头让姓严的自己跟你说吧。”   “姓严的”三个字,他咬着牙说出来的。   说完他就往外蹿,到了门口被听见声音赶来的贵叔拦住。   十三只得道:“哎,我老实与你说是雪莲出了问题,那个严侯爷父子俩不是善茬,好像不愿意交出雪莲。多的我也说不清,不过我瞧着十四是有主意的,他让我回来取婚书,又让二狗去袁先生那里把袁平柏、袁望松带过去……我得先回去了,过几日让他自己与你们说吧。”   一番话把施绵弄晕了,十三趁机跑走,贵叔怕把婚书撕破了没真动手,被他溜了下去。十三敏捷的如同一只野猴子,窜上马背就疾驰了出去。   “他不给,那就不要了,雪莲以后再慢慢找……”施绵嘴边盘旋着的一句话,没有时机让十三帮忙传到严梦舟耳中了。   .   周灵桦装病月余,被送回京城后,施茂笙这个表少爷每日都会上门探望。   静安侯府败落,施家却如日中天,两家现在唯一的关联就是施茂笙。周灵桦虽是养女,但名声上与亲女儿没有区别。这两人被赐了婚,成了之后,静安侯府与施家将是亲上加亲。   静安侯是乐行其事的,于是他没少为周灵桦的病出力。   有静安侯的努力与施茂笙的真情实感,成功骗得严侯将天山雪莲还了回来。   周灵桦让贴身丫鬟偷摸将雪莲带出府,如约送给严梦舟,然而盛放雪莲的盒子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回府一查方知,雪莲被周敬祖取走了。   严梦舟最后悔没有杀了的人就是周敬祖。   他对施绵起了歹意,和第一次试图来紫薇山时,严梦舟只将人打了一顿。   第二次,他怂恿袁平柏等人来紫薇山打猎,致使施绵发病落水。未免将灾祸引到小叠池,严梦舟暂时放他一马,等着在京城里再解决了他。   周敬祖重伤,被袁正庭派人送回京城,还挨了静安侯爷一顿训斥。   在周敬祖眼中,他是平白无故挨的打,堂堂侯府大公子被人打了,却不知对方身份,碍于袁正庭的存在无法报复回去,憋屈得快要吐血。   再看府中人只关怀周灵桦一个养女,对他大公子不闻不问,周敬祖妒从心起,认定周灵桦是在装病,将雪莲偷走了。   他要雪莲无用,想去紫薇山报仇得提防着袁正庭。思来想去,让下人驮着他去找了严狄,大手一挥,把雪莲送了回去。   面对周灵桦的逼问,周敬祖道:“给出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装病,少在我面前装!”   周灵桦在这时深深感受到了已逝的老夫人与长宁郡主的无奈与悲愤。这候府,果真没有一个撑得起台面的男儿。   得知周敬祖将雪莲给了严狄的第二日,严梦舟收到了严狄的约见信函。他思索半宿,让十三回去取婚书,再派护卫将袁平柏、袁望松带到王府。   十三:“王府?你住在黔安王府?”   严梦舟道:“我自己的王府。”   十三迷迷糊糊,还没想通,又发现另一件事,“你也姓严,和严侯一个姓?”   “准确来说我是和皇后一个姓。”严梦舟已来不及与他说更多,简略道,“严侯从血缘来说,是我舅舅,他与严狄一直想杀了我。你先按我说的去做,其余事以后再与你说。”   十三大脑混乱地被赶回去取婚书时,严梦舟去了月湖赴约。   月湖景色好,申时与酉时的交替时间,半边天都被晚霞染成橘红色,晚风习习,岸上来往皆是赏景未归的行人。   严狄身处湖心的小亭中,等候已久。   “四殿下。”他对着严梦舟起身行礼。   从这个称呼起,严梦舟就更笃定严狄不可能会将雪莲给他了。   他早已封王,旁人一般都喊他王爷,这一声四殿下,是刻意在严梦舟面前提起严皇后。   当初严皇后将七岁的严梦舟掰断了手指,抛入流寇之中,又在查询到他的行踪后,赶在接他回宫的前几日,派严奇前去暗杀。显然,这些事严狄都是知晓的。   月湖亭中仅有他二人,折桥横跨在水面,两边行人说笑,仅有三五侍卫守着。   严梦舟点头落座,直话直说道:“你想怎样?”   “六年前在荆州,末将兄长……”   “我做的。”严梦舟打断严狄的话,直接承认了,“知晓他是大表哥,特意给他留了条性命,还让人送他回京,不好吗?”   回京后人救回来了,但是彻底成了废人。京中赫赫有名的严大公子从此销声匿迹,再未出现在人前。   严狄见他毫无犹豫地承认了,双目迸射出凶光,阴沉道:“殿下想要雪莲也行。既然你承认是你弄断了大哥的双腿,只要你同等赔偿,末将便将雪莲双手奉上。”   严梦舟知道这是假话,但凡他断了双腿,严狄就会将雪莲远远抛出。他依言奉上了,是严梦舟没用,没能接住雪莲。   严家几人恨他入骨,以前想杀他,现在是想折磨他。求而不得,眼睁睁看着希望消逝,这才是最痛苦的。   早在得知雪莲回到严家人手上时,严梦舟就知道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施绵要继续养在小叠池,等候下一只雪莲的出现。   求人无用,就像多年前颠簸的马车上,他没有任何防备地被最亲近的人推下去,哪怕他抓紧了车板吊在后面,也会被掰断手指无情地扔下。   想要雪莲,只有自己去采。由他自己努力得来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严梦舟今日来见严狄,为的不是雪莲,而是严狄本人。反正已经废了个大表哥,他不介意再弄残废个二表哥。   看着神情势在必得的严狄,再看湖岸不间断的行人,严梦舟的心思慢慢飘远。   成亲第二日,两人就要分别,真是太对不起他新娶的小媳妇了。   作者有话说:   分开一段时间,十七岁重逢。(文案本来是十六,有改动,差别不大。) 第58章 远行   “咔哒”一声, 严狄手中的方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白玉碗,碗中盛满了碎冰, 上面浮着一株花瓣泛黄半蔫的莲花。   这是严梦舟第一次见到天山雪莲, 书上说它与常见的白莲外形相似, 花瓣呈纯白,花蕊在雪中呈幽蓝色。严梦舟眯眼细看,见眼前这株的花蕊更偏月白。   天山上采摘下来的雪莲之所以罕见,除了生长的少,再有就是难以保存。   从北方的雪山运送到京城, 途中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还是其次,主要是那养雪莲的冰。离了雪山,冰水难寻,时间久了, 雪莲就会随着温度的上升迅速干枯。   严狄手中那株,显然是近期几经转手, 已经快要枯萎了。   “殿下可考虑清楚了?”拿出雪莲, 严狄的神色轻松了很多。   严梦舟眉头下压, 目光紧盯着那株雪莲。他寻了几年的东西就在眼前, 近在咫尺, 却不能去拿。   但凡他敢上手去抢, 严狄甚至不需要将雪莲如何, 只要打翻了碗中冰,雪莲就成了无用之物。   “听说这东西能治内伤,四殿下身边何人需要?”严狄抓起碗中的几颗碎冰, 冰粒在手指中碾碎, 很快化作水滴落入碗中。“这几年没听说殿下与什么人走得很近, 难道是袁正庭府上的人?还是荆州那个疯癫道士?老道士很会藏,我与父亲派了那么多人去,也没能将他揪出。”   “这当真是天山雪莲?”严梦舟一个问题也未回答,话尾略扬,带着犹疑询问。   严狄嘴角一扬,带着恶意道:“殿下可以多等等看。”   几句话的功夫,暴露在空气中的雪莲的花瓣向下垂了几分。   严狄发现了,轻慢地用手指拨了一下花瓣,慢条斯理道:“这东西稀少,其实没多大用处,偏偏娇贵的厉害。在我府上冰窖里白养了几年,没想到用处在这里。殿下可考虑清楚了?再犹豫下去,这花可就要枯死了。”   严梦舟点头,“看着像是真的。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二表哥今日约见我,舅舅可知晓?”   “父亲知晓与否有何不同?”严狄示意他看湖岸,岸上人来人往,还有几个侍卫守着,道,“我知晓你武艺高,但你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动手吧?否则便是陛下再偏爱于你,你也难全身而退。”   严梦舟环视周围,折桥两侧的侍卫赶来需要时间,这么短的时间足够他对严狄动手了。   他也笑了下,道:“若是严侯知晓,他定然不会让你与我单独在此见面。”   说罢,他向着严狄手下的雪莲迅疾出手,严狄从始至终都在提防他,立即伸手来挡。严梦舟却在此时弃了雪莲,直接扣住他手臂。   严狄也是习武之人,顺着他的力道翻身,同时干脆利落地击向桌上雪莲。   一声玉器破裂声响起,碎冰四溅,落地后迅速化成水迹。本就半蔫的雪莲狠狠砸在地面,花蕊迅速褪去颜色。   严狄分神留意着这状况,笑道:“殿下怎么这样不小心,这下要如何是好……”   他分神了,严梦舟可没有。   严狄嘲讽的话说出一半,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取代。   严梦舟手中动作狠厉,将他重重摔在地面上,扣押着他脑袋,缓慢说道:“雪莲是专治内伤的,恰好本王来赴约之前见了位大夫,他详细告知了我如何将人打出内伤……”   严狄肺腑中被利刃搅拌一般,五脏俱痛,冷汗从他额头慢慢沁出。被压在地面上的脸挤压得变形,他看见了几乎完全枯萎的雪莲,就在他一尺的距离,他却无法伸手去取。   就算取单手,那株花也救不回来了,已经是废物。   侍卫急迫的脚步声传来,严梦舟的声音比之更近,响在严狄耳边:“听闻二表哥婚期将近,这个就当做本王送给二表哥的新婚贺礼吧。”   .   听闻严梦舟大庭广众之下将严狄打得七窍流血,太子马不停蹄地赶往宫中。   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这两人甚少来往,唯一在恩怨就是严奇。而严奇的事情直接牵扯到严皇后,太子无法弃之度外。   当年流寇中的丑事、严皇后派人去暗杀严梦舟,又或者是严奇断腿的事情,那些过往无从纠错,也已无法补救和挽回,在景明帝的压制下,所有人都对其缄口不言。   严梦舟承认失去七岁前的记忆,严皇后惩前毖后,双方合力粉饰太平,这样就足够了。   然而暗里漩涡涌动,表面上的平静能维持多久?几人全都明白,但凡有一个人越了界,这表面上的平静就会轻易被撕破,内里仇恨的野兽将张着血盆大口互相撕咬,掀起滔天巨浪。   现在严狄就是打破平静的罪魁祸首。   严狄被抬入宫中,经御医诊治,数根肋骨断裂,呕血严重,腹部僵直,怀疑有断肋刺入脏腑,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不知。就算侥幸捡回性命,以后也无法恢复成常人模样。   严家两个儿子,全部废在严梦舟手中。   凤仪宫中,听闻消息的严皇后摇摇欲坠,被心腹扶住后,尖叫着命人扶她去找皇帝。宫人瑟瑟发抖道:“陛下、陛下今晚歇在祈贵妃处,不许人惊扰……”   “废物!全都拉出去砍了!”严皇后瞳仁缩着,面无血色,往日的端方贵气不见踪影,脸上只剩下崩溃与愤怒。   一方是素来不亲自己、无法无天的儿子,一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侄儿,背后是全力支持自己的亲哥哥,严皇后更需要谁毋庸置疑。   太子的到来拯救了伺候的宫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害了严奇还不够吗!”严皇后抓住太子如抓着江中浮木,嘶声低吼道,“我不该手软,当初就该趁他羽翼未丰直接杀了他!”   饶是太子,此时也为严皇后的狠心感到不适。   他未多说,先将严皇后安抚下来,再命人以他的名义去请景明帝。   待到议事殿中,已是昏昏入夜的时辰,严皇后憔悴地依着,严侯拒了赐座,挺着脊梁直跪阶下,太子垂首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景明帝神色萎靡,揉揉额头,厉声问道:“四皇儿呢?”   就有侍卫匆匆入门跪地:“禀陛下,静安侯府的大公子在街头撞见晚归妇人,出言调戏,被楚湘王当场诛杀!王爷现今仍在宫外……”   “把他给朕找回来!”景明帝怒了,刚伤了一个不够,又当街弄死一个,大晚上的纯粹是来给他堵心的。   侍卫道:“是!”   禁军去请严梦舟回宫,后者配合的话叫做请,不配合的话,就叫做绑了。   严梦舟入宫时已是亥时,议事殿中气氛沉重,好似夏日暴雨前的宁静。他知道今日的责罚在所难免,一切皆在预料中,心情还算平静。   那日闯入紫薇山的四个纨绔,一个姓骆的,已被按入河水淹死。一个周敬祖,算他倒霉,被揍出的伤未痊愈就出来寻欢作乐,正好撞到他手里,一刀毙命。   剩下的两个是袁正庭的孙儿,正在他的王府中,他另有用处。   景明帝审训,严梦舟一一承认,唯有在问及与严狄有何恩怨时,稍有迟疑,正色道:“他说严奇的腿是在荆州被我打伤的,可六年前,儿臣只伤了一个刺客。难道那刺客就是严奇表哥?他为何要刺杀儿臣?”   事到如今,严皇后依旧不敢将旧事曝光在人前,既恼且恨,提前被太子与严侯提醒过不可轻易开口,才硬是忍住。   严侯道:“殿下想多了,老臣膝下二子均未去过荆州。”   “那就是严狄污蔑本王了?”严梦舟对着严侯挑了挑眉梢,只要严皇后不敢承认,他就不会落于下风。   严侯:“无心的一句话,值得王爷那么凶狠地要了犬子的性命?”   “父皇明鉴,儿臣并未下重手,二表哥怎会危及性命?还是说二表哥本就脆弱?”严梦舟眼底带着挑衅,瞥了严侯一眼,说道,“听闻大表哥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我还当二表哥多少有他几分风采。”   被十三嘲讽多年,严梦舟多少受到影响,咬定了严狄污蔑在先,就尽情往严侯伤口上撒盐。   在这事上景明帝必须处罚他给严侯一个交代,如何下处判让景明帝犯了难。   至于周敬祖,那是京中出了名的窝囊废,静安侯与严侯一样入宫告状,只让严梦舟得了几句叱骂。   景明帝这几年纵欲,在政事上时常觉得精力不济,今日的事涉及过去的丑事,处理起来慎重许多,最终暂时将严梦舟禁足于宫中,等严狄的伤有了结果再说。   有人愤懑,却无计可施。   在严侯从严梦舟身边过去时,严梦舟面向他,低声说道:“听闻戍守沧州的将军中有几个是舅舅的旧部?”   严侯淡漠,不置可否。   “若有机会,本王很想前替父皇去沧州慰问下边关将士。”   严侯对这话分毫不信。他觉得严梦舟不会想去,明知此事,再去那里无异于狼入虎口,严梦舟会处处被人为难,欲杀之而后快。   太医院忙碌整夜,次日天光大亮时方才松了口气,勉强保住严狄一条性命。   得知严狄内伤严重,需要大量调养的珍惜药材,如何首乌、灵芝等来养治五脏六腑,再听及天山雪莲,严侯突地联想到近日与天山雪莲相关的种种事宜,总算明白严梦舟提及沧州是什么意思了。   他需要天山雪莲。   现在严狄也需要。   严梦舟是在挑衅他。   .   午时,京城外出现一辆马车,匆忙入城,从车厢中下来一个蹒跚的人影,是袁正庭。   他那两孙儿喜欢外出鬼混,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宅子里的家仆惯会为其扯幌子,过了足足一天一夜,袁正庭才知晓两人未回府来,冷汗即时就滚落了下来。   这两人近期可是得罪了严梦舟的,稍有不慎,严梦舟就会下杀手。那位溺水而亡的骆公子就是前车之鉴。   再听严梦舟回京去了,袁正庭拖着一把老骨头赶来,到京城时,斑白的鬓发微乱,再无前几年成竹在胸的淡然风范。   等他知晓严梦舟的事,已经晚了,严梦舟手下无轻重,屡次伤人,被罚去边关磨练。   太子求情无人领情,严梦舟本人反倒轻松,还自请去往气候最恶劣的沧州。   戍守边关斩杀敌军总比在京城折腾皇室、世家子弟要好。   景明帝知晓沧州有严侯的旧部,本不愿严梦舟前往,奈何严梦舟态度坚定,他没道理驳回。   再者,他也想看看,那些是将军是更敬重年迈的严侯,还是更敬重皇室的权威。   景明帝已然应允,给严梦舟拨了随行侍卫,命其不日启程。   而严梦舟请求多带两个志同道合的同伴,便是袁正庭的两个孙儿,袁平柏与袁望松。   早早得了严梦舟命令的二狗守在城门口,领着袁正庭去见了俩孙儿,两人被侍卫看守着,连行囊都没有,正仓促地要赶往沧州。   “王爷!”袁正庭气喘吁吁地喊住严梦舟,“王爷定要如此吗?”   严梦舟黑眸熠熠,回道:“定要如此。”   这事表面是这样解决了,事后有人细查,多少会查出异样。况且他日严狄苏醒,必会将雪莲的事情告知与严侯,只要顺着状元镇的方向查,很快能查到小叠池众人,届时施绵首当其冲。   袁正庭会出手相助,但能护到何种程度就难说了。   严梦舟带他两个孙子远去沧州,他想孙子好好的,就得全力护得施绵几人安然无恙。   袁正庭风尘仆仆地赶来,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喘气声一刻也未停下。   他已到古稀之年,苍老的身躯看着随时都要散架,却还得为不成器的儿孙操劳。袁正庭走到两孙儿面前,重重叹息,道:“跟着王爷要尽心尽力,不可辜负王爷厚望。”   俩孙儿头脑简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的严梦舟,对为什么被他选中同去沧州,同样是满头的雾水。   沧州是有名的寒霜之境,常年风雪,更是有一座被冰雪覆盖的不可跨越的天山。那地界除却驻守的将士,百姓都少有。与之接壤的便是茹毛饮血、教化未开的北部蛮夷。   他们这种公子哥过去,没人照看,兴许两日都熬不过去,再严重些,被人撕碎了下锅都有可能。   两兄弟泪眼汪汪,想哀求祖父想法子。看守二人的侍卫抬了抬手上长刀,两人登时吓得眼泪往肚子里流,只敢用眼神求助。   袁正庭又叹了口气,转道入宫去了。   严梦舟一行人跨着骏马离京,在城郊遇见了前来送别的太子。   “万事当心。”太子愁云锁在眉心,温和地叮咛后,复问,“京中可有什么琐事需要帮忙?”   京中所有事情已安排妥当,若说还有未顾及到的,那就是未来得及与施绵道别。但这事无论如何,严梦舟也不会托付给太子。   他在心中回忆了下,道:“到底是我杀了周敬祖,我与施茂笙有过来往,不知这事可会对他与周二小姐的婚事产生影响。皇兄若有心,就帮臣弟照拂一二吧。”   纵然最后失了雪莲,与周灵桦的合作还是顺利的。严梦舟答应过她的事,还是要兑现的。   太子答应了,又道:“此行凶险,千万当心。”   严梦舟漫不经心地回道:“更凶险的已经历过,这点算不得什么。”   太子一时无言。   城郊荒僻,严梦舟走的正是当年明珠回黔地的那条荒山夹道,四面荒凉,风吹到此处也变得悲切起来,萧瑟凄清。   严梦舟往荒凉的山脊上看,风吹动额发刺入他眼中,使他微眯了下眼,恍惚看见山脊上有三道熟悉的人影相送。   定睛再看,原来只是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与两块石头。   也是,他走得匆忙,在京城的十三都没摸清这是怎么回事,施绵又哪里能知晓。   严梦舟摸了摸胸前藏着的两张金笺,那是他与施绵的婚书。心道:她还是不知晓才好。   太子被严梦舟那一句话说得静默许久,几经思量,回神后,眼神挚诚地问道:“当真无法妥协吗?”   严梦舟定定回望他,兄弟二人此时仿若并肩立在云端,幼年共同的记忆闪回在眼前,有哭有笑有遗憾。   良久,严梦舟道:“初回京时,你总说幼时母后是如何偏疼我。”   “是,这点我可以对天起誓,绝无半点谎言。”太子语调激动,神情不似作假,恨不得当场起誓让他相信。   严梦舟淡然一笑,不喜不怒道:“她那时对我的疼爱或许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危难时刻选择你、毫不犹豫地抛下我,不妨碍她在感受到威胁时,亲手杀了我。”   太子怔住。   “我所经历的这些,你不曾遭受,所以你才能愁思着问出那句‘当真无法妥协吗’。”   严梦舟翻身上了马,自山脊上席卷来的干燥的风吹得他额发翻飞,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浓眉星目。   他坐在马背上回首看来,脊背坚/挺,如劲风中的翠竹,毅然挺立着,不为任何力量所击倒。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得到所有。若我是你,说不准也会与你抱有同样的想法。”   血浓于水的亲人,能有什么矛盾无法谅解?各退一步不好吗?   不好。   严梦舟想到自己与施绵,道:“你大概不会知道,有的人早早就被最亲近的人抛弃,光是苟活于世,就费尽了心思。”   说完最后一句,严梦舟向他拱手辞行,一夹马腹,向着无边的苍茫大道策马而去,随行侍卫纷纷扬鞭,紧随其后。   马蹄踏着沙石土地远去,溅起阵阵飞尘。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过渡到两年后了。 第59章 听闻   这年冬日, 大雪连续飘了三日,小叠池边上的竹子被压弯了腰,低低地伏在清冽的水面上。   贵叔撑着条小船捉了两条鱼上来, 小船靠岸时搅动水面薄冰, 入水的竹节晃动, 上面压着的沉甸甸的积雪簌簌往下落。   菁娘远远看着就觉得冷,高声喊着贵叔快些上岸,转头与施绵道:“今年的雪也太多了,都没见过几回日头,幸好提前把褥子全都晒了一遍……小姐夜间可冷?”   施绵也在眺望贵叔, 闻言回道:“燃了炭炉,不冷的。”   池水边贵叔已上了岸,将鱼放入木桶中,洗手后回来, 菁娘指着竹林另一侧的山路道:“不是说有棵树被雪压断了吗,去清理一下, 不然待会儿十三回来被挡了路, 该大呼小叫了。”   天气寒冷, 小叠池多是老弱妇孺, 闷在屋子里很少外出, 只有十三年轻力壮闲不住, 没事就背着个药箱骑马溜出去。通常两日就回来, 这次外出都三日了,也该回来了。   “这就去。”贵叔拎了把斧头往山路上去。   施绵看看灰蒙蒙的天与不断往下落的雪花,站起来去披斗篷, 道:“我跟过去看看。”   “别离得太近伤着了。”   “哎。”施绵应了, 撑着伞往外走去。   她一动, 窝在炭炉旁打盹的黄狗摇着尾巴站了起来,先一步窜出去,扑进雪地里打了个滚,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些杂乱的痕迹。   踩着小黄狗留下的斑驳脚印,施绵来到白茫茫的山路上,一棵快有人腰那么粗的枯树正横在路上,枝干杂沓,张牙舞爪地将小路拦死。   贵叔一人很难将其搬开,只能用斧头先把枝干砍断,再移到一边去。施绵时不时伸手帮忙捡捡掉落的小树枝,以方便贵叔下手。   又一斧头劈在树干上,早早跑远的黄狗汪汪叫了几声,其中掺着几声熟悉的模糊不清的叫骂声。   贵叔站直了向山下看去,道:“好像是十三回来了,火气这么大,别是摔伤了。小姐你别动,我过去看看。”   这地方离竹楼不远,喊一声里面的人就能听见,不用担心有危险。贵叔是放心她待着的。   施绵点头,看着贵叔跃过枯树隐入绵绵飞雪,撑着伞又捡了几截枯木,看见卡在树干上的斧子后,伸出手去试了试。   贵叔抡起的时候看着可轻松了,她试图提起,斧子却分毫未动。   施绵与斧子较起劲儿,反复试了几次,接受了自己无法拔出斧子的事实,将要放弃,前方传来十三的声音:“真他爷爷的倒霉!大冷的天我不好好待在屋里,去伺候你个老道士也就算了,连个死树也趁机欺辱我!”   蒙蒙飞雪中,十三牵着匹马走来,马背上坐着个缩着脖子的蓝衫老道士,比贵叔更年长一些,似乎很怕冷,两手紧紧抄在袖子里,身上灰扑扑的,像是长途跋涉而来。   十三竟然会带陌生人来小叠池?   施绵愕然,暂未出声,朝两人身后望去,看见贵叔牵着另外一匹马走来,马背上驮着个箱子。   “施小九,还不快把树给我扛走!”十三看见了枯树后的施绵,恶声恶气提要求。   施绵哪里扛得动这棵树。她没理会十三,再次打量起那个老道士。   而老道士听了十三的话,缩着的脖子向前一伸,朝着施绵看来,惊讶道:“这就是小九姑娘吗?能单手拎斧子?还能扛树?和我听说的不一样啊!”   “……”施绵左手撑着伞,看了看自己抓着斧柄的右手,默默松开了。   十三嗤笑道:“拎斧子扛树算什么,她还能单手接人呢。小九,我把他抛过去,你接住了!”   说罢他一把将老道士拽下马,老道士落地,脚底板在地上滑了一下,双手仍抄在袖中未拿出,没有东西支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趴在雪地上。   十三怒气冲冲地将他扶住,道:“你就懒死吧!”   此情此景,施绵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等贵叔到了跟前,才有人为施绵解了惑,“这位道长是来帮十四送东西的。”   乍然听人提起严梦舟,施绵撑着伞的手一抖,油纸伞偏了个角度。她迅速撑回头顶,但已有雪花飘入伞下落在她脸上,顷刻被升起的热度融化。   老道士的到来,除十三之外,小叠池其余人全都很意外,毕竟严梦舟已近两年没有任何音讯了。   要不是十三解释了他是惹了麻烦身不由己,又有袁正庭佐证,菁娘就要怀疑他是想始乱终弃了。   可就算是迫不得已,菁娘心里也不太舒坦,哪有成亲第二日就一去不回,连封信也不写的?遇见的难处再大,难道还能大得过去袁正庭吗?   她语气不是很好,问老道士:“他让你送了什么过来?”   老道士似乎很冷,揣着的手一直未放下,指挥着十三在从马背上搬下来的箱子里翻找了会儿,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施绵接过打开,看见里面是一颗拳头大的白玉珠子,光洁无暇,泛着莹润的柔光,乍看就是个大点的普通的珠子,细看后才发觉它隐隐带着些古朴厚重的绵长意蕴。   菁娘撇撇嘴,问:“他就没写封信,或者让你传个什么话?”   “没有。”老道士道,“只让贫道把这珠子送来给小姐做夜灯照明用。”   这下连十三都恼了,“我跑了那么远去接你,亲自为你牵马,你就带这么个玩意回来?耍我呢!”   “别急,还有一样东西。”老道士呵呵一笑,揣着的手终于舍得掏出来了。   他在寒酸的衣袖里掏出一个类似暖手炉的圆肚陶壶,外面锈迹斑斑、坑坑洼洼的,是个看着有很长年头的旧物,更不像是能装贵重东西的。   十三抢过来,边打开边道:“这里面要再是个珠子,我就把你埋到后山……”   圆肚陶壶打开,他看了一眼,话音倏停,“啪嗒”一声将陶壶合上。   看看笑眯眯的老道士,十三再次打开盒子,仔细看罢,用力一拍桌,高声怒吼道:“你随身带着这么个东西,不能早点跟老子说吗!”   施绵与菁娘看他这么大的反应,都站起身看了过去,只见那个圆肚陶壶外在不显眼,内里同样普通,里面装了大半的雪,雪上躺着一朵瓷白的莲花。   层层相托的花瓣纯白若雪,正中央有几片花瓣将开未开地拢着,隐隐露出里面的一点幽蓝。   “送了一朵花回来?”菁娘不认得这个,稀罕道,“这个时节还开着的莲花啊,难为他有心,知道送这个讨人欢喜。小姐你说呢?”   施绵说不出话,目光凝在那多雪莲上,呆呆地伸手去碰。   尚未触及,十三一把将陶壶合上,瞪了她一眼,抱起陶壶就冲向隔壁找东林大夫,“师父!师父你快看!”   “你抱哪儿去?那可不是给你的!”菁娘大喊着追了过去。   待吵闹声远去,厅堂中的老道士笑呵呵道:“未入秋那会儿采得的,出了沧州,正好外面气候开始转凉,到京城这边是冬日,省了许多养护雪莲的麻烦事。小九姑娘可还喜欢?”   施绵哑然,其实得知严梦舟离开之后,她问过十三发生了什么事,他去了哪儿,也问过袁正庭,俩人都没给她正面回复,只说等严梦舟回来了自己与她解释。   施绵在无数个深夜里悄悄冥思,严梦舟是去为自己取雪莲才一去不返的,雪莲出了问题,他得罪了严侯。   不回来、不写信是怕她被严侯盯上报复吧?   可严梦舟又能去哪儿呢?   施绵想过他会去的地方,应该是有雪莲出没的地方,天下之大,哪里都有可能。   现今看见这朵雪莲,醍醐灌顶般,她终于想明白严梦舟现在身在何处了。最有可能找到雪莲的地方,就是它的生长处,那座据说常年覆着积雪的遥不可及的天山。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圆肚陶壶里的雪莲更能证明他的心意了。   施绵抱着那颗能做小灯笼的明珠,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呢。”老道士回忆了下离开沧州时所见,指指施绵怀中的珠子,又说道,“我觉得应该快了。”   施绵轻轻点头,垂下了眼眸。   老道士在小叠池住了两日就离开了,走时说要去做一番大事业,被十三讥笑了一顿。   拿到雪莲后的第五个月,天气已转暖,施绵开始跟着菁娘、贵叔逐渐频繁外出。   走在大街上,会被打闹的幼童冲撞,会碰上书生前来搭话,有一次佳节夜游,烟火突然在头顶炸裂开,施绵受了不小的惊吓。   受到惊吓时心口还是会收紧,会有窒息感,但从未再发过病。   第七个月时,东林大夫外出看诊,施绵与菁娘等人也跟着去了。这次去的远了些,与京城隔了整整两个州府。   到了外面施绵才知道,这两年十三常常外出行医,最初太年轻没人信,就打着东林圣手亲传徒弟的名号,闯了这么久,竟然已经有了些小名气。   施绵与他一起学了那么多年的医术,不说能与他相比,诊治个小伤痛还是不在话下的。学有所用,欣喜之情不言而喻。   这日前来看诊的人较少,施绵正在帮东林大夫誊抄药方,外面街道上传来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与熙攘声,震得地面几乎都在震颤。   菁娘好奇地探头往外瞅,很快缩回脑袋,喃喃迷惑,“这是什么人这样威风啊?”   他们暂居的医馆里的小药童往外瞅了一眼,道:“这是从沧州回来的负责押送蛮夷赔偿货物的将士,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   菁娘好脾气道:“我妇道人家不常出门,没见过世面。”   小药童道:“北面的蛮夷你都不知道吗?生吃人肉的!”   夸张的语气把菁娘逗笑,不经意听见“沧州”二字的施绵也停了笔,朝着医馆大门外看去。   满载着货物的马车接连不断,两侧身着盔甲、腰携佩刀的将士高步阔视,勇猛不凡,光是远远看着就足够震人心魄。   从沧州来的,不知他们见没见过严梦舟……   “……是皇帝的儿子打回来的,要是继续打下去,蛮夷人的镇国之宝都得赔给咱们朝廷……”小药童还在叽叽喳喳。   菁娘不怎么信,又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小药童道:“你去街头打听打听,大家伙都知道,去年就这么押送过一回,知府大人派了好多官兵护送呢!”   这边说着,几声带着嘲意的哼哼声传入耳中,施绵一转头看见十三坐在椅子上,脸不是脸,一看就是在憋闷气。   “谁又惹你了?”施绵问。   “我闲的没事就喜欢哼哼不行吗?”十三瞪过她,含恨骂了起来,“……真不是东西!我非得往他碗里放断肠粉!下砒/霜!我毒死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两年他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咒骂别人,也不知是谁惹了他。施绵已司空见惯,看了眼外面还未走完的押送车队,低头继续整理手中的药方。   能让十三不间断咒骂两年的,除了严梦舟也找不出别人了。   他快恨死严梦舟了,明明是皇帝的儿子,骗他说没有爹娘,说什么黔安王妃的族亲,全是假的!在他心中,严梦舟就是个满口谎言的混球!   唯一能让十三感到慰藉的是施绵至今不知道,施绵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看着认真誊写药方的施绵,十三得意地笑了下,心道:施小九人是傻了点,长得还挺美,难怪这一路没少被人觊觎。   想着想着,十三忽然嘴角一僵,猛地坐起来,问:“施小九,你不会是皇帝的闺女吧?”   施绵的眉头紧紧拢在一起,看十三的眼神像是在看撞坏脑子的痴傻儿。   “不对不对,你要是皇帝的闺女,菁娘哪能用十四给你冲喜……”十三重新躺回椅子里,自己嘀咕起来。   施绵心中阵阵无言,看在他脑子不好的份上,只当他什么都没说过。   两人互不搭理。   过了会儿,十三一拍桌子将施绵的视线吸引过来,郑重其事地与她求证:“施小九,你是姓施吗?”   “我当然是姓施了。”   “那你爹呢?”十三喋喋不休地追问,“你祖父呢?你叔伯都姓什么啊?”   施绵:“……”   真的很不想搭理他。   这趟外出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中间一行人被歹人盯上过,有贵叔保护,和东林大夫给的护身药,最后都平安无事。   八月初,几人回到小叠池。   翌日,回京一年有余的施长林第一次来到小叠池,来接施绵回施家主宅。   作者有话说:   施爹:我来接你回主宅。   十四:岳父来接你和我相亲。 第60章 中秋   施长林前年回京, 因愧对施绵,不敢与她见面。拜会过袁正庭后就回了京城,与以前在外地一样, 每隔三个月按时送银两与吃穿用度的东西到小叠池, 其余的照旧不管不问。   给施家主宅那边的理由是施绵重病不宜出行, 仍在外地静养。   那时还未寻到天山雪莲,京城多是非,施绵就顺理成章地继续养在小叠池。而施家没人想要这个克亲的姑娘回去,事情就这么拖着了。   现在施绵已十七有余,胎毒已清, 该回京了。   来接施绵之前,施长林已在状元镇徘徊了三日,被袁正庭逼迫着,才积攒够与女儿相见的勇气。   十一年未见, 施绵看见眼生的中年男人,止步于厅门口, 迟迟不敢与之相认。   施长林尴尬地站起, 看着这个亭亭玉立的娇美姑娘, 几个称呼在嘴边游走, 却一个也没喊出口。   是他女儿, 乳名小九, 大名施绵, 虽未公开,但确已嫁给了四皇子楚湘王为妃,严格按礼数的话, 他该称王妃的。但女儿似乎不知道她嫁的是何人, 施长林也喊不出口。   带施长林过来的袁正庭无声叹气, 对施绵道:“小九,还不见过你父亲。”   施绵回头看了眼守在外面的菁娘,见菁娘点了头,才缓步上前行礼:“女儿见过父亲。”   “嗯。”施长林道。   父女俩没了话。   反倒是袁正庭这个外人在他父女间周旋,“小九,你祖母已十多年未见你,很是牵挂,病既已痊愈,便与你爹回去吧。至于十四,老夫已收到消息,他就在回来的路上……”   前半句,施绵不信,施老夫人不喜欢她,绝不会牵挂她的。这应该只是个借口。   后半句则使她惊喜抬眸。   “……你且回家去,他安顿好了会主动寻你。”袁正庭这几年急剧衰老,一半是因为自家荒唐的儿孙,一半是为严梦舟,现在人家已经能自己撑起一片天,他终于可以松口气,是再也不想管了。   他对着欲言又止的施绵摆手,道:“回去吧。”   其实施绵是更希望留在小叠池的,留在这里方便严梦舟来寻她,回了施家主宅,她一个姑娘不方便外出,严梦舟一个男子不好入内来见她,两人要如何碰面呢?   再说那桩婚事,满打满算他们也才做了两日有名无实的夫妻,施绵每回想起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都两年了,不知严梦舟有没有后悔过……   回不回去施绵做不了主,她做人女儿的,上面有数个长辈压着,自己没有选择权,只得跟着施长林回去。   菁娘麻利地收拾好了行囊,次日清晨,施绵与袁正庭、东林大夫以及十三一一道别,随着施长林启程回京。   父女俩太生疏,回程各自乘坐一辆马车,菁娘陪着施绵坐在车厢中,猜测道:“依我看,多半是老爷子想起小姐你的岁数了,这岁数再不说亲,回头老爷子该被人戳脊梁骨了,这才把小姐你喊回去。”   事实就如菁娘所猜,施长林会顺从,也是特意想赶在严梦舟回来前去接施绵的。   他不敢见施绵是真,不想她吃亏也是真的。施绵与严梦舟是已成亲,但没有正经昭告天下,他把人带回家,是等着严梦舟再次上门求娶。他若不来,那便当两年前的婚事不存在。   施长林与女儿连陌生人都不如,所思所想全在心中,施绵无从得知。她听着菁娘描述的施家其余几人,尽量将记忆深处的人影一一唤起。   .   施绵回家的第七日,日暮迟迟,蝉鸣喧嚣,吵得人心烦意燥。   状元镇上,商铺里的小二恹恹地等着客人上门,忽见外面疾风狂卷,吹得树枝与酒铺前的旗帜猎猎作响,街头卖小玩意的摊子上的红绸几乎被掀飞,摊贩连扑带压才能按住。   “要下雨了,快回家去!”   有人吆喝了一声,妇人忙牵着孩童匆匆往家中赶,摊贩手忙脚乱收拾摊子。   噼啪几声响,滂沱大雨从天而降,雨点如珍珠,一下下用力击打在屋檐与地面。   行人慌乱,唯有昏昏欲睡的小二来了精神,站在屋檐下,手中蒲扇指着四下逃窜的狼狈百姓哈哈大笑。   热闹的街道不出半刻钟就变得空荡荡的,小二没了笑话,叉着腰望着街面上迅速汇集的积水,嫌弃地收脚回铺子。   就在这时,雨幕中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如雷神高扬鼓槌,接连不断地锤击着地面。   小二探头望去,远远看见骏马飞驰,几道黑压压的人影在雨中疾行。   行至近前,小二才看见几人皆身着劲装,头戴斗笠,面容全部遮住,然而光看纵马的英姿,也能看出是何等的神采英拔。   似察觉被人窥探,为首之人猛然勒马,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几乎仅靠后蹄站立起来,马背上的人因此后仰,斗笠抬起,露出抿着的唇与高挺的鼻梁,接着是一双泛着寒芒的漆黑眼眸,冷冷地朝商铺中射来。   小二心中一寒,差点被那眼神射杀,知道惹不起,赶紧缩起脖子躲回了屋中。   暴雨倾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紧跟着停下的几人中,有一人掀了掀斗笠,道:“王爷,那就是镇子上爱耍贱的小二,并非歹人。”   严梦舟点了头,对其余人道:“你们几人随平柏去,陈二与我走,明日卯时于镇外汇合”   “是!”几人齐声应道,随后于前方路口兵分两路。   骏马若离弦箭矢,穿透密集雨幕,直冲向小叠池。   小叠池里十三刚从山中回来,身上满是泥土。现在小叠池只剩下他与东林大夫二人,他索性脱了外衫站在大雨中冲洗起来,被拴在檐下的黄狗见状挣脱绳索,也冲进雨里撒起欢儿。   看着黄狗身上溅起的泥点,十三指着它道:“再这么邋遢下去,我真就把你送人,再养别的狗去!”   黄狗听不懂人话,甩着尾巴在地上打起滚儿,十三气得直咬牙想去重新找绳子栓住它,就在此时,黄狗突地站起,双耳竖着,警惕地盯着院门外。   十三看出异样,从扔在檐下的衣裳中掏出一个瓷瓶往院门外走去。   马蹄声逼近,严梦舟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身后改名为陈二的护卫二狗,而后掀掉斗笠大步跨来。   雨珠打湿了他的额发与脸庞,眼睫上沾着水迹,将那双眼眸衬得如在寒潭中清洗过一般清冽。   十三认出了他,愣在门口,才两年时间,这人怎么变的这样多?   他也就愣了一会儿,等严梦舟走到跟前,阴阳怪气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楚湘王吗?不在沧州杀敌,不在宫里享福,来我们这穷酸地方做什么?”   严梦舟道:“少废话,烧水。”   十三两眼一翻,确定他分毫未变,挤兑道:“恢复了身份就是不一样,都开始讲究了,在军营里是不是也得有人专门伺候?”   严梦舟直接推开他进了庭院,十三又喊道:“师父,有贵人大驾光临,快出来跪迎——”   说完被严梦舟抡倒在地。   陈二去烧了水,一番洗漱后,严梦舟换上两年前的干净衣裳去见东林大夫。他离开两年,身量又变了些,旧衣穿着身上不太合身,崩得太紧,举手抬足都被束缚着一般不自在,但胜在干净。   问罢施绵的病情,严梦舟心中放松下来,那株雪莲来之不易,总算没有白费。   站起身郑重与东林大夫道谢,然后他暗自嗅了嗅,确定身上没有异味,说道:“我去看看小九。”   他往门外走去,看见四合的暮色中的狂风骤雨,弯腰去捡地上的纸伞,听见身后东林大夫道:“小九前几日刚回家去,不在竹楼。”   拿起纸伞的手停住,严梦舟站直,身姿宛若风雨中挺立的高大杨树。   十三哈哈大笑:“笑死人了,都两年了,你骨子里的奴性还没洗掉!一回来就上赶着去伺候人!”   严梦舟:“……”   两年没人敢这么与他说话了,十三这熟悉的奚落竟然让他觉得亲切……   十三看他不动,又说道:“人家祖父是一品司空大人,爹和叔伯都是正四品五品大官,根本不缺你一个下人!就算你是个王爷,想去深宅大院里见她也难喽!你倒是可以带兵强闯……不过你非得去见她做什么?换成是我被接走,你也会这样闯进去见我吗?”   听到最后一句,严梦舟眼角一抽,道:“我与小九成亲了。”   “你还当真了啊?”十三撇嘴,“就那跟家家酒一样的成亲……啧!”   东林大夫在一旁听着听着就笑了,道:“这倒是,反正婚书在你手上,你把它毁了,再矢口否认,小九还能上赶着缠着你不成?”   严梦舟不置可否,垂眸想了会儿,再看看外面连绵的雨幕,撑起伞道:“明日得早起,今晚我住竹楼那边。”   他撑伞离去,正好护卫洗漱好进屋,客气地与东林大夫和十三问好,十三撇嘴问:“你家王爷是不是在沧州伤过脑袋?怎么看着病得越来越重了?”   陈二摸不着头脑,东林大夫瞧瞧他二人,默默摇头。   翌日夜色始有退散的征兆,严梦舟就更衣起床了,环顾素雅的房间,除了床幔与屏风换了新的,其余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施绵走了,东西只带走一小部分,其余的全都收了起来。看得出来,她对此处留有念想,但明白自己很难再回来。   将寝屋扫视一遍,严梦舟看向床榻里侧,恍惚看见一个蜷缩着的姑娘。他伸手去触碰,只摸到凉凉的床褥。   半晌,他转身出门,与东林大夫道别后,策马驶离清幽的小叠池。   严梦舟先是入宫面见景明帝,光是沧州军营与蛮夷战事就交代了三日,后应付太子与各路官员等等,加上整治府中下人、安置随行将士,里里外外的琐事全数处置完,已又是五日。   随着他羽翼的丰满,严皇后知晓再难控制他,每次见严梦舟都越发心慌,有种类似山体坍塌,被埋没黑暗中的恐惧始终笼罩在她心头。   这种恐惧在得知严梦舟随手杀了她安插进楚湘王府的人手后,达到了顶点。   卧不安枕地过了几日,严皇后眼下青黑已无法用胭脂遮盖。   这日听着景明帝反复地嘉许严梦舟,她挤出笑道:“皇儿能为陛下分忧了,实在是臣妾的福气。就是这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也该成亲了,你皇兄在你这年纪,孩儿都有了两个……”   话音落,先黑了脸的反而是景明帝。   两年前袁正庭进宫请罪,与他说了严梦舟与施绵的婚事。   假若是施绵与他人的婚事,景明帝才不管什么克亲与否,甚至可以大方赐婚。与严梦舟?这桩婚事景明帝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克亲的事传得邪乎,谁知哪日会不会克到他头上来。   若非严梦舟性子倔强,且这事不知已传入多少人耳中,景明帝早就派人去解决了施绵。   严梦舟回宫半月余,始终未提起此事,他还当严梦舟反悔了,心中乐见其成。现在好了,严皇后提起了关联的事。   严皇后的小心思,在座岂有不知的?无外乎意图通过后宅来约束这个儿子。   “父皇觉得呢?”严梦舟不表态,反来征求景明帝的意见。   景明帝摸不准他是否还惦记着那个克亲女,斟酌后,将矛盾抛到严皇后身上,“你已有功绩在身,是该成家了,若有中意的姑娘,且说与你母后。”   “我儿卓荦不群,回京这几日,已引了无数闺中女儿的芳心。只要有看中的,皇儿尽管说。”严皇后笑得和蔼。   严梦舟道:“儿臣确有成亲的想法,只是儿臣挑剔,环肥燕瘦不重要,只想寻个看得顺眼的姑娘做王妃,怕是难找。”   “这有何难?”他答应在后宅放人,严皇后就有插手的机会了,欣然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皇儿若是有意,母后就邀众大臣家眷入宫赴宴。京中闺秀多不胜数,总能有合皇儿心意的。”   “如此,多谢母后。”   “与母后说什么谢。”严皇后嗔怪道,“你愿意成家,母后总算能放下一件心头事了。”   严梦舟淡淡一笑,未再说别的。   几人正在严皇后的凤仪宫中,严梦舟离去后,景明帝久久未动。   他只打量严皇后,却不说话,直把严皇后看得后心发汗,方缓慢道:“两年前,袁正庭进宫来与朕说了一件事……”   有克亲之名的女子,决不能嫁入皇室。   有些事,他是贤明的皇帝不好动手,也不愿让儿子憎恨他,严皇后却正合适,左右严梦舟对她的怨恨已不能更多。   .   施绵被传去见施老夫人,跟着侍女过了一个莲池,穿过两道垂花门,在玉和堂外碰见了周灵桦。   两年前,周灵桦与施茂笙成婚,现今正是施绵的长嫂。   施绵以前就远远看见过她,也听过她的事,回府的半个月,多少能看出周灵桦不讨施家祖父与祖母的喜欢。毕竟出身与施茂笙相比,确实低了很多……   周灵桦这两年也知晓了这位四小姐的事迹,明明是嫡亲的贵女,却比她还要惨上一些。   两人互相一笑,浅谈几句,相携入内。   施老夫人正笑看八岁的女童与五六岁的男童玩耍,见了二人,翘起的嘴角收平,让他们落座,与施绵道:“中秋那日宫中有宴,你母亲向来不外出,你三婶又与你三叔去了潭州,届时便是老身带着你与灵桦同去。”   施绵道:“孙女多病,未免出丑,还是不去……”   “想必你也听说近日声名赫赫的楚湘王了,老身直言了,这宫宴是与楚湘王选妃的。”施老夫人打断施绵推拒的话。   施绵静心一想,大约明白了。   既是选妃,大臣家中的适龄女子都该前去。整个施家,目前只有她一个适龄的,若是不去,未免太不给皇后娘娘面子。反之,她身怀恶名,即便去了,也不会被选上。   不管是为了施家的脸面还是前途,她都得去。   那就去吧,左右就是个凑数的。   “孙女晓得了。”施绵应道。   施老夫人又道:“你从未入过宫,这几日多与你大嫂学学礼仪,万不可在人前出丑。”   施绵与周灵桦一齐应下。   从玉和堂离去,两人同行一段路,打发了丫鬟,周灵桦道:“四妹妹对这楚湘王有几分了解?”   施绵长居小叠池,仅知一点还是回来后菁娘从下人口中听见的闲话的,说他是皇帝皇后早年丢失的儿子,少时猖狂狠辣,却极擅武艺,后来犯了错被送去军中,斩了几个结党营私的将军,整治军营,带兵屡建奇功,打得蛮夷俯首称臣。是太子之外,最得帝后疼宠的皇子。   施绵摇头,道:“仅听说他骁勇善战,是个英雄人物。”   周灵桦笑道:“的确如此,曾带人翻过雪山直入蛮夷皇都,活捉了一个亲王和一个王子,连人家的传国宝物灵犀珠都取得了,可惜归程时不慎丢失。”   “当真英勇。”不知为什么,施绵总觉得她说的这人与严梦舟有些相似,严梦舟也是在沧州……不过他无父无母,不可能是皇子。   不知这位楚湘王好说话不,若是可以,施绵想借机问一问他,可曾在沧州见过严梦舟?严梦舟与黔安王妃有些关系,或许楚湘王认得他呢?   “前两年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位王爷不仅英勇,相貌与身姿也是极佳的,不失为一个好夫婿。四妹妹有沉鱼落雁之姿容,宫宴上稍加装扮,必能引得王爷侧目……”   正说着,连廊那头施兰圃迎面而来,周灵桦停住,与施绵静待一侧。   施兰圃是施家老大,长子施茂笙已成婚,次子未满三岁而亡,还有个妾生子如今五岁。施长林排第二,除施绵外,还有个继室所出的儿子施茂峰。排第三的是施芝华,与钱氏育有两子一女,幼女便是在老夫人那见过的施玉瑶。   待施兰圃走近,二女齐低头,分别喊道:“父亲/大伯。”   施兰圃四十出头,文人长相,抚须颔首,将越过二人,忽又停住,问:“母亲可与你们说了宫宴的事?”   周灵桦年长,由她作答:“说了的,灵桦会仔细与四妹妹说说宫中的规矩。”   “那便好。”施兰圃看了施绵一眼,转身离开。   被这一打岔,两人都未再继续说下去,过了月洞门,各自分开。   施绵住的是幼时的垂棠院,处在后院偏北的位置,有点小,刚跨进院子,菁娘就迎了上来。   听施绵说罢,菁娘道:“明知小姐你不会被选上,去了只会引人谈论克亲之名,还要小姐你去,老夫人真是偏心!”   “真想明日十四就上门来提亲,咱们赶紧出了这府邸,再也不回来!”   “也不知他回京了没……要不这几日我去打听打听黔安王妃两家的事……”   .   入宫非小事,怕有失仪德,施家这次入宫的除施家老太爷、老夫人,父辈的施兰圃与施长林,小辈中仅有施茂笙、周灵桦与施绵。   到了中秋这日,施绵装扮好去见前院见施老夫人,施老夫人仔细打量她后,浑浊的双目中透着一丝满意。不张扬,也不算朴素,隐入姑娘堆中,根本就不起眼,正合她意。   没多久,施茂笙与周灵桦来了,与老夫人问过好,周灵桦对着施绵笑了笑,立即被施茂笙扯了下衣袖。   他娘是施绵出生那日失足摔死的,他二弟是施绵两岁生辰那日落水而死,施茂笙自小便听人这么说,虽无依据,但心中难免对施绵有些微词。   他与施家其余人一样,不为难施绵,却也从不主动与之扯上关系。   