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千岁   作者:水上银灯   晋江VIP2018.11.19完结   总书评数:556 当前被收藏数:4444 营养液数:2230 文章积分:49,784,572   文案:   女医馆的宫女繁缕殷殷切切想出宫。   西厂督主卫衣正好缺个对食,环视一周,就你了。   一句话,断了小宫女的出宫之路。   医女一只,能看病会疗伤,脾气好温如水,真真天赐良缘。   对食之路漫漫兮,督主上下之求索。   督主大人真太监   宫闱问答之在线等,急!!!   小宫女:被赐给了奸佞阉贼肿么办?   卫督主:放肆!   小宫女:可我居然爱上这个太监了,怎么破?   卫督主:放肆……吧!   内容标签: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繁缕 ┃ 配角:卫衣,林怀,紫苏,桔梗,栀子 ┃ 其它:西府海棠,燕朝,桐嫔,庄嫔,太监,宫女   一句话简介:平生无上欢喜,在你眉间心上   立意:人间很美好 第1章 繁缕   白绣雪入宫了, 当然, 一个郎中的女儿入宫不是做娘娘去了, 而是做宫女, 这辈子连皇上的衣角都摸不到的小宫女。   白绣雪没有分配去伺候哪位贵人主子, 而是去了女医馆的药房处, 理由是她家是郎中, 与医药有关自然要分配到药房工作,而家里是干厨子的自然要去厨房干活。   经过一段狠厉的训练,这批新进宫的小宫女也勉强礼仪方面过得去关了。   当然, 不用多麽严格,白绣雪她们所在的女医馆隶属於御医院,她们这群小宫女不会有机会接触太多的贵人。   御医院属於皇宫大内的外廷, 隔两堵厚厚的宫墙就是皇宫外。   可惜, 就这麽两堵宫墙有人进来了,不定五十来岁才能出来。   白绣雪年方十三, 进来就安排了下等宫女的活计, 家里也简单, 母亲早逝, 父亲娶了继母。继母看不惯她在家吃白饭。   父亲平素又是个耳根子软的, 继母哄弄了两句, 正赶上宫里选宫女,对她父亲说了当女医官的种种好处,便将白绣雪弄了进来, 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考不考得中就看她白绣雪的命了。   按宫中规矩,普通宫女一直要在宫中干到五十才能离宫回乡,而在药房考中了女医官则二十五或三十便可出宫。   进来药房,按宫中不成文的规矩要改名,都与医药有关。   这天,天气很是晴朗,她仰望着深蓝色的万里长空,没有一丝儿云彩,碧空如洗,因是三月了,天气比较暖和了。   白绣雪跟着管事走过那一道道厚重的宫门,看那红墙琉璃瓦,真漂亮。这,就是她今後生活的地方了呢。   白绣雪与其他新宫女一般,规规矩矩的在药房的院子里站成一排,统一进宫时发的天青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白绣雪站在其中年纪尚幼亦不突出。   青色的砖沿与朱色的宫墙相映成晖,角落里也有青苔扫帚绒,显出几分凄清来。   白绣雪也在想,原来皇宫也并非自己想象中的一般,和说书人口中的水晶碧玉,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一样的。   此时,一个穿着深青色衣裙的大约三十岁的女子从房中走了出来,她站在众人三步前的位置。   白绣雪注意了一下,这个姑姑长得还算和善,脸上一直带着笑,一双杏仁眸子,淡淡的看了她们一会,这才开口道:   “我,是主管你们的夏掌事夏侯兰,你们今後唤我夏姑姑便是,想必在这之前这宫里的规矩,之前的教引嬷嬷已经教会了你们,到我这里,就要懂规矩,知进退,明白吗?”   “是,奴婢等明白。”听了众人齐声响亮的回答,夏姑姑方满意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夏姑姑便拿出一本名册,一个一个的赐了新名字,到了白绣雪这儿,正好轮到白芷。   夏姑姑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你这丫头,本倒是好命,轮了个白芷,恰了你也姓白,这姓氏也与你有些缘,不过有些可惜,这厨房那边有个也叫白芷的。   “从今往後,你便唤作繁缕。”   夏姑姑的声音听在她的耳中分外轻柔,从这一天起,她不是白绣雪,只是这宫里一个小小的宫女繁缕。   若是有生之年她能够走出这深宫,她还是她的白绣雪。   从前的一切,随着名字的更改轻易抹去。   其实,白绣雪是有几分紧张,这夏姑姑与别人都是念了个名字,到自己这却说了这麽多话,心里颇有些惶恐,便依了规矩福身答道:“繁缕多谢姑姑赐名。”   夏姑姑点点头,眼前的小宫女礼数倒也是挑不出错的,看得出学礼仪时是下了苦功夫的,低眉顺眼的,一看就是个听话的。   夏姑姑看了颇为满意,这次教引嬷嬷教得都不错,又低头在名册上用朱笔勾画了一道,继续往下赐名。   殊不知,繁缕也是心底舒口气,手心里都是汗,因着紧张,繁缕只记下来左右两个人的名字,左手圆脸的小姑娘唤作栀子,声音清清脆脆的。   右边樱桃小嘴的唤作桔梗,似乎有些腼腆,声音软软的对姑姑答话。   繁缕觉得腼腆有腼腆的好处,在宫中不宜招惹是非,而像栀子这样讨喜的自也有她的好处,在这宫中也吃得开些。   繁缕虽只十三岁,但明白的事理比平常的孩子也多些,她生母自幼也教过她识字读书,读书可以使人明智。   母亲也趁着身体尚好时,与她买过一些诗书,母亲去世後,又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繁缕自也懂得多一点。   夏姑姑最後又分了房间,本是四人一个房间,最後只余下繁缕与栀子、桔梗三人,夏姑姑便宣布道:“余下的三人分到丁房,繁缕、栀子、桔梗一个房间。好了,全部安置完毕,快去各自的房间收拾收拾吧。”   繁缕三人便背着各自的包袱一起去了丁字房,走进去,屋子是一方大通炕,收拾的干干净净,被褥都有,还都是半新的。   三人各自选了床铺,繁缕在中间,又收拾了一番,沉默了不一会,栀子便忍不住说话了,用手肘戳了戳白绣雪,笑嘻嘻道:“哎,繁缕,你今年多大,哪里人士啊,为什麽进的宫啊?”   转头看了看栀子,繁缕也不太受得了沉默,就与栀子边收拾边说:“我今年四月满了十四,是永安临州人士,我继母看不得我在家吃白饭,就将我送进宫来了,你呢?”二人也算搭上话了。   “我呀,我十五,姑且大你一岁,离你家临州不远在青城县,我的命比你还好一点,我家里妹妹太多了。   爹娘说养不起我们了,我就主动把自己卖进宫了,卖身的钱都给了爹娘养弟弟妹妹了,爹娘可舍不得我了,娘差点哭瞎。”   栀子脸上洋溢着笑容,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对小酒窝,想必为自己能为家里分忧这事心里还挺自豪呢。   “哎,桔梗,别光听我们说啊,你是怎麽来的,多大啊?”   桔梗挺害羞,听栀子问她,腼腆的笑了笑露出一对小虎牙来,挺可爱的,“我,我今年十二岁,年纪最小,家住沧州县,我们那闹了旱灾,颗粒无收,爹就将我卖进了宫里,其实我明白爹爹是迫不得已的,他挺舍不得我的。”   听了这里,繁缕心里有些酸酸的,人家要不是养不起孩子,要不是闹旱灾,都是迫不得已。   可她家呢,还不是因为她爹耳根子软,受不住那枕头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可恨的是,她还怨不起来她爹,毕竟平日里对她还算温和,也没有非打即骂,给了吃给了穿的。   唉,若是考不中女医官,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呆在这宫中了。   其实,她在家也翻看过不少医书的,号脉什麽的也算略通一二,能凑凑呼呼过得去。而且,听说考这女医官比那些御医院里的御医简单多了。   “哎,繁缕,你在想什麽呢,唉声叹气的,哎呀,你不要怕,咱们这属於外廷,虽然位份低了些,可比内廷轻松多了,只要安安分分的,还是能平平安安逍遥一辈子的。”   栀子倒是个热心肠,看得也比那些初入宫便迷了眼的小丫头看得通透,知道哪好哪坏。   “是啊,繁缕,你别怕,有我和栀子在呢。”桔梗看繁缕呆愣的坐在床边上,也以为她愁什麽呢,左右进宫这些小丫头愁得不过就是个前途。   “放心,我没多麽可发愁的,”繁缕笑了笑,安慰的拍了拍她们二人的手,转移了话题,扬了扬下巴问道:“哎,你们知道为什麽初进宫那时,教引嬷嬷不让去西边吗?”   栀子听了,眼珠子一转,神秘兮兮的冲二人招手过来,等繁缕和桔梗探过身来,小声与她们说:“我与你们说了,可不许再与别人乱说。”   看繁缕与桔梗似鸡叨米似的点头,才说了正文,繁缕也不过随便一问,没想到栀子这鬼精灵还什麽都晓得一点。   栀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我也是不小心偷听了两位教引嬷嬷的话,才知道的。   是这样的,听说啊,西边是住的不是什麽宫女妃嫔,而是住了一个叫做卫衣的大太监。”   “西厂又是什麽地方?人间地狱。从那里出来的人,又能当上厂公的人更是手段了不得。   传说卫衣大人更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坏事办绝,不仅残害忠良,连人家府里的小孩妇孺都不放过呢。   有时候,人犯更是能活活被西厂的人严刑拷打而死。拖出来的时候,那人啊,瘦的只剩一层皮,骨头齐不齐全还是回事儿呐。”   繁缕和桔梗吓得已然说不出话来,她们都是从小地方来的,哪里听过这些,栀子也憋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和人诉说,怎麽肯轻易罢休。   栀子继续张牙舞爪地说:“这还不算完,这人折磨到这份儿上,死了也就罢了,反正屍骨也就那麽回事儿了,也不知道个疼痛了。   这偏偏有些个还是奄奄一息的,这样就拖出去喂了那饿了四五天的大狼狗,活生生的被那些畜生啃食而死的,你说,这吓不吓人。   还有,你们看那当官儿有哪个不贪的,可这卫衣大人贪得可不是一点儿两点儿,那是成千上万的贪。   以後,你们呢,可别乱往西边去。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那卫衣大人根本就是个心里变态的大太监,位高权重。   被抓进西厂里的人,从没有能活着出去的,那里就是阎罗殿,有去无回,你们可要小心些,别惹了西厂的人。”   栀子最後很慎重的,再次警告二人一遍,繁缕反正发誓打死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还有啊,听说西边道上种的西府海棠千万别乱摘,那是卫衣大人最喜欢的花,摘了如果被发现是要去了半条命的。”   听得二人更是多了几分害怕,繁缕倒觉得奇怪,一个太监会喜欢西府海棠,真是怪哉。   不过想想也就想通了,这太监也是人,哪个人没有点喜欢的东西呢。   桔梗倒了三杯白水,分别递给二人,说:“没关系,不是说这里和西厂还有一段距离吗,咱们都是小宫女,老老实实的总归是没事的。”   大抵快到了吃饭的时辰,三人也收拾差不多了,一起走了出去,顺便也和屋子两边的邻居认识认识,毕竟大家日後是要一道共事的。   繁缕一想到有可能在这呆上一辈子,就心生哀意,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女医馆的饭菜可比之前她们在的那个地方好多了,繁缕吃得干净,宫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饿到了,说是四季节令都有水果的。 第2章 梨涡   繁缕夜里躺在被窝里, 炕烧得很暖和, 谁会亏待自己呢, 听见栀子与桔梗静静的鼾声, 一呼一吸间皆是平稳, 可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为什麽, 明明进宫第一天她都泰然自若的睡着了, 到了今夜却怎麽都睡不着。   唯有接受现实了,因为她知道,真的真的只能一辈子老死在这方寸之地了, 再也出不去了。   其实并不是她适应环境快,而是比其他人都天真,不愿相信现实罢了, 从爹爹把她的名字添上名册的一霎那, 她的命运就注定了,不可抗争。   翌日, 大家起床烧了热水梳洗, 吃完了饭菜, 准备去干活, 三人才收拾完碗筷, 一个自称名唤为木香的管事宫女出现在面前, 负责告诉她们是干什麽的。   “我是夏姑姑身边的,日後你们有什麽事都来找我就是。”   “是,奴婢等知道了。”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手脚麻利收拾了各自的食盒, 垂头恭敬地听木香讲话。   “现在,我先带你们去安排你们干活的地方,都跟我来。”   木香走在前头带着众人先去了浆洗房,指着上面的木牌匾道:“看到了吗,这是浆洗房,左手边这里有口水井,你们平日里用得水都是从这口井打的水,这个,是你们平日里扫洒的工具都放在这个屋里。”   众人齐齐点头,显得十分乖巧,木香很满意的点了点头,一一给众人安排了活计,日後就照着这个来。   最後只剩下繁缕三个人,木香对她们道:“你们三个跟我来,我来给你们安排做什麽活。”   “你们拿上这些,我看你们三个还算乖巧,就负责医女院子中的清洁吧。”   木香指着屋子里一堆的东西,繁缕和栀子、桔梗去拿了铜盆抹布扫帚这些东西,又去打了两桶满满的井水,担着拿着跟在木香身後。   作为她们这样初进宫的小宫女,做的都是下等活计,不过却也还好,繁缕与栀子、桔梗三人只负责扫洒的活计,还算是轻松。   木香引了三人到了一处三进的院子,院子的门匾上写着清秋院,里面都是两层的小楼,一进了小院,木香说话声音就小了许多,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   她只压低声音道:“我与你们说,看见这院子了没有,今後你们就负责这院子里上下楼所有走廊、栏轩、门窗和院子台阶也要打扫干净,明白吗?”   “奴婢明白了。” 三人俱乖巧的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应道。   木香见了很满意的点点头,嘱咐道:“还有,这里住着的都是女医官和医徒。干活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安静,不可打扰到她们,否则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好了,你们干活吧。”说完,木香便走了。   天上微蓝还带着淡淡的星辰,三个人静悄悄的干了起来,繁缕拿着抹布浸湿绞干,跪在走廊上一点一点倒着往回擦,以免留下自己的脚印。   尽量不要发出较大的声响,这些女医官中不乏有脾气大的,吵醒了她们可不得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繁缕直起身来,总算干完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空气微凉,但也热出不少汗,抬头看看,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来了。   “繁缕,桔梗,你们擦完了吗,咱们扫地吧?”栀子直起腰来,用手锤了锤有些酸痛的腰,擦完了,便该扫地了。   “嗯,都已经擦完了,咱们赶快的吧。”   负责领饭的宫女从厨房领了饭菜回来,众人坐在各自的位子闷头吃起饭来,也不敢太过狼吞虎咽,毕竟前几个月的规矩已经教出来了。   做了一天的活,众人累的很,腰酸腿软,也都不大想说话,各自闷闷的收拾了床铺,洗漱过後爬进被窝里就睡了,炕也暖暖的。   繁缕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身边被子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转头一看,竟然是栀子在哭。   繁缕又看了看桔梗,她睡得正香甜,嗯,估计没听到栀子的哭声。   “栀子,你怎麽了?”繁缕悄悄的挪过去,拍了拍栀子的後背,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又不敢发出太大声。   “我没事,我想吃我娘做的糖水蛋了。”栀子轻轻抽泣着,繁缕闻言一怔,眼眶亦有些发酸。   她何嚐不想呢,可就算她能回去又如何,娘亲早已不在世了。   那个家里,已经没有念着她的人了。   饶是白日里再厉害的小姑娘,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想起父母兄弟,毕竟那是她们唯一可以思念寄托的了。   繁缕不想她的後娘和爹爹,自然更加不会想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她只是想,门口村头的那棵大柳树,还有幼时给她当过小马骑的药箱子,那条已经丢了的小黑狗,想起娘给她做衣服。   她想了想,安慰道:“听说如果成了女医官,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了。”   栀子翻过身来,抽泣了一下,才小声说:“我也知道,可那谈何容易。”   繁缕不知说什麽好,窗外星河灿烂,月如玉盘,可她们没有闲心去赏这个景致。   明明都生活在这座皇城之中,可这烦恼却无穷无尽,她只能拍了拍栀子的肩,说:“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往後的日子里,依旧是循规蹈矩,也会时不时的因为人手不够,被木香叫去做其他的活计,竟然很少有闲下来的时间留给自己。   这日午後好不容易空闲的时候,繁缕坐在窗户边上,就着光拿着针线做外衣,她微微垂着头,眼睛盯着绷子上的布,手指拈着针线,小指微微翘起来,样子很有些稚气。   宫女不能戴多余的首饰,衣服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大家只能在衣领袖口处,绣一些别致不惹眼的花纹,争奇斗艳一番。   栀子凑过来看了两眼,问道:“繁缕,你绣的什麽?”从那晚过後,栀子便同繁缕关系亲密了很多。   “是海棠,西府海棠,我娘最喜欢海棠了。”繁缕抬起头笑了一下,颊边旋起一个小巧的梨涡。   “哦,我绣的的是桃花。”她抬头看到繁缕笑,惊讶道:“呀,繁缕你有酒窝啊!”   繁缕摸了摸脸颊,点头道:“嗯,我随了我娘的。”   栀子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笑嘻嘻道:“那你娘一定很好看又爱笑吧。”   繁缕看向她:“你怎麽知道?”繁缕的娘亲生前脾气好,总是笑盈盈的。   栀子抱住她的手臂,笑吟吟的说:“因为我姐姐告诉过我,长梨涡的女子都是爱笑的美人呀。”   “哦,是吗?”繁缕表示自己可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栀子一脸的不可置疑,像一只猫头鹰一样瞪圆了眼睛,铿锵有力的抖着手道:“当然了,我怎麽会骗你呢。”   繁缕倒在炕上哈哈大笑,她真喜欢栀子这个性子,和她在一起永远都会很高兴。   其实桔梗也不错,就是孤言寡语了些,但心地十分的好,常常提醒栀子不要说错话。   在清秋院干活要十分小心,因为这里面都是不能得罪的女医官,可以说是,这里的掌声姑姑和宫女都是为了服侍女医官才存在的。   而这十四位女医官中,其中有一位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姓卢,大家都叫她卢医女,按照宫女们私底下的话说,就是小肚鸡肠。   卢医婆为人刻薄,又专爱挑三拣四,拿小宫女出气,只不过她医术精湛,女医馆一向以医女官为重,众人心中便是不愤,但也尊重着。   不巧得很,繁缕偏生就不小心得罪了她,那日也只是不小心水桶挡了卢医女的道,污水渍沾到了她的裙子上,当日骂了一句也就过去了。   地板上不知什麽时候,出现了一块特别明显的墨渍,繁缕有口难言。   木香正巧打算来个杀鸡儆猴,把所有人都叫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厉声训斥道:“再重新擦,连这点活都干不好,你是废物吗?”   “奴婢……”面对这麽明显的污渍,繁缕无可辩解,可她的的确确都擦的干干净净了,她委屈又不敢说,栀子想上来帮她,也被嗬斥了回去。   “木香姐姐,繁缕她不是……”   “你要是想一块受罚,现在就出去跪着。”栀子只好缩了回去,桔梗想求情也没求成。   繁缕低垂着头跪在木地板上,穿着单薄的宫衣拿着一块抹布细细的抠着被浸入墨渍的地板,这木地板已经很久没有换过了,因为长时间没有打过蜡,墨渍浸的很深,要擦下去很难。   “如果干不完,中午就不要吃饭了,宫里可不养废物。”   “是,奴婢知错了。”   繁缕提着木桶重新去後院打水,冰冷刺骨的井水,手上皮肉冻得开裂,浸湿了布巾重新开始擦地,膝盖已经跪的生疼。   “这是在闹什麽?”从二楼下来的正是卢医女,她磕着一把瓜子,闲散无事,冲木香问道。   “回医女的话,不过是个刚进宫的小丫头不懂事,让她重新干呢。”   卢医女斜着眼瞥了一眼苦哈哈干活的小宫女,靠在栏杆处,幸灾乐祸道:“这种不长眼的丫头,是该好好教训,不然哪天就闯出祸来,丢了咱们女医馆的脸面,这入了宫啊,甭管之前是什麽娇生惯养的,就都是奴才。”   这些话一说出来,戳中了许多人的心病,不少人顿时白了脸,暗暗骂起了卢医女。   “女医教训的是。”木香脸上赔着笑,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小宫女罢了,连女医馆的大门都出不了,能闯出什麽大祸来。   “嗯,要狠狠的罚才好。”卢医女看得心中乐嗬了,才姗姗的走了回去,又往地上扔了许多零碎的瓜子皮。   