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明月   作者:猫鳞   简介:   大梁亡了,一夕变天,公主沦为阶下囚。   楚慕逃出皇宫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人贩子抓走,差点卖到草原当女奴。   逃跑途中,楚慕遇到一个少年。   那少年手执长剑,剑身沾满血迹,脚下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人贩匆匆追来,楚慕见少年如见救星,慌慌张张跑到少年面前脱口便喊:“夫君!你终于来救我了夫君!我好害怕呜呜夫君!”   少年:??   数具尸体倒地,四处寂静,一只冰冷的手掐起楚慕下巴,少年冷冷睨着她,如玉般白净的脸染着鲜血,“你唤我什么?”   楚慕浑身颤抖,眼角泛红,滚烫的泪水的划过少年手掌,颤颤巍巍道:“八岁那年,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有一个夫君,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   周始完成门中最后一项任务,了无牵挂,便准备送自己一程,刚要动手,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姑娘抱着他叫“夫君”。   看穿她拙劣的谎言,他并未搭理,谁知那姑娘竟赖上了他,像只叽叽喳喳的小沙鼠,走到哪跟到哪,还口口声声说要报恩。   他要死,她拼死不让,还傻乎乎地拿出一块玉说要雇他,请他送她回家。   听到目的地后,周始当场就笑了,“你知道鄞州离边境有多远吗?”   楚慕掰着手指头道,“六千里。”   少年扬眉一笑,双手抱胸,肆意打量楚慕全身上下一遍,倚着窗意味深长说道:“这玉可不够这一程,楚慕,我从不做赔本买卖。”   后来,他不仅做了这赔本买卖。   还真的赔本了。   小姑娘细皮嫩肉,风吹就倒,受不得寒晒不得烈阳,明明像花儿一样柔弱可怜,却活得比草还要坚强。   就好比那日光,晒久了是暖的。   —而这世间没有人能够躲避温暖。   【阅读提示】   *双洁,He   *书名源于诗人姜特立《明月歌》——明月入我怀,我揽明月辉。   *甜甜甜文,不甜你来找我~   *2022.11.12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慕周始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2022.11.12(猫鳞)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唯一的光。   立意:永怀希望   ​ 第1章 风雪旧   ◎你唤我什么?◎   边关寒冬,雪洒竹林。   天初亮,稀薄的蒙蒙雾气弥漫在整片竹林之中,暮色苍茫,雪籁籁的下着,看似平静却隐隐透着几分杀机。   雪落无声,地上横躺数具尸体,个个身着蒙脸黑衣已被冻僵,身子被雪埋了一半,没了生气,整片竹林如同死寂一般。   血迹凌乱,被白茫茫的雪覆盖,一个断臂男子坐在地上疯狂后退,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已过不惑,两只浑浊的眼死死盯着面前的黑衣少年,脸色骇然。   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与恐惧。   “你……你敢杀我!”他怒喝道。少年一步步逼近,不紧不慢,手里的长剑还滴着血。男人见他无动于衷,冷笑一声:“杀了我,你还回的了十方楼吗?!”   竹林里回荡着他的喊声,少年停在他面前扯了扯嘴角,“十方楼那肮脏地,我倒是希望从来都没有去过。”   他顿了顿,手中长剑闪着寒光,“义父,闭闭眼,很快就过去了。”   见他长剑挥起,男人眼里最后一丝希望破裂,他双臂俱断,都是被这小崽子砍的,恨意瞬间涌上心头,憎声道:“你杀了我,大楼主等人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会后悔的!!”   少年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周始……周始!你不得好死啊!你这辈子都不会……”   剑光闪烁,带起连串鲜红液体,纷纷洒落在雪地里,猛然砰的一声后,竹林里又恢复了平静。   周始看着脚下的尸体,男人两鬓已长出了丝丝白发,头发凌乱,布满血丝的双眼用力瞪着,明显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少年眼里勾起几分嘲讽,笑道:“我的命何时死,你管不着,但你的命,我是要定了。”   “好走了,义父。”   雪还在悠悠下着,纷纷扬扬,压弯了高耸的竹身。周始仰头看向苍茫的天色,冰凉的雪花不停的落在他脸上,一下子就化开了。   他看着这广袤无垠的天,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孤雁,迷失在这片白茫茫的雪中,不知该往何处去,心空落落的。   该杀的人,该报的仇,都了结了。   他该何去何从?   十方楼不是他的家,他也没有家。仔细想想,这世道真的好没意思。   还不如死了干净。   就像这些尸体,在荒山野岭里,被雪埋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手中的长剑,心思微动,刚抬起手中剑,忽然阵阵风声中伴随着一道急促而有力的呼吸声。   ——有人闯了进来。   风刮得脸生疼,脚下积雪沙沙作响。   一道娇小的身躯穿梭在竹林中,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尽头,那是个衣衫单薄的女子。   楚慕拼命跑着,一刻也不敢停。耳边是无尽的风声,身后叫嚣不断,句句辱骂被风灌进耳里,无比清晰。   是那些人牙子追上来了。   她边跑边回头,风撩起碎发,脚下不曾缓过一刻。   昨日夜里他们歇在山脚的破庙,因为是在荒山里,又下着雪,这些人便没有平日里那么警惕,天冷半夜凑在火堆边,守夜的人便打起了盹。   楚慕一夜没合眼,半年了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天快亮时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她趁机逃了出来。   漫天风雪,连路都看不清,她身上又没有灯火,好不容易找到了下山的路,谁知这些人牙子立马就追了上来。   她慌不择路进了这片竹林,眼前是错综复杂的竹间,身后的人牙子紧追猛赶,如恶狼扑食般穷追不舍。楚慕喘着气,双腿发软,身上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可她不能停!   绝不能再被抓回去,她若是被这些人牙子抓了回去,恐怕会丢掉半条命。   就算不死,去了草原,她一个女子该是怎样的活法,楚慕想都不敢想。   这些人牙子们是从南边来的,正逢乱世战起之时,他们一路拐卖女子,那些容貌上乘的女子就会被留下,好吃好喝待着,一路上养得细皮嫩肉,环肥燕瘦,等到了北方草原就送进帐子里,和草原人换金银珠宝。而那些相貌平平的女子便会在享用后杀掉,尸体随意找个地埋了,稍微看的顺眼的,便留下来做粗活伺候这些人牙子。   他们没有丝毫人性,在这乱世里,死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她不要去草原,也不能去,若她真的被送去了草原做女奴,便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绕出这片密集的竹林,眼前的路立马变得空旷起来,楚慕心里燃起希望,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丝毫没有注意到脚下已经快被雪掩埋住的尸体。   雪还在下,砸在身上冰冷醒人,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仿佛近在咫尺,下一刻就能扑上去将她抓回去,楚慕眼里闪过几分恐惧,咬着牙向前冲。   “小贱蹄子!快给老子停下,不然宰了你丢到草原上喂狼吃!”   “小贱人!挺能跑啊!爷爷的看老子抓到你不搞死你!”   “靠!给老子站住……”   不……不能停!   她一定要活着逃出去。   楚慕像疯了一样拼命跑着,她猛地拐进一片矮竹里,枝头的雪被惊落,纷纷扬扬落下宛如柳絮,漫天白雪飞扬,楚慕眼前陡然出现一道清瘦的身影。   这地方居然有人。   楚慕眼里重新燃起希望,更是一刻也不敢停,朝那道身影飞快地跑过去,看那身形衣着像是个少年。他侧着身子,隔着雪,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模样,少年墨衣鼓动,一动不动地望着脚下。   她跑了几步,陡然停住脚步。   几步之遥,少年高束马尾,黑色发带在空中飞扬,然而楚慕的目光却落在他脚下,雪地里染着大片的血,少年身边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雪埋了半边,看模样那应该是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双臂俱被斩断,伤口已经被雪冻僵,看着格外刺目。   双眸悄悄往上移,那少年黑衣长剑,剑身上还沾着血迹。   这个人,应是他杀的。   楚慕看着这具尸体,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身后的脚步声接近,那些人牙子追上来了,叫骂声愈发清晰,而此时的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是死是活,她都要试试!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她咬了咬牙,脚下发力,不管不顾朝那少年冲了过去,风雪打得脸颊阵疼,却莫名有些畅快,小姑娘两只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在这风雪中却又无比坚定。   “夫君——”   空旷的竹林里回荡着她的喊声,这一声夫君可谓是震天撼地,悲痛欲绝,潸然泪下之间又带着几丝许久未见的喜跃。   听着真是……煽情极了。   瞥着朝他奔来的娇小身躯,周始莫名生出几分错觉,仿佛这人真是他多年未见的妻子。   但是,这可能吗?   他眼眸微微一眯,手里的剑不动声色往前挑了几分,几乎是习惯性做出动作。   楚慕可没有察觉出这些,她不可能真的冲过去抱人家,怕是还没到少年跟前就被他一剑刺死了。她势头调转,往旁边跑了一圈,绕到了周始身后,然后开始哭天喊地:“呜呜真的是你啊夫君,我终于见到你了……呜呜……”   她先是哭喊了一阵。周始侧过身子,见她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两行清泪滚滚跟不要钱似的,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他眼里又多了几分警惕。   这荒山野岭的,从哪冒出一个姑娘?   楚慕看着那几个人牙子追了过来,个个手里拿着一把刀,哭得更加凶猛了,“救命啊夫君呜呜!就是他们抓了我……他们拐走我,还要把我卖到草原去做女奴!呜呜呜我不要去草原啊夫君!”   小姑娘在他身后哭的厉害,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像是真的被吓到了。   不过,她一声声喊着夫君,算是把两人的关系彻底坐实了。周始微微挑眉,清冷的眸里说不出的漠然。   几个人牙子追来,见此情景也是有几分茫然的,其中一个胖子反应过来,拧起眉冲着楚慕破口大骂:“好你个小贱人,居然还在外面找了人!今天你们俩别想跑!”   说着他对旁边的瘦子道:“老二,这男的就交给你,给老子宰了他!这个豆芽大的小贱人我们带回去,草原人就喜欢这种,到了北方她还能换点金子呢!”   “小贱人!等到了草原有你好受的!”   话落几人嘿嘿一笑,楚慕闻言害怕的缩在少年身后,惨白的小脸一片茫然。   老二是个高瘦子,举了举手里那把缺了口的大刀,笑道:“大哥你放心吧!”   人牙子一共来了三个。楚慕偷偷冒出半个小脑袋,抓着少年冷硬的衣摆,生怕他丢下她不管,弱声道:“他们是坏人……”   她刚张口,那几个人高马大的人牙子一齐冲了上来,举着手里的刀,少年却无动于衷的站着,面容冷若冰霜。楚慕见那大刀朝他们落了下来,下意识就闭上了眼,娇小的身子忍不住颤抖。   这世上哪有人不怕死?   她实在是怕极了。   刀光剑影,一道清呤,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从身边响起,仿佛就在眼前,预感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恍惚间,楚慕感觉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溅到了脸上。   温热的……像血!!   她蓦地睁开了双眼,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雪与竹林,眼睛往脚下看去,雪地里横倒着三具活生生的尸体,血水染了一地,是那几个人牙子。   人刚死,身体还能动弹。几人脖子上都有一道伤口,正哗啦啦的流着血,边上那两个瘦子已经死透了,中间的许老大还有口气,双眼死死瞪着楚慕的方向,伸着一只手,似乎想要说什么。   片刻之后,那手又重重地落下了。   竹林里重新恢复平静。   楚慕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呆呆地站在尸体面前,震撼不已,喃喃道:“他们就这样……死了吗?”   几乎是一下子,没了气息。   她从帝安被拐到这边境,一路上见过不少人牙子的手段,他们残暴凶狠,眼里没有半点柔情可言,草菅人命如同家常便饭。这些人对楚慕来说就如同那大山,被死死压住,任凭她怎么也逃不出来,谁料在这个少年面前,他们连一击之力的没有,如同蝼蚁。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楚慕呆呆想着,完全没注意身后的少年已经用帕子擦掉了剑上的血。月白色的锦帕被他随意丢弃在地上,发出一道轻响,少年乌黑的眼眸中露着一丝厌恶。   四处寂静无声,雪缓缓下着,这些尸体很快就没了温度。她莫名打了个寒颤,猛地意识到什么背后瞬间就凉了一片。   她刚刚做了什么?!   唤他夫君?!   完了……   她畏畏缩缩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却不知自己笑的比哭还难看。少年将剑收回腰身,朝她抬起了头。   刚才的场面太过混乱,楚慕就顾着哭和喊他夫君了,根本没认真看少年的脸,如今面对面四目相望,她莫名有几分失神。   墨黑色的衣袂被风搅成一团,少年肩上落了层雪,眉目冷清而秀气,目光冰冰凉凉没有温度,又透着几分懒散。他动了动身,朝她缓缓而来,楚慕见状下意识后退,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谁知没退几步就踩到了地上的尸体。   她吓了一跳,一只冰冷的手陡然抓住她纤细的脖子,将她扣到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的脸更是近在咫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占据着她的视野。   楚慕不敢动,却也知道,少年的手并未使半分力。他两只眼冷冷睨着她,声音比空中的雪还要凉上几分:“你刚刚唤我什么?”   小姑娘身子微微颤抖,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满是雾气,像是怕极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声。少年如玉般白净的脸沾着血迹,已经凝固了,却仍旧触目惊心。   周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好看的眉眼微微弯了下,“夫君?”   正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第2章 喉间刃   ◎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看着那匕首,楚慕都快吓傻了。   刀身轻薄锋利,削铁如泥,眼前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和她玩笑,只要有一句话不对,这把匕首就会插进她的胸口。   雪花落在两人脸上,冰冰凉凉,额边一缕墨发被风卷起,擦过脸颊,少年眼眸冷冽而无情,似要将人看穿。   楚慕心里如一团乱麻,刚刚情急之下她的确扯了谎,现在她若是承认了,这少年会不会恼怒之后直接捅死她?   脑子里莫名出现这个画面,再看看雪地里的尸体,楚慕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之所以胡乱攀扯,唤他夫君,只是想这少年救她一命。楚慕见到这少年时便知他身手不凡,他手里的剑不是凡品。   不直接求救,反而用这种方式,只是怕他不愿多管闲事,或无动于衷。   这一路上,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被人牙子拐来的女子有很多,逃乱时跑散的女眷,被家人丢弃的小姑娘,路上遇见偷偷拐来的女子。她们不是没有人试图向外界求救过,可在这乱世里,普通人连自身都难保,谁会管你的生死?   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才会这样。   “你没什么想说的?”周始盯着眼前呆滞的小姑娘,微蹙起眉。这小丫头满脸污泥,像是故意将脸弄成这样,只露出一双水润的眼。   楚慕张了张唇:“我……我……”   “不想说的话,我便送你一程。”少年眉头微挑,手上开始使力。这丫头脖子这么细他只需轻轻一用力,她便没命了。   杀死她,轻易的很。   楚慕可不想死,摇摇头,害怕的去扯他的手,望着他冷漠的表情,她鼻头一酸,滚烫的泪水直直从眼里跌下,划过少年手掌。   周始见状目光微顿:“……”   他好像还没开始用力吧,这姑娘就这么怕死吗?   死有这么可怕吗?   周始想不明白。   他手上莫名松了几分,楚慕抖着瘦弱的身子,鼓起勇气,两只眼睛雾蒙蒙的,小姑娘颤颤巍巍道:“八岁那年,我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面……我有一个夫君……”   少年眸似深潭不起涟漪,楚慕大着胆子继续道:“我……我和他在梦里共度一生,成了婚生了娃娃,阿娘说,这是我们俩的缘分……所以这个梦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所以?”周始对故事根本没兴趣。   楚慕咽咽口水,眸子黑白分明:“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周始:“??”   “所以我刚刚看到你时,以为你是我梦里的夫君呢……”   周始:“……”   楚慕小声说:“才会下意识喊你。”   说完,她赶紧补充道:“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姑娘低着头,说的跟真的似的,光滑细腻的皮肤划过他手掌,格外的软,又清清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风雪犹存。这触感莫名让他想起幼时养过的沙鼠,小小的一只看似怯弱胆小,实则咬起人来定不撒手。   沙鼠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姑娘呢?   周始看穿她拙劣的谎言,轻笑着扯了扯唇角,却没有直接拆穿,这姑娘为的什么,想的什么,他了如指掌。   他眼里掠过几分玩味:“你说,你和你那个夫君,在梦里共度了一生?他还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你们在梦里都做了些什么啊?”   少年笑眯眯地问道,眉目隽秀而又生动清贵,只是那眼神颇有深意。   楚慕心慌不已,眨了眨眼,哪知道具体要做什么。她犹豫了半响,才支支吾吾说道:“其实就是一些……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情……”   谁知道夫妻之间要做什么。   楚慕在心里祈求他不要再问了,再问下去只怕要戳穿了,正慌张想着,蓦然听见他清脆的笑声,她抬头望向少年,心里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说的那句话惹他这般好笑了。   少年望过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哦?哦什么呀……   楚慕心里更加茫然了。   少年又问:“你们还生了娃娃?”   他语气轻松还带着几分调侃,楚慕慌慌张张错开他的目光,不经意瞥见他腰间的汉白司南玉佩,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这玉佩真好看,你是中原人吧。”   周始没回答,手还掐着她的脖子,清冷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楚慕莫名觉得热,想动又不敢动,“我……我也是中原人。我是被这些人牙子拐到这边的,你救了我,我心里是十分感激的,你、你是好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耳边的碎发被风拂过脸颊,挡住了视线,她眯了眯眼,重新盯着少年的脸,眼眸干净清澈,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他放了自己。   