周灵桦皱了皱眉,一抬头发现施兰圃也在看她,心神一凛,再不敢多与施绵有接触。   一行人启程入宫,施长林仅在宫门口说了一句“跟紧你祖母”,就随着施老太爷去了景明帝那边。   时值中秋,巍峨富贵的宫中遍地浮着桂香,高耸着的琼楼金阙上面爬龙攀凤,更高处的屋脊罗列着铜目神兽,威风凛凛地站在高空俯瞰众人。   施绵头一回进宫,跟在施家祖母身后,听见她与人打招呼,就端起笑,无人在意她时,就飞速地扫视着四周。   她觉得宫中与外面并没有差太多,只是更大、更富贵,跟着宫女走了这么远还没到地方,她快要走不动了。   周灵桦偷偷扶了她一把,悄声道:“穿过御花园再过一座宫殿就到了。”   施绵感激地点头,收敛心神仔细脚下,争取不在施老夫人面前出错。然而经一丛盛开的茶花时,她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脚步顿时停住。   后方的宫女见状问道:“小姐怎么了?”   施老夫人与周灵桦迅速回头,施绵的目光尚未收回,所有人都朝着她看的方向望去。——茶花丛附近的假山后,有一个侍卫装扮的人正昂着头听人说事,直对着几人。   侍卫察觉到了,抬头对着几人拱手行礼,转身走开了。   “玉绵。”施老夫人喊了施绵一声,声音暗含怒意。   施绵恍然回神,低头认错。施老夫人与宫女笑谈几句将这事糊弄过去,几人继续向里。   直到到了凤仪宫,严皇后尚未出面,施绵与周灵桦随着施老夫人与几位夫人问好后,才能静下心来细想方才所见。   “四妹妹认识那个侍卫?”周灵桦悄声问施绵。   随几人入宫的是施老夫人安排的大丫鬟,施绵没有熟悉可靠的人,便与周灵桦打听起来:“瞧着有点面熟,他是什么人啊?”   周灵桦道:“那是楚湘王身边的一等侍卫陈大人,他既出现,楚湘王应当已在宫中。”   “他姓陈?叫什么名字?”   周灵桦蹙眉回忆,尚未记起,一个人影停在两人身旁,悄声说道:“陈二。”   两人均是一惊,抬头一看,来的是周灵榕,再一偏头,见殿中已聚集不少夫人小姐,三三两两说着话,她们几人并不突兀。   周灵榕长大了两岁,脑子没任何长进,噘嘴道:“我偷偷听父亲说过,楚湘王身边的护卫叫陈二,出身禁军,武功很好,可惜是个哑巴。”   “他是哑巴?”施绵有点懵。   这个陈二,怎么与严梦舟身边的护卫二狗这么相像?二狗可不是哑巴!至少两年前不是。   “他是何时哑的?”   静安侯府的大公子死于楚湘王手中,周灵榕不喜欢大哥,但更害怕这位王爷。觉得眼前两个姑娘一个是她姐姐,一个是姐夫的克亲妹妹,都与皇室无关,就什么都说了。   “听说被派到楚湘王身边还没半年,就被割了舌头。”周灵榕确定身边没人,压低声音道,“楚湘王少年时脾性极差,刚回到宫中就差点杀了六皇子!他嗜杀成瘾,还喜欢割人舌头,府中下人全都不会说话!就是因为生性凶狠、手段残忍,才能在边关屡败敌军……”   施绵一心二用,听她说着,心中回忆着前不久看见的侍卫陈二。二狗是会说话的,这么一来,那个侍卫就不是二狗了?   可他们那么像……   周灵榕越说恨意与惧意越重,“两年前皇后娘娘就在为他选亲,至今未选上,都是因为他为人残暴不仁。谁被他看上,也等着做哑巴吧……”   越说越离谱,周灵桦赶忙掐了她一把逼她闭嘴。   也就是这时,高处的金纱帘帐后有宫女迈出,高呼道:“皇后娘娘驾到——”   作者有话说:   十三:笑死,走出半生,归来奴性不改。   周灵榕:他心狠手辣,最喜欢杀人!他是魔鬼!   小九:……你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二狗哑巴的原因在第21章 。府中下人哑巴,在第43章稍有提及。 第61章 帘帐   满殿肃然, 众贵妇小姐齐呼千岁。   施绵一直静坐在施老夫人身后,与周灵桦一样目不斜视,听着严皇后与太子妃、几位诰命夫人相互谈笑, 觉得这位严皇后应当是个和善的人。   说了几句, 严皇后突然问候起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笑道:“上了年纪, 腿脚不太便利,其余都好,多谢娘娘挂念。”   “老夫人有福气,司空大人与三个儿子都是陛下的得力臂膀,孙儿聪慧, 孙女伶俐……怎么的不见小孙女?”严皇后像是在寻找施玉瑶的人影,往着施老夫人身后望去,看见施绵,疑惑道, “这个仙女儿似的姑娘是什么人?本宫怎的不曾见过?”   施老夫人忙道:“是二子长林的女儿,名唤玉绵, 自幼多病, 随长林在外多年, 月前方才接回京中。”   两人的对话将殿中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过来, 施绵在老夫人的示意下起身, 款款向严皇后行礼, “见过娘娘。”   严皇后含笑点头, “玉绵,好名字,也配得起人, 当真是玉骨冰肌、福运绵绵的姑娘。”   施老夫人的嘴角僵了下。   严皇后似无察觉, 又问起别的夫人, 着重提了太师的孙女儿,和白家的女儿。白家的夫人是严皇后的表妹,白厉香也算是她外甥女。严梦舟的王妃的人选,严皇后最中意的就是这位。   托严皇后那句“福运绵绵”的福,没多久,已有人记起施家那位灾星降世的克亲女。一传十,很快悄悄扫向施绵的视线就密集起来。碍于严皇后的存在,暂时没人直接说什么。   既然主旨是为皇子选妃,当然不能只待在殿内,殿中谈笑畅饮了会儿,等外面起了风凉爽了些,严皇后邀众人去御花园中赏花。   散开后,目的在选妃的人家专注地去讨好严皇后,无意王妃之位或已有婚配的,悄悄打量着施绵,避着人谈论起来。   “看不出哪里像灾星啊,那脸蛋和身段,仔细装扮了,说是仙女还差不多了。”   “我瞧着也不像,都说她克亲,最近也没听说施家谁又病了伤了,不是回京有段时日了吗?”   “那是你们不知道,早些年,施家光是被她克死的就有三个,别提伤病的了,再等等看……不是我说,长得美她也嫁不出去,据说这姑娘命里带煞,靠克死之人的寿命来延续自己的命数,谁敢与她结亲……”   几人说着,忽听一男子斥道:“何人在此喧哗!”   御花园中男女眷均有,这一声呵斥声音响亮,引得周围人全看过来。纷至沓来的视线让几个妇人当即红了脸,再看侍卫身后的男子,全都慌了神,忙不迭地请罪:“王爷恕罪!”   严梦舟负手俯视几人,不疾不徐道:“在宫中谈及巫蛊卸术……”   这罪名瞬间放大了几百倍,传入皇帝皇后耳中,就算不死,家中男人也再难得重用。几人后背一凉,连连磕头:“王爷饶命!臣妇绝无此意!王爷饶命!”   待几人磕得鬓发散乱,严梦舟让侍卫记下对方身份,淡淡道:“再让本王得知尔等提出这种言论祸乱人心,本王不会再手下留情。”   “是,臣妇再也不敢了……”   风波很快平息,但还是传开了。   施老夫人怕施绵闯祸,不准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左右施绵没有相识的人,也不愿被人指指点点,就跟着她了。   而周灵桦则是去与静安侯府的人说了几句话,不多久回来,将御花园一角的风波说与几人听。   “……楚湘王动了怒,念在今日佳节的份上,暂饶了方夫人几人的性命。”   “那几人说的什么得罪了王爷?”施老夫人问。   周灵桦摇头,“不知。”   这时对面有位夫人带着女童过来赏花,施老夫人亲切地与之交谈,夸赞几句对方身边的女童。   错身过去后,施老夫人眼神后暼,先后在周灵桦与施绵身上扫过,道:“这就是长舌妇的下场。”   声音很低,带着警告。   周灵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赶紧低下头。   全程未出声的施绵静静跟在施老夫人身后,听得心中阵阵不适。   周灵桦打听来消息说与老夫人听时,她不出声制止,等说完了,她加以警告。这算什么?过河拆桥吗?   施绵觉得施家主宅住着真压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动不动就是训斥和警告,还不如在小叠池呢。   在小叠池什么都可以说,东林大夫与菁娘外出听见热闹的事情,回来了也会告诉她,顺便讲一讲其中道理。她小时候还挤兑过东林大夫呢,也没被罚啊。   菁娘说的没错,大宅院里是非多。   施绵分心想着,跟着老夫人转了个弯,悄眼打量她不近人情的背影时,冷不丁的,一个漆黑的阴影从侧边撞了过来。   她轻呼一声,惊慌躲闪,脚步未来得及动,人影已退开,仿佛是想吓唬人,又怕当真把人吓坏,伪造出来的一个捉弄人的把戏。   施老夫人已回头,看见站在一侧的俊朗男子,心中一紧,快速道:“家孙不懂礼数冲撞了王爷,还望王爷海涵。”   说罢对着施绵厉声道:“还不快与楚湘王谢罪!”   施绵早在人退开时就抬起了头,此时太阳刚落下不久,西面的半边天还挂着红霞,园中庭灯早已点起。   对方背后映着未散去的璀璨霞光,将他半边如锋的眉眼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垂目看来,端的是英姿长立,金昭玉粹。   施绵心尖猛地一跳,伸手按住了心口,看见来人迅速动了一下,似乎是要上前来。   她心慌,本能地后退。   严梦舟见施绵只是受惊,并未发病,自己便也不动了。东林大夫说她已经不会被吓出病了,他方才撞过去小小试了一下,施绵确实未被吓到。   被冲撞没吓到,看清了他的模样反而骇然地摇摇欲坠……   被他看着的施绵已心中大乱,眼前这人是楚湘王?   那眉眼与面庞的弧线,分明就是与她拜堂次日就消失不见的夫君!更不必说还有与二狗长得一模一样的近身侍卫了,没有这样巧合的事。   两年未见的夫君乍然出现眼前,施绵震惊大于惊喜,更多的是却是窘迫。他怎么能是楚湘王呢……   思绪转瞬奔腾万里。   施绵认定这就是严梦舟,唯一让她产生纤毫动摇的是对方没有表情的脸,和身上冷冽的气息。严梦舟何曾这样疏冷地对过她?   两年前他看着也是有点冷淡,可还是得在她面前屈膝。现在好啦,他是王爷了,真讨厌。   无声对立着,空气中桂花香随风浮动,萦绕在两人身旁。   这景象在施老夫人眼中,是施绵无礼冲撞了严梦舟,并不知廉耻地盯着对方看。她已青了脸,隐忍着心火拽着施绵往下跪。   施绵毫无防备,被她拽了个趔趄,身子一歪双膝就要狠狠跪地,被一双手牢牢撑住了双臂。   那双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扶起,严梦舟道:“你是谁家姑娘?只是碰了一下就差点跌倒,怎么这样弱不禁风?”   说罢瞥了眼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心中有瞬间的迷茫,楚湘王说的“碰了一下”,是指他撞的施绵的那一下?还是自己拽的那一下?   未想明白,看见严梦舟递出了个东西。   施绵还懵着,被塞入手中,才发现那是先前系在她腰上的白玉银环禁步。   她佩戴的本是严梦舟送的那个可以装药的镂空玲珑球,出发前,施老夫人说那东西已不时兴,让人给她换上这条禁步。   施绵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要自己注意仪态,时刻谨记着脚下步步是规矩。   她还在怔愣,严梦舟已松了手。施老夫人从错愕中回神,看出严梦舟无怪罪的意思,在施绵胳膊上又轻推了一下。   施绵一头雾水,在施老夫人的逼视下把一切迷惑与不自在压回心中,低头行礼道:“臣女鲁莽冲撞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这是她第一次与严梦舟说赔礼的话呢,以前只有他与自己说的份。   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眼前人就是严梦舟,她绝不会认错。施绵想再抬头去看,可他现在是王爷,哪里是她小小的大臣女儿能直视的?   她敢看,一定又会被老夫人呵斥。   就目前的状况,她回去也是会被骂的,或许还会被说妄图引诱楚湘王,毕竟这场宫宴是给楚湘王选妃的……   施绵瞬间清醒了,眼中所有情绪如潮水般退下。   “本王瞧着姑娘有些眼熟,敢问姑娘芳名?”严梦舟又在问了。   施绵抿着嘴唇,视线落在他脚下的暗纹长靴上,带着点赌气的情绪,道:“小女名唤施玉绵,以前从未见过王爷,王爷许是认错人了。”   “施玉绵……”严梦舟缓缓重复了遍这个名字,淡然道,“本王的确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已有人向此处看来。   施老夫人明知这俩人无可能,她也不能让施绵做了王妃,不愿扯上更多麻烦,代替施绵与严梦舟说了赔礼的话,寻了个借口主动告退。   施绵跟着她再次向严梦舟行礼,款步离开,擦身而过时裙摆外侧的轻纱被风吹起,轻飘飘地贴在严梦舟衣摆上。   人走远后,严梦舟仍站在原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无声地感受着手掌残留的触觉与催促两人相拥的风。   .   再晚些,御花园中上了宴席,琉璃灯已全部点燃,金阶玉壁流转着光晕,映衬着欢声笑语祝佳节的众人。   表面上辉煌和乐,私底下暗潮汹涌,光是悄悄向施绵投来的目光,她就已察觉到数十种。为此,施老夫人已经警告过她一次了。   真讨厌,好像都是她的错一样。明明是严梦舟撞向她的。   施绵想把眼下的烦心事抛开,静下心来从头梳理,可周围嘈杂,舞乐齐奏,有人与施老夫人谈话,她就得摆出笑脸相迎,无法聚起心绪。   熬了不知多久,见一位夫人酒后微醺,被人扶去歇息。施绵早就身心具乏,这时直称体力不支,头脑晕沉。   她病弱之名已久,施老夫人并未怀疑,又想她若晕倒了会扫了严皇后的兴致,便请了宫女带她去休息,又遣三个丫鬟跟随照顾。   周灵桦请言同去,施老夫人怕施绵再次惹上乱子,对她使了个眼色,点头应允了。   宫中安排的供女眷歇脚的宫殿就在御花园后不远,周灵桦与施绵要了一间屋,答谢过宫婢,让丫鬟守在了屋门口。   两人算不上多亲近,浅谈几句,施绵歇下,周灵桦守在外面的榻上。   安静的环境让施绵得以细思,她从初见严梦舟想到黔安王夫妇,再想到两年前成亲的事,朦胧记起那黔安王王妃族亲的身份,是十三猜测的,严梦舟承认的从来只有明珠四哥的身份。   施绵与十三从未想过严梦舟是黔安王那边的族亲,一是因为他并非皇室姓氏,二是他自称无父无母。   “大嫂。”施绵忽然喊了一声。   外间的周灵桦立时应声:“怎么了?”   周灵桦正依榻品茶,烛光幽幽映在她脸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施绵走过去坐下,问:“你可知楚湘王是因何事去的沧州?”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施绵道:“方才见了楚湘王一面,忽然就有些好奇,别的皇子都未去过边关受苦,他是陛下与娘娘的亲子,怎会去那般严寒之地?”   周灵桦道:“他曾在数年前辰王谋反时流落民间,陛下与娘娘大约是心疼他受过苦,对他多有袒护。直至两年前他因严侯的儿子话语不敬将其打成重伤,又杀了……”   稍微停顿,周灵桦继续说道:“……杀了家兄,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陛下只得处罚他,以示公正。”   这其中具体的原由,周灵桦是知晓的,一切皆因那株雪莲而起。   她因周敬祖的死惧于严梦舟,又因他未迁怒自己并信守承诺而感激他,两相冲突,谈起严梦舟时,语气复杂。   施绵则因她的话记起十三说过的,雪莲在严侯手上,严侯不肯将雪莲让出。   “严侯不是他亲舅舅吗……”施绵低喃着,忽而再次记起严梦舟说他没有爹娘。   这是他亲口说的,施绵记得尤其清楚。他与十三还有自己,三个人都没有娘,只有她一人有爹,还是个不管事的爹。   明明父母在世,处于权利的巅峰,为什么要说没有爹娘呢?   这道理施绵自己慢慢想通了,就和施家一样,明明是她的家,她却很清楚自己是没有家的。   严梦舟说他没有父母,那就是爹不是爹,娘不是娘,这么一来,舅舅自然也算不上是舅舅了。   施绵又问:“辰王谋反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那时应当只有几岁,小皇子身边该有许多侍卫下人的,怎会流落民间?”   “那时我年岁也还小,具体不知,这些都是听人说的。”周灵桦回答。   施绵想再问些什么,房外传来脚步声,丫鬟低声道:“夫人,静安侯夫人有急事找您。”   静安侯夫人是周灵桦名义上的嫡母,有事传她,她不得不去。周灵桦这便离去,房中仅余施绵一人。   间隔不久,外面传来几声轻响,施绵心觉不对,到外间一看,正好听见丫鬟离开的声音。她心中更加怪异,悄然抓紧了入宫前菁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带着的防身药。   施绵轻手轻脚躲到帘帐后,大气不敢出,听见房门轻响,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是我。”有人说道,声音耳熟,较前两年多了丝清冷感。   施绵认得这声音,不再害怕,却更紧张了,抓着帘帐将自己遮挡住。   严梦舟听见了她的呼吸声,道:“躲在那里等我靠近,想用迷药迷晕了我吗?”   施绵抿着唇,将帘帐拉得更紧,嗡声说道:“单听声音,我哪里听得出你是谁?你站住,报上名来。”   严梦舟停住,报上了施绵熟悉的名号,这回他又姓严了。   施绵想说不认得,又怕他当了真,犹豫的时间里,脚步声已继续迫近,一声声的,震得人心中掀起阵阵波澜。   听着这脚步声,施绵好似重回与严梦舟成亲前那段别捏的时日,看见他就不自在,不敢与他独处。   最终声音停在她面前,屋中的烛灯从严梦舟背后照来,将他的黑影遮在施绵头顶。   施绵扯着的帘帐被人抓住,一道不大不小的力气与她相争着。施绵不肯松手,也不说话,与对方暗暗较着劲儿。   僵了会儿,严梦舟松了手,沉默稍许,认真问:“你有别的心上人了?”   施绵脸上猝然升起烫人的热度,恼羞道:“谁教你这样问的?”   “我怎样问了?”   施绵齿中咬着“别的”二字,觉得严梦舟离开两年变得好讨人厌。讨人厌,可是她也不想被误会,生了会儿闷气,不情愿道:“没有别的。”   闻言,严梦舟又去扯帘帐,施绵依然不肯松手。   内外室中垂着的帘帐很是宽大,将施绵遮了个严实,严梦舟上下扫视,只在最下面的缝隙中看见翘头棱花鞋的鞋尖。   他忽然道:“这两年我在沧州与将士们混在一起,听了许多……许多无法入耳的话,其中有一句是这个意思,说姑娘家是不能惯着的,越惯越往头上爬。”   施绵听得心中腾地生出火气来,咬牙道:“谁要你惯着了?你想欺负就欺负好了,我从不勉强别人!”   “那行。”严梦舟说着,往前走进一步,站定后,右脚探入帘帐底下,不轻不重地与施绵的鞋尖碰撞在了一起。   施绵猛地缩脚,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哪个“欺负”,赤红着脸在心中骂起严梦舟和那些与他说胡话的将士。   她的脚刚躲开,严梦舟的靴子又追了过来,再次贴上来。   施绵面红耳赤,手中帘帐攥得更紧,脚一个劲儿地躲避着。她背后就是墙角,被困在此处,再怎么躲也不能双脚抬空。   屋中静谧,上方的帘帐之争无声继续,帘下的脚像水中游鱼,你逃我追,紧追不舍。   外面渐渐响起交谈声,前不久被引开的丫鬟又回来了,重新守在门口。   施绵受不住这种嬉闹,也无处可逃,总不能喊人进来将严梦舟捉住吧?   在严梦舟的脚又一次贴过来时,她一脚踩了上去,然后抛下帘帐,转身跑入内室,快速踢掉鞋子上了榻,将自己埋进锦被之下。   严梦舟放轻脚步跟过去,看见床榻里侧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是眼熟。   若那床靛蓝的丝绸被褥换成大红的鸳鸯喜被,这情景就与他们成亲那晚一模一样了。   站在榻边回忆了片刻,他也脱下外衣与鞋子,挨着施绵上了榻。   作者有话说:   小九:你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每天晚上更新,白天偶尔加更,白天的不用等哈,时有时无。 第62章 不放   床榻一震, 施绵知道严梦舟上来了。这是他二人成亲两年来,第二次同榻,施绵无法不紧张。   上次是暮春, 现在是初秋, 天不冷, 身上的被褥只有很薄的一层,盖在身上像是一片云,完全无法将人遮住。   施绵背对着外面,察觉身上褥子被拉扯时,一把揪住, 双手齐用力拽着。   十五岁初成亲,她没拒绝与严梦舟盖一床被褥,现在是拒绝的。   严梦舟也没旧时那么体贴,并未重新找被褥, 而是问:“一个角都不分给我吗?”   施绵心想抢帘帐时,他就已那么过分了, 再给一个被角, 他一定就敢贴着自己了。就像以前一样, 贴着、牵手, 然后抱住她亲吻, 还有……   在严梦舟走后的几日, 菁娘往施绵床头放了一本书, 让她晚上睡前看一看。施绵过了很久才有兴致看书,在一个难眠的夜晚翻开了它。   前面两页还算正常,一男一女并坐看书, 第三页开始两人的手就牵在了一起, 第四页嘴唇相贴, 再后面一页,两人衣衫半褪。   看到这儿,施绵把书合上了。她现在可不想与严梦舟做后面的事情,也不敢。   施绵拥着被褥,头也不回道:“不给,你下去。”   身后没有声音,严梦舟没下榻,也没继续与她抢被褥。   外面远远传来模糊的欢笑声,偶尔夹着门外丫鬟们的一两句对话。等了会儿,施绵没听见身后有响动,很想转身看看严梦舟在做什么,这想法一出来,就被她遏制住了。   真转头去看,不就与成亲那日一样了吗?   她对严梦舟还不熟悉呢,连他的真名字都才知道,说不准婚书上的名字都是假的,绝不能再让他亲近。   转念一想,她觉得这会儿与成亲那晚很像,严梦舟可能也这样觉的呢?所以背后的他,是不是又在看婚书?   这么想着,施绵向后转去,果不其然,严梦舟靠着床头,手中持着两份金笺婚书。   施绵空出一只手去拿,严梦舟没朝她看,手一抬就让她摸了个空。   “给我看看。”她道。   严梦舟看了她一眼,没吭声,自己继续看婚书。   施绵平躺着想了想,两手攥起,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来,声音中多了些羞意,“把我的婚书给我看看。”   严梦舟还是没给她,但是撑着榻躺了下去,身子向施绵偏来。施绵不自在,往里挪了挪,离他远了些。   躺平后,严梦舟举着婚书独自看了起来。   就两张纸,他反复地看,有什么可看的?施绵在心中腹诽着,偏头看见外面桌上照来的烛灯,在严梦舟英挺的鼻梁骨上留下了一道光影。   人一直都在变的,他看着比以前更坚韧,那他眼中的自己呢?   施绵的目光从他脸上往下移,扫过他耳垂和肩膀,慢吞吞向外挪动,侧着身子靠近了他,头挨着头与他一起去看婚书。   屋里烛光不是很亮,她想看清就要离得再近些,可严梦舟的肩太宽,不小心就会碰到她的胸口。   施绵掀着眼皮看严梦舟,见他的注意力在婚书上,脸上没任何表情,于是悄悄抬起手搭在了他肩上。   严梦舟忽然偏头,向着肩上的手看了一眼。   施绵随着他看去。   她的衣裳薄,手抬起时袖口下滑,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正搭在严梦舟肩头,宽大的袖子略微凌乱,同样半铺半折在严梦舟半边胸膛上。   发觉自己的姿势有点像趴在他胸口上,施绵心里一慌,手想收未收,强忍着臊意慢吞吞把袖口一点点抓了回来。   严梦舟作势要收起婚书,施绵忙道:“我还没看呢。”   “那就认真看,别三心二意。”   施绵抿抿嘴巴,搭在他肩上手用力抓了一下把。   婚书上字迹苍劲,内容写得很细,成婚时日、地址、双方祖籍、父母姓名、见证人等全都有,最后写了几句辞藻华丽的祝福语。   “上面写的是叶梦舟。”算着施绵该看完了,严梦舟开口,说完用手指点了点施绵的名字,又说,“施绵。”   “嗯。”施绵当他在表衷心,知晓他没用假名字骗自己,心里那点儿小别扭消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严梦舟语气突变,带着点儿质问的意思。   施绵“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看了这么久的婚书,以及为什么要强调两人的名字。   前一刻还是她在怀疑严梦舟呢,转瞬自己成了理亏的人。   她解释道:“祖父说我的名字与家中姐妹不符,说出去不好听,就给我加了个字。我不愿意的,可我说的没用。”   “你是姐姐,要改也该是小的随你。施玉瑶怎么不能改名叫施瑶?”   施绵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说你没有爹娘?”   不同的问题,有着相同的答案。   两人互看一眼,严梦舟折起婚书想要收入怀中,施绵再次去拿自己那份,仍是未能拿到。   “过几日我送去施府给你,省得你拿丢了。”   施绵先是点头,她身边没有菁娘,自己确实不好拿,紧接着心中一动,低声说道:“主宅里院落多,规矩重,你去了也见不着我的。”   “去下聘也见不着吗?”   施绵脸上一红,磕巴道:“兴许、兴许是能见着的吧。”然后收回搭在严梦舟肩上的手,往里一翻,再次只留下个背影。   两人一里一外躺了会儿,施绵想问他皇帝皇后会不会不同意两人的婚事,记起那两张婚书,心又安定下来。最后小声问:“这两年你怎么不给我写信啊?”   严梦舟好一会儿才回答,答非所问:“军营中全是男人,常说些荤话或者不入流的淫词艳曲,我有心避着,也还是听了不少。他们说女人……”   施绵被菁娘看得紧,连荤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听见后面明明白白的四个字,才醒悟他在说什么,热气打心底喷出,顷刻间她如置身火炉,羞耻难当地缩着身子捂住了耳朵。   捂耳朵并不管用,严梦舟的声音继续传入耳。   “……说一个姑娘总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你生气,就是喜欢你。反之,你说什么她都不在意,那就是对你无意。最初我是不信的,后来梦见了成亲前的那几个月,我正常说话你都要与我生气,说我凶、说我丑。那段时间的你真难琢磨,我还去问了十三,他却一点都没察觉……”   施绵猛地坐起来,头上的金钗发饰早在上榻前就取下了,高挽的云鬓尚且整齐,只有耳后垂下了一小撮,弯弯曲曲落在胸前。   她胸口起伏着,脸颊通红,仅存的一丝理智压在几欲爆发的羞耻心上,低声道:“不写信就不写信,说这么多无关的做什么?我不想听!”   说罢又躺了回去,背对着严梦舟将自己裹住。   “那我说简短一些。”严梦舟随着她侧身,扯了下这边的被褥,施绵立刻一挣,将被褥扯到里侧去。   扯得急,力气比较大,将后背露在了外面,因弓着腰身,薄衣下透着肩胛骨的形状。   严梦舟目光描绘着紧绷的薄背,喉头干涩,慢声道:“他们还说,姑娘都心软,吵架时说些悲惨的过往或是身上的伤痛,引得姑娘闹了同情,心儿一软,再丑陋的脸她们也是看不见的。到时候挑了衣裳,想做什么过分事的都行……”   施绵捂紧耳朵,心中恨死严梦舟了,竟然与她说这种污秽的话!   “我若是说,我怕给你写了信,你就会一直惦记着我,我怕我一去不回,会让你白等一辈子。你信吗?”   施绵一怔,心头涌起阵阵酸涩,不自觉放松了身子。   严梦舟紧接着道:“有没有心软?我是不是可以趁机抱住你了?”   霎时间,施绵心里半点儿感动也没了,猛地翻过身,怒视着他。转过来后,发现严梦舟是侧着身子的,她的肩膀一下子就撞入了严梦舟怀中。   施绵心躁又恼怒,伸出手就去推他。   严梦舟笑了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身躯微微下压。   施绵被这大胆的亲近惊骇到,无声地惊叫了一声,慌忙用另一只手抵住他胸口,急速地喘起气来。   两人现在的姿势与成亲那晚很像,严梦舟仍是握着她的手,另一条胳膊横在她头顶,身躯向下压着。   不同的只有施绵,这回她平躺着被困在下方,饱满的胸脯起伏着,几乎与身上人的胸膛相贴。   “我想抱着你,亲你。”严梦舟的声音转低,压抑着欲冲出的什么。   施绵缩了缩脚趾,被那双深谷幽潭一样的眼眸盯着,羞窘地喘了几下,嗓音颤抖但清晰,道:“不要。我、我讨厌你说半真半假的话!”   严梦舟揉着她的手没动。   施绵继续道:“以前就与你说了,长久不见我会生疏,你全都忘了,你非要这样……”   严梦舟缓慢松开她,道:“行,那我慢慢来。”   他撤开,躺回原处,与施绵没有半分触碰。   施绵扯过被褥遮在身上,又用双手压着护在胸前。慢慢平复了情绪后,余光看见严梦舟屈起了一条腿,另一条架在支起的膝盖上。   修长有力的腿一晃一晃的,将床榻堵死。   也许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在施绵眼中,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动作逐步攀升。   她转开脸不去看,可严梦舟的影子投射到了里侧纱帐上,她不想看,只有闭上眼。闭上眼、闭上眼就更可怕了!   施绵命令道:“你把腿放下,不许这样。”   “不放。”严梦舟说完,与她解释,“你说的,不用惯着你。”   这是他先前说过的,从在军营里学来的,不要什么事都惯着姑娘。   施绵要被气死了,蹙眉恼声道:“你堂堂皇子,外出两年,难道就整日与军营的粗糙汉子混在一起,说这些污言秽语吗?你怎么好的不学,只学这些坏的!”   “我没说,只偶尔装作无意听上几句。你放心,没人发现。”   “我放心个什么啊!我说你呢……”施绵想坐起来正经地指责他,这时房门外传来了行礼声。   “四妹妹可还安好?”周灵桦的声音传来。   丫鬟回道:“一直未听见声响,应当还在歇着。”   严梦舟在听及声音时已迅速坐起,施绵当他要离开,心中怒气瞬间被浓浓的不舍代替。   分别这么久,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就又要分开?哪有这样的小夫妻啊!   早知道就让他抱一抱了……   施绵依依不舍地坐起来,却见严梦舟根本不是出去,而是放下了床榻两侧的床幔。光线一暗,两人被笼罩在了昏暗狭小的床帐内。   严梦舟躺下,恢复原本的姿势。同时房门被推开,周灵桦迈进屋,在外间轻声唤道:“四妹妹?”   施绵:“……”   “还在睡吗?”周灵桦的脚步声靠近,向着内室走来。   施绵慌忙倾身,上半身越过严梦舟的腰腹,双手抓紧了床幔,尽量用平缓的声音回道:“刚醒,有事儿吗?”   “没有,就是听丫鬟说你一直没声音,确认下你是不是还安好。”周灵桦边走边说,声音已到了床榻边。   她只要一掀床幔,就会发现施绵床上多了个大男人,与她仅隔着层薄薄的床幔。   施绵瞪着严梦舟,缓声回道:“我好好的,还想再偎一会儿。”   “那你歇着,我就在外面。”周灵桦的脚步声从榻边离开,渐渐消失在外间。   施绵松了口气,松开床幔坐直了身子,看见严梦舟已闭了眼,长腿还那样讨厌地跷着。她心中有气,双手齐上将严梦舟高高架着的那条腿推下去。   躺回去一看,架着的腿下去了,支着的腿在床帐内黑压压的,依旧坚不可摧般拦在床榻边。   施绵怎么看都不顺眼,碍于周灵桦的存在不好出声,就用行动勒令严梦舟。   她的脚从褥子下伸出,一脚蹬在了严梦舟膝盖上几寸,用力往下压。   严梦舟睁眼看向施绵,黑暗的环境中,施绵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约觉得那双眼在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心火莫名燃起,暗中抿嘴,脚下更加用力地去蹬。   施绵用了很大力气,严梦舟屈着的腿纹丝不动,甚至与她作对一样,故意用力将她的脚往上推。   他一用力,腿上的肌肉就绷紧了,隔着薄薄的衣裳抵着施绵的脚心,热气一阵阵扑来,直从脚底烫到心扉。   施绵莫名红了脸,也更恼了,脚略回收,再猛地朝严梦舟屈着的膝盖踹去。   帐中太黑,她踹偏了个角度,脚底擦着严梦舟膝盖滑出去。   力气没能收入,整条小腿伸直搭在了严梦舟膝上。接着,小腿肚隔着衣裳擦着结实的腿骨下滑,未着罗袜的脚落在了严梦舟脚背上。   作者有话说:   嗯…… 第63章 不舍   施绵快速收脚, 脚心刚抬起,就被勾住脚腕压回褥子上。对方的脚比她的大的多,比她的沉, 压得她抽不回来。   万幸的是严梦舟脚上有袜子, 不会与她有直接的肌肤碰触。不幸的是挣扎时施绵的脚踝露了出来, 踝骨隔着袜子磨着,硌得她有点疼。   疼是小事,心底奔涌的狂潮才是要命的。   施绵的脸涨红了,伸手推严梦舟,又被他抓住手。   这下好啦, 手脚都落入别人的桎梏中,挣也挣不开,想呵斥又不能出声。   施绵脸红得不敢看人,分别两年, 言听计从能给她做丫鬟的夫君怎么成了个不讲理的恶霸?   恶霸掰开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滑动。   心火蔓延, 施绵合掌, 将他的手指头攥住。   “笃笃”几道敲门声响, 外间再次传来谈话声, “……御花园那边出了点儿意外, 老夫人派奴婢来跟少夫人与四小姐说一声, 若是无大碍了, 就去前面再待会儿……”   意思就是气氛不好,去与严皇后拜别一声,就该回府了。   周灵桦声音很轻, 细问道:“出了什么事?”   “奴婢离得远没看清, 据说是去园子里赏月时, 祈贵妃磕碰了下,好像见了血……”   这位祈贵妃是后宫中近两年的新宠,今日佳宴也是在的,坐在严皇后身后,不争不抢,就像一副壁画。   施绵回忆时,手心再次被掰开,指尖划动带来的酥麻感让她想逃避,在察觉严梦舟是在她掌心写字后又按捺住。   一笔一划落下,是“克亲”二字。   写完后,严梦上放开她的手脚,让出位置以便施绵下榻。   施绵坐起来整理过内衫和裙角,从床尾摸出锦袜往脚上套,刚碰到脚趾,锦袜被夺去。   晦暗的帐内,严梦舟屈膝在她面前低头,抓着她的一只脚腕为她套起袜子。   温热厚实的手掌托着施绵的脚心,再抓上她脚腕,宛若有无数蚂蚁从脚底心爬到了心尖上,让施绵心里又酥又痒。   她动了动脚趾头,看着严梦舟低头认真的样子,靠近他用气音问:“小时候你怎么不给我穿鞋穿袜子?”   严梦舟抬起头,同样用气音道:“小时候伺候你,会被你当下人使。”   现在就不会了吗?施绵想问,猜着他可能会给的回答,硬憋着不去问。   但她不问,严梦舟也是要给她回答的。他往前倾身,凑到施绵耳边道:“现在是伺候娘子,不怕被当做下人。”   热气扑在耳上与脸颊,施绵差点以为他亲上来了。   说完严梦舟低下头继续她穿袜子,留施绵一个人脸红。   罗袜是用绞纱织的,单薄透气,直罩到脚腕上方五寸,再将绑带系上。   严梦舟系绑带的动作稍慢,好在外面的周灵桦忧心去了前面被施老夫人看着,又是两眼抹黑什么都不知晓,就逮着丫鬟多问了些。   榻上的小夫妻静默无声地做着最后的道别,今日过了,不知还要等几日才能独处,又要多久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施绵心中的羞怯很快转为不舍,见严梦舟去捡另一只袜子,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在他看来时,身子往前一倾靠在了他怀中,两手搂住了他的肩膀。   严梦舟稍微一顿,丢开袜子搂住她的腰,低下头,与她脸贴着脸。   “……那处都是贵人,有皇后娘娘、太子妃和白家的夫人小姐,再有就是几位贵妇人了……其他的,奴婢就不知晓了。”丫鬟绞尽脑汁,知道的全说出来了,哀求道,“少夫人还是快与四小姐过去吧,老夫人还等着呢。”   周灵桦不再问了,对着内室喊了声“四妹妹”,让丫鬟们进来伺候。   进到内室一看,施绵已坐到床榻边,压着垂着的床幔正在绑袜子。   其中一个丫鬟道:“小姐的袜子绑歪了,奴婢来伺候吧。”说着就要跪在她面前。   施绵幼年不会穿衣裳时,都是菁娘照顾,菁娘可没有整日跪来跪去。她不习惯被人跪,也不舍得别人动她这歪歪扭扭的绑带,道:“我自己来,你去倒杯水。”   一人倒水,一人展开她的外衣,还有一个在梳妆铜镜前等着为她重新簪好发饰。   周灵桦好心暗示道:“祖母今日劳累,待会儿你我都安生些,让她歇一歇。”   两人本就都不受待见,又多少犯了点儿错,临别再说错了话,回去少不得要被针对。老家主夫人要折磨内宅里的小妇人与未出嫁的姑娘,法子太多了。   施绵乖乖点头,双脚垂下去穿鞋时,脚往塌下伸了点,踢到了一只靴子。   意识到那是严梦舟的,她心中一阵羞怯,偷眼看周灵桦与丫鬟,见几人都未注意,就将那只靴子往床下踢了踢,再小心翼翼地从榻上站起。   回头一看,床幔仍遮得严实,看不出里面藏着个人。   她坐到梳妆镜前,几个丫鬟均围过来为她佩戴发钗与首饰。   收拾妥当后,迈出门槛,施绵又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随着外面候着的宫女去了前面。   待到与施老夫人汇合,老夫人先是用锐利的眼神将二人扫了一遍,确认仪容无误,领着她们去与严皇后请辞。   严皇后脸色不太好看,浅谈两句,瞥了眼施绵,与施老夫人道:“老夫人记得本宫的话就好。”   施老夫人恭敬道:“娘娘的关怀,臣妇谨记于心。”   谁也不知她二人说了什么,施老夫人未与施绵和周灵桦多说,领着二人径直出了宫门。   回到施府已近亥时,菁娘正在门口翘首盼着,看见是府中女眷的马车回来了,急匆匆过来,神色惶急,想说什么又碍于施老夫人不敢出声。   到了垂棠院,院子里有五六个伺候的丫鬟,都是施老夫人安排过来的。   菁娘忍着没吭声,等施绵洗漱完将人全部遣退,就剩下两人时,菁娘眼泪唰得流了下来。施绵被吓了一跳,赶紧问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菁娘摇摇头,悲声道:“小姐,我、我做错了一件事!”   听闻是这事,施绵稍稍安心,道:“错就错了,有我护着,不会让祖母罚你。”   施绵就菁娘与贵叔两个自己人,回到主宅,贵叔不方便进她的院子了,身边就剩下菁娘一人。   在主宅的这段日子,施家没几人理会过施绵,施绵也不放在心上,左右她不在乎施家人,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但若有人敢为难菁娘与贵叔,她是一定要还回去的,大不了与施家撇清关系。   “与主宅无关……”菁娘满脸自责,“府中下人嘴巴紧,今日趁老太爷、老夫人和几位老爷都不在府上,我就去外面打听了下……”   施绵未去过别人的府邸,单就回京后所见,施家所有的下人嘴巴都很严。菁娘想打听下老夫人的出行习惯,好找机会带施绵出去逛逛,硬是半点都没打听出来。   丫鬟们凑一起,也只说自己的事,对府中主子的事,是只字不提。   菁娘觉得在主宅不自在,又迟迟等不来严梦舟,就想着自己先去打听打听黔安王妃的娘家,提前摸清府邸也好啊。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时机出府,打听一圈,心里哇凉哇凉的。   “……黔安王妃是江南才女,所有族亲都在江南一带,京城没有一个亲人!而且人家根本就不姓严!”菁娘几乎崩溃,“十四他不是黔安王妃的族亲!”   不管当初两人为什么成亲,最先有让两人成亲的想法的人是菁娘。   她当严梦舟是个骗子,身份都是假的,婚书能真到哪去?施绵不仅被骗、被占了大便宜,现在连离开施家的机会也没有,再被捏住了婚事,一辈子都完了!   菁娘快悔出血了!   施绵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嘴角一弯,道:“我今日见着他了。”   菁娘沉浸在悔恨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今日不是随老夫人入宫去了?怎么会见到十四?”下一句又赶忙问:“他在京城?那他怎么不来提亲?果然是个负心汉,都是我瞎了眼!”   施绵抿嘴一笑,踢了绣鞋往榻上依去,慢声细气地与她说起今日入宫所见——当然省掉了两人在榻上的你追我赶。   听完施绵说的,菁娘已震惊得大脑空白。   施绵趁着她反应的时候放下床幔躺着了,今日走了许多路,在宫里说是歇息,其实是私见了严梦舟,相当于今日她是一点儿也没歇着,这会儿当真是累了。   “他竟是皇帝的儿子,难怪当初袁正庭坚决地反对……”等菁娘将事情理顺,施绵已起了睡意,没听清她这句呢喃。   菁娘回神,摇醒半睡的施绵,忧愁道:“他怎么忽然就有了爹娘,还是皇帝皇后?皇帝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取一个恶名女子,就是有了婚书也不行……”   施绵脑袋清醒了点儿,握了握右手,道:“那就把恶名除了。没了恶名,加上正经的婚书,他没理由反对的。”   “怎么除?”菁娘满心都是这事。   克亲的说法定然是假的,长宁郡主与施绵没有任何血脉亲缘,她的死怎么能算到施绵头上?   如果说是克亲近之人,那就更不对了。论亲近,这十年来,小叠池几人才是与施绵最亲近的,怎么不见克死?   绝对是有人在背后作妖。   “最早有这风声时你还是嗷嗷待哺的小娃娃,谁能从你一出生就恨上了?难道是因为二老爷与你娘,也不对啊,没见什么人针对过二老爷……”   施绵掩唇打了个小哈欠,困倦道:“我太困了,菁娘,明日再说吧……”   菁娘见她快睁不开眼了,咽下碎碎念的话,为她扯扯被角,道:“那你睡吧,我就在隔壁,啊。”   将匣子里照明用的硕大的明珠放置在施绵床尾,菁娘熄了烛灯轻声出去了。   次日一大早,施绵红着脸醒来。   她梦见了与严梦舟成婚那一晚,梦里头的严梦舟是个真恶霸,将她背过去的身子硬扳回来,亲过她的脸,又去咬她的嘴巴。   这种事情没法与人说,她自己在心里克化了一早上才能忘记。   午后,施绵与菁娘商量起克亲恶名的起源,要弄清这事的真相,得从被施绵克死、克病的几人查起。   其中施绵“已逝”的生母不必再提,其余的菁娘找不到下人打听,心有余而力不足。   施绵细思后,模糊记起六岁时,施长林告知她生母未死时,曾提过她母亲是捏住了施家的短处,要挟施长林放她走的。   或许与这个短处有关呢?   施绵决心去找施长林问一问。   施长林对她的事不怎么过问,但会提供金钱,十多年来,施绵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了。   算着时间去找施长林,然而到了施长林与继母孙氏的院子里,施绵只看见正在训斥施茂峰的孙氏。   孙氏原是施老夫人娘家里的一个小辈,在施绵生母“早逝”后,由施老夫人做主嫁给施长林做续弦。施绵三岁那年,孙氏生下一个儿子,便是施茂峰,又三年,施绵离家,施长林离京。   回京这么久,施绵只见过孙氏两次,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今日是第三次见面。   施茂峰只有十三岁出头,生得瘦弱,正跪在地上被孙氏用戒尺抽手心,左手手掌红肿,渗着血丝。   施绵看得揪心,他却似乎早已习惯,咬着牙关没漏半点声音。   看见施绵,孙氏扔了戒尺,让人领施茂峰回去,冷淡道:“你的事轮不着我管,找施长林的话,去东面的书房等他。”   施绵问:“父亲今日晚归……”   “不知道。”孙氏道。   施绵向她行了一礼,与菁娘去了东面书房。   菁娘在书房中环顾一周,悄声道:“这是厢房改出来的,这么一看,二老爷与二夫人是分开住的。”   “这夫妻一旦主动分开住,感情就不会好到哪去。”菁娘见缝插针教育了施绵一句,又说,“难怪二夫人除了六公子的事,别的什么都不管。”   六公子就是施绵的继弟施茂峰,这个半大少年很少说话,从未喊过施绵一声姐姐,每每见面,都是一声不吭,或如避蛇蝎地绕开。   谈论父亲与继母的话,菁娘能说,施绵是不能说的,她只听着,同时打量着这间新书房。   等了有近半个时辰,施长林才回来,面带愠色,一听施绵在书房中,脸上神情顿时转为拘谨。   父女俩见面依然干巴巴的,施绵行礼,施长林问了她有无不适,就直接入了正题。   哪知施绵才起了个头,施长林便道:“都已经过去了,长辈的事,你做小辈的不能过问。”   他绝口不提当年的事与施绵的克亲之名,见施绵蹙着眉,叹气道:“方才是你祖母将我留在前面,与我说了你的婚事。你祖母有个远房外甥,家里有个孩子比你年长三岁,正是娶妻的年纪,你祖母想将你许配给他……”   “这哪里能行!小姐她已有婚配!”菁娘大惊呼出,被施长林皱着眉看了一眼。   施绵将菁娘拉回身后,施长林又道:“我已回绝你祖母。再等几日,看他……可会上门来。”   施绵道:“多谢父亲。”   后来施绵与菁娘回了垂棠院,菁娘还在深吸气,庆幸着还好早早让施绵成了亲,并先斩后奏通知了施长林,否则今日这事就难办了。   “昨日才入了宫碰见十四,今日祖母就要为我指婚,怎么这样着急?”   “难道是皇后指使的?”菁娘大胆猜测。   还没商讨出什么,当天晚上,施老夫人就病倒了。又过一日,施兰圃也倒下了。   平时府里人嘴巴严实,现在倒好,不出两日,事情已传遍京城。谁都知道施家有克亲之名的四小姐回京不足一个月,府中就相继病倒了两人。   菁娘气得脸红脖子粗,“没一个人提克亲,又每一个都在暗示他们是被小姐克病的,这大户人家的后宅真是好厉害的手段,压根不给人留活路!”   施绵通晓医术,想去看看施老夫人是真病还是装病,被施老太爷阻拦。   施老太爷白胡子一把,身上有着与袁正庭相似的文官特质,神态板正道:“你若当真有心,就老实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庭院深深,除了前来侍疾的周灵桦欲说还休,施长林面含怒色之外,无一人敢为施绵正名。   施绵许久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她都想找出东林大夫给的乱七八糟的药,下在施家几口人的膳食中了。   装病易被揭穿,不如干脆让他们全都如愿病了!   恼怒之中,她脑中灵光一闪,有了另一种思路。   她生母“难产而亡”是假的,假若府中人生病也都是装的,那有没有可能,长宁郡主的死,还有在她两岁生辰日落水的三哥的死,都有蹊跷呢?   这个想法在心头掠过,惊得施绵心中阵阵发寒。   就在她悄悄揣摩施老太爷的神色,评估这个猜想有几分真时,管家急匆匆赶来,喊道:“老太爷!楚湘王来了!是来下聘的,还带了名医为老夫人与大老爷看诊!”。   作者有话说:   让我瞧瞧是哪个名医—— 第64章 名医   “名医?”施老太爷最先惊讶的是这个。   施绵扫视其余人, 菁娘是喜难自抑,施长林神色难表,周灵桦是震惊又松了口气。   在别人眼中, 施绵与严梦舟仅在宫中见过一面。设身处地去想, 若她是施老太爷, 此时最震惊的应该是严梦舟下聘的事,其次才是他带名医上门才对。   除非与王爷亲自前来下聘相比,名医上门会牵扯出更麻烦的结果,比如拆穿府中人是在装病。   施绵细心思索着,前院传来震耳的声响, 犹若雷鼓动天。   施老太爷举目望去,又有下人跌跌撞撞跑来,高呼道:“老太爷,楚湘王带着大批侍卫, 一半进了前厅,一半围住了府邸……”   哪是来下聘的啊, 凶神恶煞的, 说是来抢劫的还差不多!下人敢想不敢说。那可是刚从沧州回来的楚湘王, 会杀人的!   这日施茂笙外出, 府中仅有他们几人, 施老太爷道:“长林与我去前面接待王爷, 灵桦去看着弟弟妹妹, 不许他们胡闹冲撞了贵人。四丫头回你自己的院子里去,不得随处走动。”   在施家,施老太爷的话就是圣旨。   施绵与菁娘被下人送回垂棠院, 心下起了疑惑。   这疑惑主要是对施长林的, 当初施绵在小叠池, 与施家扯不上关系,施长林仅仅是无颜面对她的话,何必千里迢迢躲到外地?他就是留在京城施家,菁娘几人也是不敢去找他的,就像最近两年这般。   离京的行径细细思量起来,除了是在躲避施绵,也有逃避施家的意思。   可在施绵问及施家往事时,他又闭口不谈,显然是在袒护,就是不知道被他袒护的是谁。   施绵怎么想都觉得施长林的行为满是矛盾,暂将这事埋入心底,用心想着前院会发生什么事情。   前院里,系着红绸的聘礼摆了满地,有几个箱子开了口,里面尽是贵重玩物。   金甲侍卫目不斜视地林立着,腰间挎刀黑亮,刚硬的脸上仿若还带着未洗净的人血,直把前院下人吓得两股战战。   施老太爷到了前厅外看见这种情景,停下步子,转回身看看施长林,缓声道:“你母亲为四丫头选的亲事,哪里不好?”   施长林作揖,双目直对着自己鞋面,道:“她已受了许多委屈,儿子不想她后半生也这样度过。”   “现在说这种话,只会让为父觉得你首鼠两端,优柔寡断。”   “自是比不上父亲……”施长林抬头,眼皮翻起,“……与大哥、三弟。”   随行下人听着哑谜一样的对话面面相觑,被施老太爷扫了一眼,全部低下头装哑巴。   