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不然无端端怎麽凭空出现的墨渍,繁缕只能自认倒霉,犯在了卢医婆的手里。   “繁缕,你还好吗?”繁缕叹了口气,疲倦的摇了摇头,说:“我就是累,想睡觉。”   “可别是要发热,我来看看。”桔梗说着,就伸手来探她的额头,她们这些从医家出来的人,从小耳濡目染,怎麽说也懂些粗浅的医理。   “唔,还好,没大事,应该就是受了点凉,明天你里面穿厚一点吧。”桔梗松了口气,虽然这里是女医馆,但医女不是专门给她们这些小宫女来看病的。   栀子噘着嘴,愤愤道:“这皇宫啊,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谁让咱们身份卑微呢。”   桔梗急忙过来捂住她的嘴,叹气道:“哎呀,栀子,你可注意点吧,小心隔墙有耳。”栀子撇了撇嘴,但也没再抱怨下去。   “那以後怎麽办啊?”   “能怎办呢,初来乍到,吃一堑长一智吧,唉,只好先这样委屈就委屈点吧。”   自从那天繁缕得罪了卢医女,虽说没有人故意排挤她,但也同样对她敬而远之,生怕自己也入了卢医女的法眼,所以,总是会出现繁缕干活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   其实众人也知道,卢医女是个惯爱折腾人的,尤其是这些才进宫没多久的小宫女,唯有等她玩得腻了,也就放过繁缕了,所以暂时繁缕也只好逆来顺受了。   繁缕摸了摸肚子,她只早上喝了一点米粥,吃的急匆匆的,她此时真的是快饿晕了。   这时候,有一道纤细的人影悄悄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躲到别人看不到的墙角後,冲繁缕招手道:“繁缕,过来。” 第3章 喜讯   是桔梗, 繁缕这下惊喜的要命, 看到繁缕犹豫了下, 桔梗看了看四下, 冲她招手说:“没事的, 这个时辰大家都睡午觉了。”   於是, 繁缕这才猫着腰, 踮着脚悄没声的走了过去,窜到了桔梗身边,她满脸惊喜地问:“桔梗, 你怎麽来了?”   “唉,繁缕,你的手怎麽这样凉, 来, 我来给你捂一捂就好了。”桔梗说着,拉过繁缕的手便捂了起来, 她的手果然暖暖的。   “繁缕, 来, 快吃, 还有糖水。”桔梗偷偷摸摸的把繁缕拉到无人处, 从食盒底层摸出一个白面馒头, 还有一壶热热的糖水。   她心里也暖洋洋的,狠命的把馒头往嘴里塞,问道:“桔梗, 你怎麽来了?”   桔梗看着她吃的狼吞虎咽, 又给她倒水,说:“这些都是我和栀子悄悄给你留下的,本来她也要过来的,不过我怕她出什麽岔子,就一个人过来了。”   “真是谢谢你们了,我都快饿晕了,你们简直就是我的及时雨。”繁缕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活太多,每每等她干完了回去饭菜已经没了,肚子早就饿的发慌了。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又怕人看见,拿起馒头便狼吞虎咽起来,一不小心吃得噎着了,桔梗立时递过热糖水来。   “繁缕,哎呀别急,别噎着,我替你看着人呢。”桔梗看她吃得急,生怕她吃噎着。   繁缕心说她也没办法啊,她自然想细嚼慢咽,可万一被人发现桔梗给自己送饭,受罚的可不止她自己,连累了桔梗让她於心何安。   急了忙慌的吃完了午饭,腹中也有了饱意,喝下最後一口热糖水,她就急着让桔梗走了。   “桔梗,谢谢你啊,你快回去歇息吧,别被人发现了。”繁缕心里感激的无以言表,又怕她被人发现了,受自己的连累。   “没事,繁缕,我先走了。”   桔梗收拾好食盒,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此时应当都是午休去了,和繁缕摆了摆手,提起食盒悄悄溜走了。   繁缕继续回去干活,肚子里饱饱的,内心由衷的感激桔梗,日後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她们。   “哎呀!”   此时从门外急匆匆回来一个女子,那人脚下绊了一下,怀里的书都掉了下来,里面的书签也散落了出来,有风吹过庭院,女子捡的手忙脚乱。   繁缕放下手中的扫帚,默不吭声的过来帮她把掉落的书本,还有散落的书签一一放了回去,女子检查了一下,发现一个也没有放错,惊讶一闪而过。   女子目光微闪,问她:“你识得字呀?”   “嗯,曾跟着长辈学过。” 繁缕淡淡一笑。   将书收拾好了以後,女子抬起头对她笑道:“我叫紫苏,你叫什麽?”   紫苏长了一双好看的柳叶眉,淡如烟雨,杏眼明仁,看上去十分可亲。   繁缕低头回答:“奴婢繁缕。”   “哦,在我面前不用自称什麽奴婢了。”紫苏点了点头,又看了她两眼,才抱着怀里的书离开。   繁缕拿起扫帚继续干活,她没有注意到楼上有人收起书卷,关了窗子。   渐渐的天气越发寒凉,宫里生病的人也就多了起来,这件事对繁缕唯一的好处就是,卢医女忙碌了起来,就把她这个不开眼的小宫女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就没有人再折腾繁缕了,总算是逃过一劫,繁缕竟然有种劫後余生的感觉。   只是素来干净的手指上生了冻疮,简直是惨不忍睹,遇暖更是痛痒难耐。   听说这还不是最寒冷的时候,才开始入冬而已,繁缕就已经受不了了。   中午吃过午饭後,各人回了房间午休,炕倒是还算温乎,繁缕往前住在江南,来到北地最不适应的就是冬天了。   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宫里也没有可玩的东西,只能一边做绣活,一边闲话。   桔梗无意间说了一句:“我觉得烤白薯最好吃了。”   栀子捧着手里的绣棚,一脸馋相道:“冬天不如喝羊杂汤,身上也热乎乎的。”她就喜欢味道重的,可惜宫里实行中庸之道,不咸不淡,口味乏陈。   “还是红豆甜汤最好喝了。”繁缕娘亲最擅长做这个了。   这时有人来敲门,繁缕穿好鞋下炕开门,来人却是木香。   繁缕心道不好,却只能侧开身请人进来,笑道:“木香姐姐,请进来坐吧。”   木香也不坐,告诉她们说:“药房新进了一批药材,需要人手整理,你们没事就过来。”   繁缕应了下来:“好,我们这就过去。”   等木香走了,栀子才瘪了瘪嘴,抱怨道:“哎呀,真是的,药房那麽多人都是吃白饭的吗,隔两天就叫咱们过去帮忙。”   “抱怨也没用,谁知道药房是怎麽回事,平常不好好归置。”   药房位於清秋院的左侧,连着女医官们轮值的班房,整个女医馆位於太医院的西苑,比邻而居,有什麽事也方便。   繁缕打开门,其他房间里的同僚也都出来了,想是都被木香叫起来的,又朝天上看了看,回头说:“今天太阳不错,干活应该不会太冷。”   “是吗,上午还有点阴天呢。”   桔梗也出来看,笑道:“真的有太阳了。”   药房里的药材杂七杂八一大堆,有些因为放置不当,都已经坏掉了,失去了药效。   而她们需要把药材分开,坏的捡出来,药房里的一些药盒重新擦拭洗净,放在太阳下晾晒。   大家安安静静的干着活,过了一会,院中传来嘈杂之声,栀子抱着一盒甘草过来,说:“木香姐姐又在训人了,不知道是谁这麽倒霉。”   繁缕转过头一看,只见木香指着一个切药的小宫女喝骂道:“你是猪脑子吗,毛手毛脚的,连这点活都干不好,回头告诉了姑姑,这切废的药材从你的月例里扣。”   小宫女垂着头也不敢哭,宫里的规矩,不准哭丧着脸,尤其是在贵人主子面前侍奉的,心里再苦,面上也要带着由内而外散发出喜悦的笑,要有规矩。   繁缕凑过去一看,这不是泽泻吗,毛遂自荐道:“木香姐姐,我识得,也会切。”   木香看了她两眼,才扬了扬下巴说:“那你去切两刀给我瞧瞧。”   “是。”繁缕坐在了板凳上,这个药材切片她可熟练了,要切成薄厚均匀,铜钱大小,很费时费工的一项药材,以前在家里没少帮父亲干。   路过的一位医女也停了下来,站在繁缕身後,拿起切好的一叠药片看,薄厚均匀,切片干净,赞了一句:“小丫头切得很利落呀。”   听了医女的话,木香很爽快地说:“行,既然许医女都说好了,那繁缕,你就做这个吧。”   “是。”   晾药的院子很空旷干净,都是满满的药架子,也没有花树什麽的,若是花粉飘到药架子上,影响了药效,就得不偿失了。   其实许多药材从宫外运进来之前,都已经是加工好了的,直接就可以抓药煎药,只是有时候也会不够,所以一些切药炒制的功底还是要有的。   日复一日,天气果然变得更冷了,繁缕无法想象比这再冷还能冷成什麽样子,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但还没有下雪,就是这麽干冷。   上次见过的医徒紫苏站在廊下冲她招手,叫她:“繁缕,快过来,有事找你。”   “紫苏姐姐,请问有什麽事吗?”繁缕急忙走了过去,恭恭敬敬的,生怕再得罪什麽人。   “你跟我进来就知道了。”紫苏拉着她的手转身就往二楼去,繁缕吓得不轻,心中忐忑,难不成自己又不小心得罪了谁。   紫苏撩开深绿百花绸的横竹门帘,拉着繁缕走了进去,一股暖洋洋的香气迎面而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春日载阳的时节。   紫苏很恭敬道:“医女,人带来了。”   屋里坐着一位明秀女子,穿着女医官例服的云过天青色宫装,衣缘处绣了几簇淡紫色的莲花,容貌清丽婉约。   繁缕自然知道了这是医女,但她不太熟悉,紫苏向她介绍道:“这位是许医女。”   繁缕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上前福身行礼道:“奴婢繁缕见过许医女。”   许医女,许含笑,繁缕想起来了,她听过这个名字,当时听见的时候还觉得真好听,好像那天切泽泻的时候就是她在的。   “繁缕,”许含笑看她温顺的样子点了点头,放下手中茶盏,问她:“你可识字?”   “识得一些。”繁缕谦虚了一下,其实她字倒是认得全,可写诗句做文章她可是一窍不通。   许含笑又问她:“同谁学的呀?”   繁缕乖乖答道:“母亲教过,父亲也教过一些。”   许含笑点点头,又问道:“今年几岁了?”   繁缕竭尽恭谨,低眉顺眼道:“奴婢十四。”这个年龄还不算太晚。   看起来人也不是个蠢笨,不知天高地厚的,这宫里做人最忌讳的,就是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而後许含笑又问了她一些无关轻重的问题,过了小半柱香的时辰,才说:“嗯,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繁缕还是一脑袋的浆糊,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出门回头看见许医女弯眉含笑的样子,灵光乍现,恍惚明白了什麽。   但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跟着紫苏出了门,才开口问道:“紫苏姐姐,这是怎麽回事?”   紫苏看了看四下,把她拉到了自己医徒的房间里,才微微一笑,淡然道:“这位许医女要收你为徒。”   “啊?”繁缕简直不敢置信,这对於她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不不不……不会吧,这种事,紫苏姐姐你可不要戏弄我。”繁缕目瞪口呆的问。   紫苏看她这样子咯咯娇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说:“哎呦,我的傻妹妹,姐姐怎麽会骗你呢,千真万确。”   繁缕都有些接受不了这种快要溢出来的喜悦感了,紫苏跟她玩笑道:“上了我们的这条船,想下去就难了。”   繁缕却突然落了泪,紫苏吓了一跳,莞尔道:“怎麽哭了,可是怕了,我同你开玩笑呢?”   繁缕连连摆手,不好意思道:“没有没有,我是喜极而泣,实在太高兴了。”   “没事就好。”   繁缕异常的兴奋,捧着脸傻笑道:“今天的天可真蓝啊,好像闻到了厨房那边的饭菜香味呢,这茶也好甜!”   紫苏看着她发傻,笑吟吟的不说话,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被收为医徒的时候,比现在的繁缕还要失态呢。   等繁缕出不多吸收掉这个消息,能够正常走出去的时候,紫苏才对她叮嘱道:   “咳,不过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说出去哦,一个月後会有考核,供新医女们挑选有资质的医徒,首先就是要识字,你要和其他人一样走一遍。”   “嗯,姐姐你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繁缕小鸡啄米似得连连点头,立刻表示自己很会保守秘密。   也许她前十四年的好运都积攒起来,用在了今日,好钢用在刀刃上。   晚上回到房间的时候,繁缕抱着被子在炕上直打滚,她不用一辈子被困在这个深宫里了,也不用战战兢兢的怕被人罚了。   过了二十五岁,她就能光明正大的出宫了。   栀子她们不知道她是怎麽了,今天晚上一回来就撒了欢的样子,回来看见她们又搂又抱,嘻嘻哈哈的,还说今天的炖白菜真好吃。   栀子当即一口水喷出来,瞪着眼瞧睁眼说瞎话的繁缕,那大白菜味道明明糟糕透了,居然还糊了。   栀子和桔梗悄悄话,栀子指了指唇角含笑,抱着枕头泡脚的繁缕问道:“你说,繁缕是不是被逼疯了?”   “别瞎说,疯了的人才不是这样的,”桔梗才不信呢,犹豫不定道:“应该不可能吧!”   这麽轻易就被人逼疯了,那这人心里该有多脆弱,早在进宫之初就哭死了。   过了一会,桔梗又道:“咳,要不咱们找位医女帮忙看看?”   说来说去,她也不信繁缕还正常着。   半夜,繁缕悄悄咬着被角,在自己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心里一遍遍的默叨,怎麽办,怎麽办,她还是睡不着觉,睡不着觉明天就干不了活。   最後终於有了困意,才小心翼翼的入了梦境。 第4章 拜师   梦境颇佳, 她顺顺利利的拜了师, 秉烛夜读, 日以夜继, 终於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成为了女医官。   又熬过了五六年的女医官生活, 最终到了离宫的日子, 她孤伶伶的站在皇宫门口。   天空青白,积压着厚厚的云层,阴郁晦暗, 明明要离开了,却不知为何,眼角落下泪, 湿漉漉的。   耳畔突兀的响起少女调皮的声音:“哎呀, 繁缕,你再不起床, 我可把整盆洗脸水泼到你脸上了。”   睁开眼, 原来一切都是梦, 脸上盖着栀子蒙在她脸上的湿手帕, 脸上濡湿一片, 繁缕坐起来, 伸手摸了摸脸颊,不知道到底是真的哭了,还是栀子弄得水。   可若是真的哭了, 她又为什麽要哭呢, 离开皇宫明明是好事,一点都不像喜极而泣的。   栀子透过镜子问笑嘻嘻她:“嘻嘻,昨晚睡得可好?”   “嗯,挺好的。”繁缕起来穿衣裳,叠好被子洗脸刷牙,她可不能说自己因为太兴奋很晚才睡着,栀子正拿着桃木梳子对着铜镜梳头发。   “栀子,你昨晚还好吗?”   栀子就等着她问这句呢,眉飞色舞地道:“我也挺好的,我梦见我娘给我做梅菜扣肉吃,可香了,我在梦里吃得都撑着了,可惜,还有一道红烧肉还没端上来,我就醒了。”最後,还瘪了瘪嘴,慢慢的遗憾溢於言表。   桔梗从外面倒完水,端着木盆回来,她通常都起的很早,等繁缕二人起来的时候,她都差不多收拾好了。   脚迈进来,恰巧听见栀子最後两句,便凑过来,语调抑扬顿挫的道:“哎呀,我说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麽?”栀子下意识接了一句。   桔梗转到繁缕身後,冲她眨眨眼,笑着道:“我是说,怪不得早上起来,你的枕头上都湿了呢。”   繁缕顿时睁大了眼睛,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道:“哈哈哈,真的啊?”   桔梗又刻意冲她眨了下眼,道:“自然是真的。”   “哪有,桔梗你个坏丫头,你快给我解释清楚,”栀子跑过去抓桔梗,可桔梗仗着身形娇小,在屋子里躲开躲去。   栀子一看抓不住桔梗,瞬间矛头又指向了繁缕,过来捂她的嘴,恼怒的跺脚,娇嗔道:“繁缕,你还帮她笑话我,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看到栀子气急败坏的样子,繁缕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她重复道:“流口水,哈哈哈哈哈!”   三个人嘻嘻哈哈的收拾好自己,等到出门的时候,前一刻还嬉戏打闹的小宫女,就变成了安安静静的三只小鹌鹑,小心翼翼的缩着头,各自拎着水桶拿着扫帚抹布去干活。   过了两三天,繁缕激动的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下来,恢复了正常。   继续老老实实的干活,紫苏进进出出的时候多了起来,也比往前忙了许多。   偶然间繁缕才知道,紫苏姐姐已经十七岁了,明年开春就要参加医女的考核了。   倘若过不了,就只能和其他普通宫女一样,在宫里供职到五十岁,年老体弱了,再放出去,多半也就是老死宫中了。   繁缕虽然已经有了许医女的底,但又担忧,这麽多人,说不定就有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到时候总不能让许医女撇下好的,去选自己吧。   她开始默默地回忆从前在家中学会的东西,到药房干活的时候也老老实实的,暗暗看着各味药材辨别。   这麽一细看,以往干活时没有注意过,这里大部分药材药性她还都懂得一些。   过了两天,木香就过来告诉大家要选拔新的医徒,识字优先,恰巧繁缕三个人都多多少少识得一点,初次便是剔除不识字的人。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桔梗和栀子如同繁缕那天一样,看什麽都喜气洋洋的,繁缕自觉已经沉静了下来,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是,还是不由得跟着她们喜悦了一把。   三个人沉浸在这个好消息里,只有栀子突然收敛了笑容,鲜少的沉默了下来,半晌幽幽道:“怎麽办,我万一过不去怎麽办?”   “过不过得去再说,先看眼下吧。”桔梗很淡然,也有种志在必得浮现在眼中。   繁缕玩笑道:“我之前还说羡慕厨房的人,想吃什麽吃什麽,现在看来,她们可没有咱们的好运。”分到了厨房的人,一般都是烟熏火燎的干一辈子。   栀子听了这话不仅没笑,反而愈发忧心忡忡地说:“我怕过不去就是因为,如果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过不去兴许我还不会太难受。   但是,拥有这机会才几个人,明明别人得不到的东西你得到了,却又没抓住,才会更悔恨。”   繁缕从不知栀子会想的这麽深,栀子今年十五,比她们两个更加要想的多一些也是自然的。   她对栀子要刮目相看了,她看什麽真是太流於表面了。   这次选拔并不需要纸笔,繁缕不知道其他人这麽样,都是一个一个叫进屋子里问的,主选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医官。   坐在桌案後面,一杯茶水,面前摆着纸墨笔砚,手里拿着一支笔,她问了同许医女问的差不多的问题,繁缕也如实回答。   回答的过程中时不时见她低头记录了些什麽,而後站起来,领繁缕到摆满了药材的次间里,随便拈起一味药,问她:“这是什麽?”   “茯苓。”   “这个呢?”   “穿心草。”   “这个?”   繁缕看到这个微笑了下,淡淡道:“繁缕。”   女医官点点头,不作任何评价,只是道:“好了,你出去吧,叫下一个进来。”   “是。”繁缕走出门後轻吐了一口气,她可紧张死了,接着叫了下一个人进去。   因为不准前面的考核完的人和未考核的人有任何接触,所以繁缕只能冲排在後面的栀子二人微笑了下,以示安心,摆摆手静悄悄的走了。   回来的时候三个人略略交流了几句,各自似乎表现都不错,之後能做的事就是,好好的做活然後等消息。   等消息的这几天,桔梗还好,她什麽都是藏在心里的,繁缕略有一些心神不宁罢了。   只是栀子才让人担心,一忽儿精神振奋,一忽儿没精打采的,倒把繁缕和桔梗吓得不清。   “有人吗?”是木香的声音,繁缕笑眯眯的将门打开,唤道:“木香姐姐。”   木香脸上也带着笑意,对她们三个比以往更为热情了些,热切道:“栀子,桔梗,繁缕,你们三个被升为医徒了,快去清秋院等安排。”   三人的眼中一瞬间放出光芒来,栀子一下子绷不住劲,洒了茶杯里的水,桔梗手忙脚乱的去擦水,眼睛却怔怔的看着门外。   这厢繁缕笑眯眯的送走人:“好,我们这就过去,多谢木香姐姐。”   送走了木香,繁缕关了门,转身就看见桔梗和栀子紧紧抱在了一起,栀子欢呼雀跃道:“我,我没听错吧,咱们三个都成医徒了?”   过了一会又拍拍自己的脸,美滋滋道:“咱们是不是在做梦?”   桔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打开门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依旧干冷的空气迎面袭来,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她回头微笑着道:“没有,没有做梦,咱们三个真的都被选上了。”   微光落在她的脸上,繁缕与她相视而笑,那一刻,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从淡然的桔梗身上散发出来。   冬日暖阳,寒风依旧阴冷,这宫墙之中的少女如春花晓月,花开花败,她们卑微而朝气蓬勃的向往着宫墙之外的清风雯月。   这次一共选拔出九个医徒,与往年比已经不算少的了,而丁字房的三个全都选上了,挺引人注目的。   里面一个急性子的医女率先开口道:“唉,第一个叫什麽名字?”   “哎,吴姐姐,你可不要抢我的小徒弟,我可是一早就看上了的,紫苏,你说是不是?”许医女眼看着自己挑好的徒弟要被人夺走,急忙出来阻拦。   “紫苏,这是真的?”吴医女狐疑的看向紫苏,紫苏站在一旁,笑吟吟的应是,说:“许医女一早就定下了这个小宫女。”   “哼,真是。”吴医女轻哼了一声,转头就说:“我要这个叫栀子的,你们可不许再同我抢了。”   紧接着桔梗拜在了一位林医女门下,最後都安排好了,所有人跟着自己的师父走,拜师行礼。   大家都散开了,紫苏才过来捏了捏她的小脸,揶揄道:“小丫头,没想到你还挺抢手的。”   “紫苏姐姐。”繁缕抱着她的手臂,娇嗔一声。   十四岁的繁缕站在紫苏身边只到她的肩膀,娇娇俏俏的,眉眼秀长,明眸皓齿的,紫苏摸了摸她的发顶,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小妹妹,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紫苏姐姐,你过了女医官的考核,过几年出宫了做什麽?”   出了宫,就二十五岁了,在外面年龄已经算很大了,成婚早一些的,孩子都能挥笔成文了。   “嫁人呀,”紫苏看了一眼她,恍惚明白了,依旧笑着道:“你要知道,咱们这一身医书也不是白学的,外面不是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宫里出来的女医官,会医懂规矩,好一点的还认得宫里的贵人主子,自然不用担心日後的。”   “这些都不用担心的,人情世故也要学。”紫苏笑吟吟的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往许医女的房间走。   “走,该去向许医女行拜师礼了。”   繁缕父亲是大夫,也自然见过有来拜他她父亲为师的人,不管什麽人,多多少少都是带了拜师礼来的,花红表里,蔬果糕点。   繁缕停在门外,拽着紫苏的衣袖,有点踟躇道:“紫苏姐姐,我没有拜师礼。”尊师重道,这些都是规矩,死也不能忘的。   紫苏没想到她居然还想到了这个,她拜师的时候想都没想过,这麽一想,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那个才离宫不久的师父。   转身对她殷殷道:“没事,这里不需要这个虚礼,不过,你要切记对师父须有恭敬尊重之心。”   她们这些进宫做宫女的,哪个不是穷苦人家出身,进来也是身无长物的,拿的出拜师礼才奇怪。   帘子里的房间暖如春日,比起她们这些宫女的大通铺的房间不知好多少,高几上的万年青翠绿欲滴,茶碗里飘着幽幽的茶香。   紫苏温温柔柔道:“许医女,人给你领来了,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   又把繁缕推到许医女面前,转身倒了一盏茶来,递给跪好的繁缕道:“来来来,拜师吧。”   许含笑坐在主位上,她去年才成的医女,也才十九岁,年轻貌美,繁缕是她的第一个徒弟。   “徒弟见过师傅。”繁缕奉了拜师茶,跪在地上,很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看得许医女都有些心疼了。   “快起来,快起来。”   等繁缕老老实实站好了,许含笑才端肃了面孔,对她训戒道:“我收你为徒,但并不代表你日後就一定能成为医女,这往後的一切还是要靠你自己努力。”   繁缕盈盈一拜,浅笑道:“是,师父,徒儿一定铭记在心。”   她们趁着还未下雪的时候,搬进了更温暖的清秋院的房间,医徒作为未来的女医官,待遇自然是不同的,单独住一个房间,吃饭也不再同其他人一起吃。 第5章 欢沁   许含笑吩咐繁缕到太医院的书阁借书, “繁缕, 你去到太医院的书房替我取几本书来。”   “那师父, 都借什麽书?”   “都是拿来给你教习的, 《汤头歌诀》、《濒湖脉学》《识百草》, 嗯, 还有……算了, 就这三本吧。”   繁缕一路问到了书房的院子,这里由掌事太监掌管着,师父告诉她称一声杨公公就是。   挂着竹青棉布门帘, 屋子里很暖和,桌案後坐着一位公公,繁缕上前低声询问道:“请问您是杨公公是吗?”   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太监, 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 抬起头问:“我就是,姑娘过来有什麽事?”   “我是女医馆许医女的医徒, 来替师父拿几本书。”繁缕声音清清脆脆的, 让人听着就心里敞亮, 随即又报了师父说的三本书的书名。   听说上个月女医馆才选完医徒, 杨公公了然的点点头:“原来是许医女的徒弟, 请跟我来。”   领着繁缕到了书阁, 打开房门,一排排的两人高的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卷, 杨公公指着第三排架子道:“姑娘要的几本书就在这排书架了。”   “啊, 这麽多书啊!”   杨公公被她给逗笑了,指着说:“这些书里,至少有一半都被许医女借阅过了。”   繁缕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仰着头感叹道:“师父太厉害了。”她可真是个没见识的下里巴乡人。   杨公公背着手摇摇头,这世上的医书何止这一屋子,数千百年来的医书着作,恐怕要几百个屋子不止,若论起来,就是太医院的太医看过的也不过是十分之一都不到。   “小丫头,你自己慢慢找,找到了来我这记一下借阅的书名就行。”说着,就背着手慢悠悠的走出去了,只小声的对门外的小太监说了什麽,才回去。   这里的书很多,比繁缕这辈子见到的还要多,书架子很高,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本书,但繁缕个子很矮,踮起脚也够不到。   “姑娘,这些粗活就交给我们来做就好了。”一个长相伶俐的小太监小跑了过来,看起来也不过总角之龄,模样也清秀。   “那麻烦你了。”   他手脚麻利,驾轻就熟的搬过来高木梯,架在书架上爬上去,按照繁缕所说的书名都拿了下来,累的满头是汗。   “姐姐,是这一本吗?”半夏扬着手里一本《脉经》问道。   繁缕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本。”说着,踮起脚够着手去接。   半夏站在梯子上,问她:“姐姐,还有别的吗?”   繁缕怕他摔下来,急忙道:“没了,没了,快下来吧。”   半夏像只小猴一样,极为灵活的爬了下来,繁缕很不好意思,自己还要劳累人家一个小孩,怀里抱着书,很诚恳的道谢:“多谢这位小公公了。”   “姐姐不用客气,您叫我半夏就行了。”半夏冲她咧嘴一笑,一开口还露出来正在换的门牙,有点小滑稽,紧接着自己又急忙捂住了。   繁缕看见他这个样子也笑了,半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搬着小木梯子放回了原处。   “杨公公,就这几本。”繁缕拿着三本书去杨公公那里写了名字,随即就快步回了清秋院。   许含笑将其中一本书交给她,吩咐道:“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你先来学习这本《识百草》,只有把这本学紮实了,才能开始学别的。”   繁缕抱着书在次间念书,期间偶尔有念不对或者不认得的,许含笑一一更正了过来,师徒二人相处融洽,教学相长。   等到夜里回了自己的房间,繁缕继续秉烛夜读,好不容易能拜了师父,日後有机会可以出宫,繁缕自然是要好好努力的,她不是极聪明的人,可是吃苦耐劳却是可以。   繁缕拿着纸笔把自己不识得的,或者不熟悉的内容摘录下来,这一摘抄,烛泪累累,她睡觉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翌日,炭盆熏暖,繁缕昏昏欲睡,不一会九迷迷瞪瞪的趴在桌上睡着了,许含笑看她犯困的厉害,就让她去小榻上睡了,期间还拿小薄被给她盖上了。   才睡了不一会,就被师父叫醒了,繁缕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喃喃道:“嗯,师父什麽事?”   “栀子她们叫你一起去领午饭了。”她们的午饭都是由宫女从厨房拎回来,然後再进行分发,而清秋院的人的食盒比较大一些,一般都是栀子她们三个人一起去拿的。   过了小一刻锺,就听见有人噔噔上楼的声音,随即就响起了少女清脆的声音:“师父,我回来了。”   许含笑从内室走出来,问道:“今天吃什麽?”   “师父等下,我看看。”繁缕把食盒放到桌子上,还挺沉的,听说今天的是带汤的。   “哇,好香啊!”才打开食盒一点,浓郁的香味就飘了出来,哪知许含笑看都没看,只闻到香气就猜了出来:“这是臊子面。”   繁缕莞尔一笑,吃惊道:“臊子面?哈哈,这是什麽名字呀,闻着挺香的,看着也挺有食欲的。”   “臊子,就是肉丁的意思。”许含笑正是长安人士,对这里的吃食自然了解。   繁缕将两大碗面端出来,红油辣椒,汤面鲜亮,上面撒着切细的木耳,红色的胡萝卜,鲜嫩的绿蒜苗,微黄的鸡蛋皮,好看极了。   “嗯,真的好香啊,面汤酸爽,面也有嚼劲,开胃。”繁缕又一大口下去,额头有些冒汗,有些辣但是很过瘾,外面寒风呼啸,吃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浑身舒畅。   “是吧,入了冬後,厨房那边的食谱口味也相应加重了。”许含笑摸了摸她的头,说:“不过宫里做的也不够正宗,不够辣,你日後出了宫,有机会一定要去朱雀街的一家纪家食肆,他们家的臊子面做的最好吃。”   “嗯,一定要去。”繁缕慢条斯理的吃着,郑重其事的点头。   清晨早起,打开窗子一看,猛地一看白雾茫茫,外头成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迎面扑来的是寒冷的潮湿气,又有一种别样的清明干净在里面。   竟然下雪了。   繁缕想都没想,转身就打开门跑了出去,站在院落中央,许含笑也披着厚衣服出来了,看见繁缕正伸脚踩在地上没扫的厚雪,惊奇道:“师父,下雪了,好厚啊!”   “你是江南人吧,我记得。”许含笑从屋里出来,拿出一个黄铜手炉给她,点了点她的鼻子说:“你不要看这雪好玩,这样出来最容易受寒了。”   “嗯,”繁缕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接过手炉,兴高采烈的说:“师父,我头一次见到这麽厚的雪。”   许含笑看她这样子甚是天真,晶莹的雪花落在手上,不一会就融化了,变成了小颗的水珠。   这时候栀子也跑出来了,看见她盯着雪发呆,故意拿凉凉的手贴到了她的脸颊上。   繁缕冷不防被冰了一下,打了一个激灵,跺脚追着栀子道:“啊,栀子,你敢冰我。”   栀子边跑边冲她做鬼脸,笑嘻嘻地说:“繁缕,你应该试试打雪仗。”   繁缕还没反应过来,冷不防的一团白色就冲她飞了过来,落在头发上散落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转头一看正是栀子那丫头,还冲她挑衅道:“繁缕你个笨丫头,哈哈哈。”   就是桔梗也躲在廊下偷偷的捂嘴笑,繁缕迅速把手炉塞给师父,双手随处拢了一大把冰雪,撺成一大团,瞄准了身形利落的扬手一抛。   “啊,繁缕你这臭丫头,好大的胆子!”   随着少女被砸中的尖叫声,一团雪球从墙内飞了出来,青衣随从扬手接住了冰冷的雪团,啪嚓一声捏碎了,碎雪从指间散落出来。   听见墙内的欢声笑语,陆午说了一声:“今年新进来的小宫女还挺活泼。”   暗红袍的男子闻言嘴角略微翘起,身姿修长,穿着普通宦官蓝灰色绣松纹衣服,披着青绸斗篷,脚踏黑色长靴,修长的手笼在貂皮暖袖中,踩在雪上脚印轻无。   陆午接着道:“摄政王这一遭可是设立了威望,威震了江南一带的官员。”   “这位可不是好惹的。”大人从鼻子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又问道:“明蕙郡主的案件进展如何了?”   陆午也笑了一下,摇头无奈道:“那位听了之後勃然大怒,当场把持不住摔了折子。   尤其是听曹大人明本暗奏,被掳去的人里面有溧阳郡主後,更是大发雷霆摔了御书房,您回去的话还有的一番折腾呢。”   两人踏雪而行,陆午始终後错半步,一同往西厂去,大人凉凉道:“咱们这位主子,倒真是意气的很。”   陆午喏喏不敢附言,只是打着哈哈,这皇宫之中,也只有他家大人敢这麽调侃那位。   陆午继续道:“接着又往长公主府赐了不少东西,人参鹿茸,样样齐全,想是心疼那位溧阳郡主了。”   大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毕竟是表兄妹,青梅竹马,心疼也是应该的。”   陆午捉摸不定他家大人这是什麽意思,论是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被人掳了去,要被人扒皮喝血,谁不都得怒不可遏。   几个月前,容华长公主府的小郡主溧阳被歹人掳去,不知所踪,後来从远在南地平阳的明蕙郡主府上找到了。   幸亏救出来的及时,否则溧阳郡主就要被人扒皮喝血,炼丹药用了,据说明蕙郡主听信了邪教妖女的话,竟然想要实行换皮之术,所以瞧上了溧阳郡主的样貌。   “对了,大人,吏部侍郎前日又送了人过来。”这是底下官员讨好宦官的一种方式,只是唯有大人不喜欢,甚至是厌憎极了。   大人泠泠一笑道:“你告诉他,再送过来,我就试试明蕙郡主扒皮的招数了。”   陆午微颤了一下,一个人被活生生扒了皮後,浑身血淋淋的,血管脉络尽现,那这个人该有多恐怖,疼都要疼死过去。   大人突然盯着覆着厚雪的枯木花枝,轻声道:“也不知这换皮之术,是不是当真可行。”   “督主……”陆午惊呼一声,以往那些酷刑还则罢了,这个有巫术在中,可实行不得。   少女脸颊通红,脸上头发上都是碎雪,师父嗔道:“看吧,都说不要玩得太过了,手都冻红了。”   “师父,我错了。”繁缕撒着娇,皱了皱秀气的鼻子,脸上手上都是红红的,繁缕手上还有之前的冻疮没有好,红肿不堪的,许含笑从柜子里看拿了一只小圆盒出来。   “过来,我给你上点药。”许含笑拉她一同坐下,旋开白底绿萼梅的瓷盒,指尖匀了一点白色的药膏,拉着她的手,轻轻涂抹在手指被冻伤红肿的地方,酥酥麻麻的。   “师父,这是什麽药?”   许含笑低着头,涂的很认真,边抹匀药膏边温言细语道:“自己配的,不是什麽好药,不过治你这个轻度的冻伤是足够了,涂上了你的手就不会那麽疼痒了。”   繁缕点点头道:“嗯,是挺舒服的。”清凉的膏药,并不刺激。   繁缕没敢说,她娘小时候就经常这样给她涂药,师父只比她大五岁而已,把师父当成娘亲太不合适了。 第6章 年夜   马上就到了大年夜, 这是繁缕第一次在宫里过年。   宫中各种时令佳节都有份例发下来, 女医官和医徒的自然没人敢克扣, 偶尔的时候不仅不会少, 还会多一些。   繁缕穿着簇新的宫装, 和栀子她们出来看烟花, 远远的能看见烟花飞快窜上天, 一瞬间绚烂绽放,姹紫嫣红,照明了整个皇城。   长安城之中多是达官贵人, 伯爵宗室,每年到这些世家都会放钱买烟花放,从天还未黑透的时候, 就陆陆续续的开始放焰火爆竹了。   清秋院的人都从房间里出来了, 穿着厚实的锦绸棉衣,手里捧着黄铜手炉, 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天空。   栀子惊叹道:“哇, 真好看。”繁缕也连连点头。   如金菊怒放, 花瓣落雨般, 纷纷扬扬, 坠落了下来, 光彩映亮了她们的眼眸,这一年的美好都绽放在了这一夜。   听师父说,长安城年夜的烟花盛宴是一大奇观, 真可谓是盛世繁华的呈现。   繁缕站在师父身边, 师父看了看少女,道:“繁缕,明年你也该十五了吧!”   繁缕点了点头,道:“嗯,明年四月初,我就满十五岁了。”   许含笑怜爱的摸着她的发顶道:“十五呀,放在寻常人家也该定亲了。”   燕朝女子十六而及笄许嫁,在此就要十四五开始寻摸亲事备嫁,可她们却不行的。   繁缕淡淡道:“师父,日後的事,日後再想也不急。”   栀子、桔梗两对师徒都过来了,加上紫苏都聚在许含笑的房间,紫苏跟繁缕端上两大盆饺子,桔梗在後面端着一大盏的饺子汤。   紫苏招呼道:“吃饺子吃饺子咯,皮薄肉厚的猪肉饺子。”   吴医女问道:“有醋吗?”   “你们等等,我去拿。”栀子起身噔噔跑下楼去,端上来一只白瓷碗的醋,分着问谁要醋,室内一片其乐融融,和睦欢快。   西厂之中,一片孤冷清静,在宫中多少年的情景了,卫衣不喜欢喧闹,每年从陛下身边退下来时,都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一会烟花,回房睡觉。   小太监从屋里出来,询问道:“督主,要不要吃一碗饺子?”   火树银花不夜天,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天碧空绚烂绽放,照亮了卫衣清俊的眉眼,蓝灰色绣青柏长袍。   已经有十余年了,他在这皇宫中已经有十余年了,过了这个年夜就二十有三了,孤身一人。   “宁润,你进宫多久了?”   “回督主的话,有六年了。”   宁润躬身站在卫衣身边,他十岁被父母送进了宫里。   “你家里人都还在吗?”宁润微微诧异,师父很少关心这些事。   “小的父母都在,过得也不错,家里妹子也定亲了,就是去岁爷爷去世了,妹妹要守孝一年。”   “你妹妹定的什麽人家?”   说起家人,宁润的脸上添了几分笑容,温和道:“妹子定亲的是一家商户,我娘说,嫁过去就是少奶奶。”   他身为宫中西厂督主的徒弟,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有些小官吏敲不开西厂的大门,便去讨好他。   背地里瞧不起他在宫里做太监,但因为这权势,个个热切的凑上来讨好送礼。   宁润微微笑了,权势,才是最大的财富。   清晨,栀子敲了敲房门,探进头了来道:“繁缕,有人找你,在清秋院外面,是个小太监,说是书房的。”   繁缕有点摸不着头脑,书房她拢共就去了一次,只认得一个杨公公和另一个小太监。   “那我出去看看。”   出了院子,转角处站着一个差不多十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繁缕依稀见过,忽而便想了起来,是在是上次在太医院见过的,也是他主动帮她搬梯子拿的书。   他急忙冲繁缕招手道:“繁缕姐姐,是我,是我找你。”   “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唤作半夏的。”繁缕点着他的额头,像他们这种十几岁的小太监,还都是小孩子,办不了什麽大事,就是跟在管事的身边跑腿。   “姐姐没记错,我就是半夏,上次给姐姐搬书的半夏。”半夏笑嘻嘻的说着。   脸上有一点雀斑,他这样的半大孩子,其实是做不了什麽的,只能干这样的轻巧活计。   繁缕奇怪道:“你怎麽知道我叫繁缕的?”她上次只与半夏并没有说过几句。   半夏挠着头,笑嘻嘻地道:“上次姐姐去借书,我看见杨公公记录的册子上写的。”   “你找我可是有什麽事吗?”繁缕问道。   “姐姐,请你帮个忙。”   繁缕把他拉到避人处,才道:“你说,看我帮不帮得上。”   半夏犹豫了下,咽了下口水道:“姐姐,我有一位侍卫大哥,他妹妹也在女医馆做宫女,所以想请姐姐帮忙。”   “呃,好吧。”繁缕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原本想着如果是私相授受的话,她最好还是不要沾手了。   半夏带着繁缕走到太医院的夹道後去,指了指里面道:“繁缕姐姐,就在这里。”   他探头往里面看了看,一个高大的身影,转头对繁缕道:“您过去吧,我在这等姐姐。”   繁缕点了点头,道:“嗯,好。”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站在繁缕面前,穿着一身墨青色长袍,腰间挎着兵刃,声音朗然,繁缕身形被衬得更娇小了,男子冲她拱手道:“在下林怀,麻烦姑娘过来一趟了。”   女医馆里,普通宫女都是不能随便离开女医馆的,连太医院都不能踏进一步。   繁缕手指握着帕子,轻声问道:“听说林侍卫有事要我帮忙?”   林怀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可堂妹是伯父母唯一的女儿,他又不能进女医馆去打听,偶尔和小半夏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半夏说自己遇到女医馆新来的女医徒,看起来人很好。   眼下只好厚着脸皮求人家帮忙了,他拱了拱手,声音温厚道:“在下有个堂妹之前也进了宫,不知我堂妹是否还在女医馆,劳烦姑娘打听一下。”   繁缕点了点头,问道:“不知令妹叫什麽名字?”   林怀比她高出太多,挠了挠头,低头蹙眉道:“我不知道她入宫後叫什麽,进来前叫林容。”   “那请问是什麽时候进的宫,又生得是何模样?”繁缕问的很细致。   “三年前进宫来的,长得不太高,眼角有颗小痣。”   林怀其实与这个堂妹并不熟悉,皱着浓眉费力的回忆着堂妹的容颜。   繁缕低头想了想,认真道:“嗯,我记住了,不过我也不能确保,能不能打听到。”   “没事,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多谢了。”林怀听见她答应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他一个大男人来求个小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客气。”   林怀此时才认真看这小姑娘,白皙的面容白里透红,水灵灵的眼睛,个子才到他胸口,听说是今年才成的医徒。   “咳,我该回去了,等有消息了我让半夏告诉你。”   “好,多谢。”林怀拱手道。   繁缕趁着过年拜年的时候,同人打听了一下,并没有叫林容的宫女。   紫苏知道了此事,只告诫她不要同侍卫走的太近,直接去了掌事夏姑姑那里问,发现这个叫林容的宫女早被调出了女医馆。   究竟现在是在哪里就不清楚了,宫中宫女上千个,的确是不好找。   繁缕借着还书的时候,让半夏转告了林怀,半夏回来带给她一些宫外的糕点,是林怀感谢她的。   转眼冬去春来,女医馆也重新焕发生机,纷纷脱下臃肿的棉衣,换上了清新的春裳。   这日,师父让繁缕去冷宫给一位姓赵的嬷嬷换药。   “师父,我去?”繁缕有点犹豫,她倒不是害怕去冷宫,而是她现在除了认识半本草药图鉴,把脉问诊什麽都不会呢。   “不用你去看病,就是把药送过去,给那位嬷嬷敷上便是。”   “嗯,那我什麽时候过去?”   “一会我把膏药准备好,你就过去,”许含笑叮嘱道:“那位嬷嬷以前对师父有恩,你可尊敬着些。”   “师父放心吧,我肯定办好了。”   “嗯,去吧。”   繁缕第一次知道,皇宫里也有这麽荒凉的地方,破旧的门框,门匾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冷宫。   此时已是草长莺飞四月天了,而这里虽然也有了绿意盎然,但却杂草丛生,没有人修剪打理,只留一条小小的路。   门口守着侍卫,看见有人来,横臂一拦道:“什麽人,干什麽来的?”   繁缕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递给侍卫看,道:“奴婢是女医馆的人,来给这里的嬷嬷换药。”   女医馆有女医馆的令牌,繁缕这样的医徒自然是没有的,而是师父给她的。   侍卫看了一眼,将令牌还了回去,道:“进去吧。”   “多谢大哥。”   侍卫推开门,繁缕一进去就有点害怕了,因为这里面比外面更荒芜,这样也就罢了,还四下散落坐着许多女人,疯疯癫癫的,嘴里念念有词。   “这位姐姐。”   年轻的女孩子穿着深青色宫装迎了上来,容貌平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道:“你就是许医女的徒弟吧,我方才听见门外有声音,就过来看看。”   “是,我师父被请去诊脉了,就派我来给嬷嬷换药。”   “你叫我晴儿就好了。”   “嗯,我叫繁缕。”繁缕背着衣箱和晴儿往里走。   “这里的侍卫挺严的。”   晴儿看着门外撇了撇嘴,才解释道:“这里以前没有侍卫看守的,据说是因为有一次,不知怎麽了,有一个疯了的废妃居然跑了出去,还零星伤到了几个宫人,後来就派了侍卫来轮值把守。”   “嬷嬷,许医女的徒弟来了。”   “繁缕见过赵嬷嬷,师父要进宫去给桐嫔问诊,所以差我来给嬷嬷换药。”   “许医女就是心肠好,这时候还记得我老婆子。”   繁缕跟着笑,说:“师父她人的确很好。”   “晴儿,快去倒杯水来。”   繁缕拿出制作好的膏药,摊开了放在烛火上烤化,黑糊糊的药膏,散发出不大好闻的药味,晴儿凑过来看了两眼,又被熏回去了。   晴儿皱着眉,道:“不太好闻。”   “哈哈,这是药,肯定不好闻,毕竟古华说的是,良药苦口利於病。”   赵嬷嬷笑眯眯的听她们说话,其实繁缕没说的是,若是贵人们用的药,就不一样了,里面加了十几味珍贵的香料来配这一颗药丸,自然闻着清香如花,也不会很苦。 第7章 西府   而她们这些宫人只能用这些配料粗糙的药了, 药味苦涩不能下咽, 闻着味道也不好闻。   “嬷嬷, 您趴在床上, 我来给您按揉一下。”   繁缕手上沾了药油, 让赵嬷嬷把腰露出来, 按照师父教的方法按揉, 赵嬷嬷的腰上也慢慢热了起来。   赵嬷嬷舒服的睡着了,繁缕就到外面来看看太阳,晴儿许久没有看到正常的同龄女子来, 对繁缕十分热情,时不时问她一些关於外面的问题,说到繁缕是医徒的时候, 又一脸羡慕。   她是普通的宫人, 而且是被发落到冷宫这种地方来的宫人,更被其他人看不起了, 所以她除了每日去拿饭, 都和赵嬷嬷一起躲在冷宫里, 缩在屋子里做针线活。   繁缕看她年纪轻轻, 这里可不应该是她这个年纪宫人来的地方, 故而发问道:“你当初为什麽会到这里来供职?”   一般这种地方, 应该都是一些老了的宫人来,晴儿年纪也就差不多双十年华,找一找门路总可以不来的。   “当初的主子说看我又蠢又笨, 不愿意要我, 我又什麽都没有,嘴也不甜,不会讨好掌事姑姑。後来就是冷宫这里出了事,让废妃跑了出去,惊扰了庄嫔。他们说要找个力气大的,我就摊上了。”   晴儿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她相貌一般,身材也不好,脑袋又笨。   偏生当时伺候的那位主子喜好风雅,宫里侍奉她的人也要知书达理的,不喜欢她这样愚笨憨傻的。   繁缕不知说什麽是好,各人皆有命数吧。   “到时间了,我回去给嬷嬷换药。”   黑黑的一大摊的药膏,均匀的涂抹在白色棉麻布上,散发出苦涩的味道,紧接着,“啪”的一下,便贴在了赵嬷嬷的腰上。   “好了,嬷嬷可以起来了。”   繁缕贴好了膏药,赵嬷嬷扶着有些酸软但舒服的腰,由晴儿扶着坐了起来。   赵嬷嬷说:“哎呀,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老了,可就是要活受罪了。”   晴儿与赵嬷嬷感情很好,两个人也算是在这偏僻之地相依为命了。   “嬷嬷,我先走了。”   等完了之後,繁缕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赵嬷嬷近日身体不好,便让晴儿去送客。   晴儿很高兴的出来送送她,忽然突发奇想道:“哎,你也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我带你看看冷宫的样子。”   繁缕哭笑不得,这个晴儿还真是不一样,哪有带人游冷宫的。   “好吧。”   繁缕头一回离开外廷医馆,晴儿肯带她看看这里,她还是有点好奇的,女子坐在台阶上,头发枯黄,披散下来,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梳洗过,浑身脏兮兮的。   她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麽,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很麻木的样子,她突然扬起头,繁缕不经意看了一眼,即使脏污不堪,也依旧能看出姣好明媚的面容。   似乎是察觉到繁缕在看她,转眸看了过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天真又灿烂,明媚活泼。   繁缕一时竟然看呆了,真美呀!   但很快,女子又低下头去数蚂蚁,时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   “繁缕,怎麽了,可是吓到了?”晴儿走了过来,繁缕伸手指着那女子,呐呐问道:“那个是谁呀?”   晴儿摇头道:“不知道,名字年龄什麽都不知道。嬷嬷说,这些人一旦进了这里,再没有复宠的可能,往前种种都是烟消云散。”   就像烟花一样,再如何璀璨夺目,从天空坠落之後只能做任人践踏的红纸。   烟花就是烟花,飞的再高,放的再美,对於遥不可及的天空来说,都是一瞬繁华罢了,唯有明月,才能与这碧空永世相伴。   “噢,那她们太惨了。”   “唉,都是些失了宠,进了这里的女人,不论之前如何貌美如花,也只能在这里了此残生了。”晴儿牵着她的手,往後面的殿宇里去,看见一把大锁挂在房门外,窗户似也都被封上了。   “这里面有人吗?”   晴儿指了指里面,小声道:“有人的,来了许久了,痴痴呆呆的,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女人以前。   很得宠的,不知为何,惹了圣心不悦,被一气之下发落到这里来,已经有六年了。”   她顿了顿,又说:“就是来了之後,也不吃不喝,想要绝食饿死自己。”   繁缕猜测道:“许是心灰意冷了吧,或者是不甘心。”   繁缕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走原来的路径,而是从西厂外的那条路回去,比之前的路近了不少。   西厂地界很大,硕大的铜钉桐油大门,高墙大门,朱红宫墙外一丛丛的西府海棠,花姿潇洒,楚楚有致,惹人怜惜。   所有的海棠之中,尤其西府此花最为浓艳,花枝俯仰错落,浓淡有致,这一簇簇的海棠花仿佛绿鬓朱颜的佳人,花开似锦。   真没想到,那位卫督主竟也是爱花之人。   周围静悄悄的,也没有人经过,繁缕遂在此驻足欣赏一会,她自然不敢摘西厂的花,不过她娘最喜欢的就是西府海棠,这位西厂督主大人也喜欢,繁缕想到此笑了笑。   突兀的出现了一道声音:“你是何人?”声音里的冷意凛然,似蕴含浓重的戾气。   繁缕蓦然吓了一跳,这人何时出现的她完全没有察觉,迅速低下头去,卫衣轻瞟一眼,只注意到这宫女穿着天青色的宫衣,袖子和衣领绣着淡色的海棠,面色转瞬晴了许多。   “你是哪个宫人手下的人,怎麽跑到这里来了?”卫衣略微沉吟,眉眼肃然,开口问道。   繁缕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似乎也不是传说中那麽可怕,身长玉立,黑色的斗篷微沾雨露。   “奴婢见过大人,奴婢是女医馆的宫女,奴婢是从冷宫回来途径於此,还望大人恕罪。”繁缕急忙屈身行礼。   她具体也不晓得这是什麽人,可但凡西厂中人,於她们而言都要尊称一声大人。   他们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繁缕清楚的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那靴子边沾了些许新泥,宫中处处都是青石板路,听说西厂的人时常会出宫去,大抵是今晨才回来。   想及此处,繁缕轻轻瑟缩了下,垂头敛眸,暗暗咬唇不敢再有言语,心如擂鼓,手心也沁出了汗,生怕这位大人一不高兴,就让她血溅当场。   卫衣淡淡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繁缕瞬间觉得保下了一条小命,碎步快快的就走出来很远。   心里想着,她下次还是绕远路走算了,毕竟什麽都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卫衣眉间隐隐夹杂着疲倦之色,他一夜未眠,也与人厮杀了一夜,累极了。   这宫人若是不知好歹,敢碰了这些海棠花,就是剁了她的手也不为过。   回到女医馆,恰巧许含笑拎着一个食盒回来,放在桌子上打开,拿出了四碟不一样的点心,分别是金丝党梅,芙蓉软香糕,豆沙小花糕,酥酪奶豆卷。   繁缕欲言又止,最後还是没有说出来方才的事情,徒惹师父担心罢了,更何况那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何必与自己这小小宫女为难。   许含笑拿了酥酪奶豆卷两人一人一块,对繁缕笑道:“这是贵人赐的几道糕点,你去叫紫苏她们来,一起分了吃吧。”   “嗯,我这就去。”   繁缕嘴里含含糊糊的,这糕点奶香浓郁,真是好吃极了。   “唔,真好吃。”栀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桔梗也跟着点头,四个人,一人一本书,埋头苦吃。   因为栀子的年龄比她们大,比较急,所以吴医女急於求成,桔梗年龄最小,反而不着急,她拈着一块豆沙糕,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许含笑去了一趟值房,从外面回来,过来问她:“书背的怎麽样了?”   “徒儿已经背完了。”   许含笑应了一声,“如此,我便考考你,看你学的如何了。”   “是,师父。”   “我且问你,当归药性?”   繁缕有些紧张,手负在背後,使劲攥了攥手里的书缓解了一下,背诵如流道:“当归,气味甘,湿,无毒,根可入药。   归肝、心、脾经,补血活血,主血虚诸证……”   “白芍主治什麽?”   繁缕顿了一下,接着道:“呃,白芍主治应是平肝止痛,养血调经,敛阴止汗。用於头痛眩晕,胁痛,腹痛,四肢挛痛……”   因为背书,她很快就忘了今日在西厂外的事情。   卫衣回到西厂,无暇心想方才的事情,宁润接过师父脱下的斗篷,发现上面似染了血色,想着偷偷的让人送去浣衣局,洗干净再送回来。   他嗬然冷凝道:“卢国公那个老东西,真以为本座怕了他了。”   宁润此时也猜到了一二,卢国公是太後卢氏的母族,往上捋也曾有从龙之功,故而当年的太子蒙选了卢氏女,可谁想卢家根本就是狼子野心。   当年太子蒙不幸患病去世後,膝下只有一子,尚且年幼无知,太宗皇帝去世前留有遗旨,册立三子为帝。   可皇三子尚在北疆,待赶回朝廷之时,大局已定,卢国公协同卢太後等人假造遗旨,蒙之子已经登基称帝,卢国公协理朝政。   为怕皇三子反,故而又言,太宗遗旨敕封皇三子为摄政王,辅弼朝政,执掌大权。   卫衣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并且他也在查寻真正的遗旨的下落。   卢国公知晓此事,心虚不已,故而假装讨好,却派人暗地刺杀他。   “督主。”   卫衣冷笑一声,吩咐道:“去把陆午给我叫来。”   陆午来的很快,他估摸着今日督主大人心情不虞,肯定是要唤他前来的,一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督主,有何事吩咐?”   卫衣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坐在桌案後神情冷漠,唇角一如既往的微微含笑,指尖轻叩漆木桌面,轻描淡写地道:“陆午,你去给本座办件事,既然卢国公实在是小看我西厂,就应该去给他开开眼。”   “是,属下明白。”   胆敢使人行刺督主,还自以为只要那些死士都死了,他们就不知是受何人指使的。 第8章 生辰   女医馆像是一个不完全封闭的世外桃源, 可以在这里窃窃私语, 也知晓後宫争斗形势, 却又可以躲避宫闱中的风波, 不受任何干扰。   繁缕等人慢慢的长大着, 纯挚如她们不知道, 在这之外的地方, 风云诡谲,残酷与杀戮并进,时刻有人丧命。   没有风花雪月, 没有争宠夺爱,繁缕在这个地方干净又纯粹的长大。   背书,识药材, 学写药方, 日复一日,繁缕过得不知世事愁, 不仅是她, 栀子和桔梗都是这样。   许含笑近日有些忧虑, 她此时才知道教导徒弟, 并不是单纯的教书那麽简单, 还要让她学会如何避开宫中是非, 在别人的斗争中如何自保,学着些眉眼高低。   如今陛下年纪还不大,可是今年六月份就要开始选秀, 宫里就要开始进入妃嫔, 本来宫中除了几个微末的美人秀女,伺候过皇帝的基本没有。   这皇宫之中,可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   繁缕很聪明,但聪明的人往往也会看得更多,忧虑顾忌也多,她不能变成一个心性狠毒的女子,但也不能太过软弱可欺。   许含笑掐指算了一下,繁缕无论如何也要在宫中再待十年,而她只有六年不到,五年的时间,二十岁之後都要繁缕自己走下去。   她还能陪繁缕一起五年,许含笑这麽一算,心满意足了,这五年的时间足够她教会小徒儿为人处世的道理了,然後也能放心的离宫。   繁缕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半夏听见许医女和杨公公说这事。   “我那小徒弟再过三日就满十五岁了,学的也快,我看在十八岁就能考女医官了。”   三日後是繁缕姐姐的生辰?   半夏心里暗暗记下了,那天看见她道一声喜才对。   他平日里帮繁缕搬书过去过来的时候,繁缕身边有什麽好吃的都塞给他,故而半夏也十分记得繁缕的好。   半夏过去看见已经有人在那里坐着了,穿着侍卫的甲衣,身形挺拔,看见半夏来笑了一下。   “小半夏,半个月不见长高了。”林怀捏了捏半夏的肩膀,长得还算结实。   半夏挠着头嘿嘿的笑了两下,接着神秘兮兮的凑过去问:“林大哥,我听说上个月你们去监刑处斩那个废郡主了?”   林怀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嗯,都在大牢里快关两年了,整日里狼号鬼哭的,总算是案子结了。”   “那个废郡主长得吓人吗?”   半夏可也听说这个案子,都闹到了太後那里。   毕竟当初明蕙郡主是养在太後宫里的,虽然不太受待见,可出了宫就开始行凶作恶,太後还是有教导无方的责任。   林怀淡淡道:“吓人倒是不吓人,就是也不好看,细看的话,的确挺难看的。”   说起这个废郡主,林怀下意识皱了皱眉,为了自己的容貌,就丧心病狂的要扒了别人的皮披在身上,果然是个疯子。   而且再好看的容貌,在天牢里这两年早就形容枯槁,可一出来就大喊大叫着要找她当初养的情夫。   那情夫本就是个臭名远扬的采花贼,仗着有明蕙郡主庇护行凶作恶,祸害了不少良家女子,又是明蕙郡主的帮凶,早在去年冬天游街的时候,被人用乱石砸死,整个身体差不多是稀巴烂。   明蕙郡主另一个帮凶似乎是邪教妖女,就是开始蛊惑明蕙郡主喝人血,扒人皮的罪魁祸首,人犯一被送回长安城,就被下令斩首示众了。   具体详情林怀也不知道,但总归不是那麽简单的就是。林怀只是想,那废郡主真是与妖魔无异了。   只听说过塞外大将,或者有一些穷凶极恶的匪徒会剖人心,听说是做了解酒汤,前者以示对外敌的仇恨,後者以示手段狠恶。   “林大哥,你能从外面给我带点吃的什麽吗?”   “你又嘴馋了,你现在都是杨公公的义子了,难道厨房还不给你做一点?”   半夏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厨房的那些我吃过的,繁缕姐姐肯定也吃过了,而且我不是嘴馋。   我是听许医女说,繁缕姐姐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她也经常把好东西分给我,所以我想也给她一些好吃的。”   过了两日,林怀又来了,手里拎着东西,半夏奔过去,就见林怀直接扔过来一个大包裹,道:“这个是你要的糖,里面是两个包裹,有你一份。”   “多谢林大哥。”半夏欢天喜地的接过来,看见林怀手里还有一个小包袱,问道:“林大哥,你也给繁缕姐姐准备礼物了?”   “嗯,”林怀点点头,拎着手里的素色包袱,道:“你去替我把她叫出来吧。”   半夏先将这些糖塞给繁缕,又急着拽她出去见林怀,林怀没有多言,直接将手里的东西给她,道:“听说明天是你的生辰,这是送你的生辰礼,也想到面谢谢你了。”   “实在不必了,”繁缕连连摆手,不敢受,不好意思道:“那件事我也没帮上忙,还收礼,这样不好,还有上次,你让半夏转交给我的那些就已经很多了。”   分明开始就是素不相识,繁缕觉得挺高兴认识这麽个人,林怀说话的时候,语气尤其醇厚温和,不是很热络,但也不会很疏离,就像是家中兄长一样。   林怀见她不肯接,也没有送过女儿家东西,沉默了一下,又皱了下眉,僵硬道:“没事,不是什麽厚礼,我拿回去也没用,你收下就当是个玩意,再说,我们已经找到堂妹了。”   “嗯,找到了就好,那多谢林大人了。”繁缕有些吓到,以为他不高兴了,摸着也不过是些布料什麽的,应该也不贵重,就不再推辞了。   “别叫我大人了,你同我家中妹子差不多大,叫我大哥就是了。”   林怀柔和了面孔,他们这些侍卫平日里要守护这座皇城的安全,时不时还要调换地方,便都做出一副生人勿进,凶神煞恶的模样出来。   “嗯,多谢林大哥。”   繁缕道了谢,因为不能出来太久,寒暄了两句就急着回去了。   林怀看着这女孩子秀秀气气的,繁缕进宫也快要一年了,个子比从前抽条了不少。   十五女儿杨柳腰,面容倒是还带着稚气,家中她这般大的妹妹都已经褪去了稚气,她却看着还显小似得。   其实倒不是繁缕面容显小,而是她在这宫中无需快快长大,学习中馈理家,也不用小小年纪就要嫁人生子,没有什麽太多的烦恼。   按照师父的话,十五岁本就还是个孩子。   繁缕回到自己房间,小半夏的一摸就知道是什麽了,把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些不错的布料和丝线,布料里面似乎还包了什麽东西,是一本书。   打开翻了翻,是长安城里时兴的一些花样子,宫里比较闭塞,花样子要找会画的人才能画出来。   繁缕自然也喜欢这些,可大家自己得了什麽花样子都自己藏起来,哪里会给别人。   喜鹊登梅,龙凤呈祥,岁寒三友,祥云瑞气,各式各样的花样子好看极了,这画谱也干净清晰,买来应该不少钱呢。   翌日,就是繁缕的生辰,许医女早就和其他人都说过了,唯独瞒着繁缕一个,若她知道众人这一早起来就为她忙上忙下的,又要推辞了,岂不是破坏了好心情。   吴医女把栀子叫过来,吩咐道:“栀子,你去告诉厨房,今夜准备些好菜来,还有一碗寿面。”   “师父,这样行吗?”栀子有点迟疑的发问,哪有让厨房特意准备饭菜的。   “这女医馆就是为咱们开的,你看她们敢不听吗,快去,别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有个由头好好吃一顿了。”吴医女插着腰,一脸的理直气壮,她还有三年就要出宫了,在这宫里比她们谁都熟,其人尤为爽快。   “师父,这是做什麽?”繁缕这都一天了,看见大家忙进忙出的,几位医女去值房了,问栀子顾左右而言他,问桔梗也只得到神秘一笑,紫苏的嘴巴更紧了,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师父可算搭理她了。   过了一会,师父说该吃饭了,繁缕一到饭厅发现紫苏,栀子大家都在,桌上满满当当的,难道大家打算一块吃饭?   师父不知从哪变出一碗色香俱全的面,郑重其事的放在她面前,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让厨房的人下了碗面条给你吃,就当作长寿面了。”   