风声呼啸,惊扰了雪,少年眼底的笑陡然淡了几分,楚慕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谁知他神情冷淡道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好人,不会有好报。”   楚慕顿时愣住了。   这世上怎会有人说自己不是好人。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楚慕以为他真的要杀自己,害怕地闭上了双眼,然而片刻之后,她身上并没有感到疼痛,掐着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脸。   像羽毛一样,只是一瞬。   周始擦掉她脸上溅到的血,盯着她因害怕皱起的小脸,淡淡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   不过是个被拐来的小姑娘。   在这种鬼地方,他动不动手她都很难存活下去,何必与她纠缠这么多。   还是尽快找个地方,了结自己吧。   雪沙沙响,被压出一道道脚印,又很快被雪掩埋,没了踪迹。   楚慕睁开眼时,周始已经走远了。少年身姿挺如松竹,清瘦高挑,一身黑衣在这片白茫的林子里格外显眼,她怔怔看着,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这片竹林里。   四处空旷,除了风声,唯有尸体。   逃出来了……她终于自由了。   楚慕看着这片寂静的竹林,心里来不及喜悦先打了个寒颤。她抱住冰冷的双臂,一股浓浓的忧郁蔓延开来,此时正是寒冬,又地处北方边境,这里人多混杂只怕不平,她一个弱女子当真能从这鬼地方离开吗?   没钱没势,没一个人认识的人,也不会有人来找她,除了她自己……   她不由怀疑,看着地上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许老大的眼睛依旧瞪着,身体早就僵硬如同死鱼。楚慕蹲下身子,将他们身上的钱袋取下,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跟上了那道快消失的身影。   幼时,她总听阿娘说起。   人在濒死时会下意识想抓些什么,也许是一块浮在水面的木头,也许是一根能救你性命的稻草,哪怕是水上浮叶,在那一刻也会想牢牢抓住,因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她必须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而眼前远处的黑衣少年,兴许就是那根能救命的稻草。   那会的楚慕也不知怎么了,全然不顾地跟上了那少年。雪地里痕迹不断,也许他不是那根能救命的稻草,却也会想要抓住。   万一他真的能救命呢。   作者有话说:   hhhh晚上还有一章哦~ 第3章 少时梦   ◎你一直跟着我做甚?◎   边境寒冷,夜里落了大雪,这地方就更显萧条荒凉了,北风呼啸而过,远山云雾缭绕重叠,天色苍茫,抬头仰望,那是一望无际的白与凉。   这里地处最北边,是玉阳关境内的一个小州里,再往北走几百里便是草原,那边是突厥人的地界,不过入了冬,突厥人倒是很少出来走动了。   小地方虽破旧荒凉,却也是当地百姓的一方安隅。人牙子走的路比较偏僻,几乎都是林中山路小道,从不走官道,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买卖,那么多女子,他们也怕出什么乱子。   从山脚一路下来就是镇子,天冷街上人倒是不少,路边的铺子开着,这里虽是边关,但当地人大多数是以前大梁人,当然也会有少数草原人。   街边吆喝不断,雪已经停了。楚慕不安地走着,不敢多作停留。她总感觉四周有人在盯着自己,如今世道不安,饶是边境也涌来了许多流民乞丐,这里只怕更乱,不过如今哪里都是一片混乱之象,朝代更迭事多不平,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不过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了。   空中飘过阵阵香味,面前有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楚慕闻着味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摊位大爷见她穿得还算干净,笑着吆喝道:“要不要来个包子啊姑娘,三文一个!馅大便宜!”   “不用了。”她摇了摇头,匆匆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上面前那道不远不近的身影。   那少年悠悠走着,似乎并无终点。楚慕对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被拐的半年里,她和几个姑娘都被关在马车上,极少走动。许老大他们身上的钱袋只有几两碎银子,算是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想到这,楚慕眸光微黯,伸手摸了摸胸口的东西,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她以前从未出过宫门,对宫外的一切所知甚少。不过这半年里,她在这些人牙子身边所见所闻的多了,什么衣食住行这些东西慢慢的也就懂了,回想起这些,楚慕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觉得悲哀。   大梁亡了,她没有家了。   如今是李唐的天下。   ……   周始一个人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一家客栈门口。这家客栈算是这里最好的一家了,他伸着懒腰走进去,没去管身后的小尾巴了。   少年打着哈欠,心想这里如此贵,她该知难而退了吧。   一小姑娘老跟着他作甚?   从山上竹林出来后,他便知道楚慕一直跟在他身后,瞧那架势,颇有一种跟到天荒地老的模样,他这人,最怕麻烦了。   就算自己要死,也得死的清净。   客栈门口是青色石板,大门两边挂着红色灯笼,收拾的还算整洁,屋檐上头落了雪,这里进出的人不多。   楚慕站在门口,一时犯了难。   这里她的确住不起,就算有许老大他们身上拿来的碎银子,她也住不了几天就会重新流落街头。   何必呢。   肚子叫的更厉害了,从昨夜到现在她都没吃过东西,楚慕望向四周,忽然发现客栈旁的夹角是背风的,可以暂时躲避风雪,她没什么头绪地走过去,靠着墙蹲下。   天色苍茫,她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明明逃出来了,可她知道,前面的路又长又远,容不得她有一丝松懈。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飘在空中像极了絮花,她忽然想起了帝安的雪,也是这般的轻盈而又独特。   不过半年时间,天下变了,帝安不再是帝安,大唐人称那里为长安。   那里是一个遥远的旧梦,是她今生都无法再踏足的故乡。   大梁尚在时,她只是深宫里一名不受宠爱的公主。因为母妃是商户之女,父皇便不喜欢来芷阳宫。   楚慕却觉得,父皇只是单纯的忘了他们母女俩而已,这宫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比御花园里的花还要多。况且母妃那么美,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父皇不喜欢,那就她一个人喜欢好了。   说到父皇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她十四岁了,却连父皇的面都没有见过,后来母妃告诉她,她出生时父皇来看过她一次,但也就是那一次。   楚慕不觉得有什么,也不难过,宫里的皇子公主那么多,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而能真正被称为“皇子”“公主”的人只有那么几个,父皇不记得她这个十六公主实属正常,能在宫里平平安安的长大,衣食无忧,已是幸事。   那时的她已经很满足了,但从未想过这份平静这么快就破碎。   手握四十万大军的李家反了,骑兵踏破帝安城门,百姓闭门不出,皇城插满箭头,那一天,全都变了。   那日的天似血那般红,整座皇城被叛军放火烧尽,箭穿破扇门,满宫都是人的哭喊声与哀嚎声,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何城破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何会这样。   鲜血洒满芷阳宫,母妃替她换上宫女的衣裳,哭着叫她逃,永远不要再回来。楚慕哪里肯独自逃走,嘴里嚷着“国亡她也亡”,却换来母妃一个重重的巴掌。   那一巴掌几乎把她给打懵了,那是母妃第一次打她,又抱着她说:“你得活下去!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记住了吗!”   楚慕不明白,母妃抱着她,柔和的眸子里满是泪光,摸着她的脸道:“你还这么小,你要平安,你要快乐自在的长大,将来你还要觅得良人,成婚生子,儿孙满堂。”   “我的好阿慕,母妃希望你嫁一个喜欢且对你好的男子,你要幸福美满,安安稳稳的渡过此生。”   那日母妃说了很多,楚慕捂着脸哭着求她一起走,天宽地阔,她们一起离开。母妃却说她不走了,这里就是她的一生。   宫里到处都是死人,尸体,断肢,一地的血,叛军赶尽杀绝,所见之人,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楚慕满脸泪痕,跟着一群宫女太监们逃出了皇城,从山路离开帝安。远处的皇城火光凶猛,黑烟滚滚,楚慕见那高楼陡倒,身子猛然一颤。   她突然意识到,大梁是真的亡了。   这皇城,她再也回不来了。   逃亡途中艰辛困苦,大梁都亡了,她也不再是什么公主,无人管她的生死。战事起天下纷乱,李家自称为帝,号称为唐,秘密下令诛杀所有大梁皇室与宫中余孽。   那些偷跑出来的宫女太监有的死了,有的逃走了,也就是在那期间,楚慕被那支从南边来的人牙子拐走,辗转了半年后,来到了这极北边境。   这会仔细想想,若不是在竹林里意外遇到那少年,她现在不是死了,就是去了草原做突厥人的女奴。   真算起来,楚慕该唤他一声“恩人”。   也幸好他武艺高强,不然……   回想到这,楚慕眨眨眼,心里又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雪下着,天渐渐暗了。   外头挂起了灯笼,客栈里传出阵阵菜香味与酒味,勾的人肚子叫了起来,楚慕顺着光找到包子铺,要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后继续回到了墙角,这里流民太多,她自顾不暇,实在是不敢招摇。   好在客栈外没什么人。   吃过东西,身上渐渐有了暖意,楚慕靠着墙坐在地上,眼皮越发沉重,不知不觉中困意涌了上来。小姑娘双手撑着脸,就在眼皮快合上时,面前忽然出现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往街头那边走。   楚慕猛然睁开眼,拍了拍脸,少年手里拎着剑,往另一头缓缓走着,并没有发现她呆在客栈门口。   这会天色暗沉,店铺都关了门,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   他该不会是要走吧。   楚慕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雪被压得沙沙响,幸而路边有灯火,不至于看不清路。巷子里挤满了流民,依靠在一起相互取暖,大梁亡国后各地涌起暴|乱,杀|戮不断,边关这头也是蠢蠢欲动,不过最遭殃的还是百姓。   战火一起,他们无处可去了,只能四处流亡寻找安身之所,新皇上位,官差换了一批又一批,越是边锤之地越是纷乱,玉阳关也是一片乱局。   楚慕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少年背挺的很直,出门时外头披着一件黑色氅衣,看着便十分暖和,夜里没下雪,风却依旧刮着,冷的厉害。这风凉嗖嗖的,楚慕身上的袄裙单薄,被风一吹更是受不了。   街道清冷一个人都没有,楚慕抱住双臂不敢离得太近,怕被发现,少年走着走着,忽然转身拐进一条小巷,没了身影。   速度很快,几乎是一下子。   楚慕连忙跟上,巷子里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好摸黑前行,幸好巷子里住着人家,走了一阵,渐渐有了微弱的灯光。   只是,不见少年踪迹。   楚慕一个人在巷子里绕了很久,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也没见到他人,巷子走到尽头是一堵墙,已经没路了,那他人呢?   她心里觉得奇怪,明明是亲眼看着他走进来的,这会人却不见了。   这事有些不对劲。   楚慕不敢停留,继续往回走,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她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脚下踩着一个东西,挪开脚,低头看去,竟是一只手。   准确来说,是一个死人的手。   她顿时睁大了双眼,往后退去,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夜色浓郁,拥挤窄小的巷子里躺着四五具尸体,死法各异,个个身穿黑衣,带着黑色面罩,应是刚死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凛冽的寒风肆意刮过,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楚慕闻着这味有些想吐,饶是她这一路上见惯了死人,也受不了这股味道,她拧着鼻子离开了这地方,打算赶紧回去,谁知她刚走几步,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停在楚慕面前。   重重身影覆盖住地上的影子,少年神色冷淡,挡住了去路。   周始手里拿着剑,双手抱胸,盯着面前的小姑娘道:“怎么又是你?”   有人鬼鬼祟祟跟了他一路,他还以为是那个高手来了,要取他性命呢。   楚慕还想问呢,你怎么又杀人?   可惜她不敢。   见她半响不说话,周始微微弯腰,双眸盯着她道:“你一直跟着我作甚?”   周始想不明白,这姑娘在竹林里还一副怕的要死的样子,生怕他动手取她性命,这会倒是胆肥了,还敢跟踪他了。   她想做什么?   难不成他饶她一命,不杀她,她反而还赖上了不成?   “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语气透出些许不耐,双眼直勾勾盯着她。   “我我……”楚慕不知该怎么讲,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她心里更没底了,“那个……”   周始勾勾唇,眉梢轻轻抬了一下,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楚慕心里急得不行,慌乱地眨着眼,猛然想到什么,小姑娘干净的眸子微微一亮,嘴里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个!我……我是来报恩的!”   “你救了我,我得报恩!!” 第4章 报答你   ◎你救了我,我想要报恩。◎   话落,四周陡然静了下来。   周始听到这个回答,先挑了挑眉,以为是听错了,“报恩?”   楚慕稳定下来,站在少年面前,认真地点了点头,不慌不乱道:“嗯,我要报恩,你救了我,我想报答你。”   少年闻言,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他声调忽然懒了些:“是吗?”   楚慕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已进了玉阳关,这里属于境外,凭她一个人很难离开,除非继续走山路,可她对这地方不熟,很容易迷路也不安全,想走官道便需要路引,光是这个她便能难拿到。   但若是跟着这少年,又不同了。   他不一样。   楚慕明亮的眸微微转动,在心里打着小盘算,又怕他不信解释道:“你救了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呢。”   “我……我想要报答你的恩情。”小姑娘明亮的眸紧紧盯着他,说的头头是道,周始差点被绕进去,轻笑一声,幽深的眼眸又黑又沉,半响才答:“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本想吓吓她,谁知楚慕想都没想,张口便答,脆脆的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你是恩人!”   周始:“……”   他就不该多此一问。   楚慕虽没亲眼看过他杀人,但心里已经暗暗有了猜测,她知这少年不简单。   可他救了自己一命,这是事实,这声恩人也没有错。   周始说不过她,换了个问题,“那你想怎么抱恩啊?”   他语气懒洋洋的,夹着笑意,似乎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楚慕眨一下眼,倒是认真的想了想:“我身上没钱,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不了你什么金银珠宝。”   “不过我会照顾人,我可以留你身边,照顾你一段时间,用来报恩。”以前在宫里,她就曾照顾过生病的阿娘,照顾他,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楚慕在心里偷偷想着。   “照顾我?”周始被她的回答整笑了,他一个大男人还需要小姑娘照顾?   可笑着笑着,他又笑不起来了。   在十方楼,闲时有人爱说笑话,楼里也有“照顾”这一说法,比如那些已有家室的楼主便被妻子照顾的很好……   而这世上,只有夫妻之间,才会想要照顾对方。   周始盯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神复杂。   原来不是赖上了,而是看上了。   他果断拒绝:“我不要。”   少年转身往巷口走,楚慕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拒绝,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她连忙跟上周始,在他身后小声说道:“为什么呀?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我真的很会照顾人的!”   周始双手抱剑,心里更觉得她像那只小沙鼠了,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他加快脚步往前走着,两人身影齐齐融入夜色,“不考虑,我不需要这些。”   “你……”   楚慕还想说什么,刚张口,眼前蓦然闪过一道寒光,长剑凌空出鞘,鸣声清脆,尖锐的剑刃挡在楚慕眼前,少年神色不明,握着剑的手却极稳,“别再跟了,回去吧。”   他声音没什么变化。   可剑刃就在抵在楚慕眼前,将两人彻彻底底隔开,楚慕不敢乱动,试图将面前的人看个清楚,可这夜色浓郁,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张了张唇,连声音都是抖的,“好,我不跟你了……”   剑被收回,少年转身离开,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这浓浓夜色中,没了痕迹。   夜里的风总是一阵一阵的,楚慕在原地站了很久,抬头看向乌压压的天空,心渐渐沉了下去。   边境的夜极为寒冷,风声呼啸,漆黑一片里没有任何温度,直到这天一点点亮起来,风声终止。   周始从外头回来时,天已然大亮,今儿倒是没下雪了,天色颇有好转。   这会时辰尚早,街上清冷,很多铺子还没开门,他直接回了客栈,刚走到门口,忽然被墙角缩着的一道身影吸去目光。   他顿时停住了脚步,冰冷的墙角里缩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那人小小一只,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像是冷极了。她眯着眼,头埋在膝盖上睡着了,只露出半张脸。   小姑娘脸上的污泥蹭掉不少,露出干净白皙的脸蛋,看着倒是眉目清秀,就是这张脸白的过分,没什么血色,他想到什么神色蓦地变了变,抬脚直走过去。   楚慕睡得不沉,呼吸极浅。夜里太冷了她根本睡不着,只能一直搓着身子,直到天快亮时她才勉强睡了过去。   似是睡得不安稳,她皱着眉,娇小的身子时不时抖一下。周始在她面前蹲下,伸手碰了碰她的脸。   很凉。   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望着这张小脸,思绪渐渐飘远。   那年他六岁,初入十方楼那天外头下着纷纷扬扬的雪。第一次与人交手时,他差点被对方打死,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十方楼有十方楼的规矩,作为惩罚,他被义父丢到了雪地里。   他说:若是一夜之后没死,便留下他。   若死了,便死了。   可惜啊,那夜他没死成。   暖和的氅衣刚披到楚慕身上,小姑娘便警惕地醒了过来,眼睛刚睁开,便被外头这股刺目的日光晃花了眼,她下意识去揉眼,眼睛一时睁不开了。   周始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光芒,落下一道阴影。他恢复了之前的散漫,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望着楚慕,声音莫名透着几分嫌弃,“你好歹是个姑娘,怎能把自己活成这般鬼模样。”   