施老太爷甩袖,领着施长林入了正厅。   整排的厅门与两侧数十扇直棂窗全数洞开着,秋日艳阳从厅门正前方照来,光明洞彻。   施老太爷迈入正厅,影子正好嵌在方正的光影正中央,他顺着影子看去,见一长身玉立的锦袍青年站在正中,负手侧身去看厅中匾额与书画。   匾额上书智圆行方,下方是训学的名画,双侧楹联颂着忠孝,伴着厅中的翘头案、太师椅和两侧井然有序的座椅,任谁都能看得出京中望族施家的兴旺与严谨门风。   听及响动,严梦舟回头。   施老太爷率施长林行礼,严梦舟泰然受了,道:“坐。”   他与施老太爷见过几次,见施长林倒是第一回 ,多打量了这老丈人几眼。   这一脸的儒雅样,谁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横刀夺爱的主儿?还能为逃避内心纠自责,对病弱女儿多年不见……能拿得出手的,恐怕也就这张脸了。   施长林却不敢直视他,在心中回想着这位女婿二十多年的事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当年他把奄奄一息的女儿托付到小叠池时,已做好女儿活不到及笄的准备,哪能想到她不仅长大成人,还与这个野性难驯、软硬不吃的皇子成了亲?   施长林落座,才发现厅中还有一年轻人,身着青衫,腰挎红匣,眼光不客气地从他与施老爷子身上扫过,跟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扭头不屑地哼了一声。   料想这所谓的名医,就是当年东林大夫身边那个坏脾气的徒弟了。   严梦舟的来意,已由外面的红绸聘礼表明,施老太爷道:“王爷厚爱,下官莫敢不从,只是玉绵她福薄体弱……”   “体弱能养,福薄便去改命。”严梦舟堵住他的话,端起茶水吹了吹,状似随意道,“恰好本王与‘玉’字相冲,把这个字从她名字里去掉,就当是改命了。”   自施老夫人从宫中回来,将严皇后的暗示说与他听,施老太爷就知道严梦舟有意选施绵为妃。   严皇后不答应,他私心里也不能答应,但那佳宴就是为严梦舟选妃用的,都让施绵去了,中选后再拒绝就有欺瞒皇室的嫌疑了。   施老太爷不能与皇室作对,施绵“克亲”的罪名只能流传在外,不能从他口中说出,便用福薄推脱了一下,谁知严梦舟竟直接要求改了施绵的名字。   施老爷子敬重严梦舟是皇室,但自己也是当朝大员,并不憷他,皱眉道:“名号之事,岂能随意改之?”   说完,一声嘲笑从侧边传来,转头一看,是那位从未出声的年轻大夫。   大夫十三道:“这会儿又不能改了?是上了族谱,还是提早刻了墓碑?若是换成和皇帝冲撞了名号,恐怕就是你埋了五百年的老祖宗,你也能挖出来给他改个名!”   “放肆!”施老太爷积威多年,头一次碰见这样口无遮拦的人,当下怒吼一声,猛拍桌案。   吼声回荡,十三还没怎么样,厅外先传来兵甲声,数名侍卫持刀出现在厅门口,森然的肃杀之意毫不遮掩。   严梦舟挥手让人下去,十三还在嬉皮笑脸:“这位是刚从沧州回来的楚湘王,骁勇善战,蛮夷人恨不得拆了他的骨头,派来杀他的奸细从沧州追到了京城,大人这么暴躁,当心被错认成不轨之人。”   这事说的一点不假,施老太爷是亲眼见过的,就在前几日的宫宴上,有意图靠近严梦舟的歌姬,全都被不由分说地拿下了,但凡景明帝的话再慢了点儿,就要血溅当场了。   宫宴上便敢如此猖狂,在外更是无所忌讳。   侍卫退下后,严梦舟对十三的不敬恍若未闻,接着先前的话道:“听闻大人还有一个孙女名唤玉瑶,长幼有序,那位玉瑶姑娘就改名单字瑶吧。”   施老太爷胡子抖动,再要开口,严梦舟搁了茶盏,冷淡道:“司空大人,想好再开口。”   “父亲。”施长林忽然出声,“一个字而已,七丫头如何不能改了?”   他是在质问,施绵能随施玉瑶加了个玉字,反过来,施玉瑶怎么不能随着施绵少一个字了?   施老太爷脸色憋得暗紫,这事说起来的确是他不公道,在儿子的逼问下,他硬是咽下了这口气。   严梦舟指指十三,道:“听闻老夫人与施兰圃施大人病倒在榻,本王也想为未来王妃尽尽孝心,特意请了东林圣手的亲传弟子前来看诊,司空大人不会拒绝吧?”   “我虽不如师父,却也习得他六七分本领,普通伤痛保证药到病除。”十三笑嘻嘻道,“如若不能,还可以回去请师父亲自前来。”   有了前面那一出,施老太爷看十三极其不顺眼,冷冷道:“下官早年见过东林圣手,他是心慈好善的大夫,眼前这位……恕下官直言,德行上看着,就不像师承东林圣手。”   “是与不是,让他诊治后便知。”   施老太爷低眼抖了抖胡须,请严梦舟移驾去了主院。   主院古朴奢华,施家父子为施老夫人昏迷中不便行礼请罪,之后十三被下人领进去把脉,严梦舟与施家父子二人在主院的闲亭中饮茶,主动提出了克亲的说法。   “无知者胡言罢了。”施老太爷道。   “既知是胡言,为何不加以制止?治国齐家,司空大人若是连家宅都治理不好,如何协助父皇治理江山?”   “王爷言之有理,下官定痛思己过,及时补正。”施老太爷态度诚恳。   严梦舟又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本王的王妃决不能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还请司空大人尽快查清谣言的源头,为王妃肃清恶名。”   谈论几句,一盏茶未饮完,十三就被人领了出来,几人均转目看他。   十三丝毫不惧,大咧咧道:“老夫人脉象飘忽,这种脉象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寿命将尽,五日内必不得好死。”   瞧施家几人面色难看,他挤了挤眼,又说道:“当然老夫人不会轻易死的,那就是第二种可能了。若我没号错脉,老夫人已有三五日夜不能安寝,食不能下咽了,还常常伴有脐下剧痛,严重时腹中如有利刃搅动。”   施老太爷皱眉,瞥了眼跟着的丫鬟,丫鬟跪下请罪,道:“奴婢伺候老夫人多日,前些日子老夫人是睡得晚,偶有食欲不振,但从未有过腹痛……”   严梦舟挑眉看十三,十三挠头,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看错!”   口说无凭,人家老夫人是什么症状,伺候的下人肯定比他清楚。   被人投以怀疑的眼神,十三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道:“定然是你家下人撒了谎。不信是吧?你家不是还有个大老爷病着?走,再带我去瞧瞧他!”   人本就是装病,上臂勒了根绳子,脉象才会不正常。施老太爷看十三如同看街头泼皮,听他一通胡扯后,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为打发严梦舟,还是让人带十三去看了施兰圃。   十三把脉很迅速,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家大老爷的脉象也很奇怪,时有时无的,单从脉象上看,该是下肢浮肿,肠中有溃烂,身患呕血之症,怎么会长睡不醒呢?”   施兰圃身边伺候的人得了施老太爷的示意,回道:“我家大老爷从未呕过血,下肢也并无浮肿,是前日晨起没有征兆地晕倒了,就未再苏醒过。与老夫人一样,已请了七八名大夫,都查不出异样……”   十三脉诊的结果被全面否定。   “行医不比其他,不是看了几本医书就能被喊做神医的。小大夫看着还年轻,不若耐心跟着圣手多学着,待到而立之年再独自行医,倒也不晚,也省得坏了东林圣手的名声。”施老太爷的以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   十三呵呵一笑,“大人这话,老子可不爱听。老子十八岁就在师父眼皮子底下给人看诊,还从未出过错,若是有错,那也该是尊夫人与令郎身边伺候的人撒了谎。”   施老太爷投以长辈的惋惜眼神,摇头与严梦舟道:“王爷,你也听见了……”   正说着,下人惊惶失色地跑来,间隔好远,惊声高呼道:“老太爷!二老爷!不好了!”   “在王爷面前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下人忙噤声,规规矩矩到了近前,行礼后气喘吁吁道:“老太爷,二老爷,老夫人醒来了,但是不知为何,下腹疼痛不止,已快疼晕了过去!”   这边刚说完,又有人急急来报:“老太爷!大老爷突然呕血不止,两脚也肿了起来!”   施家二人均骇然站起。   十三拍着手哈哈大笑,“就说嘛,老子怎么可能诊错脉象?必然是你府中下人撒了谎,谎报病情!啧啧啧,老头子还不信,赶紧查查你们府上有多少心术不正的人吧,免得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还说灾星克亲呢!以前我与师父就遇见过一个灾星降世,结果怎么说,是那家人长辈作恶,报应到家了。”   十三一张嘴叭叭的,瞅见闻讯而来在远处观望的周灵桦,扬声道:“三个儿媳妇一日之内死了俩,就这还有人敢嫁到你们家来,不怕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吗……”   施老太爷口沸目赤,怒视着十三,久久无法出声。   施老夫人与施兰圃分明没有那些症状,被这年轻大夫看了一眼,就全部按他所言发作了,毫无疑问,必是他做了手脚。   前面施老太爷还怀疑十三的身份,现在彻底信了他是东林大夫的亲传弟子。   下人在近处伺候着都能让他得手,这个年轻大夫,本领着实不一般。   施长林约莫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在为施绵出气,他心里有点松快,同时生出忧心,那毕竟是他生母与兄长。   见施老太爷放不下脸面,施长林主动请求,“小神医医术精湛,还请为我母亲与兄长解除病症。”   “解倒是能解,不过得先让病患开口诉明不适,不然我也不好出手医治啊。”十三嘿嘿一笑道,“我寻摸着这两人现在都说不出话,等明日缓和了再说吧。”   明日,那就是说两人要多受一天的折磨。   施长林脸色转白,请求地望向严梦舟,严梦舟低头摸着指骨,根本没往任何人身上看。   气氛陷入难言的冰点,此时又有下人过来,鬼鬼祟祟不敢上前,被施长林呵斥后方才过来,欲哭无泪道:“四小姐突发不适晕厥了过去……”   “这不正巧有个神医在。”严梦舟站起身,道,“正好本王亲自去看一看未来王妃。”   施老太爷已做不出任何表情,麻木道:“长林,你陪王爷过去。”   施长林应是,起身带路。   十三今日堂而皇之地做起恶人,还不怕被东林大夫责怪,心情好的不得了,欢快地背着药箱走在前面。   严梦舟整理着衣裳落后几步,从容地走到闲亭石阶前,微微侧身,对着施老太爷道:“其实这克亲之名还有一种破解方法,比如至亲之人外出碰到山匪劫路夺财,死在亡命之徒的刀下,就牵扯不到克亲了。”   亲人全部丧命,凶手一清二楚,而且以后再也没有亲人可克,一劳永逸。   施老太爷苍老眼睛连眨数下,在严梦舟的注视下一言不发。   严梦舟向他微一颔首,向着亭外带路的施长林走去。   .   到了垂棠院,院门被人守着不许外出,菁娘就候在月洞门内,远远看见跟着施长林走来的二人与威武侍卫,惊喜地牙齿直打颤,转身就往屋中跑。   前几日听施绵说严梦舟就是近来声名远扬的楚湘王,她信是信的,就是无法安心。   今日亲眼见了,看见那人影既熟悉又陌生,瞧着比前两年更沉稳可靠,再一想严梦舟今日是来下聘的,菁娘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他们……”屋中还有几个丫鬟在,菁娘结结巴巴,想说又不能说,也没人说。   床榻外的纱幔已垂下,若隐若现,随着开着的窗吹进来的风缓慢飘动。   里面的施绵被菁娘的情绪感染,心也跟着悸动起来。但她还在装晕,只能闭着眼假装没听见。   脚步声传至外间,菁娘带着丫鬟迎出去,在施长林的示意下向楚湘王行礼。   施长林心里头什么都知道,叹了口气,将几个丫鬟全部支开。他都这样配合了,几人也就不装了。   菁娘可高兴了,摸摸严梦舟的手臂,感慨道:“两年不见,十四真是越来越俊了……”   说着,旁边的施长林咳了一声,菁娘神色一僵,赶紧放手,规矩地立到一边去了。   十三向着施长林飞了个白眼,与菁娘道:“你咋不说我越来越俊了呢,昨个我还被人抛了手绢呢!”   “哪家小姐?”菁娘瞅瞅施长林的脸色,好奇地悄声追问。   十三道:“我哪知道,那手绢正好挡在我眼前,害我差点跌倒,我一生气就把它扔了!”   菁娘:“……”   就一个施长林还惦记着突发不适的施绵,想催十三去给她看一看,结果一转眼,看见床幔翻动,一个高大的人影已隐了进去。   施长林欲言又止,想起这俩人已完婚,艰难憋住了口中的话。再看这明显熟稔的几人,他默默退到房间外去了。   帐中闭着眼的施绵听着外面的话想笑,悄悄弯起的嘴角在感受到光线后抿平。   进来的人未出声,会是谁呢?   “……那母子俩被我折腾的不清,不是喜欢装病吗?那就慢慢装吧!”   “你做的这样明显,老太爷一定会请别的大夫前来诊治,过两日痊愈了,又该想出别的法子折腾我家小姐了。”   “你当我是谁,名医十三!我做的手脚能那么容易被解了?不是我吹,那两人少说也得被折磨个十天半月,你等着瞧!”   十三在外间与菁娘炫耀,那帐中人必然不是他俩了。施绵心里头悄悄想着。   施长林与她生疏,不会坐到榻边这样亲近,这个人还能是谁呢?   帐中有人,却一直未说话,施绵感受到有人在看她,脸上一阵一阵地冒热气,就是不好意思睁眼。   她僵直地躺着,热气忽然凑近,她耳边响起刻意压低的声音:“这几年本王也学了点儿医术,来亲自为王妃把一把脉。”   话音落地,被褥掀开了一角,施绵的手被拿了出来。   她才不信严梦舟能把脉,迅速张开眼缩手,被抓着手腕按在了床榻上。   严梦舟坐在榻边与她对视,轻声道:“闭眼。”   施绵摇摇头,冲手腕抬下巴。既然收不回手,她就好好看看,严梦舟是不是去了沧州一趟,真的连医术都学会了。   严梦舟也不逼着她闭眼,伸出两指按在她手腕脉搏处,垂眼认真感受。   别的不说,这架势还真有点像个懂医术的。   外面菁娘还在与十三说话,“十三真了不得,下回见了师父,我得好好夸一夸你!”   “哼,用的着你夸!”   内里施绵看着严梦舟给她把了好一会儿的脉,没忍住动了动手指,引他看来后,用眼神问他感受出了什么。   严梦舟号脉没看出不适,被施绵投了个眼神,瞬间感受到了心火喷发。   一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散着发,不带一丝提防地躺在榻上冲自己使眼色,眸光潋滟,又娇又柔,这谁能忍得住?   在沧州听过的那些个词曲儿响在严梦舟脑子里。   严梦舟俯身靠近,在施绵耳边悄声道:“这是一种新奇的脉诊,试一试?”   施绵好奇他能脉诊出个什么结果,遂点了头,然后就看见脉搏处的指腹忽然缓慢向上移动起来。   她没看懂严梦舟这是在做什么,眼睁睁那两指在她手腕内侧压出一道浅浅的凹痕,一点点探入了袖口下。   施绵忍着酥麻感没动,待到严梦舟大半只手摸进袖子里,才羞愤地明白他又是学了不正经的东西,猛地抽手,没抽回来。   施绵想坐起来推他,这时床幔一动,被人从外面掀开,十三探头道:“你俩做什么呢?咋没个声?”   “他、他在给我把脉……”施绵心虚,赤红着脸,欲盖弥彰地解释。   十三一低眼,看见严梦舟按在她手腕内侧的手指,眉头紧皱起来。   施绵见状,心高高提起,就听十三无比嫌弃道:“十四,你也太笨了吧!连脉搏都摸不准吗!”   作者有话说:   十三:要说神医,还得看我!(骄傲挺胸 第65章 亲亲   施绵心里掀起的波涛快被十三一句话说没了, 相识多年,她还是不够了解十三啊,竟然怀疑他能发现什么。   十三嚷嚷完严梦舟, 冲施绵道:“你是怎么回事?施家人欺负你, 你不会直接下毒把人全都毒死吗?”   他不管什么合理不合理, 又指着严梦舟仍搭在施绵腕上的手,不可思议道:“你不舒服,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吗?还要十四给你把脉?老天爷,求求你,出去千万别提师父的名号, 好丢人!”   施绵:“……”   与十三的坦诚对此,她与严梦舟显得特别的荒谬不可靠。   施绵有点羞愧,去瞟严梦舟,看见严梦舟冲她轻微地挑了下眉梢, 然后把她的袖口拉下来,手规矩地收了回去。   十三将严梦舟推开, 端起医者的架势坐在床头凳上, 按住施绵的手腕, 片刻后, 道:“最近胸闷了是不是?师父给你开的补药继续吃, 心里别憋气, 就屁事没有了!”   施绵乖乖点头:“是, 我记得了。”   外面的菁娘刚送了茶点过来,一看两人都进到床幔里了,面皮一跳, 勾开床幔将十三拉去了外面。   人家小夫妻说话, 你个混小子跑进去做什么!   “十三啊, 你也给我把把脉,我这几日夜里总睡不安稳……”   “小九没给你看吗?”   “小姐她、她不如你厉害嘛,看不出来。”   十三嫌弃又骄傲,勉为其难道:“你知道就好,小时候她就不如我……”   菁娘引开十三的时候,顺手落了隔间的帘子,给这小两口留出了独处的空间。   严梦舟重新坐回榻上,还没坐稳,就被施绵推了推。她坐起来,指着地上的鞋子,示意要穿鞋起来。   府中出了事,加上严梦舟过来下聘,外面该传开了。施绵今日无法出府,只穿一双软底的室内绣鞋就好。   她坐在床榻边,见严梦舟蹲下去了,眼皮子动了动,一只脚伸过去,另一只脚试探地搁在了他膝盖上。   严梦舟没有异样。   施绵心中放松,等鞋子穿好,双手按着严梦舟的肩膀不让他起来,俯视着他道:“以后不许把在沧州学的那些招数用在我身上。”   严梦舟本想问为什么不行,不喜欢吗?脑筋一转,改口道:“什么招数?”   施绵当她说的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被反过来一问,脑袋空白了下。   是啊,借着把脉耍的花招,还有宫中半真半假地装可伶博取同情的招数,该怎么形容?   她这十几年来,所有的暧/昧心潮都是严梦舟翻出来的,没人教过其他的,脑中空了会儿,从闲暇时看过的话本子上找到了合适的措词。   施绵点着严梦舟的肩膀,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调戏小姑娘的招数。”   侃然正色地说完,下一瞬,施绵烧红了脸。   这不就等于说她自己被严梦舟调戏了吗?   严梦舟眉头下沉,“你又要不认婚书了?”   “哪有说不认?”施绵的手在他肩上一下又一下地按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小声强调道,“我若是不认,才不会让你给我穿鞋呢。”   “既然认,咱们是夫妻,调戏一下怎么不行了?”   严梦舟说得天经地义,施绵听得腼腆害臊,垂在榻边的两脚晃了几下,揪着缎面床褥,呐呐道:“我第一回 成亲呢……你要等我查一查,确定能调戏了,才可以这样。”   夫妻间互相调戏,还得事先查一查可不可以?   严梦舟听得困惑,琢磨了会儿她的话,狐疑问:“这两年,菁娘就没给你找成亲有关的书看看吗?”   “找了的。”施绵想起那本书里衣衫半褪的俩人,眼眸闪躲着道,“我只看到、嗯,只看到亲亲就没看了……我想等你回来了,再与你一起慢慢学的……”   严梦舟心尖上猝然一烫,沉默了好半晌,低声缓慢道:“我也是第一回 成亲。”   俩人的区别是,严梦舟去沧州学了一大堆秽言污语与撩拨人的手段,施绵待在小叠池,少与人打交道,对男女之间的事只停留在新婚之夜和那本书的前几页。   书上可没有教那些撩拨人的路数……   “咱们都没有经验,除了菁娘,也没有长辈肯教导,所以才更要互相体谅、慢慢摸索,这样以后才能长长久久。”   施绵说着抬眼,水润的眸子荡漾着动人春色,更多的是清澈与诚挚,抓在严梦舟肩上的手摇了一下,问:“你说是不是?”   严梦舟在她的视线下点头,“是。”   与施绵妥协,他想站起身,再次被施绵压下去。   施绵道:“我喜欢你在低处与我说话。”   这样像示弱,不会使她感受到压力,更能让她意识到,哪怕严梦舟现在的身份有变、哪怕两人已经不在小叠池了,他也还是与以前一样,要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的。   “你喜欢怎么样的?”施绵有商有量地问,“我也努力去配合你。”   严梦舟也问自己喜欢怎么样?   问过后,脑子里不可抑制地被无法描述的香艳词曲填满。   在沧州的那段日子,先是被严侯那帮子将士为难,每日于血水、冰水中翻滚,后来将人一个个拔掉后,他心中全是攀爬雪山寻找雪莲和建功立业的事。   没人能成为他的依靠,那他就拼搏一把,自己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若有一日,施绵与他一样遭遇亲人为难,至少还有他这个做夫君的,能无条件地为她撑腰。   沧州孤寂的冰天雪地中,没有战事时,将士们唯一的放松方式,就是围着火炉侃侃谈论如何与女人调情。   严梦舟思量着惦记的人和事,有意无意地,耳边听见最多的就是他们挂在嘴边的这些事情。   这么听了两年,再纯情的人也被染上了颜色。   难眠的夜里,严梦舟时常会梦见施绵,不止一次地想,倘若当初严侯手中那株雪莲顺利取得,施绵的病早该痊愈了。她好奇心那么重,该把新婚之夜试过的事情与他做了几遍了。   辗转中,严梦舟最常回味的,是那天晚上两人侧躺着的相拥与亲吻,以及分别前,施绵跪坐在榻上给他的拥抱。   怀中温热柔软的满足感,那是他久久不曾体会过的。   严梦舟嘴唇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我喜欢睡在你身旁,喜欢抱着你。”   施绵的双颊又一次变得红扑扑,身子往前微倾,低着头,湿漉漉的眼眸看严梦舟,声音如贴耳呢喃,含羞青涩道:“等能公开地住在一起后,我每日都把床铺分你一半,每日都让你抱着。”   “嗯。”严梦舟轻声应着。   施绵望着他,咬咬唇,放在严梦舟肩上的手慢吞吞往他后背上爬,隔着衣裳摸到紧实的背肌后,低着身子往前趴去,同时将严梦舟向着自己压来。   两人就这样抱在了一起。   施绵处在偏高处,抱住严梦舟时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柔软的身子完全嵌入他怀中。   严梦舟半跪在地上,双手搂在施绵的后腰上,他觉得自己只要手臂一震,就能直接将施绵高高抱起,就像很久以前,有一回抱她下马车那样。   那时他没动过旖旎的心思,现在很喜欢这种被人全身心依赖着的感受。   心思这么一动,想的就更多了。   一个姑娘从十五岁长到十七岁,身上变的不是一点半点。   施绵十五岁就能被臭虫盯上,这两年完全长开了,容貌自是没的说,体态也变了很多,凹凸有致,抱在一起时格外的明显……   严梦舟垂眸,看见了她绯红的耳根与雪白的脖颈,只露出一小片,其余的全覆在衣裳下。   施绵在此时松开了他,道:“好了,说正事吧。”   她拍拍脸,从榻边站起,顺手拉起严梦舟向外面走去。   外间空空,桌上留着未动过的瓜果,门口传来十三的声音:“……在清水县行医呢,吃得香、睡得好,能有啥毛病?这么想师父,等他回了小叠池你亲自去看看,别老缠着我问,烦死了!”   十三听着是越来越不耐心了,施绵及时开口喊菁娘。   “哎,在这呢!”菁娘为了拖住十三早已说得口干舌燥,忙不迭地应声。   施绵踏出房门,发现施长林已不见身影,院门口守着的侍卫看见严梦舟现身,快步走来,停在院中道:“王爷,施家新请了五个大夫入府。”   十三冷哼一声道:“不信老子的话呗?行,后面几日我得忙别的事,谁也甭想找到我,疼死那俩人!”   严梦舟点点头让侍卫下去了。   当务之急是施绵的自由,不管受不受宠,她始终是施家的亲孙女儿。上面有父亲、祖父祖母等一大堆长辈,她一个女孩儿,想要脱离施家,要么死,要么嫁人。   她与严梦舟已有婚书,为了施绵的名声,不到万不得已时,婚书不能公之于众。好在严梦舟已来下聘,婚事算是定下。   “那就快点再成一次亲!”十三催促。   施绵离开小叠池时,他还当施绵是要回家享福的,没想到是要被关在后面的宅院里,足不出户,还要被泼污水。   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十三可不能看着施绵被别人欺负了!   他对施家也是厌烦得够够的,克亲,怎么就没把他们全家都克死?   “订婚容易,成亲却仍有多重阻碍。”   “哪里来的阻碍?”   严梦舟道:“施家、宫中、严侯。”   十三瞪大了眼,一想他的身世和那个严侯,再看看施绵,抚着胸口直吸气,“血亲都指望你们过的不好,这么一看,你俩还不如我这没了爹娘的呢。”   对此严梦舟不置可否,只说施绵的事。   这几方的共同特点就是明面上都不会提出反对,动手的话全部是私下做手脚。   今日到婚期,会有接连不断的阻碍,不让他二人成婚。   十三想把人全部毒死,考虑到后续隐患太大,被驳回。   要让施绵顺利出嫁离了施家,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她克亲的恶名,也就是施家。——这是最容易被人拿来指手画脚的一条。   施家几人现在有求于十三,算是暂时被控制住,严梦舟又留了侍卫保护施绵,足够几人慢慢将克亲的事查明白了。   商谈不久,侍卫再次来报,如十三所说,施老太爷请来的几位大夫全都束手无策。   又过了会儿,施长林来了,请十三施以援手,也是委婉地将人请出施绵的院子。   严梦舟几人确实待得太久了,将走,施绵把他拉住,道:“你还有个东西没给我呢。”   是婚书,在宫中见面时严梦舟答应过,来下聘这日会将婚书还给施绵的。   严梦舟从怀中掏婚书,施绵往后退,道:“你给我拿进来吧。”   十三不知道他俩搞什么鬼,懒得往屋里跑,看施长林不顺眼,在外面逮着他讽刺起来。说的全是施绵的事,施长林一句也不回不了,只能忍气吞声。   里面,施绵隔了两年多,终于拿到自己的婚书了。婚书上还残留着严梦舟的体温,她将婚书抚平,谨慎地藏到枕下,坐在床边冲严梦舟招手。   严梦舟靠近,被她按了下去,与前不久一样,比施绵低下半头。   施绵慢声细语道:“你今日没有说些半真半假的话糊弄我,我很高兴的。”   “那要再抱一下吗?”严梦舟为自己争取利益。   施绵飞快向外面瞄了一眼,模糊听见十三的骂声和菁娘不走心的劝解,都隔着外间在房门外。   她低头,目光落在严梦舟的嘴唇上,嘴巴抿了下,矜持道:“……能抱一小下。”   说完,严梦舟展开双臂,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抱了个满怀。   分别前的拥抱格外的黏人,严梦舟不舍得松手,贴施绵的脸颊亲昵地蹭着。怀中还没暖热,背上的手就缩了回来,将他的肩膀往外推。   严梦舟以为施绵怕被外面的人看见,他想像施绵前面说的那样,要维护他们长久的夫妻关系,就顺势松了力道。   可施绵只有头颈稍微往后退了几寸,严梦舟偏头想看她在做什么,脸刚一动,就被制住了。   “……上回你亲了我,我也想亲你的,想了两年了……”   施绵的脸蛋像熟透的樱桃,眼睛里水光盈盈,说完,捧着严梦舟的脸在他颊上亲了一口。   一触即分。   她躲避着严梦舟的视线,深吸了口气,再次贴近,这次湿润的唇面印在了严梦舟嘴巴上。   刚贴在一起,施绵就觉得无地自容了,只想着学画上的人,怎么就没想过这样一动不动地黏在一起会有多尴尬呢?   好像两个陶土泥偶啊……   施绵心跳声砰砰响,在心里数了三个数,觉得时间够了,可以分开了。   她往后撤,被她捧着一动不动的脸忽然追了过来,带着她的气息的双唇重新贴来,浅浅磨了两下后,如紧闭的扇贝张开了口。   施绵呼吸骤乱,张开嘴想要换气,被趁机入侵。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看似简单的行为,值得单独画一整页了。   作者有话说:   亲亲~   最近更新的少了点,我缓个一两天,再尽量多更哈~ 第66章 流言   灼热的气息交融碰撞, 施绵一步步后退,慢慢的,意识与呼吸一样, 都逐渐远去。   曾经她掉入小叠池冰凉的池水中, 被池水席卷, 几近窒息。现在她落入滚烫的岩浆中,烈火蒸腾了空气,将她围困其中。   施绵觉得自己快要憋死时,口唇终于得到自由,她两手无意识地抓紧, 连续喘了好几口气。   “……心口难受吗?”   施绵听见严梦舟的声音,很低,有点含糊,仿佛带着些水声。她听得耳尖着火, 感觉喉口干哑,抿了抿唇, 发现双唇是湿润的, 脸烧得更厉害了。   严梦舟重复问道:“心口难受吗?”   施绵这才有意识地去感受心跳, 跳得那么快、那么大声, 响在耳朵边一样, 难怪会被严梦舟听见。   她先点头, 想起第一次亲吻就是因为她受不住刺激才停下的, 又摇头。   “有一点点……”一出声,施绵听出自己的声音也是怪怪的,揪着严梦舟的衣裳咽了咽口水, 重新开口道, “跳得有一点点快……”   其实是很快很快, 她不好意思说。   在她的感受中,两人亲了很久,可实际上,只亲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严梦舟确定她没有不适,心中微微放松,道:“那我比你严重一些,再亲一会儿,我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施绵眼睫抖了抖,往上掀去,看见了他起伏着的胸膛。   也因此,她才发觉自己两手还抓着严梦舟的肩,却不知何时从床榻上滑坐到了地板,面前是严梦舟,背后是床榻。   “不信你摸摸。”严梦舟说着,握住她的一只手,掰开了压在他左心口。   手掌下“咚咚”作响,那颗强有力的心脏似乎要冲破胸膛跳进施绵手中。   施绵低着脑袋脸红地感受了会儿,屈了屈手指,继续抬眼,这次对上了严梦舟燃着火焰般的双眸。   施绵已分不清感受到的心跳到底是谁的,在他的视线下眨动着眼睫,抓着他胸口的衣裳,迷糊道:“我摸过了你的心跳,但是你不能摸我的。”   真奇怪,她的声音都变得黏糊糊的,好腻人。   严梦舟从没想过要摸回去,听她这么一说,非要问上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姑娘。”   “姑娘怎么了?”   “姑娘……嗯……”施绵隐约其辞,支吾了下,看见严梦舟低头朝她心口看去,心中一臊,赶忙用手臂护着。   严梦舟移开眼,撩了撩衣袍,稍微撤开,然后双臂向她后背与膝下探去,轻轻松松将施绵从地上抱了起来。   把施绵放回到床榻上,他弯下腰道:“我走了。”   施绵点头,让他再靠近些。   严梦舟以为临别要再亲一亲,低头凑近,在施绵捧住他的脸后,顺从地放松,接着脸颊猛地被掐了一把,疼得他“嘶”了一声。   施绵松开手,板着绯红的脸道:“我没答应,就都不可以,肢体和话语调戏都不可以。”   她没经验,反应慢了点,但还是能想通的,谁也别想欺负她。   严梦舟深深看她一眼,直起腰去了外间,没直接走出去,而是坐在桌面饮了盏冷下的茶水。茶水苦且涩,一盏下肚,心中的火苗熄了一小片。   房门口十三的阴阳怪气就没停下过,菁娘做着维护的假象,瞥见外间的严梦舟在喝冷水,赶紧进来道:“茶水冷了就倒掉,现成的热水又不是没有,你们男孩子就是不讲究……”   菁娘还当他是小叠池半大的少年,絮叨的话张口就来。   严梦舟“嗯”了一声,重新倒了盏热茶放着,端起另一杯冷的灌入口中。静了一静,他道:“走了,过两日再来,有事随时让侍卫去找我。”   “哎!”今日是菁娘回了施家主宅后心情最好的一日,目送他被施长林送出去,乐呵呵地回了内室。   内室中,施绵正趴在榻上,脚搭在床榻边沿一翘一翘的,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摸着摊开的婚书,桃花面上带着薄红,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可算是看见这婚书了!”菁娘感叹。   施绵见了她,心虚地坐起来摸了摸唇。   菁娘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小心翼翼地摸着婚书,道:“可算是把婚书给送回来了,拿着它,我心里头才踏实。”   “嗯。”施绵从榻上起来,躲去外间喝水去了。   从这日起,施绵成了未来的楚湘王妃,垂棠院外多了守门的侍卫,贵叔理所应当地被调了回来。院子里的丫鬟看着满脸凶相的侍卫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如先前那般偷懒了。   垂棠院平静安宁,府中其他几处正好相反。   主院中,施老夫人的哀嚎声就没停下来过,施兰圃那边,呕血很快止住,下肢却像被吹了气似的,整个肿胀起来。   施老太爷被严梦舟警告过,不管心中怎么想,行动上是不敢再去找施绵的。施长林于心不忍,能求去严梦舟,能求十三,唯独对施绵开不了口。   府中其余人,如孙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施芝华夫妇不在,其余的全是小辈,也没人插得进手。   待到晚间,外出的施茂笙回来了,得知事情始末,就要找去垂棠院,被周灵桦拦住。   “祖母与父亲两日前就病了,请了多位大夫就诊,均查不出病症所在,你去找四妹妹能有什么用?”   施茂笙道:“就是因为查不出病症才要去找她。”   周灵桦不可思议:“照这么说,你也是信了那克亲的说法?”   她在施老夫人身边侍疾了几日,仔细观察后,觉得老夫人是在装病。如果老夫人是装病,施兰圃的病能有几分真呢?   然而这两人一个是她夫婿的祖母,一个是她公爹,周灵桦知道也要装作不知。   她自己就是个养女,没少被欺负,今日见有人为施绵出了气,心里还挺高兴的,就是没想到施茂笙竟然也迁怒施绵。   “便不是克亲所致,也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施茂笙很是气愤。   周灵桦都被气笑了,“早些年的事情就不提了,单说现在,人家在外养病十多年,你们把人喊回来,又处处冷落。她也没提出不满,乖乖地待在小院里足不出户。这么久了,只随着祖母入了一次宫,还是祖母要求她一定要去的。”   “你去找她想要如何?将她赶走?还是要把她关押起来?”周灵桦提醒他道,“她现在不仅是你们府上的四小姐,还是楚湘王未过门的王妃,你过去,只会被侍卫当场拿下。”   施茂笙怔愣片刻,颓丧地坐了下去。   周灵桦记起他那传言中被施绵克死的母亲与胞弟,心中一酸,拍着他的肩无声地给予安慰。   .   施绵在思索施家已逝几人的事,不是她克死的,那就是巧合或者他人所为。   施家三公子落水而亡时,年仅两岁,说是意外落水、下人未及时发现,勉强说得过去。长宁郡主是个成年人,怎么也死得不明不白呢?   施绵问菁娘,菁娘那时还没来施家,对此一无所知。   “三老爷与三夫人在回京的路上了,到时候问问三夫人呢?”菁娘出着主意,“她俩是妯娌,一定很熟悉。三夫人性情直率,说话是难听了点,但不会无故为难他人。”   十多年前的事情过去太久,施绵与严梦舟都无相熟长辈可以询问,只能等着三夫人回来。   如此过了两日,御医都请来几次了,施家两个“病患”仍未痊愈,施长林被逼无奈,亲自来求施绵。   施绵猜到他的意图了,听他说出时,仍是心中揪了一下,许久,轻声道:“外面皆知祖母与大伯病重,忽然好起来,是不是太奇怪了?”   外面的流言传了数日,都说这是施绵克亲所致。   在严梦舟上门下聘之后,事情传得更烈,还有说施家四小姐除了灾星降世的命格,还是狐媚附体,使得楚湘王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谣言堵不住,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施长林惭愧地不敢看她,好久之后,才闷声说道:“有东林大夫的亲传弟子出手,什么膏肓之疾都能治愈的。”   施绵回以沉默。   她身边有了能用的人,也就知晓了外面的流言。她不想为难施长林,但就这么妥协,自己心中难受,也对不起为她出气的严梦舟与十三。   深深吸了口气,施绵道:“倘若十三能将祖母与大伯治愈,父亲能保证外面的传言会平息下来吗?”   施长林听懂了施绵的暗示,施绵是怕那二人痊愈后,仍要继续装病坏她名声。想十三大发慈悲为二人治愈,必须先将外面克亲与狐媚的谣言平息。   可惜施长林无法保证施家人会停手。   他脖子涨红,站起来就往外走,施绵在后面喊道:“父亲!”   施长林停下,不敢回头,只看着地上施绵被日光拖长的影子。   单薄的影子停在他身后不远,伫立少顷,忽而端正地跪了下去。施长林慌张转身,想扶又不敢触碰她,手足无措地僵在了那儿。   “父亲当知晓我与十四的事情,女儿此次回京,并无长居之意,本意出嫁之后,不再回来。如今平白遭受污蔑,女儿心中不服,势必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父母兄长与女儿产生了分歧,施长林要站在哪边呢?   他在多年前做了一件错事,这件事像是一个雪球,经过十余年的积攒,已变得巨大且坚硬,非他一人能打破。   他处在双方之间,没法做出选择。可有时候,不做选择这个行为,就已经足够表明心底的态度。   施绵朝他叩拜下去:“女儿不孝,请父亲恕罪。”   施长林连退三步,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等到傍晚,侍卫前来回话,说施长林回去写了封信,又去见了施老太爷一面,而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次日严梦舟前来探望,施绵方才知晓,施长林写的是辞官的信。他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这么多年来,他在我身上花了许多银子,还为我找了师父医治。使他陷入困境,是我做女儿的对不起他。”   有多年前蔺夫人的事情在前,面对施长林的选择,施绵已经平静地接受了。   菁娘不认同她的说法,道:“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养育子女本就是为人父母的责任,生而不养,就是他不对!”   十三也嘲道:“不会当爹还生什么孩子?这会儿又想做孝子,又想当好爹,真就什么便宜都给他占了?要不要脸了?”   只有严梦舟没提施长林,与施绵道:“换身衣裳,带你出城。”   “出城做什么?”   “见你三叔三婶。”赶在施芝华夫妇回府前,让施绵把想问的事情弄清楚了,也顺便带她出去散心。   此时,京城外不远的小镇上,施芝华夫妇俩带着仆人暂歇在茶楼里。   “就不能到了京城再歇吗?坐着马车呢,能累坏你啊?”三夫人急着回去看儿子女儿,对懒散的施芝华很是不满。   夫妻俩每日都在吵架,下人习以为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茶楼里客人少,几人只是暂时歇脚,就坐在了楼下大堂里。   施芝华摇着扇子抿茶,不为所动。三夫人说了他几句,,他忽然“嘘”了一声让三夫人收声,指了指靠里的几个大汉。   “……一下子病倒两人,御医都束手无策,不是灾星克的,还能是什么?”   “都这样了,楚湘王还要娶她为妻,这施四小姐得有多美貌啊。”   “那可是王妃,你也敢多嘴?”   “什么王妃,依我看啊,这亲事能不能成还是未知呢……”   “若是不能成,这四小姐可就难嫁了。哪个没爹没娘不怕克的穷鬼,倒是能去提亲试试,说不定就攀上了大户人家,还能白赚个娇媚娘子,岂不美哉……”   三夫人厌恶地瞅了那几个大汉一眼,瞪着施芝华道:“瞧瞧你家乱的,我都不想回去了!干脆让人把孩子接出来得了……”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清脆的鞭打声传来,角落里说得吐沫横飞的大汉随之惨叫了一声。   三夫人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一张被打出鞭痕、血淋淋的脸,惊得连忙往后躲。   再看旁边是一个持着金鞭的娇滴滴的粉面小姑娘,姑娘神色骄纵,身后是数十名护卫装扮的人。   “胆敢对皇室不敬,今日我就抽死你们,也没人敢说本、本小姐一句不是!”说着,鞭子高高扬起,雨点般接二连三地落下,一下一下狠狠抽在几人身上。   几人想跑,被侍卫一脚踹了回去。   直把人全部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姑娘才轻蔑地停了手。   将鞭子扔给侍卫,她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瞧瞧,让四哥一见钟情的姑娘有多美。还是灾星?能有多灾?”   作者有话说:   月底,又到月底了! 第67章 审讯   严梦舟邀施绵外出游玩, 礼数使然,顺便也邀施茂笙夫妇与几个小辈同行,施老太爷挤着笑婉拒了。   那日严梦舟提过的另一种彻底除去克亲传言的法子, 萦绕的施老太爷心头上, 让他不敢放任子孙与严梦舟外出。   “司空大人放心, 日落之前,必将府上千金送回。”   再不喜欢严梦舟与施绵,施老太爷也得亲自送他二人到府门口,听严梦舟这么说,眼皮子抽动了几下。   严梦舟跨在马背上, 手上绕了圈缰绳,忽然想起似的,又说道:“本王一路从王府过来,听见些传言, 有人说贵府灾星笼罩,屡有人伤病, 也有人说府上两位重病已愈。两种传言相悖, 不知府上究竟是何种情况。”   施老太爷作揖, 恭敬低下去的脸青黑着, 道:“内人与长子伤痛已愈, 府上平安喜乐, 无任何病患。其余皆是无知妇孺谣传, 王爷放心,下官会尽快清除谣言。”   “如此,本王就放心了。”   送人离开, 施老太爷吩咐管家尽快将城内克亲相关的流言平息, 管家喏喏领命, 安排人去做时,在主院附近又一次听见了施老夫人的哀嚎声。   另一边,马车出城到了处清幽的庄园,庄园后面有一片杏子林,硕果累累,施府丫鬟下人全被打发采摘杏子去了。   施绵被抱上马背,扶着严梦舟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与菁娘道:“就去前面的镇子上,很快回来。”   “去吧,记得别喝生水。”有了施家作对比,菁娘现在无比地放心让施绵与严梦舟外出,别提跟着的还有贵叔与王府侍卫了。   等她俩说完,严梦舟一夹马腹,马儿冲着前方无尽的小路撒蹄就跑。   天朗气清,秋日自由的风将身心疲惫全部吹散。这么驶出几里地,有侍卫与十三较起了劲儿,挥舞着马鞭跑没了影,就剩下严梦舟与后方不远不近跟着的贵叔。   施绵前后望望,觉得这也能算得上是两人独处了,往后仰头问严梦舟:“那个手上有疤的侍卫,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脸上有疤的,你也该眼熟。”   施绵回忆了下,是有个侍卫脸上有疤,从眼下斜跨鼻梁,疤痕很深,几乎将整张脸一分为二,破坏了整体性,她实在认不出来。   她摇头,头上挽起的鬓发与纷杂的发饰差点扎到严梦舟嘴唇与下巴。   他空出一只手轻压施绵的后脑,道:“袁先生的两个孙子。”   施绵惊讶扭头。   谁都知道名满天下的袁正庭的子孙,个个文不成武不就,全是废物。   严梦舟道:“的确是废物,初到沧州时白天夜里都在哭,走失雪山被困三日,回来后军法处置,又在身上各自挨了三五刀,过了整整三个月方才振作起来。一个箭法精妙,一个擅军需调配统管,现今都在王府当差。”   施绵听完静了会儿,忽然去掀他袖口。   严梦舟猜出她是想看自己身上有没有疤痕,简略道:“只有小伤痕,用过药了,不留疤。”   他娶回来的妻子娇娇嫩嫩,自己身上太糙就配不起她了。在那种环境中很难不受伤,于是严梦舟特意找了药膏,每日都在抹药,想要尽量把疤痕去掉。   “我不想提过去的事情。”严梦舟按住还在动的施绵,见她不再纠缠,转移话题道,“他二人以后或许会随你我去往荆州。”   “荆州?”施绵想起来了,荆州在严梦舟的封地范围内。自十六岁起,他就时不时去荆州待上一段时日。那时施绵没多想过其中原由,现在才明白过来。   施绵只在书上看见过这个地名,偏南,多江河,土地肥沃。   “荆州距离京城有多远?”   “骑马少说也要十余日。”   施绵瞬间露了笑,道:“那咱们快点成亲吧,成亲后就去荆州,再也不回来了。”   严梦舟也是这样想的,捏着她的手点头。   施绵对京城没有半分留恋,舍不得的只有状元镇上的小叠池。但那是死物,与之相比起来,人才是最重要的。   等他们获得了自由,带着贵叔与菁娘去了荆州,若东林大夫愿意同往,那里将会是另一个小叠池。   这种事情想着是很美好的,做起来困难重重,光是景明帝会不会答应放严梦舟离京,就是一个难题。   毕竟已封王和成亲的皇子不止严梦舟一个,除了身体有残缺的三皇子,目前并无其他皇子得以安居封地。上一代的王爷中,能在封地生活的,也仅有黔安王一个。   施绵心中思量了会儿,不知不觉问出了口:“成亲后咱们能顺利去封地吗?”   “能,有机会的。”严梦舟回答着,驱使马儿跑得更快。   趁着风呼呼从身边吹过,他低下头,在施绵耳边轻轻说道:“等一个机会……一个……的机会……”   最中间的几个字被风声模糊,施绵听得不是很真切,费了点精神捕捉到后,猛然转头,惊得杏眼睖睁。   严梦舟单手持着缰绳,微微低头,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了前方。   他们带的侍卫皆是精良,在施芝华的车马行至偏僻山路,前后无人时,轻而易举将人拿下。严梦舟与施绵抵达,主子下人已经全被蒙眼绑在一个破庙里。   十三摩拳擦掌想给施家这两人也扎上几针,被驳回后有点不高兴,指着施绵道:“你心神不宁个什么?别跟我说是发了大善心要忍辱求全,与京城施家同进退了啊!”   施绵拍拍脸颊将脑子里扰乱心神的事情清除,道:“没有,我在想怎么开口……”   “什么怎么开口?你们全都闭嘴,我来问!”十三天不怕地不怕,主动揽活。   这倒是正好,严梦舟与施芝华见过,易被听出声音。施绵则是他日回府还要与施芝华见面,麻烦能免则免。   先审问的是施芝华,刚松了口,他就高声道:“钱财均在车厢夹板下,我夫人值钱的首饰在红木匣子里,英雄想要尽管拿去,请千万别伤我夫妻性命!”   十三朝严梦舟与施绵使了个眼色:没想到你这三叔不仅识时务,还有点情谊,知道护住妻子。   施绵也有些许惊讶,毕竟不管是她的记忆中,还是菁娘所述,施芝华夫妇俩总是在吵架。   十三心眼坏,故意道:“你那些金银财宝只够买一个人的性命,你选吧,要你的,还是你夫人的?”   施芝华一听能花钱买命,即刻道:“我出身京中望族,英雄想要钱财,容我写封书信回去……”   “你当我傻啊,让你写信回去了,你家里人报了官,老子还能有命花钱吗!”   施芝华像是有什么急事,嘴巴干涩起了皮,还一刻不停地求饶。   从保证家中不会报官,说到家中如何富贵,滔滔不绝半晌,始终不见十三松口,立即转换了方式,道:“实不相瞒,我乃当朝五品官员……”   十三立时大怒道:“还说不会报官,你自己就是个官!胆敢诓骗老子,来人,去把他夫人和下人的手脚砍了!”   施芝华原本不信他这就要下手伤人,毕竟绑人时就没人受伤,他想再拖延一会儿。   可惜眼前一片漆黑,听见拉扯声、呜咽声、下人的惨叫声,越听心越乱。   袁家兄弟俩跟着十三胡闹,吆喝声一道比一道凶悍,吓得松了口的几个丫鬟的尖叫,快把破庙房顶掀翻了。   在刀出鞘声响起时,施芝华来不及再犹豫,眼一闭,高声道,“放了我夫人!我想好了,请英雄放了我夫人!”   十三更惊讶了,凶神恶煞地恐吓道:“你说晚了。”   “英雄手下留情!”施芝华情绪激动,额头汗珠点点,快将眼前蒙眼的黑布浸湿了,急切道,“她妇道人家没见识,胆子还小,除了指手画脚和带孩子什么都不会,又被蒙住了眼,断然不会将诸位英雄供出,还请好汉发发善心,就当是为子女积德……”   这次十三看向严梦舟,用口型问:这真是施家老三?施家还有痴情人呢?   严梦舟也多看了施芝华两眼,确信没抓错人。   施芝华仍在求饶:“……我父母偏心大房,若我夫妻二人均亡于今日,我那三个年纪尚不及十四岁的孩儿无人照看,不知能活到几岁……还望英雄念及父母亲情,手下留情放我夫人离去……”   十三将要继续恐吓,严梦舟忽地抬手制止,眉头下沉看向施芝华。   几人一同长大,十三见状仔细回忆了下施芝华上一句话,猛然明白过来,道:“少装可怜,你家不是京中望族吗?你爹娘再偏心,为了面子,也不能不给亲孙子一条活路吧?”   施芝华一怔,快速反应过来,匆匆解释道:“老父老母偏心,我那三个孩儿再没有亲生父母照看,定然会被疏忽,届时丫鬟下人谁都能欺凌,可不就是没有活路吗?”   