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难撩》作者:临江有月   文案:白切黑清冷美人女官×恋爱脑玩世不恭绿茶王爷   衍州元氏长女元蘅风姿绝艳,且有治军之才,却被父亲威胁着送入启都议亲。   谁知元蘅对婚事毫不理睬,潜心修文著书,受皇命参加科考,在揭榜后成了今科探花,一时名动都城。   朝中旧臣皆言:此女入仕,必祸国殃民!   而她却顺风顺水,凭才学一路高升。她破沉疴、清积弊、查旧案、定风波,最后日转千阶,入阁拜相。   ————   才退了越王的婚,元蘅发觉另一位王爷黏上来了。   这位凌王殿下容貌和举止都酷似她曾经的白月光,顺着酒意浓重,两人春风一度。   这个素来玩世不恭、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是装的,没旁人在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堵住元蘅的退路,质问她:   “要元大人给一个名分,就那么难?”   元蘅:“……”   后来闻澈就像变了一个人,顺手挡掉她无数朵桃花,美其名曰:“大人既说自己向来无情,那便应当一视同仁。”   朝中旧臣:   元蘅祸国殃民!凌王包藏祸心!   另一边的凌王:   她今天没理我……烦我了?   这个跟她同行之人又是谁?   她竟然对他笑!   许久之后,闻澈的副将,指着元蘅所绘的白月光画像说:“殿下,这是你啊。”   ——   “第一回见她时,城欲破,四散的人群将什么都冲碎了。只有她是往回跑的,抱走了一个摔伤了的孩童。也是那一日,我遣兵来援。”   “那日大雨,她穿着被淋湿了的官袍跪在朝云殿外,立誓要做北成的石阶。”   “她做她的石阶,我给她掌灯。”   ——   阅读指南:   1.感情和权谋占比对半。   2.有女扮男装情节,但不多(两三章?)后来是以女子身份入仕的。有少量破镜重圆情节。   3.男主有失忆,但不会一直失忆。相貌不同是因为之前为了处事方便,有易容。   4.官制参考明,但主要以架空为主,以本文情节需要为主,请勿考据~   5.1V1,双C,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朝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蘅、闻澈 ┃ 配角: ┃ 其它:错认白月光后   一句话简介:绿茶殿下今日追妻了吗?   立意:长风破浪会有时 第1章 守城   一场冷风裹挟着落叶,将衍州最后一丝暑气也席卷而去了。浓云遮天蔽日,天穹化为青灰色,如同瓷胎上一层不够匀称的釉料。远处的燕云山长而蜿蜒,有鹘鹰振翅飞越山巅,留下苍凉的鹰唳。   城外火势迅疾,星子般的火点沾染了疾风之后烧得更盛,火舌几乎要将一切都吞噬了。   骤雨将至,素日里安静平稳的衍江水也开始叫嚣翻滚,风雨欲来之势愈发浓重。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路扬起尘烟。   守城的人下意识紧绷起来,整齐划一地举起重弓对准了来人。雉堞之上机关尽备,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将毒箭射出。   高台上素衣女子长发挽起,任由烈风吹拂面颊,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众人紧绷着,侧目看她,却见她神色严肃,面上不见波澜。   殊不知她隐于袖间之手握得极紧,指甲刺破掌心而浑然不知。   直到那人行至城墙之下几丈远处,方才勒马,大喊道:“退敌了!”   是她派出去侦查的斥候!   元蘅的心陡然一松,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掌面被刺破的疼痛。   数日鏖战,今日方能得稍许喘息。   “开城门。”   声落,厚重的城门被推开一条缝,容人纵马而入。待这人进城之后,身后的重门又如同轰鸣一般被人关上。   叛军欲往启都中去,衍州是必经之地。   衍州地界多山多峭壁,山峦连绵之间地势复杂难行,唯有攻破城门是最快的方式。叛军就在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似乎是不攻下衍州绝不肯退。   数年来,镇守衍州的都是元氏的大将军,元蘅的父亲。   但是元蘅的父亲却在这个时候病重了,家中无兄长,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幼弟。安排守城部署的重任就这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叛军有近八万人数,而战事延续至今,衍州剩下的兵力不足两万。尽管早就派遣人快马将战事危紧之事传入启都,而援军却迟迟不至。   这本就是一场赢不了的仗。   她做好了与衍州共存亡的打算。   可今日,叛军却意外退兵了。   斥候来到元蘅身后,跪答:“姑娘,叛军在衍江东遇上了……”   元蘅本看向远处熊熊燃烧的火势,听到此处眼睫轻微颤动,转身问:“遇上了谁?”   总不能是启都来的援军。   就算是援军,也会是从北面而来的,绝不会出现在衍江东。   而如今尚且有可能伸出援手的只有在俞州的驻军。只不过俞州军主帅梁晋现下却正在江朔诸郡平乱,如今代掌俞州军的人是他的外甥——当朝二皇子闻澈。   这闻澈与元氏有些旧怨,能让来援助只怕不易。   斥候答:“是俞州军。”   元蘅倏然抬眸。   竟然真是俞州军。   对于闻澈,元蘅止于听过传闻。   她只知晓其人虽生了一副人人赞许的好皮囊之外,性子却是恣意随性还混账,甚至曾于大殿之上痛斥皇帝,最后被贬到俞州这等偏远之地随军历练。   也是这桩事导致他虽已及冠,却是如今诸位皇子中唯一没有封王的。   这等人不顾大局,满心都只有他自己的那点恩怨,又如何会在紧要之时亲自带军前来襄助?   “再探,是二殿下本人,还是梁晋将军。”   “是!”   骤雨忽然落下,急促的雨水顺着城墙冲刷着,与这几日的血水冲在一处,曲折流向低洼泥地,散发出潮湿的腥味,即便是久在军营之人也同样感到恶寒。   城墙之下的火势终见熄灭之势。   元蘅看着斥候披了蓑衣再次上马出了城,她才低头搓着自己的指节。上面沾了血渍和泥污,竟无论如何也擦拭不干净。   良久,她回过身朗声道:“守好这里,以防叛军杀回来,不可松懈!”   她正欲走,又似想起什么。   停住了脚步,她对身边的副将说道:“昨日,叛军夜袭西城门,定是衍州有内应。核对名录找出叛徒,杀了。”   她昨日才决定冒险开西侧城门,将无辜百姓放出城去。可偏偏就是在那个时候,叛军出现得凑巧,杀了个措手不及。若非她将兵马提前调至城西,护百姓离开,此时大概城已经破了。   加之西城门地势易守难攻,若非是提前得到内应消息,从那里攻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副将应了声,见她是要回府,便递给她一件蓑衣。   元蘅接过蓑衣,从容下了城墙,策马逆风冲入雨幕之中。漫天雨水已经透冷,被风裹着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莹白的脖颈之上,将她的长发尽数淋透,黏在单薄瘦削的背脊之上。   衍州的街巷上一路无人,想要避难的百姓该走的已经走完了。就算还有几户不想走的,此时也灭了灯,早早关门闭户歇下了。   一路到元府,她快步走上石阶,急促地叩门。   许久才有人应她,开了一条门缝,瞧见是元蘅,门房才慌忙开了门:“姑娘?”   元蘅将身上湿透了的蓑衣解下来,道:“叛军暂时退兵,这几日可以缓口气了……父亲怎么样了?”   提起元成晖,门房摇了摇头。   他道:“不太好,今晨模糊着醒了一回,饮了些药又睡了。现下是夫人和媗姑娘伴在身侧。”   听了这话,元蘅递蓑衣的手顿了一下,旋即抬眼看向门房。   “元驰呢?”   门房支支吾吾地答:“少公子他……饮了些酒,睡下了。”   什么时候了竟还饮酒?   “让他醒了去领杖罚!二十杖,一杖都不能少。”   说罢,元蘅顺着抄手游廊往里去了。   元成晖的卧房烧着银炭,暖意热烘烘地偎着人。   床榻边守着的妇人虽已半百,仍可见姿容秀丽,她闻声侧目看了一眼元蘅,没作反应,只继续将一盅汤喂给刚醒的元成晖。   倒是这妇人身旁的未及笄的小姑娘元媗,瞧见姐姐来了忙起身来迎,还递上一盏热茶:“姐姐辛苦!”   还没待元蘅伸手去接热茶,便听得喂汤的妇人冷声讥讽:“反正城要破了,都要死了!谁又比谁辛苦呢?”   元蘅的母亲病逝得早,眼前这妇人正是元成晖后来续娶的继室夫人,沈如春。   沈如春入府不久,便生下了一双儿女,也正是元驰和元媗。   叛军来袭,元成晖又在此时病倒。沈如春本来行囊都收拾好了,准备让儿子逃离衍州,谁知却被元蘅给揪了回来,说什么元氏的子孙,绝不能在危难时刻弃衍州于不顾。   衍州的将士们还在死守,城中百姓也有不肯离开的。元蘅一个不懂刀枪之术的女子,都得硬着头皮指挥部署,若将军府逃空了,那可真是讽刺。   “叛军退兵了。”   元蘅语气淡淡的,似乎不想与沈如春多费口舌。   沈如春病恹恹的模样立刻变了,忙搁下汤碗起身:“真的?那太好了,苍天见怜,我儿命好。”   这种时刻还想着她儿呢,元蘅只觉得没意思,冷笑一声,从容地饮了一口茶水:“与你儿何干?你儿既不敢上战场扛刀枪,又不愿在府中侍奉病重的父亲,就是你养出来的一个废物罢了。”   沈如春正要回嘴,榻上憔悴虚弱的元成晖开了口:“夫人先出去,我有话与蘅儿说。”   元媗看出了母亲心中不悦,担心又起争执,忙上前劝了两句,算是将沈如春劝出房门了。   此时元蘅才得以靠近床榻。   浓苦的药味儿从帷帐里面散出来,还伴着元成晖时不时的轻咳。   “难为你……”   这么些年,他们的父女关系都很生疏,元蘅也没什么亲近话与他说,只道:“没什么,受衍州百姓钦敬,就要护衍州周全。”   “怎么退的兵,讲来我听……”   元成晖的一呼一吸都如同残破的树叶,艰难又破碎。   但他放不下。   他戎马一生,向来无所畏惧。   却偏偏在他病倒的时候,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关键时刻,能指望上的还是自己素日里不亲近的长女。   元蘅便依言讲述了这几日作战的部署以及器仗损耗情况。   那些守城副将都曾与元成晖一同宿霜饮血,个个骁勇善战。元成晖并不担心他们,但是却不知这个自己临危受命去接替他的统帅职责的女儿,究竟有几分稳妥。   “做得好,咳,咳咳……”   元成晖努力扯出了一抹笑,“那些副将,劳苦功高,却是谁也不服谁。遇上这种突如其来的战事,还是要有人从中周旋调和。这一点,你比我强……”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倏然松了。   从小到大,元蘅极少听到来自父亲的认可和称赞。这种话乍一听来,她还觉得不适应。   元蘅将方才床榻边那盅没用完的汤端了起来,用汤匙搅了搅,喂至元成晖的唇边。   此时尚未至申时,却因着骤雨,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屋内已经掌了烛,在忽明忽暗的微弱烛光之下,元成晖才看清楚了元蘅如今的模样。   发是乱的,额间的一缕发丝还滴着水,耳边也有一丝脏污的泥渍。如此这般,她竟也没诉苦,没一句抱怨。   她的眉眼没有幼时那般温软了,反而剩下的都是坚毅。   元成晖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从沈如春嫁进来之后,他几乎将所有的照拂都留给了那一对双生的兄妹。对于元蘅,他除了会定时检查课业,几乎再也没有过多的关心。   可就是这样,元蘅却是在他病倒的时候,能够挑起衍州重任的人。   “你若是个男儿就好了。我百年之后,这元家交给阿驰,不放心啊……”   听得元成晖忽然说了这样的话,元蘅喂汤的动作一滞,将汤勺握紧了几分。   她忽然就明白,无论自己做了再多,在父亲心中,都不可能比得上那个饮酒玩乐,在危难时刻躲在房中睡觉的元驰。   来日,元氏的兴衰,还是要交到那个混账手里。   心中才生了一丝的父女之情在此时淡去,她轻笑一声:“男儿又如何,女儿又如何?衍州百姓认谁,那才是谁说了算。”   没待元成晖再开口,元蘅便将汤盅生硬地搁回了案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只道尚有事务未处理,挑帘离开了。   出了门,元蘅在廊下站着,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下的小石子看了许久,终于舒出一口气。   她抬脚,将小石子踢进了雨中。   石子飞远,在空明的水泊中溅出一道长长的水花。   傍晚时分,斥候再次回来了。   “回姑娘,探清楚了,调兵而来的正是二殿下本人,援军如今就驻扎在衍江东。”   斥候报完,元蘅彻底怔住。   竟真的是闻澈。 第2章 错认   元蘅本在翻阅将士名录的手顿了片刻,捏着纸角揉捻了一下。   无论如何她也猜不透这二殿下的心思。仅仅依着此事,她总觉得,此人并非传闻中那般幼稚无理,对元氏的痛恨也没那般彻骨。   禀报的斥候刚走,房门便再次被叩响了。   元蘅见着来人,才松了口气,道:“漱玉?营中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漱玉是她的贴身侍女,这些日子跟着她忙前忙后,一时也不曾懈怠,也算是功不可没。   漱玉将自己佩戴的刀搁在刀架上,转身把带来的食盒掀开,推至元蘅的手畔:“退敌了,今日不会有什么大事。姑娘,你一整日没吃东西了。”   看着食盒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元蘅终于才缓过神来。   退敌了。   闻澈带来的兵马眼下还在衍江东,将叛军堵死在了过来的山道上。任是叛军人数再多,也没有胆量再次渡江。   这将近两月的战事终于暂歇了。   尝了一口漱玉带来的汤,她头也没抬地问:“按理说这位殿下该是恨死我们了。今日他又为何会出兵相助?”   尽管元蘅心中已经有了推测,但还是想问问旁人的看法。这个闻澈就如同罩了一层迷雾般让人瞧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难以猜出用意。   当年的纪央城之乱,元成晖因时势所迫,做了伪证,将罪名都推到了梁氏的头上。梁氏又是二皇子闻澈的母族。如此,元氏便与这位二殿下结了梁子,一时半刻恐怕是消解不掉的。   若是闻澈想击退叛军,有不少法子供他选择。可就这般直接带军前来,于他而言是最不聪明的一种。   更多的是吃力不讨好。   漱玉方才在门外也将这件事听清楚了,笑道:“是啊,若他按兵不动等上几日,衍州城破,他也来得及将叛军截杀在去启都的路上。择储在即,他建了这样大的功劳,定会得陛下另眼看待。”   到了那时元氏不是死于战乱,就是要因战败入启都受审。   如此,才是对闻澈百利无一害的。   元蘅将粥碗往一旁推了推,微掀眼帘:“可是那样会死更多的人。他如今帮衍州解了燃眉之急,我此番宁愿信他。衍州已经岌岌可危,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不是什么都适合拿来算计储君之位的。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了外面的雨势。   冷风顺着窗缝涌入,案上的烛火跟着跳动了起来。骤雨只有那一阵,眼下几乎是已经停了,只有廊檐上还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不肯近衍州一步,说明还是对我父亲当年所为心有芥蒂。”   元蘅将窗子再次合好,转身看向漱玉:“欠人家一个人情,还是要当面谢。”   ***   还不到辰时,天光流动之间雾霭沉沉。   大概是昨日下过一场暴雨的缘故,衍江的水又上涨了不少,带着浑浊的江水奔涌流淌而去。   闻澈带来的俞州军马就驻扎在衍江边上,此刻也一派沉寂。只有火头营燃着炊烟,在忙碌将士们的饭食。   帅帐内没有什么动静,守卫之人不敢贸然出声搅扰。   但是外面求见的人他也得罪不起,便只得硬着头皮传话:“殿下?元氏长女求见。”   帐中静了许久,才传出生硬又冰冷的声音,还带着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等着。”   守卫头一回见他家殿下这般态度,便也知来访这位不受欢迎,只好称是,又一路小跑了回去。之后便颇为为难地对元蘅开了口:“元姑娘,昨日一战,我们殿下辛苦,此时恐还未起身。”   是闻澈不想见她,守卫的话都点到这份上了,再不明白就显得元蘅不知趣。   若非当年元成晖做的那桩错事,他闻澈此时能安逸地留在启都,也不必落得如今的境地。   本就亏欠人家,如今又搭上这一份相助的恩情。他若是有气要撒,元蘅觉得等一等倒也无妨。   元蘅将自己带来的蓑衣往地上铺开来,从容坐下去:“那我便在此等上一等。”   她坐定后闭目养神,也没觉得被驳了面子。   日光落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宛如细碎的金粉,将她雪色的肌肤照得更白了几分。分明是一副美人相,可她周身偏就浸染了清冷的气息,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那两个守卫见她这般情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都说元氏有女,性子冷且矜傲,可如今瞧着还不怎么好敷衍。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里面那位殿下几次回笼觉也该睡醒了,可就是没有人来通传允她进去一见。   凉风吹透元蘅单薄的素衣,此时她才睁开眼,看着晃眼的日光。她笃定今日闻澈是不会见她了,也不想再等,于是起身准备走。   谁知她刚准备去牵马,便有人叫住她,说殿下有请。   帅帐不算大。   元蘅掀开帐帘进去的时候,却没看见人。   行军打仗时临时支起的帐子都不算太宽敞,议事的位置与寝居之处就只能用帘帐隔开,如此以来,一眼也看不完全。   元蘅伸手碰了案上的那一盏茶,还留有余温,便知闻澈人方才还在,眼下是故意避着不见她的。   不用想也知,闻澈是想晾着她。   她也不恼,只是静坐帐中等他来。   坐了片刻之后,元蘅起身去看那一副高挂起来的地形布防图。布防图磨损泛黄,许多地名已经模糊不清,旁边又有人用笔添补上去。   能看出这幅图已经被人抚摸过许多回了。   她刚想伸手去碰图上的破损,却听得一声轻叹。   帅帐中是有人的?   而且这一声格外耳熟。   元蘅本不愿冒犯往帘后去。但是听得这一声,她还是定了神,伸手将遮挡的帘子掀开一角,看到了帘后之人。   帘后那张供人歇息的床榻看起来不是很稳固。榻上之人此刻正半支着手肘,翻阅着手中的一卷书册。   书卷发黄,页角也翘了边。他修长的指节就按在皱起的书页处,大概是读得认真,他浑然不知身后有人掀开了帐帘。   此人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发尾还湿润着,似乎是才沐浴过。水渍顺着发尾坠落,落地时被摔碎了。   只是一个背影,元蘅却有些恍然。   太熟悉了。   世间不会有人比元蘅更熟悉这个背影。她曾经跟在那人身后看了无数遍。   他的肩、发、身形,甚至是他颊侧那颗宛若朱笔点就的小痣,都在元蘅心里记着,分别的这些年月她从未忘记。   当年衍州的春日,他们初遇那日,那人一身玄袍,在石桥之上追上她,语声微促:“姑娘的扇子掉了,可要拿好。”   折扇被交还到她手里,那人墨玉般深邃漂亮的双眸那般认真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那一眼便是经年。   身姿仪度都矜贵的少年,眼尾泛起笑意时如连绵无尽的瑞雪之中忽然寻得一枝白梅。此间浮动的又何止是暗香……   而面前此人翻着书页的手是近乎苍白的颜色,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微曲着,能让人想起曾经的亲昵。想起这样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处,那人俯身给她轻吻。   曾经的少年郎身着武服纵马而来,轻俯身将她一把抱至马上,任疾风过耳,仿若世间纷扰都在身外,呼吸交缠之间他们只记得彼此。   后来那人未留下只字片语便失踪了。   如同衍州春日的微雨,后来云销雨霁,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一瞬,元蘅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情绪。   是喜悦,亦或愤怒。   说不明白了。   元蘅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有些哑了:“容与……”   闻澈忽然被人扯住衣袖的时候,手中的书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愣着抬眼看着元蘅,蹙眉:“你……”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元蘅的身份了。轻抽回自己的衣角,他从容不迫地起身,面上的情绪愈发冷淡,还带了丝被扰了清净而生出的厌恶。   元蘅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看到这人回过头来,是一张与容与截然不同的面容,也没有那一颗如烙在她心底一般熟悉的痣。   不是容与……   可他们那么像,除了那副不同的相貌,他们的身姿,就连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是那双眼睛……   元蘅没说话,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从他陌生的容貌上挪开了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自己眼尾的湿润。   闻澈没看出她眼底涌动的情绪,只背对着她从架子上取了件梨花白外衣披上,嘴上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元姑娘真是好生知礼!”   那双眼睛那么像,可是看向她时没有半点温度。直到听到闻澈话中的刻薄语气,元蘅才有些恨自己这几日忙糊涂了,竟在二皇子的帅帐中找容与!   她忙行礼:“对不住,冒犯殿下了!殿下实在是太像臣女的……一个故人。还望殿下恕罪!”   “故人?”   闻澈面上带着倦意,神色懒怠地看着元蘅,嗤笑一声:“这里可没有你的故人。我们可高攀不起衍州元氏……”   来之前元蘅便知道,这人少不得要讥讽几句。   但讥讽归讥讽,他还是一边往帐中议事之处一坐,一边吩咐外面的人上了两盏茶。   元蘅方才的慌乱一扫而空,反而从容不迫地表明了来意:“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此番殿下来援,如降甘霖,元蘅代衍州谢过殿下。”   谁知闻澈却迟迟不语。   他的指节搭在桌案一角处,不急不缓地敲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道:“此番来援衍州,只因衍州百姓是我北成子民,燕云军亦是北成花着银子和心血培养的勇武将士,我不愿看着他们无助遭罪,仅此而已。所以道谢就不必了。若没有旁的事,那就慢走,不送。”   这倒是传闻中闻澈的脾性了。   不圆润也不通融。   北成开国数百年,江朔诸郡一直都是龙盘虎踞,难得太平安稳。梁晋将军如今带军清理江朔独大的势力,但是却不曾想琅州柳氏兴兵反叛。兴许琅州柳氏就是有错开梁晋的意图,加之元成晖病重,简直就是一路破开衍州往启都去的好时机。   但没承想,柳军会在衍州绊了数日,久攻不下。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梁晋不在,这个早就失了圣眷的二皇子竟有权调动俞州兵力。   “殿下,叛军走不通衍州,会绕山路的。”   元蘅还是表明了来意,“依照圣意,我燕云军不能擅离衍州。这里距启都太远,消息不顺畅,稍有不慎难保不会背上什么罪名。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做这个铜墙铁壁,挡住可能卷土再来的叛军?”闻澈语声冷淡。   元蘅笑了:“殿下毕竟是圣上最器重的儿子,对您的信任自然是远远超过于我们的。何况,这对殿下并没有坏处。解了叛军之困,您回启都,不就指日可待了么?”   他抬眼正视了元蘅,注视了许久。谁知元蘅毫不畏惧,正唇角带笑地回看过来。   帐中隐约流动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见她丝毫不怕他,闻澈捏着杯口轻笑:“你果真是好算计啊,想要俞州军帮忙,却不好好说,反倒给我一种占了好便宜的感觉。”   元蘅眼睫垂了下,倏然又抬起,缓声道:“元蘅年少时身体弱,习不了刀枪,没有上战场的命。也就只能嘴上说些有的没的了。至于殿下怎么想,元蘅干涉不了,只能先行回去,静候佳音。”   说完就要走,这是摆明了没商议的余地,但又给闻澈充裕的时间考虑。   连谈条件都是拿着这样一副强硬的态度。   闻澈觉得此人的性子与容貌真真是截然不同,分明生得明眸皓齿宛如仲冬清雪,看着对人也不甚热络,偏生说起话来让人无从反驳,即便是算计也是以坦荡的方式展现出来。   “站住。”   闻澈饮尽杯中余茶,缓步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驻足。   帐帘微敞,碎金般的晨晖洒进帐子,穿透袅袅燃起的安神熏香,映得烟岚如空中流水,缓而婀娜。闻澈的眸色镇定,此刻看着多了几分深不见底。   他人模样倒是如传闻中那般好看,可人却难缠。 第3章 入都   闻澈道:“你是来谢我的,还是来利用我的?”   元蘅没想到他会纠结这个,淡声道:“这叫共赢。”   闻澈闷声笑了。   他转身回到帘布跟前,微微俯下身去,拾起一方绢帕。绢帕一角还用金色丝线绣着“蘅”字,乍一看,宛如一朵芙蕖。   是方才她将他误人成旁人时,不慎从袖间掉落的。   把绢帕递还元蘅,他眼尾的笑意淡去了:“东西掉了……元姑娘慢走。”   元蘅迟疑地接了过来,真是自己不慎掉落的。只顾着赔礼道歉,竟没瞧见。   帅帐中的气氛缓和了些,她道了句多谢,转身便离开了。   元蘅走后,闻澈站在帅帐之外看着她的背影。   她虽看起来身形纤瘦,但走起路来却似脚下生风,好不潇洒恣意。只见她利索地上了马,也没有回头。   那一抹背影在下过雨的衍江畔,迅速地消失不见了,只余江水翻滚着奔流追逐而去。   闻澈仍没挪动步子。   随着马蹄声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闻澈才恍然回神,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副将徐舒。   他干咳了一声,问:“有事?”   徐舒犹豫了片刻,问道:“殿下真要答允她所言?昨日一战,已经足够给衍州缓口气了。不消几日,启都的援军就要到了。往后,守住衍州是他们燕云军的事,我们何必淌这浑水?您不告知梁将军就私自调了兵,待将军回来,您还不好交代呢。”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   闻澈本就不受宣宁帝信任,如今任何举动都可能是僭越。到时候可能启都回不去,还平白又让皇帝猜疑。   “我再想想。”   闻澈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觉出了哪里不对劲:“你站住!你还偷听?”   徐舒又不傻,站住就要挨打了。   “是殿下你们议事声太大,不慎听见的……”   ***   晨色熹微,天边刚泛起了鱼肚白,凉风透过窗隙涌进来,将薄纱吹得微微晃动,檐角处悬挂着铃铛也开始清脆作响。   元蘅这才发觉天已经亮了。   这一夜的文书看得她头昏脑涨。她刚将灯烛吹了,准备去歇息片刻,谁知却听见微弱的叩门声。   起身开了门,她正瞧见还带着病容的元成晖。他只披了一件薄外裳,背光站在门槛处,面带病容,看着分外憔悴。   伤病耗人,也不过月余,元成晖便似瘦了一圈,再不见当年魁梧模样。   元蘅忙去搀扶他,关切地问:“父亲今日能下床走动了?那也要注意别着了风寒。”   元成晖摆了手,示意自己不用搀扶。   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元蘅方才的位置上。   雕花的小窗之下是张红木的桌几,上面搁置着厚厚的一沓书纸,旁边是一方砚台和一只月白瓷瓶。因着入秋骤然变冷,瓷瓶中的花枝已经枯萎了一半。   还没等元蘅将枯枝拿出来,便听到元成晖开了口。   “这段时日你做得很好。为防止叛军再来,于是事先找了二皇子协助,也避免了燕云军擅离衍州。只不过,这二皇子与我们有隙,你是拿什么换得他同意的?”   元蘅道:“他想回启都,如此便也是他的一个机会。冷眼旁观或许得利更大,但是那样也冒险。万一何处偏离了预计,叛军破衍州直入启都,届时,可就不是他能不能回启都的事了。女儿自然没什么能拿去与之交换的,只是二皇子有自己的思虑。”   “那就好。”   元成晖稍稍松了口气,“离他远一些好,为父怕他借着当年的恩怨报复于你。”   当年恩怨是元氏理亏。   元蘅甚少听父亲主动提及那件事。今日若非是他过于担心,也不会这么顺口说出来。   “可是,当年明明是您……”   “好了!”元成晖打断她的话,“此事我不想再提。你只需要记住,你日后是要嫁给越王的,与旁的人,关系越远越好。”   听得此言,元蘅忽然抬眼,震惊道:“您在说什么?”   她明明已经将越王求娶的婚书退了回去!   元成晖轻笑一声,将婚书从袖中取了出来,搁在元蘅的面前。   见她不明白,元成晖才道:“你以为我病了,发生的所有事就浑然不知了吗?这个家,做主的终究还是为父我。你想瞒着我做什么,你以为瞒得住?退婚这么大的事,我没同意,就没人敢将这婚书退回启都。”   “你……”   “我怎么?这婚事是我与越王早就商议定的,此时送来婚书也是在计议之中。所以,此事由不得你。现下叛乱已平,为父的病也好了,你安心往启都去,成婚前便暂住你外祖父的侯府里……”   “父亲!”   元蘅终于打断了他的话,一颗心似掉入了冰渊一般寒冷。在元府这么些年,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关照也就罢了,她知道父女情分是强求不得的。可她却没想到,现如今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元成晖连商量都不愿意,便擅自决定。   她直视着元成晖,几乎是咬着牙质问:“父亲,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一块可以利用的石头,用完就扔?然后拿我交换最后能换来的利益,是么?”   元成晖没应声,屋里的沉默几乎要结冰了。   良久,一声叹息打破了冰层,元成晖起身走到她跟前,道:“这是为你好,早些给你定个好人家,便是为父的心愿。越王闻临,是个好归处。”   元蘅忽然笑了,反问:“是我的好归处,还是父亲你的好归处?你欲投越王这棵大树以求庇护,却拿我做棋子!我若不答应呢?”   元成晖没想到元蘅竟敢如此顶撞自己,一时急火攻心,捂着胸口连声咳了起来。   虽然这些年他们父女二人不亲近,但是明面上还从未争执过。即便有些事意见不和,元蘅也只是沉默着另寻它法。   “你究竟不满什么?你恨为父一心为了元家,但是你离了元家就什么都不是!”   元蘅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这些年,在她夜夜挑灯读书的时候,在她待在军营里让人教她认识兵器的时候,在她读不懂兵书前去请教旁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学这些做什么?日后成了婚也用不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元家日后定然是你弟弟的。”   无论她做得多好,在旁人眼中,都是在给元驰铺路。   而她,除了能用姻缘换取元家的辉荣,旁的什么都不是。   “蘅儿。”元成晖再次泼冷水,“这些年你忤逆之事做的还少么?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当什么都瞒过去了么?你跟前那个丫头,就是……整日佩着刀的那个,是姓姜吧?”   元蘅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父亲更加陌生。   但是提及了漱玉,她还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她……”   “姜家被满门抄斩,若是陛下知道还剩一个,是被你留着了,这罪名谁担?”   许多年前,姜牧和元成晖是一同入军中的好兄弟,一道枕风宿雪,一路飞黄腾达。但是后来姜牧获罪,落得满门抄斩,这衍州也就成了元家独大。   那些旧事元蘅不想论,孰是孰非也不清楚,但是幼女何辜?她一时心软,便救下了漱玉,以婢女为名,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没有人知晓这件事,元蘅也觉得自己瞒得很好。   可是她忘了,漱玉是姜牧的女儿,生得一副神似模样,元成晖怎会认不出来……   其实只要元成晖不说,没人能知道漱玉是罪臣遗女。这里是衍州,不是启都皇城。若是元成晖存心要瞒,又怎会护不下一个漱玉?   今日,元成晖就是要拿漱玉来逼迫她的。   元蘅屏息良久,才似想通了一般,用手抹了一把泛红的眼尾,语声凉薄:“所以,只要我答允去启都,您就保证不会有旁人知晓漱玉的身份,对么?”   元成晖的唇色苍白,看起来甚为疲惫,叹了气后才缓缓道:“收拾东西罢,后日便启程。”   ***   是夜——   水榭中寒凉,元蘅却坐着出神,捏了一把鱼食洒进湖水中,有几尾鱼儿便灵动地挤过来,跳跃着争抢。   肩上骤然一暖,元蘅回头,见是漱玉将一件披风裹在了她的肩上。   “退兵了,梁晋将军也回来了,俞州就在衍州与琅州之间,叛军轻易不敢再动。姑娘……还在发愁什么?”   漱玉自然能看出她的不对劲。   元蘅却笑了,道:“没什么要发愁的。漱玉……我问你,这么些年了,你就甘心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没想过为姜家昭雪么?”   听了此言,漱玉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姜家案有冤,她怎会不想昭雪?   她想过,却不想做。   因为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连累的就是元蘅。   若无元蘅收留保护,她早就在那一滩血水中死去了。她不想做任何可能会害了元蘅的事。   所有人都认为衍州姜家一门死有余辜,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否蒙冤了。罪魁祸首的根扎在北成上百年了,连皇帝都拔不干净,何况是她呢?   漱玉怔愣半晌,才故作玩笑道:“那没姑娘你重要啊。”   元蘅的眼尾再次红了,却也笑了声:“幼时去你家玩,结果掉水塘里了,若不是你这个蛮丫头不顾生死将我捞出来,我也早就死了。所以,你对我来讲也很重要。”   这些年她们二人相互信任,却从未谈过这些事。若她不提,漱玉都快将这件事忘了。   “好了!”   元蘅不想再煽情,吩咐道:“明日,你将我的那些书卷都整理好,尤其是,平乐集残卷……”   “平白整理那些做什么?”漱玉没明白。   “去启都啊。”   ***   天色晦暗,衍州外的官道上马蹄声不绝,尘烟四起。   路过城门时,闻澈才勒了马,远远地看了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过往他总是会做同样的梦,梦中那个女子一直只有一个背影,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纱一般,瞧不清楚模样。   桃花被风吹落,淡薄的粉便在一瞬连了天。   昨晚,他又做了这个荒谬的梦,他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努力地追上去,谁知她转过身来,却是元蘅的模样。   也是因为这个梦,他夜间醒了之后便没有再入睡,灌了自己半碗凉水才堪堪压制住内心的烦躁。   如今衍州之困已经解了,宣宁皇帝亦听闻了二皇子所为,终于下旨,说如今已入秋,特召二皇子在中秋家宴之前回启都团圆。这是皇帝为了缓和关系特意给的台阶,若是闻澈依旧负气,那才是不识时务。   见闻澈勒马,身后的徐舒也停在了他跟前,似看穿什么一般。   “殿下是想进城去?”   听到这里,闻澈才回神,道了句:“不去。”   说罢,他一夹马腹,便又驾马而去。   徐舒在他身后跟着,道:“殿下,听闻今日那元姑娘也要往启都去了。”   果真,闻澈驾马的速度放缓了一些,微微偏首看向徐舒:“她去做什么?”   “据说是跟越王定了婚事,此番,该是要完婚罢?”   闻澈许久没有答话,像是不怎么感兴趣,又像是自己在想什么。   那日衍州西城门大开,放百姓出城避难,他也在。他骑着一匹骏马来探情况,却碰上衍州出了叛徒,导致敌军早就知悉这日的撤离。   也是那一日,闻澈头一回见到元蘅。   那女子站在城墙之上,有条不紊地部署。万箭齐发的时候,也丝毫未见她的胆怯。可是那样的场景,怎会有人不怕?若是哪里出半分差错,罪名是轻的,连命都要丢。   她大抵是怕的,但她更怕那些跑不动的老弱妇孺害怕。   也是那一日,他私自决定调了俞州军来援。   “这样的女儿,元成晖还是要当成礼物送人。”   闻澈轻笑了一声,回头看向徐舒,“元氏要败落啊,谁都拦不住,闻临也不行……” 第4章 再逢   两月后——   启都的十月终于有了寒意,树梢的枝叶也显出几分萧疏。   元蘅穿了一身飒爽的男装,将长发高高束起,只留下素色发带垂下,整个人看起来像个俊俏的小郎君。   初来启都,她行事稳妥安分。虽住在侯府,但从未给外祖父安远侯添过什么麻烦。   只有今日,她才终于有些忍不住,偷溜出府,往慕名已久的清风阁去了。   早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北成便很注重文人和寒门学子。无论是在启都还是各州各郡,都有很多文人聚集评文论道之处。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试图将寒门士子搬上来任用,欲借此制衡那些掌权多年的世家。   重文之风兴起,但兵权仍旧旁落,未能收回。最后先帝的那些新政统统不能得以顺利推行。朝中大权仍旧被那些世家所操控。虽然如此,但北成的重文之风却是日益浓郁。   清风阁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虽说是一间茶楼,但是却装饰得十分雅致。久而久之,便有很多学子书生在此讲经论义,品评书画。   若是遇上什么争议不下的议题,他们甚至能在此争论上好些时日。   在这风雨飘摇,各地群雄尽起而争的世道里。似乎只剩下这么一方天地,是供他们暂憩的。   原本元蘅并不打算在此久留,想着听上几句便回府去。   可是刚放下茶盏,便听见有人提及了平乐集。   听到此处,元蘅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不远处谈论的那些人。   “我听闻褚大人过世了,那平乐集不就成了残卷,再无人修补了?”   “唉,那没办法。当初褚大人尚在启都之时,多少人欲拜在他的门下,他都推拒了。如今离世,辛苦了半生的心血也就此止步了。”   “不是听闻褚大人收了个女徒弟?平乐集哪里就没人管了?”   “真是胡闹,一个女弟子能做成什么事?”   “欧阳兄,你又焉知女弟子不行?既然褚大人愿意交付,而不选择你我,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如今只盼她,能对得住褚大人的心血,莫要断送了。”   元蘅只是在一旁听着,却始终没应声。   褚清连是北成的前内阁首辅,因着身体不好早早就辞了官,隐居衍州。离开的时候,他只带走了平乐集,也在病逝前,亲手将平乐集交给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元蘅就是那个徒弟。   如今听着这些文人学子对平乐集的惋惜,知晓的是褚清连将文集托付给了女徒弟,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这残卷失传了。   世间从不缺贤臣名士,各有各的见地,又如园中杂花生树,各有各的气韵。唯独知音难寻,也鲜少有人越过元蘅的出身和女子身份,去看到真正的她。   看不到就看不到,她不屑于辩解,但热衷于证实。   元蘅听得索然无味,一抬头却见有人进了这清风阁来。   是闻澈。   与上回在衍州帅帐中那一见不同,此时的他穿了一袭白衣,袖口是金色的滚边,腰缠玉带,端得一派温润风流。他正拾级而上,并未看见一旁的元蘅。   兴许是他生得太像容与,元蘅在那一瞬有些恍惚。她许久才回过神,想起此时闻澈的确是已经回了启都的。   只是他不是二皇子了。   前几日中秋,宣宁皇帝大宴群臣,顺道嘉奖了闻澈,赐封“凌王”。   皇帝赐了封号和封地,却没提他就藩之事,还赏了一座在启都的府邸。谁也不知皇帝心中究竟在思忖什么。   闻澈今日没带什么仆从,阵仗也不大,甚至阁中之人都不晓得来了什么贵客。   他的身后跟着一少年,举止跳脱,两步并作一步到闻澈的跟前,没什么规矩体统地搭上了闻澈的肩,两人便一起说笑着寻了位置坐下。   这少年名唤宋景,是安远侯唯一的孙子,亦是元蘅的表哥。   “他不是被罚禁足么?”   元蘅瞧着宋景有些困惑。   今晨她出门前,不知这混账闯了什么祸,外祖大发雷霆,罚他在书房中禁足。   他竟还敢在禁足期间跑出来玩乐?   元蘅无奈地摇了摇头。   闻澈就没什么好名声,是这诸位皇子王爷中最喜依着自己性子做事的,那宋景与他交好,自然是一样的脾性。   在元蘅的位置上,能刚好看清闻澈的模样。   他不故作冷淡的时候,倒是能让人看出些许少年气,不似帅帐中初见那日的冷峻难以靠近。   不知是宋景说了句什么,闻澈笑得前仰后合,一点架子都没有。   敢情这人在衍州时对她那般冷漠高傲,都是装出来的?   也是,自己是元成晖的女儿,人家当初没把她赶出去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再加上自己与越王有婚约,更不知闻澈怎样厌恶她呢。   元蘅本还想上前去打个照面,感谢他当初愿意施以援手,但是思及此处,觉得还是不去上赶着找嘲讽比较好。   她将手边的书册翻开,不再看向闻澈了。   而此时,刚落座的闻澈,颇为嫌弃地将宋景的手从自己肩上拨了下去。   “你没骨头么?压得本王肩膀疼!”   宋景收回手,将折扇“唰”一声展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笑道:“殿下,你这一回启都,以后旁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昂了!”   闻澈笑得想咳嗽,将他手中的折扇夺了过来。   端详了折扇片刻,闻澈道:“十月了还摇什么扇子?不就得了个宝,炫耀个没完了。怎么,你可是侯府少公子,谁还敢欺负到你头上?”   宋景将扇子又夺回来,爱惜地摸了一把,愁眉苦脸道:“陆钧安呗,他在启都就差没横着走了。每回在他这吃了哑巴亏,回去还得被我爷爷罚一顿,我冤死了!”   闻澈良久没说话,懒散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道:“陆家人啊……那本王也没办法了,怕了怕了……”   想来他闻澈这辈子吃的最大的哑巴亏,也是来自这个陆氏。若非衍州之捷他建了功,指不定这亏还得吃多少年。   一听这口气,宋景就来劲,继续煽风点火:“你就打算这么算了?如今你封号也有了,在启都也开了府。过几日再塞个陆氏女到你府上给你做王妃,你可就什么辙都没了。人家越王倒是聪明,一早就给我表妹下了婚书,跟陆氏划清了界限……”   听到这里,闻澈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才闪过一些什么。   正好小厮来上了茶,闻澈才捏着微烫的杯口抬眼看向宋景:“你表妹是……”   “元蘅?”   宋景答:“是啊。我那姑母,当初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执意要嫁元成晖。元成晖那是什么人……呵,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姑母刚过世他就续娶了。如今他倒是儿女双全,只是可怜我表妹蘅儿……”   接着宋景说了什么,闻澈一概没听进去。   他又想起自己那些虚无的梦境了。   自从见过元蘅一回之后,那些梦他做得越发频繁,梦中那女子的面容也越发清晰。   每当午夜梦回,他揉着胀痛的鬓角,回想梦中的元蘅时,他都觉得难堪。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明明她是与旁人有婚约的人,可是他就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场景真实到仿若曾经发生过。   他口渴,伸手去端杯子,目光却飘向了阁楼之下。   闻澈头一回觉得自己魔怔了,那个在人群之中一副男子装束的人,是元蘅?   直到他打翻了烫热的茶水,痛得他一缩手,才终于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就是元蘅!   闻澈看着元蘅这身男子装束,似乎有些意外,但面上又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了女衣的婉约,此时的她竟平添了几分清俊。   皓腕凝霜雪。①   闻澈看到她的那一刹只想起了这句话来,很是贴切。   她与他梦中时见到的样子也完全相同,手执书卷与人侃侃而谈,笑起来若流光皎月,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里,就该让旁人仰慕。   “殿下?”   宋景的声音终于将闻澈从出神中唤回来。闻澈干咳一声,问:“你说到哪里了?”   宋景皱眉:“说什么说啊,你看什么呢?你手不疼吗?”   闻澈这才低头看了自己被茶水烫得发红的指尖,笑着搓了一把:“不疼。”   旋即,他又往下看去,那抹身影却不见了。   就好像他方才看到的只是错觉一般。   闻澈起身,追至窗前,隔着热闹的永盛街,在攒动的人影中寻找。   可是看不见了。   “走了?”   闻澈沉闷地自言自语,直到被宋景拍了肩,他的心猛一跳,才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   “谁走了?看哪个美人呢?”宋景取笑他。   闻澈将他的手拍掉,冷声敷衍道:“哪有美人,看到陆钧安了。”   宋景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   他觉得闻澈才是最混账的,永远知道怎么让自己闭嘴。 第5章 威胁   元蘅从侯府后门偷偷回去的,回房前还特意看了安远侯的书房,见里面没有声息,便知他今日尚在宫中,还未回来。   拐过曲折的廊庑,才踏入内院,便听得鸟雀啁啾之声。   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青羽鸟,这金色的笼子此时就挂在元蘅的廊檐下。   元蘅放慢的脚步,停下来逗了下鸟,一回头,便看见了漱玉。   漱玉手中还捧着早先那几册赶路时被雨水打湿的典籍。自打晒干之后这典籍便皱皱巴巴的,如今终于抚平,她正打算换个位子放置。   “那是今晨景公子送来的鸟。”   “他没事送这鸟作甚?”   元蘅将鸟笼摘了下来,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继续逗着。   将书册抚平搁好,漱玉才走出来,道:“说是怕姑娘你在府中无趣,特送来与你解闷的。要我看,是见侯爷欢喜你,以后能让你多帮他求情,少挨几顿责罚。”   这倒像是宋景能做出的事了。   将鸟笼重新挂回去,元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房中走,给自己倒了口水喝,道:“就怕他要挨的揍太多,我不能样样求情啊。这混账,现在还在清风阁呢。”   “景公子不是禁足?”   “是啊,不知晓又是翻了哪面墙……”   元蘅想起今晨他挨揍时那副可怜相,不禁笑出了声。   漱玉也坐了下来,道:“不管怎么说,景公子是有些贪玩,但对姑娘您还是挺好的。”   在入启都之前,听闻侯府中有位混账少公子,漱玉不知有多担心。   在漱玉眼中,天底下的混账都是元驰那样,混得不讲道理。如今又算是寄人篱下,受了委屈也不能发作,难免要吃亏。   谁知同样是不成器,宋景却是很良善的那种不成器。   “不像沈如春那儿子!”   漱玉又想起从前,“那时姑娘您临了几幅褚阁老的画作,就搁在房中。谁知元驰在外面输了钱不敢跟将军说,便将您的画偷去当了。幸亏您当时将褚阁老的原作收了起来,要不然……”   元蘅笑了,但是却并没有答话。   她当年不是没有将元驰偷窃之事告知沈如春。   但当时的沈如春只是轻蔑道:“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哪样不是这家里的?日后整个元家都是阿驰的,只是拿你几幅画罢了,也值得你这般计较?”   同样,元成晖也只是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元驰,转身却对元蘅说:“你是长姐,弟弟那样小,让一让又何妨?别为了几幅画闹起来,平白让人看笑话。”   可是不问自取视为偷。   元成晖是有赫赫战功的将军,岂能不知这个道理?   后来元蘅想明白了。   是元成晖对儿子的溺爱,足以让他忘记那些道理。他只想宠着这个儿子,也顾不得长女心中所想。   即使是想尽办法将元蘅嫁出去,也是为了给元驰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家业。   “那能怎么办呢?”元蘅笑道,“父亲的心偏在别处了。那就让他偏好了,我又不指望旁人的怜惜度日。该我的,我会自己拿。”   “所以姑娘,你并不想做越王妃,并不想被安排,那为何会答应入启都啊?”   漱玉还是问了。   一路上,这话她问过许多次,但元蘅都没有答。   元蘅哑然。   在这个世间,跟在她身边数年的漱玉是最了解她的人。   “我说过了,该我的我会自己拿。谁说入启都就只有成亲一条路?”元蘅并不想再提这件事了,转而错开话题,“你知道我在清风阁看见谁……”   “那容与公子呢?”   漱玉打断了她的话。   元蘅彻底不说话了。   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划得手心生疼。   好久没人提及过这个名字了。   过往在衍州,旁人都怕她听到后会伤怀,便都刻意避开。现下忽然由漱玉说出口,才让她明白,其实自己还没放下。   屋中忽然就陷入了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廊檐下的青羽鸟又鸣叫了几声,才尖利地撕开了屋中的冰封沉默。   元蘅起身,手却撑在桌沿处,无声地磨了两下,终于笑了。   她看向漱玉,平静道:“所以我为什么就要等下去?他若是有心,又怎会离开如此之久,连封信都没留下?如果他一直不回来,我就一辈子等在那里吗?”   “那不是我。”   她也不允许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这段谈话终究还是以沉默告终,元蘅收拾了桌案上的书册,抱了一摞往安远侯的书房中去了。   ***   晚间的时候,都察院的人来了侯府,不知是商议何事。   原本在替安远侯誊抄文集的元蘅见了来人,便只得退了出去。临走,她在门外听了一耳,隐约见听到了陆从渊的名字。   再往后便听不清了,元蘅没多想,只提了灯回去。   过了小桥往后院走的时候,元蘅的灯一晃,她似乎看见了有什么人影在墙根处。   倒是很眼熟。   她将灯吹熄了,一个人走了过去。   就在那人欲将手中的鸽子放飞的时候,元蘅拍了那人的肩。   那人一抖,将鸽子握在手中藏于身后,回头看见是元蘅,更是面色难堪。   “冯安,你在此处作甚?”   元蘅将手伸至他身后,将那只鸽子接了过来,抚了抚爪子上绑着的细小布条。   “姑,姑娘。”冯安心虚,不敢再答话。   他甚至不敢将鸽子要回来。   天色昏暗,冯安看不清楚元蘅的神色,知道她笑了,但却因为看不清而更加害怕。   元蘅道:“想家了?往衍州送信?”   冯安连忙应声:“哎,正是。”   可下一瞬,元蘅便将那布条扯了下来,仔细看罢,眼底的笑意便彻底敛去了。   “你在衍州没有父母妻儿,所以父亲才让你伴我入启都……你想哪个家了?”元蘅将布条摊给他看,“你的家书,里面尽是我的行踪。”   “你还跟踪我啊?”   对上元蘅冰冷的目光,冯安一下子心慌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当年沈如春嫁入府中时,冯安便也入了府中做事,这么些年也算是老实本分。因此元成晖才放心让他跟着元蘅,认为有家中的人照拂,能让元蘅少些思乡之情。   “你跟着我来启都,是沈如春的意思吧?”   元蘅伸手拔下了自己的发簪,抵在了冯安的脖颈处。   原本触手生温的玉簪,此时却是冰凉的。   那锐利刚挨上冯安,他就整个人颤抖了起来。他忙认错:“姑娘,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在衍州的时候,冯安亲眼见过元蘅处死那个出卖了燕云军的叛徒。   那人在军中颇有为威望,但元蘅没有丝毫留情。   他并不怀疑元蘅敢对自己动手。   元蘅手腕微微用力,玉簪便贴得更紧了些。   冯安只觉得浑身都发麻,脖颈处的感受更加清晰,畏惧像是水流一般吞噬了他。   “沈如春让你做什么,一一说明白。否则你不可能活着回到衍州了。”   她声音平缓,但是冯安却听得心惊肉跳。   他颤着声道:“是夫人逼迫我的。她……她担心姑娘您来了启都,便不听从将军的话,私自做什么破坏婚约之事。所以……所以夫人让我多看着您。”   果不其然。   这桩婚事是沈如春所想出来的。如此既将元蘅赶出了衍州,又与越王结了关系。   所以当初她收到启都来的婚书,退回的时候,亦是被沈如春的人给中途拦了下来?所以那婚书才最后到了元成晖的手里……   “姑娘,我真的不敢了,我再也不传这样的信了,您信我一回!”   “不。”   元蘅将玉簪收了回来,眼底带着丝让人看不破的笑意,“你要传,但是日后传什么,怎么传,要经我吩咐过之后才可以。”   “您……”   元蘅将那玉簪佩戴好,眸中的笑意淡去,添了一丝冰冷:“若是被我发现你阳奉阴违……”   冯安连声道:“不敢不敢,日后我定听姑娘之言。”   元蘅又抚摸了一把那鸽子,将它重新递给冯安。   她笑言:“回去罢,早些歇息。”   看着冯安的背影隐在夜色之中,她才收了面上的笑意。   她都如他们所愿离开衍州了,他们竟还妄图想要控制着她,知悉她的一切。   真是荒谬至极。   一回身,她正对上一人的目光。   她竟一直没有发觉,那人半倚在不远处石拱门旁的墙上,身穿一袭白衣抱臂而立,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的戏了。   见元蘅终于发现自己,他才理了袍袖,笑着走了过来。   “每次见元姑娘,总是能让本王大开眼界。”   闻澈将夜风吹乱的发丝随手拨开,一副慵懒的模样,靠近了元蘅。   怎么哪里都是此人?   元蘅虽然不悦,但还是客气一笑:“见笑了。凌王殿下怎么在此?”   还没等闻澈答话,周围便亮了些许,是有人提着灯笼找过来了。   微黄的火光霎时将闻澈的容颜映得更清晰,那日如霜雪般冷的眸色忽然亮起,看起来如同深潭水泛了涟漪。   这人眼睛倒生得很漂亮。   大概只有在瞧不清楚的夜里,元蘅才能从他眼中看到这样柔和的神色。   若不是知晓他厌恶元氏,元蘅险些以为这人是含着情意看向自己的。 第6章 涌动   提灯赶来之人正是宋景,他看着元蘅闻澈微微愣住,旋即笑道:“你们二人,认识啊?”   “不认……”   “认识。”   没等元蘅将不认识说完,闻澈便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坦然承认了。   宋景自然很高兴,随手搭上闻澈的肩,冲元蘅说道:“认识就好,我方才瞧见你们两人在此处,还怕带殿下回府惊扰了你。”   此人被禁足,便用梯子翻墙出去,结果翻不回来了。若是不带着闻澈给自己撑个腰,他连回家都不敢。想来侯府的人看在凌王殿下的面子上,总归不会告知侯爷。   “蘅妹妹,爷爷睡了罢?”   宋景和安远侯的住处挨着,他回来后还没敢往院中去。   元蘅将他手中的灯笼接过来,带着头往前走,道:“左都御史的人来了,外祖此刻会客呢。你还是跟着我先去雪苑避一避吧。”   “陆从渊?来侯府作甚?”宋景两步跟上去,贴近元蘅问话。   元蘅摇了摇头:“我哪里能知?”   宋景不放心,交待两句:“陆家人你还是避着好。越王要娶你,就是扭他们的逆鳞,小心他们对你不利。”   元蘅答:“嗯,谢表哥提醒。”   这两人在前面走着,闻澈就在身后两步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将这些话也听了个全。   白日时,他还在清风阁楼上四处找寻元蘅的背影,而此时竟跟在她的身后。这种感受难以言明,却能轻而易举让人心中生了波澜。   兴许是离得近了,他才发觉,元蘅比在他梦里更显纤瘦。   但仍旧是一抹倩影,仿佛烙在了他视线里。   “殿下?”   宋景的声音将他唤回神。   他不动声色地挪走了目光,看向宋景:“怎么了?”   宋景取笑他:“你今日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雪苑到了。”   “嗯,元姑娘的住处,本王就不进去了。先回王府了,告辞。”   闻澈转身要走,却被元蘅叫住了。   “都到了,殿下不如留下用盏茶?”   元蘅的声音很淡,像是丝丝缕缕的木樨香气,从人耳边滑过的时候,带了些以往没有的轻柔。   闻澈大概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因为元蘅这一句话,便随他们进了雪苑。   直到热茶斟好递过来,翻涌的热气才将他的神智唤清醒一些,于是开始有些别扭。   他虽已及冠,但尚未娶亲。从小到大,除了庶妹明锦公主的住处,他还从未踏足过旁的女子的卧房,难免有些拘谨。   不过元蘅的卧房与他想象的相去甚远。妆奁珠饰甚少,香花宝盒难见。整个卧房,堆满了书卷,甚至案上还摞了厚厚一叠未写完的纸页。   偶然一瞥,他似乎看见了某样熟悉的东西。   曾经在文徽院,他是在褚清连那里见过的,为何会出现在元蘅的屋里?   还没等他看清楚一些,便有一侍女在外叩了门。   “景公子,夫人要您现在去见她。”   宋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大概是他没老实在府中温书的事被知晓了。   他咳了一声,慌促起身,对闻澈道:“我娘,我不敢不去。殿下在此处稍等,我很快回来。”   闻澈朝他点头,便见宋景一路小跑地出去了。   房中霎时只剩了闻澈与元蘅二人。   元蘅看不出什么情绪,此时正在书阁前整理那些杂乱的书卷,并没有在意房中的闻澈。   而不知何时,闻澈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他衣袖挥动,烛火跟着跳跃了两下,将元蘅映在墙上的身影也显出几分颤动。   说不清楚缘故,他只觉得这般场景曾经发生过数次。   兴许是在梦中。   “你方才为何要说不认得本王?”   元蘅的手上动作微顿,淡声道:“元蘅本以为,您是厌恶元氏,不愿沾上什么关系的。谁知,竟是会错意了么?”   这话问得巧妙,若是顺着答了,以后便再不能给她摆什么谱了。   闻澈被她气笑了:“元姑娘这是用完人就扔啊?当日在衍州,可不是这个态度。”   “有么?”   “有。”   难得见闻澈这般孩子气,因为几句话就要急。   他随手将拿了一卷书,翻看了几页,叹了口气:“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本王不屑于因你爹而迁怒于你。”   元蘅微怔,看向正在翻书的闻澈,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傲慢。   他的侧影再度与容与的模样重合……   世间,竟会有这么相像的人么?   举手投足,一言一笑,相似到就好像是同一人。   只是容与品性向来温和,不像眼前这位一般浑身带刺。   将书页合上,重新放回原处,他才漫不经心地看向元蘅:“那你觉得,本王该厌恶元氏吗?”   他问得轻巧,像是在询问她经卷上难懂的释义。   当年纪央城之乱就是一笔糊涂账,谁是乱臣,谁是勤王,根本就分不清楚。兴许元成晖心里是明白的,但他为了元氏,他不敢说实话。   所以他站在了陆家人那边,将罪名全都推给了梁晋,害得梁皇后至今被困幽宫,不得与闻澈相见。   “你爹要投陆家那棵大树。可他又发现自己没从陆家人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便准备将你送给越王。别管本王恨不恨他,你呢,你恨他吗?”   他声音很轻,从语气上听不出任何能刺伤人的锋利,但却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将人周身的温度尽数褪去。   元蘅没想到闻澈会对他说这些。   被人当了棋子,自己又怎会无知无感?   但从没人问过她,会恨吗……   “我会退婚的,我从来不做棋子。”   元蘅微微仰面,眸中神色因为背光而看不清晰,让人猜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   这婚退不退自然不是她一人一言便能做主的,但是她自己的命,她偏要做一次主。   但闻澈显然没有就此罢休,他一手抵在书阁上,将元蘅的退路堵住了。   他似随口提起:“你父亲将人都得罪了个干净,你再退了与越王的婚,可就是断了他所有退路啊。”   元蘅的手不经意攥紧了。   自建北成以来,陆氏女几乎世代为皇后人选。因此历代皇帝的血脉,有一半都是姓陆的。但是前些年陆太后却兴了谋逆之案。虽说后来陆太后失败,以自戕保全了陆氏,但如今宣宁皇帝对陆氏的芥蒂是甚重的。   如今谁娶陆氏女,便是公然违逆皇帝的心意,自然与储君之位无缘。所以闻临求娶元蘅,亦是为了投皇帝所喜。   “凌王殿下。”   元蘅实在不想继续说了,“我不做棋子,照样能让我元氏安稳立于衍州。”   “好大的口气。”   闻澈眼角带笑地看着这个被他惹生气了的姑娘,“那本王就等着看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是宋景。   宋景看着面前这两人,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气氛。像是刚争吵过,但看闻澈的神色又不太像。   拿捏不准发生了什么,他便僵在原地不敢动。   张口无言了一会儿,他才怯怯地将手中的食盒提起来,小声问:“二位爷吃些东西么?我娘给的……”   “不吃了,该回去了。”   闻澈拢了袍袖,临走还拍了宋景的肩。   宋景回头看了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带来的吃食一样样摆了出来,道:“蘅妹妹,你不知道,他就这脾气,要不然能被困在俞州这么多年?他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小食,元蘅不见外地拿了一块水晶糕,咬了一口,但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她还在想闻澈方才的话。   不好听,但很有道理。   但元蘅还是答了宋景的话:“知道了。对了表哥,夫人找你说什么了吗?”   宋景本来还兴致盎然地说些有趣的事,结果听到这句话一下子蔫了。   他连吃的都吃不下了,答:“我娘说,爷爷要我下月初入文徽院。我配不配?那可是文徽院!我去了能活活被闷死。”   “文徽院?”   元蘅惊叹:“为什么不去?入了文徽院,日后你也能有个好前程。”   如今北成朝中身居要职的大人们,小一半靠家族恩荫,但多半都是文徽院出身。   文徽院学子众多,经过考核便能入朝为官。当初□□建文徽院亦是为了给寒门弟子一个入仕途的机会。虽说后来世家专权,能进文徽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了,但文徽院在北成仍旧享有盛名。   可是宋景却没感受到半点欣喜,反而唉声叹气:“我要什么好前程啊?日后守着侯府,能吃能喝饿不死就行了。官服加身入朝堂?不了不了,我不行……”   “何况!”宋景捯饬着小瓷碟,“爷爷此意也不是指望我能如何大展宏图,他只是看不惯我到处跑,将我送去管教罢了。蘅妹妹,旬日一回啊!以后你想见我,可就难了……”   看着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模样,元蘅只觉得想笑,顺手将他的杯盏夺过来:“谁会想见你,表哥还是安心学习温书去罢!”   刚将宋景连催带攘地送出雪苑,元蘅便将门关上了。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门栓,似乎是在思虑什么,久久没动。   文徽院……   过往师父总是提及文徽院,若是她也能去…… 第7章 反击   仲秋已过,启都的街巷十分嚣闹。   而侯府驶出的马车却避开了闹市,顺着僻静的小路往城外去了。   文徽院在洪山脚下,此刻被晨起的雾气弥漫浸透,更添了几分安适。   马车停在一座碑前。   元蘅踩碎了脚下的那片落叶,伸手将墓碑上的灰尘拂去了。   这里是文徽院在启都为褚清连建的坟冢。   她将自己带来的酒递了过去,笑道:“师父,只带了酒,您常念叨的梨花醉。”   褚清连隐居衍州,又没有儿女。   衍州战乱之时,褚清连离世了。只是死因蹊跷,至今元蘅没有查清楚。她不止顾不上难过,甚至连后事都办得潦草,只是将他安置在了衍州燕云山。   原本愧疚的心在听闻文徽院学子给他在启都立了衣冠冢之后,更加浓烈了。   如今面前的坟冢,里面自然是空的,只是让人聊寄思情罢了。   元蘅将冰凉的酒斟了一杯洒下去,想起当年自己耍无赖拜师之事。   那时褚清连退居衍州之事被她知晓了。那可是褚清连,天下学子无不敬佩仰慕。她又怎可能不去拜访请教?于是元蘅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到了他的居处。   但褚清连避而不见。   于是元蘅便在冬日里站于大雪中等待,即使天黑了也不曾移步。   她每日都会去,日复一日。   有时等得久了,她甚至会在小院前面的那棵树下睡着,手中还紧紧地攥着自己想要请教的书卷。   这世间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褚清连看不上。   也有那种真心来请教的人,但是通常被拒上几回,便再也不来叨扰了。褚清连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头一回觉得一个小姑娘这么难缠。   所以后来,他给那个在树下睡着的人,披上了一件衣裳。   “当初您动容的时候,大概也因我是女子而顾虑过。但我没给您丢人……可是如今……”   如今她想反抗既定的命途,但有些力不从心。   这野外的风甚是寒凉,将她的指尖吹得冰凉泛红。   半晌,她勉强笑了:“您当初告诉我,您已经辞官,一无所有,我从你那里除了诗书经义,什么都图不到。”   她当时答:“我不图您旁的东西。”   后来褚清连微眯着眼捋了胡须,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不图好啊,不图才是有所图之。”   这句话元蘅没有一日忘记。   所以她没有想过靠着父亲的怜惜来得到什么,没想过嫁给越王之后自己是否可以成为国母。   她想要的东西,她会自行图之。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了碑上,被她捡去了,搁在洒过的酒水旁边。   似乎听见一些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元蘅回头,正对上一儒生模样的人的目光。   在这里能看到旁人,那人也愣住,停在原地,看着元蘅一动不动。   元蘅倏而起身,看着那人道:“公子,有事?”   褚清连的坟冢偏远,周围也没有什么人家,能在此遇到自然不会是凑巧。   这人大概脸皮薄,眸光躲闪了下,双手也在自己的布衣上摩挲了下,才开了口:“啊,我……褚阁老,是我的师叔,我替我老师来拜祭……”   师叔?   褚清连没提过自己有什么师门,半晌,元蘅才想起来:“文徽院的杜庭誉杜大人?你是杜大人的学生?”   “正是。”他见元蘅能知晓他的身份,登时没有方才那么局促了,“在下文徽院的学生,沈钦,沈明生。”   这下豁然明朗了。   元蘅从褚清连口中听过此人名字。   据说他于上次会试中失利,居副榜,不愿依例充教,便入了文徽院以待下科。因其为人清明自持,满腹才学,备得杜庭誉欣赏,便收作门生。   沈钦与元蘅曾经想象的模样很不相同。   像是这样的饱经赞誉的才子,当是一身意气矜傲。可这些在沈钦身上全然看不到。   在入了秋的启都,他此时身上的薄衫显然很不合时宜,单单是看着都知道不太暖。   他的举止很知礼克制,虽说一开始看见元蘅时他有些局促,但眼下显然好多了,恭恭敬敬自报名讳的时候,还能让人看出他的清秀谦勉。   “原来是沈公子,幸会。”   元蘅回了礼,往一旁退了些,让沈钦简单地拜过了褚清连。   启都仲秋天气易变,一阵冷风拂来,便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   两人便一同往外走。   刚走出林子,雨势骤然变大了。   “沈公子怎么来的?”元蘅往自己来的马车便凑过去避雨,接过了在马车旁等待的漱玉递过来的纸伞,顺势转递给沈钦。   沈钦犹豫了下,没接伞。   他知这伞接过之后便不好归还了。   “在下走路来的,来时并不知有雨……这点雨无妨的,能赶回去。”   见他没接伞,元蘅主动开了口:“公子不妨一同乘车回去?”   看到沈钦还在犹豫,估计是怕有失礼节。元蘅便道:“只到进城,有了能避雨之处,就让公子下车了。”   方才初见时的局促再次染红了沈钦的耳垂,但他见元蘅的肩已经被雨水淋湿,便知自己不好再犹豫,道了声谢,上车了。   到了清风阁附近时,沈钦便主动说要下车,并且对元蘅再三道谢。   他的眼睫微微抖着,还沾了些雨水的湿气。   漱玉将车帘放下,笑着打趣:“他这人生得真是清秀好看,说话还会耳红。”   元蘅不知在想什么,忽地,她挑开车帘,回头对漱玉说道:“去清风阁喝杯茶?去么?”   漱玉起初不明白,但只一瞬便懂了。   沈钦是杜庭誉的学生,杜庭誉又是褚清连的同门,两人还曾一度在朝为官。   关于平乐集,杜庭誉是能帮忙的。如此,元蘅便不必夜夜苦熬,也熬不出一丝思绪。能得师长指点,定能有一力拨千钧之效。   因为下雨的缘故,清风阁里人极少,但还是有人颇有雅兴,隔着竹帘饮茶赏雨。   还没找到沈钦,元蘅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竟然有人在此处饮酒。   没等元蘅回神,那醉醺醺的人便踉跄着扑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轻浮地想要揽住元蘅的肩。   “美人……”   被他碰了肩的元蘅一时皱眉,而身旁的漱玉扬起小臂,用刀鞘挡开了他的手,重重地将他往后推去了。   刀鞘冷硬,将陆钧安的手直接拍出了一片红肿。   “嘶”   那人倒抽了一口气,站稳之后正欲发作,却将目光移到漱玉身上,笑道:“这个小娘子也漂亮!”   竟是个不记打的东西。   漱玉厌恶他再度伸过来的手,用力地握住之后一扭,冷声道:“喝多了就滚出去淋淋雨。”   有一人瞧见这场面,慌忙跑过来,骂骂咧咧道:“你们!你们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松手!不要命了吗?”   元蘅睨了他们一眼,淡声道:“管你们是谁。”   漱玉闻声施力,那人疼得眼泪要出来,但根本挣不过漱玉的力气。   “这启都还有不认得我们陆三公子的吗?我看你们真是活腻歪了!我再说一遍,松手!”   听到陆三公子这几个字的一刹那,漱玉的动作僵住了。   那种像是无数根针刺向肌肤的疼痛,一时间让她无法忍受。过去那些尸山血海的回忆倒涌回来,迎头扑来,几近将她吞噬。   当初姜家满门覆灭,是托了陆家的“福”。   若非是陆家陷害忠良,漱玉不至于担上“罪臣遗女”的名号,痛苦又自责地活着。可如今仇人之子就在眼前,她却没有丝毫办法。   漱玉不自觉地松了手。   并不是畏惧陆三的名字。   而是担心自己恨意上了头,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如今她是元蘅跟前的人,若是她惹了这个陆钧安,只会牵累元蘅。   见漱玉松了手,陆钧安有些微清醒,咬着牙笑了一声:“小娘子还算识相。”   察觉到了漱玉的情绪,元蘅抬眼,面色冰冷地看着陆钧安。   这样冷漠的眼神看得陆钧安心里有些忐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这人是痛恨他了许久的。   明明素未谋面。   大概是沈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小跑了过来,站在了陆钧安和元蘅之间。   “陆三公子,何必为难两个姑娘呢?”   陆钧安从醉意中分出一丝清明,上下打量了沈钦,嗤笑一声:“我认得你,文徽院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爹从来都没把你们文徽院放在眼里,就算你老师杜庭誉今日来了,见了我爹,也得称一句‘下官’。”   他这话说得狂悖,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文徽院建立之初,便是皇帝欲与世家对抗。世家瞧不上那些寒门出身的文徽院学子,也是常理之中。   本以为这个清秀拘谨的书生会听了此言会退缩。   但谁知沈钦丝毫不惧地直视着陆钧安:“那就请陆三公子,将你爹请来。问问他,当众欺辱女子是何等的罪过。今日请不来,沈某便不会袖手旁观!”   陆钧安被此言激怒,扬手便欲打上去,谁知还没落下来,却听见一直没说话的元蘅唤了他一声。   “陆钧安……”   陆钧安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因着半醉,怔怔地看向元蘅。   只见元蘅从桌案上取了一杯尚且烫热的茶水,递至陆钧安的眼前。   周围人都不明所以,谁知下一瞬,元蘅手腕微动,将那碧绿的茶汤泼向了陆钧安的脸。   半烫的水将陆钧安的眼皮激得发红,也呛得他难受。绿色的茶叶黏在他的发丝上,凌乱的头发往下不停地滴水。   模样狼狈不堪。   陆钧安的醉意此刻荡然无存,但仍旧反应迟缓,不可思议地看着元蘅。   而所有围观的人都屏了呼吸。   元蘅声音轻缓却有力:“你是谁与我何干?这北成是有王法的,王法不姓陆,希望你明白。” 第8章 纨绔   清风阁中的几个小厮本想来拦着劝和,可是这一杯水直接将所有人都泼得沉默了。   不远处席间的几个品茶赏雨的清闲客人此时也都闻声看了过来。   但当众人瞧清楚被泼的人是陆钧安的时候,都不禁替元蘅胆寒。还有些好事的已经离了座位,靠近之后躲在木制屏风后面瞧热闹。   毕竟在启都敢惹陆钧安的人真的不多。   当今皇帝也得给他父亲一些薄面。   元蘅从容地收回手,将杯子搁回原处,丝毫不惧地看向陆钧安。   这一出同样出乎沈钦的意料,但他还是鼓足气,挪动步子站在了他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将元蘅往身后护。   但是陆钧安此时已经盛怒,他一把推开沈钦,扬起巴掌便准备甩向元蘅。   可是在他的掌风掠过元蘅的鬓侧之时,元蘅微微侧偏开身子,让他扑了个空。旋即,漱玉忍无可忍地再度将他制住,带着十足的怨愤将他撇开。   他没站稳,踉跄着便摔了下去。   元蘅捏了漱玉的指尖,安抚了她的情绪,旋即走向陆钧安。   “陆公子身娇体贵,还能打么?”   “吵什么!”   清冷又略带烦躁的声音从阁楼上传了下来。   是闻澈……   他没戴冠,一头墨发垂下,只用一根素色的带子随意束了起来。细细瞧去,他眼尾还留有浅淡的印痕,似是在此处小憩留下的。   看他倦怠且冷峻的神色,便知被人扰了清梦心中多有不快。   他虽困倦,但往下走时仍旧端得一副好姿容。路过元蘅时,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缓慢地踱至了陆钧安的跟前。   元蘅望向他的侧颊,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打入启都之后,他们两人总是会不经意地碰上。一个王爷,怎么就那么清闲,每日饮茶听曲,没有旁的事做?   还不待她回神,陆钧安便又爬起来,嚷着要还手。   他本就没醒酒,又摔懵了头,后脑痛得麻木,一时神识不清,周遭一切都分辨不清楚。   陆钧安摸了一把痛处,恨恨起身,朝闻澈挥了拳头。   闻澈避开陆钧安的拳头,轻易握住他的手腕,不怎么用力地一绕便扭得他生疼,接着在他腹间踹了一脚,再次令他摔回地上。   陆钧安身旁的随从自然认得闻澈,现下瞧着这阵仗,脸色已然吓得惨白。   闻澈冷眼看向陆钧安的随从,道:“带着你们主子滚,若下回再不长眼,醉醺醺地欺辱人,他的眼睛就不用留了。”   “哎、是,殿下,我们公子今日是饮酒太多了,小的先带他回去,明日定去给殿下和姑娘们赔礼道歉……”   随从还没扶着走出多远,便听见闻澈又冷冷地开了口。   “陆三?本王记住了。他酒醒了你问问他,启都的王法何时姓了陆?”   这种事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是真正被凌王警示出来,随从还是冒了一身的冷汗。毕竟无论陆家在启都如何昌盛,也不敢在明面上开罪皇室。   随从连声称是,带着陆钧安走了。   元蘅在一旁听完这番话,走向闻澈,行礼:“扰了殿下清静,实在是我等之错。”   闻澈此时方看向她,眸中的倦意和烦闷隐去,唇角扬了下。   多日未见,在外她果然还是这般圆滑周到。好似那夜雪苑的不欢而散根本没发生过。   但是又疏离。   他梦中的那人从不会这般冷淡疏离。   梦中那片开不到尽头的桃花,像烟霞一般烧灼人。而梦中的那人一身雪色长裙,似决心又似忐忑地微微垫脚,在他的唇角印下一吻。   像飘落的桃花瓣一样轻……   这荒唐的梦他不想提。   闻澈拢了衣袖,疏淡一笑,往她跟前走了一步:“本王相信元姑娘不怕一个小小的陆三,但是有件事你得记在心里。有时,跟小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轻则受些皮肉苦,重则……不堪设想。”   太近了。   他的声音足够轻,像是耳语,又像是告诫。   忽地,这人重新与她分开合适的距离,似调侃地看向门外,道:“那位沈公子,你不去送送?”   一时间,元蘅没想起什么沈公子。   沈钦?   她恍然回神,往清风阁外看去,却见他已经走了。   “人家一介书生,为你不惜得罪陆家人,你竟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   这话倒很像在看热闹挑事。   元蘅有些气馁,自己追至清风阁,本就是想与沈钦攀谈,好知悉一些文徽院的事。可眼下被陆钧安搅扰得全然耽搁了。   甚至未来得及向沈钦道谢。   “殿下认得他?”   元蘅问。   闻澈唇边的笑意敛去了,叹道:“文徽院的沈明生,学子中的佼佼者,如雷贯耳。”   清风阁的小厮此时谨慎地走了过来,引着几位贵人往里面去。   落了座,元蘅方觉出几分奇怪,问道:“殿下久不在启都,如何能知这些?”   闻澈被问住了,整个人都怔了一怔。   他皱了眉,又舒展开,双眸难得是一片令人轻松的澄净,笑道:“你想听本王就要说?偏不告诉你……”   元蘅被这话噎了个哑口无言。   在闻澈去碰茶壶时,她先一步取走,反唇相讥:“不听也一样。”   像是赌气一般刻意带了刺。   闻澈道:“你是褚清连的学生,自然有的是办法知道这些琐事。”   元蘅的心骤然紧绷了起来。   他如何能知这事?   可是闻澈并不看她,反而刻意吊着人似的悠然品了茶,眼底带着惬意和懒散,轻声道:“雨小了不少,本王该回去了”   待他起身的那一刹,元蘅却先一步站了起来,俯视于他。   “殿下是听谁说的?”   如同在衍州的帅帐中一般,她向来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心生畏惧,对视时的目光永远是直接的。   像是对弈。   闻澈乐得看回去。   “是褚阁老的学生哪里就丢人了,你竟怕人知?”闻澈看她这副模样,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那日在雪苑中,他只是瞥了一眼,便瞧见了平乐集的一角。   但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岔了,但今日元蘅的态度却证实了他所猜测的。   “难不成真是由世人所传,平乐集是祸世的东西,可倾覆一个皇朝呢?”   闻澈明知这传言荒唐,但还是想看她如何答。   元蘅越发看不透他了。   在这富贵繁华的启都皇城,他分明有着嫡皇子的身份,却不务正业,亦不去讨皇帝欢心。他整日闲逛游街,饮酒作乐,与世家纨绔子弟无异。   可是在衍州之时,他能独自率俞州军作战,帅帐中的布防图摩挲到破损。从他的眸中亦能看出他的野心和不甘。   那日在雪苑,他说出那样的话。   今日,又问起平乐集。   他一副风流公子的皮相,却将自己的骨全然遮盖,比之迷雾绕林更让人瞧不清楚。   猜不透就不猜,看不破就不看。元蘅并不想在此人身上花费什么心思。   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冲他淡然一笑:“殿下想听我就要说?偏不告诉你。”   闻澈正轻点在桌几一角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想到元蘅竟会这么噎他的话。好像他们总共就见了几回面,但每回都是在互相呛人,谁也不服输。   “今日之事还是要谢过殿下,但别的,恕无可奉告。”   说罢,元蘅行了礼便走了。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闻澈轻挑开身旁遮挡的纱帘,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隐约想通了为何褚清连回绝那么多拜师的学子,独独在暮年收了这样一个女学生。   一个不会打着师父的名头四处宣扬的人,兴许才是褚清连所找寻的。   而出了清风阁之后的元蘅,撑开伞后仰面往上望了一下。尚能瞧见依着窗边露出的闻澈的袖角。   心中忍不住一阵烦闷。   漱玉看出她不悦,问道:“姑娘还在想陆三的事?”   “没有。那个纨绔醉鬼,成不了什么事。”   “那姑娘在烦什么?”   “若是一个装纨绔的人,才最莫测不是么?”   元蘅收回望向窗子的目光,接过伞,从容地登了马车。 第9章 梦境   陆府——   陆钧安没用侍女端来的饭食,反而借着窗下的微薄的日光醒酒。   白日发生的事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回想起来,他只记得自己瞧见两个貌美的小娘子,紧接着就被人泼了水,而后又被人踹了。再后来发生的事他一概想不起来。   据随从所言,踹他的正是凌王闻澈。   陆钧安愤然锤了桌案,扶额叹息。   现下他都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定是酒饮了太多,如今都糊涂了。   “三公子……”   “滚!”   被呵斥的侍女抖了下,但还是颤着声接着道:“长公子唤您去辉和堂,有事要议。”   听见长公子三个字,陆钧安才压下怒意,坐正回来。   在陆府,他唯独畏惧自己这兄长陆从渊。   陆钧安起身,取了件没有酒气的干净衣裳换上了。担心还有余味,他还让自己的近侍贴近来嗅了下。直到确定完全没有问题,他才终于往辉和堂去了。   还没走到,他便看见了陆从渊的身影。   陆从渊方才而立之年,但看起来甚是沉稳端方,在朝为官极重法度,对府中之事也是处处周到不留情面。   每回陆钧安在外招惹了谁,人家若是将状告到陆从渊这里,他便难逃一顿责难。   他低垂着眼睫走了过去。   见陆从渊并没有怒色,他便以为不是因为清风阁之事,于是腆着笑脸准备开口。   “跪下。”   陆从渊的话生硬冰凉,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向他。   陆钧安自知理亏,应声跪了。   “你厉害了,敢当众调戏日后的越王妃。”陆从渊低头看他惊异的神色,继续道,“被凌王闻澈制止后,你认不清人,还竟想挥手打回去。我看你是想直接当皇帝了。”   最后一句落声极轻,但却犹如轰鸣。   陆钧安咽了口唾沫,将醉酒时发生之事在心里理了一遍。   当时他并不认得元蘅是谁,被泼了水,他实在气不过便想甩一耳光。倒地之后脑袋被摔得胀痛,他那时醉得厉害,哪里能认清楚说话的人是闻澈!   闻澈如今再怎么失宠,再怎么落魄好拿捏,也毕竟是北成的嫡皇子。   “兄长……”   陆钧安想去揪陆从渊的衣摆,但陆从渊往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扑了个空,堪堪停在半空。   “我后来认出了,知道那是闻澈……实在不行我明日去凌王府赔礼道歉!不过,泼我一脸水的女子,是元氏那个要嫁给越王的女儿?”   陆钧安思虑片刻,道:“那我没打上真是亏了。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不成?元成晖怕是忘了以前低眉顺眼攀着我们陆氏的时候了!”   陆从渊素来知道陆钧安不成器,却没想到愚蠢至此。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用食指指向他的额间,恨声道:“今日之事又传到了越王闻临的耳朵里,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掐死你!我竟不知,你如今还有得罪两位王爷的能耐!”   如今皇帝身子不好,命闻临代理朝政之事,未来东宫之位多半就是他的。而元蘅又是闻临求娶的越王妃。   让闻临丢了颜面,此事确实不小。   陆钧安没话说:“此事是我错了,明日我就去赔礼道歉。”   但他还是不甘心:“但是兄长,北成数代皇后和无数王妃,都是我们陆氏女。就因为如今皇后姓梁,已经让梁氏险些凌驾于我们头上了!您就眼睁睁看着元氏女嫁给越王,日后我们再受那元成晖的气?”   “愚不可及。”陆从渊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叹了气,陆从渊不再看他:“你不知,那元蘅是打算退婚的。”   这是那日陆从渊拜访安远侯府,听安远侯亲口说的。   想来不会有误。   陆钧安愣了下,心道这女子怕不是傻了。   见他不知悔改,陆从渊摇了摇头:“明日去侯府和两个王府,挨个登门道歉!”   “哦。”陆钧安跪着没动。   看着他这幅模样,陆从渊终究不忍心,将他扶了起来,沉声道:“你记住,在不甘心却不能妄动的时候,静观其变才是韬光养晦。适时推波助澜,以此方得所求。”   ***   穿过曲回的游廊时,有雨滴被冷风吹着落在元蘅手腕上,她方抬眼看了灰蒙蒙的天际,知这几场连日的雨,催得启都的初冬将至。   因着连绵的秋雨,不见日光,庭院青砖上的苔藓变得枯黄,府中的下人正费力清扫着,见元蘅路过,放下手中的活计依礼唤了“姑娘”。   过了几个石拱门,元蘅在抄手游廊下收了伞,看见了安远侯。   安远侯站在檐下,肩上只披了一件暗色云纹薄衫,将他的面容衬得苍白。偶有雨滴顺着瓦片落下,滴在他脚旁的坑洼处,水花摔碎,溅在他鞋尖,他也没有挪动步子。   见元蘅走到了,他冲她招了招手:“蘅儿,快来。”   元蘅还是依例行礼,但被安远侯扶住了。   “与外祖还生分什么?你来启都之后,我事务太忙,尚未与你细谈过心。今日,当是不算迟。”   本来听闻安远侯唤她,她便忙不迭地赶来,却听到这话,心再度悬了起来。   谈心?谈什么方面的心?   元蘅惴惴不安地随他一同往书房中去了。   安远侯的书房甚是整洁,公文都被有序摞放,玉质笔搁上空空,所有笔都清洗干净放置在了笔架上。可见他今日并未处理公文,而是专门在这里等着元蘅的。   “你与你娘生得真像。”   安远侯没有任何预兆,在落座之后忽然开了口,目光还停留在元蘅的身上。   “我娘?”   元蘅对娘亲的记忆几近于没有。   “你可能有所听闻,我看不上你父亲。一开始我便认为他配不上我女儿。如今看来,他亦对不起你。”   当年安远侯手握重兵,是杀伐决断的一代将帅。在衍州附近兵败时,他受过元成晖的救助。原本相助之恩大过于天,谁知元成晖看上了安远侯的女儿。   “他是个好将军,但不是个好郎君。负心薄情,但你娘喜欢……不惜与我决裂。”安远侯叹了气,“本以为你父亲总要珍惜她一段时日,结果……那继室所出的一双儿女,只比你小三岁……”   元蘅沉静地听着安远侯的这段话,心中毫无痛感。   从小到大,她受过的不公和苛待如同细密的针。被扎过太多次后,如今已经不会再引起她心底的波澜。   如今这倒像是钝刀子,压在人心口,除了有些呼吸不畅,再也没有任何异样感觉。   见元蘅情绪不好,安远侯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往下说了。   “不说这些了,蘅儿,外祖且问你。”   安远侯将话锋转向旁的,“你那日提起,欲与闻临退婚。这事我是同意的,我亦不愿你卷入那些风波。但是……”   他的尾音沉了下来,有些犹豫这些话 说出来是否合适,但只片刻,他还是问了。   “你心悦之人,是闻澈?”   衍州一战,安远侯亦听闻是闻澈遣兵来援。白日与陆钧安的争执中,又是闻澈替她挡了那样的一耳光。   他不得不多想。   元蘅先是一惊,旋即笑了:“没有,算不上熟识,更何谈心悦。”   听此一言,安远侯提着的心终于坠了回去,安抚似的拍了她的手臂。   “没有就好。”   “我……只有你和景儿了。”   安远侯笑了,眼角的褶皱更显出几分沧桑。   他一生在为北成做事,看着世家相争和皇权的更迭,更知其中残忍和艰难。他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战死沙场,女儿因病离世。如今虽名利得尽,却也只想为自己的孙辈谋出一段平稳日子。   这话听得元蘅心中酸涩。   她从小没有得到父母的关照之情,本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外祖。可是听了此言,她却已了然。   元蘅知晓为何今日安远侯会提及这些。在方才他没唤她来说话之前,她便听闻陆从渊带着陆钧安登门致歉了。   说是致歉,谁又不知是示威呢。   “陆家人今日来说什么了?”元蘅问。   安远侯眼皮没抬一下,铺开一张洁净的纸,取了笔,让元蘅在跟前研墨。   元蘅不明,但照做了,研墨之余看见他这封信是写给闻临的退婚书。   写罢,搁笔,封蜡,安远侯方没有那么紧绷,显出几分松懈来。   “陆家人想要后位,就是给他又何妨?你父亲鬼迷心窍,却不知是将你推进了火坑里。外祖不需要你日后何等荣耀,只要能安稳度日便已足够。”   安远侯将信递给元蘅道:“这退婚书,是保命的。”   “这几个王爷,一个都不要靠近。”   “尤其是凌王。”   直到元蘅回了自己房中,也还在想外祖的这句话。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无心的交待,但实则是告诫。   依着安远侯的意思,就是元成晖得罪过闻澈。如今闻澈嘴上说着不计较,谁又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他也如闻临一般算计着也说不定。   暖阁中燃着熏香,是她常用的安神的香料,浅浅淡淡,如游丝一般缠绕着。   元蘅心里闷烦,便随手取了一卷书翻阅。   手中的书卷不知是何时脱手的,元蘅就那么沉入了梦境。   梦中她再度回到了褚清连在燕云山脚下的那处小院落,又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春日。   桃花连片地开着,一树紧挨着一树,犹如薄粉色的烟霞。   褚清连年迈,常常精神不济,便歪在小院的屋檐下微眯着眼小憩,而元蘅则在树下的石桌上奋笔疾书,整理着褚清连的卷集。   忽地,有人轻叩了柴扉。   元蘅停笔抬眼,映入了那一双让她许久都没有忘却的眼睛。   那人一身玄衣,身姿挺拔修长,一双干净漂亮的手正抱着一摞书卷,整个人沐在春光里,像是画中君子走了出来。   “你是……”   “在下容与,应褚先生之邀,特来拜会。”   元蘅想起来了,曾在石桥之上,她掉了扇子,正是这人捡到交还给了她。在初春微雨的某日,他们是见过的。   正在打盹的褚清连闻声醒了,笑着冲容与招了手。   元蘅狐疑地看着这两人,似是相识许久,谈起话来热络亲切。   褚清连自打离了启都之后,便谁也不肯见,如今这个容与倒是能让他另眼相待。只不过元蘅却从未听过他的名讳。   后来容与便常来拜会,也常与元蘅一同谈论经义。   他说自己并非仕途中人,但元蘅却觉得这人有这样的学识,不该被埋没在这乡野之间。   “这是草蜻蜓,你会么?”   容与用一个草编的蜻蜓轻碰了她的手肘,打断了她读书的思绪。   元蘅愣愣地看着那只蜻蜓,终于笑了:“你是小孩子么?喜欢这种玩意儿?”   容与嘴角也漫上了笑意:“你可算笑了,多好看。认识你这么些天,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明明年纪不大……”   少年郎意气风发,将困扰于她多日的噩梦尽数洗去。   父亲的冷漠,幼弟的顽劣,以及所有对她的否认,都在一瞬化为飞灰。   “容与,你是启都中人,那你来衍州做什么?”   容与并没有觉得她的话冒犯,笑答:“因为听闻衍州有个女古板,想来见一见。”   “你再乱说!”   元蘅生气了。   谁知他却笑得更加灿烂:“你生气也很好看。”   褚清连依旧在屋檐下小憩,细碎的光顺着桃树枝的缝隙洒得到处都是。春风将他鬓间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   他拿着草蜻蜓往桃树下走去,玄色的衣袂被风吹得翻飞,而元蘅就那么看着他的背影。   忽而,天色骤变,所有回忆中的淡粉倏然消散得彻底,化为一场带着血气的大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小院冲碎了。   她伸手想去碰他。   可是碰不到,他像是虚空的影子,根本抓不牢。被冷水浸泡的窒息感涌了上来,将她全然包裹其中。   血雾散开,容与终于转身了。   可他的面容却变了。   变成了闻澈的模样。   元蘅忽地从睡梦中醒过来,额间沁出了薄汗。   真是个怪梦。   半真半假,扰人清静。 第10章 伴读   五更天的时候,侯府中便开始忙碌了。   今日是宋景去文徽院的日子。   要筹备带去的衣物装了整整几口木箱,齐整地码在庭院里,而常年侍奉宋景的老仆也将大门的门槛拆了,将马车给引了出去。   宋景的房中点了烛,而他则看着寡淡的粥碗发愁,连人端来的饭食都咽不下去。   文徽院是北成最好的书院,但是宋景向来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只是凭着父祖恩荫进去的废物,恐怕待不上几天便能将那里的先生们气得够呛。   正惆怅时,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宋景以为是催他的老仆,便敷衍道:“快了快了,天还没亮呢别催!”   没应声,那人反而进来了。   宋景定睛一瞧,竟然是穿了家仆衣裳的元蘅。   未施粉黛只着了男衣的元蘅看起来倒是很俊俏。但是她此刻有些心虚,小心地将房门又关回去,往宋景跟前走了过来。   “蘅妹妹,你这是闹哪一出?”宋景笑出了声,因着笑得太厉害,木凳子险些往后仰摔过去。   “从小到大跟着你的伴读,像不像?”   元蘅伸开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明白了她的意图,宋景的笑意僵在脸上,他往窗外探看了下,发觉没有旁人在,便将声音放低:“你想去文徽院?我若带你去了,被爷爷知晓,他是要废掉我一双腿的!”   元蘅坐了回来,解释道:“外祖和舅母昨日去了香远寺礼佛,没有半月回不来。府中的人自有漱玉替我应对。你不说,谁知道呢?”   没想到她竟不是一时兴起,还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怪不得从前几日开始,元蘅便一直撺掇着让他们将礼佛之事提前,原来竟是早就在想这件事了。   宋景啧啧两声,将自己宝贝的折扇往行囊中塞了进去,回头瞥了她一眼,笑道:“你若是想去玩一圈,那便一同去罢!先说好,若被发现,我不替你挨打!”   元蘅也被他逗笑了,立刻凑过去帮他一同整理行囊。   青幔的马车就停在侯府正门口,要带的东西也都装了车。   宋景的长随小宗瞧见了男相的元蘅,连递东西的动作都凝滞住了。   “姑,姑娘?”   元蘅掀开车帘,食指放在唇边让他噤声。小宗虽不明白,但也意会地住了口。   天边刚泛了白,便听马嘶鸣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驱车的长随说是文徽院到了。   兴许是安远侯提前打点吩咐过,今日宋景入学,文徽院外已经有一位书生侯着了。见着宋景行了同辈的礼,便欲引他往门里去。   这书生看见元蘅与宋景一同,有些奇怪,便多问一句:“这位是……”   没等宋景开口,元蘅便先一步行了礼:“景公子伴读。”   书生恍然明了。   这种纨绔子弟凭借父祖进文徽院,左右也是混个日子。身边带上伴读,总归是不必太为学业发愁。这种事文徽院倒也没有明令不许,也便随他去了。   “好俊俏的小郎君,竟只是伴读么?”   熟悉的声从身后传来。   元蘅连头也不必抬,便知晓是闻澈。   这人怎么又出现在文徽院?   不过也是,听闻杜庭誉曾是闻澈的恩师,后来才辞了旧职,留在文徽院做司业。他偶尔来探望恩师,也说得过去。   他今日穿得甚是素淡,等闲看不出他的身份,看起来像文徽院中求学的少年。   元蘅就要行礼,闻澈却在她的腕骨处虚扶了下,笑道:“又不是头一回见,小郎君怎还生分了?”   这人真是从来没正经过。   宋景生怕闻澈不知晓内情,误将元蘅的真实身份说出口。于是他便先一步揽过他的肩,嬉笑道:“殿下还特意来送我入学,真是荣幸。”   闻澈将他的手拨下去,轻笑:“你要不要点脸,谁来送你了?杜司业等着你呢,快些去罢。仔细交待你上回怎么欺负人家儿子的!”   宋景噤声了。   怎么会有王爷这么嘴欠?与杜司业之子的纷争已经久得像过了八百年了,闻澈竟还拿出来取笑他。   “真希望你日后娶个厉害的,好好治你这张嘴!”宋景无奈地摇头。   闻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元蘅,笑意更浓了。   将近半月未见,她似乎又消瘦了,但是气色却比在衍州时候好了许多。想必是远离了元府,也少了许多焦头烂额的事。   清秀,又添了些动人心魄的丽色。   “本王娶不娶亲,娶什么样的,就不劳烦你费心了。”闻澈叹了一声,也不顾宋景蔫了一样的神色,道,“你还是多操心自己罢。”   此刻闻澈身边跟从的副将徐舒将马牵了过来,他顺手接了缰绳,便准备离开。   在走过元蘅身边的时候,他多看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说。   他玄色的广袖随着风往后飘动着,像是春日的柳絮一般轻。似乎有某种流动的心绪,难以言明,每回元蘅遇上他时都会有这种感受。   当是在何处见过罢?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与容与有几分相似。   她再次想起那日的梦。   容与转身,面容却成了闻澈。   元蘅回身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驾马走了很远了,只剩下一抹柳絮一般的余影。   “怪梦扰人。”她轻喃。   一旁的宋景没听清,只是唤她:“你说什么?我们得快些了,不能让司业久等。”   元蘅这才发觉天已经大亮了,晨起的日光不算明艳,但是亦穿过稀疏的枝杈,将斑驳树影映在了朱红色的院门上,明暗交织,更显雅致。   她小跑两步跟上宋景,便一同进了文徽院。   ***   按规矩,伴读都是要陪在主子身旁研墨,文徽院虽然并未明文规定不许带书童伴读,但是杜司业却看不惯这等骄矜之风。每回杜庭誉讲学,便不允许伴读入内。   这倒不是瞧不上伴读,而是不想让文徽院中的寒门学子心中不平。   元蘅表示理解,每回杜庭誉的早课,她都不曾入内。   褚清连曾数次提及过杜庭誉,元蘅对他也十分敬慕,如今近在眼前却仍旧没有机会听他讲学,未免不是遗憾。学室内书页声作响,她只能一人在院中读一本旧书。   课舍外的石阶实在是凉。   即便元蘅穿得不算单薄,但她也耐不住寒风往自己怀里袭。一阵冷风拂过,她冻得一阵哆嗦,却听见有人踩碎了落叶走了过来。   “景公子伴读?”   语声带着清亮的笑意。   元蘅抬眼,对上了沈钦的目光。   他并未着学子服饰,而是只穿了月白里衣,披了一件青色外衫。   自己是女子之事能瞒住其余人,却瞒不住沈钦。当日在清风阁与陆三争执,沈钦都是在场的。   但沈钦并没有问及她为何在此处。   “沈公子?”   “这几日在下抱恙,一直在房中养病。早就听闻来了侯府景公子来了,却不想这伴读瞧着好生眼熟。”沈钦打趣着,却没有戳穿她,而是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搭在了她的肩上。   “使不得!”   元蘅连忙将披风解下,欲还给他,“沈公子尚且抱恙,这披风还是……”   “当是还那日马车同载之恩,披上罢,要不然在下心中实在有愧。”   沈钦面色苍白,看来已经病了多日了。他抬手抵住唇连咳了几声,但还是执意不肯将收回披风。   见他这般执意,元蘅只好收下了。   “多谢沈公子,天凉,你还是快些回房休息。”   沈钦很是知礼地向她行了拜别礼,之后便离开了。   回想上回见面,这个沈明生虽然模样文弱,但是却并不像有什么痼疾缠身。近半月天气也算得上四平八稳,没有骤然转凉。   怎会好端端生了这样重的病?   正好赶上散课,旁的学子都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元蘅才没有继续想这桩事。她捻了捻信手折来的枯枝,准备回房去。   可是一转身,却瞧见一个小孩正在爬树。   那树不算粗壮,尤其是分枝更显细弱,万万禁不起这小孩的身量。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搁下手头的东西,往那棵树下跑去。   “若摔了就不好了,你快些下来!”   那小孩瞧了她一眼,没听从,继续往高处去攀,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细枝。   “我的草蜻蜓落在上面了!”   方才他一个人在院中玩乐,一时兴起便引了一只风筝,将草编成的蜻蜓绑缚在了上面。谁知这一圈风筝放下来,风筝安然无恙,草蜻蜓被枝条勾住了。   这约莫才五六岁的小孩子倒是胆大,不喊人来帮,反而自己往树上爬。   “你下来,我帮你将蜻蜓拿回来。”   小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扬起脸去看高处的蜻蜓,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是点了头。于是他的眼睛便开始往下瞟,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在脚没有可以踩的地方时,元蘅伸出手将他给抱了下来。   将他放稳之后,元蘅便找来一架木梯,轻而易举地将那只草蜻蜓拿了下来。   “拿到了!下回别自己……”   话还没说完,元蘅看着自己手中的草蜻蜓怔住了。   好熟悉的蜻蜓……   曾经容与也常编这样的蜻蜓,翠绿色的,停在掌心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会飞起来,与那连片的桃花缠在一处。   “还我!”小孩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元蘅的思绪。 第11章 吃醋   她这才忙将蜻蜓递给了他,交待道:“下回不许自己爬树了,有何事都尽量让旁人帮忙。”   “我皇兄说了,凡事要靠自己!能不求人便不求人。”   一句“皇兄”,让元蘅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坏了。   原本以为是哪家的顽皮小孩不小心溜了进来,谁知竟然是个小皇子。   也是,这里是文徽院,谁家的小孩能跑进这里来还不被人赶出去?再看他这一身锦袍,虽然因为顽皮沾了许多泥渍,但是仍旧可从纹样中看出身份的尊贵不凡。   看着他的年岁,应当就是梁皇后的幼子闻泓。那他口中的“皇兄”,应当就是闻澈。   元蘅心中暗暗叹了气。刚走了一个,如今又来一个。   再看向闻泓时,她心中竟有些感慨。如今天下局势大变,帝后异梦、君臣离心猜忌,最初的源头只是太后想要扶持这个小孩做皇帝。   不过当年他不过才两岁,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元蘅将他领口沾上的泥渍用手指抹掉,给他整理着被树枝勾乱的衣裳:“你皇兄说得对,为人呢,自然不求人最好。可是像方才这般危险的事,你是个小孩,适当示弱也不丢人。”   闻泓显然不听她说,但目光却移向了她的耳垂。   “你是女子!”   闻泓盯着她看,终于发觉了什么似的,略有些兴奋地开了口。   元蘅幼时穿过耳,如今经久未佩戴耳饰,她几乎要忘记这件事了,谁知这小皇子只是一眼便看出来了。   文徽院的人之所以从未看出她是女子,大概只是因为她是伴读。寻常学子都没怎么与她说过话,身份矜贵一些的更是直接没将她放在眼中。   他们甚至从未问过她的名字,更何谈发觉这小小的耳眼。   “被你发现了,小殿下,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不能告诉皇兄么?”   他睁着清亮的双眼专注地看着元蘅。   敢情在他眼里旁人就只有皇兄?他那皇兄闻澈还用得着瞒么?   元蘅叹了气,正准备说什么。   可是被谈论的那人已经走了过来,想抱闻泓,可是瞧见他身上的泥渍,叹息着给他拍了拍灰尘,道:“你皇兄已经听见了!”   闻澈臂弯间搁着一套碧色里衣,他递给闻泓,道:“你去泥地里玩了么?去换衣裳,要不然我立刻告知明锦,将你带回宫中去,再不得出来。”   这是闻泓最怕的威胁。他乖乖地接过里衣,甚至顾不上与元蘅道个别,便一路小跑地往房中去了。   元蘅碍于男装,便只抱拳行了男子之礼:“见过殿下。”   自上回在文徽院门口此人说笑过她之后,已经有五六日未曾见过了。看他的模样和态度,似乎对文徽院来了女子之事也没有什么异议。   “你费了心思往文徽院中来,又是为了平乐集?”   闻澈还是将话问回了平乐集。   他一日不弄清楚褚清连为何将毕生心血交给这个女徒弟,他便一日不安。元蘅或许有几分出众才能,但是北成从未有女子入仕先例,只怕她无论怎么做都难以保全。   “是。”元蘅毫不回避,“当年老师便是在文徽院中撰修平乐集,内里都是曾经被先帝封驳的旧政见解。只是当时遭遇柳军叛乱,老师病逝,平乐集又成了残卷。元蘅唯恐对不住他的心血,便想来这里,或能补上所缺。”   她的直言不讳令闻澈有些吃惊。   里面只是政见?   世间传闻纷纷扬扬,有人说此有人说彼。一些人觉得里面记写了北成财富所在,又有人觉得这压根就是祸世的东西。被先帝烧毁一次之后,褚清连才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你今日怎会愿意说了?”闻澈惊于她的坦诚,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因为我愿意信一回殿下。但若殿下将此事传扬了出去,那元蘅只当它是道催命符,宁愿与之俱毁。”   与之俱毁……   闻澈压着舌根默念了这句话,忽然笑出声。   “元蘅,你是否想过,褚清连是两朝首辅,为何这些政见却只能封存在文集中,最后寂寂地落在你手里?你眼中的催命符,或许在旁人眼中如同废纸。”   大抵是那些用饭的学子又折回来了,隔着不算高的院墙也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声。   元蘅本想反驳两句,但是此刻也多少顾及着院中来往的人。   她只得压低了声音:“不是废纸!有些良药是狼虎的,或许要找到温和的药引子,才能医人。”   谁知闻澈却并没有意会她想回避人的意思,反而往前一步凑近了她。原本闻澈就生得高,靠近低头俯视她时,刚好将元蘅笼在了他的身影里,留下一片暗。   “这无痛无痒的北成盛世病在何处?”   他说话时将声音很低,就算有旁人在侧也是听不清楚的:“你谨慎些答。”   元蘅的眼尾泛了丝笑意,却刻意做出可怜态:“答得不好是要诛九族么?殿下都威势压人了,谁还敢答?”   “我以为你不怕威势。”   “有些威势是实权,有些威势却只是造势。”元蘅微微仰面看他,“殿下拿的是哪种?”   “后者。”闻澈向来坦率。   在衍州时他能调动俞州军,只是因为梁晋身在江朔分不开身,暂时将调军虎符留给了他而已。有这样一个握着实权的舅父不知是多少人的心愿。就连备受器重的皇长子闻临,因为是庶出,母妃没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他在朝中也是站不稳的。   可这个中冷暖,只有当局者才清楚。   旁人只艳羡华表,没人感同身受地设想其中的艰难。   梁晋的兵权受兵部的辖制,每半年都要入启都述职,这是皇帝要用他又猜疑他。将皇子放在他那里,或许有几分闻澈任性所为的因素,但若皇帝全然反对,闻澈也是留不下去的。   只能说明,这些年将闻澈放在梁晋跟前,是皇帝观的局,要看梁晋是否真有易主不轨之心。   皇帝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连自己的亲儿子都防范着,只是因为傀儡做久了,难免草木皆兵。   皇帝不想做傀儡,可他的权也是造势。   “该有的人没有,不该有的却茂盛得过分。那些疯长的枝叶若不修剪,这棵树是不会结果的。”   元蘅觉得风止了,日光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有些晃眼。   “想治病得先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不对症下药,就会病入膏肓。”   过往闻澈还觉得元成晖实在是废物,兵临城下之时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竟只能依靠女儿。但是此刻听着元蘅的话,也明白了那些衍州的将军为何会听从她的话。   只是元成晖不够惜才,将她送给越王闻临求一时庇护,却寒了女儿的心。   那些学子还是过了拱门往这处院子中来了。   闻澈自打回了启都之后常来文徽院拜访杜庭誉,他们虽然无缘与之说话,但总归认得,便隔着老远向他施礼。   见人多了起来,元蘅将身上的青色披风拢紧了些,觉出两人的距离有些不为人知的亲昵,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   闻澈目光留在她的披风上片刻,隐约觉得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件衣衫的。   大概是见文徽院中哪个学子穿过。   路过的一儒生没注意到这两人,还在与同伴交谈:“明生兄的病还没好么?”   他的同伴只顾着低头理书,眼皮都没抬地敷衍:“你也不看他得罪的谁。陆三公子手有多狠你不清楚?这回权当他吃个教训……”   沈钦的病是因为陆钧安?   元蘅听到这里,心猛然一跳。   前晌沈钦为她送上衣裳挡风,她便察觉到他气色极差,但是他却只字未提生病的原由。   还能有什么原由?一个安分读书等着来年入朝为官的寒门士子,还能怎么得罪陆钧安?左不过就是当日在清风阁,沈钦站出来为元蘅说了话。   陆钧安事后登门向元蘅致歉,也百般向闻澈和闻临认错,但是背地里却将气全撒在沈钦身上。   一时激愤,她想上前去问个清楚,但是还没等她走,便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虽然隔着袖口的布料,但是闻澈掌心的温度还是全然传了过来。   “别去问了。”   闻澈似是看破她心中所想,“我说过,跟小人讲道理,轻则就要受皮肉苦。你现在去为他找陆三,会让陆三更加怀恨在心,只会害了沈明生。”   “可……”   闻澈道:“方才你送我了一剂良药,那我便还你这么一句话。单有心气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会蛰伏和忍耐。修剪枝叶也非一蹴而就之事。”   元蘅稳了呼吸,垂眸久久不语。   见她兴致不高,闻澈抱臂倚在树上,玩味一笑:“元蘅,为心悦之人忍一忍也无妨的,倒也不必太自责,兴许人家就是甘愿的呢!”   这又是在胡说什么?   元蘅猛地抬眼:“什么心悦之人?”   闻澈却冷笑一声,下巴微抬,目光指向她身上的青色披风。   方才那儒生提及沈明生的名字时,他便已经想起来了。前几日他与杜庭誉闲话,沈明生也来请教问题,身上穿的正是这件。   “这不是……”   元蘅总算明白了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   “真是令人慨叹,为你受伤还不肯告知你、天冷了给你披衣裳,这么好的人,难怪你情愿退了与闻临的婚……”   元蘅:“……”   她起初想一桩桩解释,但是转念又想,这种生着顽劣性子的人,解释了也未必会听。 第12章 柳全   “殿下取笑我可以,别扰了旁人。”   被这人气到却又不能发作,只当他是胡闹,元蘅并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偏过头去看他,树影之下带着笑意看过来的闻澈,恍惚与昔日少年郎重叠。文徽院中有人在洒扫,枯叶沙沙作响,衬得周遭一切都熟悉而静谧。   似是她望着自己出神,闻澈登时别扭起来。   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不能为外人道的慌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收了笑意,他咳了一声:“你看我作甚?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他的声音将元蘅的思绪打断,她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没有。耽搁太久了,表哥可能在找我,先行告辞了。”   她刚走,闻澈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他方才是刻意将话头挑开的。   闻澈虽称不上了解熟悉元蘅的品性,但这些日子的交集也足够让他明白一些。   旁人所说水一般的女子,说的是品性温和如水,不带尖利的刺。   闻澈却觉得,元蘅如水,是如同水一般可以变换态度和模样。你待她以诚,她就回以善意;你刻薄,她就能分毫不差地刻薄回来。那些张牙舞爪的东西她都有,给不给人看就是她的事了。   所以闻澈不怀疑她会因一件衣裳的情分,或者是沈钦的伤,去做些什么以回报。   徐舒手里捻着一根枯枝,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道:“消磨志气,实在是消磨志气……”   闻澈皱眉:“你又自言自语什么?”   徐舒冷笑一声:“属下敢问殿下,来文徽院所为何事啊?”   “有问题请教老师。”   闻澈答。   徐舒将枯枝咔嚓一声折断:“老师的院子一步不去,往这学舍倒是跑得勤快。”   闻澈抬脚要踹,徐舒丢了树枝就跑了。   ***   街巷中人来人往,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宋景掀开马车帘布往外张望,看着外面的热闹终于觉出心满意足来。在文徽院中的日子枯燥又无趣,如今他终于是能出来了。   将身下的软垫靠边挪了下,他觑了眼闭目不语的元蘅,心里又因为愧疚而忐忑不安。   元蘅已经换回了女子衣衫。   且再不能回文徽院了。   思虑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认错,但是元蘅情绪不好,他不敢直接说话便只好一路沉默。   过兴荣街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对不住,那会儿我睡傻了,我不是……”   没等他说完,元蘅睁开了眼,眼神停在自己的指尖,良久才叹道:“纸又包不住火,早晚都是要被人发现的,怎能怪你?”   前几日杜庭誉安排了课业,要每人据着题目拟文一篇。写江朔诸郡战乱平定之后如何治理灾乱,农田复垦。   宋景少时读书,也只是会些四书五经中的死板内容,对这些却是一窍不通的。即便元蘅耐心讲与他听之后还是写不出来。   最后元蘅便只将一些脉络思绪写给他以供观阅。谁知这人慌促之下竟将元蘅这一册给交出去了。喂到嘴边的饭都不吃,元蘅连怪他的力气都没有。   今日清晨杜庭誉让人来传元蘅的时候,她便有些提心吊胆。   这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他们二人都认了错便罢了。   谁知刚睡醒的宋景一听说元蘅被叫走了,以为是她女子身份被人发觉了,于是一把推开了杜庭誉的房门,十分连贯地跪下,仗义揽罪:“都是我的错,求司业不要责怪我蘅妹妹!”   当时的杜庭誉连一口水都没咽下去,便重重地将茶盏搁回了桌案上。   这些日子元蘅想过很多回,自己的女子身份能隐瞒多久,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毁在宋景这里。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与杜庭誉说上几句话……   “真不怪你,我还要谢表哥帮我揽罪呢。”元蘅想宽慰他不必多想,但无奈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努力扯出了一抹笑,看起来有些牵强。   宋景帮了倒忙,此时断不敢再接这种道谢了,他忙摆了摆手:“你不生气就好,快别再取笑我了。”   马车正颠簸,忽地却停下了,之后便感觉到车夫将马车往一旁牵着,像是在给谁让道。   元蘅掀开车帘往外看,只看到正前方的大队押送囚犯的车马,两旁皆是锦衣卫。带头的那人身着蟒纹曳撒,佩绣春刀。   这人竟由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押送,甚至还要当街示众,想必身份和来头并不一般。但是因为路不够宽敞,百姓纷纷往一旁撤,在遮挡之下,元蘅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姑娘当是认得这人的。”   车夫似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回头冲元蘅笑了下。   元蘅还没瞧见那人的脸,听见这话却愣住了:“我认得?”   “衍州之乱是姑娘守的城,与叛军纠缠月余。喏,他不正是那叛军之首,昔日的镇西大将军柳全么!”   元蘅的手顿时僵住了。   但车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只继续道:“真是个疯子,都阶下囚了还吹埙呢!”   埙声清凄,不幽而悲,在鼎沸的人声中几乎要辨不清楚,但是却又固执地钻进元蘅的耳中。   囚车驶近,路两旁的百姓也都散开了,此时一阵风将囚车外的那层简陋的粗布吹开,让元蘅看清楚了柳全的面容。   素衣带血,面如青灰。再没有昔日温旭亲和的长辈模样。   她有些发抖。   柳全受封镇西大将军之前,曾与元成晖、姜牧共执燕云军。   彼时元蘅尚且年幼,每每往军营中钻的时候都被人赶出来。只有柳全会将她抱起来,笑道:“我们姑娘聪明,日后必成大器!”   她想学军务,柳全就耐心教她认识兵器,教她怎么看懂兵书。   可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柳全凭功获封,受命镇守琅州。   再后来,他反了。   琅州柳军进击衍州之时,燕云军只一月便死伤过半,城中人人自危,百姓慌促逃散。那些刷了火油的箭矢如雨一般刺来,这些场景至今还在元蘅的梦里反复出现。   “蘅妹妹?别看了……”   宋景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主动将车帘放了下来,隔开了那些残忍的梦境。   元蘅的面色惨白,双肩还在不由自主地颤着。   那些日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手刃了柳全,但如今埙声入耳,又让她觉得不真实。已是阶下囚了,可是这些报应都太浅。   即使此人算得上她半个恩师,在她不受父亲重视的时候百般鼓励她。那些光景是她所珍视的,但是衍州的那场战乱也是切切实实痛在她身上的。   她不仅不能原谅,甚至痛恨。   与昔日同袍刀兵相见,这人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他什么时候行刑?”   这些日子她在文徽院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清楚,此刻只能再问车夫。   车夫挠了挠发顶,道:“这没听说……但也活不久了!进了诏狱,离阎王爷可就只隔着一道门了。”   是了,昔日之事与如今有何干系?杀伐果断的镇西大将军进了诏狱,也只会如蝼蚁一般,被人掐住命脉。   柳全也断想不到,自己计划好一切,却被自己昔日悉心教导出来的元蘅堵在衍州城外,最终溃散。   忽地,埙声音调变了。   熟悉的调子将元蘅的思绪给拽住了。   曾在衍江畔,柳全将这首曲子吹给她听,说是他亲自所作,当做给她的十五岁及笄贺礼。之后他便远去琅州,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元蘅将车帘掀开,轻身一跃下了马车,朝着囚车的方向追了两步,却被人潮挡住去路,再也追不上了。   这首曲子是吹给她听的。   方才他定是看见她了!   “蘅妹妹!”   “姑娘!”   宋景和车夫都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后。   “怎么了?”宋景不明白她为何会下车追到这来。   元蘅沉默片刻,看着囚车远去:“他方才看见我了。刚才的埙声是吹给我听的……”   宋景依旧没懂:“那又如何?我虽不知你们之间的旧怨,但是柳全叛乱,便是背信弃义。他再怎么看见你,进了诏狱也出不来了。”   直到囚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元蘅终于呼出一口气,道:“是了,他出不来了。”   这场令人心惊的背叛,可以算是结束了。   元蘅旋即转身回去,登上马车,将此事抛之脑后。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中也算宁静。   杜庭誉并没有将元蘅扮男装混进文徽院之事告知安远侯。宋夫人病了,宋景也老老实实地收敛了性子,日日在床榻边侍药,没有到处惹事。   来了侯府之后元蘅也没帮上什么忙,凭借着旧时在元府中侍奉病重的元成晖的经验,便帮着宋夫人温药送药。   这日天色刚淡下来,元蘅准备将煎药的药渣倒了,刚用厚布端了药罐离开小灶台,便见有下人来禀事。   她忙得没抬头,只问了何事。   下人却道:“这小的也不知。外面那人只让我将此物转交给姑娘,说您见了便知。”   药罐的药渣被尽数倒掉了,但是她还是被留有余温的罐底给烫到了手,指尖的刺痛让她没顾上去看下人递上来的东西,忙舀了凉水止痛。   终于好受一些,她才抬了眼看过去,却被钉住了步子。   是埙。   暗红色的埙已经磨损了些,但是仍旧可以看出它原本的模样,上面也刻有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旁人看不出,但是元蘅认出来了。   那字迹是“柳”。   “他人呢?”   元蘅的声音沉了下去。   “在府外候着呢。”   话音落,元蘅将药罐放回原处,将药碗递给他:“我去见那人,你趁热将药送去夫人房中。”   说罢,元蘅便出了灶房。   侯府外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早年皇帝下令,皇亲国戚和官员的住处应与坊市分开,因此侯府外平素连马车都不会有。如今只有一棵尚未抽芽的杨树,周围也没有任何人的行迹。   前几日这埙还在柳全手中,柳全也被关押受审了。如今又是谁拿着这埙来寻她?   还没等她回神,便见有一人裹着破旧的衣裳,半张脸都被斗篷遮住了。   熟悉的身形,元蘅终于笑了:“进了诏狱都能逃出来,连锦衣卫都能买通,不愧是镇西大将军。”   从那日听到吹给她的埙声之后,元蘅便猜到有这一日了。柳全从不做任何无谓之事,那日不可能是一时兴起,而是告诫。   原本柳全被俘,押入诏狱之后,应由三法司依律严审后再交由皇帝惩处。可是柳全身份特殊,与北成各军都关系匪浅,其中盘根错节的牵连数不胜数,谁也不想上赶着触这个霉头。于是三法司相互推诿,竟最后让这人从诏狱里逃出来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都这么大了。那日在囚车上我险些认不出。”   柳全将斗篷掀开,露出了自己的整张脸,“昔日你还是一个,跟在我身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元蘅道:“你今日敢独自来见我,是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柳全忽然大笑,亦如过去谈心一般:“我能从锦衣卫手中逃出来,就能杀人于无形。敢来找你,便是笃定你一定会帮我。”   他果真还是那般狂妄。   “你过去恃才傲物,我敬你有才。但你如今狂妄自大,却唯有一死。”   元蘅唇边的笑极冷,眼眸中也没有丝毫畏惧。 第13章 反杀   “褚清连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柳全的目光停在元蘅的身上,似乎很享受看她神色由从容淡定变成犹疑和震惊。   元蘅道:“你休想诓骗我,我师父自然是病逝。”   “病逝的人,尸身半月不腐?”   这句话像是利刃,轻易便挑起了在元蘅疑惑许久的事。   那时衍州正值战乱,元蘅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曾去探望褚清连。后来她接到有人送来的秘信,说褚清连死了。   她赶到时,经人看过得知他已经离世半月。但是那般炎热的初秋,尸身竟完好无损。   她握紧了手,几乎是咬着牙问:“当时你正带兵攻打衍州,这事你又是如何知晓?”   柳全重新将斗篷穿戴好,冷声道:“我知道的还很多,你若是想听,今日戌时,带着马车和出城玉令,独自于兴荣桥后面废弃的庙宇中找我。若是没来,真相你得不到,平乐集丢失的残卷你也找不到了。”   正是因为柳全太过于了解元蘅,也知晓她心中最惦念的是什么,才借此拿捏于她。   元蘅走下侯府石阶,一步步走近柳全,直到他的面前才停下。   她直视于他,语声冰冷又讥讽:“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相信你不知真假的话,并且愚蠢地将你放走?你又凭什么以为,你能离开此处?”   当过往的恩情一笔勾销之后,摆在他们之间的就只剩下仇恨了。   衍州城的血债。   他早就料到她会这么答。   柳全也不是傻子,自然知晓昔日那点稀薄的交集在此时全然无用。他也不会蠢到只拿着平乐集来做筹码。   “你若想当侯府唯一的孙辈,那你就不必来了。只是可惜那个小子,没什么武功,笨手笨脚,只怕活不过今夜子时。”   元蘅有一瞬是懵的。   他是在说宋景?   宋景不是在给宋夫人侍药么?   仔细回想起来,她从今晨忙到现在,并未亲自去过后院,也确实有几个时辰没见过宋景了。   “你!”   见元蘅神色终于有了波澜,柳全才满意一笑:“姑娘,按我说的做,他今夜就能回去。”   “毫发无伤。”   ***   天将暗淡之时,闻澈才疲惫地回了凌王府。马车吱呀一声停下,他连一步都没停地跨上石阶进了门去。   他一路无话,身后的徐舒也不敢问。   闻澈没在府中多停留,只是带了佩剑便要出门。他还将锦衣卫调令留给了徐舒,让他去北镇抚司调一众锦衣卫,以搜查柳全踪迹。   徐舒听了一半,心猛然提起,问道:“柳全逃了?他怎么逃的?”   这话闻澈也想问。   他原本在府中待得好好的,却忽然被皇帝召见,说有要事商议。   进宫之前,闻澈没想通自己与这个早有嫌隙了的父皇有什么要事可商议。可是当他听闻柳全从诏狱失踪之后,便全然明白了。   柳全是被俞州军拿下的,闻澈也与其打过交道,相比较朝中其余人,可能更熟悉此人的秉性。加之此事不能太张扬,皇帝便只将锦衣卫调遣权暂交予他。   兹事体大,徐舒不敢怠慢,接了调令便准备牵马往镇抚司去。可是刚走没两步,他又被闻澈叫住了。   “别去了。”   闻澈皱眉,思虑半晌,终于开口:“本王就没听过谁从诏狱里逃出去的!既然他做到了,定是锦衣卫中有人帮扶。去调府兵吧,封城门,街巷挨着搜查一遍!”   “是。”徐舒交还了调令。   徐舒去后,闻澈将身上的宽袍换下,穿了一袭曳撒往北镇抚司去了。   哪里出的问题,便要从哪里查起。   不消一个时辰,徐舒便已折回来了,彼时闻澈正在盘问那日守着诏狱之人,见徐舒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徐舒没近前,神色犹疑。   闻澈蹙眉:“怎么了?”   “叛将逃窜,城中都肃清了。可是刚才府兵来传,有马车往兴荣桥那边去了。他们不敢拦……”   “为何不敢拦?”   “那是安远侯府的车。”   与此同时的兴荣桥已被夜色全然遮盖。   夜间生了一层薄雾,将破旧的庙宇笼罩其中。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元蘅轻跃下马车,往庙中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旧门,一股潮湿的霉气便扑面而来。   这里不知已经作废多久了,甚至佛像都没有,全然一间破房子。梁柱有微小的裂痕,灰尘积得有一指厚。   因为昏暗,元蘅根本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但是她听到了脚步声。   “我如约来了,宋景人在哪?”   没有人答。   冷寂的破庙中只余脚步回响。   元蘅冷笑:“你就别跟我装神弄鬼了。我要是害怕,今日就不可能站在此处!”   终于,柳全笑着从废旧的木板后面走了出来,面容也逐渐清晰。   “你不问问褚阁老怎么死的?也不问问平乐集丢失的那卷在何处?”   元蘅只平静地重复:“宋景在哪?”   柳全却闷闷的,往杂乱的枯草上坐下,沉吟道:“只要你送我出城,我保证他不会有事。”   外面的雾散了些,细碎的月光穿过破裂的窗纸,洒在他的面上。柳全的指缝中沾着泥渍,他双手搓了一把,没搓掉,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没话问我么?”   元蘅站在不远处,道:“没有。”   柳全嗤笑一声,半张脸在夜色里隐去,让人看不真切。虽然元蘅没问,但他还是自顾自道:“狗皇帝杀了我的儿子,我不想要给他继续卖命……”   原来竟是因着这桩事。   柳全的儿子曾在武举中一举夺魁,被皇帝亲封锦衣卫都督。但是这位都督却因一次醉酒误事,害得锦衣卫折损数人。最后皇帝盛怒之下便降了罪。   当时是有人为他求情的,说看在他父亲尚且在琅州身居要职的份上,饶他一命。但是皇帝却执意说法度不容留情,若是饶过了他,以后北成律例将形同虚设。   这本无可厚非,可难免寒了老将的心。柳全只有这个独子,一直以来竭尽疼爱。他的儿子后来能武举夺魁,也成了他日日挂在嘴边炫耀的事。   可是他儿子还是死了。   “你觉得我会认同你么?他有罪依律惩处,我知你心中不快,但这就是你抽刀以对昔日同袍的理由么?”   有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将元蘅的发髻也吹乱了。   柳全苦笑,起了身走向元蘅:“你以为你爹就是什么好人么?”   说罢,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重复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东西?我、他、姜牧,我们三人共执衍州燕云军,可最后呢……你以为姜牧为何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你以为你爹就无辜么?我贪心不足我承认,但我最看不惯元成晖那种伪君子!”   元蘅没说话。   柳全的怨愤是积压了许久的,只是一直以来没有地方可以说,才在此刻对着元蘅吐露不满。   元成晖当年选择了与陆家站在一处,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惹怒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就连元蘅也看不惯。   但今日并不是论元成晖对错的时候。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只要宋景安然无恙,你交出那半卷平乐集,出城玉令我给你就是。”元蘅尾音上挑,观察着柳全的神色。   “你怎么确定平乐集在我这里?”   “不是么?”   元蘅并不怀疑。   褚清连是独居,死的时候她亦不在身侧。旁人不可能知晓这件事,更不可能知道平乐集丢了半卷。   所以她笃定,褚清连就是死于柳全之手。   柳全忽然朗声大笑,许久不停。   “先把玉令给我,否则我不会说的。”   如此老奸巨猾之人,当真还是当年那个待人亲和的柳叔么?元蘅看了他半晌,终究还是从袖中取出玉令,抛给了他。   接了玉令的柳全,将玉令拿在手中仔细勘验了一遍,确定无误才收于怀中,而语气骤然变了。   “褚清连,我杀的。”   他出人意料地平静:“那半卷平乐集也是我拿走的。”   他竟然如此直率坦白了。   元蘅虽早已猜出,但亲耳听到此言还是有些背脊发冷。她的手握成拳,眸中充斥着红,但是仍旧克制着愤怒问了:“为什么?”   “傻蘅儿……”   柳全叹了一声:“传闻得此文集能平天下,你柳叔我自然是想要天下。只可惜……”   “那文集根本名不符实,不值得我辛苦去取那一趟。那半卷,我自然是烧了!”   柳全靠近元蘅,近到能嗅到她发间丝丝缕缕的清香,抬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柳全笑了:“姑娘,我们的恩义早就断了,到了地府,你可不能怪我!”   掌风将落时,破庙草堆的木板之后忽然发出一阵声音。是有人将板子撞倒了,那人还尽力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借此吸引柳全的注意。   声音响起的霎时,柳全还是不经意地看了过去。   在他别过脸的一瞬间,元蘅从袖中取出一根针,抬手重重地刺向了他的后脖颈,顺着施力的力度,银针没入半段。   柳全吃痛,正欲抬手制住她,却忽然察觉一阵晕眩,有些站不稳。   元蘅冷笑:“柳叔,你教我的,不要做没有准备之事。我没有后招,会来见你么?”   他没念旧情,还指望她会有义么?   “你……”   见他四肢逐渐僵麻,元蘅将他腰间的短刀抽出,回手抵在他的脖颈:“你想杀了我?巧了,我也不会留下你!” 第14章 王府   破庙外有一只狸猫被里面的动静给惊动了,扑腾着跃下房檐,往小径一旁蹿开了。   而元蘅正用力将短刀按在他的脖颈处,被柳全钳制住,一时也动弹不得了。   再如何柳全也曾是大将军,那一根淬了毒的针并不能完全抽空他的力气。再加之元蘅并不会武,争斗中并不占上风,反而被柳全攥紧了手腕。   “元蘅,你怎敢!”柳全脖颈上青筋尽起,翻身将元蘅压下,一手握住刀刃欲刺回去,鲜血顺着掌面滴落。   “我怎么不敢?就许你杀我么?”元蘅几乎要无法呼吸,但仍笑得凉薄。   她知道自己在体力上是斗不过柳全的,此时来见他自然也不是一手打算。她身上亦佩戴了药囊,那些古怪但清淡的香气如游丝一般,混在这里潮湿的霉味中,根本察觉不出。   从她进入这间破庙之时,柳全便不能再逃出去了。   刀尖终于刺穿了他肩头的布料,渗出一丝血来。   “我要杀了你,姓元的都该死……”   柳全的力气在逐渐丧失,但还是不信。依着元蘅以往的脾气,定会将他带回去。只要转交给锦衣卫,他就有办法活命。   谁知下一瞬,刀身穿透了他的肩,血水溅洒在她素色的衣裙上。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柳将军!”   “你动不了我,我也不可能将你带回诏狱了,多让你活一日我都对不起师父!对不起衍州!”   元蘅几乎用尽了力气,握着刀柄的手还在颤抖,但她还是再次将刀送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那只狸猫又将什么东西扑倒了。   元蘅坐在原地缓缓回神,镇定地喘匀了一口气。许久,她才起身走向原本放置神龛的木板后面,果真看见了被捆缚住手脚,连眼睛都被蒙住的宋景。   她将宋景眼睛上的布条扯了下来,给他解开了手脚的捆缚。   两人都许久没出声,但宋景是还没从恐惧中完全出来,双肩都在抖。他在看到元蘅衣裙上的血渍之后,也猜出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让你照顾夫人,你乱跑什么……”   元蘅本想怪他不小心,可是看着他的样子还是不忍心质问,只得将话音放轻柔了些,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宋景尚且腿软站不稳,整个人都还在恍惚着。   “我……”   宋景的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完,便听得紧闭的木门被人给撞开了。   一行府兵将此处围了起来,看着地上不再动的柳全,面面相觑。   最后走进来的是闻澈。   他腰间佩剑,拇指还握在剑柄上,越过柳全看向了角落处的元蘅。   原本紧蹙的眉在这一霎展开,他的声音也出人意料的淡漠:“你们怎么会在此,发生了什么?”   从听闻有侯府的马车入夜后驶向兴荣桥时,闻澈便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柳全和元氏的旧交是众人皆知的,但是他又并不认为元蘅会是那个助纣为虐的人。   直到看见眼前场景。   宋景哪里见过这场面,从他被人从背后敲晕,在这破庙里醒来后,他便一直在抖。起初是柳全威胁他不许出声,否则定会杀了他。眼下面对询问,他说不出话。   反倒是元蘅往前站了一步,将宋景挡在自己身后,道:“他畏罪自戕了。”   “自戕……”   闻澈的目光挪向她衣裙上沾的血渍,以及鬓间凌乱的发丝,将这两字重复了一遍。   他两步走过来,隐约也嗅到她发间的幽香,只觉得自己好像更看不透这个女子了。   只要是有眼睛,便能从这一派狼藉中看出发生了什么。偏生她就有着睁眼睛说瞎话还如此从容的本事。柳全本就是要极刑处死的人,若是逃出来恐威胁重大,皇帝的旨意也是找到此人就地处死。   但闻澈想不到他会死在这里。   他叹出一口气,想要碰元蘅的肩,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见她抗拒自己的靠近,闻澈心中竟头一回生了股说不明白的火气,他还是固执地碰到了她的肩,将上面的一根枯草拂掉了,力度也是没忍住的大,竟让元蘅有些疼。   元蘅颇感意外地抬眼看他,那样冷的眼神像是怒视,但又没那么锋利。   “殿下,你……”   闻澈并没有再答话,反而走向了宋景,看着他冻紫了的嘴唇,将自己的氅衣解下来递给了他。宋景颤抖着手接了氅衣,道:“你别怪我妹妹,是柳全。他将我绑来借此威胁她,想要出城的玉令……然后……”   “然后怎么?”   宋景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元蘅,又回想着那会儿他听到的动静,道:“后来我不知道,我蒙着眼睛呢。”   他不想说。   他知道是柳全先动的杀心。也是因为听出了柳全想要对元蘅动手,他才壮着胆子撞倒了周围的东西,借此吸引柳全的注意,好给元蘅反击的时间。   柳全死有余辜,但是元蘅毕竟尚未出阁。他还是觉得这些事传出去于名声有损,便只话说一半。   闻澈显然不信。   但是他也并没有多言,只是示意府兵将柳全的尸身带回去,而后便往破庙外走。   走至一半,他在门槛处停下了脚步,再次转身。   他看着元蘅迟疑了片刻,打量了她衣裙,道:“你就这样回侯府?”   元蘅旋即意会。   闻澈此言,便是说明此事他不会告知别人,甚至不会告知安远侯。而元蘅身上的血迹,并不适合此时回府。   元蘅忙行拜礼:“若殿下不介意,能借……”   “不介意。”   闻澈甚至还没等她将话说完,便道:“先跟本王回王府罢,沐浴换衣之后自然送你回去。”   ***   这是元蘅头一回进凌王府。   整个启都里,凌王府是最靠近皇宫的。传闻在闻澈尚且年幼之时,这处宅院便已经辟好了。   那时帝后尚且和睦恩爱,不少人说这是皇帝独一份的宠爱,未来闻澈定会荣登大宝。但亦有人觉得,一个嫡皇子还没有成年便已经安排好了日后的王府,不正是说明皇帝从未想过立他为储么?   孰是孰非,眼前这位凌王殿下像是并不在意。   站在王府便能看见皇城中最高的角楼,这里的草木砖瓦都是备沐皇恩的。若是换了旁人,定会大兴修葺,非要四处都金碧辉煌能彰显身份尊贵才好。   可是凌王府却并不是。   皇帝赐府时的雕刻器物统统都被撤换了,府苑中一派简洁,甚至是单调乏味。   元蘅跟在他的身后,一直都没说话,也没有不懂规矩地四处张望。   直到闻澈停下脚步,道:“回启都后一切都仓促,府中没什么仆从,让徐舒引你去罢。”   “什么?”元蘅愣住。   闻澈无奈地反问:“你不沐浴换衣?”   见元蘅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闻澈不禁起了逗弄之心,负手而立之后问道:“难不成是要本王引你去?”   不必了。   元蘅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之后便跟着徐舒往府中偏院去了。   王府中果真没多少仆从,也没见着姬妾。   启都中谁人不知凌王闻澈是个玩世不恭喜好玩乐的。自从他回来之后,不少官员想尽办法送来美人,单单是元蘅听到的就有不少回。原以为他就算尚未娶亲,也会有些姬妾在府中侍奉的。   但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偏院中的客房岂止是整洁,因为没人住过,连该有的用品都没有。沐浴用的汤桶和澡豆,都是府中烧了热水的老仆奉进来的,最后还送来一件衣裳。   是整洁的男衣。   不过也好,总好过她穿着带血的衣物回侯府。   闻澈愿意帮她隐瞒今日之事,她已经很感激了,自然不能再挑剔这些小事。   依然是木樨飘香,元蘅穿戴整齐之后推开房门,只见皓月之下站立之人。   闻澈的风度仪容没得挑,带着矜贵又没有被这些矜贵束缚,难得不如旁人一般死板,而是像一个少年。   像是等得久了,他正踢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无论元蘅看过多少次他的背影,都会将他错认。   错认成容与。   小石子骨碌碌地被他踢远了,他又往前几步去将它踢回来。如此往复几回,他终于倦了,抬眼,才看到刚沐过发走出房中的元蘅。   她发间还带着水痕,未施粉黛,身上那件男衣也有些不大合身。兴许是沐浴时水汽太过潮热,此时她的眼尾还带着抹薄红,浸在月色里,添了些平日从她身上看不出的艳丽。   “殿下?”   元蘅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回来,他方略显局促地将手背过去,扯出一抹不尴不尬的笑:“宋景受了惊吓,饮过水后方才歇下了,就让他在此暂住一夜罢。但你不好在府中过夜,待会儿我让徐舒送你回去。”   他考虑得倒是周到,难为元蘅在沐浴时思虑许久该怎么面对闻澈的盘问。   但如今看来,闻澈并没有打算盘问。   他越是不提,元蘅才越显不安。毕竟发生了什么众人都心知肚明,没有谁会平白帮人解围。   两人就这么在原处僵持了片刻,谁也没有先开口。直到徐舒将送元蘅回侯府的马车备好,来禀报时,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元蘅正欲走,闻澈却开口问:“你饿么?” 第15章 对弈   直到府中的侍从布膳递箸,将温热的饭菜摆上桌案之后,元蘅也没多说什么。   这顿饭甚像鸿门宴,她知道,闻澈此时问什么她都是躲不过去的。   不过元蘅心中没有过多忐忑,做了就是做了,她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眼下比柳全更要紧的事就是北镇抚司中的内奸,那人究竟是何种的权力能将柳全从诏狱中偷放出来。白日的时候元蘅便在想这桩事了,但当时还是在顾虑着宋景的安危,她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   饭菜简单,只有一盅温热的红枣银耳粥,还有几道摆在青瓷碟中的菜肴。   元蘅只尝了一口,眼神停在闻澈的衣裳上:“殿下今日这身曳撒倒是与平日不同。”   闻澈一直盯着她看,此时才垂眸看了自己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好看?”   “殿下在衍州的铠甲更好看。”   “你没看过怎知好看?”闻澈拢了衣襟坐好,手肘支在雕花红木的桌案上,漫不经心中带着懒散,微微抬眼看向她时,目若含星,“你信口胡话的本事不小。”   “猜的。”   元蘅不吃他这一套,便随意怼回去,“总比花天酒地时的衣裳好看。”   他将手中捏着的瓷杯搁回去,坐直了身子:“你又是从哪里听得这些诋毁本王名声之言的?”   “坊间流言。”   闻澈拾起面前没用过的筷子,不动声色地挡了元蘅去夹笋丝的筷子,面上却挂着看戏似的笑:“坊间流言你也信?你看起来不是这种不聪明的人。”   元蘅不与他争,挪动手腕,换了碟菜去夹:“流言不好吗?没有这些流言,这皇宫脚下的凌王府,怕是住着如坐针毡啊……”   盯着她看了半晌,屋中静得针落可闻。   忽然,闻澈笑了起来,笑了许久,他的目光却冷下来。   “只是留你在这里用顿饭,住凌王府是不是如坐针毡,元姑娘就不必太感同身受了。”   “殿下今日穿了这曳撒,查了锦衣卫,恐怕明日别说吃酒,就算是醉死在了秦楼楚馆,也没人再信您了。”   元蘅重新拾箸,夹了笋丝。   回了启都之后,闻澈不少次去拜访杜庭誉,从杜庭誉的欲言又止中,闻澈知道自己让恩师失望了。就算是皇帝,也对儿子的心性大改尤为震惊。   可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却是将他的伪装撕了个尽。   “醉死没人信,那就称病咯。”   闻澈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也不再隐瞒元蘅了。都被人看干净了,再狡辩假装也没意思。   但他还是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本王去查了锦衣卫?”   “没人能从诏狱中逃出来,就算是神鬼,进去了也得扒层皮。试问谁能在诏狱中偷天换日?再者说了,柳全的儿子曾是锦衣卫都督,他的死确实有些惋惜,不少同僚下属都心中不甘。陛下对锦衣卫如此绝情,也会有不少心寒觉得不公的。能救出柳全的人,必然在他们之中。”   元蘅继续道:“那人能救出他,却不能出示玉令送他出城,还得让柳全颇费周折找到我,便说明那人身份特殊。这些,我能想到,殿下肯定也想到了。”   闻澈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殿下今日闯进破庙之时,腰间佩戴的是锦衣卫调令,但是跟着殿下来的人却是凌王府的府兵……”   元蘅稍稍停顿了下,缓声道:“既然已经刻意避开镇抚司,殿下又怎可能不查?”   依旧是一段天衣无缝没给人留余地的话,能教人心服口服但是又不甘心。眼前此人生就一副玲珑心,闻澈连辩驳的想法都没有。   只觉得有趣。   闻澈将筷子搁回碗沿,气定神闲道:“你这样缜密的心思,若是真与闻临成了婚才是有好戏看。”   元蘅反驳:“若真是夫妻成婚,原本也不是做戏给谁看。”   说了这些话,她觉得口渴,便给自己斟了杯茶,淡然饮了。   闻澈轻笑一声,将一小碟消食用的酸梅往她跟前推了下。她目光在酸梅上停了一瞬,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   曾经亦有一人细致至此,但对她只是爱慕,别无所求。   这日乌七八糟的事搅扰得人心烦,她原本就有些气不顺,现下更觉得沉闷。她慢慢地将粥用完,才觉得那股不安的气平复了些。   闻澈留她,又一句没提破庙中之事,元蘅也不知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用完饭已经过了亥时了,他却仍旧什么都没说,遣徐舒将她送回府了。他似乎只是留她安生地用顿饭……   原先不知敌友,衍州的援助她也只当利来相合。   但看这么久以来闻澈的态度,元蘅倒觉得自己错怪人家了。   ***   退婚书送至越王府已经有几日了,但是闻临却没有任何话传回来,没表示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这不上不下的态度难免有些磋磨人。   再怎么说这婚事也是父母之命,如今就算有安远侯作保,出尔反尔无故退婚也得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何况要退的还是越王的婚。   谁知休沐日的一早,便有家丁奉上一封请帖,说是越王生母蕙妃生辰,邀元蘅赴宴。   元蘅刚挽发盥洗结束,见来了人,便擦过手之后接了帖子,在原处站立良久。   展开请帖,淡黄色的纸上是一手隽逸漂亮的墨字,看样子还是闻临亲笔。   这态度已经很明了了,他们对元蘅退婚的请求置之不理,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觉得元蘅已经入了启都,这桩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就算元蘅不情愿,他们也只以为是小女儿情怯。   一旁的漱玉将请帖接过去看了,冷笑道:“他们装聋作哑的本事倒是好,有这功夫,启都什么样的贵女找不着,偏生就跟姑娘你耗在这里?”   启都不缺贵女,闻临也不缺仰慕者。   但是他们缺兵权,元成晖的兵权。   “姑娘你说,如今陛下将要紧的政务都交给越王了,日后立储便也十拿九稳,为何他还惦记着衍州的燕云军?”漱玉一直以来都困惑这件事。   