繁缕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真的很长很长,虽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一根到底,能够装满一碗,但这也够了。   她才要下口,师傅突然想起了什麽,连忙阻拦道:“等等,还要滚鸡蛋。”   师父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煮熟的鸡蛋,繁缕乖乖站到了桌子边,许含笑开始拿起鸡蛋从头顶开始滚。   先是在右边从头到肩再到脚,而後再从左边来一遍,一边滚鸡蛋,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道:   “滚滚霉运去,滚滚好运来。   滚滚小人去,滚滚贵人来。   滚滚疾病去,滚滚健康来。”   说着,拿鸡蛋“啪”的在繁缕头上轻磕了一下,蛋壳就裂开了,繁缕摸了摸头。   许含笑扬了扬裂开的鸡蛋,喜滋滋的说:“鸡蛋开壳了,就是师父的徒儿开窍了,希望为师的徒儿一直顺顺利利的。”   “来来,快吃了,越来越聪明。”众人盯着繁缕一口一口的吃下鸡蛋,繁缕其实不爱吃粉面的蛋黄,但还是都吃下去了。   一桌的好菜,栀子去的时候点明了吴医女等人要的,厨房的人哪敢慢待,一下午就开始准备了。   猪肉丝炒菠菜,银芽鸡丝,糟香鹌鹑,芙蓉豆腐,油盐炒枸杞芽,火腿笋汤,甜枣羹,糯米排骨,八宝肉圆粉丝汤等等,除了这一桌菜,还有桔梗的师父,林医女不知从哪弄来一坛果子酒。   不过只能她们三个医女喝,紫苏也可以沾一些,剩下三个小丫头就以茶代酒了,栀子无不表示遗憾之情。她也想嚐嚐果子酒的滋味,她师父故意捉弄她,用筷子沾了一点,像逗小孩一样给栀子点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   吴医女心直口快道:“今天算是沾了繁缕的光了。”   繁缕故作谦虚,摇头晃脑道:“不敢不敢,师叔谬赞。”说着,还端着汤要去敬吴医女,众人顿时笑成一团。   吃完饭後,繁缕收拾桌子,栀子和桔梗拉着紫苏到外面问,那鸡蛋怎麽在繁缕额头一磕就开了。   紫苏嗬嗬一笑,才道:“哈哈你们不知道,许医女特意叫我去厨房挑了一个容易破壳的,我可是在那一筐鸡蛋里精挑细选了半天。” 第9章 暴雨   此时繁缕从屋里出来, 看到她们三个嘻嘻哈哈的, 便问道:“你们说什麽呢?”   “没什麽, 繁缕, 今天高不高兴?”栀子过来拉她的双手, 脸色红红的, 笑嘻嘻的摇晃着问她。   繁缕连连点头应道:“高兴呀, 高兴极了。”   “嗯,高兴就好,今天我们有生辰礼送给你。”   栀子像孩子一样摇着她的手, 慢悠悠的说出来这话。   “啊,不用了,咱们还讲这些做什麽。”繁缕挺惊讶的, 随即又红了眼眶, 她爹都不记得她的生辰了,师父她们都记得, 这些都是她无以为报的。   栀子振振有词地说:“一年就一次, 况且这是你在宫里第一次过生辰, 往後你想要都没有了, 哈哈, 就当为咱们三个入宫的第一个生辰讨个好彩头吧。”   桔梗也冲她嫣然一笑, 悠然道:“再说了,等我们过生辰了,你肯定要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又不是白白送给你的。”   三个姑娘欢声笑语, 朗朗入耳,而紫苏靠着栏杆仰头望天上明月,想必宫外那人,也同样在看这漫天星辉,清风明月吧,她在宫里,他在宫外,高墙之隔。   他说过,她进宫多久,他就等着多久来娶她。   繁缕翻开包袱,半夏以前说过,他的这些糕点都是托林大哥给他带进宫的,都用桑皮纸分门别类的包裹起来,有窝丝糖,松子糖,杏仁酥糖,山楂糖,桂花糖……零零碎碎竟然有十来种,有还多她都没有吃过的。   这个送的可太得女孩子的心了,繁缕爱吃甜食的,可女医馆里没有这些零嘴的。   繁缕本想着慢慢吃,又怕这些糖不禁放,坏了就太可惜了,就一天吃两块,日子过得似乎也加了糖一样,甜滋滋的。   桔梗年纪小,底子也比较薄,所以学的很努力,挑灯夜战,繁缕看了都自愧不如。   “哎呀,桔梗,你一直这麽看书不累吗?”繁缕特意过来找桔梗,果然就见她正在看书,推开了房间的窗子,微微的凉风吹了进来。   “繁缕,你怎麽过来了,许医女没让你背书了?”桔梗看她过来,也放下来手里的书卷,起身倒茶,她师父林医女喜欢雅致的花茶,许含笑也是这样。   繁缕嘻嘻笑道:“让啊,就是有时候看得头昏脑胀了,师父说停一停,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消化完前面这些才好学後面的。   桔梗,我看你比栀子还刻苦,别熬坏了身体,你年纪还小。”   桔梗坐下来摇摇头,黯然道:“我本来学的那些字就不紮实,看书其实都有些勉强的,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学习认字,已经赶不上你们了,”   桔梗和她们比起来,因为当初进宫的时候年纪比较小,所以留在宫里的时间也比她们更长,等繁缕她们二十五岁都出宫了,桔梗至少还要多呆两年。   繁缕知道师父一直都在担心自己日後留在宫里,可是到时候至少还有栀子桔梗陪着她,就是栀子比她早走一年,她也还有一个桔梗。   而桔梗呢,等最後自己走了,就没有人像现在这样陪着她了,孤零零的,也怪可怜的。   繁缕看见桔梗腰间的香囊,似乎已经戴了许久了,也没见她怎麽换过,笑道:   “桔梗,你这个香囊都旧了,我前日刚和师父做了几个,已经配好了香料,你等着,我拿过来送给你。”   桔梗表现的比她想象中惊喜一些,“真的,好啊。”   繁缕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淡绿底绣雏菊香囊,清新淡雅,里面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指着上面的小花道:“这个是雏菊,你看好不好看,我还绣了一个桃花的,你要不喜欢这个,我给你换一个。”   “就这个雏菊的吧,挺好看的,繁缕你手艺真好。”桔梗表现的爱不释手,繁缕也笑着同她说话。   你取悦亲密的人时,这个人又何嚐不是在取悦你。   繁缕抱住桔梗的手臂,嘻嘻笑道:“桔梗还是你好,师父说现在也就是个手不残的水平,等我以後绣个更好的再送给你。”   桔梗听她抱怨,漾出轻轻笑意,声音淡淡道:“好呀!”   她拿着手里的香囊爱不释手,精致玲珑,不落俗气,香味淡雅清新,闻着很舒服。   她们呀,都要好好的。   三年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匆匆而过,女医馆的少女们,轻快烂漫的度过了她们的豆蔻年华。   繁花开了又谢,四季轮回,西厂外的西府海棠也越发枝繁叶茂,繁缕自从那次之後,就没有从那条路走过,自然也没再看见那繁盛如天边云霞的海棠花。   紫苏早早已经成为了女医官,也到了收医徒的时候;栀子也将参加今年的女医官的考举,吴医女前不久才离了宫,大家依依不舍了一番;至於年纪最小的桔梗,也开始了对医书最後的巩固。   而繁缕已经成了女医馆医徒里的师姐,少女身姿清拔如兰,亭亭玉立,生得秀雅脱俗,如枝上西府海棠般既香且艳,含了一抹胭脂色,风致楚楚。   许医女在繁缕之後又收了一个十三岁的医徒,名为青黛,平日里师父带着她认字,熟悉基础的医理。   繁缕在这方面天资不错,学的又比较紮实,只需要再好好打磨打磨,一般的时候都是师父在教青黛,她在旁自己看书。   日子也并非那般顺利,偶尔也会出一些意外。   这天傍晚突然下了暴雨,天黑的如墨汁一般,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繁缕带着另外几个年纪小的医徒从外面回来,各自怀里抱着书卷,撑着伞打着灯笼。   大家都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往女医馆走,毕竟这天色浓如酽墨,太骇人了些,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色都被这墨色吞噬了一样。   这时突然有女孩子止了步,拽了拽繁缕的衣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地上,瑟瑟发抖道:“繁缕姐,姐姐,你看,那里是不是躺了个死人。”说到死人的时候,她差点咬了舌头。   “啊……”   几个姑娘也跟着定睛看去,果然就见地上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人,肩膀上还插着箭羽,瞬间吓得骇然惊叫,瑟瑟如小鸡仔的缩着一团,不过再凄厉的声音,都被这暴雨声湮没了。   “谁,谁过去看看?”   一行人腿都软了,我推你,你推我,愣是没有人敢过去,可这条路是会女医馆的必经之路,总不能陪着那“死屍”站一夜呀。   “别慌,我过去看看。”   繁缕是这里最大的,她当即抬手把书塞给一旁的小宫女,自己撑着伞走过去,小姑娘吓得不轻,扯着她的衣服不让过去。   “繁缕姐姐,太危险了,别过去呀!”   “没事,我就去看一看。”繁缕安慰的握了握她的手,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提了一只灯笼慢慢走过去,这微弱的光火在雨夜里根本什麽都不算。   “啊!”   繁缕一看那满身是血的人,身上还插着箭羽,吓得尖叫了一声。   过了一会,她才敢蹲下去凑近了,看清楚那人的衣裳样式是宫里的人,腰上落下一块腰牌,繁缕拿近了灯笼照着,才勉强看清“西厂”两个字。   有人问她:“繁缕姐姐,这麽样?”   “别怕,应该是西厂的人。”   繁缕也具体没见过西厂的人穿什麽样子,这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不知是不是死了。   繁缕离近了一些,把伞罩在那人的身上,颤颤的伸出手在他的鼻尖晃了晃,一片幽凉,没有气息一样,又在脖子的脉上探了下,没有死,繁缕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人若死在女医馆外就麻烦大了。   她找了招手,一个胆子大的女孩走了过来,就听繁缕对她道:“看来这人已经昏迷过去了,你们回去叫人把他抬回去。”   听了这话,女孩子们争先恐後飞快的跑掉了,谁也不会肯留在这里,太恐怖了。   不一会,繁缕手里的灯笼就被雨打湿,灭了,眼前一片漆黑的墨色,什麽都瞧不清楚,她蹲在这人的旁边,打着伞,其实一半肩膀露在伞外都淋湿了。   她其实也好怕,只是那麽多女孩子,只好极力保持冷静,装作大胆镇定的样子,她现在连发抖都不敢,在这里陪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人。   怎麽还不来人,难道她们回去没说吗,繁缕不由得猜疑不定,这一瞬的想法,下一瞬又立即否定。   时间越来越久,只有瓢泼的大雨声,恐惧在心头渐渐蔓延,雨水洇湿了衣裳,发丝冷冰冰的贴在皮肤上,她的心砰砰直跳,不知是冷还是怕。   她有些埋怨自己方才脑袋发热,干嘛要强装胆子大留在这里,此时也不能一走了之。   恐惧的泪水隐隐含在眼眶里,她可真想一路狂奔回去,但看这人奄奄一息的样子,繁缕咬了咬牙,继续陪着这个人一起等。   时间一点点的流失掉,终於远远的看见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从雨幕中渐渐靠近,那些人手里抬着木板过来。   繁缕这一刻欣喜若狂,不由得低头对那人喜悦道:“救你的人来了。”救她的人也算是来了。   她都快怕死了。   许含笑也知道这件事了,她见繁缕一直没回来,又突降大雨有些担心,便站在门口等。谁知就看见一群莹莹光亮从黑色的雨幕里出现,她跑下去看,却没有自己的徒弟。   从女孩子惊慌失措的言辞里得知,女医馆外有人受伤了,繁缕让她们先回来叫人。   许含笑让紫苏安抚下这些女孩子,急急忙忙的赶了过去,而这边繁缕直接就近叫人,把这人抬进了女医馆的外院房间里,有吩咐人冒雨去请太医来。   夜雨倾泻,晚上太医院的太医们差不多都回家了,只留了一两个轮值的太医,今夜只有一位路太医,大半夜的派人请了过来。   路太医湿了半身衣袍,过来一看,直接哎呦一声,惊道:“哎呀,怎麽是西厂督主?”   繁缕也悚然一惊,随即就想要过去探头看看,这位传闻中的西厂督主长什麽样子,不过路太医没给她这个机会,抓紧字迹潦草的开出一张方子,让繁缕去抓药救命。   “这丫头,赶紧去药房按房子抓药,得先把毒性压下去。”贸然拔箭恐怕伤了心肺,怕卫衣支撑不住。   繁缕听了吩咐,只得撂下手中的东西,拿着药方子打伞跑去药房取药,路上一样黑漆漆,她跑的气喘吁吁,好几次踩到泥都差点栽倒,一路跌跌撞撞。 第10章 照看   好不容易冒着倾盆大雨, 跑到了药房砸开门, 大半夜的被凿门自然不高兴, 故意慢悠悠的过来开了门, 又不耐烦的问干什麽, 繁缕今天吓得不清, 心里也憋着火气。   一听这些人阴阳怪气的话, 更是火气蹭蹭往上涨,“哐当”一声重重的推开了门,直接进去将手里药方“砰”的一下拍在柜上, 脸色铁青,当即指着他们的鼻子,劈头盖脸的一顿喝骂道:   “我告诉你们这群蠢货, 这是路太医给西厂的人开的药方, 再敢耽搁时辰,想死就趁早滚蛋, 别脏女医馆的地方。”   那些人哪里见过繁缕这副严词厉色的模样, 又听说是西厂中人的药, 顿时不敢多言, 抓药的动作比以往神速了十倍, 看得繁缕是目瞪口呆, 生怕抓的晚了,就会被弄死一样。   真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蠢人。   药房的人恭恭敬敬的把包好的药递给她,繁缕冷哼一声, 把药抱在怀里, 开了门想也不想就往外冲。   药房的人在後面看着繁缕很快就消失了,才道:“看来,真的是西厂的人。”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仅得罪了医徒,还得罪了西厂。   繁缕怀里抱着药往回跑,突然前面出现一个撑着伞,打着灯笼的人,繁缕疾步过去,问道:“师父,您怎麽来了?”   许医女看她落汤鸡一样,把她怀里的药都拿了过去,说:“怎麽身上都湿了,你把药给我去煎药,你先回去换一身衣裳再来。”   “是,师父。”   繁缕终於回到了清秋院,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头发散落,鬓发掉了下来湿答答的黏在脸上。   拿着干暖的巾帕擦干净了身上的水,湿乎乎的脸也终於干净舒服了,从衣柜里翻出一身翠袖白裙,这是师父亲手给自己做的,绞干头发後换上了,头发也只潦草的梳拢到後面,垂至腰间。   拿伞关上门又噔噔跑了下去,狂风骤雨,繁缕暗道一声,这老天爷不知是发了什麽疯。廊外骤雨疯狂的抽打在地上,溅起雨珠无数,仿佛沸腾了一般。   雨水顺着屋檐倾泻下来,天边看不出一丝光色,仿佛整个天地都将要被雨水淹没,繁缕咬了咬牙,提起裙裾快步冲入了雨幕中,尽量顺着廊檐往外院跑去。   “路太医,药煎好了。”   许医女从外面端来煎好的药进来,路太医接过去扶起卫督主,道:“大人,喝药了。”   许医女又出去继续煎药去了。   而繁缕很快就回来了,路太医使唤起她来倒是不客气。   想着这人是个太监,也就没什麽好顾忌的了,路太医就让繁缕跟着打下手。   “现在需要拔箭,一会你来按住他,千万不要让他乱动,知道吗?”   “嗯,奴婢知道。”   繁缕点点头,路太医直接拿起剪子,想也不想哢嚓哢嚓从衣领剪开了,一直到伤口的地方,把衣服扯开,直接露出了男子白皙的胸膛。   繁缕惊呼一声,下意识就想捂住眼睛,可惜被路太医叫了一声过去,让卫衣枕在她的腿上,繁缕要死死按住他的身体,因为怕拔箭时他会动弹。   繁缕低下头去,这次看了个清楚,青灰色的衣袍里袒露出紧实的胸膛,皮肤白皙,这是繁缕头一次看见男子的身体。   可她无暇再注意这些,因为那箭伤已经青黑一片,伤口处狰狞恐怖,繁缕倒吸一口气,有毒。   而且看得出毒素在往其他地方蔓延,卫衣的唇色也开始发紫,路太医是个果决的人,当即开始拔箭。   果然拔箭的过程中,卫衣虽然昏迷了过去,潜意识里竟然防备不减,下意识挣紮着较起劲来,她只能使劲按住卫衣,好在受伤的人也使不上太大力气。   “噗”的一下,箭羽被利落的拔了出来,一簇血水也溅在了繁缕的衣襟上,幸亏她当时下意识闭上眼偏过头去,只是侧脸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色,这毒血若进了眼睛里,那还了得。   路太医让繁缕打水洇湿了巾帕,把伤口周围大片的血污擦干净,又从药箱里拿了一把小刀,把本已经有些凝固的伤口在此划开,黑色的血淙淙流淌了出来。   繁缕头一次看见太医给人解毒,那血放了有多半碗後,颜色淡化了不少,但路太医还没有要包紮止血的意思,而是在旁边琢磨起药方来了。   繁缕心想,完了,估计堂堂西厂督主大人,今夜要在女医馆被路太医直接放血而死了。   又差不多放掉小半碗,血色恢复了原色,路太医可算是大发慈悲的为大人止血,慢条斯理的,繁缕真羡慕这些太医从容不迫的心态。   路太医将那毒箭包裹後,交待道:“这毒箭你不要乱动,醒来後交给督主即可。   一会再给督主喝两剂药,把剩下的余毒解了,夜里需要人来看护,若有发热要及时降温。”   路太医是男子,不便在女医馆久留,原本太医院为了避嫌,与女医馆除了公务上都很少有过多交集。   繁缕点头应道:“嗯,我记得了,请大人放心。”   “後面的两剂药我已经煎好了,繁缕,你把药给督主灌下去吧。”许医女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黑漆漆的汤药。   许医女去送路太医到门口,让繁缕把药喂了,等她撑着伞回来。   繁缕刚好把药喂完,她望着门外说:“这麽大的雨,估计一夜都不会停了。”   许医女今日轮了一天的轮值,也乏累的很,繁缕看见师父露出疲倦之色,便道:“师父,您也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就是。”   其他人也都睡了,再去把她们叫起来也不合适。   许医女的确累了,便道:“那好吧,繁缕,那你在这里看着,夜里有什麽事来叫我。”   “嗯,师父您放心吧。”   繁缕连连点头,推着师父快快去休息,许医女嘱咐了她好几句才离开。   而卫衣苍白着一张脸,躺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紧闭着双眼,繁缕此时空闲了下来,才得以好好看看这个病人。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男子不穿衣裳,想及此有些脸红,不过对方是个太监,也不算非礼勿视了吧。   繁缕记得不错,这分明就是上次遇见的那个人,没想到再次见到他却是性命垂危之际,真是命运弄人。   一点都没有了上次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了虚弱不堪,眉宇间尽是阴柔之气,长相倒是不错的,白皙干净。   只不过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温度很高,繁缕拿着湿帕子给他覆在额头上,他那身被剪的破烂的上衣,早被路太医扒了个一干二净,上身没有穿衣裳,看得出身体很结实。   这不太像繁缕想象中的太监,这样的人,委实是可惜了。   繁缕费力的把他扶起来,帕子浸了水绞的微干一些,果然他後背都沁出细密的汗来,细心的都擦干净。   一整夜大雨未停,卫衣也反复两三次体温高升,繁缕想尽了办法给他降温,临到天明的时候,卫衣的烧总算是退了下去。   东颠西跑了一夜,又一直没睡着,而繁缕也放下了心,坐在脚踏上,趴在床沿边告诉自己只闭眼休息一刻锺。   一夜的大雨在黎明将停,屋檐下嘀嗒着雨水,水珠凝结在碧绿的叶子上,西厂外的青石路上一地海棠落红。   卫衣转醒之时,只见自己躺在一张炕上,明亮的天光从窗纸进来,偏头看去,身边守着一个小宫女,趴在床沿睡得香甜。   大概是女医馆的宫女,乌黑浓密的头发梳着双丫髻,翠衣盈袖,恰天光微明落在她的脸上,肤如堆雪,豆蔻少女,眉眼秀长,衬得几分恬淡清艳。   卫衣疲倦的闭了闭眼,恰巧此时繁缕醒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在督主大人的病榻前打瞌睡,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   “啊,怎麽睡着了。”   她一看塌上之人未醒,瞬间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但已经不是很潮红了。   繁缕俯身凑近了,伸手背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卫衣本想睁开眼睛,可察觉到少女俯身靠近,也就没有睁开眼睛。   覆在额上的手如柔荑,轻软微温,繁缕低声道:“不烧了。”盈袖之间似有薄荷清香,清凉舒缓。   他缓缓睁开眼,黑眸如鹰,直视着繁缕莹白的面容,很秀丽娇媚的眉眼,唇红齿白。   “大人,您醒了。”繁缕松了一口气,这一夜的功夫总算没白费,卫衣动了动,似乎想要起来,黑色的眸子泛着光泽。   他张了张嘴,嗓子干涩有些发不出声音,火烧火燎一样,有些吃力道:“你是谁,这是哪?”   “奴婢繁缕,这里是女医馆,大人稍等,奴婢给您倒杯水。”繁缕发觉他嗓子沙哑,转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   然後将卫衣扶了起来,转身拿了个青绸面软枕给他垫在後背,她都照顾他一夜了,此时动作没有什麽生疏的。   卫衣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水,嗓子顿时熄了火一样,闭了闭眼,回忆了一下道:“我似乎见过你。”   