陡然听见他的声音,楚慕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前的身影清晰可见,好一会,她才缓缓反应过来,声音微涩:“我……我没有钱。”   小姑娘局促不安地缩了缩身子,小脸微微烫了起来。   他说的没错,的确是一副鬼模样。   她几天没打理了,这会只怕是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之前抹好的污泥。   “你跟我来。”周始看了她一眼,转身往街头走,也不说为什么。   楚慕愣了愣,没有犹豫,连忙起身跟上他的步伐,还不忘将身上氅衣带上。   今儿竟出了太阳,日头正好。   街头很多铺子小摊有了早点,热腾腾的雾气飘浮在空中,化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烟火气十足。   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家摊前。楚慕闻着这股香味不觉咽了咽口水,却又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出这副窘态,只好低着个头。   “阳春面来喽!”摊主很快端着两碗阳春面过来,笑眯眯地放在两人面前,腾腾热气洒过脸颊,飘来香味。   清淡的汤面里混着几片菜叶,周始将筷子递到楚慕面前,脸色平静道:“快吃吧。”   “谢谢。”楚慕伸出手,小心翼翼接过,少年指节宽厚修长,干净而有力,指间有一层薄薄的茧。   他率先开动,楚慕心里的不安逐渐减少几分,也跟着吃了起来。这家阳春面很香,分量也足,她好几天没吃过热食了,吞下一口后简直热泪盈眶。周始点了好几碗阳春面,后来全被她一个人吃完了。   倒是他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后便放下了筷子,偏过头,一直盯着楚慕看,直到楚慕将最后一口面吞下,他才悠悠道:“吃饱了?”   楚慕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周始把铜钱放在桌上,“吃饱了就走吧。”   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从这边走,可以离开玉阳关,往南是李唐的各个州里,三十六州任你去,往北是草原,你知道的。”   楚慕没动,看着他道:“你……”   少年神色漠然,她顿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带她来这里。   她问:“你不走吗?”   “我还是昨日那句话。”周始瞥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很冷淡,也很无情,隽秀的脸上透着几分凉薄。   ——别再跟着我。   楚慕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赶她离开这里,别再跟着他。本就是萍水相逢因缘际会的陌路人,他这么做也没什么错。   只是……   她还有些不甘心:“我可以给你……”   楚慕话未说完,周始冷冰冰的声音陡然响起,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可能没见过我的手段,比起费口舌,我更喜欢直接动手。”   少年冷冷地弯起唇角,目光尖锐,他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楚慕见他态度坚硬,也不再坚持,低着头叹了口气。小姑娘眼睫微颤,低垂的眉眼间透着几丝柔弱,她坐在周始对面,过了好半响才开口:“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周始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轻微的声响被街边的人流声覆盖。   楚慕重新抬头,没再看他,望着周始刚刚指着的那个方向,问道:“如果你离开了这个地方,会去哪里?”   “……”周始万万没想到,楚慕想问的事情竟是这个,如果从这里离开了,他会去哪?   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也许哪里都不去,永远留在这里。   他挑挑眉,肆意潇洒,语气有些懒:“天大地大,走哪算哪咯,谁知道呢。”   “那……”楚慕目光微微一变,怎料背后突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骂声,直朝她劈来,如一道闪电:“好你个小贱人原来躲在这呢!!”   她猛然回头,是一个胖子,身上的肉堆得像面团,脸又大又圆,此刻正拧着乱飞的眉头怒气冲冲走来:“我家大哥呢!居然敢逃跑信不信老子把你腿打折了!”   “二哥!这小贱人在这!快来!”胖子骂骂咧咧,忽然对身后喊道,街边因他们的响动散了不少人,这种时局谁敢惹是生非。   楚慕看到那几个熟悉的人影后,小脸瞬间煞白一片,指尖都在颤抖。 第5章 小恩人   ◎杀人勾当,死人饭。◎   许老大他们一行有八人,称兄道弟做了十几年人牙子,专做这门见不得人的勾当,从南边到北境这条路他们不是第一回 走,但这一次怎么都没料到,会意外遭到覆灭。   人的命与运,都是难以预料的。   楚慕见那胖子朝她跑来时,下意识起身要往周围逃,刚动身手腕被人轻轻扣住了,不让她离开。   她茫然看去,是周始。   少年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腕,“你一个人跑什么?”   “是他们……”楚慕欲言又止,周始知道这些是人牙子,冷笑道:“是他们又如何?”   边境常有骚乱浑人闹事,当地百姓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三个大汉气势汹汹的将他们二人围住,这下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周始松开她的手,坐着伸了个懒腰,楚慕见他身上没有佩剑,赤手空拳,心里不禁有些担忧:“你……你能行吗?”   知道他杀过人,但毕竟没亲眼见到,这会和几个虎背熊腰的人牙子对上,周始倒显得有些清瘦。楚慕见状难免慌了起来,她知道这些人牙子身上有些功夫,周始再强,也一人难敌四拳。   “要不还是跑吧,不丢人的……”楚慕缩在周始身旁轻声低语,拉了拉他的袖子。   周始睨她一眼,意味不明:“这几个歪瓜裂枣有这么可怕吗?”   “什么瓜啊枣的!你们俩在这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胖子打断两人谈话,对着楚慕一顿劈头盖脸:“你这小贱人真是让爷爷好找!快跟老子回去!看老大回来了怎么搞死你!”   这胖子完全忽视了周始,说着便上前几步来抓楚慕的肩,横眉怒目,一副要将她按回去的驾势。   楚慕连忙往后躲,眼睁睁看着他那只粗壮肥厚的大手袭来,眸中划过一丝惊恐,胖子见她敢躲骂道:“操还敢躲?!”   “还不给我过来!!”   楚慕直接缩到了周始背后,只露出半张惨淡的小脸。   这个胖子在人牙子里排行最小,众人都叫他老八。他的手伸的更长了,直接举在周始面前破口大骂,唾液四溅,下一刻,空中骤然掠过一道刺眼的光芒。   熟悉的清鸣在楚慕耳旁响起,眼前的一切仿佛停滞,她怔怔看着,周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轻轻一弹,如水蛇般灵活的剑身飞快挥出,几道光影交错,一道惨烈的尖叫声猛然贯穿半空。   周始动作太快,除了楚慕,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将腰间软剑抽出,少年出剑动作干净利落,无半分停滞,这一剑下去老八的手指直接被斩断几根,鲜血直流。   是刚刚那只要碰她的手。   楚慕蓦然想起,想起雪地里那具双臂俱断的尸体,那个人也是这般吗?   又一剑落下,面前的惨叫声陡消,如断了线的风筝,一动不动。老八被周始一剑划断了脖子,地上猛然砰的一声,哗啦啦的鲜血顺势流出来,淌了一地。   和许老大他们死的一样。   楚慕盯着地上的血,恍然抬首,眼前是少年高大的背影,视线被他遮挡,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又感觉什么都看到了。   那一刻楚慕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一切发生的太快,另外两个围着他们的人呆呆站了许久,全然没反应过来,瞪着地上的尸体表情骇然不已。   “老八!”倏然,右边响起一道暴喝:“我要杀了你们!!去死吧!!”   “啊啊啊——”   耳边回荡着各种声音,打斗,兵刃相交时的锋利尖锐,风声被割裂撕破,不一会四周又静了下来,砰的几声,直叩人心,如古寺里绵长悠远的钟声。   “杀人了……杀人了!!”周遭围观的人瞬间喊了起来,响起阵阵哗然尖叫,街边小巷乱成了一团。   周始眼神冷漠,目光从地上移开,盯着剑上的血痕眼底滑过几分厌恶,楚慕越过少年身影,瞧着地上僵直的尸体,心里的感觉更加复杂了。   她不觉得他们是好人,也不为他们的死而惋惜,这些人牙子死有余辜,但她在看到这些死人尸体时,还是会怕。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杀人。   而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楚慕还没想明白,便被周始一把拉走了。在边境死人是常事,这里少有人管辖治理,更别提这乱世了,新起的王朝忙着收拢旧臣权力,根本无暇管着边远之地。   于他而言,杀人如同家常便饭,但十方楼有个规矩,斩草要除根。   竟然出手了,就不能给自己留下麻烦。   “这些人牙子共有多少人?”   “啊?”楚慕听到他这个问题,眼里明显露出了不解。   周始停住脚步,回头,漆黑的眼里带着几分试探:“你难道不清楚?”   楚慕立马反应过来,“八……八个!”   那还有两个。周始没犹豫,又问:“都在什么地方?”   楚慕:“山上的破庙里。”   周始轻扯唇角,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带我去。”   山上的破庙荒了十多年了,据闻初建之时求签许愿极灵验,因而香火不断,后来求愿的人多了,发觉并不是人人都能如愿,便渐渐荒废了,成了临时的搭脚点。   绕过竹林,山上的雪化了不少,头顶日光正盛,灌木低矮挡路,破旧的寺庙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   寺庙无门,青色石板爬满苔衣,少年一言不发,上前而去,手里的剑闪着阵阵寒光,楚慕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低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静日长,愈静愈长,偶有风声掠过惊起林中一片沙沙声响,又很快复原,如此反复无常倒是令楚慕心静了不少。   望着这天,这日光,她忽然就喜欢上了这份宁静。   直到门口传来几道凌乱的脚步声,慌慌张张的很是急迫。楚慕偏过头,几个女子抱着包裹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寺庙,头也不回,飘扬的轻纱被风鼓成一个大包,像极了天上的云,那是自由自在的。   楚慕识得她们,都是被人牙子从路上拐来的女子,她收回目光,往寺庙里面看去,心里已有了决定。   寺中清静破旧,她走进去时,周始正站在阶上擦拭剑身,雪白的锦帕上血色如花,叫人难以忽视,却又心惊。   少年身姿如松,配剑恰如其分。   周始瞥见她身影,动作陡停,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愕然,眉头微皱。   她不是走了吗?   在门口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一个人拿着剑走了进去,解决完所有事后,也不见她的身影,便以为她走了。   不过,她是该走了。   他往旁移动一步,挡住身后的尸体,轻轻挑了挑眉:“还有东西落在这?”   楚慕摇摇头,她没什么东西,有也被人牙子拿走去换银子了。   “这里有些赃物,你拿去吧。”周始将剑收回腰间,楚慕走上前,倏然瞧见地上的血迹脸色瞬间变了变,停住了脚步。   周始见状,低眸笑了。   “怎么,怕了?”   楚慕斟酌了片刻,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般年纪,身手便如此不凡,心性胆识更非常人能比,楚慕看着他,清澈的眼底满是茫然。   少年立于台阶之上,一步之遥,黑色衣摆轻扬,周始慢声道:“我什么人?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你不觉得晚了吗?”   “我……”楚慕微顿,轻眨了眨眼,嘴里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少年动作打断,周始突然走下台阶,眼里意味不明,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他一步步走到楚慕面前,楚慕不安的往后退,他却没停。   懒散的声调透着狠劲,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上难掩冷色,风一吹,冷漠的声音飘过来:“我这种人,专做杀人勾当,吃死人饭的。”   楚慕眸光微颤,没再后退,周始却停住了脚步,两人仅隔一步,这一步之遥,宛如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少年轻哂,漆黑的眸微微眯起:“我这样的人,你还想跟?还敢跟吗?你不要命了?”   楚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轻飘飘几句话,就将她所有的路都堵死,只是为了不让她跟着他。   可是为什么……   周始说着丢给她一个钱袋,深蓝色云纹镶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从山上下去,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言罢,他越过楚慕,目不旁视往寺院外头走去,楚慕看着手里的钱袋,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闷声说了一个字。   风声阵阵,沙沙作响,周始侧过头眼里有几分木然:“你说什么?”   楚慕偏头看他:“我说想。”   没等他反应过来,楚慕先将手里的钱袋塞回给他,她顿了顿,轻声道:“这钱也许能帮我一时,却救不了我的命,我想跟着你。”   “可以吗?”   风止树静,参天枝桠缠绕茂密,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多了几丝变化,他盯着楚慕半响,才缓缓道:“你不怕?”   楚慕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怕。”   国破家亡,被拐流浪,从辽远的南边来到这北境,这些她都挺过来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小姑娘一瞬不瞬盯着他,周始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懒洋洋地应了声,“行,不怕死的话,你就跟着我吧。”   “有我一口吃,便有你一口。”   他倒没什么好说的,竟然人家小姑娘都说不怕了,他更没什么好怕的。   不就一小姑娘,应该还挺好养活。   楚慕没想到这回他如此直爽,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真……真的吗?”   周始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抬腿便往寺院门口走,见她发愣,道:“快走吧,再不跟上我可不管你了。”   他声调懒懒的,楚慕连忙回神,反应过来后心里乐开了花,边走边说道:“我来了你等等我啊小恩人!”   嗯,小姑娘还挺听话的。   等等……小恩人是什么东西??   周始步伐陡滞,转过身去,微眯着眼盯向跟上来的楚慕:“你叫我什么?”   楚慕笑语盈盈道:“小恩人啊!”   他虽年纪轻轻,却救了她很多次,叫他恩人也不为过,楚慕心想。   少年蹙着眉道:“难听死了。”   楚慕眨眨眼,有些困惑道:“那我该唤你什么才好?”   她这么一说,周始才猛然想起两人并没有互通姓名,他看着楚慕,一字一句道:“我叫周始,不准再叫什么小恩人了。”   “直接唤名字即可。”   楚慕却问:“是哪个始啊?”   她不太明白,周始补充:“始终的始。”   周始,始终的始。楚慕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念着念着,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词。   ——周而复始。   周始周始,周而复始。她莫名觉得,这个词与他的名字甚是相配。   “想什么呢?”他忽然靠近。   楚慕难得有些慌张,连忙抬起头道:“哦那个那个,我叫楚慕。”   他淡淡应声,忽而想起一件事,眼前的这小姑娘似乎对他有不轨之心。   “……”竟把这事给忘了。   周始静了一会,清清嗓子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虽救了你,允许你跟着,但我不会对你负责,你自己注意点。”   话落,少年转身就走。   楚慕轻轻哦了一声,跟上周始,却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话里的意思是……跟着他可以,但若是走丢了或惹了什么事便不会管她生死了?是这个意思吧?!   楚慕这么一想,立马跟紧,行至少年身旁一步也不敢远离,生怕被他抛下。   他快一步,她紧追其后,周始颇为怪异的看她一眼,小姑娘冲他扬眉浅笑,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里却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想法。   ——这小姑娘绝对是看上他了。 第6章 星光黯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天寒地冻,夜色浓郁无边。   屋内散着淡淡清香,屏风外,隔着一层轻纱珠帘,腾腾热气飘浮在空中,缭绕的水汽氤氲雾蒙蒙,朦胧模糊。   微澜的水面上破开一道口子,从浴桶里冒出一道身影,楚慕伸手拂去脸上的水痕,缓缓睁开眼,如雪双颊晕红。   乌黑的长发紧贴身躯,雾气中,更衬肌肤细腻,仿佛能拧出水来,楚慕年纪虽小,却已生得十分标致,亭亭玉立,一双汪汪杏眼清澈灵动。   似是太久没这般舒心松弛,她眯着眼靠在浴桶边一动不动,直到水快凉了,楚慕才起身擦拭身子。   长发挽起,换上一套干净衣裳,楚慕看着镜里的人影,不觉有些恍惚,可很快她又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她知道,这将是新的开始。   ……   正月已过,边境这头还在落雪,放眼望去银装素裹,雪一下便没完没了,这几日周始总爱出去,每日天很晚才从外头回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两人这会还不太相熟。他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话也少,楚慕就没敢过问。   但她总觉得周始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是哪里怪了。有那么一次,下着雪,周始一个人坐在廊边喝酒,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在空中,少年仰头一口一口饮着,脸上淡淡的毫无情绪。   檐上压着一层厚厚的雪。   风阵阵刮着,少年望着这雪,清冷的眉目里夹着彻骨的寒意,忽而听到声响,周始漫不经心地偏过头,漆黑的眸里没有一丝生气。   那会楚慕刚从屋内出来,抬头就撞见这么一幕,两人对视片刻,又很快移开目光。他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身上没有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十七八岁的少年,不该是最肆意潇洒的年纪吗,意气风发,轻狂耀眼。   可周始不同,和他相处过后,楚慕偶尔会觉得他身上没有人烟气,对什么都很冷淡,仿佛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他很神秘,可往往这样的人,最能勾起人的好奇心。   一楼人多热闹,飘着菜香,小厮将一盘盘小菜摆好,又打来一壶温好的酒,楚慕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北边的人喜欢饮酒驱寒,这里的人几乎人人都能喝酒。周始见她一直盯着,悠悠道:“来一杯?”   楚慕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她酒量浅,以前也很少喝,这一杯下去恐怕会醉,更何况喝酒误事。   周始并不强求。他勾了勾唇,仰起头一口饮下去,跟喝水般轻松,楚慕见状不禁感慨他的酒量是真的好。   上回撞见他喝酒,也不见他醉。   他没什么胃口,只喝酒。楚慕挑了挑碗里的菜叶子,一副食欲不高的样子,她心里藏着事,对什么都食之无味。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快十天,他却没有一点要走的动静。楚慕低着头,轻叹口气,周始瞧她一脸忧愁,问她:“这菜不合你胃口?”   楚慕摇摇头,捕捉到他眼里的询问,鼓起勇气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啊?”   