闻临那般得圣心,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步步谨慎谋划。   元蘅笑了,将擦过手的帕子丢在一旁,道:“有句话叫圣心莫测。他是庶出,和远在封地的齐王、梁王等人没有任何分别。独独他被留在启都,被陛下格外恩宠,便是将他放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所谓树大招风,他却没有任何兵权可倚仗,单靠那点圣心,够他走到什么时候呢?”   同样被留在启都的闻澈既是嫡出,舅父又有重兵在握。换成谁是闻临,此时也该睡不着觉了。   闻临根本不在意元蘅是美是丑,什么心性。   他要的只是元氏女。   这桩婚事,闻临抓着不放,元成晖和沈如春更是如此。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此番元蘅想退婚,仅依靠外祖安远侯是远远不够的。   若将闻临推到一定境地,难保他不会直接去向皇帝请一道赐婚旨意。那时她就算再不同意也无计可施了。   这场生辰宴,她躲不掉,是非去不可了。   此时廊下有仆妇走来,手中还端着一铜盆的热水,里面浸泡着白绢帕。她身后的丫头手中捧着药盅,浓苦的药气扑面而来。   元蘅皱眉,问道:“夫人今晨不是用过药了?”   仆妇低声道:“不是夫人的,是景公子的。昨夜景公子高烧不退,估摸着是受了凉。”   哪里是受了凉,这是受了惊吓。   依着宋景所说,他莫名其妙被人传出府去,却被柳全打昏了,因此落下了伤。他本就是个常生病的身体底子,如此这般便更严重了。   一向喜好到处玩乐的侯府少公子,头一回安稳本分地待在房中好几日。他就算无趣到和窗边鸟笼里的麻雀说话,也不肯朝府外迈出一步。   元蘅叹了气,将药盅接过来,准备自己将药送去给宋景,顺带着看看他病得如何了。   没走出两步,身后便有一人快步追了上来。   “姑娘,侯爷找您。”   “好。”元蘅只得将药递给了漱玉,“那你代我去看看他,若是还不好,便着人去请太医来诊。”   交待罢了,元蘅才随着那人去见安远侯了。   进了劝知堂,安远侯神色肃穆,也坐得端正,手中握着一折文书,微微蹙眉。看着这场景,元蘅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夜之事就算是有闻澈帮着隐瞒,也难保不会惊动安远侯。   “外祖……”   元蘅踏过门槛,便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停下了。   安远侯闻声抬头,将手中的文书搁在了一旁,紧锁的眉头未舒展。   “我去礼佛之时,你去了文徽院?”   思索再三,安远侯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竟是为的这桩事。   无论哪一桩,元蘅都有些心虚。她暂住在侯府,并不想给安远侯惹上任何的麻烦。   见她点了头,安远侯才叹出一口气,将方才那折文书往前扔了一下,落在桌角处。道:“杜司业要见你。”   “见我?” 第16章 心事   待细细看过了杜庭誉的书信,元蘅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信中之言也算含蓄,没有直言她扮男装进文徽院之事,而是委婉曲折地说了自己对元蘅那份文章的赞许,欲与之详谈。   “什么文章?”安远侯问了。   从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他对此事的态度。   既已经不能再回文徽院,那再瞒着安远侯也没什么意思,她将那封信递放回原处,将自扮成宋景伴读之事告知了。   “那日是表哥误将我的文章呈上去了,本就是个误会,我也向杜司业认过错了……”   已入葭月,劝知堂中又没有烧炭,安远侯身上只着了单衣,看着并不暖和。他若有所思地将干涸的砚台磕了磕,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将那封书信重新递回元蘅的手中。   “你知晓杜庭誉多少?”   安远侯冷不丁地问她。   元蘅不明此言何意,只答:“是淳和二十六年,一甲第二名,后授翰林编修,接着进了内阁,兼任礼部尚书。再然后……就辞官入文徽院了……”   再详尽的元蘅也记不清楚,只知晓他在仕途顺利,前途一派光明的时候忽然辞官,只在文徽院中传道授业,再不搅扰朝堂的浑水。   说他不够圆润,可他偏又是最懂得韬光养晦的。   “你没记清楚。他任礼部尚书之时,又兼管二皇子教导事宜。”安远侯打断她的话,“那时帝后和睦,二皇子闻澈就是无可置疑的皇储,杜庭誉便相当于太子之师。”   能坐到那个位置又备受皇恩,就算是担任太子之师也是没什么惭愧的。元蘅并不明白安远侯今日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远侯继续道:“你知晓文徽院代表着什么,也当知晓杜庭誉放弃高官厚禄也要留在文徽院的用意。”   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兵权旁落纷争。   文徽院建立伊始,便是皇帝想要清洗官员的身份,真正让寒门士子能够进入朝堂。那时便立下规矩,文徽院中学业出众的学子是不必参与科举春闱,可以直接为官的。   在最初的北成这十分奏效,无数人挤破头要往文徽院中来,一时间人才济济。可是这样的景象并没有维持太久。   皇位更迭几次,外戚干政愈演愈烈。世家将目光转向了可能威胁他们地位的文徽院。   后来入院的学生良莠难分,这里逐渐不能起到擢选官员的目的,反而成了朱门权贵将儿孙送入仕途的契机。就连都察院左都御史陆从渊,亦曾是文徽院的学生。   “我明白了。”   元蘅道,“杜司业是陛下心中最适宜的太子之师,他身后站着的又是无数要通过春闱实现抱负的士子。他如今守着逐渐没落的文徽院,算是……”   算是对世家的反抗。   但元蘅没说。   安远侯淡淡一笑,将自己袖口上挽些许,将信高置书阁。   “他曾算是太子之师,如今却什么都不算,因为没人是太子。他喜欢自己的这个学生,想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去,这也无可厚非。只是蘅儿,他若是将注意打到你的身上,我便不能容他了。”   她头一回见安远侯如此严肃的模样。   那封书信看似是欣赏,他却怕是利用。   虽说若有美玉,藏之不义。但这美玉若是自己的亲人,他宁可使之蒙尘,也不愿她陷入暗涌。   “外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杜司业应当不是那种人。”   褚清连在世之时常提起杜庭誉,言谈中从不吝惜对他的称赞,说其人高风亮节是君子风骨。   “那你说他是哪种人?若不是为了扶持闻澈做储君,他为何要辞官寂寂留在文徽院中?”安远侯似乎对他有很大的成见,但是因为平日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说话的底气却不足。   元蘅在跟前坐下,提笔在纸页上写上一个墨字。   ——陆。   安远侯捏着宣纸的一角,凝视着那个字许久,没出声。   元蘅将笔搁回原处,道:“当初太后谋逆案牵连甚广,皇后被幽禁、姜家满门抄斩、闻澈被远放俞州,究竟是谁明哲保身分毫未损?是陆家。杜庭誉一生劳苦功高,为何陛下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将他放在文徽院再不启用了?”   “这……”   “恐怕不是不启用,是从未停用。”元蘅道,“文徽院不复当初了,陛下需要它,就需要有人去做这件事。杜庭誉所作所为若只归结为替闻澈争储,那还是将他的用意想浅薄了。”   此时安远侯才真正去看了元蘅。   她分明还是那般瘦削的模样,跟这些年从衍州送来的画像没有任何分别。   他欢喜元蘅生得漂亮,与她娘亲一般无二,但是却从未想过,元蘅竟通透至此。   早在之前他便听闻了元蘅守城之事,他虽惊叹于元蘅所为,但毕竟从未亲历,也无法明白其中艰难和元蘅的能力。   可是就是现下的一段谈话,他才终于觉得为何沈如春那般容不下元蘅,亦明白了为何杜庭誉只是见了一篇文章便写信送来侯府。   半晌之后,安远侯的面色才没有那般冰冷,而是挂了丝浅淡的笑意,问道:“所以你是很想与杜庭誉一见了?”   元蘅去文徽院的本意就是如此,但是那时她并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便离开了。如今杜庭誉竟然主动相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不胜荣幸。”   ***   “真病傻了?”   闻澈伸着手背去探宋景额间的温度,但是却被宋景有气无力地用手挡开了。   宋景抵着拳低咳了好几声,才皱眉看向闻澈:“你身上什么味?”   闻澈伸开双臂嗅了下,思索了下坦然道:“药味。”   “你也病了?不像啊……”   宋景拧着眉看他,分明气色极佳,还颇有些来看他笑话的得意,哪里有半分病容?   但闻澈没答,反而懒散地起了身,推开窗子看向外面,喃喃道:“落雪了。”   昨夜间一场寒风袭来,满地便铺了一层薄雪,连琉璃瓦和屋脊上螭吻本身的色泽都遮不住,乍一看像是秋霜。   窗棱处的雪已经被屋内暖热的地龙烤化了,屋外只是几个扫雪的仆从,看起来清冷寂寞。   忽地就有一抹丽影越过石门,往这里走来了。   无论多少次,元蘅忽然闯入他的视线时,都会让他怔愣片刻,连指尖的血都在一瞬烫热。   她分明生了一副美人相,却似浑然不觉,偏好倔强地与人对视。她分明那么聪慧,却又在恰到适宜的时候,看不出旁人眼底的波涌。   聪颖,却又迟钝。   偏生能让人心里乱成一团线。   闻澈并未在窗边多作停留,眼神敛回,合上窗扇便坐回床榻边沿,淡声道:“你蘅妹妹来了。”   尾音还没落,便听得绸面屏风后传来了脚步声。   元蘅一抬头,与闻澈对视了一下,收回了面上错愕的神色,道了句:“见过殿下。”   她将宋景跟前空了的药碗挪走,眼皮也没抬:“殿下真是常客,像是将侯府当成自己家了。”   “这话听着不对,怎么像是逐客?”   元蘅只顾着将带来的茶食从食盒中取出来,放在宋景跟前:“若真是逐客,殿下就不会问出来了。”   抬手去熄烛的时候,她素白的衣袂一角轻轻拂过了闻澈的掌心,带着一丝格外的痒意,但又抓不住,如同流水过而无痕,只余下轻柔的一片触感。   像他方才看到的琉璃瓦上的薄雪。   闻澈整个人都一僵,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只觉得自己魔怔了,愈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总将这两者混为一谈。他觉得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着实算不上正人君子。   日后要少来侯府为好。   但是元蘅浑然不知他心中波动,只将烛台摆正之后看向病得面色发白的宋景。   宋景接过汤碗,就着碗沿啜饮,随后才兴致缺缺地开口。   “殿下,柳、柳全的余党都下狱了么?”   宋景现在提起柳全就浑身发冷,心中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闻澈道:“不知道。”   “不知道?”宋景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陛下那日不是将此事交付于你了么?那、那日……那日在破庙里,不也是你……”   听他磕磕绊绊地说完,闻澈才拍了他的肩,用力不大但是依旧碰到了宋景的伤处,引得他痛呼一声往后躲。   闻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一副玩世不恭的随意模样:“交付了我就要做么?”   宋景听得稀里糊涂的,但也明白自己就算追问闻澈的用意,闻澈也不会坦然告知。他们二人相识这么多年了,最明白闻澈的脾气。   见着宋景将茶食用尽,元蘅便托辞自己有事出了门去。   但她知道闻澈跟在身后也走出来了。   在雪地里没走出多远,元蘅止了步,回头看着闻澈的眼睛:“殿下果真不查了?”   问题出在锦衣卫里,若是连锦衣卫都与叛军之首勾连不清,那才是最危险的。   闻澈不会不清楚。   闻澈随意地将自己肩头的雪拂去了,语声冷淡:“如今的锦衣卫与越王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查?肃清锦衣卫是皇帝该做的事,不是我。”   他径直往前走,似乎不再打算与元蘅搭话了。   “殿下知晓锦衣卫与越王府有关联,难道陛下就不知晓么?可是这么久了,没有任何动静。”   元蘅两步走来与他并肩,“陛下难保不是在等着看你的做法。”   闻澈一僵,侧目看了过来。   柳全之事早已上呈皇帝,可是本该严重惩处的事,却如草叶入水,轻飘飘的毫无波澜。闻澈不是没想过缘由,但从未敢想是皇帝在等他的态度。   可他称病,亦是摆明了不给态度。   沉默许久后他轻笑:“元蘅,我且问你。”   “殿下请讲。”   “你为何要掺和这些事?你安安稳稳嫁给越王,他顺利登基,你就是北成皇后。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你不要,却在这里与我说这些……”   他忽然停顿,半晌后似打趣地放低声音:“难不成你钟情的是我?”   前半段元蘅还有认真听,听到最后一句她才终于明白,这人是在故意给她难堪。   元蘅得体地报以一笑:“殿下还是容易想太多。”   “那不然作何解释?”   “何苦要我解释?若是利益相合,我们便像在衍州时一样各取所需。问太清楚了,才不好。”   元蘅轻巧绕开了话题。   各取所需……   她果真是将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泾渭分明。生怕多和他牵扯上一点……   闻澈眸中的亮色淡下去了。   他扯了下嘴角,没有笑:“你不肯说你需要的是什么,那我需要的,你又怎么给?”   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离近了些。   正巧府中下人捧着早膳的食盒匆匆路过,元蘅才恍然觉得闻澈凑得太近了,甚至能嗅到他衣物间染上的药香,淡如游丝。   耳根有些热,她往后退一步想分开,后背却撞上了院中的石墙,硌得她生疼。闻澈下意识伸手想护她,但是却被她躲了,她的衣角再次滑过了他的掌心。   很软很凉。   甚至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温软的衣角之下,隐着的是怎样修长纤细的一双手。梦中这手曾抱着他,抚过他的后背。   闻澈莫名烦躁,也不再等她的答案。   “各取所需……”   闻澈凉薄一笑,“元姑娘不妨想明白了,再来跟本王谈各取所需。”   说罢,他一甩衣袖,走了。 第17章 闻临   蕙妃的生辰在即,闻临见上一封相邀之信没有答复,便又差遣人来请过几回。   漱玉本想着称病将此事搪塞过去,但是闻临便作势要来侯府探望元蘅。左右是糊弄不过去,倒不如大大方方赴约,当着众人面将婚事议个清楚明白。   一场初雪降落,启都的街巷便萧条了许多。皇宫依旧巍峨,隔着老远便能望见角楼的飞檐,与鎏金宝顶相映,在漫天的飞雪中显出沉稳肃静。   宫道上只有带刀的守卫,勘验玉印之后便放行了。   由宫人引着往蕙妃所居的泽兰宫去时,一路都种着梅树。因着天气转冷,枝头上已经开了梅花骨朵,虽未完全开,但是已然暗香涌动。   唯独一座宫门紧闭,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落寞凄冷。   可是路过这里时,引路的宫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似是并不情愿在这里停留。   元蘅回头看了一眼,朱红色的宫门已经掉了漆,门槛也是经久没有人修缮的,想来应当是座废宫,久无人居罢。   她终究没有过问,往前继续走了。   即便是元蘅远在衍州,也照样听过一些逸闻。只道是长子闻临及冠获封之时,皇帝给他母妃额外的恩赏,命工部着手重修旧日的重兰宫,在原址上大兴整修之事,赐名“泽兰”。   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迟。①   以之香草,配以美人,这是后妃的殊荣,亦是对闻临的重视。   到了地方,宫人躬身引她入内,元蘅才终于明白为何这能称之为殊荣。   宫阙雕梁画栋,恢宏漂亮,与方才来时那落寞的宫殿大不相同。   坊间有传言,所谓青鸾到此犹不动,雪落泽兰而无痕。   这些话难免有夸大讽刺之嫌,但却说破了这位蕙妃娘娘在宫中尊贵和受宠。   殿内焚以椒兰,本是清雅之物,但是此时却有些过分的浓郁。元蘅跨进泽兰宫时无意识地遮了下口鼻,直到入了正殿以内,那味道才淡下去些。   殿中尚坐着许多衣着华贵的女子,应当是启都权贵家适龄的千金,此番亦是受邀来给蕙妃贺生辰的。   “臣女元蘅,拜见蕙妃娘娘。”   元蘅朝着殿内一拜,虽然连她也没认出哪个是蕙妃。   她报出自己的名字,虽跪拜着未抬头,却也听到了周遭顿起议论之声。都是耳语,她听不真切。   忽地,有一只修长的手探了过来,扶在了她的腕骨处。   元蘅抬眼看,竟是一紫袍男子。   华服玉冠,面容疏朗清俊,扶她的指腹上还有一颗红色的痣。他唇边带着抹笑,握着元蘅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温煦地笑了:“元姑娘以后来泽兰宫,不必多礼。”   这应当就是闻临了。   元蘅起身之后便将自己的手腕抽回,放下衣袖遮住了方才被闻临碰过的肌肤,冷淡道:“谢过殿下,但礼节还是很有必要的。”   闻临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过于逢迎,失了分寸,难堪的神色在眸中划过。但他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笑着对元蘅道:“本王记住了,元姑娘就座罢?我母妃尚在换衣,要稍等片刻了。”   元蘅依言坐下了。   可闻临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坐在了元蘅的旁边,丝毫不在意元蘅在不久前刚给他递过退婚书。   来给蕙妃贺生辰的大部分都是京中权贵的女眷,有的是母亲带着自己的女儿前来,蕙妃不至,她们也都不言语,看着很是拘束。而闻临似乎也没有活络气氛的想法,只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的模样冷淡,若不是方才还急切地与元蘅搭话,旁人险些要以为他是被蕙妃强迫来的。不过他们本也没有见过面,此番坐在一起也难免尴尬,就算不再言语也没什么奇怪的。   “元姑娘,在这里就不要拘束了。”   闻临终于开了口,伸手将自己身旁的酒盏提起,倾倒在玉盏之中,递到元蘅的面前。   避不过,元蘅只能接下。再抬眼,发觉殿中之人都有意无意地在看他们。在座的人都知道元蘅拟写了退婚书一事,如今又坐在一同,难免惹人好奇。   递过酒盏之后,闻临收回了目光,压低声音问道:“听闻前几日,元姑娘去了凌王府做客?”   这一句没有旁人听见,但元蘅一滞,手中玉盏里的酒液微微晃动了下,只片刻便再度恢复了平稳。   “有么?”元蘅饮了酒,并不承认。   闻临蹙眉,偏过头来看向她,震惊于她矢口否认时的淡定从容。   “没有么?”   “殿下许是认错人了罢……臣女生得一般,启都中模样相仿的可多了去了。”元蘅放回玉盏,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但她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还没等闻临接话,元蘅又抛出了一句反问。   “殿下那日在凌王府么?是怎么知晓凌王府去了谁人的?”   闻临语塞。   分明是他拿这种话来震慑于她,好让她心虚为自己所拿捏,可是如今三言两语,她竟将矛头转到了自己的身上。本是威胁之言,奈何元蘅摆明了不吃他这一套。   闻临用力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面色不虞。   “是凑巧去了一趟,当是认错了罢……”闻临勉强地笑了。   “臣女想着也是。”元蘅朝他淡淡一笑,将此事掀过去了。但是此事他们二人是心知肚明却不好挑明的。元蘅悄然握紧了袖口的布料,显然这位越王殿下并不如面上那般好相与。   不消多久,蕙妃便换了衣出来了。   众人行过礼之后,蕙妃的目光看向并肩的闻临元蘅,唇角终于带上些笑意。   她倒是没有搅扰儿子与未来王妃单独坐在一处的好时机,只说了没两句话,便声称头痛,要闻临多照顾宾客,自己去偏殿歇下了。   哪有办生辰宴会,自己中途走人的?   元蘅只在这一瞬明白这场宴会怕从一开始就是方才那个目的。就是为了有一个机会,能让闻临亲口问一问元蘅,当日为何会出现在凌王府。   他们以为元蘅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敢再提退婚的事。   这哪里是什么好心相邀,这就是纯粹的威胁。   元蘅想通之后勾唇一笑。   她从来都不是坐等着旁人威胁自己的人。   如若闻临是拿着柳全的事做威胁,或许她还会有几分顾虑。但显然闻临并不知道破庙中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昔日与柳全的关系。   但他只会派人盯着凌王府,欲拿着姑娘家的名声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几个时辰后,这场乏味的生辰宴才终于结束了。   歌舞尽散,那些贵女也都告辞了,元蘅也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旁的闻临才又开了口。   “我们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无论你情不情愿。”闻临的态度淡漠,没有在众人面前的亲和,“既然日后必然要做夫妻,有些话不妨挑明了说。你对本王有何处不满,乃至要到退婚的难堪境地?你可以直言……”   元蘅没想到他会将这些话直接说出,没有了旁人在侧,他竟连样子都不想装下去了。   “殿下芝兰玉树、贵不可言,是臣女般配不上。”   “你不必用这些话搪塞本王。”   闻临忽然站起身,面色冷郁,“你是心有所属了罢?”   元蘅正想回话,却听到闻临冰冷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容与?”   这三个字日夜萦绕在元蘅的心头,过往她觉得提起这个名字便温暖。可没想到会有朝一日,只是听到,便冒了一身的冷汗。   容与已经失踪一年有余了。   自那以后元蘅没有跟任何人再提起他。   闻临是怎么知道的?   闻临竟然知道容与……   她的眸光忽然暗下来,说不上哪里来了底气,她只想问清楚。   “你,认识他?”   闻临眉间的厉色消了些,像是终于扳回一局般得意,淡声道:“听过。知道元姑娘因为他的踪迹全无,数日食不下咽。”   “就算你不承认,那夜去凌王府的是你,与一个穷书生不明不白的还是你。无论哪一桩,都能让元氏和侯府的颜面扫地。但是如果你好好地与本王成婚,这些事本王既往不咎,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元蘅恨旁人威胁自己,更恨有人拿容与威胁自己。   “哪一桩殿下都不敢说出去。”   元蘅忽然笑了,眼尾的红痕看着艳丽,却又无端让人生畏。   闻临愣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说得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她断定他不敢。   “那夜去凌王府是真,但一同去的还有我的表哥宋景,他整夜都宿在了那里,有何不妥?你敢在凌王府外派人监视,传到陛下耳朵里,会如何?”   “还有容与…”   元蘅面上的笑意淡去了。   闻临连容与都查出来了,还拿女子的名声作为威胁,可见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他没有后招了。   “没有人在乎的,连我父亲都不一定在意。殿下拿女子的名声相胁,只能说明殿下不了解我。那种虚名,我从不在意,也不觉得有用。”   元蘅的声音清缓,“这种方式毁不了我,也动不了元氏分毫。”   闻临的额头青筋显露,显然是被元蘅气到了。他万万没想到此女不仅冥顽不灵,而且如此伶牙俐齿,半点都不惧他。   元蘅从容不迫地开口:“但是……若今日的对谈传出去,毁的会是谁的名声?殿下应当比我,更需要名声吧?” 第18章 波澜   元蘅看得出来,闻临想要的东西都放在了脸上,连遮掩都学不会。   这么久以来,皇帝那么器重他,却也没教会他如何隐藏自己的“想要”,如何沉住气与人周旋。   泽兰宫恢弘漂亮,遮住的是他的眼。   在真正见到元蘅之前,闻临并没有想到她敢这么威胁回来。   “你威胁本王?”   元蘅道:“不是殿下先威胁臣女的么?也是方才殿下说让臣女直言。为何直言了,殿下又觉得是威胁了?”   那些事传出去,会不会有损元蘅的名声她不知道,但她有很多法子让这件事反噬,毁掉坊间所传闻临亲和温润的名声。   当下他急迫于争储,比任何人都需要这种虚名。   殿外的雪势大了,但殿内的地龙仍旧烧得旺。就算是这般闷热,但元蘅的皮肤依旧是近乎冷淡的白。   她似乎知晓自己生得漂亮,所以从未遮盖过。她就是有一种能力,能让旁人越过她的美丽的皮囊,看到一种畏惧。   “天色不早了,恐怕宫门要落锁了,臣女告退。”   元蘅从未失过礼数,让闻临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连发作的机会都没有。   元蘅离开之后,殿中称病歇息了的蕙妃才挑帘出来,大概是将这些话都听了个完全,眉间尚有郁色。   “你就非她不可?”   闻临道:“哪里是非她不可?元成晖只是面上看着是懦弱鼠辈,为人实则精明着呢!不娶他的女儿,如何能让他为我们所用?”   这些年满朝文武对闻临虚与委蛇,将他全然当做未来的皇储。   只有今日受了挫,闻临才知晓自己终究是个庶子,连元成晖的女儿都不将他放在眼中。   “你是皇子,是天潢贵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女子不喜欢的。”   蕙妃的手搁在了闻临的肩上,“你再试上一试,若是还没用……”   闻临语声冰冷:“若是还没用,她活着就是阻碍。”   ***   雪悄无声息地下着,文徽院的黛瓦上结了冰柱。廊檐下有书生静默地扫着雪,整个院中只有扫帚的沙沙声。   在文徽院中学习的学子们平日读书习字都在前院,宿住在偏庭。而杜庭誉因为喜好清净,他所住的小院是在书院的最深处,红梅映雪,清幽僻静。如此这般,倒真有些退隐贤人居处的意味了。   有人隐在衍州,而有人就隐在启都。   杜庭誉在房中端坐,手畔还搁着一碗浓黑的药汤,散着丝丝缕缕的清苦,将书房显得更严肃了一些。杜庭誉已经年逾半百,此时更是离不开这些疗养之物。   见元蘅已至,杜庭誉搁下笔,抬眸笑了笑,欲起身来迎:“元姑娘。”   元蘅自然受不得杜庭誉如此之礼。   她立刻行了拜礼:“日前元蘅曾做了隐瞒错事,还望司业不要怪罪。”   杜庭誉还是走了过来,示意她可以坐下说话。   “那篇策论写得极好。”   他不提错事,也并不遮掩此番叫她来见面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将那日宋景误交上来文卷递还了过去。   原本那日杜庭誉便要于她详谈的,但是却知晓了元蘅扮男装入文徽院之事。之后的这些日子,杜庭誉常常惋惜,为何有如此经世之才的人,不是能参加科考的男子。   “老朽对元姑娘你在衍州的事也略有耳闻,能在安危一线之际守城,是有治军之才的。”   “司业过誉了!”   元蘅不明白今日这一顿夸赞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是生于将门,耳濡目染,略通晓一些治军之事罢了,称不上才能。我自小没能随父亲习武,实在是遗憾,对于军中事务只能说略通皮毛。”   杜庭誉淡笑:“谁又说军中之人个个要能驰骋沙场呢?军中的军师、兵部官吏、上至陛下,都是如此。衍州人信奉指望于元氏,战乱时有元氏之人能站出来定心,已经很好了。”   虽不知他今日这些话是真心实意,还是无关紧要的场面话,但是元蘅仍旧有些动容。   有侍从跨过遮挡的屏风,上前来斟了两杯茶。   碧绿的茶汤,味道却极苦,元蘅没忍住皱了眉。但是那股茶香于舌尖打了个转,最后竟慢慢回甘,品出浅淡的茶香来。   她将茶盏放回去,并不多言。   “早先便收到褚阁老的书信,说他在衍州收了徒弟,如今一见,我便明白他的所想了。”杜庭誉手腕晃动着杯盏里碧色的茶汤,像是在与故友叙旧一般提起褚清连的名字。   元蘅知道师父会与启都中人来往信件,那些信件多半也是她托人送往启都的,但是她没想到那些书信中也会提到自己。   她从来不敢将自己拜了褚清连为师之事传扬出去,但是没想到褚清连竟乐得将这件事告知旁人,且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提及的。   眼眶微润,她恨自己没见上褚清连的最后一面。   “师父他……”   杜庭誉道:“他将你视为爱徒,你只要于心无愧,便不算辜负了他的期望。”   元蘅问:“那怎么才算于心无愧?”   “将他所授于你的东西,还给北成。”   还给北成……   如何做才算还了?   当年淳和帝不肯重用褚清连,将他的平乐集视作危言耸听。后来宣宁帝即位,虽将他提作内阁首辅,却仍对他所言报以怀疑。   他的一切都是给北成的,最后却只能在衍州交给自己的徒弟。   甚至临死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徒弟,是否能替他做好那些事。因为北成没有女子科考的先例。   元蘅沉默许久,忽然起身,面朝杜庭誉跪下,叩拜。   “望司业明示。”   杜庭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她风尘仆仆而来时披风上未化的雪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将她扶起来之后,杜庭誉才道:“旁的我做不了主,但在文徽院,尚且有我说话的余地。今日你若愿意,日后,便算是文徽院的学生了。”   见元蘅怔住,杜庭誉继续道:“这里规矩众多,不如你侯府自在。元姑娘可考量了再做决定。”   仍旧是那盏略显清苦的茶汤。   但这一回没有人蹙眉。   “学生元蘅,谢司业成全。”   走出杜庭誉的院子时,透过暗沉的天色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启都的这场初雪连着多日没有停过了,距离腊月还远,但是四处冰冷的意味不弱分毫。   文徽院中清冷,只有几株雪中红梅勉强添些风韵。因着漱玉还在院外等候,元蘅并不拖延,只加快了步子朝门口走去。   路过小石桥的时候,有人团了石子大小的雪团子,朝元蘅丢了过来。   元蘅本就敏锐,只挪了一步躲开,朝着那人看过去。   是小皇子闻泓。   他头上的浅青色云纹锦帽歪了,但他并不在意,脏兮兮的手心里还握着一团雪。分明掌面已经冻得通红,但是他丝毫不觉雪的冰凉,笑嘻嘻地从假山后面走过来。   元蘅展眉笑道:“小殿下怎么又一人在文徽院?”   闻泓并没有答她,反而又问:“你不是要装成男子,怎么又换成了女子的衣裳?”   元蘅答:“以后都不必装了,我就是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正此时,一个身穿宝蓝锦缎玉兰纹样长裙,身披银白金丝绣花披风的女子从假山后走来,还喊着闻泓的名字。   闻泓瞧见她,脆生生地唤了一声:“皇姐。”   元蘅并不认得来人,但也知晓这应当是哪一位公主。但是当今皇帝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早已出嫁,眼前能带着皇后幼子一同出行的,应当是明锦公主。   明锦的母妃只是一个昭仪,因病离世的时候,她尚且年幼。皇后于心不忍,便将明锦视如己出养在了身旁。   “你是……”   明锦将自己手中的小外衫裹在闻泓身上,抬眼看着元蘅。   “安远侯府,元蘅。”   明锦似乎了然,眉间的神色柔和了些,道:“有耳闻,听阿澈说过。听说在衍州的时候……”   “明锦!”   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明锦与元蘅的攀谈。   而说话的那人正是闻澈。   他身着赤色盘领窄袖长袍,腰缠玉带,本是一副少年意气潇洒模样,但眉间拧着一抹厉色。   走近后他冷然道:“明锦,闻泓在宫外这般久了,恐影响文徽院中学生,将他带回去罢。”   说罢他又看向闻泓,正色道:“你整日让明锦带你来文徽院做什么?这里是你胡闹的地方么?”   闻泓虽然爱闹,但是最听闻澈的话。他把手藏在身后,悄悄地将雪团子丢掉了。   从始至终,闻澈的目光都没有看向元蘅,像是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往日这人见着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打趣上几句,即便没有,也不会装作不认识一样避开。   元蘅没想通,自己又没有惹过他。不过自打上回,他让她说明白何为各取所需之后,他确实是有一段时日没有往侯府去过,两人也没有碰过面。   今日闻澈显然是情绪不佳。   至于为何不佳,明锦已然看出来了。   明锦唇角的笑又浓了些许,牵起了闻泓的手,道:“泓儿,天色晚了,皇姐先带你回去,明日再出来玩。”   明锦和闻泓一走,院中霎时只剩下元蘅与闻澈二人。   习惯了闻澈总是会没话找话说,此时气氛安静了,反倒让元蘅有些无所适从。   自打两人相识之后,话说不到一起而不欢而散的次数,并不在少数。比之上回过分的也有,可是闻澈偏偏就这一次生气了。   “我……”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僵住了。有点像小孩子闹别扭,但是元蘅并不清楚如此拧巴的别扭是怎么闹出来的。   “你说……”闻澈依旧没有表情,但是声音却放轻柔了一些。   元蘅道:“我以后可以留在文徽院了,可以在这里修文著书,不会辜负了我师父的嘱托。”   “嗯。”闻澈只是应了声。   元蘅说完了,问道:“殿下方才要说什么?”   闻澈一滞,他方才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上回不明缘故就走人的是他,现在不知该如何自处的也是他。   “问你……你穿这么薄,冷么?”   只是问这个?   果真这位凌王殿下的脾性让人猜不准。   元蘅笑了一声:“不冷。”   因着漱玉还在文徽院外等着,元蘅并不好耽搁太久,便告辞了。   直到元蘅走出好远,闻澈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昨夜的梦再度萦绕上心头,梦中的元蘅没有平日那般清冷,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咄咄逼人,是柔和的。春日的桃树下,伊人明眸善睐,腕如春雪,寻常美人所不能及。   这样荒唐不明的梦,他从来不敢提及,但是如今却愈演愈烈。   “人家就笑一声,殿下打算在这里将脖子望断么?”   徐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手中是不知从何处顺来的核桃,咯嘣咯嘣地嚼着。   闻澈回头盯着徐舒,看着他在给核桃剥壳。   半晌,闻澈吐出一句:“你这个月的月银没了。”   徐舒的核桃才咬了一半,听到闻澈的这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登时连核桃也顾不得吃了,小跑了几步跟上闻澈,讪笑着求情。   “别啊别啊,属下下回不说了……” 第19章 举荐   朝云殿中静悄悄的,除了皇帝偶尔的咳声,几乎再没有旁的动静。   宣宁皇帝久病不愈,朝中事务大多都交付给了闻临处置。但唯有文徽院诸事,是可以避过闻临,直接呈给皇帝的。   他将手畔的文书翻阅了多遍,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休息。   宫中的内侍面面相觑,不知这看的究竟是什么。   看样子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折子,也不是什么十分难以决断的东西。   “传杜庭誉来。”   内侍几乎要以为自己听岔了。自从闻澈离开启都之后,杜庭誉便辞去了内阁之职。自那以后,皇帝从未召见过他。   见殿中内侍没有立即应声,皇帝方放下手中的文卷,重复道:“没听见朕说话么?传杜庭誉来!”   跟前的内侍连忙低头称是,碎步退出了朝云殿,吩咐人往文徽院去了。   文徽院在启都的另一角,一来一回在路上就耽搁了近一个时辰。等杜庭誉到朝云殿外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杜庭誉站在长阶之下,并不踏上。   跟前的内侍不明缘故,只以为是杜庭誉还在固执于当年那些事,忙低声劝道:“杜大人,您切勿再想不通,钻那个牛角尖了。陛下与凌王殿下是亲父子,哪有隔年的仇气?如今殿下在启都好好的,您也将那些事搁下罢。”   杜庭誉身穿朝服,站在雪地中一派端正。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朝云殿前这漫长的石阶,恍然觉得上回走到这里,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分明没有隔了太久,但是却物是人非得极快。   他只是在雪地中稍稍站了一会儿,便提了袍摆往殿中去了。   杜庭誉在殿前跪拜。大殿中空落落的,直到一双手落在他的两侧,将他稳稳地扶了起来。   他没敢抬头,只觉得眼眶湿润。   “谢陛下……”   “文徽院不暖和,这些年委屈杜爱卿了。”皇帝此时才发觉,只不过几年未见,杜庭誉的鬓间已经满是霜色了。   杜庭誉道:“臣不觉得委屈。”   “你今日递上的学生策论朕都看过了。”皇帝并不与他叙旧,反而直接挑明了召他来的本意,“那个沈钦倒是依旧出色,今科或能有所成就,但是其他学生的策论,大多谈不上上乘……”   文徽院的诸生,除了有真才实学由府县举荐的,或者如沈钦一般由副榜入院的,其余大部分都是凭着父祖恩荫进来的。   现下科举重振,朝堂官员还是多半由科举擢选出来的,那些可以直接入仕的文徽院学生并不受器重了。   杜庭誉认了自己教导偏颇之处:“是臣之错。”   “可有一人,为何没有署名?”   皇帝将那卷书册拿起,递给杜庭誉来看。   见杜庭誉并没有开口,皇帝轻笑道:“好了杜爱卿,跟朕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朕这些年鲜少过问文徽院之事,你也不会毫无缘由地将这些东西呈入皇廷。你将此人的策论放在最末,但是却意在让朕看到。朕说得可对?”   说罢,皇帝挥手示意让杜庭誉坐下说话。   杜庭誉本就年纪大了腿脚不大方便,此时的赐座很是及时。他谢恩后坐好,缓缓开口:“那,陛下如何看呢?”   “此人行文流畅,见解犀利,对江朔诸郡的治理都颇有见地,是极好的人才。比之当年的褚清连,沉稳相当,锋利有余。甚好。朕传你来也是要说说此人的。”   皇帝重新读了此文,不吝称赞。   杜庭誉笑而不语。   “这数年朕都没有见过这般敢于直言的人了,朝中推诿应付之风盛行,朕又何尝不知呢。”   见杜庭誉仍旧没答话,皇帝才觉出几分不对来,“难不成,此人不是文徽院的学生?”   杜庭誉道:“她是文徽院的学生。”   “那不就成了,让他来见朕。”   杜庭誉再次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将元蘅的身份告知最好。   北成的朝堂几乎不可能接纳一个女子,无论她有什么样的才能。即使是褚清连收了一个女弟子,都要被人议论纷纷,遑论是将元蘅荐给皇帝。不出意外,皇帝知晓元蘅身份的那一瞬,这场对谈也就该结束了。   但是杜庭誉并非毫无准备就来此的。   现下皇帝在朝中推行什么都是举步维艰的。因为兵权不在他的手中,而朝中政事又被世家门阀所把握。从淳和帝开始,到如今的宣宁帝,他们没有人不在试着改变。只是陆太后谋反一事,又将外戚的权推上了巅峰。   若要将那些人在北成的根拔干净,单靠皇帝手中那点虚权根本就不够。   而元蘅是最合适的。   她本就生于世家,背后是元成晖的兵权。她又是褚清连唯一收下的门生,由他在衍州悉心教导。她凭着一股子朝中官员几乎没有的不肯服输的劲头,焉知不能成名臣。最重要的是,她有这个能力。   杜庭誉想试上一试,若是皇帝也能想到这一层,便能明白他举荐元蘅的用意。   过往数年朝堂上磋磨,杜庭誉是最了解褚清连脾性的人。此人一生除了皇帝,只信奉自己的诗书学问。他官拜内阁首辅之后,多少人慕名而来,均被他拒之门外。就连当年宣宁帝想让越王闻临拜他为师。都被他推辞了。   可他偏偏将一生所学和为官之术尽数教给了元蘅。   起初的不理解,在他见到元蘅的时候就全明白了。生于世家却没有染上那些颓靡的气息,虽是女子却从不甘示弱。   她命中或许有几分武将天分,但是被他那父亲尽数扼杀了。所以褚清连将她留在了身边,告知她生成女子是天定的,旁人有偏见那是旁人的错。褚清连让她知道世间并非只有衍州那么点大,所有的恩怨情绪也不必停留在元府太久。   “回陛下,她并不是臣的学生,而是褚清连致仕后隐居衍州时,所收下的门生。”   皇帝的眸光亮了些许,大喜:“当真?难怪朕觉得此人颇有他的治事之风……”   话只说了一半,皇帝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不言了。   他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闻。   皇帝皱着眉看向了杜庭誉:“是女子?”   ***   陆从渊下了朝,才在陆府的正门处落轿,便将肩上的外氅脱下递给了侍从。侍从一边将雪粒给掸掉,一边递上了暖手用的手炉。   陆从渊看着像是已经乏累至极,但仍是仪度甚佳。他神色冷淡地接过了手炉,往辉和堂去了。   辉和堂内银炭烧得旺,不多时便将陆从渊的冷意驱散了。他微阖双眼养神,直到被一阵敲门声给扰乱了思绪。   陆从渊皱着眉睁眼,看向挑帘入内的陆钧安,心头升起一阵烦躁。   “做什么?”   陆钧安才迈了一条腿进来,瞧见兄长不是很待见自己,又讪讪地收回了腿,站在门框旁老实了。   “兄长,近日朝中可有什么传言?”   听完他这莫名其妙的话,陆从渊揉着酸胀的额头坐直了身子,问道:“你何时对朝中之事如此关心了?”   陆钧安知道自己素日混惯了,兄长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慢慢地踱至陆从渊的跟前,正欲开口,却又不慎碰翻了桌案上的笔架。   陆从渊本就心烦,便直截了当地问:“究竟何事?”   “是今日我与人吃酒时偶然得知,杜庭誉向陛下举荐了学生。”   陆从渊不以为然:“文徽院举荐学生是本分,大惊小怪什么。”   “不是!”陆钧安将笔架挪到一侧不妨碍他凑近了说话,才道,“听说举荐的人,姓元呢。”   “元?”   陆从渊倒是没有听说此事。   近日都察院中的事务太过于琐碎,他在值房中一连待了多日,来来往往的文书将他的桌面都要铺满了。若不是今日头痛,他难有休息的空隙。更无从去听人说这些闲话。   陆从渊道:“元成晖是有一个儿子,不过若我没记错,当是年纪尚小啊。再者说了,在启都的不是只有那个元氏长女么?对了,上回让你去侯府致歉,你去了么?”   “去了去了,兄长你别打岔!能传出这种事自然不是空穴来风,据说就是那个元蘅。你不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往来于文徽院之事么?”   陆钧安单是设想都觉得汗毛直立。   被手炉给烫到了指尖,陆从渊才回神将手炉搁在了一旁,嘲讽一笑:“当你说什么呢,竟是那个元氏女么?褚清连疯了,你当皇帝也疯了不成?”   “我朝不是没有过女官啊……”   陆从渊打断他的话:“正是有过,才更不可能了。昔日那个内廷尚仪,凭借着太后的关系涉政,最后落得什么结果?这种事不可能出现第二回。此事当成笑话,听听便罢!”   陆钧安还想说什么,但是陆从渊却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倦乏至极不愿再议的样子。他只好将未说出口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他也不是这种爱管这种闲事的人,谁做官与他也没有关系。   但是上回元蘅将一盏茶泼到他的脸上,还迫使他颜面尽失地去侯府和王府赔礼道歉的事,让他这些日子都食不下咽。   本来觉得元蘅极有可能成为越王妃已够给他添堵的了,谁知现下又有人传杜庭誉向皇帝举荐她。   这简直就是一根梗在喉间的刺,让他无法倾吐又分外心烦。 第20章 吃醋   闻澈打马穿过熙熙攘攘的文盛街之后,迎面便撞见了一顶青幔银螭软轿。   道路上积了雪,化了一半又被来往行人踏过,本就泥泞不宽敞。这软轿不大,但前后簇拥的随侍不少,熙熙攘攘地堵了大半边的路。   一身素衣的闻澈并不张扬,最前之人也不认得,张口就是斥责:“不长眼么?敢挡左都御史的路?滚开!”   身后徐舒正欲开口反驳,闻澈却抬臂挡了一下。   他从容勒马,眼皮微抬:“原来是左都御史。”   “认得就让开!”   “这派头,本王还以为是哪个宰辅大人……”   闻澈声音清越,终于惊得软轿中闭眼小憩的陆从渊。   陆从渊冷声吩咐落轿,规规矩矩地走到闻澈跟前,侧朝着马头行了一礼。   “是臣管教下人无方,扰了凌王殿下,回去臣定责罚于他!”   “是挺无方的,但责罚不如自省。连跟前的人都会乘大人之威势,言语傲慢无状,难免会让世人觉得,陆大人也是如此。”   闻澈并不让他平身,而是目光上下打量着陆从渊,毫不留情面地嘲讽。   这么些年了,陆从渊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举止有度,让人挑不出错处。   闻澈回启都许久了,除了那个陆三,从未再碰见其余的陆家人。如今只是打马上街吃酒,却能直接撞见陆从渊。   撞见了,他就必不会轻易放过。   “臣知错,回去便自省。”   “但本王规规矩矩地在路上走,不能平白被人辱骂。”闻澈若有所思地张望了一下,又道,“大人是要往都察院去么?”   陆从渊并不知闻澈这话是何意,只点头称是。   “那路也不远了,劳烦陆大人步行去罢!软轿留在这里,让方才言语无状之人跪在此处一个时辰,此事便作罢。”   既然有人喜欢用官威压人,那闻澈并不介意用威势再压回去。   陆从渊知晓闻澈是故意找他麻烦的,出的就是当年离开启都的闷气。少时闻澈就是这种脾性,原以为他如今会变一变,谁知还是如此!   他在袖间握紧了拳,再度行告辞礼:“是。”   见陆从渊将轿子和随侍留在原处,自己步行远去,闻澈才轻笑出声。   “殿下,咱们何苦招惹他?”徐舒不免有些忧虑。   闻澈冷然道:“是他何苦招惹本王。当年谋反的帽子被他们陆家扣到我母后和舅舅头上,本王还没跟他们一一算清楚呢。往后日子还长,这算什么?”   他正欲驾马离开,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清风阁跟前。   似乎感觉有谁在瞧他,闻澈抬眼望上去,看到了临窗而坐的元蘅。   亭阁错落,窗外梅枝斜斜地探向雅致窗棱,梅蕊处未化的雪映得那人更清冷几分。她撑着侧脸看他,虽看不清神色,但露出的一小截如白瓷般的素腕,已足够让人心中一动。   闻澈没有片刻犹豫,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徐舒之后,便往清风阁去了。   临窗的位子隔着轻纱,被冬日的风吹得轻微摇晃。而元蘅似是看出了闻澈会过来,便将手中的笔停了。   “化雪了,冷得很,元姑娘还有心情待在此处?”   闻澈放下轻纱,两步跨了过来,抬腿坐在了元蘅跟前。   清风阁确实不怎么暖,因着四处空阔的构架,烧起来的炭只能烘热跟前的一小片位置。元蘅的手腕不免被冷风吹得有些发青。   元蘅面上笑意不明,挪开了手畔的镇尺,将写好的东西折起来,压在了一堆书册之下。   “化雪天冷,殿下还当街难为人呢。”   “这就算难为了?”闻澈顺着窗子看下去,那侍从果真就在软轿处跪着,而陆从渊的身影已经拐过了文盛街的尽头,看不清了。   “俞州更冷,那才算难为。”   元蘅笑道:“上回是您让我忍耐蛰伏,不要招惹小人。怎么今日殿下又沉不住气了?”   “取笑我呢?”   闻澈并不答,只看到元蘅对面的位子上还搁了盏用了一半的茶,热气已经散尽。   他碰了下冰凉的杯壁,转而问道:“有人与你一同?宋景么?”   之前就算是安远侯拎着棍子威胁,宋景也只是口头上应允,背地里还是偷偷溜出侯府。结果遇上柳全后,病过这么一场之后,他反倒是安分了。除了文徽院和侯府,他是谁请也不出来。   就连闻澈,也多日没见过他了。   “不是,是沈明生。最近修补平乐集,有很多地方我不太明白,所以邀他出来商讨一二。方才他发觉漏了几本文集没带,此时折回院中去取了。”   闻澈愣了下,视线从杯盏上收回:“你将自己拜褚清连为师的事告诉他了?”   “对啊,不能说么?”   闻澈想起之前,元蘅将自己师父是褚清连,并且手中有平乐集的事捂得严实。若不是他看到了,元蘅从来不打算跟任何人提及。   可是如今,她竟将此事随意告知沈钦。   闻澈不依不饶地问:“你们如今很熟么?之前本王追问你,你才肯不情不愿地告知。为何却能轻易说给沈明生?”   她抬手示意小厮再上盏茶,轻笑:“说了实话殿下别不乐意。之前我总觉得,殿下看起来不像好人。”   闻澈:“……”   他竟生生被气笑了:“不是好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沈明生看起来就像好人了?”   元蘅沉吟片刻,道:“怎么说呢,沈兄温润君子,不会说两句话就急眼。”   她这又是在阴阳怪气。   闻澈可算知道有口难言是什么滋味了。   “比之温润有度,本王自然比不过你那沈兄了。三番五次来烦你,还望姑娘别嫌恶了才好。”   闻澈险些岔气,顿觉自己跟元蘅说话,不必太往心里去,否则总是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气出个好歹。   小厮托着托盘奉茶,闻澈伸手去接,才碰到杯盖便想起什么,火冒三丈地问元蘅:“这茶是给本王的么?”   向来都只有闻澈气别人的份,眼下他才知晓了万物相生相克。   元蘅瞧着他这模样,嫣然一笑:“殿下想喝自然管够,记侯府的账上。”   谁稀罕她记账。   闻澈将茶一饮而尽,一时觉着自己定是抽了风才要往清风阁来。分明方才自己是要回王府的。   看着元蘅继续执笔蘸墨,旁若无人地书写,闻澈竟觉得心中泛起了一些微妙的情绪。就像元蘅方才说的,以前元蘅见了自己只会冷漠疏离,现下却能说笑几句了。谈不上朋友,应当也算稍微知心罢?   她垂眸敛目的样子甚是柔和,执笔而书,一手流利漂亮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端正昳丽。她沐在日光微薄的冬日,比雪色还要亮眼。   不知怎的,他因着元蘅的话,想起了沈钦的样子。   那人的确是温润端方的书生,有出众的才能但却从不骄躁,是顶好的人才,日后是能堪大用的。   这种人与元蘅相似,能有说不尽的话。   若是寻常儿女私情,说上一句登对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闻澈心底刚压下的烦闷不悦又升了起来。分明沈钦都不在这里,可他就是暗暗想全了一出好戏。   “殿下来这里就是看我写字的?”元蘅感受到了这一道灼灼的视线,手中执笔未停,眼皮也不抬地反问。   闻澈骤然回神,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道:“自然不是,我……”   他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钦像是为了快些赶来跑了一路,刚顺着木梯上来,便扶着墙费力地喘着气。   他的怀中还抱着一摞书册,为了不被外冷风吹乱,他在书册的外面包裹了一层粗布。   沈钦看见闻澈的瞬间有些愣神,甚至是手足无措。   他本就是很容易紧张的人,眼下瞧见闻澈的目光并不是很近人,只觉得自己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   他将书卷搁在桌案上,腾出手向闻澈行礼:“见过凌王殿下。”   “你怕什么,本王又不吃.人,坐罢。”   再怎么说,沈钦也是杜庭誉在文徽院最喜欢的学生,闻澈也曾读过他的一些诗文。他对有才的人还是要惜上几分的。   “哦,哦,好……”   沈钦又搬来一个红木凳子,挪过来坐下之后,他便一直用双手搓着自己的膝盖,试图缓解自己的局促。   元蘅冲沈钦柔和一笑,接过他带来的书卷后道:“累坏了?我就说了不必跑这一趟,我们回去再看也是一样的,你执意要去取。”   这样的语气也太温柔了些。   闻澈没听过她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顿时觉得“我们”二字听起来也甚是刺耳。   “本王在这里喝茶,会扰了你们说话么?”   闻澈将茶壶拎起,给自己添了一满盏,眼角带着笑地看向沈钦。   沈钦登时摇头:“怎会?是我们还怕扰了殿下的清净呢。”   “那就好,你们说啊,别因为本王在这里就拘束了。”   闻澈饮了口茶润喉,却有些品不出滋味。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元蘅不知道闻澈又在发什么疯,从他方才转道来了清风阁之后,这人就没对劲的地方。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闻澈竟真的在这里干坐着喝茶。   直到沈钦先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氛围,将手头的东西抄写完毕之后便先告辞了。   沈钦离开之后,闻澈才终于慢悠悠地起身,说王府还有要事要处理,要先回去。   刚掀了纱帘走出去,不远处看戏了许久的徐舒便悄悄地挪过来,轻声道:“殿下若有空,不妨多去几趟远山寺。”   “去远山寺作甚?”闻澈脚步微顿。   平日徐舒也是没大没小惯了,再加之月银都被扣了个干净,他也没什么可顾及的了。   徐舒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叹道:“去拜拜佛,静心啊……” 第21章 明锦   朝云殿外的日光亮得晃眼,入冬了的启都甚少有这样的晴日。   皇城巍峨,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红墙高阁。   引路的内侍顺着长阶走着,元蘅就跟在他的身后。   风吹满袖,素白的衣袂翻飞飘逸,本是轻淡的颜色,此时在这等艳丽漂亮的皇城中却显得夺目耀眼。   殿门紧闭,听不见里面在商议什么事。   她并不多问,受传召来觐见皇帝本就是意料之外,她猜不出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为的那桩不上不下的婚事。   直到殿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绯色曳撒之人,日光落在他的发冠之间,细碎得像是金子。   何等的矜贵,他甚至连眼风都没有扫向一旁的元蘅。   内侍看出了元蘅的疑惑,凑近低语道:“这是陆从渊陆大人。”   怪不得,元蘅了然。   若是当年造反事成,北成改朝换代,难保这位陆大人不会坐上皇位。   像是他这般矜傲之人,在朝中说不上权倾朝野,亦能震慑众人。可是那日在文盛街,他却心甘情愿地落轿向闻澈认错,徒步走回都察院。   在众人眼中,再瘦的骆驼也不见得可怜。但是在陆家人眼中,这等天差地别的落魄是无法容忍的。   他们如今看起来像极了为北成鞠躬尽瘁的臣子,但就怕明争已尽,暗抢无涯。   “元姑娘?陛下传您进殿说话呢。”   内侍的声音将她唤回神,元蘅方收回目光,跟着他往内殿去了。   她行了拜礼,却迟迟没有声音唤她起身说话。   皇帝就高坐龙椅之上,看着这个身形瘦削的女子,似乎在为着什么游移不定。   许久的沉默之后,皇帝终于开口:“看不上越王妃的位置?”   他边问边起身走来,驻足在元蘅的跟前。   元蘅看着面前的这双脚,思忖片刻道:“非也,越王殿下光风霁月……”   “这套说辞就不必了,说真话。”皇帝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元蘅坦然道:“臣女认为,臣女不想要靠着别人得来的尊荣,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轻笑,抚摸了挂在跟前的鸟笼,用金匙碰了鸟喙去逗弄:“你是世家女,你可知世家女的姻缘由不得自己?你又可知,先前衍州递来启都的折子中,呈报了拦击柳军的战况,其中不乏对凌王的感激,内容也算公允,但是……”   皇帝放下金匙,看向元蘅:“没有你的名字。”   这一句话有如千钧之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元成晖想要让女儿发挥最多的价值,却又将她的付出尽数隐瞒。那一两个月的食不下咽,奔波忙碌,如今化成了一句话——没有你的名字。   没有你的功劳。   大概数年后,元氏抵抗柳军的功绩,是要算在元驰的头上的。   可是元蘅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只应声:“嗯。”   “元成晖想为幼子添些功勋,将你的事隐瞒不报也是常情。但是,你恨么?”   除了闻澈,这是第二个人问她恨不恨。   元蘅淡声答:“本就不是臣女的功勋,是燕云军英武不屈,苦守城池的结果,臣女不敢领功。叛乱平、百姓宁,便是当日所做之事最大的意义,无关谁做的。”   闻言,皇帝的动作微顿,抚摸着鸟笼上的纹路,叹道:“平身吧。”   从入殿到现在,皇帝就是要磨她的性子,想看她知难而退,但是心中又不免有些期盼。如今科举重振,可那些在朝中没有根基的寒门士子根本就走不远,而那些文徽院学子入仕之后头一件事,亦是向世家投去拜帖。   可悲可叹,皇帝如今没有人能信。   元氏是个好选择,但是元成晖年迈,儿子又是一个不争气的,根本就不堪用。   唯有元蘅。   皇帝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笑道:“你得明白,你想不想要是一回事,该不该你的是另一回事。”   “那陛下觉得,什么是该臣女的?”   元蘅声音清晰柔和,在空荡的大殿中响起之时,却显得格外有分量。   为了家族的兴荣,背负起所谓世家女的“责任”,去嫁给一个并不熟识的人么?   那人又是何等的卑劣,试图用女子声名要她妥协,日后就能与她琴瑟和鸣相携一生么?   “该你的,就看春闱,你能不能拿到了。”   ***   “元姑娘留步!”   元蘅刚走出朝云殿,便在宫道上被明锦公主拦了下来。   宫道上风大,连明锦鬓侧的发丝都被吹乱了。她今日跟前没有侍从,也抬手屏退了给元蘅引路的宫人。   元蘅只上回在文徽院与明锦有过一面之缘,其余时候并无干系,而明锦今日看起来倒像是有话要与她单独讲。   上回匆匆一见,元蘅并未有机会好好看一看明锦的模样。据说她的生母沈昭仪便是名动北成的佳人,如今看着明锦,元蘅只觉得此言不虚。   梁皇后性情沉稳,又将她养得甚为知礼,半点骄纵都没有。   “元姑娘可愿意去本宫的殿中小叙片刻?”   明锦见她点了头,便与她同行往皇后宫中走去。   “原本是该搬去公主府的,但母后身体不好,泓儿年纪太小,本宫不得已便多在宫中住上几年,也好照拂。”   关于梁皇后的处境,即便明锦不提,元蘅也是知晓的。   自从当年太后谋反之事后,梁氏遭受无妄之灾被牵连其中,梁皇后为了证梁家清白,便自请废去后位。皇帝虽然留了她的后位,但是亦为此动怒,再不肯见她,也不允许闻澈入宫与之相见。   就算是闻澈回了启都,获了封号,依旧不能再见母后一面。   元蘅道:“那臣女此番贸然往皇后娘娘的宫中去,可会扰了娘娘的清净?”   明锦笑答:“去偏殿一叙,不扰了母后不就行了?”   沿着梅树走出不久,便见一座紧闭的宫门。是上回元蘅来谒见蕙妃路过时看到的那座宫门。   当时她只觉得此处凄冷,万不曾想到这里竟然是中宫皇后的居处。   推开宫门,梅花冷香愈发浓郁地扑面而来。   没有过多的人烟,没有来往的宫人,只有这些连片的红梅,树根处还培着未化尽的雪。   推开偏殿的门,明锦吩咐人上了茶,才问道:“宫中有些闲言碎语,不知当不当对姑娘讲。”   元蘅接了茶,笑道:“公主但说无妨。”   “姑娘要与越王退婚?那此事,方才父皇是怎么说的?”   元蘅答:“陛下今日倒是未说此事。不过,既然退婚书已经送至越王府,那便不会轻易再有其他可能了。”   明锦饮茶的动作微顿,拨了拨浮沫,抬眼看过来:“你是说,今日父皇召见你不是为了这桩事?那是为了何事?”   “是些无关紧要的衍州旧事罢了。”   元蘅觉得那些事尚未尘埃落定,还是不方便到处宣扬,便稍作遮掩。   尤其是明锦今日无缘无故找上来闲谈,自然不会是偶然。   这位公主大抵是在宫中待久了,没受过什么苦,眸中澄澈得能让人一眼看尽心思,一点也遮掩不住。   半晌,明锦才启齿:“那既然婚是要退的,姑娘还是早日回衍州为好。启都……”   “启都怎么?”元蘅微微蹙眉。   今日明锦实在是太不对劲,莫名其妙就不说了,说话也总是吞吞吐吐。   明锦端着杯盏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一下,笑道:“没怎么。本宫与姑娘一见如故,只觉得亲切,说的自然都是真心话。启都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还是担忧姑娘你想家了。”   接下来的闲谈,明锦闭口不提今日究竟有什么事来找她,似乎只是闲来无事,特意来找元蘅说话解闷的。   但是元蘅也从话里话外听出一件事来——明锦并不想让她留在启都。   元蘅走了之后,明锦才如释重负一般呼出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瞬,便有人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   那人的怀抱很冷,像是在雪地里待了许久,若是细细嗅来,还能闻到他身上浸染上的梅香。   明锦伸手想要挣开,可是他的手臂却收紧,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还在她的鬓间留下细密缠绵的亲吻。   她感受不到半丝柔情,只觉得荒唐,眼角泛酸,努力许久才将眼泪忍了回去。   “你怎么不按我说的做?”   陆从渊松开了手,厚实的掌心落在她的双肩,将她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哭了……帮我就那么难过?当年是你说喜欢我,后悔了?”   “早就后悔了,陆从渊,你现在就是个疯子!”   陆从渊笑得很淡:“我一直都是疯子,你不能是今日才看出来的吧?你方才为何不追问皇帝跟她说了什么?”   明锦却似心死一般:“你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啊。”   陆从渊的拇指抚上明锦的眼角,不温柔地替她抹去泪痕,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叹道:“你现在每次见我都这种态度……你也不必百般暗示元蘅离开启都。她不会走,我也不会容许她毁了我这么多年的隐忍。你就算不按我说的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你真恶心。”   陆从渊早已猜到她会这么说,微微挑眉,戏谑道:“过奖。”   “别逼我恨你。你若伤害无辜,我必会亲手杀了你。”   明锦将她的手拂开,往殿内走去,根本遮掩不住失望和厌恶。   陆从渊只是面上的笑意全部敛去了:“我等着。” 第22章 针锋   一颗石子骨碌碌地滚在了元蘅的脚边,她顺着往树上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闻澈的目光。   他在元蘅抬头的一瞬笑得更开,将树枝压得轻微颤动。暗红广袖随风而动,如画中人。   元蘅只看了他一眼,便俯身捡起了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趁闻澈不注意,元蘅朝着他将石子抛了回去。   似乎没料到她会砸回来,闻澈一惊,慌促地伸手去接,才勉强保住自己没有破相。   “你也太狠了!”   闻澈看着手心的石子,不敢再抛回去,只能顺手丢掉了。   元蘅将手中的一卷书塞进袖袋中,抬眸看着坐在树上的闻澈,道:“你也太无聊了。真要没事做,帮我抄书来!”   闻澈轻身一跃便从树上下来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现在对本王也忒不客气了些。不行礼就罢了,还支使人。”   “殿下还委屈上了啊……”   元蘅难得有兴致与他说上几句,“这是哪里?”   “侯府啊。”   “哦,您不说,我还以为是凌王府呢!”   闻澈理亏,摸了摸鼻尖便笑着跟上了元蘅的步子,笑着解释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本王与你表哥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义,还不能来与他说些闲话么?再说了,本王也没有很经常来吧?”   很经常。   元蘅并不理他,只是径直往雪苑中走去。   自从皇帝明示允许她以文徽院学子的身份参加春闱之后,元蘅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毕竟此时距离年关只余不足两月,而过了年后,开春二月便是春试了,留给她准备的时日并不多。   那些科举所囊括的书籍,她都是读过的,但是若是要参加这种科举,自然不能仅是读过就可以。无数人寒窗苦读数年只求一个结果,元蘅自然不敢怠慢。   仔细说来,此事算是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对她的妥协,但也是元蘅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亦是证明女子并非全然不可能入仕朝堂的机会。   雪苑中的亭榭背风,即使是在冬日也丝毫不冷。   闻澈翻了石案上的一卷书,略微皱眉:“你抄这些书作甚?”   元蘅头也没抬地扯谎:“解闷。”   “你拿着本王老师的注解解闷?”   闻澈翻开书籍,只看了两行便知这是杜庭誉对那些圣贤书所做的注解。因为只是注解,终归是略显枯燥,所以平日里除了要参与科举的士子会借去看,也没有谁会在意。   “那殿下抄不抄?”元蘅发觉闻澈糊弄起来是真麻烦,索性直接将他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闻澈失笑,便掀袍落座:“抄。”   他压了袍袖去提笔蘸墨,另一只手则抚平了书卷的一角,落笔。   这一刹那,元蘅有些出神。   太像了,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会有些分不清闻澈和容与。   她相信世间会有生得相似的两人,但真的有人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么?   她从来没有将闻澈当做过容与,但还是会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心里稍稍有一丝波澜。   “这些东西……”   闻澈刚抄了几句,还是好奇一问。“对你修补平乐集用处不大吧?老师曾经做礼部尚书时,政见便与褚阁老不大相同。”   她一边翻书,一边淡淡答:“他们和而不同,是他们的本事和气度。我既不是杜司业,也不是我师父。他们的不同,又与我何干呢?”   闻澈抿唇一笑:“受教了。”   书还没抄够半柱香,便见漱玉推了雪苑的门进来。   她看到闻澈也在亭下抄书时愣了下,但还是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向闻澈潦草行了拜礼之后,便道:“姑娘,越王殿下来了,由门房引着正往雪苑来呢。”   自打上回在兰泽宫两人不欢而散后,闻临便再没有往侯府送过那些莫名其妙的书信,也没有派人捎来只字片语。但是元蘅此时蓦然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会胸腔里憋闷,像是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她侧目看向闻澈,意思是看他要不要先回避。毕竟在雪苑中被越王撞见两人坐在一起,不知这人会否将恶气出到闻澈身上。   平日闻澈最识人心,今日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安然继续抄写。   他竟铁了心要装傻。   元蘅正欲开口与他说明白,谁知闻澈却抬眼看她,眸色平淡如初:“砚台里的墨干了,劳烦元姑娘研墨。”   说话间,雪苑外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闻临的笑也停在看到闻澈的那一瞬时。他愣了下,才终于挪动脚步走了进来,停在亭外几步远处。   这时闻澈才似看到闻临一般,笑着起身:“皇兄?今日朝中事务不忙么?”   气氛一时僵住了。   多年前,他们几位皇子正在内廷读书时,闻临与闻澈的关系便不好,二人也鲜少说话。后来皇帝宠蕙妃而轻皇后,将闻澈责去俞州,两人便再没见过面。   即使闻澈已经回启都许久了,两人也是互不来往。   闻临面上冷色只显了一刻便隐去了,故作亲热地迎了上去:“澈弟!真是多年未见了,都怪皇兄,忙于政事一直没机会与你一叙。你现在竟长得这般高了。”   避开他想扶自己的手,闻澈道:“是啊,不过离开启都前,我便已经这么高了。”   “哦,是么,那是皇兄疏忽了。”   闻临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再也编不出往下能说的话了。   幸而元蘅不动声色地站在了两人之间的空处,笑着将两人的僵持的话头挑开了。   “不知今日越王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闻临的目光还留在闻澈手中的紫毫笔上,似乎要从尾端拧着的浓墨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听见元蘅的声音,他才重新将笑变回了走进雪苑时的模样,朝身后招了招手。有个侍从便捧着几册书卷走了过来,放置在亭下石案上。   “上回在泽兰宫,我说了些不好的话惹你烦心,那日之后我已经反省过,实在是我的不对。正好,府中有些褚阁老昔日留下的文集。今日给你送来,权当赔礼。”   闻临的话说得真挚,但是元蘅一个字也不信。   元蘅掀开书卷翻看,笑道:“多谢殿下的赠礼,当日之事是误会,也是元蘅过于冲动了,应当是元蘅向您赔罪才是,怎能劳您来侯府一趟?”   闻临瞥了一眼此时再度坐回亭下的闻澈,执笔写字,身上暗红云纹衣袍颇显风姿,一派如珠如玉波澜不惊的模样。   虽未言语,但闻临明白,这是轻蔑。   他最熟悉这样的闻澈,分明什么都不做,也能惹人厌恶。   闻临摆手一笑,拢了衣袖坐下:“你我之间,还这般客气作甚?”   元蘅并不计较他说的这话是客套还是意有所指,她对闻临送来的文集很是有兴趣。当日在衍州拜师后,褚清连便不止一次惋惜过自己的东西留在启都太多,尚未能来得及全部带走。   如今竟能亲眼一见。   见元蘅翻看文集着迷,闻临不由得凑近一些,几乎快要从后面拢到元蘅的肩,隐约见能嗅到她发间清淡如空谷幽兰的香气。   “元蘅。”   闻澈忽然开口,且直接唤了她的名讳,眼也不抬道,“你这里写错了一句话,过来改。”   他鲜少在她面前语气强硬。   听此言,元蘅方搁下手中的书卷,朝闻澈坐着的位置走了过去。   那清雅的香气骤然远去,闻临方不悦地看向二人。   没有写错。   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在纸页上,内容严谨流畅,每句注解都是她认真推敲过的,万不可能会出现什么谬误。   闻澈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容地将她的那句话用朱笔划掉了:“下回别走神,也要留心一些。”   元蘅起初不明白他又要闹什么,直到抬眸看向边上的闻临时骤然懂了。   闻临并不等他们二人谈话斟酌对错,便已经走了过来,笑道:“澈弟怎么会在雪苑为元姑娘抄书?”   这笑不知是方才面色几度变换之后才牵强扯出来的。   闻澈手中的笔未停:“这你要问她了。我好好地来找宋景,被她说无聊,掳到雪苑来做苦力的。”   话里话外,都能听出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亲昵。   闻临附和着笑了下,宽袖遮掩下的手却攥紧了。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声,道:“昨日元将军送了书信来启都,问及你我二人的婚事。将军的意思是,最好在年节过后便办了成亲礼。蘅儿,你觉得上元节过后怎样?或者等二月春试过后,朝中诸事不忙时?”   一声“蘅儿”,不止元蘅身子一颤,连闻澈的笔都顿了下。   好好的字写毁了,墨迹团在一起,在整洁的纸上显得尤为明显。   “春试后再议吧。”   元蘅并不知道元成晖往启都送信来,但也不想计较,只想将婚事暂且搪塞过去。   等科举过后她授了官,此事自然作罢,没必要此时再过多纠缠。   写毁了就干脆不写了,闻澈将书卷合上,手肘搁在石案上,手背支着自己的鬓角,懒散一笑:“皇兄,元蘅的家信,怎会送往越王府啊?儿女婚姻,为人父母都是站在自己儿女的位子上考量的。怎么这元将军……与皇兄更亲近些?”   闻临反唇相讥:“来日都是一家人,亲近些有何不妥?”   “皇兄怎么还动怒了呢?别生气,我胡言的。”   闻澈眼尾上挑,面上的笑意有些微妙,“没人说不妥,但是若不知道皇兄对元蘅心意的人,难保不会觉得,皇兄要娶的是元家,不是她呢。”   敢将这种话挑到明面上来,也就闻澈做得出来。不过只要是闻澈,所有的不合理也都合理了。毕竟此人当年还敢在大殿上直接怒斥皇帝的过错。   “澈弟可真会说笑。”闻临笑了笑,沉默不语。   说到底,闻澈是应宋景之邀来侯府,而闻临是不请自来,久坐之后徒增尴尬。见元蘅并没有于明处拒绝婚事定期,闻临便只当她想通了,也不再与闻澈计较,告辞离开。   见元蘅送别闻临回来之后,闻澈将笔放回玉搁上,不咸不淡道:“送完了?”   “好歹是你皇兄,你坐在这里倒是不动。”   “那毕竟是你未婚夫婿。”   闻澈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好像哪里都不舒坦。今日闻临就是来探元蘅的态度的,而提起议婚之事时她也没说不同意。   元蘅将石案上的书卷摞好抱起来,淡笑着看向闻澈:“殿下最近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   “有么?”   闻澈不认,起身往宋景的院子中去了。 第23章 春闱   直到入了冬到正旦伊始,喧阗的鼓乐爆竹侵扰了雪苑的安逸,元蘅才发觉自己已经将近两月没有出门见人了。   即使是侯府夜宴,元蘅也只是没饮上一杯酒便借机回了雪苑中去温书。   除了要温书以外,最要紧的是避开越王府来的人。   年关时府中迎来送往的事几乎都让宋景去做了。   他虽然不大情愿,但是每回看到横眉冷目的安远侯,他再多的不情愿也无计可施。他做事向来随心,此事在启都人尽皆知。因此让他敷衍闻临起来甚是方便,也不用担心闻临会如何计较。   与此同时,临近江朔诸郡的赤柘部自打吃了一场败仗,便将兵力撤出北成防线足足有六十里,算是给江朔了些缓口气的时机。而毗邻赤柘的西塞族人也因战事消耗,粮草不足,逐渐消停了下来。梁晋领一万精骑,顺势收回了前面边境被占的四座城池,将百年前北成吃的哑巴亏一口气从外族人手中讨了回来。   时逢正旦,依照旧例,各路军队主帅都应入启都述职。因着江朔边境暂且不受赤柘的骚扰,连多年没有回来过的梁晋,此番也亲自回来了。   梁晋并不敢久留。   赤柘之地水草丰茂,只需要开了春就能重新休养生息。想要恢复过来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世代好战,即便是曾经联姻议和也只能换来短短几年安宁。若让他们知悉主帅不在边境,难保不会行偷袭之事。   即便这样,梁晋还是在启都留了小半个月。接连平了江朔内乱,安北成防线,梁晋霎时声名鹊起,称一句功高震主也不为过。因此,他百忙中也要亲回启都,以示对皇帝恩威的顺从,安抚皇帝疑心,也好让外甥闻澈在启都的日子更好过些。   但是元成晖却再度称病不肯来,只派了燕云军的副将带着他亲自所拟写的禀奏折子入了都,对元蘅也只捎来一封很是客套的家信。   元蘅看过信后,便就着屋中滚烫的炉火,将它烧了个干净。   她竟没想到,元成晖现在连封给她的书信都要让元媗代笔了。幼妹元媗的诗书曾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还能不认得字迹么?   不过想来是元成晖于心有愧,知道对不住她,即便提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侵占元蘅守城之功,还是以漱玉安危逼迫她入启都,哪一件都令他无颜面对自己这个长女。   火舌穿透微黄的纸页,渐渐吞噬信纸上的墨字。此时她却从信封背面看到了一个小人像。很隐秘地画在里面,若非火光,元蘅几乎是看不到的。   是元媗画上的。   像是想哄人开心,但又找不到合适法子的无奈之举。   元蘅笑出了声,渐冷的心终于被暖回来一些。   ***   入了春,惠风清朗。   贡院位于启都的偏角,平日里没什么人经过,向来清静。这日却人潮熙攘,只因这是三年一遇的科举会试。   举子众多,入内搜身查验的队伍排得老长,近乎将街道都堵了半截。贡院前的轿辇也停置许多,内阁学士、礼部衙门的大小官员都已入内。   但主考的礼部侍郎林延之却迟迟未至。   林延之的轿辇悄悄地落在了贡院对街的茶馆,跟着小厮的指引入了内堂。   见到陆从渊的那一瞬,林延之脚步踌躇了下,片刻后款步走过去,热情一拜:“陆大人!不知今日陆大人邀下官来此,是……”   陆从渊静坐在临街的位置上,听见林延之的声音才搁下手中握着的白瓷杯,缓缓起身,微笑着拱手回礼:“今日林大人主考春闱,陆某本不该在此时叨扰,但有些事,事关重大,还是要今日说清楚。”   随即,陆从渊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林延之虽犹疑,但思忖着时辰尚早,浅谈几句应当不会耽误什么事,便应声落座了。   手畔的茶还微烫,林延之并不碰,只等着陆从渊开口。   “今日春闱,据说出了件稀罕事?”   陆从渊并不点明,薄唇微启,饮了茶。   听此,林延之已经明白陆从渊说的是什么了。此次春闱科考的人中竟有安远侯的外孙女。还不待守卫将人逐出去,皇帝的旨意却下来了,特许元蘅入内参与春闱。料峭春寒,这圣旨却听得众人汗流浃背。   林延之无奈一笑:“是了,千古未闻的稀罕事。但有什么办法?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准此女参与春闱,在下又能如何?”   陆从渊并不点评,只是话锋一转,道:“林大人,你还记得你怎么坐上礼部侍郎的位子的么?”   林延之不知他何意,谦逊地表达感激:“自然,若不是令尊的提携,在下或许还在纪央城做州官呢。”   这话陆从渊满意。   林延之原本就是不得志的州官,后来是他陆家一手提拔上来,入了启都来,一步步走到了礼部侍郎的位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也确实到了用的时候了。   他将小厮呈上来的消茶点心推给林延之,轻笑道:“林大人,女子做官实在是荒唐,此事是有前车之鉴的。何况,此女姓元。”   元成晖有陆氏的把柄,如今公然投靠闻临,背弃陆氏,便是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烧起来的引子。 引子尚未除,他的女儿却妄想着立足朝堂,陆从渊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意。   林延之终于明白了陆从渊的意思,惊起身再拜:“陆大人,在下哪有胆子敢搅扰春闱?您也知道,若非尚书大人抱恙,也轮不到我来做主考。一同主考的还有那些翰林学士,最是清正。何况是陛下亲自下旨准允,那陛下定是派人时时刻刻盯着的啊。”   “谁让你在她考试时动手脚了?”   陆从渊眼角的笑意收起,负手而立看向对面的人声鼎沸的贡院大门,温声道:“她若考得不好便罢,用不着我们费力。若是……”   他拍了林延之的肩:“若是她走运进了殿试,夺了个二甲三甲进士的出身。那剩下的初授官职,便是林大人能做的范围了。”   “陆大人的意思是?”   “六部衙门里,寻个合情合理又不易晋升的虚职放上去就行,别让她进翰林院。”   在北成,进了翰林便是半只脚踏进了内阁。翰林学士位不高但是相当清要,日后入了内阁便是手握了实权。如今皇帝这般看重她,若是让她得了阁臣的职权,难保不会威胁陆家在朝中的地位。   林延之闻声,似懂非懂,但还是应了。   等林延之走后,才有人掀帘走后,将手中的干果抛起来再接住,丢进口中嚼了嚼,冷笑一声:“兄长,这林延之能行么?”   方才的对谈,陆钧安都在帘子后听了个完全。他不便露面,但是却觉得林延之绝非稳妥可靠之人。   林延之此人,面上庸碌无能,实则最有心眼。   他一路靠着陆家人走到这个位置,为陆家人办事起来却不肯出死力。是人都会想给自己留一寸余地,也无可厚非。但此人的过于圆滑,实在难让人亲信。   陆从渊没回头,继续看着对街的贡院,眉头紧锁:“自然不行,但我们何必过于忧虑,那位元姑娘行不行,还两说呢。”   晨起陆从渊还没醒神,便听人来报,说贡院考试的有元蘅,竟还有皇帝旨意下来准她入内。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成,皇帝是早就做好这个决定了。   可叹那时初露风声时,陆钧安还特意来告知他,但那时他还不相信。   就是不相信,才留得此女如今坦然走进了春闱的考场。   “要不然,杀了就是。”   陆钧安连干果也不吃了,坐在陆从渊的对面,看向熙攘的人群。   陆从渊却摆了摆手:“一个文徽院考生罢了,就算有出众才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她若莫名其妙地死了,这风浪,就能卷死你我,甚至殃及父亲。”   “兄长,我有一事不明。她算是文徽院的学生,又出身世家,被皇帝和杜庭誉如此看重,按道理不应是直接授官么,何须曲折地来参加什么春闱啊?”   若是元蘅是男子,或能直接凭恩荫入仕。但如今没有这个先例,所以即便她入了文徽院,陆从渊也不以为然。   当时他只觉得元蘅一个女子就算入了院又能如何,还真能授官么?   若真的授官了,都用不着他出面,其余士子也要闹上一闹了。   谁知,皇帝竟然让她以文徽院学子身份参与春闱。   就算旁人不知道皇帝的想法,但是陆从渊猜到了。   允元蘅春闱,一来查验了她的本事,二来又能巧妙平息众怒,让众人就算心里别扭也无任何怨言可说。最多就是朝中旧臣拿着女子没有为官先例来上几封折子参驳,但只要皇帝置之不理,估计不多久也都会息声。   陆从渊抿唇笑而不答。   这些年伴君的路并不好走,皇帝的心意他也能猜破几分。但正因为猜得破,才更好应对。   ***   会试统共三场,九日后才真正结束。   第一日的时候,有女子应考的事便似乘了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启都。   无论是举子还是文徽院学子,都是议论纷纷,甚至此时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许久。   安远侯得知自己外孙女瞒着自己做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后,甚至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便已经跪在了皇帝的朝云殿外要个解释。   回了侯府后,元蘅头一件事便是沐浴洗漱,但是漱玉在给她隔着屏风递澡豆时,还是颇为担心地开了口:“侯爷这几日看着脸色都不好,你待会儿去拜见,想好怎么说了么?”   没想好。   元蘅被热气熏得有了困意,闭目叹了气:“要怎么说啊?”   考前她将春闱一事瞒得那般紧,除了漱玉几乎没有旁人知晓。如今,等着要她解释的人,又岂止是一个安远侯?若非衍州距离启都不近,只怕元成晖都要赶来亲自问话了。   漱玉被她这不以为然的模样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但也清楚她的难处,转而道:“姑娘,凌王殿下在景公子的院子里呢,那盘棋下了得有小两个时辰了,我估摸着他是等着见你呢。”   闻澈……   元蘅在迷蒙的水汽中微睁开眼,模糊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此人了。   他倒是仍旧常与宋景一同吃酒玩乐,但是元蘅为了春闱闭门不出,两人也是碰不着面。   年节刚过的时候,闻澈还邀宋景去骑马。当时宋景特意问过她有没有空闲同行,但彼时元蘅却因着一篇读不明白的策论焦头烂额,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   元蘅沉默许久,久到漱玉以为她在浴桶里睡着了。   忽然,元蘅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来:“将衣裳递给我,先去见他。”   “谁?”   “闻澈。” 第24章 旧账   沐浴后已经快要午时了,入了廊下,便见宋景和闻澈两人在下棋。   宋景棋艺不好,每回下错了位置都要耍赖。   他正因为自己眼误走错了棋,与闻澈嚷着要重新来,还没待他动手,便侧目瞧见了过来的元蘅。   赌气似的,宋景当作没看见继续下棋,连要悔棋的事都忘了,直接被闻澈杀了个落花流水。   闻澈悠然地将目光投向元蘅。   他笑了一声,将自己的棋子收回棋奁中,腾干净了棋盘,才道:“几月不见,元姑娘清减不少。”   本是一句寒暄的话,却不知碰着了宋景哪处火气。   他也伸手去收棋子,颇为暴躁地抓起一把便哗啦一声搁回棋奁,不冷不热道:“那是,来日的宰辅,必然辛苦。”   元蘅原本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不必告知旁人,可眼下看着宋景的火气,她才猛然觉得自己处事不周。   自从她入了侯府,宋景待她如同亲妹妹,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可是她要参加科举这么大的事,却瞒得严实,他心中不舒坦也是自然。   “瞧这天要落雨了,表哥与殿下还要在廊下对弈么?”   元蘅将红木食盒搁在他的跟前,浓郁的炙羊肉香气从里面逸散出来。   宋景本就生气,自打她今晨回来之后就没用饭,现在早就饿了。他只恨元蘅最会拿捏自己。终于,他还是扭过脸来直视着她:“我问你,你为何早些不与我说此事?你有把我当成你哥么!”   元蘅笑着坐在他的跟前:“现在不是知道了?那不是一样嘛?”   元蘅惯会用不讲道理的方式,对付向来不讲道理的宋景。   闻澈掀开食盒,惬意道:“好香啊。宋景,你迫使本王在这里陪你下了一晌的棋了,那管不管饭?”   宋景正准备好好与元蘅说道说道,却被闻澈打断,一时情急:“殿下!说正事呢,你打什么岔啊!她去参加的是春闱啊,是春闱!现在启都多少人盯着她?她……”   “你不饿?那本王先动筷子了!”   闻澈拾起食盒中的筷子便开始用饭了。   宋景:“……你们俩是串通好的吧?”   闻澈咽下一块炙羊肉,漫不经心地开口:“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上哪儿串通去?没那本事让元姑娘坦诚以待。”   一个生气、一个不肯好好说话。   元蘅觉得这事比春闱难办。   宋景继续对元蘅絮叨:“你说你不想成婚,可以,只要有侯府在一日,便没人能逼着你嫁给谁。但是做官这种事,是你心一热就能去的么?你爹将陆氏得罪了个干净,而朝中结党营私之人甚众,多少人是陆党你辨得出么?往后你若有一步踏错,谁来护你?”   在来之前,元蘅便知道宋景在气头上。   原以为是一时间孩子脾气上来了,怪她将这种事都瞒着,才生了闷气。可是听了他这番话,她才恍然明白,宋景是在为她担忧。   “表哥……”   “别叫我表哥!”   宋景这回是真的动了肝火了。   这个平日不好念书,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受一场惊吓都能大病好几日的公子哥,似乎并不全然是元蘅以为的样子。   她看着坐于一旁默默无言的闻澈,恍然知道了什么。   他们少时便是至交好友,而彼时的二皇子闻澈心高气傲,与他交游之人又怎会是一个全然无所是处的纨绔?   元蘅轻叹:“我都明白。但既然这般做了,你就信我一回。何况,能否高中还两说,此时说什么都过早了。你不让叫表哥,那我叫你亲哥成么?”   叫亲哥也不成了。   宋景不理她,往房中去了,还顺手拎走了食盒。   元蘅刚出宋景的院子两步,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知道是闻澈。   “来找本王的,为何一言不发就要走人?”   闻澈倚在石拱门处,神色懒怠。   他今日久违地穿了袭曳撒,腰间还佩了匕首。分明是冰冷的装束,但是却因为他面上的笑意而显得没有那般锋利。   元蘅也不拐弯抹角:“殿下怎么知道是来找您的?”   闻澈微眯着眼睛去看天色:“因为本王今日是来找你的。”   “那殿下问吧。”   “问什么?”闻澈故作不知。   元蘅蹙眉:“既然没有要问的,那来找我作甚?”   “没有要问的,是因为这一切我早就猜到了,去年冬天帮你抄书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三四分,后来我去见了老师。”   闻澈走近她,将右掌作伞状搭在她的额间,挡掉细微星点的雨。   这样的距离太近,动作又太过亲昵。   “宋景的担忧亦是我的担忧,可我没有资格与你说那样的话。但是……只要你想好了,试一试也无妨。”   三四个月未见,元蘅只觉得闻澈好像更柔和了。   她今日来之前便想好了如何应对所有人的质问,但是闻澈没有问。   她心中忽然一松,像是在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荆棘路上,得到了一瞬喘息的机会。   “所以,你找我做什么?”闻澈问。   早在方才进门的那一瞬,他便看出元蘅似乎有什么话想跟他说,但是因着宋景置气,便没有说出口。   元蘅犹豫许久,还是扬起脸直视着他:“无关春闱。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太巧了就显得蹊跷。前段时日,我偶然杜司业那里得到一篇诗文,是殿下写的,但是空白处的批红却是我师父的笔迹。”   “所以呢?”   闻澈耸了耸肩:“你想说什么?”   “衍州之乱事发突然,是琅州柳氏千里夜袭,故意绕过了俞州来攻打衍州的。那是柳全知晓我父亲重病,想要趁虚而入。他做好了一切蒙蔽俞州消息的打算。何况,我派人往启都求援,结果启都还没动静,殿下便已经在衍江东将叛军揍了一顿。”   元蘅的眼尾上挑:“殿下得到消息太快了,快到我害怕。”   闻澈面上看不出情绪,往拱门下挪了一步躲雨:“接着说。”   “我怕衍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便命人安排百姓往启都方向撤出。没有人往俞州去,俞州不可能知道消息。殿下怎么来的?”   这桩事已经过去许久了,闻澈万万没想到元蘅竟这时反应过来不对劲,在这里质问他。   闻澈轻笑:“怎么来的重要么,本王没有救衍州于水火么?”   元蘅道:“是,殿下是衍州百姓的恩人,元蘅不该在此质疑什么。但是,我想说的是我师父,褚清连。”   闻澈袖间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下,仍故作笑意:“褚阁老怎么?”   “你只在我房中瞥见平乐集一角便知晓那是什么东西,可见你对它何止是熟知!再加上你的文章上有我师父的笔迹,可知你们关系匪浅。但你对我师父之死却毫不意外,就像是早已知悉。依照柳全死前所说,是他在衍州生乱之时杀了我师父,那时殿下应当还在俞州才对……”   元蘅主动靠近闻澈:“所以,你那时根本不在俞州!你在衍州。”   “你不仅知道我师父死了,甚至可能先我一步知道他死了……我说的对么,凌王殿下?” 第25章 入梦   雨势在这时骤然密了起来,淋湿了她的鬓发,发丝黏在她的眉梢,如同墨色的花钿。   她同样往拱门下挪了去避雨,两人便挨得更近。   “你说的对,那时我就在衍州。”闻澈散漫的笑着,“你推测出什么了?下句话是不是要问我与褚阁老之死有何干系?元蘅,我若真的与此事有干系,那为何要留你一命?留着你给我找不痛快么?”   “那你……”   不待元蘅说完,闻澈忽然将衣袖挽起,露出的小臂上有着狰狞的疤痕,蜿蜒而上。他又把衣领往下压了压,露出自己的脖颈。后脖颈处又是道道疤痕,看着丑陋又残忍。   他贵为王爷,面上看着光洁如玉,谁知衣裳之下却藏着这么些伤痕。   “这是……”   这些伤痕蒙上一层水汽之后更显得触目惊心。   闻澈见她看完,再度将衣襟拢好,指着自己的额角说:“我在燕云山坠过崖,所以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不明不白伤在衍州,自然得空是要回去弄清楚的。褚阁老隐居燕云山不算秘闻,但我去拜访时,他已经断气了。是我差人往元府送了秘信!如若不然,他连料理后事的人都没有。”   那封秘信……   竟然是闻澈差人送的?   当初琅州军势如破竹,距离衍州只隔了条江。她根本没空去探望师父,也是那时有人送了信来,说褚清连离世了。   “我去时并不知琅州生变,要离开时才知道柳全已经快要打到衍州城门口了!是我快马回去调兵来援……”   闻澈靠近她,轻缓道:“这个解释,你满意么?”   元蘅觉得距离太近,想要轻推他一把,但却被他捏了下指尖。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酥麻感直钻入脊骨。她想从狭窄的拱门里出去,却又被他伸手一挡给拦了回来。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殿下所说的是真的,那今日算我无理取闹。给您赔不是了。”   “元蘅。”   闻澈的声音很低:“对错都是后话,我只想问你,咱们相识时日也不短了,但你还是不信我,对么?”   元蘅从小在元府经历的就是不公和偏心、猜疑和忌讳。她曾经最信柳全,可是柳全的背叛就是一场信任的崩塌。   “我信你,我有什么好处?”   元蘅抢占先机,将闻澈逼至角落,让他退无可退,“我信不信你,你作何要在意?”   闻澈终于从元蘅的眼中看出凉薄。   梦中那个对他毫无顾忌的人,会笑会闹的生动的人,都是假的……   都是梦而已。   他苦笑一声:“元蘅,你知道么,这几个月我原以为……我哪里做错了说错了,让你永不想见我了。我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本是质问时才贴近的距离,在这时竟变得逼仄。   可是闻澈却并没有停下不说的念头。   “我甚至猜过,是不是那日闻临来时,我情绪不好,说了没分寸的话,让你难做了。若不是太煎熬,我不会冒昧去问老师,也不会知道你在准备春闱。”   “为什么煎熬……”她愣着。   闻澈说话间眸光清亮:“因为你再没入过我的梦了。”   ***   三月启都杏花开遍,微雨湿衣。   天刚亮时,贡院正门口已经置了荆棘。许多人候在贡院外,等着礼部的人来放榜。   等待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张榜,众学子一拥而上去看。沈钦来的不算早,直接被众人给挤了出来,再也看不见榜上的字。   直到他的同伴惊呼出声,连话音都断续了:“明生兄!第二名!你第二名!”   沈钦的衣裳在拥挤中被扯破一个角,他正在低头整理,听到同伴的呼声时手上的动作滞住。   他这下也顾不得破烂的衣裳了,几乎是将前面挡着的人尽数推开来,一口气挤到了榜前,手指顺着杏榜的绢布往上滑,终于落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第二名……   “太好了,太好了……”   沈钦的声音有些发抖,这本该是他三年前就得到的东西,生生耽搁了三年。如今终于不算枉费。   春闱第一名是谁?   他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看到元蘅的名字时愣住了。   “为什么是她……”   这几个月来沈钦对元蘅也算熟知,她常常来找他探讨问题,两人许多时候都是看法相合的。他钦佩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般的见解,但从未想过她位居自己之前。   若说方才他极满意自己的第二名,在看到元蘅名字时,这种激动又褪去了几分。   “明生兄?发什么呆呢,高兴傻了?你中了,这回不是副榜,是实打实的亚元!”   同伴揽上他的肩,高兴道:“我虽然名次不如你,但我们可以一同入殿试了,往后同朝为官,我们……明生兄?你干什么去!”   沈钦说不上自己此时心中的滋味,五味杂陈。分明应该高兴的,但是就是差了那么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他没听同伴说了什么,而是转身往人群外走去了。   贡院外的这条街几乎被来看榜的人堵了个严实,沈钦又在走神,没留神险些要被一匹马撞到。他躲开得及时,但是那马却似受了惊一般嘶鸣。   马车随即晃荡不稳,就连驾车的车夫也控制不住,往外偏离了许多。   马车里面的人不耐烦地掀开帘子,瞧见沈钦后几乎毫不留情地挥起僵硬的马鞭,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痛得沈钦呼出了声。   陆钧安手握鞭子下了马车,傲慢将马鞭的手柄摁在他的伤处,狠厉道:“又是你!”   沈钦痛得面色惨白。   “陆公子!”   清越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陆钧安闻声看过去,瞧见从对面走过来的元蘅。   虽然许久未见,但是她仍旧清丽,周身的气息也好似更冷了一些。   陆钧安方才马鞭,面上的狠郁收起,换成了假笑:“元姑娘,今日好巧!”   元蘅却没接他的话,而是俯身将沈钦给扶了起来,仔细看了他后背的伤。   她指腹温热,覆在他手腕的薄衣上,令他有细微的颤。沈钦低声道了谢,便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察觉到沈钦的退避,元蘅也不多说,而是看向陆钧安:“陆公子当街辱人的喜好真是绝无仅有。”   陆钧安笑着将马鞭上的血迹抹去,道:“是他先惊了本公子的马,差点让车翻了,抽一鞭子都是轻的。”   沈钦正想辩驳什么,却被元蘅扯了下衣袖,示意他先不要出头。   元蘅站出来,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正巧今日杏榜揭榜,杜司业要进宫面圣,可让陛下裁决此事。”   陆钧安笑了:“你觉得陛下会有空搭理这些芝麻小事?”   “若是事关春闱第二名,因受了伤恐参与不了殿试,就不是小事了。”   元蘅转身吩咐车夫将沈钦扶上了马车,沈钦起初还在犹豫,但是看着陆钧安看向自己时恶劣的态度,还是听从了元蘅的话。   马车外便只剩下了陆钧安和元蘅。   陆钧安却不屑:“一个贡生罢了。你觉得陛下会如何?” 第26章 探花   “贡生罢了?你一没有军功,二未考取功名,却当街欺辱贡生……是重罪啊。”   元蘅的声音并不低,摆明了是要替沈钦出这一口恶气。   他知晓陆氏权势滔天,但是陆钧安却是远近闻名的混账。说到底陆氏不会为了一个混账惹的麻烦而来针对于她。   所以她不畏惧。   陆钧安冷笑一声,将马鞭收回:“本公子最不怕威胁。”   “怎敢威胁?”   元蘅眼神并不锐利,反而平淡温和:“你走你的富贵路,他赴他的锦绣途,井水不犯河水才是。若是不小心犯了,还是交给陛下裁决为好,也免得气伤了陆公子的身子,那就是我等的罪过了。”   “伶牙俐齿,胡搅蛮缠!”   陆钧安怒极扬起鞭子,但是看着她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又想起上回自己被迫低声下气道歉之事,生生吞下了这口气。他还是将鞭子落在了马身上,上了马车离去。   回文徽院的路上,沈钦一直无话,到末了掀袍下了马车之后,才想起自己应当道谢。但因着身上的鞭伤,动作不方便,稍微一动便牵扯到了伤处,疼得钻心。   元蘅瞧见他后背绽开的外衣和被抽出的血痕,蹙眉:“痛得厉害么?我房中有伤药,我扶你去。”   沈钦却苍白一笑,拱手:“不必了,今日真是牵累了姑娘……”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方才在马车中,元蘅便察觉到今日沈钦很是疏远自己。   不管沈钦的推辞,元蘅还是执意回了自己房中取了伤药给了他。   临走,沈钦才道:“忘了贺你,夺了会试榜首。”   元蘅脚步都挪出门外去了,闻声又回来,笑道:“侥幸。明生兄第二名,不也很好么?恭贺!”   “第二就是第二,差了就是差了。”沈钦兴致不高,但是仍旧勉强一笑,“原本以为姑娘入文徽院已经够才华卓著了,没成想还有更惊世骇俗的呢。”   这话听着总有些不对味,能察觉出沈钦不大高兴,连称赞都有些违心。   他素来谦勉,元蘅从不知他是争强好胜之人。就算平日的策论得了个中下,他也只是会带着书卷去请教同门。   既然他不大高兴,元蘅也不想留在此处与他多说。   元蘅只淡淡道了句“好生养伤”,便退出了他的房门。   走出去不远后,漱玉有些不悦:“姑娘,他今日不冷不热,兴许是对春闱名次在你之下这件事,心中不满。”   元蘅原本还不想以己度人,即便在马车上猜出了两分,也不愿这么想。   沈钦过去对自己态度很是热情,可今日她帮他拦了陆钧安,他反而冷淡了。想来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漱玉继续道:“之前还觉得他是个皎皎君子,今日看来却未必了。输不起就自己赢回来,冷冷淡淡不理人,给谁摆脸色呢。今日你就白瞎替他出气,他不见得就感念你的好了。”   元蘅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已经紧闭上了。   她平静道:“上回他为咱们说话,平白挨欺负病了多日,今日只当还恩情。至于其他的……我就是我,他的看法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也改变不了任何。”   “原本还以为他也如容与公子一般……”   漱玉话说了一般,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了嘴。   忽然听到容与的名字,元蘅心头一颤。   但是很快,她便笑了:“我又全然了解容与么?”   容与对她说过的话,又有多少是有所隐瞒的呢?他家是哪里的,家中是做什么的,为何结识褚清连,为何留在衍州,她全都不知道。   人的心若是没有贴近,再钟意也是枉然。   那些她日夜难忘的情形,只是容与给她编出来的镜花水月。   如今她想出来。   漱玉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手背,道:“很难受么?”   很难受么?   或许曾经会。   她年少时唯独心悦过这样一人。少年郎明烈耀眼,垂眸对她说话时又是无尽的温柔。他欣赏她的学识,驱散她的阴郁。   容与是她在衍州的冷雨中,遇见的最暖的一捧火光。   火光熄灭得猝不及防,那人就像从未来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她刚睡醒时,大梦一场。   元蘅回握了漱玉的手,温声道:“难过无用,人是朝前走的。我总不能一直就在衍州等他的音讯。”   ***   宣宁二十一年的初春不似寻常温煦,连绵的春雨过后又乍暖还寒,行人连薄衫都弃了,重新穿回厚衣裳。   闻澈像是忽然隐匿声迹,无论是哪家酒馆也没有再碰着过,甚至与宋景的交游也少了很多。   因着上回他对元蘅剖白心意,元蘅并不好直接打听他的事,但是却隐隐听宋景提及两句,说是皇帝欲肃清锦衣卫,想要闻澈着手参与此事。这本是天大的恩宠,但是闻澈却婉拒了,接着便告病多日。   他像是对朝政毫无心思,皇帝明里暗里的点拨他都当作瞧不出来。元蘅觉得,闻澈不是迟钝到察觉不出皇帝心思之人。   只是他不想做。   三月春雨终于停了,街巷也没有那么潮湿,枝头花瓣开得甚是娇艳。   殿试刚过两日,便张榜了。   若说春闱中让元蘅夺了榜首是一时侥幸,那殿试她是一甲第三名之事便让许多人再也坐不住。   世人只知探花郎,何时听过探花女。   那几日元蘅甚至鲜少踏足文徽院与清风阁,那些士子的眼神像是能将她生吞活剥,私底下的窃窃之语也都不好听,连带着侯府都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甚至还有不少士子去贡院和礼部去闹,也有上书陈词说女子参试有违礼法的。   他们不计较谁是状元和榜眼,不计较二甲三甲取了多少人。   他们只盯着探花女。   没有人怀疑她的才学,那样的精妙的文章刊刻在会试录上,架构精巧思绪谨密,甚至无需旁人再加以润色。   所以他们只道“礼法”,只道女官入仕会祸国殃民。   可是“祸国殃民”的元蘅还是在传胪过后被授了翰林编修一职。   她从容自持,并不觉得愧对。   如今仲春,天气也愈发热了,宫道上的梅花已经尽数凋谢。   元蘅身着官袍走着,怀中还抱着一摞经卷。皇帝方才召见了她谈论平乐集一事,现下她正忙着赶往翰林院点卯。   她低头点数着手中书卷,却在拐弯时撞上了一人。   她正要道歉,却在对视的那一瞬愣住了。   是闻澈。   闻澈的容色并不好,看起来确实是久病未愈的模样,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身上的衣裳都有些宽了。   距离上回两人见面已经过去很久了。那回他表明心迹过后,还没等她说上一句话,便离开了。   若他不是矜贵的王爷,元蘅只觉得他当时的模样与“落荒而逃”也差不出多远。   这份心悦的心意出乎元蘅的意料,她不知自己该作何回应,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相撞之时闻澈扶住了她的双臂,待她站稳后才松开手,一如过往般笑了。   “好巧,编修大人。” 第27章 夜雨   从她入仕到现在, 只有闻澈坦然地这样唤了她。   他的认可并不重要,但是与那些嘈杂的争论和辱骂相比,这份温煦的坦荡就是供人暂栖的一隅。   这些日子元蘅想对他说的话挺多, 但是如今听他一笑,那些话又梗在喉间, 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怔愣片刻后, 她还是依例行礼:“殿下。”   闻澈的笑淡下去一些,袖手而立, 道:“一直病着, 尚未与你道声恭喜。翰林院是个好去处, 虽然官职不大, 但却是清要之地, 合适你的性子。”   竟是真的病了。   元蘅之前还以为这是他回绝皇帝所找的托辞。   “那……现在好了么?”   “什么?”闻澈没明白。   元蘅道:“你的病, 好了么?殿下看着清瘦好些。”   闻澈鲜少听她出言关心自己, 一时间唇角微扬,又很快地抵唇轻咳一声, 道:“风寒罢了,有什么要紧。思虑过多食不下咽, 自然要瘦些。”   他眼尾带着轻淡笑意, 面上却又一副无辜的样子。   元蘅并不敢多问。   见她刻意错开目光, 他靠在墙上抱臂而立,神色慵懒:“不问了?”   他是故意的。   元蘅并不知跟他说什么, 只想快些离开。她将纷乱的经卷整理好,说自己今日还未在翰林院点卯, 急着要走。   闻澈却道:“我送你去。”   “不必!下官认识路。”   “我当然知道你认识。”   闻澈挑眉, “怎么,你躲我?”   元蘅:“……没有。”   “那便一同吧。”   元蘅暗叹出一口气, 以她对闻澈的了解,她再推拒多少回,他也会装聋作哑。倒不如直接将话说开来,也省得之后有误会。   她刻意放慢了步子,不愿与他并行,可是察觉到了的闻澈同样慢了下来。   宫道两旁的禁卫目不斜视,但元蘅仍觉得她不应当与凌王同行。入了翰林便是日后内阁之选,唯忠社稷与皇帝,与朝中的牵连越少越好。原本众人就将目光搁在她身上,她不想再牵连了闻澈被人非议。   “你话少了很多。”   在跨出第一道宫门时,闻澈侧目看向了元蘅,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元蘅道:“有么?”   “或许没有。”闻澈失笑,“应当是你独独不愿与本王说。”   元蘅不知该如何作答。   闻澈将手负在身后,走在她的身侧,又道:“听说闻临答应与你退婚了,你后悔么?”   这事她知道。   自打她参与了科举之后,越王那边便没了声息,闻临再不肯来侯府,甚至私下传了好些诋毁之言。   左不过是说她不知好歹。   “后悔?为何后悔?”   元蘅觉得手中的经卷有些重。   还没等她换个姿势抱着,就被闻澈接过去几卷,替她分担了。   闻澈道:“越王妃和七品翰林编修,你选了个难走的。”   “越王妃就容易么?我只是选择了我情愿的。”   元蘅终于笑了:“殿下,下官好歹当朝探花,在你眼里不值钱么?”   上回元蘅这般轻松地打趣他,已经过了很久了。闻澈看了她片刻,笑了一声:“哪敢。”   两人心中都有所思,在往翰林院去的途中,遇上几个端着丝帛的宫人。为首之人莽撞,险些要撞到元蘅的身上。闻澈的眼睛快,伸手扯了元蘅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跟前护了下。   那一行宫人心惊,忙跪下称罪。   元蘅尚在他的怀间,隐在宽大的官袍之下的是她纤瘦的腰身。布料光滑冰冷,他却像是被烧了指尖,顺着手臂将他的思绪给点燃了。   那份心思如今已经明了,可这人却不给回应,闻澈总觉得比过往还要煎熬了。   良久,直到元蘅说了话,他才回过神,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距离。   “这是?”   元蘅的目光停留在宫人的丝帛上。   宫人不敢抬头,只应声道:“今年州府进献的丝帛,陛下赏赐蕙妃娘娘的。”   “这是琅州的丝帛?”   宫人答:“是。”   元蘅皱眉,但没多说什么,让她们起身走了。   继续走在路上,元蘅明显心不在焉。   “你方才怎么认出那是琅州丝帛?”   闻澈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却困惑于此。   元蘅停住了脚步,没答他的疑惑,而是仰面看向闻澈:“依北成惯例,州府进献税赋也是七月后的事了,这才四月,怎么就有琅州丝帛了?”   闻澈思索片刻,道:“没听说哪州进献了,估摸着只有琅州罢。柳全叛乱,琅州知州恐慌着呢,生怕罪名与自己沾上干系,因此想提前讨个好也无可厚非。怎么了?”   “琅州知州……”   元蘅默念了一遍,终于发觉出不对地方来,“琅州知州,还是徐融?”   虽然闻澈在俞州待过许久,但对周遭的官员还是记得不太清。但是唯独这个徐融他记得。   此人看着老实本分,实则很是圆滑。去年柳全被押入都,徐融亲自上呈了请罪书,哭得一塌糊涂,说自己被柳全胁迫多年,苦不堪言,他想揭发乱事时却被柳全关押了起来。皇帝派人清查,他确实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摘得干净,于是一时动容,留了他的本职。   “是徐融。”   元蘅听罢加快了步子朝翰林院走去,甚至没有顾上跟闻澈多解释什么。   翰林院书阁典籍丰富,最近为了编修国史,元蘅翻阅了许多名录。不知是在哪一页看过徐融的名字,正是与琅州的丝帛有关系。   闻澈看着她翻找着书籍,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你查徐融,还是为了柳贼余党?你担心他是?”   元蘅停下了动作,沉默半晌,看向他:“陛下让你肃清锦衣卫,你为何不做?”   “这与徐融有关系么?”   “有关系!”   她反驳得快,但是自己现下却找不出证据。分明昨日她还在何处见过那册名录,今日竟就在这里不翼而飞了。   元蘅并不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她尚在衍州之时,便多听元成晖提及临近州府的知州和镇守将军。徐融是最常送些东西来的,或是绸缎绢布,或者金银玉器。尽管元成晖没留过他差人送来的东西,但也对他的殷勤印象尤深。   “若是州府进献丝帛,每年的花样颜色几乎不会重复,这是旧例,过往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琅州自然也不会例外。方才那宫人说那是今年新奉上的。可是半月前……锦衣卫指挥使的衣领,就是这个花样,我不会认错。”   那日她刚参加过传胪,回侯府的路上特意没有走官道,而是为了图便利抄了近路。   正巧遇上锦衣卫办事,说是要抓要犯。   锦衣卫指挥使孟聿并不知这是侯府的马车,直接拦了下来,掀帘查证。   当时马车的布帘被猛然掀开,耀眼的日光灌了进来,将孟聿身上的蟒纹曳撒照得发亮。他一手撑着马车,另一只手紧握腰刀,看向元蘅时目光也没有和缓。   他大红色的衣裳花纹繁复,唯有他领衣和袖口处露出青色,隐约可见纹样。   当时元蘅就注意到了。   那不是官袍纹样,也不是启都的丝帛所制之衣。   但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只有今日撞见这宫人,她才回想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来。   闻澈道:“你的意思是,在徐融进献琅州丝之前,锦衣卫孟聿就已经穿上了琅州丝帛的衣裳?”   “是。”   “徐融此人圆滑之至,万一他只是想收买行个方便也未可知?”闻澈试探地问。   元蘅却道:“进献之事,他就算是想收买,也是找司礼监,为何会找上锦衣卫?你不知道,柳全此人狠绝,没有用的人,他是不会一直留着的。他若是铁了心造反,为何会对一个知州手下留情,还给他策反诉苦的机会?”   闻澈皱眉,终于明白了元蘅的意思。   “当初柳全就是从诏狱中逃出来的,一般的锦衣卫,也做不到……”   “就是这个意思。孟聿,徐融,他们都有柳全余党之嫌。一个留在启都,一个远在琅州,殿下,若是不查,衍州之乱难保不会重现。”   何止是会重现。   皇帝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人,或会祸起萧墙。   架子上的书籍被翻得混乱,元蘅似乎不找到那本名录不罢休。但今日却奇诡得很,那本册子就是不见了。除了要编修国史的新科一甲,以及那些庶吉士,鲜少会有人往这里来,其他官署之人更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闻澈忽然抬手挡了她的动作,眸光沉了下去:“你不是急着去点卯?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要……”   “好了!”   闻澈的声音比方才严肃,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推出了藏书房,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插手了。做好你的事,将国史修好,其余的你无需多管。”   元蘅自然不愿意:“什么叫与我无关?琅州若再起风浪,伤的不还是衍州么?我现在确实只是个翰林编修,但亦是衍州之人,怎能任由……”   “元蘅你听我说。”   闻澈知道她情急,但亦了解她的性子,问:“你觉得柳全余党只有这两个人吗?”   “自然不是,但顺着藤蔓总能捉出来。你不让我查,总不能任由事情发展。”   “你也说了,不知道他们后面还有谁。当日柳全找到你之事,肯定还有旁人知晓。现在你高中新科进士,多少眼睛看着你?你在明他们在暗,若是要伤你,简直易如反掌!”   他这段话说得真挚。   在方才元蘅只顾着查出叛臣之时,他都在为她的安危思虑?   原本还想争辩,听完这话时元蘅还是将语气放轻了:“我不怕。”   “我怕。”   只这两字,阁中陷入了沉寂。   可是他温热的气息咬出这两字时,无端带了令人动情的浓烈,在死水般的沉默中掀起波澜。   两人挨得极近,闻澈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对视:“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元蘅被这话打了个猝不及防,张口却哑了声。   他很长进,分明上回还“落荒而逃”,今时却能轻巧地将她逼得无可后退。   她片刻后将脸偏向一旁,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样直截了当袒露心意的话,容与也对她说过。彼时的少年郎热烈坦诚,将她的心撬开了一条缝,送来了容与能给出的喜欢和袒护。   可是那人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那道缝隙便成了伤疤。   元蘅素来不觉得自己软弱,所以同样的话她不会再相信第二遍。   “多谢殿下相护之谊,我会谨慎,但是其他的,我……”   她做不到,也答应不了。   她对闻澈从不够相信到愿意付出一部分信任,但却从未想过这会是男女风月的情愫。   元蘅没看他,也不知道他听完这话是什么模样。   她额前的碎发被一只有力的手抚到了耳根后,那人叹道:“又没逼迫你什么,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很无耻。”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闻澈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你不能插手。我看翰林院近来是不是太清闲了,不如我找王侍读,多给你派些事做比较好。”   说罢他便转身欲走,却被元蘅叫住了。   “闻澈!你上回问我信不信你,可是你信我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柳全,没有人比元氏更了解琅州。你让我查清楚,若不然我于心不安。”   闻澈的步子顿住了。   良久,他转过身,眼尾隐约含着笑意。他走回来,问:“你叫我什么?”   元蘅:“……殿下。”   她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   “我喜欢你叫我名字,好听。”   好……听?   元蘅实在不懂他是不是故意装聋作哑,绕开话头。   但是闻澈并没有久留,离开时的步子飞快。只片刻,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拐角的浓荫下。   ***   因着边关战事尚未平息,江朔诸郡又发水患,军饷钱粮一直都是皇帝心头的一块重石。无数折子呈上来要求灾后重建拨款,但是户部却一直都拖欠着没有办妥。灾后收不上税赋,要用银子的地方却越来越多。   此时徐融献上大量的琅州丝帛,折银后便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不光是空虚添补了七七八八,甚至还余出一些来赏赐后妃和王府命妇。   徐融将本该七月后的朝贡提前拿出来,直接表了忠心。   皇帝本想要将他提拔为启都官员,却被他婉拒推辞,说是舍不得琅州百姓,不愿离开。   这出精诚戏唱得不错,他尚未离开启都,便被户部官员邀去了各府上感谢。   本就对不上的账,有了这批琅州丝帛,就不必对得上了。   暮色四合时,汝河畔热闹非凡。   徐融的侧颊被酒意熏得泛红,但是仍旧强撑着精神与人交谈。   “启都就是……就是比琅州那等荒芜地繁华得多!美……美人也多!”   徐融将酒盏重重放下,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陆从渊淡笑了下,偏开手腕避开了谄媚地欲给他斟酒的新科进士。那人吃了瘪,怏怏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启都好,徐大人就留下啊。陛下都有那个意,你却不肯。可见琅州有宝啊!”   一旁的官员饮了酒,笑着打趣着徐融。   酒意熏人,徐融几乎看人都有重影,他摆了摆手就开始胡言乱语:“哪有宝?这、这苦差事……不知道何时……嗝,何时是个头啊……”   “什么苦差事?”那官员狐疑地问。   徐融却在这一瞬清醒了些,面上的颜色好不精彩:“我、我说知州辛苦啊。州里县里,鸡毛蒜皮……”   坐在正中许久没有说话的陆从渊终于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凉意:“徐大人醉了,不妨让小厮扶着去房中歇下?这晖春楼中终究嘈杂,又要扰得你糊涂了。”   陆从渊还未动身,徐融岂敢说自己醉了。   他只起身称自己沾了一身酒气,待去偏房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   徐融刚被小厮搀着离开,礼部侍郎林延之便开了口,说前段时日因着边患未解决,朝中诸事繁忙,传胪之后便一直欠着一场进士宴。这一拖就是一两个月。今日只当借着陆从渊的生辰,要众位新科进士聚上一聚。   朝中官员都将此事忙忘了,进士宴也没有补办的道理,更没有借着左都御史生辰的由头补办的道理。   但是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个中意思。   不必亲自登陆府的门便能与陆氏同席,自然没有人不愿意。   “欸?今科一甲,怎么不见那位探花女啊?”   不知是谁出了声,众人才猛然发觉的确是如此。   状元郎告了病假,将这场陆氏的宴请给推了。但是众人并不知为何没有元蘅。   “谁叫我?”   元蘅掀帘而入。   她素色的衣裙清雅,发髻饰以玉簪,模样美得不可方物。洁净修长的指节挑开帘布,在众人的目光中举手投足甚是得体,也毫不露怯。反而是在她进来的这一瞬,宴上之人都静了片刻。   除了同入了翰林院的进士,其余多数人只在她拜官那日与她潦草见过一面,那日她官袍加身,神情清冷,没人靠近瞧清楚这位女官的容貌。   如今瞧清楚了,却只能叹一句。   ——美人。   蘅芜生香泽。   陆氏于晖春楼摆宴,自然没请她。如今她不请自来,却没有任何拘谨,而是施施然朝着众官行礼。   再不情愿,也没人当众驳她面子。   陆从渊还没发话,林延之先解了围:“你来得刚巧,就差你了。”   元蘅应声落座,声音轻缓:“偶然途径,听得这里有人问及,诸位大人别怪下官不请自来就好。”   她自然是故意来的。   早在今晨的时候,漱玉便查清楚陆氏要摆宴宴请今科进士,届时到的官员除了面子上抹不开的,其余皆是陆党。   本没请她,她也不愿上赶着触霉头。可是漱玉还说,尚未返回琅州的徐融也在受邀之列。   柳全、徐融、孟聿、陆家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人,却以一些微不可察的痕迹串了起来。   元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陆从渊皮笑肉不笑地捏着手中的酒盏,淡声道:“既然都到了,便没有什么请不请一说了。你父亲还好么?不是说衍州生乱之时他一病不起么?”   在座的人都不言语了。   元氏曾与陆氏站在同一根绳上,后来元氏公然抢了越王妃的位置,便是彻底得罪陆氏了。   感受到这里冰封一般的冷气,那个问及探花女的官员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蠢,恨不得此刻就扇自己两个耳光。   元蘅如今不过七品编修,在座的任何人职位都要高过她去,若论寻常,大可不必给她留什么面子。   职位虽清要,想熬出头却是难于登天。得罪了世家,定会被打压得毫无前途可言。   可她偏生身份尴尬,官虽小,出身却高。   想那元成晖再懦弱,元氏也是屹立于衍州百年了。比上不足,比下那是绰绰有余。   元蘅冲他莞尔一笑:“家父已经痊愈,劳烦陆大人费心。”   “痊愈了就好。”   陆从渊搅弄着碗盏中叮当作响的冰块,忽然抬眼:“听闻越王亲自上书请求废了你们二人的婚约……越王殿下向来是个得体之人……”   这话下之意不言而喻。   越王那般得体要面子,都忍无可忍地愤恨退婚,可知有多恨元蘅。   这话就是要她无地自容。   只可惜他并不了解元蘅,对于这种话,她向来不会入心。   她笑道:“陆大人说得对,越王殿下确实得体。侯府送去退婚书,便是觉得殿下芝兰玉树,不会强人所难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强人所难?嫁入王府便这般让你难为?”   坐在陆从渊跟前的新科进士有些忍不了了,直接出口呛她。   这段时日瞧不上元蘅,想看她热闹的人太多了。如今好不易揪到一个话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今日这话她若答得不好,便是又得罪越王一回。日后也用不着他们不顺眼,她在朝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元蘅垂眸搁下手中的白瓷杯,抬眼看向那个进士:“这话说的,倒让我难答了。北成开国百年,尚未听过进士也是王妃的,这怎么不难为呢?元蘅自认为品貌不佳,也不想耽误了殿下娶妻。”   那确实没听过。   方才说话那人又道:“那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王妃,自然不能四处抛头露面,若不然实在失德!”   元蘅似是而非地点头,又将话抛了回去:“北成律法哪一条说见了人就是失德?”   “你强词夺理!”   那人怒道:“这虽不在律法中,却是祖宗礼法规矩,圣儒教诲!你半点不通,不堪教化!”   在座的众人都静默着看着一场闹剧,静等着元蘅理亏说不下去的时候。   谁知元蘅仍旧面容平和,像是在街头看百戏。   “祖宗礼法,圣儒教诲,这些今年科举也考了。我一甲第三,兄台想教化我,想必是今年的状元或榜眼了?”   元蘅轻品了一口清茶,目光飘向他。   那人:“……”   陆从渊轻咳一声,神情冷淡地扫了一眼身旁争执不休的进士,道:“酒饮多了就出去凉快凉快,诸位大人都在,你却这般失仪!”   这人听到陆从渊发话,心底一凉,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连连认错称是。   元蘅看着这位所谓矜傲清贵的陆家长公子,只觉得虚伪得很。   挑起争端的是他,轻描淡写将罪责抛给旁人的也是他。想做他的跟前人,就得承担随时被半途抛弃的后果。   此时元蘅才有稍许理解了元成晖,明白他为何急匆匆地想将她嫁给闻临。   有陆氏这样的盟友,元成晖是睡不着觉的。想来元成晖是想干脆扯断关系,日后也不必担惊受怕。   陆从渊深谙谋略周旋之术,也只用一言便试探出了元蘅的品性。   “元姑娘别跟他计较,今日宴饮,是畅谈的好时候,莫要因为这些毁了兴致。”   林延之开口,再度将剑拔弩张的气息缓和了些。   原本女官之事林延之就很难办,因着殿试一甲名次由皇帝钦点,他是半点手都插不上。   但凡元蘅殿试后成了庶吉士,或者分派给了六部衙门,他便有的是法子让她没法出头。   谁知后来元蘅被点为今科探花,依照旧例便是直入翰林,他更没有权力干涉。   如此,他便难以听从陆从渊之前的吩咐。   如今好不易办宴饮,林延之特意没敢请元蘅赴宴,谁知她又不请自来。   现下林延之只想回去找条白绫一死了之,也不必日日看着陆从渊的冷脸了。   酒至半酣,元蘅也没看见徐融的身影。   分明徐融的马车就停在晖春楼下。   终于有一官员问及了:“徐知州换件衣裳,竟要小半时辰么?”   又有一人笑答:“他醉成那个样子,多半是倒下睡熟了罢!”   于是,这人吩咐身边的侍从去寻徐融。   没有多大一会儿,这侍从便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地不起,连双手都是发抖的。   “徐……徐大人死了!”   ***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席间之人大惊,纷纷起身随着侍从去探看。只有林延之一个人面如死灰,心惊胆战地瘫软在了座椅上。   他只是借陆从渊生辰的由头办个宴饮,谁又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还闹出了人命来。   元蘅蹙眉,跟着众人一同往那里去了。   屋子干净整洁。   徐融的衣裳穿戴完好,却倒在了地上,,浑身未见一处伤口,只有他唇边挂着一丝血迹。   陆从渊看到的第一眼便转过了身去,用绢帕捂了口鼻,冷冷吩咐身边人:“告知刑部。事关朝廷命官,再行通知锦衣卫。”   那人忙称是,一路跑着出去了。   元蘅原本怀疑是此事与陆从渊和孟聿脱不了干系。谁知却听见陆从渊主动让人传了锦衣卫,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   若是有关,陆从渊绝不会将锦衣卫牵扯进来。   “天呐!今日百官宴饮,竟有人在此时下手!骇死我了……”   “徐知州是得罪谁了么?”   “他初入启都,人生地不熟,能得罪谁啊?”   元蘅在旁听着众人窃窃议论,直到听到这句话。   徐融初入启都,能得罪谁呢?   他死了,谁又从中获益?   心下一寒,元蘅想起了琅州丝帛。   徐融解了户部支不出银子的难题,也因此讨好了皇帝,给自己得了一堆嘉赏,如今也算是在诸位官僚中提了身份。   但他死了。   元蘅发觉端倪之时,那本记录徐融进献丝帛的名录不知所踪。就在她顺着徐融要查明缘由之时,他忽然暴毙而亡。   就好像有人已经知道了她在做什么,提前将所有的线索都抹除干净,为的就是让她毫无办法,揪不出背后的人来。   不多时,刑部和锦衣卫的人来了。但并不见孟聿,来的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元蘅主动问及孟聿,这位指挥同知却说孟聿母亲病重,他这几日告假回乡侍亲了。   刑部的官员盘问了晖春楼的小厮,小厮只说自己将他送进房门之后,自己便一直站在门外没走。   小厮是担心徐融饮了太多酒,便在门外多候了会儿,可是里面一直没有任何声响。直到宴上大人们遣人来,推开门才发觉徐融已经倒在了地上,口齿溢血。   “没有任何声响?他倒地时也没有声响?”   元蘅看向此人。   这小厮像吓坏了,忙道:“真的没有!”   还没等元蘅再问话,林延之便将她叫至一旁,小声道:“你莫要问了。此事与你扯不上干系,问多了要惹祸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也是,刑部和锦衣卫的人都在此,宴上诸位官员也都在,怎么也轮不上她一个探花盘问人。   元蘅知晓林延之是为她好,便颔首退至一旁了。   直到元蘅在回府的路上,也没想通。   徐融身上没有外伤,有可能是中毒身亡。但若是中毒之人倒地,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声响?   要么是小厮在说谎,要么是房中还有其他人。那人杀了徐融,将他放倒了。   “若是房中还有旁人,他是怎么走的呢……”   漱玉听到元蘅歪自言自语,将一件外衣披给她,问道:“姑娘说什么?”   元蘅重复道:“若是有人杀了徐融后离开,他是怎么走的呢?”   漱玉思忖片刻,道:“徐融所在的房间在二楼,门口有小厮守着。若真的有人,他要么没走,要么跳窗了。”   “不可能没走。刑部查封了晖春楼,往后的半个月都不可能飞出一只蚊子。他不走,等着死么?”   “那就是功夫很强的人了。能从二楼跳走还毫无动静……”   漱玉的话音刚落,马车颠簸了下。   元蘅捏着自己的衣角,看向面前的马车帘,忽然想起那日被孟聿挑开车帘的场景。   孟聿不在启都。   他真的不在启都么?   仅仅是一件琅州丝帛所制之衣,她的怀疑甚至毫无支撑的作用。但琅州丝帛的名录不见了,徐融死了,孟聿又恰巧回乡。   她今日就是冲着徐融孟聿以及陆从渊来的,如今却只有陆从渊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   一次巧合是巧合,若多了就必是人为。   陆从渊如同狡猾的狐狸,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他那里撬出什么。   如今元蘅还能查的,就只有孟聿。   “漱玉,你可知孟聿是哪里人?”   漱玉沉思后道:“那日孟聿拦了我们的车马,回府后听景公子提了一嘴。说这个孟聿少时命不好,他母亲改嫁后,继父对他非打即骂。直到他武举夺魁,入了锦衣卫,处境才好受些。景公子好像说过,他是纪央城人氏。”   纪央城!   元蘅心底一惊,挑帘对车夫说:“不回府了,正好明日我休沐,现在去纪央城,天亮还能到。”   ***   纪央城距离启都只有几十里,说是京畿要城也不为过。   但分明是京畿要地,却因为出了个百年世家陆氏,被陆氏兵权镇守,说它姓了陆也没什么不对。   纪央城毗邻启都,用好了是启都的门,用不好就是启都的祸。   当年太后为了扶持闻泓登基,兴兵叛乱。当时太后手握重权,逼宫时用的自然是原本直隶于皇帝的十二卫亲军。   与此同时,纪央城也乱了。   但是纪央城乱得蹊跷,据后来太后自戕,陆氏献上衍州姜牧的人头时所说:   是陆太后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陆氏的忠君规训,与衍州姜家合谋造反。因此姜牧才会带兵赶往启都,被陆氏从中截杀,护了启都周全。   太后死了,姜牧也死了。   是非黑白只听陆氏一张嘴。   陆氏献上一半兵权虎符,借此表达忠君之决心。也是因此,陆氏没有被追究,衍州姜家满门抄斩。   这本就是算不明白的账,如今却听闻,孟聿也是纪央城的人。   太多的巧合了。如今哪怕是蛛丝马迹,元蘅都不打算放过。   去纪央城的路上下了大雨。   元蘅没有走官道,可是林间的泥地因着大雨变得分外泥泞。周遭没有避雨的地方,车夫只得加快速度。   忽然,马车的车轮陷进了泥地,无论如何也拖不出来了。   “姑娘!真的走不出了!”   车夫喊了一声,淋着雨用力推。   元蘅没有分毫犹豫,跳下马车闯进雨幕之中,与车夫一同往外推着马车。漱玉忙四处找伞,却发觉今日出来得匆忙,车上并未备伞。   “姑娘,要不我们先避雨?你这样淋着,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漱玉一边下来帮忙推车,一边劝她。   见无论如何费力,车轮都卡在泥地里出不来,元蘅抹了一把被雨淋模糊了的眼睛,道:“好,还是等雨停了再说!”   马车坐不下三人,也总不能让车夫独自在外面被冷雨侵袭,索性往不透雨的树下去。几人往林间,在一棵树冠最茂盛的树下躲好了。   元蘅摩挲着冰凉的手臂,道:“都怪我,害你们都淋湿了。早知不该如此冲动,该回府计议过后再说的。”   雨势终于见小,夜色也更加浓重了。   元蘅找了几块石子垫进泥泞,几人合力终于将马车给推了出来。   正在元蘅准备登上车时,却听见了冷冽的声音。   “站住!”   回过头去,浓黑的夜色也掩不住此人的挺拔身形。他撑伞下了马车,裹挟着一身的冷气,快步走来,将自己的披风重重地裹在了元蘅身上。   尽管撑了伞,闻澈的发丝仍旧被雨浸湿了。   这是元蘅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生气。   “你胆子真的不小!去哪?纪央城吗?你去那里做什么!你不回侯府商议就贸然离开启都?”   晚间时闻澈在侯府与宋景下棋,却听得有人回府来传,说元蘅今晚在翰林院有要事没办,不回府歇息了。   这拙劣的谎言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翰林院到点便落锁,从没人点灯熬油地能在那里留一宿。   出来一问,果真她是出城了。   如今看着她被雨淋湿了的模样,闻澈心中的怒气才被彻底燃了起来。她不光不听劝,还倔得厉害。   厚实的披风被裹紧在自己身上,元蘅才在这一瞬觉出了几分温度。被雨水淋得发白的脆弱脖颈此时也不是冰凉的了。   “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不来,纵你去纪央城吗?”   元蘅抿了抿嘴唇,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闻澈道:“无论如何,我不让你去。”   元蘅仰起脸直视他:“明日我休沐,也不会耽误了翰林院的事。你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凌王殿下还干涉别人去何处么?”   闻澈知道元蘅向来有主见,也从来不畏惧他。但是如此凉薄的话还是头一回说出口。   “你明知道我是……”   “殿下。”元蘅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冷静重复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良久的沉默,夹杂着细碎的雨声。   闻澈感觉自己要被淹没进去了。他真是疯了,才会不辞辛苦连夜赶上她,在这里听她说这些。   “那我陪你一同去。”   闻澈将她推到马车上去,在放下车帘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蘅:“纪央城不是启都,那是陆家人的地盘,我必须跟你一同。否则我就上书参你,朝廷官员擅自出城,陛下降罪,有你的苦头吃!”   他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自己,没想到如今自己却卑劣地威胁元蘅。可对于元蘅这样的人,他实在是没辙了。   “好。”   元蘅轻轻叹了气,避开了他的眼神。   闻澈搁下帘布,道:“先就近找家客栈,你不能就这么穿一夜湿衣裳。”   ***   到客栈之时,雨又密了起来。   这场骤雨令人措手不及,将计划全打乱了。   元蘅只觉得湿透的衣衫黏腻非常,只想快些要间房去沐浴换衣。   她踏进客栈,交待了两句便自顾自往楼上去了,一眼都没有看向闻澈。   今夜雨势这么大,她没想到闻澈竟会出城来寻她。元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也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闻澈是独身来的,连徐舒都没顾上带。   他倚靠着木门框,目光落在正上楼的元蘅身上。   他气她冲动行事,但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所以也不跟上去,而是将银子抛给店家,交待道:“劳烦备些热水送上去,还有干净的衣裳。”   店家在熟睡之际被吵醒本不高兴,也不知道这一行深更半夜到来的人是做什么的。但是见银子给足了,立刻便热络起来:“好嘞。”   闻澈的房间就在元蘅的隔壁。   他正欲往房中去,却见隔壁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元蘅还没换衣,袖口还湿漉漉的。   “殿下真要与我一同?”   闻澈眉宇间的不悦散去,唇角微扬:“不让?”   元蘅淡淡道:“今夜雨大,估计明日也停不了,只怕会耽搁翰林院的事。殿下如果执意同行,那我就让漱玉他们回启都替我告假了。”   “让他们回去吧,有我在,你丢不了。”   闻澈话音刚落,木门便“咚”一声重重地关上了,一点没给他留面子。   还在生气呢。   闻澈莫名心情变好,也进了房中去了。   夜深时,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将树叶打得不停作响。   闻澈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梦到元蘅了。   依旧是那片开得盛极的桃林。   那个吻的触感更加明晰,那个他不敢肖想的如同白瓷一般的手臂带着温热,轻落在他的颈后。他甚至记不清是谁先冒犯谁的,只知道在薄粉的烟霞之下,她的面容也是薄粉色的。   “你会回来?”梦中的她问。   他答:“我哪次没回来?”   可是下一瞬,浓雾乍起,元蘅的容颜越来越淡,他看不清楚了。他听到刺耳的哀泣声,却又被困缚住,找不到方向。   “你在哪……”   闻澈醒了,扶着额头坐了起身,倚在榻沿上再回想自己所做之梦时,却什么也记不起了。   兴许是睡前饮了小半盏驱寒药酒的缘故,此刻他头痛欲裂,浑身烫得厉害。   他自己倒了杯凉水,咽下去之后那种头痛的感觉才有所减轻。   自从受伤过后,他常常噩梦缠身。但鲜少如今日这般,是被生生疼醒的。   隔壁没有任何动静,应当是元蘅沐浴完已经睡下了。他正准备回榻上去,却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了门,是客栈的老板娘。   见闻澈开了门,她才道:“公子,您夫人方才说饿了,下了楼来要吃些东西。结果沾酒就醉,现下在底下睡着了。”   听到“夫人”二字,闻澈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便明白过来,他与元蘅雨夜出来住宿,想来是被误会了关系。而老板娘所说的应当就是元蘅。   他没反驳,缓缓闭眼忍下灼心般的躁意,转身取了外衫披上,问了她现下在何处。   “就在楼下。”   随着老板娘下了木梯,他便看见了在角落处伏案而眠的元蘅。元蘅身上已经换了干爽的衣裳,但是仍旧单薄。   老板娘继续道:“她大抵着了风寒,向帮厨的小厮要了些药酒,谁知此刻竟睡着了。”   “好,知道了,多谢你。”   “这没什么,我也是担心小娘子着凉。您在,我就放心回房睡了。”   说罢,老板娘便走了。   桌案上的酒盏已经空了,就倒在元蘅的手边。元蘅大概是没什么酒量的,一点寡淡的药酒,便惹得她耳根起了一片烫热的红痕。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看闻澈时,目光还有些散。   “是让你这么喝的么?”   他皱眉,准备扶她回房中去。   没承想元蘅却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一把抱住了他,将他的腰环紧了。   闻澈的呼吸一滞,几乎不能再开口说话。 第28章 醉酒   “你去哪了, 这么久才回来?”元蘅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不高兴。   闻澈不敢回手碰她,险些以为是自己那些无耻的梦还没有醒。   都怪这劣酒。   “我, 我哪里也没去啊。”   雨夜潮热,寝衣单薄, 闻澈忽然感觉到一丝湿润的温热。   ——是泪。   是怀中的元蘅落下的眼泪, 沾湿了他的寝衣。   他没见过元蘅落泪的样子,此时被抱紧, 也无法瞧清楚她的模样。但是就是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他不需要知道她为何如此, 只要抱紧她就好。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可我差一点就嫁给别人了……”   闻澈哑了许久, 试图去明白她的话, 轻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堂中没有点烛, 本就一片昏暗, 她柔韧的长发披散着落在他的掌心,温凉的触感跟梦中一模一样。   她因着饮酒的缘故, 浑身都烫。热意穿透了他单薄的里衣,令他心浮气躁, 再也冷静不下来。   他终究还是顾及这是门口, 若被人瞧见两人抱在一处不好, 便低声哄道:“你先松手,我扶你回房中去。”   闻澈无比后悔让漱玉他们回了启都。   如今元蘅这模样, 他根本没法照顾。他只能先哄着让她回去睡下。   她松了手,闻澈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可是下一瞬, 元蘅的手落在了他的掌心。   她眼角还带着湿润, 滚烫的指尖摩挲着闻澈的指缝,轻轻挽住。   许久, 她才拼凑出一句:“好。”   真是疯了。   闻澈闭上眼冷静了下,终于说服自己——她现在醉了酒糊涂,且顺着罢。   他半抱半牵地将醉了的元蘅哄回房中,收拾了被褥后便扶着她躺回去。但她仍旧牵着他的手,半点都没松开。   她不肯闭上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指节,像是在眷恋依赖什么。   他常年握刀剑和弓箭的手指间有一层薄薄的茧,原本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可此时被她细腻的指腹流连抚过,却有了痒意,直钻人心底。   屋中太昏暗,闻澈想收回手去点烛,结果手还没来得及挪动,便被她握了回去。   他轻叹了气:“你真是……”   反正她醒了也不会记得,这里也没有旁人。在一片漆黑中,他犹豫许久,还是遵从自己的妄念,回握住了她的手。那个他无数次看见,却不能触碰的手。   灯烛被他点了起来,微亮的光恰好落在元蘅的眼尾,泛起一片流光溢彩般的艳丽。他在那一瞬生了妄念,想如方才自己梦中那般,将她吻得不再说那些凉薄的话。   但闻澈明白,这是妄念。   “你方才说你差点嫁给别人,是什么意思?你想嫁给我么?”   闻澈轻捏了她的指节,顺着抚到她修得很圆润的指甲,借着自己还有点酒意,问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在意我?”   元蘅却像是被触动似的,不再老实地躺着,忽然坐起身再度抱紧了他:“你不许走。”   “我没走。被你拉着我怎么走?”   闻澈在黑暗中笑了片刻,忽然觉得此时怀中的元蘅,与平日冷静疏离的模样全然不同,像一只需要人顺毛安抚的白猫。   虽然外面下着雨,但是屋里却异常地闷热。   闻澈被她抱得出了汗,刚想挪动一下,却似乎惊了她,被她再度收紧。   她的掌心忽然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跟梦中何其相似的触感。   还没等他问话,她带着酒气的呼吸陡然靠近,炽热的呼吸落在他的唇线上,那一刹那犹如万蚁噬心。   元蘅浓密的眼睫还颤着,扫过他的眼周,所及之处全是几近崩塌的灼热。   他急喘了一声,指节被捏得作响。   闻澈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看不到了。所听是她的呼吸,所见是她的容颜,所感是她的温热。似乎天地间只剩这间不大的小屋,只剩下周围轻薄的床帐,只剩下他们二人。   恩怨、身份,通通都如天际的云一般渺远,不必再提,也没人想得起。   犹如塞外剧烈的风在一瞬间落进桃花渊,寂静无声。   许久,他分开些,看着元蘅迷蒙湿润的眼睛,道:“你真是放肆……”   他感觉自己像是拥了一团薄雾在怀里,虚无缥缈的总感觉不真实。许久的沉默后,他终于问:“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元蘅似乎很专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头:“嗯。”   这样的吻撩拨得人很是动情,兴许是酒意的缘故,两人都不大清醒。元蘅稍稍松了手,眼睫上的一滴晶莹落下:“师父没了,我也没有家了。你能不能留下……”   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闻澈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将她在怀中抱紧了。   她的发丝带着冷香,轻滑着垂下,落在他的手背。   平素的元蘅鲜少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闷头做自己的事,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所有的事,能堂堂正正地登科及第,不卑不亢地成为北成第一位女探花。   她出身名门,又有才学,备受皇帝的器重。   多少人钦羡,可是今日还是会说她没有家了。   她没跟人提起过自己在衍州时的日子,不过想来元成晖不会待她太好。虽然如今住在侯府,安远侯和宋景都对她极尽真心,可这里终究不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只是被父亲丢过来了。   “可是你没有辜负你师父,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你做得很好。”   “我知道我做得很好。”   元蘅咕哝着坐直身子,掰着手指头不知道在数什么,像个认真又倔强的稚子。   闻澈本想宽慰她,却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确实,她对自己向来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清晰地知道自己该怎么走,去做什么。若不然,她今日也不会冒着雨来纪央城。   闻澈将她的碎发耳根后撇去,拇指摩挲着她的耳垂,亲密又温柔:“元大人做得这般好,还难过什么?”   “没有难过。”   元蘅的手臂又缠回他:“我只是想说出来。”   谈不上难过。   但是很闷,天长日久过后让她难以呼吸。这是她背着的一块巨石,无形之中便能剥夺她的喜乐。   只是有点累。   闻澈忽然有些后悔,不由得将她抱紧了些,道:“都怪我,那时我若早些去衍州就好了,或许只要早几日,便能避免褚阁老……那时我也不知你是他的徒弟,只是觉得自己并不方便出面处理阁老的后事,只得派人通知将军府。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只是觉得或许只要早几日,便不会在今日看到元蘅的眼泪。褚清连对于元蘅有多重要,或许他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又隐约间明白——在不被所有人重视的时候,出现这样一个传道授业的恩师,对她毫无偏见和保留,是多么难得之事。   闻澈太了解褚清连了。   褚清连就是一个看似迂腐固执的老头,时时刻刻都不忘那些规矩,半步都不会允许自己踏错。他与杜庭誉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最后这两人却在闻澈的事上无比一致。一个致仕回衍州,一个辞官入文徽。   褚清连就是个这样的人。   骨子里的规矩是他读了数年圣贤书的使然,可是本心却总想挣破那些规矩。世人都不能接受的女弟子,成了他最信任喜欢的徒弟。   元蘅似乎听不明白他此时说的话,只是嚷着自己头痛。虽然闻澈也饮了此酒,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还是轻按着她的鬓角:“这样按呢,还疼么?”   元蘅终于听懂一句,点点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我以前都不理你,你还围着我叽叽喳喳,吵死了……”   叽叽喳喳……   吵死了?   闻澈捏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拽开一些算账:“我什么时候叽叽喳喳地吵你了?对你好也不行?大抵是我上辈子欠了你银子!”   她的轻碰了闻澈的唇,眼神仍旧因为酒意而涣散:“我恨你。”   闻澈失笑:“恨我?被你缠着不能动弹,一遍遍非礼,你还要恨我?”   “你为什么叫我元大人?”   “你不是么?”   “你叫我名字。”   她今日格外地固执。   闻澈依着她:“元蘅。”   元蘅听完他哑着的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就是你。”   闻澈问:“什么就是我?”   “我好想你。”   元蘅的那滴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滑落了。这句话她从未说出口过,可今日借着酒劲她就是想告诉他。   只是让他听见。   她将他拉近来,她身上的冷香再度裹挟了闻澈。这回没有方才那么生疏了,轻而易举地点燃了闻澈的克制。   那根线陡然崩断,闻澈被她染了一身的酒气,头没有那般疼了,但是他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   他缓缓将手臂收紧,抬手叩住她的后脑,略带强势地将酒意染了回去。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闻澈在细密的吻的间隙,又重复了之前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他哑得话音都不清晰:“你……”   “可我好难受……”   “哪里难受?”   闻澈的眸光深了些,但仍旧克制着想要照拂她,怕这劣酒伤了她的身体,便扶着她坐好。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如玉的指尖落在了他的衣带上,不怎么用力地一扯,那宽袍便松散开了。   “我好热……你……你抱着我……”   后知后觉地,闻澈终于意识到,他们二人饮下的酒大概是有问题的。此时不光是元蘅热到意识不清,他也被烫得逐渐难以冷静。   他有些颤,像是被冷风吹得清醒些,终于开口:“和我成亲好不好,让我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你可以做任何……”   “不是答应过你了?怎么还问,你好啰嗦……”   醉意侵袭着闻澈的理智,他根本没听出来这话哪里不对。   雨水的潮热烧得两人都意识迷离不清,这么久以来的试探和拉扯终于在这一刻逾越了原本的距离,崩溃消弭。所有的孤独都无法补救,只能从彼此的呼吸里换取一些安心和宽慰。   雨丝顺着凉风从窗缝间涌进来,将屋里的热气尽数吹散了。   床帐散下来,随风曳动。 第29章 错梦   朝云殿中静得针落可闻, 偶会传出皇帝的轻咳声,在大殿中显得尤为清晰。   皇帝翻阅着手边的折子,只觉得乏味。   近来朝臣禀奏之事少了将近一半, 各个州县的繁杂事务也不再呈上了。具体如何处断这些杂事,单靠内阁的票拟就已足够用。   可是他总觉得不对劲。   “裴卿, 近来这折子, 还有往越王那里送去么?”   皇帝抬眼,看向殿前候着的内阁首辅裴江知。   裴江知如今已过不惑之年, 半辈子都在大学士的位子上没动过。后来升了次辅, 但处处被褚清连压一头。直到褚清连致仕, 他才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当上了内阁首辅。   “回陛下, 是有些无足轻重的折子, 直接送往了越王殿下处。”   裴江知咂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于是便答得尤为谨慎。   折子被拍在了案上,皇帝的语声淡淡的:“往后不必送了, 全部呈来朕这里。”   裴江知隐约明白了皇帝此言何意,也不知是越王哪里做得不够好, 还是想尽可能为越王挽回一些余地:“那陛下龙体……”   “如何?”   皇帝冷漠的反问让裴江知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只默然片刻后称是。   退出朝云殿后, 裴江知才能缓出一口气。他一早就知道皇帝的心思难以琢磨,如今竟对他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了。他这个首辅做得简直疲倦。   他理了衣袖, 准备徒步走回去。   刚步出朝云殿,他迎面便碰见了陆从渊。   “陆大人。”裴江知叫住了他。   对于裴江知的年龄阅历而言, 陆从渊只能算一个年轻的后生。但按官阶来算, 他们两个差别也并不大,甚至陆从渊出身世家名门, 身份地位要远远高于他。   陆从渊这才看见他,依礼一拜:“裴大人刚从殿前回来么?”   平日里裴江知与陆从渊也没什么过多的交集,毕竟在朝中与陆氏走得过近,也无缘首辅之职。两人在朝中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既然陆从渊开了口,裴江知也不介意寒暄几句:“是了,陆大人这是要?”   “江朔诸郡才安定下来不久,新任的官员乱政,有不少人弹劾。陆某本准备去谒见越王殿下,但听闻殿下在宫中尚未回府,便打算来寻一寻。”   陆从渊不觉得这些事不能说,裴江知身为内阁首辅,想必也清楚。   谁知裴江知叹了气:“不必寻越王殿下了,陛下方才决议,以后的折子还是呈去朝云殿。”   “呈去朝云殿?”陆从渊皱眉,“陛下病体已康健了么?”   皇帝身体抱恙,闻临已经代管朝政一年有余了,几乎已成常例。   如今他却忽然收回治政之权,难免让人猜疑是不是闻临做了什么错事。但他们都知话不能随意说出口,只委婉地猜问。   裴江知叹气:“应当是吧。”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的首辅位子要做到头了。过往的这一年,他几乎有些把握不住分寸,过分亲近闻临。可是他却忘了,闻临连个储君都不是,收回权力也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如今果真应验了。   若是皇帝想要重临朝政,第一件事便是肃清内阁和司礼监,顺道将锦衣卫重新磨成可用的利刃。到时候谁想呈上裴江知一两罪状,简直是易如反掌。   “裴大人怎么看着不高兴?”陆从渊唇边带了笑。   反应过来陆从渊此言是在给他下圈套,裴江知连忙道:“陛下龙体康健,我等做臣子的自然是最高兴的。陆大人可不能拿这个开玩笑。只是最近事务繁忙,有些累着了。”   陆从渊颔首,压低了声音:“陆某知道裴大人在忧虑什么。陛下最近所做之事,皆能看出,他无意于越王殿下。裴大人还是早些做好打算,免得日后出了什么偏差,辛苦半辈子还要落一身不是。”   这些裴江知早该意识到的。   哪里有王爷临政一年还未被册封为储君的?   从皇帝执意要让元氏女参加科举开始,便已经处处与闻临对着做事了。   闻临求娶元蘅之事虽未得皇帝旨意,可是亦是人尽皆知。元蘅已经入了启都,这桩婚事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没想到最后临门一脚,将这件事作废了的竟是皇帝本人。   起初裴江知只以为皇帝是不想闻临权力过膨,如今才恍然明白——皇帝压根就没想过让闻临做太子。   “无意?”   裴江知心慌了,扯过陆从渊的官袍衣角,拉到宫道一旁,道,“陆大人把话说明白,诸位王爷都已就藩,六殿下闻泓才六岁,难不成是……”   难不成是闻澈?   那个混得不讲道理,在大殿上就出言不逊指责皇帝的凌王闻澈?   梁皇后如今还被禁幽宫,不能得见天颜。皇帝又盛宠蕙妃,怎么也不会是钟意着闻澈的!   陆从渊抽回了被裴江知拽住的衣袖,拢好后抬眸:“陆某亦不愿做此想。所以,裴大人该为越王殿下尽力才是。”   “如何尽力?”   “裴大人位居中堂,若都毫无办法,那陆某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便更束手无策了。说到底择储之事与陆氏干系也不大,毕竟无论哪个王爷做储君,对我们陆氏都毫无影响,裴大人明白么?”   陆从渊淡笑一声,离开了。   他那话的意思很明了,就是告诉裴江知——无论谁即位,陆氏手握纪央城重兵,都会安然无恙。但即位的若不是闻临,死的就一定是裴江知。   裴江知看着陆从渊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   他这半辈子朝堂沉浮,还能听不出此人的用意吗?左不过是想借他做刀,好自己得利罢了。   一回头,他却正正瞧见了明锦公主。   裴江知连忙行礼:“见过公主。”   明锦神色恹恹,发丝被风吹得微乱,看着整个人都很颓唐。   她颔首:“中堂大人。”   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明锦便往中宫的方向走去了。   裴江知没多想,便准备离开。忽然,他驻足,往身后瞧了瞧。   陆从渊与明锦是从同一条路上走来的。可那条路的尽头并不是任何的宫院,也不是寻越王的去处,只是个鲜少有人经过的废弃角落。   一个是方才点拨他要提防凌王即位的陆从渊,一个是凌王母后养在宫中的女儿……   这两者怎么可能有关系?   ***   天将蒙蒙亮时,雨终于停了,只有廊檐上的雨丝顺着瓦片,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石板上,如同断续的乐声。   窗子没合,房中的热气尽数散了,反而带着冷意,吹得薄纱床帐轻摇,似有若无地拂在了元蘅搭在床沿的手心上。微微的痒意将她唤醒了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帐顶,只觉得自己宿醉一场似乎是将半条命都搭进去了,浑身都疼得像是被车轱辘碾过。   直到她感受到自己肩侧有轻微匀称的呼吸声,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一瞬。   她的指尖被人似有若无地握着,还能感受到这人滚烫炙热的掌心。   她不敢看。   但是昨夜的回忆又如同江潮一般涌了过来,不容拒绝地将她吞噬了。   元蘅闭上眼试图忘记,却发觉终究是徒劳。   许久,她试着将指尖收回,却似乎惊动了睡梦中的闻澈,他轻勾了她的手,旋即握得更紧了。   闻澈侧过身来偎近了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侧,他的唇将碰不碰地贴着她的肌肤,引得她一阵微不可查地颤。   挣扎许久,她才悄无声息地将他的手掰开,挪走了自己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坐起了身,瞧着床榻边散乱地扔在一处的衣袍,以及凝在乌色烛台上的灯烛油,一时间心乱如麻。   闻澈熟睡的模样很好看,但是唇角却有一丝破损,已经结了血痂。   元蘅半点都不敢看下去了。她竭力让自己的手不抖,一件件地将衣裳穿好,去系衣带的时候恍然想起,昨晚好像是她主动扯开了闻澈的衣带……   下了楼,店家老板娘便迎了上来,满怀歉意地问:“夫人身子可有不适?”   夫人?   元蘅蹙眉,不知她说这话是何意。   老板娘继续道:“都怪那小厮,昨夜将夫人和公子的酒给岔了,说好是驱寒药酒,结果竟是……这杀才,今日已经结工钱他滚了!夫人与公子的住店银子,一律不用给了,实在是对不住,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赔多少银子都成……”   她没说酒混成了什么。   但元蘅也猜到了。   怪不得她平素酒量没有那么差,昨夜又怎会烧灼得她理智全无,半糊涂间将闻澈错认成容与,行了这等荒唐之事……   元蘅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醒了闻澈,省得相对之时徒增尴尬难堪。   她只是欲言又止片刻,道:“马喂好了么,备车吧,待我简单沐浴过后便走。”   “那公子?”   “别叫他了。”   ***   抵达纪央城之时,已经将近晌午。   云端还是沉沉的青灰色,远处山间的古寺像是笼了一层让人瞧不真切的雾气一般。晦暗不清间细碎的雨丝又落下,在元蘅掀开车帘之时沾湿了她的肩。   元蘅裹紧披风,跃下马车,叩了一家酒肆的门。起初没人应,隔了许久才有人慢吞吞地来开了门,面上还带着不耐烦。   “做甚?”   掌柜的嗓音粗粝,即使是轻声说话也有股要与人争吵的气势,“没看见牌子上挂着,今日不开张么?”   元蘅忙答:“问路。”   听到这里,掌柜的才将门缝开得更敞了些,问道:“去哪里的路?”   元蘅道:“城西孟氏。”   “孟氏?”他皱眉,“我们这里城西没几户人家,没有姓孟的。”   “哦,忘了说清楚了,找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孟聿。他近来不是回了纪央城探望母亲么,陆长公子有事找他,便让我来寻。”   纪央城的百姓都以陆氏为尊。提了陆从渊的名讳,想来这人便不会有隐瞒。   可是掌柜的更困惑了:“孟指挥使我知道,但是他母亲在去年便病逝了啊。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来过了。纪央城就这么大,有什么达官贵人来了,不消一炷香,能传得整个城都知道。”   他母亲去年病逝了?   可是他这回告假,用的是照顾病重母亲的理由!   他竟在这种事上说谎?   “他母亲病逝,他不该回乡守孝三年么?他没回来过,你们就一点都不奇怪?”   元蘅忍不住质问。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我就一个做生意的,哪里能知晓贵人们之间的事。兴许是当今陛下不忍他离职,夺情留任也说不准。”   皇帝不可能知道。   是孟聿没有将此事上奏。   他只是默默安葬了母亲,便继续留在锦衣卫了。除了纪央城里熟悉他的人知道一两内情,其余人也没有敢多管闲事的。   毕竟那是锦衣卫,一旦招惹上,有的是苦头吃。   “好,多谢您,打扰了。”   元蘅若有所思地沿着街道走着,那些心里猜不透的东西终于浮出水面了。   孟聿告假的理由是假的。   他或许从未离开启都。   徐融之死也不是偶然。   有本事悄无声息杀了人后离开的,别无他人。   正此时,她听到一阵马蹄声。   “元蘅!”   闻澈是骑马而来的,想必为了赶路一刻没停,此时还喘着气,胸膛微微起伏。他连头发丝都是湿的,不知是一路的雨水还是赶路来时的汗水。   元蘅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觉得唇角疼。   她别扭地偏开脸,不肯和他对视,自顾自地往前走。昨夜之事丝丝缕缕地涌上心头,绵而强势地让她不得不在意。   清晨她不告而别,正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闻澈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一清早就不见了人,不知道我担心么?”   他昨日那件绣了金丝盘纹的玄色外衫没穿,里衣也少了一件。想必是急着寻她的踪迹,根本顾不得这些琐碎。   如今他薄薄的领口处,还隐着一抹淡红。   元蘅稳了声息,冷静道:“对不住,是下官急于查案,拖累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闻澈听此先是怔了片刻,旋即有了几分怒意:“你在胡说什么?”   他本想着,终于等到了两情相悦,回了启都就可以去提亲了。   可如今她还是一口一个“殿下”,“下官”,试图将他们的距离划回最初的模样。   闻澈想去碰她的手,却被她给避开了。   “如果殿下是来办正事的,那就别提旁的。我不想听。”   闻澈哑然,终于妥协:“好。”   若她暂时不想听,那他就不说。   元蘅眉目间的丽色只有在昨夜最甚,如今在日光下,她仿佛又退回了原来的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冷冰冰的样子。   好像昨夜她说的那些“想你”,根本不是说给他听的。   不是他……   难不成是别人?   若她主动握的手、泪眼朦胧时给的温柔的吻、伸手抽掉的衣带,都不是他的……   闻澈压根不敢做此设想。   “元……”他还是想问。   元蘅没让他说完便打断了:“殿下,你知道孟聿家中住处么?” 第30章 刺杀   尽管此时心中郁郁难平, 但是闻澈还是知道元蘅着急着往纪央城来的目的。昨日之事已是荒唐之至,万不能在正事上再出差池了。   “知道。”闻澈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轻浅的叹息, “离这里不远,随我来吧。”   昨日雨大, 他追出启都之时已经是戌时了。后来半路上见着面, 他也没问她为何坚持去纪央城。   前些日子皇帝想将肃清锦衣卫之事交给闻澈打理。等闲的人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闻澈却拒绝了。他不想再重复昔年那场灾祸, 宁可与那高处的权力一刀两断, 从此太平盛世就去逍遥, 逢上乱世就带军作战。   总之是有自在的活法。   他虽然没有接手, 但是却看了几个卷宗。   对于闻澈而言, 纪央城这三个字都尤为扎眼。因此当初扫眼看到孟聿曾为纪央城人氏时, 他也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原本他也没多想, 直到昨日元蘅要往纪央城来,他才明晰起来。那些诸多的事, 都与孟聿脱不开关系。   现在想来,皇帝或许也早有察觉, 才对锦衣卫没有了之前的信任。   在北成的历代皇帝中, 心思多虑者不在少数, 可当今的皇帝格外不同些。毕竟他即位之时年纪尚小,太后垂帘听政外戚干政多年。他力排诸难走到如今境地, 自然不是好糊弄的。   下过雨的道路泥泞难行,还有好些被雨水冲过来的石子。马车不好走, 两人便步行同去。   他想伸手去扶元蘅, 但是却见她走得很快,三两步便将他落在了后面。   闻澈心中不快, 开口便有些阴阳怪气:“慢些走,我又不吃.人。”   听此,元蘅的脚步微微一顿。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还是将脚步给放慢了。在过浅水坑时,闻澈搀了她一把,她也没有避开。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孟聿母亲生前住的村子了。   孟聿是出了名的孝子,早早想将母亲接入启都,但因母亲住不惯,便在旧居处重新整修了院子。那处院落也算干净,此时已经赫然入眼了。   终于过了那个浅水坑,元蘅觉得脖颈酸得很,便皱着眉去揉。   闻澈发觉到她的小举动,想起了昨晚的两人……   情至浓处时,她的低泣宛如枝头夜归鸟儿的细咛,但是却一直揽着他的脖颈没有松开。白日她有多端庄守礼知分寸,昨夜她眼角就有多浓烈的艳丽。   他是醉得头痛,但肌肤相贴时每一分的触感他都记得分外清晰。   方才扶她时,掌心触到的温热光滑的布料,也让他有些难安。   热得很。   闻澈觉得下过雨后的纪央城非但没有凉意,反而带着一股燥热。   似乎是注意到了闻澈的别扭,元蘅的脚步又慢了些。她想开口说什么,又觉得对于此时的两人来说都显得不合时宜。   昨夜她喝醉了酒,以为是梦境,后来之事都有些脱离她的预料。   可是如今全然不提,又显得很尴尬。   她回头去看他,本在认真走路的闻澈呼吸一滞,想立即停住又站不稳,最后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踏进了浅坑里。   “殿下。”她还是开了口。   闻澈不明白她的意思,道:“怎么了?”   元蘅垂下眼睫,慢慢地在小径上走着,道:“我父亲是元成晖,他做的错事足够被人唾骂百年千年。我是他的女儿。”   过往元蘅都避免不提这些事,生怕闻澈会因此记恨自己。   而现在,她试图将上一辈的恩怨抛出来,将那些不可能逾越过去的东西都摆到两人面前来说,如此这般,或许能让两人的距离划回原来的位置。   闻澈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手心都沁出了汗,听到这个才松了气:“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是他,你是你。”   元蘅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便道:“可我是他的女儿,就算我也恨他,但是我和他难以分开来算。”   若说元成晖,似乎也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身为镇守多年的衍州大将军,他的功绩似乎可以抵消那些糊涂时所做的错事,抵消他的懦弱和算计。但这些抵消仅仅是对于北成而言。   对于梁氏,对于闻澈,那些伤害是永远无法抵消的。   生为元氏女确实没有什么不能提的,也没有背负那么多的罪名。但是元梁之间,却是无法消解的。不是闻澈一句不介意便可以解决的。   闻澈沉默半晌,轻笑:“我明白了。”   他忽然伸手,将元蘅拽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身,在她正猝不及防时低下头去直视她的眼睛。   “元大人今日这番话,就是不想为昨晚之事负责了?”   闻澈身上有着似有若无的淡香,她从未贴近嗅过,此时这香气强势地贴上来,让她轻微地颤。他的掌面宽大,足够将她箍得紧。   环着腰间的亲密无间,将那些两人都避之不提的回忆一口气冲刷上来,翻腾着毫无保留地在两人面前展开。   元蘅确实在落进他怀间时慌乱了片刻,但只有片刻,她便反击回去,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她像是稳操胜券一般,从容地回握住了闻澈的手腕。两人的衣摆被风吹得交缠在一处,让闻澈有瞬间的失神。   这回换成他局促了。   在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手之际,元蘅将他的手拿开,自己退开了合适的距离,淡声道:“让人负责,不是这个态度。”   “那该是怎样的态度?”闻澈笑道,“我想和你成亲,这个态度成么?”   元蘅的指尖搓了衣角,面上平静得像是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话也有人对她说过,但是没有然后了。世事本就难料,若将每一句看似表达诚意的诺言当成真的来听,实在是负累。   她许久之后才仰面与他对视:“我若是想做王妃,何必费尽周折退了与越王的婚?”   “你将我与闻临看作一样?”   天边又变得暗了些,有浓云遮住最后一丝天光,林间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果真是仲春的天,说变就变,感觉不多时便又要下雨了。   她有些答不上这话。   不一样的。   但是又觉得没有哪里不一样。对她而言,无论是闻临还是闻澈,都是本该与她没有半分干系的人。她既没有想过攀龙附凤,也不觉得在朝为官会与谁为伍。   她拜的是清流师,学的是经世道,走的是无愧于心的坦然路。   无论是谁,都该跟她没有关系的。   元蘅错开了他的眼神:“不一样么?”   从清早找不到人影开始,他心中便郁着一口气。此时听了这话才觉得元蘅的这颗心是捂不热的。无论他说什么,她一个字都不信,甚至压根不入心。   他觉得自己现在如何解释都是徒劳,就是现在将心剖开证明给她,她也只会毫不关己似的看热闹。   她生得冰肌玉骨,端得温和知礼,实际最是心狠。   闻澈像是赌气一般,几步走在了她的前面,冷冷道:“随你怎么觉得。”   他走在自己前面时,元蘅才主注意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窄袖的武服,雪白的袍角被林间的风吹得卷起。   曾经也有人喜欢穿这样的武服。   那日容与是骑着马来的燕云山。   当时她只是在山道上落下了东西,正在寻找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声落,她抬眼看过去。那人便是穿着这样恣意的武服,身后背着箭袋。   一片枯叶离了枝,将要落在他的身上时,容与忽然举弓,动作迅疾而流畅,那枯叶亦被带着往上飘了些。   容与的眉眼带着笑,比之日光还要刺眼。随后,那抹笑意隐去,他从容地从身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对准了她。   箭矢上闪着银光,看起来尖锐又冰冷。   在那一刹那她的心跳得剧烈。   直到后来的很久很久,元蘅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受。日思夜念离开许久的人忽然回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只见容与将弓弦拉满,正要射箭之际,将方向偏离,对准了她身后正飘落的一片叶子。   松弦,正中叶心。   他收了弓箭下马,走向元蘅,笑得眉眼都是弯的:“吓着你了?”   元蘅转身就走。   容与则小跑着追了上去,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拦住元蘅的路腆着笑脸赔礼:“蘅儿,逗你玩的,我错了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这些已经过了很久的记忆,久到元蘅很多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了,但是仍旧会因为闻澈的某个举动某句话给全部牵扯出来。从最深处勾出来的过程,扯到皮肉,浑身都疼。   闻澈似乎意识到元蘅没动身,便停了下来,回头问:“你要是不查了,我也乐意,现在带你回启都。”   元蘅此时才真正从那些看似美好,实则每一刻都是凌迟的记忆中脱身,对上闻澈的视线,道:“查。”   两人谁不先说话,便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林子前面的路上杂草丛生,越来越难走。   正此时,一支利箭从远处射了过来,如一阵疾风。闻澈耳目敏锐,驻足偏身一躲,堪堪避了过去,那箭便铿然入木。   “别动。”   闻澈刚出声去护元蘅,霎时箭如急雨般过来。   是有人特意在这里候着他们了!   利箭将要刺向元蘅的时候,他将元蘅拉向了自己的身后。   他将佩剑抽出格挡箭雨,但是收效甚微。因着那些人有备而来,他的肩上还是中了一箭,虽然不深,但只霎时间鲜血便染红了他的衣裳。   闻澈顾不上疼痛,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元蘅的手,带着她往林子深处去躲。一路上两人尽可能避开那些铺满落叶的路,往潮湿的泥土上踩,如此方可尽可能减少声响,以免那些人追上来。   林间树木错杂,杂草荆棘丛生,极适合躲避。   等到两人似乎已经甩掉了那些人,元蘅才扶着受伤的闻澈在一棵树下歇了下来。   闻澈扯下自己的衣摆布条,自己绑住伤处,谁知一动却牵扯到伤口,咬着牙轻“嘶”了一声。   元蘅低头才看到自己手上的血,顿时才发觉闻澈方才替他挡下了不少箭,尽管闻澈身手了得,也寡不敌众难免受伤。她忙接过布条,替闻澈绑紧在伤处止血。   “疼么?”元蘅皱着眉看他。   闻澈唇色都是发白的,但却仍旧是那一副懒散不认真的模样,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战场上受的伤可比这重多了。”   元蘅起身想去看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却被闻澈拽了一下衣袖。   闻澈低声道:“别站起来!他们还没走。”   现下确实不适合贸然出去。元蘅便半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袖口撕开,试图用衣料去给闻澈止血。分明伤口那么深,可他偏就唇边噙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笑,眼神流连在她的身上。   “关心我?”   元蘅听他此时还有心情说这些,顿时生了气:“就合该让你疼死。”   生气归生气,元蘅还是将他领口往下压了压,看着他脖颈上的红痕:“这里也是擦伤么?”   闻澈像是不疼一般,笑意更深了,凑近她的耳边。   “你咬的。” 第31章 过往   他说这句话时就凑在她的耳边, 将话音咬得又低又缠绵,带着撩拨,还掺着几分少年不甘的心气。   猝不及防地听见这么一句话, 元蘅耳根一热,抬眼时映入他毫不遮掩的热烈情绪里。   离得近了, 能瞧见他如星子般的眸色忽然沉下去, 不知涵了多少深切难解的情绪。就在炙热的呼吸将要落在她的唇线上时,元蘅骤然惊醒, 一把将他推开了。   他伤口被撕扯, 痛得面色发白。   “你好狠的心啊。”   闻澈的眼神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元蘅却冷声道:“现在什么处境你还胡闹?”   闻澈轻笑:“那回去我就可以胡闹?”   “你!”   “你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闻澈凑近她, 看着她生气时眸间的怒意。   元蘅不想理他。   论脸皮厚, 论无理取闹, 她确实是该甘拜下风的。   落雨了。   他们躲在不大的石壁之下, 雨流如注, 能溅湿他们的衣摆。林中雨打树叶之声四起,更听不清那些人的动静了。   “我来纪央城是临时起意, 他们怎么会知晓的?”   元蘅将衣摆拧干,往更里面躲了些。   他们?   元蘅没说他们是谁。   但是想也猜得到。自然是担心她会查出来什么而心虚的人。痛下杀手, 只能说明元蘅查对了。   闻澈气息轻浅:“我都能知道且追上来, 他们知道也不奇怪。你一直在明处。”   是了。从她登科入仕开始, 她便一直在明处了。暗地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不在少数。   皇帝给了女子为官的机会,却是有私心的。他要的就是所有人把目光移向这位女官, 他好借此后退一步,与朝中权贵布这一场棋局。   闻澈忽然道:“我父皇不是真心要用你。有太后身边女官的前车之鉴, 他不可能真正接纳你的。”   谁知元蘅分外冷静, 回头看他,淡然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你不怕死?”   这话他早就想问了。但是看她对前途那般期待, 他好几次都没有能忍心问出口。毕竟这太残忍了。   君心难测,她只是被当做随时能弃的棋子。   元蘅道:“我不管他们的用意,也不管明暗之处都有谁。我只需要有这个机会,我就能做好。至于生死,我若在意,此时已然是越王妃了,不必涉朝堂这个险。”   闻澈叹了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石壁上,眼神还停在她身上:“你出身名门,本就不必涉这个险。”   “名门弃我,我还要处处提及么?我今日登科,凭的是我自己,跟我的姓氏没有半点干系。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   湿沥沥的衣衫已经拧不干了,元蘅索性不管,阖上眼休息。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纪央城有秘密,徐融便是带着这个秘密死的。或许锦衣卫也被牵扯其中,或许跟衍州也分不开干系。   看似平静的宣宁二十一年,兴许早就因某个伤口而溃烂开来了。   两人对坐无声许久,才听见元蘅开口:“你上回,说你去衍州时坠过崖?怎么回事?”   这是那日对他剖白心意之时说的事,但后来元蘅一直不想提当日的事,便也没有来得及问。   闻澈将没有受伤的一只手臂枕在脑后,看着昏沉晦暗的天色,缓声道:“不记得了。我醒来那日,也下了这么大的雨。”   他当时是被雨水淋醒的,呛咳出许多的血,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许久才一个人颤巍巍地起了身,扶着崖壁连爬也爬不动,最后又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俞州的军帐中了。   听徐舒说,他见闻澈许久没有回到约好的地方见面,便自作主张去寻了。谁知便在燕云山脚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他。军中的郎中看伤诊脉过后,只说他是坠了崖才致此。若非是被崖间的枯树拦了下,只怕此时他已没命。   治伤,服药,针灸,调养了有三个月,闻澈才堪堪恢复过来。   “后来……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我怎么会在那里。我记得是去见谁的……”   元蘅睁开眼看过去:“徐舒也不知道你去见谁么?”   闻澈笑了:“他说我没让他跟着去过,应当就是去见褚阁老吧,他与老师于我有恩,我说来是我不争气,对不住他们。”   两人沉默许久,闻澈才轻轻用手肘碰了她,道:“徐融这案子是查不了了,今日刺杀这事回去倒是可以声情并茂地哭给我父皇听。”   这人净想些无赖的法子。虽然无赖,但听起来还挺好用。   “你哭。”   元蘅眼皮都没睁。   闻澈道:“为什么?”   元蘅态度很硬:“我不会哭。”   两人又不说话了。   闻澈的肩似有若无地碰到了元蘅的肩,他的声息很淡,眼尾的笑却很烫。   “我觉得你会啊。”   他果真没两句正经的。   还有完没完了?   元蘅睁开眼看向他:“若是凌王殿下因伤身故,我可以回去跪在朝云殿前,哭够三天,为你求得公道。可好啊?”   闻澈噤声,捂好自己的伤处,闭上眼装睡了。   ***   辉和堂中很是清静,案几上镂空褐釉的香炉燃着。淡淡的烟岚蒸腾而起,杳霭流玉。   陆从渊手畔的宣纸刚用镇尺铺好,紫豪笔尖蘸墨欲写,房门便被直接推开了。   陆从渊没抬眼。   能直接闯进他书房的人不多。   那人一身黑色披风,撩开遮面的薄纱,露出苍白的一副容颜。   “你今日怎么舍得出宫了?”   陆从渊搁下笔,唇边的笑意浅淡,根本毫无温度。   明锦两步走过来,扯住陆从渊的衣襟:“我跟你说过!你做什么都行,我不管你,但你不能伤了阿澈!”   陆从渊并不恼,手中微微用力,便将自己的衣襟扯回来抚好,看向明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难得来一次我这里,若就为了耍疯气,下回陆府你就进不来了。”   明锦苦笑:“你当我愿意来么?你说我疯?我之前疯么?你骗了我,还要伤我最亲的人,我还要冷眼旁观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从渊不再理她,再度提笔。   可是明锦却一把夺过他的笔,扔向了一旁,墨汁溅洒在洁净的宣纸上,赫然一道裂痕。   就像是经年爱慕与后来污浊无情的分割。   他面色沉了下来,起身将明锦抱进自己的怀里:“好了,别闹了。”   明锦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濡湿了他肩头的布料。她恨自己不争气,明知道面前这人谎话连篇,还是会心软。可她也知道,这人就是拿捏她的心软。   “明锦,你又不是梁皇后的亲生女儿,若是她知道你与我有私情,她还会容你么?对他们,不必太用心。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我不害你。你明白么?”   明锦不愿意被他抱着,便想要挣开。可是陆从渊却惯知她的脾性,将她抱得更紧。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薄情寡义么?”   陆从渊道:“我薄情寡义?我若薄情寡义,也不会留你的。”   论心计,明锦真的觉得自己玩不过陆从渊。这人为了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手段,连自己也舍得进去。   那年梁皇后病重,她出宫去佛寺祈福半月,她的车辇刚驶出热闹繁盛的北街,便逢上了细雪,寒风吹衣。   她掀帘往外探,却瞧见有人在自己跟前落了轿,递来一把油纸伞。   这位香客的眼角有一颗小痣,不大显眼,但又随着他温煦的笑而动人起来。   远山寺庄严肃穆,禅音缥缈,黛瓦凝雪,天际唯余一抹残青。   明锦后来再没忘了那日,只需稍稍抬眼,便能看见他锋利清俊的侧颜,以及仿若含星的双眸。   他好像什么都懂,诗书经义谈论起来滔滔不绝,面对她时又很有分寸守礼。   直到一次宫宴,她遥遥看见那个不苟言笑的陆从渊受人敬拜时,明锦才明白自己有多糊涂。   那段在远山寺的日子足够令她陷进去。那个许诺会对她好的富商公子,摇身一变成了位高权重的陆从渊。   可叹,可笑,可怜。   这人原来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所有的情话和亲密,都是他计划的一折。用情至深的傻子只有明锦一个。   只有她。   她鲜少出宫,也只那一回在宫外久居半月。可为何那日遇上的香客就是他呢?为何他偏生就姓陆,是害了自己母后和皇兄的陆从渊……   陆从渊轻拍了她的后背,想伸手去抚她眼角的泪痕,却被她偏头避过去了。   明锦笑了:“陆从渊,你应该庆幸今日阿澈和那个元姑娘没事。否则,我与你同死。”   她摔门离开后,门外的陆钧安才敢进来。   “兄,兄长,公主她……”   陆钧安不敢乱说。   陆从渊心中闷着气,冷淡地坐了回去,重新换了一张纸,研墨。   陆钧安又问:“他说凌王有事,有什么事?”   听完这里,陆从渊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蹙眉:“不知道今日发什么疯,不必管她。” 第32章 诬陷   翰林院的值房中闷热, 元蘅翻阅经卷时手心都浸出了汗来。   房门本就没关,有人叩门之时,元蘅望过去, 瞧见是已经多日没见过的沈钦。   他褪了官袍,身上穿了一件青色薄衣, 站在门槛外时, 还不忘将自己的巾帽给摘了下来,露出了额前一缕被汗水淋湿了的发丝, 如水洗过一般。   他还微微喘着气, 似是一路小跑赶来的。   沈钦在殿试中夺了一甲第一名, 成了今科最被人称赞的状元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名次排在了元蘅的前面,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文章没抵过元蘅的。   他虽任了翰林修撰, 但却只是成了皇帝提防元蘅的一柄刀。   皇帝要用元蘅, 却未想过她在科举中出色得过分。若让她一路夺魁,生怕助长了她的傲气。百般忖度过后, 皇帝还是压了她的名次,点了她做探花。   帝王, 终究是用人也要疑人。   “明生兄, 有事么?”   见他这般急, 元蘅还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   沈钦轻手轻脚地跨了进来,看向她所拟写的东西。片刻后他才表露了来意:“这些日子忙碌, 一直没顾上与你说话,好像我们谈经论诗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实在是……对不住了。”   原来是道歉的。   元蘅笑了下:“太忙了, 哪里如在文徽院中自在呢。各自做好各自的事, 就已经很好了。”   过往元蘅不会与他这般说话。   他认识的元蘅通透得如一面镜子。你待她如何,她便待你如何。   看她这副淡然疏离的模样, 沈钦也知道杏榜揭榜那日,他自己浅淡的嫉妒心,将两人的距离推远了。   想到此处,他觉得羞愧。   沈钦在空座上落了座,抿了抿干裂的唇,道:“听闻你受伤了?”   元蘅的笔尖一顿,一滴墨汁落在了桌面上。   漱玉那日回启都替她告假,用的是生病的由头。毕竟启都官员无诏不得擅自离都。   虽说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不少官员探亲回乡,也都没什么忌讳。皇帝不可能不知晓,也都由着他们去了。   可她毕竟去的是纪央城,传出去不知又会如何,便没有宣扬。   沈钦怎会知道她受伤?   见她犹疑不答,沈钦忙解释:“哦,是听越王殿下提起的。今日殿下来了翰林院翻查典籍,顺口与侍读大人提起,说凌王殿下受了伤,也说了你们一同,还问侍读大人你状况如何。”   元蘅这才用粗布吸走了桌案上的墨汁,搁了笔,客气一笑:“原来如此。那就谢越王殿下和明生兄的好意,我并未受伤。”   她答得滴水不漏,一句多余的都不提。   沈钦心里不是滋味,问道:“你与凌王殿下……”   “今日该我誊抄的已经全部完成了。”元蘅不接他的话,将自己面前的厚实的一摞案卷推给沈钦,“劳烦明生兄送去了。”   “你与凌王殿下交情很好么?”   沈钦还是执意要问。   元蘅不觉得沈钦是这般没有分寸的人,既然他要问,她也乐得问回去。   “明生兄想问的,是元编修与殿下的交情,还是元蘅与殿下的交情?”   似乎是心里那点隐秘的东西被忽然挑破,沈钦有点坐不住了。他用力搓了自己的拇指,答非所问:“不管哪个,都不好,不是么?”   元蘅唇角扬了下,神色从容:“元编修与朝中的哪位殿下,交情都是一样的。甚至元家与梁家有隙,凌王殿下不给我下绊子,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至于元蘅与谁交情如何……”   “就不关你的事了。”   元蘅不是迟钝如木头的人,沈钦的心思她自然也能猜出几分。   这人虽出身低微,待人接物都很谦和,但实际却有一把矜傲的骨。他即便是想将自己的真心给出去几分,也显得不够大方。   既要旁人与他亲近,还要旁人不如他。   “是我没分寸了,对不住。”   沈钦道了歉,依言将那一摞案卷抱走了。   见沈钦头也不回地走了,元蘅将擦过墨汁的粗布叠了起来放在一旁,回想方才沈钦所问。   她与闻澈是什么交情……   想到这里她就头痛。   不仅头痛,她手臂间还未消下去的咬痕也很痛。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她向来做事游刃有余,却唯独在与人的情分上弄不明白。   写错了字,元蘅略显烦躁地揉皱了纸,团成一团丢了。   纸团飞向门口,落在了将要进来的那一人脚边。   闻澈捡了纸团,随手展开看着上面被抹掉的墨痕:“谁惹你生气了?”   元蘅执笔的手一顿,眼皮也不抬地又铺了一张纸。   也不理他。   闻澈了然,撩起袍子坐到离她不远不近的位子:“哦,是在生本王的气。”   他声音没有平常清越,尾音落得轻,带了些不能轻易为外人察觉的憔悴虚弱。   想来是那日替她挡的箭伤的缘故。   “没有。”   元蘅顿时没心情写了,搁笔,看向闻澈:“殿下来此有何要事么?下官一个小小的编修,恐怕许多事都帮不上忙,还是劳烦您移步,去与其他几位大人相谈。”   以往闻澈听到她这种口气就不悦,可今日却眼中含笑。   他拎着画了山水画的折扇轻摇了两下,发丝被拂得微动,好不慵懒惬意。   “与旁人谈不了,只能与你谈。”   元蘅冷笑:“那谈啊,谈什么?”   闻澈收了折扇,凑近了去看元蘅:“来讨名分。”   元蘅没说话,但是指尖却已经变成了轻淡的粉。   比她的嘴诚实些。   闻澈知道她要说什么,反正不会是自己乐意听的。他轻叹一声将两人的距离拉远,道:“不逗你了,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大理寺将徐融的死因查出来了。”   “中毒。和柳全的死因一样,毒针刺入后颈,四肢百骸僵硬而亡。”   闻澈挑眉。   元蘅在这一瞬愣了神。   柳全是死于她手,毒药也是她在府中偷偷备下的。   徐融怎会与他死因一样?   若是如此也说得通了。   怪不得那日徐融浑身上下无一伤口。原以为是毒酒,可当日的酒食都勘验无误。原来竟是与她杀柳全一模一样的做法么?   见她震惊,闻澈才继续道:“以你现在的官阶,做什么都不方便。你若信得过我,便将那日柳全的死因仔细告知我,我兴许能帮你。如若不然,等人查出那日谁去了兴荣桥后面的破庙,并不难。”   那人刻意模仿元蘅所做的,定不是一时兴起。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元蘅一定是不适合再露面的。   若说柳全是罪臣死有余辜。   那徐融可是刚解了国库燃眉之急的从五品知州,若与元蘅牵扯上,事情就闹大了。   元蘅在心里思虑,默不作声许久,倏然抬眸:“若是同样的死法,你为何不怀疑我?我知道,那日在破庙里,我话编得不圆,你也没信。”   那日她说了谎。   闻澈竟淡然地接了她的谎,没有追究。就算是大理寺查出柳全死因有异,他也没让脏水溅到元蘅身上半点。   “元蘅,说你没良心呢,你还真是切切实实的没良心。”   闻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扇骨上的纹路,继续道,“以你我之间的交情,还谈这些虚的做什么?我信你啊……”   他尾音很轻。   如同落叶入水,堪堪一道水痕。   元蘅的呼吸促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这人定是早就在房门外,将她与沈钦的话听了个完全。   如若不然,他不会说什么交情不交情的。   像是被人撞破了隐秘的东西,元蘅只觉得想发怒:“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闻澈笑得停不下来,握着折扇,轻敲了她的发顶:“恰巧路过罢了,见你会客,没好当即进来打扰你。”   元蘅微微偏过头去:“不想理你。”   他收了笑意,正经了些:“真不是专门逗你来的。徐融之死定是另有缘由,但是可以确定,有人想嫁祸给你。”   “嗯。”   元蘅疲倦地揉了自己的手腕,忽然问道:“徐融的尸身还在刑部衙门么?”   闻澈点了头。   徐融之事还没有往外传,就算是启都中人,除了在场的官员也鲜少有人知道的。莫名其妙封了晖春楼之后确实众说纷纭,但是也没有人往人命上来想。锦衣卫和各衙门将此事捂得严实,连徐融的妻女都没有惊动。   见元蘅起身,闻澈拦了下:“做什么去?”   元蘅无奈道:“我不去刑部。殿下愿意与我一同去晖春楼看看么?你想知道的那些关于柳全的事,我讲与你听。” 第33章 探查   烟雨朦胧间, 石桥上卖花的小姑娘已经离开了,只余了两支残花落在地上,花枝上还沾染了泥渍。   沈钦俯身将其中一枝捡了起来, 用手搓着上面的泥渍。   搓不掉,这污泥像是黏在了上面。   无论他怎么尽力都搓不掉。   他正欲伸手去捡另一支, 却见一只穿了锦靴的脚伸了过来, 重重地踩在了花枝上,甚至还挑衅地碾了两圈。   沈钦的唇色发白, 单薄的肩微不可查地抖了。   但他仍保持着读书人的体面:“在下给陆公子让路。”   陆钧安笑得很坏, 眼底的狠没消下去:“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怎么这般低声下气?当初杏榜第二名, 你不还是一副恃才傲物的清高模样么?”   沈钦没答。   “我早就说过了, 你就算高中了也没什么用。文徽院给不了你庇佑, 杜庭誉也给不了。我若让你死, 你就活不了。”   陆钧安这般挑衅的口气, 压根没将沈钦放在眼中。   沈钦轻叹一声:“陆公子何必跟我过不去……”   陆钧安往他跟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仆从忙撑着伞也挪了过来。   “当初我妹妹对你一见倾心, 你是怎么做的?你一个穷书生,竟瞧不上她。你不看看自己这副穷酸模样, 有什么能耐?你知道为什么榜下捉婿, 就独独没有人找上你么?”   “因为, 没有人敢得罪我们陆氏。你无法立足朝堂,便是你当年心高气傲的报应。”   他手中的纸伞被陆钧安一巴掌打掉了。   绵密的雨丝很快沾湿了沈钦的衣物, 将他浑身浇得湿透,显得他更加单薄。   沈钦淡笑:“陆姑娘金枝玉叶, 沈某如何能相配。”   陆钧安冷哼一声:“我妹妹你自然是配不上。但是你以为, 你就能配上那位了么?”   他的笑中带了狠绝,似乎是早已能洞察沈钦心中所想, 并借机施力。陆钧安自知没读过几本圣贤书,但是诛心之道却是熟稔。   陆钧安没说“那位”是谁。   但是沈钦听明白了。   陆钧安走后,沈钦站在雨中久久未动,直到他手中的花枝忽然被他用力折断了。   ***   在快到晖春楼时,徐舒的快马赶了过来,说是皇帝传召闻澈,要他即刻进宫。   闻澈才下了马车,一步还未来得及踏进去,便不得已听从折返。   他头一回觉得留在启都没什么好的,这位皇帝爹没给他留什么恩义,每回遇上什么苦差事,倒是第一个想起自己这个儿子。   “我须得去了,你自己可以么?”   闻澈有些犹豫地看向也才下了马车,正低着头整理自己皱了的袖口的元蘅。   元蘅抬眸笑了下:“来都来了,怎么说我也得进去看看。又不是稚子,有什么可不可以的?”   闻澈点头,只得接过了徐舒递过来的缰绳,朝徐舒交代了句什么,便上马走了。   徐舒听他的吩咐留了下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元蘅已经快步往晖春楼中去了,只朗声道:“将军歇着便是,不必同行。”   听了这句话,徐舒方如蒙大赦。   他身为俞州军副将兼凌王贴身侍卫,在官阶上是高过元蘅的。但是徐舒又隐约明白,自家殿下对这位女官不一般的心思。   若让他一直跟着元蘅,他反而不知该如何自处。   “蕙质兰心,好人呐!”   徐舒擦了把额间的汗,悠哉地在晖春楼对面的茶馆落座了。   自从出了徐融之事,晖春楼有几日是没人能进的。是刑部派了人手来看管,在勘验死因结果出来之前没有丝毫懈怠。也正是今日,查明了毒杀之因,他们又没有在晖春楼搜查到什么毒物,才将人撤了。   晖春楼出了事,被官府的人封了不少日子,虽然百姓不知具体情由,但还是避讳了许多。   今日本是吃茶听雨的好时候,楼中却空无一人。   因着是阴雨天,廊庑中又没有点烛,难免更显晦暗。元蘅的手搭在木梯栏上,觉得它因为没有人打理,隐隐间有些泛潮了。   当日宴饮的地方是临着汝河的,宽阔敞亮,透过薄薄的绸面屏风,能看到被烟雨所笼罩的汝河,除了雨落河中的簌簌声,只余下一派静谧。   元蘅没在此处多作停留,便往徐融当日所在的房中去了。   推开房门,里面依旧是当日的原样。桌案上的酒杯是翻倒的,但是里面的酒查出来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既然已经明了是毒针所为,元蘅的目光便也没有在酒杯上多作停留。   那日的窗子是开着的,今日已经被合上了。   元蘅忽然快步走了过去,将窗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果不其然,这里已经被人清扫干净了,半片灰都没有残留。   这里本就是无人顾及的角落,平素打扫得再勤快,也不会像如今一般洁净无尘。   有人下手,有人善后。   这些人便在刑部和锦衣卫的人中。   好不讽刺,来查案的人便是做下这桩案子的人。此时她更加笃定自己要找到孟聿的想法。可这人若是不再回启都了呢?从他向皇帝撒下回乡看望母亲的谎时,他还打算再回来么?   元蘅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多宝格,上面放置的玉器晃了两下,她忙伸手去扶,却听见了人的呼吸。   还有旁人在么……   多宝格旁的木施上,悬着一件暗青色衣袍,几乎将里面都遮了个严实。   元蘅不知道是谁,谨慎起见便悄然握了桌案上的一块砚台。这砚台四四方方,边角处很是尖利,用来防身已经足够了。   元蘅假意推开门走了出去,实则便在门口没有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架木施。   里面那人也谨慎,并未直接出来,而是欲侧身从缝隙中往外看。   元蘅竟从缝隙中瞧见了发钗珠翠。   是女子。   “出来。”   元蘅背靠着木门,神色淡淡地看向她。   里面之人似乎受了惊,犹豫许久,明白自己已经藏不下去了,便走了出来。   看清她的容貌,元蘅怔了一下,紧握着砚台的手还是松了。   “公主?”   是明锦。   明锦的面色已经可以称得上苍白了。若是仔细看,甚至能看出她的指节还因为过度的紧张而轻微地颤抖着。   元蘅见她身上穿得单薄,便将自己肩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给了她,还关切地问:“公主既然在此,为何要避着下官?”   明锦没想到元蘅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她为何在此,而是为何会避着她。   她轻舒了一口气,终于似如释重负一般,将元蘅裹在她身上的披风拢紧了,哑声道:“我……”   见她犹疑不肯答,元蘅也不逼问,只道:“受了凉?公主的面色看着不好。正好,徐舒在外面,可以让他带您回宫,我去唤他……”   “别!”   明锦抓住了元蘅的手腕.   见没有办法糊弄过去,明锦只得答了:“那日宴饮,本宫在此,当时就在这间房的隔墙。”   “然后呢?公主是听到什么动静了么?”   过往明锦听到些关于元蘅的传闻,或好或坏,她终究不了解,也不好下定论。如今几句对谈,她便已经全然明白了为何元蘅能独自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   元蘅太有分寸了,多余的不关己的话,她是一句都不会问。她像是全然不关心那日百官宴饮,明锦身为一个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此。   或许这种心性可以称为淡漠,但是这种淡漠又能给足明锦喘息的机会。   明锦稍稍放松一些,道:“是。有人跳窗逃了。”   “有人跳窗逃,为何门口守着的小厮说房内没有任何动静?”   明锦叹道:“那是他们的人。当日我不好露面,但是现在去问,那个小厮已经死了。用过就扔,好不冷漠绝情。”   明锦显然话中有话。   元蘅颔首,道:“那今日公主来,是想找出些什么证据,揭发他们,对么?”   明锦没答。   “所以公主找出什么了?”   许久,明锦缓慢又疲倦地坐了下来,伸手抚着青色冰纹瓷杯。忽地,她捏紧了杯盏,像是在自然自语:“这些事原本与本宫无关的。”   这正是元蘅困惑的。   无论明锦当日看到了什么,这些事都是与她无关的。此事背后的牵连必然深广。明锦身为梁皇后宫中的养公主,就算是看到了什么,也没必要牵扯进来,更不必偷偷地往晖春楼中来。   明锦沉默了半晌,道:“可是阿澈受伤了,不是么?你难道还要哄骗我,说他受伤与徐融案没有任何干系么?太医为他清理箭伤的时候,他疼得要命却咬着牙不出声,我看着好生难过。这些事与我无关,可若是牵扯到我母后,或者皇兄皇弟,那便与我有关了。”   元蘅愣了下,像是没有想到明锦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在衍州的时候,她与沈如春所生的一双儿女,关系都淡而疏离。说来元媗还算与她亲近,但是因着沈如春的命令,也不常来寻她。   元蘅对这种兄妹之间的情义明白得并不多。   她放轻了声音,道:“是我的错,这些事原本也不该牵扯到凌王殿下的。是我执意要查,连累了他。”   明锦却摇了摇头,笑道:“元蘅,这不是一回事。我虽不知这桩案子背后关乎着什么,但是我知道……”   “嗯?”   “我心疼阿澈,和阿澈在意你,是不冲突的。” 第34章 心意   这句话如同一片软毛, 轻轻地落下,在元蘅的心间刮了一下。   她原本觉得闻澈的爱意是一时兴起,后来在那夜出了那样的出格之事, 元蘅这些天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可是在她听到明锦的这句话之后,她心底那块才沉寂了许久的巨石, 竟出乎意料地松动了一瞬。   她向来冷静自持。   可就是这个瞬息, 她有些慌乱。   每次回想起关于闻澈的一切,元蘅最多的想法就是这人真的很烦。他总是专捡她不爱听的说, 总是会取笑她, 或者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但是他在身边的时候, 她都是轻松的。   不用防备的那种轻松。   所谓人心隔肚皮, 元蘅尚且在衍州的时候便很懂得提防他人了。她向来懂得与人保持最适宜的距离。但是这一切提防, 好像在闻澈身旁就不复存在了。   就好像不用闻澈开口说什么, 她也会明白, 闻澈不会骗她。   “你说他……在意我?”   元蘅的手是冰凉的。   闻澈说过那么多话,认真的不认真的。即使是他多次的剖白, 她也只当是他一时兴起的胡闹。   但是真要由旁人点破,元蘅还是心中一颤。   明锦原本只是随口说, 但是看着元蘅这神态, 却笑了:“元姑娘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那倒没有, 还是知道一些的。   元蘅后知后觉的有些难堪,不想谈论这些了。   明锦却似没有察觉元蘅的神态一般, 道:“那不然他一天好几次地往侯府跑,你真以为是去找宋景下棋?”   “他……”   还有这桩事?   明锦笑起来眸中涵着许多柔意:“想来春闱前, 元姑娘闭门不出是为了为春闱做准备。但是我们阿澈可不知道。”   元蘅:“?”   “他见不着你, 回王府就不爱说话,闷闷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闻泓倒是常去哄他, 但就是哄不高兴。那时我还以为他是遇上什么事了,直到……”   元蘅有些哑了。   “直到你春闱后,他又见着你,才明显可见不同了。”   明锦起身走过来,伸过手来握了元蘅的手:“他比我大了两岁,但是许多时候脾性跟小孩子没什么差别。虽说在俞州这么久,他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可没有人告诉他,遇上喜欢的姑娘,怎么将喜怒藏一藏。”   窗外的的风大了,原本连绵细长的雨线忽然被疾风吹断,细碎的水珠溅进来,落在了元蘅的手腕上。   元蘅的陡然清醒回来,收回了自己还在细微发抖的手,道:“公主……别说这些了。”   这时明锦才道:“怪我,不小心就说多了。”   “说正事吧,你知道的,这些事与我无关,但是牵扯到阿澈,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了。那日我就在隔墙,听到了有人跃下窗子的声音,甚至不小心打碎了瓦片。”   起初明锦以为是哪里来的狸猫,便没有在意。但是没过多久便听见有人尖叫出声。那时明锦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就在她并不在意的时候。   当时的晖春楼中尽是官员,明锦并不好直接露面,便在房中一直待着,直到人都散了才悄然回了宫去。   “所以公主今日折回来,是又想到什么了么?”   明锦答:“我猜他那夜并没有走。”   元蘅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间屋子不算高,但是窗下便是高墙,墙上攀附着刺人的荆棘,寻常人根本就没有办法离开。再加之这人下手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露馅了,也不会急于逃开。   “那夜下了大雨。”   明锦盯着窗沿下的泥地,道:“他没有立即走,又去了哪呢……”   元蘅将窗子合上了,道:“当日那么多锦衣卫的人,他换身衣裳便能走。”   她说这话时是那般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只是说些跟这案子全然无关的事。明锦听罢怔了一瞬。   没有顾及明锦在想什么,元蘅继续道:“是孟聿。只有是他,这些一连串的事才能解释得通。”   那夜刚出了这桩事,元蘅便猜出十有八九是孟聿做的。可是真正到了现在,她才又想通另一桩事——为何陆从渊当时会那般淡定从容,还会有条不紊地让人去传锦衣卫。   过往听闻澈说惹了小人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不堪设想。今日元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陆从渊的心思何其缜密。   既除掉了徐融,用元蘅用过的毒意图栽赃给她,又没让自己沾手,还一副主持大局的模样,正义凛然地将孟聿送出了晖春楼。   想到这里,元蘅才明白自己被蒙骗了。   当日她不该走得那么早的。   但是陆从渊又是怎么知道她去了纪央城的?   明锦道:“若是他,你切记不要冲动行事。”   元蘅笑了笑:“我一个七品小官,自然明白不能与锦衣卫指挥使抗衡。但是脏水都泼到脸前了,总不能坐而不动,就这么认了罢?”   ***   “你怎么才回来?”   清冽的声音打断了元蘅的思绪。   她眸中的宁静在这一声中起了波澜,良久,才酝酿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靠在侯府后墙处的闻澈神色慵懒,额角有一缕发丝没有被收束进去,就这么散漫地垂下来。   他两步走了过来,将臂弯处的一件外衫抖开,裹在了元蘅的肩上。他的手没有立即收回,而是在衣料上摩挲揉捻了下。这种无意识的亲近,在她眼中是那么不合时宜。   若是她抬眼瞧他,就能明白明锦所说的,他眼中那些从未遮掩过的东西。   他想要她,每时每刻。   这种在他梦中如万蚁噬心,一朝得偿所愿又开始不满,不满着想要更多。   闻澈道:“徐舒说你从晖春楼走了。但是我等你好久,你都没回来。”   “等我做什么?”   “今日天凉,特意候在这里,给元大人披衣裳。怎么,唯独本王不可以?”   元蘅将衣裳拢紧,缓慢地觉出,这人是在与她算些个久远的账。   “谢过殿下,但是侯府不缺衣裳,日后不必再送来……”   闻澈往她跟前走了一步,将她整个人拢在阴影之下:“是不缺衣裳,还是不愿见我?你就对我这么绝情?”   元蘅静默许久,答:“我这人薄情寡义,向来无情。”   可是闻澈却抬手拢了她鬓前的发丝,温热的指腹抚过她的眉心:“大人既说自己向来无情,那便应当一视同仁。不许我来,为何却容许沈明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寻你?”   元蘅叹道:“我与他只是同僚。”   她原本没必要跟闻澈解释这些,但一想到不说清楚这人就没完没了,还不如说开。   元蘅此时才抬眼看他,看他眸中的神色暧昧不清,氤氲着那些最直白的东西。她不想理会,准备拨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整个人抵在了侯府的后墙上。   “今日沈公子,明日王公子,你这侯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吧?元蘅,独独我不能来?”   闻澈这话带着酸味。   今日他来侯府时,那沈钦正侯在此处等元蘅回来,说是有事要谈。   能有什么要紧事须在侯府谈?   同为怀着心思之人,闻澈一眼便能看破沈钦对她的不同寻常。若说过往不够明显,今日沈钦瞧见门口站着他时的模样,带着几分惊愕和敌意,便已经证实了这些。   过往闻澈不喜欢以威势压人,可今日实在是不高兴,便借着自己的身份将沈钦赶回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澈却笑了:“名动北成的第一位女探花,仰慕者都能从此处候到衍州去了。你敢说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   但元蘅对那些慕名而来的人没有兴趣,拜礼也鲜少有收下的。   闻澈的手施力,攥得元蘅腕骨疼,他却道“你上回说起元梁之间的过往,是在给我摆选择么?要我知趣,要我退避,将清静还与你?”   “元蘅,我不选。”   他没笑,语气郑重又带着狠。   元蘅出乎意料地平静:“松开我。”   闻澈却道:“不松。”   无赖。   元蘅出身将门,虽功夫不精通,但自然也不会柔弱。她趁腕骨间的力道稍松,抬手一挣,反将闻澈的手拧在了他的腰后。   只这一瞬,两人的处境便截然相反。   闻澈被她按在了墙上。   闻澈初时一愣,旋即认输了,散漫地倚墙笑着:“你竟还有功夫傍身?”   元蘅松开手,淡声道:“以前觉得没必要,现下觉得还是挺有必要的。”   闻澈忽然就觉出些什么来,他半点都不了解元蘅。他所看到的都是此人表现出来给他的,只有那夜余出些坦诚来,可是转瞬即逝,此人只需清醒后便重新冰冷回来,半点不许人靠近。   “要你坦诚些,简直难如登天。”   闻澈这话像是调侃,掩在笑意间的,是似有若无的落寞。   元蘅道:“我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倒是背了不少父亲做下的债。你要我坦诚,你填得平那些债么?”   “我不在意。”   “不在意就没有么?殿下小孩子心性,又可知我元氏,与纪央城陆家有多少旧时交情呢?你得明白,我若想害死你,无比容易……”   闻澈的眸色沉下去,伸手叩住她的脖颈:“你会害死我么?”   她没答。   他又问了一遍:“你会么?”   他想看她这向来无情无欲的双眼为他而湿润,想看这个他在梦中都不敢过多触碰的人,陷入无端的情动。想看这一潭清净水中只有他的倒影。他想看她不醉酒的时候,是否还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元蘅没说完的话梗在喉间,久久没有回话。   闻澈扳过她的薄肩,宽厚的大手轻而易举地抚了她莹润而脆弱的耳后,炙热的呼吸倏然凑近,落在她的唇角。   他收紧了手,欺吻上来。   轻而密的吻在她没有推开他之后,陡然变重。   这个吻他已经卑劣地想过很久了。或许是从纪央城的客栈之后,或许能早到在衍州初见那日。他说不准,此刻也没心思去想。   直到被这人重重地抵在墙面上,元蘅才与他分开些许,呼吸都不平稳:“你不如杀我。”   她唇角疼极了。   闻澈抵着她的额,没松开分毫:“谁舍得杀你。”   话音才落,元蘅轻而狠地笑了:“我想杀你。”   闻澈身量高,此时俯首看她竭力不起波澜的神色,眸中的心满意足是遮掩不住的。他撩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缕发丝,别至她的耳后:“这么烫的耳垂,看起来不大像要杀我。”   望向他这双眼睛时,元蘅想过就这么沉下去也好。   太累了,这么些年她走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而这个同容与相似到极致的人,或能给她一丝半点的慰藉。所以方才有那么一瞬,她不想挣扎。   但是如今清醒,她却又觉得荒唐。   闻澈就是闻澈,他不欠自己什么,亦不该被她当作旁人。   不该被当作那个早就音信全无的薄情人。   “我再问你,若我真的想与你成亲,你愿么?”   闻澈的声音极轻,风再稍大一些便听不清楚了。但就是这么轻的声音,元蘅能听出他的紧张。   “不愿。”   简单的吐息,她回答得利落干脆,却让人浑身都冷。   闻澈尚且捏着她的手腕,此时也不由得更紧了些。他带着轻浅而不知情绪的笑,几乎艰难地问:“要元大人给个名分,就那么难?”   元蘅从他怀中额空隙中分离出来,将闻澈方才裹她肩上的衣物解开脱了下来,重新递回闻澈的手中,淡声道:“这侯府的后门直通的是雪苑,不通劝知堂。日后殿下再来寻我表哥,还是去走正门吧。”   沉默了良久,闻澈觉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都是冰凉的。他知道元蘅向来清冷难近人,却没想到她会在不拒绝自己的吻之后,紧接着就说出这样划清界限的话来。   “我若执意缠着你呢?”   元蘅离开的脚步微顿,没有转身:“若是我住在侯府扰了殿下,那我搬走就是了。我元氏在启都也是有旧宅的,不算麻烦。” 第35章 疯子   去内阁的路上, 裴江知一路没有抬头,只是步履匆匆。   刚迈出两步路,迎面便见一女子身影, 他不由得放慢下来,停在她的跟前。   元蘅大老远便瞧见他了, 直到走到跟前, 才端端正正作揖:“中堂大人。”   裴江知身为内阁首辅,对翰林院的事还算上心, 那些进士翰林的大错小错, 无一不是要经过他手处理的。但是自从元蘅入了翰林院, 却如绿叶落水, 半点声息都没有听到过。只有偶尔能听那几位翰林提及, 说此女慧极, 做事稳妥, 可堪大用。   他原本以为元蘅也算识相安分,没有惹出什么麻烦。   谁知今日便出了桩大事。   裴江知咳了声, 道:“元大将军的长女,老夫可受不起你的礼。”   元蘅并不知他这莫名的敌意是何处来的, 只好淡笑一声:“科举入仕, 便是翰林院的人, 与其他身份,没什么干系。”   “好, 你既称我一声中堂大人,那老夫便应了。老夫与褚清连曾是旧交, 今日便代他管教门生。你跪在此处, 天黑再起。”   元蘅尚有一堆文集要修,现下正赶着回值房。因为工部要整修亭台, 必经的路上堆积了许多木料,不能通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与裴江知碰上。   元蘅没跪,而是本分道:“下官并未犯错,为何要跪?”   前阵子的倒春寒过去,如今恍惚间便要入夏,日光从郁郁葱葱的树枝缝隙中倾洒下来,照在地面上,落得一地斑驳。   而元蘅就站在光影之间,态度不轻慢,但也不卑从。   裴江知鬓间已见白丝,但是说话时又中气十足。他与褚清连截然不同,他很有首辅的派头。   “今日大理寺上呈的折子被老夫扣下了,尚未呈给陛下看。你做的错事,休要连累整个翰林院。”   听到大理寺,元蘅便明白了缘故。   徐融的死因与柳全相同,如今定是查到了柳全之死与自己有关。这件事终究还是牵扯到了她的头上。   不过当日破庙中除了宋景没有旁人,想来大理寺也没有实据。否则也不会只是上一封随时可能被扣下的折子,定会亲自面圣禀报了。   元蘅道:“恕下官愚钝……没听懂。”   她没做的事,自然不会认。   裴江知哪知她是这种“油盐不进”,不堪教化之人,一时间气得语塞。   “元蘅,话已经点到这个份上了,你懂与不懂并不重要。老夫暂时扣下折子,只是给你机会。若你把握不好,过几日你就得被大理寺和刑部传召了。”   元蘅轻笑了下,再度躬身行礼。   见裴江知甩袖离去,她的笑意才消了。无论裴江知此举是否真的是为了护她,还是另有私心,但这桩事是拖不得了。有人想拉她下水,她就得顺藤摸瓜。   拉回来。   ***   洪山脚下林木成荫,绿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宋景勒马,抬起弓箭对准了树荫后的一头鹿。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出了箭,谁知却刺向了一旁的树干。鹿受了惊,登时就要跑开。   只一刹那,另一支箭迅疾如风,直直地射了过去。那鹿哀鸣一声,倒下了。   宋景回头,瞧见了骑于马上正举着弓箭的漱玉。   漱玉的身旁正是元蘅。   收了弓,宋景气恼:“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叫了不来,好不容易来了就抢我的鹿!”   元蘅笑而不语。   漱玉下马,调侃道:“景公子这话就不对了,狩猎之事凭的是本事,自然是谁猎到,这鹿便算谁的。”   宋景摆了摆手:“是本公子有气度,不与你计较。诶?殿下呢?”   今日是宋景想要狩猎,特意邀了闻澈一同。谁知这人刚来,就说自己伤口还没好全,实在不能挽弓,便找了树荫歇着去了。可是这一晃眼,周围也都没他的身影。   漱玉皱眉:“景公子叫我们来,还喊了别人?早知如此,我们姑娘好不容易休沐,还不如在府中歇息。”   树荫下一阵响动。   有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缓步从树后走了出来:“说谁是旁人呢?若早知你们在,本王便不来了。”   他身着宝蓝色窄袖圆领武服,走来时目光只轻轻地滑过了元蘅,只一瞬便移开了。他走向了宋景身旁的马,接过了缰绳之后轻身上马。   光影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身形颀长又漂亮。他一拉缰绳,懒散地对宋景道:“这里蚊虫多,咬得我难受。猎场外等你。”   闻澈似乎将她那日说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就真的不再缠着她。   这段时日也算清静。   当元蘅回眸看他离去的背影时,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混在林间的鸟鸣里,谁也没听见。   也好。   元蘅虽会些骑射的皮毛本领,但因为心中还压着事,此时也提不起兴趣,便在一旁看着宋景与漱玉比试。宋景为人亲和,从未将漱玉看作下人,两人一同吵闹着,也很有趣。   山间的清溪流水潺潺,漫过碎石,声若击玉。   她闲着无事,便顺着溪流漫无目的地走。刚准备伸了手去碰水,她便听得身后有什么动静。沉默片刻,她掂了水中的一颗圆润的小石子丢向身后。旋即便听到一阵往后退的脚步声。   回头,她看见躲了石子的闻澈。   闻澈无奈地摇头:“下回别偷袭。”   元蘅毫不留情地答:“下回别偷偷摸摸站人身后。”   闻澈不理会,迈着腿过了水,散漫又随意地坐在了岸边的石头上,靠着石头旁的树木,后脑还枕着自己的右臂,合上了眼。   林间枝叶被风卷得沙沙作响,虫鸟啁啾,衬得此地像是与世隔绝的桃源。   与元蘅几度梦回时的燕云山脚一般无二。   元蘅也没再搭话,只是将浸湿了的衣摆拧干,起身便要走。刚走出两步,她便听到闻澈悠然开了口。   “昨日去面圣了?”   元蘅驻足,回头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墨发,轻笑:“殿下是生了飞耳不成?”   “飞耳不敢当,但很佩服你的本事。明目张胆开罪陆从渊,你怎么想的?”闻澈坐不住了,收了手臂起身,直视着不远处尚未离去的元蘅,“闹得沸沸扬扬,牵扯了都察院,朝中多人跪在朝云殿外要求我父皇惩处你,免得你‘祸乱朝纲’,你竟还有心思陪着宋景狩猎?”   “殿下不是也有心思狩猎?”   闻澈被噎得无话可说,只道:“你的事,与我何干?我为何没有心思狩猎?”   他自然是没有心思的。   此次来洪山猎场,也是他撺掇着宋景邀的元蘅。元蘅不愿意见他,可是有些事,他是一定要当面听她说明白的。   昨日说起来是元蘅去面圣,实则是被皇帝传召。去之前她便猜到是因为徐融之事。柳全之事认不认不重要,皇帝也不想多听,皇帝在意的是徐融之死。   去之前,元蘅便已经做好了打算。   她将那夜自己去了纪央城之事坦白了,并且将闻澈受伤一事也连同着说了,并且奉上了羽箭。   因着早年叛乱之事,皇帝便下令,各世家制作箭杆,须得有特殊的记号可供辨认。元蘅奉上的羽箭自然是假的,是她命人仿的陆氏的。   仿记号泼脏水是常有的事,这项政令本来就是治标不治本没什么大用处的,众人也不会因这一件证物就信了她的话。   但是如此以来,就变成了陆从渊需要自证清白。   皇帝信谁不重要,至少她反击了。   依照她所说,她发现不对要去查案,查到了纪央城,结果却在纪央城遭了人截杀,还害了凌王受伤。诸如此类的事,陆从渊想从中摘干净,可是不容易。   元蘅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水渍,缓声道:“开罪人也是门讲究的学问。殿下当街羞辱陆从渊是一种,下官在朝云殿开罪,是另一种。谈不上谁高明,毕竟是各凭本事。”   闻澈道:“你可知后果?”   听了此言,元蘅将帕子塞回袖袋,终于与他对视:“后果就是,如果我不这么做,今日你就得在诏狱里见着我。陆从渊此举想害我,我自然要以牙还牙,原封不动奉还。至于谁真谁假……那得由陛下裁夺。”   没人说的是真的。   陆从渊设计栽赃她,她便依样设计栽赃陆从渊。   “这叫礼尚往来。”   在当下这个境况中,谁显得更轻松自如,谁便有更大的赢面。   所以当宋景邀她来狩猎,虽然她没多大兴趣,但还是一同来了。   闻澈本也不是来指责她的,此时抱臂倚在一棵树上,轻笑:“疯了。”   清风过林,一片嫩绿的叶子入水,漾起一圈波纹。因着被水中乱石阻住,它只能在一隅狭隘中起伏。   元蘅俯身触了那片叶子,轻手拨开阻碍,任它顺着急促的溪流而下。片刻后,她回眸看向闻澈:“疯子对疯子,那就看谁更疯一些了。” 第36章 侍读   “朝中清流现下还跪求惩处你, 你打算怎么办?”   元蘅像是毫不入心般随手折了绿枝,拨弄着溪流中的波纹,道:“站在陆从渊那边还自诩清流, 我凭什么信?陛下凭什么信?眼下已经如此了,解围的法子, 殿下不是替我想了么?”   闻澈怔住了。   他忽然明白, 根本不是元蘅被他算计着来了洪山,而是元蘅一早就猜到这场狩猎是他安排的。   她只是赴约……   元蘅永远这般游刃有余, 闻澈不由得有些闷气。   他似漫不经心般提起:“你上回不是说不想再见我了, 怎么明知是我的邀约你还要来?以你的心思, 有的是办法解围, 用不着我的吧?”   “那是其一。”   元蘅将枝条丢入了水, “最重要的是, 这件事是我利用了殿下的伤。还是要来解释清楚的。那伤是为护我受下的, 我却用它反击陆从渊。对不住……”   她没抬头,也不知晓闻澈听了这话是什么神态。   许久之后, 她才听到了声微弱的笑。   “你笑什么?”   “你对不住我的,不止这一件事。”   这回换元蘅说不出话了。   下一刻, 闻澈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敲了她的额头, 眉眼间是少年的清朗俊逸:“这回原谅你了。下回行事, 不可莽撞。”   若说之前的剖白能撬动她的心隙,此时晴日下的纵容和无条件的信任, 便是重击。她垂下眼睫,避开了闻澈毫不遮掩的目光。   而闻澈似乎察觉到她的变化, 微扬了唇角。   原来她也有不敢看人的时候。   闻澈道:“你这招不错, 但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折八百?认下柳全之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日是我带府兵前去的。我父皇不会越过我而直接惩处你。但是, 你私自去纪央城,这事怎么说了?”   “罚俸半年。”   元蘅抿了抿干燥的唇。   听到这里,闻澈一个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道:“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的俸禄,现下还没了。”   元蘅:“……”   “诶,你不是说要搬去旧宅么?若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本王不介意收留你。”   闻澈止了笑,抬手将鬓前的碎发往后撇了些,不自知地靠近元蘅,尾音也咬得又轻又惑人。   闻澈生了副好模样,整个启都也鲜少再能找到如此容貌昳丽之人。就连向来被誉姿容出尘的闻临都比之不及。   元蘅也一直觉得他长得不错。但很可惜,她向来不吃美人计。   她淡笑,轻推开他挡路的手腕:“谢殿下,但尚不至于。”   如春雪般白的指尖落在他的袖口,虽是义正辞严的推拒,但却是以无辜的姿态,将所有的慌乱和情动奉还给了闻澈。   见她推开自己朝宋景漱玉的方向走了,闻澈还在原地,腕间似乎还留有她的余温。   ***   入了夏,烈日如火,烤得树上的叶子都蔫了。   才在翰林院应了卯,沈钦连椅子都没坐热乎,便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起来了。原本就天热,听得嘈杂的人声,他心里生了一阵厌烦。   起身去关了窗,便将人声隔绝了大半。   “明生兄,不去听听?”   同为编修的欧阳朔看着沈钦关窗子,将笔搁下,兴致盎然地问。   沈钦笔没停:“你我只管做好分内的事。”   欧阳朔像是瞧不起他这般假正经的模样,嘁笑一声,重新拾笔:“你知道他们在闹什么吧?”   沈钦的笔顿住了。   他自然听说了。   欧阳朔懒散地翻着厚实的典籍,随口道:“这段时日朝中众说纷纭,大抵都离不开我们那位同僚元蘅。她与陆氏怎么样与我等也无关,但是现下这种局势,却听闻陛下有意提她做侍读。”   沈钦不语。   欧阳朔道:“你说说咱们,辛辛苦苦准备科举,夺了一甲进士,却要在这翰林院清苦三年才能授官。而有的人,凭着自己有个好师父,却能一跃千阶。”   听到这里,沈钦终于忍无可忍,将笔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道:“欧阳兄,说话还是注意些吧。入翰林院这几个月,元蘅所做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没有哪里不妥当吧?背地里非议同僚,非君子所为。”   “行!你君子,我小人行吧。”   欧阳朔不想再与他谈话,起身将窗子打开了,“那沈君子不妨听一听他们是如何议的。闭目塞听,便能当什么都没发生么?”   过去的一个月,朝中围着元蘅之事吵嚷不休。大抵不过是猜疑她杀了徐融,然后借此说女官误国,奏请皇帝罢免她的官职,再依律惩处。但皇帝却以没有实据为由迟迟没有发落。   约摸前阵子,元蘅所修平乐集有所完善,呈于皇帝之后,龙颜大悦。之后便有风声传出来,说皇帝意欲提她的官阶。   若真的是平乐集修补有功,只是个侍读,不算什么大的嘉赏。北成历来也有入了翰林不足一年便升迁的。但是此时众人议的却是——元蘅或用了什么手段,得了这看似不公正的升迁。   沈钦并不顺着欧阳朔的话答,而是转而道:“建永年间,首辅孙正,入翰林不足一年便升任学士。淳和年间的霍大人,只四个月便转迁大理寺……”   “打住!”   欧阳朔厌恶极了沈钦这般死板的模样,也不想听这些陈年旧例。   沈钦并没有因此住口,而是道:“有功夫与他们一同非议女官,不若将心思放在典籍国史上。还是那句话,做好分内之事。”   说罢,沈钦也不愿再与欧阳朔同处一屋檐下,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抱好之后另寻屋子去了。   刚出了门,他便瞧见了廊檐下的元蘅。   不知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一边听着院中人的吵嚷,一边听着屋内两人的争执。而她却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直到侧目看见沈钦出来了,她才拱手行礼:“明生兄。”   沈钦先是紧了口气,担心她会心中不快。可是一想到自己方才所言或许被她听到,又缓出了一口气。   “不是老师找你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沈钦试图说些别的话。   元蘅听着聒噪的蝉鸣,冲他笑了下:“是了,这天太热了,司业身体受不住,便让他小憩片刻,我早些回来了。”   说罢,她竟往房中走去了,坦然地坐回位子上,瞧着欧阳朔。   欧阳朔被她盯得受不了,天大的怨气此时都不敢冒头。兴许是心有愧疚,匆匆收拾了书卷便走了。   沈钦倚在门框上看着这出无声的戏,终于笑了:“你吓他做什么?”   元蘅却道:“他言下之意不是说我厉害,有手段么?既然说了,那我便当夸赞。他若心中无愧,跑什么啊?”   既然说她厉害,那她也不介意真的厉害给他们看。   沈钦又踏进房中来,坐在她跟前,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他们那般说你,你真的不生气?”   元蘅道:“他说的还算委婉,比这话难听的,我也听到过。若每句都生气都解释,我岂不是要累死?恶人之名,担就担了。你瞧方才,不是挺有用么!”   这倒是元蘅的脾气了。从沈钦认识她到如今,就没见她因旁人的流言而伤神的。   但沈钦好事放心不下,道:“虽说如此,闲言碎语还是伤人。徐融案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看样子陛下并没有打算追究下去,难不成就任凭你担着不明不白的名声么?”   元蘅却笑了:“不提这些了,你忙你的,我坐坐就走。”   自打元蘅反手将陆从渊拖下水之后,这件事解决起来简直是立竿见影。陆氏吃了哑巴亏,明知是脏水却毫无办法摆脱,只得是将这件事模糊过去。起初三法司还想尽法子查证,但是见皇帝也没有再说什么,也不愿再多事,这件事便搁下了。   虽说搁下之后便不会再给元蘅造成什么烦扰,但是这件事必须要扯个水落石出。   如若不将陷害她的人揪到明面上来,只怕这样的事还会层出不穷,元蘅便再没安生日子过了。再加之徐融之死绝非偶然,那册记录琅州丝帛的册子也尚不知踪影,背后牵扯着什么又岂能任由遮盖下去?   正此时,听着房外有人在抬什么东西,元蘅便出去看,正好瞧见是院中的侍从正在将消暑的冰抬来。因着实在是太多,毒辣的日光晒着,冰块已经化了一部分了。   酷暑的天气,值房中若是没有冰,实在是难熬。   元蘅见状便要过去帮忙。   那人却忙摆手:“这点小事,不敢劳烦大人,大人还是歇着罢。”   元蘅却道:“这么几筐的冰,怎么就你一人送?”   她边说边接了一筐过来。   他停下擦了把额间的汗,道:“这几日宫中要整修泽兰宫,人手不够,能用的人都给遣去了。”   泽兰宫已经那般气派了,竟然还要大肆整修。   如今虽然琅州丝帛解了些紧忧,但要用银子的地方还是不少的,再如何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兴修葺之事。   但这毕竟是后宫之事,元蘅并不好说什么,只得笑了笑,提着冰准备分放到各房中去。   还没等她怎么走,便有一名庶吉士迎面走了过来。   元蘅认得此人,他是兵部尚书的小儿子,名唤苏呈。   他因着过往犯了些错事,没有能保举官职,便只得与其他学子一同参与科考。好在他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这回中了二甲,入翰林授了庶吉士。   虽然他们同在翰林,但是平素也没有什么交集。   苏呈手中摇着扇子,微微眯着眼睛看了元蘅片刻,面上挂着笑意踱步过来,道:“呦,元姑娘。”   元蘅只得腾出手来回礼,旋即又去提那筐冰。   但是苏呈却显得没有什么敬意,反而神色轻薄:“不是要升侍读了?这奴才不长眼,竟还要你做这种事?真是没有规矩。”   送冰的这人闻声就跪下认错了。   元蘅将这人扶了起来,道:“与他无干,是我见他辛苦,自己要来帮忙的。”   苏呈笑了声,便凑过来:“是么?是我不够近人情了。我也来帮忙罢!”   他这哪里是帮忙。   苏呈不去接其余的几筐,反而将手伸向了元蘅方才提起的那筐。   因着元蘅的衣袂覆在木柄上。苏呈去接的时候,去有意无意地碰了那片雪白的衣袂,握木柄的时候,顺势将那她的衣角也压在了手心。   元蘅蹙眉,欲将衣角抽回来,却被此人握得更紧。   苏呈唇角微扬,压低了声音:“那日晖春楼夜宴,鄙人初次得见姑娘芳容,实在是……心生爱慕。”   当着旁人的面扯她衣角,还好意思说什么爱慕。元蘅心中冷笑,只觉得此人若是见着自己杀.人的模样,想必定会更“爱慕”罢。轻薄到她的头上,实在是胆子不小。   她意图强行抽回衣角,结果被苏呈拽得更紧,就在那只手就要顺着探过来时,却见一柄玉骨扇重重地落在了苏呈的手背上。   他的手背登时被打出一道红痕,痛得苏呈慌促松了手。   他正欲破口大骂,一抬眼却瞧见了闻澈带着寒色的眸光。 第37章 威压   在炙热的日光之下, 闻澈的模样却像是被冰给浸透了,冷意霎时包裹了苏呈。   苏呈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见闻澈朝他走来, 玄色织锦的袍角映入他眼时,苏呈细微地战栗了, 始终不敢开口说话。   他不畏惧元蘅, 是因为知晓就算是自己行了轻薄之事,元蘅也多半不会宣扬出去。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一个凌王。   闻澈今日只是顺路经过翰林院, 本没指望这能瞧见元蘅。谁知他经过之时却正看见此人拽着元蘅的衣角不松手。他一时忍无可忍便冲了过来。   “你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你当陛下钦点的正七品编修是什么?”   闻澈半蹲了下来, 用扇骨抵住苏呈的手, 似打量一般, “方才是那只手碰的?”   苏呈不知他为何会如此, 但听着看似玩味实则如浸寒冰的声音, 他的后背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敢答, 只又叩头:“是误会,殿下, 是误会。不小心压着了。”   “不小心?”   “是了是了,是不小心。”   闻澈点点头, 轻叹着将冰凉的玉扇压在他的指节上, 重重地按下去:“哪只手不小心的?”   苏呈哪里敢答。   只一瞬, 剧烈的疼痛便顺着骨节炸开来了,他哀求:“殿下, 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您饶我一回, 饶我一回!”   “你爹哪位?”   苏呈根本没想到闻澈是不认识他的。但眼下这扇子还重重地按在他的手指上, 他根本计较不了别的,慌忙答是兵部尚书苏瞿。   苏瞿……   蕙妃的兄长, 闻临的舅父。那确实是该给点面子。   听罢,闻澈的扇子便抵得更重,苏呈的手背已经一片乌青:“可惜宫中不能佩刀,你这手生得好看,真想砍了供我日夜观赏,也算你的荣幸。”   好一阵惋叹后,闻澈道:“罢了,没刀也行,拿这扇子,不见得砍不下来。”   苏呈这下连剧痛也顾不得了,泣涕涟涟:“饶了我吧殿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没等闻澈再施力,一旁看了许久的元蘅便走了过来,轻轻从闻澈手中拿走了玉扇。苏呈如蒙大赦,跪在地上一个劲地落泪。   闻澈不解:“怎么?”   元蘅只是轻笑走近,看着苏呈。苏呈心惊如擂鼓。因为玉扇按得用力,他此时的手已经红肿一片,但他顾不得痛,整个人抖得像是一个筛糠。   元蘅将自己的袖角递过去。   这下苏呈连看也不敢看,一个劲求饶。   “你怕什么?我总不能也扯你的衣裳报复回来罢?你方才还没有这般恐惧,莫不是欺软怕硬,觉得我元蘅好欺负罢?你若要谈身份家世,我便与你论上一论。平叛之后,我元氏如日中天,燕云军严阵以待,没有人再能破这扇门。启都的十二卫亲军,如今调遣权尽归安远侯。我是陛下亲点的今科探花,入翰林修国史,得陛下之旨意整理昔日首辅遗作。究竟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的衣袖,你是碰得的?”   过往元蘅不愿提及,但出身世家在此时也算有几分用处。苏瞿是兵部尚书,元成晖却是衍州主帅有实权在手。苏瞿在启都有权,安远侯却掌启都亲军。无论怎么算,都不该被这登徒子轻慢。   元蘅道:“姑且不论这些。难不成苏大人教养儿子,便教的是让他随意羞辱女子么?圣贤书,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翰林院若能再容你,便是滑天下之大稽。”   苏呈觉得她这话听着骇人,她话中的笑意也骇人。   元蘅起身,面上的笑全消了,化成冰色垂眸看着苏呈:“今日之事……”   苏呈忙道:“我知错了,还望殿下与编修,饶我一回。”   “行。”   元蘅道:“此事我会告知令尊和中堂大人。翰林院留不留你,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苏呈震惊地仰面看她。   谁知元蘅下一句竟是:“将这些冰全部分到各房中去,若是化了太多……”   闻澈接了她的话,方才故作玩味的语气没了,转而成了遮掩不住的怒气,道:“若是化了太多,本王今日就将你砍.死在这里!还不滚!”   听完这话,苏呈不敢多说半句,慌促地从地上爬起来,颇为费力地扛起冰筐便落荒而逃了。   人是走了,但闻澈的火气却看着更盛了。他深深地看了元蘅一眼,转身就要往外走。   元蘅两步跟了上去,瞧着他冷若冰霜的侧脸,竟觉得想笑。   “这种人惩处了就是,何必惹殿下生气?”   “何必?”   闻澈停住步子,将折扇合上,转身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她装傻装无辜的本事是愈发精炼了。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他道:“你还替他说话?”   元蘅轻叹:“这就是替他说话么?这是在替你做打算。一个无赖扯了下衣袖。今日就算殿下不在,我也不会轻易饶了他。但是你若砍了他,事可就大了。”   “能怎么着!”   闻澈不想听这些话。   元蘅知晓他是为自己好,不愿她平白受这等欺辱。她声音放轻了些,像是在哄稚子一般:“我与他翻脸没什么不成的,但他是苏尚书的儿子,殿下何必跟兵部的人闹不愉快?梁晋将军现在处境还不算艰难么?何况此人的姑母是蕙妃,你就当替梁将军想一想,少出面得罪人。”   就算有天大的火气,在听完这段话后,也合该发泄不出来了。   没成想在这种时候,她心里还考虑这般多。   还是为他考虑的。   元蘅朝着苏呈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笑道:“对付这种人,打一顿还是废了手都是没用的。平白得罪了兵部,得不偿失。日后无论是梁将军还是我祖父,都受其掣肘。他不要脸面,他爹还得要啊……所以,不如做把柄。”   “你拿这种事做把柄?”   “对付人就得用对法子。让他身败名裂是轻的,身败名裂的同时永不敢再张牙舞爪,才是目的所在。”   闻澈欲言又止,正想说什么,张口却被元蘅打断了。   “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元蘅记在心里。人也罚了,殿下就别恼了……”   元蘅大概是不怎么会哄人的,但是又偏是这种不熟练的柔和,能将闻澈的心抚得熨帖。   轻如尾羽,重若千钧。   前些日子还说着若是他纠缠,就一定要搬宅子的人,今日便说了软话,闻澈是无论如何都心软了。   闻澈终于无奈妥协:“好……”   两人并肩往堂中去,沈钦不知忙什么去了,案上的卷轴也一同不见了。   闻澈落座,看向元蘅淡定自若的模样,反倒觉得安心。   她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任何时候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忽地想起了衍州百姓撤离的那日。   有叛徒提前泄露了消息,城门才开,便有叛军杀了来。就算是元蘅提前安排了兵力护送百姓,也防不住大批敌军的偷袭。   那时他一人骑马而来,是他第一次见着元蘅。   身形瘦削的女子,在那等乱况里,仍旧是冷静的。   真的是冷静的么?大概没有人瞧见她发抖的手,可是她除了镇定别无他法。   百姓往反方向逃,背后是欲涌入衍州城门的柳全军马。一路的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有个小孩子摔伤了,坐在原地再也跑不动。   闻澈还没来得及做反应,便看见了一抹迅疾的身影,快速地翻身下马,冲向了那个孩童,将他抱了走。   连孩子的父母都不敢停下,她却这般不怕死。   “发什么呆呢?”   元蘅正翻着一页书,一抬眸,便瞧见他望着自己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闻澈却笑了。   他专注地望着她时,目若灿星,方才训人时凌厉的眉目此刻也尽数化作温煦。   春风化雨,不过如此。   “一见美人,可不就出神?”   油嘴滑舌。   元蘅转而问道:“孟聿是告了多久的假?陛下难不成真的等着他回来?等他告的假结束再下令通缉,人都没影了。”   闻澈叹道:“已经没影了。依照律例,他是正经的告假,况且又没有实据证明是他做的,好歹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如何下令通缉?放着正三品的前途不要,偏要与人做狗。”   为谁做的狗,已经再显而易见不过了。   如今世家门阀割据朝堂,即便知道对方是敌,亦轻易奈何不得。自从太后谋逆案之后,陆氏已经最为皇帝忌惮了。可是这些年过去了,陆氏依旧是这般荣耀,正是因为他们世代手握兵权,在纪央城的兵力就是他们耀武扬威的底气。   虽说梁晋亦有兵权在手,安远侯手中也握了一支精骑,但是这些兵力都不在启都附近。而纪央城的兵力,却是直指向皇城的。若是任由兵权旁落,北成的律法就只会形同虚设,连皇帝处决一个犯了错的锦衣卫,都会引起一场叛乱。   权力分散可以相护牵制,但是这些分散在北成苍穹的“风筝”,是没有线的。或者皇帝手中所谓的“风筝线”,也只是极易断裂的虚设。   就连苏呈,一个小小的庶吉士,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元蘅不敬,说到底是不怎么将燕云军和元氏放在眼中,大抵是觉得衍州与启都相距千里,许多事都是鞭长莫及,而他自己的父亲又在兵部任高位。   所以元蘅才说,这样的人,单是打一顿根本就起不到效果。   他的底气足,只会将受到的恶意加倍还回来。因为一时的气愤而不顾大局,反而与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这样的人依旧不会尊你敬你。   兵部,兵权,绕不开一个“兵”字。朝堂势力的划分,终究也是围绕着这个字转开了。得益者,失意者,想要往上爬的人,都在努力得到这样东西。   元蘅道:“殿下,如今你该信我当初说的话了吧?”   “嗯?”   “你问我,这‘无痛无痒’的北成,病在何处?你如今瞧清楚了么?”   闻澈了然,笑了:“你还挺记仇。你听不出我当初是逗你的么?我一直都信你啊。”   前半句话他还是玩笑着说的,但是最后一句却忽地正经了起来,语声那般清缓,却又带着他惯有的坦诚。   元蘅会与很多人打交道,旁人跟她玩心机,她亦会同样回报回去。她从来不会让自己落于下风。可是唯独面对忽然真诚起来的人,她毫无办法,甚至哑口无言。   袖间半隐着的手摩挲了下衣角,她头一回知道局促是什么滋味。不单单是局促,还颇感坐立难安。   见她这般模样,闻澈心中有些隐秘的雀跃。从始至终他都颇喜欢说话逗元蘅,喜欢看这向来严肃清冷的湖水,因着他的话泛一丝波澜。   他支着鬓角看她,悠然道:“昨日有人上了折子给我父皇,催我就藩。”   果然,元蘅停了笔,抬眸看过来:“就藩?”   “对,就方才那欺负你的那个混账的爹,兵部苏大人。”   元蘅道:“他是越王殿下的舅父,想来是近日陛下收了越王的治政之权,他急了。”   “是了,就藩也没什么不可的。凌州可比俞州舒坦多了,江南富庶之地待着也不错……但是父皇驳回了。”   元蘅道:“怎么说?”   闻澈忽然凑近她,声音压低了些:“因为我虽及冠但是尚未成亲啊。只有娶了凌王妃,才能去封地不是?怎么样元大人,愿意与本王同去么?”   方才元蘅就觉得闻澈不会无缘无故跟她提这些事,果然,这人是做了坑在此处等她呢。   元蘅忽然笑了声,起身抱了书卷,道:“我在翰林院前途大好,不日便升侍读,作何要外放凌州做州官?赔本买卖,可骗不着我。不去!”   说罢,她推开门走了。 第38章 有意   启都入了夏之后便一直多雨, 不少旧亭台殿宇都年久失修,加上雨一浸泡就发潮泛着霉味,更甚者还开始漏雨。   检修殿宇也是工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但是却因着重新整修泽兰宫,导致腾不出人手去。皇后的庆安宫便一直被推诿着没有修缮。   宫中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 大抵是瞧着这么些年过去了, 这位中宫皇后虽未被废,但却也与住在冷宫没有什么差别了, 于是他们怠慢起来也都心安理得, 满心都是上赶着讨好蕙妃。   明锦报了许多回, 说皇后有腿疾, 这样又潮又热的天气实在是太消磨人。   可是那些人却只是来看过两回, 找了一堆借口说人手不足, 要么就是说眼下账上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银子, 要皇后再等上一等,只消过了这阵勒紧裤腰带的局促日子再行修缮。   实在是没有了办法, 梁晋将军尚在为北成戍守边境,若知晓自己的亲妹妹在后宫的日子比尚未出阁时还凄惨, 不知会有多寒心。   明锦心里不舒坦, 但是又不敢将这些事告知闻澈。   同在启都, 母子不得相见,谁也不比谁好过。她不想让这些事去让闻澈烦心, 便只得自己出面去与负责宫殿修缮的人去谈。   谈不拢,这些人只是一味答允, 一味拖延, 最后被明锦说得没了办法,才说监工的官员现下都在泽兰宫, 要明锦自己去找他们。   到了泽兰宫的门外,明锦才说了来意,监工的那人便皱了眉。   若说是哪个后妃的宫殿要修就罢了,他们抽出功夫去一趟也是应该的。可是偏偏是皇后的宫中。   皇后如今已经禁足多年,除了裁量制衣和负责膳食的女官,几乎再没有旁人靠近过了。谁此时与皇后沾上关系,得不到什么好处事小,万一与之前的谋逆案牵扯上才是大事。   听到监工的推辞之后,明锦面色平静地没有说话,仿佛只是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她不想再此时争吵失了身为公主的体面,那样也只会显得皇后可怜。   明锦身旁的贴身宫女却当即急了,道:“庆安宫还住着我们公主和六殿下。六殿下年幼,还在长身体,若是因着漏雨落了伤,你们担待得起么!你们如此轻慢,难道如今庆安宫不是中宫皇后的住处了么!”   监工见宫女说了狠话,而泽兰宫那边的人手又催得紧,一时心中郁烦:“我等也是奉命整修泽兰宫,若是耽搁了进程,陛下才是要降罪于我们的!公主不如直接去请示陛下,得了陛下的旨意,我们立刻就去!”   明锦仍旧沉默。   如何去请示皇帝?皇帝如今哪里还当庆安宫住的是他的结发妻子呢?   吵嚷的声音大,隔墙路过的元蘅听的一清二楚。   虽说议政的前朝与后宫不在一处,但泽兰宫与朝云殿甚近,她折回翰林院时也常从隔墙经过。朱红的高墙被雨淋得斑驳,而那边监工的话又听得甚为刺耳。   因着官员无诏不得擅入后宫,元蘅便只在朱门下停着。果不其然,没隔多久便见明锦从里面走了出来。   明锦的容色显然比过往都憔悴。   “臣拜见公主。”   元蘅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   明锦一愣,这才看见还有人在这里站着。她勉强地笑了一声:“元大人。”   “不敢,公主直呼臣的名字就好,元蘅。”   明锦“嗯”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了,你辛苦一日,该趁着落锁前回府休息了。”   雨后的风甚是清凉,将明锦的薄衫吹得拂动,能看出她比之前还要瘦了。身为公主养在皇后宫中本该是无比的尊荣,可是元蘅却能明白,被所有人无视和轻慢感受究竟是何种滋味,这个公主身份就只能是枷锁。   一种房屋漏雨无人修的“枷锁”。   见元蘅没动,明锦才明白什么:“方才的争吵让你听见了?真是见笑了。”   元蘅却道:“这些人都是躲懒怠工,我这就去回禀陛下!”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可是刚走出两步就被明锦被拽住了袖角。   明锦的眼角忽然就湿了,冲她摇了摇头:“母后生性倔强,这些年的事都不许说给父皇听的。再想旁的办法吧。”   元蘅这才停下来,思虑许久,才道:“凌王殿下知道么?”   明锦摇了摇头:“他好不易才回了启都安定下来,与父皇的关系也有所和缓。你知道阿澈的性子,但凡说了,他若再闹可怎么办?”   元蘅沉默片刻,道:“公主和娘娘为他筹谋思虑这么多,不惜在宫中忍气吞声。若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枉为人子,更愧对凌王的身份。少年时他难免会做事随心冲动,但我相信如今他不会那么做了,公主不信么?”   听罢明锦哑了声。   母子不得相见是真,但是梁皇后却从未放弃关心自己这个儿子。梁晋常托人将书信送进宫中,信中皆是闻澈在俞州时所立的功绩。她只盼闻澈平安,甚至没指望自己宫殿漏雨,闻澈是否能帮上忙。   明锦回头望了望泽兰宫处忙碌的人影,忽然就叹息了一声。   宫闱中的这些事,之间的牵扯绝非表面上看着的那么简单,元蘅并不好再多说下去,只是委婉告知明锦,这些细碎的小事不必担心会给闻澈惹来什么麻烦。   她正欲告退,却被明锦叫住了。   明锦方才面上的愁云散了些,道:“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公主请说。”   “本宫知晓你现下即将升任侍读,在朝中前途一片大好,这句话问起来显得冒昧又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对阿澈真的无意么?”   这不知是多少次她在元蘅面前提起这个问题了。   元蘅有些不大好的猜想,但是不知该如何问起。许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反问:“公主想问的,是元氏的意,还是臣的意?”   元蘅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问题。若换成以前,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这么冒昧。可是现在她就是心中不上不下的,如同笼了层浓雾,需要人拨开,从而窥得一丝亮色。   过往明锦就知道元蘅不单是生了一副美人模样,为人更是冰雪通透。现在听了这句话,她更加笃定心中的想法了。   明锦不喜欢拐弯抹角,反而格外坦诚:“你知道的,本宫在意元氏的意,阿澈在意的是你的意。”   明锦从不觉得自私是一种错。在她认为,只要不伤天害理,尽力地谋划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天理所应当的。她的确是很喜欢元蘅这样脾性的女子,但她终究不是闻澈,不能抛除元蘅的身份来单纯地亲近她。   闻临当初求娶元蘅,就是因为元氏的兵权,这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闻澈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梁晋手握的重兵足够闻澈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明锦不愿意让梁晋出现掣肘。   衍州毗邻俞州,只需要一点点关系的贴近,便会彻底与其余州府划开,成为北成一道坚硬的防线。那也会是闻澈和梁氏的防线。   陆氏的兵对着启都虎视眈眈,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便是俞州军和衍州燕云军。既然元成晖已经不愿意与陆从渊携手,明锦更想看到衍州的燕云军成为梁氏值得信任的兵力。   届时就算闻澈不愿争储君之位,也不用担心门阀世家策反,将自己逼得无路可退。   明锦的话一出口,元蘅倒是会心一笑。   元蘅喜欢与坦诚的人讲话。所有人都有野心,没有谁是圣人,为自己谋划出路不是什么罪不可恕之事。   元蘅道:“可是公主,我父亲尚在,他有心将家业尽数传于我那幼弟,我做不了元氏的主。至于元氏的意,他恐怕也不会属意梁氏。”   元成晖就算是再怎么选择,也不会选择梁氏。虽说盟友之间讲究的利益,但之前的旧怨又岂能一笔勾销?即使真的销了,又怎么保证梁氏心中不会记恨?元成晖是个主帅,他不会做这种看起来就赔本的事。   听完元蘅的话,明锦已经明白她是在婉拒自己了。   她并不放弃:“那你的意呢?在何处?”   元蘅有短暂的怔滞。   她只简单道:“我的意又不值钱。”   元蘅拜过她后离开,身后的明锦却忽然提高了声音:“可是那对他来说就足够了不是么?本宫出宫不便,庆安宫修缮之事,还要拜托大人亲自去告知阿澈,多谢!”   元蘅的步子迟缓了一瞬,终究没回话,继续走了。   ***   依旧是贡院对门的茶楼,还在之前的位置,陆从渊手中拎了只铜铸鸟笼,他正散漫地逗着笼中的鹦鹉。   礼部侍郎林延之缓步挪了过来,行了拜礼之后,便落座了。   因着陆从渊没开口说话,他也不知是何意,便将目光落在了鹦鹉身上,夸赞道:“这只毛色漂亮啊,与朝云殿中的不差什么!”   才说完,见陆从渊的手停住,林延之才知晓自己又说错话了。   陆从渊倒是没计较,反而将鸟笼搁在了桌案上,让林延之仔细瞧:“是不差什么,因为就是同一只。”   同一只?   林延之此时凑近去看,才发觉真的是同一只鹦鹉,是朝云殿上皇帝最爱的那只鹦鹉,如今竟赫然在陆从渊的手中。   林延之不解:“那怎会……”   陆从渊冷笑一声:“陛下赏我了。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一只鹦鹉还能有什么意思?   林延之不敢乱说话,也不敢多加揣测,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又要惹得这位陆大人不高兴。   陆从渊抬手示意身旁的侍从都下去了,道:“你近日与那元蘅关系还算密切?”   林延之道:“平素没什么牵扯。因上回在晖春楼夜宴之时,我好言几句,她对我没有之前那般防备,见了面倒也算恭敬。”   陆从渊颔首:“她那般巧舌如簧,能让她恭敬以待的人着实不多。”   他掀开了香炉的盖子,轻舀了勺香屑进去,点燃,看着香雾升腾起来,萦绕在周围,才缓缓叹了气:“是我小瞧她了,本以为不是什么难缠的人物。谁知被她咬一口,能疼上多日不消。你猜这鹦鹉是陛下赏的还是罚的?”   因着元蘅依样学样将脏水泼回给了陆家,还将此事上升至谋害王爷的程度,皇帝简直是震怒。如今刺杀的案子没查明白是谁做的,徐融的事倒是快要败露了。   如今皇帝已经下了搜捕孟聿的命令,锦衣卫的指挥使也换了新人。   肃清锦衣卫的事虽然闻澈没有领命,但是他暗地里倒是也没少从中协助。如今锦衣卫重新被控制在皇帝手中,是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尖利的刀,要切的就是启都中的诸多权贵。   只要仔细地查,不难发觉孟聿曾受过陆家恩惠之事。   皇帝最爱的鹦鹉,丢给陆从渊,这哪是赏赐?这是警示。   林延之小心问道:“当日孟指挥使为何执意要亲自杀徐融?派个谁偷偷送上一杯毒酒,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落得如今被搜捕的程度。半生的劳苦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他何至于想不开?”   陆从渊道:“孟聿此人啊,生了副至情至性的忠义骨。走到如今的地步,全是这位逼的!”   说罢,他将逗弄鹦鹉的小勺子砸向了鹦鹉,笼中的鹦鹉吃了痛,扑棱着乱飞,许久才安定下来。   当年,柳全的儿子柳辞与孟聿同入锦衣卫,是吃穿都一道的好兄弟。   因着孟聿少时受继父毒打,生了不爱说话的性子。但是柳辞又是个纨绔的性子,平素便总是与他一道吃酒玩乐。孟聿家中穷苦,柳辞便常给他些衣食银两接济。   直到有日柳辞当值,因吃酒误事致锦衣卫折损。   皇帝大怒,赐死了柳辞。   这件事或许错在柳辞,但着实罪不至死。当时不少人替柳辞求情,其中就有孟聿。   可是皇帝在气头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甚至还将求情之人各打了五十杖。也是因为这五十重杖,孟聿落了腿疾,一到天凉落雨便会剧痛难忍。   之后孟聿上书请辞,又被皇帝给驳回痛斥了一顿。   兴许孟聿心中还夹杂着对陆氏的亲近之心,在那之后便与皇帝离了心,不止一次对陆从渊提及自己想要回纪央城做一个普通的督军,不想留在启都了。陆从渊初时并不想放弃在锦衣卫安插的这个得力人手,便会好言劝上几句。   再然后陆从渊对孟聿说,徐融知道的事太多,必须除掉。   可是陆从渊万万没想到,会是孟聿亲自动的手。   孟聿想要离开锦衣卫,既然不能体面地走,他宁愿玉石俱焚。最后陆从渊替他铺了路,将他藏匿在了纪央城中。   此事做的顺畅,但也令人惋惜。   陆从渊轻饮了一口茶水:“孟聿性子直,觉得皇帝对锦衣卫太过于薄情,想要离开也无可厚非。”   林延之还是不懂:“想要离开可以称病,体体面面不是比什么都强?”   陆从渊道:“起初我也不明白,可是前几日忽然想通了。孟聿腿疾那般严重,你猜他为何却死活辞不掉指挥使之职?陛下总说着要整顿锦衣卫,你猜是要整顿谁?陛下留孟聿在身边,就是知道他是我们的人,想要顺势摸出些什么。当断则断,直接离开,是保全我们所有人的最好方式。孟聿,可不傻。”   听此,林延之才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皇帝并不是信任孟聿才坚持留着他,而是要用他做饵,钓出他背后的人。而孟聿坚持自己亲手杀了徐融,便是找一个好时机直接与启都划开关系,顺便报了元蘅杀柳全的仇,用相同的手法杀徐融,从而栽赃在元蘅身上。   林延之竟不知道,自己这位同僚孟聿竟心思缜密到如此程度。   亲自动手杀徐融,既是与启都割开的绝佳方式,又是给陆氏表忠心的投名状。   投名状一递,谁还在意锦衣卫那傀儡般的虚职呢。   再看向那只鹦鹉的时候,林延之打了个寒颤。半晌,他还是亲手斟了杯清茶,缓缓递给了陆从渊。   ***   听见有人叩门时,徐舒正在百无聊赖地啃着西瓜。   他堂堂俞州军副将,在启都的富贵乡里歇软了一身钢筋铁骨,竟沦落至给凌王府守门。   他边慢悠悠地踱至门口边骂:“早就让他多留些仆从了,这下好,门房病了,我就得给他看门!”   刚开了门,他立刻将手中的半拉瓜往身后藏,擦了擦嘴,得体一笑:“元,元,元姑娘啊。”   真是稀客……   徐舒起初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么久以来,向来都是自家殿下巴巴地凑上去,如今竟能见她叩一回凌王府的门。   元蘅瞧着徐舒没藏严实的瓜,笑了下:“劳烦将军通禀,说元蘅有事拜见殿下。”   徐舒忙道:“不必!不必通禀!”   “啊?”   元蘅没明白。   徐舒解释道:“如果是元姑娘,直接进去就好了。您来过,就不需要我引路了吧?顺着游廊走到尽头,就是我们殿下的住处!”   他觉得这是他办的最得力的事,搞不好闻澈还要奖他,将扣掉的月银都还回来。   元蘅没推辞,便照着他说的去了。   府中比上回来时漂亮许多。   那时是秋日,万物凋谢,看着四处光秃秃的一片落寞。而如今时值盛夏,元蘅才知道,府中原来栽了这么些花树,风一吹,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   府中的花树看起来像是被人精心侍弄过的,湖面上连片的荷,风一吹便迎风微动,荷香四溢、碧色连天。   府中就这几个人,想来是闻澈平日里侍弄的次数多些。但是元蘅怎么也设想不出,当日那个在衍州帅帐中,脸色难看成冰的凌王殿下,侍弄起来花草是什么模样。   斑斑花影之下,隐没着一袭月白宽袍。此人枕着自己的右臂,靠在廊下红柱上小憩,一条长而有力的腿微屈着,另一条腿则垂下,漫不经心地轻微晃荡着。   上回在纪央城客栈的清晨,元蘅几乎是逃似的离开,哪里仔细看过他的模样。   他是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疏淡的眉眼,高挺漂亮的鼻梁,唇色也是轻淡的。听闻梁皇后便是名满启都的佳人,从闻澈的样貌上也能窥得一二。他安静睡觉时眉间没有了故作的笑意,反而带着什么化不开的愁绪,像是在睡梦中也要提防什么,总之不大高兴。   似乎有蝴蝶虫鸟扰了他,他抬手扑了两下,继续睡着。   乍起了玩心,元蘅刻意没出声,而是蹑手蹑脚地靠近,摘了片叶子轻触他的眉心。   闻澈压根没睁眼,皱了皱眉便将脸偏向一旁,不耐烦道:“徐舒,你再烦!”   元蘅:“……”   她压下唇边漫起的笑意,继续用叶子挠他。   闻澈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就要上手,结果在看到元蘅的那一瞬哑了声,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一时没开口,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   此时元蘅才笑道:“瞧瞧什么时辰了,日头都要落了,殿下还能睡得着。”   闻澈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真的元蘅。他欲言又止片刻,说出口的却是:“你来了徐舒也不通禀,他近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第39章 回应   闻澈还没从睁开眼就瞧见元蘅的惊异中回过神, 起身揉了揉被枕酸了的手臂,给她腾了位置坐。   见元蘅的目光落在了他手心的草蜻蜓上,他不好意思地迅疾将它收回袖中, 道:“没事编着玩的,方才忘了扔。对了, 你怎么忽然就来王府了?”   没等元蘅答, 他便眨了眨眼,又坐回方才的廊下, 重新枕了手, 眉间带着惫懒:“哦,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闻澈没答, 但面上的笑意更浓, 微微抬了下巴, 在她面前点了下:“想我了?”   这人说浑话时, 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认真,让人无法从中辨出真假, 活像个在风月里滚惯了的脾性。   但是元蘅又知道,只要稍微主动一些, 哪怕只碰他一下, 他都会从手指颤到头发丝, 慌促地收手,再不敢在她面前露半点不正经。   看破他的秉性, 元蘅反倒顺着他的话答:“你觉得呢?”   “你这样答,我会当真。”   他惯不喜欢遮掩。   元蘅也不再拐弯抹角, 将自己拎过来的一个包袱搁在他手畔。   闻澈不解, 但拆了,是一件大内宦官常穿的衣裳, 整整齐齐的一整套,从头到脚,安排得格外妥帖。   “你这是做什么?”   元蘅道:“今日越王生辰,蕙妃娘娘于泽兰宫设宴,届时陛下也会在。其余地方,宫禁不严。”   “宫禁不严,与我何干?”   闻澈将衣裳丢在一旁,不做理会。   元蘅道:“晚间明锦公主会召我入宫……庆安宫,你不想去么?”   庆安宫……   闻澈明显恍神。   没等他开口问,元蘅又道:“连日阴雨,皇后娘娘久病不愈,公主怕你担心又不能相见,便不敢告知你。你真的不去见见么?”   直到今日,闻澈更看不透元蘅了。她看似对周围不关己的一切都不热衷,却又冰雪通透,能一眼洞察旁人的心境。   闻澈说不上这种滋味,百感交集。   闻澈愣了许久,才道:“被发现,是死罪。”   元蘅却道:“殿下怕死?”   闻澈被气笑了,良久,又咂摸出一丝感伤来:“我死不了,我怕连累你。你不必管这些事的。朝中人怎么想我的,你想必也听说过。他们避我如瘟疫蛇蝎,生怕跟我走近了惹上半点麻烦。你又何必?”   他还絮絮地说着:“平日逗你归逗你,那日终归是我的错。你想离我远一点,我也可以理解,也愿意接受。你不用搬宅子,我不会缠着你的……”   向来玩世不恭不羁世俗的凌王殿下,旁人看着何等恣意潇洒。可是如今在这花影里,眼睫却拢出一抹失落郁色。   他问过元蘅很多次,在衍州受到父亲的不公正对待,会难过么?会恨么?   可他,会恨么……   他今日啰里啰嗦地说个没完,装成一副看淡一切的释然模样,还冲她笑。   笑什么笑,这人怎么总是在笑?分明看起来半点也不高兴。   对人纠缠不休的时候如此,说着以后不缠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分不清哪个是真心的,哪个是假意的。但模棱两可最令人心软。   元蘅不知道怎么说这种心绪,就觉得心之一隅塌了一角,再找不到半点防备。   闻澈鬓角没有被收束起来的一缕发丝被风掀起,飘飘然融进了这片艳阳中。元蘅看了他许久,在思量什么,却又被各种繁杂的东西缠得思量不清。   思量不清,就从心。   将衣裳包袱推到一边,还没等闻澈反应过来,她的手便滑进了他的指缝,细腻的指腹摩挲在他的手背。   霎时间,天地失音。   日光晃眼,闻澈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眸色,便感受到自己喉间落上一吻,轻得像是被风吹落的一片花瓣,温温凉凉,如脂玉。   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却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让他紧张。   思绪炸开,四分五裂。   神智回笼时,元蘅如鸦羽般的眼睫还近在咫尺,树影泻下碎金在此处跳跃。距离近到只需他轻动,便能摄住这人的唇,从此占为己有。   可他想回握这手时,她却像一尾鱼般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将衣裳丢进他怀里,轻声道:“早些换了,与我进宫。”   ***   “这个时辰了,你还在宫中做什么?”   陆从渊缓步走向元蘅,看着她身上未换的官袍。   想来闻临生辰设宴,也不会邀她这个没成的“越王妃”,眼下宫门又即将下锁,陆从渊从朝云殿出来都得快步赶回去,却只见元蘅仍在宫道上踱步。   元蘅施礼:“回禀大人,是公主相邀。”   陆从渊问:“公主相邀你不去庆安宫,在这里做什么?”   对于他的究根问底,元蘅并不想理会。整个朝中的人都知晓陆从渊吃了元蘅一记哑巴亏,关系糟糕到了极致。   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好。   元蘅道:“随身的镯子掉了,折回来寻。没寻着,正要回去了。”   这种话陆从渊自然不信,但也知趣地不多问。   面前此女心思之缜密他是见识了的,就算是追问,她也未必会说。   既遇见了,两人便同行。   明面上的礼数元蘅是向来不缺的,她虽与陆从渊同行,但始终落后一两步,态度瞧起来相当恭敬。   着实恭敬。   恭敬到在朝云殿,她落着泪奉上仿制的陆氏箭矢,求皇帝给个公道。   陆从渊不想拐弯抹角,在最后一行宫人端着东西从旁过去之后,他开了口:“诬陷陆氏,知道什么后果么?”   元蘅闻声轻笑:“大人说的哪里话,殿下与下官才是被人刺杀的,半条命差些没保住。谁且拿这种事诬陷人?”   果真不是好相与的。   他都直言了,元蘅却仍旧说话留有余地。   “元蘅,是我小看你了。你和你爹还真是像,看着老实勤谨,可咬人的时候,却疼啊。”   元蘅顺势答:“那下官就当大人是在称赞了。但是陆大人这话却叫下官害怕,分明是实话实说,大人怎么不说是旁人想要我的命,特意构陷陆氏呢?此案是查不清了,还望别伤了大人与衍州的和气。”   陆从渊嘴角平直地扯了下,缓慢地瞥了她一眼,眸色沉郁难言。   平素鲜少有让他说不下去的时候,可如今,他却每回都被元蘅的伶牙俐齿给堵得无话可说。   “和气……”   他嘲讽地笑了,停下步子,两手揣在身前,只露出笏板,“你早些嫁人了,这和气就还能有。”   “做越王妃么?”   元蘅是真的会气人,也知道陆氏在意的地方是何处。   陆氏既不想让她成越王妃,也不想让她凭借自己立足朝堂。世上哪有那么多衬人心意的事?   元蘅又偏不喜欢衬他的意。   那一行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已经渐趋远去,宫墙上有一只白猫轻跃过,将两人之间冰封般的沉默打碎。   陆从渊朝着她走近一步:“元蘅,日子还长,愿你在翰林院,步步高升。”   他将“日子还长”四字咬得清晰。   不难听出威胁之意。   元蘅拱手拜别:“下官谢过大人的祝愿。”   陆从渊的眉微挑,阔步离开了。   元蘅微舒出一口气,扬了扬手,那只白猫便轻盈地跃进了她的怀抱里,乖顺地蜷缩起来。   她认得这白猫,是庆安宫中的。   它的颈子上缠着一圈红绳,编织的法子很是精巧,想必平日里明锦对它很是爱护。她正抚着红绳的纹路,却想起方才陆从渊腰间佩戴的香囊。   女子送情郎的样式。   这位陆大人可不是个能让女子近身的人,也没听说有什么心仪之人。否则以他的权柄,看上谁都能娶回来。   早些年皇帝倒是给陆从渊赐过婚,是大理寺秦大人的独女。   这位秦大人寒门出身,在朝中虽位高,但没有什么根基,也没收过什么门生。日后他若是致仕,这秦家也就随之没落。   按理来说,是这位秦家千金高嫁。   听闻陆家人那边不是很满意,陆从渊多次推拒,也没退掉。   结果就在成婚前夜,这位秦姑娘忽然得了急病,等太医赶去的时候,人已经不成了。   秦大人也一夜白头,卧床不起,没多久也离世了。   世人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其实用不着猜,偏偏在成婚前夜离世,个中缘由已经显而易见了。只不过陆氏家大业大,秦大人招惹不起,咽了这苦果,随女儿一同去了。   白猫很亲近元蘅,在怀里相当温顺。元蘅抚摸着它颈子上的红绳,忽然间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将白猫放开:“回去吧,回庆安宫叫那人快些出来,宫宴要歇了。”   白猫自然听不懂,但仍旧飞快地跑开了。   ***   升迁侍读的调令还是下来了,元蘅一下子就成了翰林院的众矢之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瞧着。毕竟北成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编修只半年就能任其他要职的。   那些闲言碎语元蘅倒是没空听,毕竟要做的事骤然多了起来,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实在劳碌的时候,不好再回侯府搅扰,她便命漱玉收拾了元氏的旧宅,偶然会在那里歇上一夜。   闻澈也没有平日那般玩世不恭了,在从庆安宫回来之后,竟很是勤勉地担起了皇子的职责,对皇帝吩咐的琐事也都做得极好。   自从那日被元蘅轻吻了之后,闻澈便再没寻到机会见面。   甚至连问清缘由的机会都没有。   不上不下的,他心里有些慌。   倒是也遥遥见过一回。   那日是他交还锦衣卫调令,入朝云殿前,见着了元蘅一面。   深色的官袍很衬她,薄暮之下,她颈如白瓷,目若流光。青丝松松挽起,落一身灿然宝辉。   她身旁跟着一个进士,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元蘅抿唇轻笑,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却引得闻澈的耳朵轻微轰鸣。   好听,好看。   元蘅抬眼的时候看到闻澈了,眼神简单地相接了下,她便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但是因为距离太远,她并未朝闻澈走过来,而是与身旁那人并肩走了。   就这么走了。   闻澈不知在原地看了多久,直到被徐舒唤了一声:“殿下,还看呢?”   “她怎么不理我?”   闻澈看着不大高兴。   他知道她最近太忙,便自认为很贴心地不去打扰她。好些日子没见了,那日的事也不清不楚地搁置下来了。   可是元蘅今日见他,却像没看见。   烦他了?   不能吧……   这下换成闻澈陷入了烦闷和自省中。难不成是那日他从庆安宫出来得太迟,没赶上与她同回,她不高兴了?   应当也不是……   她身旁那人又是谁?   她竟然对那人笑得这般好看,闻澈自认为元蘅对自己鲜少有这般好脸色。   向来不羁的凌王殿下,竟为着一人的好脸色觉得不公平。   徐舒笑了:“殿下追上去问啊。”   闻澈:“……”   他不太敢。   那日太像一个好梦,他不敢上前去问,生怕元蘅又反悔,说出什么凉薄的话。   但她……   分明主动亲他了……   是彼此都清醒的时候,她的吻那般轻,那般谨慎,连眼睫的轻颤都像是深思熟虑过的。   定不可能是假的。   失落的情绪只有一瞬,他回想那日的亲密还是雀跃起来。   他叹气,拍了徐舒的肩:“元大人连背影都好看……”   徐舒被他拍得疼,下意识就想翻白眼。此时若有纸笔,只怕这位能挥就不少真心实意“千古词句”,再描几幅余辉倩影图来。   痴心得叫人发笑。   但徐舒一想到,这位是掌管他月银的衣食主子,还是无奈敷衍道:“好看好看,要看多久啊?陛下等急了又要罚你。”   闻澈还算听劝,终于收回目光,往朝云殿去了。 第40章 陷害   泽兰宫宴上, 皇帝虽在,但却甚少与闻临对谈,即便是闻临主动开口奉承, 皇帝也只是淡淡地不出声,颔首一笑。   直到这生辰宴结束后好几日, 闻临都没有揣度出圣意。   如今皇帝收回他的治政权, 着手拿了孟聿在锦衣卫中的党羽,几乎上将锦衣卫重洗, 这桩事是交给了闻澈的。   就是因为此事, 闻临食不下咽。   他自认为没有做错过什么, 也不知道向来对皇帝不亲厚的闻澈, 如今为何又得了圣心。   越王府——   月色皎洁, 亭榭中一派清凉。   闻临端坐正中, 面前正是哭诉的苏呈。   大概是听这人哭烦了, 闻临支着额角别过脸去不看他。可是苏呈却换了位子继续挑唆:“殿下,我的手是废了, 多日拿不得笔。这不算什么,可他凌王就是听了我姑母是蕙妃娘娘, 才下手这般重的。他就是一朝得势, 根本不将您这个皇兄放在眼中了!想我苏家, 世代望族,被人这般轻视……”   这话翻来覆去已经被苏呈说了多日了, 左不过是今日,郎中说他的手可能还需个把月才能养好, 他心中那点愤懑不平又溢了出来, 跑来越王府吹风。   见闻临没什么反应,苏呈又道:“他本就是嫡子, 若是陛下心中属意于他,被他即了储君位,这启都哪还有殿下您的位置啊。估摸着封地都不好去,他能容忍你逍遥自在么?”   “住口!”   一道冷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了。   是兵部尚书苏瞿。   见自己的舅父来了,闻临才起身迎了。   苏瞿眉间愁云紧锁,冰冷的目光扫过苏呈,怒斥:“废物东西,殿下事忙,岂能容许你胡搅蛮缠?”   “爹,这口气咽不下去……”   苏呈哀戚地坐在一旁,抚着不能屈伸的手,“我只是不慎碰了元蘅的袖子,就被凌王用玉扇按裂了骨节……”   不止是闻临被他哭烦了,苏瞿也无比厌倦,抬手一挥:“丢人现眼的东西,滚回府去……”   苏呈知道苏瞿就是嘴上强硬,心里还是疼他的,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得摸着疼痛的手离开了。   亭中夜风拂来,遮挡的薄纱微晃,晃得闻临愈加头痛,当即吩咐人将这薄纱扯了收走。   苏瞿将煎好的茶斟出,碧绿的茶汤落进玉盏,晶莹剔透。   递给闻临后,苏瞿道:“殿下得想对策。”   闻临接了玉盏,却没饮,握在手中轻摇着,看茶汤泛起波纹。   “那日纪央城刺杀,是殿下冲动了。”   闻临终于开口:“那不然如何?然,虽未刺杀成功,但因着那地界是陆氏的,也挑了陆家与元蘅的争端不是么?舅舅,静坐着看戏,不比登台要有趣?”   苏瞿轻叹:“何苦对元蘅动手?结果不慎伤了那凌王,倒平白让他警惕起来了。”   闻临道:“我哪知闻澈也在纪央城?我只是想要元蘅的命。她令我颜面尽失,我得不到,也得毁了。”   苏瞿明白闻临就是这般沉不住气的心性,不然皇帝根本用不着犹豫就会册立他为储君。   “舅舅,我就是想不通!都说圣心莫测,那也不至于跟现在一样,让人全然摸不清楚!父皇忌惮陆氏,我就另辟蹊径转而求娶元氏女。如今父皇却又让元氏女入仕,这不是等同于当众打我的脸?那叫我如何做?我及冠三年有余却未婚配,父皇只是催促,却不知他属意于谁!若娶的王妃不合他的心意,储君之位就更与我无干了。”   按理说,皇子婚配都该由皇帝下旨赐婚。可是如今皇帝却一副坐而观戏的模样。   苏瞿道:“陛下这是想两全。”   “何意?”   “北成皇子正妃历来都姓陆,可陛下又分外忌惮陆家,这赐婚旨意你叫他如何下?”   苏瞿自己也斟了茶,轻品一口,“所以得罪陆氏的事,叫你们来做了。他也好静观你们如何做。”   闻临气愤:“我做的还不妥当么?我不惜与陆家人闹难堪,也去求娶元蘅。那父皇现在是什么意思?元氏女也不行么?”   苏瞿道:“当初殿下要娶元蘅,陛下虽未发话,但态度倒是默许。只是,越王妃和经世才,陛下选了后者。不一定是对殿下有什么意见。北成望族又岂是只有这两姓?元氏女不行,换一个也成。”   闻临自然知道换一个也成,但他就是气不过。   北成望族众多,但处于中立,又手握重兵的,却并不多。没有比元氏更合适的。   “我换一个没什么不成,但舅舅,元蘅与闻澈之间却亲近得过了头!那日若不是闻澈也出现在了纪央城,此刻元蘅便已死了。我娶不到元氏女,又岂能让闻澈……那可是燕云军!”   那可是燕云军。   燕云军加上梁晋的俞州军,以及江朔兵力,还有安远侯手中的精骑……   若是全落进闻澈手中,即便闻临日后做了皇帝,也绝对睡不安稳。   苏瞿笑答:“这容易。听闻裴江知的女儿心仪凌王许久了?让她嫁进凌王府,万事可解。如今朝中人还是倾向于殿下您的。凌王参与锦衣卫诸事,已经不少人说他包藏祸心了。届时他娶了王妃,众臣便可奏请他就藩。”   闻临不明白:“裴江知女儿的事确实算不得秘闻,但若闻澈不肯呢?”   苏瞿笑而不语,舀了一勺茶汤添给闻临,意有所指地轻挑了眉。   只片刻,闻临便意会了。   两人相视而笑。   ***   雪苑入了夜便清闲,只有一两仆从生火烧了热水,往房中送了,便没有别的差事了。   元蘅只着了薄丝寝衣还觉得闷热,一手作扇状扇凉,另一手还执笔未停。   近几日朝中的大事确实与她称不上有干系,但皇帝偏就有意无意地问了她的看法。   不出梁晋所料,赤柘部没有等到秋收便有了异动,边境两城遭了夜袭。   满朝文武都在为派遣谁前去而争论不休。   梁晋确实是北成悍将,但悍将可惜不能分身,如今也实在忙不过来。一旦逢上用人之际,那些平日里吵吵嚷嚷的望族世家便如乌龟般缩了脑袋。   元蘅正欲荐人,皇帝却问她:“你觉得凌王前去如何?”   一贯吵闹话多的鹦鹉被皇帝赏了陆从渊,殿中便格外空寂,元蘅的思绪比平常缓慢些,试图明白皇帝此话说给她听的用意。   仍旧没明白。   皇帝却不轻不重地笑了声:“你觉得储君之位给谁最好?”   这种话又岂是她一个翰林侍读可以议的。   就算是私底下谈两句,若被人听去都是杀头的重罪。   皇帝大概是病久了,元蘅倏然抬眼看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他一脸疲倦地阖上眼,手中揉着一串佛珠。   殿中的安神香,浓到无论谁来都会浸染一身。元蘅才明白,他是真的年迈了,没有太多的时日去思考和折腾。   这北成的国祚,最耗人心。   元蘅如实答:“臣浅薄,储君之位不该由臣多言,但江朔……凌王殿下是可选之才。”   皇帝闻声抬眼:“朕以为你会向着他。”   元蘅反问:“臣愚钝,何为向着谁?”   皇帝没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想元蘅果真慧极,这一句话以退为进,她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将所有的选择抛回给了他。   他冲他摆了手:“明白了,退下吧。”   退出朝云殿后,司礼监秉笔宋祥安两步追上了元蘅,要她留步。   盛夏天热极,宋祥安这一路过来,额间汗渍已经来不及擦净了。元蘅虽不明白他为何追上自己,但还是依礼拜了。   方才在殿中,元蘅与皇帝的哑谜,宋祥安都听了个清楚。他一边用衣袖擦着汗,一边开了口:“你岂不糊涂,如今入翰林院不足几月便升了侍读,日后登阁拜相或贵不可言,何苦今日逆着陛下心意呢?”   元蘅愣神,旋即笑答:“那大人觉得,如何答才算没有逆着陛下心意呢?”   “凌王一回启都,陛下便撤了越王的权。这等偏心已经搁在明面上了,你且顺着就好了!”   宋祥安一副恨她听不懂话的样子,“朝中人都想将凌王放去江朔,左不过是在站越王的队。凌王一走,储君之位可不就是越王的?陛下不愿如此做,且听你劝上一句,此事就还有转圜!谁知……”   谁知她非但没替闻澈转圜,反而还顺手推了一把。   在宋祥安面前,元蘅终究是没有多言。人心隔肚皮,许多时候分不清旁人是否真的是好意。   储君之位毕竟是虚的,若能调遣江朔兵权,安北成边境,才是让朝中那些越王党羽刮目相看的机会,也就不会有众多“凌王祸乱朝纲”的虚言了。   元蘅只是明白,这两者并非对立。   而她的回答,未尝不是顺了皇帝的意。   夜很深了。   漱玉将茶汤端了进来。以露凝成的冷茶入口冰滑,将燥意驱散不少。   搁下茶盏,元蘅瞧见了漱玉带进来的一封请帖。   漱玉答道:“裴大人的长子明日成婚,特给启都官员都下了请帖。启都清冷这么久,可算有喜事要热闹热闹了。”   元蘅“嗯”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将请帖收了起来。尽管她不是很情愿凑到裴江知跟前去,但当朝首辅的帖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的。   “听闻还请了凌王殿下。”   漱玉继续说这着自己白日里的见闻,“今日听府中人说,裴江知与凌王并不亲近,如今竟也舍得下请帖,可知越王是真的末路了。”   元蘅蹙眉,神色认真:“漱玉,平素里不要与人议论这些,免得惹祸上身。”   漱玉笑道:“姑娘,你还不知道我,除了在你跟前,我何时与人说过没分寸的话?对了,明日你打算赴宴么?”   听罢,元蘅竟然笑了一声。那笑格外地轻,落进聒噪的蝉鸣中,那么不清晰,却又带着些许由衷的期许。   “去啊,好久没见他了。”   漱玉没明白,好久没见裴江知?这个迂腐难言的首辅有什么好见的。   直到她看见元蘅当即起身去选了明日的衣裳,才恍然明白了什么不该明白的。   ***   裴府就在汝河畔,一入夜便格外喧嚣热闹。石桥边有摆台子唱百戏的,还有许多稚子围着一个捏糖人的,吵着要看糖麒麟。   启都婚丧嫁娶都有规矩,须得入夜时分迎新妇入府,撒五谷入青庐。一直到礼成,才是真正宴宾客的时候。   元蘅来时已经迟了许久,入府时只来得及瞧见新妇一眼。   随即她便找了个不打眼的角落落座了。   来往的人交错着酒盏,灯烛高燃,与月辉相映。元蘅盛名在外,有厌恶嫉妒避之不及的,自然也有想要凑近讨个亲近的。虽然她已经刻意避开,亦有不少人前来敬酒。   元蘅称不胜酒力推掉不少,但还是饮了一两盏,此刻侧颊氤氲着红烫,撑着手臂阖眼小憩。而漱玉就在跟前守着,不让旁人扰了她。   “闻澈呢……”   闻澈?   漱玉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即便是没旁人在的时候,元蘅也几乎从未直呼过闻澈的名字,就像是时刻将距离和本分牢记于心,丝毫不会越界。   而她沾了些酒意,竟与平素截然不同了。   说起闻澈,确实从元蘅来迟后,便没瞧见这人。他身旁跟着的徐舒倒是在此,与那些上前敬酒的官员一来一回地说着场面话。   漱玉无奈道:“你好生歇着,一会儿忙完了裴大人会来说话,你别失态了。我去问问旁人,将凌王殿下找来,可好?”   “嗯——”   应了声,元蘅扶着胀痛的额角,轻微地揉着。   堂中太闷热了。   元蘅强撑着虚浮的步子朝外走,想要去园子里透口气,也好醒醒酒意。   外面起了风,清凉的夜风灌来,确实将元蘅的醉意拂散不少。沿着府中池塘没走多久,元蘅发觉自己随身的玉佩不知掉在何处了。   她只得顺着来时路往回走,一边拨开丛生的花草去寻。   途径后院廊下的时候,她忽然听得一声声女子的低泣,像是被雨打落的海棠,柔弱又无助。   元蘅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听,正欲加快了步子离开,却听到了男子尽力抑低了的话语。   “你别哭……”   熟悉的声音落进元蘅的耳中,她的酒意霎时醒了大半,像是有人重重地给了一拳,心口闷痛异常。 第41章 夜宿   元蘅在原地站立了许久, 觉得酒意分明醒了,却又希望着自己还醉着。   房内女子的哭泣几乎一刻未停,让人听着抓心挠肺。而闻澈却只有方才低低的那一声, 之后便再无声息。若不是格外熟悉,元蘅几乎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 停在了门前。   纤细如葱白的手轻抚上门框, 单单是站在这里,便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克制和心力。半晌, 她正欲施力推门, 却发觉这门被锁上了。   是从外面锁上的的。   那种铺天盖地的震惊情绪缓缓退去, 元蘅捏着这枚铜锁, 恍然清醒过来。   正逢上漱玉找了过来。   在漱玉看来她只是静站了片刻, 随即两步走了过去, 将漱玉腰间的佩刀一把抽了出来, 不待漱玉反应过来,便一把劈开了门栓。门坏了, 铜锁如同虚设一般坠在了地上,滚在了元蘅的脚边。   她将刀扔回给漱玉, 双手推开了门。   房内的熏香暧昧呛人, 是有人刻意调制的情香。元蘅下意识用衣袖捂了口鼻。   轻纱帷帐中躺着方才低泣的女子, 一瞧见有人闯了进来,这女子怔愣片刻, 以锦被掩面痛哭了起来。   元蘅认得她,是裴江知的二女儿。   拔步床上只有这个裴二姑娘。   没有闻澈。   元蘅回神看了一圈, 才在角落里看到扶额而坐的闻澈。   他一身宝蓝广袖长袍严整, 人看起来却似有病容一般。在元蘅进来之前,他正费力地揉按着自己酸痛的鬓角, 面上的疲倦烦闷根本遮掩不住。   闻澈初始听到人推门也很震惊,直至看到是元蘅,那种情绪便更浓烈了。   他起身想要走过来,脚步却虚软无力,几乎是踉跄着过来将元蘅拥进了怀里。   元蘅没推开,也没出声。   他想解释,又不知眼前的乱象该从何解释说起。他只是想抱住元蘅,说一句:“我,我没有……”   漱玉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看到了拥在一处的两人,当即红了耳侧背过身去不看。   若是仔细去看,元蘅的眼尾还带着红痕,像是方才劈门而入,已经是她压抑了许久的冷静。   她推开闻澈,微微仰面看他,迟钝许久才轻声道:“待会儿再说你。”   说罢,她走向拔步床上哭泣的女子,将自己的外衣解了下来裹在女子身上,轻手抚掉她眼角的泪痕,声音放得比方才还轻柔:“裴二姑娘是么?别哭,没有旁人来,你且安心跟我讲一讲发生了什么。”   裴二姑娘哭得断续,根本不能停下来好好说话。元蘅知道闺阁女子尚未嫁人,结果被人与外男锁在一间房中,内心有多恐惧。   元蘅抚了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我……”   裴二姑娘将元蘅的安抚听进去了,才抽泣着出声:“我是爱慕殿下,但……”   闻澈在一旁听得心中慌乱,担心被元蘅误解,想要凑过来解释。谁知元蘅只是回眸冷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过来了。   元蘅抚着裴二姑娘的肩,声音又低了:“但是怎么?”   “但不是我让人锁的,也不是我让人搁的情香,不是我……”   她只是在房中歇息,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时便瞧见了误闯入房中的闻澈。惊惧之余那情香便被人从外吹了进来。   早就听闻裴府的千金生得一副好姿容,如今眼眸含着水色更是楚楚动人,细嫩柔滑的肩颈上铺着如瀑青丝。想来是这浓郁的情香的缘故,烛火一映,她的颊边尽是艳丽的霞色。   元蘅小心地给她裹紧衣裳,回头交待漱玉去请郎中,还嘱咐一定要避开府中宾客,不要此事外传。   元蘅扶起这裴二姑娘,道:“先离开这间房。我若再来迟片刻,只怕推开门的就不是我了。”   再来迟片刻,只怕闻澈与裴二姑娘同处一室之事就能传遍启都。那时为着姑娘的名节,可不是要即刻完婚,谁还听辩解之言呢。   照顾裴二姑娘一直到深夜,元蘅才空闲出功夫去见了裴江知。有人想要暗害下手,冲的就是裴府和凌王,自然没有瞒着裴江知的道理。   裴江知震惊之余是自责,竟不知自己忙碌儿子的婚事,没有注意到女儿出了这样的事。   宾客尽散,而裴江知却一脸沉色地端坐堂中,审问着今日看顾裴二姑娘的下人。   在家宅中险些出了这样的事,甚至还攀扯到了凌王,就算是裴江知盛怒,此时也要连连向闻澈赔罪,摆明这一切并非是自己所为。   原本裴二姑娘心仪凌王之事就在启都不算秘闻,谢女檀郎也算相配,只是闻澈却一直没有什么回应,每每听及都只是浅笑而过。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定会有不少人觉得,是裴江知想要攀附皇家,不惜做出这种无耻之事。那时女儿和裴府的声名将尽然扫地。   像是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关一般,元蘅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中的吵嚷,以及那些下人的哭诉。余光能看见闻澈总是望向她,而她始终没有看回去。   裴江知顾及女儿的名声,不愿当众处理这些事,只道让他们各自回府去,来日定要查清是哪些人做下的浑事,给王府一个交待。   才说罢,元蘅起身便走了。   被浓烈的情香浸染那般久,加之酒意未散,闻澈想要快步追上元蘅,却实在是脚步泛酸虚浮,没挪动两步便头痛欲裂。他扯了束发的玉冠,头发松散开后便觉得好受许多,继续快步追过去。   元蘅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并没有走。   漱玉和徐舒都自觉地退避了。   一把掀开车帘,闻澈这才真正对上元蘅的目光。今夜杂乱事多,元蘅一则是顾不上他,二则是心中闷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此刻看向闻澈的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出几分不高兴来。   闻澈掀袍上了马车,就坐在她的跟前。   方才在房中嗅到那样的香气,元蘅只是觉得浓烈。现在闻澈靠得近了,那丝丝缕缕的香暧昧缠绕,氤氲在逼仄的车厢中,翻腾着令她觉得心浮气躁。她抬手将车帘掀了起来,任由外面的清风吹进来。   闻澈声音压得很低,听着有几分可怜:“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别闷着不理人。”   “没有生气,被人所害又不怪你。”元蘅的眼神落在车外的海棠树上,声音又缓又轻,却搔得他心间一片柔软蜜意。   闻澈仍品出她几分别扭而生硬的情绪来。   他将染了香的外衣解了下来,只余单薄的里衣,顺手将元蘅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方才元大人一刀将门劈了,看起来可不像没生气。”   劈门……   元蘅气糊涂了,竟将这件事给忘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元蘅露出一双眼睛看他,冷笑道:“又不是门惹的我。”   跟猫一样,已经落进人怀中了还要伸着爪子示威。这猫似乎不喜人抱,两下便挣了出来,将自己被抱乱了的衣襟理好,游刃有余道:“是我来早了,殿下险些就要有王妃了。坏了好事,殿下莫生下官的气就好。”   “我没王妃。”   闻澈的手滑向了她的腰际,顺着曼妙的曲线轻抚了一下,趁她不经意便将她重新箍紧了,两人再度贴合在一处。附在她耳边的吐息已经发烫,像是被火灼了一般。   “有的人若始终不给正经回应,那我宁可永不要王妃。我与裴二姑娘之间清清白白,而那人,睡了我,亲了我,转头就走,什么都不认!”   他的吻落在元蘅的耳垂上,流连曲回:“你说她这是何意啊?”   闻澈的手炙热,所触及的每一寸肌肤都烫得异常,那仍存的香气又浅浅浮了起来,萦绕在两人的吐息之间。   若是摸准了闻澈的脾性,其实这人好对付得很。元蘅使坏一般凑了上去,两人的唇就隔着一丝缝隙。忽如其来的举动惊着了这人,他心中一慌,往后退了些许。   果真。   元蘅道:“闻澈,我不高兴。”   这般直白地表露情绪,闻澈呼吸一紧,再难掩欣悦之色,一手将车帘放了下来,另一只手则稳稳地将元蘅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如同抓住了梦中久候不开的桃花树。   闻澈贴着她冰凉的脖颈,像是宋景养的那一只黏人的狸猫一般,小心又谨慎地瞧了她一眼,试探地问:“那怎样才能哄你高兴?”   那日在凌王府的喉间轻吻,间隔了这好些日子,闻澈也没咂摸出个什么滋味来。如今两人车厢中残存着情香的味道,那种恍惚又再次传遍了四肢百骸。   一个不慎,衣带在纠缠中成了一个死结。   元蘅终于笑了,眉眼间带着灵动狡黠。   闻澈按捺着,笑叹:“你故意的?”   元蘅则捡起地上掉落的闻澈的外衫,不容推拒地裹住他,音调带着难得的愉悦:“凌王殿下,这里是当街……”   ***   烧热的水落入浴桶中,凌王府中的下人送上干净衣物之后,便都低眉敛目地退了出去。   屏风之后,两个人影几乎重叠。   元蘅不由分说地将闻澈外边的衣裳给褪了,连推带搡地催他沐浴:“你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一路上她都想说这句话,但是斟酌再三还是说不出口。直到眼下屋中只剩下了两人,那种隐秘的不快才再次侵袭了她。   就是不好闻。   闻澈的外衫带子还没扯开,他却笑言:“马上就洗掉。蘅儿,让我抱一会儿……”   太腻人了。   但是这一句“蘅儿”却将她的心弦骤然拉紧绷直,如同符咒般令她浑身僵硬。闻澈没有这般唤过她,但是容与会。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声音和称呼,让此刻的甜软的氛围尽数撕裂。   元蘅忽然撇开了距离。   “怎么了?”   元蘅不知道。   她看向闻澈时,心里是乱的。这段时日她沉溺于闻澈的情意里,使刀劈开那门时心里也是闻澈这个人。   大抵是在意的。   就是在意,别无解释。   她微踮起脚尖,在他湿润的眼睫上落下细密的吻,试图将自己拉进如今无端的欲海之中,再也想不起曾经那些所放不下。   元蘅想从镜花水月中出来,她希望递给她手的人是闻澈。   元蘅的声音发颤:“不好听,别叫我蘅儿。”   闻澈不懂,但是应了。   “今夜还要回侯府么?”   他被吻得呼吸乱了。   元蘅蹙眉:“闻澈!”   闻澈却忽然笑出声来,道:“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明晨与你一同用早膳。暖阁收拾好了,不会有旁人知晓,今夜歇在这里,好不好?”   被人倒打一耙的滋味不怎么样,但元蘅羞愤之余将他的衣带再次缠成一个死结,微微发怒:“滚去沐浴。”   ***   夜间落了场雨,晨时便已停了。   元蘅踩着长了青苔的石阶回雪苑时,天际已经露了一抹白。尽管她步子轻,还是惊动了一夜没睡的漱玉。   漱玉瞧见她回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小厨房,端出一小碗温了许久的汤。元蘅将领口的衣料拢紧,接了汤。   “姑娘如今什么事都不跟我讲了,若非昨夜瞧见,还要瞒我几时?”   也许是觉得自己一大早就兴师问罪太冲,漱玉终于让自己的问话软和了一些。   捧着热汤啜饮一口后,元蘅温声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漱玉道:“那就从昨夜说起,姑娘竟不回来,想来是那温柔乡绊人啊!”   元蘅:“……”   她觉得漱玉大概是误解了什么,但这一时半刻也不是解释这种事的时候,便只得转而问,“对了,那人呢?”   “捆了扔柴房了。这人闹了一夜,幸亏后来我将他劈晕了,不然肯定要惊动侯爷。”   元蘅点点头,将汤碗搁回托盘上,朝着柴房去了。   雪苑本就清净冷寂,素日里侯府下人都知晓不过来打扰,柴房更是少有人来,即使是上了一夜锁,也没有人发现端倪。   元蘅推门而入,看着被捆缚了手脚躺在地上的那人,转身去舀了一瓢水,兜头泼给了他。   呛了水,这人连声咳嗽着转醒。   醒后他愣神许久,旋即又怒起来,大声嚷道:“我是裴大人府上的人!你竟敢私自用刑!”   元蘅淡淡地纠正:“还没开始用。但要不要用,要看你嘴实不实诚。”   那人浑身被冷水泼得僵硬,身上的衣裳已经被粗绳捆出血痕。他忍着疼痛,颤声斥责:“我是裴大人的亲信,你一个小小侍读,凭甚囚我在此!”   元蘅厌倦他这般嘴硬,霜雪般清冷的眸子轻淡扫过他身上的伤痕,伸手摩挲着短刀的刀尖。就着清晨熹微的光,这刀刃映出一片寒芒。   “谁指使你做的?交待清楚。”   那人不言,铁了心要耗着。   元蘅将短刀抛还给漱玉,神情倦怠不耐:“他不说,断他一指,断到他说为止。” 第42章 清梦   没想到元蘅是认真的, 就在漱玉握了短刀走过来的时候这人慌忙跪地求饶,模样好不狼狈。   漱玉停了手,用刀划过他的侧颊, 道:“老实说了,饶你不死。”   “是苏瞿苏尚书!是他拿着小人的妻儿老母相挟, 要我帮他做事。他要我提前钉死二姑娘房中的门窗, 偷换了给凌王殿下的酒,趁他醉引他前去, 锁上门再放情香……都是他逼迫的, 求元大人不要饶小人一命, 求元大人饶小人一命……”   元蘅眸中闪过异色, 但仍稳了声息, 继续道:“诬陷朝廷命官, 诏狱的刑罚你可都得尝一遍了啊。”   “绝非诬陷!绝非诬陷!小人若说句句属实实!他说, 凌王为顾及二姑娘的名节,绝不会大声张扬, 只许一刻钟,让小人谎称二姑娘不舒服, 将府中人引去……此事就成了。”   原本还想着撬开这人的嘴要费些功夫, 没成想只是拔了刀便将他吓破了胆。苏瞿实在是看人不清, 如此好交待的人也敢拿来用。   