繁缕想起上次去冷宫途经西厂,的确是碰见过,不过当时她一直低着头的,也实在没想到此人居然就是西厂督主,怎麽都认出来了。   她低头承认道:“是,奴婢以前似乎在西厂外见过督主大人。”   卫衣抿了抿唇没说话,其实他说的不是那次,而是昨晚。   他昨夜其实并没有完全昏迷,只是已经中毒脱力说不出话来,在来人之前,他强撑着不敢昏过去,他怕自己醒不过来。   一直没有人经过,平日里哪里都不会少人的宫中,那麽久都没有一个人影,血液在慢慢从体内流失,指尖泛起冰冷刺骨的冷意,不是雨水冷,而是失去生命的那种冷意。   後来听到了短促的尖叫声,很微弱的灯光映着那张模糊的容颜,那人俯身探了探他的鼻尖,没有气息,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颈侧,说他还活着。   他记得清楚听见了一句,救你的人来了。   终於能放心的睡过去了。   不过她说的那一次,自己倒是不记得了,那麽一点小事,转头就忘的。   “本座的衣服呢?”   卫衣此时才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没了,繁缕的态度太自然了,以至於他也一直没有察觉,想找一下腰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扒光了。   繁缕摸了摸鼻子,回答道:“那个,被路太医拔箭的时候给剪烂了,您的东西都放在桌子上了。”   说起来,路太医的剪裁技术实在是不过关,好好一件衣裳被剪的条条缕缕,横七竖八的,补都没法补,这里是女医馆,没有男子的衣服,只好让卫衣就这麽光着上身了。 第11章 服侍   繁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才发现那衣襟上许多血点子, 大概是他的了。   卫衣点点头, 闭上眼未再言语, 过了一会反而道:“外面有人来了, 你去把他叫进来。”   “外面有人?”繁缕犹疑着挪开脚步。   卫衣毫不犹豫的点头:“嗯, 叫进来。”   繁缕有点迷糊的去开门, 这个西厂督主是不是烧糊涂了,外面怎麽会有人呢?   一开门果然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这是西厂的人, 繁缕把人叫了进去,自己出去了。   不过西厂督主是怎麽知道外面来人了呢,繁缕不知道练功的人耳力都极好。   她自己抱膝坐在廊下, 後背靠在廊柱上, 发现淡青色的鞋子上星星点点的泥渍,她的头往柱子上靠了靠, 闭上眼休息一会。   陆午进了屋子里, 看到督主无事就放心了, 只是靠在床栏上, 上半身光裸着, 身前的伤口被斜着包紮好了, 看起来伤的不轻,不过督主一向不喜欢别人拿他的软肋关心他。   “属下见过督主。”陆午躬身行礼。   卫衣声音涩涩的道:“无须多礼。”   陆午顿了顿,忍不住问道:“督主, 您的衣裳呢?”   陆午想起方才出去的少女, 脸上有些狐疑,卫衣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不虞道:“被路太医剪了。”   “啊,原来如此啊。”   陆午语气带点可惜的意味,不过他就说那小姑娘看起不像干这事的。   但他不知道,这小姑娘一夜都面对的是,他们没穿衣裳的督主。   “你在可惜什麽?”   卫衣按了按眉心,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陆午怕督主误会,急忙道:“属下是在可惜那衣服。”卫衣嘴角略抽。   不过,说起来卫督主的衣裳确实挺值钱的。   卫衣冷嘲热讽道:“看不出你竟然是个节俭的。”   陆午嘿嘿一笑,随即看见桌上的箭羽,隔着巾帕拈起来看,锐利的箭头上泛着幽青色,他敛容蹙眉,抬起头对督主道:   “大人,这箭上有毒。”   卫衣靠在迎枕上砸了砸嘴,却满口苦涩的药味,自嘲道:“老东西老奸巨猾,怕杀不死本座,连死士都出动了,你说,这算不算烈火对真金。”   陆午哑然失笑,督主,您这是在夸自己呢?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次竟然连死士都用上了,倒有些不像那个老奸巨猾的卢国公了。”   “毕竟是老啦!”卫衣支臂斜倚着额头,轻笑道:“卢国公这个老家夥,真是狗急跳墙了,等得知本座没死,估计是要夜不能寐了。”   卫衣面上微微笑着,黑亮的眸子里阴冷幽暗,只是这面容苍白的不像样,伤口被牢牢的包紮起来,隐隐渗出丝丝血来。   督主这副尊容半夜出来晃悠,多半可以吓死一个两个了。   宫里的人,谁还没有一件两件的亏心事,走出去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那大人,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陆午拱手问道。   按督主的性子,绝不是高拿轻放的,记下了,必然是要狠狠的咬回去的。   卫衣没回答他的话,反而摸了摸肚子,道:“现在倒是有些饿了。”   “那属下这就叫人去拿些饭菜来。”陆午转身就要去叫人。   “等等,你也回西厂去,给我拿一身衣裳来。”卫衣叫住他,吩咐了一句,他总不好一直这麽光着上身。   “是。”   陆午一出来,就看见坐在屋外围栏上,躲在阴凉下打瞌睡的繁缕,不客气的叫醒繁缕,吩咐道:“小姑娘,你现在快去厨房拿些饭菜来给督主。”   “是,大人。”繁缕只得叹了口气,一口气跑到厨房,厨房的人对她们这些医徒也是识得的,态度很好。   繁缕急忙让人做饭,说是给病人做的,要口味清淡的,厨房的人诺诺应了下来,请她稍等一下。   “繁缕姑娘请等一会,饭菜很快就好。”   然後繁缕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她趴在床边上一夜,睡倒是睡着了,可腰酸背痛的,难过死了。   靠在柱子上胡思乱想,因为前一夜下过大雨的缘故,吹来的风都清凉凉的,不知道是做梦还是什麽,只是眼前光怪陆离。   师父居然嫁人了,而她跟着去贺喜,栀子变成了一朵梨花,还冲她笑着,她手里领着个小娃娃,突然呱唧一下变成了说书里的人参果,而她自己变成了话本子里的人。   神仙来告诉她,只要吃了人参果就能得到肉身,然後长生不老,当她正捧着人参果犹豫要不要吃时……   “繁缕姑娘,繁缕姑娘?”梦境瞬间破碎,整个人被抽拉回到了现实,有人在叫她。   果然是个荒诞无稽的梦境啊,繁缕颇为遗憾,差点她就能长生不老了,抬手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模模糊糊有人站在跟前了,嘴里含糊应道:“嗯?”   厨娘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手中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轻声细语道:“姑娘吩咐的饭菜,都已经做好了,装进食盒里了。”   “嗯,我这就拿走。”繁缕含糊着点头,转头找到水缸,用水瓢舀了几捧水哗啦啦的洗了脸,神清气爽,泼在了当庭的青石地上。   繁缕望着水面上映出来的少女,努力回忆方才梦见了什麽,怎麽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很荒诞。   算了,不想了。   把饭菜提回了卫衣住的房间,还要伺候这位督主大人用饭,才打开食盒,卫衣忽然出声问道:“这都是什麽?”   繁缕打开食盒,一一介绍道:“回督主,这道是白玉丸子汤,枸杞粳米粥,拌莴笋,清炒虾仁,杏仁豆腐,嫩黄蛋羹,金丝枣泥糕,因为督主有伤在身,厨房做的都是清淡为主的。”   他可不喜吃葱姜蒜这等东西,味道浓重,自小养成的习惯,在皇帝身边伺候着,怎麽能一说话就是蒜味。   卫衣听见里面没有太讨厌的菜肴,经过这一遍的的检查,才松口道:“嗯,你都端过来吧。”   “是,大人。”繁缕眉眼稍动,没想到这位督主大人竟然还很挑食,果然这些大人都是难伺候的。   卫衣的手臂动不了,繁缕只好把饭菜端过去,放在小几上,又拿了筷子给卫衣夹菜。   这是她头一次给人布菜,伺候的又是这麽骇人的主,自然万分小心,气都不敢喘大了。   房间的窗子被推开,明晰的阳光落在卫衣的脊背上,泛着白玉石般的寒白,黑发垂在背後,吃相很斯文安静,连繁缕这个姑娘家都自愧不如。   只是没有胡须,喉结也并不大明显,面容看起来并不是很硬朗的线条了,这不像是平日里见到的太监,倘若不是路太医说了出来,繁缕都以为是锦衣卫一样的人了。   几道菜都吃了些,但是不多,最後喝了一碗汤,还有一碗的嫩黄色撒了绿葱花点缀的鸡蛋羹,只不过葱花都剩下了。   若说起来,厨房做这个是一绝,每次蒸出来的蛋羹表面细腻平滑,入口即化,鲜嫩细滑。   卫衣吃下最後一口蛋羹,摆手道:“不吃了,撤下去吧。”   “是。”   过了一会,繁缕端上来一盏汤药,瞥见卫衣脸上透出的厌恶之色,又不敢端下去,低垂着头喏喏道:“大人,该喝药了。”   “督主,属下将衣服拿来了,不知这件行不行?”   远远听见陆午的声音,卫衣的面色变了变,突然拿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得要命,喝过药之後,就听卫衣淡淡道:“你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繁缕松了一口气,心想可算是完事了。   陆午捧着一身竹青色暗纹交领夏袍,看着十分崭新,卫衣点了点头,陆午过来把他搀扶起来穿衣裳。   卫衣突然想起了什麽,转头对准备出去的繁缕淡淡道:“本座昨夜受伤之事,切记不可传出去,否则本座唯你是问。”最後一句杀意毕露,阴鸷的眸子冷冷扫过繁缕。   路太医是个聪明人,不会多嘴多舌,但这个宫女还是要叮嘱一句的,看样子偏生是个医徒,倒不好直接杀了。   “是,大人,奴婢知道了。”繁缕吓得身上沁出了冷汗,连忙低眉顺眼的应下,打死她都不会说的。   随後手脚利落的收拾了药碗和其他餐具,出门的时候极为贴心的给他们带上了房门,把碗筷盘碟放回了厨房,才步伐轻松的回了清秋院。   清秋院里,所有人都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和繁缕像平常一样打了招呼,偶尔有人探究的目光投过来,又想起昨晚许医女的话,就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的低下头去。   繁缕回到房间,师父正在等她,许含笑端了一碟小包子放在桌子上,又倒是一小碟香醋汁,推到她面前,另加一碗添了香菜的馄饨,顺便问道:“繁缕,那位大人怎麽样了?”   繁缕身上疲倦极了,接过了筷子,只想吃完了能快快休息,恹恹的答道:“那位大人已经退烧了,现在也已经醒了,正和他的属下说话呢。”   “哦,那就好,”许含笑看她这样子颇为心疼,安慰徒弟道:“现在也没你的事了,等吃完了就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嗯。”繁缕低头吃着馄饨,两口一个小包子,沾了醋汁味道更是妙不可言,解了肉馅的荤腥。   青黛从屋子里出来看见师姐回来了,只是相互道了个早,她和大师姐一向话少,年龄差的也大,昨夜看见师姐回来淋了一身雨,似乎发生了什麽事。   不过她也不问,师父肯定说小孩子家家的,问这麽多做什麽。   “师父。”青黛叫了一声许含笑。   “怎麽了?”   青黛看了一眼收拾碗筷的师姐,突然说:“师姐长得真好看啊。”   许含笑不明所以,同样看了一眼繁缕,只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道:“是呀,我们青黛以後也会很好看。”   青黛垂首默然不语,秀气平淡的眉眼,像是还没长开的一朵素白小花,身上的淡青色宫装边缘上是许含笑亲手绣的兰花,清秀可爱。   “青黛,来。”青黛乖乖走过去,站在师父面前,许含笑拉着她的双手,语重心长地道:“师父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两年就要离宫了,时间不够长。   师父打算离开前,如果紫苏没有收徒就把你托付给她。如果她也已经收了徒弟,剩下的,只能由你师姐来教你。”   青黛点点头,低垂着头,抿着唇沉闷不语,但这些话本也不完全是给她听的,繁缕沉声应道:“师父,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青黛的。”   这位小师妹不大亲近自己也没关系,这宫里怕的是孤独一个人,但也不必和每个人关系都那麽好。   “师父自然是放心你的。”繁缕办事还是很稳妥的。   繁缕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睡梦香甜,房间的窗子开着,後面有几棵新栽的果树,绿意盈盈,清风穿林而过,清凉舒缓。 第12章 风波   栀子手里揽着竹篮子, 她本想来找繁缕, 可听说她睡着了, 回头就碰见青黛了, 她昨天也听到了些微的动静, 可并不知道准确是怎麽回事。   “栀子姐姐。”   “青黛啊。”栀子手里竹篮里装着胭脂红深浅不一的茶花, 面上笑眯眯的。   青黛仰头问:“栀子姐姐是来找师姐的吗?”   “是呀。”栀子想着让青黛带一下话, 看她矮矮的小个子,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呃,算了, 我自己和她亲自说吧,这要我们一起商量。”   说着,拈了一朵粉白色茶花笑嘻嘻的别在了青黛的黑发上, 青黛抿了抿唇, 摸着头上的粉茶花,点了点头回房间去了。   栀子从篮子里挑一朵开得最大最好的, 抬手别在了繁缕的房门上, 散发出清幽的香味。   繁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还是第一次白天睡到这时候, 浑身舒坦, 打开房门只见窗格上别着一朵摘下来许久的红茶花, 浓艳馥郁。   “哈,谁别在这里的花,可真香啊。”   繁缕放在鼻尖嗅了一下, 转眸一想就想到了, 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栀子还能有谁。   栀子的房间就在她隔壁,再往栀子房间那边去,就是桔梗的屋子。   “栀子,你找我来的?”繁缕拢了拢头发就过来了,栀子的房间里有淡淡的花香,她喜欢这味道,每个时节折些当季的花放在房间的桌子上的花瓶里。   被繁缕等人戏称为辣手摧花,栀子拉着她进屋,後院的窗子打开着,习习凉风穿屋而过,让繁缕坐下,进内室拿出一罐茶叶来,招呼道:   “繁缕,你坐你坐,你爱喝茉莉花茶对吧,我这里正好还有师父给的,对了,你爱吃山楂糕不,我给你拿点,酸甜可口,可好吃了。”   栀子笑嘻嘻的给她倒茶拿糕点,繁缕何时看见她这样殷勤过,必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不安好心”。   想及此,繁缕忙忙起身按住她的手,警惕道:“等等,栀子你先别忙活了,我就坐一会,有什麽话你就直说吧!”   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别是闯了什麽祸吧?”一双眼睛狐疑的在栀子身上扫过。   “哎呀,你想哪去了,我怎麽会是那样的人?”   栀子气鼓鼓的挑了挑眉,对她的想法不满道。   的确,栀子除了初进宫时有些鲁莽,现在已经完全褪去了那股浮躁,是现在院里安稳的大师姐,震慑下面的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颇有一手。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哪次来你屋里也没见你这麽献殷勤过,说吧,有何事相求?”繁缕坐了下来,接过栀子递给她的茶水。   栀子放下手中的茶壶,单刀直入道:“繁缕,今年医女的考核,不如咱们三个一起考吧?”   繁缕喝了一口茶水,问道:“啊,为什麽呀?”   她明年再考也不迟,桔梗更不用说了。   栀子从後面按着她的肩膀,循循善诱道:“哎呀,我不是一个人去害怕吗,再说了,你们为什麽能早考,而非要再提心吊胆的等一年呢。”   “桔梗同意了,她跟得上吗?”   繁缕有些犹豫,她自己倒是不怕,只是担心桔梗,别看桔梗这丫头总是温吞如水的,可骨子里却是好胜的,自尊心极重。   栀子知道繁缕最好说服了,最後才来和她商量的,胸有成竹道:“嗯,我早和她说过了,桔梗已经答应了,她说若是不过,就当是练手了。”   “既然赶上了,那就试试吧,我一会回去和师父说。”   繁缕没有多加思虑,在这宫里想太多没有用,谁知明天还怎麽样,栀子她们觉得她这样想太过消沉,繁缕却觉得事先有最坏的打算,也不是完全无用的。   “繁缕,咱们一起考。”   繁缕对栀子这种没由来的自信笑了笑,应道:   “好啊!”   晚上的时候,师父说:“外院的那位受伤的大人已经走了。”   “哦,那就好。”繁缕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留在女医馆可不是什麽好事。   “师父,我和栀子她们说过了,今年的医女考核我们三个一起去。”   “嗯,也好,你们三个这段时日就不要理会其他的了,抓紧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里,繁缕三人闭门读书,要不就是满园子的找人把脉,望闻问切,整个女医馆都快被这些医徒折腾疯了。   而卢国公府不知走了什麽霉运,卢国公门下学生官员因舞弊案被揭露出来,御史台的折子不要钱一样,雪花似得一遝遝往摄政王的书案上送,导致摄政王雷霆大怒之下,当堂将折子摔在了卢国公皱巴巴的老脸上。   随即雷厉风行一连查出数起命案和贪污受贿,卢国公一派门生非死即伤,抄家撤职,剩下没有受到牵连的也收敛了平日里的张狂嘴脸,小心翼翼的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再兴风作浪。   自此,卢国公府元气大伤,龟缩一隅休养生息,摄政王却也没有步步紧逼,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也不宜再生风波。   宁润跟在陛下身边上朝,对於朝堂之上的情况一目了然,下朝之後,宁润趁着皇帝陛下不要人伺候的功夫来到西厂。   见了督主,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卫衣,道:“这是摄政王身边的宋大人临走前,命小的转交给督主的。”   卫督主接过来一看,顿时心中明了,不明原因的笑了笑,对宁润吩咐道:“你回去告诉那人,就说本座明白了。”   “是。”   在宁润看来,自家师父虽然从不上朝,但却可以一只手就搅弄风云,把控局势,没有比师父再厉害的了。   “对了,告诉那位,就说选秀之事本座自有断定,不必担心卢老狗,他再干伸手,本座就剁了他的爪子。”   宁润不明白,为何师父时而与摄政王势不两立,时而又合二为一,他不甚明白,明明前一阵子双方恨不得置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懂,就问了出来,师父说:“这世上,尤其是朝廷,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有的只是皇权至上。”   最後几个字,卫衣说的风轻云淡,没有丝毫的戾气。   朝堂上的风波穿过後宫层层厚重宫墙,到了繁缕的耳边,只剩下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已,茶余饭後的谈资闲话,对这里是没什麽影响的。   对於繁缕他们,这些事听着远在天边,可事实也算是近在眼前。   选秀伊始,外面就不断传来各种小道消息,不过是哪家小姐有望成为妃嫔,根本无需皇帝喜好如何,直接由太後与摄政王决定,这时候,身份与家世成为了她们的筹码。   这一年的夏日,烈日炎炎,明黄色的圣旨分别送到了各家官员的府邸上,至此,宫里多了十几位位份不等的贵人,没有皇後。   在此之前,皇帝身边已有一位庄嫔,似出身卢国公府,即是陛下母族的表妹。   年纪小小,却在後宫之中颇有跋扈之名,只因背後有卢国公府和太後娘娘撑腰,几年前冷宫跑出去的废妃,就是冲撞了这位庄嫔娘娘。   繁缕同林怀偶尔能见面,林怀每次给半夏带吃的都不忘给她带一份,也从他口中听说了关於外面的事。   两人能聊到一块去的,也不过是宫闱中这点事,林怀常常在外面走动,对外面局势变化知道的比她还清楚许多。   林怀道:“这国母的位子,大抵是留给几位侯爵望族千金的,不过听说,多半是定下了容华长公主之女,溧阳郡主了。”   繁缕听说过这名字,捧在腮认真道:“我知道溧阳郡主,她常常进宫来,今年应该十四还是十五岁来的。不过听说溧阳郡主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封君祖母逝世,所以才没有册封吗?”   林怀笑了笑,耐心的解释道:“是也不是,一来溧阳郡主要守孝一年,老封君生前颇得敬重,必然不可立即就册封;二来,郡主年纪终究还有些小,性情未定,势必还是要多看一些时日。”   这个繁缕明白,册封嫔妃与皇後不同,皇後与陛下才是真正的夫妻,未来母仪天下的国母,要德容兼备,心怀天下,断然不可草率。   溧阳郡主风评一向不错,皇族血统的女孩子,大部分也都是花容玉貌的,出身尊贵,与皇帝陛下又是表亲之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有什麽人再比她更合适了。   “听半夏说你要去参加医女的考核了?”半夏有时候像个碎嘴的小鸡,叽叽喳喳什麽都和林怀说。   繁缕点点头,如今她已经算是十拿九稳了,再巩固巩固就好,林怀不善言辞,只好说:“那你就好好努力吧,二十五岁,其实也不算太远。”   