这话乍一听有几分真,十三犹豫起来,掂量中,严梦舟忽然伪装出低哑的嗓音开口:“人先都绑着,过个三五日再说。”   “不可!”施芝华惊慌大喊,被绑住手脚不能视物、不能发声的三夫人也急起来,两脚使劲蹬着。   几人均看出来,这夫妻俩有急事赶着回京。   就要趁机继续审问,外面守着的贵叔忽然进来,悄声在严梦舟耳边说了句话。   严梦舟皱眉,命侍卫将施芝华的嘴巴重新堵上。   出了破庙,施绵与十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有一列人马途径官道,发现斗殴的痕迹,向着这边搜了过来。   “是个凶巴巴的小姑娘,带着几个家仆,看着都有武艺在身。”   负责盯梢施芝华几人的侍卫补充道:“是在前面镇子上与施芝华夫妇暂歇在同一件茶楼里的姑娘,那姑娘心肠挺好,听闲汉提及王爷与四小姐话语不敬,将那几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是个好心的姑娘,那事情就很好猜测了,多半是误以为路有贼寇,想要见义勇为的。   严梦舟目的在审问,不是伤人,转头询问施绵的意见。   施绵踌躇不定,还在想施芝华那状似口误的一句。她想继续追问下去弄清楚了,就得把追来的姑娘制服。   等吩咐的侍卫看了看她与严梦舟,迟疑道:“施三老爷原本不慌不忙的,是在茶楼听人提及王爷与四小姐的事情,才急匆匆赶路的。”   施绵更迷惑了,“咱们的事,与他们夫妻有什么干系?”   “再审几句就知道了。”严梦舟已拿定主意,吩咐人去将赶来的姑娘拦下。   十三对这种事格外地热心肠,再次自告奋勇,掏出迷药带着人就迎了过去。   不出一刻钟,十三就回来了,扬了扬装着迷药瓷瓶,得意道:“简单快捷,还不伤人,怎么样?”   解决了意外滋生出的麻烦,再次回到破庙中,施芝华夫妇俩都急出了汗,狼狈得没有半点世家老爷夫人的风范。   这回是施绵出的主意,不让十三继续审问,而是让人闲聊一样继续说自己与严梦舟的婚事。   提及婚事,那夫妻俩侧耳细听,没有额外的反应。提及施家病重的老夫人与施兰圃,两人明显都急了。   是孝心?还是因为别的事?   严梦舟让人松了三夫人的口。   三夫人没施芝华那么多稳重,甫一得到自由,咳了两下,急慌慌地承认了身份,“那位施四小姐,未来的楚湘王妃,就是我夫婿的侄女!”   “我夫妇二人便是施家三房,求好汉放过我们夫妻,要多少金银财宝,我都能找来!只要给我夫妇留下一条活路……”三夫人声泪俱下,没听见人说话,继续哀求,“我那三个孩子最小的才七八岁,一个女娃娃,没人看顾,第一个死的就得是她……”   “我怎么听闻,施家最小的姑娘极为受宠?”严梦舟再次发问。   连续几次问话,全都围绕在孩子身上,施芝华察觉到了不对,挣扎的动作变大。   然而三夫人目不能视,以为是劫匪动了粗,更慌了,连声道:“是、是受宠,但是孙女再受宠也比不上孙子和亲儿子。需要人去死的时候,第一个被抛弃的就是我女儿……”   严梦舟因三夫人的话怔了下,这句话与他的遭遇何其相似?平日受宠,但危难之时,他会毫不犹豫被抛弃。   施绵是第一个发现他异样的,不知他是怎么了,忧心地碰了他一下。   严梦舟迅速回神,对她摇头,又问:“施家需要人去死?”   这句话说出,几人全变了脸色。   施家这时有人死了,死因在大多数人眼中都很简单,那就是被施绵克死的。   到此刻,事情几乎可以确认,施绵的恶名,是施家两代人一起策划的。   施绵脸色苍白,身子摇晃了下,被严梦舟扶住。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定神后,示意严梦舟继续问。   “所以施家四小姐的克亲名声是有人故意为之?是为了遮掩什么?”   施芝华挣扎的动作更大,三夫人也终于明白眼前这群劫匪的真正目的,咬着唇不再出声。   严梦舟道:“不说那便留下吧,看看究竟是你哪个孩子先死。”   说罢,他命人将三夫人的嘴塞住,三夫人一急,慌乱道:“我说!我说!”   她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在蒙眼黑布上留下泪痕,对着施芝华的方向,悲声道:“不管你爹娘要如何怪我,今日我都是要说的,谁的性命都没我儿女的性命重要!”   说完这句,她就不再看施芝华,跪在地上,咬牙道:“长宁郡主是被施兰圃害死的!”   作者有话说:   施家几口人很快就要下线了。 第68章 眼熟   “长宁郡主外在伪装得温柔贤惠, 实则为人强势、说一不二,静安侯府与施家几口子全都被她压着,心中早有不满!”   这事在三夫人心中藏了十多年, 终于得以吐露, 她嗓音尖细刺耳, “施兰圃与长宁郡主发生争执,用砚台将人打死的,有下人亲眼目睹!那时太后尚在世,施兰圃唯恐太后发怒,谎称郡主是摔死的……”   做父母的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仔细衡量,手心肉比手背厚多了。施兰圃就是这个手心肉,最受施家老夫妻的偏宠。   十七年前,施兰圃也仅仅二十出头, 正是好年华。老夫妻舍不得长子去死。   遑论他犯下的是杀人的罪过,杀的还是侯府郡主, 一旦暴露出去, 不仅他要没命, 整个施家都会被牵连。   事情爆出时, 恰逢二夫人提前生产, 府中乱作一团。施老太爷做主将府中下人封口, 留老夫人照顾产妇, 把施家三兄弟与三夫人喊去了书房。   书房商谈后出来,又闻二夫人难产,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我吓慌了神,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听见婴孩哭声, 不知道该做什么。还没镇定下来,又听说孩子活着,二嫂出血太多没能熬过来……”   三夫人说着,仿佛又回到天昏地惨的那日,她呆愣愣地站在庭院中,左耳是下人的惊恐叫声,右耳是婴孩微弱的啼哭。   从产房中出来的稳婆手中端着木盆与她撞在一起,血水泼洒一地,她愣愣看向四方,入眼全是猩红血色。   妯娌三人,平日并不亲近,但一日之间没了俩,还是吓坏了三夫人。   她骇地浑身发抖,只想逃出这个幽深府邸,刚哆嗦着爬起来,直对上了施老太爷阴森警告的双眼,吓得又跌坐了回去,最后是被施芝华扶回房间的。   三夫人魂不附体,整整两日一步不敢踏出房门,等被勒令出去接待女客时,才发现府中已布置好了灵堂,灵堂正中是两具黝黑的棺材,是她两位妯娌的。   众人见她面如死灰,皆道她是悲伤过度,连亲生父母都安慰她不要太伤心。三夫人想求助父母,一抬眼,发现施老夫人正盯着她,顿时吓得没了声。   三夫人颤抖着转眼,身边就是二夫人的棺椁,刹那间,寒意冷飕飕地窜入脊椎骨,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从那日起她闭紧了嘴巴,将这个秘密埋在了心底。   “太后上了年纪记性不好,过了两个月,忽然梦见长宁郡主,招了老夫人与我进宫,重新问起郡主的死因……”   三夫人的眼泪没法擦,黏糊糊流到下巴和脖子上,声音又恨又怕,“我害怕,回去就病倒了……不知怎么的,第二日外面就有了谣传,说二嫂留下的孩子是灾星降世,一生下来就克死了亲娘与大伯娘……”   “我一听这说法就知道是是施兰圃编出来的,老太爷与老夫人哪能不知道?可是没人管,谣言一直传。到四丫头百日取名那日,偏偏天阴沉得厉害,老两口相继病倒,谣言随之越传越烈……后来太后病危,又提起了长宁郡主一次,没几日到了四丫头两岁的生辰,三儿溺水没了……”   “三儿也就两岁出头,身边不离人,怎么就落水溺亡了?还正好在四丫头两岁生辰日……别人说是她克亲,我是不信的!”   三夫人将所知全部说出,痛哭流涕地哀求道:“老太爷怕克亲的事被发现是人为的,一定不会让四丫头嫁给楚湘王!府中还会死人的!大哥连亲生儿子都能活生生淹死,不会对我女儿心软……我求求你们,放我夫妻二人回去!来世我给你们做牛做马……”   “不用你做牛做马。”三夫人听见一道轻浅的女声,柔若风中传来的叹息,女声道,“给他们松绑吧。”   三夫人先被松了绑,用脏兮兮的手抹去了眼泪,看见一个朱唇榴齿、霞姿月韵的二八姑娘坐在面前不远。   姑娘静静看来,犹如静水照花,娴静淑雅,把这破庙映衬得犹如仙山。   姑娘身侧立着两男子,一个英俊挺拔,眉眼如锋,目光锐利骇人,一个高瘦但姿态不雅,满面都写着讥讽。另有数个强壮的手下守在门窗处。   三夫人看出这不是劫匪了,却还是一个也不认识,慌张地去找施芝华。   施芝华看清眼前人,脸上残存的一点血色顷刻褪去,顾不得去扶三夫人,绝望跪地:“罪臣……叩见王爷!”   三夫人惊慌爬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叩拜。   这个是王爷,哪个王爷?三夫人脑中混沌,这个问题没想明白,又记起那个姑娘。王爷都站着呢,什么姑娘敢坐下?   “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姑娘又开口了,嗓音很细,也很慢,问,“我娘生孩子之前,已知大伯娘的死因了,是吗?”   三夫人没听明白她话中意思,下意识地去看那姑娘,隐约觉得有点眼熟,却又肯定自己没见过她。   她正愣神,被施芝华捣了一下,三夫人看看夫婿,再看那姑娘时,注意到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额发,卷曲着垂在颊侧,为那白玉般的面庞添加了几分娇媚。   这样蜷曲的黑发她见过的,是、是……   “四丫头!”三夫人惊呼出声。   施绵站起来,缓慢而周到地行了一礼,“三叔、三婶。”   “不杀了他们都算好的了,还给他们行礼!你气晕了头啊?”十三没好气地瞪了施绵一眼。   施绵当没听见,重复问了遍那句话。   还有一件事她要弄明白。   蔺夫人用来要挟施长林放她走的把柄,无疑就是施兰圃杀了长宁郡主这件事。   东林大夫说施绵身上带的是胎毒,施绵想知道这毒是哪儿来的。是有人想封了蔺夫人的口对她下的毒,还是蔺夫人憎恶这个女儿的存在,亲手下的毒。   三夫人以为她要追究生母的死因,跪伏地上,瑟瑟发抖,“我、我不知道……”   严梦舟动了一下,施芝华马上展开双臂挡在三夫人面前,急切道:“她不知道,她当时是才出阁的姑娘,早就被吓傻了!我说,我来说……”   施芝华闭眼回忆,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当初我夫妻是听见二嫂的尖叫声才过去的,过去时,二嫂已见红进了屋,郡主满头血水倒在地上,我夫妻俩惊骇中被喊进书房。再出来时仅是侯在你母亲的院门外。你问的事情我夫妻二人不知,但二哥、也就是你爹应当知晓,他从书房出来后,是直接进了产房的。”   他二人坚信蔺夫人已死,施家老太爷绝不会放任一个知晓施家秘密的人活在世上,所以,蔺夫人死里逃生的事情,应该是施长林一手所为。   施绵全都明白了,蔺夫人应当是受惊,动了胎气提起发动。接生是施老夫人看着人做的,她知道蔺夫人与施长林感情不好,怕蔺夫人外传,干脆对她下了毒,正好借着难产的说法将人除去,一了百了。   蔺夫人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孩子,见了施长林,宁死也要离开施家,施长林崩溃中答应了她。   也许是命不该绝,也许是有意中人相助,蔺夫人离开后活了下来。   而一出生就带了胎毒的施绵,靠着药材熬到六岁,奄奄一息时被送到了东林大夫身边,方求得一线生机。   自施绵有记忆起,就缠绕着她的困苦在这日全部解开,她周身骤然一轻,感觉脚下飘飘,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要被风吹去哪里。   心神恍惚了片刻,施绵回神。   人证已有,只要回去对峙,施家其余几人辩无可辩,必将依法伏诛。   施兰圃犯下杀妻杀子的罪过,欺瞒多年,并利用谣言污蔑侄女,死罪一条。施老太爷与老夫人有包庇纵容罪名,就算免了死罪,也难逃牢狱之灾。   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沾上些罪名……   施绵对施家几人没有什么感情,唯一让她为难的是施长林,那是自己的生父,是幼年懵懂时期唯一的依靠。   当真要揭发吗?   要的。   长宁郡主与三哥不能死不安宁,施家几个魔鬼一样的人不能高高在上地继续过着安富尊荣的日子,她更没有理由遭受莫须有的恶名。   施绵坚定地抬眼,道:“先把三叔三婶送进京城关押着,我得静一静,才能有勇气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知晓施家秘密的几人俱是愤懑不平,饶是十三这么嘴贱的人,都想不出难听的话来骂人了。   歇了会儿,几人出了破庙。秋风不为任何事情所扰,依旧轻松地穿越过山林草木,送来阵阵稻谷的清香。   随着风声遥遥望去,碧空澄澈如洗,一望无际,广阔的视野总算让人的心绪平静了几分。   “很难过吗?”严梦舟问。   施绵想了想回答:“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清了,长大后遭遇的流言也就最近几日才出现,说实话,这些于我而言,这更像是话本子里的故事。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心中有许多不平的感慨吧。”   她自小就知晓自己亲缘淡薄,现在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两人并肩看了会儿天,启程回京。   十三在破庙后面的茅草屋里解决追寻过来的姑娘和她的手下,窜到门口道:“行了,一刻钟后他们就该醒来了。”   跑到外面后,看见施绵扶着破旧木门还在往里看,十三嘴皮子一动就要说难听的话,记起前不久听见的事,又憋了回去,冲严梦舟道:“你能不能管管她?再不走人马上醒来了,又要惹上新麻烦!”   施绵拧着细眉回头,指着茅草屋内,迟疑道:“我怎么觉得那姑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长这么大才见过几个人?眼熟个……赶紧走!”   严梦舟过去看了一眼,道:“是富贵人家的姑娘。我没见过。”   三人中,施绵外出的次数最少,他俩都说没见过了,施绵更不该见过。   施绵被抱上马背,走出一段距离后,还是觉得那姑娘眼熟,止不住地回头去看。直到马儿颠了一下,她身子一歪,头上金芙蓉的发钗磕在严梦舟左侧肩头。   她摸摸发钗,头一仰看见严梦舟面露痛色,连忙侧过身,摸着他肩头安抚道:“不痛不痛……”   严梦舟道:“若是换成你发钗的另一端,再往下刺几寸,我就真的不痛了。”   往下几寸,就是心脏的位置了。   施绵眉眼一弯笑起,摸过他肩头,再讨好地摸他胸口,道:“我不乱动了……”   严梦舟抓着她的手将她身子扳正,再箍着她的腰将她的坐姿调整了下,加快了马儿速度。   施绵扶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靠在他怀中,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蹙着眉,确定自己回京后未接触过什么高门姑娘,终于将那人抛之脑后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结束施家。   明珠:我生气了啊!!! 第69章 发现   月中, 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钟鸣鼎食的施家毫无征兆地被查抄了,刑部审讯五日, 判处施兰圃不日斩首示众, 施家二老庇子行凶, 被判十年牢狱,念其为朝廷辛劳多年,改为发配苦寒之地服刑五年。   两人养尊处优多年,在牢中这几日,已快散了骨架, 别说去艰苦的地方服刑了,能不能活着到地方都难说。   为此,严梦舟特意安排了人随行。他是一定要这两个老人家活着的,活着遭受苦难。   施芝华夫妇二人检举是忠, 也是不孝,最终被剥夺了官职, 永生不得入仕。   施长林这边倒是不好判了, 他夹在父母兄长与子女之间, 既与受害者有关, 又是包庇者。刑部的人顾虑着严梦舟与施绵的婚事, 请景明帝亲判。   景明帝将认罪书翻看一遍, 把人交给了严梦舟处理。事发数日, 严梦舟始终未提退亲的事,景明帝想看看他会如何对待这个岳父。   是恨极要杀了他?还是顾虑着那位已定的王妃的感受,直接将人放了?   按严梦舟所想, 施绵的父母都该下地狱。他知道自己在血缘族亲的事情上较为偏激, 与施绵的处理方式不同, 硬是克制住了杀意。   严梦舟亲去牢狱见了施长林一面。   “没有我,她能活得更好。”施绵已与严梦舟绑在一起,施长林心中无挂念,颓丧跪地,“但求一死。”   “你死了,让小九自责一辈子?”施家的事情是施绵要揭露的,施长林为此而死,不是要她背负愧疚还能是什么意思?   严梦舟极其厌恶他,为了施绵忍住,问:“你那继室又要如何处置?”   施长林的继室孙氏,进门时长宁郡主已死去三年,与案件无关,所行恶事唯有在施老夫人的授意下,与三岁的施绵见面后,假装重病。   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又很恶心人。   施长林当初没想娶她,是孙氏答应入门后会待施绵为亲女,他才娶了的。不曾想,孙氏出尔反尔,进一步坐实了施绵克亲的虚言。   自那以后,两人离心,后来施长林离京,连带孙氏生下的儿子施茂峰,十多年来都没被他正眼看过。   他从第一段婚事起就做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到现在,父母成仇,两个妻子都恨他入骨,最无辜的女儿与儿子,受他所累,困苦半生。   严梦舟见他久不说话,不再管他的闲事,道:“你既有孝心,那就随老太爷去苦寒之地服刑吧,要死也请记得过几年再死。”   施家祖辈与父辈都有罪过,几个孙辈则是一个都不知情。   长房的施茂笙骤然得知生母与幼弟是被亲生父亲所杀,祖父祖母皆是帮凶,意志几乎溃散,多亏周灵桦照顾好庶弟、支撑住他。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在京中已然待不下去。   小的几个都是施芝华的子女,也将随他离开京城。   这正是严梦舟想要的结果,施家人全部离京,与施绵断了联系,是死是活,再不相干。待他日他与施绵回了荆州,京城也好,施家也罢,都将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处理完手上的事,严梦舟撞见了太子。   施家的事情满城皆知,太子也已知晓施绵克亲恶名的由来,见严梦舟近日忙碌就知他不打算退亲,不提讨嫌的话,而是道:“你这几日繁忙,可是忘记七皇叔回京的事了?”   严梦舟当真不记得这事,思绪一转,问:“几时抵达京城?明珠可回来了?”   太子失笑,“你果真惦记着明珠,不枉她缠了我几日,要我带她来找你。”   说完,随行侍卫身后蹦出个锦衣姑娘,姑娘脸上挂着明媚的笑,脆声喊道:“四哥!”   明珠贪玩,抛下黔安王夫妇提前抵达京城,她记不清小叠池在哪儿,就去找严梦舟。   不巧,严梦舟早出晚归让她摸了个空,府上侍卫又嘴严不肯透漏他的行踪,明珠只好求到太子这里了。   明珠自认与严梦舟有着秘密,多年不见,严梦舟看见她会很欣慰,没想到她出现后,空气诡异地寂静了下来。   “四哥,你不认得我了吗?”明珠说着鼓起双颊,努力恢复八九岁时的小肉脸。   严梦舟:“……”   的确是不认得了,以至于在破庙中没认出来。难怪施绵觉得她眼熟,竟然是明珠……   严梦舟目光转动,淡淡道:“女大十八变,是有些认不出来了。”   “你也变了许多呢四哥,但我还是认得出你的!你要成亲了是吗?前几日我入京路上听说了你与施家四小姐的事,还替你出了气呢!结果路上遇见了坏人……”   明珠叽叽喳喳,对着严梦舟说完,转向太子道:“太子哥哥,那日袭击我的人查到了吗?真是气死我了,被我逮到,我一定要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太子已派人去查看过,未见人迹,见明珠没有损伤,怀疑她是起了癔症,搪塞道:“还在查,本宫一定会为你将人揪出来。”   太子公务在身,离开后,明珠悄声说起两人的秘密,“四哥,小九还好吗?你带我去找她吧!”   “她最近有事,过几日再带你去。”   明珠又说:“那你带我去见见你未来的王妃。对了,她都没有家了,四哥你还要娶她吗?”   严梦舟想她陪施绵解闷,又嫌她聒噪,打算等施家人全部离京后再带明珠去见施绵,随口道:“小九过几日要来京城,她没地方住,暂居你府上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明珠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我小时候还住过她的竹楼呢,她当然也能住我府上了!”   明珠被哄回收拾府邸去了。   又过三日,施兰圃行刑,施家几人陆续离京。到施长林走的那日,严梦舟带施绵前去送别。   施家二老入狱几日已苍老得让人认不出,施绵与他们没有任何感情,远远看了一眼就罢了,只与被差役押送到跟前的施长林说话。   施长林早将要说的话准备好了,他这样的父亲,该断得一干二净的。左右施绵已有依附。   他最后看施绵两眼,狠心道:“当年的事多说无益,我的确在父母兄长与女儿之中抛弃了你。”   向着步履蹒跚的两个老年人的背影看了一眼,施长林语气更加绝决,“不管你是何感受,如今,我还是要选择他们的。”   “我护不住你,也没那个本事,好在你在两年前已嫁了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你好自为之。”   告别的话说得平淡又绝情,把施绵最后一丝念想打破。   她站在秋风中,努力了下,嘴角没能提起来,只得僵硬地放弃,干巴巴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保重,父亲。”   施长林点头,拖着枷锁转身,走出几步停住,背对着施绵道:“倘若有机会见到你娘,替我说声对不起。”   “好。”施绵答应了。   施府没了,丫鬟下人全部遣散,这些日子以来,施绵与菁娘贵叔落脚在东林大夫以前的医馆里。正好东林大夫入了京,将医馆重新开张了起来。   除了居住的地方换了,其余与小叠池无二。   没了烦心的人,牵挂心头多年的事情得到解决,菁娘很是开怀,喜滋滋道:“家世是更无法与十四相比了,但好歹没了恶名,皇子取平民为妻的先例又不是没有过。这下没人能反对这门亲事了吧?”   菁娘说了会儿,看见施绵失神地呆坐着,伸手碰了她一下,把人吓得打了个激灵。   “怎么了?”   “有点累。”施绵找了个借口回屋去了。   医馆后院干净明亮,施绵的房间与在施家没有太多差异,她就是有点不习惯陌生环境,同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与在小叠池不同,在那里时,她清楚地知道爹娘和家里人不爱她,但始终是有个家的。现在怎么说呢,血脉亲人都在世上,但与她已没了关系。   理智上,她知道二者并无不同,感受上,还是止不住的失落。   她撑着下巴坐在窗前,连严梦舟进了屋都未察觉。   “要给你娘传信吗?”严梦舟忽然地开口,把施绵惊回神。   “什么?”   严梦舟重复道:“我知道你娘现在在哪儿,要给她传信吗?”   “你怎么知道她在哪儿?”施绵惊愕,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还活着?”问完又说,“那日我爹与我说的话,你听见了?”   她没往几年前与蔺夫人见面的事情上想,更不知道,从那时起,严梦舟就暗中盯着蔺夫人。   只要施绵想,随时可以见到蔺夫人,或者报复她。   严梦舟没否认,施绵就默认是这么回事,道:“不,不要打扰她。”   窗外栽种着一颗槭树,火红的树叶在半掩窗口,轻缓摇曳,在施绵身上留下斑驳的树影,将她的神色半遮半掩住。   严梦舟走近,问:“你不是答应了你爹,要与她说声对不起?”   “我是答应了,但并不打算去做。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过去,让她安静地生活吧。”   “她凭什么?”   施绵听严梦舟的语气有些奇怪,将空荡荡的感受压回心底,转目仔细打量严梦舟。   严梦舟在她的视线下敛目,发自内心问:“她凭什么?”   施绵眉心笼着疑云,对这句话无法理解。   在她心中,蔺夫人从始至终就不想要她这个女儿,把她生下来是被迫的。若蔺夫人能自己选择,绝不会愿意将她带到这世上。所以蔺夫人并不亏欠什么,她有选择的权利。   但在严梦舟眼中,施绵的出生为蔺夫人分担了毒素,才让她得以活命。   明知施家是深渊,蔺夫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施绵抛下,并在数年后对满怀期待的女儿说出那样锥心的话。   打从八年前目睹蔺夫人与施绵的对话那刻起,蔺夫人在严梦舟眼中便是严皇后那般人。   他想报复,想把人折磨死。   施长林让施绵替他说句对不起,一句话就能让蔺夫人寝食难安,往深处想,她或许会惊恐到连夜逃走。   为什么不去呢?一句话而已,算得上什么狠心事?   施绵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凶狠,心头一跳,按着他手背认真道:“她不愿意与我有任何瓜葛,我也不想打扰她,所以我不会去见她,更不会帮我爹传话。相忘就是最好的结局。”   严梦舟想起那块摔碎了的、被施绵扔出马车外的玉佩,沉声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这样做,施家的事就此结束!”施绵语气强硬。   两人起了分歧,气氛有些不愉快,严梦舟不认同她的决定,不想与她争吵,索性不再提这事,说道:“可还记得明珠?她回京了。”   施绵还沉浸在先前的问题中,“哦”了一声,停顿两息才反应过来,问:“已经到京城了吗?”   “是,等你心情好些了,我带她来见你。”严梦舟说完站起来,“我走了。”   施绵点了下头,坐着没动。   两人都没明说,但是她感受到了,屋中的气氛低沉,像夏日暴雨前的宁静。   看着严梦舟走到门口,施绵站起来,闷闷道:“你还要不要亲了?”   打从第一次亲吻之后,每次两人分别,都要亲上几下。这日严梦舟没主动要,让她原本就沉郁的心情更加憋闷。   她说完这句话,严梦舟停步转身,走回到她身边,一声不吭低着腰就亲了过来。   施绵在他嘴巴上咬了一下,手抬起来往他心口摸去,被严梦舟一手抓住。刚黏在一起的嘴巴分开,他俯视着施绵问:“你做什么?”   施绵不说话,挣开他,手又摸了上去。   两人手上的动作都有点粗鲁,严梦舟桎梏住她,低头继续亲吻。施绵不拒绝他的亲吻,只是手拼命挣动,一旦得了自由,就往他身上乱摸。   年轻人禁不住撩拨,严梦舟有点火大,双唇与施绵紧贴,再次道:“我不想弄疼你,别乱动了。”   气息喷薄在施绵唇上,水色的唇面噏动着,她道:“我看看你的心跳是不是还那么急。”   “那你往我衣裳里摸?”   “摸一下怎么了?”   “不怎么,我的身子,我今日不高兴给你摸。”   严梦舟说的根本没用,他越是不让,施绵越是要把手伸进他衣裳中,来回推拉几次,两人心头那点压抑着的不悦都渐渐冒起火星。   他再一次按住施绵的手,亲吻也不继续了,低声警告道:“别再动我,否则我会还回去。”   施绵下唇咬得发白,挣开严梦舟的手撕扯起他的衣襟。   严梦舟眸光一沉,放在她腰间的手往上滑去,顺着窈窕的曲线落在施绵心口。手掌中感受到急促的心跳,掌际覆在一片柔软上。   施绵顷刻间打了个哆嗦,一把拍开他的手,“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严梦舟脸上。   施绵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打完之后,自己愣住了。   空气瞬间死寂。   严梦舟站立着,偏着脸看向地面,一言不发。施绵看着他脸上清晰的巴掌印,咬着嘴唇撇开脸。   静默片刻,施绵揉着眼睛挪到他身边,双手攀住他肩膀踮脚,湿润的嘴唇先是落在他下巴上,再慢慢往上,沿着那个巴掌印细细吻着。   亲吻到第四下,严梦舟倏然偏头,用双唇接住她的吻,继续未完成的告别。   这回他亲吻得重了些,抓着腰的手也用了力,猛地往前一步将施绵向后压去,使她连退三步,后背抵在了墙面上。   凶蛮地亲吻了会儿,他略微退开,哑声问:“今日很难过吗?”   施绵眼眸水雾朦胧地映着他的脸庞,轻喘着问:“你呢?”   “我心情不好。”   施绵不说话,踮着脚主动亲上去,唇面辗转几下,声音从中含糊传出。   “没人肯要我……”   最后一个音节发出,热烫的泪水倏地滚落下来,顺着白玉面庞落在两人口中,在舌尖卷起淡淡的咸。   严梦舟听得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身边有菁娘,有贵叔,有东林大夫,可是没有血脉亲人。本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从今往后,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有时候明知没有感情,知道断得干净是最好的,下手斩断时,那种风筝离线的感觉,依然会使人神伤。   “我不是人吗?”严梦舟一手扶着她后脑,一手掰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双唇分开,低哑道,“一定要摸我的心跳,摸到了吗?与以前有半点改变吗?”   手掌下的心跳强健地跳动着,噗通噗通——像鼓点敲击在施绵的手掌心。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对别人抱有期待,比如蔺夫人、施长林,他们的做法就伤害不到自己。可她当真不恨不怨吗?   施绵从未在别人面前表露过心底的压抑,连发泄都只敢用无理取闹的法子发泄在严梦舟身上,此时也惧怕被人听见,低低呜咽着,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接连滚落。   二人离得很近,她一手按在严梦舟心口上,一手紧紧抓着他手臂,严梦舟的影子将她笼罩在昏暗角落里,没有光照,仿佛就没人能看见她被人抛弃的可怜样。   严梦舟静静听她哭,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发顶和额头。   正发泄着心中难以形容的悲恸,一道忽然停住的脚步声从未合上的房门传来。   严梦舟偏头,看见了目瞪口呆的十三。   被相熟的人看见亲密行为,实在有些窘迫,严梦舟瞟了十三一眼,侧着身子将施绵挡得更严密。   可他俩这模样落在十三眼中,是严梦舟以武力强迫施绵欲行不轨。   被困在角落里的施绵、压抑着的低泣声,还有严梦舟脸上的巴掌印,无一不证明是他心存歹念。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猛踹响,施绵乍然抬头,透过泪眼看见怒气冲冲的十三。她既羞愧又赧然,推开严梦舟往旁边走了几步,迅速擦着眼泪。   十三大步走进屋中,干脆地抄起一只圆凳,冲着严梦舟走去,怒喝道:“你个猪狗不如的禽兽——去死吧!”   圆凳高高抡起,冲着严梦舟的脑袋砸去。   施绵看呆了,严梦舟也有点懵,直到圆凳将砸到头顶才本能地挡住十三的手臂将其夺下,“你干什么?”   圆凳落地发出巨响,十三没了武器,一把揪住严梦舟领口,怒道:“该老子问你在干什么!”   他另一手指着施绵,眼神悲愤、震怒,还带着些失望,吼道:“你给我说说,你在对她做什么?你他娘的什么时候动的龌蹉心思,你敢说吗!”   作者有话说:   十三是个好孩子,就是迟钝了点儿…… 第70章 吵吵   什么时候动的龌龊心思?   严梦舟说不上来, 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很龌龊了。可是对自己妻子动龌龊心思有什么可羞愧的?不动这心思,才有问题吧。   就算是亲生兄弟,闺中事也不能分享, 这个问题他不想回答。   “答不上来了?”十三横眉竖目, 冷笑连连, “我说小时候她那么讨人厌,你还能上赶着伺候,又是背,又是抱。让你背我一段路,就跟要了你的命一样, 敢情是那会儿就……你畜生!”   十三恨自己识人不清,越骂越狠。   施绵心中的酸楚在十三冲进来的刹那就被搅乱了,看不懂他为什么对严梦舟发怒动手,又要骂得这么难听, 挂着泪痕的脸皱起,阻拦道:“有话好好说, 别总是骂人!”   “我帮你教训色胚, 你还维护他?”十三恨铁不成钢, 恶狠狠瞪了施绵一眼, “闭嘴吧你!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你脑子被狗啃了!”   严梦舟脸色一黑, 擒住他手臂重重一拧, “啪”的一声将十三/反手扣押在桌面上,道:“嘴巴放干净点!还有,小时候我只是照顾她, 没有别的心思, 你别胡说。”   十三梗着脖子质问:“小时候的事你说没有就没有, 今日的呢?我亲眼所见……”   “我俩成亲了。”严梦舟觉得他脑子不是进水就是被榔头凿了,加重语气强调,“我与小九是夫妻,做什么亲密事都行,你听懂了吗?”   “你成个屁的亲!”十三想也不想就反驳。   施绵摸不清具体状况,但她与严梦舟成亲是真的啊,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十三怎么能不认?   她快步跑进内室,从床头暗匣里取出婚书,再跑出来把婚书递到十三眼皮子底下,道:“我俩真的成亲了,婚书,你看……”   十三被严梦舟按着,脸贴在桌面上,翻着眼瞥去,道:“这不是那回冲喜的……”   严梦舟打断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过冲喜,当初在小叠池,我与小九是真实的成亲。你明白了吗?”   施绵使劲点头附和,道:“那是真的成亲,都快两年半了,不信你去问师父或者菁娘。”   十三的脑子不太够用了,回忆了下,愣头愣脑问:“是……真成亲?”   “真成亲!”施绵肯定,展着婚书手抖动了一下,方便他看清上面夫妻二人的姓名。   看着十三的眼神逐渐转为呆滞,施绵又碰碰严梦舟,让他放了手。   十三得了自由,立即夺过施绵手中的婚书仔细查阅。   他比施绵早两年看到的这份婚书,当初震撼于严梦舟的身份,没把婚书当回事,还因为那场婚事很简陋,而且他们三人大多数都在一起,他从未见这俩人产生过什么暧/昧。   “别撕坏了……”施绵忧心地看着他手里的婚书,想抢回来,却不敢动手硬抢。   十三又瞪了她一眼,问:“你喜欢他?”   施绵眼圈还红着,被这么一问,红晕迅速爬满整张脸,通红的眼圈反而不显了。   她飞速地看了严梦舟一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那双眼眸藏着一点星光,直勾勾地望着她,在等待她的回答。   少年夫妻成亲两年半,聚少离多,甜言蜜语的话私底下还没说过呢,被十三大咧咧地问了出来。   施绵双手攥紧,低着头没有回答。   “碰”的一声,十三怒拍桌面,爆喝道:“还说不是强迫她的!”   施绵大惊,急忙点头,“喜欢的,喜欢!”   她在严梦舟的视线下,眼波流转了一周,聚焦在十三手里的婚书上,低声道:“我当然是喜欢他,才会与他成亲的……”   十三看她这模样直牙酸,嫌弃转向严梦舟,问:“那你呢?”   严梦舟反问:“你是亲眼看见我俩完婚的,之后我便宿在了竹楼里,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住到那边去?”   “菁娘受伤了,你去做下人呗。”十三说得理所应当,“你又不是没做过。”   严梦舟:“……”   他放弃与十三解释,发觉施绵在偷看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对小九动了男女之情,是真心与她成亲的。”   说着向十三伸手,从他手中抽出婚书还给了施绵。   施绵的脸红彤彤的,抿着嘴唇不好意思看他,接过婚书就转去内室,严梦舟紧跟了过去。   留在外面的十三还在茫然,他俩成亲时就是两情相悦的?   他想不明白,从前在小叠池,三个人基本没分开过,从没见那两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啊,怎么突然就心意相通了?   “……藏那么严实做什么?”   “怕有贼人进来偷走了……”   “谁会偷婚书?而且我安排了侍卫守着,没有贼人敢来的……”   内室里的谈话声传出来,很轻,两个人都刻意压着嗓音,说怕被人听见的闺房话一样。   十三看着中间隔开的垂纱,觉得那就是一道刀枪不入的墙壁,把他与里面俩人隔开。   枉他这几年为了这两人劳心劳力,到头来,这俩瞒着他偷偷勾搭到了一起!只有他是局外人!   “你们……”十三扯开垂纱,看见内室里,施绵双膝跪在榻上正在往床头藏东西,严梦舟姿态随意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以前看见类似情形,十三只会觉得严梦舟奴性发作,现在却觉得这场面又酸又黏糊,深深刺痛了他的眼和心,让他产生一种惨遭背叛的痛心感。   十三火冒三丈,叫骂道:“我对你俩推心置腹,你俩竟然这样瞒骗我,把我当傻子耍,好玩吗!”   施绵被吼得迷茫,迷糊问:“谁瞒骗你了?”   十三磨着后槽牙,冷笑两声,甩手出了房间。   怒气冲冲到了前院,菁娘正往这边走,见他神色不虞,道:“我就说听见后院吵闹,谁又招惹你了?”   十三气得头顶快冒烟,哼了一声不理会她。   跑到前面,东林大夫正在翻阅十三前几日给人开的药方,一边惬意地饮茶。医馆才开张两日,主要是十三坐镇,没打着东林圣手的招牌,目前病患不多,暂时很清闲。   十三粗暴地抢走他手中茶盏,问:“你知不知道方才十四对小九做了什么?”   东林大夫问:“做了什么?”   十三脖子上的经脉暴涨,憋着一口气低吼出来,“他在亲小九!”   东林大夫惊奇地看着他,慢吞吞捋了几下胡须,迟迟道:“你偷窥人家小夫妻亲热,还好意思跑我这来告状?”   十三在他不赞同的目光下僵住,过了会儿,蹭地跳起,对着外面的红漆廊柱哐哐撞起头来。   全都疯了!   后院里,十三来得突然,走得迅速,留下烂摊子给他们两人自己收拾。   他来之前,小夫妻悲切地边亲边哭;他来之后,悲痛苦闷的情绪一扫而光,不仅哭不起来了,气氛也变得古怪。   刚刚互相直白地表明了心意呢……   施绵慢吞吞藏好了婚书,犹犹豫豫不敢转过身面对严梦舟,借着捋发的动作偷偷瞟了一眼过去,看见了他脸上的巴掌印,心里更难堪了,背过身去,悄悄拢了拢衣襟。   “还没藏好吗?”   “……藏好了。”施绵转过来与他并肩坐在榻边,望着两人的鞋尖道,“你不是要走了吗?”   “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施绵不必看都知道他说的是脸上的印子,堂堂王爷被人打了一巴掌,传开后让别人怎么看他啊?   在施绵的懊悔中,严梦舟又道:“医馆里没有外人,今晚我能住下吗?”   医馆是这几日才装好的,根本就没有他的房间,他要住在哪里呢?   施绵心跳加速,口唇干涩,没想好怎么说呢,一只手伸过来裹住了她的手。她整个人快熟透了,红着脸回握,低声道:“那你要自己与菁娘他们说……”   她打算与严梦舟再坐一会儿,就去找东西为他湿敷,外面忽然传来菁娘的声音:“小姐?十四?在屋里吗?十三是不是欺负你了?”   房门没关,被菁娘看见严梦舟这样,就太难解释了!   施绵松开严梦舟的手急匆匆站起来,抹了把脸想去外面拦住菁娘,举步欲走,又转回来,弯下腰迅速在严梦舟脸上亲了一下,小声道:“你先在屋里歇着。”   不等他回答,施绵转身跑去了外面。   幸好她脸上的红晕把泪痕模糊了,没让菁娘看出来。施绵道:“十三发了疯一样与我吵架……”   “没吃亏,十四在呢……他、他在屋里喝茶……不管他了,先去前面吧菁娘……”   屋里的严梦舟听着房门被关上、施绵与菁娘的声音渐远,他摸摸被打了的半边脸,脱了靴子合衣躺在了床上。   躺下后,他再摸了下心口,然后敛目看了会儿手掌,终于闭眼歇下了。   晚上一起用膳时,严梦舟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下去。   十三看见左手边挨着的两人,又燃起了火气,在看见严梦舟给施绵递帕子时,火猛地一窜,烧到了头顶。   这事以前常有,他没注意过,现在细看,发现严梦舟就差把帕子递到施绵嘴边替她擦了,施绵接过时,他俩不仅碰了手,还偷摸对视了一眼,那是一个眼波如水!   一想到他俩以前可能就是这样眉来眼去,只是自己没发现,十三就心底恼火,手里的筷子“笃笃”地捣着,恨不得把碗底捣穿了。   菁娘看不下去了,道:“十三,你今日是怎么了?怪得很。”   十三翻了个白眼不想理她。   菁娘不惯他的臭脾气,转而去给施绵夹菜,一瞧严梦舟已经在做了,心里头欣慰,想着外面天黑了,就嘱咐道:“十四,待会儿你回去时记得让侍卫多打几盏灯,今晚上没月亮呢。”   严梦舟道:“我今晚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啊,那也行,待会儿我去收拾……”菁娘刚想说待会儿为他收拾房间,忽然想起他与施绵算是成过亲的,在小叠池就已经睡在了一起,话音一下子止住了。   小夫妻两年前就在一个屋里睡过了,现在是继续睡一起,还是分开?   圆桌旁的几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面色各有各的古怪。   就一个十三脑子里在为施绵与严梦舟的事烦躁,真碰上了却意识不到,听菁娘话说一半没了,不耐烦地接道:“他就不能自己收拾吗?再不济还能喊二狗或者其他侍卫来收拾!”   十三说完,桌边鸦雀无声,他以为是自己的发言振聋发聩点醒了菁娘,哼了一声凶狠地去夹菜。   直到东林大夫咳了一声,率先离桌,十三才发现这么长时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夹菜。   他奇怪地扫了眼其余人。   菁娘与贵叔埋头扒着白饭,施绵抓着个勺子舀着空空的汤碗,脸快埋到碗里了,剩下个严梦舟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扫视着几人通红的耳朵,十三迟钝地发觉桌上的异样氛围,蹙眉回忆了下先前几句对话,逐字拆解后,赫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了!   严梦舟与施绵成亲过了,他俩是可以睡在一起的!   轰的一下,十三的脖子和脸像是火中淬炼过的铁块,红得发亮。   严梦舟就奇怪了,他与施绵是正经拜堂、有婚书的夫妻,早就已经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了,菁娘与贵叔这是在尴尬什么?   这俩人是长辈也就算了,十三这个羞臊样又是什么意思?要羞臊,也该他来才对吧?   严梦舟眸色一沉,搁了筷子冷然质问:“你脸红个什么?”   腾地一下,菁娘坐不住了,站起来道:“咳,我去收拾厨屋……”贵叔紧随其后,说要去帮忙。   事件的另一主人翁头皮发麻,施绵不能真的把脸埋进碗里,吭哧了下,放弃找借口,提着裙子跑开了。   被逼问的十三心里狂躁又羞耻,被抛弃、被背叛的是他,严梦舟还好意思质问!   “我脸红了吗?我脸红个屁!”   十三扔了筷子,跑进庭院中,一头扎进了天井里蓄水的水缸中。   作者有话说:   十三:他俩要睡在一起?好不要脸啊!!! 第71章 闹闹   天转凉, 菁娘特意让下面的人多备了些热水,把整个房间熏得热气腾腾了,才让施绵脱衣裳沐浴。   菁娘好歹是过来人, 很快从晚膳那会儿的事缓和过来, 看见施绵迟迟没把里衣脱下, 眼珠子转了转,把东西摆放好后就去了外面。   在屏风外绕了一圈,听见水声后回来,施绵已入了水,缩在浴桶中, 只有半隐在水中的肩头暴露在外,香娇玉嫩,水中浮着的芙蓉花瓣似的。   菁娘暗笑,绕到后方将她的散落的一缕发挽起, 说道:“其实我对十四还是有点不满意的……”   施绵惊愕扭头,“哪里不满意?”   “他爹娘……”谈及皇帝皇后, 菁娘声音压低, 悄声道, “他若真是无父无母就好了……”   无父无母, 就没有那么多约束了, 赶紧邀了兄长和亲友再拜一次天地就完了。现在有了皇帝皇后爹娘, 得按他们的规矩来, 顾虑这顾虑那,繁文缛节急死人了。   菁娘信任严梦舟,可不信任他爹娘。真是好爹娘的话, 孩子怎会说自己没有父母, 又怎会总往外跑?   再说了, 真的心疼孩子,都看见婚书了,该尽早让人成婚的,非要拖到三个月后,心里指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施绵遥想曾听闻过的四皇子的传言与严侯的事,也从心底不喜欢皇帝皇后。   可那到底是严梦舟的生父生母,并且身居高位。   她抓住水中的两片花瓣,小心嘱咐道:“别在十四面前这样说哦。”   “我肯定是不会说的……”   再说几句家长里短的事,菁娘去整理床褥和衣柜,等施绵洗得差不多了避去了外面,回来一瞧,人已经藏进了床榻里。   医馆里有新来的打杂下人与丫鬟,菁娘喊人来收拾罢,开了窗缝散水汽,坐到了床边。   施绵一看就知她是有事与自己说,裹着寝衣乖巧地坐起来。   粉面朱唇,宛若早春含苞待放的花朵,俏生生在风中摇曳,诱人来采摘。   在菁娘眼中,施绵与严梦舟只同榻过一次,那会儿施绵受不了惊吓,两人仅仅是挨着睡了一觉。现今两人都长了几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没有别的顾虑了,很容易擦出火花的。   她清清嗓子,声音低得只有她与施绵二人能听见,“虽说有婚书证明成过亲了,这不是还有一道坎吗……还是要矜持些的,别真的与他圆房了……”   施绵怎么也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画册上裸身相拥的男女映入脑中,她心里唰唰着了火,猛地掀起被褥蒙住了头。   菁娘看她听懂了,点到即止,拍着发烫的脸合上窗,出了施绵的寝屋,在外面碰见往这边走的严梦舟。   一想方才嘱咐施绵的话,菁娘有点尴尬,佯装平常道:“夜里凉,多注意着些小九,别让她着凉了。”   严梦舟自然是好声答应。   进屋熄灯,严梦舟脱了外衣上榻,伸手去掀被褥。   这回榻上只有一床被褥,入了秋的天早晚寒凉,不盖着褥子睡觉多半是会伤风的。   他第一下掀的时候床褥被从里面压住,没能掀开,第二次,里面的力气松了,他才得以躺进去。   被窝已经暖热,他一进去就向着里面伸手,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施绵惊呼了一声,拍着他的手,“别抱这么紧啊……”   严梦舟在她身后道:“我喜欢抱这么紧,严丝合缝,风都吹不进来。”   两人的姿势与成亲那晚是一样的,这回少了一床被子,火热的身躯紧紧贴着,就像严梦舟说的那样,风也寻不到缝隙吹进来。   施绵佝着肩,嗓音牵着丝线一般,“你洗干净了吗?就来抱我……”   “你转过来自己闻一闻。”   施绵浑身发热,压在腰间手臂上的手动了动,移到左心口摸了一下,心跳声震动着她的手心。   她又悄悄将手下移,碰了下赶紧移开。白日,严梦舟就是摸到了这儿。沐浴的时候,她想到了这茬,偷偷多洗了好几下呢。   施绵红着脸道:“我转过去了,你可不许乱动。”   背后传来“嗯”的一声。   施绵又说:“让我转身,那你要先松松手呀。”   腰上的手像是吝啬的守财奴,只松了供翻身的劲儿,施绵慢吞吞地转身时,手掌和胳膊就似有若无地贴着她的腰身游走。   翻身到一半,她就软了腰。所幸屋里熄了灯,今夜没有月亮,床帐里黑漆漆的,她只要压抑着喘息,就不会被发现。   施绵胳膊肘撑着榻偏向了严梦舟,手一抬,正好摸到严梦舟的侧脸。   她在黑暗中窃窃低语:“我要闻了——你若是臭的,我可是会嫌弃的。”   “好。”   施绵的手下滑,从严梦舟侧颈摸到衣襟口,微微扯开一些,上半身向着他挪动。   越是靠近,身上越热,她突然停下,又娇娇地耳语道:“你可不能趁机压着我,我要被压坏的。”   严梦舟没有回答她,抓住她停在自己衣襟口的手揉动了两下。   