这雪也快停了。   周始放下手中酒杯,“再过几天,会有一支商队从这边出发,届时我们随他们一起,便可以走了。”   边境常有商队南上置换货物,从前大梁各州之间互通,常有往来,这点她倒是忘了。楚慕追问:“那这支商队是去?”   周始:“常州。”   楚慕闻言心中一喜,梨涡浅显,眉眼微微弯起:“真的?!”   周始颔首,轻轻“嗯”了声,见楚慕这般欢喜以为她是在这里待腻了,想换个地方,便没作多问。“我有事要出去,你一个人在客栈里不要到处乱走,最近这里多了很多草原人,外面挺乱的。”   他说着便起身,楚慕眸光微动,“你今日又要出去啊。”   小姑娘两双秀眉微微蹙起,脸上透着一丝不安,他淡淡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可我……”楚慕欲言又止。   周始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你有事要和我说?”   她的确是有事要说,楚慕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念头,“算了,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她本想和周始商量一件事,一件对她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可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   周始没多想,点头:“行。”   “等我回来。”   很快,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客栈入住的人不多,许是严冬,楼上格外安静。楚慕上楼后在廊前站了会,两人的房间相隔不远,就在一层楼。   外头的雪渐消,楚慕吹了会风,心里平静不少。这些日子周始一直很忙,她一天也见不了他几回,他没讲过自己的身份,但楚慕隐隐约约猜出来几分。   宫里的一切都很复杂,可宫外的世界不仅复杂,还人心难测。这半年里,偶尔听那些人牙子闲聊时,说起过一些,这江湖里有一些比较隐秘的组织与势力,千奇百怪,他们专门培育杀手,为自己做事,也为他人做事。   她猜测,周始应是其中一种。   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楚慕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虽相交甚浅,不知全貌,但那会的楚慕,唯一能相信的人便只有他了。   风雪陡停,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烛光微微摇曳,室内光线昏暗,半开的雕花窗棂外夜色浓郁静谧,投下一道残影。楚慕双手撑着脸,眼皮愈发沉重。   她挣扎着困意往外瞧了一眼,周始那间屋子还暗着,他还没有回来,都这么晚了。   他人呢。   楚慕揉揉眼,从桌上起来,推开屋门走了出去,廊外零星灯火映着光景,客栈下的街道小路空无一人。   她身上裹着一件白色斗篷,走到周始屋子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半响过去,里面无人回应,看来他真的还没有回来。   不是说很快回来吗?   楚慕心有不安,双眉微微拧起,她转过身眸子不经意的往楼下扫去,陡然瞥见一道清瘦身影,不禁睁大了眼睛。   那人在路上缓缓走着,高高瘦瘦,身姿周正,不正是周始吗?   他背对着走,明显是要出去。   楚慕两只手撑在护栏上,眼里快速的闪过一丝疑虑,神色不安。   他这是回来了,又要走??   楚慕下意识觉得不对,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不会是想丢下她一个人走吧?   不对,若是这样,他当初便没必要让她跟着,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见他身影越走越远,楚慕这心里就越发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周始最近也怪怪的。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跑下了楼。   今儿夜里没下雪了,楚慕跟着雪地里的脚步走,很快就找到了周始的身影。鉴于上回跟踪被发现,这回她学乖了,就远远的跟着他一点也不敢靠近。   这样,他不注意应该也发现不了吧。   越往外走天越黑,周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盏灯提着,楚慕远远跟着,圆润小巧的鼻头被风刮得微红。   两人走了一阵,最终他停在了湖边。   边关寒冷,湖上结了冰,白白里有人凿冰捕鱼,留了好几个冰窟窿。楚慕看着他停在冰窟窿面前,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他不会是大晚上饿了,想吃鱼吧?!   然而下一刻,她却被周始的动作吓得差点咬断了舌头,少年倏然抽出腰间的剑,轻盈的剑身在空中飞舞,他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子上搭去。   死是最容易的,可在十方楼,体面的死去却不是易事,在那里的人通常只有一个下场。   ——不得好死。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家世,亲人,但怎么死,何时死,周始想自己选。   有的人能活到八十岁,顺遂一生,而他只想永远留在十八岁,与世长诀。   他已经厌烦了在十方楼的日子,之前拼死拼活爬到这个位置,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报仇和杀刘成,如今他死了,仇也报了,他还能干什么呢?   似乎没什么能做的了。   周始扯了扯唇角,一下子将这辈子要做的事全做完了,剩下的漫长日子,他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十方楼他不想回去,也离不开。   这几日他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才猛然发觉对这世间,他已了无牵挂。   天地之大,他无心留恋,何不痛苦回送自己一程?   唯一觉得有些愧疚的便是那小姑娘了,说好一起离开的,他要食言了。   不过这些他都打点好了,萍水相逢,恐怕她也不会太在意。   凛冽的寒风拨动少年发尾,他盯着脚下的冰窟窿,忽然觉得自己选的葬身之地真是好极了,稳妥又不费劲,脖子一抹,再往冰窟窿里轻轻一跳,这就完事了。   死还真是简单啊。   周始闭上眼,耳边尽是风声,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站着吹了会风,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畅快,墨发在空中狂舞,拂过少年如玉面容。   他心一狠握紧了手中剑,刚要划动长剑了结自己,下一瞬间,周始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倒了,整个人猛地往后仰去,直接摔在地上发出一道巨响。   “铮——”手里的剑被震出去好远,在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一摔,太过实在,周始感觉五脏六腑都快震碎了,他猛然睁开眼,眼前是苍茫无尽的天际,漆黑一片,没半点星光。   身边响起喘息声,他偏头看去,入眼是一片白色。楚慕跪坐在他身边,白嫩的小脸被风刮得通红,双眸含着秋水,盈盈灿灿,湿漉漉的氤氲带着雾气,正盯着他看。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周始莫名觉得这片漆黑的天际,忽而有了星光。即使只是一刹,却已足够。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hhhh 第7章 不能死   ◎周始,你送我回家吧。◎   楚慕跪坐着,气喘吁吁。和周始一起摔倒时膝盖磕到了冰面,这会膝盖一阵生疼,也不知有没有破皮,她看向周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没想到周始真的会动手,看着长剑在脖子上划动那一刻,楚慕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脑海里倏然掠过鲜血洒溅的凄惨画面,那会的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像疯了一样朝他奔来,不管不顾。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在她面前死去。永远也不能接受。   寒风刺骨,卷着冰冷而来,扎入血肉之中莫名有几分快感。   周始先开口,他似乎才恍过神:“你这是在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楚慕心里莫名涌上几分怒气,两双秀眉用力皱起,道:“我才想问,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是活腻了吗居然寻短见?!”   小姑娘脆生生地骂着他,丝毫没有往日的乖巧怯懦,像变了一个人。她实在无法想象周始为何要这样做,好好的要自寻短见?这是脑子抽风了还是中邪了?!   谁知下一刻,他的回答差点令楚慕气出一口血来。   周始脸上面无表情,看着楚慕一本正经地说:“对啊,我就是活腻了。”   不是活腻了怎会自寻短见?   “你!!”楚慕瞪他半响,却始终憋不出一句话,面色通红,又黑又圆的杏眼盯着他似是气极了,双颊微微鼓起,像只偷吃的沙鼠。   周始被她这幅样子气笑。他从冰面上起来去捡地上的剑,声音依旧懒散:“楚慕,你这爱跟人的毛病得改改了。”   “不是谁都有我这副好脾气。”   楚慕愤愤不平,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膝盖上的伤,“我若是不跟着你,这会你怕是已经死了。”   “那我还要感激你咯。”周始收好软剑回头望她一眼,此时他心思已淡,脸上没有什么温度,看着楚慕道:“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来之前是他大意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居然没注意到她。   楚慕看出些什么,心里微怔,下意识便问出口:“我回去,那你呢。”   周始声音很淡:“我还有事。”   “你又有事?”楚慕才不相信,这会她倔脾气也上来了,直接走过去道:“你为什么想寻短见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   她一问就是一堆,周始看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眸色越发深沉,忽而伸手敲了敲她的头,楚慕哎呦一声,捂着脑袋看他:“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周始又催了一遍:“你回去。”   楚慕知道他的心思,摇摇头:“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反正你不能死。”   周始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姑娘就是表面上看着乖巧听话,胆小怯弱,实则骨子里也是个张牙舞爪的倔脾气。   倔脾气对倔脾气,   自然是谁最倔谁赢。   他盯着楚慕,脸凑到她面前,语气刻意加重几分:“我死不死的,不用你来管。”   楚慕神色微怔:“可是你说好要和我一起离开的,你不能就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周始倏然伸手抓住楚慕的肩头,将她拎到面前,他弯下腰,扑面而来的气息洒在她脸上,楚慕慌张地睁着眼,眼神无处安放,少年黑影如山压迫过来,漆黑的眸底透着危险的气息,低喃:“楚慕,你再不走的话就陪我一起,永远别走了。”   气氛陡然僵硬,风声阵阵,楚慕望着他半响没吭声,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周始以为将她震住,适时松开了她。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你走吧。”   话落,四周顿时静了下来。   楚慕一言不发,也没动静,周始有些不耐地转过身,刚要开口,可当目光触及到她的脸上时,神色陡然变了。   小姑娘低着头,肩头微抖,有些固执地盯着脚下,像做错事的孩子,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无声无息,却又难以忽视。   周始见她这般,瞬间懵了,怔怔地看着她眼底掠过几分茫然无措。   他没想惹她哭。   姑娘家的眼泪何其珍贵。   楚慕也不想哭,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越想忍反而哭的更厉害了。   周始说的没错,他的事与她无关,她也管不了。她本可以不管这些闲事,安安心心离开这里,她也深知,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母妃甘愿赴死那日,她一个人哭的眼睛都肿了,也没任何作用,母妃还是死了。   如今他要死,她管不了,也救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   “好好的,哭什么?”冰冷的手指划过楚慕脸颊,她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是模糊的重影,隐约透着他的轮廓。   滚烫的泪水被轻轻他抚去,周始语气下意识放轻了几分:“别哭了。”   本想吓吓她,叫她死心离开,谁知竟弄巧成拙了。   他一张口,楚慕直接哭出了声,势头更加猛烈:“呜呜呜呜!我不管!反正……反正你不能死,不能死……”   空旷寂静的边际回荡着她的哭声,周始继续替她擦着眼泪,闻言,眼底情绪翻滚,而又压下,“好了,我又还没死,你别哭了。”   她这一哭,他心思更淡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这会不死了,明天要不要死还说不定。楚慕算是明白了。   “刚刚是我不对,我不该故意吓你,以后不会再凶你了。”周始声音软了下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有耐心,神色温和。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那还有什么以后,你都要死了。”   周始:“……”   他竟无言以对。   楚慕的脸很软,手指微微用力,白皙的脸上立马泛出一道红印,又很快消失,他嘴角勾出一抹笑,眉头微微一挑,“那你别哭了?”   楚慕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本也不是被他说哭的。她抬头望向他,小脸红扑扑的,像偷抹了胭脂,小姑娘眨着乌黑的眸,刚哭过眸子格外明亮清澈,怯生生道:“那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回去吗。   周始蓦地一声轻笑,眸子里夹杂着几分温色与从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懒洋洋道:“回。”   ……   两人一同回到客栈时,夜愈浓。   周始点好烛火,屋子亮堂起来,他找出一块浅色锦帕递给楚慕,“擦擦脸。”   楚慕声音有些哑:“早就没哭了。”   “你说你,多大人了,还哭哭啼啼,小心以后没郎君敢娶你回家。”她接过,周始盯着她红肿的眼,轻轻一嗤。   楚慕动作微滞,对他认真地说:“我今年才十四,不嫁人。”   她板着脸莫名认真起来,周始心里忽而生出几分玩味,眉眼微弯:“是啊,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呢。”   楚慕一愣,片刻又反驳道:“我明年便及笄了,不是黄毛丫头!”   笑声蔓延开来,屋门半开着,从外头渗进阵阵寒风,周始敛下眼底情绪,偏头看一眼夜色,“你睡吧,我该走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   他刚转身,楚慕蓦然出声:“周始,你还要寻死吗?”   少年没停,转身走到门口,清冷的声音透着几分淡然:“楚慕,你会平安离开这里,至于我你就别管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道。   楚慕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他宛如九天之上的纸鸢,是走是留不是握线之人能决定的,或许游玩九天,渴望随风飘荡,遨游天际,或许就此消失,无影无踪。   “周始。”   她声音很轻,透着几分怅然。   少年回头,楚慕坐在桌上没动,手里还拿着那块干净的锦帕,绞着边缘:“我知道我可能劝不了你,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寻死?   她实在不明白,他还这般年轻,最是肆意潇洒的年纪,为何会做出这个选择。   周始身子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挡住了外头的寒风,昏暗模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色,他没第一时间回答,反而问:“那你得先回答我,刚刚为什么哭。”   之前见那么多死人都没掉过眼泪,周始可不相信她是吓着了,或被他唬住,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楚慕低头,垂着眸子,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足足顿了半刻,她才缓缓开口:“我阿娘死的时候,就在我面前,她和刚刚的你一样用刀抹了脖子。”   她说着陡然抬起头,看向他,眼里神采黯淡,一片麻木之色。   周始心里咯噔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所以刚刚,她是想到了自己的阿娘才哭的。   阿娘自刎而死的场景,她在梦里见到过很多次了,如今想来,只剩麻木,除了心里隐隐作痛之外,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正如阿娘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点,她什么都做不了。   楚慕眸光微闪:“你能告诉我吗?”   她如此坦然直白,周始也不扭捏,他伸手关上了门,声音有些懒:“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想着……早死早投胎吧。”   他话只说了一半,确是实话。   楚慕闻言睁大了眼,像是被他这个回答惊到了,不可思议道:“怎么会没意思,你为何会这般想?!”   书里说,最繁华不过人间,令人流连忘返而又眷恋难舍。   周始却神色淡然:“楚慕,我见过世间最凛冽的雪,无论是凶神恶煞还是温柔敦厚,我都杀过,人活一世,有人利欲熏心,有人聚敛无厌,有人竹杖芒鞋,也有人一杯酒足矣,如今这世间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我只求一死。”   他看过来:“你能明白吗?”   烛光轻轻跳动,掷出重影,楚慕望着他半响没作声,周遭陡然静下来,他们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桌边,屋子外头是无边际四处狂舞的阵风。   就在周始以为她不会回答时。   楚慕忽而有了动静,她缓缓起身,走到窗棂旁打开,寒风撩起额边碎发,她转过身看向他的目光掺杂着几分固执。   这次她没有再规劝:“周始,如果你真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毫无意义,那我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会付酬金的。”她道。   他眉梢轻轻抬了一下,便听到她一字一句地说:“周始,你送我回家吧。”   风涌进来,夹杂着雪。   少年眼底快速掠过一丝诧异:   “送你回家?” 第8章 十方楼   ◎真想让我陪你走这一程?◎   约莫滞停片刻,烛火忽暗忽明,寒气顺着缝隙钻入体内,透心冰凉。   昏黄的烛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屋外的雪飞扬四起,好不肆意,周始敛眉,语调微微上扬几分:“回家?”   楚慕轻轻颔首,“对,送我回家。”   怕被他拒绝,她又接着说道:“我真的会付酬金,不会让你白走一趟。”   她这是……要和他做交易。   周始挑眉,轻扯了一下唇,他背靠屋门懒洋洋道,口吻很淡:“楚慕,我这人很贵,轻易不接外面的活,你确定能付的起吗?”   “能!”小姑娘没有丝毫犹豫。她这肯定的语气倒是让周始一时无言,不知该拿什么话堵她,正思索间,忽见她关上了窗户,楚慕背对着他,随后抬手去解腰间束带。   白色丝绦轻轻扯下,紧接着她又将御寒的裘衣解开,一件一件的往外脱……   她这是?!!   周始见状神色瞬间变了,立马转过身去看向别处,眸色深暗,清俊的轮廓此时正绷得紧紧的,心里如有千万匹马在奔腾。   她这是要做什么?!!所谓的酬金难不成就是以身相许!!这怎么成,她小小年纪从哪学来的这招?!   屋内响起脚步声,楚慕走了过来,周始闭上眼,心生波澜,声音里少了几分平静,“你做什么?!”   