元蘅还得换了衣裳去应卯,没工夫在这里跟此人耗。   于是她交待了漱玉几句, 将此人再度捆好扔回了裴府去。苏瞿要害的是裴江知的女儿,如何惩处和思量, 自然得交给裴江知做才算稳妥和万无一失。   这一忙便忙到了傍晚, 雨后的楼阁笼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如浸了墨汁的山水画。   才踏回雪苑的门, 便听见说前院来了人,特意找她的。一问,才知道是闻临。   说起闻临,自从她高中探花后,这人便主动应允了退婚,再没有纠缠过人。可今日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元蘅自认为跟他没什么事可谈。   她捏了捏自己的肩颈松缓疲惫,一步没停地往前院去了。   闻临依旧端得一副温润如竹的君子模样,坐于竹席之上,手中还捏着一枚白玉棋子,神色认真地看檀木棋盘之上那下了一半的棋局。好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可只有元蘅明白,不过是方便示人的皮囊罢了,揭开来看,内里不一定什么样。   “来迟了,元蘅请罪。”   元蘅吩咐人上了茶,便抿着得体的笑意坐在了他的跟前。   闻临落子,破局,道:“元姑娘的棋艺果真精妙,本王思索良久才得以堪破。”   元蘅看了身旁漱玉一眼,不咸不淡道“是漱玉下的。”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将闻临接下来的奉承话都噎了回去,面色几度变化才折出来牵强的笑意,继续附和:“元姑娘身边的侍女都有如此棋艺,那可真是……”   他实在编不出话了。   元蘅拨了拨茶盏之上的浮沫,实在是忙碌一日口渴至极,便一饮而尽,搁下空盏:“殿下今日来是有何要紧事么?”   “没有便不能来见你么?”   闻临模样诚恳,“你我之间何时如此生分了?”   元蘅:“……”   何时熟悉过呢?   “你不知道,当时听闻你殿试高中,本王有多高兴!只是当时母妃不悦,逼迫本王退掉婚事,错过与你的那段缘分,如今想来,懊悔不已……惟愿你肯再给本王一次机会,这回绝不负你!”   好一段声情并茂,就差带涕泣泪的真挚话语。若给旁人听去,不知又有多少人说元蘅薄情。   元蘅看破了他的心思,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若是不愿去江朔,元蘅可以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今日这般感天动地的话,日后实在不必说了。”   如今皇帝和朝臣都在商议去江朔的人选。各路将军择了一遍,还有不少提议从皇子中择一人前去的。一来是可以历练,二来也等同于直接选出了留在启都的储君。   皇帝问遍内阁,最后问到了元蘅的头上。   其实意思很清楚,元蘅曾带兵戍守衍州,对用兵之道也算熟稔,比起那些高居庙堂摇笔杆的文官,元蘅倒是有几分经验,说的话也更为可信。   而今日闻临前来,就是要吹这个风。   见元蘅通透过人,闻临心中喜悦几乎再藏不住,但仍不想破坏了倾诉衷肠的气氛,想要继续:“我就知道你对我是有心意的……”   闻临的舅父苏瞿陷害裴江知的女儿和闻澈,是想要闻澈赶紧娶了妻,好赶去封地。如今闻临又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想让闻澈去江朔戍守疆境。   层层设计,生怕疏漏一点能让闻澈钻到什么空子,打乱闻临的储君之路。   真是好生辛苦。   看破不说破,元蘅笑着恭送了闻临离开。   他才走,元蘅面上的笑意就隐了下去。有人用心良苦,可是她还不清楚,不清楚闻澈想要的是什么……   一转身,她竟瞧见闻澈靠在屏风后,懒怠而散轻漫地扬着笑意,可是眸中却含着不快。   是不快,元蘅能看出来。   她一步都不多留,当即就往房外走,结果被他抢先一步合上了门,直接将她压在了门框上。他衣领处的清雅的香气她头一回闻到,想来是他来时特意熏过衣。此时这香气如游丝般缠着人,无赖又强硬。   身上的官袍宽大不合身,元蘅早就想去裁剪,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候,如今被这人叩住手腕,被衣裳缠住挣不开时,她才后悔起来。   该早些去改衣的。   被他微抬了下巴,温热的吻夺取了她的喘息。   “虽没人,也不该放肆。”   闻澈分开稍许:“没人的时候,你常见我皇兄么?”   终于明白了他发什么疯,元蘅笑着:“你身上的味道好酸。”   “我才沐浴过,熏香是我仔细挑的,哪里酸?”   闻澈以为自己被嫌弃了,还伸开手臂仔细嗅了嗅,确定无异。   不仅是疯子,还是个傻子。   元蘅的手轻抚在他的领口,低低道:“不是陈年的佳酿么?”   雨天的日暮房中昏暗,侍奉的下人都不知退到何处去了,可见都是闻澈计划好的,就为了在这里堵她的退路。   这侯府,他越发如入无人之境了。   闻澈这才听明白,按了她的手后闷闷地笑了:“那确实是酿了有一阵了,都快酸死了。求元大人怜惜……”   元蘅抽回了手,替他理好领口,笑而不语。   “听闻你今晨绑了人?”   果真坏事传千里,这事竟然这么快就传进闻澈的耳朵里了。   元蘅不答。   闻澈觉得她好生可爱,笑问:“裴江知都气炸了也没找到人,你是怎么逮住他的?”   元蘅如实道:“那夜我扶着裴二姑娘出去,瞧见草丛后面有动静,当即就让漱玉去逮了。若是当夜就在裴府对峙,他是死活都不会说的。不如绑来吓上一吓,这不都明白了?你得罪人不自知就罢了,日后出门在外小心稳重些也不行么?你这个混账如何我管不着,别平白毁了人姑娘的名声。即便是你最后娶了人家,也叫人议论纷纷。”   “元大人教训的是,铭记于心。”   闻澈叹道,“谁人都知裴江知最疼爱他这个女儿。苏瞿与我不睦,设计我就罢了,还攀扯裴江知。原本裴江知是闻临那边的人,如今往后却不一定了。”   元蘅道:“蠢人就会办这种迂回还不讨好的事。留着裴江知这个内阁首辅,比把你赶去封地还要有用。苏瞿蠢,闻临也不见得聪明。”   说到赶去封地,闻澈不由得想起这几日朝中的传闻来。   都说皇帝要择人去江朔,听闻还特意问了元蘅的看法。只是元蘅的答话似乎并未讨得皇帝的欢喜。   自打回了启都,闻澈就再也没有过问朝中政事,铁了心要做一个不成器的闲散王爷。吃喝玩乐消磨人的意志,亦能保命。但是日子久了心中的不安却会愈加浓重。本就不是什么安稳的盛世,北成不情愿多一个废物王爷。   闻澈问道:“听闻父皇抛给你一个难题,你怎么作答的?”   果然还是问了。   的确是在元蘅的意料之中。今日闻临来此是这个目的,闻澈既然躲在此处,自然将方才的话中意都听明白了。   朝中人都这般想——谁离开启都,就意味着谁再也无缘储君之位。   元蘅轻拽着他的领口,让他俯下身来凑近她,两人的呼吸缠得更近,将吻未吻。   闻澈道:“美人计?怕我不高兴,算是哄我的么?”   “所以你不高兴了?”   元蘅的指尖冰凉,挨着他脖颈上的皮肤,带着酥麻的痒,“你该不会也觉得,留在启都的人就能顺利即位,安安稳稳做皇帝罢?”   他掐着她的腰将她抱离了地面,搁在桌案上,任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他旋即将方才的吻压实了。怀中的温香软玉还生了玲珑心思,若要旁人看来便是心机深沉,可落在闻澈眼中却成了烂漫的肃杀和无辜的艳。   “若是这样得来的储位,我可不要。”   躲避战乱偷来的安闲,闻澈咽不下去。   元蘅似乎是笑了,在这样毫不避退的情意中坦然回应着:“那样娇生惯养的越王,骑术射艺只停在打猎和炫耀的程度上,让他去江朔……还是别害人了。”   “不愧是元大人,不偏不倚满心都是天下人安危。但是元蘅,你可为我谋想一二了?我若走了,得好久见不到你……”   本以为他说的谋想,是让元蘅为他的前途谋想。   谁知这厮却是在发愁不能相见。   被他气笑了,元蘅道:“凌王殿下,你可为你自己谋算了?眼下此事还未定,你若不愿,还是能有回旋余地。我瞧陛下那意思,不情愿放你走呢!”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没问元大人,我问元蘅。”   那日他在门外,不慎听到元蘅与沈钦的对谈,说及元大人和元蘅与人的交情。   而此时,闻澈只想知道元蘅的想法。   闻澈今日所穿的织锦交领处有皱痕,元蘅伸手抚了两下,没抚平,却被他握了手,逼迫着给一个回答。   她自知蒙混不过,倒也多了坦诚:“梁将军手中能随意调遣的只有俞州军。可是俞州军却不能离开俞州。如今江朔的兵权只是暂且交由他,陛下想要收回只在一念之间。被收走江朔兵权的梁晋,你觉得还有何可忌惮?届时只凭借俞州那两万兵,够跟谁争的?北成望族稍微站在一条绳上,就能吞没梁氏拥有的一切,毁了你凌王所能倚仗的所有。”   闻澈没应声。   她继续道:“赤柘来犯是早在预料之中的。陛下要择人去江朔,明面上的理由是担心梁将军分不开身,实则是想从中择出最适合交付江朔兵权的人选。如果一定要有那样一个人,为何不能是你?没有兵权的储位争它做甚?除非你想做傀儡。”   闻澈接话:“那倒是,北成不缺傀儡,历代皇帝都是。”   “你问我怎么想,我想的就是,无论这储位陛下属意于谁,我都不想让这些掣肘于你。缚之高位由人敬拜,却只能空空看着北成乱到下一个百年,岂不可怜?”   闻澈喟叹一声,摩挲着她莹白如玉的耳垂:“说的还是太公允了。元蘅,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一哄我么?”   自己的心上人,向皇帝谏言推他离开。再怎么是为他着想,闻澈都难免心中不悦。   元蘅挑眉:“想听什么好听的?”   闻澈竟真的思索起来:“想听你说,你舍不得我,不愿我离开你,否则你就要整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这人还挺能设想。   亏得元蘅还认真地听了。   她轻身跃下桌案,挑帘离开前还很重礼节地道了句:“告辞。” 第43章 容与   苏府就在启都的西南角, 不沿街巷,平日里显得分外清冷。因着挨近的是原先姜家在启都的废弃宅子,规制比苏府要高上些许, 因此逢上刮风下雨,都会有多年未整修的废弃瓦片砸落下来, 隔着不怎么高的墙细细碎碎地落进苏府。   苏瞿才从兵部衙门回来, 看见这样的景象便心中烦躁。   晦气得很。   才吩咐了下人去整理,老门房便上前说裴江知来了。   瞒着裴江知做了伤他女儿名节之事, 苏瞿心里虚, 但想着再怎么如何裴江知也不会当即扯破面子, 否则此时就会去越王府要个交代, 而非往他这苏府来了。   苏府会客的正堂中搁着一口不大不小的瓷缸, 里面搁着消暑的冰块。因着入夏后燃香太过于闷热, 便改放了水果。天热果子易腐, 苏瞿才掀袍踏进正堂便嗅见了异味,当即发怒指责下人办事不力, 轻慢首辅大人,将果子撤下去了。   没等裴江知发作, 苏瞿便先发了一通脾气, 摆出一副很是敬重裴江知的模样来。如此, 裴江知就算是有天大的气,此时也不便再直言了。   苏瞿拜过裴江知后落座, 一副不知原由的模样:“今日大人怎有空拜访寒舍?”   裴江知实在高兴不起,冷冷道:“苏大人的府上若是寒舍, 那何处才算高门?”   话里话外都是找气生, 可是苏瞿只当听不懂。   他道:“挨着姜家旧宅,晦气不堪。您瞧这一下雨便掉瓦片, 实在是不堪其扰。早些日子我便报给工部,可是工部却说旧宅不能动。裴大人,您说这姜家犯下滔天大错,为何陛下却不许拆掉旧宅呢?”   裴江知不明白他忽然提及姜家是何意思,敷衍道:“苏大人慎言,这些事是陛下明令禁止不许私下提及的。”   苏瞿抿唇笑了:“苏某没当大人是外人,这些话才放心说与您听啊。当初太后谋逆,您真觉得她会放着自己的母家不用,转而用姜牧?这案子的确是没人再审,难不成是陛下心中无疑虑么?这姜家案是不是冤案,谁又能知呢?只不过苏某听闻,蒙了冤的人会逡巡世间不肯离去,所以这掉瓦片,才更晦气了……”   虽是说得模棱两可,但是裴江知的指节却不由得握紧了些。   “你的意思是……”   苏瞿道:“陆家在纪央城的兵力是刀刃,直指咽喉啊。陛下动不了陆氏,宁可让姜家蒙冤。您在朝中又与陆从渊不睦……若大人一时糊涂站错了哪边,届时谁来救您?您与越王殿下亲近,此事朝中人尽皆知。若将女儿嫁与凌王,便能助越王殿下一臂之力。凌王看在二姑娘的面子上,亦不会伤您分毫,岂不美哉?”   话说得无比好听,但是裴江知深知,苏瞿又岂是那种无私为他考虑之人?   他情急道:“那你也不能……我姑娘尚未出阁,那凌王又惯是个混账,但凡毁了名节又没成事,你让我姑娘如何活?苏大人,就算你是好心,又岂能在我府上做这种事!未免太不把老夫放在眼中了!”   苏瞿认错倒快:“此事是苏某思虑不当,万死难辞其罪。但是裴大人也想想,何乐而不为呢?多个凌王这层关系,便是多条退路不是?如若不然,越王一旦没能成储君,无论是因陆从渊还是凌王,您这首辅都当到头了。”   出了苏府后。   裴江知在姜家旧宅门前驻足了片刻。   旧时牌匾已破败不堪,连燕子都不在檐下筑巢,清清冷冷。一阵风吹过,忽地,院中传来瓦片坠地的声音。   他想起方才苏瞿所说的,蒙了冤的人魂魄会在世间逡巡不去。   裴江知顿时后脊发冷。   他身旁的侍从问道:“大人真的就信了苏尚书的话?”   “巧言令色,躲避我的指责罢了。你当他真的会那么好,处处为我着想么?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一心忠着闻临,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只想着留在启都就能做储君,却没想过,去了江朔的人能得到二十万江朔精骑的调遣之权。陆氏又是凭什么趾高气昂?只因为在北成,兵权才是威。”   苏瞿和闻临都是看着聪明,那他不妨顺着应了,让他们继续以为聪明也好。   ***   “你如今就这般怠慢本王?”   闻澈快步走过来,一把揽了宋景的肩,折扇重重地落在他的手臂上,痛得宋景皱眉。   宋景停下步子,无奈地将他的手拨下去:“我说殿下,虽然侯府从未拦过你,但你这不让人通禀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府中住着女眷呢,你像不像话!”   女眷……   这不就巧了,若不是有这位女眷,他指不定八百年不来一回安远侯府。   这话自然不能当着宋景的面说,也太伤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了。   闻澈似笑非笑地拍了他的肩。   在侯府中,宋景与老侯爷住在一处,而老侯爷向来中立,对闻澈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不耐烦。若非是今日元蘅还未回府,闻澈自然不会日日守着劝知堂,不知何时就触了霉头,被老侯爷阴阳怪气一番。   没有名分,见面都不方便。   闻澈轻叹一声,与宋景一同入堂中去了。   一直等到天色擦黑,面前那盘棋他下得毫不专注,捏着玉子迟迟不落,被宋景反杀了好几回。   “哗啦”一声,宋景将棋子丢回檀木棋奁,指尖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棋盘,饶有兴味地问:“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上,今日不是来找我的罢?”   指间的玉子落定,闻澈抬眸看向窗外。   雪苑的灯烛亮了。   明灭的烛火映着有碎纹的窗纸,摇晃间让闻澈想起晦暗的天色,如玉脖颈上泛起流光般的白皙。一朝梦醒,梦中人便已在怀间,那种滋味何须言说。   闻澈欣喜,搁下残局就要往外走,还不忘回头看了下宋景:“猜得真对,待会儿再来寻你。”   宋景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人究竟是怎么好意思,在方才说自己怠慢他的?   才回了雪苑的元蘅,还没来得及坐下休息片刻,门便被叩响了。   不必问是谁。   封好信纸,她抬眼看过去,看着今日没束发,长发披散于肩侧的闻澈。他安静地倚在门口看着元蘅收拾,大有元蘅若不主动唤他,自己就坚决不迈进房门半步的气势,装作一副最守礼节的模样。   元蘅笑了下:“喜欢站,你就出去站上两个时辰。”   闻澈这才迈腿跨进门来,坐在她跟前,看着她提笔在信封上书写。   “给谁的信?”   “元媗。”   “元媗是……你那妹妹?”   元蘅颔首,终于将信封好,压在了书卷之下,下一刻天翻地覆,她被闻澈拦腰抱入了怀中。不知道为何,闻澈像是抱不够一般,每日非得贴着她才能安心。   虽说烦不胜烦,但终归是自己招惹的,元蘅也忍了。   闻澈微微喘着气,捏着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唇角:“给我个名分。”   元蘅的呼吸乱了:“还不行……”   “为何不行?”   见个面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苦日子,闻澈是一日都不愿忍了。   元蘅的手按在他的衣襟处,指腹似有若无地轻抚上丝绣的纹路:“我要走的路还长,可不想让旁人觉得,我是凭借着凌王殿下,才在朝堂上站稳的。”   “那怎么?”   闻澈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元大人以国事为重,还要我等到暮年,才能与你有个结果么?”   “你就这般不信我?我就非得到了暮年,才能立足朝堂么?”   元蘅反捏了他的下巴,颇不讲理地质问。   闻澈却不吃这一套:“那也久。”   元蘅抽回被他攥紧的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带着一丝无辜的撩拨,轻踮起脚,贴近他的耳边,道:“只是暂且不方便旁人知晓罢了……凌王殿下这怨气冲天的可怜样,给谁看的?”   “给你看啊。”   闻澈低笑一声,“都见不得光了,还有谁能看?”   过往元蘅就知道,他倒打一耙阴阳怪气的功夫很是精炼,今日又见,才觉得此等功夫他已至登峰造极。   早在很久之前,闻澈便听说元蘅擅画,向她讨要过很多回,元蘅都自称画技拙劣没有松口。   今日元蘅心虚,觉得偶尔退几步倒是也没什么不可的。她微微唔了一声,指向自己藏画的多宝格旁的木箱,道:“自己挑,别来扰我……”   闻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看她素手执笔,皓腕微动落笔写下簪花小楷,不由得心中一动,连方才闹脾气的不悦都淡了,化成一湾明镜似的春水,伊人一照,便似雀跃般流淌奔涌:“哄人还哄这么生硬,打发谁呢。”   元蘅停笔:“爱要不要。”   可惜凌王殿下最识时务,沾点好处就停,绝不会借此缠闹。他两步便走至了木箱旁,在成堆的画作卷轴中挑拣着。   “可以让我带回王府慢赏么?”   他展开一副水墨山水画,觉得有些意思。   前几日安远侯交待给元蘅的边防战报,她已经全部看完了,可荐的应对策略她已经用朱笔写在了战报的边角处,好给安远侯解忧。   此时她正要给安远侯送去,便转身潦潦看了闻澈一眼:“你随意。饮过茶你便早些回府罢,我去见祖父,可能得说到夜深了。”   闻澈满心都是那些画,简单地应了声便继续挑拣。   一只毛色花白的狸猫越过窗子,险些扑倒了案上那只虾青瓷瓶。闻澈忙不迭去扶瓷瓶,之后将狸猫抱好,教训似的轻拍了它的后脊,道:“你这猫,打碎了瓷瓶,你蘅姐姐又要生我的气!”   这猫是宋景养的,名唤皎月,平素养得很是娇气,翻东西是常有的事。   闻澈将它抱在怀里,继续翻看画卷,忽地瞧见方才瓷瓶下方竟然有一个暗格。轻轻打开,里面是整整十几个画轴,均以绸带系好着,能看出保存这人的珍重。   神使鬼差地,闻澈将“皎月”放回了桌上,一手抽开了画轴上的绸带。   绸带随即落地,画卷展开之初露出一句诗来——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①   再开。   画中人一身利落玄衣,玉带、袖口、甚至是眉眼,都是精心勾勒而成,与其余潦草所作的山水画截然不同。   山水青翠,桃花漫野。   闻澈转身看向“皎月”,炫耀一般晃了晃画轴:“皎月,瞧见没,你蘅姐姐偷偷画我呢……她……”   话说了一半,闻澈忽然看到不太对的地方。纵然画中人身形与自己一般无二,可是他的颊侧有一颗不怎么显眼的小痣。   闻澈没有。   他的呼吸滞了一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说不上什么滋味。   “想来是误画上的罢……”   闻澈随手拆了其余的几个卷轴,却发现无论是哪一幅,都有那样一颗痣,朱笔点就,显眼夺目。   就这样一颗小痣,却似一块炽烫的烙铁,虽画在宣纸上,却又像顺着闻澈的指尖,烫进心口。   他认出来了,画中是燕云山。   是燕云山上无边无际的桃林。   画的落款都是元蘅,但是却多了两字——容与。   容与容与容与……   每一幅,都是容与   闻澈的指尖已经变成了冰凉的。   最后一幅,是翻腾的衍江水,以及岸边的玄袍少年。   还有另外的四个字。   ——思君不及。 第44章 误解   茶碗中的清茶已经凉透, 但是却没有人动。倏然,碗盏落地碎成片,还有些溅在地面上掉落的画作上。那颗鲜红的痣如同被瓷片划破后渗出的血珠, 画中如仙的君子霎时看起来惨淡清凄。   徐舒急切地叩门,却没听到应答。   自打闻澈怀抱着几卷画轴回府后, 便将自己锁在了房中, 无论他怎么唤,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不大明白, 今日是与元蘅争吵了么?以往两人争吵的次数也不少, 却从未见过自家殿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殿下, 你闷在房中好生让人担心, 你与我说一说, 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被徐舒问得紧了, 房中的闻澈才开了口, 平日里说起话来声音如金似玉清润温和的人,此刻却沙哑难抑:“让我静一静。”   或许只要静一静。   只要静一静便能想明白, 元蘅是在意他的。那句“思君不及”或许已是前尘往事。   可是那些过往的疑虑此时蜂拥着席卷而来。   他不是头一回听到容与的名字了,之前他没有在意, 如今想来, 当初在衍州的帅帐中, 元蘅挑开帘子便扯住了他的衣袖,那般好看的眸中却含了湿润。   她唤的,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他与容与究竟有多像呢?   连他自己看到画像都险些认错了。   元蘅那日所将他错认的那个故人,就是容与?就是这个精心绘就的画中人, 以及那刻骨疼痛难忍的——思君不及。   “好一个思君不及!”   闻澈挥手将所有的画拂到了地上, 垂眸看着满地的容与。   笑的、手执经卷的、挽弓的……   多精巧的画,多用心的笔触, 多遗憾的璧人……   闻澈面色惨白,甚至站不太稳。可却又笑出声,灼烫的泪滴落在画卷上,晕湿了画中人的衣角。   故人……   他是被错认成的故人。   “你将我当作他了对么?元蘅 ……”   漫长的自我责问,那种痛感却愈发清晰,闻澈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哑着,缓缓蹲下来抚着那些画,“我只知你心冷,却未料想你心狠,藏着这样一柄温柔刀,要生生剜死人……”   “他平素怎么唤你的?叫你蘅儿对么?所以你不许我这么唤你,是也不是……”   空寂的房中,碎落一地的瓷片,一片狼藉。而闻澈就这般问着,问着这些他无法当面对元蘅问出口的话,最后只变成自问。   回答他的,是“思君不及”。   ***   赤柘部异动越发明显,此次西塞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太安静了反倒不对劲。为了提前预备,筹集开战的粮草辎重,朝中忙得不可开交,翰林院亦是如此,连要做的事都比寻常多了不少。   忙了一整日的元蘅直到日暮才终于得空饮了碗热汤,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听人说闻澈病了,连皇帝的召见都推掉了。   分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会忽然便病那么重了。   元蘅心中不免多了挂念,将手头要看的文书迅速地翻拣了一遍,处理好这些琐碎之事,才抽出空来让人备了车去王府。   徐舒瞧见元蘅出现,惴惴不安一天的心才终于沉下去了:“您可算来了,我险些要去侯府寻了。”   拢紧披风,她蹙眉:“病得很重?”   “没有。是昨夜殿下从侯府回来时,面色难看极了,今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一步不出,水米未进。我也不敢问啊……”   徐舒说得很是委婉,甚至不敢问元蘅是不是昨日在侯府两人有什么口角争执,生怕一不小心又添把火。   关于昨夜,元蘅只记得她去劝知堂前,闻澈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她的画作。等她回雪苑时,人已经走了。   见徐舒这般小心谨慎,她终究没多问,便轻车熟路地往闻澈住处去了。   轻叩了门,没人应声。   元蘅便道:“是我。”   房内有了些动静,但只是片刻便再度归为沉寂。元蘅继续叩门:“你有事就跟我说,不要自己闷着。”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   闻澈仍旧是昨日那身衣裳,墨发凌乱地散在肩侧,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徐舒知趣地退避了。   元蘅碰了他的手,惊觉盛夏时分他的冰凉,声音放轻许多:“究竟怎么了?对我也不肯说么?”   “呵……”   闻澈的轻笑中含混着自嘲般的冰冷,微抬眼皮:“那你肯说么?”   “什么……唔……”   元蘅被他按了后腰,稍一施力揽进怀中,急躁而凶狠的吻便在一瞬吞没了她。她受不住这般急迫的对待,可是如何也挣扎不出。她这才明白这人平时都留着几分力,而发起疯来,元蘅在力气上根本不占上风。   “闻……这是,外面……”   闻澈终于停顿稍许,忽然将她拦腰抱起。   腾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往房中走去:“如你所愿。”   细碎而有力的亲吻,让人根本无法推拒。柔情蜜意一概没有,如同凶狠的报复。直到被按在冰凉的书案上,衣带被撕毁,无暇美玉般的肌肤被吻得轻颤,元蘅才闷着一口气,抬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将闻澈扇得足够清醒。   元蘅的眼泪都被折磨了出来,急喘着斥责:“你今日疯了不成!”   闻澈终于放过她,走向不远处,从地面上捡起一幅画,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让她瞧着上面所画之人。闻澈的眼尾分外的红:“我还有哪里不够像,你说出来,我可以学。学到与他一般无二,让你满意为止。”   那一刹那,元蘅的心几乎停了。她从没想过让闻澈看到这些画。她将画夺回来,声音颤着:“谁许你翻我的暗格的!”   原以为她会解释什么,却只听到这句话。闻澈有些许期待的心回落,沉下万丈深渊。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忽然笑了,胸腔起伏震动,笑声如同刺人的利刃,轻巧杀人于无形。   闻澈知晓,他等同于在自戕。   那春日的桃花枝,本就不是要他来折的。是他一头闯了进去,执意要占为己有。如今游人有意,落花无心,他才惊觉,就算是桃花,刺人之时也真是痛极了。   元蘅此刻才低头,看到地上除了被闻澈强行剥掉的外衣,还有数十画作,各种情状的容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若非情真意切,何以能不厌其烦地绘着同一人。   闻澈漠然地说着:“他叫容与,是么?”   “是你的……心上人。”   说出心上人三个字,而元蘅却没有反驳的时候,闻澈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   “在衍州初遇那日,你拽着我的袖子唤的故人名字,就是他,对么?”   “我应当与他生得极像……”   依旧没有听到反驳。   闻澈继续道:“若不是我看到了,是不是你至死都不会告诉我?我被你当成另外一人……”   “没有!”   元蘅矢口否认,像是忍耐许久后的崩溃,“我从未,从未将你看作他。”   闻澈一如既往地走过来,将她的泪痕抹去。拇指指腹的薄茧擦过她细嫩的眼角,生疼。   终于,他问出最后一句话:“你从未将我认成他,好……”   “可是,那夜呢?纪央城的那一夜……”   元蘅猛然抬眼,却一句话说不出。   闻澈像是没了情绪般重复地问着:“那一夜,你抱我,亲我,解开我衣带,与我缠绵无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还是他?”   见元蘅没有答话,闻澈追问:“你说啊,说你心里想的是我。元蘅,你只要肯说,我就信你……”   日暮薄风送来淡雅的荷香,是闻澈特意栽种的荷花。因为清风阁上遥遥望下去的时候,他心里便有这么一句话——玉人如芙蕖。   如今芙蕖盛开,玉人却在他的面前,崩溃落泪,连双肩都是抖的。   无端的沉默,无涯的刺痛。   闻澈忽然松了一口气,他那样爱慕元蘅,从梦中到梦外,却从未料想到如今这样,清冷不堪折的花,在自己面前落泪,诛的却是他的心。   不知安静了多久,闻澈将方才扯掉的她的外衣拾了起来,自顾自地给她重新穿上,系好衣带,整理成她方才来时的模样,轻轻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冲动了……”   她眼角的湿润,又是给谁的眼泪呢?   闻澈甚少见到她的眼泪。 第一回是在衍州,水雾朦胧的泪眼,口中说要见故人。 第二回是在纪央城的客栈,喝醉了酒就糊涂着说想他了,一边吻他一边落泪。   还有今日。   想到这里,忽然就连贯起来了。原来她不是冷淡难近,只是没碰上能拨开她心弦之人。   闻澈推开房门,朗声唤了徐舒。   徐舒忙不迭从别院跑来。   闻澈回眸看了一眼房中的元蘅,她还在原地没动,也没有看向他,无尽的沉默尽是他所猜测的东西。发觉那些画有一整日了,可他就是不敢去问她。   就是怕现在这个场景。   他甚至想过,像元蘅这般好的人,有人早在他之前便心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若因为这个闹别扭生气就着实幼稚不堪。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那人并非已成过去,或许就丝丝缕缕地化在了他的身上。元蘅看向他时,有几分是在看故人呢?   眸中神色复杂,他只淡声道:“徐舒,送客罢。” 第45章 暂别   回到侯府之时, 元蘅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侯府正门停着车马,还有侯府下人正牵着马匹由侧门而入。   她掀开车帘下来,觉得车马倒是眼熟。   门房小跑了过来, 低声道元成晖来了。   事事都赶到了今日,元成晖连原本的入启都述职都推掉, 如今竟还愿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元蘅的心坠了下去, 许久才稳住声息,正色道:“马不必往侯府牵。”   “可……元将军都来了……”   在侯府, 元蘅待下人向来很好, 可今日却平白添了凌厉, 周身冷似霜雪般的气息让门房不敢靠近, 甚至不敢再问下去。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道:“近日侯爷都宿在了军营中, 景公子今晨也回文徽院了, 是谁自作主张,让人随意入府的?”   温凉的嗓音, 敌意未褪。门房一时语塞,低声认错:“原以为是姑娘的父亲, 不是外人。”   “可他拿我当外人。”   元蘅再度看向那些车马, “不必牵入府中了, 他坐坐就回去了。”   衍州距离启都千里,元成晖一时未歇地赶来, 门房哪里会想到这父女有这般深切的仇怨,连在这里夜宿都不许。门房称是, 便将牵入马厩的骏马又牵了出来, 随意在府外找了地方安置。   入了内堂,元蘅才发觉宋景在此。正与元成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宋景明显不耐烦, 但为着面子终究不能说什么。   元蘅挑帘入内,与元成晖对视片刻,什么都没说,坐在一旁看向宋景:“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宋景显然很为难。   他又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说,是安远侯不想见元成晖,特意派人将他从文徽院叫回来,让他简单待客。   宋景素来纨绔,即使待客哪里不周到,说了什么不大好听的话,元成晖也无法计较。   他支支吾吾道:“学业不大忙,司业准我告假一回。”   元蘅接了侍女递上来的茶,这才缓缓抬眼看向元成晖:“父亲怎么有空入启都了?身体可康健了?”   这等客套敷衍的话,元成晖一早就料想到了,只是真到了和女儿如此生疏的地步时,他心中又有了悲戚之感。   元成晖尴尬地笑了:“入启都哪里有什么理由,左不过是好久没见你了,来看望。身体,已然大好。”   “是么?战事一起就病重,战事一落就大好,父亲的病况也甚是有趣。”元蘅唇边的笑意不达眼底,轻抿了清茶,“元蘅在启都很好,今日看了,也该回了。侯府中是没什么待客之处,元氏旧宅已经收拾停当了,父亲今晚可以住过去。”   听罢,元成晖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他想发怒,却又觉得在宋景面前不合适,便迂回地说有私心的话与元蘅讲,希望宋景退避。   谁知宋景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舒舒服服地靠回椅背上,一手还摩挲着雕花木椅上的纹路,喟叹一句:“您是蘅儿的父亲,我是蘅儿的兄长,私心是一样的。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讲的呢?说罢,我就在旁听着……”   “呵……”   元成晖果真不再遮掩,指责道,“蘅儿,你如今是觉得,攀上安远侯府,就可以不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中了么?你若不是姓了元,真觉得在启都能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么?”   虽他初抵启都,但亦明白元蘅夜深才回府,是因为去了何处。   分明凌王与他有隙,可女儿却执意悖逆于他。若不是看在宋景还在此,他定要与元蘅论个明白。   宋景忍无可忍,起了身便争辩:“哦,想来这科举,是元将军替她考的了?平乐集也定是你修的!如今翰林院中都没有闲言碎语,难听话却都让你这个父亲说了!她若是不姓元,兴许还没那么多人针对于她,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两人就这般争吵起来。   而元蘅却一直坐在远处没说话。许久,她轻轻地笑了。她缓慢地起身,像是已经不堪其扰,眉眼间一片冰凉。   “父亲,我们谁欠谁多一些,我此时不想争论。但我不觉得你该在这里,在安远侯府,理直气壮地争吵。”   元蘅格外地平静,平静到仿佛面前此人根本就不是生身父亲:“我不欠元氏什么,我也不欠衍州什么。衍州平乱之后,您递到启都的折子里,有提到我的名字么?”   于元成晖心中,她又何曾是一个女儿呢。   元成晖被扑面而来的冷淡和质问砸得晕眩,原本的硬气竟也软了下来,又惊又怔地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微挑了眉,元蘅笑得得体又冷漠,轻抚着腕间莹润的白玉镯,若有所思又带着不屑一顾:“罢了,不重要了。我只是看得清楚。您如今来启都是为什么?觉得我脱离了您的掌控,害怕了?可是父亲啊,当你逼迫我离开巢穴之时便该明白,我飞不回去了……”   她从容不迫地给元成晖续了杯茶,元成晖瞧着犹豫稍许,仍旧接过来饮了。   “茶也吃了,火气也撒了,父亲可痛快了?”   她看向门外,忽地,庭院中出现有人倒地痛呼的声音。   漱玉掀帘而入,面色极冷极难看,用力拎着那两人的后领,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扔进了堂中。   那两人已经被用粗布绑了嘴巴和手脚,此时跌进来,剧痛地瑟瑟发抖。   元成晖攥紧了手。   正堂中的元蘅轻掀眼皮,吹了吹烫热的茶水,声音中尽是凉薄:“父亲,认得么?”   “父亲人还没到启都,结果跟踪我的人便已经找好了。只是可惜了,身手不行,太丢元氏的颜面,便绑了替父亲教训一二。父亲不会心疼罢?”   房中灯烛不够亮堂,皎洁月色顺着长廊涌入,映得元成晖面色成了铁青色。   元蘅如释重负一般,起身走向那两人,接过漱玉递过来的短刀,轻抵住其中一人的下巴,用力抬起来,欣赏一般看着他的瑟缩。   “父亲,他很害怕。以后不要让他做这种事了,万一我哪天下手没轻没重的,让他死了,可怎么办?”   元蘅的笑意收敛许多:“如今江朔开战在即,赤柘若与西塞暗通款曲,一旦西北和西南勾通连结,就不免会波及衍州。此事尚未来得及宣扬,但已经不是什么小事了。父亲既然身体康复了,就莫要将心思放在我的身上,放在那些没有用的望族联系上,好好地回衍州加练燕云军,巩固城防,不要旧事重现。”   短刀“当啷”一声落地。   ***   元蘅抬手点了香,清芬馥郁的气味便冲刷掉了她身上不够浓重的酒气。她点了烛火,端着烛台去往多宝阁去,借着跳跃明灭的光,挨个抚摸过。   多宝阁中的暗格不止一处,她所作的画也没有全被闻澈带走。   她展开其中一幅,看着上面的容与,指腹摩挲过他的发丝。   门被推开,漱玉站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这副模样,想通了今日她一切不同寻常的举止的缘由。   今日的元蘅看起来格外憔悴。   月光下的她身着单薄的雪色寝衣,半截颈子露在外面如玉似霜,依旧是令人动心的美人相,可今日就偏生落寞了。   “姑娘……”   元蘅闻声将卷轴卷好,回眸勉强一笑,道:“回来了?父亲安顿好了么?”   “已送将军回了旧宅,什么都安顿好了。”   漱玉能瞧出元蘅还挂念元成晖,但她的骄傲却不允许她软下态度来说好听话,最后父女见面就只能变成剑拔弩张。   漱玉忍不住问:“殿下是……知道……”   话说出口一半,漱玉便后悔自己口无遮拦,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及的。   “他不高兴了。”   元蘅提到他的时候,唇边还是漫起微苦笑意,“只是这回不好哄了。”   她原以为容与离开后,自己再也不会对人动心了。容与就是这画中仙,与衍州的一切痛苦都截然不同。她原以为自己会在这场大梦里醉死不醒。   可是闻澈便如同顽劣的藤蔓。   只要窗纸稍开一丝缝隙,这藤蔓就能固执地伸进来,将绿枝绕满整间屋子,缠绕纠葛,从此再也不许屋中有任何灰败。   垂下眼睫落泪时,元蘅才觉得疼。   “你既对殿下有意,就与他好好说一说,何至于此呢?”   元蘅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她从未遇见过什么场景,是能让她语塞的。可是当她望向惯常爱笑,但那时却泪眼朦胧,期许着她答话的闻澈时,心里却抽痛着无法答下去。   纪央城的那一夜,她满心满意都是容与。   诚然后来对闻澈交付了真心,但容与和闻澈,她也愈来愈分辨不清。   元蘅的叹息仿若游丝:“我不该这么对他,也不能这么对他了……”   “我这样的人,不值当再让他费心力了。”   再度碰到闻澈,是在朝云殿上。   他一袭团纹窄袖曳撒,神色虽恭谨却淡漠,见到元蘅入殿,他也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素来明朗的少年郎清冷起来,跟握着刀子刺人也没什么分别了。   终究是大殿,元蘅奉上翰林院要上呈的文书后便欲退下。   刚转身走,她听到背后的皇帝开了口。   是跟闻澈交待的。   “拖延不得了,今晚便启程,朕会拨两队精骑相随,届时到了江朔,万事可自行裁决,但切记要与梁晋商议过后再行事,你毕竟还年少气盛……”   元蘅的脚步一顿,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处。   皇帝察觉到她的异色,多问了一句:“怎么?元卿还有要事么?”   元蘅喉间生涩,一时五味杂陈辨不清明,只得拱手再拜:“无要事,是臣失仪,臣告退。”   他已经要走了。   可能是早就决议好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告知于她罢了。   这一行,要多久?   是一年,两年……   若是治军得当,军中人人信服,兴许半辈子都会留在那里。   分明是她自己给他挑的路,曾经闻澈边吻她边说舍不得去之时,她还笑他幼稚。可如今这绵密的针却清清楚楚地扎在了她心上。   若要分别,不当还闹着别扭。   可又真的只是他闹别扭么?元蘅清晰地记得他那日的痛苦神色,又是费了多大的气力说出一句“送客”。   他决心要走,是不愿再见她了罢……   元蘅不动声色地拭去了眼角的湿润,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回府了。   ***   微薄暮色裹挟了整个启都,夜色如泼墨般沉重。天色愈发晦暗,狂风乍起,像是不多时就会降一场暴雨。   闻澈身着武服骑着骏马欲出,可经过侯府之时还是勒马停下了。   视线粘在熟悉的府苑,无边的愁绪被疾风吹得凌乱。   徐舒看出他的心思,道:“此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了,殿下……去见见罢?”   好熟悉的场景。   他离开衍州入启都的那日,也是熟练地勒马盯着衍州城门看了许久。那时徐舒同样问他要不要入城。他那时说不去,是怕那些碎梦再扰乱他的平静。   今日。   他脱口而出的不去,是怕自己再也舍不得离去。   只要再见元蘅一面,她的模样就能令他心软,从此什么气也生不起来。就算被当做容与又怎样,只要能在她身边留着就好。   可他还是恨元蘅心狠。   她为何连句好听的谎话都不愿说呢……   闻澈道:“快落雨了,赶路吧。” 第46章 相思   连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元蘅踩着泥泞的水往旧宅去, 才叩了门,元成晖身旁的随从从门缝里瞧清楚来人,这才开了门。   她没有犹豫, 径直入内了。   元成晖正在喂鱼,手心一小捧的鱼食被他细漫地投入陶缸中, 看着里面两尾鱼争相抢食。他闻声看向元蘅, 才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元大人。”   元蘅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而是往跟前一坐, 道:“父亲。”   “当不得你这父亲。”   元成晖将手中鱼食尽数投水, 面色愈加冷了, “那日有旁人在此, 许多事不能与你说清。你入了启都就想斩断风筝线, 实在是翅膀硬了。若非我另外派人入都, 只怕不知你早就将冯安收买了, 我说他传回来的书信与坊间传闻怎么差别那么多……”   元蘅平缓一笑:“没有收买,拿命威胁的。这还是父亲教我的, 若要人死心塌地为你做事,就要用利益捆着他。如今女儿学得不好么?父亲总是想要我不争元氏家业, 又想我顺从听话, 世上哪有这般两全其美之事?究竟我如何做, 才能叫父亲安心呢?”   “辞去翰林院之职,重续与越王的婚约。你生而为世家女, 就要担起世家女的责任。”   元蘅道:“难为父亲亲自入启都来寻我,想必是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了。那您就应该清楚, 过往不可能, 日后更不可能了。”   元成晖没想到她如此坦然,登时气得语塞:“难不成, 你真如传闻中那般,与、与凌王闻澈……”   元蘅答:“是了,又如何?”   说出这句话,是连元蘅自己都没想到的。过往她只想着隐瞒最好,无论是对闻澈还是对自己,这份情意都是阻碍。可今日话赶话将实情告知元成晖时,她没觉得不好,反而释然。   元成晖看着水中欢快的鱼儿,忽然嗤笑出声:“就算是,又如何?一去江朔,生死不知归期不定,能成什么事?”   尽管他们父女之间关系不亲近,但毕竟十几年的情分,元成晖最了解元蘅的软肋,知晓怎么说才能让她在意。   可是一反常态,元蘅分外平静。   “只有父亲觉得世间姻缘是为了成事。如若不然当初不会娶我娘罢?安远侯府给您的助益究竟有多少,能让您重振衰落的元氏,在衍州站稳脚跟?你若待她有半分情义,继室的一双儿女就不会只比我小三岁。”   “你终究怨我?”   “从未停止。”   因着要赶早去文徽院拜访杜庭誉,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漱玉便入内催促,谁知却正逢上元成晖的打量的目光。他似乎有些认不出漱玉,又觉得眼熟多看了一眼,旋即摆出长辈般温和的笑:“漱……玉?”   只是这两字,却不免让元蘅的心一颤。她将漱玉挡在自己身后,音色比方才还像在冰中淬炼而出的:“别让我更恨你了!”   元成晖被这一声震慑住,久久无言。   “我娘,我,漱玉,闻澈……你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算计!可我凭什么被你摆布,我到底欠你什么!就因为你生养了我,我就必须这辈子被你困死,永远不得解脱么!你待姜牧就半分愧疚都没有么?你又觉得,柳全为何要反!你就从未想过自己的错么?元成晖,别让我更恨你!”   漱玉不知这种剑拔弩张的僵持是因何而起,但她看向将自己全然遮挡在身后的元蘅时,又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无论过去多久,漱玉都会记得那样的暴雨天,娘亲刚给她煮了爱吃的桂圆粥,说过两日父亲就会归家。可是他们没有等到姜牧回来,只等到了一众官兵,将姜府围了彻底。   漱玉害怕,被娘亲藏于桌案之下。   她那时年幼,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等一切静寂下来时,她才敢出来看一眼,看着那些被暴雨冲刷的血水是如何蜿蜒着流入泥泞的土地,四处都是刺鼻的腥气。倒地的是她的娘亲和阿姊,以及姜府百余仆从。   她哪里也不敢去,只是呆滞着坐于血泊当中,被暴雨淋得透湿,如同一只足够狼狈的弃犬。后来的记忆太过于痛苦难堪,她又被冷雨泼得浑身僵硬,根本就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捱过了那一夜。她只知道在雨停之后,她被人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稚嫩的女声划破恐惧,将她一把拉出来,道:“姜揽月,跟我走……”   后来世上再无姜揽月。   她更名漱玉留在了元蘅的身边。元府之人都不认得她,这也使得她能有容身之处。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勤谨本分,就不会给元蘅带来旁的困扰。   元成晖从不关心元蘅,更不关心元蘅身旁的侍从。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特意唤了漱玉的名字。漱玉再糊涂此刻也该明白了。   被元蘅扯着衣袖离开旧宅后,她忽然再无法挪动一步,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终于还是哭泣出声了。   “对不起……”   元蘅的心软了,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肩:“别哭。”   漱玉泣不成声,许久才道:“我还怪你,为何要服软妥协往启都来。谁知,竟是我拖累你了么……”   清晨的街巷中甚是静寂,哭泣声是那般清晰。   元蘅本不想跟她说这些。   身上背着那样的血仇,这丫头本就容易想太多,让她知道这些只能是负担。可是今日她实在是容忍不了元成晖的再次威胁,才忍不住发作的。   元蘅替她擦拭了泪痕:“你觉得我官至翰林侍读,是被你拖累了,还是因祸得福了?某些人是福星还不自知,在这里哭哭啼啼惹人笑话!”   分明前一刻还在崩溃痛斥元成晖的人,此刻就说笑着哄人开心。   元蘅道:“我认识的姜揽月恣意潇洒,使得一手好刀法,唯独不会哭。”   漱玉答:“可姜揽月死了。”   元蘅轻笑:“姜揽月会堂堂正正地活过来,元蘅也会,我保证。”   ***   赤柘部的六公主下嫁西塞,从此北成边境线外两虎狼之国彻底达成结盟,在江朔外形成一道铜墙铁壁,不仅打不动,而且还时常进攻骚扰边关城池,百姓不堪其扰,久而久之便再无人居,即便水草丰茂却只能沦为无人的死城。   因闻澈和梁晋都在江朔,而北成南境的俞州却虚空。赤柘部表面上仍旧在江朔周旋,实则早就与北成南部小国和部落暗通款曲,趁南部虚弱乘势而入。   诸般权宜之后,梁晋还是选择回到自己应当驻守的俞州,便顾不得江朔的困境。   就在朝中之人都觉得局势艰巨,单凭江朔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时,闻澈却以力挽狂澜之势,重新清洗不够严整的江朔军队,组建了一支江朔精骑,足足有两万之众。   原本时日紧促不够准备,谁知开战后却并未惨败,而是将赤柘部再度打得节节败退。   除此之外,为解决粮草运输的官道盗匪横行,军队粮草辎重不足的状况,闻澈特意知会凌州粮草不走官道,而是顺着保原山的山道运输,从而得以解决。   因着此次赤柘部联合甚众,战事持久将近三年。   也就这两年有余,让朝中人对凌王的治军能力刮目相看,才知他原来并非是过往的混账模样。那些等着他客死在江朔的越王党羽未免汗颜。   赤柘部终究支撑不起过久的战事,这两三年慢慢地磨伤他们的战力,终究是比过往与梁晋对战之时还要元气大伤。为了尽快结束这漫长的对战,于宣宁二十三年冬,闻澈亲率所建的精骑深入西塞营地,将他们的王子,赤柘部六公主的夫君给掳了回来,还顺手烧了他们的粮仓。   宣宁二十四年,初春。   虽已入春,但是江朔河面上的冰碴仍旧未化,原本在春夏奔涌不止的河流,如今泥泞滞涩,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闻澈擦着自己的腕带走出营帐之时,天已经大亮了,但是呼吸间仍旧是冰凉不止的风。无论在江朔待了多久,他都无法习惯这里冬春的凛冽的寒风。   抵唇轻咳一声,他将腕带束好,头也没回地开口:“此番回启都,至少要带一千精骑。”   徐舒愣了下,以为他是在说那位月前才捉来的西塞王子,道:“只怕一千不够,万一路上有人截……”   闻澈“嗯”了一声,抚摸着自己的骏马良驹,随手添了草料:“是要防备,但若真有人要截,再带上三千都不够。最好的方式就是,分头回去。我说的一千人,是为了防止回了启都之后,手中无兵会局促,而不是防备半道截人。”   “那……”   闻澈道:“今夜,我只带几十亲卫先行一步,由我亲自押西塞王子入都。至于那一千人,由你回启都之时带着。届时不必备囚车,等那时他们意识到西塞王子不在铁骑护送之中时,我已经将他押送入都了。如此,最周全。”   话虽如此说,如今只是战事初歇,赤柘部和西塞的内应在北成不知有多少,也难说有望族世家勾结外敌,只带几十人就回启都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决定。   但是徐舒又知道闻澈做好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也便没有阻挠,转身去安排护送闻澈回启都的人手了。   徐舒刚走,闻澈才在冷雾中,从怀中取了绢帛书就的书信,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都开始模糊不清,甚至浸染了血迹,是他受伤时弄脏的。   信中熟悉的簪花小楷,却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保重自己,莫要分心。   快三年了,他往启都写去无数的信,逢年过节也好,平素战事不忙也好,他总归是没有忘记报平安。可那人却只回过这一句话。   他甚至不知道如今算什么。   当日他在气头上,又逢上战事过于紧急,便没有与她辞别直接离开了。   他原本想着,只消几个月便能有机会回启都见她。可谁知赤柘部如此绊人,这一绊就是两年多。   闻澈苦笑一声,将信重新叠好搁了回去,缓叹一声,抚摸着骏马低声道:“当初没说一声就走了,如今她从不肯回我的信……是不是不愿再理我了?我当初只是气头上想闹一闹脾气,没想和她……没想和她分开的……”   正吃草料的马忽然晃了脑袋,舒服地嘶鸣了一声。闻澈敲了它的头,道:“就知道问你不行!”   可军营中人都觉得闻澈杀伐果断是将帅之才,除了眼前这个听不懂话的“马兄弟”,闻澈也实在不知该向谁说这些略显可笑的话了。   忙起来之时尚不觉得情意磨人,如今即将回去,他却顿生近乡情怯之感。   深夜他们作行商模样往启都去,为了让这个西塞王子不要坏事,闻澈自作主张喂了他蒙汗药。喂时徐舒都心惊,生怕闻澈没轻重,将这个关乎北成战况的人质给药死了。   这药混在水中,这王子倒是老老实实睡了好几日。   “行商”没经过衍俞琅三州西边的保原山,而是自江朔往东北方去,经过燕宁,直入纪央城。   抵达纪央城时已经是日暮了,再经过没几个时辰就能到启都。   但如今战事紧张,启都加了宵禁,一到入夜便紧闭城门,闻澈等人只能暂时在纪央城落脚休息,等天明再往启都去。   扮成行商骗一骗路上行人也就罢了,这几十个身量魁梧的亲卫挤进狭窄的客栈时,还是格外引人注目。   给他们安排了房间休息后,闻澈则留在正堂吃酒。   酒自然是不能沾的,他也只是做做样子,不让众人对他们的身份有太多的怀疑。毕竟已经快至启都了,他宁可一夜不睡也万不能在此时出什么岔子。   堂中还有几个吃茶的书生,正在谈论着今春要办的春闱。   他们谈论得起劲,丝毫没察觉到闻澈也听得饶有兴味。毕竟离开的这段日子,闻澈的心思都搁在战事上,至于启都中的变化着实是一概不知的。   一个书生道:“今科春闱协同主考的还是礼部侍郎,不过今年这位跟过去可不大一样,携着东西拜访的人不在少数,却都被拒之门外了。”   “你若要跟之前的比,那确实……”   闻澈听得有趣,便开口搭讪:“小兄弟,今年春闱的副主考,不是林延之了么?”   书生蹙眉看过来,一脸的震惊:“自然不是他了。去岁陛下赐婚明锦公主和林延之的儿子,谁知亲事才定下,他儿子便暴毙而亡了。林大人心里哪能好受?便辞官了……此事闹得还是挺大的,你竟半点不知?”   闻澈:“……”   他连明锦被赐了婚的事都没听说。想来是这桩婚事未成,而他在江朔平乱忙碌,这些事自然是没人告知。   闻澈干咳一声,又问:“那你们谈论的礼部侍郎是谁?”   “你连那位修史有功,日转千阶,从翰林迁去礼部的女官都不知晓么?”   闻澈霎时间耳中轰鸣,心口闷烫。他接下来想问的话堵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今,元蘅的近况,他竟还没有路上遇到的书生了解得多。   他一边欣悦于元蘅在启都的顺风顺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另一边心中又不免多了几分沉郁落寞。   那盏酒还是被他一饮而尽了。   他起身笑得得体又勉强:“多谢告知。” 第47章 春雪   虽说是入了春, 但一夜大雪降下,倒春寒凛冽的寒风将前几日的春暖一口气卷走,只余满地积雪。   清风阁的隔街有家不起眼的茶肆, 因着清风阁积年累月的名气,生意只能说不怎么样。但好在位置清雅, 茶价也只个把铜板, 还是有不少入都参试的举子在此处歇脚。   步行途径此处的元蘅,看着老旧的门扉, 还是迈腿跨了进去。找了个偏僻位置静坐。   身旁不远处正是两个要参试的士子, 满口之乎者也地正论着圣贤书, 相互答疑解惑。   元蘅无心听他们对谈。   春闱在即, 皇帝将主考重任仍旧给了礼部尚书, 但副主考官却是才新官上任不足一年的元蘅。   因着礼部尚书身子尚未大好, 所以操办春闱的许多杂事还是元蘅在做。   此次协同主考重任交付给她, 已经是格外的皇恩和看重。她若是办砸了,且不说这礼部侍郎要被人瞧不起, 连带着侯府的声名都要砸了,日后升任更是不必再谈。   若非清风阁的小厮对她或许熟识, 总是不免会有新科士子闻声找过来。不堪其扰, 不若干脆避开。   眼下这茶肆虽小, 却是清净。   大抵是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显得无趣,旁边的士子开始轻声论起了江朔来。   偶尔能蹭一耳朵“凌王”、“衍州”的字眼, 但元蘅却司空见惯般端坐,端坐执笔。   延至今日的战事最扰人心。为了提供军营粮草, 这些年北成的赋税比过往都重, 又偏生逢上荒年,旱灾水患是交替着来。青黄不接的时节哪里来那么多粮草。   也就江南凌州富庶些。   可凌州距离江朔何止千里。饥荒年里运输粮草的官道早就盗匪横行, 途径的州府又不知多少在中饱私囊。等粮草运至江朔,怕是只余不足六成。   偏就是这样艰难的境遇下,还频传捷报。个中不易也可想而知。   因保原山就在衍州边上,初听闻江朔要从保原山运输粮草时,元蘅暗自倒是助了一把,修书一封回衍州,要燕云军暗中相护。最后粮草辎重也算得以周全。   “不过,此番凌王殿下捉了那西塞王子,总不能私下随意处置,该是要回来了罢?”   听到此处,元蘅的笔锋偏离些许。   蘸了墨,元蘅将写毁了的那页揉成一团,重新铺了一张纸,用镇尺压了,强作镇定。   捷报每年都有,这人却是两年多来从未回过。就像当年她设想的那般,一入那等苦寒地,再回来是真的不容易。   “回来可就热闹了。这储位空悬如此久,陛下的意思,还不是人尽皆知?”   “不能吧?那皇后禁足不是没解?跟冷宫也没什么区别了。可能陛下早就拟好了传位诏书,秘而不宣罢了。”   “不说这个。我听闻今年那位副主考,跟两位王爷都……”   另一位士子低低地笑了一声:“人可厉害着呢。”   元蘅终于听不下去了,抬手饮尽手畔的那盏茶,重重地搁了回去。   她收拾了书纸,走至两人身旁停下步子。   元蘅道:“宫闱秘事,我瞧你们比谁都清楚。不过方才你们所论之书,我听着倒是错乱百出。春闱在即,这等诗文还背不对,我都替你们心慌忧虑。我要是你们,都没颜面应考。”   “你又是谁!”   元蘅轻飘飘地落了一句:“你们口中,厉害的那位。阁下实在是过誉了。”   出了茶肆,天色还是泛青的。   涉雪步行外出虽不显眼,但是最扰人的还是满地湿滑。落雪被来往的行人踩碎,只剩下泥泞的冰碴,踩一脚,鞋子都得湿大半。   不远处的身影很熟悉,是漱玉。她捡着不算太滑的路小跑过来,将一件大氅披在了元蘅的肩上。   “姑娘。我就说了挑辆马车出门,你偏要步行。你看你的鞋子。”   漱玉一边给她系衣带一边埋怨。   元蘅安抚似的轻拍了她的手,自己继续系衣带:“步行清静。你怎么追过来了?”   “沈大人来了,在府中等你呢。”   元蘅颔首,想起确实是自己有事寻他。   往回走的时候,漱玉一边给她拂着发丝上淋到的雪粒子,一边忍不住开口:“沈大人至今未娶,我瞧着对你是情真意切。”   “是么?那你眼神不怎么样。”   元蘅接过她备的手炉,揣进袖间,感受着冰凉的指骨缓缓回温。   漱玉道:“过往我瞧他是不怎么顺眼,觉得他心思沉,待人不够诚恳。宝辉之下,普通玉石难免自惭形秽。人有点轻微的嫉妒心也没什么不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啊。”   “你跟宋景学的油嘴滑舌么?我都快要低着头走路了,你还在那称赞宝辉。再说下去,启都人可要议论死我了。”   “叫他们议论去!”   漱玉挑眉,“没能耐的人才碎嘴。”   两人相视一笑。   漱玉继续道:“可我真觉得般配。比起那些退如潮水的乍见之欢,细水长流如何不好呢?”   自打闻澈离开后,漱玉许多时候并不敢在元蘅年前提及。可是都快三年了,元蘅越是避而不谈,漱玉越觉得心慌。今日才敢隐晦地说上一句。   “乍见之欢么?”   元蘅没有避讳谈及,而是冲她笑了,眉眼间带着难见的灵动之色,“这么说来也是,他确实好看。这个说法,很公允。”   漱玉:“……”   她家姑娘噎人的方式是越来越新颖了。   ***   北去几年,闻澈不似少年时的瘦弱,身形比在俞州时还要强健许多。脱了武袍换上寻常广袖之衣,少了几分风流温雅,多了几分英武矫健。所以他倚靠着一棵树丢过来一颗石子的时候,宋景险些没认出来。   “你……”   宋景哑了声,迟迟说不出下句话来。   分明江朔传来的消息,闻澈带兵返回启都,可能得下个月中旬才能抵达了。谁知竟在此时瞧见,宋景觉得自己大概撞见了鬼。   闻澈走过来:“认不出了?世易时移,你竟还是这般混账模样。”   没出声,宋景快步过来抱了他,还重重地锤在他的后心:“我瞧你才是个混账!一声不吭夜里出发,这些年除了书信人也不回来……”   “嘶……”   “你身上有伤?”   宋景忙慌着松了手,端详他许久。   “没伤,险些被你锤出点内伤来。”闻澈眼尾微挑,闷闷地笑了一阵,之后便毫不见外地就要往侯府进。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宋景拦了下来。   闻澈不悦:“要逐客?”   宋景似有难言之隐般,扭捏片刻才开口:“我蘅妹妹今日休沐,刚回府。你就这般进去见人?”   那确实不能。   这些年送回启都的书信,不少都是往侯府送的。可是元蘅几乎从不回信。不堪其扰了才回了浅淡一句话叫他保重自己。   想来是恼他当年不告而别。   闻澈的笑凝在面上,但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去雪苑。”   往劝知堂去的路上,宋景还是问:“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拜见过陛下了么?”   闻澈拂着身上的细雪:“这不是俘了西塞王那儿子,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带回来,扮成行商才将此人押回启都的。今晨进过宫了,还见着了母后。”   宋景点点头:“你在外辛苦,又立了功,陛下不是铁石心肠。皇后娘娘瞧着身子还好么?”   苍老很多,鬓角生了白丝。   闻澈不知如何答,只轻笑一声,道:“还好,就是天气严寒,需要汤药温养。”   今晨进宫还自然见着了明锦,仔细地听她说了前段时日那段婚事。   明锦已经快二十岁了,若是再留下去,只怕会赴前朝许多公主的后尘,为了边境安定,将她远嫁和亲。林延之的儿子没这福分,闻澈自然也要为庶妹留意着更合适做驸马的人。   想到这里,闻澈忽然打量了宋景。此人虽然看着不学无术,但是自小相处的情分在,闻澈知晓他的秉性,便打趣道:“宋景,你没定过亲事罢?”   宋景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又想到了他的婚事,道:“你非要说定亲的话,倒是定过……只不过现在不能再提了……”   “什么叫不能再提?”   宋景凑过来低声道:“是姜家女儿……”   姜家都获罪覆灭了,这婚事谁还再提?   闻澈意会地沉默了。   宋景问:“你问这些做什么?你要做红娘?你可少管我的事,我有心悦之人了。”   “呦!”   闻澈停下步子,抱臂而立:“说说!”   “说了少管我的事!”   两人正在拌嘴,蓦地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   软锦绣鞋踩进积雪里,发出轻微的细碎的声响。熟悉的笑声就这般落进了闻澈耳中,他的动作就这样凝滞了,仿佛整个人变成了傀儡,稍一牵线,就被支配着摇晃形同枯木的四肢。   是元蘅和沈钦。   两人刚从雪苑并肩而出,背对着闻澈和宋景正在对谈。   太久了。   闻澈只记得上回两人说话,还是在凌王府,他吃了醋后说了许多诛心话,最后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送客”。   而如今,他真的成客了。   远在江朔苦寒之地日思夜想之人,在漫天的飞雪中撑伞外出。碧绿的纸伞上落满皑色,映得她面容清冷姣好,更显动人心魄。那种后悔没有好好说话就分开的心绪,在真正看到她的那一瞬骤然浓烈。   这两年多,他只想通了一件事。   她若是觉得容与的分量更重,他就待她更好,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诚意,回心转意;若是她已对他无情,他就再缠一回,直到纠缠回来。   总之他半点都忍受不了陌生了。   宋景似乎瞧出了他的出神,故意刺激他一般:“你瞧瞧,一对璧人,是不是般配极了?”   闻澈猛然侧过脸来看他:“你说什么?”   宋景故作惊诧:“殿下竟不知么?我还以为你三年前就看出来了呢?沈大人待我妹妹情深意重,这可是启都人尽皆知了。我爷爷也甚是满意。”   “那元蘅呢?”   宋景揣了手,看戏一般:“郎情妾意。”   闻澈恼了,低声斥他:“休要胡说,我不信!”   宋景道:“你离开久了恐怕不知。我妹妹从侍读任上下来,转迁了礼部。后来这沈修撰在翰林期满,任了礼部右侍郎。如今礼部尚书身体抱恙,恐怕不日就要致仕。届时这尚书位子,无论是沈大人做,还是我妹妹做,都是一样的。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这肥水没流了外人田啊。”   宋景指着不远处的二人道:“你自己瞧,是不是好事将近?我妹妹什么脾性你不知道?若非心里中意,会给他衣领掸雪?”   诚然,宋景有些夸张捏造了。   只不过是沈钦的伞撑歪了,松树枝上落下好大一团雪砸了人,元蘅顺手帮他拍了两下罢了。   但是宋景心中清楚,就算是这举动在外人眼里再正经端方,身旁这人都能烧成一团怒火被活活气死。   可是当宋景看过去的时候,才发觉,闻澈并没有多余的神色。   他的目光何其专注,仿若在透过漫长的分别,将元蘅的身影烙印在心口,而其余的话他是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第48章 重逢   若非是还残存着理智, 闻澈只怕就会半刻也忍受不了就冲过去,将她的手腕握进掌心,将自己这两年的思绪全部说个清楚。   可是这浓重的思念只是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看着那两人在寒风雪影中走远。   闻澈忽然低下头笑了一声,一滴冰凉的泪落在棋盘上, 摔碎了。   刚帮沈钦将碎雪掸掉的元蘅, 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转身看了一眼。可是劝知堂的帘子被风吹了下来, 将里面的景象遮挡了个彻底。   “怎么了?”   沈钦也驻足, 等着元蘅。   元蘅摇了摇头:“没事, 兴许是看错了。”   ***   “大人一夜未眠, 由奴婢在此处侍奉罢?”   一行侍女鱼贯而入, 将药汤送进房中搁在床榻之前, 其中一个性子柔和些的主动上前去跟陆从渊说话。   陆从渊的视线落在那碗药上, 可是神情却并没有松缓:“滚出去。”   几个侍女不敢多言,只得应声退了出去。   在床榻边守了一夜, 陆从渊的胳膊已经被压麻了,试着抬动之时只觉得艰难无比。但他还是起了身, 走到盛着热水的铜盆跟前, 将干净的绢帕沾了热水, 拧干,覆在明锦的额间。   睡梦中的明锦并不安稳, 似乎是魇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在发抖。   陆从渊忙伸手握住她, 声音放得格外轻:“我在。”   不多时, 明锦终于醒了,可是在看到陆从渊的那一瞬间却将脸别了过去, 看起来像是厌恶至极。   可是陆从渊仍旧摩挲着她的指尖,轻声道:“小半年都不理人,昨日一来就昏倒,你是故意来吓我的么?”   明锦憔悴虚弱,说话只剩气音:“我怎样,还能吓着你么?”   陆从渊道:“你分明知道我在意你……”   “所以真是你做的?林家二郎?”   明锦的这一句话,将房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她能看出陆从渊很想尽力对她好一些,可是在听到林家二郎之时,面色还是微变。   将那药吹凉一勺,陆从渊喂至明锦的唇边,见她不肯喝,他心中的怒气才陡然变盛。他强行扳过她的下颚,逼迫她咽下那浓苦的药汤。   “你来就是说他?”   明锦连咳了好几声:“我跟你还有旁的可说么?”   陆从渊笑了:“是啊,我杀的。林延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陆家养出来的一条狗罢了,也想要让他的儿子娶你么?”   “果然……”   当初皇帝下旨赐婚明锦和林家二郎,可是在成婚前夜,林家二郎却忽然暴毙而亡。刑部的人没查出来什么结果,此事就只能暂时作罢。   直到昨夜明锦听贴身宫女说起当初陆从渊和秦家女有婚约,那女子也是这般身故的。   那一刻明锦才恍然想通什么。   “好多年了,就当是我错了,你放过我罢……”   明锦的声音是哑的,口中未消的清苦气息将她整个吞没了。   可是陆从渊却似没听到一般,继续自言自语着:“据说这给你赐婚之事,是裴江知向皇帝谏言的……”   裴江知不知是何时发现了他与明锦之间的事,想借此讨明锦的好,从而向闻澈示好。其实想通这一切的时候,陆从渊已经知道自己于明锦而言,早就成了甩不掉的深渊。   可他就是不想松手。   本是利用,可他想用心之时,却发觉明锦不要他的真心了。   “陆从渊!”   明锦的泪痕还未干,“无关他人,是我让裴大人进言的,我想与人成亲安稳一生……”   陆从渊轻抱着她:“我会娶你。”   “我不要。”   听罢,陆从渊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由不得你不要。”   喂药之时他的指尖已经沾上了药汁,顺着掌心濡湿了他的袖口。他取了一块绢帕,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手,随后将鸦青绢帕丢回了桌案上,缓缓将视线挪回明锦身上。   陆从渊的心口隐隐地发疼,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对明锦是何时有的这些别样的情绪。当初他利用明锦,是因为陆家需要一个在深宫中的人。   利益来往罢了,就算是后来辜负明锦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分愧疚。可当他听到赐婚之事时,心中却只想让那人死。   他过往总觉得为情所困的明锦是疯子,如今却想通,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分明有更好的方式,可他偏要在那日的香远寺中,选择靠近明锦。   兴许是有私心罢,他论不清。   他跨出房门,对外面候着的明锦的贴身宫女说:“进宫去,说明锦公主去寺中为皇后祈福,这半个月,不回去了。”   宫女情急口不择言:“陆大人,没有这个道理!”   陆从渊却冷冷瞥来一眼:“你若是永不想让她回去了,就尽管忤逆。”   平日里陆从渊的官阶并未到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甚至内阁中的任何学士都比他更得圣意。但偏生陆家在启都那般显赫,陆从渊如今又独掌陆氏,性格冷辣狠绝。   只是轻淡的威胁,却足以叫这宫女站不住似的发抖,只得应了。   庭院中逗鸟的陆钧安两步走了过来,将手炉塞进了陆从渊的手中,接着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往院外走。   “兄长,那闻澈回来了。”   陆从渊没应声。   虽然闻澈抵达启都之事尚未人尽皆知,可已经有不少风声传出来了。   陆钧安道:“钧安知道兄长是想留下公主,但就怕闻澈找上门来。毕竟公主不在宫中,他恐怕要心生疑虑。他今非昔比,若是真再闹起来可不是小事。”   经过提醒,陆从渊才知晓自己方才实在是被气糊涂了,竟忘记如今皇帝为了嘉奖闻澈在江朔立下战功,特许他每日入庆安宫给皇后请安。   明锦尚未出阁,不在宫中时日久了定是是瞒不住的。   但陆从渊非但没有改变主意,反而冷笑:“就半个月,不会出岔子。”   若是轻易开了笼门,这曾爱慕他的鸟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想回头看她,但是心下又隐着不悦和恨意,最终忍下了,甩袖离去。   ***   送罢沈钦,元蘅想起前日自己借走了宋景一本棋谱,此时也合该还回去了。于是取了棋谱就往劝知堂去了。   廊下的积雪有仆从及时清扫,但是耐不住这雪势太大,廊下的路不少都结了一层薄冰,并不好走。   她的绣鞋被雪沾湿了,实在是没踩稳便滑了个踉跄,若不是她及时扶住了廊柱,只怕就要跌了。   虽然没跌倒,但是脚踝却扭了,剧痛无比。   这纷纷扬扬下雪的日子,府中人都围着暖炉休息。她只得在廊下坐下,自己揉着酸痛的脚踝。   下一刻,却有人在自己跟前半蹲了下来。   闻澈俯身,右手隔着她的鞋袜,轻轻地按在她的伤处,声线轻淡如霜:“还好,没伤太重。起来,我背你。”   元蘅还没回过神来。这么久以来,就算是她做梦,也没有梦过这样的场景。   当初那个负气出走之人,会在这样一个漫天飘雪的日子,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对她说——起来,我背你。   该拒绝的。   可是她没有。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过多的交流。元蘅扶着廊柱站起来,看他宽大的手掌轻握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双臂搭在他的肩上。   元蘅似乎还在迟疑,但是没等她说出什么话,这人已经施力将她稳稳地背起来了。   分明劝知堂与雪苑之间只有几步路,穿过短短的几段游廊,再过一个拱门就到。可元蘅却觉得走了很久。   她被他背得很稳,两人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亲近,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晰。启都江朔的千百里在梦中不能企及,却在此刻全部虚空。   她伸手想碰他,还没触及,就听见闻澈开了口:“抱稳我,别掉下去了。”   她顺势就抱紧了他的脖颈。   片刻贪恋罢了。   直到被放回北牖下的美人榻上,元蘅抬眼看着闻澈,仍旧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闻澈已经褪了她的鞋袜,仔细地给她揉着伤处。   “伤药在哪?”他问。   元蘅指了位置,闻澈取来,将药油倒于掌心揉化揉暖,轻覆在她扭伤的位置。   分明过往什么亲密之事都做尽了,可如今却只是他的指腹揉着她的脚踝,便让她心里轻颤。待重新换了干爽的鞋袜,她才将脚收了回来,整个人都往美人榻的里面靠,刻意划开距离。   “多谢殿下。”   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是这样的,闻澈似心中隐隐不满一般,顺势抓了她没受伤的脚踝,将距离重新拉近来:“你躲什么?”   他与过往很不相同。   近三年的风餐露宿,让他一身骄矜的贵公子脾性全然褪去了,没有少年瘦弱,而是一看便知在战场上饱经风霜。   元蘅没答他这故意找茬的话。反而问道:“江朔苦不苦?”   闻澈笑得很轻:“你在意么?”   若不是脚受了伤,此刻元蘅绝对要起身就走。可是闻澈就这般半蹲着仰面看她,目光中那些流动的情绪浓到遮掩不住。   见她不答,闻澈又问:“这些年我写给你的信……”   “没看。”   元蘅这次直截了当,“殿下不要再往下官府中送书信了,传出去,不好。”   不好?   闻澈怔了怔,开口时声音低沉许多:“哪里不好?”   “殿下此番回启都,合该要议亲了。若是传些闲言碎语出去终究不好。下官还是希望殿下能觅得良缘,莫要……”   莫要痴心枉费……   但她没能说出口。   “战时粮草自凌州运出,为避人耳目特意没走官道,所以绕道保原山,过山之时,徐舒说有人暗中相护。是你让人去的吗?”   元蘅沉默了会儿,道:“那是国事,国事为重。”   闻澈却反问:“国事也分什么事,你一个礼部侍郎,要你多管江朔军粮之事了吗?你就这么心狠,说一句是担心我,能怎么着?” 第49章 栽赃   元蘅的心蓦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可是却仍旧将唇咬得紧,铁了心不肯多说出一句别的话来。   隔着近三年的分别,这话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 都觉得可笑。   有什么资格说担心呢?   她固执地将自己的脚从他掌心收回来,彻底远离那一片烫热:“只是国事, 此事是经陛下思虑后下的旨意, 下官只是照做,殿下不信大可去问。”   外面雪下得绵密, 可房中的地龙烧得很旺, 轻淡的熏香微暖, 氤氲着缥缈缠绕着两人, 将那些疏离的话全然接住, 显得没那么绝情冷淡。   闻澈道:“你怪我当初负气出走, 不告而别, 对么?我可以解释的,我没想再也不见你, 我是没想到此行会三年不回,我……”   元蘅微微抬了眼皮, 眼底的漠然看得闻澈心惊。   她的嗓音那般轻:“殿下, 前尘往事如孩童嬉闹, 不必执着了。”   他宁可她责怪,哪怕是生气不理会他也好。总好过今日说出如此绝情之言。   那容与, 也是前尘往事么?   那为何这桩前尘往事就可以执着……   但闻澈没问出口。   自取羞辱之事已经做过了,心知肚明的道理实在不必再要她刺自己一回。   门帘在此时被挑开, 迎着风雪入了堂中的宋景话说了一半:“蘅妹妹, 我想起来……”   说不下去了。   面前这场景着实将他震惊住了。   他进来的时机着实不怎么好,以闻澈眼底这欲与愤交织的情绪, 以及房中这微妙感伤的重逢氛围,只怕下一刻两人就要缠吻在一处了。   才挑起门帘的手僵住,宋景识趣地将它又重新放回去,道:“我忘了我要干什么来了……让我回去想想……告辞告辞……”   “表哥!”   糟得很,元蘅还是将他叫住了。宋景干咳一声,觉得现在闻澈肯定想撕了他的心都有了。他再度进了房中来,闻澈已经起了身,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元蘅扶着美人榻的边沿费力站起身来,想将棋谱递过去。   终究脚踝疼痛,她有些许站不稳。闻澈想伸手过来扶,可元蘅轻巧地避开来,伸手扶了宋景的手臂。   “蘅妹妹,你的脚……”   “不妨事,崴了一下。”   元蘅被宋景搀扶着重新坐回去,她忍着疼笑了一声,“方才想去劝知堂还棋谱,可是地上的薄冰实在是太滑,待会儿表哥回去可要小心些。”   宋景接了棋谱:“好,你好生休息,我待会儿就命人去铲冰。分明都开了春,倒春寒却能下这样大的雪,上回如此还是殿下刚走的那一年……”   口不择言。   宋景想扇自己一耳光。   一旁沉默无言的闻澈终于开了口:“那年冬天雪很大么?”   元蘅没答。   宋景主动活络气氛:“就跟今日差不多,蘅妹妹还病了一场,月余都没好,也落下了咳疾。”   闻澈低垂了眼睫,这些事他都不知道。若是当年没看到那些画,他们没有争吵,元蘅肯定会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近况写进书信里,在战歇之时遣人送往江朔。   他们会说很多话,会在他风光回启都时就成亲。   礼部惊才绝艳的女官和立下战功的凌王,届时众人都要钦羡。   本是良缘。   闻澈不知想了什么,忽然走向元蘅,微微俯身下去看她。   元蘅一愣,忘记了躲闪。   他笑了,只是伸手将她被风吹散的一缕发丝别至了耳后,丝毫不在宋景跟前遮掩自己对元蘅的亲近,即使现如今得不到什么回应。   “我走了。”   温煦柔软的语气,像是夫君临近出门前叮咛嘱咐夫人之言。   宋景反正没听闻澈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过话。一朝开了情窍的闻澈,说话做事竟是这般!   宋景只叹打小玩到大的情义,终究比不上与佳人的情意了。   见闻澈走了,元蘅才抵唇咳嗽了几声,缓解房中的尴尬氛围。   宋景非但没走,反而终于如释重负地往椅子上坐了下来:“蘅妹妹,我也不知你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也自知不当问。我瞧这混账也不敢拿你玩笑,他送来的书信你都看过数遍,既是两情相悦,何必……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么?   元蘅将方才的药油盖上塞子,敛眉一笑:“就是知道他没拿我玩笑。我才……”   将药油搁回桌案上,元蘅才接了刚才的话继续说:“我才不敢拿他玩笑的。”   ***   二月末尾,春闱将至。   就在礼部上下都在忙碌次日的春闱之时,却有宫中的旨意传了下来,说是暂止春闱诸事,要春闱的两位主考,和其余八名同考官即刻进宫觐见。   春雪已停,入宫之路却仍旧不算好走。天气再度回温,地上的积雪过厚,此时已经化成坚冰。   宫门尚未落锁,有几个宫中内侍提着风灯守在此处,静候礼部的官员入宫觐见。   沈钦虽然此次并未担任主考,但是宣旨之人却特意交待,说是皇帝特召礼部右侍郎沈明生陪同入宫,有要事吩咐。   “春闱暂止?百年没出过这样的事,到底是怎么?”   因着前方执风灯引路的宦官仍在,沈钦不好大声询问,只得压低了声音询问刚到的元蘅。   皇帝此次主要召见的便是两位主考,却又在宣旨时交待,雪夜路滑,主考礼部尚书周仁远久病未愈,不必心急。除此以外又特意交待沈钦相随。   元蘅抿唇不语,直觉此事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果真,皇帝雪夜起身,在朝云殿中发了场极大的火气。   说是都察院递了密折入宫,有举子揭发礼部官员鬻题,以权谋私,试图搅乱春闱秩序,祸乱朝纲。   折子中没点名道姓。   但是言下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春闱考题是由饱有资历和威望的翰林学士亲手拟定,密送朝云殿经由皇帝过目,最后在春闱前夕交由主考官员弥封糊存,一道流程严谨之至,想要从中透题难如登天。   揭发此事的举子说是礼部官员鬻题,而周仁远多年来在朝中德高望重,又官拜内阁次辅。只消过了今科便可请奏致仕,绝无自毁晚节之可能。   事关科举取士,再加之春闱三年一度,是不少学子翘首以盼的。如今临到此时竟出了这样大的事,那些士子不少都聚在贡院和礼部外头要个交代,嚷着要重惩泄题官员。   身为主考官员的元蘅霎时成了众矢之的。   最后皇帝命将春闱之期后推三日,并深夜召翰林学士入宫重新拟题,命裴江知亲自主考,礼部侍郎沈钦协同主考诸事。   因着没有实据,虽未直接惩处元蘅,但是将她的主考之责给削了,已经是相当于将她推向风口任人指责。   出宫之时,沈钦刻意走慢了些与她同回。   “元蘅,我信你不会做这种事,但你方才为何不辩解,就任由那些人给你泼脏水么?都是同朝为官,就算是为了自撇清白又何必将话说得那么绝?这些人真……”   方才在朝云殿中,其余同考官听闻此事大惊失色,连事实证据都不论了,纷纷开始指责元蘅。沈钦实在看不过眼想要争论两句时,皇帝却开口打断了他们。   元蘅提着风灯,周遭的雪地映出一片昏黄亮色。她轻叹:“他们就差没把我一口吞了,我辩解得有人信啊。陛下不是没怎么着我,想来是信我的为人。”   沈钦道:“你出身世家,怎可能图这点鬻题之财?这些年你在朝中勤恳,陛下自然是信你的。就算是削了你的主考,也只是要你暂避锋芒罢了,你且安心,必会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   在宫中耽搁到这个时辰,元蘅只觉得浑身都疲倦酸软,上回在劝知堂崴到的脚踝也开始隐隐生疼,她放慢了步子,“明生兄,世上最难的就是证清白……”   这时却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下一刻,风尘仆仆连嘴唇都冻得青紫的闻澈便出现在了元蘅的面前。   他像是赶来得急迫,身上的衣裳都不该是入宫所穿的,发冠也未束。   大抵顾不上这些小节,他继续朝元蘅走过来,声音清越:“难证又如何?易证又如何?清白是在自己心里的。元大人,你心中有愧么?”   冷风凛冽,元蘅神使鬼差地应了句:“问心无愧。”   闻澈的笑意很淡,却又似乎浓到让人日日夜夜难以忘怀,他将自己臂弯处的外衣披给元蘅,亲手给她系上带子,动作流畅熟练从容不迫,丝毫不避讳这是何处,也没有避讳沈钦尚在元蘅身侧。   沈钦愣了下神,费了半天神也没能将视线从两人身上挪开。过往他只听元蘅与闻澈之间的传闻,却是半点都不信。   如今闻澈的亲近和元蘅的不抗拒,却令他浑身僵冷。   闻澈却只看向元蘅:“只要你是问心无愧的,这世上就没人能动你。”   人在大起大落之时,最难应对这样的信任,就像是在疾风骤雪之境地里,忽然坠入一片祥和安适之中。   所以元蘅迟迟未语。   闻澈接着道:“但我还是怕。”   “怕什么?”   “怕你性子要强,还没等查明白个真相,你就已经闹得鱼死网破。届时我可要怕死了。”   今日事多繁杂,元蘅终于笑了一声:“凌王殿下,我是要强,不是傻。”   看着闻澈这身不怎么得体的衣裳,元蘅又问:“你作何深夜要来?”   闻澈道:“本想是去见父皇,替你说话的……但想来此时父皇在气头上,若我去了,本与你无关的事倒显得此地无银了。但我担心你,睡不着,想即刻就见到你。”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眉间拧着的不悦散了些,只剩下熨帖的情意。   来之前,闻澈已经着人去查那个揭发的举子,此事已经上呈皇帝,可是这人却话说一半且不露面,摆明了就是要构陷。若是不能顺藤摸瓜找出始作俑者,最后士子们闹起来,罪名就只能是元蘅担着了。   闻澈故意说些轻松的话哄她,还回身握了她冰凉的手腕。温热的触感令元蘅轻颤,想要往回收手,却被他顺势握得更紧。   在沈钦所看不到的暗影里,闻澈悄悄从袖间塞给了她一个手炉。 第50章 对峙   这两日, 礼部衙门外头就没安生过。   士子闹事之时,元蘅正坐在礼部衙门正堂中,从容不迫地饮一盏酽茶。好似门外那些喧闹都无关于她。   同坐堂中的还有礼部的江主事, 他有些坐不住,几次三番地往外去探看情况。   “元大人, 吵嚷一整日了, 难不成就这般任他们闹下去?”   自打出了这样的事,江主事忙前忙后, 从中周旋调停, 已经两日水米未进。眼下瞧见已经被刀架住脖子了的元蘅, 还能那般仿若事不关己般饮茶, 着实是一口火气匀不下来, 几乎要活活呛死了。   他只不过是个礼部六品的主事, 再怎么着, 也不能在元蘅这个正三品的礼部大员跟前口无遮拦。   思来想去,他还是委婉道:“且不说礼部和朝廷的颜面。元大人, 此事若是解决不好,恐有损您的仕途啊。”   说得的确委婉。   此事若是解决不好, 元蘅只怕是要下诏狱了。   此次有人透题, 就是针对着她来的。外面那些闹腾不休的士子, 大部分是要朝廷给个交待,但尚未开始考试, 他们也能闹上两日还不歇息,又有多少人是被收买的, 实在是说不清楚。   北成向来重文, 最是看重这些学子,元蘅轻易奈何不得。这次就是个哑巴亏, 逼着元蘅往肚子里咽。   虽撤换了主考官员,但今晨刑部的人带着兵前来,将之前定下的同考官全部带去审问了一通。没人问元蘅,但元蘅心中不怎么平静。   搁下酽茶,元蘅看着这个两撇胡子都忧愁得翘不起来的江主事,道:“过明日就该是春闱了,你与其替我忧心,不若去将该办之事再查验一边,若再出纰漏,刑部来拿人就该也带着你走了。”   听这话时,江主事正在使劲捋着自己的胡子,大有今日外面那些士子不退,他就将这胡子连根薅干净的架势。   听完元蘅这话,江主事不想再在元蘅身旁发这些愁,忙离开了座椅就走了。   他就是在这发干愁,侍郎都不急,他个主事急成这样算怎么回事?   江主事前脚刚走,沈钦便来了。   他入堂中时还颇为踌躇,但还是将披风解下入内了。   沈钦瞧着脸色不好,估摸着来时被门外那些士子绊住了脚。   “事情闹这么大,你今日本不必来的。”   沈钦的声色很淡,还能听出他昨夜未得好眠的疲倦。临危受命接下主考之任,能准备的期限也只有三日,眼下外面又乱成这样,实在是令人心力交瘁。   元蘅手中还握着应试名录翻看:“我今日不来,他们就要到侯府闹了。我不想让这些糟心事扰了侯府清净。”   “是,你且安心罢,凌王殿下就足够替你解决好了。”   元蘅翻书页的手一顿,闻声抬眸:“沈明生,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同朝为官这几年,元蘅待同僚都恭敬有加,对沈钦更是从未连名带姓地直呼过。   自打三年前杏榜揭榜,两人有过短暂的不愉快之后,沈钦待她便一直很好。在旁人误解议论她的时候,沈钦也会主动替她解围。   可沈钦这人太傲了。   他只能向别人施惠,却不肯接受旁人在他落魄时给予帮助。他不觉得那是帮助,他只认为是耻辱。   所以这些年,他照顾元蘅,从未是把她当作一个出色的同僚在照顾,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弱者。   元蘅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不接受这样不够对等的照拂,即便来自好意。   被直呼名姓之后,沈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多解释一句,却发觉自己说不出话。   窗子外的风剧烈起来,临窗才抽芽的枝条一下下地敲击着窗棱,声音又低又沉。   元蘅去关窗子。   薄青的天色下,她仿佛落一身清寒,眼底的神色沉郁许多,转身看向沈钦:“沈明生,我拿你当知己,可叹你与旁人如出一辙。”   沈钦慌忙解释:“我,我只是在意你,一时口不择言了,元蘅,我并非……”   这些年压抑隐忍下的心意,竟会在这等不合时宜的境况下脱口而出,连沈钦自己也没想到。   但前夜闻澈为她披衣,冲击着实太大,沈钦已经两夜没能睡好。   辗转反侧间,都是他们二人之间那些微妙的亲密和暧昧。沈钦没瞎也没傻,总归看得出来。   元蘅道:“若你的在意,就是看轻我,那恕我不能心领。在朝中走到今日,我谁也没凭借,更未做借东风好乘意之事。”   流言蜚语不可避免。   但最让人心寒的不过是身旁人的猜忌。   身为同僚,处处被人比较,捧高踩低之人也不在少数。若是因一些好胜心而心生疏离也是常事,所以元蘅谅解了他之前的嫉妒心。   可她不能接受沈钦看不明白她的为人,因为一些所谓的“在意”而口不择言。   沈钦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女子本弱,若是有人能……”   “在北成,女官的确是少,除了先太后身旁的女官梁兰清,便只有我一人。那又如何?能证明什么?我能做到的,若天下官学能许女子入学,她们亦能做到。身处其位便做其事,凭借的是学识和本事。究其男女来判定孰强孰弱,着实荒谬。”   元蘅要往外走,沈钦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她拦了一步。她眸色重新变回疏离冷淡,正色道:“沈大人忙碌,不必相送,留步吧。”   ***   春闱暂止之事闹得不小,为了不扰了士子应考,查处之事一直等到春闱事毕。   这才有都察院的人奉上了所谓的证据——一封元蘅亲笔所书之信。   里面尽是今科春闱的考题,还附有详尽流畅的答卷。文辞笔触,与元蘅之习惯一般无二。   “跪下!”   皇帝怒极拍案,将此信扔至元蘅面前。   元蘅不明就里,只是应声跪了,将那信捡来拆开看,登时拧紧了眉。   “亏得朕那般信任你,你竟做出如此鬻题敛财徇私之事,实乃罪不可恕!”   此信笔迹与元蘅所书之相像,连元蘅都分辨不出。只是她却从未书过这样一封信纸。忽而,她从第二页纸中找出了些许端倪,强行镇定声息,再拜:“陛下,此信并非臣所书写!”   “证据确凿你还要如何狡辩!”   皇帝的目光极冷,仿佛只要元蘅说不出个名堂来,今日就必下旨将她下诏狱受刑。   “且不说簪花小楷模仿起来容易,此信字迹又虚浮游离,况且,臣的父亲字思矣。名讳中有‘矣’字,为避父讳,自幼习字起便会撇去一点不写。而此信共有不下十个‘矣’字,而此字却完整流畅似经年习惯所成。此人模仿臣之笔迹,却忽略‘矣’字,这难道不算疏漏?”   元蘅重新将信呈了回去。   皇帝翻看信纸,发现确实如此。   而此时同在殿中沉默不言的陆从渊却开口道:“这算什么证据?元大人莫不是想不出话说,情急了罢?”   这一出落井下石玩得好。   元蘅却反问:“情急?此字书写已经习惯,信之末尾就署着元蘅二字,若真是我所写的信,何必再多次一举加上一笔?作伪作得不像就是不像,尚未查实,陆大人何必咄咄逼人?”   陆从渊反驳道:“陛下圣明,您瞧是谁在咄咄逼人?臣乃都察院都御史,以监察百官,纠劾百司为己任,今日之事乃是臣之职责,可臣瞧着元大人倒像是记恨上臣了。臣,惶恐……”   皇帝将信搁回案上,沉默不言。   若是陆从渊没有在暗处冲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元蘅恐怕真的会以为他是秉公奏事。   可他笑得那样轻,眸中的得意一滑而过,却被元蘅尽数捕捉。   本不明白这无妄的栽赃从何而来,瞧见他这副模样,元蘅便懂了。以都御史之责构陷朝臣,那是何等方便。原本只是怀疑于他,现如今却确信了。   鬻题谋私向来是死罪。   今日陆从渊就是摆明了要她死。   皇帝终于道:“元蘅,朕且问你,此事当真与你无关?除了信中之字,你还能有何凭证?”   “当日臣与周大人接管考题之时,已经由翰林学士弥封糊存,臣资历不足,封管考题的钥匙由周大人亲自保管。自那以后,臣再未亲见过考题,又何谈泄露?”   陆从渊又道:“难不成是次辅大人透题徇私,栽赃于你?元大人可不要因为情急,胡乱攀咬于人。”   周仁远在皇帝曾为太子之时,便已经位至春坊官,于东宫教习。说来周仁远算是当今皇帝的老师。若非身体不好,绝非只任内阁次辅。皇帝对他绝不会心生疑虑。   陆从渊此言,就是要元蘅退无可退。   元蘅仰面直视于他,片刻后将目光移至皇帝身上,再次叩拜:“臣所言句句属实,也绝非构陷攀咬,接手考题之人甚众,不止有周大人。臣甚至从未亲眼得见此题。错漏百出的栽赃,陛下圣明,定要还臣一个清白!”   陆从渊却不肯由着她说下去,正欲开口驳斥,却见皇帝身旁侍奉的内侍碎步入内。   大抵是殿中争吵不休,内侍说话有些怯生生的:“启禀陛下,明锦公主求见。”   明锦在宫中素来安分守己,除了逢年过节和请安,也几乎不在皇帝身旁出现。今日殿中正议要事,她却来了。   皇帝不解:“她来做甚?”   “公主说,今日所奏之事,有关春闱。”   陆从渊心猛跳起来,看向殿外。 第51章 失策   殿门打开的那一瞬, 刺眼的日光透过缝隙涌入,让人瞧不真切来人。   熟悉的来人,一袭水色束腰衣裙, 肩上是织锦软绒披风,头戴珠玉发钗, 与寻常的沉闷截然不同。   明锦从容入内, 与陆从渊擦肩而过,却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 而是盈盈向皇帝施了拜礼。   发间的冷香未尽, 如纱似雾, 尚是陆从渊常用的那一种。可向来闻惯的缠枝香, 对陆从渊而言, 此刻却格外刺人。   “儿臣明锦, 拜见父皇。”   连声音都没有寻常那般温软。   分明昨夜他吃醉了酒回府时, 明锦还在他的房中。虽然依旧不肯与他说话,但亲吻她时, 明锦也没有推开。   唇如朱砂肤若凝脂的明艳美人,他既动了心, 就要占为己有。明知她心已不在, 但陆从渊却从未想过, 她会真的公然背叛。   可现如今,明锦不知如何从陆府中逃了出来, 眉眼亦没有昨夜的温顺,而是冰凉, 是陆从渊全然陌生的冰凉。   陆从渊猛然想起昨夜, 她的顺从格外不同,没有嫌恶他身上的酒气, 反而又哄着他饮下几杯。今晨走时,明锦不在房中,他原以为她去园中解闷散心了,所以毫无怀疑地入宫来了。   她竟是昨夜便离开陆府了么?   袖间的手攥紧,陆从渊面上仍旧是方才的冷淡。   皇帝又问:“你说你要奏之事有关春闱?是什么?”   明锦道:“儿臣这几日在佛寺祈福,偶然听得几句闲言碎语。正巧,能帮上些忙。”   跪于地上的元蘅此时稍稍舒展了腰身,抬眸看向陆从渊时,唇边的笑意清浅,是对他方才得意的回馈。   陆从渊这才惊觉,今日殿上对峙,是元蘅设下的圈套,就等着他往里跳呢!   明锦抬手,有两侍卫押了人上殿。   此人身着布衣,模样瞧起来也称得上清秀,唯独耳廓处有一道伤痕,像是在重雪天气里冻裂的。   “陆大人,认得此人吗?”   明锦说话时笑意更盛,柳叶细眉之下的一双美目清凌见底。这番乖巧语气落进皇帝眼中,就成了不谙世事的纯真,叫人无法不信。   陆从渊压下不悦,强迫自己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   还能是谁?   这正是揭发了元蘅的那个举子。   皇帝正欲发问,明锦便道:“听闻此人揭举礼部元大人,可是本人却不露面。原本想着是勤谨本分之人,不愿惹祸上身。可谁知却在佛寺碰上此人,亲耳听他说自己是为避祸藏匿于此,连春闱都弃了。若非心中藏虚,何至于此?儿臣岂能容许有人混淆黑白,便将他带了来,一并问个清楚。”   说罢,明锦看向他:“你今日尽可说个清楚,若是元大人威胁了你,今日她便不能活着走出这里。若是另有人胁迫你构陷元大人,本宫必保你平安无事。”   这举子却浑身在抖,什么也说不出口。而他耳边的裂痕却愈加明显。   本该安心准备春闱,如今却四处逃窜,想来日子并不好过。   陆从渊走向此人,半蹲下来看向他,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可亲:“放心,这里是朝云殿,陛下会为你主持公道。你尽可直言!若有人胆敢拿你亲眷作胁迫,也不必担忧,公道就是公道,会还你的……”   此人听罢却从头冰到了脚。   良久,才见他微阖了双眼,颤声道:“无人胁迫,是草民……是草民看不惯礼部女官,蓄意构陷……与旁人,一概没有关系……”   分明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皇帝问道:“既是你蓄意构陷,那你又从何而来所谓的元蘅亲笔书信?”   当日陆从渊呈上此人的书信,说是有举子发现同窗好友花重金从元蘅这里得到了春闱考题,并且将元蘅的书信偷了出来附上作证。   此事一出,刑部便遣人去贡院捉拿这个花重金买题的士子,却发现他已经畏罪自杀。   “是……是友人的旧时邻人在朝中任职,不知如何得到了春闱考题,想来是……是拟题的学士透出的,至于是谁,草民就不得而知了……那封信是草民对礼部女官心生嫉恨,仿写而来……”   面前这个举子显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极度恐惧之下临时编出的一番话。只要细细品味一番,便能知晓其有多不可靠。   最后一句话他倒是没说错,此信的确是他所仿。   皇帝不信,任人呈上笔墨纸砚,此举子当众仿了一遍,才发觉真是如此。   明锦气愤不过,质问道:“你来时并不是这么说的,为何到了大殿上却临时改口?分明是你说,这一切,都是受了都察院都御史陆从渊的指使!”   一言出,殿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   陆从渊的面色极难看,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明锦竟会真的将事做绝,袖间的手握紧,手背上青筋隐起。   那举子慌忙反咬:“是公主严刑逼问,草民,草民不得已至此啊……”   “你……”   明锦气不过,正要辩驳,却听得高坐龙椅上的皇帝开了口:“你当真不知泄题之人是谁?若能说清,朕便饶了你无故构陷礼部官员之罪。”   此人不敢抬头,双肩却因抽泣而颤抖。他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才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句:“草民不知,草民知罪,愿一力承担……”   ***   满地的枯草中沾染着血腥气,旧茅屋两旁的树木生得歪歪斜斜,连枝杈也不齐整。霜雪已化,枝杈之上已然能见青芽。   随手拨开茅草,上面是一大滩血迹。   元蘅下意识就要呕,却有人递过来一张熏过淡香的帕子,让她得以捂住口鼻。   她只露出一双眼睛,转身看过去,是身着月白横枝纹样直裰的闻澈。   “你怎么又跟来了?”   闻澈轻撩起自己鬓侧垂散的发丝,道:“你以为只有你能查到这里么?”   清风吹进这间屋中,将他腰间佩戴的玉佩流苏吹得轻晃起来。元蘅收回目光,道:“来晚一步,看来陆从渊已经将这举子一家灭口了。”   闻澈看向那滩血迹,已经干涸成灰褐色,想来已经时日久了。只是这个举子这些日子东奔西逃也没敢回家看看。原以为自己亲眷还在陆从渊手中,为了保全他们性命,他便在朝云殿上当众改口。   闻澈道:“怪我,我该早些想到这里的,或许就能一举扳倒陆从渊。是我这些日子情急,疏忽了。”   元蘅因为还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怎么能怪你?这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就不该掺和进来,平白得罪陆家人。”   “你管我?”   闻澈不大高兴,“我情愿。”   分明语气很冲,偏又让人心软。   闻澈盯着那滩血迹看了会儿,随手推开茅屋中的门窗,并且将自己的香囊递过去,轻叹一声:“你与明锦怎么就做事那么冲动,在朝云殿上指认陆从渊,是怎么一回事?”   元蘅不想接香囊,但是被闻澈强行塞进了她的怀中,清淡的香气将扑鼻的血腥气冲刷掉些,让她觉得好受许多。   “此事说来话长。”   初春时节雾气重,每逢晨起元蘅都要犯咳疾,正好赶上这几日春闱之事忧心,她的咳疾就又重了许多。   漱玉便出门替她去药铺取药。   临到回府之前,漱玉瞧见了陆府的下人在胭脂铺采买东西,所选都是极昂贵的胭脂水粉。陆府三子,只有二公子娶了妻并移居纪央城居住,其余的陆从渊和陆钧安,都是尚未婚娶,府中也没听闻有女眷。   原本想着是陆钧安那个混账兴许纳了姬妾,漱玉也不想多和陆府之人有纠葛,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其中一人极小声地道:“公主多日水米未进,她只喜欢这盒胭脂,你听我的一定没错……”   皇帝只有两位公主,一个已经远嫁和亲,尚未婚配的还能有谁?   回来后漱玉便将取药时的见闻说给了元蘅听。   几年前,在宫道上偶遇陆从渊时,元蘅便觉得他身上佩戴的香囊很眼熟,缝制手法与明锦所做的极为相似。这几年中也有蛛丝马迹能看出两人关系匪浅。   漱玉道:“原还听说明锦公主去祈福了,谁知竟是住进了陆府么?不过宫闱之事实在轮不上我们过问。”   元蘅却道:“你不是说她多日水米未进了,怎知她就是自愿的?”   在启都这么久,陆从渊是什么样的疯子,没有人不清楚了。只是若不知晓内情贸然做了什么事,只怕会祸及自身。于是元蘅只是交待漱玉这几日若是出门,多留意些陆府的动静,不必有其余的举动。   果不其然,在天色将黑之时,漱玉采买新药路过陆府之时,有人凑近过来,将布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算不上什么求救之信,反倒是明锦在试图救元蘅。信中说她得知了些关于春闱之事,若是元蘅能将她带出陆府,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再后来就是朝云殿上的对峙了。   元蘅不知明锦与陆从渊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日之后明锦便深居宫中闭门不出,她也再没找到机会感谢和问清楚。   听罢这些讲述,闻澈沉默良久,在心中细细忖度一些事该如何说,最后却只是简短道:“其实是能看出的,明锦心里有陆从渊。”   “你知道?”   元蘅有些讶异。   闻澈与她一同出了这间茅屋,清风绕林,枯草被风吹得作响。他随手折了一枝,回眸看向元蘅:“嗯。”   竟然这般轻淡无所谓?   元蘅不解:“陆家人视你为眼中钉,而公主是你的庶妹,他们二人纠葛不清,你竟不担心于她?若是你早些拦了,或许就不会出现公主被他困在陆府之事了。”   闻澈却苦笑一声,道:“我阻拦?我又凭什么阻拦?说到底明锦是我的庶妹,陆从渊是当朝正二品大员。若没有我在中间隔着,或许登对般配也说不定?世人立场向来不同,我就一定是对的么?”   “你……”   “当然,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那个陆从渊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从来都相信明锦,她若看清楚了真正能舍下,就会如那日一般站在陆从渊的对立面。若是她舍不下,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不是么?你要知道,世人之心意向来不会因为旁人的干涉而动摇。”   闻澈忽然靠近元蘅:“正如我对你,亦是如此。”   忽如其来的剖白将她要说的话全都噎了回去。闻澈太熟稔于此道,甚至明白如何用瞬时的坦诚击溃旁人紧绷的弦。   元蘅张口无言,最后却只垂眸道:“那你,也合该看清楚我了……”   当年就该看清楚了。   若不然不会走得那般决绝。   闻澈故意装作听不懂:“看清楚了,元大人生得好看,惊才绝艳,为人蕙质兰心,做事稳妥持重,哪里都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蘅,我舍不下。” 第52章 春赏   林中纷飞而出的鸟雀惊落枝头杏花, 茅屋后的竹林也随风晃荡着。若非是这里才发生过惨案,这里确实是个安逸又适合谈论风月之地。   自打相识以来,闻澈就一直在打破元蘅自以为的准则。只要是他出现, 她总是会无法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   就如同这不合时宜飞出的鸟雀。   本事打定心思重逢后装聋作哑,不再提及那些陈年旧事, 就不会再有牵扯, 可是闻澈就是要一遍遍地说下去,和死缠烂打也着实没有什么分别。   元蘅的眼眶热了下, 但是转瞬就被清风拂去了。   她仰面看他:“殿下, 您瞧这里适合说这些么?”   闻澈却抱臂而立, 将剑也抱在怀中:“你跟只泥鳅一样躲着我, 找着你不容易, 为什么不适合?即便是现下重兵攻城, 我提剑离去前, 也要听你说明白!”   “无赖……”   江朔这两年他的年岁简直是虚长的,实在是愈发混得不像话。她转身就要走, 谁知闻澈迅速地用剑鞘格挡早门框上,将她的去路拦了个严实。   这个姿势, 近到像是拥抱。   “无赖就无赖, 无赖也要听你说, 不准走!”   应对心思狡诈之人容易,但应对混账, 元蘅尚未想出什么适宜法子。   横竖走不掉,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狠下心来:“说什么?你想听什么?你分明知道我要说的话你不喜欢听。好, 我说。因为我也有舍不下之人,满意了么?”   果真还是这样。   闻澈的眼眶红了些许, 握剑鞘的手更加用力。   元蘅继续说着违心之言:“你当年说得对,就是因为你像他。但我如今不忍心了,不想祸害你了不行么?”   此言一出,闻澈拦她的手臂垂落了回来。元蘅还捏着他的香囊,伸手递还之时,他却没有接。   元蘅索性亲手帮他把香囊系回在他的衣带上。才系一半,手背却被一片温热给覆盖住了。   闻澈道:“元蘅,你还记得你那时说,你从未将我当成过那人么?”   言下之意是不是,他同样也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呢?闻澈恨自己那时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地就闹了别扭,丝毫没有冷静下来想想如何对谈。   自然记得。   那夜他质问那么多,而她只有勇气反驳了这一句。诚然后来闻澈负气出走,恨她不坦诚,但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慰藉了他,哪怕只有一点。   与赤柘部的对战漫长而耗人,寒冬腊月的雪原上滴水成冰,即便是厚实的帐篷也实在是这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寒风。即便是哔剥作响的篝火也比不上那句话有作用。   赤柘人尖利的箭矢刺穿肩臂之时,他也只是咬着牙忍。   总归是想回去,若能再见一面。   两人只隔着一点距离,元蘅眼底心绪的流动能尽数被看去。闻澈忽然垂眸叹了一声,抬手将她的眼睛捂住了。   “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被人遮住双眼的感受并不好。   漆黑之中,她能听到很多声音,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林间啁啾的鸟鸣,以及湿润的温热忽然轻柔地覆盖在她唇上时,她猛然跃起的心跳声。   只有这个瞬息,一触即分的克制隐忍。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模样,兴许他眼尾的红痕还尚未退去。这轻如点水的片刻亲昵却又化成江河流波,绵绵不绝。   他松了手,但是她仍旧没睁开眼,像是在给他充分逃离的空隙。   再睁眼时,这里只剩下了元蘅。   以及那个因为没系稳而掉落在地的香囊。   ***   春四月。   西塞为能换回王子,亲派使臣议和,并且愿献上对北成的朝贡,补上过往十年的缺失。赤柘部因为被烧净了作战粮草,盟友降顺北成,它如同被折断了双翼的苍鹰,再没有回旋余地,于是愿与西塞同贡,以此休战议和。   海棠盛开之时,是皇后的生辰。   因为这些年被禁足庆安宫,直到今春才得以解了禁足。   趁着皇后的生辰,皇帝赐了春赏宴。   春赏宴上遍请群臣及其家眷。   繁花满园,宴饮尚未开始,元蘅只寻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坐了,而不远处的沈钦想说什么,但去顾及着前段时日的不快,不怎么敢去她跟前说话。   都说闻澈生得很像他的母后,直到元蘅亲眼得见之时,才真正信了。   皇后虽然已经鬓间已生华发,但仍见端秀毓丽,微长的丹凤眼敛着,在珠帘之下透出些许清冷来,掩映在湖面碧波辉泽之中。   当年皇帝尚未太子之时,便力排众议,执意要娶梁氏女,全然不顾陆氏的颜面。   原本也算启都佳话。   元蘅尚未挪开视线,却与皇后的目光相撞。为了不失礼,元蘅只得上前去行拜礼。   皇后的话很少,因着久病不愈还轻咳着,直到元蘅行完礼,她仍旧出神似的看着元蘅,一时间连让她平身都忘了。   “母后,就让人这么跪着?”   闻澈清朗的声音穿透这一层漫长的沉默,还带着些难得一闻的轻快。   皇后这下才回神,朝着元蘅轻点了头:“你就是礼部的元蘅?”   元蘅起身答:“正是。”   皇后轻扬了唇角:“好看。”   闻澈却笑了,示意宫人搬来座椅。   本是行过见礼之后便可以退下了,可这座椅一摆上,元蘅就轻易走不得了。犹豫良久,她还是应声坐了。   “母后,元大人为了国事不辞劳碌,竟只得你一句好看?”   这句话表面听着是正经的打趣,可是只有元蘅知道这话中含着几分戏谑。大庭广众之下,闻澈竟半分也不遮掩。   元蘅的耳根漫起一片血色。   皇后笑道:“没说不辛苦,好看也是真的。”   似乎看出了元蘅与闻澈之间微妙的僵持,皇后将目光挪至不远处小石桥上的倩影,道:“澈儿,那是不是裴家的二姑娘裴鸢?”   的确是裴鸢。   闻澈对于裴鸢的回忆实在是不怎么好,那夜他被苏瞿陷害,与裴鸢共处一室之时,元蘅还提着刀将门给劈坏了。但是亦是那夜他与元蘅互通了心意。   他牵强地扯出笑来:“是裴鸢。”   皇后道:“三年前就该定下你的亲事的,一直耽搁至今。裴鸢也算本宫看着长大的,性子和顺,父亲又是首揆。你们二人也算少时的情谊,我瞧着很好。”   当闻澈重新看向元蘅之时,却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像是这些事根本就不入她的心。虽如此,他还是担心元蘅会误会。   “母后……”   闻澈下意识推拒。   皇后没给他继续说的间隙,打断他的话:“裴鸢对宫中的路不熟,你去陪着引路。”   意思这般明确,他若是去了,在群臣面前,这桩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自然不能去,正欲反驳时,却见元蘅起了身,很是通情达理地对皇后道:“臣就不在此搅扰娘娘与殿下清静了,先行告退。”   谁知皇后却伸了手过来,落在她的腕骨处,将她轻牵至自己身边:“澈儿去伴裴鸢,本宫闲来无事,还要元大人陪着说说话,可否?”   皇后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元蘅只能坐了回来,但始终不肯看闻澈一眼。   闻澈心里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噎得人难受。   “也好,裴鸢打小就路痴,还是母后考虑得周全。”   闻澈没从元蘅身上看出任何波澜,一时心底生了层恨意来。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元蘅的眸色却一如既往平静。   且不说吃醋,如今她竟是连气也不会生了么?难不成就那般盼着他移情?想到这里,他几乎一步也不停地就朝着小石桥走去了。   虽未抬头看,但元蘅能从嘈杂纷乱的人声中,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的声音。刺穿稀薄冷淡的春风,清晰明确地落进她的耳中。   皇后的笑意未褪:“元大人芳龄?”   “已过了二十的生辰。”   皇后颔首:“年轻,有为。北成历代没有几个二十岁坐上侍郎位子的,还是礼部。日后官拜内阁,前途大好。”   “忝列其中,实在有愧。”   北成吏治向来懒散,若非林延之辞官,皇帝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如何也不会轮到她官至此位。短短几年,已经是旁人需要攀爬半生所能抵达的了。   皇帝的确是有意提拔所亲信之人,借此来对抗那些朱门望族,但无论是何种缘由,元蘅也万不敢骄矜。   皇后却道:“元大人何必自谦?北成国祚千百年,也就出了一个褚清连,出了一本平乐集。你能承他遗志做好这件事,如今的位子,就是你应得的。”   深居宫中,皇后养得一身清淡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故意来奉承元蘅,所以她所说的话,也算带着真心。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再度看向闻澈与裴鸢,出口却是:“元大人觉得澈儿秉性如何?”   忽然将话题落回闻澈,元蘅有些怔然,半晌才说出一句:“很好。”   “与裴鸢呢?看起来如何?”   元蘅的心漏跳一拍,抬眸看向远处的两人。斑驳的海棠花余影里,闻澈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这人真是奇怪,江朔那么苦,竟还能养成这一副骄矜公子模样。   他跟在裴鸢身后刻意慢了半步,不知在交谈什么,他时不时颔首。   虽疏离守礼,但温煦。   元蘅有些哑:“般配。”   没想到元蘅会这么说,皇后揉着自己发痛的鬓角,笑言:“可惜世间姻缘不讲究旁人眼中的相配。终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说是也不是?”   这话听着哪里都怪。   但元蘅不敢细想。   “是……”   “那元大人觉得,这水是温是凉?”   “臣惶恐!”   元蘅离座,拱手再拜。   话才说一半就意会了,过往总听闻礼部女官为人慧极,皇后今日才算明白。   只消多留意两眼,便不难看出襄王有梦,神女也并非无心。只是不知其中又牵扯了什么盘根错节,导致如今的僵持。   皇后却笑了:“你总是很拘礼节,这样不够亲近。”   亲近?   元蘅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凉亭之下轻纱随风拂动,繁花人影交织错落。皇后就在这香风中起身,将元蘅扶了起来。   “泓儿承欢膝下,明锦本宫也视若亲女。唯独愧对澈儿这一个孩子,没好好照拂上,就任他南来北去。虽说男儿合该如此,但身为娘亲总是会于心不忍,也总期盼他能事事得偿所愿。可是元蘅,你若是无意,就该断了他的念想。”   皇后的话就是和煦的温柔刀子,轻巧又熟稔地挑开一个缺口,将刀尖推入,整个动作从容不迫,连丝血都不见。她此刻才真正体会了自己说狠话时闻澈的感受。   “嗯……”   “那就好。他的亲事若能定下,成亲诸礼要礼部着手操办。届时便由你筹备。” 第53章 挑拨   皇帝并未亲临春赏宴, 赴宴众臣及其亲眷也便不必过于拘谨,拜过皇后之后便自行赏花闲谈。   她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与春赏宴上诸人交游。   自打那年重病一场过后, 元蘅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好,春四月不犯咳疾, 但是久累难免昏沉头痛。方才皇后又说了由她操办闻澈成亲礼之事, 令她更厌烦这里的吵闹。   “忘了带药来么?”   说话的是沈钦,他今日身着绯袍, 在艳阳天里尤显清俊非常。但因着前段时日的争执, 他说话时多了些小心谨慎。   没等元蘅开口, 沈钦便从袖间取出一只白瓷瓶, 轻搁在她的手畔:“你走得急, 落在值房中了。想起你春日常头痛, 便顺手拿来了。”   这药是香远寺医术甚好的大师亲手所配, 说是按时服用调养,病体可愈。元蘅向来随身所带不离身, 今日实在是过于匆忙了,她竟忘记将它带来。   她迟疑片刻, 接了:“多谢。”   “你身子尚未好全, 凌王殿下成亲礼的筹备, 我去回禀了娘娘……还是由我来罢?”   方才沈钦一直站在树影之下与人闲谈,也将不远处皇后与元蘅的对谈听了个大概, 亦能明白此时元蘅不愿多言的缘由。   元蘅短暂地出了神,视线粘在白瓷瓶上。犹豫良久, 她就着手畔的温茶将那药服用了, 开口道:“不必。”   一口没咽下去的黑色药丸在唇齿间缓慢地化了,苦涩的味道就这般蔓延开来。最后她只有将那盏不怎么清甜的茶一口饮尽, 才算好受许多。   元蘅本就性子冷,在心中不悦烦闷之时尤甚。礼部之人甚至在暗地里,说这个女官虽是美人,却是个做事起来不知疲倦的木头人,如同没有悲喜一般。   沈钦却知道,她过往并非如此。   忽然从林荫后传来笑声,是裴鸢。   “殿下,我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这般同行赏花了。”   “嗯。”   闻澈才应了声,便看到了亭中坐着的元蘅,以及她身旁的沈钦。   一时间四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处。   元蘅回神,将目光从裴鸢身上收回来,朝着闻澈躬身一拜:“殿下。”   除了才相识的那段时日,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元蘅从未跟闻澈行过拜礼。如今在四人的沉默不语中,她的落落大方却割得人心里疼痛。   闻澈朝她微点了头:“元大人不必多礼。”   乍一相逢,裴鸢似乎一时间没认出来元蘅,直到闻澈说了,她才想起两年前她与闻澈被人设计之时,就是面前这个女子闯了进来,还悉心地安抚照顾于她。   “元大人么?”   元蘅应了:“正是。”   小姑娘笑起来却有两个梨涡,道:“两年前一别,再没机会见过了。今日能见,真是荣幸之至。元大人,你说这株海棠叫什么啊,在家中没见过呢。方才问了殿下,他都不肯告知。”   不似两年前相见时那般胆怯,如今的裴鸢看着甚是明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甚为健谈。   元蘅被她的天真烂漫熏染得心中松快一瞬,说话时声音都轻了:“名唤垂丝。”   “我就猜是垂丝!”   裴鸢娇嗔一般回眸瞪了闻澈,“你偏骗我说不是!”   闻澈无奈道:“我真不认得……”   方才的松快转瞬便消散了,元蘅眼底的笑意缓慢地隐去,最后只是垂眸站着,什么也没说。   果真般配。   一直沉默不言的沈钦看向元蘅:“用过药了就先回府歇息?今日风盛,小心又要头痛。”   闻澈忽然问:“你怎么了?还要用药?”   四人的氛围霎时僵持尴尬了些。   这一路,无论裴鸢说什么,闻澈都表现得甚为敷衍,甚至几度心生要走的念头。而方才这句询问又能听出言语的急切。   元蘅却疏离道:“旧疾罢了,不妨事。臣就不在此叨扰了。”   沈钦正欲与她一同走。   元蘅却拦了他:“我自己就可以。”   沈钦明了她此刻心中不快,便也没有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转过回廊,消失不见。   兴许是沈钦的目光太过于专注,闻澈心中吃味,出口便是冷硬的语气:“沈大人没有要忙的事么?”   他着实不想更糟心了。   谁知沈钦却轻笑了,不似曾经那般见了王爷就胆怯。这些年的官场沉浮也给他带足了底气。   他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对闻澈道:“今日不忙,怕元蘅犯旧疾,来给她送了药。眼下也确实该走了。不过殿下,周尚书身子不好,礼部的重担都在元蘅的身上。筹备您与二姑娘成亲礼之事,臣也可以代劳,不是非得她来做。”   闻澈愣了下:“什么成亲礼?”   沈钦故作困惑:“没有么?娘娘才吩咐了元蘅亲自操办您的成亲礼啊……那可能是臣听岔了罢。真是抱歉。”   一言出,裴鸢像是吃了一惊,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日入宫本该是由裴夫人来的,但是因为裴夫人着了风寒,实在不便入宫,便只得让女儿来这一趟了。倒是从未有人提过皇帝要赐婚,更遑论什么她与闻澈的成亲礼。   虽说她少时钦慕闻澈,但尚不至于到了委曲求全非要做这个凌王妃不可的程度。以裴江知在朝中的地位,她什么样的好郎君找不着,倒也不必执意吃这个强扭的瓜。   再加之隔了这么些年不见,这份寡淡的钦慕也早就寻不到踪影了。   闻澈看过来之时,裴鸢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没有的事!”   方才皇后的撮合之意已经尤为明显。   是闻澈看元蘅毫无反应才想要气一气她,眼下却觉得自己又办糟了一件事。非但没让她吃上醋,反而彻底推开她了。   顾不上去找皇后问清楚,闻澈只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跟元蘅解释清楚。什么由她操办成亲礼,着实荒谬之至!   撂下裴鸢和沈钦,闻澈加快了步子朝元蘅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御花园小径错综复杂,但出宫的路却只有一条,闻澈想也没想地便追了过去。拐过一个宫门,再往前走便能径直出宫了。此时闻澈却听到了元蘅与人交谈的声音。   是和陆从渊。   没有旁人在侧的陆从渊语气并不好,说话时都是直白而又阴狠,似乎因着明锦之事恨毒了元蘅。   “你是如何将明锦带出陆府的?”   元蘅强撑着精力淡笑道:“私囚公主,陆大人也真是能耐。我若想救,你陆府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将公主完好地带出来。”   陆从渊不怀疑明锦是如何知晓春闱士子之事的。现如今他的事很少有瞒着明锦的。在明锦昏睡之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侧,交待人栽赃元蘅的事便是那时议的。可他千算万全没有料到,这些话同样被明锦听了去。   竟然会选择与元蘅站在一处。   “是我太相信明锦了。”   陆从渊怒极之后又重新恢复平静,“我从未过于防备她。你与她里应外合,出个陆府也不是难事。但是元蘅,你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么?”   “后果?”   元蘅冷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因为姓了元,还是皇帝所信任的女官,陆从渊这几年给她使的绊子便层出不穷。   元蘅朝着他走了一步,微扬下巴直视陆从渊:“后果就是,你也得罪我了,往后日子还长,我亦不会放过你!纪央城陆氏有兵权,我就没有么?”   像是没猜到元蘅会来这一出,陆从渊嘲讽一笑:“你以为我会怕你?”   “你自然怕啊。若非是怕极了,怎会三年来都不肯放过我?你怕我,又不敢杀我,因为只要我死了,我衍州元氏势必会与陆氏对立。说真的,你们陆氏在纪央城闹些什么我不管,但是江朔军粮半道被截之事,你敢说与你摘得干净?”   陆从渊拍手:“说得好啊。看来元大人对江朔关心得很!怕凌王死在那里?真是情深意重……只可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元蘅蹙眉。   “前些日子,钧安去了趟衍州,听说了些元大人过去的风流韵事。那个名唤容与的心上人,你就丝毫不关心他为何销声匿迹?”   容与……   此事在衍州不算秘闻,稍微了解些元蘅的燕云军中人,都曾见过她身边那个玄袍的少年郎。后来容与忽然失踪,也便没人再提及。   元蘅稳了声息:“与你何干?”   陆从渊揉着拇指间的扳指:“他是在宣宁十八年冬坠了燕云山的,寒冬啊元蘅,我虽未亲见,但亦知晓那样的高的山崖,底下是冰冷刺骨的衍江水,人都是肉体凡胎,你猜他死之前,疼不疼?”   眩晕感在一刹那吞噬了元蘅。   这副模样被陆从渊尽收眼底,他得意一笑:“你不会以为他还活着罢?你是衍州人,那山多高,你该是知悉的。让我猜一猜,他死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不会是说他要回趟家,让你等他回来罢?”   元蘅似忍无可忍,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以锐利那端抵住他的脖颈:“陆从渊,你再胡吣,我杀了你!”   玉簪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皮肤,渗出血珠来,轻滚落入了衣领之中。   这道血迹沾湿了他的雪白里衣。可他却似毫不知疼,反而隔着元蘅袖口的衣物重重地握住她的手腕,借力将玉簪刺得更深。   “能看到元大人如此不冷静,也算荣幸了。”   见元蘅已经精力不济,他继续道:“当年谁最想让你完成与越王的婚约?元蘅,你就没想过是你父亲杀了容与么?元氏的兵权的确是曾由你调遣过,但那是留给你那顽劣不堪的弟弟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怕你?凭你这没什么用的簪子么!”   才服用过的药尚未起效,元蘅此时头痛欲裂,又被忽然听及的容与死讯打了个措手不及。竟一个不防,她被陆从渊施力狠狠地甩向了一旁。   手中的玉簪当啷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而此时,却有人从背后接住了她。   闻澈将她扶稳,伸手探了她的额头。   果然是烫热的。   再难掩盛怒,闻澈怒视着陆从渊:“陆大人如今已经沦落到,需要挑拨旁人父女关系,才能安心的落魄境地了么?旁人如何死的,你倒是描绘得栩栩如生,如同亲眼看见一般!你这等臆想能力,合该去清风阁写戏折子!”   陆从渊万万没想到会中途冲出来一个闻澈。他抹了把脖子上的血迹,一时哑了声。   闻澈却道:“没瞧见她今日身子不适么?且不说你竟这等欺负高烧病患的好涵养,你又可知道这是那里?公然在宫闱禁地挑衅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是活腻了么!” 第54章 春夜   夜深。   元蘅醒来之时已经过了子时, 房中陌生的安神香萦绕着她的周身,令她一片混乱,着实没想起自己现下是身在何处。   虽是春日, 拔步床下依旧铺着暖绒的毯子,赤着双足踩上去也不会被冰到。   窗子没合严实, 得见一缕皎洁月光倾泻而进, 轻落在乌木芰荷雕花的桌案上,分外温煦静谧。   风起时她推开了木门, 看见了庭院中那棵松树之下, 正点着烛火翻书之人。   褪去少年那一层单薄, 眼前这人的肩背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更加宽厚结实了。长发随意地披着, 被夜风吹得微乱, 之后他一手轻捻着书页, 另一手臂微屈着支在石案上。模样好不慵懒, 但又能看出隐隐约约的倦意。   风吹得烛火跳动,他才打了个呵欠。   “怎么不在房中看?”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 闻澈肩颈一僵,半晌才回过神, 缓缓抬眼看向她。   大概是想说什么, 但到了嘴边他却只说出一句:“怕扰你歇息。”   元蘅还没醒透, 双眼还泛酸:“那为何不去书房?”   “怕你夜里烧起来……”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   月光如练,将庭院照得空明澄澈, 如同白昼一般。而元蘅就只是肩上披着薄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与他对望。   昨日之事她记得的不多了。   好似是在宫中与陆从渊争执之时, 她便已经很不舒坦了, 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炽一般,头昏脑涨筋骨酸软无力, 所以才会一时激愤动了簪子。结果惹怒了陆从渊她险些就要摔了。   她记得是闻澈搀扶着她出了宫,不顾旁人目光将她抱上了马车。再后来她就已经昏睡过去了。模糊间还能记得有人将她抱得紧,暂缓了她浑身的高热。   谁知这一醒,竟是身处凌王府。   闻澈将手中的书卷搁下,朝她走了过来,在她身前一步处停了下来。他很高,将月光尽数遮去了,一时间甚至瞧不清楚元蘅的面色。   他朝她伸手,却被她躲了。   闻澈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却固执地覆上了她的额头,感受了片刻才道:“不烫了。”   分明只是试体温,但在寂静又空无一人的凌王府中,却显出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纠葛暧昧来。他的眸色又比月色清冽。   “你不该留我在王府的。”   元蘅不看他。   闻澈眼尾却溢出笑来,将自己的手收回,抖了下衣袖后背在了身后:“你又不是没住过?这会儿跟我讲规矩了?”   元蘅想起来了,几年前裴府婚宴那回,闻澈说着想要与她一同用早膳,要她留下。   那夜说好她只睡暖阁,谁知夜里这厮却偷偷过来,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最后两人就那样相拥而眠一整夜。清晨之时他还不愿放她走。   大抵是人在夜里都要多几分坦诚,元蘅声音很低:“你都要成亲了。”   “对啊。”   闻澈故意顺着她说,“不是你说的,我该议亲了么?”   元蘅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调侃,怒视于他:“那你更应该将我送回侯府的!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若要裴二姑娘误会,岂不是……”   “已经误会了,这亲事是铁定黄了。元大人,这可怎么办?”闻澈握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跟前扯了下,“你得赔我一个王妃……”   虽背光,他的眸色却依旧如深邃,看戏似的观察着元蘅的每一分怒意,旋即得意一般将她打横抱起,往房中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元蘅几乎在一瞬失了声。   抱她这人的脚步却不停,一路穿过屏风入了内堂中去,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之后便伸手去解床帐,把绑缚的垂纱放了下来。清风从缝隙中涌流而入,衬得他的掌心分外滚烫。   “闻澈……”   “唤我做什么?”   闻澈俯下身来看着她,拇指还在她的下颌上轻轻扫过,视线从她的眼角滑至莹润的耳垂。   果真是长进!   元蘅呼吸都不匀了,只能闭上眼平息愠怒。   闻澈却笑了:“元大人,本王哪里不好看?你竟看一眼都不肯。”   床帐之中的温度高了些,元蘅要挣扎着下去,却被闻澈掀起锦被整个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得如同一个蚕蛹。   “刚退热就好好歇着,若很想做点别的……来日方长嘛……”   “混账东西……”   若非被锦被缚住,元蘅定要给他一个耳光。可是闻澈听了这句话却笑得更开,笑声爽朗清越,边笑边将她鬓间的碎发抚至耳后。   闻澈压低声音:“好听,再骂两句?”   元蘅抿紧嘴将脸别过去。闻澈终于轻叹一声:“你白日病成那样,若将你送回侯府,侯爷那么大年纪了又要为你担心!放心,我叫人告知漱玉了,就说你今日歇在元氏旧宅。这样可还满意?”   还算有些良心。   元蘅终于肯睁开眼直视着他。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元蘅道:“陆从渊的话你都听到了?”   闻澈的笑凝在面上,故作不知:“你是指什么?”   “容与。”   果真还是又提到这个名字了。   这两年多,闻澈劝自己不要再介意过去那些旧情,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心头生了一团熄不灭的火。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倚靠着床背坐好,笑得极轻:“听到了。怎么?你现在还要跟我谈他?要跟我讲你们之前有多好?你讲啊,讲得若是不如我的意……”   他翻身覆在元蘅的上方,将锦被往下扯了一下:“纪央城那夜之事我就要再做一回。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兴许是距离太近,他温热的呼吸就落在她鼻尖。与寻常撂狠话时不同,他现下倒是有几分想当真的意味了。   元蘅觉得自己从脊椎麻到后腰,可是隔着锦被她又没办法拂开他的手,最后就只能任由他的掌心在她的肩上轻轻落下,顺势往上揉捏她的耳垂。   果真还是那个幼稚的疯子。   元蘅喟叹一声,费了点力才将锦被扯开,将他推开起了身。   闻澈永远无法从她的眸中看出真实的念头,可是又像是着了魔一般总是深深地看回去,就好像只要自己再尽力一些,就能剥开她那一层不许人靠近的硬壳。   若是从未得见她的柔软,或许他不会这么放不下。   可那年在王府的花影里,她分明是吻过他的。   他不免沮丧,顺势将距离拉开了,又气又无奈地说起别的:“陆从渊的话是骗你的,你若是信了就是傻子。且不说那谁是不是你爹杀的。就算是,也不会让陆从渊知道。他那话明显是拿来激你的。”   元蘅应了声:“嗯。我知道我父亲不会做这件事。容与曾帮过燕云军,我父亲很喜欢他。与越王的那桩婚事,是他失踪后,我父亲才替我定下的。”   “哦……”   闻澈被气笑了,回过身来看她,目光中的不平险些要将她生吞活剥,“我也帮过燕云军。不计前嫌大义至此,可我瞧你们姓元的半点感恩之心都没有!没良心,果真是一脉相承!”   本来还只是吃醋,可现下听了元蘅这话,闻澈又开始火冒三丈,心中的不平浓到恨不得当即舞剑将这里劈成两半。   元蘅瞧着他这似没被人顺毛抚的暴躁模样,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声,旋即又道:“所以你听不听我说?不听就请殿下出去。”   “这是本王的寝房,你才是鸠占鹊巢那个!”闻澈生着闷气,但又不清楚如何闹别扭不会将关系推远,最后妥协之下还要故意放冷语气,“说!”   他真是恼极了元蘅这副模样。   可他偏生又最吃这一套。   “陆从渊特意差人去衍州查我的事,就是因着公主而记恨我。但我不明白,连我都不知容与的踪迹,他如何就笃定他是在燕云山坠崖了呢……”   闻澈有些烦,敷衍道:“就你们衍州那山,陡得跟个什么似的,换谁谁不坠?只是本王命好才没摔死!”   说罢他将衣袖撩起来,给她看自己身上的疤痕。   “你吃炮仗了?”   元蘅倒是想心疼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但是听到他这意图呛死人的语气,再多的心疼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闻澈这才闭嘴,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我不想听他的事,我还是出去罢!”   “站住。”   闻澈还是坐了回来。   元蘅继续道:“重点根本不是容与。而是陆从渊怎么会知道?当年我虽不知容与的身份,但因着师父待他很是不同,大抵也能猜出身份不寻常。当时我初逢他时,是我才及笄,柳全任了琅州之职,彻底离开衍州。那时的燕云军便开始内讧,一直以来无法平息。是容与献计于我父亲,才勉强得以整治。后来我父亲便一直很信任他,有时会留他在元府过夜。”   “还过夜?”   闻澈挑挑拣拣,只听到这一句。   元蘅:“……他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闻澈冷哼一声:“继续说啊。”   “治军之策势必有损谁的利益,而那时的容与身份只是一介布衣。军中有人要撒气,没办法动我父亲,就会找上他。我那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可他就是毫无踪迹……还是那句话,陆从渊怎么会知道这些?若是如我所猜测的那般,他与燕云军中某些人……”   闻澈倏然抬眼,正色道:“关系匪浅?”   若如此,容与之事就必要彻查清楚了。即便闻澈心中不高兴,但是也明白事关军中大事,是半点都不容许错漏的。   闻澈忽然道:“若是如此也说得通。当年徐融之死是锦衣卫指挥使孟聿做的,而孟聿又是陆从渊手下之人。同样的,孟聿是为了柳全才栽赃于你的。如此看来,柳全难保就与陆从渊没有干系。你方才也说了,柳全刚从燕云军调去琅州,燕云军就乱了。”   “所以……”   元蘅的困惑被点开了。   这么久以来的所有事都串起来了。   “当年柳全叛乱,攻打到衍州之时,启都援军迟迟不至,不过月余军中折损过半,都是因为……都是因为军中有内奸?有柳全和陆从渊的人?所以我父亲才会……才会在战时忽然重病不起……”   元蘅不敢置信。   所以容与就是这样,再也没回来的……   她宁可只是猜测。   闻澈侧目,瞥见她揉着自己的额头,这才关切地问:“头痛?灶上还温着药,我去给你端来。”   可元蘅却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明白,徐融之死能让我们推断这么多,陆从渊又何必杀了他?”   闻澈道:“你是被容与的事气傻了?定是徐融身上有更大的秘密。若是他不死,或许我们今日的所谓推测,在三年前就要公之于众了也说不定。”   是这个道理。   他将她重新按躺下,将锦被盖好。紧接着他也躺了过来,紧紧地偎着元蘅:“话也说了听了,元蘅,该你哄一哄我了。”   被他骤然拥进怀中,元蘅望着帐顶,呼吸控制不住地紧促了。她抓皱了被单,放缓声音:“你别抱我。”   就抱。   又不是没抱过。   “我就问你,那年你在王府主动吻了我之后,还有把我当过那人么?”   闻澈的语气称不上和缓,甚至大有元蘅若不说些个好听的,他今日就要将王府的房顶掀了的气势。   元蘅道:“没有。”   “那你是生我的气么?我当年不告而别趁夜离都之事。”   元蘅又答:“没有。”   “这些年我写来的信,你都扔了?”   元蘅叹气:“没有。”   听罢这句话,闻澈心中不怎么平静,再度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介意你吻我之前的所有事,你也不介意我负气出走,那我回来之后,你为何百般推开我?还要亲自给我操办成亲礼?元蘅,你有没有心?”   “你到底要说什么?”   元蘅有些累。   闻澈道:“我想跟你和好。” 第55章 和好   闻澈抱得紧, 将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怀间,面上虽然平静如常,但是手指却紧张地微微发抖, 一下一下,元蘅觉得有趣。   与其挣脱不掉, 她索性侧过身来躺着, 顺理成章地与闻澈面对面。   这样倒像是在互相拥抱。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澈却不答,反问道:“所以你在介意什么?若是我不够好, 哪里不好你要说出来。别像现在这样。”   别像现在这样, 好似她化成了一缕清风一般, 无论他做什么, 都抓不住。   “你没有哪里不好。”   元蘅的气音很闷, 将自己又开始发烫的额头抵住他的肩, 难得展露一点眷恋的端倪。她轻又慎重地碰了闻澈的指尖, 随即自己的手就被毫无保留地回握住了。   她抬眼对上闻澈的视线:“我只是觉得,容与他……”   闻澈沉默了下, 道:“我会比他做得更好。他不敢来找我,活的也得给他打成死的。”   “怎么说?”   “害你难过的人,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蘅抵着他的肩笑了, 好像闻澈总是有让她起死回生的能力。或许只是一叶, 却能短暂地遮了这漫天的疾风骤雨。   她捏着他冰凉的指尖,问道:“冷不冷?”   “不冷。”   元蘅了然, 轻笑一声给自己将锦被盖上,合眼:“那你就别盖了。”   闻澈怔住, 恍然明白言下之意。   他如同忽然得了糖的稚子, 想笑又想落泪,最后只是化为了黏黏糊糊的一句:“冷冷, 冷,真的冷。”   说罢他轻如一尾鱼般钻进锦被之中,抵着她的发顶将她拥紧了。   两人就这般依偎了一宿,天亮时潮气还没退,房中的温度低了很多。但闻澈隐约觉得元蘅好像退了热,轻手轻脚地将她从怀里分出来,将软枕也挪了合适的位置。   昨晚本该再给她饮一碗药的。   可是被她那轻飘飘的一句煽动,他竟高兴得忘形,将这回事给抛诸脑后了。   现下回想起来,这大抵是她的圈套。她晚间昏睡过去没有用饭,估计夜深之时实在是不想饮那些汤药,才按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去。这几年不知道她到底如何落下的病,只是天气骤然转暖,也要高热一场。   出了内室,闻澈才惊觉昨夜没有关门,如今房门还是元蘅推开时大敞的模样。而徐舒颇为本分地坐在石阶上背对着房门,手中还搓着一根狗尾巴草玩。   “干嘛呢?”   闻澈将腕带系好,走至他的身后。   徐舒一脸烦闷地说:“六殿下来了,我不拦着,你们的清梦就要变成噩梦了!下回可记得关门罢祖宗们!”   他倒是想替他们把门关上,可是一不小心再将闻澈吵醒了,指不定自己又要挨上一顿收拾。毕竟亲眼看着自己家凌王殿下费了多大功夫才将美人重新抱来的。   “阴阳怪气谁呢!”   闻澈笑着伸脚去踹他,谁知徐舒先一步料到他的举动,已经从石阶上弹了起来,往前小跑两步躲开。   徐舒觉得身手麻利点还是挺好的。   他一脸没睡好的怨愤,将手中的狗尾巴草折了:“属下媳妇儿没讨着,净给殿下看门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闻澈很是同情地点头:“那着实有些可怜了。可怜人,劳烦你去备些早膳,粥要煮烂一些,菜要清淡少些油盐,不然她吃不了。还有,让漱玉替她告假,今日不去上值了。”   见徐舒不情不愿的地去了,闻澈才低笑一声,探着半个身子往房中看了一眼,确信她尚未睡醒,才放心地放轻了步子,一边解开方才系紧了有些勒的腕带,一边阔步往书房中去了。   元蘅醒来时,天边的薄雾尚未尽,将整个凌王府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好像多动一下都会破坏这份祥和。   她随手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上,也没仔细看是谁的。随后便去推开房门。薄青的天色还没亮透,隐约间能看出不是个晴日。   忽地,她觉得有谁在扯她的袖子。   俯下身看去,才发现是不知何时藏匿于她身后的六皇子闻泓。   闻泓的衣裾上沾了些草丛中的晨露,袖口也湿了一截,被他随意地挽在手腕上。半大的孩子眼神澄澈,墨玉似的双眼瞪得有葡萄那般大,脏兮兮的手还扯着她的袖口,将月白刺金的袖口抹上了一道浅浅灰痕。   元蘅半蹲下来微微仰面冲他笑,而闻泓转身就跑。若不是元蘅伸手麻利,几乎要捉不住这只“活泥鳅”。   将他重新扯回来,元蘅故意蹙眉吓他:“你跑什么?撞见鬼了?”   “不,不如撞见鬼了!你怎么披着我皇兄的外衣,从他的房中走出来,你……”   元蘅却被他逗笑了:“讲讲道理小殿下,是你先躲人身后的!诶,这几年不见,你竟长这么高了?”   她伸手在他发顶比划了两下,感觉他跟竹子抽节似的。分明三年前在文徽院中初次遇见时,元蘅尚能将他从树上抱下来。   如今不怎么能抱动了。   闻泓似乎一时没想起她是谁,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我见过你。”   自己被人从树上抱下来的记忆尚有,但他着实无法将眼前披着闻澈外衣的女子,和那个扮着男装的文徽院伴读联系起来。   “所以呢?”   元蘅还扯着他的后衣领,让他没办法跑了。毕竟小孩子嘴不严实,今天任他跑了,明日整个启都传何逸闻就不得而知了。   闻泓跑不掉,就在原地开始哭。   尚在不远处书房中的闻澈听到这一腔哭声,推了门便走出来。   他两步翻过回廊,捉猫般将闻泓一把抱起来举起:“大清早的你哭什么?”   闻泓是假哭虚张声势,见闻澈来了才止了声,偷瞄了一眼元蘅后,捂着嘴贴向闻澈的耳朵:“我要告诉母后,你在王府藏娇。”   “吓唬我呢?那我真的好怕啊。”   闻澈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从自己怀里剥了出去,警告似的让他在原地站好。   两个孩子气的人。   元蘅倚靠在门框上看闻澈教训小孩。   “在王府大清早你乱跑什么?方才给你布置下的诗文你背了么?”   “以前可以跑的。”   闻泓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闻澈抬眼看元蘅时眉眼弯了下,唇边溢出一丝散漫的笑。元蘅咳嗽一声,颇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调情,转身回房中斟了一盏茶润喉。   他用指腹将闻泓脸颊处不知从何处蹭上的泥渍抹去,正色道:“以后不可以,因为……因为你皇兄在王府藏了娇!”   被呛着了。   元蘅搁了茶盏,捂着胸口就是一连串急促的咳嗽。闻澈见状忙过来帮她拍后背顺气,却被元蘅剜了一眼。   “你胡说什么呢?”   元蘅压低了声音,眉眼间皆是震惊。   闻澈却只笑,眸间的东西却让人能全然看个透彻。隐忍这般久,如今能在这般理直气壮地讲这句话说出来,他只觉得满意。   “胡说什么了?昨夜是谁畏冷往人怀里依?今晨又开始不认了,元蘅,你就是没良心。”   若说昨夜,元蘅确实都记得。记得自己如何抵着他的肩落了两滴泪,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拭去了痕迹。   后半夜她浑身都烫起来,整个人都淹没在了一眼看不到头的焰火中,筋骨都被翻涌而来的火舌席卷了。梦中烈日终年不绝,而她好像只寻到了一眼清泉。   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每一句“元蘅”都悦耳动听。这似乎只是谁的梦呓,却带着别样的蛊惑,引诱着她往那人怀里去。最后这梦呓就成了安抚,在漫漫长夜之间寻到昔日慰藉。   瞧出她的窘迫神情,闻澈竟觉得格外动人。果真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会因看到元蘅不同寻常的神色而动心。   他伸手欲抚她的眼睫。   元蘅瞥向门口,哪里还有闻泓的影子?她慌了:“跑了,你六弟弟跑了!”   “让他跑去,管他做什么?”   “他出去就会乱传!”   闻澈的双手却落在她的后腰,将她环抱似的带进自己怀里,任元蘅推都不肯松开。   附在她耳边:“求之不得。”   随即将轻吻落在她的耳垂。   元蘅稍稍推开来喘了口气:“你再胡闹我真走了!他若回了庆安宫,将这些事告知皇后娘娘,我……”   提起这个,闻澈才恍然想起还有桩旧账没有算。昨夜的碎语也算将心结稍微解开,相互坦诚。他收敛了逗弄的心思,抱臂而立。   “说起本王母后,本王想起件要紧事。元大人,你是打算怎么操办本王的成亲礼啊?”   他熟知元蘅的做派,在她转身要走之前将她的去路给拦住,整个人颇有压迫感地垂眸看她,“礼部现在做事都这么不尽心?本王问你,你也不答?”   装模作样。   元蘅回馈的方式是踩了他一脚。   闻澈忍住疼痛,暗暗倒抽一口冷气,无奈一笑:“不占理的时候就张牙舞爪。我说错了?要帮我办成亲礼的不是你么?”   “不是。”   本还以为是寻常的笑闹,闻澈甚至都没打算究根问底,结果听到这压低的一声,他才恍然觉得在昨日春赏宴上,元蘅就一直兴致不高。   他的心一软,有些慌地把她抱紧:“不是就不是,我再不问了。”   元蘅闷声笑了下,伸手将他束发的玉簪取了下来。没了簪子的束缚,闻澈的发随即散落了下来,被元蘅伸手掀在颈侧。玉簪质地简单,却是上等的白玉所制,触手温凉润泽。   “做什么……”   闻澈没明白。   元蘅将自己的如瀑长发挽起,用玉簪束好,道:“归我了。” 第56章 布局   春日明媚。   雪苑南牖下支了一张简单的桌案, 上面摞着很厚的卷轴,有几卷已经被拆开后散落在地。   漱玉将燃尽了的安神香撤了,看着伏案而眠的元蘅, 将她披着的薄毯往上扯了下。谁知惊动了元蘅,她缓慢地回过神看着漱玉, 将地上掉落的卷轴拾起。   她揉着自己睡出了一道印褶的手臂, 将其中一个卷轴展开来看。   卷轴很长,是枯燥的名录。   漱玉顺带着过来看了两眼, 疑惑道:“这是燕云军左营的名录?姑娘你怎么还带着这个呢?”   左右看不出个名堂, 将卷轴卷好搁起来:“不是我带来的, 是两年前, 父亲入都时他身旁的副将带来的。只是一直没什么大用处, 所以没有拿出来看。”   “啊, 你……”   漱玉吃了一惊, “副将林筹?那个铁面无私的阎罗王?他不是唯遵你父亲一人之令么?”   本以为自家姑娘被家人排斥,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可怜境地, 谁知竟还在燕云军中人留有亲信,这亲信还是元成晖最亲信之人。   看着她这副讶异模样, 元蘅无奈道:“我若没点后招, 早被人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谁说林筹是我父亲的人?他唯遵我父亲一人之令,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当年在乱民中救下他,给他机会入燕云军, 这是他理应回馈的。”   漱玉实在无法设想,那个生着络腮胡, 谁多看了他一眼就要可能被灭口的林副将, 竟然是元蘅刻意安插在元成晖身边的人。   不过也说得通,怪不得那时元蘅临危受命守城时, 林筹半点违逆心思都没有,甚至一脸冷漠骇人地处决了几个趁乱生事的小卒,直接助元蘅稳固了在军中的威信。   漱玉道:“不过这个林筹,可不像是你救过他的命就愿意为你背主的人。正直得要命,军中连个敢跟他攀谈闲话的人都没有。”   “嗯。”   元蘅点头,“越是铁面无私之人,越是不会背地里议论不止。要让这种人信服,救命之恩的确不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究竟是谁能在林筹的眼皮子底下与陆从渊纠葛。如今衍州生了痈疽,我还能信得过的就只有林筹。”   这名录没什么特殊,却又勾起元蘅一些久远的记忆来。   当年徐融死之前,她就是在翰林院发现了一本呈上的琅州丝觐献名录。