施绵认作他是答应了,缓慢地凑到他衣襟处,抿着唇轻轻嗅了一下。   才嗅到淡淡的水汽,一口气吐出,身上倏然加重,眼看就要被人压住,她赶忙道:“说过的……”   提醒的话说了一半,轰然翻来的身躯停住,同时她腰间一紧,被抓着腰翻了个身。上下颠倒,她整个趴在了严梦舟身上。   刚沐浴的姑娘身上带着清香,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喉口,再透过半开的衣襟扑到胸前,引得人心头火焰转瞬燎原。   严梦舟抱紧她,双腿支了起来,将她牢牢固定在身上。   施绵唯一的着力点就是身下的躯体,她很不自在,双臂抵着严梦舟的肩膀想要起来,动了一下,马上又被按了回去。   “臭吗?”严梦舟问她,气息喷在她额头。   自从几年前被施绵偷偷嗅了一下,他只要与施绵在一起,就会格外注意清洁,当然不会臭了。   施绵不回答,她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她感受到腰腹触觉,脸上更红了,犹豫后,膝盖蜷缩了一下。这一下让严梦舟闷哼了一声,施加在她身上的力气顷刻加重。   “没压坏你,你也别乱动……”   施绵觉得难为情,低哼着道:“不舒服……”   事事随她的严梦舟不理她了,搂在她腰上的一只手向上爬,按着她后心下压。施绵的脸贴到他胸口上,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杂乱的呼吸声随着胸膛起伏,施绵心里发臊,静静趴了会儿,用蚊虫扇翅大小的声音问:“可以下去了吗?”   换来颈窝里酥痒的蹭蹭。   施绵只得努力忽略下半身传来的异样,又含糊抱怨:“都压痛了……”   “哪儿压痛了?”严梦舟问。   “嗯……”施绵支吾着出声,没好意思说是哪儿痛。   就这样又过了会儿,严梦舟的呼吸稍稍平复,搂着施绵的腰将她往上提。   身躯的摩擦让施绵差点叫出声,面红耳赤地攀紧了他双肩。重新稳住,这回施绵与他交颈,偏着的脸正对着严梦舟被打过的那半张脸。   呼吸交缠,严梦舟声音低哑,问:“上回的事查清楚了吗?小夫妻能不能互相调戏?”   “没查到……”施绵小幅度地伸手抚摸他的脸,声音极小,“书上只有浪荡子调戏人,没有做夫婿的调戏娘子的,夫妻间都是相敬如宾……”   市面上卖的话本子里,只有调戏民女没有好下场的坏人,小姐与书生最多就牵个手,成亲后就没有后续了,也没有写互相调戏。   施绵翻阅了好几本,发现了其中问题。话本子全都只写成亲不写洞房,不代表人家连洞房都没有,可能只是没写上去而已。   她动了动脑筋,对着严梦舟的耳朵说道:“你若是不过分、不让别人看见、听见,我就让你调戏。”   严梦舟喘了下,道:“那我给你揉揉。”   施绵迷惑:“揉哪儿?”   “你压痛了的地方。”   施绵醒悟了,原来他绕了一圈提起调戏的话题,是在这儿等着呢。她下半身是不敢动的,湿漉漉的眼眸转了转,在黑暗中张嘴,在严梦舟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急剧的吞咽声响在耳边,施绵急促地换了两口气,正要说话,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一阵笛声。   这道声音像是有人鼓着脸对着笛子使劲吹气,突如其来,没有音律的变化,刺眼的光束一样陡然将夜晚的宁静划破,将所有私密与蠢蠢欲动的心暴露出来。   榻上两人向外看去,望见了隐在黑暗中的床幔。   好不容易,这一口气通过笛声发泄完,没等两人继续,又响了起来。   不多久,院中传来脚步声,菁娘的怒斥声传来,“大晚上的不睡觉,你瞎吹什么?”   笛声停下一下,继而突兀地变换起音调,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尖锐刺耳,毫无规律,比百十只鸡圈在一起打鸣还要吵闹。   施绵“哎呀”一声皱起眉。   严梦舟将她放平在榻上,捂住她双耳,听见外面的菁娘无奈道:“你这孩子!你今年贵庚啊?幼稚不幼稚!”   笛声略沉,紧接着,转化为碎裂瓷片擦着石头划过般的刺棱声,听得人心头发毛。   菁娘说一句,笛声就刺耳一分,犹如魔音绕耳,扰得人不得安宁。   菁娘没法了,跺脚回了屋里。   “肯定是十三,他今日怪怪的。”施绵气呼呼地嘟囔道。   “待会儿再不停,我就去把他打晕了。”严梦舟侧着身子,继续捂着她双耳,贴近她轻声说道,“他从十几岁起就很不正常,不用管他。”   也是笛声与菁娘的声音点醒了严梦舟,医馆小,动静大点就会被听见。他想与施绵试试更亲密的行为,却也不想施绵情动的声音被人听去了。   今晚还是不继续了。   令人心火蔓延的氛围断了,但温情仍在,施绵也伸手去捂他双耳。   严梦舟将她的手拉下握住,低头亲吻她额头、鼻尖,温声道:“他日十三若与你我一同回封地去,就将他的住处安排到角落里,任他如何发疯也吵不着你。”   施绵听他提了许多次封地,心中也有着无限的期待,摇着头不让他捂自己的耳朵,好奇问:“你去过荆州很多次了,在那边的府邸里住过吗?”   “住过几日。”严梦舟稍稍回想,道,“府邸很大,不过亭台楼阁都是按南方水乡的建筑习惯来的,到时候你若不喜欢,再安排人修整……”   施绵道:“喜欢的,咱们的家,怎么样我都喜欢。”   “咱们的家”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在严梦舟心头刮起千层浪潮。他已经很久没有家了。   “嗯。”他低低附和,手扶着施绵的后脑,把脸埋在了她颈窝中。   外面聒噪的笛声停了又起,渐渐带起巷子里的犬吠声,再细听,似乎还有邻里传来的骂声。   两人相拥着不知多久,施绵打了个哈欠。   严梦舟理着她鬓边的发,感觉身上的冲动已蛰伏回去,亲亲她,道:“睡吧,我去把十三弄回屋里。”   他起身,用寝被把施绵裹紧了,摸黑披衣上了屋顶,十三都没得及白他一眼,被一掌劈在后颈晕了过去。   迅速解决完十三,严梦舟回屋,抱着施绵亲了会儿,等她睡去,自己又满怀心事地想了很多。   以前他从未想过接受皇子的身份,一心想脱离皇室的枷锁,直到两年前雪莲的事,他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东西与生俱来,他无法摆脱。   想要拥有自由,护住身边的人和物,唯有将那些阻碍他的人全部踩在脚下。   他不想坐上龙椅困在宫中,最好的选择是去封地,就像黔安王夫妇那样,在黔中,他们一家就是天,无人敢欺负黔安王妃,更无人敢招惹明珠。   严梦舟抱着施绵想了半宿,在黑暗中下定了决心。   他要加快步伐,尽快将面前的阻碍铲除掉。   .   托十三的福,这一晚上邻里街坊没一个人睡得好。   新医馆名声没传开,开了半日的门,没一个病患前来求诊,只有三五街坊上门责问。菁娘赔着笑送出两篮子鸡蛋,才换来门前清净。   昨天夜里,为免十三再发癫,严梦舟那一掌下手比较狠,近晌午,他才堪堪醒过来。   十三洗漱后端着盘煎饼到了前厅,看见严梦舟与施绵凑在一起的画面就觉得碍眼。   以前这样,是他俩关系好。现在这样,是人家小夫妻亲密地说体己话。   昨日被打晕的仇恨化作私欲,十三把煎饼当做严梦舟,一口接着一口撕咬。   煎饼吃完,十三还是难以接受,独自生了半天闷气,那两人一眼都没看他。他青着脸走过去,发现两人在看一张图纸,不悦问道:“什么鬼东西?”   施绵回头,双眸藏着汪清泉似的漾起涟漪,笑意盈盈道:“是荆州王府的布局图,十四今早画出来的,你要不要看一看?”   十三牙一酸,歪着嘴道:“恶心!”   “你才恶心呢,你手上油乎乎的。”施绵回了他一嘴,瞧他嘴上也满是油,好心掏了帕子递去他手里,“擦擦吧……”   手伸过去时隔着碰到了十三的指尖,寻常碰触而已,谁知十三暴跳着躲开,尖声道:“别碰我!”   有两个下人正在前厅扫洒,听见响动都看过来。十三急赤白脸,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一个疯癫痴儿。   而严梦舟碰了碰施绵的手,不让她再搭理十三。   这会儿他对十三有些微词,也就是施绵病好了,否则定会被他吓出个好歹。   十三恨恨咽下了煎饼,跑去天井中就着水缸洗手洗脸,一转眼,看见侍卫拿着张帖子进来了。   “王爷,太子妃托人送来的请帖。”   太子妃下帖,借着为黔安王妃与明珠郡主洗尘的时机,邀施绵上门赏花,时间就在三日后。施绵是严梦舟亲选的王妃,收到请帖也在情理之中。   她还没独自去过这种场合,想见明珠,又怕自己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出面。   十三看她这样就来气,高声道:“怎么不能去了?谁敢多说一个不敬的字眼,就放迷药把人迷晕了扔河里!”   他的火气熄了又生,继续道:“这回不用师父给你迷药,我就能做,要多少有多少!人再多也抵挡不住!半个月前在破庙碰见的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吧,带着十几个护卫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老子的药迷晕了!”   医馆门没关,他说这话时已有人跳了进来。   严梦舟眼神好,看见来人眼皮子一跳,快速道:“躲开。”   十三:“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道凌厉的鞭声,“啪”的一声狠狠抽在他脚边。十三心中一惊,头也不回地向严梦舟蹿去。   迷药之类的东西他擅长,要论打架,还得是严梦舟。   “王八蛋!原来那日迷晕本郡主的是你这混账东西!”明珠暴怒,骂了一声,再次扬起鞭子。   鞭子带着猎猎风声冲着十三抽来,严梦舟横臂拦住,长鞭绕臂一周,被他用力一震夺了下来。   明珠恼怒道:“四哥,你竟然帮着外人对付我!”   “那是场意外。”严梦舟将鞭子抛还给她,道,“这是十三,你小时候在小叠池见过的,看清了再动手。”   明珠遥遥记起那个嘴贱的少年,十三也因一声“四哥”回忆起那个娇蛮的郡主,顿时“噫”了一声,声音和表情都毫不遮掩地展示着嫌弃。   明珠冷哼一声,对他示威地扬了扬鞭子,暂时收了手,气哼哼道:“太子妃说要给四嫂下帖子,我就跟着人找过来了。四哥,哪个是四嫂?”   施绵先是被这突然的动手吓到,再为严梦舟空手接鞭子的动作忧心,怕他受伤,未细听几人的对话,正在撩他的衣袖查看。   明珠一瞅俩人这么亲密,猜测道,“这就是四嫂吗?长得真美……”   还没说完,旁边的十三看到施绵的手摸上了严梦舟裸着的小臂,一把将施绵的手拍下,怒道:“你俩给我分开!不许卿卿我我!”   施绵:“啊?”   严梦舟则是望着隔在他与施绵之间的十三,额角直跳,“你又在发疯了?早知道就该让你挨了那一鞭子清醒清醒。”   十三头顶冒烟,憋红了眼,憋出来一句:“反正就是不许亲热!从现在起,你俩不准在我面前有任何肢体碰触!”   严梦舟无语,施绵满脸疑惑。   目睹三人争执的明珠连眨几下眼睛,恍然大悟:“我懂了,这是兄弟反目、两男争一女的戏码!”   作者有话说:   明珠惊喜拍手:“多角恋修罗场?我爱看!我爱看!” 第72章 骂人   施绵在一片混乱中转动着思绪, 确定现在最重要的有三件事。   第一,严梦舟的手臂。她已粗略看过,没有受伤。   第二, 眼前这个姑娘是她多年不见的好友明珠, 前不久曾出现在破庙外见义勇为, 被她伙同严梦舟、十三迷晕了。更过分的是三个人都没能认出,将人丢在了破庙里。   第三,明珠说十三也喜欢她。   见到明珠,施绵很是惊喜,还有点羞愧, 因为之前没认出她。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第三条带来的震撼和惊悚。   十三喜欢她?   施绵六岁与十三相识,至今已有十余年。   十三这人,性情恶劣,嘴巴不饶人, 心情不好时无差别对所有人进行言语攻击,最暴躁的时候毒死了一池子的鱼和水草。   小时候他根本不愿意搭理施绵, 看见她就飞着眼白躲开。施绵从未因此难过, 因为十三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她很清楚, 那是十三性情差, 而非她自己有问题。是个人就会有不足, 这就是十三在性情上的短缺, 尤其明显。   后来严梦舟来了, 几人磕磕绊绊边吵边长大,没事时互相坑害,有事时一致对外。   施绵很庆幸能认识十三, 但十三喜欢她这件事, 犹如深渊噩梦, 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十三哪条行为昭示着对她的喜欢了?   在施家帮她出气那回,为的是从小到大的情谊,而非情爱吧?   施绵实在想不出十三哪里展现过对她的爱意了,可转念一想,这么多年来,她与严梦舟都没看懂过十三。   十三打小就疯疯癫癫的不正常,有没有可能,他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也与正常人不同?   不管真相如何,施绵从未想过与十三产生任何男女间的感情,她已成亲,不想夫妻间出现第三人。   所以不论十三对她是什么感情,她都要先表明自己在感情上坚定的态度,打消十三的念头。   面前的十三在明珠那句震撼人心的话出口后,脸就涨成了紫红色,手指颤抖着指向明珠,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施绵心思转得快,迅速做出了选择,面朝十三问:“你喜欢我?”   十三眼皮子抽筋一样跳动起来,口齿打颤,“我、我喜欢你……”   施绵心底大惊,视线跃过他看向严梦舟,两手匆匆摆动着做出否定的动作,然后看向十三,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道:“虽然我没看出来,但还是谢谢你。可我要与你说清楚,我心中唯有十四一人,不会再对别的男人动心,且我俩成亲的事你是知道的……”   她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感情的事讲究两情相悦,不好插足到别人夫妻间的。你放心,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你把眼光放开了,总有一日能碰见喜欢你的姑娘的。”   “我喜欢你……”十三磨着后槽牙吐出这么一句,抽筋的眼狠狠闭上,再睁开时激愤的情绪与暴怒的声音一起迸发出来,“我喜欢你?天底下的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你!”   施绵被他的嗓音震得耳朵嗡嗡,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你当我脑袋被雷劈了,还是眼被鹰啄瞎了?我喜欢你?我喜欢狗都不会喜欢你!”   “还你与十四的事,怎么的,就兴你俩成亲?老子成家比你俩早!”十三怒吼一声,冲到庭院中抱住了他养了七八年的黄狗,冲施绵大吼道,“喊大嫂!”   黄狗刚被接到城中不习惯,总想着跑出去,十三怕它被坏人捉走熬了汤,特意用绳子拴着。   明珠刚到的弄出的响动把黄狗惊到了,本来竖着尾巴呜呜转悠呢,被十三这么一抱,四只蹄子一起往他身上刨。   十三抱紧着黄狗,恶狠狠地瞪着施绵,怒道:“亲亲我我?当谁不会!”   说完使劲在狗头上啧啧亲了起来。   施绵自己也亲过小兔小狗,但这么狂放的亲法还是头一次见,惊得连退两步。转头一看,严梦舟的神情是与她是同出一辙的复杂。   争吵的时候,明珠带来的侍卫以为有异变,一拥而入。严梦舟的侍卫见状,不动如松地拔了刀。   后院的菁娘等人闻声出来,看见的就是这剑拔弩张的情景。   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庭院中还有个格格不入的十三,正抱着挣扎的黄狗狂亲不止。   这么多年来,菁娘外貌几乎没有产生变化,明珠一眼就认出了她,见她神色惊恐,挥挥手让随行侍卫退了出去。严梦舟的侍卫也收了刀。   危机退散,菁娘急慌慌走到施绵身旁,迷糊问:“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就是一场误会。”回答她的是明珠。   菁娘看着陌生但和善的姑娘,见严梦舟没有动手的意思,心中安定了些,又忧心地看着十三,问道:“十三,你是饿了还是想吃肉了?你直说啊,怎么生啃起狗了?那一嘴的毛……”   “我知道他怎么了!”开口的又是明珠,她仰着脸想了想,肯定道,“他是疯了。”   任谁看来,十三的行为都有点疯,不过他向来不正常就是了。   菁娘还迷糊着,明珠蹦蹦跳跳到了她跟前,歪着头指着自己,脆声道:“菁娘,你不认得我了吗?”   女大十八变,仅看外貌菁娘是辨不出明珠的,只觉得这个姑娘灵气满满,跟天上老仙君身边的仙童一样讨喜,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这样不一般的姑娘,菁娘近期若是见过,一定不会忘记。不是现在见的,那就是以前见的了?这个年纪……她见过的话,施绵也该见过的。   菁娘思索着去看施绵,见施绵与严梦舟挨着,偷偷瞧着仙童一样的姑娘,眼神期盼又羞赧。   施绵长到这么大,菁娘只见过她对一个姑娘露出过这种表情,是她早年唯一的女孩儿玩伴。   菁娘灵光一闪,惊呼道:“明珠!”   “就是我啦!”明珠高兴地回应,“我以为你认不出我呢!”   “那哪能?哎呀!明珠!我说谁家姑娘这么有灵气,仙童下凡一样!”菁娘惊喜交加,上前牵了下明珠的手,想起这是郡主,又束手束脚地退回来行礼。   明珠爽快地扶住她,喜滋滋道:“我今日是来给四嫂送请帖的,没想到竟然撞见菁娘你了。小九呢?她还好吗?前几日我就想来找她玩了,四哥百般推脱不肯带去小叠池……”   菁娘听她絮叨完,瞟了眼翘盼着的施绵,笑眯眯道:“我家小姐就在医馆里,你自己找找看?”   “那我就进去找啦,看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明珠一点也不客气,响亮地答应了,再与严梦舟道,“四哥,我去找啦?”   严梦舟扫了施绵一眼,点了头。   明珠有礼数地也向未来四嫂看去,发现方才大胆、率真的娇美姑娘聘婷地立着,眼眸泛着水光,藏着丝赧然,笑望着自己。   这些日子她听闻了许多施家的事情,对未来四嫂很是同情,与她客气地点了点头,欢快地往后院跑去。   施绵脸上的笑意在她转身时僵住,抬手欲呼唤她,人已没了影。   这下好了,当初在城外,她没能认出明珠,现在明珠也认不出她。   施绵眨眨眼看严梦舟,严梦舟道:“风水轮流转。”   施绵撇嘴,从他手中夺过太子妃的请帖回了厅中。   明珠在后院找了一圈,除了东林大夫一无所得,重新回到厅中终于认出了施绵。   没能认出小姐妹,明珠心中有小小的羞愧,嘴硬辩解道:“都是四哥做的怪,他误导了我!”   回京后她第一次与严梦舟见面就提了未来王妃与施绵,严梦舟根本没告诉她这俩是同一个人。   倘若他不加以错误的引导,明珠确信自己一定能将施绵认出。   她是半点儿亏也不肯吃的,想了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斥道:“那天是十三把我迷晕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小九,你是不是一起的?”   人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是明珠的刁难临头,施绵毫不顾虑夫妻之情,大声道:“都是十四的主意,他也没认出你!”   “四哥!”明珠愤怒大喊,两眼冒火。   以前严梦舟就不惯着她,有回差点把她吓哭了,明珠对严梦舟发火也是虚火,很是憋屈。   严梦舟道:“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也不想想,没有她的首肯,我会这样做吗?”   明珠顺着他的话再一想,小时候严梦舟就把施绵放在第一位,事事以她为先,施绵若不同意,十三是下不了手的。   施绵惊觉确实是这个道理,三人一起做的决定,到头来罪魁祸首变成了她。   她迅速狡辩:“不是,那、那其实……”   辩无可辩,不论当时是谁提议把明珠迷晕的,她都没反对就是了。   霸道蛮横的明珠好难缠的,施绵不想再体会被她怒火笼罩着的感受了!   “你说啊。”明珠板着脸等她编。   施绵吞吞吐吐几句,瞅瞅严梦舟,再看看外面还抱着狗狗发疯的十三,悄摸提起裙角,嗫嚅道:“其实这都是十三的错,他比较疯嘛,哎呀,你看他又在做什么……”   趁着明珠扭头,施绵提起裙角就往后院跑。   严梦舟抬着下巴提醒:“你看,小九心虚了。”   “可恶!”明珠跺着脚追了过去。   明珠的力气比施绵大得多,追到屋子里把施绵压在了榻上,就像小时候那样。施绵差点没接上气背过去,哀求了好几声才被她放开。   有条有理地把当日的事情解释完,再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明珠才勉强消了气。   旧友重逢闹了会儿,菁娘送来茶点听两个姑娘叙旧,偶尔跟着说上几句。   眼看时日不早,严梦舟要回王府处理些琐事,施绵跟着送出去。明珠一见就奇怪了,“这有什么好送的?”   她想跟去,菁娘眼疾手快拦住,“哎哎,明珠啊,你再与我说说你们封地上的事,我没去过黔中一带,好奇着呢……”   另一边,小夫妻挨着往外走,到了明珠听不见的地方,施绵抱怨道:“当初明明是我觉得明珠眼熟,你与十三说不认识的,现今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害我差点被明珠压死了!”   严梦舟道:“那怎么办?我替你打她一顿?”   “要打也是打你自己。”施绵说着话,手往他小臂上轻拍了一下。   前两下他没反应,到第三下的时候趁机抓住了施绵的手,藏在衣袖中紧紧攥着。施绵脸颊红润,睨了他一眼,抿着嘴没说什么了。   牵着手到了前院,远远看见十三,施绵挣开了手,问严梦舟要封地府邸的布局图。   两人说着话呢,十三的癫狂终于缓和,松开黄狗向施绵走来,重重哼了一声,肃然道:“我再郑重地与你说一次,施小九,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   “好,我知道了。”他先前反应那么激烈,是个人都看出来了,施绵配合他点头。   施绵接受得太快,让十三怀疑她在敷衍自己。   怀着对她态度的不满,十三鼻孔出气,继续强调:“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又不是没脑子,又不是失心疯!”   他两根手指头指着自己的双眼,语气更重,“你看清楚了,我长了眼睛的,这是人眼,不是狗眼……”   “你骂够了没有?”严梦舟突然出声,语调冰冷。   这会儿十三最不待见的人就是他,冷哼道:“我骂你了吗?还是骂你夫人了?我正常说话你也要管?还是说不喜欢施小九就是在骂人?你脑袋被门夹了……”   严梦舟冷冷反问:“你没骂我?”   十三气笑:“老子哪句话骂你了?你找出来!”   他俩人一人一句对峙着,中间的施绵有点茫然。   以前十三嘴巴更臭,打不过严梦舟,就骂他爹娘祖宗,昨日更是畜生、猪狗不如都骂出来了,骂得那样难听,严梦舟都忍下了,今日怎么生气了?   施绵回忆了下十三方才骂的几句,的确是一句都没提到严梦舟的。   她扯扯严梦舟的衣袖,悄声道:“你听错了,他真的没有骂你。”   严梦舟浓眉下压,清隽的面庞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他的目光高深莫测,在施绵脸上停留了一下,淡淡道:“走了,有事让人去找我。”   施绵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中有浅浅的失落。怎么要走了,严梦舟看起来没有丁点儿的不舍?好似眷恋着的人只有她一个。   她惆怅着,十三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仿若喜欢她是多么令人不齿的事情。   “……我还没计较呢,哼,你俩先后污蔑起我了!真有意思,要不当初怎么是你俩成亲呢……”   “我跟你说,我绝不可能喜欢你!我还要脸呢!你再乱说话坏我清誉,小心我在你茶水里下药,毒哑了你……”   施绵心情不好,皱着脸反驳:“喜欢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我相貌好、脾性好……”   说了两句,她心中一动,声音蓦然停住。   稍微怔了下,施绵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翘,她努力往下压,没压住,反而让笑意从眉眼中露出。   她咬咬唇,嗓音软了下来,“你别骂了……”   十三因她这模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离她远了些,骂道,“你发什么癫?有病吃药去!”   施绵前一刻失落的情绪一扫而光,被骂了也在笑,抿着唇往后院跑了几步,停下来回头问十三:“你知道十四为什么说你骂他了吗?”   “我知道个屁!”   “我知道的。”施绵双颊飞红,眸光若随风波动的秋水,潋滟生辉。   她想说的话有点羞人,但不说出来别人怎么能懂她的欢喜呢。   施绵决定厚着脸皮与十三解释一下。   “喜欢我才不是不要脸,不是没脑子、失心疯,更不是没长眼睛……”施绵慢吞吞把十三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细声细气地请求,“你不要再这样骂十四啦!”   对着他人说出这种话,真让人羞窘。   施绵顶着一张娇若牡丹的脸跑去了后院。   “我那是在骂他吗?”十三莫名其妙,瞪着施绵远去的背影掐嗓子学她,“不要再骂十四啦——恶心!”   骂了半晌他也渴了,歪着鼻子去找水喝。   茶水递到嘴边,十三又想起施绵最后那几句话,在心底阴阳怪气学了一遍,他饮水的动作倏然滞住。   下一瞬,杯盏碎裂,十三痛苦的悲鸣声响彻整个医馆。   “杀了我——就现在——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这里有一碗隐形的狗粮,十三你必须吃下去! 第73章 碎石   黔安王一家回京, 少不得许多应酬与拜访,明珠正是二八年华,每每与京中世家夫人小姐同坐, 都有一种被评头论足的不适感。   她是郡主, 明面上是没人敢的, 背后就不知晓了。   明珠不喜那种窥视,黔安王妃也不舍得女儿被人当成货物指点,暗中也不行,就由着她外出玩闹了。   明珠在京城仅有施绵一个喜爱的玩伴,便常来医馆, 使得门庭冷落的医馆热闹了许多。   这间医馆没提东林大夫的名号,完全交由十三打理,医馆里还有个施绵可以做女大夫,按理说不该这么凄冷的。   无人上门, 都怪十三。   他心情极差,夜里发癫, 白日骂人, 上门的病患见着年轻大夫本就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一看他对着脉枕神神叨叨地扎小人, 调头就往外跑了。   整整两日, 迈进门槛里的病患有很多, 坐下来给他诊脉的, 一个都没有。   东林大夫道:“冷清一段时日也好,免得人多眼杂、在小九去王府前出了乱子。”   菁娘听了这话就不为医馆发愁了,没病患就没吧, 千事万事, 都比不上施绵的事。   前来玩闹的明珠听见了, 随口道:“陛下亲口应承的婚事,能出什么乱子。”   菁娘一听急了,拉着她详细问起来,明珠道:“前几日我与爹娘入宫时亲耳听陛下提起的,太子哥哥也听见了的。不是陛下应许的,太子妃怎么敢给小九递帖子。”   “真的啊?”菁娘很是欢喜,“那这不是稳稳当当的了吗,十四怎么从未说过?让我白担忧了!”   施绵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稳妥,她克亲恶名已除,皇帝皇后兴许能勉为其难答应让她做楚湘王妃,严侯却依旧是个隐患。   严梦舟也是这样想,本意是施绵不必去太子妃的赏花宴,施绵也不想去,但有了明珠这番话,她不去就是辜负太子妃的好意,不给她面子了。   到赏花宴这日,黔安王府的车撵如约停在医馆门口,接上施绵与菁娘。   黔安王妃是受严梦舟之托,特意多关照施绵的,有多年前明珠被绑那事的情谊在,关照下施绵,对她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黔安王妃温柔大方,给施绵与明珠讲了许多,譬如太子妃的出身、今日将见到的贵女等等。明珠不爱听,被她按住了,“你可以不听,小九却是一定要听的。”   太子妃相邀,不会只邀请楚湘王未来的王妃,还会有皇室其余几位王妃,施绵将来的妯娌。   “锦川王妃不善言辞,你要当心的是六皇子的王妃,也就是肃岭王妃,以及严侯府的少夫人,其中原由,想必你已知晓。”   施绵中秋随施老夫人入宫时,被隐晦地提醒过,二皇子锦川王与太子隐隐有些矛盾,严梦舟与六皇子的仇怨更早,六皇子少时可是差点死在严梦舟手中。   严侯府的少夫人,就是严狄的妻子,其中恩怨自不必说。   上次入宫,施绵仅仅是个普通后宅女儿,除了严皇后,无人多在意她。现在身份有了转变,就要当心了。   严梦舟就是想到这里,才托黔安王妃多护着她些,又特意加派侍卫跟随。   外面都传严梦舟是在中秋宫宴上对施家大小姐一见钟情,哪怕施家没了,也痴心不改,婚约照旧,黔安王夫妇却觉察出异样。   明珠数年前就跟着严梦舟去见过施绵,俩人早就相识,哪里是什么一见钟情,日久生情还更可信些。   黔安王一家三口只要不造反、不涉足王储之争,就谁也动不了。是以,黔安王妃知道的多,却从不往外说,想着这对小情人悲切的过去,止不住心软,就多提醒了施绵一些。   该说的都说完了,眼看到了太子府门前,黔安王妃又安慰了句:“在京城是要谨慎些,等完婚后去了封地,就舒坦了……”   她说的算委婉的,明珠听罢眼珠子转了两圈,搂住施绵的脖子偷摸嘀咕道:“在封地里,王爷就是皇……”   “咳!”黔安王妃咳了一声。   明珠余光收到她警告的眼神,噘起嘴巴改口,“我要说的是等四哥去了封地,我就经常去找他们玩,我算过了,骑马五六日就能抵达。”   “这事以后再说。”黔安王妃敷衍着明珠,见车撵停稳了,伸手去拉她。   明珠敏捷地躬腰躲开,扭头对她扮了个鬼脸,掀帘出了车撵。   “端庄些!”黔安王妃气不打一处来,发现施绵看着她笑弯了眼,忙收起怒容,微检查了下仪容,带着施绵下了车撵。   太子府门前有侍卫婢女候着,恭敬地请几人入内。   沿途各色贵重的花卉娇艳地盛放着,除却茶花、蔷薇、木槿花,又有纯白的山丹与各色秋菊。花叶翠绿整齐,花瓣纯洁艳丽,整齐地摆放着,可见太子妃是个爱花惜花的人。   这日赏花宴除了招待明珠母女,就是为了施绵了。这是施家没了之后,她首次以楚湘王未来王妃的身份赴宴,甫一出面,就遭众人围看。   前来赴宴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投向施绵的视线,好奇的、嫉妒的、仇恨的,种种皆有。   有黔安王妃在,无人敢明目张胆地为难施绵,唯有个肃岭王妃一个劲儿地把话往施绵身上带,“上回在宫中,我竟然没注意到有这么标志的姑娘,这模样真是……”   肃岭王妃细慢地剥着葡萄,斜眼暼着施绵,调笑道:“……国色天香,难怪四皇兄一眼就看上了,你都沦落成了个医女,他都不放弃娶你做王妃。”   “王妃谬赞了。”施绵不想惹是生非,假装听不出其中暗讽,客气地回了一句。   “喊什么王妃呀?谁都知道四皇兄对你情根深种,直接喊弟妹得了……对了,你医术如何?听闻你那医馆凄冷……”   “这葡萄可还合六弟妹的口味?”太子妃秀眉微蹙着打断了肃岭王妃的话。   按长幼,肃岭王排第六,按出身,严梦舟是皇后所出,不论怎么算,肃岭王妃都没资格对严梦舟与他的王妃指手点脚。   太子妃发话,肃岭王妃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宴中除却肃岭王妃时而不冷不热地刺上几句,其余人多少要给太子妃与黔安王妃几分薄面,不敢再有不敬。   后来施绵与明珠去看花时,明珠悄声道:“我当严少夫人会为难你呢,她竟一句话也没说。”   施绵回忆着那个安静温婉的女子,道:“是十四与她夫婿有过节,我与她还是首次碰面。我看她面善,兴许不会为难我。”   明珠道:“这可说不准,我前几日见着严狄了,不住地咳血,听说是两年前伤着了心肺。那可是四哥动的手,就算严少夫人不想为难你,她夫婿与公爹也不会放过你与四哥。”   施绵明白这个道理,听了明珠的劝告,与她道:“不怕,有太子妃看着呢。而且这场合,她能对我做什么?”   “这倒是,咱们不怵她。”   怕对话被人偷听了去,施绵与明珠说起小叠池从山中栽种回来的花树,说得施绵自己都怀念起小叠池和那时无忧的日子了。   说笑着走到一处假山后,正低头争论哪朵花更艳,忽听侧后方有人惊叫。   两人本能地回头,看见身后巨大的假山如雪山崩塌,碎石滚滚,直向着二人压来。   明珠反应更迅速些,拉着施绵快速向后躲。姑娘家的脚速怎么能与碎石滚落相比?只一眨眼功夫,施绵肩背就被碎石打到。   惊慌后退中步伐不稳,施绵踩到块碎石,脚底一滑,直往地上摔去。   一个人受伤总比两个人受伤要好,她在倒下时挣脱了明珠的手,用尽全力将人向外推去。   明珠惊叫着跌出碎石滚落的范围。   这条小径略微偏僻,地面上铺着五彩花斑石,冰凉坚硬,上面还有滚落下来的尖锐碎石。   施绵跌倒在地时用手肘撑了一下,胳膊肘重重撞在花斑石上,痛得她险些晕了过去。   双臂失了力气,施绵后背抵着地面,双目正好看见人头大的碎石向着自己砸下,她心尖一抖,下意识地偏头抬起手臂去挡。   下一瞬,眼前一暗,有一个人影从斜刺里扑了过来,护在了施绵身上。   石块呼啸着砸落在来人身上,她痛呼着趴下,刚仰坐起来的施绵被迫又躺了回去。   “小九——”   “夫人——”   杂乱的呼喊声与脚步声围了过来。   今日来的全是女眷,内宅后院里没有侍卫靠近,加上这事发生得突然,周围夫人婢女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景象发出尖叫。   施绵没看清护住她的人是谁。黔安王妃离得远,明珠刚被她推出去,不是她俩,那就是不熟的姑娘了。   谁会这么好心?   再听耳边下人喊着“夫人”,施绵下意识地觉得身上这人是严少夫人。   她怎么会帮自己?   记起严梦舟与严候府的恩怨,施绵心头突突地跳着,听着碎石砸在人身上的声响,奋力推着身上的女子,想把她推开。   身上的人察觉到她的意图,死死扣着她的肩膀,在施绵用力挣扎时,在她手臂上方使劲掐了起来。   施绵的胳膊本就摔伤了,这一下正好掐在磕伤的地方,疼得她脸都白了,推人的劲儿瞬间消散。   可即便这样,掐着她手臂的手也没松动,恨不得当场将她掐死似的。   等假山碎石止住,人群围了过来慌张将人拖开,施绵这才看清对方,如她所想,众目睽睽之下护着她的正是严少夫人。   施绵看起来没受太大的伤,严少夫人却鬓发散乱,脸色惨白,被人扶着也站不起来,颤抖着喊腿疼。   婢女向下看去,惊呼道:“少夫人的腿伤着了,都流血了!”   众人低头,看见她浅色的衣裙已浸出血色。   一众贵妇小姐惊呼着,太子妃面色发白,立即命人去请御医,再让人将严少夫人与施绵抬去室内。   然而严少夫人痛楚万分,根本无法移动。   施绵刚被黔安王妃与明珠检查了一遍,捂着手肘低眼看着被人围在中央的严少夫人,确认自己的猜想没错。   这是她被迫欠下的恩情,也是一场有预谋的意外。   严少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护住她,她欠下了很大的人情,少不得要亲自登门答谢和探望。   那是严侯的府邸。   施绵看向雍容华贵的太子妃,太子妃察觉到视线抬头,与她对视时眼神闪烁了一下,快速地转开。   “我没事,就手背被擦伤……”身旁的明珠再次与焦心的黔安王妃说道,把手伸给她检查完,拉着施绵道,“小九,咱们先回屋里,我看看你伤到哪儿了……”   “我没事。”施绵按住明珠,目光凝在被人群围着的严少夫人身上,下唇被咬得发白。   “等御医到都什么时候了?施家小姐不是住在医馆里吗?懂不懂医术?”肃岭王妃刚开始被吓着了,一看与她无关,又说起风凉话,“严家少夫人可是为了你才受伤的,你若是懂得,还不快给她看看……”   “你——”明珠欲争辩,被施绵制止。   这事在外人眼中的确如此,她辩解不了。   施绵深吸了口气,向着严少夫人走去,推开婢女到了她身旁,往她腿上按了按,严少夫人立即惨叫起来。   施绵凝神感受了几下,道:“她腿骨骨裂,暂时不能移动,去取夹板和包扎绑带过来。”   宴上肃岭王妃才提了她住在医馆,众人自然是信了她的话,婢女得了太子妃的首肯,即刻下去准备。   “把她的里裤撕开,先给伤口止血。”施绵再次吩咐。   在场虽然都是女子,但光天化日撕开衣裳总归是不雅的,婢女瞧着太子妃的脸色,犹豫着没动手。   明珠在这时挣脱了黔安王妃挤进来,二话不说,“撕拉——”一声,严少夫人的小腿露了出来,腿骨上被砸出斑驳红痕,还有一道六七寸长的划破了的伤口,正翻着血水,已将衣裳浸红。   高门女子都养得精细,血淋淋的伤处与别处完好的肌肤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得围观众人惊呼不已。   施绵面色不改,从怀中掏出一瓶防身药,与严少夫人温声道:“这是东林圣手研制出来的上好的止血药,撒上去可能有点痛,你忍一下。”   严少夫人痛得厉害,颤抖着眼睫点了头。   施绵拔掉瓶塞,她手上沾了严少夫人的血,猩红刺目。   施绵抿紧了唇。   是别人先算计她的,她不报复回去才是傻子。   反正是严少夫人自己愿意疼的。   向着伤口撒下药粉时,施绵还是不忍心,手微一停顿,闭上了眼。看不见,心里就好受多了,她毅然把药粉倾倒了下去。   白花花的药粉落在狰狞伤口上,严少夫人原本躺在婢女怀中轻呼疼痛,在药粉融进血水之后,颜面一抖,猛地翻滚在地,蜷缩起身躯,痛苦的尖叫声响彻太子府上空。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箭矢   太子出了议事宫殿, 算着太子妃那边的赏花宴该结束了,严梦舟定然会亲自去接施绵,兄弟俩可以趁这机会同行, 说上几句心里话。   一看严梦舟背着他在听侍卫说话, 太子就暂停了脚步。殿外候着的府中人赶紧凑上前来, 在他耳边低语。   太子听罢,脸色骤变,再起头时,严梦舟周身挟着戾气,已大步走出很远。   他立在原处攥紧了拳, 指骨咔咔作响。秋日的风从他身上拂过,将心头最后一丝温度带走。   凤仪宫中,严皇后新得了一幅传世名画,正铺在桌上鉴赏。自从严梦舟回京后, 她第一次有这么好的雅兴,命人备了笔墨, 准备亲自临摹。   宫人通传太子到的时候, 墨汁刚刚化开。   上好的松烟墨透着幽香, 白尾玉毫浸入浓黑的墨汁, 提起时鼓胀欲滴。   严皇后因宫人的通传忘记撇墨, 指尖一抖, “啪嗒”一声, 墨汁从玉毫尾端坠落,在一尘不染的宣纸上留下一团墨迹。   严皇后搁笔,将侍奉的宫人全部遣退下去。   她知道太子为何而来, 也备好了说辞。   珠帘被人甩开, 太子阴沉着脸进来, 在看见惬意悠闲的严皇后时,压抑了一路的怒火化为阵阵疲惫,心中无数的质问全都没有了意义。   严皇后见他额头沁出汗珠,心疼地拿帕子为他擦拭,被太子挥臂挡住。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严皇后:“本宫今日连宫殿都未踏出……”   太子竭力维持平缓的情绪,道:“在确信梦舟不会与施家小姐退亲后,儿臣就数次叮嘱太子妃,务必照顾好施家小姐。她没那个胆子忤逆儿臣。除了母后的授意,还有谁能让她做出那种事?”   严皇后容色转淡,徐徐收回手上的帕子。   她这个儿子是读圣人书长大的,居长居嫡,景明帝还是燕王时就对怀有他极大的期盼,这么多年,他也从未让人失望过。   严皇后对他唯一不满的就是,这个儿子被教得太好了,不够狠心。不像景明帝,为了权势可以杀了亲兄弟,也毅然可以抛弃妻儿。   她将帕子收起,若无其事道:“本宫只是让她别加以干预,并未差遣她做什么。便是你父皇知晓了,也不会指责本宫。”   太子承认她说的对,太子妃未插手,她只是纵容旁观。   景明帝不会指责也是真的,纵然施绵的污名没了,她也依然是罪臣之女。严梦舟要娶,景明帝答应,但若是别人出手阻拦,他也乐见其成。   这事乍看只是一场意外,细思起来,是严侯府与严梦舟的恩怨,继续剖开放大,才发现背后还牵涉着九五至尊与一国之母。   每个人都是幕后主使,每个人又都清清白白。   太子在凉爽秋日里冒了汗,额头汗珠滑到了眼角,他才说出下一句话来:“这么做,只会将舅舅与梦舟推向不死不休的绝境。”   严皇后不直接回答,眉头微皱,眼尾的细纹因此加深,侧目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太子苦笑,“明白母后你一定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吗?”   严皇后的手指抖了一抖,快速蜷住,过了会儿,她徐缓张开手掌,这次十根手指都很听话,未再颤动。   她看向画作旁的琉璃茶盏,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声音平静道:“他伤了严家二子,你舅舅恨他入骨,你一味的袒护,只会失了你舅舅的支持。你再想想,你父皇近年沉迷酒色、衰老了不止一点,老二却翻起了水花……”   二皇子锦川王近年来如有神助,已连续抢占好几次风头。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的人,谁不想拥护新主建下从龙之功?   严侯爷是太子身边最坚实的助力,一旦他倒戈,将会是一记凶狠的回马枪,足以斩下太子半臂。   严皇后不允许兄长与儿子反目。   “所以你要再一次把幼子至于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问题如金锥刺在心尖,严皇后眼睫颤了颤,终是低着眼眸不语。   奢华的金殿中,母子二人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涩声笑了下,道:“当日亲眼看见母后掰断梦舟的手指,将他推入狂暴的流寇之中……”   太子停顿,再道:“母后那样疼宠他,都能下得去狠手。倘若那时车厢中没有梦舟,只有你我呢?倘若那之后流寇仍是追了上来呢?”   严皇后的脸瞬间惨若金纸。   太子见她这样,又是一声苦笑。   送严梦舟离京那日,他说:“我所经历的这些,你不曾遭受,所以你才能愁思着问出那句‘当真无法妥协吗’。”   那日之后,太子便忍不住想,是否存在另一个时空,当日被无情抛下的人是他,遭受着严梦舟同等待遇的那个人也是他。   这想法一出,再也没能除去。   太子双目黯然,露出个悲戚的笑,道:“假若儿臣未曾亲眼目睹,或许就能坚定地协同母后手刃胞弟了。”   两行清泪从严皇后面颊滑落,她哽咽了下,含泪抬眸,悲声道:“你怎能这么想?母后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太子:“是吗?”   严皇后因他淡漠的态度心惊,紧急地拭去眼泪,道:“我承认最初是我派严奇去杀他的,可后来他回京,我亲眼看见了他,幼年种种浮在脑中,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下手伤他性命。他是我亲生儿子,我怎能伤害他?我若真想杀他,趁着他方回宫那几日,轻而易举就能得手!”   “我不想杀他的,可后来你也看到了,为了个不相干的丫头,他竟那般对待严狄的!毁了严狄兄弟俩不够,他在沧州斩杀你舅舅的部下,朝堂上处处与你舅舅为难,你难道不知晓?”   “对亲表哥都能痛下毒手,他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严皇后言辞激烈,抓着太子的手臂低吼,“他能这样对待严狄,早晚有一日会联合老二,这般对你!你听话,这事不要插手,你只要在朝堂做好太子,母后与舅舅会为你扫平所有障碍……”   她说得句句真切,却不知听在太子心中,每一句都是一把利刃。   幼时她偏向严梦舟,年长后偏向自己,以后呢?   “如若儿臣与母后意见不合,是不是也会被骂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许胡说!”严皇后惊骇得嘴唇发白,紧紧抓着他,双目中不见了尊贵的傲气,唯有空洞的癫狂,“你不是他!你是母后唯一的依靠,你绝不能与他一样!你不是他,你不会那样做……”   听完这番话,太子抓住了严皇后的手。   他已不是当初面对凶悍流寇束手无策的懵懂少年,站在严皇后面前宛若一堵城墙,能为她遮风挡雨,也能反过来轻易地将她制服。   太子定定望着严皇后,青筋突起的手将严皇后的手掰开,凝然退后了两步。   他身躯挺直目视前方,朝着严皇后庄重地俯首行礼,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太子府中,严少夫人活活疼晕了过去,被人抬进屋中。   出了这事,所有人都没了赏花的兴致,不想惹祸上身的,在确认假山崩塌为意外之后,陆续离开。   恩人尚且昏迷着,施绵是不能离开的,黔安王妃与明珠便与她一起,等着御医的到来。   未免明珠遭人挑拨,入京前黔安王妃与她说了许多后宅争斗的手段,明珠可不信这是意外,苦于没有证据寻不到人算账,心头窝了一团火。   肃岭王妃早早离去,沉默寡言的锦川王妃反倒留了下来。碍于这位王妃的存在,明珠想骂人都不能大声骂出。   在沉闷的氛围中等来了御医,证实施绵所言无误,严少夫人的确是小腿骨裂。   御医刚诊治完,严狄就到了,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   八年前初遇明珠时,施绵在袁正庭那里见过严狄,间隔太久远,她早已不记得严狄的模样,脑中仅隐隐留有一个年轻将军的剪影。   此时再见,施绵的目光飞快地从他身上掠过,只觉眼前的严狄与数年前判若两人。   太子妃在厅中将意外与严狄复述了一遍,赔礼道:“府中疏于管理,使得今日出了这种意外,是本宫疏忽了,还望表弟见谅。”   “小伤,无碍。”严狄说罢,掩唇咳了起来。   他咳时,厅中无人出声,似乎都在等他。有下人递上茶水,他摆手推拒了。   待他咳完,施绵起身,款步到厅中行礼,“今日多谢尊夫人相护,民女感激不尽,待夫人清醒后,民女必备上厚礼,亲自拜会答谢夫人。”   严狄咳声加重,听着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施绵略微抬眼,恰见他苍白的手落下,掌中握着张素白的帕子,合掌时帕中隐约透出几分猩红血色。   咳血?   据说严梦舟与严狄动过手,在严狄身上留下重伤,这是那时留下的?还是后来又受了别的伤?   施绵想不出答案,她回京后要么被困在施家后宅,消息闭塞,要么是住在医馆,对京中形势所知甚少。而严梦舟尤其不喜提及自身相关的事情,不曾与施绵说过。   严狄并不掩饰对施绵的不喜,正眼都未看她一眼,径直命人去抬严少夫人。   施绵抿嘴,明珠气愤,太子妃眸光一转,在明珠发作之前道:“幸而施姑娘懂得医术,在御医到达之前为夫人止血包扎……”   这话并不能缓和气氛,她自己约莫也知道,是以说得很是缓慢。   未说完,婢女快步而来,禀报道严梦舟与锦川王到了。   这二人毫无疑问,一个是为的施绵,一个是来接锦川王妃回府的。   严梦舟到厅中时,施绵已坐了回去,他扫视过施绵确认无大碍,冷淡地喊了声皇嫂,连礼都未行。   反观锦川王,相貌不佳,但礼数周全,面上带着笑与厅中众人打了招呼。   面对严狄,严梦舟道:“多谢,今日恩情,他日必报。”   严狄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诡异的红,边咳边笑道:“四殿下,对施姑娘真是,情深义重,多年不改。”   严梦舟两年前求取雪莲的事终究是瞒不住,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直白道:“本王不仅情深义重,还知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次报恩的谢礼,不会比表哥的新婚贺礼浅薄,还望表哥笑纳。”   严狄脸上变了变,继续笑,话不成句道:“我,等着。”   