脚步声停在一尺之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小姑娘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用这个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周始想都没想就拒绝,说着便睁开眼:“你当我是什么了……”   话到一半陡然停住,楚慕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接道:“恩人啊。”   他眨了眨眼,楚慕也跟着眨了眨眼,疑惑道:“你眼睛不舒服吗?”   “没……”这简单的一个字,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事情与周始想象的完全不同。   楚慕只解了外裘,天冷,她穿的多,东西藏在衣物里面拿不出来,那是一块通体偏红的俏色玉雕,玉质油润细腻,乃是上好的玉中珍品,其颜色鲜艳,一看便知稀世珍贵。   那小小的一块,捧在掌心,通红玉兔体态丰腴,栩栩如生,线条流畅,双耳竖立,憨态可掬,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楚慕见他被这玉雕吸引住目光,轻声道:“用它做酬金,可以吗?”   周始收回目光,看向楚慕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这只玉雕是你的?”   楚慕点了点头,这只红玉兔子是她出生那日父皇亲赐,从宫里逃出来后,为防止丢失或被人牙子窃取,她一直贴身藏匿。   “这只俏色玉兔,是我身上最值钱最重要的东西了,世上仅此一块,独一无二,只要你把我平安的送回家,它就是你的了。”   和田红玉稀缺贵重,玉石挂红,更是价值连城,千金难买。这种玉的稀缺程度周始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伸出一只手,拿起楚慕掌心里的红玉兔子,玉石细腻温润尚有温度,鼻间飘过一股淡淡的体香,想来这东西她一直藏在身上隐秘之处,不然怎么可能在人牙子手下留有此物。   因此之前解衣,只是想取出此物。   周始目光直白肆意,且毫不避讳,看的楚慕心里发毛,她别过头去,双颊泛起难以察觉的朱晕,此物实在是太过私密,若不是别无他法,她断不会把此物奉上。   她年纪虽小,却已懂男女之别。   周始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忽然发现面前的小姑娘身份不简单,美玉珍贵,这种玉更是难得,红玉只在宫廷王室流传,就算是世家大族也极为少有,难得一见。   当初救她,带上她,周始没太在意楚慕的身份,他都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可现在这姑娘说要雇他,请他送她回家。   是个有意思的……妙人。   周始好整以暇地瞅着那红玉兔子,懒洋洋开口:“你家在哪啊?”   楚慕见他松口,也没一口回绝,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在鄞州。”   闻言,他顿了顿,“鄞州?”   若说这边境玉阳关是极北之地,那这鄞州便算的上偏南之地了。一个是凛冽冬雪,一个是江南水乡,天壤之别。   楚慕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抬眼看过来:“你爹娘家?”   楚慕神色微微一滞,摇头道:“是去我外祖母家。他们在鄞州世代从商,姓殷,我阿娘她嫁的远,我只听说过,写过几次书信,但从来都没有去过。”   宫里宫外仅隔一墙,却是一道永远也跨不出去的槛,这座皇城囚了阿娘半生,也困住了所有人,如今牢笼已破,宫里住进了新人,她倒是自由了。   只是这自由,代价未免太大。   楚慕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落寞,她盯着周始手里的玉兔,语气怅然:“除了他们,我在这世上没有其他亲人了。”   周始声音淡淡的:“看开点,这世上没有亲人的人多了去了。”   她问:“你也没有亲人了吗?”   楚慕看着他,周始眸子扫来,“我不需要什么亲人。”   这世上怎会有人不需要亲人,也许不是不需要,而是从来都没有拥有过,所以不需要。   楚慕还想问什么,“那你……”   周始出声打断她的话,“楚慕,你知道这里离鄞州有多远吗?”   楚慕当然知道。这些日子她在客栈里有找小二打听,也算做了些准备,如果周始不愿和她一起离开,她一个人也是要离开的。   这里不是她的归宿。   她掰了掰手指头:“大致六千里。”   “竟然知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单凭这只玉雕,可不够我走这一程。”周始将红玉兔子握在手心,漆黑的眸打量她片刻,眸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音色有几分低沉,“楚慕,我这人从不做赔本买卖。”   “你还能给我什么?”   他这般问道。   楚慕望着他清隽的面容,反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她聪明的将问题抛还给他,倒是没了之前的踌躇寡断。楚慕停顿一下,“你说,只要我可以做到,我都会满足你。”   周始闻言扬眉一笑,双手抱胸,倚向身后的门懒洋洋瞥向她,漫不经心问:“真想要我陪你走这一程?”   “当然了!”楚慕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果周始真的愿意,她定能平安回到鄞州殷家,重新生活。反之,途中他也不会再有轻生念头,这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她紧紧盯着周始,恍如他只要说出一句不愿的话,一个不愿的眼神,楚慕的目光便会立即黯然失色。   鬼使神差般,周始心里升出一丝迟疑,他伸手去摸腰间的剑,那是彻底的寒,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冰冷无情,掌心里的玉兔渐渐回了温度,暖着那片,有那么一刻,他竟不想放手了。   “可以吗?”她又问了一遍。   周始却在想:他是真的不喜欢兔子。   但若是以后死了,有这玩意做陪着他,在地底下长眠时应该也没那么孤单吧。   楚慕见他久久不作声,上前几步凑到少年面前:“周始,你在发什么呆啊?”   “楚慕,我陪你走这一程。”   少年轻垂眼眸,抿了抿唇,将手里的红玉兔子收入衣中。   楚慕还没来的及欢喜,刚扯出一个笑,又听到他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只要你愿意,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我也愿意!”小姑娘高兴极了,脸上绽着一个明媚而又灿烂的笑容,拉着他的手兴奋道。   周始也跟着笑了笑,眼神却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你别后悔就成。”   ……   群山之巅,白雪皑皑,一座高楼立于山岭之间,远远观之,恍若与世隔绝,夜浓影成双如梦如幻,难以忽视。   十方楼杀手居多,楼下共分十门,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专做杀人买卖,利益为上,江湖曾有断言:一入十方楼,终生难逍遥。   镂空雕花窗桕内落下细碎微光,屋内光线低暗,处处透着压抑的气息,高台之上立着一道黑色人影,这人面带灰巾掩住容貌,黑袍之下身形难辨雌雄,叫人一时分不出男女。   十方楼的大楼主神秘莫测,在楼内极少有人能窥见真容,难以捉摸,有人传这位楼主是女子之身,又有人传,她是一个有着女人声线的大老爷们。   两边黑衣人对立而站,黑影回首,声音极为冷冽,是一道女声:“可有四门主与六门主的消息?”   底下走出一人,道:“回大楼主,至今还未收到传讯,据属下大胆猜测,四门主与六门主在外恐遭不测。”   “要不要属下派人去寻?”   十方楼有个规矩,不管是不是楼中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言一出,底下陷入一片沸腾,尤其是四门与六门的门生们。   “瞎说什么!两位门主武艺高超,又有门生在旁,岂是你说不测就不测的!”   “就是!别咒我们家门主了!”   “小心我家六门主回来割你舌头!!”   大楼主伸出一只手,示意安静,底下纷声陡然停止,不敢多言。她招招手,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她身后走出,恭敬的向她行礼。   她转过身,盯着那人道:“有龙,你出去寻寻他们,是死是活,我要见人。”   有龙颔首,刚要应声,一道轻快清脆的声音陡然响起,抢先一步,也打破了这份压抑沉闷:“大楼主,何苦麻烦有龙护法呢,我看他们俩怕不是躲去哪里偷玩了吧!”   来者一身红衫,高马尾,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摇啊摇,妥妥的一副少年模样。   “是十门主,张子澄。”有人低语。   十方楼十位门主除非召集,通常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人虽不在楼中,但会与十方楼保持联络,便于接活。但这回,两位门主一同没了消息与踪影。   大楼主道:“你有他们的消息了?”   “消息我倒是没有,不过……”张子澄摇了摇头,笑眯眯地将折扇合拢,胸有成竹道:“若是要寻他们二人,我定是最快的那一个。”   高台之上的身影一时无言,大楼主没有同意也没拒绝。张子澄笑了笑,双手抱拳,请命道:“大楼主,不如让我去吧。”   红衫少年抬起头,目光微闪:“等我寻到周始那小子,定好好揍他一顿。”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宝子们!!俏色玉雕很美,第一件出土的俏色似乎是只小玉鳖来着。感谢在2023-03-13 12:18:19~2023-03-14 10: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水不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红俏兔   ◎我可以唤你阿始吗?◎   古有言:一诺既成,万山无阻。   两人约定好后,周始消失了几天,楚慕倒是不担心他,乖乖呆在客栈里,准备着出行所需的物品。从玉阳关到鄞州路途遥远,关山迢递,行路辛苦,也不知这一路能否顺遂。   当初从帝安被拐到这边境,人牙子们足足走了半年有余,姑且用的马车,鄞州偏南,离边境遥远,慢的话,只怕他们要走上一年之久了。   不过若是能平安到达鄞州殷家,便是花上三年时间,楚慕也心甘情愿。新朝建立,时局不稳,她一个弱女子在外颠簸流浪,总不是件好归宿,这世上恶人很多,善恶难辨,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若如周始那般能干厉害,一柄长剑便能将意欲谋害者杀之,还何惧之有?   可世事无常,没有倘若。   周始一走就是好几天,直到商队快要出发的前一晚,他才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几日不见他清瘦了不少,俊秀的脸上透着疲惫,楚慕打开门时少年衣上沾满风雪。   风雪依旧,夜已经深了。   “快进来暖暖身子。”楚慕推开门,屋里生了炭火,与外面宛如两个天地。   周始坐在炉火旁,见他神色不对,楚慕沏上一杯热茶给他道:“明日便要出发去常州,你一个人去哪了?”   “明日什么时辰走?”周始接过茶,低头吹了吹。   楚慕答:“午时。”   他点点头,一口灌下茶水,起身道:“有事明日再说,我过去眯会。”   楚慕怔怔地看着他,少年打着哈欠,像是困极了,离开前他回头望一眼楚慕,低沉的声音透着几分倦意,“早点睡。”   回到屋内,周始连灯都没点,直接解下紧束的腰带,丢在床边,摸着黑,脱下外衣后便上了床,他实在是累极了。   离开玉阳关前,还需做些准备。   他如今不打算回十方楼了。送楚慕平安回到鄞州后,他打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地方至少不能像边境这般冷,有太阳,到了时节便会开花,结果。   三年前,他为了成功上位,亲手杀了前任六门门主,取而代之,便是十方楼的规矩。十方楼他不在乎,但那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还需安置一番,他才可安心离去。   在外忙碌了几日,这会在床上一躺周始便沉沉的睡了过去,漆黑静谧的夜色除了风声呼啸,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待我送你回家后,无论我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干涉。还有,这一路上得听我的。”   这是他要求楚慕的第一件事。   送楚慕平安回到鄞州,在他看来,这是一件不划算的买卖,单凭那只玉雕,可请不动他走这一程。   不过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雇他做不沾血的买卖。   答应楚慕,送她回家,不单单是为了那只俏色玉兔,他不喜欢兔子,但他想去鄞州走一趟,再看一次那里的山水人家。   记忆里的景象不知模糊了多少年了。   那年约是六岁,下着大雨,他贪玩跑到阁楼上玩水,雨打芭蕉叶,落花随水流,他玩的正在兴头上,忽而瞥见一批批黑衣人踏破周家大门,雨顺势而下,那些黑衣人人高马大,个个手执长刀,头戴斗笠掩去了面容。   可他永远记得这些人的身影。他们刀起刀落,轻而易举,杀死一个又一个人,血被雨水打散,地上横倒着数具尸体,他们有些是他的血亲,有些是家里的仆人。   惨叫声被雨水遮掩,那日,整个周家沦为一片地狱,无人能救。他看到母亲被一道黑影刺穿了胸口,素白的衣裳开着血红的花,父亲跪在地上,怀里抱着母亲的尸体,望向天的神情颓然而无神,叫人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其中一个黑衣人说了些什么,雨声太大他什么也听不见,那一刻,他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天没有下雨,他还在梦中没有醒来,一切都是假的。   可嘴唇咬破的痛楚太过清晰,是他永远的不会愈合的伤。   父亲忽然笑了笑,拿起那柄杀死母亲的长剑,举刀,一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后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人将他粗鲁的地拎下了阁楼,他被丢到死人堆里,母亲早已没了气息,他不停地摇着父亲的身体,想叫他起来,可他始终没有动静。   直到一个声音传来,他抬头,是那些黑衣人们,一个又一个,他们全都没走。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下意识的记住他们,记住他们所有人。   一个黑衣人在他面前蹲下,那人揭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他的脸,他是十二个黑衣人里唯一露出容貌的。“哟,这里还有一个落单的小崽子呢。”   他像是在笑,却没有一丝温度:“你说,我要不要把你也杀了呢?”   周始看着他,双目无神,眼里没有丝毫恐惧与慌乱,他不哭也不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那人眉眼一挑,笑:“叫我一声义父,我便让你活。”   雨还在下,滑过额头,脸颊,最终掉落在混有鲜血的水坑里,周始眨了眨眼,从地上站起来,对着面前的黑衣人道:“义父……”   震耳欲聋的笑声陡然响起,透着雨有几分癫狂的意味,他们全都笑了,周始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满是雨水。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个让他唤他义父的黑衣人,名唤刘成,是十方楼的四门主。   ……   从玉阳关离开那日,那场困扰了当地人许久的雪意外停了。   他们随去往常州的商队同行,领队的头是边境有名的酒商,也不知周始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让商队答应。   快二月天了,从边境到常州大致要半个月的脚程,商队出行慢,货物多,但胜在稳妥方便,也省去了一些麻烦。   楚慕从马车里探出头,下意识看向身后的边关古城,天地辽阔,雪一停四周仿佛变得空旷起来,一切都是静止的。   风吹起两颊的发,她伸手去抚,想看的更清楚些,忽被一道外力扯回马车,楚慕茫然地转过身去,是周始。   少年依旧是一身黑袍,外头披着件墨色貂裘大衣,双手抱胸,声音有些懒洋洋,“你不冷啊。”   楚慕摇摇头,她穿得厚,脸虽被风吹得红扑扑,却不怎么冷。   他将一只汤婆子塞给楚慕,随后闭上眼好整以暇道:“不冷便帮我拿会,别凉了。”   “哦。”   楚慕应声,双手抱着汤婆子,冰凉的手掌渐渐有了一丝温度。他闭着眼,忽然问她:“楚慕,你怕吗?”   怕?怕什么?   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少年声音传来:“跟我一道,可没那么顺遂。”   窗还开着,风从外头涌了进来。   她轻声说道:“不怕。”   她知道周始没睡,于是反问:“你会好好保护我的,不是吗?”   “因为这个?”   少年掀开眼皮,拿出那只红玉兔子。   楚慕微微蹙起眉,摇头道:“不对,因为我们是朋友。”她说着顿了一下,直直盯着对面的周始,“我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吧。”   小姑娘紧紧盯着他,周始无声轻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楚慕愉快地笑起来,凑近他道:“那我以后可以叫你阿始吗?”   她想这样唤他好久了。   “阿始?”   周始双眉陡然拧起,心里莫名有些嫌弃这个叫法,跟叫小孩子一样。   阿始阿始,怎么听都别扭。   楚慕却兴奋地点头:“周而复始,我喜欢你的名字。”   周而复始……少有人这般解释他的名字。   少年撇撇嘴:“我有小字。”   楚慕双眸微亮,追问道,“那你的小字是什么啊?”   他道:“流将。”   楚慕默念几次,却还是觉得“阿始”好,她更喜欢阿始这个名字。她开始争取:“可是,我还是喜欢阿始这个名字,可以这样叫你吗?”   小姑娘声音清脆,比之前的唯诺多了几分轻快灵动,她似变了很多。   一个叫法而已,周始倒是无所谓,他耸耸肩,不以为然:“随你。”   “阿始。”楚慕忽然笑起来。   周始眉梢轻轻抬了一下,继而问:“你笑什么?”   “阿始阿始阿始!”楚慕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笑,可这会她就是想笑,就是想这样肆无忌惮的唤他名字。   少年眸光微变,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楚慕的脸,他手上没怎么用力,楚慕却拍着他的手叫唤起来:“轻点……有……疼啊!”   她两只秀眉皱起,双眸雾蒙蒙的,周始恍惚间又想起那只爱闹腾的沙鼠,他忽然松手,别过头去,语气莫名透着几分幽怨:“叽叽喳喳的,楚慕,你好烦啊。”   “我要睡了!”他又闭上了眼,这次似乎是真的要睡了。   “阿始,今日我很高兴。”   关上窗前,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从今往后,她的天地,会如这遥远边境般广阔无垠,无拘无束。   (卷起·我是人间风雪客) 第10章 天将晓   ◎别又想骗我。◎   春风似剪,枝条上笼着淡绿,商队朝南大致行了九日,才到达常州边地,边陲小镇人烟稀少,却不似边境那般萧条。   天将欲晓,雾气缠绕山林之间,夜里点的篝火只剩丁点火苗,散着阵阵熏烟气味,周遭一片幽静,偶有风声掠过。   楚慕是被闷醒的。梦里有人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看不见他的脸,可那人的一双眼却熟悉到可怕,她猛地一激灵,睁开眼,面前却是周始清秀冷硬的脸。   少年剑眉高鼻,双眸光射寒星,眼底如墨石般深邃冰冷,他近在咫尺,仅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见她醒来,周始眉梢轻抬,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楚慕眼里尽是茫然,她全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头晕沉沉的,没有力气,她难受地动了动身子,想挣脱他的束缚,可这点力气对于周始来说简直就是挠痒痒。   篝火里被人丢了迷烟,闻久了会令人全身无力且意识模糊。   “别出声。”周始声音极轻,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说的,热气喷洒,痒痒的,一点也不舒服,楚慕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敢乱动,只好僵在一旁。   周始见她不再挣扎,才松开了她。楚慕靠在车厢一侧,头越发昏沉了,她迷迷糊糊地睁着眸子,想看清周始在做什么,眼前却是漆黑重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隐约间感觉有人抓着她的下巴,这人应是周始,嘴唇被撬开,有什么东西被他塞进了嘴里,小小的、圆圆的一粒,像是糖豆,又像是药丸,没什么味道。   随后他的声音响起。   他道:“咬碎,咽下去。”   