如今回想起来,那种东西更像是徐融私自记下的私账,不知被谁掺在文书中误送进了翰林院。   所以后来才会不翼而飞。   要么是徐融派人取走了,要么就是陆从渊。   当时元蘅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普通的东西,也没有注意到上面记载之人和琅丝匹数是否与衍州相关。当时任她怎么想,也不会觉得这能和衍州扯上什么关系。   “姑娘,你如今在启都,怎么查衍州的事都难免打草惊蛇。就算是抓着了证据又能如何?陆家人打死不认,皇帝也奈何不得啊。”   卷轴被扔回案上,元蘅的语气比方才冷:“皇帝奈何不得,是他不想奈何。他需要一个借口,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与陆家撕破脸的借口。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会被史书写下一笔嫉恨世家的劣迹。而如今,陆氏种种所为没给我退路,我又何必再给他留颜面?这个借口,我来找。”   ***   陆从渊坐于楼阁之上,临窗往下望去,却正好瞧见轿辇上身着银红绣金折枝团纹褙子,梳着高髻,正在犯困的女子。   “芙蓉未及色,雾袖生香迟。”   一旁的陆钧安听到这一声,也顺着看了下去,瞧见正是明锦。   他犹豫着将糕点往陆从渊跟前推了下,试图说些旁的,“兄长,我瞧这个水晶糕做得好,你尝一尝呢?”   可是陆从渊却未有一刻将视线挪走,如同黏在她的身上扯不干净般。他没接水晶糕,而是缓声道:“钧安,请公主阁楼一叙。”   陆钧安倒抽一口气:“恐怕公主不肯应邀呢。”   “她不会。”   陆从渊终于收回目光,手中执着小巧的银勺调制香料。陆从渊府中的所有香料都是自己亲手调制的,最常用的缠枝香更是从未假手于人。而曾经的明锦也最是喜欢他身上的香气。   果不其然,陆钧安拦了明锦的轿辇,而明锦只是迟疑片刻,抬眼往阁楼上看,正好看到陆从渊的身影。他端坐于那里,举手投足都是清贵,但是面色不虞。   明锦下了轿辇,赴约。   “啜茗焚香,执卷落棋,斯文。”   明锦毫不生疏地在他对面落座,瞧着案上的零散的沉香和白芷,以及熟悉至极的缠枝幽香。   陆从渊手中动作微停,笑意极淡:“你觉得斯文?”   “换旁人这叫斯文,换你……”   明锦轻笑,“叫伪君子。”   那点极淡的笑也隐去了,陆从渊的恨意几乎是再也隐藏不住。他从容起身,将四周的纱帐解开放下,随即走到明锦身边,伸手轻滑过她的侧脸。   “我想娶你,你却想我死。”   陆从渊的手忽然施力,强迫着明锦仰面看向他,“若不是我留有后招,早就扼住了那举子的命脉,只怕我就如你的意奔赴黄泉了。得意么?”   他们初相逢时,明锦会笑得格外明媚婉约,目中含情如秋波艳霞。后来的这些年,明锦每回看到他,眼中都会含着湿润。或恨或怨。但总归没有像今日这般,这双他看过无数遍的眸子中,唯余冷淡。   “得意啊。”   明锦别过脸,不肯被他碰到,“但也没有那么得意,因为心愿落空了,你今日还活着站在这里。”   “你的得意未免太早了。我对你是从未设防,但你真觉得以你和元蘅那点微薄的力量,能将陆氏怎么着?燕云军足够强大,可是三年前那场叛乱已经耗掉它的大半。连元蘅自己手里都没有筹码,虚张声势着就妄图蚍蜉撼树,你还愚蠢不堪地听信她的话。明锦,我过往并不觉得你蠢。”   明锦瞧着他,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若有所思道:“你如今觉得我蠢,是因为你够蠢。你猜为什么我贵为公主却要隐忍着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陆从渊,我要的就是你从未设防,要的就是看你如今狗急跳墙的可怜样……”   她轻又缓地笑出了声。   眉眼间那点艳色如今却刺眼至极。   “你算计我?”   明锦道:“你没算计我么?起初我对你有情,而梁家又在朝中岌岌可危,我便应允过你,只要我帮你,你就会对梁氏留情,并且许诺不会伤害我所在意之人。可是你是怎么做的?陆从渊,我不止知道你在春闱案中的那点小心思,我还知道你和赤柘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阿澈在江朔苦心经营,你在后面调着香算计……呵,你不知道,我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就恶心。”   他不习惯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面前此人,与过去那个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乖顺样的明锦联系起来。   她今日的口脂很明丽,远山眉也画得精心,眼帘微掀间尽是胸有成竹的得意。   他恨这样的明锦。   “若不是因着对你的那点承诺,梁家也留存不到如今。踩死梁晋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你不信就等着瞧。今日才是你的本性么?那你是真够能隐忍的。可是明锦,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陆从渊的拇指落在她的唇角,轻触她艳红的口脂,重重地碾过她的唇将那一抹红晕开,“包括你。”   他惯常会用这样的狠绝,会喜欢欣赏她禁受不住时的细微战栗。如今他却没有了游刃有余,只剩下玉石俱焚的折磨:“这局棋才下一半,你就没有后招了。你和元蘅拿什么跟我争?”   ……   文徽院不同与北成的各官署,不必晨昏请安,也没有那般多的虚礼。   今科春闱已过,后来的殿试也大多是走个过场,之后便将那些进士各安其职。朝野上下的高官权贵无一不曾是文徽院学子,即便后来官至六部内阁,回到此处也依旧不会轻慢。   才穿过廊道,元蘅便见院中的一位主簿正在忙碌琐事。本无意叨扰,但主簿却瞧见了元蘅,搁下手中的经卷便向元蘅作了个揖:“元大人。”   “老师歇下了么?”   今日礼部不忙,元蘅应了卯便可自由出行。将该阅的文书翻检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来文徽院时已经是正午了。如今的杜庭誉年迈,常精力不济,用过午膳必要歇息。   谁知主簿却道:“尚未。沈大人今日也来了,此刻正在与司业说话。”   沈钦竟也在此。   想必是来谢师的罢。   前段时日出了春闱那桩闹腾的事,礼部尚书周仁远便提了致仕之请。虽说皇帝尚未准允,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皇帝尚未决定好由谁担任尚书的位子。担了尚书之职,下一步就是登阁做事。   原本主考之任交由元蘅,只要做的好,升任尚书就是顺理成章。但是偏生就出了鬻题的岔子,副主考的重担由右侍郎沈钦做了。若再此时再择尚书人选,就不再与寻常那般明晰了。   后来朝中人皆言,如今皇帝的犹豫,十有八九此任是要成沈钦的了。甚至不少人私下议论,说这桩冤假错案里,谁渔翁得利谁就是始作俑者。   如今的沈钦在礼部待着也算不上好受。   他这样的人,最在意清誉。   果不其然,他听到脚步声看过来,发觉是元蘅时微微迟滞了下。尴尬的僵持只维持了稍许,便听杜庭誉开了口:“今日热闹。”   元蘅笑了:“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话音刚落,门帘再度被挑起,是一身劲装才从军营中回来的闻澈。他本是与元蘅同行,但路上马掌上的马蹄铁被磨掉了。他没办法只得顺路回府换马,这才迟了一步。   他来时面上还存着笑,结果在看到沈钦的那一瞬,笑容不免有些僵住了。 第57章 桎梏   不够宽敞的房中就这般站了四个人。   闻澈并不拘束, 在与杜庭誉说过话之后便掀袍落座,自己斟了茶壶中的茶水。他看着碗盏上漂浮起伏的青叶,隐约还能嗅见其中清苦香气。   啜饮后将茶碗搁回去, 他瞧着沈钦:“沈师弟是要升任尚书了,见了本王也不行礼了?”   话音虽淡但挑衅意味十足。   沈钦这才回神, 忙拱手行拜礼:“见过殿下, 下官实在是没回过神,也实在担不起殿下师弟一称, 更遑论升任尚书, 那是外人谣传, 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你慌什么?”   闻澈眼帘微挑, 调侃, “沈大人果真拘谨。”   元蘅从不知沈钦这种万事都谨慎之人, 是何时与闻澈有了过节。但又因为深知闻澈的性子, 就算是他心中对谁有何不满,只要根源处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 基本上也只是口头上讨两句便宜便会作罢。   再怎么说沈钦凭借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在礼部也算事事尽责, 闻澈不会过多为难他。   她同样坐了下, 稍稍后仰倚靠在冰凉的椅背上, 浑身的紧绷才松缓了下来。   杜庭誉看破了什么,半晌才开口:“今日朝中不忙么, 你们竟都有闲心来这文徽院?这里是清净,但又太清净了。”   元蘅道:“今日是不怎么忙, 今科如今已定, 礼部是要清闲许多。”   话音刚落,闻澈笑着打趣:“我回启都之后是一直挺清闲。”   说罢, 他再度看向沈钦,“如今周尚书的确不怎么管事,就是不知沈大人即将升任,如何也这么清闲?”   沈钦淡漠一笑:“不清闲也得抽空出来看望老师不是?殿下说的这话,倒让下官不解了。说了这半晌的话,现下是该回去了。就是不知元蘅要同行么?我记得前天送来的文书要你亲阅,因着你病重告了假,就先搁在我那了。”   根本不待元蘅说话,闻澈便已经反问:“前天的文书搁到今天才说?你们礼部衙门是挺大,见个面都难?既是沈大人代劳了,那就帮人帮到底。若是搁置了,等她回去了再看也不迟。沈大人没瞧见她才来么?这就让人走,不好罢?慢走不送。”   在朝为官这些年,沈钦倒是养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性子。   他拱手行了告退之礼,挑帘走了。   杜庭誉将手畔的墨挪了位子,问道:“听闻你回来后带了一千的精骑?安置在何处了?”   闻澈这才将盯着沈钦的目光收回来:“启都的十二卫亲军不是归安远侯调遣了么?之前安远侯手底下操练兵马的地方就显得拥挤不合适了,后来兵部给批了其余的校场,那片地方就这么空下来了。既空下来了,我征用一时片刻,应当也合适。带兵返都本就不合规矩,再兴师动众地安置,那帮御史又要参我了。”   杜庭誉笑了:“你是打算随时再走了?”   这一句话让闻澈怔了下,旋即笑道:“不好说。赤柘和西塞人若是说话算话,江朔难保不能安定几年。届时由我朝中择定治理人选,还用我去做什么?那可不就能安安稳稳回凌州了……”   原本是些寻常的叙旧,直到听到“凌州”这两个字,元蘅才有所触动一般看向闻澈。   可这人永远是在谈及正经话的时候,用那种不正经的笑意掩盖过去,看起来是那般满意当下的处境,半点争夺之心都没有。   即便是已经在江朔大权在握,他还是会说出日后择人治理,他要回封地逍遥的话来。   杜庭誉只是笑而不语。   他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是什么秉性他最清楚。当年被困幽宫的又岂是只有梁皇后?关进去的还有少年时意气风发的闻澈。闻澈如今看起来有多不在意,当年那场大雪就将他冻得如何冰冷。   诚然在起初杜庭誉责怪过他莽撞顶撞皇帝,可在闻澈离开启都之后,杜庭誉亦毅然辞去了礼部之职,说是为学生担过。可是那样大的过错,少年未成的骨肉如何承受得起?他一个朝臣又如何担得?他教他经世之道,教他如何成为合格的储君,可是从未教过他如何宽宥自己。   杜庭誉垂下眼皮,终于道:“也好。”   ……   廊檐下春光正盛,杨花似飞雪扑面般落了人一身。   元蘅今日没着官袍,难得穿了一袭淡青色的女衣,杨花落在上面,给她清冷单薄的身形平添了婉约。   闻澈想伸手替元蘅拂去,但走在前面专注走路的元蘅却似后背生眼一般,灵巧地避开了。   “生气了?”   闻澈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四周并无旁人,便想碰元蘅的肩,却被元蘅制住了手腕。   这一下是真疼。   元蘅这才停下脚步,将他的手腕捏紧:“你方才在老师房中发什么疯呢?沈明生怎么招惹你了?”   两人贴得近,闻澈轻俯身就能碰到她的秀丽的眉眼。元蘅与他分开些许,也松了手。   闻澈眸中的神色深了些,轻捉了元蘅的手后藏袍袖中:“他喜欢你。”   这话说得竟有几分可怜。   元蘅的心一动,想要责问的心绪都淡了,眉眼微弯:“喜欢我的多了,你个个都这样对待?喜怒形于色,能将外敌打得老实本分的凌王殿下,实则是小孩子?”   原本就不满,见元蘅没说什么不好的,闻澈更有些得寸进尺。他想要凑近讨个吻,却被狠狠掐了下指尖,指出这里还是文徽院,让他休要放肆。   闻澈道:“唉,有的人太出众了,本王可有好些情敌。沈明生他喜欢你没什么不行,但他又没那么喜欢你。他更喜欢他的仕途。本王平生最厌烦这种人,心与行不在一道。”   走出了游廊,杨花更盛地往人身上落,元蘅想拂袖子,却发觉自己的手被这人攥得紧。   元蘅细细品味了他的话,道:“仕途谁不喜欢?宦海沉浮图的不就是这个?”   “你也图这个?”   “你觉得呢?”   元蘅反问。   当年就在文徽院,闻澈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身着男装扮着宋景伴读的女子,说着自己对平乐集的见解。朝堂高位待久了,还能记得为何而来的人并不多。沈钦如此,但闻澈并不觉得元蘅也是这般。   闻澈忽地低下头来在她眼上落下一吻:“你图什么我都给你。”   “我不要你给。”   元蘅叹息,往后微仰避开了他潮热的呼吸,“什么尚书什么学士,与我而言都一样。我要往上走只是为了看得更广,能做的更多。在所有人质疑之时我能不被人掣肘。在衍州如是,在启都亦如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拿。”   闻澈颔首。   元蘅却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挣出来,道:“那你呢?日后真的要去凌州?凌州有什么让你念念不忘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闻澈错开了她的目光,整理了自己的衣袖负手而立:“富贵乡歇温柔骨,不正适合我么?当初赐我封号‘凌’,父皇的言下之意也是如此。离启都远,离高位远,这样就能踩在实地处,夜间也不会被鸟雀忽然的啼鸣惊醒。挺好的……”   他这话说得违心,但元蘅并未戳破,反而嘲笑道:“行啊,等我七老八十衣锦还乡了,找你喝酒去。”   闻澈被惹笑了,哄一般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错了错了,不该说这种玩笑气你的。别不理我。”   元蘅愣了神。   她终于回头又重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太像了。就算她已经决定全心全意待闻澈,也不可避免闻澈与容与的相像。就连认错时的笑颜都是如出一辙。   不该这样的。   她分明答应过闻澈不会这样了。   那些各种巧合都凑在一处,她终于问道:“你当初去衍州坠崖,除了不记得在衍州的事了,还有旁的影响么?”   闻澈若有所思道:“险些就摔死了,能没有么?你疼疼我,以后少骂我,嗯?”   果然没两句正经的。   元蘅笑着将他的手臂从自己的肩上拨开,径直往前走了。见元蘅又不理自己了,他赔着笑追上她的步子,问:“你会骑马么?”   ***   疾风过耳。   元蘅觉得耳中轰鸣,偏生身后那人却将她的腰身箍得紧。山道颠簸,元蘅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了。   “我说,我会骑!”   元蘅将伸手抓她,而闻澈却故意使坏一般将她抱得更紧。紧密无间的贴合能让元蘅感觉到他胸膛的温热。   一时羞愤,可是在马背上她又不敢挣扎。虽说在衍州时元蘅学会了骑马,但是却从未骑得这般快,还是在这样的尽是乱石杂草的山道之上。   “簪子掉了!”   元蘅的长发尽数松散,柔顺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与闻澈的脖颈纠缠在一处。   闻澈道:“又不是我送你的那支,掉就掉了。”   说罢,他低头去吻她的脖颈,引得元蘅浑身都颤。   “别这样……闻澈……痒……”   元蘅尽可能克服着自己的不适,将他的左臂抓在掌心用力一掐。闻澈吃痛这才勒了缰绳,笑着停了马,将她抱了下去。   才下了马,元蘅便如同精力不支一般扶着树顺气,回头骂道:“你个混蛋,我说了我会骑马!你到底要带我去……”   “哪”字还没出口,就被闻澈近乎凶狠的吻给吞回去了。他摩挲着她垂落在肩后的长发,将她抵在树上吻得又痛又深,几乎将她的喘息全部夺取了。忽然停下的间隙里,他笑着看她眸间被吻出的水雾,仿若春日里艳若桃花的绯色。   “这两年多我每日都想这么做。”   元蘅轻声问:“有多想?”   “日思夜想。”   闻澈落在她后腰处的手轻微收紧,环拥她入怀中,再度垂眸覆上她的眼,再是鼻尖,最后珍重地落回唇上。   如同细嚼慢咽的品味,却勾得人心甘情愿仰头回应。得到回应的那一瞬闻澈如同得到了某种放肆的鼓舞,他的呼吸更碎,吻得也愈发深切。 第58章 景玉   春日林间艳阳碎, 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洒上碎金。她轻踮脚,鼻息便扫过了他的喉间。元蘅想说话却又觉得被吻得神思都黏在一处,混沌而缓慢。浑身上下从血液到青丝都被染上了他的气味, 被吞噬包裹,如同陷入了极致温暖的晚夏时分, 勾扯着清风都吹不尽的潮热。   她辨出几分清明冷静, 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嗓音哑而柔软:“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而闻澈却贴在她的耳边沉笑一声,接着将她整个抱起, 将她搁回马背上, 自己也轻身跃上, 将她整个裹在怀里:“到了你就知道!”   元蘅向来喜欢做事周密严谨, 每步路都要规划好。而如今却有一人, 撕碎这一切, 将理智清醒都丢回过耳的疾风里。   他们是一样的人。   元蘅如是想。   到了地方, 元蘅才想起这地方的确很熟悉。是曾经安远侯练兵的校场,如今归闻澈占据了。   元蘅微提袍摆顺着阶梯走向高台, 能见闻澈从江朔带来的一千精兵正整齐划一地操练。   她微勾唇角,瞥向闻澈:“了不得。”   “阴阳怪气。”   闻澈不理她, 而是入了内帐中取了一个小册子, 在她跟前展开, “那时我初到江朔,这帮人不信我, 百般磋磨我。我在俞州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元蘅“嗯”了一声:“然后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放轻松了,那些她只能从书信里看到的, 艰难或精彩, 如今有人站在她跟前娓娓道来。   “斩了两个蛀虫,拆了旧时军队分支, 重组后,领兵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有些是从俞州起就跟着的。接着立了军规,怠慢者唯有一死。没想到这江朔庸枝,还能起死回生。历来治军,都忌讳底下的人与将领不熟悉,又忌讳过于熟悉。个中艰难度量,主帅若是端得平,才能磨钝刀为利刃。”   闻澈随手翻了一页,给她看上面记录的操练之法,兴致还高:“所以我觉得,燕云军的问题或许就出于此处呢?手底下办事的多少年没更换过了?我瞧着元成晖就每年求着户部拨银子,求着兵部拨军械的时候最上心!这些事早被他淡忘了。如若不然,怎会让陆从渊有地方下脚?”   元蘅出神。   这些话何其熟悉。   当年的在燕云山脚下的褚清连小院里,容与写着凌乱随性的草书。这字迹还被元蘅教训,说字写成这样太不好看。而他将笔头都快咬出齿痕了,敷衍道:“会改会改,你让我慢慢改。我平时写字不这样,真的!在你跟前,我高兴……”   容与写完那一页,漫不经心地告诫元蘅:“蘅儿,如今燕云军内乱不止,何尝不是他们对柳将军离去的不平?我觉得如果让他们选,多半愿意跟柳将军去琅州。这于治军,是大忌。来日若你父亲与柳将军立场不同,你猜他们何去何从?”   “元蘅?”   闻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你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没!”   元蘅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报以一笑:“我,听了啊……”   而闻澈却背靠着高台一角,狐疑道:“在想什么?”   “容与啊。”   元蘅不介意直言,游刃有余地看他凝了笑意,“你跟我讲这个,不也是要查他的死因么?”   闻澈冷笑一声:“什么叫要查他的死因?本王看着有这闲情逸致么?燕云军不是我北成的军队么?如今在你父亲手中出了岔子,本王能坐视不理?”   他一把将元蘅拽近来,看着她眸中得意的笑,道:“还有,你少没事提他!他都死了,你觉得本王还会计较在意么?未免太小瞧人了!你是——我的——”   还没等元蘅回话,忽然传来一阵嘁嘁的笑声。   闻澈从高台看下去,正是徐舒领着几个小士兵路过。那几个小士兵看到闻澈发现了,忙住了口。而徐舒却一副头疼嫌弃的模样,嚷道:“这么多人呢,殿下收敛一些!又不是一群瞎子!有伤风化……”   有伤风化?   闻澈挥拳示意,徐舒闷着笑走了。   好不易赶走了徐舒,闻澈回头看过去,发现元蘅正用手背抵着半边脸忍笑,还露出乌玉似的眸子盯着他瞧。   他瞬时泄了气:“你也笑!”   元蘅咳嗽一声,面色恢复如初摇了摇头。她转身要进内帐中去,临走前还要补上一句:“注意体统,实在有伤风化!”   入了内帐,她半倚靠在铺着绒毯的椅背上,接过了闻澈手中的册子,深思许久才重新合上。   “那些话跟我说实在没什么用。父亲他在用不着我的时候,从不肯听我的。而且你要知道行军打仗最得利于趁手的兵器,而那些用久了的老人也是军营中的兵器。要更换,就得从骨子里做到破而后立。你要我父亲年近半百了做这些,不容易。”   闻澈俯身撑在她的椅背上,距离亲昵:“可是这兵器钝了,不磨就废了。任它是轩辕剑盘古斧,你都得眼睁睁瞧着它变成废铁。”   视线缠在一处,元蘅似有若无地碰了他的唇,他的呼吸陡然重了。   元蘅将他推开:“现在不是时候。”   “那什么是时候?”   她眨了眨眼,道:“且等着看。”   ***   后院灶房里还烧着热水,劈柴却不够用了。厨娘一边呛着烟气一边嚷要快些送劈柴来。可是府中使唤的几个仆从都不在院子里,只得她擦了把手,拎着裙摆往柴房去。   才出了灶房的门,厨娘就瞧见了府里的丫鬟九桃,一身的素白正在廊下与人说话,还时不时帕子擦着泪。   九桃这丫头才十岁就被买回府里了,生了一副冰肌雪骨的美人坯子,做事还机灵,后来侯爷就将她留在了劝知堂,负责宋景的饮食起居,因此也与府中其她的粗使丫鬟不同。   宋景对身边的下人却极好。九桃在府中自然也形同半个主子,没人不恭敬。   能见九桃躲在后院落泪也算件稀罕事。厨娘一时忘了要取劈柴的事,凑过去听了两耳朵。   大抵是九桃的堂姐前段时日病了,昨个实在没熬住便去了。   九桃虽是买来的,但后来投奔她来的堂姐也在侯府做过事,厨娘也算知晓一些,虽说九桃与她那堂姐关系一般,但毕竟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关系。   唯一的亲人离世,伤心在所难免。可厨娘瞧着她哭得实在伤心,倒还似有旁的隐情。   与她说着话的是九桃在府中最亲近的姐妹。此刻也用袖子替她拭泪。   九桃哭得断续:“都是在府中做事的下人,她凭甚说我呢。既然那房中进不得,为何不让她主子搬出雪苑!一个表亲,赖在侯府不去,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思!她们主仆二人,都是一样的……”   安抚的那人声音低柔:“蘅姑娘是侯爷的亲外孙女,住在侯府也没什么不合情由之处啊。何况,她如今是礼部的大人,书房中的机密要事,自然要避着人的。”   “礼部的大人不搬府邸?我洒扫房间还要挨那漱玉一顿斥责?景公子都没这么待过我!侯府姓宋还是姓元?外人就是外人……”   “当”的一声,刀刃砍在门框上的声音惊得九桃浑身一颤。   抬眼时才发觉是漱玉。   漱玉握着刀柄,将刀收回刀鞘,面色不虞:“有什么话现在当面说清!叫你家景公子出来说话,让他亲口说清谁是外人,我们也好不再叨扰!”   话说得难听,但九桃不知从何处来了勇气,正欲开口反驳,却见漱玉再度将刀抽出一截,霎时间她再大的勇气都熄了。   旁边那人忙出来劝,轻手将刀推回去,讪笑道:“漱玉姑娘别动怒,九桃的堂姐才过世,正伤痛呢,被你不由分说地训斥,自然心中不舒坦。她不是有意往蘅姑娘书房中去的。”   上下瞧了一眼,漱玉这才发觉面前的九桃确实一身素白衣裳,发髻上还簪了朵白花,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至极。   于心不忍,漱玉终于道:“对不住,是我急躁了,不会有下回了。”   忽如其来的道歉打了九桃一个措手不及。   虽同在侯府相处三年,但劝知堂和雪苑的人手向来不会混着使唤。所以九桃与漱玉算不上熟悉。今日是个意外,她才奔丧回来,逢上雪苑负责洒扫的小厮腹痛,半路拦了她,要她帮忙去整理元蘅书房。如若不然她也不会多管闲事。   九桃竟不知,这个随时佩刀,面上看起来也不好相与的漱玉,认起错来是如此干脆利落。   满腹的怨气消下去大半。   没等她开口,漱玉又道:“今日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自然不能装作没听见。我要你去跟姑娘赔礼道歉。如若不然,明日就跟景公子说,打发你出府!”   九桃道:“……是。”   躲在背后听这话的厨娘本以为能看出热闹戏,谁知道这个漱玉是个面冷心脆的,还没吵起来就结束了。   她撇了撇嘴,往柴房去了。   漱玉只是面上没难为九桃,心里却一直记着那几句话,怎么琢磨怎么不舒坦。   被迫入启都的是元蘅,如今被侯府下人说成外人的也是元蘅。就算元蘅不计较,她也觉得寒心。   回雪苑的路上,她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宋景。   宋景才从文徽院回来,还没进了侯府来,就被人给撞得头晕眼花。瞧清楚是漱玉后,他却笑了:“漱……”   名字还没唤出来,漱玉却已经朝他行过礼后走了。他不解地挠了挠头,两步跟上去:“漱玉,你为何不理我!漱玉!”   漱玉停下步子,直视着宋景:“景公子,你觉得我家姑娘该不该搬府邸?”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宋景抱臂而立,笑得如沐春风:“搬府邸做什么?”   “就是,会不会觉得叨扰?”   宋景反问:“这是什么话?”   话锋一转,他的笑更浓了些,“蘅儿若是把我当外人,我可要伤心死了。还有就是,如果没有你在跟前,我可能睡不好觉。”   “啊?”   见她没听明白,宋景反而有些慌乱了。   这些年的相处,他早就没把漱玉当作一个下人来看待了。想当初他因受到柳全的惊吓病重不起之时,都是漱玉在认真照顾他。或许那时的漱玉只是为了完成元蘅交待之事。但宋景觉得自己是那时对这个嘴硬面冷,但心又极软的姑娘动的心思。   因漱玉说不喜欢他身上的酒气,他就再也没去过那些饮酒丝竹之馆,也从不在劝知堂备酒。   漱玉喜欢刀,他就亲选料材,盯着人锻造一柄好刀赠与她,并准许她在侯府随时佩戴。   漱玉不习惯热闹的场合,他就在每次府中兴办宴饮之时,许她出府采买,给她腾出一份清静。   这些事他甚至不敢跟元蘅提起,总觉得是自己过于无耻,悄无声息地对旁人起这样的心思。他没喜欢过旁的姑娘,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对人好。   偷藏于心的隐秘在此时莫名浓烈。   见漱玉没听明白,宋景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于是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神态,索性正色道:“我不愿蘅儿离开侯府,也不愿你离开。或许这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我对你的心思,你半点都察觉不到么?”   忽如其来的情话。   漱玉从头皮麻到了后脖颈。   一个没认真过的纨绔公子,如今在她跟前说着自以为认真的话。漱玉无论如何也当不得真。早知撞到人后就该道歉完事,何必絮叨着问些有的没的。   这下覆水难收,空余相对无言。   欲言又止许久,她竟只是加快了回雪苑的步子。进门之后“砰”一声锁好了门。   一转身,漱玉才发觉房中还坐着元蘅。   元蘅悠然抬眼,将洗干净的笔放回笔架,看戏一般:“那不是我表哥么?我都瞧见了。”   漱玉没理会她的打趣,随手抓了一把鱼食去喂瓷缸旁。鱼食一落,几尾鱼哄闹着挤来争抢。   宋景的那些凌乱心思她不想提,身份悬殊在这里,自己罪臣之女,昭雪之前不配与人论风月,也没这心思,不然那岂不是空害人。她喂了鱼,问起:“你去哪里了?这个时辰才回来?”   “校场。”   元蘅言简意赅,“还听了件稀罕事,你要不要听?”   喂好了鱼,漱玉往她跟前来坐定了。   “去年青黄不接,如今也尚未至秋收,估摸着今年庄稼收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今日瞧见几个府兵模样的人在为难几个种田妇人,说今年的银子要提前折提前给。那片农田应当是归苏家的。可是今日却瞧见来收租子的是陆家人。你当如何?”   乍一听,漱玉没明白。   元蘅又继续道:“启都内田产更易要过户部,苏瞿就算是意图让与陆氏,也只能有心无力。毕竟闻临与陆家人要避嫌,这等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过户部不免会闹点动静出来,可是却没有。说明这是私易。”   私易田产不算什么稀罕事,凡是有点农田置业的官员,缺银子的时候偷摸易出,不必经由户部走账,中间贪图些厚利薄利都是常事。只要不在都察院考核官员为政之绩的年份,大多数都不会暴露。   可是这是苏家易与陆家。   这就是稀罕事了。   闻临对陆氏避之不及,如若不然也不会颇费周折地要娶元蘅。这几年他虽未再提越王妃之事,可这婚事耽搁下来,谁心里都不安生平静。   苏家是闻临的母家,此刻与陆氏走得近,就是问题了。   元蘅又道:“私易不好说,私赠也说不定。”   漱玉怔了下,几乎脱口而出:“闻临与陆家人……他疯了不成?储位空悬,他还要逆陛下的心意?”   “他可清醒着呢。就是因为储位空悬,他手中却毫无倚仗。与其赌陛下那点不明不白的心意,他情愿背靠纪央城好乘凉。就怕陆家人比他还清醒,到头来他被人卖了,还做着春秋好梦呢。” 第59章 良宵   苏瞿在朝中与陆从渊谈不上不对付, 只是兵部与都察院的往来称不上密切。同朝为官难免有交集,但这交集止于“君子之交”,至于是不是君子之交所有人心里也有数。毕竟隔着越王的关系, 苏陆着实尴尬。偶尔迎头碰面了互相行个礼,面子上顾了, 谁也不会闲的没事去查他们的里子。   如今这田产就是里子。   竟早就勾扯到一处去了。   当年朝中从越王凌王中择选奔赴江朔的人选时, 闻临那般不情愿,各种推托, 好留在启都静候储君之位。谁知这两年多皇帝却没有提及储位半句话, 将他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晾在越王府。   反倒是如今, 他看到闻澈手握数万江朔之兵, 还能凯旋回来, 留在这里, 他才恍然觉出自己当初的愚蠢。   他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而闻澈却实打实地自己握了亲兵。北成已非兴盛之年,兵权就是拿来说话的底气。   而他若是不投了纪央城陆氏, 最后什么都得不到。他如今才看透皇帝的心意是最不要紧的,也是最没用的。凡是利器, 都得经手亲自磨出来才作数。   旁人给的都是弃如敝履的钝斧。   元蘅缓慢地饮尽一盏热茶, 手执笔蘸了朱砂, 在宣白的图纸上抹出一道鲜痕来:“只怕从此越王封地就要与纪央城连通了。造出一道墙来围着启都,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时燕云军还是俞州军,都对启都望而不及。旧时灾祸要重现也说不定。”   “你是说……当年的谋逆案?”   瞧着图纸上画出来的壁垒, 元蘅看向漱玉:“真以为那事是太后做下的么?没有依靠的深宫女人, 被陆家人当了替死鬼罢了。一朝未成事,陆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若猜测是真, 陆家人真与苏家有什么勾连,那他们手中就又有了一个王爷,正如当年拿着闻泓做盾一般无二。人欲兴事,首先要寻个天地都认可的借口,最后再废掉这个借口。”   漱玉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当年太后要扶闻泓登基,不是想让自己继续垂帘听政,而是陆家人拿闻泓做靶子?想称帝的另有其人?”   “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一个太后,想称帝的自然另有其人。他们不在意有多少垫脚石。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壁垒形成之前,彻底隔断。”   元蘅提笔,在那红痕上画下一个叉。   瞧着那张地图,漱玉想起当年自己家的血案来,不免悲从中来,叹道:“可我们能做什么?又岂是落笔这般容易?你虽官至礼部,但行事却要比过往更谨慎了,一不小心就被都察院拿来做把柄。越王要依靠陆从渊,我们如何拦?”   “为什么要拦?”   元蘅轻挑了眉,“好不容易有人自取灭亡,我们可不能拦。就要静观其变,最后再给他们迎头一击,看着他们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那才有意思。不然他们就真会当衍州元氏,只是不足为惧的花架子了。”   ***   劝知堂中的烛火已经灭掉了几盏,而宋景还在安远侯的书房中没有出来。起初还会传出几声争吵,后来还有瓷片坠地摔成粉末的刺耳声音。平素在侯爷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宋景,除了年幼不懂事之时,从未违逆过侯爷的心意,更别说如此争执。   府中人都不敢靠近,因为夫人身子不好,也没敢惊动,最后还是由九桃去雪苑请的元蘅。   彼时元蘅已经歇下了,睡意朦胧间听闻这件事,只简单披了衣裳就跟着九桃一同去了。   叩开书房门时,宋景正跪于地上,而膝头就是那些摔碎的茶盏,水渍溅得哪里都是,茶叶还黏在宋景的膝头衣料上。   元蘅去扶安远侯坐下,轻声道:“外祖何故动这么大的怒?再怎么样,我瞧着表哥也像是知错了……”   “我没错!”   宋景猛然抬眼,泛青的眼底蕴着怒意,“我知道我不争气,但是侯府难道不就得益于我的不争气吗?我若如我父亲一般文韬武略俱现,那时爷爷你真觉得启都的十二卫亲军的调遣权,还能是侯府的么!世家纷争不休,安远侯府何以能免遭波折?你总也瞧不上凌王,又可知他敢若露出半点相争之心,就无法保全梁氏!我混账,但我不是傻子!”   案上坚硬的砚台被安远侯拿起,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脚边,像是气极了:“我要你替我想了么!宋氏有你这种不肖子孙,已然是我的报应了!”   砚台砸下来磕坏了一角,赫然露出丑陋的凹痕。   元蘅轻轻走过去,将砚台拾起来,重新放回了安远侯的手边。   “这里没你的事,回去歇着。”   摁着眉心的安远侯头也不抬地轰人。   元蘅没动,而是柔声道:“府中人有闲言碎语,说蘅儿是外人。如今外祖与表哥争执,连情由也不许蘅儿听了,可是外祖也这般觉得?”   感情牌打得好,安远侯倏然抬眼:“谁传的这种话!”   “谁传的不重要,可蘅儿瞧着外祖见外呢。”   安远侯凝眉叹息,终于道:“这是什么剜心的话?我倒是情愿只有你一个外孙女,恨不得将这个浑小子活活打死!”   他转而对宋景道:“我百年之后最放心不下你。日后你承继侯爵必为众矢之的。你怎能怪我提前为你筹谋,揣度我的良苦用心?啊?”   兀自跪地生着气的宋景此时才闷声道:“若你为我的筹谋是给我定下亲事,要我日后依靠夫人的母家活着,那恕我不能应下!”   “亲事?什么亲事?”   元蘅总算明白了争执的原由。   昔日她在元府与元成晖为了亲事争执时,她说的话比宋景的还要重。但她不明白,安远侯那时会体谅她,主动支持她退婚,而如今又为何逼迫于宋景?   她伸手去扶宋景,但这人不肯动。   元蘅只好道:“劳烦表哥出去,我与外祖有话要说。”   大抵是争执了小半夜也气坏了,宋景起身时连双膝都是酸软的。幸亏元蘅搭了一把手,不然他连站起身都艰难。   房中最后只剩下元蘅与安远侯。   安远侯仍然摁着眉心,眼皮都倦怠地不想睁开。而元蘅却在他跟前坐下,抚摸着那块被砸凹了一个角的砚台,道:“外祖想给他定谁家的女儿?”   “周仁远。”   元蘅颔首,更确信了心中想法。   宋景其实方才说的极对,甚至解了元蘅许多困惑。为何宋景分明有极好的天分,却始终不肯参加科举,亦不肯入武举,就这般不上不下地留在文徽院混日子。为何闻澈张口就是提封地,从未如闻临一般将储位挂在心上。   不是不想,是不能。   当年谋逆案过去,宣宁皇帝彻底亲政,将启都十二卫交由了平叛有功的安远侯。可是哪有从天而降的绝对好处?个中要交换的东西在最初就已经心照不宣地定下了。   安远侯不能拥有一个出众的孙辈,待他百年之后,十二卫必须要能顺利地回到皇帝手中。   可如今不是宣宁初年了,现在的北成四分五裂,群雄各据一端。若此时让侯府交还十二卫,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有了护身的东西,会比皇帝的记恨还要令人担忧。   而周仁远不一样。   周仁远是个文官,没有什么实权。他又是当今皇帝最亲信的老师。即便他即将致仕,但永远在皇帝那里留有情分。日后若侯爵和十二卫传至宋景手中,皇帝心生忌惮之时,也会看在宋景的夫人是周仁远的女儿,而网开一面。   这是安远侯在给宋景备下最后一封保命符。   元蘅一时感慨,却又道:“外祖的心意,表哥他终有一日会明白。可是成亲是大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蘅儿当初不愿被人安排,表哥也不会情愿。若日后冷落亏待了次辅大人的千金,岂不是罪过?”   安远侯的眼角却有湿润的浊痕:“可我若不亲手将这小子安顿好,如何对得起战死沙场的霍儿?他就这一个孩子,临行前要我这个祖父照料好的……”   元蘅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在此处与外祖讲。当今皇帝的身子也撑不住多久了,日后登基者或是闻临,或是身在封地的诸王,都说不好。他们可不会对当今皇帝的老师留什么情面。若真到了皇帝对侯府赶尽杀绝的那一日,周仁远又能挡住什么?”   听了这番话,安远侯怔了下,视线落在元蘅手中的残缺的砚台上。   掩面沉思许久,只听他长而慢地叹出一口气:“那当如何?”   元蘅道:“藏愚守拙,以隐盛世求得安稳。时逢狭路相逢必有一伤之时,侯府唯一的生路,须得是自己辟出来的。”   出了书房,夜色更浓。   宋景还没回房休息,而是坐在廊下石阶上,在青苔处染上半身青绿。   元蘅驻足在他跟前,故意调笑他:“周大人千金才如谢女,貌比西子。你得了便宜还不知,倔什么呢?”   本以为她是替自己说话去了,结果听她这般说,宋景的火气陡然盛了起来:“蘅妹妹!我平日待你如何?你在这种时候卖我?我有心悦之人了,万不可能另娶她人!”   “哦……”   元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那你心悦之人是谁?我能帮你也说不定。”   这下换宋景扭捏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侧颊,从齿缝里闷闷地发出一句:“漱……唔。”   听明白了。   但元蘅想逗他玩:“漱唔?这姑娘怎么叫这个名字?”   宋景急了:“蘅姐姐,你是我姐姐!我喜欢漱玉,喜欢好久了,不是拿她玩笑,我是认真的!你能帮帮我么?她都好久不理我了,迎面碰上转身就走。”   他这番话说得也算真挚。   这么久的相处下来,元蘅也自认为了解宋景的秉性。但今日宋景跪在安远侯身旁时说的那番话,又让她心生感慨。   元蘅在他跟前坐下,微侧目看他:“你认真与否不是用嘴说的。表哥,漱玉永不可能抛下自己过往的一切,和你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想要陪着谁,就要有能力保护谁。你又凭什么?凭你写的错字连篇的策论,还是舞不明白的剑?”   话不好听,但是宋景明白。   元蘅继续道:“我方才也大抵听懂了些,景世子是想以一己之力,保全整个侯府。想法很好,但是你又可知?装作无能为力,和真正无能为力,是相去甚远的。你,是哪一种?”   宋景怔怔地看着她。   元蘅起身,面色的情绪更淡了:“表哥,她吃的苦够多了。我永不可能将漱玉托付给一个真正无能为力的人。你不想娶周仁远的女儿我理解,毕竟姻缘之事强求只得苦果。但既已知自己心意,你就得有能力自己稳稳地挑起这个侯府。”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听不懂就着实称得上是愚钝了。宋景依旧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略显烦躁地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发顶,低声道:“此事莫要与她提及。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不想再给她添烦心了。”   还是个痴情种。   元蘅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道理是那个道理,真要将侯府境遇讲与他听,还是要软和些。但既已说出,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元蘅只是轻拍他的肩,道:“事情尚未定,人家周姑娘还没松口要嫁与你呢。不要与外祖再争吵,实在不行你这几日去雪苑住。”   雪苑?宋景摇了摇头,沮丧道:“漱玉肯定要烦死我了,她定然不愿见我。”   元蘅被他气笑了:“外祖也要烦死你了。”   回到雪苑之时,已经近子时。   忽听树后有动静。   漆黑的夜里只有一抹黯然的月色,称不上流光皎洁,但是亦能隐约辨明人影。   何等熟悉的人影。   “夜深私会,说出去成何体统?”   树后那人被月色映出挺拔身形,从喉间漫出一声笑来:“那怎么办?白日不能见,夜深亦不能见,元大人好生绝情,竟半点不想我么?”   与他对视一眼,尚能从他眸中看出些受了委屈的不平来。元蘅觉得自己在衍州时养下的那只小狗也常这副表情。但她没说,而是不理他径直往房中走去。   房门推开,元蘅摸索着烛台想要点燃,却被人从后整个拥了个满。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胸腔中的跃动规律,通过肌肤相贴而更闷更清晰。   “你怎么进来的?”   单是被他抱着,她就已经乱了气息。   闻澈将半边脸都埋在她的颈侧,散漫一笑:“我叩门了,漱玉放我进来的。你呢,夜深不在房中,上哪儿去了?”   漱玉这个叛徒。   在闻澈双臂微松的间隙,元蘅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因着没有灯烛瞧不清他的模样,她便轻手触摸他的眉眼,引得他一阵痒,笑着就要往后仰面躲开。   “宋景闹脾气呢,与外祖争执得厉害,我便留在劝知堂说了会儿话。”   提起宋景,元蘅想到他气极时说的话,无意提到一句说凌王是为了梁氏不敢有半点相争之心。这是元蘅头一回为面前这人觉得痛。痛意极轻但又如万蚁噬心。   她放轻了声音:“你有很怕的事么?”   果不其然闻澈还是一副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贵为王爷,还能怕什么?”   他永远不会对她说。   所有人都看得到世代中立的衍州元氏意味着什么,意图拉拢靠近之人不在少数。就连明锦都曾明确地对元蘅表示过,希望能得到元氏的助益。   可闻澈半句也没提过。   闻澈甚至从未道过自己的担忧。   好似他强撑着一副不结实的甲胄。   绵密的吻逐渐变了味道,莫名沾上了无边的情/欲。最后不知是谁撞倒了什么,重物落地发出巨响。若要搁在寻常,住在隔壁间的漱玉定会过来问话,而今夜却格外安静,没有任何人来。反而是元蘅窒息一般喘着气,在夜深中笑了声。   薄汗融脂粉,夜风侵罗衣。   闻澈将她抱得紧,却不肯再有旁的举动。   “殿下。”   他不喜欢她总是公事公办,私底下也要这般唤他的样子,所以没应声。   “阿澈……”   闻澈浑身都禁不住地一颤,贴着她的额头叹息:“你唤我什么?”   果真奏效。   元蘅重复道:“阿,澈。”   甚少听到她这种语气,将他的名字细慢地咬出令人难以克制的缠绵。她大抵是明白自己有多美,所以每一分刻意贴近都在旁观般偷瞧他的反应,又如胜券在握。   “——不行!”   闻澈阖上眼将呼吸匀了,松开她就要走。在手已经触及房门之时却被元蘅从身后轻扯了袖摆,只消回头瞧上一眼,就能看到猫儿一样的人露着毫不遮掩的清亮双眸,模样看着可怜。   “阿澈要走了么?”   连声音也可怜,谁知她是故作之态还是真的如此,闻澈的脑子混沌一片根本什么都听不出来。元蘅的指尖卷着他的袖摆,轻巧地将他整个人都推到了门边,再退无可退。而这回换成了元蘅轻吻他,从颈侧游移往下至衣领,直到衣衫系带一松,当年在纪央城的感觉再度席卷了他。   这些年他连做梦也没敢这么想过。   清冷如斯的丽人,会在清醒之时主动亲近于他。   “元蘅,不行。”   他说不全话。   元蘅声线黏润:“我又没想旁人。”   他听懂了。   当年的争执原由不过就是,那一晚元蘅心中想的是旁人。而今夜她却说,此刻没有饮酒,她在想他。   那道曾割断两人情分的裂痕,被人轻柔地双手覆上。但他却心软了,将她抱得更紧,深吸了一口她衣物上馥郁的熏香,道:“但不必如此。”   不必你俯身来就我,我亦会追寻你。   元蘅却缓缓抬了下巴,双眸映上月光,晶莹如玉。她道:“与什么都无关。你不要想那么多。那夜你离开启都之时,我在城楼上望了好久。后来看不到了,就觉得或许世事向来如此。阴差阳错,爱恨分别。可你还是回来了……”   城楼之上?   闻澈浑身一颤。   他离开的那夜,狂风乍起,暴雨如注。他没顾得上回头看,却不知有人在城楼之上遥送他的背影。他以为的不辞而别,是元蘅的送别。   心里疼痛如针扎。   可是她唇边却仍是轻淡的笑意。   “阿——”   澈字尚未出口,闻澈似忍无可忍地单手握了她的后脖颈,不容推拒地回吻过去,用夜的潮热驱散这些年分离的寒霜冷雨。   也只有过曾经那一夜而已,还因为醉意最后只记得凌乱。可如今不同,她身上的半/褪的寝衣就是撩拨,齿缝里溢出的每一声都是蛊/惑。   她成了浓雾中开出的一树桃花,被炽烈的雨打落一地,又被人高高捧起,抛向云端。   最后那雾气被她的眼眸尽数收去,化成难耐的湿润。   元蘅咬着他的衣襟,连声音都被碾碎,只剩下断续。   过往闻澈总睡不好,午夜梦回时常觉得心口缺失一块,赫然露着丑陋的疤痕,连他自己都无法触及慰藉。直到如今,他将她压回了柔软的床褥之上,而她的藕色双臂还与他纠缠。   那一刻,缺失才被填补。   一夜浮沉梦,谁也没睡安稳。   帐外的天色还早,点滴着又落了雨。   与上回醒来之后人没了踪迹不同,此刻的元蘅正闷在他的胸口睡得沉。鬓发尚且微湿,衬得她肤色更加透白,仿若稍一施力就要落下痕迹。   他像是还没从梦里清醒,着了魔般迷恋着怀抱元蘅的滋味。指腹从她的额头抚下,途径细眉,最后移至她眼底那片因为没睡好而落下的淡青痕迹。俯身细碎地亲吻她,痴迷缱绻。   尚睡得熟的元蘅挣了下,没挣开,最后一口气喘不匀直接醒了过来。   是她先勾的人没错,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向来待她温柔细致之人,昨夜却如风卷残云,半点温柔都不见。   “醒了?”   元蘅翻身背对着他:“没醒。”   再不想理他了。   元蘅这回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可这决心在他的碎语中融化了。这人不厌其烦地附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吐息钻进耳中,引得人浑身都麻。   晦暗的晨时万籁俱寂,散落一地的衣物看得人面红耳热,幸好清冽的风吹透床帐薄纱,将燥意驱了个干净。   “闻澈……”   “嗯?”   他还吻着她的耳后。   元蘅道:“你讲一讲当年,你为何会被赶去俞州的事。坊间传闻众说纷纭,但我想听你说。”   闻澈动作一滞,哑然一笑:“此刻提那些晦气事做甚?”   “是晦气事你如今觉得无所谓,还是你不肯跟我提?”元蘅终于转过身来,如拥抱的姿势将他圈住,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闻澈无奈笑了,终于妥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何必装可怜?明知我看不得你这副样子。只是那些事太无趣,说多了惹人厌,索性从不提起罢了。”   摸到枕畔的素色束发带子,元蘅便拿闻澈垂散的头发缠着玩,顺带听他说话。   “你也知道,我父皇年幼时登基,幸得陆太后抚育。陆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可是我父皇不愿她再过多干涉,也不想陆氏外戚过于权盛,便想着收回权力。陆太后还政也算干脆,但自那以后陆氏就没了依靠。但彼时陆太后手中尚有十二卫兵权。后来她谋逆,欲扶我六弟弟闻泓登基。闻泓那时太小了,正合适为人傀儡。”   “嗯。”   元蘅不小心把束带系了个死结,正想办法拆开,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后来纪央城兵乱了。本以为是陆氏兴兵与陆太后里应外合。但不多时启都之乱被你外祖平定,陆氏竟进献了姜牧的头颅。还奉上了姜牧与太后往来密谋的书信,自说大义灭亲,围救陛下。”   听到姜牧的头颅,元蘅解死结的手顿了一下,但仍旧没说话,又应了一声。   “接着的,就是后来谋逆案的平定。调遣十二卫的权力被父皇交给了你外祖,而姜牧被满门抄斩。再然后……他与我母后离心。”   元蘅问:“因为闻泓?”   “是。因为太后欲扶闻泓登基,父皇认为此事我母后必知晓内情且参与。但没有实据,只能将她暂且幽禁庆安宫。接着,就是你爹……”   元蘅笑不出来。   当时的元成晖与姜牧关系极好,但姜牧平白落难,他为了保下元氏一族,只得与陆家站在一起,被迫写下奏折,对梁氏落井下石,试图与陆家人一同将梁氏拉下来深渊来。   “我气不过!我母后对父皇一往情深,断不会参与谋逆。但父皇不信,还冷待她。那时我在气头上,在宫宴之时借着酒意闯了大殿,将他……将他好一顿骂……”   闻澈思及此处笑出了声。   元蘅也笑了:“骂的什么?”   “嗯……薄情寡义,宠信奸佞,诸如此类的话罢。”闻澈抓了把头发,看着上面缠成死结的束带,“当时宫宴上满朝文武皆在,我也就是饮了酒壮胆,如若不然也不会那般莽撞。”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   好似这一切只是一场笑闹。可陆太后死了,姜家覆灭了,余下的罪名都要梁氏担着,都要庆安宫的皇后担着,都要闻澈担着。   可那时的闻澈也才十几岁。   俞州地偏,但他去得义无反顾,哪里有半点后悔的模样?他分明是堵着一口气心甘情愿去的。皇后在深宫他无能为力,但他只有留在梁晋身边,才能真切地护住自己的舅父,那个为北成立下汗马功劳的良将。   良将不该被猜忌。   皇帝将皇子放在自己猜忌的将帅跟前,是要看梁晋是否真的有不轨之心。   而梁晋却为闻澈磨出了一身硬骨。   闻澈继续道:“但我最对不住老师。他因为我的莽撞,被迫辞官入了文徽院。他为我担了责,我才得以有今日重回启都的机会。”   元蘅道:“闻澈,不想那么多。他做这些,不是为了给你制一个枷锁。如果被困住了你就想一想我。我在你的牢笼之外,你得出来,才能找到我。”   他画地为牢数年,也总是自得其乐。可那些晦涩难言的话终于有人听了,那人还朝他伸出手,要他找到她。   闻澈垂眸看她,终于缓慢地明白今日她为何执意要听他说这些。她是要闻澈在今日把陈年痼疾扒开,然后由她抚平。   神佛观音是否普渡众生他不清楚。   但元蘅救了他。   他的视线黏在她的唇上,终于无法抗拒此种吸引,将吻覆了下去。牢笼之外的馈赠馨香馥郁,没有人会愿意再退缩逡巡了。   他会找到她。   无论是多少回。   就在衣衫半解之时,元蘅终于分出一丝清明,将他作乱的手按住,“天快亮了,府里的人都要起了,你快些走。”   快些走?   闻澈困惑不解,兀自气笑了,掐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质问:“你赶我走?那我们算什么?私会偷/情?”   元蘅还装作深思熟虑了片刻,犹自疑惑道:“不行么?”   “不行!”   闻澈轻咬了她一口:“元大人好薄情。”   元蘅忍着笑意用食指轻抬他的下巴:“凌王殿下,你现下真的该走了,若被我外祖发现,侯府不要了也得打折你的腿。”   闻澈不悦,闷声不答。   正此时,门却被敲响了。   是宋景。   “蘅妹妹,醒了么?想了一夜,有桩事还是要跟你说。你开开门……” 第60章 使臣   宋景的声音赫然响在房门外, 元蘅顿时翻身捂了闻澈的嘴,连呼吸也放轻了。   骤然被元蘅捂了嘴不许出声,那点不平和委屈登时充斥着心头。好好的情之所至, 如今看起来更像是见不得光的私会了。门外就是宋景,可他偏要将她的手握住, 去亲吻她的唇。元蘅愤愤然掐了他, 不许他胡闹,之后便故作才睡醒般扬声与宋景说话。   “还未起身, 表哥有什么重要之事就这么说罢。”   门外的宋景似乎犹豫了, 半晌才道:“不行, 再让人听去了那可怎么好?我就在此等你。”   总是有分寸的宋景此时却固执得过分。   传来的衣料摩挲的声音, 能听出宋景此刻就在房门外的石阶上坐下了。他怎么偏生就要在今日闹, 元蘅此时才明白万念俱灰是什么滋味。   才坐起身来, 元蘅的衣角就被闻澈轻轻扯住了。这人怎么在这种时候粘人得令人牙疼。元蘅取来他的外衫, 将他兜头裹住,从拔步床上拉起来, 往窗边去。   闻澈不解,眉头皱成一团。   元蘅轻手推开窗子, 示意他从这里翻出去。   翻窗离开?   凌王殿下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昨夜扯着人不许走的是元蘅, 今晨给他开个窗子让他悄悄离开的也是元蘅。万般气愤之下, 他将窗子合严实,用气音道:“元大人, 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啊?我不走,今日若被他发觉了, 我明日就来下聘, 正合我意!”   “下什么聘!你这种时候浑起来是不是?”元蘅想去再开窗,却被他整个挡住, 最后只拦腰抱了回来。挣扎无果,她只得妥协说句好听的,“阿澈……”   闻澈依旧一脸不悦:“好听之时是‘阿澈’,不好听之时说人犯浑!元蘅,究竟是谁在犯浑?下什么聘?你就没想过和我成亲么?分明都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最后四个字被他压低了音,但面上仍旧被烧灼着,不怎么好受。这边还没从缱绻的诉衷情中剥离出来,门外那人又开了口。   “蘅妹妹?”   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应道:“表哥稍等。”   应罢宋景,她重新看向闻澈,压着声音:“还不是时候,至少今日不行。你若是再闹,我以后决计不再见你了。昨日外祖与宋景争执得那样凶,侯府还有的要事要处理,你就先别添乱了。凌王殿下大恩大德,今日先放过我罢。”   怎么跟哄孩子一样?   跟闻澈比起来,好像她那混账弟弟元驰也没那么不懂事了。   闻澈剑眉星目生得俊逸,向来疏朗的眉在此时蹙起,少了些许温润气后添上莫名的狠戾。他不耐地朝房门看了一眼,最终收回目光,握了她的脖颈将她吻住。   不是厮磨,是泄愤。   被吻得想笑,元蘅与之分开示意他真的该走了。闻澈这才将自己的衣物一样样穿戴整齐,推开窗子轻盈地跃出了。   目送闻澈真的已经走出之后,她才简单地整理好鬓发和衣物,确信自己没什么不妥之处后去开了门。   宋景就坐在石阶上,身上还是昨日那件袍子,连膝盖处还隐约可见跪地的污迹,可见他是真的一夜都没有歇下。   他闻声回头看向元蘅,沮丧道:“我就是太没用了,爷爷才会想着给我定下周家的女儿,希望日后有人能护下我罢?可是身为侯府世子,却要凭借夫人的母家才能保命,是否太过于废物了?蘅妹妹,你说若我从现在起每日随外祖入营中操练,是否就能担侯府的担子了?我若是够争气,就能娶自己心悦之人罢?”   竟是这些话。   自己琢磨不明白还执意要来敲她的门相谈?   但想来这些事实在是困扰他,不然也不会翻来覆去地想。过往十匹骏马都拉不回的纨绔公子,竟为了漱玉琢磨到这种境地。   一直宽慰宋景了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算稍微好过一些。他说得口渴,正准备去斟茶润喉,视线却落在元蘅的脖颈处,狐疑道:“还未入夏,便已经有蚊虫了么?”   没明白他的意思,元蘅朝铜镜看了一眼,才惊觉闻澈竟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淡红的痕迹。   一时羞窘,但在宋景跟前却千万不能被他看出端倪。元蘅从容地将衣襟拢紧,装作附和:“是啊,蚊虫扰人。”   “正好九桃制了好些驱蚊的香囊,我让她给你送些过来。”   这话说得分外诚恳真挚,元蘅干咳着点头应了。谁知宋景又听出了什么,问:“又犯了旧疾么?怎的嗓子还哑了?”   元蘅:“……”   真是一大早就撞邪。她就从心放/纵这一回,结果着千百年不来一趟雪苑的宋景偏就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兴许是太心虚,无论宋景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意有所指。无奈至极,只得借口漱玉快要起身了,这才将他哄走了。   ***   年初江朔的那场战事已经平定,赤柘部与西塞的之人也与北成订下休战之约。虽不怎么熟悉西塞,但是依照对赤柘部的了解,他们的狼子野心绝不甘心止于此步。加之西塞的王子尚在启都为质,西塞无论如何也不能高枕无忧。   果不其然,西塞遣了使臣赴启都。   宴饮定在四月最末的一日,若是能在宫宴上谈得拢,便能将西塞王子放回去。虽说不能随意放虎归山,但是若能拿出较好的交换筹码,皇帝看起来也不是不情愿。   但说起来,闻澈大抵是要回避的,不然沙场上的劲敌在宫宴上相对,只怕不只是西塞会尴尬难堪,闻澈估摸着也静不下心气来与他们“详谈”。朝臣也怕随意惯了的闻澈会在宴席上动怒,最后什么也谈不了,还要闹出一场乱子来。   这些话不消说,闻澈也知道避讳。他并不想上赶着去看他们的晦气脸。   元蘅身为礼部官员,于西塞使臣没什么交集,也用不着她来多言,便只静坐于席间。   西塞派来的使臣不似赤柘部人那般威猛高大,体格相对薄弱许多,甚至参拜皇帝的步子都甚为虚浮,像是西塞王特意挑选的弱不禁风的使臣来此,好借此示弱,救自己的儿子回去。   大概这位使臣没领悟到西塞王的用意,不知天高地厚地端出莫名的优越来,举手投足皆是金贵。   本就瘦得尖嘴猴腮,偏还要扬着脸睨人,好像若不如此,就无法给西塞立下威名。   半点不记得自己是来救人的。   倒像北成求着他们来的。   “贵部使臣,为何不拜蕙妃娘娘?”   兵部尚书苏瞿先开了口。   而那使臣却道:“不是才拜过贵朝皇后?在我们西塞,为王者,止娶一妻。”   言下之意却是指桑骂槐,羞辱皇帝昏聩无能。大殿上就这般静了下来,苏瞿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多说这么一句话,这下直接惹得皇帝不悦。   西塞使臣就是自恃北成畏惧边患,知晓皇帝不会轻易动他们,所以这才显得嚣张了些。即使是王子如今尚在人手中为质,但使臣也知道宫宴只是走过场,王子他们早晚是会放回来的。   他们环视一周发觉闻澈并不在席,也并不多问。毕竟这两年多的战事磋磨,他们对于闻澈的用兵手段已经足够熟悉,即便是尚未亲眼见过真容,心中也还是畏惧多上几分。   好不容易能趾高气昂一回,不用瞧见这人正好免得扫兴。   龙椅与群臣座椅相隔甚远,众人瞧不清楚皇帝的神色。只听高位之上那人低咳一声,道:“开宴罢。”   流水之宴,歌舞升平不绝。   那使臣就轻靠在椅背上,食指还随着曲子屈起,再落在桌案一角,态度尤为轻慢。直到他的目光穿透纱袖舞动的舞姬,落在对面的元蘅身上。   元蘅感受到了这束视线。   她唇边抿起一丝得体的笑意,微抬下巴朝使臣点了下,算作礼节。   可那使臣却似微醉,倏然起了身,拨开舞姬踉跄着走了过来,停在了元蘅的身边。   席间之人纷纷瞧过来,而元蘅却站起了身,面上仍笑,眸色却是冷的。   “怎么?使臣大人找我何事?”   “女官!”   “我知道你……”   “是元氏女!”   “元,元成晖的,女儿!”   使臣的中原话说得本就不算顺溜,沾了点酒后便成了大舌头,咬字更含糊了起来。虽说不清晰,但他的声量大,整个宴席之上的人都能听清楚。   若说跟西塞结了仇的,除了闻澈就要数元成晖了。当年衍俞琅三州尚未划分开来,燕云军也担驻守琅州的指责。而琅州便在北成南境,与西塞毗邻。逢上灾荒之年,或者发了大水,西塞便颗粒无收,只能靠着与琅州通商来勉强糊口。   通商最易生不轨之心,琅州周遭的城池不少被洗劫一空的。西塞与燕云军摩擦不止,自然也熟悉燕云军的将领。元成晖那时立功心切,下了狠劲收拾西塞。挨了好一顿揍的西塞就这么息声数年。   也就看着如今元成晖年迈病弱,他们才敢再度猖狂。   若不是自家王子落在了闻澈手里,只怕他们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本分下来。   而在宫宴之上瞧见昔日劲敌的女儿,使臣自然要羞辱一番出气。   他低头捏了元蘅案前的酒盏,拎着酒坛子就给她满上了。澄澈的酒液甚至漫出杯沿撒了一地。   他端起酒盏,袖口都被酒濡湿大半,而元蘅不动声色地后退了稍许。   将酒递向元蘅,使臣道:“我们西塞人,瞧不上贵朝花架子似的达官显贵,但唯独敬元氏,敬元氏之女!你不会推拒这杯酒罢?”   好一副冠冕堂皇的说辞。   分明是在借此话暗报私仇,顺势吹捧恭维元氏,贬低朝中权贵,好给元氏树敌。皇帝尚还在席,如何能听这种“唯独敬元氏”的话来?   元蘅道:“对不住,在下病体未愈,不能饮酒,怕是要辜负使臣大人的好意了。”   “诶!元氏将门,怎会生出病秧子来?我不信!你不要推辞!”   说罢,他将酒再度递过去。   忽地,那位本不该出现在宫宴上的人却来了,两步走至使臣跟前,轻手夺去那盏酒,眼尾的笑意很轻,却瞧得使臣毛骨悚然。   “本王配不配饮了贵使这盏酒?” 第61章 撞破   原本称病避开使臣的闻澈忽然出现, 宴上众人都吃了一惊,往他们这边瞧过来,一时无人敢上前说话。   而西塞使臣并未在军中, 亦未亲眼见过闻澈本人。   他早就听闻北成派去镇守江朔的将帅是从皇子中挑出来的,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王孙都是什么纨绔闲散的废物, 于是也都没放在眼里。可是闻澈狠绝的用兵之法却令人刮目相看。   在来之前, 使臣还想着这闻澈定是身着一身武服的莽汉模样,定是空有一身力气之辈。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人, 却是一身文人的广袖长袍、玉簪束发, 看着不甚文弱, 还生了副秀美俊逸的皮囊。他的眼风微微扫向使臣之时, 还带出些冷漠的轻蔑。   “你是……”   使臣并不敢确定这就是闻澈, 如若不然还会心生耻辱之感, 自家的王子身量高大, 却是被这样清瘦之人从战场上掳走的。   迎着使臣的目光,闻澈从齿间发出一声嗤笑:“贵使哪里话, 我们不是很相熟么?怎的如今还不认得了,空叫旁人听去了笑话!”   席间还是有窃窃的私语, 其间还有人发笑。   闻澈看着那盏满溢的带着嘲讽意味的酒, 继续道:“这酒能喝么?”   谁知还不待使臣反应过来答话, 元蘅已经将酒重新接了回去,指尖还似有若无地摩擦过闻澈的虎口, 随即直视着使臣笑得不卑不亢:“使臣大人敬燕云军的酒,在下自然不能推辞了。但饮了这酒之后, 希望贵部与我北成, 相逢都在宫宴之上,而非……兵戎之间。”   看她端起酒盏, 闻澈想要伸手拦,元蘅却不动声色地往后偏离了一步,在众人面前与闻澈隔开距离,饮尽,方将空盏展示给使臣看。   因着今日宴请之人是西塞人,惯能饮酒,所以宫宴之上的酒盏并非是平常时的大小。   这盏酒饮下去,即便是酒量尚好之人都经受不住,何况元蘅本就尚未病愈。   闻澈强忍下一腔怒意,半晌才扯出牵强的笑意来,往殿中去拜见皇帝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自己儿子即便是在见礼之时都不专心,只以为是在此处遇见昔日战场宿敌,还要忍着好生说话而心中郁结,却不知闻澈只是恨这个使臣不知轻重,竟然敢在大殿之上公然对敌对衍州和元蘅。   更令他愤慨的是,殿上众人包括皇帝竟无一人为元蘅说话,都摆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态度来。   就因为姓元,就因为是女官,就要忍受这种折辱么?   落座在元蘅的对面,隔着舞姬的曼妙舞姿,闻澈的视线却没有离开元蘅。她的耳根已经因酒意而漫出了血色,但仍旧在原处坐得极端正,看不出半点失仪不妥之处。   失落和无能为力的心绪顿时充斥着闻澈。   再没有比此刻更想与她成亲的时刻了,那时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替她拦下这酒,就可以当众直接为她训斥意图羞辱于她的人。他知道元蘅心性好强不需要旁人的庇护,可是他想给。   掌心的刺痛传来,他才发觉自己过于用力,桌角的尖端给他划出了一道暗红的口子。   而彼时的元蘅正一手按在杯口摩挲,另外轻又缓地挪动视线四下里望了几下,竟对上了闻临的视线。   闻临今日穿得格外华丽,大有储君的气势。像极了是因皇帝身子不好,他无奈代劳朝中诸事,在此宴饮西塞使臣的模样。   瞧见元蘅,闻临遥遥地抬杯。   而元蘅却只从唇边溢出了一声笑,将视线挪开了。   看闻临不是重点,而是闻临的身边坐着的竟然是陆从渊。果真应了她的猜想,这二人已经是极好的关系了。至于如何能说动陆家,不外乎是婚姻之事。陆从渊的妹妹想来不日就要嫁入越王府了。   陆氏女嫁诸王,本就是北成的惯例,即便是皇帝不悦,亦不会如何阻拦。   宴饮太闷,元蘅因为那盏酒而浑身燥热不舒坦,索性离席出去透气。   御湖边也算清净。   湖风拂面甚是解乏。不知停留了多久,她无意间回眸,却看见了沈钦与陆从渊一道从殿中出来,往僻静处说话了。   其间沈钦态度很是恭谨,两人不知谈及了什么,竟还相视一笑,模样亲近如故旧。   夜深露重,枝杈上的湿意沾染了元蘅的衣领,但她已浑然不觉。她此时才缓慢地回想出近些日子沈钦的不同寻常来。自从他主考了春闱之后,僭越之事做了不少,只要元蘅忙起来的空档,他借着代劳的名义做了好些事。   元蘅知道他意在尚书。   却不知他是如此意在尚书。   为了这个位子,不惜与昔日百般堵死他生路之人同行。   可悲可叹,一时间元蘅觉得更多是可笑。可笑昔日被陆钧安当街羞辱之人,如今也能与陆氏长公子谈笑风生了。   他付出了很多。   毕竟仕途谁不喜欢。   陆从渊不知何时离开的,沈钦还作了个长揖恭送。回身之时正好撞上元蘅的目光。他只慌乱了片刻,旋即便重归淡定从容,面上的情绪是理所当然。   “那就提前恭贺尚书大人了。”   元蘅扯了丝笑,并不愿与他再多言,而是转身就走。可是沈钦却如慌了神般快步追了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不许她走。   御湖上夜如泼墨,习习夜风吹皱沈钦身上的官袍,凌乱的碎发轻微拂动,瞧着好似被人欺负了一般可怜。除了初相识之时,元蘅再没从沈大人面容上瞧见这副神情。   沈钦眸色深了些,不再说些须臾奉承的话:“元蘅,你不能恨我。”   元蘅讥笑:“沈大人如今说话也硬气,再不是当年被陆氏欺辱到连娶妻都不能的境地了。”   “你真以为我至今未娶,是因着没人敢得罪陆氏,所以没人敢嫁我么?”   沈钦忽而提高了声音,“因为我心里有你。可众人都说我般配不上,你也心中另有他人。是,我出身寒门,可我从未有一日懈怠,我在翰林院亦或是礼部,都尽心尽责,从未失职!可我还是输你一截,就连当初殿试陛下点我为状元,也是为了不让你风头过盛!你叫我如何好过?”   这些年他温润知礼,却只在今日失控。得不到元蘅,又比不过元蘅,这种复杂心绪积压过久,已让他不堪重负,濒临崩溃。   元蘅压着眼底的愠怒,朝他走了一步,更近地瞧着他:“若真如你所言,原本的榜首该是我,却因种种原由被你占了。那么该恨该觉得不公的是我!为何你要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若只是你因输给我而心有不甘,那就凭你自己能耐夺回来。怎么?投靠陆家人就是你如今的能耐么?”   沈钦苦笑地指着大殿的方向。   “越王那般金枝玉叶都要投陆氏以求存。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抛开这些!我不与陆家人站在一起,我就会死!”   过去再如何敬重沈明生,将他认作知己,如今也合该明白回不去了。   或许这点情分在他那里从来都不作数,从他知道自己在清风阁打抱不平要救的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而是衍州元氏女时,就不作数了。   后来元蘅无论做什么,他都记得她姓元。思及此处,元蘅竟释然一般寡淡地笑了。   沈钦的眼底还湿润着,垂首微微颤抖着,好似说出这段话已经折尽了他所认知的君子骨。   “对,你不是我……”   元蘅沉默许久后轻笑。   因为他不是她,所以从未体会被最亲生父亲当作棋子,被迫寻求旁的出路是何滋味;他也不会知道被人日日夜夜窥视是何滋味;徐融案要陷害的人不是他,春闱案险些死了的也不是他,就连今日被外邦人驳了颜面被迫当众饮酒的也不是他。   只是因为姓元……   多少人钦羡的世家之姓,于男儿是荣耀,于女子却只变成了拖累。因为就连生身父亲也不认为女儿是可以托付家业的。   军务是柳全潦草教的、兵书是她彻夜读的、拜师是她在雪夜立于褚清连门前得来的、科举答卷是她亲手写的……   可还是有这么多人笑她——你为何还不知足呢?若不是你姓元,你身为女子连这样的与之同考的机会都求不得!你为何不涕泪跪谢?   见沈钦不语,她又道:“我乃世家出身,但从未以此为荣。将你引为知己,只是钦佩你的才学。开天下盛世的是良臣,灭百姓生途的是罪人。今我元蘅,不做罪人!更不会与啖人血肉、食民肌骨的朱门权贵沆瀣一气。你若要如此,便当我看错人了……”   “寒门又如何?沈明生,我若是你,便可寒窗苦读登科入仕,没人非议,只凭本事成事。不说达官显贵我也绝不会自入泥沼!与伤过你的人为伍,你就和他们无异!别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你不会死,你只是想要尚书的位子……”   为贪心不足所找的借口。   从来都是站不住脚的。   元蘅走之前却又折回来,撂下最后一句诛心的话:“别再回文徽院了,老师不会想看见你这副模样的。”   直到走出好远,澄澈的湖水倒映着她的身形,她才顿住脚步,虚浮无力地半坐在了湖边的假石旁。那酒引得头痛之疾又犯了,动了怒气更是后痛得尤甚。   说是出来醒酒,只是为了避开闻澈的目光罢了。这人总是盯着她瞧,一丝遮掩都不留。   若叫人发觉,又要惹麻烦。   御湖春暖,特意引了温暖泉水入湖。此时仲春,连天碧色的荷叶之间已经生了荷花骨朵。尚未盛开,已然娇俏至极。困意席卷着元蘅的神思,觉得自己将要睡过去了。   才阖眼不久,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疲倦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人从后抱了个瓷实。熟悉的气息带着些许酒气,就这般将她笼罩了。   她笑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闻澈道:“想抱你。”   不平的心绪缓和许多,她垂眸回拥着他的腰,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抚摸,两人的唇就似有若无地贴近,在即将触及之时又游离开来。   他微偏过头去,磨蹭在她的鬓发一侧,觉得怀中抱了块无瑕玉,不似初见时硬冷之态,如今化在他的掌心里,触手生温。只是在宴上与人说个话的功夫,便恍然发觉对面坐着的元蘅不见了。担心她饮了酒后不舒坦,他便追了出来,甚至将正在说话的裴江知都晾下了。   结果出来便听到了元蘅最后与沈钦说的那番话。   惯会哄人的闻澈头一回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最后千言万语只落成了一句“想抱你。”   “给你抱。”   闻澈听罢笑了一声,心中那点不高兴全被哄得稀软,如御湖中潺潺的水声,涌出一丝旁人所不知的柔情蜜意。   见她微抬下巴,他便欲俯首。   忽地,假石后面传来一声轻咳。 第62章 皇后   这里已经是御湖深处的亭台处, 平常的宫人鲜少有寻到此处的,所以元蘅才敢借着酒意有些许放肆。听到这一声,她当即与松了环着闻澈的手, 轻咳着去整理自己的衣物。   闻澈还没从缱绻的心绪中完全分出,却被这熟悉的一声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心跳如擂鼓地起身将元蘅挡在身后, 朝着梁皇后躬身一拜:“母后!”   闻澈离席之前还见着皇后正在席间饮酒赏舞,谁知这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出来了, 还正巧被看到这幅场景。   自打元蘅提过不愿意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人知晓之后, 他虽然不是太情愿, 但是也依旧听从。虽说他想过若是能被人发觉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这人竟偏偏是皇后。   皇后没应他的声, 面色如旧, 甚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些发白。   元蘅按下醉意, 整好装束朝她见礼。   可是迟迟没人发话,空余湖上水声不止, 还有鸟雀虫鸣,没了闲心雅趣, 惟余心慌了。   “元大人跟本宫来。”   说罢皇后便径直走着, 没两步就止下步子, 微侧首看向闻澈:“你不许跟着。”   闻澈不依,毕竟前些日子皇后欲撮合他与裴鸢, 还指名元蘅操办婚仪。最后此事还是不了了之,他唯恐皇后迁怒为难于元蘅。   还没等他开口, 元蘅在暗处轻扯了下他的衣角, 给他递了个眼神,摇了摇头。   闻澈皱眉想再说什么, 元蘅已经不理会他径直跟上了皇后的步子,往庆安宫的方向同去了。   这不是元蘅头一回踏进庆安宫了。   在她初次入宫拜见皇帝之时,刚出朝云殿就被明锦邀着入了庆安宫中说话。那时元蘅只觉得明锦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快些回衍州,不要在启都久留。   如今再次抬眸看向庆安宫有泛旧的牌匾时,才倏而明了。竟然在她尚未做官之时,明锦就已经料想到陆从渊不会轻易放过她,在那时就已经好心劝她离开了。   门扉不再简旧,翠色珠帘微掩随风轻摇,案上还搁着今春才奉入各宫中的水波纹绫罗,颜色过于鲜艳,不似寻常皇后和明锦常穿戴的。想必宫人们只是依照份例行事,难免敷衍。   宫中煮茶的茶具已经微烫了,皇后落座拾起金匙舀了茶水添给元蘅,但是元蘅并不敢碰。   皇后皱了眉,才道:“元大人可知当时应许了本宫何事?”   元蘅要起身谢罪,却又被皇后按住了手背。   皇后终于露出点笑来:“本宫说过了,元大人总是拘着礼,显得不够亲近。把这茶饮了,今春才到的岁贡,你尝尝味道如何。”   茶是蒙顶石花,茶汤透亮,但元蘅却尝不出滋味来。   若在之前,于元蘅而言,皇后就只是皇后。而现今,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寻常了。她是闻澈的母后,是她心悦之人的母后。   “好茶,多谢娘娘。”   隐约看出元蘅尚且醉意未消,她也没有多说绕弯子的话,而是道:“自打今春澈儿从江朔回来之后,朝臣们不少往陛下那边递折子,不外乎两件事。一则是说越王劳苦功高,宜尽早册立为储君;二则是催着澈儿成婚,早些就藩。”   闻澈生为嫡皇子,自幼就是被当做储君来教养的,连给他寻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杜庭誉。就连皇后本人也不免高兴。   可是那场无妄之灾就是摧毁了这一切,蕙妃和她的儿子一跃其上。起初皇后不甘心,被困庆安宫的这些年心中都愤愤不平。   如今皇后想开了。   若是闻澈能自在,凌州倒也是个极好的去处。   “当日本宫撮合他与裴鸢,正是意在此处。但如今看来此事是不成了。说了怕元大人觉得本宫过于自私,不知你可想过与他成婚,随他去封地?”   元蘅没有犹豫,将香茶饮尽:“没有。”   听罢此言,皇后有一瞬的错愕,捏着杯口的手也轻微收紧,声音冷下去:“方才本宫瞧着你们二人情意绵长,原以为你不会推拒。是舍不下礼部的位子和你的仕途?”   “并非。”元蘅按了额角,减缓醉意袭来之时的眩晕之感,说话也直接了,“不谈这个。娘娘爱子之心深切,但就真的以为去了封地就能与人相安无事么?江朔数万精兵是陛下亲手交于他的,若是不以此为刃,定会被此刃所伤。今宴娘娘也瞧见了,越王与陆家人何等亲近?他们走到一处,要针对的可不就是他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皇后从她的醉得有有些分散的眼神中看出了决然。   “正是如此,才要避开。”   “如何避开?不争者惟一死尔。”   皇后唇线抿得平直:“你问过他么?”   元蘅忽然笑了,眼底蒙上一层水雾:“……还未。”   “难不成是一晌贪欢,从未想过来日?他带入启都的驻军尚且暂时安置,没有在兵部挂名。说明澈儿若未就藩,随时可能折回江朔。而你断不会跟他同行。该谈清的事避而不谈,元大人在顾虑什么?莫不是盘算着日后一刀两断,各不牵扯?”   元蘅语塞。   是该问清楚的。   她想过自己若在启都,便能做良臣辅佐君王治世,不管君王是谁,她都能尽自己所能护着闻澈。若在衍州,她便能成盾,更无人能动他。   可她从未想过,如此是要分开的。   殿外的门被急促地叩响,闻澈还在外面喊:“母后!儿臣亦有话说,您让儿臣进去!”   里面说了这般久的话,闻澈贴在外面虽听不太清,亦知晓了个大概。尤其是皇后最后一句,听得他心惊肉跳。一个用力,殿门被他挤开一条缝。能望见元蘅站在昏暗的烛影里,回眸看过来时神色郁然。   再顾不得体统,他直接推了门进来。   疾步过去,闻澈干脆利落地掀袍跪在皇后身边,道:“是儿臣吃了酒得意忘形,执意缠着她的。宫廷肃穆之地,实属不该,不会有下回了!母后要责罚,就罚儿臣一人就好!”   “你倒是护她。”   “母后,儿臣是真心爱慕她,此生就缠着她一人了。旁的人一概不要!”   元蘅怔怔地垂眸看着跪地不起的闻澈,如同被谁人戳在了心底最酸软处。   皇后无奈叹息:“你们二人出去罢,本宫倦了,要歇下了。”   被这般轻易地赶了出来,闻澈心中没底,但瞧着元蘅醉意渐浓,也不再提及,而是轻轻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些,顺着久无人行的小径走着。   此时的元蘅很不一样。   她甚为主动地握了他的食指,滚烫的掌心顺势贴了上去,叩入他的指缝,握紧了。   紧握的手就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下,此时就算有人路过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并肩而行。这种隐秘的心绪如炸开了的烟火,只消片刻就将他的耳根偎得泛红。   回府的马车上只有他们两人,颠簸的车厢里安静非常。   醉酒的元蘅总是展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乖顺,叫人看了总克制不住欺负的冲动。   马车外悬着风铃,随着“笃笃”的马蹄声碎响着,划破夜的静寂。   闻澈抬手,却在她发顶上空僵持了一瞬,最后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忽然被揉乱了发丝的元蘅莫名生起气来,直接扑了过来。   一个不防,闻澈被她狠狠地推到了车厢上,后背撞得生疼。但他却闷声笑了:“投怀送抱?”   “想得美。”   闻澈抬着她的下巴,思及他方才在殿外偷听到的几句低语,眼底的沉郁只片刻滑过后就收敛了,继续方才的笑:“哄一哄我罢,真的要恼了。”   “如何哄?”   她思绪迟滞,一时听不出他话外之意。   “在我怀里好生睡上一觉,什么都别想了。”闻澈头一回觉着自己何等气度能容人,决计不在醉鬼身上讨说法。   再醒来时,暖香氤氲,元蘅觉得自己的手腕还搭在床沿处,搁着纱帐有人的指腹按在她的脉搏处,正在诊脉。   下意识要收手,却听见中年人微哑的嗓音:“大人莫动,很快就诊好了。”   是启都城东的静然。   曾为香远寺大师亲传弟子,只不过后来不知因为何事被驱逐出寺。虽如此,但他仍学得一手精湛的医术,在城东开了一家药铺,素有妙手回春的赞誉。   这雪白的帐顶甚为眼熟。   这里是是凌王府。   元蘅不再动了,缓缓匀了一口气,被噩梦惊醒的心悸才缓和许多。   隔着床帐,元蘅看不清静然的模样,挑眉看去,却看见不远处的桌案前正襟危坐一人。身形挺拔,肩背宽阔而结实,连虚影都透着俊逸。   而诊完脉象的静然,只对元蘅说了句好生歇息,便朝那人走去了。   闻澈用镇尺压了文书,朝静然颔首示意不必见礼,便问道:“她如何?”   “元大人旧疾未愈,还是尽量不要饮酒,着实伤身。她所服用之药也与酒想克,所以才会昏睡这一天一夜。在下再写就一副药方,按剂煎服,会有好转。”   闻澈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非太医过于昏聩无能,诊了脉之后说不出个所以然,闻澈也不会情急想到去香远寺请大师来诊。但大师逢上法事不能抽身。最后只道自己曾有得意弟子,如今医术甚好,闻澈这才去请了静然。   正在拟药方之时,闻澈挑开帷帐看了一眼,元蘅很安分地没起身,而是冲他笑了下。他却没领情,心里还记着她为逞一时之意气而饮酒的账,想说她又不忍心,最后只是不理她。   方子拟好送出,闻澈才松缓许多,冲静然笑了下:“您医术精湛,她的病况还要您多照拂。”   静然笑而不语。   闻澈忽然想起桩趣事,道:“听坊间有人说,你还会易容之术?”   静然道:“早些年途径西域,学得一些无甚用处之事罢了。也是因为此事才被寺中逐出,说是些旁门左道,有辱佛门清净,不提也罢……这些殿下不是早就知晓么?”   “知晓?”   “当年殿下离开启都奔赴俞州之前,还于在下这里讨得一副易容面皮,说是借以遮掩身份啊……” 第63章 变故   “竟还有这回事?”   闻澈苦思冥想也没办法记起关于这件事的一丝半点, 就好像在听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甚至在今日之前,他并不记得自己见过静然。   也怪不得静然方才入内拜见他时,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殿下这些年可还安好?”   “这本王倒是记不太清了, 你可还有画像?”   静然思索片刻:“那在下回去得好生找上一找了。”   “劳烦。”   当时在衍州坠崖之事并非人尽皆知,这些年除了身边亲近之人, 就连皇帝也不曾知晓此事。毕竟当初擅自离开俞州, 若是被人知晓,也是一桩重罪。   不与静然多叙, 闻澈只是吩咐人给他递了袋银子, 便着人送他回去了。   送来的白粥熬了很久, 端起之时还很烫, 闻澈一边搅拌一边跟元蘅算账:“那盏酒我分明都拦下了, 你要逞这个能做什么?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我看你是不将我吓死不罢休。”   “你又为何要去?就是担心你说话太冲恐伤了和气, 陛下才特意差人告知你夜宴不必到场。你倒是好,千里迢迢来给我拦一杯酒。”   闻澈道:“跟那些人要什么和气?北成如今被战事所伤, 他们正愁摸不准底呢。此时越是和气他们越要蹬鼻子上脸。张嘴……”   元蘅咽下喂过来已经吹凉了的粥,面色还憔悴地低咳两声, 没答他的话:“你还易过容?”   “病糊涂了, 耳朵倒是灵!”   闻澈又喂她吃下一勺粥。因为担心她久病嘴里没滋味, 粥中还特意搁了冰糖。元蘅寻常不怎么吃甜食,这粥入口甜腻, 令她稍稍皱了下眉。   “我也是才知晓。受过伤之后记忆有损,着实是好些事都记不清楚了, 若不是静然说起, 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曾见过他。”   那些过往的记忆始终蒙着一层薄纱,在无数个夜里翻来覆去回想不出, 有时候觉得已经极近,甚至就在眼前了,可是只消伸手一抓,就再次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他越是着急看清楚,这场梦就越是睡不醒。   “易成什么模样了?”   闻澈放下瓷勺:“你怎么对这桩事上心?你凌王殿下美如冠玉,现下就是最好看的模样,岂是一张面皮能比的?”   本以为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最后竟还是自夸。元蘅将脸偏向另一边闭目笑了一声。这笑怎么听怎么不服,相当于扭了他的逆鳞。   他凑过去耍赖:“你这是何意?”   “美则美矣……”   闻澈玩味一笑,指腹轻捏着她的耳垂,等着她的下一句。元蘅睁开眼朝他瞥了一眼:“无奈脑子是个坏的!”   才说罢,在闻澈下手要挠她之前,元蘅飞速地卷起锦被将自己裹了进去,之后眉眼还流露着得意而微微弯起。   入夏时分的雨水不绝。   元蘅披着薄衫推开窗子时听到了雷鸣。   天际已经被浓云遮盖,几近墨色,随着狂风翻卷而来。豆大的雨滴砸弯了芭蕉叶之后,不消一刻钟便落了瓢泼大雨。启都常下这般的雨,可是今日她却觉得不平静。   “漱玉。”   元蘅朝隔间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听见答复。   “漱玉?”   没有人应。   寻常漱玉只要听到元蘅唤她,从不会耽搁这么久。   绕着抄手游廊寻了一圈,也没见着漱玉的身影,甚至是雪苑中的仆从也都不在。侯府向来没有那般多沉冗的规矩,侯爷和夫人也鲜少对下人训话。今日疾雨,雪苑中之人不该不在自己房中的。   因着休沐才午睡醒,天色又如此晦暗,元蘅分不清现在是何时辰,只得往劝知堂去。   宋景尚且在文徽院中未归,而安远侯的书房中亦未点灯。   找了不知多久,元蘅才见回廊尽头有一侍女身影,那人瞧见她转身就跑,可是却被元蘅快步追了上去拦住。   是九桃。   被元蘅拦住之后的九桃支支吾吾的,咬着唇迟迟不语。半晌之后终于跪下了,可是却仍旧一言不发,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元蘅道:“府中人呢?侯爷呢?”   “都,都在前堂。”   元蘅不明白:“在前堂做什么?”   而跪在地上的九桃只是抖,旁的什么都说不出口,半晌,她只支吾道:“姑娘还是别去!那帮锦衣卫才走,前堂现下还乱着……”   “锦衣卫来侯府作甚?”   侯府素来与锦衣卫没有瓜葛。   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但元蘅亦明白定然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毕竟锦衣卫若无实据或皇帝旨意,自然不会擅闯侯府。听九桃这话的意思,大概是锦衣卫来侯府拿人了。而且向来不管发生何事,漱玉都不会一言不发地瞒着她。   不再逼问九桃,元蘅折回雪苑取了把伞,冒着雨往前堂中去。   正堂中正襟危坐之人正是安远侯,脚旁跪着的尽是雪苑中的仆从,唯独不见漱玉。   元蘅心猛地一跳。   见她收了伞,安远侯才缓缓抬眼:“蘅儿,外祖向来以为你谨慎持重,却不知你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外祖此言何意……漱玉呢……”   方才的隐隐不安,在没有看到漱玉之后陡然加重。她不太敢确信,只是轻声试探着问。   “漱玉……”   安远侯疲倦地起身,朝她缓步走了过来,将一纸文书扔给了她,“是漱玉还是姜揽月?偷天换日暗保罪臣遗女之事你竟也敢做下?”   文书上勘着玉印,是皇帝玉玺。   元蘅头一回觉得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甚是难读,最后只在字缝之间看到“姜家余孽”四个字。   “漱玉呢?”   元蘅觉得自己浑身冰冷。   “下诏狱了。”   廊外的雨更大了,倾盆一般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轰鸣巨响,将这句没有任何温度的话轻而易举地覆盖了过去,最后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尾音。元蘅努力辨别这这句尾音,要出口的话忽然哽住,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再度被安远侯叫住。   “蘅儿!”   元蘅顿住,肩背虽微颤,但她尽力克制着自己挺直背脊:“外祖,我不能不管她。”   “早在多年前她就该与衍州姜家一同去了。你能救得了她一回,还能再救第二回不成?她的身份忽然暴露,定是有人暗中操纵,其意在给你安上这欺君之罪!陛下的旨意却只是将她下狱,并未提及你,这是陛下在给你留余地!你今日若是去了,就是上赶着认罪,别说你外祖,就连陛下都保不下你!”   元蘅眼尾湿了,转身看向安远侯:“可我不能不管她……”   从小失去娘亲,元蘅在元府从未有人待她真心真意,只有漱玉。这些年是漱玉照顾她多些,若说救命之恩也早该还清了。沈如春不喜欢元蘅,但是碍于她身边有个带刀侍女,也不敢明面上太过分。这些年相互扶持,她们之间的情义已经如同亲生姐妹。   她如何能为保自己弃她不顾?   安远侯叹气:“蘅儿,这是她的命数……”   “我最不信命数!”   元蘅张口反驳,又觉着自己的话太冲了,二话不说跪地叩拜:“元蘅之命不足惜,但元蘅不能连累侯府!若是今日元蘅没回来,外祖对外可说早已与不孝外孙女断绝了亲缘……”   “你!”   安远侯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身旁跪着的老仆忙起身扶他坐下,一边吩咐其余人去传郎中。安远侯本就有咳疾,虽说不常复发,但每每发病都极为严重。   元蘅也慌了神,想要扶他之时却被安远侯避开。   老仆轻声劝道:“姑娘,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血脉亲缘,你如今却要为一个将死之人断绝?何等草率!您现在快给侯爷赔个不是,说自己收回方才的话!”   当初救下漱玉之时,元蘅不是没想过可能败露。但离开衍州之后她便一直心存侥幸,认为姜牧都甚少入都,这里更不会有人认得他的女儿。就算认得出来,也没有实据。无论如何总归是能周全的。   可是锦衣卫就是忽然来拿了人,这些可能世间再无人知的秘辛就这般被人揭露了出来。   知晓此事的只有元成晖,但经过两年前那一回的争吵,他已经答应不会再拿漱玉来胁迫她了。更何况他一直知晓元成晖只是想让她顺从,实则并不敢真的将此事告发出去,不然窝藏罪臣遗女的罪名元氏也得担着。更无可能无缘无故地直接透露给锦衣卫。   只片刻,元蘅便已经想通了缘故。   即便朝中人看她不顺眼者甚众,但是有功夫有精力能将陈年旧事都扒出来的,却不外乎是那几个人。不管那人究竟是谁,他此举也是意在将衍州连根拔起。   陆家人已经决心与闻临结亲,手中已经有了一个王爷。若是没了衍州猛虎,他纪央城的势力就能真正达到挟持天子作傀儡的程度。就算此事不是陆从渊做的,最后的得益者也是他。   兴许皇帝也是猜出了这一点,所以遣锦衣卫来侯府拿人时,只说漱玉,并未牵连元蘅。就算到了要算后账之时,皇帝也想尽可能保住元氏。毕竟即使元氏多年来镇守衍州有功,但窝藏罪臣之后,功过相抵后的罪名也不小。   如今台阶已经给她铺好了。   只要元蘅知趣不再生事,就能弃漱玉之命保全衍州。 第64章 同行   “元蘅无论如何也得保全她!此番是有人针对我来的, 若不是我执意将她留在身边,她亦不会遭此难。此事元蘅绝不会让牵连侯府一丝一毫!”   安远侯一直闷着声咳,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却只是再也不肯看向元蘅一眼。   回雪苑换了官袍之后,元蘅先去了趟礼部。   果不其然, 众人都在。   漱玉的案子说大不大, 只是个当年侥幸偷生的一个孩子。但是说小也不小,毕竟是当初的姜家犯下的是谋逆罪。私藏罪臣之女的是元蘅, 元蘅又身在礼部。就怕此案要查, 礼部又要背上什么罪名。   周仁远不在, 在正堂中坐着的是沈钦。   听见动静他看过去, 正好看见正在收伞入内的元蘅。即便是前几日曾闹出了那样的不愉快, 沈钦说到底还是在意她的。   虽是如此, 但元蘅并不理会他, 而是与他擦肩而过往值房中去了。   因着下雨的缘故,值房中很暗, 元蘅轻手轻脚地合上了窗子挡风,点了烛火之后去研墨。   看清楚元蘅在写的辞官折子时, 沈钦一直紧绷的那根线骤然就断了。他几乎按捺不知自己的愠怒, 将那封信抽走夺去:“你疯了!”   元蘅语气很淡:“还给我。”   沈钦却将那封信撕碎, 面颊都怒成了绯红:“元蘅你疯了不成?你难道看不出陛下是想放过你吗?今日这辞官折子写下去容易,那可就是认下这滔天之罪了!这是何等的污名, 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你已官至如此,往后不管是想升迁还是想嫁人, 皆有路可走。何必为了一个奴婢忤逆圣意?”   搁下手中的笔, 元蘅仰面看他:“她不是什么奴婢,我拿她当妹妹。”   “荒谬!”   元蘅道:“世上最荒谬的是忠良之后不得活!今日就算是豁出我的命, 我也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换她堂堂正正地回来。这有什么错?”   沈钦被她这番话气得头晕:“你身上是只有你一人的命么?安远侯府百余人,衍州元氏百余人,他们的命你是拿着说笑的?今日你若有一步踏错,侯府和元氏都要陪你担下这罪名么?”   元蘅抿着唇,指尖被捏得发白:“那我就该坐视不理,缩在府中,眼睁睁看着漱玉被处死,什么努力都不做么?我……我有分寸的,早先我便与陛下说过,朝堂沉浮,我肩上只担我一人的命。侯府与元氏数百年来从未愧对北成,我一人的罪,我一人能担。”   这么多年的同僚,沈钦也算知悉元蘅的秉性。身旁最亲近的人出了事,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求自保而冷眼旁观。可是这毕竟牵扯到了当年的案子,不仅难做,还可能沾染一身污秽。   “你心在此处,我明白,欲剜旧疮而肉白骨,虽艰难也不悔,自然可以。可是事关这些争斗本就是污浊的,清丽佳人何须沾染?”   清丽佳人……   元蘅将这四个字默念了一遍,觉得讽刺,于是再度对上沈钦的视线:“知道阻而退者、知方寸而困囿者,还是惟愿避退而旁观者?”   “你何苦呛我?”   元蘅答:“曾经我以为你最明我心。”   这场雨像是下不到尽头,她在殿外跪了多久,雨便下了多久。浓云蔽日,宛如一张巨网,铺天盖地的阴冷网罗了整个皇城。   朱红色的宫墙在这一片凄冷中挺立着,显得更加刺目。   身上单薄的官袍已经被雨水淋透了,风不住地从领口往里面钻,就像是要把她生生吹去一层皮。雨水顺着发丝往下垂落,浸湿她的全身,最后身上衣物尽数黏在身上。   雨很大,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元蘅的唇已经被冻成了灰紫色,但是她却仍旧直视着面前这座高殿,吸了一口气,再次朗声道:“臣奏请重查旧案!”   见殿中之人没有回应,她终于下定决心,道:“为此,臣愿辞去此职,此生再不入启都!”   殿中忽然传来书册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有瓷盏被狠狠摔碎。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小跑了出来,将伞撑在元蘅的头顶,劝道:“元大人呐,陛下已经动怒了,您就……”   见元蘅扎着一派坚决不动摇的架势跪着,他又劝:“只杀那个姜姓余孽,不牵连到您的身上,已经是陛下开恩了。您在朝中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何必拿自己的仕途作践呢?”   元蘅依旧没起身,大有皇帝不见她,她就要在这里耗到底的决心。   殿前身着明黄龙袍之人,一脸的沉郁之色,遥遥地望着那个跪在雨中的女子。   他虽是皇帝,却也没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稍有哪里出了岔子,那些摇笔杆的文官御史就能用唾沫星子淹了他。   而他最清楚元蘅的聪慧,寻常时许多事都是一点即通。他已经给她留足了余地,只要她能心领神会照办,此事就可化险为夷。   可今时她偏要忤逆!   “让她跪着!谁给她撑伞与之同罪!”   说罢,皇帝拂袖离去。   小宦官听见这一声呵斥,也顾不得再劝,为了保命连忙收了伞往回跑。豆大的雨滴再度砸在她的身上,不知怎的,她觉得很疼。分明是为了保护漱玉才将她带离衍州,可是元蘅却忘了自己身边才是最危险之处。   若是早些让她离开就好了……   本以为要在这里淋上一整夜的雨,可是周遭的雨声还是密密匝匝,却再没有一滴落在她的身上。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在这种时候给她撑伞?   抬眼看过去,视线模糊间,是闻澈。   于元蘅而言,这场雨就停在他出现的那一瞬。于无数次艰难境地,她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定,偏生就有人像是今日这般,从雨雾深处走来,执意要牵她的手。   固执、愚蠢、却让人心软。   闻澈赶进宫中的时候,雨又下得密了些。可是在雨中跪着的人,单薄的背依旧是挺直的。绯色的官袍因着雨水的浸泡成了深色。   听闻元蘅跪在朝云殿前请罪,闻澈几乎是不顾任何人的阻拦便来了。但是在真正看到元蘅的那一瞬间,心口又像是被什么给扎了一下。天地苍茫一片,就只有这殿前这丁点大的身影,最戳他的心。   她面色是那样的白。   这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都想自己做。但是分明只要她服个软,没有人会不依她。哪怕是对着皇帝,只要她好好求情,偷偷放了那个姜姓余孽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偏要鱼死网破,偏要将那些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秘辛公之于众。   肩上被人披上了一件氅衣。   “你总是明白怎么杀我。”   闻澈的声音很淡,但是尾音在颤,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该有的仪容姿态。   对视的那一瞬,闻澈感觉自己的眼眶忍不住地有些微热,便将目光别开了,故作冷声道:“元大人好能耐,今日若陛下不依你,是不是还要死谏?”   为什么她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再不入启都这种话?就好似这里除了她的抱负以外,再没有任何能让她留恋的东西,和人。   他眼角的微红,被元蘅看到了。   元蘅的愕然转瞬化成恐惧,压低声音道:“闻澈,你快回去!”   她很少在外这么唤他,素日里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同那些官员一般恭敬地称他一声“殿下”。有时候被他逗得气极了,也只会咬牙切齿地道一句“凌王殿下,你是小孩子么?”   “回去准备给你收尸么?”   “闻澈……”   元蘅几乎将自己的薄唇咬得失了血色,却也没说出什么辩解之言。她明白今日若是不将陆从渊的罪状公之于众,她就永无宁日,跟她有关的任何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留着一个与赤柘西塞通敌的权臣,北成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你知道旁人怎么说我的,女子入仕,祸国殃民。”   元蘅的面色很平淡,旋即笑了,“可是当年在纪央城外的累累白骨,不是我杀的。在校场外哀泣的妇孺,不是我毁的。被征了田产无处伸冤的农人,不是我害的。放过了罪魁祸首,日后被满门抄斩的就不只是一个姜家了。旁人不敢查,我敢。我本贱命一条,若能为石阶,铺这一条路,就不算枉送。”   话音落,两人都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闻澈忽然半蹲下来,平视着元蘅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她有些受不住,微微挪开了眼。   “冷么?”   闻澈将她身上的那件氅衣拢紧,将她冻得青紫的脖颈偎好。   亲昵的距离,将坚冰融化稍许。   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在自己怀里,在极度的紧绷之下卸了力,后背不住地颤着,连抽泣声都是断续而细碎的。元蘅觉得自己脖颈处落上温热的湿润。   是眼泪。   闻澈惯会逞强,鲜少在她面前如此,更何况还是在朝云殿前,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朝云殿外,别人会看到……”   她的手被这人握住了。   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是数年如一日练习刀剑磨出来的。薄茧挨着她的手背,将她冻僵的手暖回了一些红润之色。闻澈在雨中吻了她:“所有人都看到才好。”   “元蘅,你做你的石阶,我给你掌灯。” 第65章 诏狱   夜色已经极深了, 闻临还在房中来回踱步。   极度的不安情绪已经几近将他吞噬。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自作主张竟会有如今的结果。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忙开了门,正是舅父苏瞿。   苏瞿只愤恨又无奈地斜了他一眼, 便掀袍坐下饮茶。   闻临道:“舅舅,这么说?”   苏瞿口干舌燥, 想说话却觉得自己嗓子都要烧起来。今日雨势之大, 闻临却始终闭门不出,可是外面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自己都心里发慌。直到看到苏瞿才感觉到好受。   “此事你为何不与我商议便行事?”   瓷盏撞向木案时的刺耳声音, 令闻临的眉皱得更紧。   闻临犹豫道:“我哪里想到元蘅会乱攀咬人?我没想扯到陆家的。只是上回查出元蘅有个旧相好的人, 此次从衍州来带了话, 说是知道了元蘅身旁那婢子的身份。我想着这不是正好, 将此事公之于众, 一了百了。我得不到的, 也轮不到他闻澈。”   苏瞿冷笑:“你真以为元蘅是情急之下胡来的?她早就想好怎么将陆从渊拉下来了。如若不然,今日能呈上那般多陆氏的罪状?小到田产, 大到赤柘,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有备而来?没有个三年五载这些东西根本查不出来。她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婢子的身份是谁戳破的, 而是趁着今日闹到这个地步, 要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   闻临的声音发抖, “陆从渊会怎样?我如今不能没有纪央城!舅舅……父皇不会,不会动陆家的对不对?”   苏瞿叹道:“此番元蘅犹如蚍蜉撼树, 怎可能真的动摇陆氏根基?只是经此一事,就怕陆家人要记恨你。毕竟元蘅是个疯子, 若不是此番惹了她, 她也不会死死拖着陆氏下水。”   “元蘅这个疯子……”   在今日之前,闻临就猜到皇帝会是个想护着元蘅的态度。毕竟当初要用女官, 便是皇帝想要得到一个真正可用的亲近之人。而就算是护下来了,此事也会成为御史们口中的把柄,时不时都要拿出来议上一番。皇帝为了平息众怒,势必会削弱衍州兵权。   届时元蘅的仕途以及元氏的气运才真正是走到了尽头。   本想观虎斗,谁知成了瓮中人。   闻临重重地锤了桌案,闭目不语。   苏瞿又恍然想起朝云殿前的元蘅与闻澈,觉得实在是不成体统。看着今日皇帝的怒气,元蘅就是不死也得少层皮。可偏偏凌王要牵扯进来,便会大不相同。   “不过殿下也不必忧心。那闻澈愚不可及,已被禁足。此番我们只是担心能否得罪陆氏,而闻澈却是明目张胆地得罪所有人了。此局我们未必没有赢面。”   ***   雨停了之后,北镇抚司大狱外泥泞污浊。   一个身着红衣的缇骑背靠着已经有斑驳裂痕的椅背,一手推了身旁人递过来的酒,一边数着自己掌心那几枚铜板,最后心烦意乱地将铜板扔回桌上,痛骂着为了办这破差事,连家中媳妇生孩子都不能陪着。   另一个陪同看守之人已经尤为疲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鞋面上的泥渍,目光扫向那个咬着牙哭泣的女子,道:“闭上你的嘴!再吵用刑了!”   身上已经尽是伤痕的漱玉连话都断续,仍旧拼着自己的气力说:“我怎样都行!可……可否能给她一口水喝,或者请太医……”   “请什么太医!当这是哪里啊!”   “她可是礼部正三品……”   那个缇骑没由着漱玉说下去,讥笑一声:“那又怎样?关的就是正三品!若不是她烫得快死了,今日这刑罚她还得挨个尝呢!我们锦衣卫大狱,只遵皇命,有本事现在来道旨意赦免你们出去,没本事再说话就上鞭子了!”   漱玉痛苦地闭眸,肩背上的伤口崩开,浑身都是血迹。   转身看过去,隔着牢狱还能看到正沉睡不醒的元蘅。可能是淋了场大雨的缘故,元蘅从被送进来之后只模糊着醒了一回,面色苍白地朝着漱玉笑了一声,之后便再度昏迷。   后来那缇骑旁的锦衣卫还在发牢骚。把喝空了的破了个口的酒碗推一边去,用破布扇着风:“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用刑也不是,不用刑也不是。上头没个准话,日后倒霉的还是咱们。”   “放宽心,锦衣卫关过几个三品以下的?有甚倒霉不倒霉的?”   “嚯,咱们上头主子是谁你忘了?锦衣卫调令还在凌王府那位手里头呢。若不是朝云殿前那等场景,这些闲言碎语说给我我也不敢信。若是动她,日后凌王与咱们算后账怎么办?”   那缇骑忙来捂他的嘴:“你这个要杀头的嘴!咱们的主子只是陛下!这锦衣卫调令怎么?陛下一句话,什么调令都给他收了。如今他禁足王府,泥菩萨过江啦,谁还管这位!再等她一等,明天还不醒,就还用冰水给她泼醒,我瞧着有用。”   忽然看守的狱卒小跑了进来,说侯府景公子来了。   那锦衣卫有些烦,摆了摆手:“送走送走,真当诏狱是酒肆茶馆了?”   “景公子说带了陛下口谕。”   此时两人一惊,这才颇为犹豫地起身,往外探了探身子,然后擦了擦桌案出去见人。   启都中谁不知安远侯府宋景是个纨绔公子,半点都不成器,连这几个锦衣卫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谅他也不敢假传皇帝口谕,才将他放了进来。   今日一见,宋景与传闻中的并不相同,一身的锦袍齐整端正,竟有几分他父亲当年的英姿,看着不怎么好拿捏得罪,于是那锦衣卫才开了口:“世子当真的有陛下口谕?”   宋景眼风扫过他,竟无端将他看得后脊发凉,一言不发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而跟着宋景来的长随小宗反而厉声道:“世子的话你都不信?”   确认了令牌,这人忙不迭地引路,心中庆幸尚未对元蘅动刑,不然这世家女的处置着实不太好交待。   才进去,各种刑具上沾着斑斑的血迹,尚有人因受不住刑罚而痛喊之人。虽未见人,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已经足够叫人心悸。   “还跟着?本世子还能劫了诏狱不成?”   宋景冷声呵退了身后的两人。   那锦衣卫犹豫片刻,只好抱拳称是,退出了牢房之外。   人才走,宋景便如同受不住一般颤了下,强撑着镇定找到了漱玉。他简直不敢看过去,才下了诏狱没足两日,漱玉浑身已经几乎没有完好之处,手臂间尽是血痕,头发也是极度凌乱的。   “漱玉……”   漱玉费力地睁开眼,在看清宋景模样的那一瞬,眼角竟是温热的:“景公子……”   宋景半蹲下来从缝隙中伸手进去,将漱玉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仅仅是这样相对无言的安抚,已经足让漱玉感受到情深义重。   因手部受刑,漱玉被握住的手还使不上力,但还是在他掌心轻碰了一下,轻声道:“你别哭啊……”   宋景却垂眸落泪不止:“疼不疼?”   漱玉觉得心口被人划伤了,却抽噎着摇了摇头:“你别哭。”   知道漱玉就是姜揽月的那一瞬,宋景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自己一直以来的心上人,是早就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只是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不知是缘分太深还是太浅。   或许注定要这般纠葛。   宋景道:“有我在,有侯府在,你不会有事。”   在这种境遇下的所有承诺,漱玉都承受不起,最后只是自己落了泪,泪痕与血迹融合滚落。   “姑娘还没醒。她淋了雨,你去,看看她……”   听此言,宋景慌忙起身冲着漱玉指向之处找到元蘅。   她来时的官袍已经没了,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里衣,从被押送进来之后便没有清醒。宋景试着唤了一声“蘅妹妹”,但是没有应。   伸手碰了下额头,那般烫。   本就有旧疾,在雨中淋了一日,如何能好?   早就猜到时这种境况,所以宋景来时特意带了药,但是隔着狱门,元蘅也尚未醒,根本就没有办法服下。   “来人!”   “人呢!”   狱中空寂,宋景的声音格外冷硬。那在外守着的缇骑忙小跑进来问有何吩咐。听闻是要开锁喂药,缇骑却尴尬地笑了一声:“陛下口谕中可有用药一说?我等守诏狱这么些年,只打死过人,没治过病。”   “是么?镇抚司大狱的规矩,本世子确实不懂。但是有些规矩你得明白。”   宋景往他跟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既然松口让本世子来见人,就说明从未动要杀元蘅的心思。今日你们这刑罚还没用,人若是就这么病死了,怎么跟陛下交待?拿你的命么?”   折扇抵上缇骑的肩,轻拍了两下,却是警示。   思忖片刻,他还是将钥匙奉上了。   喂温水的时候元蘅呛了水,连声咳着,才终于睁开了眼,瞧清楚是宋景,她才勉强一笑:“表哥,我还以为我死了。”   宋景抹了把眼角的湿润,道:“你死不死不知道,爷爷险些被你气出点事来。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去朝云殿为你求情,结果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那你怎么来的?”   “假传口谕。”   元蘅直接急促地咳了起来:“你竟……”   宋景叹道:“不差这一桩罪了。金令是上回殿下落在劝知堂的,本想何时就还回去,这下不是派上用场了?”   听到提起了殿下,元蘅的记忆才又逐渐清晰起来。她昏睡之前对闻澈最后的记忆还是,他在朝云殿前不管不顾地吻了她,之后便将伞留给她,自己淋雨走向了那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阶。   巍峨皇城,漫天的雨雾。   那人的背影何等瘦削,却偏生那般挺拔。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元蘅也没忘记那样的场景。   他说要为她掌灯。   那是元蘅头一回真切地明白,她从此就算为北成而死,为衍州而死,为元氏而死,也不会成为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了。有人挑了灯,会千年万年地寻她。   “他呢……”   问出口的时候,湿润滑落面庞。   宋景轻叹:“忤逆陛下,禁足了。” 第66章 旧画   还好, 只是禁足。   元蘅终于不再紧绷,而是后仰着靠在斑驳的墙上,缓缓地喘了一口气:“你回去想办法给他递话, 让他别再莽撞为我做什么傻事,现在这种时候, 陛下需要的是顺着他心意的人。越是跟陛下对着干, 此事越是解决不了。陛下不会杀我,也不会轻易动漱玉。关在诏狱不见得是坏事。”   “为何?”   元蘅有气无力地笑了:“如今世家望族唯一不能插手之地, 便只有镇抚司。就算他们的手能伸到此处, 也决计不敢在此杀人。漱玉身份暴露, 无论陛下如何想, 总有当年对不住姜家的人想要灭口。只要漱玉死了, 当年的真相就会被彻底掩埋。只有留在诏狱, 漱玉才能活下来。”   “竟是如此!”   宋景全然没想到这一层。当时锦衣卫来势汹汹, 侯府中人都惊吓不已。毕竟诏狱惯用酷刑重典,谁进了这里面都有受不完的罪。所有人都是慌乱的, 谁也没心思细想之间的因果。   “既是如此,那你何故要跪于雨中求情?”   漱玉的确要救, 但最好的法子却并非公然与陆氏对抗。世家望族在启都的牵连绝非明面上那么简单, 稍有不慎, 被人暗害就是万劫不复。   宋景端着碗喂她喝水,看着元蘅将药尽数服下, 才见她开了口:“没有比现在最适合逼迫陛下的时候了。他未必不想看陆氏倒台,但他没有借口。他需要我。”   甘心以身作刀。   宋景心里不好受, 这样的代价太大了。   元蘅的确将陆氏罪状呈上许多, 但是那些能被人轻易查出的终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而关于陆氏与赤柘私自勾连之事却并没有实据。   陆从渊最擅长巧言令色,加之查封陆府之时没有发现端倪。于是陆氏并未受此事牵连过多。   宋景才走没几个时辰, 元蘅觉得自己稍稍退热了,那种如同被火焚身的痛苦缓缓褪去,所有想不通之处都渐渐明晰起来。   昨夜有人往她身上泼冰水,她并非全然无知。如若不然只是一场夏雨,她并不会烫得神志不清。   皇帝约莫没说什么要用刑的话。   这冰水是有人擅自泼的。   门外看守的锦衣卫连侯府都不放在眼里,对宋景也没几分恭敬,也大抵能猜出缘故。当初的指挥使孟聿是陆从渊的人,而锦衣卫中有多少人对元蘅怀着私愤也说不清。   “漱玉。”   她唤了一声。   那边的漱玉似乎还泪痕未干,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元蘅笑了:“不常见你哭。”   听见元蘅终于有精力与她说些话逗乐,漱玉才从哭腔中分出一抹笑来,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很牵强:“都怪我,要你遭这种罪。”   元蘅背靠着墙,试图听清隔墙的漱玉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答:“姜揽月不能说这种丧气话……你觉得我父亲会来帮我么?”   那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难。”   两人一齐笑了。   “手能伸过来么?”   元蘅从缝隙中将自己的胳膊伸出去,试图去够漱玉的手。那边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脆响,最后她触到了一个湿润的指尖。   她清楚那点湿润是漱玉的血。   摩挲了一下,最后元蘅攥紧了这个指尖,叹息:“踏实了。昨夜做梦了,冰天雪地苍茫一片的,我看见你死了。模模糊糊醒了一回,说不清是冻醒的还是被你吓醒的。”   那边漱玉闷声笑,可是轻微的起伏都会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待这阵咳平息,漱玉的声音很哑:“难得。我还以为你做梦只会梦见凌王殿下。”   “姜揽月,没良心啊你……”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漱玉似乎往外挪了挪身子,将手更多地伸了出来,把元蘅的手握紧了一下:“元大人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   漱玉说:“我好想回家。我阿娘做的蒸糕可好吃了。我兄长有一柄特别锋利的刀,曾在沙场上饮过赤柘部的血,我就是用它练的刀术。衍州后园那棵槐树下我埋了坛酒,从我爹房中偷出来的,为了让他少饮些,免得挨我阿娘的骂……”   身上的疼都减缓了。   漱玉在自己的回忆里跋涉不出。时日太久了,她常分不清那些是梦还是真的。姜家在启都的旧宅就挨着苏府,漱玉从那里途径无数回,却从未敢驻足。   美梦与眼前坎坷总是不同。   “我也会做蒸糕。再回衍州的话,那坛子酒我们可以去挖出来。”   元蘅轻声接了一句。   漱玉吸了下鼻子,笑了:“你怎么不提刀术?”   元蘅:“……瞧不起人?我可以学。”   “我教你。”   “嗯,你教我。”   ***   徐舒背靠着朱红廊柱,看着如断线玉珠一样的雨帘,回头往紧闭的门扉处看了一眼。   仍旧没动静。   整整两日,门没开过,送来的饭食须得原封不动地换掉。里面那位是一口都不碰,滴水都不沾。   此次的禁足与过往小惩小戒的都不同,王府之外被皇帝派了不少的羽林军守着,就算是徐舒想要往校场去训兵,也是得经过层层的检查,王府的采买也分外艰难。   不难看出这回皇帝是真的动怒了。   “殿下铁了心要陪着元大人受苦,但若是饿坏了身子,可再没人向着她说话了。镇抚司里都是些什么人,殿下总比属下知道的清楚些罢?真的就不管?”   依着徐舒多年来对闻澈的了解,这种激将之话总是很管用的。可今日房中依旧寂静。   闻澈在大殿上附元蘅之议,奏请重查旧案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当年案子本就与梁家有着或深或浅的瓜葛,如今梁家终于也算熬出头了,在这种关头却要再查旧案,等于是将梁家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任人指摘。   可当时的闻澈却跪拜:“梁家世代忠心,待我朝未敢有半分不轨。姨母梁兰清为此惨死,母后身居幽宫,舅父镇守边境多年,着实是冤枉!”   “你还敢提梁兰清!你还敢!”   皇帝气极,拂袖将案上器物尽数拂落在地。   闻澈却不卑不亢:“姨母梁兰清,身为后宫尚仪从未逾矩,受先太后之命辅政从未不轨,为何不能提?单凭陆氏一言,冤枉女官挑唆太后谋反,难道不算是要女子顶罪?多年前儿臣这般认为,今日也是如此!梁氏清清白白,姜家亦然,元蘅亦然。旧案不平,寒忠良之心,社稷难宁!”   大殿中静过一瞬,皇帝走近闻澈,眸中神色愈冷:“梁兰清是你姨母,但太后就不是朕的母后么?你今日是在骂朕冷情,要女子顶罪以息事宁人?”   “儿臣不敢。”   “朕瞧你敢得很!”   皇帝此刻才近距离打量了闻澈,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肩背宽厚许多,比少时结实,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从未后悔过将闻澈扔去俞州。   因为比杜庭誉更好的储君之师,是沙场,是远离朝堂纷争的江河湖海,那些黎民百姓的爱恨悲欢。   他一生为所谓的帝王之术困囿,却希望闻澈不是如此。真正的帝王是要以身作舟载动万民,而非整日苦心经营谋算自身。   闻澈并未让他失望,可皇帝又恍然觉出自己的苍老。   已经苍老,却不被闻澈理解。   大殿中空无一人,皇帝却似累了一般,缓缓地躬下身子,最后竟不顾礼法体统地坐在他的跟前,在冰凉的地面上。   如同多年前他这般哄着年幼的闻澈。   闻澈抬眼,眼尾红了。   “你若是要恨朕,也行。毕竟朕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龙椅之上的数年,朕都如履薄冰。杀伐果断那是外人看来,当你真正坐到这里才会明白自己不能有一步踏错。文武百官各抒己见,各自掣肘又彼此牵连。你都瞧得清楚,却不能动。你不知道龙椅上的恐惧是有多深切。那些所谓的枭雄,那些难平的叛乱,那些尚未动却时刻如指着咽喉的收不回的兵权,就是催命符。”   皇帝叹息,却又自嘲一笑:“要让这些人听话老实,不是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太后是自戕,不是朕的逼死的。梁兰清如何,朕亦不想再论。身在其位,要会用人,也要会利用人。”   而闻澈恍若未闻,只是苦笑:“那父皇是用元蘅,还是利用元蘅?她一心为北成,不该做杀人的刀。”   果然还是谈到了元蘅。   闻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从始至终都是,因为其敏慧果敢,不是敢怒不敢言之人。   可他却困在了元蘅这里。   皇帝道:“这是她情愿的。”   听罢此言,闻澈缓慢一拜:“那儿臣陪着她,亦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的杖责很重,但合宫上下未听到他一声痛呼。   他咬着牙受下的杖刑,换下元蘅只入诏狱,不担重罪。   徐舒见劝不动他,还是道:“那你的伤总要换药罢?我费了好些功夫才说动门口那些羽林卫,将静然放了进来。他现下就在偏房中候着,让他给你换伤药好不好?我的好殿下,腿要是废了,元大人肯定要嫌弃你……属下觉得……”   “哐”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身白衣,面色苍白的闻澈冷着脸站在门口:“聒噪。”   徐舒嘿嘿一笑:“您不就吃这一套?我去唤静然!”   静然来时,帘后的闻澈已然闭目睡熟。   他拱手行了礼,之后便将一幅画搁在了闻澈的手边。   闻澈微微睁了眼,瞥了这幅画,道:“这是什么?”   静然道:“这是前段时日殿下讨要的画像。”   这么一说,闻澈就想起来了,上回静然提起自己在他那里讨要过一张易容面皮。这段时日太忙,他几乎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他没心情看什么画,便搁着没碰。   伤药换好,静然躬身告退。   看着桌案上的画卷,闻澈还是将它展开了。   将画卷徐徐展开,他却愣了神。   画中人的眉眼神态,以及那一颗痣,都是那般熟悉。他的手僵住,几乎不能再动。   不知多久,他的气力被人抽空,好像身处无尽的混沌之中。梦中所捕捉不到的东西,在这幅画像上拼接。   “徐舒!”   “徐舒!你来!”   门外候着的徐舒以为发生何等大事了,几乎一刻也不犹豫地闯了进来,结果正看到闻澈手中握着一幅画,面色几乎是灰白的。   他还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终于从角落处翻出曾经元蘅所作的容与画像,将两幅画搁在一起比对。   果然如此。   “徐舒,你认得么……”   徐舒没明白他的慌乱来自何处,仔细瞧了画像之后,道:“殿下,这是你啊。” 第67章 明心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手中的画卷被他用力捏皱, 因过于用力手背都泛起青色。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去抓徐舒的双臂,要问话时却发觉自己嗓音微哑。   徐舒不知他为何看到这幅画会是这般反应,只重复道:“当年您往衍州去, 可不就是用的这副模样?”   “有化名么……”   “让属下想一想,好像您是信手取了一个……容与。”   徐舒被他攥得疼, 想伸手拂开, 却发觉闻澈失力般下滑,徐舒根本扶不住他。   认知的颠覆是在一瞬的, 就在所有证据都指明这是他自己, 而他本人却浑然不知的时候。   他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反复看着那两幅画, 却想骗自己, 若是元蘅画技不好, 那就好了。那样就不用承认那个将她伤得至深, 还让两人分别这般久的罪魁祸首, 是他自己。   “我想不起来……”   闻澈以手掩面,漫长的沉默之后, 徐舒只瞧见他的指缝已经尽被沾湿。   他低声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记不记得有何重要的?当年您受了那样重的伤, 属下险些以为救不回来了。如今, 已经很好了。”   “不好, 不好……”   他最不该忘的。   闻澈如今才明白,为何那时自己总会梦见一个女子模糊的身影, 而真正见过元蘅之后,梦中的女子就有了容貌。他从未见过开得那样盛的桃花, 可是梦里就是无数回出现, 宛若前生。   而元蘅就曾提及过燕云山上种了片桃林。   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试图清醒, 可是无济于事。   那么多事,他偏生只忘了与元蘅有关的。   徐舒上前来拦,没拦住,想劝又不知症结在何处。   “你没跟容与……跟我,去过燕云山么?”   为何他与元蘅的那些旧事,徐舒竟半点都不知,甚至当年衍州叛乱之时徐舒见到元蘅,也没有半点眼熟之感。   徐舒道:“没有。当时您查出来柳全似有异心,与衍州牵连不断。您正好借着去拜访褚阁老的由头去查清。当时为了遮掩身份,您便乔装为客商公子,便是容与了。每逢去衍州,您都是单独行事,从未让属下跟随过。只是约定好每月的最末一日,让属下在客栈等着。那回您没回来,是属下擅作主张去燕云山寻……就……”   就看到了才坠了崖的闻澈。   闻澈不敢设想,若是没出了这桩事,他与元蘅会如何?   兴许,他会在一个惠风和畅之日与她表明身份,会在她愿意的时候,回启都请旨赐婚。三书六礼、合卺为夫妇,琴瑟白首。   亦或许,元蘅要生他欺瞒的气,好些日子不肯理他。元蘅那样的脾气,嘴硬心软,或许只是扮鬼脸编草蜻蜓,就能将她哄好。若是还是不奏效,他就继续想别的法子,实在不行就抱着她哭诉,哭到她笑出来为止。反正元蘅向来最吃他这一套。   若是如此,元蘅不必因为父亲的胁迫而痛苦,不必因为陆家人的针对而疲倦。   她若是喜欢衍州,他就随她居在衍州,种满桃花,在春日煦风中给她画眉,为她点口脂,与她同读经卷,在旁温一壶馥郁的茶。   没有若是。   没有或许。   如今的元蘅仍在诏狱,身受其苦。   而他被禁足,半点忙都帮不上。   这种无力感比他无法想起曾经还要浓重。他亦在此刻明白,一个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根本护不住她。   他要争。   ***   被锦衣卫从诏狱中带出的那日,格外闷热。门扉开了一条缝,刺眼的日光如针扎一般往人眼中来。元蘅觉得灼痛,微眯着眼睛避开,后背却被锦衣卫推了一把。   肩背疼痛,但元蘅没吭声。   那人咕哝的话她听不清,但是仍知道此番是皇帝要见她。   皇帝大抵是从未下旨说要对她用刑的,所以在狱中,他们只用冰水兜头灌下,却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伤痕。这些举动不需要细想也知道是谁授意的。   无死无伤,只是不动声色地毁了她身子的根基。果然如她所想,进了诏狱就不可能完好而出。   如今她衣物依旧整洁,但整个人却瘦削许多。   “元大人,可走快些。”   领头的那人说起话来仿若别人捏了嗓子,尖声尖气中不乏刻薄。这句“元大人”也是唤得不情不愿的。落水之人通常得不到浮木,但会拥有别人投下的石子。   元蘅即便戴着枷,背脊也依旧挺直。   这条宫道她走过无数回,今日也没有任何不同。   沿途她与裴江知打了个照面,她驻足行礼:“中堂大人。”   兴许是因着两年前元蘅曾为他女儿保全了名节之事,裴江知待她也比过往好上许多。同朝为官难免有交集,裴江知对褚清连这个唯一的徒弟也多了几分敬重。   瞧着她即便落魄也不失礼节的样子,他心中悲叹一声,朝她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身后跟随的锦衣卫见着裴江知,识趣地往后退数步,给两人留下说话的余地。   “本以为要亲眼见你登阁,谁知你步了你师父的后尘。”   裴江知此言深晦,不少难言的秘辛尽在此中了。当年的褚清连何尝不是将自身仕途视若无物,结果在致仕后也未逃得那一难,被人迫害。   元蘅因肩上的枷而拱手不易,只得站在原地,半笑不笑:“若是与师父志向相合,倒不枉费下官苦思平乐集了。”   宫道上甚是安静,只听裴江知轻缓一笑:“去罢,莫让陛下久等。”   皇帝并未等。   元蘅在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中间有行色匆匆的宫人途径,无一人如往常般朝她见礼。所有人都想在这里活下去,没人愿意跟一个罪臣扯上干系。   或许他们今日回房,想起途径了元蘅一事,还要好生洗漱以去晦气。   元蘅默然一笑。   其间蕙妃来了一回,身后的宫人还带着才煮好的羹汤茶点。因内阁诸位辅臣尚在议事,她并不好多留,离开的时候还看了元蘅一眼。谈不上要落井下石,但这种境况着实合适说些风凉话。   香风微拂,她停在元蘅的身侧:“这些年,你在前朝也算尽心尽责,都说你是聪慧的人。原以为你心在朝堂,看不上王妃的位子,却不知你与那位……”   元蘅并未答她的话。   时至今日,前朝仕途等同于尽断,能在启都留着的时日也是屈指可数。她并不情愿和闻临的母妃多废话。   “押错赌注了元大人。”   蕙妃俯身附在元蘅的耳边,轻轻一笑看,“临儿下月初就要完婚,可惜没法子请元大人到场吃酒了。”   元蘅此时才挪过目光看了回去,微扬唇角:“真是可惜。”   她虽在笑,但是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冰冷,说出口的话很是淡漠。   是一种轻浅的讥讽。   此时殿内的议事声渐息,几个内阁学士并肩而出。沈钦拎着袍摆踏出朝云殿中门槛,一抬眼就与元蘅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多日未见,他从未料想再见竟是这个场景。   明知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段花样甚多,可是元蘅的清瘦还是超出了沈钦的预料。虽是跪在那里,却比往常都难以亲近。   好多话想问,可是这种场景又何等讽刺。   蕙妃先开了口,朝沈钦笑了下:“沈尚书与陛下议完要事了?”   他竟已经是尚书了。   也算得偿所愿。   元蘅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若未闻。   她的冷漠好似尖利的锥子,狠狠地刺了沈钦一回。他是想赢,却不想他们二人变成今日这般疏离模样,让那些并肩论诗的过往变成了笑话。   简单地朝蕙妃见了礼,沈钦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元蘅的身上,异常艰难生涩地开口:“陛下才说要见你,起来罢。”   说罢他欲伸手扶她。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她的手腕时,却见她微不可查地往回缩了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沈钦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又抿着唇收回,低头勉强一笑。   直到有内侍由殿中出来说召元蘅觐见,元蘅才起身,尽管膝头酸痛,但她仍站得稳。元蘅冷冷淡淡地与他擦肩而过,而沈钦却连回头看她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居住多用冰,即便是适逢盛夏也依旧清凉。   但这点冰凉却比诏狱中的酷暑闷热还要令元蘅难熬。本就风寒未愈,在这等暑气里她都觉不出热,乍一沁凉,却令她骨缝中都开始隐隐作痛。   过度的疼痛反而减缓了她的不安。   今日她才算真正明白何为君心难测。   她全然猜不透今日皇帝召见的用意,是觉得时日已到要将漱玉处死,还是要罢她的官给陆氏一个交待,都不知道。   朱笔微顿,皇帝终于从高台之上看下来,看着面前这个绝不肯多说半句话,只静默着等待处置的女子。   不多时,皇帝抬手,身旁侍墨的内侍便领会其意,上前去将元蘅身上的枷卸下了。那样重的枷压在肩上,寻常体格健硕的男子都不一定承受得了,而元蘅却连背脊都没弯下。果然是拧着一股子倔强气不服输的性子,皇帝轻叹了一声。   “你没什么话想说么?”   他拨动面前正煮着的滚烫沸腾的茶水,漫不经心一问。   元蘅道:“姜家是清白的。”   “你不为自己辩解?”   知道她脾性倔,却没想到这般久的牢狱之苦也没将她的棱角磨软一些。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为证道义而死,百死不悔。”   一声极轻的笑漫在殿中,皇帝垂下眼眸专注地煮茶。内侍要来帮忙,却被他抬手拦了下,旋即起身,捏着杯柄将滚烫的水端起递给她:“要你饮下,你也愿?”   元蘅毫不犹豫去接,那盏茶却被皇帝抬手拂落在地,茶汤四溅。   而这般动作之后,她的发丝也分毫未乱。   沉默许久,皇帝终于表明了今日传召她的用意。   “朕有件要紧东西想交给你,还有一份留在了明锦那里。不到要紧时刻,不能拿出来示人。”   听到这里,元蘅才犹豫着看过去,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一纸密文。才展开看了两句,她便紧蹙眉头,呼吸也不由得停顿了。   “陛下!臣……”   皇帝没给她说话的余地,继续道:“要做刀,就不能只做朕的刀。上古名刃除世间污浊,你亦要如此。启都证不了明心,朕要你回去,去做北成的刀。从今往后,你转迁兵部,暂任侍郎一职,代巡衍俞琅三州,兼知燕云军务。若是做不好,自戕就是,不必回来见人……” 第68章 威势   像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分量, 元蘅有片刻走神。直到内侍将授官诏书念与她听,她才迟钝地咀嚼出了言下之意。   皇帝是要放她走。   不仅放她走,还用足够的信任给她铺好了路, 将燕云军名义上的调遣之权给了她。柳全案后,燕云军中内乱不止, 这些个在军中多年的人又岂是听话顺从的。   这权是虚的。   但皇帝又甚是清楚元蘅的能力, 她只是缺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只要有了这个由头,她便可以真的做好这件事。从当年密探由衍州入都, 告知他, 是元成晖的长女御敌守城之后, 他便已经确认了这件事。   皇帝背过手去, 于殿中踱步:“其实这些年, 朕一直想不通柳全叛乱, 真的是朕做错了么……你如何看待此事?”   “臣不敢胡言。”   皇帝道:“朕恕你无罪。”   半晌沉默后, 元蘅道:“或许陛下觉得两相为难。柳全的儿子柳辞行了错事,不罚有损北成法度, 罚之则寒将帅之心。”   “正是如此。”   “可是,若当年柳辞其罪当诛, 而陛下只降罪于他一人, 饶恕他的家人, 柳全便应当是感恩戴德的。可若是柳辞所犯之错罪不至死,却施以重刑, 便是寒了人心。柳辞当年的确是疏忽懈怠,饮酒后误了事, 依照律例, 他该罚该打,却实在是……不该被处死。当年陛下在气头上, 痛恨其失职,但陛下治政,还是应当恩威并行,方能明法度,服众人。”   这话听得内侍胆战心惊的,毕竟如此说就等同于将战事之错归结到了皇帝身上。他急着给元蘅递眼色,元蘅也瞧见了,连忙称自己失言。   脚步声顿了下,皇帝道:“说了恕你无罪!”   “恩威并行……”   皇帝琢磨着这几个字,隐约觉出元蘅这话不止听着那么简单,只怕还有旁的意思。才想通,他轻笑:“你这是在点朕,要朕放了姜家女?”   元蘅再拜:“既然陛下已经宽宥于臣,便是准许臣重查当年旧案。案情尚未分明,姜家女不该死。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她绝无二心。在衍州时,她一直助臣协理燕云军事,当年平乱她也做了不少,对燕云军可谓甚是了解。有她在侧,陛下命臣所做诸事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瞧她说得真切,皇帝竟真的在思忖其间的利害了。就在他心生动摇之时,他看见了身侧为元蘅紧张得正满头大汗,生怕她说错了话的内侍,皇帝才一哂,明白面前这人伶牙俐齿,又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他轻摆了手:“依你。”   “臣拜谢陛下!”   皇帝打断她:“可若是她行了错事,或你私自将她放走,便以你的命抵。”   漱玉自然不会如此,元蘅也明白这话只是吓唬人用的,只是皇帝也想这般做,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罢了。如今此举是给元蘅台阶下,又何尝不是给他自己台阶下。只要留得漱玉的性命,便能有一丝赢面。   正事议罢,皇帝还是想起了那日暴雨中自己所见的情形。   他甚至全然不知闻澈与元蘅究竟是何时纠葛在一处的。这些年在朝堂之中,他是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他们之间连那点互相依赖的细节都全然没有。若不是这回他气狠了,将元蘅罚得重了,闻澈甚至不会出面。   “你与澈儿,是怎么回事?”   元蘅一愣,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揪住了一般。   她并不直言,而是道:“臣的罪责臣一人担,他全不知晓。望陛下不要因他一时糊涂降罪于他。”   皇帝眉梢微挑:“他说要陪你,你说你要一人担。这般情深,倒显得朕薄情寡义了。”   “臣……”   眼角泛酸,每回提到闻澈她总是想落泪。世上怎会有这种傻子,连欺君之罪都往自己身上揽。   皇帝道:“你是利用他?”   “不。”   元蘅想通的那一瞬,觉得周身都是轻盈的。   “如陛下所见……我,爱他。”   ***   到了镇抚司门前,闻澈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递给守卫,旋即便一步不停地入内了。   天已擦黑,不到一个时辰锦衣卫就要下值,这个时候的镇抚司格外静寂,沿路走到值房也没见着什么人。   值房中甚至热闹,隐约还听到了闻临的声音。   闻澈驻足片刻,而后随意地挑帘而入。   他今日穿了件绣金盘纹的交领广袖宽袍,没有平素那般散漫不羁,扑面而来的便是令人脊背发冷的威压。   值房内闷热,闻临汗流浃背地与人说着话,回头见到闻澈的那一瞬吃了一惊。   多日的禁足并未将他的性子磨得收敛,反而令他看起来更强硬了些,见着闻临也没说话,而是往正堂中那么一站,堂中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其余几个正凑在闻临跟前的锦衣卫看到他,登时便往后退几步,安安分分地不再言语了。   锦衣卫指挥同知方连风也起了身,将正座让给了闻澈。   闻澈没推辞,掀袍落座。   见他非但没与自己说话,反而一脸的冷淡轻慢,闻临心中不快,便袖了手:“澈弟的禁足竟已经解了?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而闻澈只是自己斟了盏茶,轻拨着浮沫,眼皮都不抬:“不劳皇兄挂心,是我该问皇兄,与王妃新婚燕尔,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这就与你无干了。”   果真底气足了,连场面话都不说了。   闻澈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锦衣卫调令,重重地扔在了桌案上,重复道:“无干么?”   “这里——”   闻澈点着桌案,“还不是皇兄能做主的地方。”   瞧清楚这块金令之后,闻临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终于明白过来,今日闻澈就是知道他在此,有备而来的。   见堂中僵持无言,方连风忙开了口,替闻临说话:“是越王殿下说王府府兵不够用,要来借调些锦衣卫协助行事。”   闻澈抿了口茶,淡淡问:“陛下口谕呢?”   方连风哑了声。   哪里有什么陛下口谕。曾经皇帝病重之时,越王监国摄政,在众人眼中已经位同储君。如今只是借调些人手,自然没有人敢回绝。这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即便没有口谕,锦衣卫也会卖给闻临这个面子。   可闻澈却问出这话,让人难答。   搁下茶盏,闻澈转动摩挲着自己的扳指,许久才抬眼笑了下:“没有口谕啊?那本王就不明白了,镇抚司是做什么的?可直接越过三法司督办刑狱、谨遵陛下调遣的锦衣卫,何时还要兼顾越王府事了?是最近案子太少没得忙了,还是方连风你太清闲了?”   方连风闻声惶恐跪下。   其余几个锦衣卫也慌忙跟着跪倒一片。   被驳了面子,闻临将自己的膝头的衣料攥得死紧,再舒展开,迫使自己扯出笑来:“澈弟何必这般说话,倒伤了你我兄弟情义。”   闻澈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在案上,发出轻而脆的敲击声:“人手不够,该去找安远侯手下的十二卫帮忙,再如何也不该辛苦皇兄来镇抚司。是皇兄觉得我禁足,锦衣卫便任人差遣了,还是皇兄曾对安远侯的外孙女落井下石,担心他不肯出人助你呢?”   “你!”   闻临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反驳,“不借便不借,何苦含血喷人?”   “只是顺口一说,皇兄又何必动怒?今日这忙帮不了,也不该帮,如若不然着实落人口实,说锦衣卫在凌王手中吃着俸禄不做正事。府兵够不够的又有何打紧?皇兄已然成亲,不日就要就藩,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了。”   “就藩?”   闻临气极反笑,“你且问一问朝臣,究竟是谁该就藩!”   闻澈并不理会他的怒意,而是一副无辜相:“那我改日抽空便去问一问。只是今日不得闲,锦衣卫尚有要事,不能招待皇兄了。慢走,不送!”   知晓今日与他说不明白,只会让自己更难堪,闻临一言不发地转身便离去了。   人才走,闻澈依旧坐在原处没动,将调令从案上拿在手中把玩,放在灯烛之下看着上面细小精致的纹路,许久后又将视线挪回堂中的几个锦衣卫身上,轻而有力地道:“越王来要人你们就忙不迭奉承上去,可知锦衣卫是刀,不是狗。这么喜欢越王府,今日便可摘了腰牌,自行离去了。”   堂中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跪在地上的人甚至头也不敢抬。   “本王还想起桩事来。陛下当初只是要元蘅下狱,并未说要动刑。你们中谁人私下泼的冰水,又是受谁的指使……来日方长,本王都会慢慢查个清楚。”   闻澈起身往门外走去,挑帘之前又转身看过来:“你们的前指挥使孟聿是逃了,可是月前已经在纪央城被捉回处死了。没有用的狗,自然是落得被弃如敝履的好下场。放着锦衣卫的大好前途不要,却执意往本王的刀尖处闯……你们谁想赴他的后尘,尽管违逆。”   方连风微微颤着:“下官不敢,定谨遵殿下之命!”   “那就好。”   闻澈轻笑,而眼底却冷若冰霜。   他走后,堂中人才敢喘气。众人一摸后背,已然沁出一层的汗。 第69章 衍州   衍州城入夏时湿热, 雨水多日连绵不绝。   本就青黄不接的时节,天涝便是大祸。地里的庄稼被淹死大半,估摸着秋收时不仅征不到军粮, 连种田的农人也鲜少有能吃得上饭的。   官府粮仓中倒是积存的有些陈粮,只是为数不多。战事不起也就罢了, 但凡出点什么岔子便是要了是数万百姓的性命。天灾人祸最伤民生。   元蘅抵达衍州之时, 是才破晓。   往常这种时候市集方起,甚为热闹。但眼下却积水成片, 街巷中空无一人。   日过正午, 衍州知州亲自来城门处迎元蘅, 但是从始至终没见着巡抚的大队人马。殊不知此时的元蘅此番回来只带了简单的行囊, 连车马都是最普通的。官阶的确是升了, 但才从诏狱中出来就被皇帝派了回来, 听着也不算什么光彩事。元蘅并不愿张扬, 于是只在回了元府之后遣人告知了一声。   元蘅气定神闲地饮着茶,将茶放回之后才看了眼身旁的元驰。   曾经离开时, 这个混账东西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子,如今身量却已经长过了元蘅。他因尚未及冠便没有成亲, 但是听闻房中已纳了通房。元成晖因几年前重病那一场, 落下来病根, 寻常元府中的大小诸事都交由了元驰处理。   正堂中的沈如春不怎么高兴,但是奈何时移世易, 如今的元蘅有官职在身。皇命最重,她就算不满也不好表露出来。   既无法抗皇命, 她便想与元蘅论一论孝悌。   “身为母亲, 如今能见你光宗耀祖,可真是太高兴了。”   沈如春捏着笑。   元蘅将目光挪回沈如春身上:“是么?我也觉得我母亲会高兴, 等安定下来了我便去祠堂拜一拜。”   本想等着元蘅认她这个母亲,便能稍微拿捏她一些,谁知元蘅说的却是她的生母。话音才落,沈如春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燕云军如今的诸事是你所管?账簿拿来我看。”   元蘅不多闲话,直接向元驰开口要正经东西。而元驰听罢这话却有片刻的慌神,这种东西哪里是他看得懂的,平素朝启都要银子军饷,拨出来之后就混不吝地随意发下去,中间经过多少人,又有多少被底下人中饱私囊,是一概没管过。   到了难言的时候,元驰几乎将自己的手背搓破一层皮。还是沈如春发觉今日这元蘅格外不好敷衍,只好开口找补:“这种东西哪里是阿驰能碰的?”   “那他平日怎么当的元府的主?”   “只是管些府中琐事罢了。”   接着沈如春开始拭泪,“你父亲如今落下病根卧床不起,阿驰年纪又小,这种事若不是林筹将军帮衬着,他如何能处理好?你是不当家不知此中艰难。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弟弟,你当多心疼他。”   一番话声情并茂,可是元蘅半点都没有动容。她唇角抿成平直,极轻地笑了下,终于明了这就是当年父亲与沈如春费尽心思将她送走后,所花心思培养出来的元氏家主。   元蘅起身,往元驰跟前走了两步,还颇为放心地拍了他的肩:“那好,府中的琐事,以后还要弟弟多费心。”   没明白她这是何意,元驰只是应声。   谁知接下来元蘅说:“至于燕云军务,你以后不准再碰。其间还有什么纠葛,给你两日交割干净。往后再让我查出什么对不上账的乱事与你有关,那就只能军法处置了。”   沈如春哑了声。   她本以为是元蘅想通了,谁知竟是将元驰从中摘出去。名正言顺的元家子嗣,如此被人收回权力,任是谁也受不了这种屈辱。   半晌,沈如春讥笑:“元蘅!你是如今飞上枝头了忘记自己从何处来了?当初若不是阿驰尚且年幼,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代掌军务。元氏的儿子掌元氏的家业,天经地义!岂容你不满?何况你私藏罪臣之女,险些连累整个元氏陪你遭殃,我们还没跟你算这账呢!”   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沉默着不出声的漱玉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刀朝外一拔,露出一截刀刃寒芒:“罪臣之女杀人不偿命!再对抚台大人胡言,今日谁都别想安好走出去。”   沈如春见动了刀子,声息登时弱了下来。   毕竟当初是自己对不住元蘅,撺掇着元成晖将元蘅往启都送,她真不知道元蘅若是存了心报复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元蘅缓慢地叹息,又笑着示意漱玉将刀收回去。她坐回去,道:“说了没人跟你争‘家业’,元府诸琐事不是仍让他办么?说句实在话,我在诏狱中待了整整一月有余,其间衍州没有来过一封折子。若不是我娘的牌位还在此,今日这门我也没想踏进。陛下要我兼知军务,那么三州的军务都归我管。你若有异议,启都说去。漱玉,太吵了,送夫人与少公子出去。”   直到堂中都清净了,林筹才听命将燕云军中诸事记录拿出来看。   元蘅有些倦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都觉得眼睛发昏,于是只能一边轻按着鬓角缓解胀痛,一边捏着纸页一角翻看。   元蘅没出声。   林筹有些静不下心了,道:“姑娘,我一个只懂打仗的粗人,这种东西也看不明白。但是有件要紧事得说。如今水灾重,恐怕今年又要颗粒无收,届时这军粮要怎么办?而且,但凡西塞有点什么举动,可不就是绝佳时机?”   看出来了。   记录上十页有九页都在说粮食的事。民以食为天,百姓自己都周全不了,更遑论供给几万燕云军。   “往常的军粮,除了我们衍州自己供的,还有从哪里来的?”   林筹思索稍许,道:“都是启都拨下的银子,大部分是从肃州买的。可眼下哪里都灾情重,肃王殿下不肯再做这笔生意,想将粮食留下自用。如此以来,便只剩下……凌州。”   听到凌州,元蘅眼底泛起波澜,但转瞬即逝,随即正色道:“凌州的确是富庶之地,但是江朔靠近赤柘,如今是最要紧的。江朔的军粮全由凌州一力供给,本就吃力艰难,如今我们燕云军也要分这杯羹,是要凌州百姓都饿死么?”   “江朔要紧,如今我们也要紧,都是花银子买米,自然是谁出价高给谁。燕云军吃不饱,城防便是虚设。”   林筹的不高兴,元蘅也大抵能明白。   不用说也知道,凌州必会先紧着闻澈的需求,衍州从中并不能讨到好处。自然,只要出价给够,凌州自然不乏粮商往衍州卖粮的,但适逢乱世银子都没有粮食来得紧要,能从中分出来一些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往后的持久供应还是难题。   这指望凌州也只能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茶凉了,元蘅没再碰。她这才明白为何皇帝将她关在诏狱那么久,放她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回来。敢情这里已经成了一副烂摊子,而换成旁人来衍州治理又很难被信服,思来想去只有她最合适。这下是真被人当刀用了,元蘅无奈地继续翻看着。   “眼下仓中的存粮还能供给多久?”   林筹答:“若是不赈济百姓,单给燕云军的话,倒是还能吃半年。”   只有半年。   还是在百姓家中眼下还有余粮的前提下来说的。若是真到了布粥施饭的艰难境地,只怕顶多撑一个月不到。   “涝后多起疫病,若是真……”   林筹根本说不下去。   如今国库被战事耗空,朝户部要钱根本就行不通。如果真的祸不单行,那时就算是将元家的家底掏空,也解决不了。但凡生了流民,便是内祸。   