繁缕其实很多事还不清楚,但在宫里,能长远考虑的都是有前途的贵人,至於她们这样的宫人,走一步算一步。   “日後你若是出宫了,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林怀看着她已经褪去了孩子的稚气,少女容光,言行举止也比往前从容许多,真正有了大宫女的样子。   繁缕说不准什麽时候就要他帮忙了,便不客气的应下来:“林大哥这话繁缕记下了,不过日後的事,日後再说吧。”   繁缕想过出宫这件事,可出了宫的宫女是要遣返原籍的,江陵这个地方,她自然是想念的。   至於爹爹,她也想念的,娘亲的忌日不知道爹爹有没有记得去祭拜除草,家里後院那棵海棠树应该挺粗的了。   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也应该有三四岁了吧,她离开的时候,年轻的继母才生下弟弟不久。   她爹想要儿子,那时候想的都快疯了,总是问她,你娘的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尚是白绣雪的繁缕只能在爹爹的一再暗示下回答,弟弟。   繁缕心中不以为然,她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怎麽可能一句话就说准了,说是什麽就是什麽,金口玉言。   结果真的是个弟弟,繁缕不得不说,是有些沮丧的。   宫里有每个月的探亲日,身边许多宫人成群结队的去宫门与亲人见上一面,而繁缕一贯的呆在清秋院的後院,她家远在江陵,谁也见不到。   繁缕在想其他,而林怀,在看着繁缕。 第13章 考核   繁缕的脸从他这处看是有些钝的, 眼睛失神的凝视着一处, 清亮的眼睛像是墨玉珠子, 莹润水灵, 和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很像, 娇憨温软。   心口溢出莫名的喜欢, 像花儿一样的少女, 含苞待放,林怀有点情不自禁的想,这样好看的女孩子, 穿上红裙红裳会是什麽样子。   “繁缕。”林怀忽然唤了她一声,想说什麽,又想起宫规蓦然住了口, 这时候说出来, 於他二人没有任何好处。   繁缕回过神来,问他:“林大哥, 怎麽了?”   那一刻林怀心中充满了柔软, 这个小宫女是多麽的讨人欢心, 她脾气很好, 又心性纯善, 想必和家中妹妹们也合得来。   我娶你好不好?林怀笑了笑, 低下头没说出来。   “没事。”他黯然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说,要等她出宫的时候。   “若是没有事情, 那林大哥, 我回去了。”   繁缕笑着晃了晃手,清风抚过落下来的一丝鬓发,如同异样的涟漪滑过林怀的心间,少女的背影逆着光顺着朱红宫墙缓缓离开。   宫里与宫外不同,宫外的大夫郎中多承於家业,如父为大夫,而子承父业,耳濡目染之下,即便不甚灵通,也能有个八/九不离十,若天资高绝者,青出於蓝胜於蓝不在少数。   若家中儿孙不承父业,剩下的就是收徒,繁缕当初拜师不过清茶一盏,跪拜叩礼,可无论是在太医院还是民间,拜师礼的步骤缺一不可。   六礼束修,设香案告慰祖师爷,诸位弟子序齿,师徒互赠信物,师父戒尺训话,再向祖师爷行礼,再行设宴。   祭拜祖师爷,繁缕她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大夫,而是太医们的辅助医女,望闻问切,由医女来完成,而後转述给诊病太医。   至於悬丝诊脉,繁缕并不太知晓,只是从书上看见过,太医院里没有听说过哪位太医通晓此术。   而作为真正的学徒,一般都是先从杂活干起,首先要对师父毕恭毕敬,伺候师父是应该的,倒茶,研墨,跑腿等等琐碎事情,说是磨练性子,顺便也是见习。   学徒要在师父手下使唤,而後教其医术,再有一条就是,学成之後,由师父承认了出师才算医书学成,还需在师门干一年的活。   各地界的规矩不同,繁缕幼年只见过这样的。   能像女医馆的医女这样教的,面面俱到,除了徒弟是自己儿子的,很少有这样贴心细致的师父,若是进门晚的,一般都是由师叔或者师兄教导了。   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进入考场的房间後,前後共坐了五位太医,十几张桌子,笔墨自带,所有人都到齐落座後,由一位年纪较大的太医先说考场规矩,敲一声铜锣宣布开始,随後点燃一株香。   抬眼看去都是不认识太医,看着个个威严,繁缕低下头慢慢研墨,一共是三大张的宣纸考卷,卷起来由红绳系上。   第一道题就是,《黄帝内经》分别哪两部分,前後?   答:素问在前,灵枢在後。   治疗脾阳虚,脾不统血之便血常选何药物?   答曰:炮姜   外感表证兼有食滞者,何药尤宜用之?   答曰:神曲。   繁缕答得很快,看到了最後一道医理题,倒是很复杂,有点犯愁,紧皱着眉头,支着下巴轻咬着唇,前面桌案上的香火已经过了三分之二。   这道题目只描述了患者的病症,要写出病人所得何病,为何得病,脉象如何,开出药方。   到了最後的时候,大约都看到这道题了,此起彼伏轻轻地叹气声,审查的太医听见了,也没有说话,最後的题目一般会出的比较难,每年都是这样。   繁缕也叹了一口气,咬了咬唇,提笔蘸墨开始答题,洋洋洒洒一大篇,条理分明,她尽量写的简析明了。   直到最後一刻,繁缕将写满了字的试卷翻来覆去的查看了几遍,没有漏掉的题目,多写一味药,少写一味药,都是错处。   毕竟庸医误人。   揣揣不安的将试卷上交,繁缕忽而鼓出一股勇气来,她心里没有比这再适合的答案了。   繁缕出来的时候可谓是志得意满,已然满满的胜券在握的感觉,她确定自己每一道题都答的完美无缺,信心满满。   栀子也出来後,三个人聚全了,栀子才道:“我觉得还行。”   桔梗咬了咬虎牙,才道:“我也都还行。”   “走吧,回去了,反正今天也不会知道结果了。”栀子握着她们的手,三个人一同往女医馆回去。   许含笑,紫苏,还有桔梗的师父林医女都在门口等她们,见她们携手回来迎了上来,笑盈盈问道:“今天怎麽样?”   “嗯,还好。”   桔梗对师父小声道:“我想回去睡一会,有点累。”   “那桔梗你先回去睡,等晚上吃饭了,我去叫你。”林医女温柔的对桔梗道。   “好。”   过了几天,前来放榜的公公就到了,大红的榜纸贴在木板上,众人围在榜单前,上上下下的仔细看着,希望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名字,哪怕是最後一名也比榜上无名来的好,叹息声被欢呼声盖过。   “啊,繁缕,咱们考中女医官了。”三个人顿时欢呼雀跃起来,栀子紧紧握住繁缕和桔梗的手。   端端庄庄的接受众人的祝贺,繁缕娴静端庄的笑着,青黛躲在後面看着,微微抿着唇,她有一日也会这样的。   掌事姑姑带着木香来上门恭贺,看见繁缕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当年只觉得这小姑娘看着乖巧,如今竟然成了医女。   上面发了新衣裳下来,繁缕轻轻摸着新发的衣裳,是雨过天青色,绣着雅致的花纹,比起以往的普通宫女的宫装,连绣工都精致许多。   诸人热情地来帮新任医女们,将铺盖收拾抱到新房间里去,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将以前的宫衣都要换掉。   栀子热烈提议道:“今晚我们可要好好的大吃一顿。”   “这个自然,夏姑姑早就让人准备好了的。”报信的人一脸的好脾气,早被指使的团团转。   入夜之後,繁缕躺在新的房间里,抱着新衣心里高兴的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如果不是明天一早还要谢恩,繁缕简直要一夜不眠了。   这一夜她都无法安然入眠,这三年都是为了这一日,终於到了这一天。   今天是探亲日,桔梗的家离这里并不算特别远,她的家人年初的时候说过,这个月忙完了会来看她。   桔梗一早梳洗打扮好,就往宫门探亲的地方去了,她是这样的高兴,真好真好,她要把这个喜讯告诉家里人,爹娘他们都会高兴坏了的。   桔梗不是轻易吐露自己心思的人,同样的,她也很少把自己特别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情表达出来,也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繁缕一个人在院子里。   “繁缕姐姐,林大哥找你。”半夏从影壁处过来探出头,看见繁缕就一直叫她。   繁缕有点惊讶,不知道这时候能林怀怎麽会来找她。   繁缕转出影壁却见是林怀,他穿着深青色锦袍,眉眼英俊,有许多小宫女偷偷私底下暗暗谈论过他,站在那里看见她来笑了笑,繁缕很惊讶,眉眼弯弯说:“林大哥,您怎麽有空过来了?”   林怀一向很忙的,是以虽然两人熟悉了不少,但见面的时机太少,繁缕总是客客气气的。   “听说你考中了女医官,我是特地来恭贺你的。”林怀略有些踟躇的笑了笑,手里递过一支簪盒来,见繁缕略有怔愣,接着道:“这支玉簪是送你的贺礼。”   “啊?”繁缕惊叹交加道:“这,这不好,这麽贵重的礼物。”   林怀却一味的塞给她,还说:“你既然唤我一声大哥,就当大哥给的贺礼又有什麽关系。”   “多谢林大哥。”繁缕欢欢喜喜地接过林怀手中的锦盒,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虽然在宫中不能打扮,但胜在一番心意,日後出了宫去也是好的。   林怀觑了她一眼,又想自己不是在做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又挺直了胸膛,像对待邻家的小妹妹一样,很温和的问她:“还喜欢麽?”   “嗯,喜欢极了,多谢林大哥。”繁缕头一次收到这麽贵重的礼物,也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以前也就罢了,都是些吃的或者玩意,这一次的簪子,饶是没什麽见识的繁缕,也看得出来这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咳,没事了,我,我先走了。”林怀咳了咳,就转身疾步走出了繁缕的视线。   繁缕心中滋味说不清的有些甜,高高兴兴的看了又看手中的簪盒,进屋之前把簪盒收进袖子里。   回来看到半夏还在等着,繁缕从果盘里随手抓了一大把果子塞给半夏,笑眯眯道:“呐,小半夏,这些果子拿去吃吧。对啦,老规矩,今天的事情记得不要说出去。”   “多谢繁缕姐姐,姐姐我都记得,我先走了,你有什麽事就来书房找我啊。”半夏最喜欢繁缕这里了,每次来都能得到一堆好吃的。   “好好,姐姐记得。”繁缕连连答应了下来,她和林怀见面说话都是让半夏传的口信。   繁缕也曾奇怪,为何半夏和林怀关系这样好,问了半夏,半夏不带半点的犹豫,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他早前没入宫的时候就见过林怀,林怀无意中曾经就过他,所以一进宫他再见到林怀,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来二去,半夏就认了林怀当大哥。   羊脂玉簪温润细腻,繁缕对着铜镜试了试,对着镜子里的人嫣然一笑,自己看也有些犯傻似的,一时乐不可支。   繁缕不是不懂林怀的意思,也不是不懂他的欲言又止,可在这之前她连自己能不能出宫都不知道,又何必为了一时冲动,轻易落下彼此的枷锁。   林怀,他是她认识的男子里面最好的,对她也是最好的。   繁缕觉得自己应该想想日後的路怎麽走了,林怀於她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思前想後,她不想回江陵去,继母待她不好,之前才入宫的时候,虽然愤恨不平,却还是把那里认为是她的家。   可在皇宫里这麽久,即使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那种难耐的愤恨不平慢慢的抑制了下去,最後化为虚无。 第14章 医女   恨他们是没有用的, 繁缕垂眸想着自己的处境, 她势必是要回江陵去的, 只因为她是个女子, 便是婚事也要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握着手里的簪子, 说不好的雀跃。   她可能不大好, 繁缕有点忧愁又快乐的捧着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摸着脸颊有点发热, 又有点不好意思,若是之前,她是不会这样的, 兴许是彼此通了心意的缘故。   繁缕偷偷掩饰着自己的喜悦, 不敢透露出来,怕被人发现, 像是偷吃了过年的糕点的那种喜悦, 甜蜜又珍贵, 含在嘴里舍不得吃掉, 咽掉了又回味无穷。   繁缕站在二楼上看, 远远的就看见院墙外的巷子里, 走回来一群人,头一个就是紫苏,紧随其後的就是栀子和桔梗。   “你们回来啦。”她站在楼栏上, 愉悦的朝她们摆手道。   紫苏拎着东西, 笑吟吟的,後面栀子也帮她们提着东西。   “繁缕,快帮我拿一下,太沉了。”   栀子还没进门看见楼上的繁缕,就嚷着让她快下来帮忙,繁缕快步出去上前接了过去,帮忙拎着放在了屋子里。   “这都什麽东西,这麽沉?”   栀子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坐下来揉着发酸的手臂,也撅着嘴抱怨道:“就是,累的我胳膊都酸了。”   “真拿你没办法,放心,好吃的肯定分给你们几个。”紫苏拧了拧栀子的脸,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栀子抱着紫苏的手臂爱娇道:“紫苏姐姐,你真是最好了。”   “油嘴滑舌的丫头,哎,桔梗呢?”紫苏拧了拧她的鼻子,回头问道。   栀子回头也没看见桔梗,道:“咦,桔梗呢,刚才还在我旁边的,她应该在後面呢。”   繁缕道:“我出去看看。”   桔梗回来後脸色有点不太好,眼皮红肿,眉眼愁苦,繁缕拉住她,指了指她的眼睛,悉心问道:“桔梗,你这是怎麽了,怎哭了似得?”   “我没事。”桔梗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繁缕心生奇怪,可桔梗低垂着头,抬袖轻轻掩面,薄薄的帘发遮住了眼睛,什麽神情都看不出来。   繁缕问不出来,只好让桔梗先坐着,去问院子里的栀子,栀子很受小师妹们的欢迎,热情开朗,小姑娘们都围着她团团转。   繁缕一把将栀子拽了过来,两人到了静谧处,才问她:“栀子,桔梗怎麽了,你今天跟着去,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她怎麽好像哭了?”   “哭了?”栀子惊愕的“啊”了一声,转头去看桔梗,又一脸迷茫的摇摇头道:“没有吧,我们差不多一直在一起的,不过具体我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回来她都不太爱说话而已。   呃,当时许多人都哭了,应该没事吧,桔梗好不容易见她家人一回,哭了应该很正常。”   繁缕抿了抿嘴,她真不该来问栀子这个问题,但今天是栀子陪着桔梗一起去的,只能问她:“那是不是她和家里人说什麽了?”   栀子摊了摊手,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我哪知道,当时桔梗的爹娘一见她就激动的不行,尤其是她娘和嫂子,稀里哗啦的拉着她说了好多话,我听不大清楚,又怕打扰他们,就去一旁坐着等她了。”   “噢,这样啊。”   繁缕略存犹疑,可桔梗心思细腻,遇到事比她们俩通透,等明天好一些看看吧,兴许就没事了。   “那要不我现在去问问桔梗?”栀子风风火火的性子,说什麽是什麽。   繁缕连忙伸手拦住她,阻止道:“哎,算了,还是我找个时间问她吧。”   栀子可不擅长这个,桔梗随便敷衍两句,她可能就信了,着实可见,年龄大小并不代表心性大小。   再而言下,这麽大庭广众之下,就是栀子问出来,桔梗更不会说的。   “走吧,师父说有话要对咱们交代呢。”繁缕同桔梗携手上楼去许含笑的房间,栀子紧随其後。   许医女和林医女都在,青黛出来给三位师姐倒了茶水,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师父给师姐们讲规矩。   许含笑也不大记得详细的流程了,细细回想了一下,倒是林医女记得清楚些,清了清嗓子,对繁缕三人一起交代道:   “明天清晨我们领着你们三个,先去去太医院见礼叩谢各位大人,然後你们所有新上任的医女再随太医院的大人,到门外叩谢皇恩。”   她们的身份,论起格来,尚且不够拜见太後娘娘的。   高低贵贱,在皇宫之中是再明了不过的了。   “你们明日万不可出错,不然丢的就是女医馆的脸。”   “是,您请放心。”三个人郑重其事的应下。   “哎。”栀子捧着腮,忽然发出一声轻叹。   许医女听见了,眉眼带笑的问她:“怎麽了,栀子,可是怕了?”   “不是怕,哪里会怕,”栀子摇摇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莞尔道:“我只是觉得,三年多前我和桔梗繁缕还在担心能不能成为医徒。一转眼都已经成为医女了。   真是,哎,你们说,现在想来,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众人捂着嘴轻笑,唯有林医女欣慰道:“栀子这麽想,才是真正长大了。”林医女向来寡言少语,不过很有分量。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一眼看去都是坎,可当你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就什麽都不算了。”   “嗯,林医女说得对。”   繁缕附和道,她起初进宫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那种铺天盖地袭来的心如死灰,至今无法忘记,并且为之颤寒。   夜凉如水,月光皎洁,缓缓洒落在两人的身上,房间里是昏黄的烛火,映出师父与青黛的身影,偶尔有两人的说话声。   “桔梗,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起来叫你。”   桔梗点了点头,可并没有离开,反而走了过来,语气淡淡的问道:“繁缕,你想你的家人吗,七年後就能回家你高兴吗?”   桔梗的这个问题问得繁缕猝不及防,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犹豫了片刻,才轻声着答道:“我想,也不想。”   “是吗,为什麽?”这个回答对於桔梗有点出乎意料,可似乎又隐隐在意料之中,繁缕很少在她们面前提起家人。   “这个,这麽说吧,我想回去是因为那里是我的故土,我长大的地方,我娘亲存在过的地方,我不想回去,是因为我所怀念的一切都没有了。”   繁缕的唇角含了清浅的笑意,桔梗比她矮了半头,她微微低着头,含笑看着她,像是自己的小妹妹,惹人怜爱。   “不过,想不想的又能怎麽样,就是一辈子不回去又怎麽样,终究不还是要讲个什麽落叶归根。”   说着,繁缕微仰起了头,任由银白色的月光落在脸上。   桔梗一声不吭的听着,直到繁缕侧目看她,她咬着唇仍旧落下泪来,泛着晶莹点点,摇头道:   “我不想有太多的牵挂,这样太累了,繁缕,我太累了。”   繁缕恍然有点懵,她怎麽只说了两句话,桔梗就扑簌簌的落下泪来,白天究竟发生了什麽。   “桔梗,今天出什麽事了?”   桔梗连连摇着头,否认道:“没事,没有事,我很好。”   还是不肯说呀,繁缕轻拍了拍她的肩,握着她细软温乎的手,温声细语的说:“算了,你不肯说就不说罢,记得我们一直在就好了。”   “嗯,我知道。”桔梗轻点了点头。   “繁缕,还记得这个吗?”桔梗从身上解下一只香囊给繁缕看。   繁缕拿起来对着月光看,小小的一朵花,细细的丝线绣成了两朵素净的小花,看着颇为眼熟,绿底锦缎上绣着雏菊花。   她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我送你的第一个香囊吗,都这麽旧了,怎麽不戴我新给你的?”她做了四五个送给桔梗,自然不大记得这个了。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呀,不一样。”桔梗手里握着已经毛边的香囊,神情认真又可爱。   “这是第一个,可不是最後一个。”繁缕笑嘻嘻地,说着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秋香色绣喜鹊登枝的香囊。   桔梗惊喜万分,她双手将香囊递给桔梗,两个人头对头的凑到一块,繁缕指着上面的绣图,告诉她其中的含义,说:   “你看,这是喜鹊,明天是咱们的好日子,崭新的衣服,崭新的身份,什麽都要新新的才好,香囊也要换新的。”   桔梗笑着道:“真好。”   “那是,我做的能不好吗。”繁缕故作自得道:“你一个,我一个,明天再给栀子一个,你看,这个是喜鹊,讨个好彩头。”桔梗抿唇一笑,顺从的戴上新的香囊。   繁缕又拿着那个旧香囊对着月光仔细看了两遍,转头对桔梗笑盈盈道:“你要是喜欢这个花样,我给你再从新绣一个,那个时候绣技太粗糙了。”   繁缕自己都有些忘了从前绣的什麽了,只记得是林怀送给自己的一本图谱,照着上面绣出来的。   她想了想,挽住桔梗的手指握了握,微笑道:“我还没绣过桔梗花呢,下次给你绣个桔梗花,和你的名字一样,戴在身上才好看呢。”   翌日清晨,露水尚未干涸,繁缕等人穿戴整齐,步伐一致跟着林医女往太医院去。   到了太医院,来来往往的都是太医,繁缕认出了其中一位路太医,不过她们要拜见的是院丞杨大人。   林医女先行上前见礼道:“奴婢拜见院丞大人,这些就是今年的新任医女了。”