楚慕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含住那东西,轻轻咬了下去,一股浓烈酸涩的味道陡然蔓延在口中,极为难咽,这味道酸到她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五官扭曲,她猛地往前倾去,想要吐出来,却被周始一把捂住了嘴。   “忍一忍。”他按住她。   “唔……”楚慕也想忍住这股冲动,可实在是太酸了,她整个舌头都麻了。   冰冷的手掌用力捂着她的唇,楚慕没有办法了,只能将那东西往下咽,那股酸涩就好比初生的枸橼,直冲云霄,大颗大颗的眼泪顺势落下,全掉在了周始手上。   她一边掉,周始一边擦。两人就这般混乱的过了片刻,楚慕才慢慢缓过劲,她两只眼红通通的,身上倒没那么难受了,大脑逐渐清明过来,就是还没什么力气。   周始松开了她,楚慕背过身去,伸手擦了擦眼泪,双颊涌起一抹不明显的红晕。   黑色貂裘从背后围过来,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住,她茫然回首,对上周始的眸,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跟着我便好,别说话。”   他轻轻推开马车门,先行跳了下去,少年轻功极好,落地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楚慕从马车里出来,正想自己跳下去,周始直接伸手环住楚慕的腰,将她抱下了马车。   楚慕埋在他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心怦怦然的,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周始不是这般平白无故之人。   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她能感觉到周始抱着她在移动,他们不和商队一起走了吗?楚慕悄悄撩开貂裘,往外瞧了一眼,欲晓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林子里一片寂静幽深,映着火光。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围住了商队,他们有马车,所以没和商队一同安置,与商队之人也相隔甚远,所以至今那些人还未发觉。   楚慕呆呆看着,心里大惊。   这些人是……马贼!!   不仅如此,那商队的领头人似乎与这马贼是一伙的,她来不及多想,周始已然抱着她飞快的离开了这片林子。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   前方湖畔沿岸有船停泊在此,船夫正忙着擦洗划板,周始见状大步上前递过几两碎银子道:“去清远镇,走不走?”   船夫接过银子,咬了咬,随后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好嘞爷!咱这就走咯!”   风阵阵袭来,水面波澜起伏,缠绕在湖面上的白色雾气奔涌翻滚,宛如梦中仙境,船舫渐渐隐没在水中央。   楚慕被放下时,人已经在船舱里了,舱里有木板临时搭建的床榻,周始坐在榻上打了几个哈欠,懒洋洋道:“再眯会吧。”   这会确实天还早着,连山中常有的鸟鸣声都未曾听到,周始全然不提刚才的事,楚慕却忍不住,小声问:“刚刚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何我会觉得全身发软,四肢无力,还有你给我吃的那是什么啊?好酸……”   说到酸,小姑娘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周始漫不经心地躺上去,他如今对楚慕的叽叽喳喳倒是习惯了,“没什么,就是不和他们一起走了。”   又来这招。   每次一问他事,他便含糊其词,东说说西讲讲就是不把话说明白。   楚慕撇了撇嘴,在他身旁坐下,一个人嘀嘀咕咕道:“我可全都看见了。”   “别又想骗我。”   周始睁开一只眼,偏头瞄她,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都看见什么了?”   楚慕忆起那幕,缓缓道:“那些马贼,还有商队的领头,看着都很不对劲。”她心里隐约猜出几分,但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世间的事,她见的不多。   “黑吃黑呗,能有什么?”周始说着,又闭上了眼。“只是我们运气不怎么好,恰巧碰上了这些人而已。”   楚慕凑近道:“那我们要管吗?”   周始闻声扯唇:“管什么管,没发现这商队老大和马贼是一伙的吗?”   “可是其他人……”   周始睁眼,打断楚慕的话,“这些人,只求钱财,不图人命。”   他在道上见惯了这种往来生意,但楚慕与他不同,她初涉人世,一张白纸,有些事看的并不明白。   顿了顿,他接着道:“就算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们付了银钱,此间交易已成,其余的事与我们无关。”   他言尽于此,楚慕却一言未发。   周始侧身,小姑娘正直直望着他,双眸水润清澈,眉头微微皱起,似在发呆,又似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凝着她微蹙的眉,他刚要张口,小姑娘柔软的嗓音陡然响起,眉眼含笑:“阿始,你懂得真多,好厉害。”   她是发自内心的称赞,如若不是周始警觉聪颖,江湖经验丰富,在马车上恐怕她已任人宰割了。他可是又救了她一回。   两人视线相碰,周始轻眨一下眼,倏然错开她直白的目光,猛地咳了几声。   “要喝水吗?”她连忙递上水壶,周始摆了摆手,好一会才恢复平静。   他看着神色淡然,不起波澜,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莫名有了细微波动,如水面上万年不化的冰,裂出了一条缝隙。   “阿始,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楚慕放下水壶道。她低垂着眸子,心中一片了然,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管不了那么多。   天彻底亮了,外面一片澄清,她掀开帘子望了眼天色,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啊?”   “清远镇。”周始淡淡道:“最近官府在各州里盘查的厉害,我们走水路过去方便些,等过了清远镇,就能到常州了。”   楚慕闻言神色微微一滞,手指不自然地缠上衣带,“官府在查什么?”   少年双手枕在脑后,他眯着眼,语调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朝廷这些人,能查什么,自然是什么都查。”   说着他目光瞥来,“你关心这些做甚?”   “我就是问问。”楚慕放下帘子,坐着忽而静默下来,低着头不语了。   周始盯着她,拍拍身旁的空位,语气稍稍松懈下来,“眯会吧,还远着呢。”   他昨夜几乎没睡什么,眼皮底下的困意清晰明显。楚慕没在船上这样睡过,觉得新奇也学着他躺下,木板冷硬,他怕小姑娘躺在上面咯的慌,便用裘衣给她垫上。   楚慕躺在上面,却无半点睡意,周始闭着眸子也不知睡着没有。   她转过身,看着身旁的周始,对着他轻声说道:“我睡不着了。”   “数星星。”他果然还没睡,躺着没动,眯着眼懒洋洋道。   楚慕眨了眨眼,头顶是漆黑的船顶,哪有什么星星,更何况如今已经天亮了。   她道:“这里没有星星。”   周始顿了顿,睁眼。   还真的没有。   他又道:“那你就数羊吧。”   小姑娘“哦”的一声,闭上眼,开始了她的数羊之路。从前在宫里,睡不着时,阿娘也教她使过这个法子。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直到第十只羊,周始终于忍不住,偏头瞥她一眼,淡声道:“楚慕,在心里数。”   意识到自己打扰他了,楚慕小脸微红,连忙道:“对不住……”   船舱里安静下来。   楚慕望向船顶,在心里默数着羊,可数着数着,视线倏地停在周始脸上,清晰流畅的线条如绵长的山峦,那是浑然天成的美感,少年薄唇挺鼻,肤色细腻,这一眼望去,楚慕忽然有些移不开眼。   她换了个姿势,大胆打量着他,眸如手中之笔描绘着这幅景色,她正仔细观之,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周始却倏然睁开了漆黑的眸,微微侧过头,意味不明地望过来。   彼此间的距离被他这般举动瞬间拉近,猛然间四目相对,气氛直白且缱绻旖旎。   被他这般抓包,楚慕如遭雷击,心头猛地跳了一下,来不及多想什么,立马转过身装睡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如只埋头鸵鸟。   见此情景,少年眉眼顿然弯了弯,脸上掠过一抹得逞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hhh我来了呀,宝子们现在先随榜更吧,等我入V了应该能保持日更!!!(一脸真诚)   感谢在2023-03-15 08:40:14~2023-03-16 17:0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狸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糖画儿   ◎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姐?◎   船抵达岸边时,正值午时一刻,清远镇邻近常州,倒是人烟气足。今儿日头难得,出了太阳,街边小道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当地吃食与小玩意儿楚慕见都不曾见过。   行人如织,楚慕跟在周始后面,瞧着这幅市井繁华的景象,不禁感慨:“这地方可真热闹啊,阿始阿始!你看那些是什么?”   说完她兴奋地跑过去,周始回头,跟上楚慕身影。墙角边摆着几处摊位,皆是吃食,用木架子支起,上面插着各种糖画儿,小姑娘正两眼放光地盯着。   周始兴味索然地走过去:“糖人呗。”   “糖人?”楚慕还是第一次听说,从前更是见都不曾见过,心中更觉别致,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摊贩见有人来,笑眯眯道:“姑娘来一个糖画儿不?想要什么花样小人都可以做!”   楚慕闻言看向周始。她这副模样,似是头一回见糖人?周始见状意外地挑了挑眉,语气慵懒,“这玩意你过去没吃过?”   “没有。”楚慕摇了摇头。   她还真没吃过,宫里可没有这般好玩又好看的稀罕物,更别提吃了。   周始剑眉微微蹙起,垂眼盯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少年乌黑的眸里透着水润的光泽,漫漫日光下,她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你看我做什么?”她眨眨眼。   他忽而笑了,楚慕侧身瞧来,少年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楚慕,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姐?居然连糖人这种玩意都不知道?”   “不该啊,即使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也会出门走走吧?”他语调懒洋洋的,低下头来与她对视,神色淡然。   “你难不成,从未出过家门?”   对上他试探的目光,楚慕微顿,眉头轻拧起来,抿着唇道:“我才不是什么小姐,我只是爹娘看的严,少出门罢了。”   说完她转身去看糖人,不理周始了。   周始轻笑,却无心深究。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楚慕的身份不简单,以十方楼的暗线,若想查出她的身份,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不愿,也不想。若楚慕是他死前最后相处过的人,他希望这份关系多几分纯粹,平平淡淡走完这最后一程,便足矣。   他弯下腰,与楚慕凑在一块。小姑娘还在生闷气,抿着唇,有几分被戳破的窘态,她低头望向木架上的糖人,也不讲话,周始唇角微扬,忍着笑意,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语气放软了几分,“选一个吧。”   “我请你吃。”   楚慕偏头扫他一眼,也不忸怩,伸手指着木架上的糖人,秀眉轻轻一抬:“那我要兔子形状的!我要十个!”   “十个?你能吃完吗?”他顿了顿,不禁有些怀疑。周始倒不是舍不得花银子,主要是小姑娘糖吃多了,容易坏牙。   楚慕说完便有些后悔,十个糖人她定是吃不完的,但一触及周始的目光,她心里那股劲又涌了上来,不肯服输般,“反正我就是要十个糖人,多一个不要,少一个也不行。”   小姑娘说话声音软软的,脾气上来了倒是会同他较劲了,周始倒喜欢她这样,有脾气才不会被人拿捏欺负。   “行,十个便十个。”周始耸耸肩,想到什么忽而轻哂一声,“又是兔子。”   一勺糖浆浇在板上,摊主一气呵成,手利落地抖了抖,金黄的糖液勾勒出兔子形态,从里到外栩栩如生,近在眼前,最后收尾时拉出一条细丝,点上兔眼,再粘上一支竹签,待糖冷却后,用铲刀轻轻铲起,一个玲珑剔透糖兔子便做好了。   楚慕最后只拿了一个糖兔子,便兴高采烈地走了。十个她确实吃不完,又何必浪费,本就是快言快语的事,太计较反而幼稚,说说便过去了。   日头虽好,天却是冷的,两人一起慢悠悠地走在街边,屋檐上的新雪已融。   楚慕不舍得吃那糖兔子,拿在手里瞧来瞧去,生怕化了,周始淡淡扫她几眼,不解她的雀跃,神色漠然道:“等我们到了鄞州,你便会知道,鄞州随便哪个地都会比这里热闹。”   他走在面前,楚慕抬眸,“阿始,你是去过鄞州吗?”   “不曾。”周始摇头,神色自若。   楚慕追上与他齐肩,盯着他道:“竟然不曾去过,那你怎知鄞州热闹?”   周始歪头,瞥她一眼,声音有些懒:“我就是知道。”   楚慕:“……”   她没话说了,低头咬了一口糖人。   街道熙熙攘攘,人多眼杂,周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时不时回楚慕几句。清远镇地方小,来来回回也就这点地方,二人慢悠悠走着,好不惬意。   长眸随意一瞥,他骤然瞅见树枝上挂着的白色丝带,尾端连着银铃,风一吹,清脆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周始见状神色微变。   这里竟有十方楼的刺客。   他心中不安,拉住楚慕的手臂,将她拉至墙角一边,叮嘱道:“楚慕,你乖乖的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很快便回来。”   糖兔子没了双耳,圆滚滚的,楚慕嘴里含着糖,这糖人化了极为粘牙,两边牙被糖粘住声音含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干瞪着他用眼神询问。   ——你要去哪?   二人从玉阳关走到这里,周始从来没有单独离开过,也不准她一个人乱走。他说人走丢走散是最麻烦的事,天大地大,一个人能不能找到另一个人全看缘分了。   他这人不信缘分,若是她在路上不小心丢了散了,或找不到人了,那他们之间的约定也就此作罢了。   小姑娘瞪大双眼,小手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袖边缘,因说不出话来,略显得有些慌乱,水润的眸子微微颤着。   周始见状将钱袋子丢给她,“放心,我很快便回来,你别乱走。”   “你等……”楚慕来不及反应,少年飞快混入人群,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楚慕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低头望向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心里一时品不出滋味来,周始把钱袋子留给她,是想要她安心吗?   她倒是不觉得周始会丢下她一个人,只不过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闹哄的街道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周始的身影出现在茶馆里,他一个人坐在角落旁的四方木桌,要了壶茶水。十方楼底下分为十门,各门传递消息的方式很特殊,不同颜色的丝带代表着不同含义,而白色则表示此地危险。   玉阳关后,他有许久不曾露面,想必十方楼已派出人来寻了。周始并不想与十方楼的人撞上,不然,会很麻烦。   毕竟动手杀人,也是件累人的事。更何况如今还有楚慕在身边,一小姑娘,他不想让她看到那些。   十方楼想要做什么,他不感兴趣,但十方楼从来只做杀人勾当,行事出手必要见血才肯罢休,小小一个清远镇便不平,只怕那常州也不是久留之地。   还是得尽快离开此地。   风涌起,树桠上的银玲响个不停,一根根白色丝带缠绕成一团,又被风抚平,他微仰着头望了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脸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随后起身走出茶馆,少年背影清瘦挺直,黑袍如影,如松如竹,扎在人堆里,分外惹眼。   周始从茶馆离开后不久,一道身影从另一侧走了出来,笑眯眯地盯着外头人流,那人眉目清秀,红衫烈如火,手里玩着一把折扇,嘴角勾着一抹冷笑。   “噫,可算是找到了你。”   日光溶溶,时密时疏,周始再次回到离开前的墙角,却不见楚慕身影。   他站着仔细扫了一圈,新抽着嫩枝的柳树下蹲着一道娇小身影,桥上人潮不断,来来往往独她安静的呆在那块,周始剑眉舒展,缓缓走了过去。   “看什么呢?”   周始站着楚慕身旁,问道。   听到声响,小姑娘仰起头看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手里拿着一根断了的树枝,地上有几个小洞,有深有浅,有方有圆,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全是她的杰作。   柳树旁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蚂蚁洞,却不见蚂蚁踪迹,他见状挑了挑眉,语气既无奈又好笑,饶有兴致地问:“你这是在做甚?给它们刨新家?”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双眸无辜清澈,“你不是说就一会吗。”   她都等了好久了。   周始笑笑,从怀里拿出一包油纸,里面装着各种干果,他声调懒洋洋的,背靠着柳树递给她道:“这不是给你买好吃的去了。”   楚慕接过,将油纸包起来放好,她手脏了沾着泥土,不方便吃。少年抱臂瞥着她,光渗过间隙,光影斑驳,杂乱不一,在地上形成细碎的影子。   他忽而唤道:“走吧。”   “去哪?”楚慕看着他,腿有些麻了。   周始扬唇一笑,他虽笑着,隽秀的眉眼却是冷的,瞧着没什么温度,他说道:“当然是回家了。”   “起来吧。”他朝楚慕伸出手来。   楚慕盯了他半响,才反应迟钝地扶着他的手起来,又很快松开他的手,不太自然地瞧向别处。   即使明白他所说的“家”,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家”,可在他说出的那一刻,楚慕恍惚间有了一丝错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6 17:03:33~2023-03-18 21:3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水不安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流苏帷   ◎楚慕,你可要小心了。◎   狂风呼啸,夜幕低垂,漆黑的空中斜挂着半轮弯月,夜深人静,偶有打更声响起,窗外倏然闪起一片火光,阵阵细碎轻微的嘈杂如同热水沸腾,没有片刻停歇。   万籁俱寂,除去阵阵风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却不见血光,整个常府灯火通明,不见人迹,雕花扇门半开着,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立在院中,身影如鬼魅,长刀血未干。   刀刃挑开木门,一道黑影走进,屋内仅存几个活口,全缩在桌角下,其中一个灰袍男子见清来人连跪着爬出来,大喊:“大人!大人是我啊!是我啊!”   他跪着求饶,狼狈不堪,此人正是常家老爷常远端,他臃肿的身子瑟瑟发抖,脸上的肉也跟着颤了颤,老泪纵横。   那黑影发出一道轻笑,微弱的烛光映出他年轻的脸庞,他没戴斗笠面巾,右脸边有一道极浅的疤,“我自然知道是您,常老爷,我就是来找您的啊。”   “找……找我?”常远端呼吸一窒,一屁股坐在地上,边摇头边道:“不,你们……你们十方楼想要的东西,我早就给了,你们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一脸惶恐,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他识得这道疤痕,十方楼的四门主刘成手底下收了两名义子,这位年轻人便是其中一个,据闻他是最能干的,随四门主姓刘。   也最心狠手辣。   刘承易表情淡淡,语气却很温和,“我的常大老爷啊,我们要的东西没有回到十方楼,这交易还未达成,怎能作数?”   “可我已经把东西交给你们四门主了啊!真的!你可以去问他!问你义父!”   常远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声道。   刘承易笑着挑眉:“问我义父?”   “对!”常远端猛然颔首,“他知道的,你去问他,找他要东西!我这真的没有了!”   