元蘅蹙眉片刻,道:“这就不必发愁要不到银子的事了,我手中还有些闲余的金银细软,换些能驱虫避毒的草药分发下去。城中积着污水的沟渠道路,你辛苦些,遣人费心清理。”   没想到是元蘅自己出钱,林筹怔愣半天,才道:“属下不辛苦,只是这银子,怎好让您……”   元蘅笑了,故意逗他:“趁我还有些余钱赶紧去,过两日连我也吃不上饭了,我可不一定肯了!”   听出了她话里调侃的意味,林筹挠了挠头,抱拳称是。   正准备出去,元蘅再度叫住了他。   “城中治水防病眼下最重要,你先紧着这件事办。至于粮食一事,若凌州能解燃眉之急就暂且救急。后续还是要想长远法子,依我看还是肃州最合适。肃王那里我去说,你不必再忧心。还有,这些账簿记得错漏百出,将那人给我叫来。就这些,去做事罢,辛苦你。”   林筹才出去,便将这些事吩咐下去了。   常跟着他做事的手下见他面露愁云,还以为他在元蘅这里吃了下马威,便宽慰了两句。谁知后脑勺就挨了林筹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再在私下议论主子,我废了你的腿。”   那手下人不满:“还不是担心你在姑娘那里受气?”   林筹横了他一眼,边走边说:“我在姑娘那里受什么气?出钱出力不比少公子强百倍?你瞧瞧元驰那个混账样子,什么正事都不管,整日坐等着吃,我见他一回就想踹死他一回!” 第70章 来信   元蘅秉烛在书阁里翻着卷宗。   白日里叫了记录粮草之人来问话, 谁知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后只说详尽的数额单子都存放起来,尚未得空整理。而元蘅此刻正要将这些东西都翻出来重新梳理明白。   就算是知道那人只是敷衍于她, 可是才回衍州,也不能过于急切, 如若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房门被人叩响了。   元蘅转身用烛映亮一片, 轻声问来人是谁。   门外闷闷地传来熟悉的女音,没有记忆中的软糯, 多了几分清越:“长姐, 是我, 阿媗。”   直到元媗推开门站到了她的跟前, 元蘅也不太能反应过来, 才短短三四年不见, 昔日那个穿着桃粉锦缎的袄裙, 总是不敢跟她说话的妹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元媗身穿窄袖干净利落的武服, 腰间还佩着匕首,与过往甜软的模样截然不同。   “阿媗?”   元蘅愣神, 一时没敢确认。   今日回元府, 只有沈如春与元驰来见了她, 她也因着诸多琐事没顾得上问及元媗。谁知这会儿元媗竟来叩了她的门。   过去元蘅不受沈如春待见,所以对府中人都冷冷淡淡的, 也不喜与人交谈,对沈如春的这对儿女都很疏离。元驰被沈如春宠得无法无天, 对元蘅也没什么好语气。   可是元媗不同。   当初被元驰偷走当掉的画, 是元媗用自己的银子赎回来,然后偷摸放回元蘅屋里的。元蘅每回在沈如春那里受了气, 元媗总会给她一颗糖,然后怯生生说:“我娘说话不好听,长姐不要生气,你教我认字罢?”   起初元蘅也不愿理她,但奈何元媗总是跟着她。只要元蘅故作生气地凶她,她就咯咯地笑。   元蘅终究心软。任是谁也不是铁石心肠,与个一心示好的小姑娘较劲也显得忒无聊。后来元媗再搬着小竹凳往她跟前凑,歪着脑袋来看她的诗书时,元蘅便由着她了。   再然后元蘅就去了启都。每年除夕的家信,都是元媗写来的。想必是要躲着沈如春,信中的话总是不能太长,翻来覆去也就成了那几句。   问她何时回来。   “长姐笑什么?”   元媗疑惑地看回自己身上,没觉得哪里不妥。   轻手将她肩上沾上的一小片落叶拂去,元蘅笑言:“你都长这么高了啊。”   “我都十七了!”   元媗话音里带着得意。   当年元蘅被迫往启都去时也是十七岁。   元蘅眉眼都和缓了,在烛火辉映间可见透亮的琥珀色。将手中的卷宗折了一角放回原处,她才与元媗往正堂中去。   轻剪了烛心,元蘅看着灯烛影下的元媗,问及:“白天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才见着人。”   元媗的额间还覆着层汗,道:“这段时日发大水,淹了好些地方,那些地方都要整修,我帮忙去了。方才回府听见人说长姐已经到了……长姐,你瘦了好些,气色也不好。”   回来这么久,倒是头一个人提及她的气色。   “暑天闷热,加上舟车劳顿,过段时日就好了。”   元蘅并不想多说。   可元媗却道:“在诏狱中呢?”   元蘅避而不谈其中艰难:“还好。不然不能坐在此处与你说话了。”   那些旧事既然已经过去,元蘅亦不愿意总是提起。若是总反复地说起,便很难在衍州立威。纵使当年的元府上下没人敢不听从她的吩咐,但终归境况不同,又隔了这么些年,这些人不一定如何看待她。   说话一直到深夜,直至元蘅催着她回房休息,元媗才依依不舍地走。   深夜静寂,元蘅站在庭中旧时栽种的树下,任由月色倾泻在身上。她忽然有点想念闻澈了,那种感觉比过往都要浓烈一点。   虽然闻澈总是爱胡闹,跟她在一处时鲜少有认真正经的时候,但她清楚那只是闻澈面对她时的模样,他舍不得对她冷淡。   元蘅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还被禁足,何时能被解禁,之后又打算如何。   他们之间的分别总是如此匆忙,匆忙到见不着一面,甚至连句话都说不上。若是没有这个人,她在诏狱中饱受折磨之时或许真会存死志,亦不会有任何顾忌。   被封回衍州,就绝非一两日。甚至日后能否再回启都也是未可知的。   虫鸣不绝,她轻叹一声。   想起晚间自己没用膳,此时也着实饿了,不想再惊动漱玉,她便提了灯往后厨去,想着翻些点心垫一垫。   途径后院之时,廊下还有间屋子亮着微弱的光。里面似乎还有人在打牌,不知是谁输了银子,嚷嚷着推了重来。   元蘅不怎么管这些事,也没想多听,便准备往回走。谁知才挪了两步,便听到里面提到了她的名字。   是今日才被她训斥过的冯武。   当初沈如春嫁进元家,便从沈家带了好些亲信之人来此。那时受元成晖之命伴元蘅入都还总是偷偷记下她行踪的冯安是一个,今日这个管着燕云军中进项的冯武亦是。   大约是内心里向着沈如春和元驰的,冯武对元蘅甚是不满。一边吐着嗑开的瓜子皮,一边摸着牌,气愤道:“真是气死老子了,家主和夫人信任我才将这些事交给我办,她元蘅是个什么东西,回来头一天就给老子找不痛快!这账对不上不是众人心知肚明的破事么?她在那较什么真?缺钱了就朝启都要,给那群公子王孙省什么米粮?被人当狗赶回来的,还拿自己当回事了!”   烛光昏暗,大概是瞧不清楚牌,没多大一会儿就输了个精光,冯武将自己的银子往外掏,才砸到桌上,便听见身旁那人呵呵笑着将银子揣回冯武身上:“您是总管,小的们跟您打牌怎好赢您的银子。”   这话听了满意。   冯武装模作样地推了两下,便顺手将银子又揣回去了,继续骂:“她那福薄的娘走得早,她还以为自己在衍州算什么人物呢。跟我在这算账要钱呢,呸,有也不给她。她活圣人心存百姓,我就不活了么?你们没听说么,她跟那些人可不清白,谁知道她……”   门忽然开了。   冯武满背的汗被凉风吹透。他正使唤人去关门,却发觉所有人都默然无声了。   回头看过去,正是提着风灯的元蘅。   她清秀的面容虽被灯映着,却着实看不清晰。   呆愣片刻,他顾不上自己手里的牌,慌忙就往地上跪。   “今日冯总管可不是这么说的。”   元蘅嘴角噙着笑,轻将风灯搁了个舒适地方,低头拢着自己的衣袖,“今日你说,这军饷是顶重要的事,你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在这中间做什么。看来这一到了晚上……十个脑袋就长出来了……”   凄厉的惨叫声在庭院中响起时,元蘅觉得口渴,还向那几个跟冯武打牌的人要了盏水喝。   她坐在藤椅上扫着底下被杖责的冯武,冷冷道:“捂了他的嘴。”   冯武忙求饶:“姑娘……”   元蘅斜睨了他一眼,纠正道:“谁是你姑娘?”   “大人,大人,小的真的知错了……您饶了小的。”   拎着手里的玉佩抛着玩,元蘅若有所思地问:“饶了?那你说一说,这些年除了克扣军粮,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了的。此中还有谁参与了,最好今日说明白,不然被我查出来报回启都,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诛,诛九……”   冯武痛得龇牙咧嘴,也顾不得体面了,便真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事都一股脑说了。但是他终究只是个小小的总管,那些比他位高之人所做之事他并不能知晓,说来说去也只是他这些年所做下的事。   元蘅饮了口茶:“不够。”   杖刑过重,冯武几近奄奄一息:“真没了,真没了大人,小的只知道这些,也只做了这些。旁的您就是打死小的,也实在是说不出来了。”   元蘅厌烦他这副模样,也知道这人不敢再瞒了。她从藤椅上起身,将手中的杯盏递给身旁的人,缓缓走下来到冯武的跟前,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了下,闭眼松了手。再睁开眼时她眼底的冷意几近冰冻。   她重新提了风灯往庭外走:“依军法,杖毙。”   原以为只是小惩大诫,万没想到她真的敢对沈如春的人下狠手。有人想求情,元蘅却似预料到了一般回头看了一眼。眼风扫过去,便将那人的步子钉在了原地。   元蘅问:“你也做这些事了?还是对军法有异议?”   那人再不敢多言,只是拱手往后退。   “夜深人静的,叫得人心烦。捂上他的嘴,别吵醒了父亲和夫人。”   ***   连日都未曾好生休息过,天蒙蒙亮时,元蘅终于撑不住了,便支着额角小憩片刻。   门被叩响时,天际还是青灰色的。   漱玉从不在这种时辰来唤她,定是有要紧的事要处理。见漱玉推开门,手中还捏着一封信。   “肃王回信了?看过了么?他怎么说的?”   元蘅从不防备漱玉,这种信也由她提前过目。现下粮食之事没解决,横在她心口怎么也放不下。   漱玉还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似是才睡醒不久,将信搁在她的手畔,道:“不是肃王的信,是凌王的。”   呼吸一滞,元蘅的心跳乱了一拍。   是闻澈的信。   元蘅没来由得有些紧张。   与过往闻澈在江朔给她来信时一样紧张,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而如今启都中的状况她一概不知,她最怕自己的事牵连到他。   信是拿在手中了,可她却不敢拆。元蘅全然猜不到闻澈会在信中说什么话。   或许是情深意重的嘱咐,或许是让人耳红的情话,亦或许这人又要不正经,说些轻松之言要她放心。   事实上都不是。   元蘅拆信后惊于信纸之薄,缓慢地觉出自己的不悦。干巴巴的话,说了些启都的无关紧要之事,像是匆匆写就敷衍了事。   果真是她一走,他就潇洒了。   闷着一口气继续翻下去,却发现纸背写着简单的一句话。   “元大人,速来衍江渡口接我,这里风好凉。”   元蘅觉得自己是大抵还没睡醒,看错字了。重读一遍,她的指腹抵着“衍江渡口”四字看了很久。 第71章 相依   “他在, 衍州……”   泛黄的信纸在手中被握皱,元蘅在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几乎是同时起了身, 肩上披着的薄衾随即滑落在地。为了读信才点亮的烛台上火苗被她起身的风吹得四处摇晃,将她的影子也映得乱跳。   “谁在衍州?凌……?”   漱玉这才明白为何分明天还未亮, 来送信那人却执意要她即刻将信递给元蘅。   庭院中尚且昏暗, 这个时辰着实是太早了些。见她连外衣都没穿好便执灯往外走,漱玉连忙取了木施上的外衣, 小跑去递给她:“姑娘, 慢些!”   “备马!”   连日的大雨, 衍州非但没有暑气, 反而愈发有冷下来的意思。未破晓的渡口冷意尤甚。   一层薄雾拢在江面上, 朦胧间将远山的都勾勒成一条迤逦的线。夜色被天际的一抹微亮割开, 江天相接, 再分不清楚边际。   山水静谧无声,林间的鸟雀都未醒。   元蘅下马, 额间的碎发被江风拂开。她微喘着气,四处看着。   哪里有什么人?   渡口只有一片无边的沉寂。   远处有划船的渔人, 长篙划出一道道波纹, 薄雾就碎在其间。江船上点着油灯, 星点的亮色愈来愈远,最后在山水相连之处消失不见了。船过后水痕也渐趋平静下来, 江面恢复如初。   “骗人。”   元蘅将缰绳握得死紧,落空的情绪挤满她的心口。熟悉的场景总会给她带来一些不好的回忆。就好像当年容与在这里吻过她之后, 就再也没回来。她来这里很多次, 都只有山水相连的空寂。   她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地方。   “谁骗人?”   清朗明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裹着风传进她的耳中。   缰绳被她攥得更紧了。   闻澈真的很幼稚很讨厌。   她转身看回去, 他一袭玄衣站在岸边的树下,唇角扬起,少年气正浓盛。可不知怎的,他眼尾却有薄红。这人如今怎么这么爱哭,上回在朝云殿前还不够丢人么?   松了缰绳,元蘅逆着风朝他跑了过去,疾风过耳浑不觉,最后扑进他的怀间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似是要融进骨血一般的怀抱,闻澈贴着她的鬓角,气息都是轻的,生怕说了什么破坏这份情思。   “太瘦了。”   闻澈埋在她的颈肩,却摸出她的腰身比过往都单薄。本来身子就不好的珠玉般易碎的人,被人在诏狱中那般为难作践,才出来还要千里奔波,怎么想怎么令人难受。   但他还是取笑她:“相思使人消瘦,看来果真如此。”   元蘅将他抱得紧,闻声在他后心处捶了一把:“你怎么忽然来衍州?”   闻澈松开她,拇指在她眼底轻拭了两下,没摸出湿润来,暗叹自己的这位心上人果真是个铁石心肠,道:“蘅儿,我回来了。”   这话让元蘅有一瞬的恍惚。   但她顾不上细想哪里不对,继续追问:“问你话!”   “我奏请回江朔,路过这里。”   原来如此。   元蘅的心又沉了回去。   发觉出她的不高兴,闻澈终于笑出声,在她鼻尖飞速地刮了一下:“骗你的!来见你,顺便去江朔。求元大人多收留我几日,身上没带银子,快吃不上饭了。”   元蘅听罢作势就要将他往回推:“衍州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元府可养不起你,殿下还是回去罢。”   谁知推搡间闻澈却一副可怜态地将她抱回去,以甚是连贯的一串动作将她带上马,他也旋即上马将她揽紧在怀里,贴着她耳朵悄声说:“别啊,我吃得少也不成么?所谓秀色可餐……我只要能看着你就成。”   拆信前原以为信中就写满了这种酸气十足的话,谁知书信中没有,反而是这人亲自来说了。   元蘅抓着他的手腕:“你为何偏要我来此接你?殿下好生金贵,是不认得去元府的路么?”   闻澈颇为郑重地将手伸进她的袖口,轻握住葱白细腻的手,摩挲着她的指节,然后扣在自己的指缝,与她一同驾着马往回走:“总觉得我该与你同走一回这条路。”   “什么?”   她没明白。   而闻澈却不解释,猝不及防地在她唇角啄吻了下,笑道愈发明朗得意:“为了赶路好久没休息,让我回去歇一歇可好?再问我就在这里吻你了!”   “你无耻。”   元蘅被他的气息席卷包裹,耳尖染上绯色。她嘴上虽在骂,但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直到房门被合上,元蘅见他去解腕带之时才品出境况不妙。她转身要往外走,却被闻澈拦腰抱了回来。元蘅觉得痒,笑着就要躲,谁知却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一同睡回到榻上。   他是真的倦极了,此刻精神一松,意识也跟着开始涣散,咕哝着:“陪我睡会儿,别走。”   元蘅轻拍了他的手,告诫道:“此刻天大亮了,府中人见我没起身要生疑心的!”   闻澈的唇紧贴着她的后颈,均匀的呼吸使得结实的胸膛起伏,引得她浑身骨头都酥麻了。   见他分毫都听不进去,元蘅也只得顺着他。伸手轻碰了他高挺的鼻梁,她在心里叹着——果真是美色误人。   “回来的时候途径了肃州,我那弟弟闻澄留我吃酒。我虽未多停留,但隐约也听明白了些什么。你费周折朝他借粮,我瞧着他不情愿。肃州的确靠田吃饭,但如今也确实拮据。衍州需要长远的供应,它不一定合适。怎么不找我?”闻澈抚摸着她的耳垂,声音也闷。   本没打算跟闻澈提这些事。   毕竟江朔棘手的事亦是一大堆,衍州的麻烦怎么也不该扰了他。   元蘅被他压在了身下细吻,露出的一截皓腕被攥紧,抵在床褥上,任由她抓出一道皱痕来。   “且不说凌州地远往来麻烦,中间也难免有变数,此路必走不通。还有就是,它……呃,你别……”   汗津津的相贴,她的锁/骨处被咬出一个红痕。这人要问话,却不给她好好答的间隙。他痴迷于在这种事上的掌控和霸道,要看她在自己的轻揉间碎成粉末,融进碧波,一圈圈地荡漾。   “……总之不合适。如今衍州受灾最重,今年的收成注定是没有了。凌州还得供应数万江朔军的粮草,找你,找你又有何用?你能让江朔不必吃饭么?”   那截手腕被攥得发白,元蘅有些痛,微微缩手想躲。可是这点避退落进闻澈眼中就全然变了味道。   他抚着手中如温润玉石般的手腕,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碎了,但他舍不得如此,只将其攥牢了,听她齿缝里漫出细喘。   “江朔天干,粮食收成一直都不好。所以起战事时,我先以我的封地为供应。但如今北成多地涝灾,江朔反而比过往都好。它也不失为一种法子。闻澄那里慢慢去谈,若是谈不拢,还有我。”   闻澈将她鬓间汗湿的发拢向一侧,轻笑一声,“求求你了元蘅,把我放心上罢。”   “你实在,欺人太甚……”   分明已经欺负到人头上了,言语间还在装可怜。不知道的以为他被人如何辜负了。   凉风拂动床帐,刺眼的光落在元蘅的眉眼上。她有些心慌,想起身。可是闻澈却寻着那片光斑继续轻吻。湿润而温热的痕迹熨帖着人。   “肃王为何要跟你提衍州的事?”   元蘅觉得哪里不对。   闻澈道:“现下没人不知道我是你元蘅的人了。”   元蘅:“……赖谁?”   闻澈闷在她颈间笑,笑里藏着满意:“赖我。元大人可要待我好,何时娶我回府?”   在诏狱中冰水都泼不坏的人,此刻在他炙烫的掌心里化为了春水柔波。元蘅揪着他的衣襟将他往下压了稍许,笑意很浅:“想进我家的门,得看你表现。”   最后谁都没睡意了。   元蘅意识回拢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   身旁这人哪里像是为了赶路许久没休息的样子?他不知想起什么,将她的肩拢回臂弯间,问道:“容与这么抱过你么?”   再缱绻的心绪也被撕碎了,元蘅被他气笑了:“你又要发什么疯?”   闻澈睁开眼看她,神色认真,眸中复杂的情绪翻腾着,将一路上都犹豫的话问出口:“容与如果回来,你还要他么?”   元蘅掰开他的手,不许他再碰自己,不可置信道:“你是没事找架吵么?再发疯就滚出去睡。”   好不易的相逢,这人一口一个容与,不是找事又能是什么?   闻澈瞧她不悦,不敢再问,只是侧躺着看她的容颜。被闻澈盯得烦了,元蘅索性将锦被拉起来蒙头睡了。   ***   元媗在院外徘徊许久了,眼看就要晌午,而元蘅仍旧未起身。平素元蘅最是操劳忙碌,天不亮就会起身做事,断不会有今日这种状况。   “漱玉,长姐若是病了,得请大夫来。”   元媗还是问了。   漱玉干咳一声,神色不自然地倚墙站着,努力挤出笑:“姑娘难得休息。”   “我不信!你让开!”   元媗再不顾漱玉的阻拦,径直就闯进院子里去了。谁知刚到廊下,便见闻澈从房中出来,轻手轻脚地在关门。   才转身,他便感觉到冰凉的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元媗抽出匕首将闻澈逼得退无可退,冷声质问:“登徒子!你为何在我长姐房中?” 第72章 元媗   头一回感受到被人用匕首抵住脖颈, 锋利而冰凉的刃口挨着皮肤不好受。闻澈的心猛跳了下,但手下关门的动作更轻缓了。将门关好后他才试探地抹过脸来看向元媗,尴尬地扯动唇角笑了下。然而并不管用, 元媗的匕首抵得更深,几乎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侧颈。   “嘘, 她才睡下, 别在这儿说。”   闻澈徒手无法反抗,只得顺着元媗的力往廊下挪动, 直到走出两步, 他才试图解释, “我不是登徒子, 我是闻澈。”   “管你什么澈!我问的是, 你为何在我长姐房中!”   元媗素来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 眼下她一副面色铁青执意要闻澈以死谢罪才肯作罢的架势, 将匕首按得更用力。   闻澈被这刃口迫使不得不往后退了些。   过往闻澈只听过元媗的名字,也听元蘅说过她的妹妹性子胆小温软, 很是可爱。今日一见,闻澈是没看出半点温软来。杏眸本是潋滟水波的明澈, 但此刻却盛满了怒意。   元家人果真都是这等暴烈的脾性, 他今日十分信服。屋子里面那位不好哄, 面前这个却更难应付。闻澈再度笑道:“你听我说,我绝非……”   门口追进来的漱玉见着这场景, 三魂吓去七魄,疾步到元媗跟前, 伸手去夺匕首:“媗、媗姑娘, 误会了误会了,这是凌王殿下。咱们先把匕首放下来说话……”   乍一听是凌王, 元媗的手的确松了一瞬,但只片刻思忖之后,她便不顾漱玉的阻拦,将匕首重新抵回去,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压痕。   “什么王也不行,凌王就可以不清不楚地在我长姐房中?”   闻澈索性不再抗拒,认真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周到,我这就写折子奏请父皇赐婚。”   不知何处又激到了元媗的愤怒,她提高了声调:“你说成婚就成婚,我长姐答应与你成婚了么?你凭什么做主?王孙公子又如何,你将衍州元氏当作什么了?我元氏也不差,就任由你怠慢么?”   闻澈:“……那,要如何?”   他半点都不敢怠慢,但是此时是解释不清楚了。元媗那般看重自己的长姐,结果瞧见本该在启都的闻澈从长姐房中走出来,可不是将他当成那种要始乱终弃的风流之人了。   元媗轻蔑一笑,唇角的那点笑意又缓缓褪去,“要你去死!”   “阿媗!”   身后的雕纹木门不知是何时开的,元蘅着了件水色云丝曳地长裙,没有遮挡的脖颈肤如凝脂,玉簪松松挽着墨发,衬得她更添几分明艳。她神色倦怠,好似还没从梦中全然清醒,侧颊处还有道极浅的印痕。   她盈盈走过来,极为轻易地将匕首夺了过去,元媗并没有争执。   元媗眸中是惊诧,在匕首脱手之后又化为不甘心,最后道:“长姐,你也护着他么……”   将匕首收回鞘中,元蘅重新递回她的手中,然后目光轻落在闻澈的身上,搔得他有些痒,美人如玉,初看光华夺目,真正捧在掌心才知晓那又是何等的温润和细腻,元蘅只要抛过来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心神一荡,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估摸着上辈子欠了元氏什么,若不然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栽进来,还心甘情愿的。   起了玩心,元蘅将玩笑话说得认真:“我瞧着他不敢轻慢我,先留他一命。”   果真是姐妹二人一条心,闻澈在一旁汗涔涔地听罢,觉得又气又好笑,但只抿唇笑着看向元蘅,目光也不收敛。   不知两人在一旁都说了些什么,才见元媗忿然而去。   漱玉也不在此多留,只在走之前似有若无地提醒了一句:“今日家宴,姑娘可别忘了。”   自然没忘。   元成晖这回病得甚重,缠绵病榻将近半年有余。而前段时日换了元蘅信得过的郎中,煎药诸事都要那人看过才能服用,身子反而逐渐好转起来。   元成晖说要办家宴之事已经念叨了有几日了,但是一直被元蘅以城中水灾亟待解决,将军府不宜兴办这种事为由推掉了。但是拗不过元成晖的执着,最后只同意简单在一处聚着用次饭。   这若单是元成晖的主意,沈如春早就上赶着阻拦了,她可不是愿意与元蘅在一桌上吃饭之人。   一同回了房中,闻澈不动神色地将她散开的衣襟拢了起,遮住那点被他咬出的红痕。   元蘅本就没睡够,被他这么一抱就又困倦了起来,任由他将她抱回了床榻之上。乌黑的发散在枕上,她懒懒道:“我再睡会儿,你别乱跑了。”   “真是骇人,我只不过出门透口气。”   他很是娴熟地取了她的发簪,将元蘅肩上披着的外衣剥下搭在屏风上。   闭着眼的元蘅哼了声,笑意散开:“想进我元家的门,得命硬。”   “瞧出来了……”   她微睁开眼,看着跟前这个,将窗缝透进来的光都尽数遮挡了的身材高大之人,勾缠着他的手指:“得把你囚起来不要见人。”   闻澈被这话哄得多了几分顺心,低笑:“那不胜荣幸……”   将她的发丝挽在掌心拨弄,闻澈在她眉间吻了一下。此刻暖香入怀,将他的一颗心都灼得温烫。千里奔赴,也只求此刻了。他甘心被囚在她身旁一隅,不知天地为何物。   “方才匕首贴着脖颈是有些怕,但也更多是高兴。因为这里有人待你用心,对你好,我夜里才能睡得着。”   刀光剑影间他没觉得恐惧,就这一条命,马革裹尸就当为北成尽心了。可被禁足在王府的日日夜夜,他都被恐惧所笼罩。   他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诏狱里会如何。那种束手无策的局促足够将他吞噬在无尽的黑暗里。渴望得到关于元蘅一星半点的音讯,成了他寝食难安的反复折磨。只要元蘅能顺遂,他也别无所求了。   当年的太后案早已让他看破皇权争夺,他不屑于那么做,也不想假意奉承任何人。他只想做好手头的事,然后卸甲去凌州逍遥。   可他如今从无能为力间顿悟,明了自己总不可能真的回去。   刻意避开是非,是非自会找上门来。他现在有了在意的人,他不愿再重现那种无助。   尤其是知晓自己就是容与之后,他那些朦胧不清的梦逐渐有了痕迹。他终于能明白为何自己在初次见到元蘅时会有怦然,为何那些绮梦总是缠身难忘。   他又庆幸,又悔恨。   但这些话他无法说,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阿澈。”   她轻抬眼看他,肩颈形成好看的弧度。   闻澈听的这一声,垂下眼睫看她,清冽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之上,将她的发丝缠得更紧,嗯了一声。   元蘅没应他方才那段发自肺腑的话,也不知该如何答,只道:“我好倦,都怪你。”   闻澈笑了,将锦被往上拉着给她覆好:“睡罢,我在这。”   她眼底都是青的,可知多少个日夜没能安稳睡上一觉了。衍州的境况他不是全然无知,今时她这点放松的神态已经极为难得了。   “对了,什么家宴?我能去么?”   闻澈想起方才漱玉的话,坐在床头微微俯下身咬耳朵似的问,语气却分外诚恳。   “你敢去么?”   “……”   在一刻钟前他是敢的,但是被元媗那样一闹他却不怎么敢了。元媗那神情就算是说想将他杀了也不为过。   他道:“我命硬。”   ***   在此之前,元成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闻澈有什么交集。可是现下这位“祖宗”似的人物就坐在他女儿身旁,在他的身侧。   再好的佳肴,此刻也合该吃不下了。   他不确定闻澈是否还计较曾经那点旧怨,但闻澈与元蘅之间的事他也略有耳闻,想来也不会在今日家宴上过多刁钻为难。   就是这般尴尬的境况。   “殿下别只饮酒,也多吃点菜,不知是否合殿下的口味……”   闻澈正欲应声,却听得元媗冷冷一笑:“殿下万金之躯,怎能与我们吃一样的饭食?爹,你太不周到了!”   来之前闻澈就知道元媗难免要阴阳怪气,但是没想到这人连饭都不想让他安生吃了。他才拾箸,手又僵在半空无法落下去。   闻澈道:“媗姑娘这是哪里话,蘅儿喜欢,本王就喜欢。今日这家宴瞧着真是不错,哪里不周到?”   元媗反唇相讥:“您还知道是家宴?”   没等闻澈再开口,沈如春便在伸手过去,在桌案底下拧了元媗的胳膊一把。元媗痛极了,半点都不收敛,反而怒意更盛:“娘,你掐我做什么?”   沈如春挤出笑来对闻澈道:“真是对不住,小女不懂事,殿下见笑了。”   一个元蘅还不够,如今府中又来了闻澈。沈如春此刻再不情愿也不想惹祸上身。前段时日元蘅不声不响地将她的亲信杖毙,这口气闷在心中久未舒缓,但是除了忍下来也没旁的法子。与其得罪两人,她倒是情愿作出一副贤惠懂分寸的模样来。   没想到下一刻元媗竟将被掐的手腕伸出来给元蘅瞧,语气就是元蘅曾经所形容过的温软可亲,只是此刻还带点可怜:“长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今日我就不该来的……” 第73章 难下   抚上她被掐得泛青的手腕, 元蘅便明白这绝非是元媗矫情。那样掐一下就造就的乌青得是下了多大的力。沈如春平时再如何也舍不得对元驰如此,也根本不是因为元媗说话不当,说到底还是不看重自己女儿。   元蘅唤漱玉, 让她取来药膏。   桌上众人还在用饭,而元蘅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将草绿色的膏体抹在她的腕骨处, 替她揉化, 眼也不抬地道:“阿媗懂不懂事也十七岁了,换成旁人家的姑娘此刻都该议亲了, 在家中就不必待她如此罢?”   说罢她抬眼看闻澈:“殿下可生她的气?”   忽然被提及的闻澈抿唇笑了下:“自然不会。”   得了这一句, 元蘅将手中的瓷瓶搁回桌案上, 重新看回沈如春:“既是冒犯了殿下, 殿下都没计较, 夫人何必动手呢?”   沈如春面如青灰, 示意元媗坐回自己跟前来:“阿媗。”   而元媗并不理她, 只是往元蘅身边凑得更近些,想尽可能避开她。被当众驳了面子, 沈如春想发怒却不能,只得生生忍下, 剜了元媗一眼。   这顿饭终究吃得没滋没味的。   元成晖与闻澈之间的关系尴尬难言, 谁都挺拘束的。   散席之时, 他想与元蘅说句话,却发觉元媗已将她拉走了。   途径他时, 元蘅飞速地捏了下他的掌心,悄无声息的, 没有任何人瞧见。但是闻澈就是知道, 这是元蘅哄人的蹩脚法子。   虽笨,但极为管用。   才出了元成晖的院子, 府中人来报说徐舒将军到了。   因为闻澈太迫切于见到元蘅,便快马加鞭一日不停地来了。而徐舒尚且需要带兵折返,在路途中要费周折些。   “属下拜见殿下。”   外人在的场合,徐舒倒很像那回事,不似寻常调侃闻澈时的混样子。   刚起身,徐舒敏锐地察觉到有箭风掠过耳边,直直地朝着闻澈鬓发之侧射了过去。他拔剑速度迟了稍许,那箭割破闻澈一缕发丝,刺进了背后的树干之上。若仔细看过去,箭矢正穿过一片绿叶正中心。   很精准的箭法,就是成心吓闻澈的。   闻澈无奈地看过去,果真是元媗。   她故作惊讶,道:“怎会射偏了,险些伤了殿下。真是对不住,绝不会有下回了。”   元媗才走。   徐舒惊地看过去,在闻澈耳边道:“殿下,你竟然不恼?”   闻澈道:“我活该的。”   明白了。   跟随了闻澈这么久,徐舒自认为很了解他,便暗笑一声:“哎,这元大人可真不好招惹,周边如此险象环生,您趁早放弃。”   闻澈却吵他:“本王乐意!元蘅可心疼我了,你懂什么!”   ***   因暴雨摧毁了启都许多处的校场,工部上了不少的折子提及修葺事宜,内阁忙得不可开交,六部更是不必说,个个脚不沾地。   窗外雨打梧桐叶一夜未止,内阁值房中的灯烛亦是亮了一夜。   沈钦自少时勤奋读书,彻夜不眠也早成习惯。他手中还翻看着北成典记,其中记载着数年前的治水事宜,得知当年的燕宁府曾遭遇洪水侵袭,而当时被贬燕宁做知府的前前任礼部尚书,因着治水有功,被擢升次辅,再度迁回启都做了都官。   天色尚早,沈钦抚摸着这一页却觉得有瞬间的恍惚。   他本以为自己会全心放在治水事宜上,却不知在这种紧要时候,他还是会想起元蘅来,想起曾经那点不够温煦的过去。   若是元蘅做得够好,她或许会回来罢……   想到此,他苦笑着将这页翻了过去,不肯再看,连典记上所说的治水之法都不愿再读。   说到底他如今只是升了内阁学士,就算担着礼部尚书之职,也只是个虚职罢了。朝中是世家望族说了算,内阁中是裴江知说了算。   一直以来,沈钦觉得自己待裴江知都甚是尊敬,从未失礼过,裴江知也看在杜庭誉的面子上待他很好。可是自从元蘅被关进诏狱,再被遣回了衍州之后,裴江知待沈钦就不复当初了。就算是内阁中议事,沈钦的话也总被裴江知有意无意地忽略。   沈钦足够敏锐,他知道这是裴江知在替元蘅出气。   曾经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元蘅是友人,是知己。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元蘅是立场相对的敌人。   过去的裴江知为闻临做事,瞧不上元蘅。而元蘅却以一己之力扭转了裴江知对她的态度,转而看不上与她作对的人。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连沈钦自己也不知道。   有人叩门,进来的是礼科给事中张冲。他进了门才将自己的蓑衣给取下,抖了抖上面的水,才迈着腿入内朝沈钦见礼。   沈钦并不知天还没亮就有人造访,便揉着发酸的手腕朝张冲点头示意。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张冲笑得很勉强:“眼下朝中也没几个人能睡得着罢?”   他给自己倒了口水喝,半点也没有因为自己位卑而局促。毕竟六科给事中掌封驳之权,即便是六部的正二品大人也都要给几分薄面,更遑论是沈钦这种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的,待他更是多了几分礼敬。   一直等他饮了水,沈钦才问:“来送折子么?”   张冲饮罢,道:“并非,是有些话想与沈大人说,特意来寻您的。这些日子暴雨冲毁好些校场,其中不少都是陆氏的。工部拨不下银子和人手来修葺,陆家人自然要自己出钱。可是近几日有不少刁民闹事,您也知道,这些事还是不要闹到陛下耳朵里,若是内阁中出现了与之有关的折子,还是望大人尽自己所能压下来些。”   在今日之前,沈钦甚至不知道张冲是为陆家人做事的。   而这番话又何尝不是要他为难?他虽在内阁之中,却并未到了权柄足够能扣下折子之时。   还不待沈钦反驳,张冲道:“沈大人若是要推辞自己做不成,那恐怕还是亲登陆府的门比较好,毕竟下官只是个传话的,什么都说了不算。今年本该是考核官员政绩的,只是因这水灾耽搁下了。不过那刑科给事中是个急性子,偏要在这时节上书参那吏部的尚书,您说这岂非是作孽?陛下哪有功夫管这事呢?”   沈钦并不言语。   他终于明白今日这张冲的来意究竟是什么了。说是陆氏要他帮忙压下事来,却又明里暗里威胁他。   若是他不肯做,将这件事推掉了,恐怕自己就要沦为张冲口中的那个,被刑科给事中参驳的吏部尚书了。就算沈钦没有什么把柄在陆氏手中,他们也能空口捏造出来有些。给事中官职虽小,但是权力却大。他们就是配合起来对沈钦进行施压。   一朝向他们示了好,便要折掉此生的清骨。   沈钦自嘲地笑着,明白这一切真的让元蘅说中了。   “知道了,劳烦回去告知陆大人,本官自当尽力。”   连绵的雨一直下到后晌才见止。   幽长冷寂的宫道上,沈钦遇见了个故人。   倒也算不上什么故人,只是有些旧缘。   已是越王妃的陆云音止了步子,在沈钦跟前停了下来,目光轻轻打量着他。   只是无论陆云音怎么看,也不能从他身上看出当年在文徽院中初遇时,那个书生的文雅谦卑以及温煦。   沈钦拱手行礼:“下官拜见王妃。”   陆云音轻声应了,情绪却极淡:“好些年未曾见过了,沈大人。”   沈钦对陆云音印象不算深刻,只知道当初自己之所以被陆钧安那般欺负,正是因为面前这个女子的倾慕,而他并不情愿,便被陆钧安记恨上了。   如今陆云音已是王妃,更与他扯不上干系。他只是拜过之后便准备离开,谁知却别陆云音叫住了。   “沈明生,你站住。”   即便是王妃,也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呼内阁学士的大名。沈钦止步,回头看过来,缓慢一叹:“王妃有何吩咐?”   陆云音道:“王妃没话与你说,但陆云音有。云音想问沈大人,当年在文徽院中初相见那日,可知我姓陆?”   他勤于诗书,对于当年梧桐树下匆匆一面,实在没记得什么。但他确实不知道那个跟着他走了两条街,话多得拦都拦不住的小姑娘,是陆从渊的妹妹。他因为恩师是杜庭誉,那时自然是厌恶陆家人的。   “不知。”   陆云音朝他走来一步:“所以你那时待我很和善,不像如今的狠心。我与越王殿下的婚事,是你的主意,是也不是?”   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个。   沈钦哑了声。   见他没答,陆云音笑了:“我不懂你们之间的争与斗,不懂兄长,也不懂如今的你。但是我想不通啊,沈明生,你们为何都要拿女子的姻缘做筹码?好像我生来就该是个棋子,成为你们争斗的工具。原以为你是不同的,其实你也一样,骨子里与他们没任何区别。过往我钦慕的沈明生,在高中状元之时就死得彻底了。”   “我不是……”   沈钦张口,却说不出话。   “不是什么?”   陆云音唇边的笑意收了些许,“你解释啊,我会听。”   无可解释,沈钦心中有愧。   陆云音对他一日余情未了,陆钧安就一日不可能让他过安生的日子。倒不若顺水推舟,撮合了她与闻临,还能借此投陆从渊所喜,一举两得。   “你明明知道我心悦你,但你利用我的时候却毫不手软。听闻你也有在意的人,是那位回了衍州的元大人。但我真替元大人感到庆幸,远离了你这样的人。你嫉妒凌王能得佳人芳心,便想以我的姻缘助越王增势,从而报复了凌王。你挺幼稚的,也挺可怜。”   陆云音继续道:“但你的可怜不是来自于你的自卑,而是来自于你虚伪的喜欢,虚伪的在意,以及虚伪的君子骨。”   “沈明生,你真的该死。” 第74章 燕宁   沈明生, 你真的该死。   这句话萦绕在他的耳畔久久未去。   直到他已经走出很远了,脚步都还是虚浮的。他苦心经营走至今日,不是为了换来这样一句话。在朝中行走的每一步他都如履薄冰, 即便是元蘅走得比他顺畅,他也宽慰自己那是因为她出身世家。   可他如今不这么想了。   裴江知那样的人, 凌王那样的人, 甚至说褚清连和杜庭誉,都是无比嫉恨世家望族的。他们有一开始就对元蘅极好的, 有一开始对她恶语相向的。可最后都归于一处——对她的欣赏。   想不通的时候, 沈钦归结为自己太过于坚守清骨, 自己还不够尽心。可今日他被陆云音一番话骂得清明许多, 他终于明白是自己逃得太快了。   君子之途必定艰难, 而他退缩了。   起了风, 文徽院的高台上被风吹得极透。青竹被压弯, 竹叶簌簌作响,而沈钦都浑然不觉。他仰面看着深青色的穹宇, 微眯着眼看指缝里漏下来的点点微光。   课舍散了学,学子们拜别老师之后从其中走出。他试图从其中找到自己。   “沈大人。”   有学子朝他行拜礼。   猝不及防地, 沈钦怔住了。   他意识到这群学子里再也没有自己了。昔日的沈明生没人在意, 走在文徽院中如同街巷中的行人。王公贵族设宴之时, 他常沿街看着,想着, 念着,渴望终有一日能如他们一般。   如今做到了, 但他无法雀跃。   沈钦颔首, 那些学子才途径他而去。   不知何时杜庭誉站在了他的身后,揣着袖子沉默许久, 等沈钦发觉之时惊得一颤,慌忙起身向他施礼。而杜庭誉却道:“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   沈钦躬身未起,瞧着斑驳的地面觉得心口钝痛。一滴泪液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敛去了眼角的湿润,他冲杜庭誉笑得甚是得体。敬重生疏,但是不失身为尚书的体面。同在朝堂,杜庭誉见惯了这副模样的人。   他没应声,搓着刚折的竹枝,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院中来往的学子,道:“你知道我为何当年辞去礼部尚书之位么?”   毫无预兆和铺垫的一句话。   沈钦意外,也不明白。   “因为受了凌王殿下的牵累。”   杜庭誉偏过头看他,将竹枝折断:“非也。”   “那学生就不知了。”   杜庭誉将手揣进袖间,挪动脚避开地上积水的低洼,站在整洁之处:“我与褚清连之政见从不相同。他过于激昂,对许多事都想用最彻底的法子解决,想用尖刀剜掉腐坏的肌理,从而求一个新生。但是那种法子在北成是行不通的。腐坏的肌理之上还覆着一层病了的锦绣,那是尖刀剜不动的东西。要换根,文徽院就是这个根。”   见沈钦没明白,杜庭誉将竹枝递给他,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当年姜家是被冤枉的么?当年姜牧与陆氏在纪央城作战,谁是谋逆,谁是勤王,没人知道,但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本就昭然之事可最终却只能听凭陆氏一张嘴。在那种境况之下,北成岌岌可危,陛下也难保自身。他只能先护自己,只能先保住闻氏的天下。所以在陆氏将姜牧的人头奉上之时,他连句质疑都说不出口。”   “您是说陛下他都知道?”   杜庭誉笑了:“你以为何为皇帝?”   帝王之心,通透且狠,所有人只是他利用的一环。   即便是姜家百余人命。   “但偏生凌王不是如此性子,他果敢聪敏,但又温厚真挚。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做皇帝,所以当年陛下将他扔去俞州,并非只是简单的惩戒,更多是为了让梁晋磨砺他,用沙场磨出一个铁血的人来。武已定,就要说文。我辞官入文徽,一则是为了平息陛下被凌王顶撞的怒火,我只说我教导学生不尽心就好。二则,是为了文徽院,为了将来能站在朝堂上与望族对抗的寒门学子。”   “明生,你是那个人么?”   沈钦从未体会过骨缝都沁凉的感觉。   这样的话若是在他少时问出,他定要回一句不负老师之望的。可是今日,却有太多的东西卡在喉咙口,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杜庭誉这是察觉了什么而告诫他。   他一直都足够敬重杜庭誉,但是偶尔还是会替杜庭誉惋惜,会笑他痴傻,为了一个王爷,将自己的仕途搭进去。闻澈怎么就值得他这么做了?   可是今日他才明白,杜庭誉是为了北成辞官的。   是为了他而辞官的。   可是他却不再是曾经的沈明生了。他自己才是那个不值得,才是浪费了杜庭誉的心血的最可恶之人。   痛恨自己与痛恨世道总是相悖,却又清晰地在他心底响起一遍又一遍,最后将他逼疯。   沈钦震惊的神色褪却:“老师今日何故说这些呢?朝堂上的这些年,您就没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么?他们占据权位,要我做什么?您要教导出良臣,可是今日这些还侃侃而谈圣贤之道的学子,明日高中就与您厌恶之人一般无二。琼林宴上,近清流者寥寥无几,个个不都投身向望族趋附?”   他痛苦掩面:“我若独身,我如何能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我困惑之时,圣贤书中并没有注解,无从解惑,谁又来救救我呢……”   冷眼看他说完这些,杜庭誉踩进低洼处的积水之中:“书上要你听民声,你听了么?那样的哭声入耳,我睡不着。”   说罢,杜庭誉转身离去了。   此刻沈钦才恍然明白了,当日张冲给他传的话,已经传进了杜庭誉的耳朵里。   那时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这些年霸占田产,未到收获时节便强迫农人折银之事写进了奏疏里,在暴雨中呈给了皇帝看。只是当时皇帝顾着大局并未细查这桩事,如今的陆氏便愈发嚣张,为了被雨水冲毁的校场的修缮,不顾农人生死占用良田。   而如今张冲却要他压下此事。   哭声入耳,而他却也算帮凶了罢。   沈钦浑身一松,瘫软在原地。   ***   “燕宁府崔志给来了信。”   听得这一声,闻澈才抬眼看向在烛下拆信之人,困惑道:“燕宁?燕宁距离衍州千里都不止,给你写信做什么?”   燕宁在江朔和启都之间,还毗邻这纪央城。   早先就是因为这个,闻澈带兵从江朔折返时甚至不敢从燕宁走。毕竟陆氏的手伸得长,半路有什么人扮了流寇也说不定。所以他宁可费周折从保原山回来,也没有敢惊动燕宁。   燕宁知府崔志他也有所耳闻。   此人是宣宁十五年进士,后来被外放到了燕宁府。这些年燕宁被他治理得甚好,从未有不妥当之处,即便是纪央城也没敢随意地欺侮过。   元蘅道:“他耳朵灵得很,知晓肃王不肯再续从前的生意,如今的衍州缺粮。他说他愿意尽绵薄之力,但是却有条件。”   “什么条件?”   元蘅微挑了眉:“他地方尴尬,一端挨着纪央城,一端又临近江朔。这些年陆家人不老实,私底下做下的动静不小。若是真的出了点什么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燕宁。可是燕宁却没有任何兵力。他的意思是,衍州的忙他能帮,但是想要借调你部分的江朔兵力。也就是说,若是没事就最好,可他若出点什么事,想让你帮帮他。”   闻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墙上,唇角漫出点笑来:“哦,亏得他想出这种办法。他帮的是衍州,又不是我,凭什么认为我会回报他?江朔跟衍州,可不搭边。”   “不搭边啊……”   元蘅将信折回信封之中,“那我就去回了他,说燕云军愿意出人,看他介不介意。这点生意我自己也做得起。可叹男人的话果真只能听一半,不能全然当真,什么是我的人、什么要我放在心上,都成玩笑了。”   “哎!”闻澈笑着去抱她,“怎么不禁逗?”   元蘅起身去换外衣,回眸冲他笑了下:“换衣裳出门呢,殿下回避下罢。”   “这说的什么话!”   闻澈替她取来外衣,“我伺候您换。”   “用不着。”   闻澈将外衫给她穿好,用篦子给她梳发挽发,耐心之至。   “他说的好是好,但却不宜据一封信就这么决定。出兵没问题,江朔最不缺的就是兵,这个好说。但毕竟燕宁距离此处千里之遥,中间的变数比从凌州运粮还要繁复些。待我回了江朔,去那里亲自与他议清楚再说……不了,明日我就让徐舒回去,亲自见这个崔志。你真的不要凌州的粮?眼下江朔无战事,是完全顾得上的。”   “不要,不搭边。”   元蘅选了一支簪子,比划了两下觉得颜色过于鲜艳,又将它放了回去,选了支白玉的。   接过玉簪替她戴好之后,闻澈道:“别啊。”   对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很得体之后她起身往外走。闻澈两步跟上她:“去哪儿?慢点,等等我……” 第75章 心迹   时辰尚早, 府中还不热闹,开门的吱呀声惊醒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就往房梁上去了。游廊边上的芭蕉叶已经有泛黄的迹象, 叶片上仍落着水珠。   闻澈途径时还顺手将水痕抖落了,声响引得元蘅回头看他。被人捉住玩心, 他赧笑着将手收回来, 快步赶上她:“你到底做什么去?”   元蘅将他的手从肩头拂下去,道:“将那些卷宗看了, 然后去军营。”   “你都接连忙多少日了, 知道你尽心, 也不必如此罢?你今晨寅时就起来看信了, 又是崔志又是闻澄, 元大人, 歇一歇, 我带你去个地方!”   听到这里,元蘅才驻足, 回头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果决地留下一句:“不去!”   这里是衍州, 他能带她去什么有趣的地方?这种一大清早跟芭蕉叶过不去的傻子, 不在衍州走丢了都是她烧高香。   “我还没说去哪……”   元蘅一步没停:“哪儿也不去。你再话多, 收拾东西早日去江朔罢。”   闻澈将脚下的小石子踢远了。   这才在一处腻了几日,态度就大不如前了, 真是薄情。闻澈气得想笑,仍朗声道:“给你两个时辰, 我在此处等你!”   断续的雨都下了半个月了, 眼下即将秋凉,但不见一点要止的痕迹。   抬头看了天色, 他转身要往回走,谁知刚迈着步子走出没多远,便和燕云军中林筹打了个照面。这几日他不常出门,毕竟尚未婚娶便住进元府,于元蘅名声不怎么好听,还是尽可能避着点人比较好,所以除了府中极少数的人,旁人甚至不知道凌王就在衍州。   看着林筹才从元成晖的房中出来,此刻正要往元蘅的书房中去,闻澈自知不好总耽搁他们的正事,便只是轻声点头问候:“林将军。”   谁知林筹的步子却顿住了。   他看了闻澈很久,最后只犹豫地道了句:“见过殿下。”   林筹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头也没回地道了句:“容公子……”   刚打了个哈欠的闻澈是被这句话钉在原地的,他的手缓缓垂了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认错人了罢林将军?”   林筹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道:“凌王殿下可不认得末将,也不认得左营副使曲青竹。”   昨日林筹照旧例去燕云军校场之时,正好见着元蘅与闻澈同来。若不是军营中有紧要状况要处理,他也不会不上前打了照面便匆匆而去。待回来时他正好见着闻澈朝曲青竹走了过去,还道了句——曲副使操练辛苦,还是要注意手伤。   曲青竹的手伤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军营中生乱,有几个不知死活的看不惯容与,便抽刀偷袭。那时的曲青竹为了护着手无寸铁的容与,便伤了手。   军营副使有手伤这种事并不能肆意宣扬,后来曲青竹便将此事压了下来,逢人也不肯再提,以至于元蘅都不知道。   若说昨日只是怀疑,今日闻澈直接道出了他的名字便是证实。   闻澈生得太像容与了,身形和声音,世间罕寻如此相像的两人。林筹远远看见闻澈之时甚至以为是容与已经回来了。   果真疏漏了。   闻澈微扯唇角笑了下。   虽未答,但已默认。   “殿下若真是容公子,为何这些年都不肯回来?您不知道您失踪的那段时日,姑娘她……”   闻澈喉头微动:“她怎么?”   “茶饭不思,担心您出了意外,遣人四处寻找。姑娘未出阁便总是将您挂在嘴边,将军觉得颜面有损,将她关在府中不许外出,整整两月……”   后面的林筹也说不下去了。   这些事元蘅不可能跟他提及,她当初选择放下过去与他在一处,已经是跨越了许多内心的坎。   可是她只是想留些容与的画像,还被他吃醋时撕毁了,甚至是对她冷淡以对,不辞而别去了江朔。那段时日她心里定是煎熬的。   但她什么都不说,心中有再多的想法也不说。他在江朔的那两年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她从来都不回,还托人捎来一句都扔了。再后来,他分明在她的书阁中看到了那厚厚的一摞信,被她用丝绸带子系紧,每一封都是阅过很多遍的。   在朝为官不易,在所有人都不认可女官之时坐到礼部正三品的位子,又是何等艰辛。   可是他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恨她一副清冷模样,有时候又心疼。   “本王知道了,劳烦将军先不要将此事告知她。”   闻澈心口微痛。   “姑娘还不知道您是容与?”   闻澈眼角微扬:“当年受伤之后忘了许多事。前段时日在启都受了杖责,高烧了许久,做了好些梦……或真或假的过去,似乎是能想起一些了。这些事,我想自己跟她说。”   林筹明白了。   点滴的雨声止了,芭蕉叶上的水痕聚成最后一滴水珠,闻澈伸手一弹叶片,那水珠再度溅了起来,被震碎在了空中。   他百无聊赖地在靠在红柱上,听见推门声时唇角的笑意浓烈起来。   两个时辰,一刻不差。   他就知道元蘅听到他的嘱咐了,也不忍心看他失望。   “去哪儿?”   元蘅一边给自己系披风系带,一边将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抛给了他。闻澈伸手接住,只犹豫了片刻便剥开喂给她。看着她被酸得皱眉,闻澈才笑出声来:“幸亏我还没尝。”   “爱要不要。”   元蘅想夺回橘子,结果被他举高了,任由她踮脚也够不着。   他趁机在她唇角亲了下:“酸的也好,甜的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要。”   被这人潇洒地说了些比橘子还酸的风月酸话,元蘅的耳朵尖有点烫,但还是被哄高兴了。她又扯了他的袖角:“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如若不然我可回去了,要处理的事一堆,你就净耽搁我的功夫罢!”   “跟我来。”   到了燕云山底下时,元蘅都没真正明白闻澈的用意。   自从元蘅从启都回来之后,便再没来过燕云山。无论是褚清连还是容与,都是她如今没有勇气去回想之人。而如今燕云山上桃花尽谢,没有春日那般的景致,反而多了萧条之感。   下过雨后的地面泛着潮湿的清新气息。下了马之后元蘅踩在柔软的泥土之上,看着山脚下的熟悉的院落,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从柳全叛乱后就就变了,褚清连也不在了,这里就没有了任何特殊的意义。当年她在这里缠着褚清连拜师,后来又在此处遇见了容与。   她能想起的过去所有愉快记忆都来自于此。   比起那个充斥着虚假情分的元府,这里更像是一个家。   元蘅攥紧了闻澈的手指。   闻澈却将她揽回了自己的怀里:“当年我发现褚阁老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夏秋相接之时。那个时候衍州生乱,我不好在此逗留,所以没能帮上你太多。如果那个时候我就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分明是他要带她来,结果先难受起来的也是他。   元蘅笑了:“那个时候你还不认得我呢。”   不认得么?   是不记得了……   世间之事,永远是不记得之人洒脱,铭记之人痛苦如灼。   闻澈后悔自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个毋庸置疑。可是再强硬之人也会难过,只是她不说罢了。   元蘅推开竹扉,看着旧时与容与一道下棋的石桌上落了厚厚的积灰和落叶,她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细致而耐心地擦拭着。   “阿澈,其实这里才算是我的家。你知道我为何不同意与越王的婚事么?因为我厌恶所有用女子姻缘做出的权力联结。男子转而可以再娶,而那个女人就要困在里面一生。正如当年我娘嫁给我爹,就是这样的。元氏需要安远侯的兵力做向上走的垫脚石,我娘最后就只是那条路上被遗弃的枯草。”   她对娘亲的记忆并不多,毕竟她三岁之时元成晖就再娶了。   但是她听到过府中人议论,说是她娘亲重病不起那日,元成晖甚至不愿意回来看一眼。最后芳魂陨落,只留下一个也不被爹爹重视的女儿。   看她动作越来越慢,闻澈并不好受。   她看着这处院落,想起拜师那日褚清连嘱咐的话——你想要的东西,你要自己拿。   在无数人的鄙夷轻视之下,忽有一处明亮乍起,便能引以为此生最珍贵之人。所以她失去之时,才会下意识抵触回到此地,甚至抵触被人提及。最后只是折磨自己,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闻澈总是不同,她越是介意的过往,他越是亲自揭开要她看清楚,然后再试着放下。   上一辈人的恩怨,闻澈不清楚,但是他一直都知道元成晖不是什么好人,当年求娶安远侯的女儿也只是自私的决定。后来姜牧出事,柳全被派去琅州在,整个燕云军成了他的独掌,他就不那么需要这份亲事带来的利益了。所以无论是最初还是后来,他都没有真正珍惜过他的妻。   他捏了元蘅的腕骨,以示轻柔的安抚。   元蘅将石桌擦干净后,看着上面用刀尖刻上的“元蘅”二字,没挪开眼。   闻澈记得这个。   当初他尚且化名为容与时,为了逗元蘅玩而刻在上面的。那时还被褚清连好一顿骂,说这桌子是他好不易打的,骂他糟蹋东西。   在朝中固执的老头,到了燕云山也依旧固执。不同的是,在没有尊卑的地方,他真正将闻澈看作一个孩子,而非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他真是个混蛋。”   闻澈看着那两个字,“我说容与。”   元蘅轻笑:“我也觉得。”   烟云蔽日,极远处的山巅还是雾蒙蒙的,像是不一会儿还会落雨。他听到有人赶牛的笛声,渺远而空旷,一切都安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隔着这好些年,还是他们二人,还是在此处。   “你介意听我说他么?”   闻澈抱臂倚靠着树:“介意就不带你来了。”   “其实我对他真的很不了解,他看似很坦诚,又很不坦诚。他从不肯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但我知道,能让我师父那样的人都亲近的人,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时我才及笄,军中事务还很生疏,他比我年长三岁,对这些事也算熟稔。就是他帮了燕云军,最后才落得个身死的结果。没多少人记得他,连我父亲也是谢过了就算过了。若是连我也忘记了他……很不公平。”   “嗯。”   闻澈专注地看着她,觉得眼眶微热之时慌忙转身去摘树上的叶子。   “但我喜欢你,就是真的喜欢你。无关过去所有,也无关你像谁。”   忽如其来的剖白如同一记重锤,在他的心口砸下,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或许元蘅说过软话,也含蓄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愿,但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直白地说出她喜欢他。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求而不得,其实是两情相悦。   他转过身来将她拦腰抱起,让她的足尖脱离地面,坐在她方才擦过的石桌上。   她未说出口的话被迫吞咽回去,喘息被攫取。   咸湿的眼泪不知道是谁的,最后混合在一处,沾湿两个人的面颊。   即使他忘记了过去,他还是喜欢她。真心在意过的人会留在心底,化在梦里,成为烙印,即便是来生,他都会记得。   而无论他变成了何种模样,她都在他的身边。   何其有幸。   回去的路上两人是步行,好像他们从未这般光明正大地在街巷中同行。   衍州的沟渠仍旧漫着没疏通完毕的积水,街巷中也一片破败。但是比起元蘅才回来时见到的场景,已经好了许多了。   忽地,有人拽了下元蘅的袖角,她以为是闻澈,没有在意,直到看到一串糖葫芦伸到她的面前。   是个孩子。   看着与闻泓的年龄差不多,只不过没有右耳,只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但是元蘅仍旧没想起自己何处见过他。   闻澈在这一瞬就想起来了。   那年柳全叛乱时,有细作与柳全里应外合,从西城门攻破的那日,百姓为了逃离都跑散了。这个孩子也是在那时失去了一只耳朵。那时他打马过衍州,看到此景时,下一瞬便是元蘅从城墙上跑下,挤开混乱的人群,将这个孩子抱走了。   只不过太忙了,她并没有记着自己的这个举动,而这个孩子认得元蘅。   闻澈弯下腰接过糖葫芦:“你要给她?是要谢她当时的救命之恩么?”   小孩很认真地点了头。   送出了糖葫芦之后,小孩便跑远了。他的小伙伴还在石桥的最东边等着他,几个孩童嬉闹着跑开了。   闻澈笑着:“还没想起来?这个耳朵受了伤的小孩,你曾在城楼下把他抱走了啊。”   接过闻澈递过来的糖葫芦,元蘅怔然:“想起来了,但你怎么知道?”   闻澈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灰尘,朝前走了几步:“我有个常能梦到的姑娘,梦了好久。每回我想要看清楚她的模样,总是分外艰难。在我那时的记忆中,我第一回见她时,城欲破,四散的人群将什么都冲碎了。只有她是往回跑的,抱走了一个摔伤了的孩童。也是那一日,我遣兵来援。”   “这个姑娘伶牙俐齿,还戒备心极重,想要靠近一些真是格外艰难。但是走得近了也能看出来,她真的心肠很软。我知道她总是很不高兴,所以想尽可能让她愉悦一些。再后来我爱上她了,在那日的大雨里。”   “那日大雨,她穿着被淋湿了的官袍跪在朝云殿外,立誓要做北成的石阶。”   “她做她的石阶,我给她掌灯。”   “此生。”   闻澈最后还补充了两个字,然后看向她,“你听明白了么?” 第76章 艰势   他的嗓音清澈, 落进桥上的清风里,宛如被包裹的绵密云层,极轻地坠落在水面上, 漾起涟漪。   元蘅没见过这样的人,将初相见的场景都瞒得严实。他竟还说她心肠软, 却不知最为嘴硬心软之人是他。   他分明是亲眼目睹了衍州战乱, 于心不忍之后带兵前来的;分明是见了她抱走孩子的场面,心中动容而来的。可是在衍江畔那回见面, 他还要给她下马威, 还要说那些划清界限的冷情话。   冷风将她的眼皮吹得泛出薄红, 她眨了眨眼睛, 道:“原来你那时就见过我了。”   闻澈嗯了一声, 随意而散漫地看着她。   何止呢?   何止是战乱的城墙下呢。   在脚下这座石桥上, 是他们最初最初的相逢。   那日是跟今日一般, 微雨沾衣的时节。只是在蓦然间,在桥头的他就看到那抹丽影了。或许他看的痴了, 或许他在想如何能和她说上话。   所以他捡到了她的扇子,一刻不停地就追上了她。鬓角处不知是汗渍还是雨丝, 他只望向那双眼睛, 道:“姑娘的扇子掉了, 可要拿好。”   她甚是清冷地向他道谢。   可是他不忍匆匆一面就这么再无交集。他跟了上去,道:“在下容与, 敢问姑娘芳名?”   “元蘅。”   元蘅。   好听,他记住了。   元蘅握拳捶在了他的肩头, 将他从过去的回忆中拉出来:“于城墙之下你就见过我了, 竟还在帅帐外跟我摆谱,让我候着你!你好大的架子啊凌王殿下!”   “我……”   这都何时的旧账了。   闻澈万没想到都这时候了, 还会因当时将她拒之门外的事挨上一拳。   闻澈将她的拳头轻柔地包裹进掌心里,毫不费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扯。   她被迫仰着下颚与他对视。   闻澈蜻蜓点水般在她眼睫上落上湿润,也依样学样地算账:“冤枉死了,那时我是实心来援衍州,可你什么态度?口口声声与我交易,那账算得清楚明白,将我利用得清楚明白。在启都呢,我向你示好,你总不理我……”   竹风清冽,石桥之下还有嬉闹的孩童。   不想在外如此不顾体统,元蘅将手从他掌心挣出来,低声道:“行,你有理。”   “还有在纪央城那一回……”   “我不听!”   元蘅捂了耳朵就走。   轻薄的衣衫之上露出一截雪色的脖颈像是块极度剔透漂亮的玉,这块玉隐隐泛着浅红,那抹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闻澈轻巧地将她拽回臂弯之间,道:“我偏要说,何时你答应与我成亲,此旧账何时作罢!”   “无赖……”   “嗯,我是啊。”   他觉得偶尔厚颜无耻也不错。   “你!”   元蘅不愿理他,往前走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   而闻澈瞧着她的背影,犹豫良久,道了句:“蘅儿,你伸手,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元蘅回头看他,无奈地手心朝上伸了过去。闻澈轻托着她的掌面,下一刻,她看到自己的掌心落进一只精心编就的草蜻蜓。   草蜻蜓……   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她的心跳在那一瞬剧烈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双眸,最后将草蜻蜓握得死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初相见之处,他回来了。   ***   安远侯府。   一向冷清的劝知堂中,此刻有一堆大夫和太医吵嚷着,都在说自己的治伤法子最有用。   静坐旁边一直沉默无言的宋景忽地握拳捶了桌案,怒道:“所以你们吵出什么了?能不能安静些!”   为首的太医跪地答:“回世子,刺杀侯爷所用的箭矢是淬了毒的,此刻下官都尽心了,也只能延缓毒发,并不能……”   宋景冷笑一声,垂眸看着他久久不语。   将心中怒意和悲痛强行压制下去之后,他才朝太医摆了手:“煎药去,有什么法子都用上。”   “是!”   太医都退下了,帘后忽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声。宋景慌忙挑帘过去,握着安远侯的手,隐忍许久还是有了哭腔:“爷爷。”   安远侯的手在枕下摸索什么,宋景见状忙将他的微微扶起,最后见安远侯取出一块令牌,慎重地塞进了宋景的手心中,紧接着又是咳嗽,许久方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哑声道:“十二卫的令牌,你,你要拿好。无论何时,不能交出去,尤其是……越王……”   泪液滑落,宋景将令牌握紧,断续地哭着:“爷爷你别说这种话,太医在想法子了,会好的。我什么都不会,还要您教导我呢。”   “以后,要学着会,要学着护好自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尽管不知是谁暗中行刺杀之事,但安远侯也能猜出一二。十二卫在启都就是一张诱人的饼,任是谁都想咬上一口。只要安远侯还活着,它就永不会落进旁人的手中。而宋景素来是个纨绔,侯府传到他这里,一切就都好办许多了。   为着声名,那些人不会动宋景的性命,但是定会逼迫于他,迫使他服软,要他为那些人所用。   但是安远侯了解自己的这个孙儿。   宋景虽生了副不靠谱的模样,但关键时刻是最值得交付侯府、交付十二卫的。   宋景还在落泪。   安远侯道:“别哭,无论我的伤此番是否能好,侯府都到了该你担起的时候了。孙儿,你可不能丢我的人。我们宋氏在北成上百年,要挺最直的腰身,不、不能被人利用……你记住了么?”   宋景点头,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   随后他出了劝知堂,看着侯府中的府兵,朗声道:“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半点声息,谁说的,谁拿命来抵。小宗……”   他的长随小宗忙出来应声。   宋景接着道:“备马,去十二卫校场。”   ***   “元大人?”   听得这一声,元蘅才回神,勉强一笑:“对不住,你方才说什么?”   崔志道:“本是差人给您送过信的,但是第二日下官就觉得,还是亲自来衍州一趟比较好,所以冒昧搅扰了,元大人见谅。”   今晨才拆了崔志写来的信,结果傍晚这人就登门了,看来当时信才送出便后悔了,这人马不停蹄地就从燕宁亲自来了衍州。毕竟燕宁距离衍州千里之遥,他担心书信在路上出任何岔子,更怕肃王临时更改主意,决定将粮草供给衍州。如此诚意,可见对此事格外看重。   元蘅抬手示意下人上茶。   而崔志根本没心情饮茶,信中之事一刻未定,他便一日睡不着。   她坐定,眼帘微微垂下做思索状:“你的信本官看了,崔大人对衍州之事上心,是本官应当谢你才是。但是燕宁与衍州可不近,你快马加鞭来这一趟想必也辛苦,对此也知晓得更清楚些。先不说这兵,只说粮草,你怎么保证在路途中不会出岔子?燕宁的粮草供给着纪央城,忽然分出一些来供给衍州,崔大人又打算怎么跟陆氏交待呢?毕竟这粮草之事衍州也能另寻法子,本官可不想因这件事与纪央城结下梁子,如此可就得不偿失了。”   崔志何尝听不出元蘅这是在坐地起价,与他玩心眼。元蘅与陆从渊之间的关系已经僵成何种模样,整个北成都无人不知。但是这种时候他比衍州情急得多,即便是劣势,此事也是要议的。   “沿途确实容易生变,当年凌州供江朔的粮草便总是被匪寇所劫。逢着饥荒年,都不好过。但是自从凌王殿下重整了江朔军之后,江朔地界便安稳许多。若是粮草由江朔运出,再越过保原山送进衍州地界,便能极好地解决此事。至于陆氏……”   崔志很为难:“不瞒您说,下官想朝江朔借兵护着燕宁,防的不就是纪央城么……有殿下护着,那陆氏总不能太过嚣张。”   “嚣张?怎么个嚣张法?”   元蘅吹了滚烫的茶水,眼皮微抬。   崔志道:“先说现如今,各地水灾都严重,纪央城的校场农田都淹了不少。燕宁地势高些,此番幸免于难。结果便被陆氏盯上了,先是借口说纪央城兵力无处安放,暂借燕宁一用,后来又说今年纪央城大抵是颗粒无收的,要燕宁多帮携。”   最后就导致,燕宁的城外便是大量的纪央城兵力,而陆氏还朝他施压索要银两。   “燕宁都无事,纪央城想必也不会受灾过重,怎会颗粒无收呢?”   崔志叹气:“说的就是呢!若是颗粒无收也便罢了,粮食我们燕宁也给的起。可是他们不要粮食,他们要折银。多少米折多少银的话也便罢了,可他们要的价高啊。这哪里是帮扶,这是抢劫啊。”   原来还有这桩事。   元蘅问:“没上折子么?”   崔志冷笑:“折子?燕宁的折子根本就进不了大内,到不了陛下的跟前。眼下他们已经将下官的路给堵死了,下官不能看着燕宁百姓为此送命,只能自救了。也是实属无奈,真真是走投无路了,下官才找到大人您的。知晓大人缺粮,下官能帮。但是真的需要借兵一用。如若不然,被城外的陆氏之兵围着,怎能安睡?”   若非逼至绝境,崔志也不敢在这里说这种话,毕竟透到旁人耳中,他才真是活不成了。   “纪央城的兵有异动,启都就没任何反应?”   崔志摇了摇头:“现今下官真是无能为力了。这阵子是考核官员,下官本该入都述职的,但却在皇城外被越王殿下拦着了。后来下官与附近州府的官员互通书信,发觉都是如此。容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越王与陆氏联结姻亲,可真不是什么好事,保不齐要重现当年之乱了。”   也正是思及此处,崔志为了自保才需要兵力护身。   他就算说得再冠冕堂皇,再为燕宁百姓着想,元蘅也知道此事他是存着私心的,追根究底是为了保全自己。若真是出了乱子,他也不至于只有一条死路。   这桩生意不做白不做,本就是利益相合之事,无论怎么看衍州都不会吃亏。   元蘅啜饮了一口清茶,清了清嗓子,道:“此事我本官可以答应,但是不能动用江朔的兵力。”   崔志慌了:“大人此言何意?”   元蘅道:“江朔的兵力是为了镇守疆境,震慑赤柘的,怎可随意挪用?即便只是其中一部分,若是风声传到赤柘的耳朵里,难保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陆从渊与赤柘不清白,届时若是里应外合,别说燕宁,整个北成都要送葬了。所以我说,江朔的兵,一个都不能动,更不能因为这件事去分凌王殿下的心,若是出了岔子,你担得起责任?”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崔志还是悬着一颗心。   元蘅道:“崔大人不必忧心,此事本官既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拿出足够交换,足够令你满意的东西。本官可以分出一支燕云军驻守燕宁,成为燕宁的守城之兵。”   崔志以为自己耳朵坏了,此等好事他做梦都不敢想。   “可是燕云军不是不能随意离开衍州么?”   元蘅轻笑道:“不是崔大人说的,如今启都什么消息都传不进去么?陛下要本官知燕云军务,自然就掌全权,这种决定还是做得起的。若是陆氏将此事告知了陛下,你被传召入宫了,那不正好可以将陆氏的罪状一一告发了?”   进退咸宜的法子。   崔志欣喜若狂,离座掀袍跪在了元蘅的跟前:“下官谢大人!”   元蘅将他扶了起来:“这是什么生疏的话,衍州也要仰仗崔大人呢。是共赢,就不必说什么谢与不谢的。”   崔志被送下去歇息了。   漱玉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忧虑道:“虽说衍州缺粮,但是将燕云军分出一支派去燕宁,此举太过于冒险了罢?姑娘,这生意赔本了!”   元蘅的目光还在崔志离去时的门口处,缓缓收回来后看向漱玉,道:“不赔本,此举正是借东风。你没听到如今的启都有异么?外祖和表哥还在那里,十二卫还在那里,如今却没有一封信写回来……若真的出了何事,衍州鞭长莫及,届时不是要陆氏胡作非为了么?我就是要将燕云军的手臂伸过去,好好看一看陆从渊在搞什么幺蛾子。或许日后,我们还要倚仗这一支分去的兵力行事呢。”   议事到现在,她有些渴,才去碰杯盏,忽地想起闻澈还在府外被她晾着。   她故作冷淡道:“他呢?”   漱玉明白是在说闻澈,如实答了:“你不让他进门,他就还在府外站着呢,整个后晌他都没动。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与殿下怎么就闹别扭了?”   哪里是闹别扭呢……   元蘅从木施上摘了件披风走了出去。   推开门,对上闻澈清亮泛红的双眸时,她心软了。   这个骗子。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只是不想理他,只是想静一静。可是闻澈不声不响地守在门口,又是一记柔软的重击。   闻澈的眼眶湿了,看着像是一只可怜的弃犬。   元蘅走过去将披风给他裹上,认真地给他系着带子。才系了一半,她的手被闻澈握住了,温热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缓缓收紧。   闻澈的嗓音很低很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也才想起来不久,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生气,你恼我,都可以。但是你,别不理我......” 第77章 此生   那只翠绿色的草蜻蜓攥进掌心, 一直烫了她好些年。要真正接受容与的“死讯”其实比她预想中的要艰难,就好像她亲眼目睹褚清连的尸身时的痛苦一般。半边身子被冰冻,另外半边被野火焚烧。   时日久了, 她自己都分不清还要记着容与,是因为愧疚, 还是思念与情深。她固执地要记着, 哪怕世间再没有这样一个人。   可今日她却知晓,身边此人一直都是故人。   故人, 单单是这两个字都伤人。   昔日的元蘅年纪不大, 尚且不懂分别。那人说过会回来, 她就安心地在衍州等着。即便是绿叶枯黄, 桃花化雪, 她也从未离开。后来她决心不做一个无知地被困在原地的囚犯, 她决心要做自己的事, 学着将那些事都埋进内心的最深处,即便是与漱玉也不轻易提及。   所有人眼中的元大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只有她清楚,自己有多痛恨世间的所有不辞而别。   说着只是睡一觉, 却再没醒来的娘亲;要她保重自己, 却与世长辞的褚清连;在渡口轻吻了她后, 便再无音讯的容与。   她总是被人抛弃,所以她想学着不在乎。   可是闻澈在她面前落泪。   不该怪他的。   “你还委屈?”   准备好的责怪, 谁知出口竟是轻之又轻的反问。   今日在石桥上收到那一只草蜻蜓时,她以为自己疯了。所有巧合的痕迹如同蛛丝一般汇聚起来, 最后织成唯一一个结果。   甚至无须她问出口, 也该明白了。翻腾着的滚水在胸腔之中奔涌,将她的心血一点点熬干, 痛得她无法喘息。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和容与重逢的场景,或喜或怒,或寒暄或关心。   如今都不是。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做不出任何表情和动作,只是大片的水泽夺眶而出,把闻澈抚着她面颊的手都沾湿。他在认错,在哄她,可是她听不到那些声音,全部都听不到。   街巷虽中人多,不少清理沟渠的燕云军也尚在忙碌,但没有人分神来看他们。忽而起了风,那风像是燕云山巅上经年累月的气泽,又似骏马奔腾时过耳的呼啸。最后全都化为了绕指柔,化为了闻澈安抚着微颤薄肩的掌心。   他在府外等了一整个后晌,在天擦黑时才等到门开,等她再出来见他。   此番应是解了气。   闻澈不敢乱说话:“我没有委屈,我就是怕你一时无法接受,才迟迟不敢与你讲。元蘅,我……”   领口的系带被系好,元蘅薄薄的眼皮透着红,轻掀眼帘与他对视,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府中去了。而闻澈明白,她是不恼他了。   一直跟到房中,他小心翼翼地去合房门,转身时见到元蘅正在点烛。白蜡上的火苗燃起,带着竖纹的罩纸也被映得通明。在这点昏暗的亮色里,元蘅的眸子清澈如墨玉,眼睫轻轻地颤抖着。确认烛台搁好,她才直起身子将点火的折子收了起来。   她转身看过来时,他竟手心出了汗。   元蘅越是平静如初,他心里越是慌乱。   “过来。”   她将发簪取了,如瀑青丝随即滑落在肩侧,带着点她自己都不知的媚色。   闻澈忙过去将她的簪子接过来,搁在她的妆奁之中。看着他做完此事,她道:“把衣裳脱了。”   “……”   天还没黑透,府中也尚未传晚膳,外面的长廊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下人。这算什么荒唐的要求?闻澈知道她难解气,但除了情难克制之时,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答应此事。   诚然他们也不是没胡来过,可眼下两人还闹着别扭,如何就说到脱衣之事上了?   “脱……元蘅,你……”   她温声重复:“脱了。”   闭上眼横下心,闻澈将自己的外衣解了。他很是体面地给自己留了件里衣,有些难堪地看向她。而元蘅还对镜梳着发,沉稳不动。闻澈试着走到她的背后去,见她拥进自己的怀里,道:“解气了么?”   搁下木梳,她在他的臂弯之间转过身来,稍一施力便将他的里衣从领口扯开了。   结实的胸膛之上尽是疤痕。   她见过,抚过,但是从没像今日这般难过。原以为这是闻澈不小心在衍州落下的伤,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来由,她更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而现在截然不同,她清楚的明白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来自于认识了她,都是她害的。   扯下里衣,她看到从脖颈到胸口,再到他的手臂之上,都是如此。   元蘅虽一言不发,但是这种痛苦心照不宣地扯动了闻澈的心绪。   原来是看伤。   闻澈不由轻笑:“怎么?往常不见你疼疼我,知道我是容与了才开始心疼?元蘅,你好偏心啊。”   恃宠而骄这种词竟格外适合他。   元蘅被她哄笑了。   “对啊,我偏心,你当如何?”   闻澈俯下身将她压在梳妆铜镜边上,额头抵在她的肩颈处,声音低下来:“我会不高兴。”   “不都是你么?”   “就是不一样,旧事我想不起太多,总感觉和自己隔着很多很远,很不真实。”   他潮湿的眼睛盯着她,“你说,容与和我,你更喜欢谁?”   真是混起来半点道理都不讲。   元蘅抬手轻拧了他的耳垂,磨出一丝红痕来:“你好烦。”   “快说。”   故意与他反着来,元蘅的吐息洒在他的耳边,声线又缓又撩拨:“当然喜欢容与。容与温润知礼,举止有度,万不会像你这般不讲理,将人抵在此处不能动。”   抬起她的下颚,闻澈的眸色逐渐暗下去,带着点被她蛊惑的意味,撩起她肩上的发,俯首吻在她的唇瓣上,力道逐渐加重。直到她乱了声息,他才不悦道:“我不信,元蘅你重新答,你好好答!”   怎么会有人明目张胆吃自己的醋?   被吻出的旖旎氛围被凉风吹得更暧昧,她忽然回手拥住了他,唇若即若离地顺着那着疤痕,轻轻往下游移。   “元……”   他哑了声,半闭着双眸,试图将这种滋味和缓过来。   “还疼不疼?”   疤痕被吻得微热。   闻澈道:“很久之前就不疼了。”   元蘅的指尖抚摸着那些伤痕,道:“容与说过的话半真半假,总归是骗我多一些。如今想想,他可真没说过几句实话,害得我根本认不出他来。所以啊……我最喜欢阿澈了……”   与不知身份来历的容与相比,闻澈从未骗过她,待她没有一回不真诚。当初他初次剖白心意,说总是梦到她,她还以为是油嘴滑舌。如今看来,竟连这句话也是真的。   也正是因着如此,在过去尚不知他就是容与之时,她也会为此动容。   元蘅忽被按着腰贴近了过去。   她听到他说:“以后不会再瞒你骗你了。现在我最后悔之事就是,没能当时早点与你表明身份,结果还没来得及说明一切,便错失了机会。”   错失了好些年。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觉得很痛,比身上的伤痛多了。   他无言良久,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去,那点玩笑时的随意和懒散此刻都消失了。他的拇指指腹抚着元蘅的唇角,将那点被无意中吻出的晕染开的口脂抹掉,放缓了声音:“我更后悔那年渡口辞别,我没克制住那一吻。若是没有,若是忍住了,你或许不会那么难过。”   若是忍住了,错失的这些年于元蘅而言便失去了特殊意义。兴许会失落,但是夜深梦醒时,她也会明白只是一个远游不归的故人罢了。写信来了最好,没信来便说明关系尚不够亲厚,总归不会四处找他,也不会被元成晖锁在府中不得外出。   可是他偏生对她说了那么一句“等我回来。”   所有后来的痛苦牵连,勾扯不断的牵连,都源自于此。   “那你得何时才能想起来?”   或许想不起来了,或许想起之时他们已经各自成家了。他们会在多年后叹一句“世事向来如此”,然后便将渺远过去的那点不值一提的牵念扔下了。   闻澈还没回答,便从她的眼角触到一片润泽。罩纸将烛火衬得更暗了些,但仍旧将她的泪痕映得发亮,如同月夜之下粼粼的清潭碧波,所有最纯粹的东西都在此一览无余。   “怎么又哭了?怕了你了。”   他的笑扩散开,见她在怀中抱紧:“都是我的错。”   元蘅将他的领口拢紧,说及正事:“今日崔志来了,估摸着与你在府外尚未来得及打照面。他就是冲着你的江朔军来的,但是我拒绝他了。”   “为何?”   “说来话长,今晚我与他议定了再与你细说。我还没问过,你为何当时匆匆离开启都?是你奏请的,还是陛下逼迫你回来的?”   若是元蘅没有提及,或许闻澈尚未察觉其中异常。这些年皇帝为了和缓父子关系也做了不少,为了将旧事彻底放下,还将皇后解了禁。起初朝中还有人说闻澈是包藏祸心,后来也都心照不宣地明白皇帝这是属意闻澈。自从闻澈从江朔回来之后,皇帝待他更是好上许多,内心里是想将他留下的。   可是在元蘅离开启都之后没多久,皇帝便召见他,话里话外都是想催他尽快离开启都。   “你这是何意?”   “崔志说述职官员都进不了启都,燕宁连折子都递不进去。尤其是宋景,他最奇怪。他心系漱玉,万不会这么久了连封信都没来。我可能得抽空往琅州去一趟,但是你得去江朔,你得按照陛下的吩咐走,他不是那种不给自己和你留后路的人。”   闻澈沉思良久,颔首。   把散落的衣裳捡起重新给他穿戴好,元蘅抚摸着他的领口道:“你在江朔我才能放心。数十万的江朔军只要不出岔子,便永远能是一张好用的保命符。”   “那你呢?”   “我……我会平安无事,等你,来娶我。”   她忽地伸直了他的手,紧接着,他手中落进一块晶莹通透的白玉佩,上面雕刻着“蘅”字,青绿色的流苏如水般淌在他的掌纹之上。   向来只有他提成亲,然后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今日终能得她这句话。他故意找事,大手将她的后颈握了个满,追问:“知道我是容与,才答允成亲?你还说你不偏心!闻澈求之不得的人,怎么他就可以?”   “……”   不讲理。   他压着她的眼睫亲,结果口中骤然被塞进一瓣橘子。   酸得要命。   她何时剥的?   元蘅笑得开心,终于将今日被喂的那瓣酸橘之仇报回来了。扔掉橘皮,她拍了拍手往外走。   闻澈拦腰将她抱回来,赌气:“被人脱了衣裳又吻又抱,现在说走就走,将我扔下,元大人待我忒残忍了些罢?”   元蘅伸手去夺玉佩,结果被闻澈提前料知,飞速地藏进了怀中。   “留着做证物,来日好娶你。” 第78章 朝云   十二卫中。   洪山脚下的校场不背风, 秋雨过后的疾风甚是凛冽。一身武袍的宋景站在烈风里,看着底下的士兵进行操练。   他少时来过这里,但却是被安远侯强行捉来的, 要他亲眼看着军队的训练。那时整齐操练的士兵便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和冲击。   只是后来他父亲的死讯传来了。   若是战死沙场也算归处,他即便悲痛也会释然。但并不是。   那时宋景尚且年少。   失去了父亲的他很无助和痛苦, 但心里也是惦记着安远侯。他想去宽慰爷爷, 谁知走到房门外却听到了足以让他一辈子深记于心之事。   是他父亲的副将在房中与安远侯禀事。他隐约听到,当日为了追击敌军, 他的父亲身陷敌营。   可启都却没有援兵。   最后导致他父亲身死。   他起初不明白原由, 直到亲眼看到阵仗壮阔的十二卫, 他明白了。   侯府有一个安远侯就够了, 不需要一个能干的世子, 所以他父亲死了。为了不使十二卫变成侯府私兵, 安远侯只能有不争气的孩子, 只能。   皇帝要用安远侯,又待他这般残忍。   所以宋景饮酒作乐, 故作纨绔,以求侯府安稳度日。这些年除了闻澈明白他的本性, 从不轻视于他之外, 再没旁人如此对待过他。   现今他又得以重新回到此处, 真正看着这个在安远侯手中得以兴荣的十二卫,明白他躲不掉了。他要担的不是父亲之责, 而是安远侯的。   “世子。”   宋景将手中的长枪扔回到他的手中,言简意赅道:“查清楚了么?”   那人继续道:“当日刺杀侯爷之人往启都之东逃去了。我等奉命追到纪央城, 但是却被拦在城外。后来耽搁许久才放行, 那些人却不知踪迹了。”   还是查到了纪央城。   其实到了现今,宋景也明白不必再查了。岂止是进纪央城难, 当日追查刺杀之人要出启都都分外艰难,个中原由也是极显而易见的。   还没等宋景再说话,那人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似的,道:“世子,还发现了件事。属下追到纪央城外被拦,为了另寻法子想着绕路进去,结果途径燕宁,瞧见燕宁有守城之兵。”   燕宁外有纪央城之兵是常事。   但怎么会有守城之兵?   “是燕云军的服制。”   燕云军?   宋景眼睫颤抖了一下,紧绷了多日的弦倏然松了。   这些日子他为着安远侯之事一直忙的不可开交,甚至没有来得及往衍州送信。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元蘅身为女官已经甚为不易,这些无关她的事还是不要搅扰她为好。   可时至今日宋景才明白,元蘅就是元蘅,无论去到了哪里,都会思虑周全,给所有人铺好退路。   宋景压下唇边的笑意,道:“知道了,不许外传,去做事罢。”   ***   明黄的寝帐之外,鱼贯而入的宫人都刻意放轻了脚步,途径案前正合目休息的女子之时都福身行礼。   而明锦听得动静只是疲倦摆了手。   才煎好的清苦药气在寝殿中四溢开来,她揉着胀痛的鬓角睁开眼。在朝云殿守了这般久,连她也不知道是何时辰。   才起身出了大殿,正好遇上几个候在殿外的内阁学士和兵部的官员。   不用说也知晓,因这几日皇帝重病,许多朝中琐事都交由内阁全权处置,裴江知负担甚重。但除此以外,仍有许多军务是需要经过皇帝知晓,不能擅作决断的。   明锦躬身回礼:“几位大人还是先回去罢,父皇还在歇息。”   这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一阵,似有难言之隐。   皇帝已经昏睡多日,多位太医用药也没见起效。与此同时,皇帝并未交待何人监国,导致如今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隐隐听到了“越王”的名号,明锦便清楚,他们其中的人还想像几年前那般,一切去找闻临做决定。   明锦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告诫:“陛下似乎提过,朝中诸事皆由内阁议过之后再施行。难断之事自有首辅大人。军务之事难决……是怎么个难决法?本宫从未听过这种荒唐之言,未得陛下旨意的王爷,如何能裁决军务?兵部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本宫看着也合该到了换任之时了。”   为首之人忙拱手称罪。   明锦眉梢上挑,走近一些,道:“陛下病了,安远侯也被人刺杀尚未清醒。这种时候谁敢怀着私心行大逆不道之事……别怪本宫翻脸无情。”   众臣其实对明锦很不了解,对她所有的浅淡的印象都是逢年过节的宫宴上,端坐于一角不声不响的养公主。偶尔她会带着六殿下闻泓出门,但是也只是自顾自搅拌碗中的粥喂食,从未出过什么风头。   谁知现下皇帝病了,身旁照料诸事都是由她来做,甚至是做什么决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处理起后宫事务时竟那般果决。她没有梁皇后那般温厚,比蕙妃的手段更狠,有她在朝云殿中侍疾,寻常人连接近皇帝龙榻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才走,明锦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对付后宫中的宫人奴婢没什么难的,即便是谁心底里不满,也不敢非议什么。但是前朝这些臣子不同,他们每个都不是好糊弄的。只怕不出几人,皇帝昏迷不起之事就要传出去了。   “好巧。”   低沉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正要离去的明锦背脊都僵住了,她尽可能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什么情绪,也没转身。   反倒是陆从渊,甚是自然地朝她走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他今日身着的玄色直裰看着更严肃,束发的玉冠还是明锦曾经亲自给他挑的,倒显得明锦的不接话显得很无情。   陆从渊看着她面上的冷色,觉得有趣:“怎么不理人?我们好久没见过了,自从……春闱过后,你便一直躲着我。”   明锦嗤笑一声,毫不露怯地看回去,质问道:“陆大人见了本宫,连揖礼都不会了么?陆氏世家,就教养得你不知尊卑,忘了君臣么?”   陆从渊觉得对明锦着实是需要刮目相看了,泰然自若地漾起笑意来,“揖礼?我对你揖礼,你受得起么?”   “受得起啊。堂堂北成的公主,梁皇后身边唯一的女儿,你行多大的礼,本宫都受得起!倒是你……”明锦将他伸过来意图揽她肩的手臂拍开,语气更狠绝一点,“如今皇宫是你和闻临说了算,但只要我活着,你就不可能靠近朝云殿和庆安宫半步。陆从渊,我知道你不怕遗臭万年,但你也得,给自己留点退路!”   闻澈才离开启都,明锦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整个皇城的羽林军都归了闻临所掌管,连皇帝最亲信的锦衣卫都不能随意进出皇宫。羽林军和启都外的陆氏之兵,以围炉之势将启都放在火上烤。偏就在这种时候,安远侯遭到了刺杀。   经过当年的叛乱,陆氏为了表忠心将部分兵权献上。如今的陆氏已经不复当年的辉煌了。就算加上了闻临,也只是个漂亮的花架子,掀不出什么风浪来。更遑论与江朔,与衍州,与梁晋的俞州军对抗。   明锦就是想不明白,分明是强弩之末的陆从渊了,为何还要做这些事,为何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威胁我啊?”   陆从渊的笑意更深了,但明锦从他的眸光中只感受到了轻蔑。好像他只是在看一只猫儿伸爪,丝毫不将她放在眼中。   “还是关心我?”   揣了袖子,陆从渊长叹一声:“明锦,我不动朝云殿不是怕你,我对你留情,你却对我狠心。我们之间的过去,你半点都不留恋么?”   明锦好像听了一出笑话。   情至浓处之时,她放低自己,即便知道陆从渊接近她是不怀好意的,她还是舍不得。最后换来的结果就是被他弃如敝履,被他厌恶说是疯子,被他榨尽所有的价值。她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而如今却听他说这么一句“留恋”。   “难得见陆大人打感情牌。你要是不怕本宫,就不会在这里说这些话。本宫认得的陆从渊,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明锦斜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朝云殿,道:“你是在盘算,如何在史官的笔下,堂堂正正地走进那处大殿罢?我告诉你陆从渊,只要本宫在,你就,不能!”   “能不能,不是你说了算。”   明锦眼尾的笑意阴恻恻的:“且看?” 第79章 依赖   秋色渐深, 林间山道小径上空无一人。大雨过后的泥土松软,布鞋的软底踩下去,能留下浅淡的痕迹。   墓碑之上仍写着褚清连的名字。   沈钦每每这个时节都会来。   过往是他代替杜庭誉来看望, 后来便是自己愿意来的。身为寒门代表的清流之臣,褚清连和杜庭誉一生都在致力于再兴科举, 所以亲手将他这样的学子捧到如今这个位子。   可他还是辜负了。   他想起这里才算是他和元蘅初相逢之处。当日他太过于局促, 连话都说不利索。元蘅多瞧他一眼,他连耳根带面颊都是红烫的。   那时他太过于贫寒, 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褚清连算是他的师叔, 他来拜祭还是借的同门的衣裳。因为过于单薄, 他羞于和元蘅同行。   可是那时赶上了落雨, 元蘅却没嫌恶他, 而是邀他同乘马车回去。   时移世易, 他始终羞于面对元蘅。过去是因为不够得体的衣裳, 后来是因为他不复当初的心。   沈钦苦笑一声。   遇上了来山里砍柴的老翁,他身上的背篓将他的背都压弯了。不知是步子太急了还是如何, 他绊到了一块石子,踉跄着就摔了下去。   沈钦瞧见了, 忙起身去扶。   “没事罢?”   沈钦替他拍着身上的灰土。   老翁眼角的纹深如刀刻, 一笑便挤在一处, 质朴中又戳得人心中酸软。他看着已至耄耋之年,却连个帮把手的孩子都没有, 这种时节也要往山中来。   老翁摆了摆手,就势坐在石上歇着。好不容易歇回了劲, 他才道:“没事没事, 我们粗人摔不坏。谢谢贵人!真是对不住,将贵人的衣裳弄脏了。”   沈钦这时才看到自己的衣裳之上沾上了一片泥渍。他怔愣片刻, 答:“衣裳都是身外之物。这山道湿滑,您家是何处的,才下过雨怎么就出来?”   见他问得真切,老翁才舒出一口气:“儿子死了,但家中还有孙子。日子要过,这柴就得砍。”   他的笑尽堆在干枯的皮肤褶皱里,可是又那般纯粹。沈钦有些动容,将他的背篓背在肩上,搀扶起老翁:“走,我送您回去。”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   沈钦冲他笑了下,便背着背篓往山下去。   老翁的家住在山脚处,破旧的村落里已经没多少人在住了。简陋的茅屋之中,沈钦见到了他口中谈及的孙子。   才不足周岁。   老翁给孩子喂了水,孩子的哭声就止了。他的手指上是砍刀留下的疤痕,磨得孩子咯咯地笑。给沈钦倒了碗水,里面漂着的几片茶叶是他翻找了许久才找出来的。入口生涩泛苦,但沈钦知道这是他拥有的全部了。   “孩子这么小?”   沈钦还是问了。   老翁的身子骨虽硬朗,但毕竟年岁到了,又能伴这孩子多少年呢?   老翁把孩子放在他自己编的竹篮里,叹了口气:“今年发洪水,贵人们要修校场。把我儿子征去了……”   后来的话他没说。   对着缺角的碗喝干了水,他才继续道,“儿媳妇要嫁人,留个孩子就走了。咱们咋拦,她也要活啊……”   他说的仿佛是无关自己的事,或许家散掉的悲痛已经被他用无数个难眠之夜消解了。活了这么一辈子了,他能看开的很多,或许多看看孙儿的笑脸,就又重拾起进山中砍柴的气力了。   而沈钦的气力被抽空了。   他只是静坐在那里,就被人抽了无数个耳光。那日杜庭誉说的“民声”,大概就是眼前的场景。杜庭誉听了睡不着,沈钦听了骨头都冷掉了。   他甚至不配坐在此处饮这碗茶。冲他咯咯笑的小孩子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那个害得这个家破掉了的帮凶。   他倏然起身,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钱袋。他出门没有带太多银子,他只好摸向了自己束发的簪子以及玉佩。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他摆在老翁的面前。   他泪眼模糊,他知道这些东西都不配偿还。可是他就是挪不动步子,连话都说不清。   直到他夺门而出,老翁也没明白他是怎么了。   重新回到褚清连的墓前,沈钦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克制不住地从指缝中漫出。因为跑得太快,他的发散了,如今垂在面前,粘在湿润的脸上。   酒被洒下,沈钦道:“阁老。”   他没叫师叔。   “以后学生不会再来了。”   ***   崔志来衍州时带的人手少,但是不免会惊动旁人。护送崔志和那一支燕云军回燕宁之人是林筹。他快马回来之时特意回了趟琅州,结果便瞧见了大量的流民正从琅州来,大量的聚集在了衍州城外。   眼下崔志的粮食并未应时抵达,要想施粥就只能从原本仓中的存粮拿来应急。高价从肃州买来的米粮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   这桩火烧眉毛之事尚未解决,便又有了新的闹事。据说是部分流民闹事,结果曲青竹下令驱逐,最后便生了乱子。为着平息众怒,元蘅下令杖责了曲青竹,但是仍旧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原本说要去琅州之事也只能耽搁下来了。   闻澈往庭院中去时,已经将近日暮。   余晖洒在元蘅的肩发之上,显得这个场景格外静谧。大抵是困倦至极了,元蘅伏在桌案之上睡着了,长发披散在肩侧。一卷书册脱了手,掉落在了地上。   闻澈走过去,将书册捡起来拍落灰尘,然后贴近她轻声道:“醒一醒,回房中睡。”   熟睡中的元蘅大抵听出了是闻澈,一时没醒,而是往他手畔偎近了一些。这一贴近不打紧,闻澈碰到她的额头,发觉她竟着了风寒,此刻正高热着。   将她抱了起来,她也没睁开眼,而是低声道:“疼。”   声音是与清醒时清冷截然不同的温和柔软。   “烫成这样,你不疼谁疼?”   闻澈真是想将她的脑袋撬开,看看整日都在想什么,连自己都不顾。这种清冷的秋日,即便有日光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了,在庭院中睡着还不多盖一件衣裳,怎会不发烫?若不是闻澈回来得早,只怕这人真的就从小憩变成昏迷了。   将她抱去了拔步床之上,闻澈转身去倒了杯温水,让元蘅倚靠在他的怀中,小心翼翼地喂她饮下去一些,道:“前日才病过一场,你还不长记性?以后天凉了,不许在屋外久待,听见没?”   前日她夜半烫了起来,将闻澈折腾得不轻,披着衣裳在小厨房中煎了一晚上的药,待凉了才端来给她,结果这人才咽下便尽数吐了出来,导致后来的两天都没什么胃口,除了清淡的粥,其余什么都咽不下去。   他知道她的身子在诏狱中落下了病,再加上这段时日衍州事情太多。她肩上的担子过重,而那些细枝末节之事她又总喜欢自己承担,连对闻澈也不愿说。   元蘅敷衍着点了点头,往他怀里依偎得更贴近了些,道:“你明日是不是要走了?”   她总是在病中才会分外依赖闻澈。   闻澈卷着她的发丝,道:“你说一句不想让我走,我就多留几日,嗯,可好?”   本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笑一声,或者义正词严地说他不能随意胡闹。谁知元蘅沉沉笑了,道:“不想你走。”   “为什么不想我走?”   门外的侍女送来了汤药。闻澈示意她搁在手畔,随即便挥手示意侍女出门时将门关好。   元蘅枕在他宽厚的肩处,贴着他的胸口,小心地咽下有浓郁苦味的药,道:“你走了谁和元媗打架给我看?”   在府中暂住这些日子,元媗就没给过闻澈什么好脸色。平素一有空元媗就往元蘅的身边凑,他是半点与元蘅独处的机会都难有。   “……”   他每日在元府活得水深火热,敢情这人竟当出戏在看?闻澈捏着她的耳垂,稍一施力,看她受了疼往锦被中缩了些,他才道:“我只想这些事早些过去,与你成婚之后,只与你……”   抿唇笑了会儿,元蘅懒懒道:“这种话你也能说?真是登徒子。”   “……我说的是真打架。”   闻澈闷声笑了好一会儿,垂下的眼睫被透入房中的日暮碎金般的光辉照亮,在眼底拢出一片余影。一个男子,竟有着让人惊心动魄的漂亮。松开指尖缠绕着的碎发,他玩笑道:“清正如元大人,怎么自己还能想这么多?究竟谁是登徒子啊?”   元蘅万不会承认自己意会错了,她舒坦地从他怀中出来,睡在软枕之上,道:“没旁的事了,跪安罢。”   “跪安?”   闻澈压回来,迫使她睁开眼与他对视,“这般好的时光,元大人舍得我走?”   侧过身来看着他,元蘅的指尖轻轻刮过他的下颚:“容与,我们之间已是过去了,你不要再纠缠我。凌王是个醋坛子,若是回来瞧见了,要将你剥皮的。”   “容与不怕,元大人怕了?”   元蘅沉思片刻,放低声音道:“那你晚会儿再来,躲着他点。” 第80章 放灯   “躲着点?”   闻澈将她的手顺势握进手心, 将她往自己怀中微微一扯,低头道,“成, 都依你,待我回去梳洗, 焚香沐浴。”   “是得沐浴, 不好闻的不要。香草熏衣,香花沐发, 如此才能侍寝。”   她的眉眼间带着狡黠神色, 如一只惯懂得惑人的雪狐, 入了夜才见得几分与平素不同的神色来。而闻澈最痴迷她这般模样, 也在此刻明白为何世上有那般多的昏君贪恋温柔乡, 为何历来的文人墨客偏喜写下风花雪月。   越是到分别时, 这份缠绵越搔得哪里都酸软。   闻澈勾着她的脖颈咬在了她的唇上, 轻而易举地将她收紧在自己的方寸之间,看着她如云鬓发在他掌心散开, 铺了满枕,好生动人。许久他才微微分开, 流连啄吻她的唇角, 低语道:“香草么?蕙茝杜若都不要, 我要蘅兰……”   推开他,元蘅别过脸去低咳:“你好烦, 我还病着。”   “这会儿记得自己病了?”闻澈轻易地放过了她,起身将用尽的药碗端起来往门外走, 推开门一条腿都迈出去了还不忘回来, 交待道,“小睡会儿罢, 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府中的下人见着闻澈要动手做饭食,想上前帮忙,他却推拒了。   推拒不打紧,可他是真手生。单单是做些清粥小菜便花费了许久。等确认重新煮的粥没糊之后,他才放心地端出灶房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尽数黑了下来,皎洁月辉铺洒一地,如白昼般亮堂。   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房中因为没有点烛而一片昏暗。将饭菜摆好,闻澈正准备去床榻前去唤元蘅,谁知窗边窸窸窣窣一阵碎响之后,亮起一小片烛火。烛火旁边的元蘅穿戴整齐,甚至还系好了厚外衫,一边瞧着他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长明灯。   闻澈无奈地耸肩:“你这是做什么?”   将长明灯搁在他手上,元蘅腾出藏在袖间的手握了他的另一只手,道:“陪我出去放灯。”   “院中可以。”   “府外。”   元蘅继续争取着。   “不行,你还病着。”   “不烫了,不信你摸?”   他总是会依她。   最后饭食也没碰,他将最厚实的氅衣裹在她的肩上,才同意她带病外出。氅衣把元蘅闷出了一身汗,中途多次想要偷偷脱下来,都被闻澈发觉,不容置疑地给她穿回去。   如今的衍州称不上凄凉,但也比月前好许多。雨停后洪水退去,燕云军丝毫不懈怠地修整城中的沟渠,流民被暂时安顿在城外的衍江畔。入了夜当街还有些小摊贩,行人稀疏但安逸。   顺着衍江分支的流水中漂荡着的是祈愿的莲花灯,在漆黑的夜色中绽开点点亮色。仰头看去,还能瞧见大簇的烟花划破夜色沉寂,最后化作万千飞星悄然陨落。   “不年不节的,怎的这般热闹?”   元蘅解释道:“荒年里祈愿,上苍会有所感知的。”   百姓们所求不过一个来年风调雨顺,亲眷不必分离。所有的慰藉都在这些灯和烟花之上了,好似在宣示着灾难的结束,所有的美好心愿将迎来一个初始。   “我带你来看过的,你想起来了么?”   元蘅问出这句话时,化作了当年才及笄的小姑娘,眸中映着的是比烟花还夺目的闻澈的注视。那年的容与就站在此处,垂眼就看到了她鲜红如血的耳垂。   闻澈的手指微蜷了下,随即抚上了岸边的石栏,视线却黏在她的身上:“当时你可好骗了,我好像就亲手折了盏灯,你就害羞了。不像如今……”   他用手指轻戳着她的薄肩,语调不甘道:“不像如今,想骗你回去做夫人,难如登天呢。”   “戳疼了。”   她面不改色地闹他。   闻澈压不住上扬的唇角,配合地惊讶道:“那怎么办?元大人怎的如此娇气?不然给你戳回来……”   一边展开手中的长明灯,她一边淡然道:“还不是你那亲爹,让我把命都险些扔诏狱里面了,我疼又能跟谁讲呢?只能忍着咯。才出来又被扔回衍州来,你瞧瞧这烂摊子,成心要我累死在此处呢……”   这人连诉苦都一板一眼的。   那边的闻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接过长明灯,看着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下的“江山万里,山河长宁”,然后语气微扬道:“听着好惨,真是委屈了。父债子偿,那我除了以身相许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也成。”   元蘅将提前准备好的笔墨拿出来,在长明灯上添字,“但你身为正室不可善妒,得允我添些俊美的男子入元府。如若不然……”   “如何?”   “如若不然,只能休了你了,我岂能容你?”   “元蘅!”   她笑着往一旁跑开,连长明灯都没顾上拿,最后两人在最后一簇烟花绽开之际抱作一团。玩笑话都没再提,闻澈将她抱得紧,气喘吁吁地捏她的侧脸:“你的心愿里只有山河,没见我呢。”   他是指长明灯上的祝词。   元蘅在自己的心口处点了下:“在这儿呢,比长明灯灵验。”   ***   清晨时枕侧便空了,闻澈不知是什么时辰走的,竟连寻常穿戴的衣物都没带走,反倒给元蘅一种他还在此的错觉。   床榻边的木几上搁着铜制香炉,袅袅的冷凝香升腾而上,绕过帷帐,轻缓地抚平她的不安和头痛。她知道这是闻澈临走之前给她点上的,是为了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被他抱着歇了一夜,她身上因高热而生的酸痛已经平缓许多。这也归功于深夜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半梦半醒地探她额间温度,披衣下床给她温药的闻澈。   轻踩在绒毯上,她对镜梳妆,眼角的青痕淡了很多。   这人照顾她时甚是细致,不像娇生惯养的王爷,像个被人欺负了多年不得出头的老仆。他嘴上嫌她麻烦,可每回抱一抱就能让他格外顺心。   思及此,她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人头一回说话不算话。   分明昨日还说,只要她开口挽留,他就在衍州多留几日的。可是今晨却走得干脆,连跟她说句话都不肯。   梳洗完毕之后去了书房,她还有些神智昏沉,昨夜的药用罢之后已经好了许多,但在外吹了风,此刻的头痛之感又剧烈起来。病来如猛水噬人,再如何强撑着精神也难以忍受。   林筹已经在书房中候着了,没人来的时候他也没饮茶,而是揉搓着自己的指缝上的薄茧,看着心神不宁的,显然一夜都未曾好眠。   若非事态紧急,他并不会一大清早就往府中来见元蘅,尤其是他知道元蘅的身子不好,最近常病着。   “查清楚了么?”   元蘅挑帘入内,将肩上的外衫解下递给了漱玉,坐在林筹身旁的空木椅之上。   林筹道:“城外的流民都是从琅州来的,但是衍俞琅三州,受灾最轻的便是琅州,属下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偏偏是琅州流民最多。流民的确安顿下了,但因其沿途饮水不洁,不少已经病倒了,只怕要生瘟疫。城中备下的草药已经分发下去了,可人数实在庞大,衍州如何能治理好这些流民?”   沿途因病饿而死之人不在少数,逃难路上自然是尸身随意处置,加之洪水冲毁多处农田瓦舍,如今的河流甚是浑浊,沿途的水源如何能洁?饮用之人自然要得病。   元蘅捏紧了指骨,道:“我给琅州知州去过信,但他信中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不太对。如今琅州军中不少都是柳全的旧部,当日陛下是想重新整顿的,但被徐融进献的琅州丝帛哄高兴了,此事竟不了了之。后来徐融死了,这知州还是昔日徐融的下属。要我说,蛇鼠一窝,他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姑娘的意思是,徐融有问题?”   林筹并不知其中的牵连。   这些年他在衍州只顾带好燕云军,旁的是一点闲心都没有。徐融进献琅州丝之事他略有耳闻,后来徐融死在了启都,刑部最终也没查出来是何缘由。   现下听元蘅这一说,他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道:“当日柳全叛乱,只怕知州是知情的啊。”   “就是这个意思。柳全和徐融虽然死了,但琅州烂掉了的根基还在。如果不然,琅州知州为何迟迟不肯来见我,甚至连封信都不敢写来?要不是这波流民,只怕他们将琅州闹得天翻地覆了,我们也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林筹听罢点头,又问:“那姑娘如何打算?”   “他不来,那只有我亲去了。”   “好。”   林筹应声,“那属下安排事务,然后与姑娘你同去琅州。”   还没等他跨出门去,元蘅拦住了他,道:“曲青竹这几日如何?”   自从曲青竹的部下和流民发生冲突,元蘅杖责了他之后,便一直没顾得上问他的状况。对于这种军中的老人,不应当罚得过重,不然实在难平人心。听元媗提起,这几日曲青竹都不去军中,只是在家蒙着头睡觉。   林筹停下,替他解释道:“他就那个死德行,气两天就消了。”   元蘅意会地笑了:“你不必与我同去琅州,我与漱玉同行足矣。你在这里,看好曲青竹。”   “看好他?姑娘是何意?”   元蘅正色道:“若我没记错,他不是我父亲的旧部,是柳全的。” 第81章 锋芒   裴江知颇为谨慎地在清风阁中落座, 不明所以地看着临窗而坐的闻临,思来想去也不知他唤自己来此究竟是何用意。   没等多久,苏瞿也到了。   这段时日朝中不平静。   皇帝重病多日, 随时可能病逝,那时只要裴江知站出来拥立闻临登基, 所有事都可迎刃而解。可皇帝临昏迷之前却交待让明锦守着朝云殿, 旁人一概不见,这种旨意便足够让闻临不安。毕竟明锦是梁皇后的女儿, 是闻澈那边的人。   闻澈虽不在启都, 但是这种不安仍旧伴随着闻临。   苏瞿亲手给裴江知斟了盏酒, 眼皮也没抬:“听说那沈钦辞官了?”   皇帝未醒之时, 这种官员调任之事皆由裴江知所管。他是看不上沈钦, 但是从未想过一个凭借自己走到今日境地之人, 竟会在一切都走向顺遂之时选择辞官回乡。   心已不再, 强留无用,裴江知准允了。   他有心替沈钦辩解一句:“是病了要回乡休养。”   嗤笑一声, 苏瞿仰头饮了酒:“只怕是心病了,想逃。说白了这种人就是不堪重用, 没有享福的命。”   “福?那依苏大人看, 当今这朝堂之上, 谁能享到福气?”   苏瞿看了眼一直不言语的闻临,将瓷杯搁回案上, 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屋中甚是清晰。他清了清嗓子:“自然是跟着越王殿下做事之人才能有福分。不甘的,不服的, 或者想半途而退的, 都只能是死路一条了。裴大人听明白了么?”   如此明显的告诫,裴江知再听不出就是傻子了。与元蘅同朝为官之时, 他对元蘅多有包容,只怕早就惹得闻临不悦了。只是到了如今境地,他们才肯明说出来。   裴江知淡笑:“那是自然。”   看够了窗外的景致,闻临抖了抖袍袖坐正来,指着案上的菜肴,颇为亲切地对裴江知说:“裴大人别只顾着说话,也吃菜啊,看看今日的合不合口味。”   拾箸尝罢,裴江知挤出一抹得体知分寸的笑:“自然。”   “过往裴大人从不会如此敷衍,闻澈回来几趟,大人就与本王生疏了。可是闻澈终究不会娶大人的女儿,大人可别糊涂,妄想着能再官至更高,做国丈呢。”   闻临尝了口菜肴。   若说方才还只是暗示,此言便是明面上的指责了。   裴江知慌忙起身站于屋子正中,拎着袍摆跪答:“殿下折煞臣了,臣不敢有此心,更不会做此想。”   其实裴江知心中清楚,如今朝中久无人主事,这等担子落在自己肩上是不合规制的。   曾经还有闻临,如今皇帝却连这点权力都不肯给他,若真是一不留神皇帝驾崩了,真不知会不会忽然冒出什么传位诏书。闻临心中没底,便只能找他的茬出气。   谁也不敢确保这世间真的没有这样的东西,闻临能做的只有让皇帝不能亲口承认这件东西的存在。   也就是皇帝最好永远别再醒。   能进朝云殿的只有明锦和裴江知,就算是蕙妃都不能侍奉在侧。想通此事,裴江知觉得汗毛都是直竖,只盼着是自己想多了,千万别逼着他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好。   闻临的确没说,只是从坐席中起身,将他扶起:“只是玩笑话,裴大人怎么还认真了呢?如今朝中无人做主,本王自当担起此责,奏疏明日就送来越王府罢。”   “可是……”   只是这两个字,闻临的脸色就变了。   苏瞿冷笑道:“裴大人可是什么?如今羽林军尽归殿下所掌,启都城外的防驻事务都是越王妃的母家在做,还能出什么岔子呢?若是不识时务,您也可与沈明生一般辞官回乡了。”   哪里有什么辞官回乡。   若是他不听从,一旦越王登基,根本就不会有他的活路。他在朝中辛苦经营多年,并不想落个凄清晚年或者不得好死的结果。   他拜答:“……是。”   这顿饭谁都吃得没滋没味的,裴江知本想着找个借口告退,也好躲个清净,谁知话卡在嘴边,他见到了挑帘而入的宋景。   裴江知其实不大认得宋景,毕竟他身为首辅,与武官关系并不密切,与武官家中的纨绔孙儿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他在家中倒常听裴鸢提起,说闻澈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世子有多不争气,书读不好,兵法也不会,整个就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   可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   宋景一袭劲装,行走如风般利落,只是简单地见礼,他便站在堂中道:“军中正忙,着实分不开身,不知殿下有何事要说?”   “先坐。”闻临摆了下手。   宋景嘴角噙着的笑淡了些:“不坐了,有事就说,没事真得走了。”   果真是一派少年心性,喜恶爱憎都放在面上,丝毫都不会遮掩。   真不愧是能与闻澈玩在一处的人,裴江知竟觉得宋景这种态度甚能解气,将方才自己在闻临这里憋的一肚子气都报了回去。可与此同时他又不免心慌,毕竟如今安远侯未醒,闻澈不在启都,就连元蘅也在衍州鞭长莫及,这样的少年人不给闻临面子,只怕要吃亏。   见闻临没接话,宋景转身就要走,谁知还没碰到帘子,便见一个侍卫将刀抽了出来,拦住了宋景的去路。   果然如此。   宋景头也不回地轻蔑道:“殿下这是何意?”   闻临重复:“先坐。”   闷着这样的一口气,宋景只得坐回来,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真是中邪了才会来赴闻临的约,他能安什么好心?   “坐了,殿下有话直说罢。”   宋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屏风,将不耐烦直接挂在脸上。   早就知道宋景是个软硬不吃,苏瞿不想让闻临再动怒,平白伤了和气,便主动开口道:“世子,如今侯爷受伤未醒,算是顶要紧的大事了。殿下是想关心您,才摆了今日这桌酒菜,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和气,好。”   他一句废话都不说,只应声。   苏瞿道:“如今十二卫主帅空悬,兵部的决议是,将十二卫调遣令牌收回。此事殿下和首辅大人都是赞成了。世子看何时方便,将十二卫交割清楚啊?”   听罢这番话,宋景扭头看向裴江知。   这才是顶冤枉的,裴江知也是才知道自己“赞成”过了。   见裴江知沉默不语,宋景微挑了眉:“兵部?你们兵部凭甚做这种决议?早些年陛下便说过,十二卫不归兵部管。”   “世子这话可就不对了,兵部不管军务管什么,难不成十二卫就是你侯府的私兵了不成?”   宋景毫不留情地反驳:“倒也不必非此即彼,硬要给我安什么罪名。陛下起初要兵权散开,求的不就是相护牵制么?难不成你觉得自己做了个兵部尚书,便能调动天下兵马?没事少做这种梦,我瞧着大人您都糊涂了!十二卫不是羽林军,跟您可半点搭不上边。”   被他的直言不讳气得够呛,苏瞿的手都是抖的。为官这些年,倒还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   裴江知唯恐宋景的直率惹了祸,便主动出来打圆场:“世子,苏大人不是那个意思,千万别起争执啊。只是您在府中娇惯久了,只怕不熟悉军务,眼下侯爷伤情未愈,十二卫可不能就此耽搁下了。若是能有个经验丰富之人领军,不是更好么?”   “不好。”   宋景多余的什么都不说。   入屋内摆放新鲜果蔬的小厮察觉屋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息,连头也不敢抬地搁了东西就要走,临出门还被门口的侍卫吓出一后背的冷汗。   感叹完这年头银子不好赚,他收了托盘就碎步顺着木梯跑了,咚咚声传回屋中,划破这点沉默。   闻临终于再度开口:“不好就不好,这都好商量。世子觉得自己能行,代掌十二卫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切莫因此与本王生了芥蒂。日后还有很多要倚仗世子的地方呢。”   冷笑一声,宋景看向门口的带刀侍卫,目光瞥向闻临:“这就是殿下的倚仗?”   闻临示意那侍卫退下。   宋景见人撤了,才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我倒是不怕死,但是谁能让我死,谁才算真的有本事。所以没事别拿刀吓唬人,谁不是军营里出来的呢?文徽院待这么些年是爷爷让我磨性子,不然依我的脾气,今日一只手就能掰折那侍卫的手臂。”   后面的话是他说来撑场面的,但前面之言却所说非虚。   他若活着,闻临倒还有可能牵扯一下十二卫。但宋景若是死了,安远侯与其孙一同出事,依照安远侯在朝中积累的声望,单单是唾沫星子就能把闻临淹死。   这个险他自然不会冒。   闻临面上的笑意愈来愈勉强,袖间的指节捏得直作响。   “澈弟回了江朔,世子如今在启都确实艰难,毕竟没了靠山。但……”   闻临的话还没说完,宋景便打断了他,笑道:“真是有趣。同样的话对首辅大人说一遍就罢了,对我说可就没甚用处了。毕竟我愚钝,实在难以领会殿下的用意。今日便说到此罢,不叨扰了,告辞。”   方才还没入内之时,宋景有心在外听了屋内的谈话,也清楚闻临是如何用闻澈不在之事威胁了裴江知。进来之前,他便明白他要么态度强硬,要么就只能臣服了。   见宋景毫不留情地走了,闻临几乎要将杯口捏出裂痕来。   裴江知忙道:“别看他及冠了,说到底纨绔心性,殿下莫要气坏自己身子,也别……”   也别迁怒于他。   闻临的怒意缓缓退去,冷笑道:“没想到还挺硬气。但硬骨头,就有硬骨头的啃法。若是啃不动……”   苏瞿笑了:“这种人也就凭着自己手里那点家业嚣张了,其实威风都是虚的。就跟元蘅一样,曾经再如何有无限风光,如今也不可能回来了。硬骨头,啃不动就剁碎,也都好办得很呐。”   他举杯,裴江知犹豫良久,却也不好明面上再说什么了,只得举杯应了。   这酒谁饮得都不畅快。 第82章 琅州   抵达琅州之时, 已经将近日暮。   此番来这里,元蘅并未告知琅州知州,如若不然许多事都不方便再查下去。   到这里之后, 她发觉琅州的水害的确是最轻的。过往的琅州也是以农田为主,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故农田荒废许多, 桑蚕兴盛起来, 因此并不能供应过多的粮食。   直到真正进入琅州城,元蘅也没想通究竟是何种原由导致的流民激增。   在一家客栈落脚暂歇, 元蘅一袭不惹眼的男衣, 加之漱玉随身携佩刀, 店家小厮半点都不敢轻慢, 见着就忙不迭地准备好了上房和茶食。   还没往房中走去, 元蘅正与漱玉低声说话, 擦肩却走过一个盛装打扮的妇人。   那妇人约摸比元蘅要年长十来岁, 风华丝毫不减,色如春日桃花, 举止也甚是得体。她大概是这家店的掌柜,不徐不疾地从帘后走出, 倚在柜台边上翻看账簿, 而那小厮颇为恭敬地唤了一声“梁夫人”。   实在没忍住多留心看了几眼, 元蘅总觉得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梁夫人。   分明是素未谋面之人,可那种熟悉感却翻涌而来。走到自己房门口, 漱玉推了她一把,元蘅才真正回过神来。她将遮挡的帘布掀开一条缝, 再次看向那位梁夫人, 依旧没想通自己在何处见过。   入了夜,元蘅并不饿, 却换回了女衣,簪好发,朝着客栈正堂中走去了。   那位梁夫人还没歇下,在柜后执笔蘸墨算着账,另一只手微动,将算珠拨得发出一阵脆响。大抵是感觉到来了人,她将账簿合上看向元蘅,半点笑意也无:“怎么?”   “讨水喝。”   梁夫人这才弯了唇,说话时声音不算温柔,但是清越:“吩咐小厮送房中去就行,怎好劳烦客人亲自来讨?”   话虽如此说,梁夫人却起了身,给元蘅备好了一壶茶水,正准备亲自送去她的房中,元蘅却拦了下:“就在堂中饮一碗就好,不必劳烦夫人送回房中。”   梁夫人也不推辞,放下茶水后应声:“好。”   讨水只是推辞,房中多的是准备好的茶水。元蘅从未来过琅州,但也知道眼下的琅州流民众多是因为绝了生路,沿路上歇脚的店家都是一副忧愁模样。   这位梁夫人却不同,店中虽客人极少,她见了来人却依然不甚热情,连元蘅从男装变成女衣也不惊讶,只是冷淡地做自己的事。   好似这生意做与不做也没什么所谓。   “夫人是独自撑起的这家店么?”   元蘅试着搭话。   梁夫人一怔,停了笔抬眸:“当家的早年病死了,我的孩子也病死了,自然是我一人撑着。”   她的坦率令元蘅一惊,这才觉得自己问话冒犯了,忙道:“对不住,是我不该问。”   “这没什么,乱世里讨生活,就是这样的。”   算盘珠劈啪作响,梁夫人却轻淡地继续闲聊,“一个人谋生不算苦,前些年被大将军强娶做续弦才叫苦。我们这些市井中人,无权无势,还不是被人拿捏么?后来眼泪都熬干了,才谋得一封和离书,如此才能做些小生意,倒也清闲……”   “大将军?”   梁夫人笑答:“他已死了,不必再提。”   琅州已死的将军,还能有谁,自然是当年被元蘅亲手所杀的柳全。   元蘅倒是从不知道柳全还做过这样强娶的混蛋事。但他人已经死了,梁夫人看着也不像沉溺于过去的不够洒脱之人,确实没必要再说下去。   饮尽碗中的水,元蘅正准备告辞去歇息,却被梁夫人叫住了。她起身绕出柜台,走近元蘅,看着她发间的玉簪,若有所思道:“姑娘这簪子是何处得来的?”   元蘅随手簪上的,也没顾上瞧是哪一支。她抚摸了下,明白这是当日她从闻澈的发间取下的那支。   她随口敷衍:“家中郎君给的。”   闻言,梁夫人的神色微变。   本要碰到的手骤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元蘅的身上,许久才道:“那郎君是启都人氏?”   这下换成元蘅吃了一惊。   方才她只以为梁夫人是觉得簪子好看,才多问了一句的,可是能说出启都,便足够证明她认得这支簪子,也认得闻澈。   明白自己多话了,梁夫人忙解释道:“上等玉石,雕工精致,寻常地方不好找。郎君应当是达官贵人罢?此行怎么没有与你同来?”   就算梁夫人再找补圆话,元蘅也确信她就是认得闻澈了。   寻常人认得熟人,从不会连人头上的簪子都看得清楚,可知是格外熟悉,或者这发簪与她有何种牵扯。   距离近了,元蘅并不遮掩对梁夫人的注视。就是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认得闻澈,她也见过。   又能是何人呢?   “是了,他有要事忙,便没有同行。”   元蘅说罢,将瓷碗放回原处,笑着点头示意。上楼之时她微微侧目,便瞧见梁夫人一直在看她,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帘布落下,隔断了这束目光,元蘅才恍然想起了什么。   就是见过。   在一副画像上。   那副画像上所绘的女子正值茂龄,与如今的梁夫人差别不小,所以元蘅才一时无法想起。   可是那女子在记载中已经死了。   翌日晨起,元蘅醒得早,她出了房门时正好瞧见了梁夫人。她与昨日的盛装不同,长发披散在肩上,虽随意亦可见仪容之端正。她还在拨算珠填补账簿,看着倦容面满,显然是昨夜没能睡好。   元蘅也没睡好。   她临出门,梁夫人叫住她多交待了一句:“小心行事,如今琅州挺乱的。”   元蘅转身看过来,笑道:“琅州之丝帛天下闻名,我等也是慕名而来,想采买一些回去。若是夫人不忙,能否邀夫人同行?”   没想到她会忽然邀约,梁夫人的笑意凝在面上,看了她片刻,道:“好。”   梁夫人换衣挽发就费去了小半柱香,之后便与元蘅同行挑选丝帛。两人各怀心事,说话都是彼此的试探。   丝帛选好,她又去给元蘅瞧制衣之绸布。她将元蘅手中正在抚摸的青黛色绸布搁了回去,柔声道:“这等颜色太沉,上面的花纹更是多此一举,若是换成凤纹,那才叫华贵漂亮。”   “凤纹……”   元蘅反问,“琅州丝帛供官宦不供后妃,夫人见过皇后的凤纹么?”   梁夫人的手一僵,将布料捏紧了几分,眼角细纹因笑意更明显了起来:“没见过。”   “没见过怎知漂亮?”   梁夫人的笑隐去了:“猜的。”   元蘅道:“猜得好,我见过。皇后娘娘解禁足参加春赏宴之时,我有幸见过一面。凤纹穿在娘娘的身上是真的好看极了。”   说这番话时,元蘅一直在看她的神色。而梁夫人却不似方才的紧绷,抚摸着一旁的布料,温声岔开了话:“这个颜色好看,我瞧着适合你这个年纪。”   她仿佛知道元蘅心中所想了。   重新回街巷中时,两人并肩走着。梁夫人丝毫不再提凤纹之事,反而看着阴沉不见日光的天色,沉沉地叹了气。   走出好远了,梁夫人漫不经心般随口提起:“若姑娘只是来琅州买丝帛的,那买完就快些走罢。琅州此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若我不是来买丝帛的呢?”   梁夫人止步,回眸看着元蘅:“那就多留些时日,什么都会明白的。”   夜里起了风,窗外的枝桠被风吹得乱颤,琅州城中分外空寂,除了呼啸声,旁的什么都听不到。   才饮了药,漱玉看着元蘅手中多出的丝帛,不明白元蘅这一大早就跟着梁夫人出门,究竟去了何处,竟连她也不许跟着。   “昨个你还说这个梁夫人不对劲,今日怎的就这般放心与她一同出门去?你若是在琅州出点什么事,我也不必回去了。”   元蘅抬眼看着面前正闹情绪的漱玉,轻声笑了,将丝帛推给她看:“下不为例嘛。我今日出门收获颇丰,我就说了这个梁夫人绝非客栈掌柜这么简单。如今我终于明白琅州为何灾情不重,却又生出那么些流民了。从徐融还是知州之时,琅州官府便多了一道命令,要琅州丝帛。”   “琅州供丝帛不是应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朝廷要丝帛,数额巨大,除了正常的朝贡,朝廷每年支出买丝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若是徐融看中了这一点,想要转从桑蚕是常理,农田不被重视也是常理。可偏不是这个原由。今日我才知晓,当日的徐融偷天换日做下了何等的冤孽。”   梁夫人带着她没走多久,便推脱头疼症犯了,回了客栈中休息。   而元蘅就独自在街巷中闲走,遇见了些家底还算殷实,不必奔走他乡的桑农,元蘅才从只言片语间窥见当年的残酷。   “那时的琅州尚且重农,琅州米粮足以供给衍俞琅三州。后来朝廷下了要丝帛的令,徐融想投巧,而那时的琅州丝帛数量并不算多。徐融便逼迫百姓折粮为银,再折银为丝,从农户中征收大量的丝,交不上者都要遭殃。那时粮贱丝贵,这生意做下来就是要命的。而他就从中牟利,还借此向朝廷卖了面子。国库是充盈了,琅州人是没甚活路了……”   听罢这些话,漱玉的嘴唇被咬得发白,恨恨道:“徐融竟是这种人?亏我当年还觉得他不与柳全为伍,也算守正之人呢!不过他死了几年了,与今时琅州流民有何干系?”   乍一看这种人死了是为琅州除了祸,但其实并不然。   元蘅道:“他这么做之后,名利双收。后来者可不是要效仿么?”   只不过有一事她没想通。   徐融能在琅州作威作福,定然在朝中有人撑腰。既然此事牟利甚多,他又为何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在启都?   漱玉问:“这些都是那个梁夫人告知的么?”   元蘅摇了摇头,将手畔的丝都收好,道:“她可不是什么梁夫人,得叫一声梁大人呢。”   “梁,梁大人?”   漱玉怔愣许久,“那个梁大人?”   “就是她。”   传闻中那个谋逆案的始作俑者,按理说早就被处死了的,越权辅政的尚仪梁兰清。 第83章 灭门   从元蘅看到她的第一眼, 心中就生了隐隐的怀疑,那支闻澈的簪子更加笃定了元蘅的看法。所以她才会在次日清晨主动邀她同行。   果然不出元蘅所料,她就是梁兰清。   她问元蘅来琅州是否意在丝帛, 便证明她也猜出了元蘅的身份。   不过也是,曾经在内廷之中跟随太后做事, 一步步走到朝堂, 传闻中行事干净利落且狠绝的梁兰清,又怎会是愚钝之辈?   内廷女官一生最难碰到前朝政事, 尤其她姓梁, 生来就与陆家对立, 而她偏就成了陆太后最信赖之人。   在太后垂帘听政的这些年, 梁兰清的帮助功不可没。只是后来太后自戕, 传闻中的这位女官也被扬灰, 从此再无人提及。   可在距离启都的千里之外, 她竟隐藏身份好好地活着,连她的亲人都不知晓。   听她透露的只言片语, 也能猜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生了一身傲骨的前女官,就算是离开了家族的荫蔽, 离开了那些滔天的权力, 她依旧让自己在乱糟糟的琅州活了下去。单是这一点, 就足够让元蘅钦佩。   “若真与你所说的那般,她既已活了下来, 这些年梁晋将军和殿下就在俞州,她为何不去投奔?哪怕隐姓埋名, 待在家人身边不比什么都强么?”   元蘅许久没说话。   梁兰清不知是为何活了下来, 或许是被人暗中相救,亦或许是皇帝心软。至于她为何不肯回到家人的身边, 元蘅不确定,但却想起一些传闻来。   在启都世家之中,闺阁中的女子入内廷做女官的是少数。毕竟好的姻缘便能一劳永逸,他们更倾向于将女儿送入宫中做后妃,或者许配好的人家。   当时皇帝已然及冠,太后依旧不放心还政于他。皇帝意欲临政却不能,便在气头上拒绝了迎娶陆氏女,转而立了梁氏女为皇后,也就是闻澈的母后。   而那时的梁兰清,是梁皇后的胞妹,明明可以倚靠姐姐议一桩好亲事,但她却入了宫中做了女官。两姐妹都在宫中,相护照拂。闻澈在年幼之时也甚至依赖于梁兰清。   后来不知为何,连宫中之人都不知缘由,梁兰清与皇后逐渐疏远。   再然后她便留在了太后身边做事。   在极长的时日之中,她都将宫规视若无物,接手许多前朝的政事。她在那时执意于兴办女子官学,太后也格外听从她的话,不顾众臣反对,兴办女学。甚至梁兰清还提出了让女子科考,只不过被朝臣驳回了,从此这桩事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在太后死后,女学也被废止了。   这样的女子,在史官笔下就是祸害朝堂的妖女。   史书上记——梁氏次女兰清,蠹政害民,后凌迟。   所有的事,都被一笔带过,只有茶余饭后,偶有人提及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从中可窥得她当年风采。就连元蘅也不知孰真孰假。   元蘅猜测,她那般骄傲,顶着如此恶名,只怕是不想再回家去的。就因为她,整个梁家遭的难已经够多了,她可能不想再“祸害”下去。   这位昔日女官,眼下就在楼下拨着算珠,记着这家小客栈的银两开销。梁氏兰清已死,窗外乱世与否和琅州梁夫人实在没什么干系。她的所有从容淡定,未尝不是一种心死。   而只在元蘅的追问试探之下,她才展露一星半点的心软,引元蘅去看琅州的桑农,去看那些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的人。待元蘅看过了,知道了,梁夫人又换回自己的素衣,坐回小客栈的角落中,继续她的水深火热。   所以她才会在街边与元蘅分别之时说了那一句:“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试试呢?”   元蘅的动作一滞,看向漱玉,道:“梁夫人之事暂且不说,毕竟仅靠猜测来下定论着实太片面。不过今日出门时,我瞧见了一个人的背影。他怎么会在琅州啊……”   或许是认错了,但那抹身影着实是太过于熟悉了。她是想追上去的,但是被身旁的小孩撞了一下,待她再看过去时,什么都不见了。   “谁?”   元蘅攥紧了手边的丝帛,蹙眉:“闻澈。”   ***   如今琅州知州是姓许的,但等元蘅赶去许府之时,却发觉朱门微开,缝隙之中可窥见里面的树木。元蘅依礼叩了几下门,却无人应,那扇门竟因她施力而敞开了。   若不是看着那个酷似闻澈身影之人过了小巷往这边来,元蘅或许不会在深夜不眠之时,与漱玉一同夜探许府。   层层浓云将月色尽数遮挡,夜色如墨汁倾洒。这样的许府着实太过于诡异,漱玉心中不安,将右手握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而元蘅则用力将两扇门用力推开。   也是在那一瞬,元蘅看到了满院横躺的尸身。   漱玉最先转过身去不看。   她并非是害怕。   这样的场景与当年姜家被灭实在是太过于相像。   元蘅轻轻拢了漱玉的双肩,安抚道:“别看,在外面等我。”   正松了手往里面走,漱玉却抓紧了她的手腕,努力地顺了气道:“我不能让你独自进去,太危险了!你抓着我,我不怕。”   元蘅回握了她的衣袖角,两人一同往庭院中走。   院中横躺的尸身尚有余温,元蘅伸手沾了点淌于地上的鲜血,还未凝固。这桩灭门惨案只怕才发生不到两个时辰。若是白日元蘅就跟过来,大概许府就不会遭此横祸。   “怎么会……”   元蘅胸腔之中的跃动很剧烈,这样浓重的血腥味也让人一阵恶寒。   再如何说这里是知州府,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竟然敢做下此事。而且不偏不倚地发生在今日,在元蘅抵达琅州,尚未来得及见过许知州的时候。   太巧了。   与当年她急着去见徐融,结果徐融也先她到达前便被人杀了一样。只是眼下更惨烈一些,是府中几十人皆遭了此难。   元蘅再迟钝也明白了,是有人提前知道了她的行踪,并且赶在她之前做下这件事,好似生怕她会知道些什么。如今朝中一团乱,就算元蘅查到什么也无济于事,皇帝根本没有做主的能力。可这些人还是怕她,这种怕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跟着往里走,曲回的游廊之上都可见被杀的人的尸身,都是同样的死法,喉间挨了干脆利落的一刀,然后一击毙命。   后院中忽然起了浓烟,不多时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元蘅惊觉此事,扯着漱玉的衣角便往回跑,道:“这里还有人!他们还没走!”   只是还没跑出两步,便见利箭如风般擦过她脖颈间的肌肤,然后正中身后的红柱。紧接着便见更多的箭矢朝她们二人射来。漱玉抽刀格挡箭雨,却无奈敌暗我明,实在难以提前预知何处会有人躲着。   这些人根本不是冲漱玉来的。   每支箭都直指元蘅的咽喉。   他们不仅针对元蘅,还清晰地知道她没什么武功傍身。   若非熟悉,绝不能做下此事。   忽地,房梁之上灵巧地跳下一个黑影,避开箭矢,迅速地朝元蘅奔来。只觉一个天旋地转,她被此人护进了怀里。他手中执剑,剑上已经染了许多血渍。   熟悉的气息让元蘅有些发晕。   微仰面,果真是闻澈。   他根本顾不上与她说话,只将她在臂间抱稳了,与漱玉一同往墙后躲去。   正此时,府外传来急促的一阵脚步声,可知来人甚多。大抵那些暗处之人也听到了,箭骤然停了,匆匆地翻墙离开。   墙后的闻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咬着牙闭眸倒吸了一口气,痛得面容毫无血色。   元蘅此刻才发觉他不知是何时受了刀伤,手臂上的刀口极深,血水渗出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袍。   所有的质问在此刻都说不出口了,她慌促地撕了自己的袍摆,缠紧他的手臂止血。尽管痛得说不出话,闻澈仍旧分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拥紧了元蘅,按着她的后脑使得她贴近自己的胸口。   他喘着气,感受到怀中之人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回来。   元蘅从他怀里挣出,声音都在发抖:“你不是在江朔?”   闻澈睁开眼来看她,却说不出话。   此事的确是瞒了她。   元蘅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捏碎了,眼前此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出现在这里,都确确实实将自己伤得手臂快要废掉了。   “你说过不会骗我了。”   元蘅冷笑:“凌王殿下就是能耐了,下官怎配知道您的行踪?”   “元蘅……”   话还没说出口,外面那队人已经入了府中来。   来人正是琅州通判,身后跟着的是一队亲兵。   见着府中场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元蘅稳了声息走向他,在通判尚未开口之前,将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令牌从袖中取出了。   看清楚上面的字后,此人慌忙跪地:“琅州通判方易之,拜见巡抚大人,拜见凌王殿下。”   琅州与俞州毗邻,方易之自然是见过闻澈的。万没想到在有人禀报知州府出了血案之后,他竟会在此同时见到元蘅和凌王。   惊惧交加之下,方易之连头也不敢抬,也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的乌纱帽就丢在今日了。   “今日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元蘅问。   方易之答:“是殿下知会。实属下官失察,竟在琅州城内出现此等……此等事,下官,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果然是闻澈叫来的人。   元蘅沉默了片刻,声音放缓:“封锁城门了么?”   “尚,尚未……”   方易之直起身子回头看向那队亲兵,大声道:“没听到元大人的话么?封锁城门!必得将此案凶徒捉拿归案,不然你们提头来见!”   抬起了头,方易之看到了闻澈苍白的面色以及手臂上的伤,忙起身又吩咐人传医师来。   这里发生灭门惨案,方易之不敢怠慢,单单是派人查证和清查安放尸身都费去了一整夜的功夫。   天破晓时,还没那些人的音讯。   “你随本官去刑房。”   元蘅叫住了忙碌不止的方易之。   方易之点头称是,然后便向才包扎好伤口,此刻正闭目不言的闻澈抱拳告辞。   闻澈睁开眼,便见元蘅也冷冷地向他施了礼,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转身就随方易之一同离开了。   元蘅一整夜都不理他。   此刻又向他施礼。   闻澈根本止不住自己的烦躁,他明白,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第84章 撒娇   一整晚, 有不知多少机会可以让元蘅质问他,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即便是跟着方易之忙前忙后, 她也不愿与他一并坐在堂中。   只有郎中处理伤口,他因太痛而轻嘶出声时, 元蘅忙碌的背影才有那么一丁点的停顿。但旋即就是眼皮也不抬地继续做事, 将他视作不在。   徐舒就站在他的跟前,看笑话似的抱臂而立:“就这么不说话了?”   “你别说话烦我就成。”   闻澈将缠着棉纱的伤臂挪了个舒坦姿势, 整个人后仰, 看着房梁, 喃喃道:“要我说, 不如吊死在这里。让他逃了, 没抓住把柄, 怎么跟元蘅明说啊……”   情爱之事徐舒不算太明白, 可看着闻澈这一副颓散模样,想到一个词叫当局者迷。   他道:“殿下, 你的话,元大人都会信的。”   仿佛心的最软处被人戳动了, 他的瞳孔微亮了些许, 可只是片刻他就再度颓了下来, 随意地揉了一把头发:“可这回我就是骗她说去了江朔,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她怎么可能都信?何况我只是瞧着模样像, 若我就凭着这点像,告诉她, 燕云军副使大老远跑到琅州来杀人, 她怎么信?她若问我为何在此处,我难不成就要说, 我卑劣地迫切想要得到琅州的助益?那我在她心里,只怕与闻临和陆从渊无异了!”   徐舒并不管他的烦闷,依旧是极轻的语气:“属下觉得这不叫卑劣,叫自保。你又怎知元大人不会理解你?你不肯跟元大人说,就会导致如今的局面,人家这回真的动怒了。”   能以一己之力收拾整顿江朔军的凌王,自然不是朝臣口中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些年洒脱是真,洒脱中藏了或多或少的心计亦是真。   他从不自诩光明磊落,可他总避讳让元蘅看到自己的那一面。   那样太难堪了,他怕元蘅会因此皱眉。   在权术的污浊荡涤之下,元蘅却仍是一副霜雪般的秉性。有时闻澈瞧着她,只觉得那双仿若含着碧波的双眼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同。他见过她杀.人,见过她反击,可这些只能给她增色,让她与神仙的不染纤尘区别开来,从而坠到人间,坠到他的面前。   他不信菩萨,但他信元蘅。   就是太珍视,所以才在此刻自惭形秽。   元蘅喜欢的是干净磊落的容与,以及与世无争的闻澈。   那心存自私的凌王呢?   她若真的看到了,闻澈真的不确定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他。   “殿下,在心上人跟前呢,谁都想拿出最好的模样来。可真的要相伴一生,就不可避免看到彼此的许多面。元大人通透如雪,或许比你明白。”   道理是这个道理。   闻澈还是心烦,推搡他道:“知道了知道了,话怎么那么多,不累么?自己没讨到媳妇,整日在我这里晃悠什么?”   好心当成驴肝肺,徐舒不跟他计较,临走之前还要补上一句:“没事,属下瞧着眼下这场景,您日后还有没有媳妇,也不好说。”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闻澈因为伤口动不了,只得伸腿在空中踹了他一脚。   在方府一直留到了后晌,闻澈才见方易之步履匆匆地回来了,挑帘见到他还在正堂中坐着时也吃了一惊,连忙要拜,却被他叫住了。   “那些人捉住了么?”   方易之摇头。   大抵是没顾上喝一口水,方易之的嗓音如冒了火般沙哑,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大小城门已经尽数关了,可是并未寻到那些人的身影。依下官拙见,那些人定然还在琅州内,下官已经着人挨家挨户搜查了。只是这般灭门大事,元大人却不许惊动启都……殿下,这下官着实为难。毕竟是女官,妇人之心……”   “依元大人所言。”   “……是。”   三州巡抚尚在此处,无论如何也是轮不上方易之置喙的。过往他也听到些关乎闻澈与元蘅的风声,但经今日一看,两人似乎也没有过多的牵扯,因此他才放心来闻澈这里悄摸告状。可瞧这情形,这状似乎没告成。   琅州出了血案,届时朝廷若再记他一笔知情不报,他方易之就算长了多个脑袋也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袖口的衣料都被他攥皱了,方易之看向闻澈的手臂,道:“殿下的伤如何了?今日事态紧急,寻的郎中医术或许不行,下官这就去找更好的来,绝不让您落下伤疾!”   没等方易之走出去,闻澈拦住他:“不必。”   方易之缓缓松了气:“下官虽在琅州做通判,但是下官的堂兄与殿下也算熟识,下官只当为堂兄尽心。”   转着扳指,闻澈轻掀眼帘看向他,眸中的神色让人摸不准意思:“你堂兄哪位?”   “正是锦衣卫方连风。”   方易之的笑都堆在一处,“您说巧不巧,下官这个堂兄常写信回来,说自己承蒙殿下的关照,他……”   “就是那个将锦衣卫管得一团乱,半点重担都担不起的方连风?你不提他就罢了,提他,本王就得跟你们两个算算账了!”   闻澈拍案,语声骤然加重。   方易之慌忙跪地,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竟惹得方才还与他好好说话的闻澈动怒。他只是想借着堂兄与闻澈扯上点关系,届时许多事都好办罢了。   闻澈道:“方通判,你有在这里议论妇人之心如何的功夫,不如亲带兵将琅州城搜寻一遍?巡抚受命于皇帝,她的话你皆要照做,不听从就可就地引罪辞官了!至于方连风,你现在还想沾他的光么?”   “下官知罪……”   “退下做事去!”   “是。”   秋玉簌簌,刺骨寒凉。   闻澈依照漱玉所言赶去客栈之时,正好赶在打烊之前。堂中的小厮正手执油灯关门,见着闻澈还说了句这个时辰不能住店了。闻澈说明自己是来找人的,这才放他进去。   笃笃地叩了两声门,元蘅以为是梁兰清,便披了件薄衣来开门。谁知敞开一条缝之时,正好瞧见脖颈上还沾了冰冷雨水的闻澈。他还带着伤,不能骑马,估摸着是徒步来此的,所以才会染一身清寒。   在她关门之前,闻澈先一步抵上门框,道:“别……别关门。我有话与你说。”   元蘅索性收了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慌,才平静地说了句:“我没话与你说,请殿下回罢。”   “你在这儿,又要我回哪里去?元蘅,你别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闻澈想拢她的肩,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闻澈道:“我是没去江朔,是骗了你,但……”   元蘅道:“许知州的灭门惨案尚未查清,我没心情与你算这些账。你总是能有许多借口,你要做的事也多,都是我不能听的。我信你,什么都不瞒你,你呢?我这个人性子就是这般倔,不是十成信任的情分,我不要。回去罢,我不想听你说话。”   说罢她便去关门,谁知却碰到了他的伤处,闻澈痛得眉都拧在了一处。   元蘅慌着来扶他。   本是没什么事的。   可见着元蘅这般为他情急的模样,闻澈压下微扬的唇角,继续皱眉,语声还带了可怜意味:“好像裂开了,好疼……”   “我可以进房中歇片刻么?”   他试探地问。   直到被搀扶着坐回床榻之上,闻澈还在闭目,眉头紧锁,同时将元蘅的手抓得紧,拇指的指腹摩挲在她的细腻的手背处,一下一下,似是柔软的求和。   而元蘅却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与他相距半个软枕的距离坐开来。   手心空了,闻澈搓了把小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天没用饭了。”   “殿下是小孩么?用饭也得下官管着么?你吃与不吃,与我何干?”   元蘅离了床榻出门去了。   再回来时,她只坐在案前翻看从方易之那里讨来的文卷。   之所以仍旧住客栈,不肯住到方府去,也是觉得太麻烦。方易之为人虽谨小慎微,在她跟前毕恭毕敬,可每回元蘅向他询问琐事,他都一副受了元蘅天大冤屈的模样。   不多时,门被叩响了。   漱玉端着一小碗的羹汤过来,搁在了闻澈的面前。徐舒同行,但没敢擅进元蘅的房间,倚着门框看闻澈的热闹。   闻澈愣愣地:“这汤……”   搁下手中文卷,元蘅道:“不吃就倒掉。”   就知道元蘅嘴硬心软。   闻澈正准备尝一口味道,却想起什么,低声道:“可是手臂好疼,另一只手臂也被箭擦到了,你可以喂我么?”   正准备走的漱玉脚底一滑,着实被这个凌王殿下的厚脸皮给惊得面目扭曲。而门口的徐舒也有些尴尬,毕竟他不知自家殿下如今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撒娇”到这种地步,连房中还有没有旁人也不管。   元蘅果真端起了汤碗。   还没等闻澈高兴起来,便见她将碗递给了徐舒,言语温和:“劳烦徐副将照顾你家殿下。”   “哎。”   徐舒正欲接汤碗,手指尖还没碰到,就看见了闻澈差得要死的脸色,迟疑一瞬,便将手收了回来,也开始上行下效地装可怜:“元大人,您不知道,我这手也痛得厉害。不行了,我得找个郎中瞧瞧去,就不叨扰了啊……”   道了句告辞,他溜得比风还快。 第85章 往事   见徐舒跑了, 漱玉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合上了门。   元蘅:“......”   跟前此人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似乎今日她若不肯答应喂他, 他就要把自己饿死在这里。分明三年前就及冠的人了,如今看着倒是越活越回去, 也不知从何处学的这撒娇的毛病。   舀了一勺递过去, 元蘅面色也不好:“发什么呆?”   闻澈忙吃了咽下。   “有点咸了。”   这人还嫌弃上了。   元蘅将碗放低,道:“这么娇气?这里不是启都, 吃不了殿下就回去。”   “吃得了, 你喂毒药今日我也是肯吃的。”闻澈俯身过去, 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可是说话语气却愈发可怜。见她起身要走, 闻澈下意识握了她的手腕, “做什么去?”   元蘅叹气:“你不是嫌弃太咸了, 吩咐人给你另做。”   “不咸。”   闻澈不肯松手,“现在不咸了, 你别走好不好……”   手腕被人攥得死紧,元蘅只得无奈地坐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人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负心薄情做了什么欺负人之事。这种毛病不能惯着, 不然这人岂不是会以为先哭出来的人最有理,往后次次拿捏她?她轻手挣出来, 将汤碗放回桌案上。   “看来是不痛了。”   “痛。”   忘记装下去了。   若不是看在他还是伤患,她凭着此刻心中的怒火, 是绝不可能在这里喂他饮汤的。见着他一勺一勺地用完这盏羹汤, 元蘅道:“我要歇下了,你回去罢。”   这就开始赶人了。   闻澈是真的一点法子也想不出了。他轻扯她的袖角:“我可以在这里么?”   “不可以。”   “那我能去哪儿?”   若是这么问, 元蘅可就有话嘲讽了。她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目光,冷淡道:“在这里遇见我之前,殿下就睡在街上么?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困了,出去。”   “我为何没去江朔,为何会出现在许府,为何瞒着你,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你别与我吵,听我说好么?”   “我相信你会说,也相信许府的案子与你无关。”   