看热闹的锦川王目光在这二人中来回转了几圈,噙着笑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何必说得这么客气?”   他看着心情很好,似乎真的只是来接王妃回府的,谈笑几句,携着锦川王妃的手请辞。   严梦舟与施绵婚事虽定,人前始终是未婚关系,须得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也出了太子府。   黔安王妃带着明珠在太子府门前与施绵道别,施绵颔首,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去看严梦舟时,余光瞥见锦川王府车撵旁有个似曾相识的人影,眸光一动,她盯着那个方向仔细看了起来。   施绵只知晓这位王爷排行第二,是贵妃所出,外貌与体态上差了点儿,其余的一概不知。   看得正发怔,眼前光影一暗,是严梦舟挡在了她面前。   严梦舟将施绵的视线挡死了,施绵看看他的脸色,默默转向太子妃。   身后太子妃亲自送几人出来,严少夫人已被人抬上严侯府的马车,严狄同样被搀扶进去,在帘子落下时,他对着严梦舟二人露了个若有若无的笑。   严梦舟没理会他,将施绵扶上马车后,跨在马背上道:“皇嫂府上是该细致检查一遍了,今日伤了外人算是小事,哪日出了意外伤及皇兄或小皇侄,皇嫂就要后悔莫及了。”   他高高在上,身姿挺拔,下巴端平,双眼却是往下撩的,眼中锋芒半是遮掩,展露在外的是若薄雾围绕下的凉意。   太子妃被他的话说得心底一突,脸上堪堪浮起笑,道:“多谢四皇弟提醒,本宫这就命人将府邸翻修一遍。”   严梦舟漠然暼她一眼,命人启程。   将他们送走,太子妃仍站立在府门口,直到府门前所有马车和侍卫均看不见踪影了,方吐出一口浊气,被侍婢搀着向府中走去。   就在她转过身的刹那,一道破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笃”的一声响在头顶上方。   府中侍卫瞬间警惕,太子妃也下意识地抬头,就见头上的匾牌刺着一支箭矢,银白尖端全部隐入匾额之中,尾端上有一支血红色的羽毛,颜色鲜艳刺眼,随着箭身摆动着,仿若要滴下血水来。   太子妃心头陡然一悸,未及有动作,头上匾额突然坠落,黑压压的影子若山体崩塌向着她砸来。   那一刹那,她回忆起假山崩塌时,骇然仰脸、惊惶无措的施绵。   那个姑娘长得美,惊吓时乌黑的眼眸微睁,缩肩抬手遮挡的动作明明是惧怕的,姿态却也很动人,惹人怜惜。   “哐当——”   一声巨响,金丝楠木的匾额砸落在她脚下,匾额边角的金边随着木屑迸溅在四周。   侍卫大惊,纷纷拔出了刀剑提防,迅速护着太子妃远离那里。   婢女也被殃及了,没觉得身上疼痛,刚松了口气,向着太子妃看了一眼,惊叫道:“太子妃,你的脸!”   太子妃惊喘,感知到脸颊上的痛觉,颤颤巍巍摸了上去,指腹上传来湿润与温热的触感。   未及她将手放下,勒马声传来,太子率着侍卫向府门走来。   太子妃来不及看自己手上摸到了什么,见他面色冷若三九寒冬,匆忙行礼道:“臣妾给殿下请安。今日府中……”   行礼的动作做了一半,低头看见太子到了近前,很近,似乎是要扶她。   太子妃心中稍安,配合地伸出手来,被一把推开。   太子的动作很是粗鲁,她没防备向一侧跌去,幸好侍婢及时扶住了她。   等她稳住,看见太子弯腰拔掉了匾额上的那支箭,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太子妃浑噩中看见红羽箭矢的尖端有一个简约的记号。   她听严皇后提起过,严梦舟在沧州有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将士,与蛮夷交战时,用的就是这种标记,不同校尉下的标记略有差别,以便战后论功行赏。   所以,那支箭是严梦舟射来的。明晃晃的,他敢射来,就是不惧自己向上禀报。   太子妃记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心头寒意忽起,再看太子,已将箭矢折断,把带着标记的尖端握在掌中。   这时他才有空搭理太子妃,冷声道:“后宅都打理不好,要这太子妃何用?来人,将太子妃关进偏殿,即日起,无本宫的赦令,不得踏出偏殿半步!”   所有侍卫婢女皆是惊诧,见太子颜面冰冷,眼中森然,忙跪地应是。   身后的太子妃愣愣地看着他甩袖入府,在这一刻醒悟过来,原来在她听从严皇后的指示背叛太子后,太子要放弃她了。   痴愣中,有黏腻的液体从脸上滑落,滴在她手掌上。她低头,入目是鲜红的血水。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几万字就完结了。 第75章 抹药   菁娘身份低微, 入了太子府后,被安排在外厅候着,未能紧跟施绵。回府的马车上才知道发生了意外, 撩起施绵的衣袖看见几处擦伤, 心疼得直掉眼泪。   施绵道:“我没伤多少, 大半都被严少夫人挡了去。”   “她活该!”   她俩坐在马车中,严梦舟骑马护在外面,随行的还有一列银甲侍卫,气势逼人,街面上的百姓见状纷纷躲闪避让。   回程的路上, 施绵未能有机会与严梦舟单独说话,到马车停稳,她刚伸出手,就被搂着腰抱了下去。   离了马车, 严梦舟没有松手的意思,抱着施绵往医馆里走了几步。   医馆附近有几个胆大的路人好奇张望, 施绵觉得被人看见终归是不好的, 在严梦舟臂膀上压了两下, 他这才停步, 将施绵放了下来。   进到医馆里, 与往常一样没有任何病患, 冷冷清清, 只有两个打杂的小厮靠在角落里打哈欠。听见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小厮打着激灵惶然站起。   “老先生和十三呢?”严梦舟问。   “老先生在后院,小先生……”小厮惧怕坏脾气的十三, 不敢提他的名号, 偷摸指了指半人高的柜台。   菁娘知晓严梦舟这是要找人给施绵查看, 快步走向柜台喊道:“十三啊,快把药酒给我找出来,我家小姐……哎呦!你几岁了啊!还玩这个?”   十三从柜台后冒头,鼻尖与左侧颧骨上沾了一点泥,模样有些滑稽。   菁娘看得头疼,“难怪没病患上门!你去别家看看,谁家大夫不是衣冠整齐、彬彬有礼的?你倒是好,搁柜台后边玩泥巴!傻子才会找你看诊!”   “没人就没人,不稀罕!”十三嘴硬。看见严梦舟与施绵,用鼻子出了声气,从柜台下方拿出三个未干的泥人。   泥人很明显是两男一女。   十三点着右边一男一女,再点点严梦舟与施绵,哼了一声,抄起俩泥人大力掷向门外。   “啪”的两声,泥人砸在门槛上拍打成烂泥,黄褐色的两团摊着,看得菁娘直皱眉。   施绵:“……”   严梦舟:“没事就让你师父给你治治这疯病。”   “你才疯,你脑子坏掉了!有本事你今晚上住下,看爷爷不把你是脑袋剖开,给你好好修整修整!”   现在严梦舟身份不同,哪还能这么骂?菁娘上前去捂他的嘴,“你说什么呢!不要命了啊!”   严梦舟对他的叫骂不以为意,在意的是十三那双手,沾满泥巴,脏兮兮的,没法入眼。   他牵起施绵的手往后院去,柜台里的十三疯得更厉害了,“手松开!你俩把手给我松开——”   没人理他。   绕过厅堂到了后院,十三的叫声被阻隔变轻,施绵偷偷看了严梦舟一眼,悄声道:“其实我没怎么受伤,就是背上被砸了几下,过几日就无事了。”   离开太子府至今,两人还未认真说过一句话,施绵心里有许多事情要与他确认,一时无从开口,只好先从自身说起。   “先让你师父查验看看,再说别的。”   “让师父查验?”施绵停下了步子,严梦舟随之停下,低头看她。   施绵懂医术,知晓自己并无大碍,最多是背上与手肘淤青个几日。   但放在寻常人身上,被砸伤后,不仅要由大夫把脉确认五脏六腑有无内伤,还要被查看伤患处、触诊检查,望闻问切缺一不可,方能确认有无大碍。   伤在身上,被人检查,那不就被看光了吗?施绵不知严梦舟所指的查验是哪些,心底有点说不出的难堪,挣开他的手道:“让师父简单把个脉就好了。”   严梦舟没说好与不好,朝着她弯腰,直接搂着她的双腿将她抱起。   施绵被抱得高出他一头,双腿屈在严梦舟腰腹,坐在他结实有力的手臂上,随着走动上半身微微摇晃,不小心胸口就会贴上他的脸颊。   为了不贴上去,也为了不仰倒到后方,施绵两手搂住了严梦舟的脖子。   她与严梦舟抱过许多次,这种抱法是最少的,只有下马车时才会短暂地这样抱一下。   施绵脸红,但没有不许。因为她心底有个小秘密没与任何人说过——这是她最喜爱的一种抱法。   在她与蔺夫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时,蔺夫人就是这样抱着独子离开她的。   那一抱让施绵羡慕了十多年。   但这样确实不太雅观,她心中小路乱撞,肩背上的疼痛都被难以言表的欢喜冲散了,这样过了条长廊,才勉强压住情绪,羞涩道:“你怎么这样抱我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严梦舟听她声音有异,抬头对着她道:“背上不是伤着了吗?”   背上伤着了,不能触碰,就只能这样抱了。   施绵放在他脖颈处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哦”了一声。   “怎么了?”严梦舟又一次抬头看来,面庞正与她胸脯持平。   距离极近,施绵胸前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   她微微含胸,空出一只手缩在前面,单手搂住严梦舟的脖子,水凌凌的双眸含羞带怯地低下去,从严梦舟双眼看到他鼻尖,再撇到他耳朵上。   而严梦舟的目光因她的动作而移动,落在她胸前,凝住不动了。   不出两息,他后颈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把。   严梦舟抬起眼,看见施绵轻咬着下唇,红艳艳的夕照霞光跃过院墙扑在她白皙的面颊上,仿若为她新染了一层胭脂。   她眸中映着夕阳余韵,泛起金色的水波,娇艳欲滴。   施绵发现他盯着自己不动了,护在胸前的手攥起,对着他“嗯——”了一声。声音柔柔的,缠着拨不开的糖丝一般,施绵自己都说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严梦舟移开视线,抱着她进了屋。   后院里的东林大夫闻讯而来,在外间为施绵脉诊。   他有两个徒弟,十三最让他发愁。这暴脾气的徒弟幼时愤世嫉俗,不肯学好的,长大后性情被掰正了点儿,但着实不适合开医馆。   就该做个走方医,只要地方换得快,就没人能看出他脑筋有问题。   另一个徒弟是施绵,这个最让他忧心,小时候精心细养,少见外人,长大后,性情纯善,手中有利刃也不会轻易刺出。   他是这样看待施绵的,所以听闻施绵将防身药洒在别人伤口上时,惊讶又欣慰。   “全部倒她伤口里了,会不会疼死她啊?”   东林大夫心底的欣慰因她这句话没了,恨铁不成钢道:“心慈手软,打小就教你对待恶人不必留情,你是一句也没记住啊。”   施绵坐在凳子上,眼神左右地飘,没能回声。   那药粉本是冲着人眼睛去的,遇水即化,只要有丁点粉末入眼,就会产生剧烈的烧灼感,让人痛不欲生。但并不致盲,疼个三五日就能恢复如常。是十三琢磨出来给施绵防身用的。   全部洒进严少夫人小腿伤口中,她怕是会痛得生不如死。   东林大夫可不管别人,给施绵把了脉,道:“脉象上看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心神未宁……也就是去年十四让人送回了雪莲,否则……”   否则就回京这几个月的时间,够她死上几回了。   施绵因东林大夫的话记起那个送药的道士,道士在小叠池住了段时日,施绵记得还算清楚。   她很确定,今日从太子府离开时看见的人影,就是那个道士。可他怎么会出现在……   “她背上的伤可要验一验?”严梦舟的声音把施绵唤醒,她脸一红,高声抢答:“不用!”   严梦舟不与她争辩,只看着东林大夫。   东林大夫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二人,眼神转了转,捋须道:“为防万一,当然是查验一下更好,不过小九毕竟是姑娘……”   “师父你!”施绵瞪大眼睛,惊怒道,“你胡说,明明不需要的!”   在医术上,施绵的威信远不及东林大夫,严梦舟环顾四周后道:“外间不便,请师父移步内室。”   东林大夫笑了,颔首道:“那你先帮小九做准备,老夫去拿药酒过来。”   “你骗人,不用的!”施绵挣扎着不肯与严梦舟去内室,真的需要脱衣触诊的话,她不会不答应,可现在她的伤势根本就不需要。   这会儿与严梦舟回了屋,她就得被脱光了……   拉扯的样子太难看,屋中没外人,严梦舟干脆箍着她的腰将她抱进了屋中。   施绵看见东林大夫离开,还贴心地把房门合上,气得心口不断起伏,却不敢挣扎,就怕闹出动静引来更多人。   被放在床榻上,严梦舟一松手,她就翻身坐起来,严肃道:“根本就不需要查验伤处,师父骗你的!他也不会来查验!”   “他骗我这个做什么?”   “他为老不尊,耍弄你玩的!”   严梦舟坐在她身边将她脚上鞋袜脱掉,伸手去拆她头上朱钗,这个施绵倒是应许的,乖乖配合着他了。   岁数长了以后,她那一头蜷曲的软发不像幼时那样明显了,加之常日梳着发髻,看不出与寻常人不同。   现在青丝散落,松软地铺在身上,像弯曲缠绕着的茂盛藤蔓。   乌黑长发有一半垂落在胸前,将清丽脱俗的人衬出几分娇媚。   严梦舟多看了她两眼,扯下她腰间的环佩,再去解她腰带。   施绵按住他的手,手掌贴着腰腹传来的热度,使她心慌气急,“与你说过不用的!”   严梦舟目光在她脸上圈巡一周,善解人意道:“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个什么啊!”施绵抬起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见他不依不饶一定要来解自己的衣裳,又在他腰间蹬了一脚,借力往床榻里面缩去。   “这是看诊,大夫是你师父也好,是陌生人也罢,我不介意你因此被看了身子。”   “闭嘴啊!”施绵抓起床头的软枕打他,被他抓住了腿,看着他攀着自己双腿上了榻,又来解自己衣裳,施绵惊叫,“你走开,不准碰我!”   就在外衣解开时,外面响起迟疑的叩门声。   施绵惊得猛抽一口气,急忙捂住了嘴。   “咳!药酒、放门口了……”菁娘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听着尴尬极了,“师父说了,用药酒把淤青揉开,过几日就不疼了……”   施绵顾不得羞惭了,瞪向严梦舟,严梦舟怔了怔,下榻去外面见菁娘。   “只需要揉药酒?东林大夫亲口说的?”   “是呢。十四你看,要不还是我来……”   “我来。”   “咳,那给你了……”   施绵在里间听着外面两人的对话,恼羞蹬了下床褥,腿上传来细微的痛感,才记起自己身上有伤。   她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摸摸手肘,听见关门声,水润的眸子转动着,慢吞吞将半开的外衣褪了下来,再去扯外裙。   严梦舟掀开纱帘,就见她侧身坐着,紧贴着玲珑身躯的里衣勾勒出姣好的曲线,浓黑的长发与雪白的里衣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狭小的空间里,宛若水墨画中走出来的娇柔美人。   之前与施绵同床共枕都是在熄灯后,床帐内不见光亮,这还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施绵仅着里衣的模样。   “跟你说了他骗你的,你非不信……”施绵嘀咕着,纤细的手指勾住了里衣的系带,轻轻往外一扯,系带散开,里衣松动,露出了一抹鲜艳颜色。   施绵红着脸飞快瞟他,小声道:“还不快合了帘子?”   严梦舟将摆着药酒的托盘放在床边,去外面洗了手,回来后把两侧的帘帐全部放下。   帘帐遮得密不透风,他转过身,施绵的里衣已经褪了下来,身上仅余一件小小的兜衣,被光裸的手臂与浓密长发半遮半挡,隐约可见胸前撑起的鼓胀弧度。   带着侵袭感的视线让施绵心悸,她偷偷瞄了眼严梦舟的手掌,记起那只手从身上抚过带来的震颤,蜷着身子扯过锦被,用后背对着他了。   单薄的肩胛骨上有一片青紫的淤痕,在白皙的肌肤衬托下,看着触目惊心。   “他骗我这个做什么?”严梦舟锁眉坐下,目光偏转,看见她手肘处的擦伤与上臂乌青的掐痕和指印,眸中划过一丝阴翳。   “耍你玩的。”施绵不知他在想什么,满心的羞赧,声音又轻又细,“他说你就信,你笨死了……”   严梦舟在她说话时,已将她后背与一侧肩膀扫视了一遍,扯动她堆在腰间的锦被,“趴下来。”   施绵只敢偷瞄他,动作太快,没看清他的表情,想再瞄一眼,又觉得难为情。   直接暴露在他面前太让人为难,她犹豫了下,一手挡在身前,一手撑着床榻,向着里侧翻身,徐缓地趴了下去。   刚空出两只手,搭在腰间的锦被就被彻底掀开了,凉气袭来,施绵不自觉抓起了身下的褥子。   她只知自己的腰身与背上的兜衣绑带也暴露了出来,不知侧腰上又是一大片骇人的乌青。   “他就喜欢耍人玩,以前在小叠池,二狗做饭难吃,他说没胃口不动筷子都是假装的,其实每回都背着你与十三,跑到竹楼这边蹭吃的。他还骗你脱衣裳给我认穴位……”   施绵看不见身上的伤痕、严梦舟的表情,更不知他所想,脸偏向床榻里侧,两手紧抓着褥子,欲盖弥彰地说个不停,“……他老早就哄骗我看你的身子。你笨蛋,到现在都不知道……唔——”   背上绑带被解开,滑落在褥子上,与此同时,紧束着饱满胸脯的兜衣传来松动感,施绵蓦地收声,咬紧了牙关。   “让你看我身子做什么?”   “兴许是怕你……”她声线不稳,打着颤道,“……怕你中看不中用。”   作者有话说:   离完结还有几万字呢,几万字要好几天才能更完,就是还有一段时间。   才看见前几天被投了月石,手动感谢~ 第76章 雨幕   施绵伏趴着, 面朝里侧,耳边听不见声音,里侧纱帐上也空空的, 连严梦舟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猜测严梦舟正盯着她后背看, 这想法使她身上泛起细小的疙瘩。她双臂收紧, 紧贴着腰身,紧紧夹住滑落的系带。   等了很久,她都觉得冷了,也没见严梦舟有动作,施绵心中打鼓, 声若蚊蝇问:“你还要不要给我抹药酒了?”   这句话像是把严梦舟喊回神了,施绵背上的长发被拨开,从柔滑的肌肤上滑下,厚厚的堆积在床褥上。   严梦舟将药酒倒在掌心, 搓热了之后,轻缓地将手掌覆上那片乌青。   掌下纤细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紧绷如拉满了的弓, 随着他手掌的揉动, 淤青处未见变化, 倒是周围白皙的肌肤透出了淡淡的粉色。   严梦舟屈膝坐着, 目光聚在那片淤青上, 问:“我哪里中看?”   没回应, 他继续问:“又是怎么不中用?”   背上被揉按着,心里烧灼着,施绵如坠火炉, 偏着头悄悄咬住拳头, 不准自己发出额外的声音。   等她稍许适应了身上的力道, 才缓缓松了口,将手背上的齿印压在褥子上,轻喘一声,道:“脸是最中看的,其余的我怎么知道,都是他们说的……我又没用过……”   背上的手霍然加重,施绵惊呼出声,本能地低腰耸肩想要逃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错乱的呼吸声贴近,严梦舟俯身凑到她通红的耳边说话。   衣裳垂落至施绵背上,带起阵阵瘙痒,她僵挺着微不可查地向上爬了下。发现爬不开,把脸埋进了褥子里,声音翁翁的传出来:“知道啊,我在调戏你。”   怕严梦舟不懂,她又解释道:“不能只有你调戏我……”   静了会儿,上方的热源撤开,严梦舟喑哑的声音似有若无地飘在耳边,“是这个道理……”   施绵的脸埋得更深了。   背上、手臂上的伤一一擦过,施绵的裤脚也被撩了起来,小腿上的几处擦伤全部处理完后,天光已暗了下来,外面传来菁娘吩咐人做事的声音。   严梦舟将药酒收拾好拿出床帐,问:“是不是太暗了?”   施绵不语,他径直将手伸入床头暗格里,摸出很久以前托老道士送来给施绵的发光珠子。   碗口大的珠子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圆润莹白,宛若一轮明月,只为他俩而亮。   严梦舟掂了几下那颗珠子,将它往床榻里侧抛去,继而侧身在施绵身边躺了下来。   施绵全程趴着不动,布偶娃娃似的被抬胳膊揉腿,此时终于得以安宁,刚盖上了被子,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背上倾来一具沉重的身躯。   她一口气未能控制住,红唇张开,溢出道浅浅的低吟。   这声音如同一个信号,落地的瞬间,湿热的触觉附上耳垂,流连片刻,不舍地向下蔓延,落在颈窝,继续下移。   “挂那么高是照月亮吗?低一点……哎,好。”房门外菁娘正在指挥小厮挂灯笼。   小厮扶着梯子正要下来,一阵风吹来,檐下的灯笼摇晃了几下,烛光扑灭。   “怎么灭了?是不是灯罩破了洞?”菁娘递个新的给小厮。   晚间的风挟裹凉意又一次卷来,小厮打了个寒颤将灯笼挂好,看着它在风中摇晃几下,缩着脖子爬下来,“好了好了,这回没灭。”   菁娘瞅着摇曳的灯笼,不经意地往紧闭的房门上扫,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   风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会儿,菁娘提高了嗓门道:“没灭就好,去把庭灯也全点上,然后喊十三过来用晚膳。都这么晚了,没一个人说饿,都不用吃饭啦?”   “是是,这就去。”小厮小跑着去点庭灯了。   外面的对话声从房门中挤进来,艰难地穿过两重帘帐的缝隙,传入内里,又被奔流的热情与细碎的呜咽拒在帐外,到了意乱神迷的二人耳中,就跟轻飘飘落到水面的竹叶一样,未能激起一丝波纹。   不知过了多久,十三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来,屋中的帘帐才被掀开。   严梦舟身着凌乱的内衫下了榻,在桌边倒了盏温水送入帐中,再出来,茶盏已空。他又倒了一盏自己饮下,然后点燃屋内的烛灯,浸湿了帕子重新进入帐中。   帘帐掀开条小缝,里面的施绵依旧趴着,背上除了大片的淤青,多出了些许细密的红痕。   严梦舟将被褥上提把她盖严实了,拿着帕子仔细地给她擦拭手指,连续三次,一根一根擦干净了,隔着寝被抱住她,嗓音很沉,“是一起出去,还是说睡着了?”   施绵的脸偏过来,眼角绯红,挂着点欲落未落的湿润,未说话,严梦舟已道:“这模样……还是说睡着了吧。”   他看见施绵嫣红水润的唇,头一低,又凑了过来,施绵推他,“换衣裳啊……”   严梦舟硬是又亲了几下,出了床帐整理好衣着,再去更里面施绵的衣橱里翻找,拿着件干净的寝衣与贴身衣裳送入床帐中。   这边要伺候施绵更衣,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很轻,来回徘徊,像是在犹豫是否要敲门。   这次房中没有其余事物阻拦,两人都听见了这声音。   施绵抓着严梦舟递来的贴身衣裳藏进寝被下,将他往外推。   严梦舟抓住她的手,在她眼角亲了一下,道:“我要回去解决几个麻烦事,过几日再来看你。你就在医馆不要外出,更不必去严侯府,且等上几日……”   施绵如梦惊醒,“对了,我也有事要问你,今日我在锦川王身边看见个人,就是受你的托付给我送雪莲的道士,他换了身打扮……”   “不必理会,只当不认识便好。”   “不认识?”施绵恍惚中记得道士临走时说的话,他说要去做一番大事。   跟着锦川王做什么大事?他是个王爷,他日要去往封地的,真想做大事,该跟着太子才是吧?   施绵想得深远了些,惊得搂着寝被坐了起来。   严梦舟将她按回去,道:“这事与你我无关,不必理会。等解决了严家的事,我再与你细说。”   “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   太子府的“意外”再狠一些,完全能够让施绵当场丧命。严少夫人不顾自身安危护住施绵,不就是为了让施绵接受她的恩德,逼迫施绵亲自登门拜谢吗?   铜墙铁壁的严侯府,施绵进去了,怎么出来?就算出来了,还是完好无损的她吗?   严侯一家有多恨自己,没人比严梦舟本人更清楚了。他越是想光明正大地与施绵成亲,严侯越不能答应。   要让一个姑娘嫁不出去,最简单,也最恶心人的法子就是辱她清誉了,落水、湿衣、胆大妄为的仆从等等,随便推个人出来顶罪就行。   就算被人看出是有意设计,也罪不至死,且姑娘已经声誉全无了。   施绵现今上面没有祖母、母亲能代替她上门答谢,碍于严少夫人的“恩情”,她必须亲自登门探望。   要阻拦她上门答谢,最彻底的法子,就是让严家几口人全都死了。   没有活人,就不必上门拜谢了。   严梦舟不仅想杀了亲舅舅一家,还想把生母一起杀了。   他不愿意这阴暗的想法被施绵知晓,道:“没想好,事情有些棘手。你先把自己养好,就算要答谢严少夫人,也要等我与你一起。”   施绵想不出严少夫人为何一定要逼她登门,但能明白那是狼窝虎穴,如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踏入。   她与严侯府没有恩怨,所以人是冲着严梦舟来的。   亲舅舅,亲表嫂,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   施绵想起许多年前,严梦舟初到小叠池时身边跟着的侍卫,无疑,那是皇帝皇后安排给他的,心怀鬼胎,绕着圈子想往才十四岁的严梦舟身上泼脏水。   她点头,搂住严梦舟的脖子将他往下压,与他脸贴着脸蹭了几下,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他们都是坏人。他们欺负你,那我来对你好。”   严梦舟不说话,只贴着她的面颊摩挲,无声地搂紧了她。   门外的菁娘徘徊了一遍又一遍,听见房门声响迅速转身,快速扫了严梦舟一遍,没看出什么风流余韵,心头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道:“药抹好了?饿了吧?都等着你俩呢。”   严梦舟道:“小九刚睡着,别喊她了,晚些时候备点吃的送进去就好了。”   “哎,好!”菁娘满口答应,完了听出他话中另有意思,问,“你今晚不留下吗?”   “不了,外面有人盯着,留下不好。”   “对,是这样的。”菁娘恍悟,心中有淡淡的失落。这也是没法的事,她遮掩起情绪,见严梦舟手中拿着个盒子,奇怪问,“那是什么?”   严梦舟掂着盒子道:“那颗夜明珠我要借用一段时日,以后再拿来给小九。”   菁娘是知道那颗珠子的,当初老道士送去小叠池,被人好一顿嫌弃。唯一的用处就是可以放在床头,给施绵做一盏不会熄灭的夜灯。   严梦舟留了一半的侍卫守在医馆,离开时的阵势很大,惊得周围邻里都知道这位王爷对施家姑娘有多上心。   他这一离开,整整三日未再来医馆探望施绵。   第四日下了一场雨,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随着雨水的落下,凉意加重,秋季仿佛一日之间过去了大半,草木枯黄,风声萧瑟。   严梦舟在落雨天外出,去了趟城西的望远楼。   这是四十多年前一个喜爱玩乐的王爷建造的,视野开阔,能跃过城楼看见京城西面的大片山林。   秋冬交替的时节,枯黄枝叶、常青草木以及红艳艳的枫林碰撞着,构成浑然天成的瑰丽美景,被雨幕一遮,更添几分冷寂的美感。   严梦舟到时,清雅的丝竹声悠然悦耳,太子与数名世家子弟正对窗饮酒。   两侧长窗洞开,一面是绚烂的秋日雨景,一面是雨雾朦胧的空旷街道,身处其中,山野之美与民间烟火尽收眼底。风声、雨声皆在耳中,却不觉寒冷,着实是个好去处。   严梦舟心想,以后去了荆州,也可以建一处这样的景观,冬日拥着施绵赏雪,她定然是喜欢的。   “四弟来了。”锦川王眼尖,第一个看见他,笑着举盏示意,其余作陪的公子纷纷起身行礼。   这日是锦川王做东设宴,邀请太子、严梦舟及几个贵族公子前来赏景。王爷相邀,来的人不少。   严梦舟扫视一周,看见了严狄。   他内伤不愈,整日咳血,话都说不全,谈何饮酒?面前摆着的是一壶茶水,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严狄动作比他人慢,苍白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对着严梦舟徐徐作揖。   “为兄还当你不来了呢。”太子惊讶,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严狄,心中暗暗警惕着。   “二皇兄相邀,不敢不来。”严梦舟道。   他鲜少来往这种场合,落座后只管自己饮酒,不多时,在座数人恢复了自在,有聚在一起作诗的,有相携耍酒筹令的,听着雨声,赏着美景,好不自在。   一直未动弹的只有三个皇子与严狄。   倾满一盏酒水,严梦舟向着严狄走去。太子眉头一跳,将要跟去,锦川王上前拦住了他,“皇兄,我那王妃素来与太子妃交好,这几日想去府上拜访……”   长窗旁,严梦舟问:“表嫂伤势如何了?”   严狄似早知严梦舟会主动与他说话,脸上始终带着笑,听见自己夫人的伤势,脸上的笑也未收起,道:“腿伤不重,只是疼,苏醒不久,就会疼晕。”   内伤作怪,说长句子时气息拖长,严狄就会胸口剧痛,只能断续地开口,但这不影响他的挑衅。   严狄语气幽幽道:“你那王妃,更加娇弱,若换成她……”   轻慢的语气听得严梦舟眸色沉下。   两人临窗而立,众人知晓二人不合,有意避让开,无人听及二人谈话。   严狄似看不出严梦舟的转变,照旧笑着,举盏相敬,声音压低,“表弟好本事,在沧州,屡立奇功,还能严防死守,阻碍他人上雪山。”   这内伤就是严梦舟亲手打出来的,他毁了严梦舟一株雪莲,严梦舟就让他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严梦舟也的确做到了。在他去沧州的那几年,严狄手下的人也没少去,雪莲未能寻到也就罢了,人也音讯全无。   “表哥可以去雪山底下翻找看看。”严梦舟淡淡道,“经年累月的积雪下,谁知道会藏着什么呢?”   兴许是雪莲,兴许是他派出去的人手的尸体。   严狄笑不出了,胸口一痛,捂嘴咳了咳,指缝中渗出星点血迹。   他将血水吞咽下去,又道:“施姑娘,香温玉软,贱内等着她来……”他笑,嘴角上扬,眼角下沉,低沉阴冷道,“拜访。”   严狄举盏,严梦舟面无表情地与他一同举杯,在茶盏与酒盏举到同一高度时,用足够让他听清的声音道:“你等不到那时候了。”   言毕,骚动忽起。   .   后院里的几颗老树犹若一夕枯萎,枯黄的树叶被雨水打落,湿漉漉地堆积起厚厚的一层。这情景太过凄冷,让施绵起了几丝愁绪。   这几日她问了明珠许多皇家的事情,也想了许多。知道的越多,心中就越沉重。   施绵隐约觉得严梦舟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是说不上具体的。   雨水敲打着屋檐瓦楞,汇聚成细小的水注顺着瓦当流下,哗哗的雨水充斥着施绵的双耳,搅乱她的思绪。   施绵抬起头,看见暂养在天井水缸里面的鲫鱼翻了个水花。   再向外看,明珠撑着伞跑来,神色惶急,菁娘在后面追着,脚步杂乱。   施绵心头一跳,起身出了屋子,走到房门口,两人正好跑过来。   “四哥遇到刺客了!”明珠语出惊人。   施绵仓皇迈出一步抓住她手臂。   明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她脸色白了,抚着着胸口平缓一下,又赶忙说:“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儿小伤。”   “什么小伤?”   “不知道,我听我爹说的。”   菁娘也着急,推着两人进屋,倒了茶水让明珠润嗓子,“你先歇歇,好好说!”   明珠咽了两口茶水,抹了抹嘴巴,一鼓作气道:“说是今日二哥在望远楼设宴赏景,还有几个世家公子都去了,不知怎么的就混进了刺客。太子、二哥、四哥都受了伤……”   明珠忽然停了一下,声音转慢,语调加重,“太子和二哥、四哥受了伤,严狄体弱,被刺客围攻坠下楼去,当场没了性命!”   施绵愣住,菁娘惊喜,“真的吗?”   见俩姑娘一个郑重其事,一个怔愣出神,菁娘忙敛起笑,遗憾道:“哎呦,这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刺客,怎的这么凶狠……”   “据说是北面蛮夷人,就算不是,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明珠肯定道,“严狄现在是总咳血,可好歹以前也是习武的,坠下楼之前从刺客身上摸出了个盒子,里面装着的是蛮夷人的传国宝物!”   单说严梦舟遇刺受伤,施绵很担心,加上严狄身亡,她心底那份担忧轻了些,愁绪却更重了。   她仍是多此一举地问:“可有请御医?”   明珠回道:“储君与两个皇子都受了伤,必然是请了的。陛下震怒,下令从今日起,城内严查,你们外出碰见陌生人,一定要当心……”   菁娘不想那么多,这都是大人物的事情,与他们无关,确认严梦舟无大碍就松了气。   让俩姑娘坐下,给二人都到了茶水,她好奇追着明珠问:“那什么传国的宝物,不是说早就遗失了吗?怎么出现在了刺客身上?”   “所以说与蛮夷人有关,说不准是特意来寻仇的呢?不然怎么三个皇子都受了伤。”   菁娘觉得有道理,又问明珠:“那宝物长什么样啊?传国的好东西一定与众不同。明珠你哪回进宫见着了,一定得好好看看,回头与我说说。”   明珠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一颗会发光的珠子,叫什么月珠……”   “发光的珠子?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家小姐……”菁娘说到一半,记起前几日被严梦舟拿走的那颗照明用的珠子,喉头陡然卡住,呆愣地转向施绵。   施绵满面惊诧,视线碰撞,两人眼中是同样的欲言又止的猜测。   “小九怎么了?”明珠饮着茶水润喉,被茶盏挡住了视线,没看见这一幕。听见菁娘说着说着没声了,开口询问起来。   “……我家小姐有一个珍珠做的手串,不比那发光的珠子好看吗。”菁娘竭力将肚子里的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换上一句无关的。   明珠放下茶盏笑话她:“人家那传国之宝据说是先祖从月神手中接过来的,有月神庇佑,能保人无病无灾、诸邪辟易的。岂是几颗珍珠能比的?”   菁娘:“也是呢……”   作者有话说:   一场春雨一场寒。——谚语   又收到好多好多月石,够换好几个封面了!后台不显示赠送ID,只能在这里统一答谢。   谢谢~啵啵~ 第77章 背对   菁娘心里乱, 需要出去换口气,借口去告诫下人近日多安分,暂时去了前院。   屋中只剩下两个姑娘, 明珠见施绵蹙眉深思, 搂住她的肩膀附耳过去:“我偷听爹娘说了些事情……你觉得这事是谁所为?”   施绵偏头, 注视着明珠乌溜溜的眼睛。   没有那颗所谓的传国之宝,施绵仅是怀疑那场刺杀与严梦舟有关,有了那颗月珠,这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   她既怕严梦舟被人怀疑,又怕这场刺杀引起别的变动, 毕竟这事除了涉及严侯府,还牵涉到三个皇子。   三个皇子全都受伤了,其中有一个是太子……   雨声哗哗,一阵风吹来, 有几缕雨丝斜斜打进了屋中。   凉意骤浓,施绵站起来将窗子合上半扇, 坐回去道:“不是北面蛮夷人吗?”   “明面上是这么回事。”明珠道, “你要看背后……众所周知, 四哥与严狄不合, 他曾重伤严狄, 被罚去沧州待了两年, 而沧州与蛮夷接壤……”   施绵绷着嘴角道:“十四与严狄不合是真, 可他自己也受了伤,何况他没理由伤及太子与锦川王。”   明珠“啪”的一声合掌,笑道:“我爹娘也是这么说的, 如果只有四哥一个人受伤, 那还能说他刻意遮掩, 现在太子、二哥全都受了伤,未免太巧了,总不能是他们两个在配合四哥吧?”   施绵迟疑着摇头。   太子如果帮了严梦舟,那不就是与严侯府作对了吗?他会吗?锦川王更不可能了,他与太子暗中相斗,怎会出手帮助太子与严梦舟?   “如果不是四哥,还可以从另一方面想,这场刺杀中,太子受伤最重,其次是二哥,最后才是四哥,小九,你想想,假若他们三人都出事了,最大的获益人会是谁?”   施绵脑子里蹦出那个说话不给人留情面的肃岭王妃,肃岭王排第六,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   “六殿下……今日没去吗?”   明珠双手撑着下巴摇头,“没有。”   此时,肃岭王刚到宫门口,下车撵时冰凉的雨水与凄冷的风纠缠着拍打在他脸上,他脚下一崴,踏进了一片积水中。   脸和脚都冷着,可雨水再凉,也没他的心冷。   他在宫门外远远看见了严侯,可惜他自身搅合进麻烦事中了,没闲心看热闹,急匆匆去觐见景明帝,被拒之殿外,又欲哭无泪地去探望几位兄长。   三个儿子同时遇险,景明帝惊骇,命太医仔细诊治后,将三人暂时拘在楚阳宫养伤。   肃岭王到时,三位兄长齐聚正殿中,悠闲地听着雨声。   肃岭王双靴湿透,下衫水淋淋的,几乎能拧出水来,他顾不上这些了,殷切地扑到太子跟前高呼:“皇兄,你还好吗?那帮刺客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公然行刺储君!”   太子背靠躺椅,上身仅着一层里衣,略微松垮,露出胸口包扎的纱布,淡淡的血色从中渗出。   听了这话,太子严峻的神色未见缓和,只给了他一个不知何意的眼神。   肃岭王脸色一僵,赶忙继续道:“皇兄,今日我那王妃撒泼死活不许我外出,否则臣弟一定会同去,定会竭力护住兄长的!”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肃岭王一转头,看见了另外两位兄长,急着补充:“当然还有二皇兄、四皇兄。”   锦川王手掌被包扎成了粽子,他身材偏胖,笑起来双眼眯成一条缝,道:“六弟好本事,一个人能护住我们三个。”   肃岭王被他笑得头皮发麻,硬是道:“论本事,臣弟哪里比得上几位兄长,只是假使臣弟今日也在,必要与几位兄长同进退,万死不辞。”   今日相聚,兄弟几人中唯有他没去,结果好巧不巧遭遇了刺客,就剩下他一个完好无缺的皇子。   太子是皇后的心头肉,严梦舟受皇帝偏袒,锦川王身后有不少朝官支持,幸好几人都未伤及性命,否则他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了。   肃岭王说完,锦川王笑了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今日这事到底如何,他初始是惊诧震怒的,在看见太子的胸口、严梦舟的手臂双双见血后,没时间揣摩真相如何,主动迎着对方的利刃刺伤了手掌。   若他没看错,太子原本是会受伤,但不会伤得这么重,他是故意的。   太子与严梦舟这对同胞兄弟受了伤,他若完好,最大的嫌疑人就成了他了。   锦川王手中的伤口很疼,但心中挺高兴的。严侯的亲儿子死了,太子意图维护严梦舟,严侯还会坚定地站在太子那边吗?   严梦舟也在想着严侯,想着怎么杀了他。   严家还有一个瘫痪在后宅里的严奇,一个昏睡中的严少夫人,要将严家这几人短时间内全部清除,有些难度。除非严家人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严梦舟思量中抬眼,发现锦川王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二人对看稍许,目光错开。   .   明珠将偷听来的话传给施绵,施绵由此想到了黔安王与景明帝,还有那个趁着先帝病重逼宫的辰王。   严梦舟与她说过,想要提前脱离京城去封地,要等一个机会,一个动乱的机会。   施绵将这些掺杂在一起细想,想得心惊胆战。   庭院中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一抬头,看见菁娘回来了。菁娘远远喊道:“明珠,王妃派人来接你了!来了许多侍卫,催你立即动身回去!”   因为皇子遇刺的事情,现在京城满大街都是官兵,黔安王夫妇不放心明珠外出太正常了。   施绵抓住明珠的手,诚挚道:“明珠,多谢你与我说这些……”   她没有消息来源,若非明珠告知,怕是要等这事在民间传开了才能获知。   “我就是与你说说闲话,有什么可谢的。而且就算我不说,四哥也会告诉你的。”明珠不以为意,只叮嘱她近日小心。   施绵感谢她,送她出去的路上,想着方才所思,心中始终不得安宁,叮咛道:“你听王爷与王妃的话,老实待在府中,不要外出了。等这些风波过了,我再去寻你。”   送明珠到医馆门口,见黔安王派来的侍卫足有七八十人,威风凛凛占据了半条长街,吓得周围百姓房门也不敢开了。   雨点落在脚下溅起水花,施绵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想再与明珠叮嘱几句,已榻上车撵的明珠忽然回头招手。   施绵走近,听她低声问:“你与四哥是真心想回封地的吗?”   “是。”施绵眼神澄澈,认真地回答她。   明珠轻呼一口气,对她笑笑,轻快地上了马车。   阴雨天持续了三日,第三日天将黑时,严梦舟回到了医馆,被围着查看了伤势。的确只是皮肉伤,几日下来已经结了浅浅的痂。   施绵心神微松,耐着性子用了膳,先一步回屋洗漱。   严梦舟进来时,她已经躺下,在严梦舟要掀她衣裳查看淤青时,摁住他的手,问:“你与我说说,你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   几日未见,严梦舟惦记着她身上的淤青,也怀念着分别前的亲密,突然被这样问,动作停顿住。   静默了下,他语气自然道:“没什么想法,严家正忙着严狄的葬礼,等他们忙完了再说……”   施绵听出他的不诚,眉心紧皱着打断他,“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也与明珠打听了些旧事,发现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我不喜欢被瞒着,你究竟是何打算,今日就与我说清楚。”   寝屋里燃了蜡烛,熏黄的烛光被外面淅沥的雨声震动了一般,微微抖动,连带落在严梦舟面庞上的光影忽明忽暗,让人看不出他眼中情绪。   严梦舟久久不语。   “他们说你幼时流落贼寇之中,是被一个道士养大的。现在那个道士变换了装束出现在二皇子锦川王身边,是不是你安排的?他要做什么?”   “严狄死了,□□余几人你要如何对付?皇后娘娘得知是你动的手,她能答应吗?这事你又要如何解决?”   “还有前几日遇刺的事情……”施绵扶上他的手臂,抚摸着他衣裳下绑着的纱布,声音轻得几乎被敲击在屋顶的雨点声压下去,“你、你有没有想过真的杀了太子……”   烛芯跳动了下,严梦舟抓下她的手,平淡道:“我不想说。”   “可是我想知道。”这次施绵不像从前那样妥协,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想知道你心中所想的一切,我们是夫妻,我应该知晓。”   严梦舟不愿意说,不论是幼时被抛弃,流落贼寇中受过的折磨,与疯道士在外游走的那七年,抑或是被找回后的种种,每一件他都不想施绵知晓。   施绵只需要知道事情的结果,与他在她面前展现出的那些,就足够了。   得不到回答,施绵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缓声问:“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用师父给的迷药把你迷晕了?”   严梦舟不做声,他坐在床榻边,侧后方是烛台,稍一偏脸,就能将自己隐藏起来。   “你晕了两日,我害怕你出事,就让师父给你把了脉。师父说……”施绵从榻上跪坐起来,手指沿着他臂上的伤口往下滑,捏了捏他的腕骨,再移落到他手背上,指腹摩挲着他突起的指节,轻喃道,“……说你四肢关节全部被暴力打碎过……”   严梦舟陡然抬头,仍是背着光,施绵却能感受到他锐利的眸光,宛若冬日檐下刺骨的冰锥,要将她射穿。   下一瞬,严梦舟站了起来,手粗鲁地从施绵手中挣开,身躯如陡峭的崖壁,伫立在床榻前,黑压压的影子与威逼的气息向着施绵直扑而来。   外面的寒意恍惚袭入了屋中,冷意蔓延。   “你想说什么?你早就知晓我被父母抛弃、筋骨尽断、被关在笼中割腕取血做酒水的过往?还是要劝我豁达些,与你一样既往不咎?”   严梦舟声音带着刺骨的阴冷,仿佛变成个陌生人,含恨质问着施绵。   施绵坐起来去牵他,牵了个空。   “你问我是否想过杀了太子,我坦白告诉你,早在十四岁被接回宫中第一眼看见他,我就想亲手杀了他。我想当着父母的面斩断他的四肢,割破他的手腕,将他的血水灌进那个女人口中。我想看着她发疯,看着她痛不欲生地死去!”   “我不仅这样想,也的确这样做了。从严家抢夺雪莲之前,我就已经与亲舅舅结了怨,两个表哥都是被我弄残废的。生父接我回京只是为了他的脸面,生母则恨不得我死。我心思阴暗,不仅想弑父……”   “弑父杀母屠兄,我知道,你很早以前就说过。”施绵截住了他的话。   这些日子,她回忆了许多往事,记起刚认识严梦舟时与他玩闹的事情,那时他就说过:“我其实是个谋划着弑父杀母屠兄的坏种。”   听者无心,过了这么多年猝然记起,才惊觉那不是在说笑。   原来很多年前初见时,严梦舟就抱有这样的想法。   这些事情埋在严梦舟心底多年,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过,此时心绪浮动,奔腾的恨意再也压抑不住。   少时他曾途径一座道观,听老道人说人有千面,喜怒忧惧、爱妒贪欲,或者贪嗔痴恨,最丑陋的一是恨,二是妒。   他嫉妒太子,憎恨生父生母。   这两种丑陋的感情他兼具,并且自幼年就在心地生根发芽,无法拔除。   严梦舟觉得自己这模样一定很丑,闭上眼转身。   衣袖被拉住,他想起施绵的问题还未答完,沉息道:“你问我究竟是何打算,我的打算就是逼迫亲舅舅与太子反目,转而支持叶承云,我想坐收渔翁之利,想趁那时亲手杀了我亲生父母。”   重重换了口气,严梦舟不愿再拖着,继续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不愿施绵看见他的脸,也不想去看施绵是何种眼神。   施绵的心境比他宽阔,被血亲那么对待,也能坚守自我。他做不到,他忍了很多年,终是无法克制心中恨意。   那日在望远楼,他看着利刃刺入太子胸口,心底生出补上一掌的冲动,只要轻轻一推,利刃穿透太子的胸膛,说不准他当场就能毙命。   在他动摇的时间里,太子夺下了那把剑,看了他一眼,将剑尖向着自己胸膛推去。   严梦舟在那瞬间愣住,眼前走马灯一样晃过儿时种种,在他大脑未反应过来时,身躯已经不由自主地逼近,将那把剑从太子手中夺下。   他宁愿太子同样恨他,恨比有情更容易让他接受,这样他在下狠手时才不会迟疑不决。   “我还想知道……”施绵的嗓音低柔,在严梦舟背后响起,“我还想知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严梦舟做好了她要问细节的准备,没想到她忽然问了不相干的,静默片刻,头也不回道:“回王府。”   “你今日不是要留下的吗?”   “依现在的情况,你我还是分开,各自冷静一下比较好。”   施绵声音中多了丝恼意,道:“不高兴了就要与我分开住吗?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与我长长久久?”   严梦舟还沉浸在往事中,心绪纷杂,又听她这样怀疑自己,眉眼低垂,看见了施绵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细腻纤柔,一如她的内心。   他用力一挣,从施绵手中恢复了自由,疏离道:“我回王府去了。”   阔步到了外间,打开房门,晚间呼啸的风席卷着凉意闯入屋中,内室的烛光闪烁了几下,在他迈出门槛后,颤颤巍巍地重新照亮。   