刘承易轻轻地“哦”一了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觉得他说的对。常远端见状总算是松口气,忽见刘承易弯下腰,盯着他:“那你告诉我。”   “我义父他人,在哪里啊?”他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此话一出,常远端顿时傻了,他哪知刘成人在哪?鬼知道他跑到那个地方去了?!   对上刘承易阴冷的目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我这……”   “你不知道?”刘承易忽然笑了。   常远端欲哭无泪,急道:“大人啊!这个我是真不知,你们四门主要去何处,怎会与我说啊?”   “他们从我这拿走东西后,当天便离开了清远镇,并未多说什么。”   “真不知?”刘承易又问了一遍。   常远端摆手摇头,边跪边喊道:“我是真不知啊!大人!你饶了我们吧!”   “可惜了。”刘承易忽叹了一声。可惜……可惜什么?常远端吓得都不敢动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十方楼的手段。   与十方楼打交道这些年,常家虽得到了不少好处,可这日子却过的胆战心惊。   刘承易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语气颇为遗憾道:“十方楼要的东西,还从未失过手,竟然东西没了,便以命相抵吧。”   话落,门外的黑衣人立即走了进来,屋内妇孺哭喊一片,常远端跌坐在地上,一个妇人在他身后哭着喊着道:“老爷!给他们吧!他们要什么东西就给他们吧!!”   “给他们吧!!”   常远端:“东西我真的没有了!”   妇人见不行,又哭着冲刘承易喊:“呜呜好大人饶我们一命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饶过我们吧!”   刘承易走过去,从怀里拿出张纸,展开一看那是一张画像,他蹲下身,将画像举在妇人面前,问:“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妾身看看……”妇人擦了擦眼泪,盯着画像端详半响,屋子里光线暗,她凑近瞧着,待看清画像里的人后,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极为惨淡的恐惧。   她张着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   刘承易双眼眯起,“见过是吧。”   他语气肯定,妇人连摇头,双眼睁大:“我什么也不知道……我……”   “一个不留。”   刘承易将画像揉碎成一团,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尖叫四起,寒光闪烁,惊起一片尘埃,云过无痕,片刻之后又是一方静谧。   张子澄倚在门外,冷眼瞧着,瞥见刘承易出来,身上沾着血,不禁打趣,“啧啧,又搞这么血腥,不就拿个东西吗?你们四门的人,还真是喜欢……”   刘承易一眼扫来,打断他的话:“你找到人了吗?”   “哪有这么快?”张子澄打开扇子,无奈的耸了耸肩。   刘承易冷笑:“要你来何用?”   张子澄闻言也不恼,他天生一张笑脸,冲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笑道:“找人本就是我的事,你偏要跟来。”   “如今东西没了,还赖我不成?”   扇子摇啊摇,血腥味冲淡不少,张子澄将扇子合拢,睨着他道:“线索到这,如今只有两条路选,一是向北,往边境去,二是往南,看看有没有他们的踪迹。”   说着他陡然一顿,不带商量般,“我带人往北去,去边境看看,你就去常州,我们二人分开去找,快些。”   瞥着他的笑脸,刘承易却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红色令牌,道:“你去常州,我往北走,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东西定还在那小子手中。”   张子澄见此物双眼微微一眯,脸上终是笑不起来了,“大楼主竟把这东西给你了,承易兄真是好福气啊!”   刘承易微抬下巴,睨着他,“谁不知道,你与周始从小穿一条裤子。”   “噫,别说那么恶心!”张子澄反驳,眸子里微微透着嫌弃,“谁与他穿一条裤子了,别在这乱造谣啊!”   刘承易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收起令牌转头便走,张子澄跟上去几步,嚷声道:“哎,你这就走了,不商量商量?”   “承易兄……”   人很快消失,院里安静下来,四周充斥着淡淡腥味。张子澄打小不喜欢这股味道,他捂着鼻子,回头望了一眼半开的花雕门,语气唏嘘,“害人害己的买卖,终是命啊。”   “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如何?自然是一把火烧了,烧个干净。   天蒙蒙亮,清远镇南边不知怎的忽而起了大火,将整个天都烧亮了,连带着街边的铺子也遭了殃,人多杂乱,喧闹不堪,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往城门口的方向离去。   车里气暖,透不进风,楚慕望着车帘外的火光,心里莫名不安,天还没亮时,周始便让她收拾东西,说准备离开了。   虽说总是要走的,可在这个时辰离开,她下意识觉得不对,正常来说,也要等天亮了再离开吧。   楚慕心里虽有疑虑,却没有多问。她知道周始这般做,总有他的道理。   与周始相交的这段日子里,对他楚慕心里大致有了了解,但过多的底细身份,楚慕也不是很清楚。   周始不说,她便不问。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愿说出口的事,更何况,他不是也没问过她吗?   小姑娘一身粉色芙蓉袄裙,雪白色的狐裘衬得她皮肤细腻,许是太闷,楚慕圆润光滑的脸颊透着一股红润,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个汤婆子。   “在想什么?”   见她盯着车窗外发愣,周始停下手里的活淡淡问道。   楚慕收回目光:“外头这是?”   周始脸上没什么反应,“这世道乱,什么人都有。”他说着将手里的白色帷帽递给楚慕,楚慕接过,眸中流露出几分茫然。   他手中拿着一张薄如蝉翼□□,往脸上轻轻一放,摆弄一番,不出片刻,周始的脸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与之前的相貌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是一张极为年轻普通的脸,但那双眸在细究之下依旧熟悉,楚慕没见过这般手段,顿时便睁大了双眸,小嘴微微张开。   她这般模样落在周始眼里,倒是有几分呆呆的感觉。   楚慕伸出手来,玉白纤细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可思议道:“你是阿始吗?”   “你说……”周始勾勾唇,刚张口,车轮陡然驶过一处坑洼,整个马车不稳地晃动起来,像是要散架一般七倒八歪,楚慕没坐稳,惯性使然,小姑娘猛地往前扑了过去。   一切发生的太过迅猛,两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楚慕的额头狠狠撞到他的下巴,娇小的身子几乎全埋进了周始怀中。   头顶响起少年重重的闷哼声,低沉的声线在楚慕耳边扩散,马车摇摇晃晃,仿佛能把人掀翻,周始揽紧怀里的楚慕,防止她摔下去磕伤,一只手撑着车舆前的横木,手掌表面因过于用力突起几根青筋。   好半响,车内才归于平稳。   楚慕被晃的头晕,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她眨了眨眼,盯着面前凸起的喉结,宛如一把勾子,突兀又锋利,上下滚动时男子的脉络分明,楚慕从前没见过,也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过这个部位,她好奇地伸出了手,刚想触及,周始冷冽的声音陡然响起。   “看着点路!走慢点!”他冷冰冰的声音打破了车内寂静,也让楚慕恍过神,她看着自己伸出的手,小脸蓦地烧了起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疯了吗!!   “对不住对不住……”楚慕连收回手,边说着边从周始怀里起来,坐回之前的位置,慌慌张张解释。   可她一抬眼,面前是张陌生的脸。   “没什么。”这事本就是意外,周始不太在意地摇头,反问:”你有没有撞到哪?”   “没……”楚慕低着脑袋答,忽感有什么东西被套到了头上,她抬起头,周始正替她戴着那顶帷帽,白色流苏在眼前晃啊晃,什么都看不清了。   固定好位置,便开始系绳,少年冷冰冰的手指滑过楚慕脸颊,楚慕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周始抬眸,“冷?”   楚慕摇头,握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绳子很快系好,白色面纱放下,掩去她的面容,楚慕不太明白,撩开帷帽一边,“戴这个做什么?”   其实她是想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然周始为何要突然易容,变成别的模样,又给她做帷帽,定是发生了什么。   天蒙蒙亮,嘈杂声渐远,周始掀开车帘瞧了眼外面,声音低沉,“帷帽乖乖戴好,别叫人看见你的脸。”   “这是为何……”小姑娘不解。   周始放下帘子,少年背靠着内壁,长眸忽而掠过一道光芒,似笑非笑:“楚慕,你不是常州这边的人,可能没听说过这种习俗。”   “这几日是这边一年一度的千巧节,当地有个习俗,未成婚的年轻男女们得遮去容貌,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脸。”   清远镇里有十方楼的刺客,周始不清楚是那一门的人出动了,在十方楼里,除了那所谓的大楼主春无常神神秘秘,其余人的相貌都不曾掩饰过。周始是门主之一,识得他的人自然也多,还是小心为上。   “若是被人看见了呢?”楚慕小声道。   周始本就是瞎扯,被她这么一问,倒认真想了起来。   他思虑半响,忽而勾了勾唇,俯身凑的楚慕面前,隽秀的眉眼微弯,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低语:“若是被看到了,尤其是被男子看到了,那人便会想方设法,将你娶回家。”   “楚慕,你可要小心了哦。”   作者有话说:   ps:想看甜甜的恋爱(/ω\) 第13章 手中剑   ◎谁说我骗你了,我认真的。◎   娶回家……   楚慕被他的话唬住,信以为真,惊得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竟还有这种习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从前在书院里听课时,她也曾听教习先生说起过各种不同的风俗,中原泱泱大国,从南到北风格迥异,正所谓一方山水,一方人。   但周始说的这种,她还是第一回 听。   “被看到脸,真的会那样吗?”   她小声问道。周始懒洋洋地抱着双臂,睁开眸轻轻瞥她一眼,笑道:“那可不,我可提醒你了。”   楚慕静了一会,做出一个决定,“我这几日还是不下马车了。”   小姑娘戴好头上的白色帷帽,乖巧地坐在周始对面,两只手放在膝上,姿态端正而又得体,周始瞧着她这副一本正经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唇角微弯。   少年笑得肩膀直颤,潇洒肆意,抬着手臂挡住了脸,楚慕不解他的笑,刚想掀开面前的帷帽,问个究竟,恍惚想起他的话,又迟疑的放下了手。   若真算的话,周始他也是男子呢。   她幽幽道:“你笑什么?”   半响,周始才放下手臂,露出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少年脸廓棱角分明,额前的碎发微乱,他目光扫过来,扬着一丝浅笑。   他说:“楚慕,你这人真呆。”   “这般呆,今后定是要吃亏的。”   隔着一层白色帷纱,两人四目相对,好一会过去,楚慕才后知后觉的回味过来,秀眉立即蹙了起来,“阿始你……”   “你又骗我!就喜欢拿我打趣!”她竟又被他两三句话唬住了,说着楚慕就要掀开面前的帷帽,脸上表情又气又恼。   小姑娘伸手去解系好的丝带,周始见状却不慌不乱,懒洋洋道:“谁说我骗你了。”   “什么?”   楚慕动作陡然一停,愣愣地看向他,周始长眸微眯,眉梢轻轻抬了一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可不要乱动,我说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   是话是真的,还是被看到了脸,便真的会有人想方设法来娶她?   这种唬人的话楚慕相信过一次,才不会上第二次当,周始看出她的意图,笑了笑,继而补充道,意有所指,“楚慕,别忘了,我也是男子。”   “你……”楚慕顿时没了声音。   他意味不明地笑着,楚慕有些无措的躲开他的目光,她整张脸被帷帽遮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姑娘一时犯了难,头上的帷帽这会是解也不是,不解也不是。她悻悻收回手,也不管真真假假了,侧过身去不打算理周始了。   他总爱这般玩闹,对,玩闹。   “还给你!”楚慕越想越气,气不过直接将手里汤婆子塞进周始手掌,温热的指尖刚触及少年掌心,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的手冷的没有半点温度,像一块不会化的冰,楚慕轻轻啊的一声,连忙伸手抓住周始的手掌,试图给他带来一丝温度,“阿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周始倒没什么感觉,他像是习惯了,又不怎么习惯,盯着楚慕的手说:“我不冷。”   “怎会不冷?”楚慕眉头微微蹙起,她的手碰到他都觉得受不了了,他竟这般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   小姑娘抓着他的手搓啊搓,恨不得立刻将他的手捂热,周始不习惯地动了动手指,想挣脱,楚慕一记眼神幽幽飘来,他无奈一笑,便随她去了。   “我真无碍。”   他没那么怕冷,幼时倒是怕的很,后来去了十方楼,天下雪时,他常被刘成驱逐到冰湖上,要他练剑,逼他杀人,一开始他连剑都举不起,更别提杀人了。   这世上没有人想死,更不会坐以待毙,乖乖仰起脖子让他杀,随他处置。他若举不起手中之剑,杀不了该杀之人,那他日定有人刀架颈侧取他性命。   冷有什么可怕的,可怕不过人心,把命交在别人手中,不是他周始想要的。   他要手中有剑,仅那一剑,便能斩断魑魅魍魉,踏破人心鬼域。只有这样,他才能无所畏惧地走下去,走出十方楼,不让自己沦为那地狱阴暗里的一角。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些该杀之人全死在了他剑下,他一个都没有放过,也不会放过。   人生数半载,唯一觉得遗憾的,便是那年隆冬,那日夜里下着纷扬大雪,他就一个人躺在那雪地里,喝着烈酒,去瞧天上的星星,幼时母亲常对他说,人啊就像天上的星辰,时而闪烁璀璨时而黯然无光,无论一个人身处何种境地,总有一处星光仅属于他。   可那夜他找了好久,不管怎么找,怎么用心去寻,那漆黑茫然的天边仍是不窥半点星光璀璨,这漫漫长夜,像极了他,像极了他阴暗无光的一生。   老天是公平的,或许这便是他的命。   他认了。   “……你的手好凉,这样久了,肯定是会生病的,阿始,你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病了很难受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周始逐渐拉回思绪,眼里有些茫然,他飞轻地眨了一下眼,刚抬头便撞上楚慕担忧的眼神。   小姑娘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前,他竟一点也没发觉,见他许久都没动静,只呆呆地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楚慕皱起眉头,用力掐着他的手,“阿始,你有在听吗?”   手掌边泛起阵阵轻微的疼痛,又很快就消失了,楚慕揉着那块红印,目露忧色。   周始回神,动了动身子,他两只手主动贴上楚慕的手,小姑娘的手很暖,他将楚慕的手放到汤婆子上,少年手掌宽大,包裹着她,他嘴唇微动:“我听着呢。”   他语调低沉,有几分懒散,“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谁和他说死不死的了,他总爱这般,楚慕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好好一个少年郎,为何总想着死。   “你又说这种话了。”   楚慕最不喜欢的便是“死”字了,这种话说多了不好,碍于之前的约定,她又不好说周始什么,想问又没那胆子。   周始无声一笑,他知道楚慕最不喜欢听这种话,小姑娘小小的一个,却很坚强,想要回家,想要好好活着。   他声音不自觉软下来,颔首,“好,我以后不说了。”   “仅此一次。”   小姑娘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天亮了,马车已驶离清远镇好远,车内的光线渐渐清明起来,轮廓清晰,他伸手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少年隽秀清冷的脸,冰凉的手慢慢有了温度。   “楚慕。”他忽而唤了她一声。   楚慕微怔,他极少用这般正经的语气同她说话,以前的他不太着调,总漫不经心,透着几分慵懒随性。   “怎么了?”小姑娘轻轻应了一声,水润的眸子里流露着一丝疑惑。   正当她以为周始有正事要讲时,他却什么也没说。少年轻抬眉梢,顽劣地掐了掐她手心里的软肉,他不怎么用力,楚慕却觉得痒,想把手抽出来,周始不让。   楚慕放弃了,以为他只是像往日一般与她玩闹,又是无趣时逗逗她,少年低沉温和的噪音陡然响起,帷纱外的唇角挂着笑,楚慕听清他的话眼皮蓦地跳了一下,眸光微颤。   他说:“很暖。”   …………   花雕扇形窗棂半开一角,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青色苔藓爬满墙角,涓涓水流顺着地面弧度汇聚成水洼。   窗边立着一道黑色身影,木门推开,有龙从屋外走进,余光微扫,才惊觉屋内有几个年轻男子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上,个个嘴里堵着黑粗布,见有人来纷纷瞪大了眼,脸色涨红,挣扎着想要呼救。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弯腰,对黑影恭声道:“大楼主。”   苏无霜回头,“可有消息了。”   有龙摇了摇头,脸色遗憾道:“还未,不过请大楼主放心,属下已悄悄派人前去,几拨人下去寻,很快便有消息。”   “刘成是生是死,都要带回来,他的舌头可不老实。”苏无霜声音很淡,她今日脸上的面具是个男人模样,白面窄眼长嘴,黑色长袍上绣着金色花纹,复古而又奇特。   有龙颔首:“是。”   十方楼里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只唤她大楼主,苏无霜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语气怅然,“有龙,你还记得我的模样吗?”   “自然。”他从小伴苏无霜长大,便是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苏无霜淡淡一笑,继而转身望向那几个被绑的男子,她步伐缓慢而又轻快,停在那些男子面前,伸出手,“那这些人呢,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像他,你看这眼,这眉,这鼻子……”   她话陡然一停,手停在男子脸边,声音忽然就冷了下来,“这张脸不像他。”   话落,苏无霜飞快出手,薄薄的刀刃如一道影子飞快划过男人的脸,一条血痕在脸上肉眼可见的暴开,男人顿时尖叫出声,那惨烈的喊声堵也堵不住,传遍整个屋子。   “唔啊啊啊——”   其余几个男子见状,纷纷吓破了胆,挣扎的更厉害了。   苏无霜笑着举起手臂,指间刃还沾着几滴血珠,殷红的颜色甚是动人,她满意地笑了起来,愉悦道:“我要见周始,有好多年不曾见过他了,我想看看,他与他的父亲有几分像。”   “是,属下这就出楼。”   有龙连忙应声,立即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屋内惨叫不断,仅持续了那么一阵,那些声音便像风筝一样断了。苏无霜擦干手上的血,对着四方铜镜,她伸手解下了脸上的面具,轻轻放在桌上。   镜子里的脸年轻秀丽,容貌不减,却有一半如同枯树干皮,丑陋不堪,她用一只手挡住那半边脸,喃喃自语道:“周若崇,你呢,你还记得我的模样吗?”   作者有话说:   hhh我来了我来了别急~感谢在2023-03-20 23:50:59~2023-03-23 13:2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井 5瓶;花花家的小白坡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金钱镖   ◎阿始!!!!◎   常州靠近边关,山路不平多崎岖,马车大致行了三日,才抵达常州城。   常在马车里颠簸,人是吃不消的,更别提楚慕了,她虽什么都不说,但周始能看出她的状况不太好。小姑娘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气,唇色惨淡。   