元蘅道:“可我今日很累了,不想听。”   这句话元蘅确实没带赌气的意味,自从发现许府灭门之案后,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因为在刑房中折腾了这么久,她现在连思绪都是模糊混沌的。   “哦。”   闻澈有些丧气,推了门准备出去,结果又听到了元蘅的声音。   “明天说罢,再骗我的话,以后都别想我理你了。”   闻澈心中一动,根本忍不住雀跃地转身回到屋中,用受伤不重的手握了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抵在桌案边上,在她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了推拒的时候,他将吻覆了下去。   蜻蜓点水的啄吻后,他便立刻松开了,根本不听她的埋怨,也不顾砸到身上的一本文集。   他出了门去,还不忘将门关好了。   被人扑了个猝不及防,元蘅还没回神,这人已经溜之大吉。   也不知哪里学的毛病,撩完人就跑,让人捉都捉不住。   才出去了的闻澈步子松快许多,扶着木栏悠悠闲闲地往下去,准备找店家要一间挨着元蘅的上房。毕竟来都来了,他可不想就这么半途而废,毕竟元蘅的气定然还未全消下去。   结果楼才下了一半,元蘅却有些急地推开了门,叫住了他。   “你回来。”   闻澈转身看她,快要压不住唇角的笑意,但又克制住,道:“怎么?”   就在他刚走时,元蘅才恍然想起这家客栈是梁兰清开在此处的。方才闻澈来时估计两人没有碰面,若是任由他出去,保不齐就要撞见。   在她尚未确定梁兰清想要和亲人相认之前,她不能就这么任由闻澈出现在梁兰清的面前。   “姑娘这个时辰还没歇下?”   怕什么来什么。   梁兰清就在此时出现在闻澈的身后。   因着闻澈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她并不知元蘅面前此人是谁,所以才毫无顾忌地向元蘅问候了一声。   闻澈闻声转身,面上的笑意在看到梁兰清的那一瞬时凝固住了,手指微蜷了蜷,才怔怔地唤了一句:“姨母?”   谋逆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桩事早已尘埃落定,其间再不会有何隐情之时,昔日已经被“处死”了的梁兰清又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梁兰清惊诧了片刻,可是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动容冲淡了所有的惊慌失措。   她选择隐居琅州,一则是距离启都足够远,从此再无人能知晓她的身份,二则是因为此处紧挨着俞州,能时刻听到兄长梁晋与外甥闻澈的消息。   她并不奢求此生再见,但是能从市井商贩口中听到梁家一切都好,她就已经知足了。   “姨母你还活着!”   闻澈两步跨下了阶梯,站在了梁兰清的面前,想要触碰她又觉得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梁兰清如今声名狼藉,这些年启都中关于她的传言都是不堪的。甚至是元蘅,这些年都无数次被人拿来与她比较,那些朝臣试图证明女官只会“祸国殃民”。   可是闻澈一句都不信,他只会记得自己年幼时住在宫中,梁兰清无数次给他束发,还给他偷偷带糖葫芦和各色只有坊间才有的糕点。他只会记得曾经宫中在梁兰清手底下做事的人无一不足够敬重她。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姨母。   梁兰清想往后退,可是脚步却像是被黏在了原地一般。她缓缓抬手抚到了闻澈的鬓发,用极轻的声音开了口:“长这么大了啊……”   当年她走的时候,闻澈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身量不够高,也没有如今的结实健硕,说话做事都凭心随意,一点也不稳重。一转眼的功夫,他竟已经成了如今的模样了。   “姨母……”   站在房门口的元蘅轻声道:“这里人多,屋中叙话罢。”   几人在屋中坐定,元蘅又点了一支烛,屋中顿时更亮堂了些。她专注地剪着烛心,刻意给他们二人留下叙话的时机。   闻澈主动给梁兰清斟了茶,问道:“姨母,您怎会在……”   梁兰清捧着那盏热茶,看着杯中的清茶荡漾一圈,卷着茶叶浮沉,缓缓道:“我只是顶罪罢了。皇帝就是要拿我顶罪,又觉得对不住我,才留了我一命。”   果真是皇帝放了她。   元蘅剪好烛心,安静在一旁听着,并不搅扰。   “顶罪?”   这些闻澈也猜到了,甚至在护元蘅之时曾与皇帝争执过。他怪父皇拿女子顶罪,但是从未想过皇帝心软也没能痛下杀手。毕竟在梁兰清辅政之功仍在,有她的辅佐,解了许多当时朝堂之上的困境。再加之她是梁皇后的亲妹妹,若是真的就这么要了她的命,只怕帝后之间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帝王之心总是如此,有时足够冷血无情,什么都能拿来利用;有时又因为恻隐之心,做出一些旁人意想不到之事。   “当年并非是太后意欲谋反,也并非如传言所说是我挑唆。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后来之所以迟迟不肯还政于皇帝,也只是因为皇帝年纪尚轻不够稳妥。皇帝因此忌惮太后与陆家多年,在亲政之后便开始削弱纪央城的兵权。他太心急了,陆家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清理掉的?陆家人便以陆家的前程胁迫太后做出决断,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太后从始至终只是陆家人谋反用的任人指摘的靶子。”   梁兰清苦笑了一声:“女子顶罪,总是很容易被世人接受。就连所谓的扶泓儿称帝,也只是陆家人为了名正言顺而所寻求的方式。他们手中需要一个皇子,这样的谋反才更容易被朝臣接受。只要在位之帝永远年幼,这北成的天下就永远在他们的手中。他们用各种方式逼迫太后做下这件事,逼迫太后答允。”   说到底兵权在陆家人手中,听政多年的太后实在只是一个深宫中的女子。   她无能为力,也阻止不了。   闻澈问道:“后来呢?”   “后来……”   梁兰清道:“后来之事更令人想要发笑了。”   这些年梁兰清带着真相活着,却在史料之中已经死去。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只让她一人彻夜难眠。   她本想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把这些事告知另外的人。   “当时启都中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晴日里演了一出忠君大戏,可是是忠是奸都听他一人空口辩白了。当年纪央城外的那场厮杀,姜家和陆家谁是来勤王的,谁是来谋逆的,根本就说不清楚。陆家人拿出那些姜家与太后谋逆的书信,可见是早有准备。这些信,让姜家百口莫辩。最后一道圣旨下来,杀尽了……”   她并未直言,陆家人或许就在纪央城外等着,等着宫中那场叛乱传出胜负。   赢了,杀进启都。   输了,带了姜家“余孽”将功补过。   元蘅揉着自己的衣袖,道:“我明白了。当年的姜牧是被陆家人骗去的。是陆家人假冒陛下之名写信向姜牧求救,只为了把姜牧骗去纪央城,将叛贼的污名推给他和太后,最后陆家人继续明哲保身。就算陛下心有疑虑,但无奈证据确凿,加之陆家人余威尚在,陛下没有旁的路可走。”   没有旁的路可走,所以太后自戕了,姜家满门抄斩了,而梁兰清是这场叛乱中唯一一个带着真相活下来的。虽然不知皇帝这点恻隐之心来自于何种原因,总归是将真相留在了这个世间。   梁兰清轻笑:“陆家人输了,向皇帝奉上了一半兵权。比起硬碰硬与陆家人死磕到底,这无疑是个最折中的法子。所以我很能理解皇帝这些年的隐忍。当年的事就是一笔糊涂账,这火烧对了才能将沉疴消个干净,若是烧错了,恐将自己烧尽。慢慢耗,最安心。”   她选择了原谅皇帝,却将自己困在琅州。   这样的女官,不该在史书上留下那样的名声。   这些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可真正在这里听她讲起,又觉得分外残酷。   闻澈一时无言,心中隐痛。   不想再提这些事,梁兰清忽然问及:“阿澈,你为何忽然来此?我记得元姑娘说过你有事要忙啊……”   “……”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总不能说自己才将元蘅哄好了。   闻澈道:“她……跟您提过我?”   梁兰清挑了眉:“是说过你是家中的……”   “梁夫人!”   元蘅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梁兰清意会地笑了一声,然后起身道:“今夜太晚了,有话明日再谈。”   她人前脚才走,闻澈就将元蘅的去路拦住了,小声问:“我是家中的谁啊?” 第86章 争吵   见元蘅别过脸不肯看他, 闻澈想要抚摸她鬓边碎发的手停在半空,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见她并未回绝, 才试探着抚至她的唇角,轻声重复:“我是家中的谁啊?”   “家中恃宠而骄的‘皎月’。”   元蘅去踩他的脚。   就是恃宠而骄才贴切, 不然方才还只会扑了人就跑, 现在得了句好听的,竟又粘着人不肯走了。   皎月, 宋景的那只惯会捣乱的猫。   闻澈倒是很认真地思忖了‘皎月’的模样, 轻轻笑了一声, 眼神在落在她的鼻尖上, 小声道:“我有‘皎月’那么好看么?既然好看, 能让你消气了么?”   提起好看, 元蘅忽然想起了容与的模样, 开口故意气他:“容与那张脸倒是不错,就是不知你还能否找到那张面皮?找得到就消气……”   这回换他气恼了。   才漫出来的一点柔情蜜意被此人一句话全给塞了回去。   他手中施力, 捏着元蘅的下巴迫使她抬高,然后与他对视, 眸中的那点不高兴全都涵在里面了。他就是要她瞧清楚。   “你喜欢那张脸?”   “起初是。”   “我不准。”   闻澈酸得要死。   哪里知道他惹了她生气, 还得将那副易容之貌找出来才能哄?这算什么奇耻大辱, 她难不成只喜欢那张脸?   还起初是,起初也不准!   可他在元蘅面前, 终究只能撑这一口气,没一会儿气势就弱了下来, 语声可怜近乎祈求:“那, 那张脸和我,你定然更喜欢我多一点, 对不对……”   “撒娇精,不喜欢。”   明白她口是心非,闻澈还是被一句“撒娇精”哄得满意了,伸手揽了她的腰,一拉一扯之间将她抱紧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笑了:“说好了明日听我解释,今夜太晚了,早些睡……”   说完他又补一句:“让我在这里睡,我睡另一张榻,行么?”   元蘅没挣他的怀抱,反而颇为自得地仰面看他,然后不咸不淡道:“你怎么还得寸进尺?”   “元大人胸襟宽广,给个尺又怎样?你怎么舍得把一个伤患扔出房去啊?”   看着他比她高出的身量,元蘅甚至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确认确实没有法子扔出去之后,指着窗边那张小木榻,道:“睡这儿。”   闻澈自认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唯独就是见好就收。   榻上的小枕不够软,枕上去不免脖颈酸痛。但是比起奔波这么久没能得到安眠来说,眼下能与元蘅共处一室中这般对望已经足够令他松缓下来。   隔着屏风依稀可见她换衣时的朦胧的身影,瞧不清楚,但亦能让他回想起那头长发滑落在手心时别样的触感。   “好看。”   屏风后之人羞恼:“闭上眼睛。”   被细细吻过之时的冲击远不及被人这么隔远了看,若是能看,只怕元蘅的脖颈又要成绯红色的了。收起唇角散漫不羁的笑,闻澈背过身去,将自己的外衣叠好枕下,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声音静下来了。   窗外起了风,秋风将窗纸吹得飒飒作响,生生要吹破一个窟窿出来。   闻澈侧躺过来远远看着她,看着那点昏暗的灯烛之下紧闭着双眸的元蘅。她应当还没睡熟,但是这副模样已经足够动人。   “你怎么认出我姨母的?”   闻澈问道。   “见过画像。”   闻澈笑了:“怪不得,你可是过目不忘的元蘅。所以……后悔么?我父皇就是这样的人,他将你放在衍州,与将我姨母放在琅州,在用意上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恻隐之心或者尚未利用完全。他就是明白因为我姨母之事,女官在朝堂之上素有非议。将你抬到这个位置上,才好拿捏。他要利用你制衡陆氏,又未尝不是利用你制衡元家。”   “没想过。”   元蘅没睁开眼,发出的声音有些黏软,好似在努力抵抗着困意好应他的话。   闻澈吃了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将空旷的客栈房间来回看了一遍,道:“为何不想?这样的北成有什么值得你做的?你所相信和尊奉的皇帝陛下,满心只拿你做靶子,任由你陷入所有的危险里,他好从中得利。你凭什么不恨呢?”   若说不恨那是假的。   可闻澈这般就是把她的心重新架在火上烤,非得烤出一个明明白白来才肯甘心。她终于知道这人哪里是来求和的,分明就是来吵架的。   不知他又发哪门子神经,元蘅被他吵得困意皆无,跟着坐起身来,眸中的愠怒已经尤为明显:“你今日不让睡了是不是?我就非得恨么?所以呢?我最好明日就起兵谋反,和柳全一样搅得天翻地覆人人不得安生才好,是么?你是这个意思么?”   不知沉默了多久,闻澈眸中的震惊缓缓褪去,苦笑:“我若是你,就将他们杀干净了痛快。”   “他们,他们是谁?包括你么?”   元蘅质问回去。   见闻澈不肯答,元蘅索性也不睡了,将外衣又披回了肩上,冰冷道:“不必睡了,也不必等明日再说。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并说了罢。要死要活,我今日给你个痛快。”   一提到这些事,方才那个还粘着人的闻澈就变了副模样,铁了心与她过不去,甚至是多了几分偏执:“包括我如何,不包括我又如何?我只想要你痛快。”   “呵……”   元蘅问,“那你呢?你不辞千里从启都出来,除了要见我,还想要做什么?你跟我坦白了么?你什么都瞒着我,还口口声声为了我,要我痛快,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想要琅州军。”   烦躁地揉了自己的碎发的闻澈张了口。   元蘅猜到了。   从在这里看见他就猜到了。   这些年闻澈在朝堂上受的委屈和折辱一点不比她少,怎么可能真的心甘情愿认命?当初还在启都之时,无论她怎么追问,他都只说日后就藩回凌州。   什么凌州,说到底一个从未去过的封地罢了。闻澈嘴上常提起不过是拿来做幌子,好遮掩内心真正的不甘心。   他不想去,也不愿意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要它做什么?一个柳全扔下来的旧部,混乱得不像样子,你能拿它做什么?”   有时元蘅真的不明白闻澈整日都在琢磨什么。   若是换成闻临,能有衍州军作为后盾,不知有多高兴,万不会还惦记着一个吃了败仗之后几乎被朝廷放弃了的琅州军。   闻澈答:“可是江朔的兵力是镇守疆境的,说得好听是给我用,实则离开了江朔,我连一兵一卒都调用不了。而俞州军是我舅舅保命用的。眼下启都中的乱象你以为我全没听说么?我若是手中没有实权,只怕就只剩等死这一条路了。”   “元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着北成的山河做事,而我什么都不做,甚至连你也保护不了。我说让你将他们杀干净了痛快,也可以包括我,死了就死了,为你死了我也愿意,只要你解气。”   说到最后,他的声线甚至在颤抖。   被他气得头蒙。   元蘅根本压不下怒火地朝他走了过来,轻抬右膝压上他坐着的榻沿,然后捉住了他的衣襟,恨声问:“别什么都为了我,任何人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做成了是为自己,失败了也是为自己,将借口放在我身上算什么?要我一辈子感激你,为你愧疚么?你就算是死,也不是为了我死!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觉得你很痴情很了不起啊!”   “元蘅……”   剩下的话被一个不温柔的吻全给堵了回去。   元蘅不怎么擅长这种主动的吻,甚至在他不给回应的时候有些许急躁,然后牙齿咬在了他的唇角,痛得他往后退,却又被她整个压倒似的按在了榻上。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眉心,小声地哭了。   肩背崩得很紧,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大片的润泽滴落在他的眼睫上,然后晕开,从他的眼角滑落了。   闻澈慌了神,拇指抚上她的脸颊,然后揩去她的泪液。怎么都擦不干净,他才知道这次是真的说错话叫她伤心了。   “对不起。”   “对不起,我以后不说这种话了。”   他吻她的耳垂,结果唇角的血丝沾在了她的耳垂上,留下殷红的一点。   元蘅松开了捉他衣襟的手,疲倦至极地坐回了榻沿,双手掩面将泪痕全然抹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说对不起,是觉得惹我不高兴了,还是真的觉得自己说错了?”   闻澈哑了声。   果真如此。   元蘅讥笑一声,故意戳他的痛处说:“你随便去死,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也别想让我觉得你的命有多重要。还是说你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出去看看罢凌王殿下,比你,比我,还要水深火热的究竟是谁!是那些被迫折银为丝的桑农,是无家可归,甚至连防病草药都没有的流民,只有你会疼么?你就算是要死,也不是为我死的,你明白么?”   “对不起。”   “你只会说对不起?”元蘅怒视着他,“说些我喜欢听的能死么?方才不是还学人撒娇么,现在不会了?”   闻澈带着眼泪笑出了声。   原来她喜欢这样。   她一直都知道闻澈的心中有尚未解开的结,但却从未想过这个结会在今日溃烂,然后痛得两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闻澈试着身后捞她的腰身,元蘅没有推开,紧接着他就整个人都覆了上来,用一种极有安全感的姿势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如受伤了的兽在通过舔舐疗愈彼此之间的裂痕。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闻澈摩挲着她肩侧的长发。   “我来琅州,就是想要重新整顿琅州军。你说它混乱不堪,可是只有被所有人都瞧不上的东西才能真的化腐朽为神奇。就是不说你,启都中也还有我的母后,弟弟妹妹,以及老师。我必须有足够与之对抗的力量,才能有选择的余地。我知道你平生最讨厌权术之争,也厌倦极了,我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觉得自己不堪,不想将自己的自私自利强迫安在你的身上。”   他不想让元蘅因为喜欢他,就要为他做事,为他付出。   元蘅一路走过来经过了多少的不易他都是看得到的,如今用简简单单的权术相争来毁灭这份纯净的心思,才是一种侮辱。   方才的怒气消了之后,元蘅才知道他自从在琅州见到她之后,就一直这般谨小慎微,生怕哪里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就连为来日做谋算,也是将她放在第一位去想。   这世上只会有这样一个闻澈。   “来了这里之后,我竟然看到了燕云军中的人。”   还没等闻澈说完,元蘅便道:“曲青竹?”   “你知道?”   元蘅没应声。   她临走之前要林筹多看着曲青竹,但林筹最重感情,同在燕云军中做事这么多年,只要曲青竹随意找个借口就能将林筹糊弄过去,从而争取出来几日自由进出衍州的机遇。   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在她刚看到许家的灭门案时就知道是谁做下的了,只不过那时被闻澈之事搅扰,她并没有全然想通。   元蘅道:“所以你是跟着曲青竹才到许府的?”   “正是。我本来以为是我瞧错了,但是后来见着那人手部有伤,翻墙越户都不大便利,我才确定就是他。见他往许府去,我原本只是怀疑他与许知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却万没想到他是来灭口的。眼下城中被封着,他逃不出去。”   “他逃不出去,就可顺理成章将他在燕云军中的权力一笔勾销了。”   元蘅道。   没想到元蘅比他想象的还狠,半点旧情都不念。   闻澈不放心:“不怕错杀?”   元蘅道:“错杀不了。不过要裁撤他在军中的职务,还需要让他的旧部真正为我所用。燕云军若是不能重新整顿,只怕也会乱得如同现在的琅州军……阿澈……”   听她唤了自己一声,闻澈“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我们在做同样的事,你现在明白了么?没有谁为谁做,而是我们一开始就是并肩的。你总说我没良心,可我瞧你没良心起来比我还狠。别再说那些剜人心的话了,我的恨和你的恨,没有冲突到必须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可以一起做好这些事。”   她低头吻在他唇角的破损处,闻澈顺势将她回拥住了,大手按在她的后脖颈上,动作极尽温柔细致,一点点把不久前那个哪里都急躁的吻给忘掉,没有半点情/欲,只有安抚,就是深夜之中两个彼此靠近取暖之人的慰藉。   吻到方才的泪痕处,闻澈的心抽痛了一瞬,只是用指腹轻按了她的眼睫,然后珍重至极地道了句:“再不想看到你哭了。”   “你要为我做的事从始至终只有一件……”   元蘅抚着他的脖颈,“为我活着。” 第87章 暴雨   沈钦辞了官, 内阁中就空下了一个位子。   裴江知觉得这段时日就算是将他掰成几瓣去用也忙不开了。说得好听是要他这个首辅挑大梁,说得不好听就是要推他出来做这个罪人。无论日后皇帝能否醒来,朝中这段时日发生的事都要要有人能承担的, 说白了他就做了那个风口。   眼下各地的灾情都严重,江朔军的军粮也难以再供应得上。江朔奏请朝廷拨给米粮和军械, 但裴江知却不能当即做这种决定。   此次粮饷无论给与不给都甚是难办。   若是不给, 毕竟事关边防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出岔子。   若是给了, 苏瞿那边不一定能过得去。   他这个首辅终究人微言轻, 手中能握得着的实权都是烫手的。瞻前顾后左右逢源的日子他真是困倦至极, 好不易歇下时他甚至羡慕沈钦能这般洒脱地抛下一切离开。   四方的宫墙之上的沉灰色的天际昏昏, 秋凉有肃杀之威, 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一片无涯的冷寂之中。   一个宫人碎步往朝云殿的偏殿中跑, 在过门槛时甚至被绊了一下, 踉跄着就扑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然后看着偏殿中闭眼小憩的明锦, 断续地说出了一句:“陛下,陛下不成了。”   瓷盏脱手, 在地上跌落成无数的碎片。   在宫人看来她只是站在原地稳了会儿声息, 与寻常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但所有人都明白, 皇帝在这种时候病重垂危究竟意味着什么。   朝云殿中围着的太医都瑟瑟发抖,已经有后妃开始低泣了。各个行色匆匆和鱼贯而入的宫人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看明锦。   她尽可能克制着自己的所有情绪, 短短几步路被她走了小半刻钟。明黄色的帐子微挑起,皇帝的呼吸已经破碎到随时都要停止。   “喂的什么?”   她冷声问着那个正在用小勺给皇帝喂着汤药的宫女。   宫女的声音很低, 但是勾唇朝她笑了下:“陆大人安排奴婢送来的药。”   “滚!”   明锦失手将药碗打翻, 然后近乎崩溃地冲那个宫女发出了斥责声:“他陆从渊凭什么!你们这是弑君!是弑君!”   门帘被挑开,身着一身宝蓝色直裰的闻临正漠视地看着她, 然后任由她扯住了自己的衣襟,质问他为何这么做。   闻临眼尾微挑,伸手将药碗的碎片捡起一片,随手递给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道:“皇妹,这是正经的续命药。”   “我不信!”   闻临冷笑:“随你信不信。今日之后,皇妹还是要认清时事,兴许还能保你那病歪歪的母后和闻泓一个平安无恙。”   这段被明锦守着朝云殿的日子,闻临并不能做出太多过分的举动。如今知道皇帝已经到了命途垂危的境地,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竟然缓缓地沉了下来。比起天家的父子之情,他更相信能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权力,包括那个龙椅。   闻临道:“自古成王败寇。皇妹若是不想和亲番邦,就最好将父皇说过些什么,给过你什么,都一一交待清楚。”   “你做梦,闻临你做梦!”   锐利的瓷片扎在了她的掌心,痛感已经让她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她将瓷片狠狠地朝闻临的手臂刺了过去。猝不及防地被划伤,闻临痛得呲牙,然后用力地将她推向了一旁:“你才是疯了,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   “你凭什么?”   明锦几乎没了气力。   闻临捂着尚在淌血的手臂,狠绝一笑:“凭这宫中羽林卫尽归我管。父皇偏心闻澈,我只是拿回我想要的东西罢了,有什么错?今日皇帝不死,我就能活着么?他留给过你一封诏书对不对?上面写的是不是要我的命?我告诉你,往后北成新君是我,连闻澈都得像狗一样跪在我的面前,为他曾经的狂妄自大求情领罪,求一条生路。”   他一直都知道皇帝心中最属意的储位人选是闻澈,他只是个被皇帝用来磨炼那把利刃的磨刀石。就连皇帝将梁皇后幽禁在庆安宫中,也是一种让她离开所有人视线的保护。皇帝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闻澈的身上,这些年他才觉得不舒坦。   如今终于不同了。   他终得以扬眉吐气,得以报仇雪恨。在整个皇城中再无人能违逆于他。   单单是思及此处,他都分外畅快。   陆从渊不知道在闻临的身后站了多久了。   他一如既往的矜贵冷淡,好似眼下给皇帝喂最后的药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根本勾不起他半点的动容之心。   “你方才说什么?”   陆从渊轻声问着,然后掀袍坐下,轻嗅了手中的茶。   好不易才止了血的闻临咬着牙也想坐过来,结果在陆从渊眼尾上挑的那一瞬明白他是在不高兴,便只好继续站着,道:“她是个疯子,不说些狠话只怕会缠着人不放。”   陆从渊摇了摇头:“你说要谁和亲番邦?”   “明锦啊。这种疯妇留着只会是祸害。还是你说,直接杀了好?”   清脆随意的敲击声骤然停止了,陆从渊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而张口的语气却格外的冷:“她若是和亲番邦,你就等着入赤柘为质罢。皇位不愁有人坐,没了你还有大把的皇子皇亲,你最好识时务些,明白是谁将你捧到这个位子上来的。”   即便闻临再愚钝,也明白了陆从渊跟明锦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只是他没想到,一向杀伐果断的陆从渊竟然还有无可奈何的心软之人。   闻临本是想究根问底的,可陆从渊此人从来也不是个多话的性子。   才警示完他,陆从渊当即就起身要出大殿,而在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帘布之时,他稍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看着床榻之上垂危的皇帝,轻声道了句:“就今日罢,以免夜长梦多。”   ***   第二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杜庭誉索性不再睡了。   用手捏着床帐揉搓了一会儿,他才从心悸之中平稳过来,然后披着薄衣下榻给自己斟水喝。   窗子外的雨势极大,自从洪涝之后鲜少再见这样大的雨,浓云以倾轧之势将整个启都都吞噬在其中,雷鸣不止,电起如白昼。   有人叩了门。   杜庭誉去开门,瞧见是涉雨而来的裴江知。   他与裴江知素来没什么交情,后来杜庭誉辞官之后更是鲜少有打交道的机会,更别提深夜来此造访。   毕竟裴江知过往亲近闻临,不怎么喜欢文徽院这等清冷的衙门。   慢慢饮尽茶水,杜庭誉才略有疲惫地开了口:“裴大人为何深夜造访?”   接下来的话让杜庭誉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了许久。   裴江知几乎是格外艰难地道出了一句:“陛下驾崩了。”   门缝中的冷风涌入,裴江知汗涔涔的脖颈被吹得发凉,然后水滴顺着濡湿的发尖往下滴落,最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和外面苍云之上被电闪映亮了的半边天一同。   若非实在没了法子,裴江知不会来找杜庭誉。   曾经在内阁中做次辅之时,他与杜庭誉一直都不是一路人。比起他这样将功名利禄看得极重的朝臣,杜庭誉更欣赏褚清连那样傲然之人,即便他们同在朝堂之上共事这些年,裴江知在杜庭誉心中都不算一个君子。   可是再将仕途走得极顺之人此刻也到了穷途末路时了。   铜盆中还有半掌深的清水,杜庭誉掬着清水从容地洗着脸,好似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摘了架子上的白色绢帕擦干净水渍,杜庭誉才抬眸看他:“所以?”   “所以请杜先生救我一命。”   杜庭誉轻哼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道:“我一个小小司业,哪里会救命啊。您才是贵人,这段时日朝堂上的大事多亏了有你在做,即便是新帝,也是会感激的。”   杜庭誉没有说新帝是谁。   但是这是心照不宣之事。等天彻底大亮了,皇帝的丧事办妥,下一步就是操办闻临的登基大典,最后这桩事还是要他这个首辅来拿主意,要他拥立。   可他太清楚,皇帝的死因有蹊跷。   裴江知跪拜不起:“过往您引罪辞官,我知晓您是为了凌王。若非如此,这首辅之位岂能轮得到我来做?我一生才疏学浅,自知配不上这个位子。您就当为了凌王,再为他尽一回心罢。”   说得好听。   实则杜庭誉明白裴江知是为何来要他救命。   朝中都传言皇帝在昏迷之前曾留下过一封传位诏书,只是不知交付给了谁人。闻临如今要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全要靠裴江知在其中周全其名分。若是日后那封诏书公之于众,死的第一个人就是裴江知。   为人鞍前马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谁都不愿意。   “那就辞官,和沈钦那般。”   杜庭誉不多言。   想要活命,就可一走了之。   裴江知却痛声道:“被逼迫做了这么多,我哪里还有退路。辞官就是死路一条。沈明生可及时止损,我却已是池中之人。是我早些年糊涂,以为越王会是储君的绝佳之选,实则……实则背信弃义,为人刻薄愚蠢。今我不愿再与之为伍,望先生救我一命。”   悬崖勒马总好过明知歧途还往前走下去。   所幸裴江知还算不上太笨。   新帝只不过是傀儡,是幌子。   背后的那只手是陆家人。   杜庭誉道:“你要我怎么救你?我身为凌王的老师,生路在何处还不好说呢。”   “先生睿智,定能为我指一条明路。”   观遍内阁,裴江知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推开窗子,杜庭誉看着瓢泼般的雨以倾倒之势落进文徽院中,将那院中的梅枝都淋折了。许久之后,他才叹了气:“想个办法,让元蘅回到这里来。”   “谁?元蘅?”   裴江知觉得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先不说她如今在衍州权势滔天,不会再主动回到启都这样的囚牢里来,再者说闻临岂能容她,您这不是要她死么?”   杜庭誉的眸色一如既往平静:“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陛……先帝起用元蘅,是他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先帝将她放去衍州,就是算到了有今日,是在保她的命。这也是先帝给北成留下的保命符。她是褚清连的学生,她不会畏惧这里。” 第88章 相伴   入了十一月, 整个启都就裹上了一层秋霜。   凛凛穿堂风如刺人的草粒子,不由分说地就往殿前的台阶上滚,然后轻而易举地吹皱宫人的服袖。   从宣宁皇帝的丧仪到新帝的登基大典, 全程都是简办。就连皇城中笼罩的凄清的哀伤之气都是淡淡的。从皇帝沉睡不醒开始,所有人就料到了有这么一日。   在阶前清扫落叶的宫人动作缓慢, 扫帚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细痕。   殿内传来碗盏破碎的声音, 她们都如同没听到一般,连肩膀都不会停顿片刻。   “公主是真的可怜。”   一个小宫女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   连尾音都没来得及落地, 另一位宫女抵着她的肩撞了一下, 蹙眉摇头:“少说话。”   “可人不吃饭怎么能行?”   回头看了眼没动分毫就送出来的饭菜, 小宫女把扫帚柄握得更紧了些。   “贵人的事哪里轮得着我们操心?”   也是这个道理。   小宫女敛了声, 又偷偷瞄了一眼那个方向, 终于不再多言了。   做好洒扫的琐事拐过宫门时, 小宫女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宫中守卫的人多了。她再懵懂也知晓这是新帝在提防人。   名不正言不顺的登基, 全靠内阁裴江知一张嘴,也全靠陆家在这其中的帮扶。他若是于心无愧, 定不会连宣宁皇帝的丧仪都不召闻澈等诸位皇子回来。   脚步踌躇了下,宫道两侧的羽林卫便多看了她一眼, 小宫女觉得背脊都是发凉的, 慌忙将头低了下去, 然后忙不迭地加快步子走了。   “我赢了。”   陆从渊不知在殿门前站了多久,看着明锦什么吃食都不肯碰, 连鞋子也没穿。   他走入殿内,轻轻俯下身去, 半蹲在明锦的身旁, 然后刚想伸手替她穿鞋,便感受到了明锦的退避。   不顾她的反对, 陆从渊执意为她穿上那只刺金软缎的薄底芙蓉鞋,轻叹一声:“天凉,赤着足算什么样子?”   他难得面露柔软之色。   见面容憔悴的明锦不肯与他说话,陆从渊心底一疼,道:“其实你为何要与我赌呢?从始至终我都说我想娶你,我赢了亦是你赢了。如今不好么?过往是我错了,没有照顾你的感受,你原谅我,不要与我置气了,好不好?”   明锦薄唇微启,半晌后又无力地笑了一声:“合宫上下有人觉得我好么?你哪里见着我好了?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在与你置气。”   扶着膝艰难地站起身,陆从渊轻抚着她的肩,小声道:“你为何不能理解我呢?陆氏一直在风口浪尖上,我除了如此还有别的退路么?这些年皇帝一直将我陆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兵权一削再削,谁能容忍下去?当年若不是我陆氏开疆拓土,何以来今日的北成?就算是我想要这天下,也该是闻家人奉还。我非草木,我也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所以你弑君?”   明锦颤巍巍地站起来,微抬下颌注视着陆从渊的双眸,“你杀的是我的父亲,你囚的是我的母后和弟弟,你做了这些,还妄图我放下一切嫁给你,原谅你?”   荒唐可笑。   陆从渊脸色微僵,脖颈上的血色缓缓褪了干净,只剩下苍白的脆弱。   他自认运筹帷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计划当中。   原以为男女之情也是如此,可是他如今才真正清楚,他早就将明锦越推越远了。那个在他习字时坐在他身畔的常脸红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我错了。”   陆从渊有些慌,“我这就让人放你母后和弟弟自由。你母后是正经的嫡母太后,在宫中的尊荣半分不会少。闻泓年纪小,待他及冠就给他选好的封号和封地。至于闻澈,只要他不生事,我不会对他下手。你想要什么,你都跟我说,我现在都做得到了。”   明锦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冷笑道:“你做这些,是为了我?”   “自然。”   “错!”   明锦道,“你是为了你自己。就算不为我,你也不敢动我母后和闻泓的性命,满朝文武的眼睛盯着你,史官的笔盯着你。你想要做权臣,又想要做一个刚正不阿的权臣,其实连你都忘了自己有多虚伪。陆从渊,你放过我罢。”   她不止一次想过,就算是和亲番邦,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等折磨。   好似风中只剩下一片绿叶的葡萄藤,她连木架子都缠不稳,随时都可能在这狂风里支离破碎。   陆从渊扶着她的双臂:“不可能。”   待正红色刺绣纹样的凤冠霞帔被呈上时,明锦还觉得自己是晃眼看岔了。   “我说了我要娶你。明锦,除了放过你,别的我都能答应。”   曾经她没有尊严地跟在他身侧几年,连所谓的垂怜都换不来。   而如今却成了他低声下气地求和。   明锦的指腹滑过绣纹精细的喜服,然后道:“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妇,其实你才是疯了。”   陆从渊逐渐冷静平息,在余晖里仍旧是寡淡的情绪和清俊的好皮囊。   收了手,他道:“也好。”   ***   小院里烧着热水,鲜红的羊肉片丢进去,不多时就翻滚着白沫上下沉浮,香气四溢。   元蘅顺着木梯走下来时,被这股香气扑了个彻底。   梁兰清穿了件简单的交领窄袖衫,半边的袖子都被卷上去,露着半截手臂,正汗流浃背地忙着煮汤。   平日里见着的她都是盛装模样,要么在点账,要么在观书,梁兰清总是给人一种不染世间尘俗的脱然之感。   而眼前此景又截然不同。   好似人间烟火也给她留下了痕迹。   元蘅不由得想起梁兰清说过,她曾经还有过夫君和孩子。   后来颠沛流离之间,她应当也会难过。如今好不易与昔日亲人相逢,她才将这点热情的人气全然使出来,从而能窥得她的悲喜。   见元蘅在挽袖净手,梁兰清拦了一下:“元姑娘别动手,这些料腥得很,我还没洗完。”   元蘅还是去帮着洗菜了,笑言:“我不会做,但我可以洗得很干净,保证不会腥了。”   两人相视一笑。   羊肉汤被煮沸,汤汁上面漂浮着一层油沫,味道足够吸引人。元蘅刀功不怎么样,菜料被切得形状各异。   梁兰清闷声笑了:“你没骗人,确实只会洗。不过没关系,阿澈会切。他人呢?”   幼时的闻澈常窝在梁兰清的寝房里,然后偎着她求她开些小灶做好吃的。   那时只要梁兰清不忙,都会答允他。   闻澈为了不白吃,会主动跟着学很多刀功。   宫中不许私自做吃食。   梁兰清每回偷偷做,都得先让闻澈看着门,然后飞速地从包袱里取出从宫外采买到的食材。   “他……”   元蘅轻哼一声,朝着房门努了努嘴,“仗着自己受伤了,睡着还没醒。谁敢指望他?一会儿做好了也不给他尝,馋死他。”   “已经馋死了……”   闻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微微俯下身撑着自己的侧脸郁郁地看过来,“不做的人能尝么?”   “不能。”   元蘅继续切菜。   闻澈:“可我手受伤了。姨母,你看她……”   梁兰清无视了这场告状。   两个无情的女子。   闻澈同样走了过来,贴着元蘅的肩洗干净了手,然后将她手中切菜的刀接了过来,无奈一笑:“元大人,是切菜不是杀菜,要这样……”   他兴致颇高地示范。   顺其自然地倚靠着树干看闻澈切菜,元蘅不屑:“跟我切的也差不太多。”   拿起元蘅切的一块生姜,闻澈故意在她面前晃了两圈:“这叫差不太多?”   “没差太多啊……”   元蘅要夺,手刚伸出来就被闻澈的握住了。他将她推到一边去:“别添乱,坐等着吃就好。”   元蘅头一回被人按上“添乱”的名头。   她不服,谁知闻澈提前料到她会偷袭,先一步挠了她的痒痒肉。她笑着往后躲,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   “疼不疼?”   元蘅止了笑,轻掀开他的衣袖看着带血的缠成圈的棉布,蹙眉。   昨夜也没发觉他伤得这么重。   闻澈的笑意蔓延开,想逗她:“说了还伤着你不信,非得渗血了你才信!”   “渗什么血?他若是疼,根本不会说出来。那血早就干在上面了,他骗你的。”   梁兰清用木勺搅着热汤,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话,然后看着闻澈的笑凝在脸上。   “姨母!”   从小,他这种把戏都会被梁兰清一眼看穿。好不容易元蘅又要心疼他,结果被人无情戳破。   “我是伤患……”   “对,伤患。”   梁兰清极为敷衍。   闻澈凑到梁兰清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姨母,你不能阻挠我娶媳妇。”   梁兰清的唇角微扬:“哦,还没娶着啊……”   怎么感觉是被嘲讽了。   闻澈辩解道:“快了。”   “那也是没娶着。”   梁兰清看着汤煮得差不多了,便舀了一勺看汤色,然后带着嘲讽的笑给元蘅添了一碗。   元蘅尝了一口:“好香啊。”   梁兰清笑道:“烟烟以前也很喜欢。”   “烟烟是谁?”   闻澈也尝了一口。   梁兰清的笑在面上凝固了一瞬,然后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漫不经心地道了句:“我女儿。”   给其他的菜备料,她忙得一刻不停,试图将这话头快速地越过去,“她生了很重的病,但我那时没有银子……”   “为什么不来找我和舅舅?我们就在俞州。”   闻澈的声音变得艰涩。   梁兰清笑道:“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当年究竟多少个阴差阳错,多少个无可奈何,都是过去了。没做的事,做不了的事,都不是后来一句为何不那样可以评判的。   闻澈明白了。   他没再问下去。   琅州的天气总是变得很快。   日光还没从山巅一角冒出个头,就更快地被浓云压了回去。   “要下雨了。”   元蘅仰面看着天。   闻澈把鲜香的浓汤盛好整整齐齐地搁在木案上,然后去后院找来藤椅,放在梁兰清搭的花架之下。   “这里不会被淋到。”   不动声色地,闻澈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元蘅肩上,顺手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动作,甚至都没经过细想。   被温暖的指腹磨过耳垂,那点不为人知的亲密在一瞬蒸腾着冒出头绪来,热烘烘地偎着人,让人忘了这是琅州的深秋。   他们的前路都瞧不清。   吃过饭后那点雨意又收了回去,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穹宇上斑驳着未褪尽的层云。   梁兰清回了灶房。   闻澈在扫庭院中炉灶里的清灰,一不小心弄得半边脸都沾上了灰烬。   “你今日哪里也没去,是没事做么?”   元蘅给他递了一瓣酸橘。   闻澈沉默地继续扫着,试图将最里面的灰都清理出来,可是无济于事。那些痼灰已经凝在上面了,无论他如何用力。   “是啊。”   “你又骗我。”   “元蘅……”   “今晨外面都在传的话,你听到了对不对?”   元蘅声音低下去,“他们说新帝登基了。”   闻澈没应声。   琅州距离启都太远了,以致于宣宁帝驾崩与新帝继位的消息是同时传来的。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国丧之后另立新君,可对于闻澈而言,刚去世的是他的生父,而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还在宫中不知音讯。   他甚至连回去都不能。   闻澈怀着怎样的心情吃下的这顿饭,她知道。   元蘅道:“你不高兴的时候应该告诉我,难过的时候应该告诉我,受伤了疼也应该告诉我。”   而不是只有在不疼的时候,才会笑着撒娇。真正痛到心底之时却半点不肯透露。   “你手臂疼,我可以喂你吃饭。”   “你想哭,可以抱我。”   “在我跟前也怕丢人么?”   “但你不说的话,我就只能猜。如果猜得不对,我也会难过。”   “可你已经好累了。”   闻澈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微掀眼帘看她,半晌后又觉得不忍心说下去。   他不想成为元蘅的负担。   元蘅如同琼枝上的晴光瑞雪,晶莹剔透的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他怕毁了。   元蘅笑了:“对啊,所以你现在可以抱一抱我么?” 第89章 铺路   清风从他的袖衫底下穿透, 客栈小院里的招牌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手心握得带着黏湿汗渍的扫帚掉在了地上,那点不为人知的难过才真正显露出来。   是元蘅伸了手,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了。   闻澈比她高很多, 俯着身子来贴合她时背脊崩得很直很紧。   被一根素色带子束着的长发在肩背上散开,然后被元蘅勾在指尖轻轻拨弄。   这点温柔把所有的情绪都勾了起来。   元蘅觉得自己脖颈处落了片湿润, 无声无息的。   “我会是你的负累么?”   元蘅思索片刻, 反问:“那日我下了诏狱时,你有这么觉得么?”   他知道了。   “自古成王败寇, 你猜世人会如何写我?”   他又问。   元蘅回答:“不猜。还不如猜今日西街会不会有卖炒栗子的。我昨儿就看见了, 心里想了要不要给你带, 怕你不喜欢吃。”   这种时候, 她还在想吃食。   闻澈竟觉出一点暖意。   身为北成入仕朝堂的女官, 她从一开始就把声名丢下不要了。有些时候, 太在意什么, 别人就会拿什么来攻讦指摘。   而学会漠视,是褚清连授与她的第一课。   “青史之上如何, 随后人去说,怎么说都可以。”   “但我就是怕。”   闻澈眼眶微湿, “闻临视你如眼中钉, 如今登基, 怎可能轻易放过你放过衍州?若说今日之前我还有些犹豫,今日却觉得, 除了背水一战,我没有旁的路可以走了。你信我么?”   忽然被往后推了下, 元蘅轻踮着足尖, 然后柔软的唇舌覆了上去。   纠缠之间,闻澈半边胸口都是酥麻的。元蘅的任何一次主动的亲密都能撩拨得他轻微颤栗。   她微喘着气:“你当我衍州是纸糊的?”   “不敢。”   闻澈抵着她的额极轻地笑了。   他们在这边闲闲地说着话, 那边院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清早就出了门的徐舒此刻才折回来,手里握着油纸包,栗子的馥郁的香气从中溢散出来。   见着这两人青天白日就腻在一处抱着,徐舒的唇角微微扯动,转身就要溜。结果还没走出多远,他就被叫住了。   栗子被“收缴”走了一半。   下回偷偷买。   徐舒觉得这两人真的很可恶。   ***   方易之被拎着衣领子拖到正堂中时,连身上的棉白袍都被抓皱了。他顾不得勉强维持体面,只是挣扎着让自己站得更稳当一些,然后在对上元蘅的视线时,腿又软了一半。   “元大人这是作甚?”   元蘅揉搓着手心里的芙蓉玉佩,抽空瞥了他一眼,出口之声极缓:“你问你自己。深更半夜穿戴整齐,看样子也不是去刑房,不必跟我说个清楚么?”   靠在墙边的漱玉冷哼一声,接着元蘅的话道:“方通判也得知道这里如今是谁做主,切莫一时头脑发昏,认不清谁掌着你的性命。”   白日的时候元蘅要漱玉多留心着这个方易之,果不其然,这人在听闻新帝登基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卷着东西要跑。   若不是漱玉提前在路上设了人埋伏,只怕还真让这个老狐狸中途给溜了。   不必说也清楚,他定然与许知州的灭门案逃不开干系,甚至可能与曲青竹早就搭扯在一处了。一来一回地相护配合,所以才迟迟找不到曲青竹的踪影。   “纪央城许了你什么?”   元蘅将那块芙蓉玉佩扔回了他的怀里。   一看清上面的“陆”字,方易之的魂都吓散了一半。   方易之抿着唇,面色发白:“只是探亲,这玉佩,不是我的。”   “哦。”   元蘅简单地应了声,便去端手畔的茶盏,轻拨着碧绿茶汤上冒着的热气,眼皮也没抬。   下一刻,便有执着木杖之人进了堂中来,一拨人将方易之按下,另一拨人则不顾他的哀嚎将杖刑落在他的身上。   “这茶好香,宫中贡品也鲜少有这种。”   元蘅撩了袍摆半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被打得额头都落满了涔涔的汗渍,轻笑:“世上怎么又这种好事,让你赚得盆满钵满然后溜之大吉?你是个明白人,应当也知道本官阴险毒辣,是个小人。都说不要得罪小人,不然要吃许多苦头,方大人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不明白呢?想跟着陆氏分一杯羹也无可厚非,但你得活着走出这里才行。”   方易之一直哭求,但元蘅都置若罔闻。   “所以方大人夤夜外出,是要去哪儿?还是说想要护送谁去哪?”   方易之咬着牙忍痛,不答。   元蘅轻叹:“轻点打罢,在天亮前留个全尸就成。”   “我说!我说!”   方易之实在是受不住了。   这么久以来,他觉得元蘅早就对他放下戒心了。谁知道元蘅竟一直让人监视着他,他才有点小动作,就被人捉了个正着。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方易之才算真的认栽。   “今夜,我本是……”   还没等他开口说一句话,元蘅又打断了他,眼神中的冷意直让他骨缝都是沁凉的。   “不,你从徐融和柳全讲起。但凡有一句隐瞒,你就得死在这里。”   方易之欲哭无泪:“我只是个通判,哪里能知道镇西大将军的事?徐融在时,琅州事务根本轮不上我来插手。大人何必为难下官呢?”   “不说?”   漱玉意会,接过了施刑人手中的木杖,站在了方易之的跟前,仿佛只要他嘴里再吐出半个不字,今日就能将他活活打死在这里。   见状,方易之道:“我说,我说……”   “徐融本就是个落第士子,若不是得到了陆家人的赏识,根本就不可能走到后来琅州知州的位子上去。他从一开始就是跟着陆家人做事的。当年柳全叛乱,也是徐融从中唆使。”   元蘅抬眼看他:“柳全叛乱是因为儿子,可徐融为何这么做?”   方易之被漱玉从刑凳上拽了下来,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上,后背上还沾着方才被打出来的斑斑的血迹。   “为了消耗俞州和衍州的兵力,为……为陆家人铺路。”   “陆从渊想称帝?”   方易之苦笑:“很难看出来么?”   陆从渊的野心从来都是放在脸上的。从一开始,他针对元蘅,看起来只是因为闻临应该娶陆氏女而非元氏女。那时元蘅也以为他只是想要维护陆氏的辉荣。可其实从那时开始,他便已经在寻找适合拿捏的皇子了。   从始至终,闻临都只是他想要往上走的梯子。   若是哪一日用不上了,他扔掉的时候也不会手软。只有闻临这种人才觉得陆家人是真心想要助他登基。   北成生乱,他静观其变,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确实得利很多。   当时的衍州为了抵抗琅州叛军,数万燕云军只一月便锐减至不足两万数。所以最开始这场战争指向的就不是启都,而是衍州……   连柳全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好一张精心织就的巨网。   “继续说。”   方易之咽了口唾沫:“没想到柳全连衍州都过不去,最后竟被截堵在衍江畔。柳全要入启都受审,徐融心里怕都要怕死了。所以他想借琅州丝帛表忠心,向朝廷表忠心。当时国库空虚,这笔丝帛入账便能解燃眉之急,他在这其中的所做的事就能顺理成章被掩埋过去了。只是他蠢……非得贿赂锦衣卫指挥使孟聿……”   元蘅想起来了。   当时她发觉到徐融不对劲,就是因为孟聿在查犯人之时曾掀开过她的马车帘布,被她看到了身上所穿的琅州丝帛制成的衣物。   只不过后来没来得及弄清楚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徐融就被灭口了。   “当年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孟聿和陆家人有干系,心中大喜。毕竟锦衣卫中有自己人,诸般行事都要便利许多。他献丝之事本就是瞒着陆家人的,难免惹得陆家人不快。这种时候他又多此一举去向孟聿示好,岂不是自寻死路?”   元蘅啜饮了清茶,道:“所以,他献丝是想自保,也想借机讨好锦衣卫中人。可是孟聿对陆家忠心耿耿,将这事说给陆从渊听了。陆从渊便知道他不堪用,怕坏事,就索性杀了他?”   “是。”   原来是这样。   陆从渊可真是好算计。   如此既除掉了可能生异心的下属,又顺水推舟地将徐融之死推到了元蘅的头上。当时这桩事虽最终没怎么着她,但朝中流言一直都在。   谅方易之此时也不敢再蒙骗于她,元蘅没有再逼问下去。   元蘅起身,拍了衣袖上的灰尘,举止从容:“琅州军以后归我掌管,琅州之务非经我手不得批复。你明白了么?”   本以为元蘅今日必要给他苦头吃,即便留他一命,也绝不会再留他官职在身。可是听她此言之意,却是并不会动他。   尽管不明白,他也忙不迭地叩首领了话。   派人将他拉了下去之后,元蘅眸间的冷意才深了些许。   闻澈不知在屏风后面听多久了。   关于琅州事务,他并不好直接露面,不然这个方易之只怕更会有所隐瞒。   “还留他做什么?直接杀了就是。”   闻澈跨过门槛,长腿一迈便在坐榻边上坐下来,手掌盈盈一握,便将元蘅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元蘅任他抱了一会儿,顺势坐在他的膝头,将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笑道:“活人才有用。”   “嗯?”   元蘅轻叹:“陆从渊不是想知道我在这里都做何事么?那我就让他知道,事无巨细,他都会知道。如今与过去不一样了,他明我暗,就得让他掉以轻心才行。”   她语气忽然可怜起来:“我可是个弱女子啊。”   听罢,闻澈闷声笑了起来。   元蘅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装可怜都装不像,我平时怎么做的你半点都记不住么?这件事你没我在行,看来我得好生教一教你。”   元蘅眉尾微微挑了下,思索了片刻寻常闻澈的模样,稍稍往后与他分开稍许,算旧账般问:“你在我面前都是装的可怜?” 第90章 名分   “倒也不是。”   闻澈扯动唇角, 刺绣的袖口卷起,露出他的一截手腕来。腕骨往上可见清晰的疤痕。   元蘅被他的手抚得后背松缓下来,抬手揉住他的鬓角, 笑得不咸不淡:“真的?”   “谁还敢骗你。”   “你啊。”   元蘅任由他欺身而上,将她压在了坐榻的一角, 身子整个陷进松软的锦被里, 眉眼间尽是倦怠,倦怠中又掺了纠缠, “殿下最会骗人了。”   “骗你什么了?”   “你觉得呢?”   她总是有一种不自知的艳, 轻递过来的每一丝目光都惑人。   世间怎会有这种人。   闻澈吻住她的眉眼, 试图替她遮掩一些, 可是却被心里的欲束得更紧, 低声喟叹:“别看我。”   甫一对视, 他就会输。   心甘情愿被笼在名为元蘅的天地里。   “为何?”   明知故问。   闻澈的虎口抵在她的肩, “你还病着。”   她的病是没怎么好,又被方易之的事给折腾得夜不能寐, 天还没亮就起身来审人。闻澈瞧着心疼,又怎么舍得这个时候逞自己之欲。即便是两人已经许久没有亲密过了, 即便她只是睡在自己身侧都是一种蛊惑。   元蘅低语了一句什么。   闻澈整个人一僵。   见她唇角微扬, 闻澈道:“再说这种话, 我可不做正人君子了。”   “你是正人君子么?”   元蘅露出葡萄玉般的双眸。   撑着手臂在她的上方,打量着她铺散开的顺滑的青丝, 闻澈被气笑了,克制着自己翻身躺回她的身侧。   沉默良久, 他的语声带着狠:“至今我都没名没分的, 怪谁?”   听着有好大的怨气。   元蘅闭上眼睛,任由他给她轻按着鬓间, 缓叹一声:“真不明白,我人都在你跟前了,名不名分的,你还执着什么?”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若要这么问,闻澈可就有话说了,   “前日见你跟琅州刑房的知事多说了很多话。若是我有名分,我看谁还敢明目张胆地往你跟前凑!”   “有这回事?”   元蘅一时没想起哪里来的什么知事。   撑起半个身子,元蘅俯身看他气得皱起的眉,轻声问,“你吃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醋?”   “就那个张知事!”   闻澈不许她的手碰自己,毫不留情地拨开,继续道:“别跟我说你不记得,有说有笑地聊了那么久,我瞧着你很赏识他啊。”   元蘅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   “是挺赏识的。”   元蘅不理他,自顾自地将方才被扯松了的衣襟拢好,“他做事挺稳妥的,这些年被方易之和许知州压着一直没怎么升迁。这人识时务,又聪明,找个机会是可以给他提一提官职的。”   闻澈冷笑一声:“那你觉得,我和他谁好看?”   “好酸啊……怎么,凌王殿下打算以色侍人?诚然,那位知事大人是生了副好模样……”   她故作没看出他眸色愈深。   下一刻,他忽地伸手掐着她的下颌,近乎粗/暴地吻了过来,将元蘅整个人都往后推在了角落里,软枕顺着就掉在了地上。   平素装出的那点可怜柔弱在这一瞬尽数化为虚无。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压抑都发泄在这里了。   帝位。   权争。   通通都被扔下了。   他只要她。   咬着那点柔软,他的声音不稳:“没人跟你说过,别在我跟前称赞旁的男人么?”   被掐得侧颊生疼,呼吸窒住,元蘅被迫眸间弥漫起湿润的雾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平时乖顺模样的闻澈都是装的,此刻用牙尖磨着她脆弱的耳垂的带着狠绝的人,才是他。   “你听懂了么?”   闻澈冷声重复,“不许在我跟前称赞旁的男人。”   “我若偏要呢?”   元蘅被他闹得来了脾气。   闻澈重重地按了她的后腰,酥麻之感钻心般蔓延而上,将她的理智吞噬一半。   厮磨纠缠许久,他道:“我在吃醋。元蘅,你哄一哄我又能怎么样?心悦你的人那么多,当初我在江朔都有所耳闻,我不高兴!你听到没有,我不高兴!”   陈年旧账。   这人真是算个没完了。   黏人又缠人。   “在江朔听到什么了?”   那个时候重逢,两人都还在别扭着,谁也没开诚布公地谈过分开那段时日,彼此是怎么想的。   闻澈道:“听说你撕了我的信不看,听说向你示好的人要排长队,还听说你和……你和沈明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的最后一句话压得极重。   带着怨愤。   每回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沈钦与元蘅都形影不离,他都嫉妒得难眠。   他还嫉妒与元蘅有过婚约的闻临,甚至嫉妒曾经还是容与时的自己。   在江朔时,他一边对容与嫉妒得发疯,另一边又懊悔自己分明得到了,却亲手将她推开。   “没有撕了不看。”   元蘅终于笑了,“是我故意让人这么说给你听的,好让你专心在战事上。江朔那么危险,你得先照顾好自己啊。至于示好的人……是有那么一些,但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闻澈捏着她的耳垂,明显被哄高兴了。   元蘅轻轻揉着方才被咬痛了的唇角,收了那点笑意,半点情面都不留:“喜欢张知事。你自己多重的身量心里没数么?压得我疼死了,滚下去!”   “……”   ***   元蘅从房中走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快要入冬的时节了,琅州地偏南,还没有太明显的冷意。墙角那几株菊还没全然绽开。   漱玉递给了她一封信。   元蘅先看了落款——裴江知。   折回了信。   元蘅拎着在小径中走过时沾湿了的袍摆,沉默无声地走着。   “姑娘,别听他的话,启都是龙潭虎穴,是万万回不得的。”   生怕元蘅思忖出什么惊人的决定来,漱玉只得私底下告诫几句。如今元蘅在衍俞琅称不上顺遂,但也绝非闻临和陆从渊能轻易惹得起的人。   可启都就不同了。   那里是真的凶险。   “方易之呢?”   元蘅没答她的话,转而问起了才被她扔去狱中关着的方易之。   漱玉道:“还未伤愈,今晨连水都咽不下去,睡过去了。”   揉着被闻澈捏痛了的脖颈,元蘅嗯了一声:“待他醒了,让他给陆从渊去一封信。就说元蘅在琅州查案无果,已经折返回衍州了。你一定要盯着他写下这封信,不能让他耍什么花招。”   “他不敢耍花招了。”   漱玉道。   方易之此人本就胆小怕事,此番偷溜被揪回来,还挨了这么一顿杖刑,他吓得把知道的真相事无巨细全都交待了,连元蘅没打算从他口中得知的,也都说清楚了。   这种惜命之人,其实最好拿捏。   别说一封信,十封信他也愿意写。   “那就好。只要把方易之用好,就绝对可以迷惑陆从渊,甚至可以引蛇出洞,将曲青竹以及他的旧部从燕云军中连根拔起。燕云军是我最后的刀,无论怎样,无论用与不用,都得让它保持锋利,绝不能被这种人坏了它的根基。”   元蘅捡起了一片枯叶,指腹流连过它上面已经成枯黄色的脉络。   漱玉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张口又哑了声,只好称是,出了门去。   漱玉临出门时,遇上了梁兰清。   梁兰清似乎在门口站了许久了,估摸着也将方才两人的对谈听了个差不多。   漱玉朝她施了拜礼。   很多年没人朝她行过正经的拜礼了,梁兰清看着面前人的举动,有片刻的恍惚。   “梁大人。”   梁兰清淡然一笑:“你是姜姑娘罢?”   她见过姜牧。   而漱玉生得与姜牧太像了。   从她见到漱玉的第一眼,就猜出了几分。难怪遮掩不住身份,启都认得姜牧的人又岂在少数?   元蘅为何从启都被扔回衍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元蘅留了一个“罪臣余孽”在跟前。那时梁兰清尚不清楚,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元蘅这么做。可是这些日子,看着漱玉忙前忙后,没有任何怨言的模样,她才明白了这份情谊。   她与漱玉实际上是一类人。   都为了当年那场祸事付出了太多,在这个世间隐姓埋名地活着,不能提及关于曾经的任何事。   漱玉再拜。   梁兰清道:“你与元蘅一样,总是礼数很周全……这些年,很苦罢?”   “姑娘待我很好,没吃过什么苦。”   梁兰清道:“那就好。”   活着就好,没有吃太多苦就好。   从始至终,她们都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承担这样的后果和罪名。世间总有人是执着的,为了那点真相和公道,愿意做出努力。   就如元蘅。   梁兰清没再多说,正准备往院中去,却再度被漱玉叫住了。   “梁大人。”   “嗯?”   “方才的话,您应该也听到了。能否替我劝一劝姑娘,我真的不想让她再回启都去了。功名利禄不要又如何,北成的前路在与不在又如何?她才是受了太多苦的人,我不想让她再回到危险里去了。”   漱玉的眼眶湿了。   梁兰清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没说要回去,你为何要担心?”   “因为我了解她。”   梁兰清点头,声音很轻:“你也说了,你了解她。” 第91章 情思   漱玉未说出口的话梗在喉间, 一口气提不起来,最后又沉沉地落回了胸腔里。   漱玉了解她。   元蘅从不是避乱之人。这些年留在她的身边,看着风云起变, 却连她的裙裾都吹不偏分毫。元家没给过她庇护,而她却想着庇护衍州。   此刻的元成晖该是要感谢元蘅的。   若不是陆从渊对她留有忌惮, 现下闻临登基称帝, 衍州便是死路一条。就是因为有元蘅在这里,这条路才还可窥见半点亮色, 才有起死回生奋力一搏的机会。   这些话都不该由梁兰清来说, 所以她只能委婉地点明。才相识这么几日, 她甚至不了解元蘅的秉性。   可是关于这位摘得探花之名, 入仕朝堂的女官的传闻, 在北成却是无人不知。   茶余饭后, 总有人在谈及她的事迹, 或敬慕或嘲讽,褒贬不一。   被这样的流言缠身, 任谁都不堪其扰。   但她却恍若未闻。   这点气度,梁兰清是敬佩的。   在北成, 世家女终究与世家子不同。世家子承继家业, 在文治武功上功成名就, 好些的流芳千古,差些的享受一世荣华。   没人问及女子。   哪怕是出身望族, 她们也依旧被忽视感受,在挣扎时被说成贪心不足, 永远被困住, 被送出,被安排, 被处置。   连一句拒绝都说不得。   当年的梁兰清就是痛苦至极,从中挣扎出来的人。她宁愿去亲近陆太后,也绝不愿意回到家中去接受既定的命运。   可最后还是身败名裂。   总有人要她身败名裂,然后再语重心长地教诲其余人——你看,她怎么能做官,怎么能沾朝政?终究是祸水。   元蘅就是在这样的流言之中,毅然决然地踏进这场漩涡里来的。   个中艰难,比之梁兰清的当初更甚。   真正欣赏元蘅的可能只有褚清连和杜庭誉,而皇帝用她为官,只是斟酌筹谋之后,做出的权宜之计。   她被当作刀。   可梁兰清知道,元蘅愿意做那把刀。   切开腐烂的肌理,求一个新生。   如此,她又怎会是避乱之人?   漱玉懂了,拱手告辞离开。   梁兰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朝着院子里走了进去。   而刚才谈及之人,现下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长发没有束起来,就这么披散在肩侧,长长地垂下来,几乎触到了青石阶。   元蘅看着气色不怎么好,像是久病未愈。   薄薄的单衣轻拢着领口,上面沾染的药香就这么冲着人扑面而来。   “怎么病了?”   梁兰清驻足在她跟前。   闻声,元蘅想要站起身来说话,却被梁兰清轻按了手臂,示意不必。接着梁兰清就抚平裙摆,也随她一同在石阶上坐下了。   入了冬的石阶很冰凉,清晨的薄雾带着水汽,往人袖口袭去。   “一直这样,冬日过了就好了。”   梁兰清看着她身上的单衣,皱眉:“身子不好,怎么还不穿厚些?”   元蘅扯了扯唇角:“这样清醒。”   “有时候人不是非得清醒的,自私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元姑娘,做任何决定之前,想一想自己的退路,也没什么不好。若要做君子,那可太累了。”   听懂了梁兰清的言下之意。   元蘅轻笑:“私心么,也有。”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声音放得更轻了,“其实在我下狱之前,我都只是喜欢他而已。世间事过满则亏,我从来不是那种对人毫无保留的人……可在诏狱中的那一个月,我想明白很多。那种境地里,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对于先帝而言,弃我之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我没有死。”   她道,“我那时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了,也知道这辈子是要辜负他了。可是我活下来了。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直到我看到他后背的疤痕。”   “他身上有很多伤。”   元蘅的声音有细微的颤,因为在对世间毫无留恋之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脾气不好,之前待他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后来他就是我所有的私心了。”   梁兰清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元蘅笑道:“我在一日,衍州就一日是他的后盾。有我在这里,没人敢,也没人能动他。先帝把三州交给我,就是提前布好了棋具。如今棋子就在我的手里,怎么走是我说了算。我登科入仕是要做良臣,但,我是要做天下人的良臣,不是哪个皇帝的。”   风很凉。   但吹得人足够清醒。   她本身形纤弱,淡青色的裙腰束着,隔着老远看就是盈盈一握。生了最温婉柔媚的模样,却有一颗足够硬的心。   雾气化开,寒星散在天幕上。   元蘅拢好衣襟起身,道:“梁大人,你信我么?”   ***   鹘鹰在山际盘旋了几圈,最后长鸣着扇动尾翅如风般破开苍穹,最后冲入水面,鹰爪刺开一道水痕,抓扑一般又腾起飞入丛林深处。   “世子……”   宋景抬了手臂,不多时,那只鹰落回了他的肩膀。他抚着鹰首,然后散漫地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宦官身上。   他长腿一迈,颇为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本世子与司礼监向来没往来,有什么话竟还要劳烦秉笔亲自跑这一趟?”   司礼监秉笔满脸堆笑,道:“近来奴婢帮着陛下勘合奏章,见着许多……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世子无心与人交游,可身在朝堂之中,掌着十二卫,还是要多留心。”   “有话直说。”   宋景烦透了这一番不明不白的暗示和打官腔。   见宋景不领情,秉笔的笑僵在脸上,干咳一声后道:“您不肯交还十二卫,朝中人都心生不满。这些话传进陛下的耳朵里,陛下也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哦。”   宋景扬臂,将鹰放飞。   撩起袍摆坐在藤椅上,他看着面前的宦官,“所以呢?先帝都没不高兴,陛下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侯爷如今重伤未愈,本世子掌管十二卫,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说不是天经地义。”   秉笔有些为难,“可世子也得为着北成着想,是不是?陛下登基,您称病不去登基大典,已经是十足的不敬了。您又与那凌王有诸般交情……陛下就是看在侯爷这些年功劳苦劳俱全的分上,才没与您计较啊。如今,只要您服个软,向陛下说些好话,依奴婢看,这十二卫,还是侯府的,跑不了。”   “陛下还不许人生病?”   秉笔的话被噎了回去。   来之前就知道宋景难缠,却也没想到是油盐不进。怪不得这几日闻临为了这桩事,连觉也睡不好。   见话说不明白,秉笔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宋景仗着侯府在启都的声望极重,闻临拿他没法子,才会如此。   宋景解了腕带,翻身上马,低垂着眼看向几个来游说的宦官,然后道:“请回罢。”   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   宋景先去劝知堂看了安远侯。   他的呼吸很匀称,听闻今晨时分他有短暂地醒过来。当时宋景激动万分地请了大夫来。   大夫诊过脉象,说安远侯体内的毒已经缓解了许多。若是按时用药和针灸,彻底清醒也不是难事。   侯府如今岌岌可危。   宋景一个人挑着大梁,他半点都不想再失去爷爷。安远侯好转的事不能外传,毕竟只有安远侯沉睡不醒,才能让闻临放松戒备,侯府才有回转的余地。   回自己房中时,宋景没有点烛。   在一片昏暗里,他摸索着去找火折子,结果不小心翻倒了床边的锦盒,里面珠玉似的一串东西就哗啦一声散了出来,在床榻边滚落一地。   这是漱玉的串珠。   宋景慌了神,也顾不上再找火折子,当即就单膝跪在榻前,伸手去摸床榻底下,试图将滚进去的珠子给摸回来。   漱玉就留给了他这一样东西。   月明如水。   他找得满头大汗,最后将珠子托在掌心,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十八颗。   一颗没丢。   握紧了珠子,宋景伏在自己的膝头,无力感就这么忽然席卷了他。   他现在还记得,漱玉跟着元蘅离开启都的那一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袭水青色的交领襦裙,就站在昔日两人总能碰面的小路边上。   快要下雨的时节。   他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宋景连一句挽留都没资格说。   启都这样的地方,都走罢,都不要再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宋景。”   那是漱玉第一回直呼他的名姓。   宋景不敢应声。   转过身就开始泪眼朦胧。   “如果我早些发现你的身份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保护你。”   漱玉笑了一声:“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她的。   “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了,不必再隐姓埋名。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姜揽月了。姜揽月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将门之女了。你会……”   “不会……”   宋景转身,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了。   “但是,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天高水远,哪里都好去。”   从亲眼见着家中惨遭灭门之后,漱玉从未有过如此心痛的时候。看着平日里混不吝的纨绔公子,此刻连好好的跟她说笑都不会了。   漱玉给了他一串玉珠。   “你等我回来。”   “我不会等你的。”   宋景送来了抱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永远别再回来了。”   永远别再回来。   宋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在月色照映之下仔细地打量着手心里莹润的玉珠,用袖口抹干净了眼角的水泽。   串绳断了。   得找个机会修好。   “世子?奴婢服侍您宽衣。”   一只嫩白的手伸了过来,宋景惊而回神,连是谁都没看清楚,就直接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月色之下,隐约可见此女子楚楚可怜之态,一副容色动人的美人模样。   “你是何人!怎么在我房中?”   那女子被他的反应惊住,说话间语气慌了起来,但仍旧鼓着勇气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是夫人让奴婢来侍奉世子的。”   “我娘?”   宋景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开,“荒唐!无媒无聘,你,你何苦……”   “奴婢不要名分的。”   “现在,你出去!”   宋景将玉珠收回袖袋中,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发怒,“我不需要你侍奉,从我房中出去!”   “夫人是为了世子好。这段时日侯府中诸事繁杂,世子心绪不宁,连饭也吃不好。若是奴婢能为世子解忧……”   简直荒唐。   宋景朝门口走去,冷声道:“回去告诉我娘,我不需要有人这么为我解忧。”   正要开门之际,他听到了这女子断续的哭声。   “世子可是,可是嫌弃奴婢身份低微……”   他最拿人哭泣没办法。   宋景的步子钉在原地,纠结许久,还是折返了回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你听着,与你无关。是我有未婚的妻子了,无论如何,我是要等着她的,更不会做出任何对不住她的事,你明白么?”   “世子……”   宋景道:“你回去,如实与我娘讲清楚。她若是因为此事为难于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主持公道。”   那女子似乎明白了:“是,漱玉姑娘?可您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宋景心里很疼。   “我……”   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我也等着她。”   ***   汤池中热气蒸腾。   清苦的药气氤氲着,弥漫在层层的纱帐之间。   元蘅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就这么泡在药浴里,伏在池边小憩。   才下了马折回府中的闻澈推开门,便瞧见了这幅景色。   她的薄衣被水浸透,露出似有若无的大片雪白的肌肤。因着水太热了,她的肤色被蒸得透出薄粉色。   外面下了雪。   周遭的一切都静谧,还没有汤池中的水声明显。他带着寒凉雪气进了这一室暖香中来。   俯身捞着她的腰,迫使她睁开眼来看着自己,然后闻澈问:“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好累。”   不是诉苦,像撒娇。   闻澈低低地笑了一声:“辛苦。刚进院子时,听人说了了你的‘丰功伟绩’,曲青竹抓着了?”   “不止抓着了,连同与他关系不明不白的旧部也一并清理了出来。我早就说了,那个方易之看着唯唯诺诺,实则不简单。顺着这根藤好好地摸过去,什么都能揪出来。”   “这段时间还是不能松懈。流民的事还是没解决好,虽然没有生时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他们的安顿还是桩棘手事。而且,我在琅州,燕云军中的事总归有些鞭长莫及。我该回去了……”   “回衍州去?”   闻澈对分别有种莫名的敏感。   元蘅的眼皮被水汽熏得发红,像是曾经缠绵时被迫的泪眼朦胧。美人出浴,这幅场景对闻澈的克制要求极高。   她贴着他的掌面,“还没走呢,你就想我了?”   抵着她的额,闻澈啄吻了她的眼睫:“想啊。带我一起回去罢……”   没答他这话。   闻澈也没继续说下去。   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吻住了他的玉,只是这块玉没有平素的冰凉,反而触手是温热的,带着点平时没有的主动。   勾着他的衣带,闻澈被带进了水里,水花四溅之间,他将元蘅抵在池壁上吻了个透。   不是回衍州。   是启都。   她说不出口,只要看向闻澈的双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此一别,再见怕是难。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许此生也就这样了。   元蘅解了他的腰封。   闻澈捧着她的脖颈:“……别,我不想。”   她的身子这般弱,每日被药汤温养着也没怎么见好转。   “你是我的夫人。”   闻澈的气息微乱,“来日方长……”   “谁是你夫人了?”   元蘅看他。   闻澈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用指腹刮着她的眉梢:“怎么不是?你拿了我的簪子,我收了你的玉佩,天地已经认了。忙过这段时日,你若愿意,我就上门提亲,或者在我姨母这里补个亲迎礼。怎么都成。但你是我夫人,这事不会变了。”   这话听得元蘅有些难过。   “那你亲我。”   元蘅道,“夫君。”   心口一麻。   闻澈从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即便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也比不上这一句“夫君”来得令人惊愕。   今日的元蘅主动得过了头。   但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中的不对劲,只被这点热情纠缠得紧。   最后所有的克制都崩裂了。   雪下得密了。   谁也没顾上看,闻澈带进房中的那点寒气早被热化了。   是药浴的缘故罢……   他好像清醒不了。   “带上我罢元大人,去哪都带上我,别把我扔下……”   他把元蘅的呼吸磨得细碎。   元蘅没说话,眼底的红痕愈发明显。氤氲的汤池水汽里,闻澈分不清那红是来自欢愉还是难过。   闻澈总是喜欢唤她元大人。   似乎来自于某种执着。   与朝中旁人的敬称差点味道,也不知道差在那里,单单是每回听到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唤出来,都能惹得她麻掉半边筋骨。   她是元大人,但这种时候又被他占为己有,旁人连窥探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无限风光的元大人。   是他的。   只要想到此处,他都莫名得意。这些绮梦他做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成真。她化成了水波,被他盯着瞧。   似松涛乍起,林间雀鸣。   指节扣进元蘅的指缝,她连往后退的余地都找不着,就这般直接被暖化了。   水波潋滟里,她被抱得高了。   “放开我……”   衣物在水里散开,她想拢紧,双手却被按在了身后。   最后她只哑着恨声道,“我不要你了。”   他都多少个夜睡不好了,除了衍州重逢那日,他始终顾及着她的病。   一晃都由夏入冬了。这人睡在他的枕侧,撩拨他而不自知,现下竟然还知道怕。   “怕什么?”   闻澈笑中带着狠,轻吻在她的腕骨:“晚了,由不得你了。” 第92章 周全   无声的雪落着, 黛瓦之上铺满了皑皑之色。   麻雀在窗棱上驻足,却又被屋内忽然有软枕落地的声音惊得扇着翅膀飞起,撞在了窗纸上, 又狼狈地冲进了漫天的鹅羽之中。   元蘅觉得生不如死。   她被桎梏着,半点挪不开。   “唤夫君, 今日放过你。”   “夫——”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 最后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世上的欢愉到了极致就是折磨。脆弱的脖颈不设防地露在了猎人的跟前,然后被烙上吻痕。   她什么都记不起了。   什么朝堂, 什么争论, 她都忘了。只记得闻澈的名字, 可她唤不出声。   他的声音在耳边, 近乎祈求:“再唤一声……”   元蘅咬上他的肩:“你, 个疯子。”   闻澈将想要逃离的她重新捉了回来, 把脸埋在她的颈肩处, 闷声道:“你天天在我跟前晃,亲我抱我, 我以为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本是知道的。   可今日却不太知道了。   她的肌肤很白,此刻眼尾的薄红格外明显。   拇指刮过她的眼尾, 抚到了一道泪痕。闻澈分出些清明神智:“怎么哭了?”   元蘅揪紧了他的衣襟, 小声问:“如果有一日, 我骗了你呢?闻澈,如果我骗了你呢……”   不知道她忽然的哀伤源于何处, 闻澈只是吻得更认真,良久之后, 灯花燃尽残烛泣泪, 油渍就沾在了烛台之上。   他道:“无论什么,只要是你,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的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琉璃瓦上的覆着层雪,鸟雀的爪痕浅浅地印在上面,寒风一过,簌簌落雪更下得稠密,痕迹尽数被掩盖过去,什么也不剩下了。   ***   承顺元年,冬。   启都中忽落骤雪。   难得没有战事的半年,因着灾情的缘故,启都多处的房屋都被毁坏了,内阁诸位辅臣单是就修缮事宜就论了整整两个月。   起初是宣宁帝病重不醒,加之户部一直推脱说拨不出银子,就一直耽搁下了。再后来闻临登基,各种典仪都要大办。皇帝都不着急,臣子们见着没动静,更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谁也不想上赶着触霉头。一来二去,各部相护推诿,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将近年关,各地的驻军都会派人入都觐见新帝,顺便来讨军饷。一封封折子呈上去,就如同石沉大海,闻临连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户部尚书愁得夜不能寐,最后只能称病,没几日,他连上值也不去了,只关起门来躲人。   “你说什么?”   闻临将折子扔还回去,气得脸色发青。   裴江知袖手躬身站在原处,看了眼站在殿侧的苏瞿,便没再往下说,只是低着头听训斥。   “真是没想到,裴大人竟如此看重那个元氏女。她是何种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她与那凌王就是一丘之貉。她若是心中还有北成,就不会在陛下登基之时,连封庆贺折子都没呈上。如今,她仗着先帝给的权力,在衍州可以称得上一句割据了。她与叛臣何异?你竟还要她回来?”   一直安静听着议事没有开口说话的苏瞿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闻临冷笑:“裴卿若是身子不适,告假歇上几日也是可行的。也总好过在这里说这些头脑发昏的荒唐之言!”   裴江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因着她在衍州割据,恐威胁重大,才要她回来。”   “你这是何意?”   裴江知道:“如今陛下登基,那凌王却全然断了音讯,元蘅也与启都再无往来,难道陛下心中无半点芥蒂?元蘅亲手整顿燕云军,将衍州彻底割开,如今衍州就是她一人说了算。而衍州旁边是什么?是梁晋的俞州军,再往西北,是地域辽阔的江朔。难道陛下就真的安心?”   一言出,殿中陷入了一阵死寂。   岂止不安心,闻临单单是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后脊生凉。元蘅,闻澈,梁晋,单拎出来任何一人,都足以让他食不下咽。可是为着漱玉之事,元蘅与闻澈的私情,整个启都已经无人不晓。   他最畏惧的人,牵连在一处,这便是如芒在背。   闻临沉默许久,道:“说下去。”   “这种人,放在陛下目不可及之处,才是隐患。当年的琅州军,只有十万人数,却势如破竹。凌王若是生了反心,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会比当年的柳全更……”   裴江知道:“所以,趁着还能补救,引元蘅回到启都,重新派人到衍州去任职,将兵权重新收回!”   闻临张口欲言,看了眼苏瞿的脸色,又将嘴闭上了。   曾经他在元蘅那里触了不少霉头,听着元蘅的名字他都觉得困扰。这种人还要留在身侧,若是用不好,岂不是隐患更大?   见他犹豫,裴江知趁机给这火势添了把柴:“陛下,元氏世代中立,即便是元蘅真的与凌王有私情,也万不会轻易生了不轨之心。怕的是她经不住凌王的唆使,真的剑走偏锋了。所以臣言,如今尚有补救之机。何况,元成晖对陛下一直是生的亲近之心,元蘅与陛下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那元蘅,与陆家人才是宿仇啊……”   这把柴火添得足够妙。   闻临借陆氏之力登上了帝位,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能力牵制陆氏,反而让陆从渊凌驾于他之上。如今启都的守卫之兵尽是纪央城的兵力,整个启都尽在陆从渊的掌控之中。   若说不平,闻临定是有的。   苏瞿沉吟片刻,看向闻临:“臣觉得裴大人此言在理。与其放任此女蚕食北成兵权,不若将她困在此处。在眼前盯着,她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她如何肯回来?”   闻临不觉得那女子会这般轻易地落进网中来。   裴江知道:“以高官厚禄诱之。如今沈钦辞官,礼部尚书空悬。将她放回礼部,总好过她留在兵部侍郎的位子上。若是还不够,也可将她提至内阁次辅之位。”   “将她放在内阁?”   “如今唯有内阁能与陆氏一搏了。陛下难道不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么?”   退出朝云殿时,雪已经停了。   朱红色的城墙围出四方的一片天地。天际杳杳昏晦,长阶上冷而幽寂,半点人声都听不见。   裴江知有些乏了,怀抱着笏板,踩着厚实绵密的积雪往下走。   狭而长的宫道上,连羽林军也没见着。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皇城中便再未戒严了。说白了那时就是在堵死宣宁帝的生路,将他病重的消息拦死在这里,让外面的人都鞭长莫及。   一个对自己生父都如此残忍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成为明君?   裴江知只后悔自己最开始昏了神智,现在才懂得,跟着自私薄情之人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还会惹一身麻烦的。   闻临是登基了。   可他的皇位摇摇欲坠,裴江知没指望他能守住。   但身为首辅这些年,裴江知又明白,闻临注定守不住的北成天下,与其被陆从渊窃取,不若将希望放在元蘅与凌王身上。   元蘅那样的人,足够聪慧通透,只要他抛去一个意思,她就一定能明白。   “父亲!”   裴鸢见着到了家的裴江知,弯着眉眼笑着迎了上来。   裴江知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又想起曾经闻临为着一己私欲,不惜毁坏裴鸢的名节,而元蘅却愿意为裴鸢周全之事。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豫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而在看到裴鸢的那一瞬,却全想通了。   破釜沉舟,就当赌元蘅能赢。   裴江知笑着看向女儿,假意呵斥:“多大人了,没个端庄稳重的样子!”   裴鸢的笑淡下去,手指缴着袖口,颇为犹豫道:“公主端庄稳重,如今得到什么了?”   提到公主,裴江知的笑微僵。   自打陆从渊强娶了明锦之后,便再没见明锦出现过。昔日那个守在宣宁皇帝病榻之前,绝不肯让任何人靠近的倔强的女子,就这般销声匿迹。   他艰难道:“公主最终也要嫁人,陆大人……哪里不好?”   裴鸢却冷笑:“那我呢?我若是被人这么对待,您也情愿么?陆从渊不过就是欺负公主没有父亲了。我与公主有自幼的情分,您也算看着公主长大的,应当看出来,她半点都不情愿……”   “不许胡说。”   裴江知叹息,“你现在还没学会谨言慎行么?”   嘴上虽斥责,但裴江知心里清楚。明锦是为了周全她的母后和弟弟,才不得已做出了如今的决定。陆从渊是个疯子,却唯独待她多了几分认真。她如今,是安全的。   人活于世,难免会做身不由己之事。但唯有忍得一时之辱,才能换得后来博弈的机会。   明锦如是,他亦如是。   “爹管不了那么多,但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没有人可以这么待你。鸢儿,我这把年纪,也不要什么前程了。但爹要周全你的前程,这份心,和公主周全她的母后,是一样的。”   裴江知知道裴鸢没听明白。   他也不需要她明白。 第93章 宋景   侯府外围了许多羽林军, 个个整装以待,半点都不通融。侯府中人连外出采买都没有法子。   天不亮的时候,安远侯模糊着醒了一回。他撑着自己的身子往房门外去, 谁知才走了一半就被府中的侍从拦了回来。   多年来保持的敏锐令他明白,在他中毒昏睡的这些日子, 启都已经变天了。   “你敢拦我?”   安远侯剧烈地咳着, 如风中残叶般的身子瘦削许多,几乎就要站不稳。他撑着门框咳, 拂开了下人来扶他的手。   他问:“景儿呢?”   侍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最后只宽慰般道了句:“被陛下召进宫中, 这个时辰, 应当还回不来。”   “陛下?”   “如今是承顺元年, 陛下是昔日越王。”   担心安远侯病中不知启都近况, 他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这一解释不打紧, 安远侯却咳得更狠了,捂着唇的绢帕上已经染上了血丝。他眼角的皱纹此刻更加明显, 宛如刀削一般带着多年来肃杀征伐的冷峻。   这是他最怕的事。从他被人暗算中了毒箭之后,他就最怕江山易主。   当初元蘅不愿嫁给闻临之时,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同意, 缘由也在于此。闻临其人一直都是看着稳妥持重, 实则虚之。   此番宋景被召入宫中,绝非好事。   侍从就算再不明其中的轻重。过往安远侯从不在私下议论储君之选, 将避锋芒做得彻底。可就是这种刻意的退避,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轻视与看不上。在启都这种地方, 想要中立就是最不可能的事, 反而会得罪很多人。   身为侯府世子的宋景自然不明白这些,只愿意与自己交好的凌王交游。而安远侯素来不怎么管制宋景与谁交游, 也便不牵涉这些。   正是如此,才会给闻临一种侯府从来都是站在凌王那边的假象。而与凌王有情的元蘅又是安远侯的外孙女。   这口气闻临咽不下,就只能全撒在侯府身上了。   向来闻临想要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他看中十二卫不是一日两日了,百般的磋磨却一直求之不得。如今他是北成的皇帝,却被臣子百般驳了颜面,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侯爷,我扶您回房歇着罢?世子很快就回来了。”   安远侯拂开了他的手,没让他碰,只是自己扶游廊上的廊柱往府外走。尽管步子不够稳当,还是坚持继续走着。   侍从不愿让安远侯发现府外围着的羽林军,几度伸手却仍旧束手无策。安远侯征战沙场多年,不光是敏锐,还带着几分倔强,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拦不住他。但府中这种境况,让他知晓了不是平白添堵么?   “爷爷?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着呢。”   迎面便见宋景阔步迈过门槛,面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将自己披在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给安远侯裹严实了。   宋景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与过去数年出府鬼混之后归家没有任何不同。只有安远侯知道其中不同,过往的宋景只会躲着他跑,一整日下来能不与爷爷碰面就避免碰面,生怕被安远侯挑到什么错处,又要挨上一顿责罚。   他自幼没了父亲,被他的娘亲娇惯得养了一身坏毛病,纨绔顽劣,还不喜欢被管教,脾气上来了还敢跟安远侯对着呛声。   可如今总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面对安远侯再也没了那种畏惧,行走时不再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就连眉眼都看着多了许多坚毅。   安远侯看了他一会儿,才问:“景儿,你去哪儿了?”   他本想瞒着自己才从宫中回来之事,可侍从向他递了个眼神,他便明白安远侯已经知晓这些事了。   宋景笑道:“这不是快年关了,底下诸州都来启都要军饷银子。我看着十二卫的刀枪都旧得不成样了,也想进宫讨个恩典,谁知道连朝云殿的门都没摸着,就被驳回了。哈哈哈,早知道我就不去讨这个嫌了,平白碰一鼻子灰。”   “真的?”   “骗你作甚?爷爷,回房罢,这雪才停多久,站在这里说话也忒冷了。”   说罢,宋景就伸手去搀扶安远侯的手臂。安远侯听到他这么说,才将不安的心沉了下去,任由宋景将他扶着回房了。   尽管他过去总也瞧不上自己这个孙子,可是见着会跟他说俏皮话的宋景,还是会觉得甚是亲近。   陪着安远侯说话一直到深夜,宋景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劝知堂中出来。   长随小宗忙伸手去扶他,而宋景却摆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就着才化过雪的石阶坐了下去。   小宗眼眶有些湿,小声地问:“您真的就不跟侯爷说实话?”   “我能解决,扰他养病作甚?”   宋景将脸埋在自己的双膝处,什么话都说不出。   哪里是去讨什么恩典,闻临就差没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逼迫于他了。闻临弑君登基,正是需要朝中人支持,需要侯府支持的时候。这种时候侯府不肯顺从,闻临自然不高兴。   他若不是赶回来的及时,将安远侯拦在了内府之中,没让安远侯真的瞧见那些羽林军,他恐怕真的会无从解释。   将侯府弄到如今的境地,实非他所愿。   “小宗,你说我是不是很废物啊。我答应爷爷将侯府照看好,可是……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这块料,我就丢我父亲的人。父亲去世后,这世子之位就是我的了,可我不喜欢别人那么叫我,我只许你们叫我公子。其实我就是害怕,害怕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许。”   宋景沉着肩,撑着自己的鬓角,看向地上被他用靴子踩得泥泞的石板。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宋景道:“我没事,说出来就好了。”   可那只手仍旧没有挪开,反而绕至了他的颈后,似是轻轻的拥揽。   他笑了一声:“小宗,你现在怎么……”   抬眸,迎上那束熟悉的目光时,宋景以为自己夙夜不眠忙出了幻象。许久的怔愣之后,他被彻底地抱紧了。   漱玉轻声道:“我信你。”   臂弯和拥抱之暖与这寒冬的凌冽截然不同,好似从无限的深渊之中艰难跋涉而出,终于在近乎可以吞噬人的漆黑昏暗中寻到了一捧火光。   怀抱中的这人却一句话都没有,反而肩膀轻微地颤抖着,许久都不能平静。她用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湿润,笑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才说完,却好像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抬手将漱玉抱得紧了,然后低声道:“你是真的么?”   “假的。”   宋景却笑:“我不信,就是真的。”   梦中之人碰不到,没这么暖的温度。   忽地,他却想到了什么似的,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你怎么……你怎么会回来?难不成……蘅妹妹她如何了?你又是如何进到府中的?府外可都是羽林军!”   漱玉与他分开,有些生疏地碰了下他的指尖,旋即自己的手就被这人握紧了。   这种感觉很踏实。   漱玉道:“尽管羽林军戒备森严,可侯府平素的吃穿用度还是要人出去采买的啊,所以我在府外见着了九桃,是她生法子将我带进来的。她说你很想我,是真的么……”   听完这句话,宋景的耳后生起一片血红。他连说话都说不全,只支吾着岔开话:“我问你,你为何会在启都!”   “陛下召姑娘回启都。可是姑娘有些琐事在衍州耽搁下了,可能要比我迟些回来。”   漱玉继续道,“姑娘让我先回来见你。她的意思是,闻临其人薄情寡义,绝不可能待侯府以赤诚。她让我先回来一步,带你走。”   “带我走?这是何意?”   宋景缓缓地站起了身,怔怔地看着漱玉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漱玉道:“闻临的皇位坐不久,启都可能要生乱。姑娘说,她来换你们。侯爷身子不好,衍州很适合养病。你呢,只要离开启都,就不必日日面对胁迫。衍俞琅三州,没有人会违逆元氏的命令。你跟我离开这里,什么都会好。”   “她来换我?”   宋景蹙眉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一声:“她疯了?你也疯了?你觉得闻临是更恨我,还是更恨她?她这种时候还听闻临的话回来?荒唐!且不说我生于此,单说十二卫,他们只听侯府号令。爷爷病了,都没说过一句放弃,你现在要我走?然后我就做一个避世避乱的窝囊废,一世活在侯府和蘅妹妹的庇护之下,对么?”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漱玉眼底微湿,垂眸道:“姑娘有她的考虑。她回来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了,她想尽她之力护下侯府。这种时候你不要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   宋景却近乎崩溃:“她已经做的够多了!燕宁的燕云军是她故意派来的,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这已经足够给我喘口气了。我很感激,她在衍州还能时刻想着侯府。但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走。我带着爷爷走了,将这里留给她一个人?留给你们?前半生我在启都做纨绔,后半生躲在衍州做废物,是么?你说你信我,你就是这么信我的?”   为了给他俩腾出说话空隙,故意避到一旁的小宗听到争吵声,连忙跑了过来,却见着两人并非是在吵架,两个人都在落泪,似乎有无尽的难言苦楚。   漱玉走到他的跟前,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认真道:“你就当为侯爷考虑呢?他遭人刺杀,你难道觉得是偶然么?”   自然不是偶然。   有人想要争取十二卫,又苦于安远侯的权势,只能暗地里做下这等卑劣之事。若不是担心侯爷与世子一同出事会有闲言碎语,只怕宋景也难逃一劫。   宋景道:“你带爷爷和我娘离开,我不走。”   “宋景,你真的不要倔了。侯爷走了,闻临会放过你么?如今他可是皇帝,想要你的命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那就拿去!”   宋景眉眼间的哀伤褪去,换上了一丝坚定:“他若要杀我,由他去!但我不可能留蘅妹妹和你在这里,而我在衍州躲清静。” 第94章 风雪   暴烈的风雪终于席卷了南境, 再没有过去温柔小意般的绵密模样,反而如烈马疾驰般拦得行人走不动路。   赤柘地势狭长,由南一直延伸到北, 死死地贴着北成的西端。这样的时节最适合赤柘部人外出。他们的马最适应冻得僵硬的土地以及无所顾忌的狂风。他们的草原这种时候万物凋零,缺衣少食, 需要首领带着外出掠夺。   江朔送来第二封紧急的战帖之时, 闻澈再也安不下心了。   闻临的冷静出乎意料,无论赤柘部如何骚扰江朔, 他都稳坐启都, 没有任何动静。江朔军的主将说过自己往启都送折子, 宛若石沉大海。   其实闻澈知道缘故, 闻临不是力不从心, 而是不愿相助。闻临不会在这种时候给江朔拨战款和军粮, 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给出的这点东西会不会成为闻澈东山再起, 反过来掣肘自己的把柄。   他已经不再把江朔当作北成之地,反而冷眼漠视这片土地被外敌不断侵扰, 百姓苦不堪言。江朔军主将实在是没了法子,才背着启都的意愿, 给闻澈送了书信。   皇帝不管, 那就找能管的。   人总归是活的, 盲目忠心若是只能换来抛弃,那么偶尔变通也没什么错。   马蹄踩进雪里, 半点声音都没有,只留下一串马蹄印, 延伸至雪山深处。前面是两山夹道, 烈风穿袭而过,连骏马也走不动了。   “殿下, 暂歇罢。”   徐舒探路回来,落了一身的雪,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黑发。他抖了抖身上的残雪,下马将缰绳系紧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上。   这树是经年累月在此接受风的吹袭,才变成这样的。也正是如此的树,才最稳当。   闻澈勒马,在山道后面的避风处下了马,呸了一口不知何时吹进嘴里的雪,道了声:“也成,今日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前面就要到衍州了,殿下可要……”   徐舒说了一半,自知问错了话,没再继续说下去。   前段时日元蘅押送曲青竹等人回了衍州。估摸着除了处置这些中途背逆之人,还要解决许多燕云军中的琐碎。而江朔最边境的一个小镇子却遭遇了赤柘的掠夺洗劫,满镇几百口人遭遇屠灭。   闻澈没时日在这里耽搁。   “不去。”   闻澈转身去安顿跟着自己的一行军队,然后俯下身去擦自己的靴子。   徐舒站在原处没动,却忽然笑了一下。这场景竟有些熟悉。当年闻澈受命从俞州返回启都,经过衍州城门时,也是这么一句“不去。”   他家殿下果然是将口是心非做得相当彻底,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   徐舒道:“其实进去瞧一眼,也不打紧。”   闻澈沉默无声地继续擦着,努力不让自己被徐舒带偏了意志,许久才应了一声:“一眼也不瞧。”   “一眼也不瞧?”   “不瞧!”   闻澈胸腔里闷着一口气。   元蘅那薄情之人,睡过他之后连句话都没交待,清晨一醒,他的榻侧就空了。怪不得那晚如此主动,让她唤夫君,她也没推拒。可他连句怨言也不能说,毕竟他自己那时从衍州离开,也是天不亮就走了,没有告别。   他们之间总有些特别的默契,知道分别不易,就干脆免了这个过程。   可不辞而别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习惯,闻澈觉得终有一日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上一说。   徐舒看戏似的:“又闹别扭了?”   闻澈冷哼:“没有,是本王腻了她了。”   总得嘴上硬一些,才能挽回一些面子。被人睡过后扔了,这种事可不是头一回了,闻澈此刻恨不得咬上她一口,问问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呦!”   闻澈不悦,抬眼瞪他:“怎么的?”   徐舒抱臂而立:“硬气啊……”   闻澈哼笑了一声,挥着拳将他推到一边去了。他现今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亲和了,徐舒如今都敢嘲笑到他的脸上了。   真是荒唐,真是荒唐。   “果真是硬气呢,我算白来了。”   听得熟悉的女声,闻澈的动作一滞,心口忽然就空了。猛然抬眼,看到元蘅之时甚至不敢相信。   她裹着厚实的狐裘,遮挡风雪的帷帽被风吹开,露着一张未施粉黛,被冷风拂得微微透红的姣好面容。   闻澈哑声唤着:“元……”   元蘅将帷帽放下,遮住自己的面容,牵着缰绳转身就要往后走。   他两步追上她,从后抱上她的腰肢,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闻澈没松手,将无限的眷恋毫无隐藏地表露出来。   “你怎么来了?”   元蘅将他的手掰开,语气不好:“不来不知道,凌王殿下早就腻了我了。我还想着你会途径此处,巴巴地连着两日往这里来了。别碰我……”   闻澈讨好似的笑:“我呛他的话你也信?”   “听见了,就信。”   元蘅毫不留情地翻身上马,垂眸看他:“我也不好在这里讨人嫌了,告辞。”   “别走。”   闻澈同样去牵自己的马,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荒原之上是一望无际的雪,最西端的燕云山绵延至远处,与保原山脉勾连相间,在雾蒙蒙的天际处留下一道虚影。马蹄没入积雪之中,只发出簌簌的声音。   元蘅将马驾得飞快,闻澈几乎是费尽力气才勉强追上。两匹骏马趋于并排之时,闻澈勾唇一笑,喊道:“行啊,马术如今精炼了不少,怎么还背着我偷学呢!”   元蘅的帷帽被风吹得完全散开,与长发交集在一处。她微微侧首来看他,道:“就许你逮着人就往马上抱,不许人学驾马?”   这是多久前的账了,今日闻澈才知晓,这人也是个记仇的。   他见元蘅放缓了骑马的速度,几乎是骑着马在行走。闻澈找准了时机,掐着她的腰将她抱了回来。   成了。   他得意地笑着:“学会了也得被人逮回来。”   他炽烫的吐息没被风雪减弱分毫,就这个毫无顾忌地落在她的侧颈。   “宁可猜着我何时打此处经过,每日来瞧,也不肯与我好生辞别,然后互通书信么?”   元蘅冷笑:“你不是腻了我了,通书信不是惹人烦?”   “想得美!腻了你,你好去找旁人做夫君么?元大人……”   元蘅扯着他肩上冰凉的硬甲,迫使他低下头来。她道:“那必须得貌比潘安,不然不要。而且一个不够……”   “你还想要几个?”   闻澈手下微微用力,捏紧了元蘅的腕骨。   元蘅道:“如今三州都在我手,养几个小郎君,不为过罢?模样得比容与俊俏,脾气得比你好。而且,敢说腻了我的人,剥了皮扔雪堆里去。”   “好狠的心啊。”   “怕了?”   “怕了怎么做元大人的内人?你不是说过,想进你元家的门,得不可善妒么?”   记得倒是准。   只是这醋坛子绝不情愿说出这种话,还没等元蘅想出哪里不对劲,她已经被闻澈抱在臂弯之间,两人一同滚下了马。他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都沾了一身的雪。   他的虎口按在她的下巴处,抬起她的脸便吻上了她的唇。   一觉醒来人不见了,这仇得报。   元蘅枕在他的小臂上,被他吻乱了心绪。冰凉的唇齿磕碰地撞在一处,她有些疼,便毫不留情地咬了回去。乌发散在雪地上,漫天的大雪尽数落在闻澈的背脊,半点没有沾到她。   绵密雪里,背风之处,他们紧贴着。   “阿澈……”   元蘅的眼睫上落上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   闻澈伸手拂去,然后应了声。   闻澈道:“这回真的要回江朔,不敢回去见你。”   怕走不了。   元蘅看着他如上好墨玉般的透亮眸子,道:“知道有些人薄情得很,所以我来拦你的路。”   抚摸着她柔滑的发丝,闻澈轻啄吻在她的眼睫处,笑道:“你不光倒打一耙,还学得一身匪气。是你拦我的路,还是你羊入虎口,想清楚没?”   元蘅没答他的这话,而是正色道:“江朔生乱的事我听说了。启都如今将你我视作眼中钉,指望闻临来帮忙是全然行不通。我们没反,却在他心中形同反贼。可是公道自在人心,做好应该做的,别为了这些权争,让百姓受苦。”   闻澈坐起了身,但仍旧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抵在自己心口处。   “我知道,所以我没打算久留。但我走了,我怕他们欺负你。我真的……”   他没说完。他经常想,为何就没个两全的法子?他只是想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这又算什么过分的祈愿?   后来他明白了,他的心上人是元蘅。   是北成第一位入仕朝堂的女官,是衍州元氏的嫡长女,是德高望重的褚清连唯一的女弟子,是燕云军如今最听信之人。   因为她不会退避,所以这些情分就得往后排。   元蘅亲了下他的眼尾:“他们怕我怕得要死,谁敢欺负到我头上?当初我奏请让你去江朔,我不知你恨不恨我,但我却觉得,那里最好。鹘鹰就得在最阔的琼宇飞,而不是困在启都镶金砌玉的楼宇里。”   闻澈心口酸痛,但又由衷地笑了:“可是……”   “有我在。”   元蘅道。 第95章 棋子   夜雪压枝。   细弱的枝条经不住厚实的雪, 被一只雀撞了一下,雪就这么翻落,压得这只雀扑扑楞楞地飞了起来。   捧着手心里缓缓变凉的清茶, 看着茶叶上来,又被她探着拇指按下去。   无心饮茶, 漱玉只这么反复按着, 直到这茶全然凉透,她才看向了一直沉默无声的宋景。   “我……”   “你……”   宋景顿了顿, 道:“你先说。”   漱玉盯着他看:“你变了很多。”   “是么?”宋景重新递给她方才煮好的新茶, 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我不会逼迫你面对我的心意了。我这样的人, 连自己都护不住, 何谈……何谈男女情爱。我今日将珠子还给你, 日后, 我们就没有牵扯了。”   他转身去锦盒里取珠串,原来的绳子断了, 如今串系的红绳是他补上的。握紧了那一串珠子,分明冰凉, 却又灼得人胸腔闷痛。他忽然觉得, 元蘅曾经告诫他的话是对的。   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了的人, 一个连侯府都撑不起的人,如何值得旁人托付终身?   递还珠子时, 他赤红色的广袖轻轻地拂过了漱玉的掌心。   她顺势轻扯了一下,抬眸看他:“宋景。”   宋景将袖子抽回:“我知道自己不成器, 如今还将侯府弄成了这副破败样子。”   “这不怪你。”   可宋景并不听她说。   房内的烛火很暗, 他寻到火折子,将所有角落处的蜡烛全都点亮了。屋子里就这般一层一层, 慢慢地亮起来,热起来,晃眼起来。   而他的背影,却沉郁而落寞。   转身看过来时,他终于瞧清楚了漱玉的面容。   他们自幼便有婚约在身。若是没方面的那些事,此刻他与漱玉只怕已经是夫妻了。   夫妻。   宋景想到这个词之时无力一笑。   漱玉却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将宋景重重地推到了房门之上,抽出袖间藏着的一柄短刀,硬声道:“宋景!我的家都没了,也没有如你这般自怨自艾!”   被抵在此处,宋景陡然凝住了呼吸,看着贴在自己鼻尖处之人,那些骤然袭来的难过旋即就被冲散开了。   “我不是在自怨自艾。”   “你走不走!”   漱玉将刀刃抵上的脖颈。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这人脾气倔,她觉着自己脾气更不好。侯府都要被人赶尽杀绝了,这种无谓的坚持归根结底没有任何用处。   宋景声线微颤:“不能走。”   侯府百余口人,都在这里,他不能弃之不顾。   忽地,门被人急促地叩响了。   还没等宋景出声,小宗直接地推开了门,见着漱玉还在,有些话就滞在了嘴边,不知如何说出口了。宋景明白他的迟疑,便支开漱玉说自己去去便回。   两人在门外不知说了些什么,宋景忽然折了回来。   漱玉有些急:“是有何要事么?你脸色不好。”   宋景眼底的郁色敛去,掀起眼帘时又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明朗,摆了摆手落座,将漱玉唤到自己跟前,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指腹。   漱玉并未设防,任由他将自己的短刀抽去了。   “待会儿,宫中有人要来,别让人知道你在此处,怎么进来的,你就怎么悄悄出去。”   这番话听得漱玉不明白,但她知道此刻宫中来人,宋景还这副神色,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们为何这个时辰来?”   宋景唇角扯了下:“想来是问我爷爷的病情罢。”   绝不可能。   漱玉朝他走近一步:“你既不走,我也不躲。宋景,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一直很容易被看穿。”   即便如今的宋景总是稳妥持重的模样,也改变不了他心思单纯。过往翻墙玩乐被人捉了,他也是尽可能岔开话题哈哈一笑,然后转身就溜。安远侯罚他抄书,他虽嘴上骂骂咧咧,看着也不情不愿,但该抄的书,一页都不会少。   心思如净水,才会骗不了人。   她的坚定出乎宋景的意料。   他的心似乎漏跳一下,整个人都放空了。良久,他妥协,启齿:“那你可以留在此处,与小宗一同躲在柜子后面。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宋……”   “听我一回话,漱玉,当我求你了。”   如果注定会很狼狈,那这种狼狈至少不要被漱玉亲眼瞧见。意气风发无限风光的侯府世子,终有走到绝路的一日。   来人是陆钧安。   宋景没想到。   当初启都城中的两个纨绔是死对头,几乎无人不晓。陆钧安仗着陆氏的势力,也压根没将安远侯府放在眼中。两人但凡在茶肆酒馆中遇上,也多半都是宋景吃亏。   安远侯的教养不允许宋景在外欺负人,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宋景被陆钧安欺负。   每回两人打了架,宋景回侯府,也没得到过安远侯的宽慰。大部分都是被罚跪祠堂抄书。   当初听说闻澈从俞州回来,他最高兴的就是,以后陆钧安再也不能处处压他一头了。   陆钧安即便如今在朝中谋了一份差事,也仍旧改不掉他那一身轻浮气。   推开门瞧见抿着唇半点笑意也没有的宋景,他敷衍地行了一礼,之后便毫不见外地在椅子上坐下了,随意地抖着腿,把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椅子晃得吱呀响。   见宋景捧着杯盏饮茶,陆钧安觉得好笑:“喂,你是被老侯爷揍乖了?连性子都转了?饮个茶都装模作样。”   杯盏落在案上,宋景抬眼看他,“不知陆三公子有何贵干?”   陆钧安愣了下,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叫我什么?诶呀……风水真是轮流转。”   他走向宋景,将折扇轻佻地拍在了宋景的肩上,“你也有唯唯诺诺敬称我的时候?”   以前两人遇上了就打架,宋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要骂骂咧咧地唤他“陆三狗”。两家大人都不怎么管,只当小孩子不懂事。   只是现下两人都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   拂开他的扇子,宋景弹了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冷眼上挑地对上陆钧安的视线:“侯府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若是无事,陆三公子请回罢。”   陆钧安的手僵在半空,旋即将扇子收回了袖袋,袖手而立:“谁说无事?今日是有陛下口谕要传。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是我妹夫,对我妹妹云音那是千恩万宠。我呢,也算稍微沾了那么一点光。今日你这侯府,我踏进来,也算底气足。”   “底气足?”   宋景轻笑,拍了拍手,府中的家丁全都聚了上来,个个手执长刀。   看到这副场景,陆钧安的笑凝住,舔了干裂的唇,将笑收了回去:“怎么?要动刀?宋景,你也不瞧瞧如今府外的羽林军。我死在这里,你们侯府都得陪葬。”   宋景没有什么表情:“侯府陪葬了,你的妹夫也得给我陪葬。你不信,就看着。”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之言,陆钧安气不打一处来,神色渐狠:“你还不知道罢?你那元蘅表妹,看上了内阁次辅的位子,如今正在往启都来,以表归顺。江朔是个烂摊子,闻澈不死在那里已经不错了。你,拿什么让陛下给你陪葬?”   守在外头的羽林军听得里头的动静,其中一些已经持刀而入,两波人就这么僵持着。   侯府不肯归顺新帝,是新帝的心结。巧取行不通,便只有强夺了。   宋景道:“所以你带来的口谕到底是什么?不说的话,慢走不送。”   陆钧安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一个眼神,羽林军中为首之人已经抽刀,抵上了宋景的脖颈。   “十二卫如今快成你侯府的私兵了,不见调令,竟连陛下都使唤不动。今日陛下要我来取调令。你也不想血溅当场罢?我们好歹一同上过学,也算有些情谊,别逼我把事做绝了。”   果真是强夺。   宋景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我若不给呢?”   陆钧安轻笑:“苏太后是陛下生母,陛下孝顺,担心苏太后在深宫无人说话,太过于寂寥,便将你母亲传去了。你若不给,你母亲……不好交代啊。”   宋景捏紧了指骨。   今日他被传召进宫原来个幌子,只是想将他给引开,好借此机会带走他的娘亲么?   “我娘从不过问朝政以及军中之事。”   宋景的肩膀在颤抖,尽力才维持冷静,“你们有事冲我来,何故伤害无辜妇人!”   陆钧安挑眉:“交出调令。”   巨大的绝望之后是难得的平静。   许久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即便今日他娘没有被带走,闻临也不会再放过侯府了。调令如今只是催命符,只会加剧侯府的衰败。   若不能护住家人,万贯家财滔天权势又有何用处?   从袖中取出令牌,宋景扔向了地面。当啷一声,调令滚至陆钧安的脚边。   他俯身捡了起来,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花纹,终于满意地收入囊中:“你娘不会有事,明早就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我早就说了,你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还颇识时务!”   陆钧安还不停地说着:“你如今是比我有些能耐,这我也真服你。老侯爷病得要死了,你还能将十二卫治得有条不紊。敢情你之前浪荡子模样都是装的啊?不错……”   “说够了没有!”   宋景咬紧牙关,“说够了就滚出侯府,带着门外的羽林军一同!”   谁知陆钧安非但没走,还坦然地坐了回来。一边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边给门外的羽林军递了一个眼神。   那些人团团围了上来。   陆钧安道:“公事的确谈完了,那我们就谈一谈私事。你侯府以及那个元氏女,与我陆氏百般磋磨,实在是可恨得紧。今日陛下默许过,取了调令,若是我想……”   他走近宋景:“可以开一开杀戒。”   这话自然是唬人的。   元蘅即将回到启都,就算是给闻临十个胆子,此刻也不敢动侯府分毫。只是不将调令拿到手,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话是陆钧安这个糊涂鬼在泄私愤。   “你敢?”   陆钧安笑了:“我是说解决那个老头子。”   宋景才放松的心猛然一紧,攥着拳,额间可见隐隐青筋:“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钧安带来的人中端上来一壶酒。   他随手接了过来,手执玉盏斟满,抬手递给宋景。   “也可。你饮下此酒,恩怨就可一笔勾销,过去咱们两个打过的架,本公子也可全不计较。”   澄澈的酒液。   宋景却明白了。   此番陆钧安是冲他来的。   柜子后的漱玉忽然忍不了了,正准备冲出,却被小宗死死地抓住了袖子,紧张地冲她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冲出去,只会出事。   以陆钧安对元蘅的记恨程度,见着漱玉,非但无法解决此事,还只会更狠。   漱玉要出声拦着宋景,却又被小宗捂紧了嘴。小宗快要哭了,用气声劝阻:“漱玉姑娘,世子不会想让你出去的。”   从缝隙间眼睁睁看着宋景饮下了那盏酒。   眼泪夺眶而出。   漱玉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她想出声,却发觉嗓子全然哑了,最后只有闷痛的呜呜声。   小宗任由她咬着自己的虎口处,痛却仍旧忍耐。大片的水泽滑落在他的掌心,最后顺着漱玉的下颚滴落。   ***   元蘅的心口微痛,连执笔都艰难。   一旁翻看着军中账目的元媗见状忙迎了上来,问她如何。   元蘅摇了摇头:“无妨,大抵是近日太忙了,没歇好。我也要启程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听罢此言,元媗不大高兴:“才安生多久,又要回那个鬼地方。闻澈不是自称多在意你么,他就不拦着你?”   “他不知道。”   元蘅瞥了她一眼,抿着唇在笑。   元媗性子直,直言不讳:“我元氏虽没有以前兴盛了,但也是众人眼中的衍州土皇帝。就算你想反了那个狗皇帝,咱们也有底气。何苦再回去受那种气?在衍州,我们都只听你的话。若是去了启都,我就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知道妹妹是担心她吃苦受罪,可元蘅却不能答允。如今启都的消息回不来,连漱玉的信都断了。她若是不亲自回去,只怕更放心不下。   “阿媗……”   元媗眼睫上沾了泪渍,话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知道无论自己此刻说什么,元蘅都不会听。   “阿媗。”   元蘅重复唤了一次。   元媗这才抬眼看她,眼底那点不甘心全都退下去了。   元蘅起身去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不知从软枕下取了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然后重新坐回元媗的身旁。   她之所以离开琅州后没有立刻往启都中去,左不过是因为还放心不下衍州诸事。   元成晖身子越来越差,精力不济的时日占大多数。沈如春心思不轨,元驰荒唐顽劣。流民之事才安顿下不久,燕云军中的叛徒也才清理出来。若是她没有抽出足够的功夫善后,留着这样的衍州,不见得能做后盾。   元蘅将那样东西放在了元媗的手心。   元媗瞧清楚后,觉得自己被烫到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这……是燕云军令?”   “对,我交给你了。”   元媗扔下它:“我不行。”   “军中账目都是由你过目,采买辎重都是你在其中牵线周转,我教过你的兵书你全熟稔于心,各种刀枪你皆精通,有何不何?我不觉得有人比你更合适。”   元蘅的话说得真挚。   元媗声音发颤:“这些是父亲留给元驰的,他不会同意让我经手,我娘也不会同意。”   “由不得他们。”   元蘅站起身,双眸间的神色比方才更严肃,“这是我给你的东西。元氏的女儿,不做棋子,也永不要被人掌控。只有将我在意的东西交给你,我才会放心。”   “长姐……”   “拿好。”   元蘅将军令重新握在了手中,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掌面。 第96章 赢面   转眼便过了年关, 细雪洋洋洒洒地落到了二月之初。过年的那一月有余,地方驻军将领和州官都往启都来述了职。他们对新帝没什么旁的看法,只是心里不免都犯嘀咕。   终是名不正言不顺。   宣宁皇帝生前连个立储诏书都没有, 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口谕。越王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龙椅,单单是藩地的诸王都不够情愿。   肃王更是直接推了入都觐见之事。   毕竟谁都知晓, 肃王的母妃位卑, 在生产之时被人陷害,最后撒手人寰。肃王闻澄一直是被宫中的管事嬷嬷带大的, 养得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 说不好听就是庸碌。   后来才及冠, 被封去了肃州。对于一个不算受宠的皇子, 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宫中的流言从来都不少, 大多都在说当年肃王母妃之死, 多半与泽兰宫那位沾点关系。泽兰宫蕙妃一直盛宠, 闻澄也只能将这口气忍下来。   这些年他在肃州待着,知晓自己与帝位无望, 也从未试着争过。未就藩的王爷也就两位,比起闻临登基, 他更情愿偏向闻澈一些。   至少闻澈为人没有那般刻薄。   如今闻临才登上帝位没多久, 江朔的军费苦苦拨不出来, 宫殿倒是大肆整修了不少。   肃州近来受灾严重,格外缺粮。此事闻澄往启都写了不少折子, 以求法子,最后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明知入都讨军饷是全然行不通的, 他也不愿上赶着迎上去找不痛快,索性年关也未曾去过。   肃王都没动静, 其他诸王更是如此。   如此拂闻临的面子,朝中人没有不私下议论的。肃州之地关乎着粮食供应,如今肃王切断和周围诸州的关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已经惹了众怒。   “如今凌州往江朔的运粮官道据说匪盗横行,运至江朔时只能余下五成。整整五成军粮被掠,那可是几十万石。也不知道那些匪盗怎敢有这种胃口,怕不是要成地方的王了。前段时日江朔军主将之一的祝陵接连往启都送来折子,奏请陛下准允开辟肃州粮路。”   苏瞿捻着墨玉棋子,落定。   陆从渊没应声。   眼下两人这棋是走不明白了,陆从渊显然心思不在这盘棋上。分明几回苏瞿都有机会赢下的,但处于种种考虑,还是留了一手,每回都给陆从渊退让。   苏瞿终于忍不了了,再度开口:“陆大人?”   陆从渊这才抬眸淡然瞧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接着他说的话讲下去:“肃州粮路?他当肃王好说话么?据说当初衍州缺粮,元氏百般向他示好,他都不为所动。”   苏瞿道:“肃王还是一如既往的糊涂。肃州距离衍州那般近,多个交情有什么不好?说白了就是太稀罕眼前那点蝇头小利,守着自己的粮,目光短浅,看不远。”   才说罢,苏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专注于眼前的棋局。结果因为太过于慌乱,竟被陆从渊轻而易举地反杀了个明明白白。   这棋下了一肚子气。   他退让陆从渊,可陆从渊回过神来却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陆从渊收了棋子:“怎么,你也觉得,肃王若是早些站在元蘅那边,今日这启都就没我陆从渊什么事了?是你太看得起肃王闻澄,还是太看不起我?”   苏瞿忙道:“这叫什么话?肃王手中除了那点贫瘠的薄田,其余是一无所有。他从来都不足为惧,我担心的可是那个元蘅。她手中……”   元蘅手中可有数万兵马。   自打先帝命元蘅知燕云军事,那元成晖便彻底什么都不做,将军中事务全然交给了女儿。   元成晖是个软柿子,可元蘅不是。   “元蘅……”   陆从渊念了这个名字,轻笑着将煮得过烫的酒倒掉,便重新拎去煮。看着火舌舔着炉灶,他用金匙搅动酒汤,“说起她,有些账,我想与苏大人好好算上一算。前段时日听钧安说,元蘅要回来了,还被提为礼部尚书,内阁次辅……”   他舀了一勺酒给苏瞿推去:“可有此事?”   这事是早已议定的,启都中也早传出了相关的风声。只不过这些日子陆从渊一心在明锦,的确鲜少过问朝中事务,竟没想到这才几日,这些人便捅出这么大个篓子。   如今猛然被提起来了,苏瞿才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他干咳一声,笑道:“这都是裴江知的意思。我自然知道您与那元蘅有过节,也不会向陛下提这种事。不过,裴江知说的也不无道理。与其看着元蘅在衍州独大,还不如将她困在启都,时时盯着她。必要之时……”   他伸手在脖子处抹了一下。   本以为陆从渊会明白他的意思,谁知陆从渊却反问:“你也说了,元蘅在衍州独大,而她又与凌王有私情,若回启都只是受困,那你说,她为何要同意呢?”   “呃……”   苏瞿试图找补,“那大概就是,她没想到这一层,纯粹看上了……”   陆从渊冷笑:“看上你们给的权位?你们真当元蘅是个傻子了!我看裴江知与元蘅将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也瞧不出来!旁人随意说上两句,你便喜上眉梢照办不误。蠢人不是元蘅,我瞧着是你呢!”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苏瞿竟一时揣摩不清其中因由。   本就不服陆从渊,眼下又听到他这般说话,苏瞿心中也不怎么痛快。   他道:“你我同为朝廷正二品,各司其职,为的都是辅佐陛下。陆大人何必要将姿态放得太高呢?我瞧着你说话,也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炉灶煮干了。   陆从渊干脆不再管,而是饶有兴致地起身,然后看向苏瞿,目光那般冷,看得苏瞿后颈生凉。不知为何,陆从渊总是会给人这种压迫感。   “你的陛下,没有我陆氏扶持,就是一个废物。他当初想娶元蘅,是想投先帝所好。只可惜,他竟连女人的心意都留不住,最后只能上赶着求我。你我同为正二品,是因为这是你仕途的极致,而都察院却只是我暂歇之处。苏瞿,你的姿态,才是越发高了啊……”   在望族林立的启都,苏瞿却只是布衣商户出身,连科考都过不了,靠着家业捐了个官做。若非妹妹得宠获封蕙妃,他又哪里能沾到兵部的光?   陆从渊自然未将他放在眼中。   见苏瞿受了气在发抖,陆从渊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话说回肃州粮路。你回去就跟陛下直说了,那祝陵的话不必再做理会。先帝将江朔兵权交给了闻澈,一时半会儿便是收不回来的。何苦麻烦着给他人做嫁衣?兵粮皆备,下一步,是等着闻澈来取你们性命么?至于闻澈如何解决,此事从长计议。不过要我看,赤柘耗上一耗,他自己就会先熬不住。”   顺着窗子看下去。   陆从渊一怔。   街心停着一顶软轿,车帘掀开,从里走下一个披着交领广袖披风的女子。   是元蘅,她竟已经回来了。   此刻正与他隔窗对视。   果真,不多时,元蘅竟顺着长阶走了上来。两人谁也没给谁见礼,就连苏瞿都站在原地没动。   自打上回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罪状一样样呈上,他们之间便已经闹得足够僵了。如今,这些表面功夫是连做也不必了。   陆从渊饮酒,道:“好巧。”   元蘅的眉眼间却连任何多余情绪都不见,直截了当地坐在了他的对面,道:“不巧,找的就是你。”   “哦,有意思。”   陆从渊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情可叙。而如今元蘅才回了启都,即便对他有诸多不满,也定然不会当面戳破。   他所了解的元蘅从不意气用事。   陆从渊朝苏瞿摆了手,示意他回避。   他对元蘅道:“我也有话与你说。元蘅,你人都在衍州了,还要牵扯京畿诸府的琐碎事,真是辛苦。燕宁的守城驻军,是燕云军罢?”   果真是这桩事。   当初元蘅做下此事,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外的陆氏驻军。果不其然,陆从渊是在意的,那便证明她拿准了他最怕的东西,并且亲手扼住了要害。   元蘅坦然地看向她:“没错。”   陆从渊冷笑:“你现在胆子也是够大。燕云军岂可擅自离开衍州?你如此行事,是要……谋反么?”   元蘅反唇相讥:“不敢。这些小事与陆大人做下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燕云军不能擅自离开衍州,那哪一条律法写了,陆氏之兵就可以驻扎在燕宁府外呢?还是说,你陆从渊做事,可以枉顾律法?”   “元蘅,你时至今日还认不清时事么?如今的启都,你与我论律法?”   陆从渊向来自视甚高,遇上元蘅之后的确是吃过几次亏。而当下却截然不同了,他不认为元蘅有与他谈判的资格。   酒再度被煮烫。   四溢的酒香将这间小阁楼包裹缠绕。元蘅轻叹一声,唇角的笑意不明意味:“挺有趣的,你若是真的如此觉得,就不会与我提起燕宁府的驻军。你想要控制燕宁,从而得到军粮的持久供应,却没想到被我抢先了一步,你该要恨死了罢?”   元蘅站起身,走近陆从渊:“今日,是你不配与我谈论。我今日特意来寻你,无他,只是想找你要个解药,和公道。”   “解药?”   元蘅收了面上的笑,双眸如被寒冰浸过,启齿:“你的好弟弟,闹了我安远侯府,这还不够,竟逼迫我表哥宋景去饮下了药的酒。如今我表哥还卧床不醒,此事,你该还我一个公道!”   尚且在衍州之时,元蘅便一直放心不下侯府。但想着安远侯在朝中素有威望,没人敢轻易怠慢,便将担忧咽回了肚子里。   可一朝回来,才知自己外祖遭人刺杀,身体尚未康复,自己舅母被人困在宫中施以软禁,而连一个区区陆氏纨绔都敢亲自登侯府闹事,逼迫宋景饮下毒酒。   欺人太甚,元蘅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才回启都,连宫中都未曾去过,便先找上了陆从渊,想要问个清楚。   他不知此事,听此动作一滞。   宋景和陆钧安有嫌隙,借机以权势压人也是难免。   他道:“小孩子胡闹,想必也不会下死手。钧安顽劣,但却向来有分寸,世子定会安然无恙。元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陆钧安没胆子下死手,可折磨人的法子却是层出不穷。年少时打过的几次架,全成了他此刻报复人的由头。不过是仗着如今新帝登基,侯府失势,没人能动得了他。   “我要解药。”   元蘅重复了这句话。   陆从渊摊开手:“我没有。”   元蘅压下心中怒火,尽力让自己不失了分寸,道:“陆大人。你陆氏已是外强中干,不然不会扶越王登基,你自己就已经称帝了。自然也不会怂恿柳全攻打衍州以消耗我燕云军兵力。纸老虎,空剩一副皮囊在吓唬人了。如果真与我燕云军或者江朔军对上了,你有赢面么?”   纸老虎,说得倒是贴切。   只不过这个词却刺痛了陆从渊。当年若非姜牧打断了他的好事,陆氏迫不得已献上纪央城兵权,也不至于沦落到元氏可以插嘴的地步。   他冷冷地看着元蘅,僵持许久,面色才和缓过来。坐回铺了兽皮的坐榻之上,他摩挲着柔软的绒毛,将视线落回元蘅身上。   他总觉得,她有何处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她是性子强硬,不肯让自己吃亏,即便没有后盾也要强作镇定,而如今却好似有足够的底气。   他道:“可你现在,在启都。”   元蘅道:“你试试呢?”   陆从渊收回了视线,整理着桌案上的酒具和棋盘,一点一点腾干净位置。直到案上已是一尘不染,他才道,“我再说一遍,此事我不知,也不知什么解药。钧安的性子,我也一向是管不着的。”   她继续道:“你也知道,燕云军如今就在启都附近的燕宁府,想必为着此事,你也是夜不能寐,不然你不会在方才开口就质问我。这么说罢,你若是能给出解药,我可以考虑撤走三中之一的燕宁府驻军。”   “三中之一?”   陆从渊嗤笑,“你可怜我呢?那点兵,我还没放在眼里。你做出这么一桩事,左不过是想膈应我。元蘅,你想想清楚,在启都,你不配与我说这些。”   元蘅道:“那我也可以选择,再加三成燕云军驻守燕宁府。反正对于我而言,百利无一害。”   “你威胁我?”   陆从渊轻挑眉梢。   元蘅凑近了稍许,面上那点莫测让陆从渊看不透。陆从渊向来觉得自己够疯,可如今却觉得元蘅比他还要疯。   不止一次,他被元蘅死死地拽着一同下水。   且不说徐融案的箭矢之事,单单是当日漱玉被人查出身份,明眼人都知晓不是陆氏所为,元蘅也不可能猜不到。   可她就是借此拉陆从渊下水。   这样的疯子,陆从渊不可能不怕。   她没什么可顾忌的,所以行事起来足够狠厉,有仇必报,绝不忍气吞声。   元蘅看着他笑:“你不是猜我要造反么?你今日若是给不出可医我表哥的解药……我,造反又如何?” 第97章 衡量   这种话乍一听像是吓唬人时抛出的狠话, 可只要陆从渊细细思量过后便知晓一切并非如此。在这一刹那,陆从渊明白了为何今日见着元蘅时,会觉得她有何处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顾虑之后对他的轻慢。   他平生最恨旁人的威胁, 也不认为有何人能够让他觉得畏惧。   可现今,他竟怕了。   北成积弱, 纪央城也不能幸免。且不说纪央城中兵力已经没有之前兴盛, 单说近来那一场洪涝之灾,纪央城的农田便不免受灾, 所以他才会通过各种方式私易受灾较轻的农田。之所以一直与燕宁府过不去, 只不过是陆氏看上了燕宁的供粮之力。   万万没有想到, 只不过一个不留神, 这个崔志竟当着他的面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私自去了衍州与元蘅做交易。   此刻有兵有粮有银子, 元蘅已经将剑刃指向了纪央城的咽喉。   陆从渊松了手, 被捏的发白的掌心缓缓有了红润的色泽,轻之又轻地笑了:“让钧安来给你赔罪就是了, 元大人何必动怒呢?”   说罢,他朝着小厮摆了手。   还没等小厮出门去, 元蘅便又道:“告诉你们陆三公子, 我要他登侯府之门亲自致歉。当日怎么去的, 今日便还怎么去。”   “元……”   元蘅打断他的话。故意装作亲近地笑着:“陆大人觉得呢?像这种不懂事只知道出去惹祸的弟弟啊,是真的半点都不能惯着。虽然有句话我不太认同, 但想来陆大人是认同的。都说什么家宅兴旺还是要看男丁,那家中只有这种男丁, 若是不管教, 让人看了笑话是轻的,唯恐还要克了气运呢!”   指甲陷入肌肤, 陆从渊抿着唇,未答。   一番话下来,轻巧地将矛盾都转移给了陆钧安,也算是在给陆从渊台阶下。   小厮显得很是为难,踯躅前行。   得了陆从渊一句:“让那个混账亲自登门,若是世子身子不好,他也不用再回家了!”小厮这才连忙地碎步出去了。   这种台阶就算是顺着走下来也还是憋屈。   而元蘅就是要他憋屈。   终于了却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元蘅毫不犹豫地起了身,将饮了一半的茶推回了桌心,唇角上扬,道:“陆大人果真是痛快人,那元蘅这就回去候着陆三公子。今日叨扰,实在抱歉,就先告辞了。”   元蘅才走,桌心那半盏茶便被陆从渊挥袖拂至了地上,霎时碎片茶水碎溅一地。   一直避着没进来的苏瞿闻声才又推了门。   捡起一片碎瓷,他的指尖在尖利处抚摸着,倏然抬眼含笑看着陆从渊:“我也该告辞了。”   苏瞿没在此处过多停留,却觉得出了心中的那口恶气。现下看着陆从渊不知受了何种哑巴气,只能在人走后才摔碎碗盏,苏瞿便觉得将元蘅请回启都果真是明智之举。在北成能不畏惧陆从渊的,除了元蘅,也着实是找不出旁人了。   当年闻临与元蘅的亲事没能成,苏瞿至今认为是憾事。   陆云音行事颇有自己的主张,根本算不得温婉贤后。   再加之陆氏狼子野心,一朝与之为伍,便是极难甩得掉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世间事讲究一个制衡,在他看来,与陆从渊一同做事,还是要留个心眼好。   若是他能拿得住元蘅,日后在启都也算有了一个倚靠。   “大人,回府么?”   驾车的侍卫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   苏瞿回神,没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说,像是元蘅那样的人,若是想亲近一些,投其所好可还管用?”   这侍卫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苏瞿还算信得过,平日的朝中之事也会顺嘴与他提上几句。   侍卫见车帘掀开,微微侧首,摇晃着脑袋:“旁人有没有用不知道,估摸着您若是这么做,大抵没有用。”   “为何?”   侍卫犹豫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您忘啦?当日呈公子尚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曾……曾碰过这位元大人的衣袖,还被凌王给撞见了。那凌王用扇子抵伤了呈公子的手,至今公子写字有些艰难。所以小的估摸着,事关名声,小恩小惠还是难让人家释怀……”   苏瞿:“……”   他忘了自己的混账儿子还做过这种事。   苏瞿没好气地将车帘放了下来:“回府!”   ***   劝知堂外人影疏少,元蘅才从外面回来,驻足在此处,想推门,手又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叩门。   她轻拂掉衣裳上不知从何处沾到的枯败草叶,靠着墙面就这么站着,听着房中的动静。   时而是斟茶时杯壁碰撞的声音,时而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过了好久,门才被从里推开,漱玉这才瞧见了元蘅。大概是猜着了元蘅不入房内的缘故,漱玉的眼底忽然就泛了红。   “雪才停多久,化雪最冷了,你不要在外面待着。”   元蘅的手抚了下漱玉眼底的红痕,轻声道:“回来之前不就猜到会是这番场景么?别哭。”   漱玉低下了头:“知道处境艰难,却不知如今侯府连一个陆氏纨绔都能随意入内欺辱。若是没亲眼瞧见也就罢了,可是他是当着我的面饮下的毒酒,而我连出来拦都不能……”   这种自责困她许久了。   这些日夜宋景处境危险,须得大夫郎中日夜守着,用珍贵药材温养着,才勉强留了一息。   漱玉总是会梦到当日场景,想着若是自己冲出去,会不会有所不同。   姜家覆灭之时她尚年幼,眼睁睁看着一大家子人死于非命。可现如今好不易有了喜欢之人,却要看着那人在自己跟前被人伤害。   总归是不好受。   她恨自己总是无能为力。   元蘅的气息轻下来,道:“不出去拦是对的。陆钧安没那胆子在侯府闹出人命,这酒也只是报复昔日两人的打闹。他终归是顾忌着表哥的身份的。而你若出去拦就不一样了。”   是了,她如今没有任何能说得出口的身份,再加之还是姜家遗女,与陆家算是血海深仇了。陆钧安不敢要宋景的性命,但绝对敢杀了她。   就算是闹到朝云殿去,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上一句“为民除害”。   元蘅道:“好了,不许再想此事了。刚回启都,还没进宫去过。劳烦你留在府内,照看表哥和外祖。若是有何要事,差人进宫寻我,即刻就回。”   宫中确实不大一样了。   各种战事耗下来,北成国库一直空虚,宣宁皇帝又崇尚节俭,宫中许多年没有大肆地整修过了。每年工部也只是批下来少量的木料石材,缝缝补补地小幅度地修着,恨不得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去花。   可是现如今,沿着宫道便能看出,整个皇宫中气派不少。   元蘅蹙眉,军费拨不下去,原来竟是将银子都用在这种地方了么?   转过御花园时,迎面便撞见了闻临的轿辇。   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元蘅一眼,缓缓认出她来,抬手示意落轿,手肘撑着自己轿沿,轻淡地上下看了一眼元蘅,道:“入宫怎么不教人通禀?”   “尚未来得及。”   元蘅依礼拜。   闻临迟迟没让她起身,就这般看着她跪在自己的跟前。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闻临此刻感受最深,好似曾经在元蘅这里受过的气,现今都能一并出了。   元蘅知晓这是闻临在磋磨于她。   她跪拜着尚未起身,却提及:“启禀陛下,臣……近些时日可能无法上任,还是想告假。”   闻临拧眉:“为何?”   “臣的表哥宋景被陆三公子下所伤,臣想留在侯府照拂一段时日。这陆三公子实在是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竟不知分寸地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假传圣旨,实在是罪无可恕!臣进宫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陆大人,还是陆大人为人和善。臣只是想要讨个公道,陆大人却连忙致歉,要陆三公子亲自登侯府之门赔罪呢。”   好一段话,进退的话都让她给说了,闻临被堵得哑口无言。   就算是其中有他的授意,此刻听到陆从渊已经主动认下了这错,他也只能说自己毫不知情,然后惩处陆钧安。   言下之意也是,如今的启都时陆从渊一手遮天,可即便这样,陆家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闻临忽然因为让她跪着没有起身而产生几分心虚。   他干咳一声,抬手:“平身罢。此时朕不知情,自会还你、还侯府一个公道。”   元蘅笑言:“那就谢陛下了。”   闻临下了轿辇,示意内侍们都不必跟从,便与元蘅一同往御花园中去了   御花园除了松柏,其余树木只剩枯枝,枝桠上覆满白雪。石子铺成的小径才被宫人洒扫过,半点都不湿滑。   “在衍州一切还好?”   闻临步子稍慢,等着元蘅上前来,可是她却始终慢他几步,不肯并肩。   