檐下灯笼摇晃着,严梦舟将要把房门关紧,踢踏的脚步声从内室传出来。   仅余半人宽的门缝中,严梦舟看见了施绵,她光着脚跑出来,长发散落在颊侧与颈下,将那张素净白皙的面孔衬得更加窄小,黑亮的双眸更加耀眼。   她站在那里,脸上写满认真,道:“菁娘说夫妻吵架一旦分房睡,感情就再也好不了了。我问你,你今日一定要与我分开吗?”   严梦舟立在门外,风雨吹打在他脊背上,也打在他心中。   屋中的施绵身上笼着温暖的烛光,就像是踏着春日的阳光走出来,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极其认真地等着他的回复。   两人的呼吸都平静下来,环绕周围的只有凄清的风雨声。   又一道风袭到严梦舟背上,从他躯体周围掠过,直奔屋中只穿着单薄寝衣的施绵而去。   寝衣不耐寒,施绵打了个哆嗦。   严梦舟五指收紧,霍然推门进去,关紧房门后一把将施绵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掀开寝被将她放了进去。   他站起来迅速将外衣褪去,熄灯,放帘帐的动作一气呵成,进了榻中紧紧抱住了施绵。   施绵道:“我也不是一直都哄着你的,现在我不想要你抱。”   严梦舟不仅未松开,还摸索着去亲吻她。   施绵在黑暗中躲避,声音又气恼起来,“我只说与你同睡,没说要你亲我抱我,你放开我。”   她嘴巴被咬得疼,拼命地躲,紧闭牙关不让严梦舟得逞。   抗争了好一会儿,严梦舟才松了劲儿。施绵推着他往里面躲,用后背对着他,态度疏冷。   严梦舟平躺着喘息了会儿,感受着身侧传来的气息与怀中残留的温软,只觉脑中混乱。   他心绪难平,该独自一人冷静冷静的,可按施绵所言,离了床榻就是要这份感情出现裂痕。   这份感情是施绵精心经营出来的,他舍不得。   严梦舟闭着眼平复了会儿,不想被施绵扰乱情绪,也翻身背对着她。   才翻过去没多久,里侧的施绵又闹出了动静。严梦舟合眼不管,兀自整理杂乱的思绪,混沌中,一只手摸上了他侧腰。   气息骤急,严梦舟在黑暗中猛然睁眼,擒住在他腰间游走的柔荑,问:“你在做什么?”   施绵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别在我身上做。”   施绵没了动静,严梦舟以为她被拒绝后,在与自己赌气,刚松了力气,那只手又朝着他胸口爬去。   他脸一沉,再次将其擒获,道:“不让我碰你,那你也别碰我。”   施绵的手动不了了,可身躯还能动,她向外挪动着贴上严梦舟的后背。   女子凹凸有致的身躯贴上结实的后背,气息缠绕着,在严梦舟心底掀起滔天的风浪,他想翻身过来把施绵制服了,胁迫她一起沉沦。   “别动。”施绵感受到他的躁动,用不容反驳的口吻道,“我想怎样就怎样,你少和我斤斤计较。”   她的手动了几下,成功从严梦舟的桎梏中脱身,贴着匀称的腹肌向上,最终停在了严梦舟左侧心口,感受到一颗狂跳着的、炽热的心。   作者有话说:   今天修稿没注意时间,超过了十二点,惭愧……   另外发现大家好像都不知道月石的用法,这里做个小科普。   一、月石可以通过签到获得(目前我只知道这一种获取途径)。   二、读者评论打零分/负分,会扣月石(一条扣两个)。如果没有月石,是无法进行零分/负分评论的。   三、作者可以用月石开通晋江的文章封面图床(一个图床需要五百月石)。月石不足的话,也可以使用外部图床,但外部图床不稳,封面经常会抽没了。   四、只有网页版才可以投月石,点开文章,就在作者名下方的小字[空投月石]里。   大概就是这样。 第78章 夜话   严梦舟侧躺着, 施绵从他背后抱着他,手臂搭在他腰上。   早前严梦舟经常这样抱她,宛若一座小山将她完全护在怀中, 现在两人角色颠倒, 施绵没有那样宽阔的肩膀, 抱着严梦舟的模样,犹若一株攀爬在岩石上的藤蔓。   岩石倾倒,就能将娇弱的藤蔓扯断压住,他却静立无声,任由藤蔓在身上作威作福。   施绵的脸贴着严梦舟后背, 手掌按在他心口感受了会儿,话音随着心跳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落下,“你不必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我有眼睛, 我会自己评判。”   她的话未能得到严梦舟的回应,换位思考, 假使她是严梦舟, 这会儿也不会想说什么。   于是施绵自顾自道:“你所说的幼时过往, 可以是所有人的错, 唯独不能是你的。所以你因为那些遭遇产生的嫉恨、憎恶, 都是理所应当的。只要是人, 都避免不了这样的想法。我也有过……”   施绵停了一下, 道:“我想过把你迷晕了绑在树上,拿竹条抽打你的。”   严梦舟就像睡着了,始终没有声音。   施绵不信他这时能入睡, 脸在他背上蹭了蹭, 覆在他胸口的手掌往下移动, 从紧致的胸肌摸到上腹部时,严梦舟动了,扣住她的手,重新移回到自己心口处。   施绵如意了,道:“那时候我还小呢,你总欺负我,太讨人厌了!我想把你打哭,让你喊姐姐饶命。”   严梦舟仅在初识那几日欺负过她,那会儿她还是个娇生惯养、招人烦的小丫头。   忆起旧日不合的时光,严梦舟轻嗤了声。   有点像调笑,还有掺杂着些不屑的意味。   “你是在嘲笑我痴心妄想让你叫姐姐,还在是笑求饶?”施绵问完,严梦舟又没了声。   得不到答案,她轻哼一声,道:“我不介意你有狠毒的想法,因为我也有。你想了那么多,并没有主动去做,都是别人先招惹你,你才出手的。我不一样,我已经不是小时候只会想的我了。”   提及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与阴暗的心理,严梦舟不想说话,但是提到小叠池的往事,他就不没那么抵触了。   严梦舟语气平淡道:“你是与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的你还有点硬脾气,现在是一点儿也没……”   正说着,搁在胸口的手用力撑起,施绵在他身后抬起了上半身,几乎压到他身上来。   严梦舟下意识地屈起腿,想偏过身子接住她,可施绵撑在他胸口的手忽然扯松了他的衣襟,紧接着,严梦舟肩颈交界处传来湿润的触觉,他转头,看见了施绵埋在那里的脑袋。   肩颈处又湿又热,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气息萦绕在严梦舟脖颈与胸前,使他血液中好不容易沉淀下去的燥热重新燃起。   他想接住施绵与她相拥,胳膊方动了一下,再次被按住。   被红唇贝齿贴着的肩颈处倏然传来痛觉,是施绵合紧牙关,凶狠地咬了下去。   严梦舟急喘一声,险些没控制住将她掀翻过去。   口中尝到淡淡的血腥味道,施绵松了劲儿,重新躺回去,也推着严梦舟躺好,道:“现在的我可是想到就去做的,很凶的,你再因为情绪不好影响到我们的感情,我会咬得更狠!”   严梦舟在那处摸了一下,指腹触及一道深深的牙印,还有一点温热的黏液,是牙印中渗出的血水。施绵的确是下了大力气的。   有点痛,但严梦舟甘之如饴。   今日他在施绵的逼问下凶戾地吐露了心声,施绵不满的是他试图逃避的态度,而非他卑劣的内心。   他才清楚意识到,他的血脉亲情被至亲之人无情地踩在脚下碾压,而这一捧不知何时滋生的情痴,从始至终都被施绵用心地呵护着。   对施绵来说,他有什么卑劣的想法、想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可以,唯有这份环绕着两人的纯净情愫,即便是他本人做出了于之有损的事情,也是要被施绵惩罚的。   其实施绵要惩罚他有更容易的法子,只要在他胳膊上的伤口一压,就能渗出血水来。   可她选择亲自动口,凶狠又亲密,是独属于他们小夫妻的惩罚。   难以言喻的感受充斥着严梦舟的心房,这感受压过了他肩颈处与胳膊上的疼痛,也将他心底那种无法表述、更不愿暴露出来的自怜、怨恨驱散。   此时此刻,他那些丑恶的心思恍若暴露在阳光下,施绵一眼扫去,质问道:“你要为了这些东西,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那些东西怎么配与两人的感情相提并论?   他做错了,所以施绵咬得再狠,也是他应得的。   严梦舟握着施绵的手抓揉,很想问她自己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抱她。   大概是不行的,她还在生气,不让碰。   严梦舟心中思绪翻腾着,听见外面的风声忽地转急,骤雨急坠在檐上发出噼啪声响,“咔擦”一声,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小狗的呜咽声紧跟着传来。   施绵“呀”了一声,道:“一定是院子里那棵矮杏树,十三非要把狗窝搭在杏树边上,那棵小树被狗狗折磨了好久,前两日就差点断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严梦舟想要亲近的冲动,他心中蓦地生出诡异的嫉妒,明明是他与施绵成亲,怎么与施绵朝夕相处的人却是十三……   幸好十三脾性差。   “树干断了,狗窝不会被砸到了吧?”施绵忧心小狗,抬起上半身,推着严梦舟想出去看看。   这时外面的风雨中多了道脚步声与对话声。   “……砸到了吗?”是菁娘的声音。   贵叔回道:“砸到了,好在十三搭狗窝时很用心,狗窝很结实,没伤着狗……”   外面的声响使得内室中的小夫妻不约而同地噤了声,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菁娘与贵叔确认了黄狗无碍,脚步声向着隔壁厢房走去,拖沓几声,停在了施绵的房门口。   贵叔问:“怎么了?”   菁娘叹了声气,道:“今夜雨大风急,不知小姐冷不冷,有没有踢褥子……”   贵叔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是有十四在吗……”   “我知道,我就是心里不踏实……”菁娘的声音含糊不清,并不明说为什么不踏实。   贵叔也哑了声,过了会儿,菁娘道:“行了,回屋吧。”   二人的脚步声从房门口离开,直到隔壁传来房门合上的声响,内室仍静悄悄的。   好半晌,施绵与严梦舟均未出声。   这一意外让严梦舟心头浮动着的燥热褪下了几分,他沉下心来,去揣测菁娘所说的不踏实。   菁娘的不踏实全部来源于施绵,是今夜他与施绵同榻,使得菁娘不踏实了。因为两人的婚事尚未能得到他血亲的认可,一旦事情有变,吃亏的人只能是施绵。   严梦舟欲转身面向施绵,施绵的手紧压在他心口,不让他转身。   “你对皇帝皇后的感情,是你的私人事情,我不会插手。但你要做什么事情总要让我知道的,我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得知我夫婿受伤了。”   严梦舟理亏,轻“嗯”一声。   施绵脸贴着他的背,又问:“你确定严侯倒戈后,锦川王会动手吗?”   严梦舟隔了会儿才沉声道:“老道士十多年前是辰王麾下的谋士,燕王于行宫避暑、先帝突发重病,都是他的谋划,就连串通贼寇拦截燕王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辰王逼宫,派他来率领贼寇阻拦燕王,不料燕王抛弃了妻儿直奔京去,贼寇见识短浅,擒住我这个皇孙后再听令于他,错失活捉燕王妃与皇长孙的最佳时机。”   后面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辰王伏诛,老道士于心不忍,将年幼的严梦舟从贼寇中偷偷带走了。   施绵听得怔怔的,一面想着曾经的燕王、燕王妃的确不配为人父母,另一面惊诧于老道士的身份。   原来将严梦舟养大的人,也可以说是害他沦落至此的祸首。   “他劝我争抢皇位,我让他去找叶承云。”其中多少争执与分歧,被严梦舟一句话概括,他接着道,“他已经谋反过一次了,会帮助叶承云复刻一次更完美的谋反,你我只需要等待时机。”   施绵在心中将这些事梳理清楚后,轻拢眉心,毅然道:“等雨停了,我去严侯府吊唁严狄。”   察觉到严梦舟身躯绷紧,她解释道:“去吊唁的人很多,我跟着黔安王妃和明珠一起,再带着十三与贵叔,不会给严侯动手的机会。直接激怒了他,让他尽快投靠锦川王。”   严侯越早与锦川王合作,京中越早变天,他们才能更快地脱离景明帝与严皇后的控制,早日离京。   “不必,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严梦舟在黑夜中凝眸,缓缓沉吟道,“至多一个月京中必有变故……三个月内,我必带你以楚湘王妃的身份回封地。”   “好。”施绵回答得很轻松,实则心中仍有许多疑虑。   锦川王在严侯的配合下逼宫,严梦舟是站在锦川王这边,还是站在太子那边?最后登基的人能安心放他们离开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光靠想,是得不到回答的。   也许严梦舟自己也在思考这些问题呢?   说完这些,两人都很久未再出声。   雨声响在屋顶,响在窗外,也响在施绵的枕下,她睡不着,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开始想念严梦舟的怀抱。他身上热,能把自己抱得严严实实,一点不受凉气侵扰。   可她又决心要给严梦舟一个教训,不准他来碰自己的。   施绵默默搂紧严梦舟,身躯贴得更紧,察觉到严梦舟也未睡着,她悄声问:“你在想什么?”   “在……”严梦舟稍微停顿,道,“在念诗。”   没办法,严肃的气氛消散,四下无人的深夜,背后玲珑的身躯紧贴上来,他没办法不生出旖旎的心思。   “什么诗?”施绵稀奇了,她想正经事睡不着,严梦舟竟然在心中念诗?   “打油诗。”   “念给我听听。”施绵说完,帐中就只剩下外面萧瑟的风雨声了,听着有点凄清。   她等了会儿,催道:“念啊。”   严梦舟道:“你不让抱,又不让亲,我没法念。”   “不让你碰你就不念了?小气鬼!不念就不念,反正今日不要你碰我。”   未能与严梦舟谈妥,施绵也不能想正经事,越想越睡不着,就寻思给自己找点儿别的事是来分散注意力。   她身边存在感最强的就是严梦舟了,搂着他的腰,施绵的下巴正好在严梦舟后肩处,鬼使神差的,她用下巴在那上面点了点,道:“乘风。”   “什么乘风?”   “穴位啊。”   严梦舟记起来了,这是曾经东林大夫让施绵在他身上找的穴位,他临阵逃脱,没让施绵上手。   施绵的手往回抽,想去摸严梦舟后腰上的气海俞,手刚离了他心口,被严梦舟抓住按了回去。   所有沉闷与忧虑烟消云散,施绵偷笑着,道:“舍不得我松手呢?”见严梦舟无声,她又笑道,“我不收手了就是。还有一个天枢穴,你不知道在哪儿吧?你松手,我来找给你看。”   她的手从严梦舟掌中滑落,顺着寝衣往下移,严梦舟眉头突地一跳,用力抓紧了她,道:“让我亲和抱吗?或者上回那样……”   “不。”施绵脸红,但答得依然很是绝决。   “那就别乱摸。”   施绵不听他的,被抓住手就使劲挣扎,拉扯中带动严梦舟胳膊上的伤口,他道:“不是要听我念诗吗?我把诗中写的东西说与你听,你若猜中诗里写的是什么了,我就给你念。”   施绵想了一想,真摸出个好歹来惊动隔壁的菁娘他们,就太尴尬了,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   “是哪种物品?”   “吃的。”   施绵喜欢小夫妻的雨夜夜话,话音融入风雨声中,悄悄摸摸的,温馨甜蜜,哪怕前半段并不愉快。   她就当这是严梦舟在哄她睡觉了,贴着他问:“是什么颜色的?”   严梦舟被问住了,思索了下,从她手背抚摸到手臂内侧的软肉,抓揉了几下,道:“这个颜色。”   施绵慵懒地开口:“酥山乳酪吗?”   “不是。”   “只有这一种颜色吗?吃起来是软的还是硬的?”   严梦舟继续揉捏她手臂软肉,忽略了前一个问题,喑哑回道:“软的,软绵绵的。”   “元宵吃的浮元子?”   “不是。”   “那还能是什么?”夜已经很深了,散漫地说了几句不用动脑子的话,困意涌了上来,施绵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懒洋洋问,“是甜的还是咸的?我喜欢吃吗?”   不知哪一句引得严梦舟发笑,他低声道:“甜的,你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吃过。”   “有这种东西吗?”   严梦舟道:“有的,你再想想,今日你还见着了。”   施绵由着他的指引回溯起今日所见,晨起吃了莲子燕窝粥和春卷,午时吃的是菜肴,喝的是乳鸽汤,没有软绵绵的糕点,晚间……   她越想眼皮越重,喃喃道:“让我再想想,我马上就想起来了……”   半刻钟后,她脑袋一沉,抵着严梦舟的后肩不动了。   严梦舟听见她平缓的呼吸声,轻轻拿开她搂在自己腰上的手,翻身面对着她摸黑亲吻起来,吻到嘴角时,施绵突然动了一下,严梦舟立即停住。   只见施绵往他怀中蹭了蹭,重新陷入沉睡。   严梦舟怕惊醒了她,不再乱动,轻手轻脚地抱住她,与她依偎着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结局(1)   前夜迟睡, 翌日,施绵醒的很晚,是被外面“梆梆”的砍树声吵醒的。   迷糊睁眼打了个哈欠, 纱帘被从外掀开, 严梦舟衣衫整齐地凑来摸她的脸。   施绵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 睡眼朦胧地推开他,问:“……什么声音?”   严梦舟是早就醒了的,醒了没打算起,原本抱着施绵在给她暖床,也是听见外面的声音才起来更衣洗漱的, 答道:“是十三,菁娘已经念叨过他了,不听,非要把那棵杏树给砍了。你继续睡, 我去让他晚点再砍。”   他欲出去,被施绵拉住了手。   外面的雨声小了很多, 转为清脆的滴答声, 风声依旧很急, 呼啸着晃动着街巷里的梧桐树, 发出悠长悲凉的呜呜声。   这样的日子最适合相拥着窝在榻上了, 施绵不想起, 眯着眼又打了个哈欠, 眼角带上了几点湿润,道:“你去问问十三他到底是怎么了,与他谈一谈。”   打目睹两人亲吻至今, 十三每日都在发疯, 尤其不能看见他俩有肢体碰触。   此时房门带暴躁的砍树声, 多少就带着些泄愤和恶意骚扰的味道。   到年后,施绵与严梦舟成亲就快三年了,以前从没见过十三有什么不满,施绵不明白他现在气愤什么?   她都不懂,严梦舟就更不懂了。   “不用理他,疯上几个月他就自己痊愈了。”   “要问清楚的。”施绵道。   她尝试过问十三的,每次一开口,就被挤兑回来,这才差使严梦舟去问。   施绵耐不住困乏闭上了眼,白瓷般的面庞在昏暗的床帐中晕染上氤氲的柔色,半睡半醒道:“……不论哪种感情,都要认真对待的。”   严梦舟听得心中一热,立即答应了下来。他满怀柔情,俯身亲亲施绵的脸颊,掩好帘帐出了房门。   头顶的四方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水汽,时有雨水沿着碧瓦屋檐啪嗒低落,在潮湿的庭院中多添一分嘈杂。   这情景乍一看,恍惚有些小叠池的平静感觉。   “……怎么说都不听……”菁娘唠叨着十三,听见响动转身,连步走近问,“我家小姐醒了吗?”   “醒了,在赖床。”   严梦舟答过,十三恶狠狠地一瞪眼,抡斧子的动作更凶猛,“砰”的一声,斧子脱手而出砸到空地上,滚动了几下。   发出的声响把檐下卧着的黄狗吓得一个激灵飞蹿出去,又被绳子扯住,伏地凄声地嚎叫起来。   严梦舟眉头沉下,捡起斧子,发现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难怪老半天了,一颗半枯萎的杏树都没砍下来。   这也证实十三砍树是假,就是在故意寻摸事端,不让人清净。   “小九估摸着睡不久了,菁娘,先给她准备吃的。”   “哎!”菁娘是与十三说不通的,就把人交给严梦舟,自己转去了后厨。   菁娘的人影消失,失了斧头的十三开始徒手掰树枝,一番操作下来,枯枝没掰断几截,外衣反被枝叶上的露水打湿。   严梦舟掂着斧子递还给十三,道:“你对小九没有男女之情,有必要因为我俩的事这样生气吗?”   十三接过斧子粗鲁地扔掉,飞给他一个眼刀,道:“老子高兴!”   他咒骂着,抬起腿就往枯树上踹,连踹几下,矮矮的树干摇摇晃晃,就是不倒。   严梦舟决心对他好一些,撩袍抬腿,长腿聚上五分劲儿一踹,树干“咔”的一声脆响,从他落脚处下方半尺的位置断开。   树干坠地,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溅起星点水花。   “你他娘的!习武了不起吗?老子还用做毒药呢!马上就给你下毒,把你毒成个废人!”   严梦舟:“说了那么多年,没见过你真的下毒手。”   十三声调一扬,阴阳怪气道:“你堂堂王爷,我真对你下了毒,你那些银甲侍卫立马就能把我与师父砍成碎泥,谁敢啊。”   说完翻着白眼,极具嘲讽意味地“呵呵”了一下。   严梦舟道:“你明知不……”   “不会你老子!”十三的暴躁一如既往,不待他说完就咒骂了回来。   他那一张嘴鲜少有干净的时候,这么多年来,只要在严梦舟手上吃了亏就破口大骂,从爹娘骂到祖辈,他习惯了,严梦舟也习惯了。   十三看着他不为所动的神情就来气,捡起生锈的斧子继续剁着杏树根撒气。   “梆梆”砍剁了几下,声声震耳。   严梦舟皱眉,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常常外出看诊,就没碰到一个喜欢的姑娘吗?”   “你有病啊!”十三看他的眼神满是嫌弃,“我是大夫!不是发情的野猪!”   严梦舟一想也是,十三就是嘴上说的难听,治病救人这些与医德相关的,他从来不含糊。——除了对如施家老夫人与大老爷那般作怪的恶人。   他略思索后,问:“你就没想过成亲吗?”   听见旁边黄狗扑腾,严梦舟特意打补丁,“我是说和姑娘,不是和小狗。”   “成亲干什么?那些姑娘都娇滴滴的,一点都不爽利,还爱生气!娶回来伺候她吗?老子又不犯贱!”   “……不夹带私货骂我,你是会死吗?”   十三翻着眼皮道:“不会死,但会不高兴!”   严梦舟彻底无话可说。   施绵让她来问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不出来,十三也不乐意说。这是多年玩伴,还不能用武力逼问。   严梦舟心思转了一圈,懒得再绕弯子,直言道:“要怎么样,你才能恢复成以前那样?”   十三气呼呼地停住斧头,脱口而出道:“你俩不成亲了,小叠池那回作废,我就不气了!”   “可以。”严梦舟道。   听了这个回答,十三呆住,双手提着沉甸甸的斧头惊讶地望着严梦舟,见他神情严正,不是在说玩笑话,十三心底的怒火蹭的蹿了上来。   他可以这么问,严梦舟是不能这么答的,否则施绵成了什么?   “你说可以把小叠池那次的婚事作废?你俩不做夫妻了?”他又慎重的与严梦舟确认了一遍。   严梦舟道:“是。”   十三深吸一口气,扔了斧头跨步上前,两手抓住严梦舟衣襟,怒吼道:“可以你祖宗十八代!你个王八犊子!你、你都……”   他怒到牙齿打颤,空出一只手指向施绵的房门,磨牙低吼道:“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生!老子真是瞎了眼,早知如今,就该早早把你毒死了!省得你现在……”   “我与小九恩爱你要生气,我与她分开你也不高兴,你到底要怎么样?”严梦舟平静发问。   十三一愣,顿时思绪卡壳,骂不出来,也答不上来。   严梦舟拨开他的手,任由他发了会儿呆。   算着他该冷静够了,严梦舟捡起地上的斧头对着杏树根比划了下,道:“砍成这样就够了,真想把它移走,得连根拔起才行。医馆里有侍卫,你大可以吩咐他们来做。”   十三瞪他一眼,不顾地面潮湿,丧气地坐了下来。   严梦舟待会儿还得回屋,不能脏了衣裳,收紧眉头望望四周,牵强地蹲在他面前,说道:“方才那都是假话,我与小九是实实在在的夫妻,要过一辈子的,不会分开。你是我与她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能信任的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与小九的感情产生隔阂。”   十三:“你恶心不恶心?”   严梦舟就没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十三说过话,自己也觉得有点酸,听出他心态转平,迅速站起来道:“是恶心了些,没办法,小九非要我与你说清楚。你能恢复正常了吗?”   又得了个白眼,十三不说话了。   严梦舟默认他想通了,绕着杏树转了一圈,自顾自地将京中形势说与十三听。   十三知道的不如施绵多,听得怔愣了许久,等严梦舟说完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愣愣道:“这么说,你也是有机会做皇帝的啊?”   “我不想。”严梦舟道,“我与你说这些,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是不是要把小九、你师父等人送出京去……”   “拉倒吧!”十三不耐地讥讽,“我师父见过的世面不比你小,能怕这个?再说你问小九了吗?她能答应离开吗?你说话真是好笑!”   严梦舟就是知道施绵不会答应,才没与她商量。   会为难施绵的只有皇帝皇后与严侯三人,而这三人在他心中,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   只要着几人死了,届时太子或者锦川王谁登基都行,有黔安王夫妇照应,施绵不会遭受多少为难,离京与否,其实关系不大。   十三见他闭嘴就知道是没说,嘴一撇,凉凉道:“你和小九还真是天生一对,家里都是一摊子烂事。”   “是啊。”严梦舟道。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听见房中传来动静,料想是施绵醒了,道:“你自己慢慢想吧,我去看看小九。”   刚转身走了几步,身后十三喊道:“等等……”   严梦舟转过来,见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忸怩好一会儿,十三都看不下去自己这模样了,心一横,道:“你俩别太早、咳!别太早生小孩……我还没完全接受呢……”   严梦舟先是怔住,再缓缓变了脸色,他与施绵还没圆房呢,上哪儿生小孩?他也从来没想过这茬,被十三这么一提,心中瞬间怪异起来。   说不出的怪异感。   听着院中枝叶的哗哗声,严梦舟心里又热又紧,脸上却不做表情,冷淡回头,字正腔圆道:“滚。”   走到檐下,将推开房门,他还是觉得心中古怪,转回头对着十三道:“你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有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不对任何姑娘低声下气、不犯贱、不甘心为奴,否则你看我如何嘲笑你。”   十三不屑地撇嘴:“你当人人是你啊!”   严梦舟手腕一抬,念着才让他转变了态度,勉强收起动手殴打的心思。   .   阴雨天持续数日,严梦舟借着手臂上的伤势,连日待在医馆中,王府都懒得回了。   到严狄下葬的前一日,施绵还在犹豫是否要去探望严少夫人,被严梦舟不容反驳地驳回。   都要动手斗个你死我活了,还管什么礼数与脸面,没必要登门答谢或者吊唁。   没想到次日,京中又出变故,严家半身瘫废的严大公子也出了意外,在自己府中亡故。   消息是严梦舟手下侍卫送来的,施绵听后惊诧不已,连忙向严梦舟看去。   可这事也不是严梦舟做的,他想过用这法子刺激严侯,但自严狄死后,严侯悲痛中加重了警惕,侯府固若金汤,严梦舟插不进人手。   这事的出手之人,严梦舟第一个怀疑的人是锦川王。   严侯在这时候发疯,最大的获益人就是他。   他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混入严侯府吗?   这个时候还能在严侯府动手的人,应该是对严侯府很熟悉、深得严侯信任的人。   严梦舟揣摩半晌,与施绵道:“好好待在医馆,我去趟太子府。”   “太子府?”施绵愕然,“你是说严奇的事情是太子命人下的手?”   严梦舟未回答,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嘱:“万事当心,察觉不对立即让侍卫动手,还要尽快通知我。”   他留了大批侍卫守在医馆周围,离开前再次找到十三。   不用他开口,十三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没好气道:“得了,我能不知道要护住这一帮子老弱妇孺吗?别以为就你是男人!”   严梦舟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带着侍卫策马离去。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十三已经将医馆关闭了,这一日午后,阴翳的天空低沉沉的,寒风袭人,空气中满是山雨欲来的沉闷。   一列威风凛凛的侍卫踏着尘泥寻上门来。   宫人捏着尖细的嗓音道:“皇后娘娘久不见施姑娘,心中甚是想念,宣施姑娘即刻入宫觐见。”   于情于理,施绵都无法拒绝。勉强镇定后,她借口梳妆回到后院,心中既惊且乱。   严皇后不可能想念她的,要见她只会有一个目的,不是为难她,就是用她来折磨严梦舟。   偏生皇权与孝道重重压在头上,她不能抗旨,未来婆婆召见儿媳,也是天经地义。   “这、这怎么办?”菁娘慌神,她入过最低贱的奴籍,来请施绵的宫人提早查过的,说她没资格跟着入宫。   就算能,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而医馆中除了她,只有两个扫洒用的小丫鬟,更没胆量陪施绵入宫去的。   “要不让人去请黔安王妃与明珠?”菁娘觉得这是最好的主意,“有黔安王妃护着,皇后顾着脸面也不能为难你的!”   “不。”施绵拒绝。   黔安王一家三口的安宁得之不易,施绵不想拖他们下水。从上次明珠传信起,她就打定了主意,如非必要,不能再寻求明珠的帮助。   她定神沉思,命侍卫去通知严梦舟,又找出许多防身药带着,镇定道:“无妨,倘若她有意为难我,我就对她用药,先让她昏睡过去拖延时间,十四很快就会去找我的。”   事到如今,这是最好的办法,菁娘只得答应。   施绵做好了准备,推门出去,看见房门口有个干瘦的粉衫姑娘,背对着他们立着。姑娘很高,衣裳稍微不合身,露着一双大脚。   别说医馆中的小丫鬟,就是外面的寻常女子,也少见这么高的。   菁娘大惊,护着施绵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姑娘?怎么进来的!”   正要高呼侍卫,姑娘回了头,施了薄妆的清秀面庞上挂着红晕,眼睛一眯,暴躁的声音响起,“老子是你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要随你家小姐入宫去的!”   施绵目瞪口呆。   菁娘不遑多让,“十、十三!”   作者有话说:   十三:为了你俩,我付出了太多!   这几天收到的月石,够上传二十多张封面了,粗略一算,四五年才能用完……好遥远啊……   太感谢了QAQ 第80章 结局(2)   宫人来时得了严皇后的吩咐, 务必要将施绵请入宫中,恐出意外失职,只等了不到一盏茶的时辰, 就出声催促。   奉茶的丫鬟被惊吓到, 哆哆嗦嗦地出了待客厅。   未久, 施绵款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的丫鬟。   宫人没听说过医馆有这样的丫鬟,盯着十三审视起来,就见这丫鬟个头高,身材细, 胳膊上搭着施绵待用的披风,头垂得很低,脸颈被头发遮了小半。   仿佛是被审视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丫鬟往施绵身后挪动了下。   挪动时, 宫人在丫鬟脸上看见个通红的巴掌印。   宫中每日都有下人受罚,挨嘴巴算是轻的, 有些脸皮薄的, 或是要面子的, 被打后便是这样遮遮掩掩不敢让人看见。   “民女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薄礼, 想亲自为娘娘备上一些糕点, 可否请大人稍等半个时辰再出发?”   施绵适时发问, 将宫人放在十三身上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不必。”宫人的任务是请施绵入宫, 严皇后特意叮嘱过了,尽量避免与楚湘王撞面,以免发生冲突。   满城皆知楚湘王对施家姑娘情有独钟, 听闻消息怕是会立刻赶来, 宫人不敢再耽误时辰, 道:“这便启程吧,莫要让娘娘久等。”   一行人出了医馆,施绵被十三搀扶着上了车撵,掀开小窗与菁娘等人道别:“风大,师父、菁娘,你们快回屋去吧。”   东林大夫点头,贵叔如常沉闷,就菁娘眼皮子直抽,结结巴巴道:“是,这、这就回。”   纱帘落下的最后一瞬,她终是没忍住,往施绵身旁低眉顺眼的“丫鬟”身上多瞟了一眼,眼皮又是一抽,赶紧低头。   宫人喝令启程,奢华的车撵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   等门前恢复清冷,菁娘干巴巴道:“十三真是个好孩子……”   为了施绵不仅穿上了女装、擦粉掩饰喉结,还为了瞒天过海在脸上弄出巴掌印。放在七八年前,菁娘绝对想不到有一日,他能为自家小姐做到这种地步。   东林大夫笑了,贵叔则是盯着车撵驶离的方向,沉声道:“我去宫门附近守着。”   .   施绵首次入宫时,有个施老夫人在她面前遮挡一二,这次不同,她要亲自面对严皇后了。   心中的感受也大相径庭,那时这是不能直视的尊贵的一国之母,如今再看,她只是个平凡的、未能尽责的母亲。   周身环绕着的靡丽光晕去掉后,一切都变得再普通不过了。   “上回见你,本宫只觉得你貌美,今日看,你不仅容貌上乘,性情也是极稳重的。难怪皇儿性子疏淡,却对你痴缠不休。”   严皇后斜倚着雕着鸾凤的美人榻,拨弄着手上的饰品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态度让施绵记起施老夫人,初回施府,施老夫人是端庄威严地正坐着端详她的,与此时的严皇后是不同的姿势,两人高高在上的姿态却不谋而同。   施绵福身,借起身的动作抬眼,看见金殿玉阶上,严皇后勾着嘴角打量自己。   她抬眼扫视的动作很快,也很细致,看见严皇后眼下有明显的粉渍,用以遮盖她昼夜不安产生的疲惫。   “王爷性情坦荡,温柔体贴,能得之高看,是民女之福。”施绵细声说道。   “温柔体贴?”严皇后恍如听见什么笑话,声音微扬。   在施绵开口前,她从没想过这个词能与严梦舟扯在一起。严梦舟在她面前,只有冷漠、敷衍,还有眼底深处藏着的幽深恨意,每每想起,都使她梦回多年前狼狈的逃亡。   严皇后呷了口茶水,西南进贡来的清茶自带沁人馨香,让她的心神归为安宁。   这是恭维话吧?一个孤女,除了讨好上位者,没有别的选择。   她与景明帝登基前就情分散尽,这么多年还不是扮演着相敬如宾的帝后?   放下茶盏,严皇后道:“本宫近日总觉空寂,左右你与皇儿婚期还有段时日,就暂留在宫中陪本宫解闷吧。”   严皇后要留一个女子暂住宫中解闷,即便对方家世显赫,也是不好拒绝的。   施绵被安排在映月宫,领路的宫娥太监有数十人,十三隐在其中,紧随施绵。   出了凤仪宫往后,穿过片奇花异草的花圃与景观池,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银杏矗立在红墙碧瓦的宏伟宫殿中,金灿灿的树叶在枝头摇曳,发出阵阵轻快的飒飒声响。   施绵因此多看了几眼,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前方另一侧出现了一角明黄的颜色。   带路的宫女止步,拽着施绵俯首耷耳地避让在一旁,领头的太监则是快步上前行礼,“陛下圣安。”   听见太监恭敬的行礼声,施绵才知道这是碰上了景明帝,心中一悸,头往下低了几分。   她从未见过皇帝,倒是很早以前听袁先生提及过,说这位景明帝三十过半登基,勇猛威武,勤政贤明,心怀广阔的抱负,是个历精图治的好皇帝。   施绵不赞同,她觉得如果一个人连家事都处理不好的话,他怎么处理得好天下事呢?   这个好皇帝,或许并非那么货真价实。   “这是何人?”这声音很是沉重威严,偏偏中间夹杂着轻微的虚浮气息,导致声调忽高忽低。   太监答道:“是前司空大人施大人的孙女儿,也就是楚湘王未成婚的王妃,皇后娘娘今日特邀她入宫作陪。”   这么一说,景明帝就知道了,同时心中忆起出自袁正庭之手的那册婚书。   他随口问道:“叫施什么?”   施绵迈出一小步行礼,“民女施绵拜见陛下。”   有一道端详的视线随着她的开口落在身上,施绵低着头一动不动,心高高地提起。   此时的施绵浑身紧绷着,注意力集中,五感变得敏锐,鼻尖嗅见一阵熏香味道,再细闻,还有点淡淡的异味,有点像汗味,又有点像什么东西发酵后的味道。   施绵感到略微的不适。   她身边的人不说都会用熏香,至少都是干净没异味的,怎么这个皇帝身上带着味道?   “安排在哪个宫殿了?”   “回陛下,施姑娘暂住映月宫。”   “映月宫……”景明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慢悠悠举步离开了。   施绵在起身时悄悄向着他的方向瞄了一眼,隔着宫女太监,看见一个穿着五爪金龙锦袍的臃肿萎顿的背影,不由得一怔。   映月宫距离皇后的凤仪宫不算很远,宫殿稍小,看着很久未见人住,略显凄清。   在宫人殿中点燃灯盏,将一切收拾妥当后,施绵借口累了将人全部遣退,只留下十三。   确认门窗紧闭,装了小半日的十三粗犷地一撩裙子,脚底板踩在了凳子上,抓起茶盏咕嘟饮了几口,低声道:“憋死我了!还还没被发现,否则我一定会说这是十四下的命令!”   为了不引人瞩目,他全程佝肩耷头,太不容易了。   幸好他的脸上了妆还算柔和,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是施绵,才侥幸过了关。   施绵笑,给他又倒了一盏茶,问:“你有没有觉得皇帝身上的味道怪怪的?”   十三揉着脖子,直起腰活动几下,不耐道:“你自己不会看啊!”   “他们都盯着我,我哪里敢抬头?不过我听着他说话的声音中气不足,脚下有点虚软,还有身上的味道……光看这些,我觉得他不止五十岁。”   十三:“你没看见他的手?”   施绵的确未看见,疑惑转向十三。   十三那时在宫女后方,无人注意,趁人不备朝景明帝打量了几眼,看得很细,比划着道:“他手背和脖颈肤色发黄,上面有几颗疹子,很小,呈树叶纹路状。”   他跟着东林大夫见识过很多,瞧施绵没抓到关键,没好气道,“这个天儿,他悠闲地走着都能出汗,明显是易乏多汗,你还不懂吗?”   “乏力、多汗、肤黄、身上有网状痣……”施绵重复着,忽然记起景明帝喜欢饮酒,由此,模糊着将这些症状与医书上说的肝损之症对照起来。   酒色摧心肝,若是景明帝身上的味道是常年醉酒纵欲留下的,那就全都清楚了。   “可我记得好几年前,袁先生说过,皇帝英明神武,是个勤政爱民、有雄心壮志的好皇帝啊,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小时候还想杀人放火被通缉,搅得天下永无宁日呢。”十三不屑道,“谁还没有过远大志向了,能坚持下来的有几个?不都是嘴上说的厉害,顶了天坚持两个月就完了。再说人家是皇帝,我要是当了皇帝,我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施绵“嘘”了一声让他噤声。   十三对皇权没有半点敬重,眼白快翻上天去了。   他还见不得施绵管束他,眼珠一转,恶意道:“你看见景明帝那颓靡样了?他可是十四的亲爹,听说年轻时候很俊的,你可小心了,万一以后十四也变成他那样……”   施绵的脸顷刻涨红,怒道:“你闭嘴啊!他洁身自好,身子健硕得很!就算你变成那样,十四也不会!”   .   隔着数道宫墙的另一边,酒色交融,纵情到天光破晓才停下。   已过了早朝的时辰,管事太监立在寝殿门口来回踱步,手抬起数次,始终不敢叩响殿门。   等他终于鼓足勇气叩门,出来的是年轻的祈贵妃,掩唇打着哈欠道:“陛下今日不适,歇朝一日,去传了吧。”   管事太监喏喏应是,卑微地出了寝殿,脸就垮了下来。这个月已经七八回了,再来几次,那些大臣能把他活生生撕了。   做下人的没有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而景明帝直到午时才醒来,报上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严皇后与严梦舟的争执。   简而言之,便是一个来要人,一个说早已将人放出宫去。   “能吵成什么样?”景明帝神情恹恹,满不在乎说道。   “王爷寻不到施姑娘,他、他……”太监吞吞吐吐,被不耐地扫了一眼才飞速答道,“王爷他对着皇后娘娘拔、拔了刀……”   “拔了刀?”景明帝反应了会儿,身子前倾,鼻中浑浊的喘气声转重,再三确认道,“他当真对他母后拔刀?”   “是……幸好太子殿下及时赶到,将王爷劝了下来……”   景明帝缓缓后仰,靠在了软垫上,浮肿的眼皮耷了下来。   这么多年,他对严梦舟很是纵容,除了要弥补他幼年的苦难,还因为对这儿子着实满意。   幼时经历许多磨难,还能长得英挺俊朗。年少轻狂时,孤身一人就敢与亲舅舅一家对着个干。后来明知沧州是龙潭虎穴,还是抛下一切,头也不回地去了。去了也就罢了,还拔了严侯爷不少的爪牙。   景明帝对严梦舟很是满意。   有胆有识,手段阴狠,不像太子,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曾几何时,景明帝暗想:当初被皇后扔下马车的是太子就好了……   严梦舟是他最中意的皇子,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年少无知时,在外被人算计娶了施家姑娘。在处置施家的事情上,手下留情,现在还能为了一个姑娘,与生母动手。   景明帝不喜欢严梦舟脱离他的控制,这事本不必他亲自出手,自有严皇后去做。可惜现在看来,严皇后与多年前相比,没有半点长进,还是成不了气候。   合眸揣摩甚久,景明帝睁眼,问:“四皇儿可还在宫中?”   “是,仍在宫中。”   景明帝命人传来禁军统领,又问:“当年禁军第一高手,被派去皇儿身边的那个侍卫,叫什么来着?”   提起这个禁军统领就变了脸色,忍着不忿道:“楚湘王给他赐名二狗,现今唤作陈二。”   “那就二狗吧。”景明帝打起哈欠,慵懒挥手,道,“传朕旨意,即日起,但凡楚湘王胆敢对朕与皇后有半点不敬之意,着二狗立即将施家姑娘斩于原地。至于她现今身在何处……”   .   施绵与十三在映月宫住下,每日有宫人精心地伺候着,可接连三日,一直未得严皇后召见,不得踏出殿门,施绵这才确定,她是被软禁了起来。   在这时候软禁她,只能是想拿捏严梦舟,施绵觉得多半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严梦舟也一定是去严皇后那里找过她的,不知严皇后是怎么搪塞的。   施绵很急,深夜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下,梦见了许久以前,严梦舟带她进山捉鱼的事。   那会儿小叠池里的鱼全部被十三毒死了,过了好几个月,水转清了,鱼还是没有。菁娘说得等水中水草重新生长起来,鱼苗流入池中后,才能慢慢恢复成以前那样。   施绵的活动范围小,便整日记着这事,每天都要趴在池水边仔细找找有没有鱼苗。   那会儿是盛夏时节,十三喜欢去山里疯,有一个傍晚不肯用饭,东林大夫一问,十三道:“我在山里捉了鱼烤着吃的,比二狗煮的饭菜好吃多了。”   施绵因此惦记上了烤鱼,她吃过烧鱼、蒸鱼、浓白的鱼汤和鱼肉馄饨,就是没吃过烤鱼。   但她没说,因为那段时间菁娘作活时伤了手,不好研究新菜。   等严梦舟与十三又要进山时,她缠着一起,到了溪水边满心期盼地提议捉鱼。   便是盛夏,山中的溪水也是很凉的,没过人的膝盖,下面有许多碎石,施绵是不敢下水的。但她又想看,央着严梦舟把她背到水中树荫下的石头上。   大石块高出水面几寸,正好能容得下一个她。   施绵趴在上面看了会儿,坐起来喊道:“我看不见——”   严梦舟与十三离她很远,她坐在石头上,看不见那两人是怎么捉鱼的。   许是因为出声惊跑了鱼儿,十三气得扔了捉鱼的网兜,指着施绵道:“就你事多!烦不烦!再嚷嚷把你喂了鱼!”   施绵跪坐在石头上,四面环水,她除了随着两人转动身子,嘟囔几句,什么也做不了。等二人再顺着水流走远些,就能抛弃了她。   严梦舟看她孤零零的坐着、眼神巴巴的,重重叹气,淌水过来问:“那你要怎么样?”   施绵指着身边的水面,“你就在这里捉鱼。”   “我是没意见,你倒是能让鱼儿聚过来啊。”梦里的严梦舟正值少年,虽然照顾着施绵,时不时也会刺她几句。   年纪小的施绵脸皮比较厚,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那你背着我捉鱼。”   严梦舟凉飕飕地望着她,道:“你怎么不说让我变成鱼呢?”   施绵捂着嘴吱吱笑了起来。   最后严梦舟妥协,将她背到了背,未雨绸缪道:“你非要这样的,我可没手护着你,你自己抓不紧掉下去了,不关我的事。”   施绵双腕在他颈下交叉,勒得紧紧的,在他弯腰寻找鱼儿时,又将双脚偷偷踩在他腿上,屏息凝气与他一起在水中寻找。   看见一尾鱼儿,她轻呼一声,不敢出声把鱼儿惊跑,就激动地勒紧严梦舟的脖子,使劲蹬着他的腿催促,严梦舟差点被她这两下弄进水中。   最终鱼儿还是被惊跑了,因为远处的十三回头看见了他俩,嘲笑道:“好大一只王八。”   施绵攀在严梦舟背上,手脚都缠在他身上,可不就像一个龟壳吗。   两人说不过十三,都当做没听见,继续找下一只鱼儿。   好不容易捉到一只,施绵踢着脚要去摸,十三又怪声怪气:“呦——施小九骑着马捉鱼,真厉害啊——”   为了照顾严梦舟的自尊,施绵不接十三的话,拍拍严梦舟的肩膀,体贴地转了个话题,“这只鱼太小啦,全是刺,不好吃。”   那时严梦舟的少年心性正旺,被十三拐着弯骂了两次,心中正憋屈,逮着施绵发泄起来:“这鱼是捉来给你养着玩的,你怎么尽想着吃?我当你天天趴在池水边找鱼,是有多善良,原来是嘴馋。小叠池上涨的水位,不会全是你流的口水吧?”   施绵腾地红了脸,扒了下他耳朵,羞臊地承认了,“我也吃想烤鱼。”   怕被十三听见嘲笑她学人精,她的声音很小。   “亏得你不是想吃人。”严梦舟道。   挤兑归挤兑,最后几人还是在小溪边架起火烤起了鱼。   溪水中的鱼儿肥硕,撒上盐巴和调味粉,肉质鲜嫩美味,吃得施绵开心极了。   就是最后灭火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十三与严梦舟因小事打了起来,十三被按趴在地上乱踹,不小心踢到火堆,火星四溅,引燃了旁边干枯的树枝,险些酿成大祸。   施绵梦见旧事,睡梦中脸上带了笑,突然“砰”的一声重物坠地声传来,她打着激灵惊醒,掀开帘子,听见隐约的喧嚣声遥遥传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结局(3)   施绵是合衣而眠的, 飞速下榻跑去外间。   月光将外间照亮,小榻上的十三已清醒,正从窗缝中观察外面, 脚边是坠落在毡毯上的珐琅菊纹彩釉花瓶。   睡前十三在房门上绑了细绳, 另一端系在花瓶上, 房门被推动,花瓶就会掉落下来。   显而易见,方才有人推了门。   施绵轻手轻脚地走近,十三在窗边侧身,给她让出位置。透过窗缝, 只见外面围着数十名侍卫,领头的是一个吊梢眼的老太监,施绵在严皇后身边见过他。   来者不善,但更让施绵在意的是更远处的骚动。   从宫墙上方眺望过去, 能看见宫门的方向火光滔天,映红了小半边的天空。侧耳细听, 殿外还有喧哗和啜泣声传来, 浪潮一般, 前仆后继, 连绵不绝。   