这里不似想象中那般安宁,城门口挤满了流民与乞丐儿,形形色色,长街凌乱破旧,两侧的房屋店铺大门紧闭,极为冷清,像是在躲着什么人似的。   楚慕见此情景,不禁感慨:“没想到常州竟这般萧条。”   “这常州城啊总爱闹贼,山里面住着好几个贼大王,也没人管,两位若是想在此地多呆些日子,便去城东那头吧,这里太乱咯!”车夫驾着马匹悠悠道,他常在这块走动,对当地的情况甚为了解。   楚慕顿了顿,“这里怎会没人管?常州的官府呢?”   车夫一口当地口音,“哎呦,这地方小,官府都怕了那贼大王!没人敢去动他们啊!”   “那这些……”楚慕还想问什么,忽被人拉住手臂,扯回了车里,深色车帘轻轻晃动,又很快恢复平静,车夫见状爽朗一笑,驱使着马儿往前走。   马车驶进常州城里,便停了下来。   周始探出头。少年扎着马尾,一身黑色锦袍如墨,上面绣着复杂的银色纹路,他将一吊钱递给车夫,“这几日辛苦了。”   少年眉目清越,眸色陡然一深,“记住我之前说的话。”   “这当然这当然,放心!小的我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见过!”交代完事后,车夫收好钱便乐呵呵地走了。   楚慕也学着他,从车里探出头来,抬眸看向身前的周始,问道:“阿始,我们要在常州落脚吗?”   “这地方看着不太平。”   周始垂眸,盯向楚慕,小姑娘脸上没点红润气色,憔悴了不少,这一路舟车劳顿,她定然是受不了的。   “还是歇息几日再出发吧。”正说着,他忽然撇了楚慕一眼,悠声道:“再说了,你都几日没沐浴了?”   “不难受吗?”   楚慕顿时哑口:“我……”   她愣了愣,却又无力反驳,小姑娘偷偷瞪他一眼,双颊泛红,立马钻回了马车里,留下轻飘飘的一句便没了声响:“随你……”   周始见状唇角微扬,隽秀的眉眼流着慵懒的笑意,笑起那一瞬分外肆意。   一直在马车上呆着,本就都有不便。周始目光扫了扫四周,街边多流民,他一把跳下马车,拍拍手道:“我去前面探探路,这地看着没好事,你在马车里别出来,我就在前面。”   半响没等到回应,周始回头,懒懒唤着她的名字:“楚慕。”   “我听到了。”片刻后,车帘里响起她闷闷的声音,周始扯扯唇,下一瞬,他猛地掀开深色车帘一角,带着几分恶劣,楚慕正双手捂着脸,想要降降火,被他这么一吓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周始得逞地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柄漆黑匕首,递到楚慕面前,“这个你拿着。”   “我拿着?”楚慕有些震惊。   周始道:“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拿这个吓唬他,等我回来收拾。”   说着他将匕首放到楚慕手里,楚慕哪里碰过刀剑,她感觉到手中的重量,心里莫名有些不安,“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这等你!”   她两只手握着匕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显得有些娇憨,周始悠悠说:“你可别伤到自己了。”   小姑娘乖乖颔首,下一刻,少年身影消失在眼前,楚慕微张着唇,雾蒙蒙的眸中流露出几分艳羡,喃喃:“我要是也像阿始这般厉害就好了。”   寒意渐散,浮云飘渺,沿路的老树渐渐抽出了新枝,楚慕坐在马车里,细细瞧着手里的匕首,忽闻一阵婴孩啼哭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似是没了气,随后风声中混着一道呜咽,很是凄惨悲痛,如嘶哑的鸟儿,楚慕手里动作微滞,侧过身子,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瞧去。   凌乱的街边破烂不堪,大小巷子里挤满了流民,面如黄蜡个个身似竹竿,瘦骨嶙峋像一张纸片,风吹便倒,瞧着便触目惊心。   楚慕不忍心再看下去,从前她在宫里有想过宫外的生活,但绝不是这副景象。百姓不该流离失所,无处安身,更不该因所谓的皇权之争受此磨难,而今兵荒马乱,战事不断,这种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那位,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何时会腾出手来瞧瞧这四方的百姓呢?   她正想着,那道啼声又起,楚慕随那声响瞧去,只见墙角里蜷缩着一道身影,细看应是位妇人,她怀里抱着襁褓,断断续续的啼声便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楚慕顿了半刻,随后放下帘纱,解开包裹翻找着吃食。马车里的食物所剩不多了,她全找出来用布包好,再提上一只水囊,悄悄溜下了马车。   她不敢惊动旁人,这里人太多,她救不了所有人,能做的事也绵薄。   然则楚慕不知,自己偷溜下来的举动早被周始看在眼里,他刚回来,便撞见这幕。不过这些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这世上大多人的心都是软的。   楚慕走到妇人面前,蹲下,将怀里的东西全都放下,那妇人发觉动静迟钝地看过来,凌乱污脏的脸上一片木然,毫无生气。   “这些都给你。”她轻声说着,那妇人猛然瞧见布里露出来的吃食,眸子微微颤动,下一刻立即抓起狼吞虎咽了起来。   楚慕见状连忙递上水囊,“慢点慢点,你慢点吃,我这还有水,没人和你抢的,你慢点吃小心噎着!”   好一会,那妇人才慢慢缓过来,流着泪向楚慕道谢,她襁褓里的婴孩啼声渐弱,问过之后才知,她与夫君分散,一路流离至此,已经饿了很多天了。   楚慕将身上的银钱全留下了,起身想回马车去,刚转身整个人便僵住了。   她身后围着好几个流民乞丐,男男女女都有,他们手里握着木棍,目光并不友善,想来是刚刚惊动了他们,楚慕慌了神,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匕首。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她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怯弱,举着手里的匕首道。   然而下一刻,那些流民乞丐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听到有人喊:“大王来了!贼大王们来了!快跑!快跑啊!”   “救命啊!救命啊!”   血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楚慕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些流民还没来得及跑,冷箭便已穿破他们的胸膛。   巷子里叫喊冲天,马蹄阵阵,很快那些人便围在了楚慕面前,他们骑马背弓,一身虎皮长衫,围着楚慕哈哈大笑着。   “头,今儿倒是稀奇,这穷巷哪里来的小娘子啊哈哈哈!”   他老远便瞧见了一袭袄裙的楚慕,这里是常州穷人流民聚集地,有点家世的姑娘是不会到这鬼地方,今儿倒是有点意思。   “抓回去,正好老子几天没下山了!心痒痒的不行!”   楚慕心里清楚,这些人便是车夫口中所说的山贼,她握紧手里的匕首,无措地看了看四周,周始还没有回来,流民乞丐全都散了,死的死,跑的跑。   几个小山贼下了马,便笑眯眯地朝楚慕走来,嘴里说着晦涩难懂的方言。   楚慕往后退,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她知道周始就在附近,听到声响定会赶来救她,于是下一瞬她猛地抬起头,拼尽全力朝天喊道:“阿始!!!”   这小姑娘看着身量娇小,喊人的力道可不弱,这一喊顿时把周围的山贼喊懵了。   “这姑娘在喊什么?”   “好像是……什么阿屎??”   “对,阿屎!”   有人冲楚慕吼道:“你叫什么叫,等下有你叫的地方!”   楚慕还准备来一嗓子,忽然一道清脆而又含着几分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合适吗?”   “谁啊你……”那人刚张口,倏然瞥见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来,那东西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可楚慕却瞧了个清楚。   那是一枚铜钱。   如同一道飞影转瞬划过脖颈,血如漫天花雨落下,那小山贼刚到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一枚铜钱……竟能百步杀人!!   楚慕望着这一幕,更加不敢转身了,她不知身后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她敢肯定,决不是周始。   直到熟悉的剑吟声透过风声响起,楚慕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周始出手速度很快,他身如影,长剑微微一挑,寒光四掠,不过几招就将那些山贼击下了马。   “现在跑,还是死,选一个吧。”   少年剑刃缓缓落下,他耐心告罄,冷眼望着地上的人,眼里杀意已起。然而少年话音刚落,不过一瞬,那些山贼便抖着身子,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滚了。   不带一点犹豫。   “阿始!”楚慕飞快跑到周始身边,小脸有些白,刚要开口忽见几枚铜钱飞快划过,她侧过身一看,便见那些马贼没跑几步,便一命呜呼了。   这种杀人手法她还是第一次见,出招狠厉且绝不留情,楚慕眸色不安,周始将她护到身后,漠然的脸上瞧不出情绪。   入眸是一截红色衣角,楚慕眸子悄悄往上移,随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悠悠响起,很是明快响亮,“选什么选啊,都得死,谁叫他们看见了你的脸。”   楚慕不知这话的意思,却很清楚,这话是冲着周始说的。   这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楚慕:阿始!!!!(os好费嗓子)   周始:他们还叫我阿屎呢T_T   感谢在2023-03-23 13:22:09~2023-03-24 22:3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軍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我与她   ◎她归我管,我能护好她。◎   “你怎会在这?”   周始眼眸微缩,视线落在面前的红衫少年身上,喉咙下意识滚动一下,手里的剑往前挑出几分,声音偏冷。   楚慕悄悄躲在周始后面,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生怕他再使出几枚铜钱来。   她见识过这人的手段,一枚铜钱神出鬼没的,周始若是与他对上,也不知能不能行。   “我为何不能在这?”张子澄盯着周始手里的剑,气笑道:“我都到这两天了,你这速度也太慢了吧。”   来常州的路上,他的确看到了张子澄留下的记号。周始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可面前这人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张子澄可没他想的那么多,他凤眼悄悄往后移,目光落在周始身后的楚慕上,小姑娘正怯生生地盯着他,眉目清秀,模样看着小却出落的水灵,长大后定是一美人胚子。   有美人不难,难的是这小美人居然跟在周始身边,这就稀奇了。   他忽而想到什么,扯唇一笑,“我算是明白你为何这般晚了。”   楚慕听的云里雾里的,但能隐约感觉出周始与面前这红衫少年是认识的,并且两人还是旧相识。   周始撇嘴,“你能明白什么。”   张子澄正要反驳,周始陡然抬剑,他出手极快,剑锋离张子澄颈边仅隔一寸,语速很快地问了他一句,“树上没有什么。”   “自然是猪啊!”张子澄依旧笑眯眯,神色不变的回答道。   得到满意回应,周始这才放下了剑。   什么树……什么猪?!楚慕都快被他们俩绕糊涂了,“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们在对暗号。”张子澄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笑着走到楚慕面前,又补充,“他怕我是假的,所以试试我。”   楚慕敛眉:“假的?”   张子澄颔首,“有些人手巧,能做出与你脸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可会玩了。”十方楼诸多刺客杀手,杀人这种买卖,极少有人愿意露出自己的真实容貌。   易容之术,不是什么难事。   楚慕顿然想起那日在马车上,周始也是用人.皮面具变了容貌。   剑身的血污已擦拭干净,周始将软剑收回腰身,看向楚慕:“走吧。”   楚慕点点头,马车还在一旁,她走过去拎起裙摆,正打算爬上去,周始见状直接两只手扶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上去,随后自己也上了马车。   张子澄见两人如此迅速,连忙摇着扇子嘎嚷嚷道:“喂等等我啊!你们知道去哪吗?”   他一边嚷着,一边快速跑到那些山贼尸体旁边,也不嫌血污,伸手将那些铜板一个个全掏了回来,用帕子擦拭干净道:“啧啧啧一文也是钱啊!”   马车驶向城东。   三个人挤在一个车厢里,楚慕坐在周始身旁不太自然,许是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小姑娘显得安静许多。   不然平日里她定是叽叽喳喳的。张子澄坐在他们对面,玩着手里的扇子,忽冲楚慕扬起一抹笑:“小娘子别怕,我可是好人,说起来我刚刚还救了你,不知小娘子的芳名是?”   楚慕偏头看一眼周始,见他眯着眼,一副懒得管的样子,连忙向他致谢,“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叫楚慕。”   “楚慕。”张子澄挑眉,“好名字啊,我刚刚可有吓到你啊?你没有受伤吧?”   楚慕摇摇头,却见他伸出手,往她面前探过来,“来,让我帮你瞧瞧。”   “不用了……”楚慕一惊,连连摆手往周始身旁挤,语气慌张,“那什么我没事的……”   “我瞧瞧。”张子澄笑着,含笑的眸子里带着试探,只是他手还没伸过来,却冷不防被周始一掌拍开。   一声痛呼陡然响起。   周始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睛,往车厢里面挪了挪,睨着张子澄道,“青天白日的,乱叫谁小娘子呢,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   他下手力道极重,不带分寸,张子澄手都红了,连忙缩回来抱怨道:“不是怎么一见面你就这么凶!还下手?我们之间的感情呢?没感情了是不是!”   周始目露嫌弃,“谁与你有感情?别在这玷污我名声!”   楚慕闻言捂着唇偷偷笑了起来。   “你重色轻友!”张子澄翻了翻白眼,小声嘟囔道。他揉着发红的手掌,继而听到周始低沉的声音响起:“我还没问你呢。”   他抬起头,对上周始深沉的眸,眼皮陡然跳了一下,他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张子澄动作微滞,弯起唇角,顷刻间两人的位置调换,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你可算想到这个问题了。”   十方楼里的十门看似最弱,却掌握着天下情网,找一个人还不容易,况且周始也没有刻意掩埋行踪。   他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意味深长:“要想找到你,很难吗?”   周始直直盯着他。   “或许对于他人来说,找到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张子澄说着,陡然想起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郑重。   他缓缓提醒道:   “不过周始,竟然我能找到你,别人自然也可以。”   …………   庭院幽静,树下清影萧索,阴冷的天雾蒙蒙的,廊前帘布晃动,楚慕缓缓走着,时不时瞥一眼楼下的身影,心有不安。   这一路,听着他们的话,楚慕这颗心不禁提了起来,她虽不太明白话中意思,但也知此行怕是不得安宁了。   小婢引着她上二楼客房小憩,张子澄差人将马车驶到这里来,周始也没开口反对,想来应是无碍。   拐角将至,楚慕快步跟上,娇小清瘦的身影缓缓消失,帘纱轻抚栏栅。   楼下庭院多树,只惜未到春时,二人对坐在茶几前,比起茶张子澄更喜欢苦辣的酒,周始亦是如此。   只有他们二人,张子澄肆意不少,他直接将酒囊丢到周始面前,自己先饮了一口,随后开门见山:“你为何不回十方楼。”   他和周始一样,都是六岁进的十方楼,他们是同一批训练的孩子,那批人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周始拿起酒囊,神色漠然,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刘成死了。”   很快他又补充:“我杀的。”   张子澄耸耸肩,并不在意,“我知道,他的尸体我已经让人处理了,你放心。”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可周始并不在乎这些,他若真想做,不会让人找到丁点痕迹。   张子澄一眼瞧出他的心思,“你真不打算回去了吗?”   要知道,进了十方楼,就算是死人都很难离开,更别提活着走出十方楼了。   周始淡淡勾唇,他仰头喝了口酒,这是北地边境最烈的火刀子酒,酒性不好的人一口下去能睡上三天三夜,酒性好的一般也难以招架这股劲,最是烈性难驯。   这一口酒,在冰天雪地里,却是他们救命的良药。   他伸手擦去唇边水渍,漆黑深邃的眸似若释然,看向张子澄,声音很淡:“不回去了,我想去鄞州看看。”   ”你要回鄞州……你打算……”张子澄微微有些愣住,他张了好几次唇,却在瞥见他眼底情绪的那一刻,忽然哑言。   他不知该如何劝他了。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副少年神色,眸子里却没有半分往日神采,那是一片无人问津的死寂,充斥着漠然,如死潭陨星,无人能惊起半点波澜,也无人能救。   阁楼铃响,风扰人梦,二楼栏边纱帘摇晃不已,露出一角深色碎花衣裙,张子澄瞥着那抹亮色,又问:“你这般,那小姑娘呢?”   “你打算如何?就这般抛下人家?”   周始自然也瞧见了那抹身影,他心头微微跳动一下,莫名想起那块红玉兔子,那双清澈而又透着担忧的眸,风寒雪地里,她不顾一切拦着他说——不能死。   他缓缓抬起手,又很快放下,这双手里沾过太多人的血,早在六岁那年,他就该死在那场雨里,死在父亲母亲身边,至少那样他起码干净而坦然。   可他没死,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无比残忍的玩笑。他认贼作父,他努力习武,他没有一天不痛苦,为此他做过太多违背初衷,昧着良心的事,他回不了头了。   他活着的每一天,只为亲手屠杀那些该死之人,如今那些人他一个都没放过。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终点,他到头了。   短暂的温存很暖,令人留恋,可这份温暖不会一直在他身边。周始缓缓收回目光,心已平复,淡声:“我们只是主雇关系,这姑娘出手很大方,够我棺材本了,我答应了她,要送她回家,她家正好在鄞州那块,待我送她回了家之后,我们的关系也到此结束了。”   “她和我不同,小姑娘还小,正是此生最好的年纪,回了家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那些不愉快的人与事很快便会忘记,到了年岁,她会嫁人,还会与夫君……”他忽而顿了顿,心里倏然空落落的,说这么多,这些又与他何干呢。   这酒啊,惯会扰人思绪,他竟都想到这些事情来了,定是楚慕平日里话太多了,他听的多了,便想的也多。   张子澄猛灌一口酒,似有不甘,眼里冒着团团怒气。他很早便知周始有此想法,一个决意挟着仇恨而活的人,没了仇恨,又该如何相安无事的活下去。   这些年,无论他怎么劝,与周始打过多少次架,都是无用功。他决意赴死,回鄞州,只是想换自己一身干净罢了。   “送人家回家?你看你说的这些,到底是份什么心思!回鄞州去,你不过就是想去鄞州赴死!”张子澄说着猛地将酒囊甩在桌上,恨不得又和他打上一架。   周始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他早已习惯张子澄这副模样,一气便发臭脾气,张子澄愤愤地问:“人家姑娘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抬眼,摇头:“没说过。”   张子澄闻言连连冷笑:“那真是委屈人家姑娘了,平白无故跟着你受苦,还被追杀。”   周始不耐地瞥他一眼,“她归我管,我能护好她。”   说着他陡然起身,对张子澄道:“你回十方楼去,刘承易我来解决。”   “回什么回?”张子澄立马拦住周始,“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但这最后一程,起码也让我陪你走完吧。”   他还是那张笑脸,仰头饮完囊里最后一口烈酒,冲周始说道:“正好也让我看看,你们鄞州的山水人家,到底是怎样的美。”   没等周始反应过来,张子澄已经转身往阁楼方向走去,边走边摇手,“还有,身后这两个麻烦我还给你了,一路上缠死人了!”   周始转身,只见一男一女的身影,其中那个稍矮点的男童正飞速朝他奔来,边跑边哭着喊着,甚是可怜:“呜呜呜门主,你是不是不要小舟了啊!”   作者有话说:   昨天晚上太晚写完,就没发了,耶耶耶早安~   下章给我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