心里怎么想的不知,但她的态度真的端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元蘅答:“三军严阵以待,无人敢从南境以犯北成,一切都好。”   分明寒春,闻临竟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冒了一层细密密的汗。他摸了一把,在指尖捻了捻,干笑道:“那可真是不错,父皇器重你,是你的福气。”   那一句“无人”,只怕还包含着他。   闻临道:“那你日后留在启都了,衍州事务你是如何安排的?前阵子内阁在议此事,大学士们的一致想法是,由朕擢选合适官员,往衍州赴任。元爱卿觉得如何?”   元蘅答得格外干脆:“不好。且不说衍州知州行事从无错处,若这般草率地免了职,只怕难服众议。再说燕云军,我父亲尚在,身子虽说不好,也还有我妹妹元媗。陛下恐怕不知,元媗刀枪之术不输给军中任何一人,就连我军副将林筹都大加赞赏。镇守衍州是元氏百年之责,不劳陛下在此处费心。”   “费心是朕应该的……”   “那江朔呢?”   没想到她会提及江朔,闻临哑了声。   江朔如今被战事所缠,是最紧需朝中的援助的。可闻临半点动静都没有,军饷一概没有,就连军械刀枪也是如此。现如今的江朔军所用的长矛和盾牌,都是经年的旧件,有些已经生了锈断了齿,盾牌也都有裂痕。   沉默许久,闻临道:“江朔不是还有朕的澈弟么……”   澈弟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不难见其中的恨意。   元蘅道:“臣虽才回启都,也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江朔军中的祝陵上表奏请拨给军需,陛下却置之不理?是谣传么?江朔军可是北成的军队,凌王殿下只是奉先帝之命代掌,那是半点不轨之心都不敢有。若真如传言中所说的,真把北成之军逼成了他凌王的私兵,那可如何是好?”   明目张胆地为闻澈讨公道,她心中所想是什么,闻临一清二楚。可偏生这话让他无可反驳。   明知自己是被威胁了,可这怒气就是无处发泄。   元蘅继续加了一剂猛药:“臣知晓陛下在迟疑什么……臣与凌王,的确是有些旧交情,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有我在启都,陛下还怕他做什么?臣还是想求陛下,救江朔于危难罢。”   以身为质,换得江朔军的生路。   牺牲倒是不小。   怪不得她愿意放弃衍州,回到这里来。   闻临唇角上扬:“元爱卿说的哪里话,江朔亦是我北成的土地。更何况,江朔与启都之间最近只隔了一个燕宁,朕怎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军需粮饷,近来确实是艰难些。不过有朕在,拨给江朔,不是难事。只是澈弟已经在江朔日久,待此番赤柘之乱了定,也该是将他召回了。”   元蘅敷衍应声:“那是自然。”   来之前,元蘅就笃定了他会答应,却不知他会答允得如此爽快。对于闻临这种顾虑颇多之人,只需要拿住其弱处,便能一举攻破。   她笑了下,拢着衣袖继续跟在闻临的身后。   账要一笔一笔地算,仇要一桩一桩地报。 第98章 卓殊   天色已晚, 雪光映着日暮薄金,衬得元蘅的姿容姣好。   走在前面的闻临回首瞧了一眼,不由得驻足。   原本闻临向元氏求娶之时, 不光是看上了燕云军势力,同样是听说元蘅才貌双全惊才绝艳。当日在启都一见, 他亦是喜欢满意的。只是这元蘅从最初就对他不冷不热, 甚至处处针对。   非但不是出于女子之羞怯,反而每回出手极狠, 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这样好的美人, 为何要浑身带刺。   他轻叹一声, 微微挑眉:“其实有一事, 朕着实不解。”   元蘅看了他一眼:“陛下有事直问即可。”   “你可后悔过?”   闻临停在了树荫之下, 枯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掉在了他的肩上。   他又道:“朕是说, 当年你不肯嫁入越王府之事。”   见元蘅面无表情,闻临又补充道:“若是你当年嫁入了越王府, 今时的皇后之位便是你的。母仪天下有何不好?更何况……”   他走近元蘅,“当年朕对你是真心求娶的。”   距离过近, 他身上的御香过于浓郁, 元蘅皱眉, 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唇角含笑:“陛下这话不该对臣说, 而该对皇后娘娘说。”   前半刻言语之间还是设法夺权,转而又讲真心, 这样的真心着实是听着可笑。   闻临叹息:“你不信朕么?有些话着实不知与谁讲了, 皇后云音,哪里都好, 可是她姓陆。何况宫中一直有关于她的传闻,说她……”   不必再讲,元蘅也听过那些传闻。   左不过是讲当年的陆云音心悦沈钦,在沈钦尚为书生之时,便总入文徽院寻他。   元蘅道:“臣姓元,着实好不到哪里去。还有那些传闻,也不是近日才有的。陛下若是介意,当年为何娶她?既然娶了她,便是真心爱慕,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为好。”   “是朕失言。”   元蘅只觉得可笑。   陆云音从来都是不愿意嫁与闻临的,可是她没有决定自己姻缘的机会。她被父兄当作礼物送了人,在终于下定决心安于己命之时却又被夫君嫌恶。   闻临这样的人,为了权力之时对人百般示好,内心里却并非如此做想。   而他如今所说的所谓对元蘅的真心,其中掺着多少算计,元蘅再清楚不过了。   见来硬的不成,只好来扯情分了。   不知觉间,御花园已经走到了尽头,闻临犹豫片刻,还是不甘心:“朕打小就被人拿着与他比较。”   闻临没说是谁,但元蘅听懂了。   他道:“他顽劣,朕就多读书,总想着就算他是嫡出又如何,朕总有一日会比过他。他在俞州的那些年,朕从未懈怠于功课,父皇重病,朕就代监国事,得了朝臣认可。这些仍旧不够么?为何就连你,也要处处护着他?”   元蘅未答。   闻临继续说着,模样瞧着很是动情:“你若是后悔,朕的后宫,仍有你的位置。你后悔么?”   “登阁入仕,从未后悔。”   元蘅不肯朝他靠近,只是躬身一拜。   闻临冷笑了一声:“答得好。”   长随仍旧在轿辇之下候着,见闻临折返回来,上前来搀扶着他坐了回去。直到轿辇抬起,一行人远去,元蘅才再度起身,望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回想着方才的话,嗤笑了一声。   ***   书卷被抬手挥落一地。   案前的烛火被袖风拂得四下摇晃着。   陆钧安跪在地上,连眼也不敢抬。   陆从渊站起身,绕过桌案,踱至陆钧安的身旁,眼底的冷意愈发浓重,在掌风即将落在他的侧颊之时,陆从渊住了手,愤恨地收了回去。   陆钧安颤抖着:“兄长……”   “你还认我这个兄长么?我以为你在启都已经无法无天了。谁准你往侯府去的?”   陆钧安道:“是,是陛下啊。”   果真是陆从渊所猜想的那般。   这一掌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耳侧。   “愚钝!他闻临想要侯府的兵权以掣肘我陆氏,你就这般巴巴地替他去?”   “兄长,我没想那么多啊。他待云音好,我就待他好,我哪里知道他竟然还心存算计?早知如此,当日我万不会去侯府的!”   虽说陆钧安的混账名声远扬,但对妹妹却是百般疼爱。妹妹已经嫁给了闻临,他对闻临就没有了一丝的防备。那日闻临以高官诱他前往侯府,正是想通过他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顺便将脏水泼给陆氏。陆钧安自然没想过自己被算计了。   陆从渊怒道:“奉着他的旨意去就罢了,你竟还借机报复侯府世子?我瞧着如今的陆府也不必是我当家了,换与你可好啊?”   白日在元蘅那里受到的屈辱无处发泄,也唯有在此斥责陆钧安了。   见陆钧安不应声,陆从渊正欲扬手再掴一掌,谁知此刻门却被推开了。   见着来人是明锦时,陆从渊还是将手轻落下了。他不再理会陆钧安,越过直接去迎了明锦。   “你身子还不好,天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明锦抵着唇轻咳,神色冷淡:“你们吵死了,我睡不着。”   见她开口说话,陆从渊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吵你了,你现在回去歇下罢?”   明锦的目光落在尚且跪着的陆钧安,道:“我在隔墙也听明白了。我是公主,尚且被你囚在府中没有出头之日。区区一个侯府世子,你们自然不放在眼里。若不是被人找麻烦了,你们又怎会承认自己错了呢?”   陆从渊叹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将你囚在府中?我们成了亲的夫妻。明锦,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回房歇下罢。”   见她仍然不动,陆从渊将她揽进怀里:“我陪你回去歇息。”   明锦却像是极厌恶他触碰自己一般,避开了他的手:“钧安此事想要了结,也不是没有法子。我于元蘅有点恩情,若让我带着钧安去侯府赔罪,元蘅不会揪着不放的。”   听此一言,陆从渊的笑却淡了下去。   他挥了手,示意陆钧安出去。   房中霎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陆从渊深深地看了明锦一眼:“钧安?你怎么今日唤得这么亲切?”   见明锦去点烛,他夺过了她手中的火折子,迫使她只能看着自己。   明锦道:“你也说了,我们是夫妻,他是你的弟弟,我唤一声名字有何不可?”   陆从渊用虎口处抵着她的下巴,看着她憔悴的病容,讥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曾经春闱案,你就与元蘅一同谋划着如何毁了我。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见她么?你到如今,还想从我身边离开?”   两人成亲至今,明锦宛如一个哑女,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话。陆从渊使尽浑身解数去哄去示好,也只能换来冷漠。   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如何不让陆从渊心生疑心呢。   明锦不肯答话,陆从渊收紧了手劲,直到指腹在她的侧颊处按得发白,才终于卸了力:“明锦,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才肯原谅我……你要我做的,你没说出口的,我能想到的,都做尽了!我只想让你我回到最初!”   回不去最初了。   明锦道:“你死了,就好了。”   只有死了,这场折磨才能有个尽头。   果然还是只能得到这一句话。陆从渊后悔自己妄图从她口中得到一句软话,心痛如刀割,强作冷情:“我不可能让你离开我。至于去见元蘅,你也不必再妄想。回房歇息罢。”   ***   喂宋景饮下解药已经过了小半柱香了,可是半点好转的迹象都见不着。尽管大夫都说不可操之过急,这种恶劣的毒药太伤身,细心将养才是最要紧的。   漱玉一直守在床榻旁,每过一会儿就要把宋景的脉象来看。   陆钧安站在劝知堂外的长廊之下。平时骄贵得不行的陆府三公子,现下任凭余雪飘落在他的发上,也没敢喊半句冷。   大抵过了一炷香,劝知堂房门才被推开。   见着元蘅,陆钧安赔着笑脸:“元大人,怎样?没骗您罢?只是寻常的药酒,谁承想这世子身子竟弱至此种境地……”   “跪下。”   陆钧安以为自己听岔了,问了句:“您说什么?”   元蘅重复:“我让你跪下。”   来之前陆从渊百般交待过,此番来致歉,无论如何不能与她发生争执。她如何能解气,他都须得照做才是。   忍着这口气,陆钧安咬着牙跪在了雪地上。   才跪好,陆钧安瞧见身旁围了一群锦衣卫。他竟不知自己都将解药给出去了,元蘅还不肯放过他,压着心底的怒气,他道:“够了罢元大人?来日都是同朝为官,留些颜面行事也方便不是?”   话问出去了,可元蘅却懒得理他,只接过了一个锦衣卫递过来的行刑木杖,磕了磕上面的积灰,然后缓缓地走下了石阶,走至他的跟前去。   一股冷意席卷了陆钧安。   “你要动私刑?你敢!元蘅你敢!”   他嚷着,却被锦衣卫按住了手脚,再也动弹不得。   元蘅握紧了木杖:“是你动了私刑,本官只是依律办事,依陛下旨意办事。陛下的意思是,你假传圣旨毒害侯府世子,要将你下诏狱。是本官保下了你的命,前提是……”   她轻笑,没说下去。   陆钧安怒目圆睁:“你这是公报私仇!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   元蘅收了笑:“本官保了你的性命,你兄长为何不放过我?今日本官就算废了你的双腿,你们陆氏都不能置喙!今日若不动你,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元蘅懦弱,连自己的亲人受辱都管不得?行刑。” 第99章 坦白   此言一出, 整个侯府的下人都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毕竟昔日羽林军围着侯府,宋景由人逼迫的场景还似在眼前。府中众人对陆钧安的畏惧仍然无法消弭。   杖刑施加下去,陆钧安的痛呼声格外响亮。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抵是觉得天寒,还将自己的披风拢得更紧一些, 接过了漱玉递过来的手炉。   “陆三公子, 出了这个门呢,这旧怨就一笔勾销了。我元蘅绝非记仇私下报复之人, 这一点你应当也是信得过罢?你也看清楚了, 行刑的是锦衣卫, 可不是我侯府的私兵, 你也不要再记仇。不然冤冤相报……永不能了。”   “蘅儿。”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元蘅这才转身看过去, 见着病体初愈的安远侯扶着老仆的手臂走了出来。   过往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安远侯, 何时有过如此憔悴的模样。单单是对祖父的心疼, 都足以元蘅将陆钧安收拾彻底了。   将元蘅叫至一旁避开正在受刑的陆钧安,安远侯隔着元蘅袖口的衣料极轻地按在她的手腕处, 缓叹:“你不要为了出这一时之气,得罪了陆氏之人。你既回来了, 在启都的日子就还长, 要多多为自己谋算啊。”   这份心意元蘅明白。   可是这种宁可自己受了委屈, 也不肯连累外孙女分毫的心意,对于元蘅而言格外沉重了些。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垂下眼帘, 回握住安远侯的手,道:“外祖, 从我回来, 你没问过我为何要回启都。”   安远侯笑着抚过她鬓角的发丝:“你的思量,外祖向来都是信得过的。无需多问。可终究还是心疼你, 毕竟衍州才是远离是非之地。你好不容易在衍州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人心,却放弃一切回到这里来,外祖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是拖累你了。”   “非也。”   元蘅道,“或许从一开始,先帝就是要我回来的。”   她今日穿着的是进宫觐见皇帝的官袍,她已经极少穿这一袭衣裳了。她毫不犹豫地翻过了袖角,给他看着里面的内衬,上面有一块缝死了布料。   待安远侯看清楚那是什么,忽地开始剧烈地咳嗽。   元蘅将衣袖拂了回来,正色道:“外祖,若我想要在这乱世里偷生,那太容易了。燕云山连着保原山,将衍州围得足够安全。可是衍州之外呢?若我没有亲眼见过逃难的流民也就罢了,可是见过了,就再难以袖手旁观了。”   庭院里的哀嚎声没有止息。   但不够。   只是让一个陆家纨绔付出代价远远不够。   安远侯还是不放心:“但总要周全自己不是?如此这般,不是将陆从渊得罪了个彻底?”   元蘅道:“这脸皮早几百年就撕破完了,他若是真有能耐,也不会任由我活到今日了。陆从渊心怀不轨,闻临不是明君。北成……不能交给他们。”   还没等到安远侯的答话,游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漱玉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连呼吸都喘不匀,急切道:“醒了,他醒了……”   这陆钧安果然是有解药的。才服下没多久,宋景就有好转,只是身子依旧虚弱。   大夫诊脉过后找准穴位施针,宋景却轻微地蹙眉,微侧脑袋看过来,在帘后看到了元蘅的身影。   许久,他什么话都没说,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声。   元蘅走近去,看着宋景苍白的面色:“第一回听表哥叹气。”   宋景无力一笑:“我也原以为,我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叹气。”   出身好家世好,被所有人宠着纵着,多少人求之不得,哪里会有烦扰呢。   费力起身,却因四肢酸软,他只得又仰躺回去,看着帐顶,喃喃道:“我又拖累你了是不是?”   正此时,侍女将才煎好的药端了过来。元蘅接过药,在他的身旁坐下,搅着汤碗散热。“没有。我都听说了,表哥很出人意料。侯府若不是你撑着,只怕早被人吞了,也没今日了。”   喂给他一勺药,她继续道:“燕宁府的崔志也跟我来信说过,你认出了燕云军,提前就与他打过招呼了。很好,我当初无法与你互通书信,还怕你不知此事呢。已经做得这般好了,怎么能叫拖累?”   咽下药,宋景的眼角似有泪痕:“可是十二卫没了。爷爷半辈子的心血,丢在我手里了。”   元蘅道:“但你娘亲回来了。一家人能团聚,就是世间顶顶走运之事。”   放下药碗,元蘅道:“我让漱玉来陪你说话。”   “别!”   元蘅的步子迟疑了:“为何。”   太狼狈了。   曾经风光之时尚有资格说一句仰慕心悦,可是真的落魄了,他连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他抹去泪痕,转而问道:“外面谁在哭喊?”   元蘅道:“陆钧安。我请了杖刑,让他偿债。”   在这一瞬,宋景明白了元蘅执意在劝知堂外处置陆钧安的用意。为他出气只是其一,而让宋景明白,无论何人都不能随意欺辱侯府,让他振作起来才是最重要的目的。   乍然想通,宋景的心境与方才的郁郁截然不同。   使尽浑身力气也要爬起来,他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坐正:“我想见漱玉。”   漱玉一直都在屏风的后面,连他那句“别”都听清楚了。她心里闷着一口气,接过了元蘅递过来的药碗,坐在了他的跟前。   可她不想质问。   宋景已经尽了自己全部之力了,他试着在做一个够格的侯府世子,试着保下这个家业和所有人的性命。   他什么都没做错。   元蘅出去了,房中只剩了他们二人。   宋景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漱玉没答他的话,只喂药。   见宋景不肯喝,她才终于狠声道:“你喝不喝!”   “喝……”   宋景俯身去就汤匙,咽下这一口汤药,蹙眉也要强笑,“我喝,你别生气了。”   怎么能不生气……   他半点都不爱惜自己。若是那酒是致命的,此刻他岂不是已经死了?   眼泪滴进药中,漱玉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准备出去重新换一碗。可宋景却接过了这药,端起一饮而尽。   “掉进去了。”   她是说眼泪。   宋景嘿嘿笑着:“无妨。”   他试探着触碰了漱玉的指尖,见她没有抗拒,才得寸进尺地握住了她的手。指缝相扣的温热一直熨烫进心底。握着她手的感觉很踏实,好似那场不知尽头的分别,以及他饮下毒酒的遭遇,都只是他做了一场梦。   “我可以抱你么?”   饮下那盏酒,他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还能再见着她。   漱玉摇了头:“除非你想扎死我。”   低头看了身上还未拔去的银针。   宋景终于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挠了挠头:“我忘了。”   “漱玉。”   “嗯?”   宋景低下头:“虽然我现今什么都没做成,还将侯府变成了这副样子。可我不是以前混吃等死斗蛐蛐逗鸟的宋景了,我有在试着改变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了么?我……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   漱玉宁愿他永远是曾经的模样。   纵使所有人都说他不争气。   漱玉的泪再度落下,滴在他的手背。她同样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   浓云遮天蔽日。   雪原上策马而行,马蹄声碎乱。   冷箭从斜后方射来,闻澈提剑“当”的一声挑断,夹紧马腹继续驰行。   一阵接连的马身坠地的声音传来,闻澈才扯紧缰绳,停下来转身看过去。身后的徐舒兴奋地叹了一声:“成了!”   闻澈舔了下自己渗血的唇角,用拇指揩去血迹,之后在风雪之中带兵折回。   赤柘人还是不懂,乘胜追击不一定能一击毙命,殊不知过了两地的边界,往江朔来的每一步,都是事先做好的埋伏。   等的就是这只鹰往圈套里来。   因为雪势过大,这场仗打得格外艰难。粮草将近断绝,将士们的锐气也被挫伤不少。饿着肚子打仗,谁都无法全心投入其中。   赤柘人狡猾得如同极度适应这种恶劣环境的雪狐,前段时日江朔军连吃几场败仗,更是让赤柘人轻看了。   正是被轻看了,今时才能一举拿下。   引着赤柘人的骑兵在这里绕了许多圈了。再熟悉地形的狐狸也合该忘形了。引着他们往两山夹道中来,江朔军才过,便见埋在雪地中的麻绳被人绷直了,直直拦了马蹄,山上的巨石也开始朝下滚落。被两下夹击,赤柘人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   回了帅帐,徐舒还跟在闻澈的身后絮叨:“殿下怎么就能确定他们今日会跟上来?”   闻澈晃了晃自己卸下来的钢甲,松缓着被压痛了的手臂,道:“前几场都吃的败仗,赤柘人也谨慎,绝无可能追上前来。今日我特意穿了这一身钢甲,要的就是他们认出我,从而跟上来。一举杀了我,他们可就要得意死了。”   话刚说完,他掀开帅帐帘子看着外面承载辎重的马车,道:“那些是什么?”   “哦,今晨出发得早,忘了与您说。”徐舒指着那些辎重道,“是启都送来的粮草。说是皇帝亲自下旨拨给咱们江朔军的。我都查过了,是新鲜的米粮,没有坏的。启都那边还传话来,说肃州粮道之事在办了,要咱们安心。”   “哦?”   闻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首冲徐舒笑了,“我这皇兄转脾性了?我还以为他巴不得咱们都饿死呢。”   徐舒叉着腰:“他又不是傻子。赤柘越过江朔,他也活不了。高坐庙堂的舒服日子哪里不好?他自然不会跟咱们过不去。更何况,有元大人在,什么解决不了?”   “跟元蘅有什么关系?”   闻澈将帘子放了下来,看向徐舒。   完了,说漏嘴了。   徐舒尴尬地沉默着。   直到闻澈看出异样,再度质问他:“元蘅在衍州,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瞒不过去了。   徐舒心一横:“元大人不在衍州。”   闻澈听不明白:“怎么可能?她不在衍州还能在何处?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你们都瞒着我什么?”   徐舒放低了声音:“她,她回启都了。” 第100章 遥望   擦拭着剑刃的手滞住, 他的眉皱成一团,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闷痛,喉间有股腥甜之感压不下去。   心绪不宁, 只会和着旧伤一同发作。   见他不适,徐舒连忙迎了过去, 扶着他坐下:“您本来就有伤, 就别动怒了。”   闻澈甩开了他的手,打开水囊将水饮尽, 才狠狠地瞪了徐舒一眼, 斥责道:“本王现在是管不了你了, 越发僭越不知分寸!”   徐舒往后退了两步, 一撩袍摆跪了下来, 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属下是为了殿下好。元大人也特意嘱咐过不许您知情。不然以您的脾气, 只怕不肯。”   “你也知道我不肯!”   闻澈扬高了剑鞘就要揍他, 却在快要触及他肩背之时收了手,恨声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元蘅的副将,跟她打着商量来欺瞒我!老实交代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营帐外风声飒飒, 几欲把帘布吹开。   徐舒跪着地上, 许久没吭声。毕竟他最是熟知闻澈的脾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把元蘅留在启都那样凶险之地。   其实徐舒才是其中最为难之人, 若是他一直隐瞒得好,而元蘅在启都真的出了什么岔子, 他才是要愧疚死了。而他若将这些事都说明白了, 只怕会妨碍江朔这里好不易稳定下来的局势。   闻澈怒极:“你说是不说?”   索性将实情说明白,徐舒道:“起初在琅州时, 听到元大人这般与属下说,属下心中也慌得很。当今皇帝什么脾性,谁人不清楚?可是启都乱了,安远侯府出了不少事。这承运辎重的军官来时与属下说,侯爷遇刺身子不好、景世子也中了毒。现今我才理解了她,回去是对的。”   回去的决定对与不对,闻澈不想论。   他强忍下胸口的闷痛,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跪着的徐舒:“在琅州时你就知晓了?就我不知晓,对么?”   他站起身,道:“她那时身子不好,我又忙于琅州军中之事,于是便让你多照看她。好啊,照看得好,你和她一同来瞒我?今日若非你说漏了嘴,又打算何时告知我呢?”   徐舒理亏,没说话。   闻澈闭目冷静,像是被钝刀子割在心口,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现今的启都是如何的水深火热,你心里不清楚么?你不拦着也就罢了,还不告知于我?她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要我如何?”   “殿下……”   从应下元蘅这桩请求,徐舒就心中一直忐忑,“元大人言之凿凿,我瞧着回去也没什么不对的。”   “可我不要她争这些!”   这口气如何也顺不下了。   闻澈随意地披了件衣裳就要出去,徐舒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走到那些辎重粮草跟前,闻澈看着祝陵在点数,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唤他上前来问话。这段时日祝陵为了江朔军的粮草,几乎是吃不下睡不着,好不易启都有了消息,简直就是救命的。   闻澈检查了其中的米粮。   这数万石粮食,确如徐舒所言,是新鲜的。当今天下缺粮,百姓单单是供给自己都困难,启都能调度出这般多余粮着实是不易。   元蘅顶着多大的压力做下这些事,自是不必言说。   闻澈终于再度开口:“从闻临口中夺出这点东西,只怕艰难。启都那边怎么说的?”   徐舒答:“押运之人只说这些是朝廷拨出军需,要您好生准备与赤柘的作战,待战事平歇,要您交还帅印。”   闻澈蹙眉:“元蘅的消息呢?”   徐舒道:“来人只说元大人如今官拜内阁次辅,备沐皇恩。旁的,就没听说了。此人还想亲自见您,属下没准许。毕竟不知底细,还是少让他在您跟前晃悠为好。”   闻澈“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绕着这些辎重踱步。   “属下知晓您心疼元大人不容易。”   徐舒跟上他的步子,“可就是因着不容易,她才不愿让您知道啊,怕的就是您一时冲动,不顾大局。今时无论如何,您都应当以江朔为重。即便您回了启都,也是自投罗网,闻临可不会放过您的!只有在此处,您也才有为之一搏的机会啊!”   闻澈烦躁地瞪了他一眼:“念经一样!我何时说要回去了?”   “不……不回去啊……”   徐舒这才冷静下来,放慢脚步。   闻澈沉默地逐一查验粮草,良久,才拍了拍肩上的雪粒,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际。   江朔什么处境?耗了这般久才赢了一回,赤柘随时再冲回来。天下不保,什么权争都没用。何况闻临最是忌惮江朔,想来不敢如何针对元蘅。   他阔步往回走,“有我在此处,她才能无恙。”   伤病还是没瞒住。   军中的大夫替他诊脉之后,发觉闻澈虽外表无异,可是内伤极重。   大夫捋着胡须追问,才知晓在一次在引赤柘部深入雪山之时,闻澈的马受伤从而铁掌滑脱,闻澈整个人摔下马,后背撞向了巨石。为了不耽搁军中之事,闻澈并未声张。   按道理来说,这坠马尚不至于留下这般重的伤疾,正是多年前在衍州坠过崖留下旧疾,这才导致今时的内伤。   旧疾加新伤最是耗人,大夫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先开了药方,吩咐人将药煎了下去。   闻澈蹙眉撑着桌沿起身,听着帐外的动静,知晓是祝陵等人在说话。   见他出来,祝陵抱拳:“殿下。”   闻澈问:“这是做什么?”   祝陵答:“启都来的人要折回了。此番虽是陛下下放粮草,可这押送粮草之人正是元大人的亲信。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话要他捎回去么?”   捎话么……   提起元蘅,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什么情绪了。既恨她这般费心瞒着他,又疼她做事总是不周全自己。   “没有。”   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高兴,祝陵走了过来,放低了声音:“殿下真的没有话要传么?若要启都再来人,可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闻澈轻笑地看他:“祝陵,你也糊涂了?他说是元蘅的亲信,你就信么?闻临派人来江朔,可是摸清我底细的好时候,怎么会让元蘅的人跟着呢?若是元蘅派人来此,又怎会……连封信都没有呢……”   分别许久了。   他快要忘记上回抱着她是什么感受了。   本想着元蘅是在衍州,只要他挤出空隙来,总能是见上一面的。谁知元蘅竟是早就做好了诀别的打算,怪不得那几日她看着郁郁寡欢。   可叹那时他还不明白。   不明白元蘅早已做好了再不见他的打算。   好狠的心。   若是她遣人来,总归是要哄他的罢。   她总是不会哄人,说句软话吝啬得不行。   可就是这样半点温婉也没有的人,总是在某些时刻,戳得他心软。   闻澈搓了把冻僵的手,一改不高兴的神色,冲祝陵笑了声:“什么话都不必此人来传。但你要装装样子,在此人跟前装作江朔军从无困境的模样,并且多关心几句元蘅的近况。此外,我的伤病,千万不要提。”   祝陵没听懂。   闻澈解释道:“让闻临知道我不可能弃元蘅于不顾,她在启都的日子或许就会顺遂一些。”   是夜,军中之人燃了篝火,三五成群地围着分食烤羊。   入冬之后,凌州的军粮运过来一回,之后便再寻不出能供给军队的粮食。毕竟凌州百姓也是要活命的。   江朔地界苦,将士们已经数月没吃过什么正经的东西了,现今能打个荤腥着实是不易,于是便热热闹闹地偎在一处。   徐舒吃不下去,总是还惦记着闻澈的伤。可闻澈自打天色未暗时说了句困倦了,不许人打扰,便再没声息传出来。   跟着闻澈做事这么多年,他对自家殿下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平素逗乐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真当有了什么要紧事时,他是一声都不吭的。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帐子外的吵嚷声以及木柴燃烧时的毕剥作响都渐渐地远了,将他的意识都从此处剥离。   渺远的记忆,再度回来。   他梦到了燕云山。   时值盛夏,燕云山被葱茏的树木遮盖,日光的斜影只能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将尘灰映亮,仿若飞舞的碎星。他仿佛还嗅得到雨后馥郁的青草香,以及潮湿的泥土散发出的浅薄的腥味。   前面行走之人背影健硕,布鞋踩进泥泞里,沾了一层草籽。   闻澈觉得眼熟,想要跟上去瞧个清楚。   那人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闻澈:“容与公子,前面就到了。”   是曲青竹。   闻澈全然想起来了。   曲青竹的手还带着伤,裹着厚实的绷带。夏日闷热,绷带的边缘处可见汗渍。   他一边走一边与容与说话:“听闻容与公子今日要远行做事,将您半途拦回来着实是冒昧。只是姑娘有事要与你说,在府中不方便,便在山顶那株老树下候着您呢。”   闻澈听到梦中的自己说:“曲副使的话,在下自然是信的。”   燕云军中有人对他不满,是曲青竹为他拦了致命一击,从而才落下了手伤的。那时的他对曲青竹没有半点防备。   可是今时闻澈却隐约觉出点不对劲来。   他要离开衍州,是元蘅亲自送行的。为何元蘅又要人将他拦回来,约在燕云山说话?   曲青竹还在说话:“我在燕云军中许多年了,可是元将军总是对我有颇多防备。其实我都清楚,只不过因为我曾是柳全将军的旧部。我没能跟着柳全将军去琅州,留在了燕云军中。可被人防备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他停下脚步,背后就是悬崖,有燕雀掠过层云,俯冲而下。   “容与公子,我本就处境艰难,你还要查我的部下……你就这般看不惯我么?当日是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这般恩将仇报?”   梦中的闻澈怔了一怔。   他解释:“并非是针对曲副使。此番整顿是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曲副使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怎配让二皇子殿下难忘?”   曲青竹笑得浅淡。   闻澈彻底僵住。   他终于缓缓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份已然被曲青竹识破。   此番是个圈套,根本不是元蘅在此等他。   曲青竹道:“你隐姓埋名往衍州来,是冲着吞掉元氏罢?元成晖依靠于陆家人,你和梁晋谁都坐不住了。你利用姑娘的情意谋私利,她可知道?”   “我不是……”   梦中的闻澈开始往后退。   他退一步,曲青竹朝前走一步。   直到两人的位置反了过来,闻澈被逼至崖边,曲青竹才道:“是不是如此,你心里最清楚。你接近元蘅,插手燕云军事务,真的是出于好心么?你分明与元氏有着宿仇。你这般心思缜密,却不想百密一疏,被我查明了身份。我受柳全将军的赏识,这辈子都会效忠于他,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毁掉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殿下,走好。”   曲青竹忽然抬掌,重重地推在他的肩侧,将他整个人推向了万丈深渊。   风声过耳,万物失音。   从这场梦中惊醒之时,那点残缺的记忆终于归于完整。   闻澈大口地呼吸着,指节捏得死紧,试图让自己整个人镇定下来。   帘帐被挑开,徐舒端着一碗药和一碟烤羊腿过来,看着寒冬天里闻澈的满头大汗吃了一惊:“这药这般发汗?”   闻澈摇了摇头,没应声。   许多事都需要捋清楚。   他明白了自己这回来到衍州再逢曲青竹时,曲青竹眼底的震惊来源于何处了。他那一句“曲副使操练辛苦,还是要注意手伤”,对曲青竹而言又是何等的惊吓。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往琅州来,清理自己留下的罪证。   闻澈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衍州了。   那时总是往衍州去,一则是为了拜访褚清连,二则的确是为了摸清楚燕云军的底细。行军打仗之人,最忌讳不知对方的根基。   元氏虽然历来在权争中处于中立,可是当年的谋逆案中,元成晖公然对梁氏落井下石,这便意味着元成晖是偏向于屈从陆氏的。   闻澈又岂能在俞州安睡?   起初的想法的确是不堪的。   可闻澈扪心自问,他对元蘅的心思却没有掺杂半点此种不堪。   在石桥初遇之时,在褚清连的小院中重逢之时,他都不知晓元蘅的身份。   诚然他恨元成晖,可真的遇上了她,他又总是心软。   元氏是元氏。   她是她。   这话他说过无数次,他也的确是这么照做的。元蘅是生着辉泽的天边月,所有萦绕在她身侧的浓云都是妨碍。   只要她在那里,他眼里就只有她。   “曲青竹呢?”   徐舒不解:“提他做什么?他不是被元大人处死了么?”   处死了……   闻澈抹着汗,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做个梦险些给人做傻了,这么重要之事都给忘了。   上回在雪山底下,元蘅纵马来见他一面,也说了些琐碎,的确提过她在衍州查出许多曲青竹与陆家人的牵连,当即就处死了。   说来也巧,阴差阳错间,元蘅也算给他报仇了。   徐舒见他不吃东西,也不肯再饮药,便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你将自己饿死病死算了,反正我瞧着元大人命苦,也不差多这一桩了。想也知晓她如今在闻临手底下做事有多艰难……瞧您这伤病,估摸也挨不到成亲的时候了……”   “滚……”   闻澈的哀伤情绪被这人全给哭没了,他接过药汤饮了,斥道,“你嘴碎就罢了,怎么还咒我死呢?”   徐舒继续念:“属下也命苦,您瞧这……”   “真滚!”闻澈将他给轰走了。   看着手中的烤羊腿,他咬了一大口。   徐舒这碎嘴说的也不无道理。   还不能死。   至少还得活到回去跟她算账,听她说些软话哄他。   他自认为自己还算好哄的。 第101章 濯尘   街巷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后, 春集就兴了起来,过路行商来往贩卖布帛余粮,还有些酪浆饮子, 胡饼麦糖。   本就春意晚,如此喧闹起来才终于显得有些人气, 去岁那场伤人伤民生的洪涝之灾便逐渐淡去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议。   清风阁内依旧是书生学子的谈经论道, 与过往没有任何不同。   偶有一时片刻,元蘅搁笔听上一耳朵, 还能从话中听到几句平乐集。   修补平乐集之事早在年前就已完成, 只不过此次赴都, 元蘅并未携带而来。天下学子都知道是顶要紧的东西, 可偏生闻临毫不在意。   他不在意才好, 这般才能如元蘅之愿。   若说在最初, 元蘅不明白为何褚清连拒绝做闻临的老师, 眼下也合该明了。   闻临只要登云梯,不要凌云笔。   手畔那盏茶已经不知续过几回了, 再入喉时寡淡无味,元蘅这才将经卷合上, 闭目歇息片刻便准备回府中去。   漱玉在暖炉中添了炭, 捏着精巧的炉盖发着牢骚:“你也不嫌吵, 整日往这里来。他们若是谈论学问也就罢了,可我听了这几回, 怨言颇多呢。时逢当下,又有哪个人的日子好过?”   睁开眼, 元蘅揉搓着发冷的手指, 看向阁楼之下争论不绝的学子,缓缓起身, 瞧着袖口处不慎沾上的墨汁出神。   良久,她问:“百姓不好过是因着天灾和动乱。那书生不好过,是因为什么?”   漱玉想了一会儿,答:“还能是因为什么?心之所托,非明主呗。”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放低了声音。   就算元蘅不讲,单单在清风阁听这几天闲话,漱玉也能想通个大概。   书生们对裁撤文徽院之事尤为不满。   原本望族当道的年月,寒门士子就只能通过科举一条路来登科入仕。可如今,不仅文徽院被裁撤,地方的州学府学也减少大半。   原本在梁兰清的努力之下,少数州府有兴办女学,眼下更是因着闻临一句话,直接全部撤掉了。   漱玉道:“今年没有春闱,此事倒也没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你呢,越是不为所动,此事就越有转圜之机。”   听此一眼,元蘅看向了漱玉。   她眉眼带笑:“抬举我了。你怎么就知道,闻临此举是冲我来的?”   将暖炉收拾妥当,漱玉整理着桌上的笔墨,似随意谈起:“不是冲着你来的,也是冲着凌王殿下来的。只是其中情由,我说不准。”   跟着元蘅在这官场中沉浮,漱玉即便心思不在这上面,也耳濡目染地明白了许多其中的道理。   闻临代监国政那般久,才不是一窍不通的蠢材,更不会蠢到看不出文徽院对北成而言意味着什么。   反而就是太清楚文徽院的重要,他才不容许它继续存在了。   元蘅坐回位子上来,拎着茶壶给自己又续了一盏茶,滋味寡淡无趣,可是她饮了许久:“我看过史料,北成开国之初,科举未兴,望族占据了朝堂和大半江山。个个都功勋卓著,皇帝连个打压牵制的借口都没有。想要收回权力,就只能靠着这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出身的清流士子,所以才重兴科举,建了这文徽院。”   紫毫笔尾端篆刻着她的名字,她捏着打量了一会儿,道:“可最初的文徽院却成了这些望族将子孙公然送进朝堂中的捷径,比如陆从渊。若没有这文徽院,以先帝对他的家族的忌惮,他难以走到左都御史的位子上。”   漱玉点了头。   元蘅继续道:“可是杜庭誉辞官了。司业的位子虽小,却因着陈祭酒年纪大了不管事,他便是文徽院中最能做主的人。他在文徽院中的这些年,科举取士才算是比之过往多了些公允。于这些寒门士子心中,他是极受尊崇的。而他又是……闻澈的老师。”   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刻漱玉便彻底明白了。   闻临明白拿着文徽院便能与陆从渊对抗,可是比起与自己皇后的娘家相争,他更怕的是闻澈。他被迫拨了粮草给江朔,这就又成了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口,让他日夜难安。   兵权旁落,他半点都不想让文徽院再兴盛起来,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个蹩脚的法子。   礼部这段时日收到的谏言信函不在少数,可这些事也不是礼部能做得了主的。   士子们希望元蘅能给出点回应,而元蘅却一直告假闭门不出。如此以来,这众怒很难不转移到元蘅的身上。   此乃一箭双雕之举,闻临要的就是元蘅跟着吃这一回哑巴亏。   “所以你说的对。”   元蘅道,“我此刻做什么都是被人瞧着的。若是反对此议,便是不忠;若是顺应此议,便是不义。我除了不为所动,也没旁的选择的余地。想要转圜之机,眼下还不是时候。”   大抵是天色暗了下来,清风阁底下人影疏疏落落的,士子们也都散了个差不多。   元蘅也倦了,起身打算回府时,却瞧见了熟悉的人影,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那人身姿清瘦,一袭对襟窄袖布衣,长眉入鬓,颜色浅淡的双唇抿得紧,像是有无尽的愁绪一般。见着元蘅,他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搁下手中的经卷,拱手一拜。   是沈钦。   他比过往勤恳读书时还要清瘦苍白,衣着简单,木簪质朴。他给元蘅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这一切还是宣宁二十一年,是两人初相见的时候,   若说不同,也是有的。   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容易局促,不会因着面前女子与他多说了两句话就耳侧泛起薄红。   游刃有余,不骄不躁。   是这样的沈钦。   沈钦似乎没打算叙旧寒暄,只是冲她得体一笑之后便欲离开。   “沈明生。”   单薄的背影僵在门口。   沈钦本打算此生不再见元蘅了,可是听得这么一声,还是鼻尖发酸。   元蘅不觉间放轻了声音,再度唤了一回:“沈明生……”   在衍州时,她听闻沈钦辞官,其实是不解的。正是因为亲眼看过沈钦这一路走来所付出的,知道他有多珍视自己得来的这一切,才不解。   她所熟知的沈钦那般好强,官至礼部尚书已经是他身为寒门士子所足够炫耀一生之事。日后致仕后衣锦还乡,多顺遂的一辈子。   “哎。”   沈钦没回首,只是应了声。   他几乎将嘴唇咬得发白,才骤然松了弦,转身看向元蘅,但什么都没说。   吩咐人重新上了盏茶。   元蘅没动那茶,只是给他斟罢后推过去。   沈钦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得体。   不见局促,只见愧疚。   握着发烫的茶盏,他看着元蘅的一点一丝的变化,终于笑了:“当年在文徽院中,你还是玉面小郎君。如今已然是……北成的次辅大人了。”   “你知道?”   元蘅问。   她没想到沈钦久不在启都,却还能知晓她的近况。   沈钦温和一笑:“没人不知道。”   提起文徽院,元蘅的眉眼柔和下来:“那时我扮成伴读混进去,进不得课舍 ,只能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偷听里面杜司业讲学。天冷,你分明病着,还给我披了一件外衫。”   沈钦似有动容:“你还记得?”   元蘅道:“记得。”   “嗯。”   沈钦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那些不足挂齿的微末一般的细节,沈钦忘了好多。   可他听见元蘅说,她还记得。   眼眶太酸,沈钦用笑掩盖过去,推开窗子,一阵冷风涌入,吹干了他眼底的湿润。   他做错过很多事,也许连今日这场寒暄也是错的。他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资格与元蘅同席而坐。   元蘅问:“辞官后,去哪儿了?”   沈钦的眸光这才微亮,紧皱眉头思考着自己的这一路经历,在说出前又闭上了双唇,摇了摇头:“避乱世罢了,无耻之举,实无颜面说出口。”   方才他是想说的。   他辞官后回了肃州家乡,可是却没停留便又往俞州去了。俞州那地界真的太苦了,被水一淹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水患之后流民纷乱,沿途的水源浸泡着尸身,俞州之外几十里不到的村子里紧接着生了疫病。   没人能走得掉,官府也不知情。   治病救人他不会,只能回禀了官府之后留下帮扶。他算着自己还算有些余钱,将银两都花在那里了。最后的最后,他自己还染上了病,若不是救治及时,只怕也没如今的沈钦了。   做这些,就是为了祛除污浊,为了良心能安。   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污秽,觉得对不住这些人,好像他在启都沾染上的泥渍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日日夜夜做梦,都是陆云音的斥责——沈明生,你真的该死。   同样忘不掉元蘅对他失望至极之后的绝情之言,忘不掉恩师杜庭誉让他去听那些哭声。   藏于袖间的手握得更紧,甚至像是想要捏碎自己的指骨。倏然松了力,他坐得更端正,试着让自己没有那般狼狈。   “你不愿说也罢。”   接过小厮呈上来的点心,她随手捏了一块桂花蜜糖递过去,见沈钦犹豫之后还是接下了,她才笑着继续说,“裁撤文徽院之事你听说了么?昨个见过老师,他已经递了致仕的折子上去了,估摸着这个月末,他就要走了。你不去见见么?”   沈钦咬着桂花蜜糖,却尝不出滋味:“见过了。”   他之所以回启都,就是来看望杜庭誉的。   “嗯。”   “元蘅……”   他用绢帕擦拭着指尖沾上的糖渍,缓缓开口,“说多了你又要嫌我烦。但文徽院这件事,你不要出头。你比我聪慧,个中缘由,无需我来说罢?他摆了一张网等着你跳,切记别为了一时意气,而失了根基。”   这番话自然是沈钦的肺腑之言。   他无比清楚元蘅有多厌恶他这般遇事总是韬光养晦,事不关己便不肯出头的性子。若非真的担心,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还来招人厌。   元蘅直视着沈钦,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几分真挚来。半晌,她笑道:“这回听你的。”   距下一回春闱还早,这些事并不急于一时。比起如飞蛾扑火,她更情愿暂且看着闻临能闹到什么境地。   沈钦愣住,闷闷地笑出了声,抬手给她续茶:“难得啊,我沈明生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不骂我的时候。”   没接他的茶,元蘅故作生气:“我有那般不讲理么?”   “啊,没有没有。”   “你这话说得不情不愿的!”   两人一同笑了。   笑声止了,沈钦道:“其实过往一直不明白,像你这般的女子,视皇权如无物,生了一副倔强清骨,为何会……与凌王走到同一条路上去。”   见元蘅微怔,他继续说着:“这段时日,我去过俞州,那边是真的苦。听闻江朔比俞州还要苦,可我见着的他,却从未抱怨过一句不平。朝堂中人意见相左,龃龉不合,他却没因着流言行过任何昧良心之事。撇去我粗浅之念……他是个君子。”   这番话在她意料之外。   就算元蘅对这些事再迟钝,在过去,她也能感受到沈钦对闻澈莫名的敌意。   他的唇色越发的白,褪了那一层血色,能看出是久病落下的病根。唇齿间的回甘的茶香他品不出,只记得入唇时满溢的苦涩。   “之前我也觉得,他对你只是乍见之欢,怎可能知晓你的抱负与明志。我生平最厌恶这些皇子王孙,仗着权势,连对人的倾慕都可以那般轻易地说出口。”   沈钦握紧了杯口,低垂着眼睫,“直到你那时下了诏狱,他跪于朝云殿间替你挨下责罚,在王府中休养一月都没好转过来,醒来头一件事又是去镇抚司为你讨公道,我就知道……我差在何处了。”   从始至终,闻澈一直站在元蘅的肩侧,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条件地选择相信她。   她那时为了救漱玉之命选择涉险,沈钦只是劝她保全自身,而闻澈却站出来与她一同承担。那时沈钦就明白自己差在何处了。他的喜欢和心悦,的确浅薄了些。   元蘅清楚他的意思,轻声道:“说这些做什么。”   “我做了许多错事,就不求你原谅了。只希望今日别后,你能安好。元蘅,这是我唯一能说出口而不觉得惭愧的话了。” 第102章 计策   沈钦拜别元蘅之时, 她在原处久久未动。说不上什么感受,只是隐约间心里澄明一片,知晓这抹身影淡出视野之后, 便是永诀。   自古功名利禄迷人眼,不慎走上歧途欲要止损, 便须折抵这些年的经营筹谋。起初的书生意气, 都是冲着做良臣而来的,不然那时元蘅也不会以他沈明生为知己。   清风阁外的永胜街被夜笼罩, 临街人家都掌了灯。灯火不够亮, 但足以让元蘅看清楚沈钦走远的身影。   仍是布衣, 只是不会再转身回来了。   此生最后一面了。   往后生死困顿, 都再不相关。   “可惜了。”   漱玉挽了帘, 同样看着沈钦离去。   沈钦这一路走来所经历之事, 漱玉也算耳闻目见。这人虽不够大度, 也常自私,却很有天分, 是治世之才。当年科举,除了元蘅的文章, 宣宁皇帝最欣赏的就是沈钦的才学。这人适合做学子, 却不适合涉朝堂。   诸多不公和不甘, 积压在心底日久,致使他行了错事。   元蘅提了风灯下着木梯, 缓缓道:“虽是如此,可他若是脸皮厚些, 也不会这般折磨他自己。他读的书不容许他这么做, 唯一可解法,便是弃了过去这一切, 去找他该走的路。所有人都追逐的东西,不一定就是适合的。说到底他这般有才学之人,离开朝堂也不会过得太差。往后如何,就由着天罢。”   上了马车,元蘅倚着车驾小憩。   在回启都之前,她本是打算回来之后便搬去元氏旧宅去住。谁知回来就碰上侯府由人欺凌,她便只好撤了此念,继续住在侯府雪苑之中。有她在,总归事事都有把握一些。   到了侯府,门前正候着一人。   不知是谁家的家仆。   见着元蘅下了马车,他殷切地迎了上来。因不知是何人,漱玉抽刀示意不许他靠近。这家仆没见过这阵仗,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冲着元蘅笑:“次辅大人,我们苏大人有请。”   “哪个苏大人?”   元蘅微微止步,面色不虞。   家仆尴尬一笑:“还能哪个苏大人,自然是我们兵部尚书苏瞿苏大人。”   元蘅微掀眼皮,朝着家仆走了来,目光看得家仆心里直没底,尽力克制才没让自己肩膀颤抖失仪。   没人摸得准元蘅的性子,连苏瞿都不敢轻易登门,这倒霉事只能由他来做。家仆觉得被元蘅这样看一眼,得好几夜不得安睡。   “苏瞿啊……”   元蘅琢磨着,若有无辜地问出一句:“回启都那日确实是见过一面的,只不过没得机会说上话。诶,他儿子是不是叫苏呈,先前在翰林院当过职?好些年没见了,他现今如何了?”   家仆嗓音微哑,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忙跪在了地上。   曾欺辱过元蘅的陆钧安,现如今落个腿疾,至今陆氏没有出面谈过此事。而苏呈先前在元蘅还是翰林编修时对她行过非礼之事,这便是天大的仇怨。   元蘅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明摆着是要算旧账。   所幸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还算得上灵便,道:“啊,正是,能得次辅大人记挂,我们呈公子知道了定然觉得荣幸呢。这些年呈公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出门,为官之事也只得搁置了。在家中赋闲罢了。我们公子若是当年对次辅大人有所冒犯,大人心胸宽广,且宽宥他罢。”   他跪着,瞧不见元蘅的神色,只知道元蘅朝他走近了。又擦了把汗,他终于见着元蘅朝他伸手扶他起身。   就算他之前没见过元蘅,也听过她的传闻,知晓此人十分不好惹,是个记仇的主。今时能对你笑,明日就能把这账算得一清二楚。   即便元蘅冲他笑,他也不免紧张。   元蘅笑道:“这话真是折煞人呢。你们这呈公子呢,与当今陛下是表亲,我怎好没轻没重地说什么宽宥?今日天晚了,也不好深夜赴约。你且去回禀了你们大人,明日请他来侯府一坐。”   什么不好深夜赴约,他明白元蘅这是谨慎。她处境腹背受敌,在启都每一步都得精打细算,各种官宦的宴会她一应回绝,更别说踏入苏府了。   凡事只在自己的府邸说,旁人连对付她都找不到法子。   将此人打发走,元蘅的笑便淡了下去。   漱玉两步跟了上来,放低声:“这是闹哪一出?这位兵部尚书不是向来与你过不去?”   “不知道。”   头一回听见元蘅说不知道。   漱玉吃了一惊:“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就邀他来?”   元蘅觉得写了一天的文书,手腕钻心的疼,叹气:“哪能什么事都猜得到呢,尤其是如今的启都。所以要先吓唬他,让他知道我元蘅还记着旧怨呢,他不敢怎么着我。”   揉着酸痛的手腕,她道:“我不管这个苏瞿要跟我说什么,反正明日,我有话要跟他说……”   天将泛白,府中人便来禀报,说是苏瞿已到了,当下在正堂中候着。   没让他等太久,元蘅只简单梳洗过后便去了。   上回匆匆一面,元蘅满心都是为宋景讨得解药,确实没怎么正眼瞧他。今日一看,才觉得苏瞿看着苍老许多。   见元蘅来了,他起身相迎。   元蘅却道:“苏大人怎么来这般早?让您久候了。这几日头痛得厉害,经常一睡就是一整日。若不是府中下人来唤,只怕我还没醒呢。一副副的药汤咽下去,全然无用,哎……”   这一通看似熟络的话,把苏瞿的来意堵了个尽。   元蘅虽不知他具体的来意是什么,但想也明白,闻临和苏瞿同意她再回启都,便是冲着她能与陆氏相抗衡。谁知元蘅却总是告假不肯上值,换谁也得亲自来瞧一瞧了。   只是元蘅都说了自己还在病中,他总也不好再厚颜说下去了。   苏瞿咳了一声,也只能回以同样的热络:“竟不知是扰了元大人安睡么?启都不缺杏林妙手,庸医不成,那就再换。我府中有位大夫瞧病甚好,早知就带他过来了。”   “谢过大人美意,只不过,我这用药不见好,大抵是心病了。什么名医都不管用。”元蘅抚了一把方才跳上膝头的猫,抱着递给了身旁之人,示意将猫带去喂些吃食。   掐准了苏瞿是替着闻临解忧才肯来见她的,元蘅说话也便直接了些。   趁着苏瞿还没表明来意,直接先入为主,将话的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也省得待会儿被苏瞿的话带偏了。   “是何心病?”   元蘅故作痛苦模样:“您也知道,我师承褚清连。这杜庭誉杜大人,算是我的师叔。如今文徽院被裁撤了,我心中难受,但却明白这是圣意,我等做臣子的唯有遵从。可杜大人一生为民为学生,实在不该寂寂地离开启都。不过……”   “不过我也想通了,回乡也不错。我虽无甚本事,可护个师叔还是绰绰有余。谁若是敢趁机欺辱于他,我可是要跟那人拼命的。苏大人能明白我作为学生的心意么?”   这哪里是什么心病啊。   这是告诫。   苏瞿真不明白这个元蘅是生了什么七窍玲珑的心思,连这等旧臣辞官的琐事也放在心上。   裁撤文徽院针对的确实是杜庭誉,闻临自然也不肯就这般放杜庭誉回乡。   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摸处死杜庭誉,算不得什么难事。   但元蘅主动说了,此事便只能作罢。   苏瞿尴尬地附和着笑了两声:“自然自然。元大人回护恩师之情,着实感人,着实感人啊……”   说罢这些,下人呈上了茶果。   样式倒是丰富,只可惜苏瞿半点都吃不下去。元蘅瞧着他也没胃口,估摸着是后悔今日来寻她了。   勾唇一笑,元蘅继续说下去:“还有一桩心病,想来也是大人的心病。这肃州粮一事,兵部的决议是什么?毕竟去年秋收,多数州府颗粒无收。若迟迟说不通肃王,拿不到肃州粮,可不光是江朔不成,就连启都也岌岌可危啊。”   苏瞿更后悔来侯府见她了。   元蘅仿佛那个没有任何心机的单纯之人,专拣旁人不爱听的说。   苏瞿搓着手:“啊,这……肃王闻澄,此人眼界窄,性子又死倔。朝臣都往兵部施压,可这桩事哪里是该兵部管的?不该不该……”   知晓他是在推诿,元蘅放松了肩背,靠在椅背上,模样悠然自得:“办不了?”   苏瞿摇头。   沉默许久,他道:“办不了,逼迫也没用。肃王软硬不吃,逼急了指不定就反了?陛下才登基,根基不稳,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元蘅站起了身:“他没兵,怎么反?死守着手中的余粮,左不过是在坐地起价,想趁机赚上一笔。涝灾已经过去了,不出半年又到了秋收时节,各州府都不再拮据,那时肃王才是要急了。”   “你的意思是……”   元蘅道:“将其中利害摆给他,他自己就能掂量得清楚。若是银子没赚到,还落一身恶名和陛下的猜忌,他才是要怕死了。至于疏通沿途粮路所需银两,想必苏大人有的是法子。毕竟您是商户出身,想来最不缺钱……以表诚意,我愿交还燕云军左营,可好?”   这不是赔本买卖。   燕云军左营是曲青竹的部下,本就被陆从渊插手,其中不知多少都是陆家的内应。   这种整顿肃清不了的燕云军分支,留在身边只是祸害,不如拿它换江朔所需军粮,求一个江朔军的生路。   何况将被陆从渊控制的左营交到苏瞿手里,坐看他们两方撕扯,才算有趣。   苏瞿垂涎燕云军许久了。   如此做,甩掉了一个满是细作的左营,既可成功离间他们的结盟,又可换来肃州粮草,实乃一石三鸟。   苏瞿怀疑自己听岔了,慌得站了起来,问:“你是说,将燕云军左营兵权,给我?”   元蘅笑着:“给你。但大人得花功夫说通那位肃王殿下,可能还要出不少银子。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苏大人这回不会再推辞了罢?”   “出,多少银子都出。元大人早说有如此诚意,我也不必迟疑了。肃州粮草一事,且交由我来办,定竭力办成此事。”   “苏大人果真爽快人。” 第103章 弦上   矮榻上架着小桌, 其上铺着的宣纸被窗缝中的风吹掀了一角,烛台上的蜡油滴在了宣纸上,明锦才惊而回神, 抽走了宣纸拍落烛油。   身后伸来一只骨节修长明晰的手,拿去了这张纸。   明锦下意识去夺, 结果好好的一张纸被撕裂成两半, 陆从渊与她各执一半,在静洁月色中无言对视着。   “想写什么?”   陆从渊看着干干净净未曾着墨的纸, 随意地掀起衣袍坐在了她的跟前, 语声柔和。   看了他片刻, 明锦倏然松手, 连手中的纸也不愿再碰了。敛起眼帘, 明锦沉声道:“想仿名士之笔。”   陆从渊“嗯”了声:“那怎么不写?”   明锦不再开口说话了。   她总是如此, 陆从渊习以为常也不再愠怒。他再度起身走向了书阁旁, 一格格地翻着,终于找出了一副棋具。   摆好, 陆从渊将白子递给明锦,见她不接, 陆从渊笑了一声:“今日好累, 你就当陪我歇息片刻?我记得你最爱弈棋。”   他不指望明锦会接话, 陆从渊只絮絮地说着琐事:“父亲遣人送来了几份纪央城的花籽,我瞧着都是你喜欢的那些。我将它种下, 今春回暖了就能见着它开满园。你过往总嫌我府上冷清,以后不会了。如果我们有了孩子……”   “我们不会有孩子。”   明锦看着他, 眼神凉得令他心口微酸。   陆从渊被呛了这一句, 还是笑了:“好,就依你。那就只有我们两人, 入夏暑热时,我们一同去山间的别苑消暑,冬日我们一起看白梅。你很久之前说过很喜欢白梅,还说洪山脚下的白梅开得最好……”   明锦接了白棋子,紧跟着他的墨玉棋子落定一颗,道:“你也说了,是很久之前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只在香远寺的那一月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后来……都是……”   “你爱不爱吃梅花酥?”   陆从渊打断她的话,“我做给你吃。”   “太迟了,梅花不开了。”   陆从渊压抑用力之重,几乎要将棋子捏裂,却在开口时不忍斥责,变成哀求:“我不信。明锦……我知道你恨我,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总不能一点都不能挽回罢?我知错了……”   知错了。   或许对于陆从渊而言,他的知错只限于不再将她视作疯子,不再忽冷忽热地晾着她,只限于回头做一个看着还不错的夫君。   而对明锦的父皇,对闻澈,他是如旧的心狠。他美其名曰说这些只是朝堂的争斗,要她不要过问。可被陆从渊逼至死境的是明锦的亲人。   她最在意的亲人。   还没等明锦开口,便听得房门外有人叩了门,之后便见陆从渊的侍从走了进来。   “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陆从渊压下心中烦闷,朗声道:“说。”   那侍从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明锦,陆从渊意会,轻抚了下明锦的手腕,柔声道:“别与我生气了,你等我忙完,回来陪你继续弈棋。”   合上门后,陆从渊的笑意淡去,眉间的厉色更重。摁了眉心松缓,他往庭中走去。   侍从跟在他的身后,道:“大人,衍州传来的消息,元蘅将燕云军的左营,全权交由了……兵部苏大人。”   步子顿在了原地,陆从渊回头:“你说什么?元蘅将左营让与了苏瞿?这消息可当真?”   “当真,正是左营中人传来的,那些人要属下问您,他们该如何自处?”   千算万算,陆从渊没想到元蘅会跟他玩这么一出。   早在闻临与苏瞿商议着将元蘅召回启都时,他就该想到不对劲的。说什么是为了将元蘅困在启都,实则是为了利用元蘅来压制于他。   之前陆从渊以为,他们也只敢做这么一些,而这种举动只如蚊蝇扰人,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却不想,苏瞿竟敢明目张胆站在元蘅那边,与他陆从渊作对。   “苏瞿……他好大的胃口,竟敢当着我的面拿元蘅的东西。看来他们舅甥二人是摆明了要过河拆桥了。”陆从渊压着舌念出这句话,殊不知心中怒火已烧起,“元蘅这种人,不会白白将左营送与旁人手中。苏瞿是拿了什么东西换的?”   “肃州粮。”   一片阴云遮挡了月色,庭院中就这般暗了下来,他们浑然不觉明锦此刻就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将这些话听了去。   陆从渊只听了这三个字,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嗤笑:“衍州粮草由燕宁一力供给。元蘅之所以执着于肃州粮,是为了江朔罢?没有赤柘部的相助,我怎么废掉闻临啊……此事决不能让他们做成。明日我亲去肃州,会一会这个肃王。”   “您亲自去肃州?那如何与外人交待?”   “就说父亲病重,我回纪央城侍亲。”   浓云褪去,月色再度将庭院照亮。陆从渊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朝身后看去,却只看到空空的庭院,什么人也没有。   方才分明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   在院中说话终究不周全,陆从渊不再在此久留,而是径直回了房中去。侍从点了盏烛,看清了陆从渊此刻冷若冰霜的双眼,放下烛台后便恭谨地站在了他身侧。   陆从渊道:“不能只去肃州。见肃王也只能解眼前困局,并不是彻底的解决法子……那个闻澈留不得了,包括他的那个舅父梁晋,得想个法子永绝后患。”   侍从忙道:“除掉这两人,属下倒是有一计……”   ***   “真的不疼了,不信你看……”   身着寝衣,面容苍白无力的宋景,正努力地弯曲着胳膊,用手肘轻碰了漱玉的肩膀逗她笑。   见漱玉不信,他掀开被子,执意下榻给她走两步。结果才踩上铺了绒毯的地面,他就双膝酸软,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胸口传来的闷痛和喉间的涩令宋景难以忍耐。   漱玉来扶他,宋景拂开了她的手:“没站稳,没站稳,真的很好了,你看我现在能吃能喝的,还有什么事?你笑一笑,别总板着脸,看着像要哭了。”   漱玉抹了下眼尾,不肯承认,别过脸去不看他。   宋景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整个人往后仰,正好倚在了漱玉的膝头,掰着手指头开始摆骄矜公子哥的架子:“我想吃炙羊肉,必须得晖春楼的,蘸他们不外传的绝妙酱汁……”   “什么肉都没,大夫说你只能饮粥。”   “粥粥粥,一个月了,每日都是粥,本世子快要变成粥了!”宋景一骨碌爬起来,闹着,“我饿死也不会再碰粥了!漱玉,你疼疼我,偷偷带进来些好吃的,我不会说出去……”   门被推开,元蘅正好瞧见了这个场景,低笑着走进来,手中拎着的正是食盒。   来劝知堂的路上,正好碰见了九桃拎着饭食来,便中途接了下来。   被人撞见这种场面,宋景摸了摸微烫的耳后,收敛了一些。   元蘅叹道:“我这是来的不巧啊。表哥这般死乞白赖地扯着我们漱玉,做什么呢?”   宋景轻咳,不应声,老实地爬回了床榻之上,死活不肯看那食盒一眼。   根本不消看也知晓里面是什么。   连着吃了一个多月,宋景做梦梦到那个味道都会惊醒。   接过食盒,漱玉凑近去:“不吃?”   宋景用被子蒙住头:“饿死也不吃。”   漱玉叹息:“病还没好,不能吃别的。”   宋景继续闷着气。   原以为这两位会妥协,结果下一刻就听到房门被关上了,宋景露出眼睛来看,房中哪里还有人。   门外的元蘅笑着:“还是不够饿,别管他。”   这两人……   着实好狠的心。   所谓君子,能屈能伸。   宋景掀开食盒,想象着炙羊肉的香气,将粥全吃掉了。   两人还没走到雪苑,便看到有人步履匆匆而来,呈上一个由竹筒装起来的秘信,说是方才有人在府外托人递来的。元蘅不解,还是接了过来,拆开便见里面塞着一条写满了字的绢帕。   抖开绢帕,元蘅仔仔细细地看罢。   漱玉问:“谁的信?”   握紧这条绢帕,元蘅从容道:“公主。”   回了启都之后,元蘅就没见过明锦。若说之前她看不明白明锦的心性,总是会多几分防备,但自从春闱案上明锦宁可与陆从渊撕破脸皮也要帮她,她便知道明锦是多厌恶陆家人的。   既然厌恶,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与之成婚?   陆从渊提高了警惕,陆府周围的守卫比过往多了几成。加之二人已经成婚,贸然自作主张将明锦带出来是绝对行不通的。即便心知肚明公主的困境,元蘅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主说了什么?”   折好绢帕揣回袖袋之中,元蘅道:“她说陆从渊要去肃州,要我派人抢先一步赶到,解决此事。如若不然,肃州粮一事大抵是要黄了。”   公主本没必要掺和这些事,可就算她身居陆府之中,也能明白这肃州粮草意味着什么。元蘅并不怀疑这封信所说之言。   怪不得后晌之时,她安排在陆府附近的密探回来说,陆府驶出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就出了城。   当时元蘅还觉得不对劲,去查探之人说陆从渊的父亲病重,他要回去侍亲。那马车的确是驶向纪央城的。   原来是往纪央城去是掩人耳目,陆从渊真正要去的是肃州。   肃州粮一事倒没那么难解决,只要赶在陆从渊之前与肃王谈妥,此事就还能成。   可元蘅总觉得没那般简单。   以陆从渊的性子,不会如此冲动行事。   太安静了。   她能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   向来游刃有余的元蘅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强烈的不安最能吞噬人,如同弓弦被拉成满月之后的紧绷。   转身进了书房之中,她提笔蘸墨写下一封书信。封好之后递给那个方才的密探:“你现在去江朔,将此信送到凌王的手中。切记,务必是他亲手拿到才可以。” 第104章 虚罪   忙完手头的琐事, 漱玉回到雪苑时已经是后晌了,天亮得晃眼,是启都难见的晴日。   开了春, 雪苑便生了些许杂草,清晨时来过人清理, 湿润的地上尚能见扫帚刮过的细痕。府中人用心, 就连之前被风吹裂了的窗子也重新刷了油。   院子里的花架子上缠着的枝条已经抽了芽,翠生生的, 衬得这个府苑没有之前冬日那般死气沉沉。   元蘅还在书房与人议事。   桌上的饭食没有人动过。当今这时节没什么能尝的菜蔬, 于是厨娘便熬上了一碗鲫鱼汤。漱玉用手背碰了瓷盅, 已经是冰冰凉的了。   正准备去书房寻人, 元蘅便回来了。   “饭都凉了。”漱玉见她疲倦神色, 已经眼底的青痕, 只是提醒, “我吩咐人重新再做。”   元蘅摇了摇头:“热一热就好。”   在软榻上坐下,她闭目按在自己的鬓角, 问:“几日了?”   漱玉知道她在问什么,犹豫了片刻:“二十六日了。”   “二十六日……启都到江朔, 快马十余日就能折返。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呢……”   元蘅想不通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 毕竟路途遥远, 所有的思量都抵不过变数。现如今朝中没有任何关于江朔的消息,就好像闻澈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个流言也没有。   最让她不安的是,陆从渊也没回来。   端了热好的鲫鱼汤来, 漱玉递给她:“别想那么多, 我瞧着你就是思虑过多病才总不见好,今日这鱼汤熬得真鲜, 刚才热好,将它老实喝了,然后就小憩片刻,静等消息便好。人之身才是本钱,身子垮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尝了一口汤,结果没留神汤太烫,元蘅皱着眉往外吐舌头,心里的那点郁结全散了,惊道:“杀我啊这是……”   鲜少见元蘅这副模样,漱玉笑得停不下来,将汤接了回来放回案上:“都说了刚热好的。你心思不在鱼汤上,自然听不到我说的话。”   在听说陆从渊可能往肃州去之时,元蘅已经让苏瞿着手抓紧办此事,前几日来信说办成了,肃王愿意运粮之路从肃州城内开辟,也愿意将余粮用于供给军需。   肃王闻澄没什么旁的要求,只是要银子。   谁给价高就应了谁的,毕竟其中利害关系他也是掂量得清的。很快就秋收,再不会有人求着他顺着他,而届时朝中之人便再没人与他站在一处。   闻澄想要银子又想保命,答应苏瞿是唯一的法子。   分明此时已经办下来了,元蘅竟不知这个陆从渊时隔一月还未折回,究竟是在做些什么。这种关头,她怎么能有心思专心地饮汤用饭。   “心里不安。”   听元蘅这么说,漱玉问:“肃州粮之事已经妥善解决,那肃王也不像是会出尔反尔之人,想来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不会再变了。”   元蘅将外衣解了下来,随手搭在小臂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衣物上的金丝织锈,心口闷着烦躁:“总觉得哪里不对。阿澈收到我的信,不会耽搁这般久的。你没觉得太安静了么?”   “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话还没说完,漱玉无奈地打断她:“你就是太担心他了,什么事都没有。没有粮草的后顾之忧,凌王殿下在江朔定会百战百胜。等赤柘之乱彻底平息,他就回来见你了。”   是么……   那样最好。   这般好的设想终究是设想,元蘅不允许自己没有任何后手,只静等着好事降临。   毕竟从下了回启都的决定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可能会死的准备。而如今的安逸与所有的设想都截然不同,好像陆从渊忽然就丢下了所有的野心,安分得不像是他。   她还是坐直了身子,犹豫良久,道:“写信给元媗,五成燕云军,即刻往燕宁府来。”   “嗯……”漱玉搅拌着鱼汤,后知后觉地听清了元蘅在说什么,震惊道:“嗯?多少?”   搁下碗盏,漱玉站起了身:“你疯了?之前你答应崔志,派了一支燕云军在此,是闻临不与你计较。五成兵士离开衍州,可就是造反了!”   元蘅却抬眼看过来,眸中闪过的寒色令漱玉觉得陌生。她听见元蘅说:“十二卫兵权如今在闻临手中,衍州又那般远。我什么都没有,怎么与他谈条件?我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总好过任人鱼肉。”   ***   暮春,天色沉沉欲雨,值房中闷热异常。   元蘅身上薄薄的官袍将要被汗浸湿,散落的碎发黏在脖颈之上,总之不怎么舒坦。   平素这种时候都是忙着票拟的诸般流程,内阁学士们一边谈论一边忙碌,而今日却不怎么说话,个个抿着唇神色肃重,途径元蘅时步子还会稍微加快。   元蘅再忙也感受到了他们态度的不同寻常。   终于忍无可忍,撂下笔:“今个各位都怎么了?元某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一个人应声。   寻常裴江知定会准时准点地来点卯,而今日裴江知却没来。所有人都不应元蘅的话,将元蘅那点不悦全都激了起来。她起身,看着他们:“有话就说。”   哪里有人敢应声,其中有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小声问:“大人知道永津之事么?”   话音才落,他被身旁另一位撞了下胳膊,他忙噤声了。   永津在江朔和肃州之间,是座不怎么大的城池,却因为地势要紧,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突破此处,再往启都来就是无比顺畅。   元蘅不明白:“说下去,永津怎么了?”   那人一副破罐子破摔地样子,一口气说了出来:“凌王在永津反了,永津百姓死伤无数,陛下震怒。如今他已被押解回都,不日就要处死了。再多的,下官也不知道了……”   堂中安静了许久,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元蘅试图在理解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半晌后还觉得艰难。   好似是一直紧绷这的弦在此刻尽数断裂,旁人渐起的碎语化为了轰鸣,她一个字都听不清。   “这不可能。”   “这还能作假?是不是的,大人还得是问过陛下才清楚些。不过,下官想奉劝一句,您还是不要管此事为好。永津受其害已是事实,陛下如今怒极,您千万别连累到自己身上啊。”   他不是那样的人。   元蘅的心口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如果有那般心思,万不会在得知先帝去世之时,连那点眼泪都不能肆意地落下,也不会那么听她的吩咐,在江朔沉下心待着。   她在启都的事不能瞒很久,他肯定早就知道了,若是他心存反叛,断不会容忍至现在。   当着众人的面,元蘅疾步出了值房,却在求见闻临时被拒在了朝云殿外。   所有人都清楚元蘅与闻澈的那点关系,闻临更不会在此时想看见元蘅。   乍起了风,穿透元蘅的袍袖,将她的汗渍尽数吹干。可她觉得冷,从骨缝里觉得冷。天际沉得如同洒了墨汁,呼啸的风把树枝撕扯得歪曲,枝叶沙沙狂响。   若说之前漱玉之事,是先帝格外开恩。   而如今的闻澈,谁会放过他呢……   是真是假,闻临都会一概当成真的去听去做,毕竟他向来最忌惮的就是闻澈。   闻临不见她。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决心闯进了朝云殿。周围内侍根本没料到她竟敢如此放肆,连阻拦都没来得及,转眼这人已经入内了。   她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闻澈。   在她还不认识闻澈的时候,她只听过闻澈为了母亲闯大殿怒斥皇帝之事。那时元蘅觉得此人着实幼稚不堪,不顾大局。   而现在她明白了。   为了在意的人,大局看着也没那么重要。   入了殿内,才看到闻临正在与陆从渊说话。   两人皆神色一怔,闻临先震怒:“放肆,谁准你进来的?朕这朝云殿,你当是坊市大街了不成?”   急匆匆地赶来,元蘅还有些喘,却在开口说话时格外笃定:“臣有话要问,问完,任陛下处置!”   闻临并不答她的话,只轻背过身去,不肯再看她。这是下定了决心不理会元蘅。   一旁的陆从渊却极轻地嘲讽地笑了,袖手而立:“闯大殿,视同反,元大人今日不惜代价闹这么一出,莫不是为了诏狱里那个……阶下囚?”   元蘅拱手拜着,隐忍着所有的情绪:“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此事定要交由大理寺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为什么就直接下诏狱了?为什么就直接要处死?北成哪一条律例说了,不经三法司严查就可直接处置?”   她没抬眼,却知道陆从渊朝着她走了过来:“你忘了本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么?此事三法司已经查过,只是事关机密大事,没经内阁商议罢了。永津百姓死伤过半,此刻那里还血流漂杵,此事证据确凿!他凌王如此胆大包天,视百姓之命如草芥。不日处死,已是皇恩浩荡。”   见元蘅怒视着自己,陆从渊忽地笑了,眼尾处的红格外明显:“你这般急切,不会是与他早有密谋罢?加之你今日不顾体统擅闯大殿……”   他转身朝闻临一拜:“臣以为,元蘅当与之同罪。”   元蘅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陆从渊,你不会以为这么区区几句话,就能要了我的性命罢?”   “莫要吵了!”闻临烦躁不堪地打断他们二人的话。   元蘅和陆从渊,他一个都招惹不起。现如今他除了和稀泥,也没有旁的路可走。   他不耐烦道:“此事已经查证,皇命已下,无从更改。”   无从更改。   她却偏要改。   元蘅恭谨再拜:“好。臣只有一个请求……臣要见他。”   ***   自从去岁她从诏狱中走出之后,元蘅从没想到自己会再回到这个血气盈溢的诏狱。每日这里都有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而亡之人。折磨人的法子太多了,即便是向来坚韧的她,曾经也想过自弃。   每往里走一步,她都觉得胃中隐隐作痛。   斑斑血痕与霉迹混合着。   没人引路,狭长的暗无天日的过道处只亮着微弱的灯,把她瘦削的身影照得细长。她忍着难闻的气味,在里面找那个她想见的身影。   她看到了。   分别时纵马的少年郎,此刻白色囚衣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手腕被锁链困缚,连发丝都是蓬乱的。   看不到脸,也有些瘦脱了原本的模样。可是元蘅就是知道,是他。   这般刑罚,可见是被带回来好几日了。   启都中竟半点风声都没有。   脚步声停了,却没有预想中的折磨,那人才试着抬起酸痛的脖颈,却在看清楚面前人时忽然别过了脸去,脑中仿佛有轰隆巨响,又在一瞬间变成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的沉寂。   手帕触感柔软,闻澈知道,是她在给自己擦拭那些污痕。   视线再度对上,元蘅难以维持预料中的体面。整整一个春日没见过的人,竟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却有清泽漫出。   闻澈想说话,可喉咙如刀割般痛。   他还想伸手摸她的长发,可被锁住的手动不得。   “都把你……丑哭了么?”   元蘅仍旧遮着自己的脸,却摇了摇头,从齿缝中挤出极轻的一声:“没有。好看。”   “骗人,肯定……肯定丑死了。”   闻澈气短而闷,开口极为费力,但是仍旧笑了。   元蘅放下了手,发红的眼眶就这般露了出来:“好看。”   闻澈艰难开口:“你不问我么?问我为什么在此处……问我是不是……反贼奸佞。”   元蘅再度摇了摇头,抵着他的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是。” 第105章 尘鞅   霉冷的大狱, 暗沉清凄,闻澈所能看得到的整个天地都被笼罩在这一片近乎噬人的波涌之中。只有一束昏暗微弱的灯光,悄悄地落在元蘅的鼻尖处, 随着她细微的抖而跃动着,刀刻般印在他的心口处。   他身上的刑具甚重, 在他的双肩上压出一道深而长的血痕。结痂、被磨烂, 再度结痂,再度被磨烂, 如此周而复始, 那里连元蘅的手轻触上, 都引得闻澈有些战栗。   元蘅不再碰他的肩, 而是向上抚去, 捧着他的脖颈许久都没有动, 也没有开口说话。静得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二人。   直到她轻碰了闻澈干裂的唇, 才见此人瑟缩着往后避。他的呼吸乱掉了,急促地喘息一声, 手腕处被锁链挤出的青筋尽显。   “你疯了。”   在这种时候见到元蘅的喜悦尽数退去,内心深处不肯暴露出半点的畏惧露出苗头。   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来此处, 在他认定事情毫无转圜余地之时, 元蘅每一分靠近都让他痛苦。   他唯独庆幸, 他们还未成婚。   这样她就不会被连累。   元蘅闭上双眸:“是他们疯了,这镇抚司怎能给你用这样的刑……”   “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锦衣卫听命皇帝,是他们该做的。我一个将死之人, 没人愿意靠近的。除了……”   除了面前这个傻子。   闻澈嗓子生疼, 仍道:“你不该来的。”   退避无果,锁链声巨响了一阵, 他被元蘅的吻安抚了下来。沉寂无声,又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暴烈汹涌。   元蘅轻咬了他一下:“这是还给你的。”   他思绪迟滞:“什么……”   元蘅的声音喑哑:“朝云殿前,你告知天下的那个亲吻。我还给你。”   眼皮垂下,泪水砸落在地上。闻澈不敢看她的微亮的眼睛,眼睫上沾着水渍,只抑着痛苦道了句:“不一样的。那次是我清楚能保你周全。可这回,你靠近我,只会与我一同死。你是不是傻子啊……”   “那便一同死。”   元蘅道:“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说,要给我掌灯么?说话不算话,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让你清净的。”   闻澈的心口像是被她重重地捏了一把,闷疼难言。   两人的唇轻碰了碰,那点柔软是他日思夜想的柔情蜜意。这种蜜却掺着毒,在这种时刻格外令人着迷,又深知舍不下取不回。   他亲她的眼睛,吻到一片咸湿。   “那就当我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罢。但我没对不起天下人,没对不起永津百姓。所有的一切,我都尽力了。至于那些尔虞我诈,我累了,死了也好。史书上无论如何写我,只要你不信,就足够了。什么清名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是想让我死。所以你没必要替我去证明什么,千万要明哲保身,别让我担心……”   手臂不能动,他就只能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像一只被人折磨后失去了神采的伤犬,最后在乞求心上人的温暖。   “求你了,回去……”   最好回去之后就辞官回衍州,有元府和燕云军的护佑,她不会有事。往后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最好,若是能再也不会想起他就最好。   从他生为嫡皇子开始便成了众矢之的,注定不得安宁。费了那么多波折也还是没能护她周全,如今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不再拖累她。   元蘅眼眶发红,指节攥紧他后领的衣裳布料,却摸到一片湿润。是血,是未愈合的伤口的血。只是分不清是战场上留下的,还是在此处受尽折辱后留下的。   布料被攥皱,元蘅哑声问:“你又想抛下我一回么,你不想和我成亲了么?我这次不跟你吵了,只要你出来,我们就……”   “现在不想了。”   “骗人。”   元蘅抱着他,手心覆在他的后脑处,“你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赴死?你甘心背着污名,那些江朔军呢?江朔主将无一不是要跟着你被处死。徐舒、祝陵,他们守着清寒之地那么些年,图的是这个结果么?你死了,闻临也不会放过我的。既然已经无路可走,那就劈山斩岳,开一条路出来。”   ***   歌舞升平,舞姬在挥动着水袖,舞姿婀娜灵动。   汝河水波荡漾,画舫四角垂着彩灯,各色丝绸垂饰其上,好不华贵漂亮。有女子弹奏琵琶,眼波流转间何等动人。引得无数人隔着楼阁争看,还有启都中的贵公子争相追逐。   不少轻浮之人冲那女子说些不中听的话,汝河两岸上人闹哄哄地笑了起来。琵琶声止,那女子大抵羞恼了,进了画舫中再不肯出来。   画舫靠岸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个摇着折扇的纨绔公子,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这女子往岸上走的路。她往东,他也往东;她往西,他也往西,摆明了就是在调戏于她。   这女子耳根通红:“今日小女子生辰,才想纵舟奏乐,若是哪里扰了公子,还望见谅。”   苏呈却不依,用扇子抵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上抬,眯着眼睛好生瞧了一番:“一千两,今夜你归本公子了。”   “小女子只奏琵琶,断不能……”   “两千两。”   苏呈从怀中取了银票,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然后背过手去,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见她还是想走,苏呈一下子恼了,伸手就要来抓她:“风尘中人,还做什么假清高?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罢。”   忽地,不远处传来清越的女声:“听闻莲姝姑娘一曲琵琶艳绝启都,就连宫中乐师都难能企及。五千两,不知可否有幸能求得姑娘弹奏一曲?”   苏呈不悦地偏过头去看,正好对上了元蘅似笑非笑的目光。元蘅的目光滑向他手中的银票,嗤笑一声,然后轻轻将那莲姝拽向了自己的身后。   元蘅道:“苏公子豪气,不过就那两千两,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元,蘅……”   苏呈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还没等话说话,膝弯处被漱玉重重地踹了一脚,他一个没站稳就当众跪在了地上。   漱玉面无表情道:“叫次辅大人。”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启都中尚未有人敢这么对待苏呈。他痛得龇牙咧嘴,半晌才镇定下来,笑声中带着狠:“行,次辅大人。”   大抵是漱玉踹的时候留了点余力,苏呈颤巍巍地被侍从扶了起来,然后将凌乱的发丝甩到肩后去,面上笑得轻蔑,忽地拔高了声调,汝河畔众人几乎都能听得到:“都说次辅大人与那狱中的凌王私交不浅,看来果真如此。可我父亲这回是秉公办案,凌王谋反证据确凿!怎么,次辅大人要为你的情郎报仇么?啊?”   河畔众人的窃窃私语声顿起。   元蘅笑而不语。   苏呈大抵是觉得自己戳到了元蘅的痛处,想起当年自己的手险些被元蘅和闻澈给废了,心中正记恨,便道:“说中了不是?我爹乃兵部尚书,你的侍女凭什么嚣张?”   漱玉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开口时声音冰冷:“瞧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侍女,我是姜家女姜揽月。孑然一身,此生唯一的乐子就是杀.人,杀够当年我家冤死的人数,我下黄泉,就不冤了……”   走近苏呈,漱玉微微挑眉,“你勉强能算成第六十九个……”   这番话是唬人的,但却甚是奏效。方才还趾高气昂连次辅都不放在眼中的苏呈,听了这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元蘅从不屑于辩解。世上只要还有人在,流言就不可能止,而总不能为着这点流言,整日就郁郁寡欢。   而她有的是法子让苏呈闭嘴。   这里吵嚷声大,将晖春楼上的贵人也引来了。苏瞿本在此设宴与人议事,才饮个茶的功夫,自己的儿子就不见了。而才就下个楼的功夫,自己的儿子就又将元蘅得罪了。   真是顶顶造孽。   “逆子!”   这一脚是苏瞿踹的。   还没等苏呈反应过来,苏瞿已经一脸歉意地朝元蘅走了过来,说着小儿不懂事,要她不要介怀。   大抵是因着前段时日收了燕云军左营,苏瞿自认为已与元蘅是同路人。结果那陆从渊转身就将闻澈给押入了启都,苏瞿左右为难,最后只能背弃曾经答允元蘅之事,重新站在陆从渊那边。   毕竟此刻抓到闻澈的把柄,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是得罪元蘅,苏瞿也觉得没什么可惜的。   自己得罪了元蘅尚不知如何解释清楚,如今自己这儿子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找上门来,拼了命地给他老爹在朝中树敌。   “元大人,不知可否楼上一叙?”   晖春楼设宴也只是与旧时友人小叙,他们见着元蘅来了,也知晓自己不好再叨扰,纷纷告辞。登时整个堂中就剩下了没几人。   给元蘅腾挪出合适的位子,苏瞿便也心惊胆战地坐下了,心中不停地盘算着今日怎么与元蘅提闻澈之事。   而元蘅却如同没事人一般饮着酪浆,眼皮一抬瞧见他这局促不安的模样,她抿唇笑了一声:“是本官叨扰苏大人,怎么今日苏大人这般心生不宁?可是病了?”   元蘅着实是反常,凌王还有三日就要处死了,她竟还能气定神闲地在此处赏舞,一掷千金替那奏琵琶的女子解围。   越是平静,苏瞿越觉得不对劲。   “哦,无妨……只是永津案未定,没想到元大人今日还有兴致来这晖春楼。”   搁下杯盏,元蘅眼尾上挑,懒懒地撑着自己的鬓角,颇为舒适地倚着:“怎么?永津案如何与我何干?苏大人不会以为我会上赶着凑这个热闹罢?”   苏瞿:“……”   他的确是这般想的。闻澈已经倒台,生死都掐在了他们的手里。而只要元蘅为其筹谋,便能将元蘅视作同党一同处置了。而元蘅却似毫不在意一般。   苏瞿讪笑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元大人怎会与叛王一般?只是本以为你们……过往是有些情意的,苏某担心您伤怀不是?若是您去求情,或许此事……”   元蘅打断了他:“论公,此事与我毫无干系;论私,他人还没死呢,难不成要我提前开始哭?” 第106章 雨夜   “元大人真的风趣。”   苏瞿自顾自饮酒缓解难堪。   堂中其余人都出去了, 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相对无言的静寂如同撕开了一个口子,令苏瞿觉得莫名的不安。   窗子外像是落了雨,这是今夏的第一场酣畅的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水不会引起黎民百姓的恐慌, 是上天的惠施,预示着将是一个丰收的年岁。去岁那场涝灾仿佛过眼云烟, 没几个人能再记得起。   雨水越过窗棱飘洒了进来。   元蘅伸手去接, 水珠在手心聚拢,再顺着皙白的手腕滑落, 轻巧地坠在桌角, 盈盈地碎成数滴。   会是个好年岁罢。   若是闻澈此刻就在她的身旁, 冲她笑, 那就更好了。   她想起的不是闻澈在诏狱中的那副模样, 而是曾经那个还算意气风发的闻澈。   是那个看着玩世不恭整日什么都不做的凌王殿下。是他一身鹤衣, 倚着清风阁的窗子, 隔着永胜街遥遥地冲她摆手,然后被她的转身就走气着了, 咬着牙喊:“你还真走啊,不理人是罢?”   是那个总是有意无意往侯府去, 只为能凑着个好时机见她一面的闻澈。   自幼时她对亲人失望开始, 她总是在低估各种情分对于她而言的分量。   她觉得自己此生不会对谁情根深种, 却又两次被这人绊着走不掉。往后许多年无论走到哪里,总想带着他。看到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总也是会想着他。   会想,他若是也在, 就好了。   即便如是想, 元蘅也掩饰得极好。世上再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   收回了手,元蘅从袖袋中取出帕子, 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个指节,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先帝是怎么驾崩的?”   苏瞿的手一抖,杯盏落地发出脆响,酒液洒了一地。   元蘅扯动唇角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就在他张口要解释之时,元蘅终于收了帕子,抬眸坦然地直视着他:“有些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份遗诏么?”   呼吸彻底凝滞,千万句要说的话都堵在抠喉咙,苏瞿觉得被人握住了脖颈一般窒息。宣宁皇帝那般谨慎之人,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之时都知晓宣旨要明锦时刻守着朝云殿,怎么会疏漏立储一事?只不过这些只是猜想,苏瞿以为闻临登基日久,这桩事就能彻底过去了。   元蘅的眉眼背着烛光,让人看不真切,却能令苏瞿实打实地感受到她的平静。‘   平静得仿佛是在说今日这酒菜味道真是不错。   元蘅轻声道:“你知道那时先帝为何将我遣离启都么?”   认知被全部颠覆,那些众所周知的事如今竟被掀出另一层意思。这种不安让苏瞿的胸口愈发地闷。他见过元蘅据理力争的模样,甚至对此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可这样冷静的元蘅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眼前这位容色极美的女子好像变成了一条毒蛇,安静地在他的面前盘踞着。苏瞿完全猜不到下一刻她是要离开还是咬人。   “世上不曾存在过那样的东西,元蘅,你激我没有用。”   若是真的有,以元蘅的性子,不会忍辱负重至今。   元蘅看出了他的恐惧,勾唇一笑:“聪明。只是苏大人……你敢赌么?”   苏瞿眼底发红,抿紧的唇惨淡无血色,许久之后才扶着桌案起身:“你要什么?”   “谁做皇帝于我而言没区别。我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暴雨如注。   单薄的伞几乎撑不住这样的雨。   旱了一个春日了,这样的雨足够给田里的庄稼解渴。只是世间事过满则亏,这样的雨最好适可而止,才能让百姓免受去岁那样的苦。   伞骨被元蘅握紧,宫道旁的羽林卫只是面面相觑,并不言语。本到了落锁的时辰了,任何人都不该再往宫中来,而元蘅这般步履匆匆,没有一人敢拦。   浓云笼罩天地,大雨哗然,电闪雷鸣之间,她纤瘦的身形却未见半分失态。   一个时辰之前,除了闻澈以外,在永津案中唯一幸存之人死了。   那人纵马而来,整整十六个日夜几乎不曾停歇,只为了来见元蘅一面。话才说完,他没等到大夫赶到,就已经咽了气。   忠骨葬雨夜。   若未曾亲耳听到那样的惨烈,元蘅或许还能将筹码握得再久一些,一直到最后一刻。   “元蘅,求见陛下。”   元蘅没有称臣,只是自称了自己的名姓。   殿外的内侍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元大人,陛下不在朝云殿,此刻正在后宫呢。这个时辰了,您看您要不还是回罢。”   “劳公公通禀,着实是有要事。”   内侍沉默了。   当今的皇后陆云音对闻临态度冷淡,两人每回见面都是不停的争吵,为了给陆氏颜面,闻临从不能直接地斥责皇后什么,每每都只能忍下怒火。因着这事他已经数日未曾踏入过后宫了。也就是近一个月,闻临新得了几位美人,才逐渐改变了态度。   眼下这个时辰,没人敢去打扰闻临。   元蘅猜出了原由,没再说下去,重新撑了伞,便往后宫中走去。   这哪里合规矩?   内侍几步追了上来,取了把伞跟着元蘅的身后,细小的声音被雨声尽数遮掩,元蘅听不清也无心去听清。   内侍猜出了她的意思,终于提高了声音,道:“凌王殿下三日后才受刑呢,大人就非得今日去见陛下么?这种时候陛下本就心烦意乱,您此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啊。”   元蘅的鞋子被漫过脚背的雨水浸湿了,她就这般站在宫道正中央,天边划过一道电光,整个皇宫都被映亮了。   “我是来救他的命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蘅的语声极其冷淡,宛如骤雨中立于此的仙子,冷雨狂风皆不沾身。鸦羽般的眼睫浓密,沾上了雨雾后更显其冷漠:“当今陛下的命。”   这句话仿若有洞穿之力,将内侍阻拦的步子钉在了原地,再也没跟上来。   闻临被从梦中唤醒之时,听闻是元蘅求见时烦躁不已。美人在怀温香软玉,谁也不想出去听些糟心事。   披上薄衣,闻临出了寝殿,在寂静无人的廊檐下见着了元蘅。   他冷哼一声:“什么要事,非得破了宫禁亲自来见朕?”   说这么一句话,闻临抵着唇不停地咳着,好似带着病容。见元蘅这般模样,他甩袖进了偏殿之中,任元蘅紧跟其后。   “永津案……”   闻临才听了三个字,便轻蔑一笑:“果真是为着永津案来的。此事已经过三司会审,闻澈三日后问斩,不会再变。”   元蘅低首道:“尽管问斩,三司会审结果,臣无异议。只是有件事想与陛下说个清楚,个中度量,诚由陛下。去岁,赤柘再度异动,屠尽边境两城。江朔军群龙无首,而启都却被陆氏一力把守,求援消息被封死,送不进去半点风声。此时凌王折返江朔,选择在没有粮草辎重之时与赤柘开战。若非是陛下今岁初春送了粮草入江朔,此刻的江朔边防已然碎裂。不管前尘之怨,陛下之恩,江朔军是记得的。”   本以为元蘅是来求情的,甚至怒气上来还会呵责于他,可眼下这话却让闻临事先准备好的嘲讽之言全部堵死在了腹中,像是被人揪住一般心中一紧。   闻临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元蘅道:“今春二月,赤柘部见久攻不下,后援逐渐捉襟见肘,便使诈兵分两路。一支主军由北与凌王所领之军正面交锋,却又暗中派一支军队南下,在驻守兵力最为薄弱之江朔南境攻入,一力斩开保原山道。过保原山后避开衍州,暗中行至永津。”   “竟……竟有这种事……”   元蘅道:“江朔南境连着保原山,地势不宜人居,却极适合行军打仗之人隐蔽。只要赤柘人提前做好准备,拿到边防地形图,便能足够顺利地直达永津。永津意味着什么?攻破永津,再往启都来的千里,乃一马平川,沿途州府几乎没有兵力驻守,如此之举便能势如破竹,直抵皇城。”   这样的消息,闻临没收到一丝一毫。   好像元蘅在叙说之时与他看到的盛世全然不同。闻临微不可查地抖着:“还有呢?”   “永津的兵力微弱,官府只得向最近正在俞州求援,也就是梁晋将军亲自带兵去拦截。数日鏖战,永津损失惨重,可赤柘同样死伤过半。也是此时凌王带兵赶到……此事本就成了!差一些就成了……”   元蘅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眼眶微红,元蘅道:“陛下就没想过为何陆氏之兵会出现在那里?还美其名曰是提前窥得凌王谋反野心……荒谬!”   “是陆从渊早就知悉了赤柘的举动,此番这配合是看着赤柘即将失败,特遣人偷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许江朔军本根猜不到打退了赤柘,竟会被北成之兵围追堵截罢?最后他们还沦为了所谓的‘叛军’。此案若就如此处置,才是真的伤了人心!”   “朕……朕……”   闻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你有何证据?朕并未听到任何人有这般说辞,你怎么让朕相信你?”   元蘅苦笑:“没有。永津之乱,江朔援军覆灭,就连梁晋将军……也……除了凌王,唯一活下来之人今早说出这些之后,已经气尽而亡。兵荒马乱之时,永津官府遣散百姓。于百姓而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想要逃命。而如今,永津官员尽数丧命,是非曲直,还不是陆从渊一人说了算?”   陆从渊故技重施,想要重现当年污蔑姜牧谋反一事。只是他没想到会有活下来的人,亲眼见到这一切。三司会审,什么三司会审。如今的三法司早就不是相互牵制的,而成了他陆家人的一言堂。   闻临不能不怕。   他的畏惧令他心惊胆战,最后只能道:“你没有证据,怎能叫人信服呢?”   元蘅道:“你可以不信。凌王死后,下一个就是陛下了。”   “朕,我……”闻临痛苦地闭上双眸,回想着登基以来所有被挟持的感觉。做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坐着一个被人送来的皇位,滋味哪里是好受的。   午夜梦回之时,他汗津津地想起自己被迫弑君之举,被吓哭,在空寂无人的寝殿中唤着他父皇的名字。   闻临近乎崩溃:“朕何尝不知他陆从渊想要做皇帝呢。所以在那时朕好怕啊,好怕真的会被安排一个陆氏女成婚,从此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朕那时才求娶于你啊……除了元氏,还有谁能和陆家人抗衡呢。可是你……朕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走回他们安排好的路,坐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皇位……”   他双腿一软,坐在台阶上,整个人无比颓唐。   “朕不能不做皇帝。朕曾经是皇长子啊!可是没人把朕当作皇长子看待。幼时想要与澈弟一同玩耍,可他的周围总有那般多的老师和学士。他连瞧都没空瞧朕一眼。”   闻临忽地笑了一声:“每回,父皇都是夸赞他学业有成,可朕想要拜褚阁老为师,还被拒之门外。朕差在哪里了?朕若是不往上走,就只能被澈弟更加地瞧不起。”   闻临永远不会忘,他带着精心准备好的糕点去皇子学塾,想要与闻澈交换他新得的一柄扇子。   可是却听得杜庭誉亲自来学塾中带走了闻澈,还在路途中训言道:“你是储君人选,不要往皇子学塾中来。你的课业,自当与之不同。”   那时的闻澈还小,心中也惦记着扇子换糕点一事,似乎是回头看了闻临一眼。   可闻临却因不公和嫉恨,将糕点纸包掷之于地,糕点滚落在地上,被跑来的孩子们踩碎了。   兄弟情义的破裂大概是因为糕点,或许又不是糕点,连闻临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他只想取代闻澈。   穷极一切办法,也要取代他所拥有的一切。为着这点不堪之念,他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终于,代价有了。   报应也来了。   他这个傀儡皇帝,真的做得痛苦至极。他终于明白这个帝位,永远是看着光鲜夺目,真正得到时却烫手无比。   他没这个天分。   如今他终于自认。   闻临掩面:“元蘅,每次想起上朝时看到的群臣,我都睡不着。”   他没有再自称“朕”。   元蘅听着他说,没应声。   闻临道:“你能理解那种感受么?底下站着的人,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战功卓著。他们是北成的骏马,而我只是他们马蹄之下的蝼蚁。所有的东西都在脱离掌控,我总是被人牵着走。我以为闻澈死了,这一切就会好……”   所以他答应了接元蘅入启都。   帝王之术讲究制衡,他再厌烦元蘅也明白她是良臣之心,总归不会是把烫手的刀。   有元蘅在此处,看着他们彼此看不惯,他的夜,才能稍稍安静一些。   最后的最后,他无力地闭上双眸:“把他接出诏狱罢。”   ***   闻澈的额头烫得要命。   才几日没见,他的伤更重了。进了诏狱,不死也得去层皮。渗出的血濡湿了被褥,又与他的背脊黏在一处。   元蘅小心翼翼地替他揭下与伤口紧紧生连的被褥,每一个动作都谨慎,可她仍觉得疼。   她觉得闻澈疼。   在冰中镇过的帕子拧干后敷在他的额头,冰凉触感激得他一颤。梦中的闻澈还咬着牙哭,泪液顺着眼角滑下来,喃喃道:“舅舅,你别去……舅舅……”   梦中血海几乎翻天覆地,要整个吞掉他。五万兵士全军覆没。   分明赢了的。   分明可以走得掉的。   为什么就变了。   他亲眼见到一支利箭刺穿了梁晋的心口,戎马一生的大将军跌落下马,死于暗算。   若非亲眼所见,那种恨不会彻骨。   跟着他征战的兵士,埋骨永津。   闻澈被此梦所扰,抽噎着,胸口不停地起伏,仿佛呼吸极度困难一般。最后惊醒,胸口一阵倒腾,他半撑着床沿呕出了一滩淤血。   “来人,来人!”   元蘅情急要起身,手腕却被闻澈紧紧地攥住了。他没有旁的气力,却不想松开她。   侍候在房外的御医进了房中来,仔细地诊过脉象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淤血吐干净了就好,外伤好治,内伤却要养,按照下官开的方子煎服,定有好转。”   御医提着药箱离开,元蘅的手腕还被他攥着。元蘅哭笑不得,轻伏在榻前,枕在他的手背处,小声道:“你快吓死我了。”   闻澈却侧过头来看她,抬手揉了她的发顶,气音微弱:“我竟然,还活着么?你肯定……很辛苦。”   顶着朝中的压力,将他一个被处了死刑之人从狱中揪出来,怎么能不辛苦。   元蘅却难得地诉苦:“主要是怕。”   “很少见你怕……元蘅,我什么都没有了。”   元蘅眼角是湿的,埋在他的手心处:“阿澈,等一切安定了,跟我回衍州好不好?什么都不用你有,我都可以给你。”   “哇。”   闻澈扯着嘴角笑,“我吃得很少,特别好养活的。做梦都是和你回去,我每天给你编草蜻蜓。我什么都不会,就是个废物,只会这些小把戏……其实除了你,没有人喜欢的。少时,老师总说我玩心太重,不堪大用……你在哭么?”   元蘅没说话,仍旧捧着他的手,最后泪水盈盈地漫在他的手心。   这些梦永不可能实现了。   隔着那么多条人命,隔着死于永津的将士,隔着亲眼目睹梁晋死去的场景。   闻澈不可能回去给她编草蜻蜓了。   闻澈将她的手握紧,移至自己的唇边,干裂的唇就这样印了一吻上去,小心又仔细,格外珍重。   好不易雨停了。   日光晒得人眼晕,闻澈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他这才发觉雪苑真的很漂亮,比凌王府多了许多雅致。   风吹透袍袖,他的身形看着单薄了许多。   这几日元蘅哪里也没去,就在府中陪着他养伤。见他出来,元蘅才从沐着的日光中起身,任由他抱在怀里。   好美的梦。   闻澈至今觉得割裂,好似前段时日的腥风血雨只是一场噩梦,实则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重病一场,心上人一直伴在身侧。   他吻了她的额角,问着:“闻临放我出来,他岂不是就……”   忽地,漱玉急匆匆地推开了门,还喘着粗气:“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狩猎之时摔下了马,眼下性命垂危。” 第107章 俱备   宫墙在暮色沉沉之际愈发肃穆, 皇城侧的角楼飞檐挑起,刺伤层云。地上积水未尽,空明地泛着红色, 踩上一脚,如同染上了血污。   内阁值房吵嚷声不止。   直到见元蘅提着一盏风灯挑帘入内, 才终于归于沉默。其余几名大学士拱手告辞, 最后只剩下正堂中垂首而坐的裴江知。   裴江知抬手,示意元蘅坐下说话。   元蘅将灯熄了, 挨着微黄的烛火寻了张椅子, 道:“陛下怎样了?”   她没去探望, 单看步履匆匆的宫人, 也知道整个宫中人心惶惶。毕竟才兴过一回大丧, 所有人都对这种事有一种没来由的畏惧。   裴江知摇了摇头, 叹息:“不好。伤到了肺腑, 又咳血不止……估计是,要提前做打算了。”   竟到了这种境地。   在来之前, 元蘅设想过糟糕的情况,却不曾想是如此严重。难怪方才她入内, 见着的所有人面上都覆着一层愁云。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手撑在椅子上, 指尖摩挲了一把。   “你觉得是凑巧么?”裴江知只是闭着眼睛,小臂搭在膝间, 整个人说不上的覆了一层衰颓。   元蘅随手取了案上的文书,要翻不翻地看了几眼:“你怀疑我啊?”   裴江知的沉默代表了态度。   元蘅轻笑一声:“永津案疑点众多, 我的确是心中不平。可陛下已经放了凌王, 加之前段时日他往江朔送军粮。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他不适合做皇帝。可他对北成却没坏心思。我没必要杀这样的人。”   许久没吱声, 裴江知缓缓叹了口气:“那我就知道了。其实我宁愿此事是你做的……”   皇帝猎场坠马,怎么可能是巧合。   前脚闻临放了闻澈,后脚他就出了事。闻临的确武艺射术不精,可尚未至坠马的境地。   据说他翻下马后顺着陡坡滚落颇深,此一遭,说是偶然也没人信。   是她做的,废承顺帝改立新帝,如此也算是当初裴江知费力将元蘅召回启都的原因。   若不是她做的,就是……   元蘅轻敛眼睫,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从一开始陆从渊扶他登基,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废了或者杀了他么?你不要告诉我你没这么猜过。”   “我……”   元蘅声音很轻,语调凉如沁玉:“陆从渊一直按而不发,是忌惮凌王。所以他设了永津埋伏之局,杀了梁晋,囚了凌王。他以为从此没有什么阻碍了。可他没料到凌王活着从狱中走出来了。所以他才会着急于对陛下下手……”   裴江知浑身冰凉,后脖颈却又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地攥紧袖口:“可有对策?总不能坐等着死。”   烛火忽地被风吹灭了。   裴江知抖着手去找火折子,重新点上,在明灭的亮色中看着元蘅。   元蘅道:“他太着急了,忘了他纪央城大部分兵力尚在永津,未来得及赶回纪央城。如此,就是对策。”   裴江知不明白:“就算你现在调燕云军入启都,也来不及了啊。永津比衍州更近啊。”   元蘅勾唇一笑:“你怎么就能知道,我是何时开始调动的燕云军?至于永津的陆氏兵力……呵,他将手伸到我的地盘了,就得提前算到,这手必得断在那里。”   本来还唉声叹息的裴江知,听罢此言,眸间闪过亮色,倏然抬首:“你……你早有打算?在陛下出事之前,你就想好要与之一搏么?”   她不止要一搏,若是玉石俱焚,也是可以的。   若是她对闻临一直以来是持以观望态度,那她对如今的局面,便只能说一句都在意料之中。   闻临纵容陆从渊,迟早会害了他自己。   陆从渊小心谨慎,对他布下之局步步满意,却不曾想也有人提前窥破。   在他必经之途,设以杀计。   出了内阁时,元蘅碰见了苏瞿。   是苏瞿特意在宫门口处侯她。   元蘅抿着唇笑拜,得体而知分寸,让苏瞿摸不准她的意思,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   “那日晖春楼之谈,苏某本觉得大人是危言耸听。时至今日才清楚,与虎谋皮,终究不是长计。所以,苏某今日投诚,不知大人可还信否?”   苏瞿回拜,掌心奉上一枚调令。   元蘅对此物并不熟悉,可是看着纹路也明白——是十二卫调令。   当日陆钧安替闻临从侯府夺去之物。   没想到这陆钧安如此实诚,夺走这样东西,竟真的交由了闻临,如今代管在苏瞿这里。   元蘅低垂眼帘看了它一会儿,没有收下,凉凉道:“这太贵重了。”   苏瞿情急,拜得更低下去:“只有元大人能救命了,苏某别无它路可走。还望大人,不计前嫌。”   “不计前嫌?”   元蘅冷哼一声,走近他,“侯府世子被迫服毒伤了身,凌王被你们押入诏狱折磨至重。我身边如今连能担此重任调度十二卫的人都挑不出来,你要我不计前嫌?”   宫道上寂静无声,忽有鸦雀飞过,鸣声带有凄色。   元蘅道:“你让我信你,不拿点诚意来么?”   苏瞿掀袍跪于元蘅足前,叩拜:“事成以后,苏某辞官,十二卫加羽林军,尽归元大人驱使。甚至于陛下……苏某是他的舅父,今日一言便能代他圣意……他愿退位!”   元蘅眸色深了些许,不咸不淡地笑了下:“他退不退位,没什么分别。我给过他机会,他却伤我至亲。如今他要我救命,我凭什么任他驱使?这叛臣谁都做得,我元蘅怎么就做不得?”   苏瞿泣泪,以衣袖拭之,许久才道:“只当是为了北成呢?请大人收下此物!”   ***   直到子时,元蘅才回侯府。   雪苑中的烛火未熄,她推门而入时,正好瞧见闻澈披着薄衣在案前翻看文卷。   他的碎发散在鬓侧,原本带着倦意的眸色在看到元蘅的那一瞬变亮了些,沾染着无尽的和煦。   “怎么还没歇下?”   元蘅解着外衣,屏风后的腰身纤瘦。   闻澈闲闲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越过屏风握住了她的手腕。   元蘅顺势倚着屏风,稍稍放松了些许,轻掀眼帘,唇边的笑意渐浓:“拉拉扯扯的,你不正经。”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耳垂,轻抬了她的下巴,两人鼻尖相抵,呼吸渐重。   “梦中人可思不可得,是想做些什么的。只可惜……如今真的有心无力啊……”   他装模作样地偏过头去假咳。   元蘅被他信手拈来的浑话惹红了耳,故意气他:“那我可换别人了……”   “你敢……”   闻澈虽带着伤,但将元蘅往怀里抱的气力尚且还有。   威胁般箍紧了她,闻澈咬她的唇角:“在江朔时听闻你来了启都,我真恨不得将你咬碎了,看看你的心是何颜色。所以琅州分别那日你那般主动,是……是打算此生再不见我了么?”   晦暗的一隅,他宽厚的手掌抵在她的后脖颈,使得这个带着占有欲的吻愈发地重。   元蘅的眸间含着水雾,双臂绕至他的肩后,缠着予以回应,却又在这样的亲密里完全放松了自己,白日里所有的糟心事尽数被抛之脑后,只在暧昧的喘息里记得彼此的名字。   “是么……”   他又问。   元蘅偏不答,欲往后退,两人却将屏风给撞倒了。   巨大的声音引来了隔间住着的漱玉,她很快便来了,在门外问发生了什么。元蘅瞪了闻澈一眼,不得不喘匀了那口气,正声道:“没事,太暗了,不慎碰倒了东西。”   漱玉没多想,便应了声后回去休息了。   而此时的闻澈仍游移在她如白玉般的颈间,将她的吻得思绪都迷乱,最后只能低声顺着他的答:“是。”   明知答案,却仍被戳痛。   闻澈将她抱上了桌沿,两人的目光如黏在一处般。这人执着得要命,有时又像一只粘人的幼犬乖得要命。   他想怪她,又更多是心疼。   最后只道了句:“以后还会不要我么?”   元蘅抚着他的发,心里酸软一片:“若不要你的话,就将你扔在诏狱不管了。”   像是被她哄高兴了,闻澈松开了环着她腰的手,走回案边取回一卷文书:“我的确是受伤了,但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应当也告知我,而不是自己一人承担。这封文书我没拆,但从露出的一角亦可窥得是永津来的捷报……什么捷报?”   “捷报?”   元蘅立刻接过信后拆开,仔仔细细地看罢。   是元媗写来的信。   之前元蘅猜到如今纪央城守卫空虚,是因为大部分兵力被调至了永津暗算埋伏闻澈所领的一部分江朔军。   所以在听到闻澈被关押诏狱之后,元蘅当即便写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回衍州,要元媗和林筹视情况而行动,必要时可截杀陆氏军队。   而如今信中寥寥几句,已写明元媗运筹帷幄,看破陆氏之军试图霸占永津,在那里暗自招兵买马,扩充军需,甚至建了数个铸造兵器之地。   在衍州跟前做出这等事,元媗自然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于是在接到元蘅书信的那一瞬,即刻命林筹领兵出击永津,打了陆氏军队一个出其不意,将他们截杀在回启都的路上。   如今占据永津的,是留在衍州的五成燕云军。   还有五成,月前已顺元蘅之安排,即刻就能抵达燕宁。   只要守死了燕宁,便能绝地反击。 第108章 翻盘   信中寥寥几句, 已然透出元媗在写下这些事之时有多骄傲。之前元蘅就从不怀疑元媗的能力,直到今日更加明白自己将燕云军调遣之权留给元媗是极正确的决定。   这世上值得元蘅信任之人并不多。   她不是没担忧过,元媗是沈如春的女儿, 只怕极难与她一条心,而现在的元媗便没辜负她的信任。   搁下书信, 元蘅轻踮足尖抱住了闻澈, 在他呼吸微滞时用极轻的声音如释重负般道:“阿澈……”   昏暗的房间,元蘅发间的淡香在他的鼻息间缠绕。他虽对这些变故一概不知, 却明白此时的紧绷后又在他怀中舒缓了背脊的元蘅负担了很多。   他听到元蘅说:“阿澈, 明日是最后一搏。无论输赢, 你会信我的, 对么?”   闻澈与她分开稍许, 将那封信拿来看了。仔仔细细地读完, 他的眉几乎拧在了一处。   这样大的事, 他竟分毫不知。   他知晓是元蘅怕他受伤思虑过多,可如此着实是铤而走险。若不是闻澈在永津兵败, 或许元蘅没必要拿着全部身家赌这么一场。   元蘅回到启都来,本意是在闻临称帝的情况下, 尽可能保全元氏, 保全侯府。根本上还是没对这个北成失望。   她是想救的。   而如今, 此举若是有任何一步踏错,便能赴了当年姜牧的后尘。   闻澈的手在发抖:“太冒险了元蘅, 不可以……”   元蘅将他抱得紧,贴在他的耳畔, 轻声道:“我问你, 永津不在江朔,你当时下定决心往永津出兵时, 在想什么?”   “驱逐外敌,保北成安定。”   元蘅又问:“那被陆从渊设计埋伏,几近全军覆没之时,又在想什么?”   “痛恨自己不够谨慎,没察觉圈套,害得数万将士埋骨保原山。但从不后悔将赤柘拦在永津之外。”   闻澈的眼圈发红,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那样深切的仇恨。   想当年梁氏被陆氏污蔑造反,梁晋被迫戍守边境数年不得回启都。忠勇之将为北成付出良多,如今又死于奸佞之手。   于公于私,闻澈都不可能不恨。   元蘅捏着他的指尖,道:“所以你不想报此仇么?”   闻澈将她再度抱上那个桌沿,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剧烈的情绪令他失声。许久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报这样的仇。早在当年的文徽院,你就说过,你会凭借你之力让元氏安稳立于衍州。你做到了。现在的元氏,只要不行差踏错就没人能动。你完全没必要……”   他垂眸看着元蘅的眼睛,正色道:“这是我的仇恨。如今江朔军主力仍在,徐舒和祝陵也尚且辛苦经营着。只要我休养好身体,此仇就能凭借我之力,自己报。我不愿牵扯你,不愿意让你为我付出这些。你明白么?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元大人,然后……等着我。”   他补充道:“只需要等着我来做,好么?”   元蘅认真地看着他,微湿的眼尾上扬似有笑意。   两人的鼻尖相抵,元蘅笑了一声:“还在跟我分你我。你何时才能明白,只有我们都不必怀着歉疚去接受对方的东西时,才能把这将败的棋局扳回来啊?”   元蘅道:“若是没有我,你们数十万江朔军早已粮绝,早早地变为赤柘部的囊中之物;你也会在月前斩首示众,含冤而死。可若是没有你,我在当年的诏狱中就坚持不下来;若是没有你整顿了琅州军,今时的元媗没有琅州的配合,也无法清理永津余孽,无法赢得此战。你听明白了么?”   “元蘅……”   “还有……”她细数着所有利害,“若是我死了,闻临和陆从渊早就对你下手了,你还能带着江朔军征战沙场么?可若是你不在江朔手握重兵,单凭着早几年就被柳全消耗过半的燕云军,我在启都也活不了。”   如此严肃之言,却听得闻澈心中一片软。他说过很多次自己很爱她,却头一回从她的口中听到比情话更动人的话。   她性子淡,学不会迁就和温软,看着是一副暖不热的清冷模样,却总是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示以最浓的情意。   元蘅道:“我敢再回启都的底气是你,那你呢,把我当什么?”   闻澈什么都没说,忽地就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间。两人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是缺失的彼此。他对她的无限眷恋,在此时有了归处。   感受到有冰凉的泪水落在颈间,元蘅不由得嘲笑他:“又哭,又哭!”   他将她的腰环得更紧。   元蘅推了他的肩,没推动,笑叹一声:“撒娇精。”   ***   羽林军重重地围着朝云殿。   陆从渊一身广袖玄衣,负手而立。   烈风吹拂他的发,浓云裂开一条缝隙,日光落在他腰间的被手按着剑柄的佩剑之上。直到看见元蘅孤身一人顺着长阶往上来,他才扯动唇角似笑非笑。   元蘅身着官袍,手执笏板,身形仪态格外端正,衣袂翻飞如流风,光洁从容若谪仙。   陆从渊拔剑,指向她的喉间。   寒芒烁色。   像早已料想到一般,元蘅连眼皮都没抖动,就那般直接与陆从渊对视。   陆从渊眸中带着怒意,笑中带狠:“你还敢来。”   “陆大人这是做什么?”元蘅环视一周,看着底下佩戴整齐的羽林军,看到在他拔剑的那一瞬,羽林军也纷纷将刀剑之刃指向了元蘅。   元蘅笑道:“是要趁着陛下垂危,好逼宫登基啊?”   “你装傻的本领真是不错,看着在启都不声不响,却能在永津灭了我陆氏之兵……好样的……”   他用力地握着剑柄,手背崩起青筋。   元蘅轻笑:“谬赞。”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剑刃也稍许地往后缩了一些。陆从渊看着波澜不惊,实则虚之,并不敢对她怎样。   她径直往皇帝寝殿中去,却见明黄色的床帐落下,里面没有任何声息,龙榻之外也无人守着。   这并不合规矩。   所以元蘅猜到了。   “同一招,你倒是敢用第二回。那你的妹妹呢……你刚将她推至皇后的位子上,转身又杀了她的新婚夫君。”   元蘅用力扯开了床帐。   闻临已经绝了气息。   即便是猜到了这般情状,元蘅的心跳也不由得剧烈了一瞬,缓下这口气,她面色如常,回眸看向陆从渊:“你才是真的狠。”   “那又如何?”   陆从渊摊开手,面上笑容不减,走至元蘅的肩侧,“云音向来懂事,她会理解我的。她永远是我陆氏女,从今往后,也是北成最尊贵之女子。”   元蘅松开攥着床帐的手,看着闻临的面容再度被遮住:“她不想要。没有任何人愿意做棋子。”   殿中空无一人。   陆从渊的笑声带着回响。   将剑收鞘的声音尖锐刺耳,陆从渊缓缓踱步,忽而停下,嗤笑:“那你呢,费尽周折做了弈棋之人,可落下此棋时,又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么?你只身前来,我敬你有胆魄。”   “是只身么?”   元蘅摇了摇头。   陆从渊不解。   殿门外的羽林卫忽地警戒起来,紧接着便听得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他听得出。   朝夕相处这么久,他知道是谁来了。   当日春闱案中,明锦忽然现身朝堂,将他的罪责一一揭发时,陆从渊的那种震惊,今日再度出现了。   他对明锦的爱和悔,让他低到尘埃里去哄。而在此刻听到她脚步声时,他才明白,是徒劳。   无论做什么,明锦都不会原谅他了。   数月来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在此刻化为心灰意冷。真正瞧见明锦时,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嘲般笑了。   “我明白了。”   他再度怒而拔剑指向元蘅:“你威胁我!你以为让她来,我就会心软么?今日除了我,任何人都走不出这朝云殿。”   成亲这么久,明锦甚少打扮自己。每每他送她珠钗宝物,她也只是冷冷地看过一眼就作罢。   此番明锦却梳了她以往最喜欢云髻,饰以蓝玉簪子,身着他们初相见时她为了礼佛特意换的素色襦裙。   陆从渊自认为足够心狠。   可真正瞧见明锦,过往点滴总是让他溃败。他眼底恨意渐浓,掺杂着不甘:“明锦,是你说喜欢我的,为什么当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不要我了……我分明都知道错了……”   明锦温和地笑问:“你错在哪了?”   “过往是我负你真心,而如今我那般在意你,还不够么?”   明锦垂下眼睫,许久再看向他时,努力听着他口中的笑话:“真心,在意,都不值钱。你一边爱我,一边杀我父兄,灭我军中将士,夺我江山基业。陆从渊,你的爱就是将我锁起来,变成你供你赏乐的鸟雀么?我可是……”   “北成的公主。”   听完这番话,陆从渊笑了起来:“你是什么公主?你的生母位卑,你十岁之前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真以为养在皇后那里,就能改命么?若不是我,你早就被和亲番邦了!你不过是任何人都会随意抛弃的玩物,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你!”   明锦心里不是没猜过。   宫中就两位公主。除了明锦以外,另一位公主的生母居妃位。   当初西塞求亲之时,皇帝却定了那位公主,而非明锦。原来是陆从渊从中设计过的,才将她继续留在了宫中。   可明锦不会被这点事就冲昏头脑。她明白当时的陆从渊做下此事,不是源于在意,而是源于权衡。权衡利弊之后,他只不过是觉得她还有点用处罢了。   数年来她对他的迁就退让,在某一刻忽然炸裂,让她窥得这份所谓的情意的本质。   他那样利己之人,怎会爱人呢。   从指缝里漏出点怜悯,还信誓旦旦付出了所有,要她感激涕零,要她感恩戴德。   明锦苦笑:“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你觉得我在宫中谨小慎微是因为卑微,殊不知一切都是因为你。我为了保全我母后,不得已处处忍让低调。而你不会懂这份情义,你只会觉得我懦弱无用。所以你才几次三番羞辱于我,觉得你给我一点所谓的在意,我就该跪谢!”   殿外不知何时聚了许多朝臣。   这是陆从渊意料之外的。   他只是想在此了结元蘅,却不曾想元蘅将众人全部聚集于此。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行至朝云殿前止了声息。那人浑身带伤,连护身的甲胄都破烂不堪。陆从渊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像是猜到了什么结果一般。   “大人,纪央城遭燕云军攻城,此刻已经……”   困兽犹斗,陆从渊不相信,鬓角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愤怒:“哪里来的燕云军?就凭燕宁的那点兵力,怎可能如此!”   他早知有一支燕云军驻守燕宁,也只是心中有些忌惮,半点都不畏惧。毕竟那点兵力不痛不痒,想伤他的根基简直是痴人说梦。   元蘅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剑锋,轻声道:“是五成燕云军,此刻破了纪央城的铜墙铁壁,已经往启都来了。”   “你诈我!数万军士动向怎可能全无声息!”   才脱口而出,陆从渊就想明白了。   他能做到,元蘅亦能做到。   更何况有燕宁府崔志设法子做掩护,等那些燕云军真的抵达了,也能掩人耳目。   此番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元蘅的圈套之中。   当初为了能够将闻澈的江朔军一举灭在永津,他将数万陆氏兵力从纪央城调至永津,名曰平叛,实则埋伏。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想到在他行动之前,元蘅竟真的敢对他动手。   如今的纪央城,哪里能敌得过五成的燕云军?   苦心经营的一切在今日幻灭,他布下一张精密的网,最后缚住了他自己。分明永津的兵力马上就可以撤回了,为何会在永津被人灭掉。   分明闻临已死,他的大业今日就要成了,为何没有多少兵力守着的纪央城会遭人突袭。   他的所有退路被封死。   殊不知这只是元蘅原数奉还。   陆从渊将嘴唇咬得发白,忽地就觉得可笑。   平时矜贵冷淡的陆大人,笑起来时却如垂死的困兽,隐约间带着杀伐的血腥气。陆氏百年辉荣,源于当年与闻家共开北成。   他只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想坐到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位子上去。   全破灭了。   陆从渊走向殿门,看着底下听他号令的整齐而立的羽林军,轻哼一声:“元蘅,就算如此,你也得死在这里。届时燕云军群龙无首,自会称臣。”   “是么?”   烈风将她的官袍广袖吹了个满,她取出羽林军令高举,于高台之上开口,清越而有力:“羽林军听令,见此调令,如见陛下。佞臣陆从渊弑君谋反,私通赤柘,坑害江朔数万军士,今其纪央城家业已被燕云军诛灭,十二卫此刻正在皇城之外。今负隅顽抗者,必诛……”   底下的羽林军愣了神。   细微的骚乱已足够让陆从渊慌张。   他怎可能任由元蘅在此处扰乱人心,怒极之时扬剑就要刺来,却在抬手之际,心口被利箭穿透。   只在他要杀元蘅的那一瞬间。   陆从渊剧烈地呼吸着,缓慢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心口处的羽箭,仿佛没能回过神明白发生了什么。   才纵马而来的闻澈迅疾地从箭袋中抽出另一支利箭,搭于弦上,弓满如月,第二箭穿喉而过。   唯有佞臣之血,方能慰亡魂。   浓云蔽日,天地沉寂。   直到长阶之下的羽林军跪倒一片,元蘅才从紧绷中卸了力,侧颊上沾的是陆从渊死时迸溅的血。她看向远处伤未愈便赶来的闻澈,无声地笑了。   昔日少年如今清俊英朗,翻身下马,无视所有的一切,几乎是飞奔向她,拥她入怀。   他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面上的血。   污秽之血,不配沾染佳人。   “手都是抖的。”   元蘅笑他。   闻澈却失声了一般久久不能言,只是为她擦着血渍,拥一个紧实的拥抱告知了他的不安和畏惧。战场上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有那般深刻的恐惧。   直到方才元蘅险些死于陆从渊之手。   闻澈的眼泪有些失控:“你又骗我,你可没说今日是要孤身前来。元蘅,你为何总是要撇下我……”   元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缓声道:“我还骗了你一件事,本来此生不想与你讲的。因为我那时想着,等一切了结了,我就带你回衍州,朝堂如何与你我再无干系,无论如何都有我护着你,我们过最逍遥安逸的一生。可是今日我不这么想了……”   “什么……”   元蘅从他怀中稍稍分离而出,在万众瞩目之中,从官袍袖间翻出一块缝死上的布料,用力撕下,宣而告之:   “宣宁皇帝遗诏。” 第109章 正文完   此一言出, 所有低语以及惊慌之人都怔住了。   风骤然止息,长阶之上,高耸殿宇之下, 是纤瘦却不孱弱的余影。蔽空阴云被吹出一条裂隙,流泻之下的是如金鳞般的天光, 尽数泼洒在她的肩上。若是能有一场大雪就好了, 祥风瑞雪,可抚人心。   当初在这里跪承此诏, 她想过将它撕毁, 从此不见天日。种种犹疑迫使她留了下来, 却没料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场景, 将它宣之于众。   钟声闷响, 朝臣伏跪于前。   元蘅侧目看了一眼闻澈, 仿佛觉得自己仍在做梦。十五岁时被褚清连拒之门外的元蘅定然想不到, 承师恩、赴仕途、经乱世、济黎民,终有为北成改命的一回。   若是褚清连知晓了, 往后定能安眠。   “……凌王闻澈,仁厚刚正, 聪明夙成, 其嗣皇帝位, 传玺绶。在廷文武,当同心相佐, 遵国典旧章,以安社稷黎民为本, 故兹诏谕, 咸使闻之。”   宣完最后一句,所有人都寂静无声。   竟是传位凌王。   当年诸多人如此做想, 却迟迟等不到立储旨意。如今承顺皇帝才崩逝,却冒出了这么一份传位诏书,还是由宣宁皇帝亲笔所书,无论是谁,都有些难以接受。   或有德高望重者对此存疑,艰难地抚着身旁之人的手臂起身,质问:“先宣宁皇帝殡天已近一载,今却忽然冒出这么一份诏书,如何让我等信服?又如何让我等相信,元大人不是怀有私心故而矫诏呢?”   元蘅将诏书合上微微抬高,不远处的内侍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接下,将此诏书拿去给了长阶之下质疑之人。   她道:“诸位都是曾跟随先帝数年的旧臣,是否为皇帝亲笔,你们自然一看便知。我燕云军就在皇城之外,若只图皇位,自有更简单的法子,用不着这番周折。”   朝臣仍旧迟疑着。   直到站于元蘅身后的明锦,从陆从渊之死的慌乱中回了神,取下自己发间的蓝玉簪子。   谁知这簪子竟是能有别样的关窍,轻轻一扭,从中勾出一张极薄的丝帛来。   明锦举之以示众人:“还有一份,先帝亲手交于本宫之手。诸位尽可观阅。”   一霎时,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了。   元蘅泰然自若,不见丝毫慌张。   只是她心中微乱。   侧身后那束来自闻澈的目光,她至今没敢回头去看一眼。带着这份遗诏的秘密一年有余,曾经无数次想张口问及闻澈是否想要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却又无数次收回了这种念头。   此是高位,亦是桎梏。   那夜闻临的痛哭仍在耳畔,痛苦地诉说着这张龙椅给他带来的无尽的畏惧。那种此身系万里江山,却又屡屡觉得凡事都在脱离掌控的痛苦。   诏书重新递回了元蘅的手中。   她握紧了,终于转身看向了闻澈。   元蘅抬手,递到他的跟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没有旁的事在瞒你了。若是你不愿意,现在就能传位其他诸王,或者闻泓,都好。我们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闻澈张了张唇,没发出声音。   元蘅道:“若是你做好了决定,我们就留下来,试着去改变已经被搅乱到破败不堪的北成。身在此位,或许尝不到皇权富贵,或许会有许多负累。但……有我在。”   有我在。   这三个字仿佛沾染了沁香的毒药,足够迷人心智,又能将人不安的心抚平回来。   去年衍州城外的那场大雪,她拦了他行军之路,来见他最后一面,亦是说了这么三个字。也是这三个字,令闻澈在粮草不足的困境中,依旧坚持了下去。   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闻澈深谙为君之道。只不过年少时那场变动,母后被锁深宫不得见面,梁家倾覆,他也被赶到俞州那等荒凉之地。   在那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连亲人都护不住,连真相都拿不到。   后来元蘅为护漱玉深陷诏狱,他看着心上人在狱中困了整整一个月,却半点法子都没有。那时他对自己的恨意更浓。   皇权不一定意味着富贵,甚至还要献出自由。   自己的自由就罢了,并不足惜。   若是如此,他或许能留下元蘅的自由,亲人的自由。   闻澈伸出了手,却滞在半空之中。   他看着元蘅的眼睛,温和清透,是在这纷乱世道上,唯一能让他觉得心安的目光。   掌心落下,他取过了这份诏书。   风又烈了些,他挽起的长发被吹得纷乱。   一只鹰掠过广阔天际,逆风振翅,划破阴云,最后落下长而幽远的鹰唳。   燕云军的鹰。   朝臣军士皆见此而拜,恭贺新帝。   众目之下,闻澈握了元蘅的手,与之共见此景。   ***   在登基大典之前要办的自然是承顺皇帝的葬仪。宫中之人忙得一刻未停。   宫人鱼贯而入,各自忙碌着。   元蘅忽然发觉,明锦不见了。   “公主呢?”   身后的宫人道了句:“应当是回陆府了。”   如今整个纪央城都被燕云军所占,陆氏族人悉数下狱,等待着最后的裁决惩处,各自领其罪罚。   启都中的陆府自然也被查抄,如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元蘅赶到陆府之时,暮色四合。   府宅之外仍守着清理看管的锦衣卫。他们见着元蘅,抱拳一拜。   径直入内,她瞧见了凉亭之下的明锦。   本以为她是对陆从渊有说不明的眷恋在心里,却不知她只是在此烧毁一些东西。   有花种,有书画……   明锦听到了元蘅的脚步声,正在烧一幅画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唇角扬起笑意:“能在此时想起我的,也只有你了。”   这些年虽同在启都,可元蘅却觉得她们二人的交集实在是称不上太多,她对这位公主的秉性也称不上了解。   若非是春闱一案,明锦愿意站在她的身边,甚至有些误解还会延续下去。   元蘅俯身拾起其中一副画轴,展开,瞧着谪仙一般的画中君子。那般温和俊逸,若非元蘅认得他,简直不能将他与陆从渊本人联系起来。   明锦自嘲一笑:“年少时遇上心悦之人,便总是喜欢偷偷盯着人看。看了之后就想画下来,永远存在自己的身边。”   这倒是真的。   元蘅的眉眼温和下来,将画卷递回去:“我也画过。”   才接过来的画卷被明锦毫不惋惜地放进了炭盆中,任由火焰吞噬着画像,画中人逐渐淡黄,最后化为飞灰。   唇角的笑意淡了,明锦看着堆积的纸灰,沉声道:“谁的倾慕都是一样的,可倾慕之人却不一样。若我早知他从见我的第一面,就在想着如何利用我了,我就不会那般奋不顾身地追逐在他的身后。”   搓了把指尖上沾到的积灰,明锦起身,看向元蘅:“春闱案那一回,说白了我只是太恨他对我心狠,谈不上真的放下。真正让我想明白的,是父皇交给我传位诏书,要我在他为难之时死守朝云殿之时。”   元蘅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时启都被闻临和陆从渊封锁得严实,连入朝述职的官员都被拒之门外,而明锦守朝云殿之事更是传不出去。   明锦道:“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该做什么。陆从渊私通赤柘,罪无可恕,伤的是我北成的子民。我不只要守着我的亲人,还要守着这个天下……因为我是北成的公主,受百姓敬奉。”   “虽然我最后也没能成功……”   明锦眼眶微红,“还是被困住了,眼睁睁看着父皇被他所害……可我等到你们回来了,不是么?元蘅,听说你回了启都的那一日,我很高兴。那时我就清楚了,不是只我一人还抱着那点微茫的期盼,不是只我一人还想改变这一切。”   好像心里被戳开一条微小的缝隙,酸软一片。比起裴江知为了保命不得已去信劝她回都,来自明锦的理解更让人动容。   炭盆还在烧,火舌卷起其中的纸页,迅速跳跃着,把过往的一厢情愿一点点化为乌有。   元蘅笑了:“烧完了,一同回去用晚膳么?”   明锦蹙眉:“本宫不喜欢御膳房的晚膳。”   “那侯府的呢?”   “可以一试。”   ***   虽已时至清晨,雪苑中的灯火却依旧亮着。下了点小雨,丝丝凉凉的水渍落在窗子上,又轻轻溅至元蘅的手背。只是这一点细小的刺激,使元蘅从书卷中回过了神来。   一整夜,她翻看了宣宁皇帝在位时的所有记载卷宗,北成会典以及律疏更是一个没落下。   宣宁帝即位时已经不算是什么幼帝了,当时的他已经十六岁。可是陆氏一族却依旧以他尚未及冠为由,使陆太后把持着朝政。   对于一个已经对所有事都有了自己把握和分寸的人,自然难以忍受处处被人辖制。这也是太后与皇帝母子出现裂隙的原因。   即便如此,不可置疑太后听政之时整个北成格外祥安。她重用女官,兴办女学,而皇帝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此也抱以宽容,所以后来才有他松了口让元蘅入仕一回事。   若是非那场谋逆案激怒了皇帝和朝臣,如今的北成定然不是今日模样。   一个听政期间没有征民敛财,只以一己之力重整科举选官的太后,又如何会是史书上所记之罪大恶极之人?其中缘由已被口诛笔伐淹没,连昔日跟随太后的梁兰清都已决心再不入启都为官。   元蘅揉着眉心,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门被叩响。   漱玉总是在这个时辰来唤她,每日都不会变。   “是醒了,还是没睡?”   漱玉端来了早膳,等着元蘅洗漱沐发。   清水泼洒在面上,一夜未眠的疲惫才终于消退了些,元蘅取过擦水渍的帕子:“没睡。入启都的燕云军安置好了么?”   漱玉道:“林筹将军行事真是妥当极了。担心大军入启都会给百姓带来恐慌,便将一部分燕云军留在纪央城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全部留在了燕宁府。如今那崔志估计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毕竟再没人在他身旁时时威胁欺负于他了。”   她从来都相信林筹处事。   将帕子递回去,元蘅避至屏风后换衣,道:“等大典过后一切都安定了,须得让元媗入启都一趟。”   “媗姑娘?为何?”   元蘅笑了声:“于永津截杀陆氏之兵,解了启都的后顾之忧,这般大的功劳,不应当获封么?也趁着这个机会,将元家交到她的手中。总比日后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把这一切留给那个不学无术元驰强得多。阿媗的话,我放心……”   身在启都,元蘅也得周全好衍州的一切。   元媗是元家的女儿,过往受到的轻慢不比她少,所以那时的元媗才总是黏着元蘅。既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妹妹,元蘅自是信得过的。   元媗之事才说完,她又想起了一桩事。   元蘅道:“姜家案要昭雪,还需点证据,不然朝中那些人可不会轻易信服。所以此事不要急于一时,会还你姜家清白的……”   正在给元蘅盛粥的漱玉手僵在那里,有些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从被元蘅救回来之后,她从未想过将这件事再翻出来查。不是没良心不思报仇,而是不想拖累元蘅。   可元蘅始终将此事放在心上。   “姑娘,我……”   “哭了?”   元蘅从屏风后探出个脑袋来,毫不留情地笑道,“好爱哭啊你们……你和表哥的婚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这话锋转得猝不及防的。   漱玉语塞,才感动出来的泪登时忍了回去,耳垂也几乎是在这一瞬红透了。   即便漱玉没说过,可是那宋景整日围着她打转,旁人又怎可能看不出来?只不过前段时日什么都紧绷着,连性命都可能保不住,元蘅着实分不出精力来过问这些事。   漱玉端着托盘就要往外走,临出门又折回来,小声道:“不要乱说,我们……”   “你不喜欢他?”   “我没有……”   终于从漱玉口中套出话来了。   元蘅闷闷地笑着,扶着漱玉的肩往外推,道:“那就是喜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景没那胆子敢拿这种事做消遣的,我看着是真心的……”   漱玉说不过她,只是红着耳垂跑了。   靠在门框上看漱玉走远了,衣角消失在拱门之外。庭院中的积水空明,被踩碎的波纹晃动片刻,归于沉寂。元蘅心绪复杂,好似所有痛和难都经过一回之后,终得千帆过尽,燕雀还巢。   ……   入夏时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晌时分便已经停了。   夜深时的凌王府中甚是安静。   开门的是徐舒,他的左手受了伤,推门时不经意地侧过了身子避开。   江朔军还都,却没带回数万葬身永津的英魂。再瞧见熟悉之人,总归是有些难忍的悲痛。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示意见礼,便往一旁退了两步好让元蘅入内。   元蘅放缓声音:“何时回来的?”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徐舒的舌头跟打结了一般,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伴随着发红的眼眶道了句:“昨夜。”   所有宽慰之言都没有用,元蘅甚至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好在徐舒先她开口,继续道,“殿……陛下还在等着您的,元大人,请……”   元蘅“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层云之间可见月色。   月光皎洁流泻,映得庭中树上倚枝吹笛的白衣之人身形挺拔飘逸。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你怎么还在王府?”   笛声骤止。   闻澈收了玉笛,敛起素衣广袖,从上一跃而下,宛如从天而降一般,下一刻呼吸就轻洒在了元蘅的鼻尖。   但没吻下去。   元蘅凝神看他微红的眼睛,调侃道:“今日怎么穿了这么一件衣裳?鲜少见你穿白色。”   顺手她还捏了下闻澈的侧脸。   闻澈喜欢她这种不经意的小动作。   腰间一松,闻澈倚靠在树下,微抬了抬下巴看向她来时的方向,笑道:“这你得问那位徐副将了。好心请他喝酒,结果他喝醉了就好一顿哭,还拽着我的衣袖擦脸,眼泪鼻涕的,这混账真会埋汰人……王府久无人居,也只找出来这么一件像样的衣裳,就凑合穿了。”   这话说着轻松,其实闻澈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江朔军吃了那么多苦都没想过放弃,结果还被奸人所害,任是谁都觉得悲痛。   话才说完,闻澈恍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也不顾身后的元蘅,脚步匆匆地进了房中去,在里面翻腾许久,终于再度出来。   手中多了一卷诏书。   他嘴角噙着笑,将诏书搁进元蘅的怀里。   元蘅愣了下:“这什么……”   说着就要打开,她的手却被按住了。   在元蘅的唇上偷得一吻,闻澈才得意道:“打开看。”   诏书不长,可元蘅看了很久。   上面的每个字都是闻澈亲手写就的,最后落上皇帝玉玺。   诏书中言,往后数年,只要他在位期间,衍俞琅三州兵权永属元蘅,十二卫调遣权也归她。   世人对兵权的争夺导致各种祸事,皇帝的疑心害死数人。   可今日闻澈说,这些永远都是她的。只要他在。   元蘅抬眼,看到闻澈还在笑,认真道:“什么意思啊?”   闻澈道:“这个皇位,是你为我争取来的,我不会忘。我不会从此自私地就要你放弃一切,入宫来做我的皇后。永远不必如此。你的还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我们会成亲,会有一个家,还会共度一生,但这些都不妨碍你还是元大人,还是元氏的掌家人。”   见元蘅不说话,闻澈又补充道:“你不是总觉得我说话不算话么?那我就写下来,让你看着。这样,你……总是该愿意和我成亲了罢?”   想与她成亲,这些话他从几年前就在说。只是那时的元蘅总是在躲,毕竟她做不到放下手中得到的一切,去过另一种生活。   而如今,她什么都不用放弃。   为此,他写下一纸皇帝诏书。   闻澈没察觉元蘅的情绪,还陷在自我的满意之中,仔仔细细地看着这诏书,道:“明日大典过后,就将此当着众臣的面宣了……我写得还可以罢?”   “啰里啰嗦的……”   “好啊元蘅,你还嫌我烦!”   将元蘅抱在怀中时,他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脖颈处。这样的拥抱紧密无间,会让人无比安心。   元蘅轻声道:“那就说好了,我们一起……”   “求之不得。”   他伸手掐着她的腰,将她向上抱了起来抵在树下。如白玉般的月色顷刻间便透过枝桠间隙映亮了她的双眸。   吻上昔日梦中人时他在想,在初相遇那日,他好像就很爱她了。   世间有诸般情思缱绻。   他只取这一捧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