再看外面的老太监, 凶神恶煞的脸上难掩惊慌之色, 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不受控制地一直往宫门方向瞟。   施绵知道逼宫的事情会发生,没想到发生时自己会在宫中。   眼下她不知外面具体情况,更不知严梦舟身处何处, 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   施绵转目看向十三。   十三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皱眉深思着, 察觉施绵的视线后,惊诧道:“看我做什么?你不会是要指望我吧?”   施绵:“……没有!”   她与十三对宫中不熟悉,当务之急是要保住自己,再问清当下情况,迅速与严梦舟汇合。   刚拿定主意,房门被重重叩响,太监尖声道:“施家姑娘心思不净,胆敢蛊惑楚湘王谋反,今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将之斩于此地。来人!”   房门外传来撞击声。   俩人师从东林大夫,入宫前做过很多准备,身上带的防身药足够的多,按理说对付十余个侍卫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施绵第一次面对这情形,有点紧张,以防万一,还是说道:“能活着当然是最好的,但待会儿若是出了意外,迷药无法将人全部制服,十三,你就只管抛下我离开……你愿意委屈自己陪我入宫,我已经很感激了……”   十三:“你放心,我一定会毅然决然地抛下你,撕了裙子恢复男儿身混入侍卫中逃生的。我不傻,求求你,闭嘴吧!”   门板被撞得摇晃,外面的太监断断续续地威胁:“被困囹圄,你还挣扎什么?早晚都是死,你主动出来,还能死得轻松些……”   施绵置若罔闻,又与十三道:“你出去后,要帮我与菁娘、贵叔、明珠他们道别,再与师父说声对不起,我辜负了他多年的教导。还有、还有十四,你让他……”   宫中发生骚乱,兵戈四起,十三躲起来还能有一线生机,施绵自忖弱小不够灵敏,相对危险很多。   她怕自己真的出了事,想把心中惦记着的每一个人都嘱咐一遍,可这些话说出来,显得很是肉麻,尤其是与严梦舟的那些。   情情爱爱的,真让人难为情。十三听了,恐怕又要发疯。   施绵躲在置物架后面,最终放弃了让十三帮忙传话。小叠池几人的心思都很细腻,不说他们也都懂的,严梦舟……他也是懂的。   心宽的只有十三一人。   施绵拽了下十三的衣裳,在他身后道:“虽然小时候你总是嫌弃我、不愿意与我说话,但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的。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相反,我很信赖你,若有来世……”   十三身躯一抖,惊恐地转回头,在黑暗中尖叫:“你不是不喜欢我吗!别和我说危难当头你才看清内心,要与我相许来生!我拒绝!你滚啊!”   施绵差点岔了气,剧烈咳了几声,眼泪都快咳出来了。   好不容易抬起头,悲愤又坚定道:“……你想多了!说过了我只喜欢十四,我对你绝无任何男女之情!”   外面的风声与侍卫的撞门声混杂在一起,犹若山体即将崩塌,马上就要将二人砸死、闷死。   十三却不管不问,一脸菜色地抓住施绵的肩膀摇晃,吼道:“那你发誓!你发毒誓!”   “发誓就发誓!”施绵左右看看,捡起毡毯子上完好的花瓶,庄严肃穆道,“我发誓,我对十三仅仅是兄妹之情,若有一丝一毫的男女倾慕的私心,犹如此瓶!”   说完将花瓶朝着房门重重抛去,花瓶砸在门板上,应声碎裂,瓷片溅了一地。   十三勉强恢复了从容,怒声道:“那你瞎说什么?吓死我了!”   被他闹了这一出,即便是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中,施绵心里头也只剩下虚无的荒谬,憋着口气道:“我早就认真与你说过了,我与十四两情相悦,谁都不会移情别恋的。我要说的是,若有来世,我愿意与你做亲兄妹,哪怕你说话仍是这样不中听。”   十三如遭雷击,身子猛地一抖僵住不动了。   门板又晃动了几下,他才像是咽下喉头堵着的东西,粗声道:“发誓就发誓,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恶心不恶心!”   施绵想要再说话,十三蹭地转头怒视着她,道:“你烦死了!闭嘴吧!”   侍卫未破门而入,十三看着已生出把施绵打死的冲动了。   “我也不想说丧气话,但我想着十四和菁娘他们都是明白我的心意与不舍的,唯有你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我怕我死了,你还不知道我对你有着兄妹之谊……”   施绵絮絮叨叨,十三犹豫是去捂她的嘴,还是捂自己耳朵时,外面陡然传来一道高喝声。   “住手!陛下令牌在此——”   声若雷霆,将外面侍卫与太监、屋中的施绵与十三全部镇住。   十三精神一震凑到窗前,从施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中逃离,喜道:“是二狗!肯定十四让他来找咱们的!”   十三想蹿到门后,施绵心头突突直跳,快速拦住他,道:“等等!他、他可能也是来杀我的……”   她记起严梦舟身边第一个侍卫,那时严梦舟被接回宫不久,身边所有人手都是皇帝皇后安排的。   第一个侍卫背叛了严梦舟,二狗在是那个侍卫消失后来的,那有没有可能,二狗也另有其主?   “他也是来杀你的?”十三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道,“那可是二狗!煮饭狗都不吃的二狗!”   施绵还未回答,外面二狗的声音继续传来:“陛下有令,命属下将施家姑娘带去面圣,尔等胆敢违抗陛下圣誉?”   不需要施绵回答了,十三牙根发痒,含恨道:“这龟孙子!我毒死他!”   “不,先跟他走,等人少了再伺机制住他。”施绵按住十三,道,“咱们对宫中不熟,需要一个带路的。”   “嘭”的一声,房门被从外踹开,火光与月光的交织下,二狗手持九龙金牌凛然而立,严皇后派来的侍卫站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房中的施绵与十三。   看了两人一眼,二狗回身道:“眼下宫门失守,所有人立即去往主殿,誓死守护陛下!”   侍卫齐声应是,整齐划一地离去,剩下个老太监还想说什么,二狗“唰”的一声拔了刀架在他脖子上,老太监顿时双膝颤抖,萎顿地跪地求饶。   “施姑娘,请吧。”   施绵暂时未动,吐字清晰地与他确认:“你也要背叛十四吗?”   二狗未答。   施绵迎着月色看向这个相识八年的侍卫,望见一张无动于衷的肃然面孔。答案已跃然纸上。   .   深陷流寇的围困,是严皇后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今夜她又一次做了这个梦。   以前她梦中只有野兽般粗蛮吼叫的流寇、幼子空洞洞的眼神,今夜多了一样,是长子那惊骇呆滞的面容。   梦里恍若有人告知她,目睹弟弟被抛下的长子,自那时与自己产生了隔阂。   这个长子就是太子,是严皇后最大的仰仗。   噩梦宛若巨大的藤蔓缠绕着她,藤条撕扯着她的四肢,严皇后看见幼子转瞬长大,拿着匕首刺入了她的心脏。她凄声呼唤,太子却冷冰冰地转过了头。   严皇后大汗淋漓地惊醒,发现夜间静谧得不正常。   她按着胸口剧烈喘着气,抹了把额头汗水,嘶声呼唤起宫女,过了许久,才有宫女赶来,却是跌跌撞撞爬进来的,“娘娘!锦川王……锦川王他造反了!”   “什、什么?”   “锦川王他造反了!已经攻入宫中……”宫女打着寒战反复重复。   严皇后回过神来,眼前一黑往榻上跌去,倒下时右手胡乱一抓,“撕拉”一声将帘帐撕下一块。   脑中恍若有万马奔腾,马蹄震在她心头,嘶鸣着,将她所有思绪撕扯成碎片。   叶承云逼宫夺位……他怎么敢?   皇位该是她儿子的。   她儿子早就被立为储君了,名正言顺,有许多老臣支持,其中有一个是她共进退四十余年的同胞兄长……   脑中忽然一阵嗡鸣,严皇后迟钝地记起来了,兄长的两个儿子都死了,一个是被严梦舟弄死的,一个是被太子弄死的。   太子主动与她兄长划清了界限。   叶承云处处被太子压制,他是没能耐造反的,除非他有了更强大的助力,想要拼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严皇后打了个寒颤,一回神,发现心腹已全部跪在凤榻前,雀喧鸠聚,搅得她耳边一句话也听不清。   “娘娘,锦川王联合严侯、右骠骑将军发动宫变,已杀至月清宫……”   “……陛下今夜宿在祈贵妃那儿,有侍卫把守,咱们的人进不去,也联络不到外面……”   “一刻钟前奴婢在前面看见太子传来的信号,娘娘,太子应当正在前来救驾的路上……”   这些话慢慢渗入严皇后脑中,她手脚颤抖着下了榻,被人扶着蹒跚至殿外,遥遥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夜风呼啸着拍打在她脸上,她耳中除了阵阵嗡鸣,还响起了兵刃交接的声音与侍卫的嘶喊、反贼的狰狞恶笑。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噩梦未醒,还是千真万确发生的事情。   心腹搀扶着她道:“娘娘安心,皇宫守卫森严,外面还有太子殿下救援。太子殿下勇武重孝,一定会很快赶来。”   严皇后惊醒,指尖嵌进了自己的掌心。   她最大的依仗就是太子,太子若能趁此机会蹬掉景明帝登基,她将是皇太后,再无人能压在她头上。前提是她能活下去。   二皇子发动宫变,最重要的是控制住皇宫,其次是阻拦住太子。   太子赶来宫中后,是优先选择代表着皇权的景明帝,还是她这个生母?   时间是一个圆盘,旧事重新上演,这次轮到太子来做主选择了。   严皇后觉得太子会率先来护着她,因为她的前半生在不遗余力地为太子付出,她与太子是最亲近的母子。   她也无法接受用心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弃了她、选择别人。   “四皇儿身在何处?”严皇后镇定下来,终于记起她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勇猛精进,尤其擅长困境制敌,却不是能给她依靠的。   心腹道:“不知,自从动乱起来,就无人看见楚湘王的身影。”   严皇后支着额头揣测严梦舟的选择,可她一闭眼,脑中就是前几日严梦舟对她拔刀的情景,加上殿外宫女惊慌的脚步与低泣,她无法静下心来。   烦躁地挥落桌上茶盏,严皇后道:“派人去映月宫,去杀了那个姓施的女子。”   “这……楚湘王他……”心腹错愕,小心翼翼道,“娘娘不若对施姑娘施恩护她一把,日后楚湘王得知,必对娘娘感激有加……”   “去杀了她!杀了她!”严皇后声量突然提高,尖叫着命令。   “是……”心腹踏出凤仪宫,点了侍卫离去。   见到十四岁的严梦舟的第一眼,严皇后就知道他什么都记得,他憎恶景明帝与自己,他一刻也不愿意留在这个代表着无尚权利、人人憧憬的皇宫。   可这几日,他却频频留宿宫中。是为了一个姑娘。   宫殿被他翻找了大半,他找不出施绵,严皇后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映月宫是已逝世的老太妃的宫殿,空置了多年,严梦舟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严皇后始终认为严梦舟是个障碍,他就该死在七岁那年,这样的话,她会用一生来缅怀这个儿子,会永远心怀愧疚。   可他活着回来了,就由无暇月光变成了刺目污点。   “娘娘,先避一避吧……”宫人悄声提议。   叫嚷声似乎是越来越近了,宫女的哭啼声喝令不住,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时候是该躲一躲的,可严皇后无处可躲。她儿子被隔在宫外,危难时刻,夫婿又一次抛弃了她,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甚至连派人慰问她一声都没有。   严皇后道:“不能躲的,躲了,待会儿太子来了,就找不着本宫了。”   宫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外面的喧闹声没有一刻停下来过,风声一样忽远忽近,恍若过了几个时辰,又仿佛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凤仪宫外似有猛虎奔来,沉重井然的脚步将地面震颤起来。   “娘娘!娘娘!”宫人狂喜着奔进来,叫喊道,“娘娘,殿下带着人来了!”   严皇后呆愣的神色瞬间绽放开,眼角细纹堆起,喜悦道:“太子来了?我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本宫……”   她惊喜得嗓子破了音,跌撞着扑向殿外,奔至花罩垂纱处时,看见了迈入殿门的颀长人影,高大修长,脚步有力。   严皇后瞬间停步,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消融。   来人步伐缓慢,落地时惊动烛光震颤。   他前进一步,严皇后惨白着脸后退一步。   未来得及把话说清楚的传信宫人愣愣道:“……不是太子殿下,是四皇子……”   严梦舟踏入垂帘后,宽肩窄腰暴露在烛灯下,淡淡道:“下去。”   他半边脸笼罩在烛光的阴影下,神色莫测,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宫人莫名的心慌,拘谨地跑了出去,到了殿外一看,密密麻麻的侍卫已经将整个凤仪宫包围。领头的脸上斜着一道狰狞的伤疤,抱着厚重的刀咧嘴一笑,把宫人吓得瑟瑟发抖。   内里,严皇后退至软榻边,双膝一软跌坐了下去。   严梦舟缓步走近,沉声问:“她人在哪儿?”   严皇后冷冷一笑,道:“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我让人砍了她的手脚泡在坛子里,你现在去……”   “映月宫。”严梦舟打断她,“我已去过了。”   他确定施绵是被严皇后软禁着,派人时刻盯着凤仪宫,一刻钟前跟着凤仪宫的人寻到了映月宫中,可宫殿中的宫人四散逃亡,除了一盏碎裂的花瓶,未见其余打斗痕迹,施绵与十三不知所踪。   严皇后面色浮出一丝迷茫,“她不在映月宫?”   迷惑少顷,严皇后眸中划过一道了然,忽然大笑起,笑得前俯后仰,“我把她安排在映月宫,派了十余人去杀她,她与侍卫皆不见踪影,你觉得整个宫中除了我,还有谁能支开那些侍卫?”   “是你父皇!”她笑了会儿,猛然停住,眼睛瞪出血丝,阴沉沉地瞪着严梦舟,“有本事在我面前豪横,怎么不敢去逼问你父皇?你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不是他默许的,我敢肆意为难你心上人吗?”   “他被下了药,还在昏睡中。”映月宫寻不到施绵,严梦舟立即就去见了景明帝,强闯入祈贵妃的宫殿,看见了瘫成烂泥的景明帝。   在那一刻,他对景明帝的厌恶达到顶峰。   坊间说奢靡放纵能腐蚀人心,景明帝就是最好的例子,初登皇位,他意气风发要留名青史,不过区区十几年,人就因荒淫纵欲,由内而外掏空了。   严皇后意识到他说的是景明帝,满面茫然,眼神失焦,“他在昏睡中,那是谁下的令?”   “祈贵妃。”   “你怎么知道?”   严梦舟道:“我不仅知道祈贵妃是二皇兄精心为父皇准备的人,还知道二皇兄今日犯上兵分三路,正宫门,西南偏门与北门均正面突袭,唯一留下的宫门外有一列兵把守,谁敢踏出或靠近一步,就会被乱箭射死。”   严皇后的脸色憋成酱紫色,失去了精心雕琢的妆容,此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半老妇人。   她颤颤抬起一只手,指着严梦舟道:“是你,是你怂恿太子与他舅舅决裂,又勾结了叶承云逼宫!你果然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严梦舟垂下眼眸,被烛光镀上柔光的眼睫遮住眸色,道:“我再问你一次,她……”   “皇位是我儿子的,你想都不要想!你这个白眼狼,当初我就该刺你一刀再将你扔下去!你为什么要活着?你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严皇后第一次向严梦舟袒露心声,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匕首刺入严梦舟心头。   严梦舟想起当初蔺夫人对施绵说的那些,不同的话,一样的尖锐,都能将人心刺得血淋淋的。   施绵竟然还能与蔺夫人呛声,说她那么凶,一定不是她娘。   怎么不是呢,就是有人能不爱子女。   后来施绵将那块碎裂的玉佩从马车窗口抛了出去,她才九岁,就能坦然面对惦记了数年的生母的憎恶。   她接受,她放手,她将那份眷恋深埋心底,不再去打扰蔺夫人。   施绵能将心底的怨恨放下,严梦舟一度以为他也能,此刻方知,他没有那样的心性,他做不到。   “倘若重来一回,你仍是要将我抛下?”   “你父皇能抛下我,我为什么不能抛下你?”严皇后冷笑,“不要说重来一回,哪怕重来千百回,我都会抛下你!我还要将你的手脚砍断再抛下,让你死无全尸!”   “好。”严梦舟再次向前迈去,烛光跳跃,刺痛了他的双目。   他侧过脸躲了下,无意间看见殿中挂壁上有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长剑,剑柄垂着朱红的流苏,鲜艳似血。   严皇后随着他转头,也看见了那柄剑,尖锐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你想杀了我?你敢吗?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敢对我动手,必遭天打雷劈,死后到了地府要被抽骨扒皮、要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严梦舟看向宝剑的那一眼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既然严皇后这样说了,他不介意用那把剑解决了她。   他取下那把剑,手腕一震,利刃“铖”的一声从剑鞘中弹出半尺,银刃上流淌着烛光,寒意四射,瘆人骨血。   严皇后神色癫狂,脸上带着冷笑仍在嘲讽:“对,你的确敢杀了我,可以说是被施家那小丫头片子迷了心智才做出来的,就跟你父皇一样,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你们不愧是亲生父子,一样令人作呕!”   “我再问你一遍,施绵在哪里?”严梦舟声音低涩,一字一句地再次与她求证。   这是他给严皇后的最后一次机会。   严皇后嗤笑:“我说过了,被你父皇派人带走了。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被他收入后宫了吧。别看你父皇五十多了,还是有本事让十几岁的小姑娘怀孕……”   “那你就去死吧。”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银光滑出剑鞘抛飞至空中,剑刃折射着烛光,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光影,刺向严皇后眼眸、面庞与周身。   没有痛觉,她却蜷缩着尖叫起来。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清楚感知到,严梦舟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严皇后看见长剑落在严梦舟手中,修长的指骨握住剑柄转了个剑花,银白长剑破风,向着她的喉头削来。   剑身来势汹汹,在她眼中却纤毫毕现,她看见风被剑身划开,看见流光的产生与消散,看见银剑带起的风掀动她散乱的发丝,在剑身触碰的刹那,发丝被斩为两半。   朦胧中她记起严梦舟初降世的那一年,那时她还是燕王妃,夫妻恩爱,长子温顺,幼子讨喜,她是让所有京中贵女羡慕的存在。   今日,她却要被亲生儿子斩于剑下。   剑刃削入她喉下,她想尖叫,想呼喊侍卫、太子,想辱骂严梦舟,所有的声音都被凌厉的剑锋逼退回去。   严皇后感受到了利刃割破皮肤的疼痛。   “十四——”一声急促的呼喊陡然响起。   严梦舟猝然回头。   夜色如混了清水的墨汁,不知何时晕染成淡色,与殿中熏黄烛光的交界处,施绵扶着攀着飞凤的红柱急促喘气。   她额头冒着汗水,双颊染红,卷曲的发丝略微凌乱地披到身前,连喘数下,向前伸出一只手,“扶、扶一下!”   严梦舟如梦初醒,丢了长剑疾步快去,未靠近,施绵已向他依过来,他赶忙展开双臂将人抱住。   施绵一靠到他身上,身子就软了下来,不住地往下滑,看着是一路狂奔过来,已经力竭了。   严梦舟揽着她的腰将她双臂与腰身摸了一遍,确认没受伤,按着她后脑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将她紧紧扣在怀中。   温暖娇柔的身子紧贴,他才清楚感知到施绵是真的回来了。   抱了会儿,他抚摸着施绵的后背,轻声问:“遇见了什么事?十三不是与你一起的吗?”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殿外响起,十三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我真是谢谢你还记得我!”   严梦舟抱着施绵踏出殿门,看见侍卫分列出条小道,二狗拖着一条半瘸的腿,手臂搭在十三脖子上,两人一步一拐,艰难地走来。   十三被他看着,一抹头上汗珠,仰天长啸:“你们他娘的这么多人,帮把手是会死吗!”   刀疤脸的小将嘿嘿一笑,上前撑住二狗。   十三终于能轻松了,越过严梦舟跑去殿内,狂饮起茶水。   严梦舟再看看怀中气未喘匀的施绵,将目光投向二狗。   二狗是悄无声息地消失的,严梦舟满心都是施绵,没功夫理他,但已认定他背叛了自己,暗下决心要杀了他的。   二狗腿上不见血迹,却疼得龇牙咧嘴,见严梦舟眼眸阴冷地射来,精神一凛,硬是站直了,掏出一枚金牌高声道:“启禀王爷,今日子时异变突起,禁军统领将这块令牌给了属下,传陛下旨意,命属下去……嗯……保护施姑娘……”   刀疤小将一听乐了,拍着二狗的肩道:“陈护卫果然忠心耿耿,把施姑娘与十三保护得完好无损,自己伤成这样。很辛苦吧?对方有多少人?”   二狗瞅瞅被抱着的施绵,声音中多了一丝凄苦,“呵呵,就俩人。”   急喘着的施绵背对着他,后脑长了眼睛一样,心虚地咳嗽起来,结巴道:“先、先解决了正事,其他的……之后再说!”   严梦舟立即抱着她转去殿中。   向着殿内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二狗半是自嘲,半是影射道:“……好歹这么多年了……是一点信任也没给我啊……”   严梦舟顿足,低头看施绵,施绵羞愧地捂住了脸。   作者有话说:   二狗心里苦。   明天正文完结,细枝末梢写在番外里。 第82章 结局(4)   殿内, 十三已经咕噜咕噜在饮第三盏茶水了,看见严梦舟抱着施绵进来了,破天荒地主动推了一盏过来。   严梦舟将施绵放下, 搂着她的肩把水喂到她嘴边。   十三眼皮子一跳, 抹了把嘴撇过脸去。   最见不得两人亲密的十三不气了, 换成别人怒火中烧了。   那日召见施绵,听她说严梦舟体贴,严皇后是不信的。在她眼中,这个儿子空有一副皮相,骨子里卑劣绝情, 不懂血缘亲情,任谁也无法驯服,谈何温柔体贴?   如今事实摆在她面前,她儿子是有温情的一面的, 只是从未在她眼前展现。   施绵饮完一盏茶,喝得急, 有一点水渍从嘴角流到了下巴。   严梦舟伸手为她拭去时, 看见她侧颈上不知在哪儿蹭了道细细的树枝划痕, 就用指腹轻柔地抚了一下。   这动作落在严皇后耳中, 犹若惊雷。   她无法接受严梦舟对着她拔剑, 却对别的女人柔情似水。就像太子妃与太子, 他俩的感情再怎样好, 也不能越过她去。   “贱人!”严皇后红着眼辱骂,骂完施绵,面向严梦舟, “我说你怎么铁了心要娶她, 这么不知廉耻, 与窑子里的……”   “咚”的一声,茶盏从严梦舟手中飞出,摔掷在严皇后耳边,强行打断了她的话。   严皇后半卧在那张精雕的美人榻上,发丝蓬乱,眼圈乌青,脖颈上横着一道细细的伤口,冒着丝丝血痕。   此时她心中只有嫉恨,感受不到疼痛,也忘记了死亡逼近的恐惧,愤恨地挥落那个玉杯盏。   杯盏滚落地上,与沾着血的银色长剑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脆响。   严皇后坐起来,目眦欲裂地望着严梦舟,嘶声道:“你想的一点都没错,从你十四岁至今,我无数次想杀了你!我只恨自己瞻前顾后,没有干脆地下狠手,给了你机会长硬翅膀!”   她激愤的话没能得到严梦舟一个眼神,倒是让施绵与十三看了过去。   “你兄长在外面奋战,你却守着个女人不作为,眼睁睁看着兄长的皇位落入他人手中!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点都没错!你还想杀了我?你动手啊!杀了你生母,让世人都知晓你是什么贱种!”   “弑母的怪物,你怎么配活在世上?你还想成亲?就不怕生下来的是地狱里爬上来的罗刹……”   最会骂人的十三都骂不出这种话,双眼翻白,摔了茶盏道:“闭嘴吧,还当你是……”   “啪”的一声,清脆的把掌声回响在空旷的殿中,十三惊愕地张大嘴巴,未完的话阻在了喉头。   严皇后被打趴在美人榻上,捂着脸回头,不可思议道:“你敢打我!”   从前她是京中贵女,后来她是燕王妃,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娘娘,就连景明帝都没打过她。她可以被刺伤,可以重病,唯独不能被人扇耳光,这是对她身份的侮辱。   “打你怎么了?我又不是你儿子女儿,你就当我是恶毒儿媳好了!”施绵才平息下来的呼吸,再次转急,揉着发红的手掌,掷地有声道,“我与十四正正经经成的亲,你才没资格骂我,更没资格骂十四与我俩的孩子!你的心是畸形的,你才是怪物!”   严皇后向来不喜欢她,也不曾被人如此辱骂,此时更怒,扬手就要打回去。   她的手掌抬得很高,落下的动作凌厉惊人,带起一阵风,可惜没碰到施绵一根汗毛就被牢牢握在半空。   抓着她手腕的手强硬如钢,让她无法落下。   严皇后怒视着严梦舟,这个儿子变得强大可靠,此时帮着的却是个外人。恨意转变成密密血丝,遍布她眼中,“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你再敢骂十四,我还要扇你耳光!”施绵的声音清脆响亮,在殿中不断回响。   “换成锦川王,或者哪怕任意一个外人,你有胆量这样说话吗?沦为阶下囚,还要再三地辱骂十四、逼他动手,不过就是因为知道他对你有感情,这样能使他痛苦罢了。反复用他生母的身份折磨他,你才是最无情无义的人!”   “我……”   严皇后刚开口就被打断。   “你闭嘴!”   施绵的脸因愤怒转红,杏眼瞪着严皇后道:“我没有在说笑,再说话,我还要打你!”   殿中仅有他们四人,施绵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凶,萦绕在每个人耳边。   她头一遭发这么大的怒火,胸口起伏着,也静心听了听,听见殿外的兵戈声大了很多,心里有点急,暗道严皇后的事情要尽快解决了。   施绵回身拉住严梦舟的手,那只严皇后用尽全力也挣不开的手,她轻轻一拽就服帖地落了下来,还抓着她打红了的手掌揉了起来。   施绵道:“我知道她很可恶,她该死。现在我要说的另一桩事。你扪着心口告诉我,你想不想做皇帝?”   她的眼睛如倒映着夏夜星河的小叠池,盈盈动人,郑重、真诚地凝视着严梦舟,严肃地询问他的内心。   “你想与不想,我都会陪着你。”   严梦舟嘴唇动了动,还未发出声音,施绵身后的严皇后再次尖叫:“皇位是我儿子的,是太子的!你这白眼狼休想……”   施绵受够了这个对严梦舟动则贬低辱骂的皇后娘娘,气呼呼地转身,抄起美人榻上的狮形四足薰炉,朝着严皇后头上重重砸去。   动手突然,谁也没想到施绵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无人阻拦,严皇后无处可躲,被正中偏额。   刺耳的聒噪声骤然止住,她眼神变得漂浮,上半身摇了几下,虚软地栽倒在地。   施绵被自己吓呆,抽了口凉气,抬头茫然看向严梦舟与十三。   见他俩也面有惊诧,施绵强自镇定,佯装从容道:“有的人说得很凶,其实嘴硬心软,不敢动真格的。”   说话时紧盯十三,十三的嘴角抽了一下。   “有的人什么都不说,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一万种恶毒的想法,可一件也没赋予行动。”   她转向严梦舟,严梦舟额头青筋跳了跳。   施绵扔下手中熏炉,竖起一根食指指向自己,道:“还有一种人,嘴上不会说狠话,心里不曾惦记着伤人,但真动起手来,下手是最狠的。”   说完,正好熏炉在地上滚了两圈,抵住了施绵的脚尖。   她低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她看见了严皇后额头上蚯蚓似的流下的鲜红血水。   施绵心中一悸,前一刻的冷静荡然无存,猛吸一口气,闭眼大喊:“十三!救命——别真让她死了啊!”   这一嗓子比之前的更高,震得十三脑仁子疼,他本能地作出反应,快速跑过来检查严皇后的伤势。   粗略看了几下,十三道:“及时止了血,就不会有大碍。”   “那你快给她止血!”施绵急躁地指使着十三,见他上了手,拉着严梦舟往旁边走了几步。   努力平心静气后,她再次道,“我知道你恨她绝情,但仍是要问你,你是不是……”   “凭什么要我来救人?”施绵的话再次被打断。   十三都掏出止血药、扯下纱布要动手了,突然醒悟过来,质问道:“凭什么你做坏事,让我来救人?凭什么啊?”   十三要嫉妒死了,小时候东林大夫就教他做好人,要以德报怨,要做个怀有善心的好大夫。   教施绵就是对待坏人不必手下留情,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他才不想做好人呢,做好人太憋屈,他只想做坏人!   十三粗鲁地扔了止血药,往地上一坐,自暴自弃道:“要救你自己救,我不救!”   “我有正事要说!”施绵凶巴巴地扭头,命令道,“让你怎么样你就这么样,别说废话!”   十三愤怒地瞪了施绵一眼,骂骂咧咧地重新拿起止血药。   施绵被打断了两次,心中呕着一股气,若再被打断一次,她就要爆炸了。   她环顾四周,外面有侍卫守着,内里严皇后已经没了意识,十三得忙着救人,终于没人能够打断她了。   直视着严梦舟,施绵再次重复先前的话:“你是真的想杀了她吗?”   严梦舟看着她出声维护自己,看着她打伤严皇后,心中升起难言的热流。   这是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地站出来维护他。   心中浪涛翻涌时,听见了施绵与十三的内讧,仿佛回到了小叠池的那几年,心中只剩下好笑了,严皇后的诅咒与恶骂都变得虚无缥缈。   此刻,他眼神温柔地看着施绵,语气决绝,“袁先生说你心性好,的确如此,我做不到你这般。”   他还是想杀了严皇后的,免得她以后再作怪。   但弑母这种事,放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身上,都是极其让人不齿的事情。   严梦舟心中有着耻辱,不敢多与施绵对视。   “我俩遭遇不同,做出的选择当然不同。”施绵声音中并无异样的情绪,抓着严梦舟的手仰视着他,认真道,“你做何种选择我都理解,都愿意陪你一起面对,我今日这样问你,只是想与你确认一件事。”   “杀了她之后,你要登基做皇帝吗?”   严梦舟眉心收紧。   施绵道:“我也是才想通这一点的,她不仅是你母亲,还是皇后,你若是杀了她,不论什么原由,都会被人所不齿。若是他人登基,即便新帝不计较,朝臣也不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我的后代。杀了她,再想全身而退,唯有登基称帝这一条路。”   只看严梦舟没有变化的神情,施绵就知晓他是听进去了,她语气放缓,又道:“若你于皇位无心,那就不能由你来杀她。”   严梦舟厌恶这个堂皇壮丽的皇宫,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做皇帝,施绵当然知道,所以她才要将这番话说给严梦舟听。   不杀严皇后,就这样放任严皇后欺辱严梦舟,施绵也做不到。   她往前一步抱住严梦舟,下巴抵在他胸膛上,说道:“杀了她并非最佳解决办法,我希望你往后想起她,只当她是个歹毒妇人,与你没有任何亲情,而非愤怒、憎恶、悔恨。”   严梦舟久久未出声,寂静中,侍卫在外面禀报,叛军已又过一道宫殿。   “那你说怎么办。”严梦舟终于出声。   施绵精神一震,道:“我知道你恨她,我有更好的办法帮你报复回去……”   严梦舟声音嘶哑:“什么办法?”   “她最想要什么,就让她永远得不到什么。她最恐惧什么,就让她独自面对什么。”   .   严皇后晕沉沉醒来,头痛欲裂,摸到头上包扎的纱布后,高声呼喊着宫女。   帘帐微动,有人迟迟走出来,却是施绵,身后跟着个冷面侍卫。   “小贱人!”严皇后憎恶骂道。   施绵不以为意,道:“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   严皇后这才发现殿中烛光已灭,有一扇窗被打开了条小缝,从中能看见外面的天空乍破出白光。   殿外宫人无措的哭泣声弥天盖地袭向她,声声震耳,她头上的伤口裂开了一般剧痛无比。   痛感使她意识朦胧,眼前花白,她隐约听见了厮杀声,就在她的凤仪宫宫墙之外。   叛贼攻来了,只有一墙之隔,他们很快就会冲进来,折辱她,残虐她,一如当初严梦舟遭受的那些。   时光似乎回溯到多年前,这次她未能成功逃离。   严皇后瞳孔猛缩,大叫一声,抱住头往角落里缩去,嘴巴快速张合,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施绵靠近了,才听清她的声音。   “……太子会来的,他马上就来了,我是他母后,他不会抛弃我的……”   施绵心中是说不出的沉重,她觉得严皇后很可恶,又觉得她很可怜。   沉默了少顷,她还是说道:“当年你惧怕流寇,扔下了亲生骨肉逃生,是非对错旁人无法指摘,可后来你实在不该三番五次折辱他、想至他于死地。”   “现今二皇子起兵宫变,正在逼近。没了小儿子,你还有夫婿、长子和兄长,这三人此刻都在宫中,你等着他们来救你吧。”   景明帝是绝对不会来的,严侯都起兵造反了,这妹妹在他眼中已无任何价值。   严皇后能抱有希望的唯有太子,可她忘了太子数月前重伤,尚未完全康复,在今日这场混战中,太子是处于劣势的。   严皇后惊恐失态,满心都是太子,可她倾尽半生的心血,她生平最大的依仗,注定会在今日抛弃她。   施绵说完就去了殿外。   严梦舟想借着锦川王谋反报复皇帝皇后,却并不想锦川王称帝,他不能让严侯再度得势打压他,所以今日这场混战,他必须要帮太子。   留下足够的人手保护施绵,他已迎阵而去。   老道士早已将锦川王所有计谋暴露,严梦舟那边是不成问题的,施绵担忧的只剩下景明帝一人。   这个皇帝谈不上多好或者多坏,只是近年来被酒色掏空,行径正在渐失偏颇。   他活着,用处不大,还有很多麻烦。他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在严梦舟手中。   施绵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宫外反贼已被太子全部拿下,太子正率人从外围包抄进来。宫中,锦川王已被王爷降服,正于殿前受审。”   “陛下呢?”   “陛下……”刀疤小将挠挠头,道,“陛下适才被太医弄醒了……”   不说旁人了,施绵都替景明帝惭愧,儿子逼宫他遭人暗算昏睡,麻烦事都解决了他醒了。这也太无能了。   问题在于严梦舟是想让他死的,现在他醒了,要如何动手?   施绵想了想,指着高处的阁楼道:“带我上去。”   侍卫全部守在外围,殿中负责保护她的是伤了腿的二狗与刀疤脸小将,二狗不便于行,于是由刀疤小将带施绵上去。   这是后宫中最高的一处阁楼,凭栏而望,能看见整片御花园与前方的宏伟正殿。   施绵立于高处望向主殿,从稀疏枝叶中远远看见了身着龙袍的景明帝。他被人扶着站在玉阶上方,下方跪着的是被绑起的祈贵妃与锦川王。   严梦舟与太子立于阶下,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施绵觉得他一定是在后悔没在景明帝昏睡时下手。   细细端详后,施绵重重叹气,一口气吐完,毅然下令:“架弓。”   刀疤小将不明所以,问:“对着哪儿架弓?”   “皇帝。”施绵遥遥指着正殿,看见刀疤小将满面惊惶,连忙道,“不是要你射他,是他右膝上趴着一只毒虫,你没看见吗?”   刀疤小将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懵懵道:“没有啊。”   当然没有,因为施绵要抢在严梦舟之前对景明帝动手。他现在内脏腐败,一点外伤都能产生致命的亏损,射伤他的膝盖,已足够废了他。   “我眼力比你好,你听我的,快架弓。”施绵坚持道。   这命令若是严梦舟来下,刀疤小将是不问原由照做的,换做施绵,他得再三斟酌,毕竟严梦舟离开前下的命令是保护好施绵,而非听她的指令弑君。   刀疤小将磨叽道:“属下、属下箭术不精的……”   “袁平柏,袁先生的长孙,据说是文不成武不就,实则箭术斐然,只是偷懒不愿意勤练。随楚湘王去沧州的前五个月,每天晚上都躲在被褥里偷哭……”   刀疤小将的脸红了黑,黑了红,嗫喏道:“怎么、怎么还带揭人老底的呢……”   施绵立刻转变态度,和善道:“我没有恶意的,你只要帮我架弓对准陛下的膝盖就好。你放心,一切由我担待,就算是你们王爷问起,你也尽管推到我身上来。”   软话说完,她又道:“你若当真不肯,我也是没办法的,不过你是知道的,我是你们王爷的王妃,他恋我成痴……”   软硬兼施,怀柔不行就用威胁的,成功逼得袁平柏为她架上了弓。   长弓有施绵半人高,重达十余斤,弓弦拉满,气势逼人。   施绵来到袁平柏身后,眯眼确认准头,“是对着陛下的右膝吗?”   袁平柏欲哭无泪地点头,“千万别说出去,千万不能告诉我祖父,他会杀了我的!”   施绵与他保证不会。   再次确认了精准度,施绵手掌环起,虚虚抓住箭矢,道:“我抓紧了,你放手吧。”   袁平柏犹豫再三,想想人生前十几年的荒唐,回忆着沧州漫天的风雪,最终咬牙松了手。   箭矢从施绵虚握的掌中穿过,箭羽扫起一阵疾风,化作一道流星,穿过层层枝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射穿景明帝的右膝。   景明帝身躯一歪,被箭矢的冲击力带着往边角的矮庭灯倒去。   庭灯的最顶端是塔顶尖锐状,施绵正全神贯注看着景明帝会不会撞上去,后脑掠来一阵疾风,她没来得及有反应,就被按着脑袋矮下了身。   袁平柏就没她那么好的待遇了,是被一记扫堂腿踹趴下的,他闷叫一声,正要动手,听人道:“别冒头。”   这声音施绵很熟悉,惊喜道:“贵叔!”   贵叔在宫门口守了很久,错过了严梦舟,今日是随着太子的人马混入宫的,好不容易在前面碰见了严梦舟,从他那得施绵的行踪,悄然摸索过来的。   稳重地应了一声,贵叔对着袁平柏道:“我家小姐不懂,你是行军之人,不知道得手后立即找地方隐蔽吗?”   “我、我是后方弓箭手,有盾的……”袁平柏理屈,说着说着没了声。   贵叔从栏杆缝隙瞅了一眼,见已有禁军向这个方向搜捕,当机立断道:“撤退,绕到西面宫殿侧门。”   有贵叔掩护,三人平安回到凤仪宫。   那一箭究竟起到什么作用,施绵未能亲眼目睹,而宫中遭此大乱,平息后也有许多事需要处理,施绵整日未能见着严梦舟。   第二日清晨,才有消息传了出来,说景明帝膝上被叛贼射了一箭,箭伤不重,但因箭矢跌倒,腹部撞到灯柱上,脾脏受损,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太医院下了断言,景明帝性命可保,然则,苏醒后恐会变成一个无法动弹的废人,余生只能躺在床上。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动乱。   锦川王发动宫变,肃岭王是第一个被他生擒住的。在朝官眼中,这就是个傻的。   余下的成年皇子仅余两人,都能名正言顺地登基,一是太子,二是在这次宫变中力挽狂澜的严梦舟,两人一母同胞,除去长幼之别,没有任何差异。   暗潮汹涌地过了两日,这一晚圆月高悬,太子邀严梦舟于高阁对饮。   深秋的月色与酒水一样醉人,太子吹了会儿风,幽幽叹道:“短短几日,我却觉得人生仿佛过了一半。”   这几日的事情,两人心中各有一轮明镜,无需多言。   见严梦舟不说话,太子也静了下来,两人默默无言地对饮。   直至夜深,酒水已尽,太子方道:“你去见过母后了吗?”   严梦舟淡淡道:“没有,想来她也是不愿见我的。”   一阵沉默后,太子露出手背上的牙印,苦涩道:“母后疯了。”   他本想在锦川王伏诛后的第一时间去安慰严皇后的,可惜后来景明帝重伤,他就是想离开,站在他背后的臣子也不会应允。   以至于他去凤仪宫找到严皇后时,她人已彻底疯癫。   她不记得自己是皇后,自称燕王妃,兄长是朝中大将,夫婿是出类拔萃的皇子,更是有两个聪慧机灵的儿子。   可看见已长大成人的大儿子,她却认不得了,只会疯狂哭叫着让他滚开。   严梦舟道:“她将是皇太后,疯了也能锦衣玉食,余生无忧。”   夜风清爽,与兄弟二人间的气氛恰然相反,又是一阵沉寂后,太子问:“你想做皇帝吗?”   严梦舟抬眸,目光犹如利刃,直逼太子心底,反问道:“你会变吗?”   “我很想说不会,但我并不能笃定。因为在我记忆中,父皇英明神武,我也曾以为他永远不会改变。”   人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以后会遭遇什么,无法为将来做担保。   严梦舟道:“那我希望你不要变。”   言下之意让太子笑了出来,他回道:“我尽力。”   严梦舟将最后一盏酒水饮尽,道:“我得走了。”   太子一时未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离京,还是回寝殿,顺着他的视线往阁楼下看去,见施绵被侍卫引着寻来,才恍惚明白,他说的或许二者皆有。   “走了。”严梦舟又说了一声,然后从阁楼上纵身跃了出去。太子大惊,忙扶栏看去,见他已翩然落地,向着施绵的方向迎去。   他身姿轻盈,悄无声息地入了长廊,隐在红柱后面,看样子是想要吓唬施绵一下。   可眼看着施绵走近,他忽然侧身,将影子露了出去。   果不其然,很快被施绵揪了出来。   太子看着他难得露出的少年心性,不由得失笑。目送他二人离去后,对着月亮举起酒盏,觉得心中就如同他的酒盏,空空如也。   另一边,严梦舟忙碌数日,终于在今晚清净下来,问施绵:“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施绵道:“夫妻一体,谁动手不是一样的吗?”   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的,可对严梦舟来说,那始终是他生父生母。   其中深意不必言明,他什么都懂。   严梦舟没有与她争辩,只在背过人后,按住她狠狠亲吻了起来。   第五日,严梦舟送施绵回医馆,却见其中空空,问了侍卫方知晓,宫变那晚,菁娘与东林大夫就被明珠接去了黔安王府。   这场事变中,黔安王府处于边缘状况,无论哪方得势,都伤不到他们一家。   明珠清清白白,却愿意在这时力所能及地将菁娘与东林大夫接走相护,施绵感激不尽。   “其实我就是多此一举,四哥派了众多侍卫守着,不接走也出不了事的……”明珠被父母拘束着,只能做了这么点儿小事,有点羞愧。   施绵摇头,在她说话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明珠笑了下,大大方方地回抱住她。   这场事变的第九日,太子顺利登基。又半月,严梦舟与施绵佚䅿成亲。   待到天将入冬的时节,严梦舟带着施绵启程离京。   出发这日,车撵排成长龙,浩浩荡荡,一眼望不见头。所有人都很开心,唯有十三与二狗例外。   十三屈着腿坐在车撵上,悔恨道:“多好的为非作歹的机会啊!可是到头来,打伤皇后,射伤皇帝,全是施小九干的!我呢?我在那救人!真是岂有此理!”   东林大夫闭目养神,假装听不见他的抱怨。   “师父?师父——”十三凑近他耳朵大喊,也喊不醒装睡的人。   “如你所愿了师父,我治病救人,施小九行凶。”他歪着鼻子含沙射影,“师父,你哪是什么圣手啊,你是神仙还差不多!”   念叨了东林大夫半里路,车队停下歇脚时,二狗一瘸一拐过来了,扑在马车上哭嚎:“神医!半个月了,我的腿到底还有没有救啊!”   看见了十三,他顺便凶狠地瞪了一眼。   十三心虚气不虚,反瞪回去,道:“谁让你装得跟个坏人一样,再说这主意是你们王妃出的,要瞪瞪她去!”   二狗扭头看向主车撵,瞧见严梦舟正将施绵抱下马车,哪里敢过去讨嫌?   屈辱地吞下苦水,他再度对着东林大夫哭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受伤?明明是我找到了王妃,我才是大功臣……神医,神医救我!”   徒弟犯的错,东林大夫只得为其负责。   让二狗入了车厢,仔细检查后,道:“小心地养着,两个月内就能恢复成从前模样。”   “你保证!”二狗撕心裂肺。   东林大夫扶额:“保证。”   这边的凄苦呐喊传到了施绵耳中,她循声看了过来,瞅见十三对她翻了个白眼,不由得皱起鼻子。   再转脸看向严梦舟,听见他正吩咐侍卫提前去前方安排行宿。   施绵坐着,目光从他脸庞下移至腰身,脸慢慢转红。等严梦舟把事情安排完了,她朝着严梦舟勾了勾手指。   “怎么了?”   “你再近些。”施绵避着近处的菁娘与贵叔,声音压得极低。   严梦舟如她所言贴近,柔润的气息扑在耳垂上,施绵的声音低柔暧/昧,“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脸、胸膛、腰身和腿,我都最喜欢了……”   两人成亲虽久,成为正式夫妻却仅有几日,光天化日之下,严梦舟差点被她勾出火来。   脑子里唱着香艳词曲,严梦舟正想问她怎么不提那一处,听见施绵继续嘱咐道:“……你可千万不能变成景明帝那个模样……”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严梦舟铁青着脸退开,看施绵的目光像是要把她打一顿。   “怎么了啊?”施绵疑惑。   接下来半日,严梦舟不与她坐在马车里了,跨马跟在车厢外,看也不看她一眼。   施绵琢磨了下他的心思,扒着车窗瞧瞧前面的东林大夫与十三,再瞅瞅后方的菁娘与贵叔,又一次向着严梦舟勾手指。   严梦舟假装没看见。   “我瞧着,咱们现在与在小叠池,是没有区别的。你说呢,十四?”   眼见严梦舟还是不理她,施绵支着下巴想了想,脸红扑扑道:“你昨晚给我念的诗,我记不清了,能不能再给我念一遍?我数一个数,你还不说好就是不答应。一!”   她最后几句语速加快,严梦舟没来得及出声,就已经结束了。   严梦舟望着被风抚动的车帘,心道的确如此,就连她这时而让人喜欢,时而气人的脾性在内,一切都与在小叠池时无二。   他捻了几下手指,发觉心中痒意无法控制,便也不忍了,抛了缰绳跃入了马车中。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细枝末节补充在番外。   有想看的番外吗?我可以试着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