一共六个新任医女,而女医馆里之前的女医官也只剩下七个了。   杨大人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似乎不愿意在这些琐碎礼节的事情上墨迹,直接就带她们去中宫拜谢皇恩。   路上对她们严词道:“你们都规矩些,後宫不是外廷。”   众女齐声应道:“是,大人。”   众人低眸敛息,不敢窥探别处,只是随着杨太医一路往里走,最後到了太後宫殿外,汉白玉的石阶,琉璃玉瓦映衬着朱红宫墙,殿宇高耸,宏丽辉煌,俯瞰云霞,繁缕行礼间瞥见飞檐上的琉璃金凤展翅欲飞,肃穆华丽,不可窥探。   内宫和外廷是不一样的,彻彻底底的不一样,外廷秉承着清净严肃,一切都是简朴化的,只有西厂那边有着美丽又妖娆的一道不可窥视的风景。   这是她们第一次进来,看到富这丽堂皇说不尽的一切,繁缕突然理解了,为什麽冷宫的那些女子会疯了。   离开了这个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却都发疯了,浑浑噩噩,不敢置信自己从高高在上的主子变成了奴婢不如的废妃。   寻常百姓讲究的是,衣食不愁,家中有後,一家子人团团圆圆的就是福份了,若是偶尔发点小财,吃顿好的,更是求之不得了。   而这皇宫简直就是仙境了,最尊贵的位置,最精致的膳食,四方进贡的珍宝,琼瑶玉台也不过如此了。   那样的人,经过了花团锦簇,哪还忍受的了枯叶凋零。   有些人本就是金枝玉叶,出身优渥世族,再不济也是小富之家,官宦之女,冷宫虽然还不到残破不缺的地步,看着也比民间的许多民房要好,但是,和眼前的一切再行对比。   那冷宫简直就是泥淖一样的地方,肮脏,荒凉,不堪,不仅是心境的差异,现实环境的刺激更大。 第15章 笞刑   唯有疯了, 才可以逃避现实里的窘境与难过, 沉浸在幻想中, 自己依旧锦衣玉食, 高高在上。   她们这些人匍匐在这里, 卑微而渺小, 如蝼蚁一般瑟瑟颤栗, 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势。   繁缕胡思乱想着,却一步也没耽误随着众人的动作,地上的石板平整, 一行人顺从的跪下去,天青色的医女宫服此时倒也悦目,整齐划一, 干净利落。   而杨太医经人通禀随宫女进入了寿安宫, 留下她们跪在门外等候。   卫衣一袭石青圆领杭绸长袍,外面裹着黑色的斗篷, 身形修长, 带人从旁边的折廊下从这里穿过, 看到寿安宫外跪着一堆人, 微眯了眯眼睛, 问道:“那些是什麽人?”   宁润跟在後面, 远远一看衣着就知道了,躬身答道:“回督主,是女医馆新晋的医女, 今日来拜谢皇恩的。”这是宫里多年的老规矩了, 督主不大关心这些琐事,不晓得也是理所应当。   “走了,去面见了陛下,还要回去西厂去。”   卫衣淡扫一眼,面色肃然越过众人,身後跟着的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宁润,也就是卫督主的徒弟。   紧接着,远处就逶迤而来一路人,宁润抬头扫了一眼,道:“今个是摄政王妃入宫觐见太後娘娘。”   摄政王妃与太後娘娘既是妯娌,又是姨表姐妹,据说摄政王与王妃的亲事还是太後娘娘亲自做的媒,亲上加亲。   繁缕低垂着头,站在杨太医身後,她很想抬头看看真正的贵人长什麽样子,杨太医等人皆避而侧之。   摄政王妃像只高傲又矜贵的孔雀,缓缓的从她们面前走过,华服美饰,如雪凝脂,朱唇皓齿,繁缕倏然头皮一阵发麻,恍然想起了一句诗,道是: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   这样的妩媚倾城,艳丽殊色,繁缕想,老天果真的眷顾这些贵族女子呀,出身优渥,又是这样的美色,这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啊。   绿鬓朱颜倾国色,姿容雍华引天香,如此女子足以令人羞愧,而不敢生出任何嫉妒之情。   这样的女子,莫不是绝色妖姬降世,汇集了百花妖媚一点红的仙蕊,那看似轻浮的妖娆偏生又被举手投足间优雅气度压了下去,集美艳与典雅於一身的脂红牡丹仙姬。   这般惊艳绝伦的美貌,如何不让她们这等素白淡蕊自惭形愧,不敢攀比。   众人屏息行礼,很快摄政王妃就如风一般从她们面前过去了,香风盈然。   与此同时,杨太医终於出来了,同时出来的还有一位女官,应是太後身边的掌事姑姑。   她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上,对她们缓缓道:“太後隆恩,特嘉许新任医女锦缎数匹,以慰众人辛苦,望你们日後勤勉尽职,以报皇恩。”   杨太医眼都没抬,就领着众人谢恩,每年都是这样,他都把这套话背熟了,众人依次领了封赏,站在杨太医身後,等掌事姑姑回去後,才领着她们回去。   来的时候不觉得,虽然知道见不到贵人,但还是充满了忐忑不安,等走回去的时候,怀里又捧着或者抱着封赏,还要保持相应的仪态,太阳也慢慢热了起来,这才觉得这段路很是太长了。   艳阳高照,众人连说话都顾不上了,毕竟已经是夏天了,都已经小半个月没有下雨了,繁缕现在只想回到女医馆,先痛痛快快的喝一大壶水。   好不容易回到女医馆,一行人才放下东西,就被人叫了出去,林医女要带她们往值房去,边走边道:“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要开始轮值,值房的一些事情我随後会和你们说,等到了值房,首先就要排你们的轮值顺序。”   等到了值房,是颇为简单的一所小院,院中种了两棵黄角树,绿叶成荫。   林医女道:“每日值房留两个医女,你们先来排名吧。”   紫苏正好在值房,听到了林医女在排名单,过来道:“让繁缕和排我一天吧。”说着,还冲繁缕坏笑着眨了眨眼,她和繁缕最为熟悉,待她如亲妹妹一般。   繁缕也回应着笑了下,紫苏对她道:“今天就是我轮值的日子,你留在这里就不要走了。”   而桔梗同林医女排在一天,栀子和另一个人同一天,桔梗一直魂游天外的,对什麽反应都很淡漠,听了安排也只是微微一笑。   “今天去给司珍局的姑姑看病。”繁缕跟在後面,背着药箱,跟的很紧。   顾名思义,司珍局的乃是掌管後宫珍宝的部门,司珍局的王姑姑有些风寒,待紫苏和繁缕倒也还和善。   前面有一处假山群,转弯迎面而来一路人,为首的女子高昂着下巴,对於前面的人熟视无睹,怒气冲冲的朝紫苏撞了过来。   “什麽人?”   两人相撞,顿时跌倒在地,那女子娇声怒斥。   紫苏方抬起头,瞬间惊悸道:“庄嫔。”   当即心如死灰,完了。   庄嫔後面的宫女顿时簇拥上来,推开了紫苏,将自家主子扶了起来,围着庄嫔关切道:“娘娘,您没事吧。”   紫苏当时就跪在了地上,繁缕怔了怔,被庄嫔身边的蓝衣宫女嗬斥道:“大胆奴婢,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了娘娘,还不速速见过庄嫔娘娘。”   紫苏悄悄的拽了拽她的袖子,繁缕跟着迅速跪下,齐声行礼道:“奴婢见过庄嫔娘娘。”   庄嫔生了一张芙蓉面,花娇柳媚,她在宫中自持有所依仗,皇帝作夫君,太後为靠山,天之娇女也不过如此。   不过从见过摄政王妃的盛世容颜之後,繁缕觉得庄嫔也不是够看了,只算得上摄政王妃的三分颜色,丰腴不及,妩媚不及。   显然,庄嫔娘娘此时的心情并不好,扫了一眼繁缕和紫苏,越看越气,那一身天青色的衣裳与桐嫔献媚的衣裳一个颜色。   她睥睨般扫了一眼二人,朱唇轻启,冷声冷气地刻薄道:“真当自己穿的素雅就干净了似的,不过还是奴才罢了。”   紫苏和繁缕不知所以然,只能跪在地上连连认错,这位主子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招惹,今日偏生倒了霉。   紫苏跪地恳求道:“庄嫔娘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吧。”   庄嫔原本在皇宫中是陛下唯一的嫔妃,可自从今年选秀过後,陛下身边又多了十几个出身等,各具风情的贵人嫔妃。   桐嫔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姿容清丽,出自书香门第,入宫之时被封为桐贵人。   那日大雨方停,荷花正艳,陛下去赏荷花,桐贵人一袭天青水雾湘裙,出现在湖畔亭中吟诗作画,当即被陛下赞为清绝无二色,唯有桐卿才配得上这一袭雨过天青秋雨色。   随後就下了口谕,晋封桐贵人为桐嫔,为一宫之主,当夜桐嫔就得到宠幸,如今与庄嫔算是势均力敌。   庄嫔今日心情不好,却不巧正正好繁缕二人碰了上来,她一声令下,让人将她们押到了附近的凉亭。   亭子里是凉瓷凳,庄嫔施施然落座,宫女手持纨扇站在身边轻轻为她扇风,自己额头上却沁出了汗,而紫苏繁缕二人被押着跪在了亭子下,更是炎炎烈日,酷暑难耐。   繁缕身上还背着药箱,她袖子里的手暗暗教着劲,她本就属於爱出汗的人,不仅背後早已经被洇湿了,此时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鼻尖滑下,落在地上溅出一块湿润,但很快就被热烈的阳光晒干了。   脸上烧热,不用看都知道红彤彤的,眼前一片水雾朦胧,不是眼泪,而是汗从额上滑落凝於眼睫,眼前一片水雾发黑,什麽都看不清楚。   她听见庄嫔娘娘的声音,骄矜的很:“什麽样的规矩,也敢随意放出来冲撞人。”   “禀娘娘,奴婢二人万万不敢。”   紫苏跪伏在地,竭力解释道,繁缕也木头人一样跟着跪伏下去,这往地上一爬,还不如不爬,地上的热气直接渗透到了脸上,热腾腾的。   “娘娘,奴婢不敢。”   她可能不用娘娘教训,就要被烤熟了,膝盖早已经无知无觉,恐怕要烫伤了。   原本的水青石地板路被烤成了白青色,繁缕体力支持不住,却不敢对庄嫔不敬,死死的咬着牙根,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娘娘,奴婢两人只是路过,并非想要冲撞娘娘啊!”   庄嫔坐在亭中有人扇风,衣绸清爽冰凉,自然不觉炎热,听到二人声音低不可闻,勃然怒喝道:“这大胆的奴才,还敢巧言令色,口舌狡辩,对本宫不敬,来人,笞刑。”   宫人的声音冷硬:“是,娘娘。”紫苏两人一阵瑟缩。   庄嫔娇纵,女医官又品阶颇低,自然有些任人揉搓,可大部分人想着终究自己有一天会生病,大多对女医官比较客气,哪想这庄嫔竟是个不明白事理的,也莫怪皇帝不喜她。   而同为嫔位的桐嫔却风光无限,处事温和有度,八面玲珑,颇得人心。   “庄嫔娘娘饶命啊……唔。”紫苏只说了一句便被堵住了嘴,而繁缕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也被人同样用了帕子堵住嘴巴。   两人分别被人拖着按到了春凳上,当脸挨上斑驳冰凉的凳面时,繁缕鼻尖嗅到浓浓的血腥气,才晓得真正害怕起来,浑身颤栗起来。   迟迟没有听到板子落下的声音,庄嫔横眉冷目,厉声催促道:“打啊,给本宫狠狠的打,让这些贱人知道什麽叫宫里的规矩,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在庄嫔的眼皮子底下,宫人不敢耍任何虚招,厚重的红枣木棍,抡下第一下的时候实打实的,随後的板子如雨点一样劈啪打下来,繁缕当时身後火辣辣的疼起来,眼泪扑簌簌的顺着脸颊淌下,同汗水混杂落下。   此时,许多人簇拥着一个石青色薄绸袍的人缓缓走了过来,那人言辞犀利,口吐讥诮道:“本座竟不知,庄嫔娘娘的威风都耍到这里来了。”   庄嫔惊道:“卫衣?”   旁人皆惊,纷纷躬身行礼道:“见过卫掌印。”   “见过庄嫔娘娘。”卫衣略微欠身,丝毫没有奴才的样子,庄嫔知道这人现在不能得罪,不敢有所计较。   卫衣来了,动刑的宫人喏喏行礼後,也不敢再动,伫立在一旁,繁缕心想着,总算是停了。   庄嫔唇角勾了勾,略带冷笑,昂然道:“卫督主怎麽来了?”   她不信,这狗奴才真敢折了她的颜面。 第16章 妃嫔   庄嫔依旧坐在瓷凳上, 时间久了也觉出热来, 卫衣站在台阶下一点也不燥热, 额上更是一丝汗迹没有, 清爽干净, 不卑不亢的。   “庄嫔於此大动干戈, 莫不是在同谁示威不成?”卫衣的神情平淡, 语气也是冷冷淡淡的。   庄嫔自然知道这里离西厂最近,可她偏生就要这里打人又如何。   她掩口一笑,不屑道:“本宫不过是小惩一下这两个不知规矩的宫人罢了, 也省得她们日後闯出更大的祸。”   “可不是,谁不知道庄嫔娘娘最心慈仁善,六宫之中颇有贤名, 卢家也是如日中天, 讨好还来不及,怎麽敢得罪呢。”   卫衣走近了几步, 从繁缕身边飘然过去, 只见一袭衣袂轻轻擦过她的面颊, 带着略微的凉意, 松木清香, 繁缕有些想哭, 她怕极了。   谁也不知道,这位究竟是来救命的还是催命的。   “哼,你既然知道, 最後不要与我卢家做对, 本宫日後尚可饶你一命。”庄嫔昂然道,摆弄着染了丹蔻的手指。   卫衣脸上似笑非笑看得庄嫔瘮的慌,他端着手,挺直了腰板,面相生得和善,笑起来更是温柔,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他面上似笑非笑地讥诮道:“庄嫔娘娘这是什麽意思,倒也难为皇上不喜您了。”如此的不识抬举。   “你……你说什麽?”庄嫔被气晕了头,颤着手指恨恨的指着他。   她最记恨人说自己不得皇帝宠爱了,偏偏这个卫衣连她背後的卢国公府都要让他三分,自己在他眼中连半个主子都算不上。   “按庄嫔的意思,倒是本座错了。”卫衣面上含了三分笑,庄嫔却背後发寒,今天难道是出门没看黄历吗,怎麽这麽倒霉。   庄嫔冷然嗬笑,目光闪烁着猜测道:“卫督主怎麽突然为两个不值一提的小宫女说话了。”   庄嫔听不得别人说她半点不好,她觉得自己可是要当皇贵妃,皇後的。   可恨这卫衣屡次激怒她,也休怪她狠毒了,庄嫔脑海中灵光一闪,挑眉恶意道:“莫不是督主瞧上了哪一个不成?”   繁缕的脸搁在凳子上,萎靡不振的低垂着头,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可恨庄嫔娘娘却仍然不肯放过她们。   只听卫衣风轻云淡回道:“庄嫔娘娘与其整日里胡思乱想,不如想一想,为何不得陛下欢心的好。”   庄嫔手中绞着帕子,心里却骂着卫衣这个该死的阉人,往日这样的事,别的嫔妃也不是没有做过,他都是视而不见的,今日却偏偏与她作对。   这一席话戳到了庄嫔的痛处,又似乎听见卫衣的那些随从隐隐发出嗤笑声,但又细不可闻,她气得满面羞红,究竟是谁高抬贵手还不一定。   庄嫔猛然指着他,怒极反笑,勃然道:“卫衣,你,你好样的,本宫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说完,便愤愤而去,只是粉面上犹含恨色,卫衣眉眼稍抬,看着那华服女人气急败坏离开的背影,心中暗骂了一句,蠢人。   卢家的人,果然个个都愚不可及。   庄嫔居然走了,居然真的灰溜溜的就走了。   那一刻的卫衣,映在两人的眼中,尤其是繁缕,卫衣从前在她眼中有多可怕,而今就有多高大。   “奴婢多谢督主大人救命之恩。”紫苏二人被扶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卫衣面前。   从小到大都没挨过这麽重的打,她还不敢掉眼泪,宫里不许哭,心里再苦再累,面上也要带着笑。   听见声音卫衣回头,他眉眼如水,波澜不惊,其实倒不是为了救这两个宫人,只是想借庄嫔给卢国公一个警告。   看到其中一个似曾相识,依稀是两个月前雨夜救他的小姑娘,脸色惨白的不像样子,不好看得很,他微蹙眉,随口问道:“你们叫什麽名字?”   “奴婢紫苏。”紫苏尚且好一些,还能自己站着。   “奴婢繁缕。”繁缕低头敛眸,弱声道。   她眼前有点发黑,晕乎乎的,只能半倚半靠在紫苏身上,再不走的话,她真的快倒在地上了。   面前的小姑娘额上湿答答的,一身的狼狈,像是只淋了雨的小狗,眼睛也水淋淋的,卫衣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摆手道:“走了。”陆午等人紧随其後离开。   亭子里只剩下没反应过来的紫苏和繁缕面面相觑,半晌,紫苏才怔怔道:“这位卫督主胆子真大了。”   那可是皇帝的宫嫔兼表妹,卫督主不仅三言两语将人杀了下去,并且居然明嘲暗讽把不可一世的庄嫔娘娘教训了一顿。   繁缕抿唇不语,她虽然不懂太多,但方才庄嫔娘娘是怕了卫衣的,一个联姻的宫嫔,和一个权倾朝野的督主,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後果。   即使危险已经过去,她此时仍然胆战心惊,这种劫後余生的感觉再也不想有了,虚弱的抚着胸口道:“姐姐,咱们快回去吧。”   紫苏点点头,一手扶着繁缕,另一边拾起地上的药箱,两人快快的逃回了女医馆。   不说看见两人这一身伤後,在女医馆里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总之在之後的日子里,人人对庄嫔避如蛇蠍。   陆午跟在督主身後,幸灾乐祸讽刺道:“庄嫔乃是卢国公那无能次子的幼女,不受宠还如此张扬跋扈,此次入宫还多益於卢国公的举荐,还是不要坏了卢国公的名声才好。”   “胆子不小,就是为人太蠢了些,被人拿来铺路还不自知。”卫衣摇了摇头,又眯了眯细长的眸子,意味深长地道:   “听闻卢国公府中的卢三小姐,可是个不出世的佳人。”   陆午低头不言,庄嫔只不过是一个卢国公府用来探路的棋子,等探明白了,後面的卢三小姐大概也就要横空出世了。   众所周知,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三位公公除了卫衣,余下的就是卫衣的徒弟宁润,还有太後娘娘赐给陛下的禄公公。   卫衣解了手上的麂皮护腕,随手扔给身後的陆午,掸了掸一身青色绣江海纹袍服,姗姗往御书房去了。   禄公公已经在门外了,正在对身後的宫人吩咐什麽,卫衣走过来,寒暄道:“呦,禄公公也在这里呀。”往常来说,禄公公在太後娘娘的寿安宫更多一些。   “这个自然,咱们做奴才的,自然是陛下在哪,奴才也在哪。”禄公公笑嗬嗬的,一张不咋好看的脸,生生笑着拧成了一朵的秋後菊花,不过是笑面虎一只罢了。   卫衣闻言嗤笑,意味不明道:“不知禄公公嘴里说的,是哪一位主子?”   禄公公顿时满脸涨红,对他咬牙切齿道:“卫衣,你不要以为在陛下和太後面前得了脸面,就可以胡说八道了。”说完,禄公公就怒气冲冲的走了。   卫衣尚且不知所以然,他想说,他何时在太後娘娘面前得过脸面。   不过,说起来,也唯有禄公公这个见识短浅的老东西,才会想着去讨好一个同样见识短浅的深宫妇人。   转身进了御书房,桌案後坐着的皇帝尚且是个孩子,卫衣躬身行礼道:“卫衣见过陛下。”   左淩轩看见他进来,执笔的手微动了动,随即扬起笑来,愉悦道:“卫卿何时回来的,这次这麽快,外面可有什麽好玩的事情?”   左淩轩也才只有十五岁,对什麽都很感兴趣,无奈又困在深宫之中,身边卢太後赐的禄公公寸步不离,什麽都要管着劝着左淩轩。   一旦他做了什麽不对的事,禄公公就通报到太後那里,太後对这个孩儿动轧就是一顿打骂,所以说禄公公这个人,就是卫衣平日遇见,面上也是礼让三分。   “这一趟来去匆匆,倒是没有注意这些。”   闻言,左淩轩失落的点点头,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御书房里燃着杜衡熏香,束腰高几上摆着官窑梅子青贯耳瓶,斜斜的摇曳着一簇百叶水仙,也名为玉玲珑,卷成一簇的花冠下端染着淡黄色,渐往上而转为淡白色,秀美宜人,清香淡雅。   小皇帝在习字临摹行书体的《兰亭序》,字迹已经颇有几分点画秀美,行气流畅了,他尚且不能批阅奏折的,都是直接交给摄政王的手中,所谓奏折,根本无需小皇帝过目。   这只是个傀儡,任人摆布而已。   过了一会,禄公公就带人进来了。   “陛下,这是庄嫔娘娘特因为您熬制的补汤,太後娘娘让人送来的。”   禄公公笑着带人端一只云白瓷汤盅进来,一脸的讨好,小心的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盛着的是鲫鱼豆腐汤,泛着奶白色,以点点绿色葱花以示点缀,看着色相还可以。   “母後又和庄嫔在一起?”   小皇帝皱着眉,面色复杂的看了看妃嫔献上的羹汤,嚐了一口瞬间皱起了眉头,一口吐在了景泰蓝痰盂里,“砰”的一声将碗放在了一旁。   “陛下这是怎麽了,可是不合口味?”禄公公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左淩轩没有回答他,而是冲宁润微扬下颌,然後自己端起一杯茶漱口,宁润明意,迈步上前说了句奴才斗胆,沾着汤匙点在唇上,舌尖嚐了嚐。   左淩轩挑眉道:“怎麽样?”   宁润随即似笑非笑地对禄公公道:“禄公公,不知是哪位贵人做的羹汤?”   禄公公不明所以,对宁润反问道:“怎麽?”   “岂止是不合口味,想必这位贵人,糖盐不分吧!”宁润摇头嗤笑,皇帝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这……”禄公公顿时语塞,脸色青红皂白的变幻,他只是个听吩咐递东西的,哪还知道这下厨的人手艺烂的事。   左淩轩自然不管禄公公尴不尴尬,撇着嘴嫌弃道:“禄公公,你现在回去告诉庄嫔,不要整日只会妒贤嫉能,有时日也和桐嫔学学。”   左淩轩对庄嫔说不上厌恶,只是孩子气的讨厌,不想同这个人玩一样。   “是,奴才知道了。”禄公公沮丧的垂着头,连连应下,那样子仿佛失宠的不是庄嫔,而是他自己一般。   禄公公心中郁闷,这次不仅没能把庄嫔捧上去,反而一下子失了圣心,又有些埋怨庄嫔讨好皇上还不知道用心。   反而收拾汤盅的时候,卫衣趁机在他旁边,低声含笑说了句:“禄公公,殷勤太过也是麻烦。”   禄公公当时端着汤盅的手便握紧了,对卫衣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眼神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把他撕碎了一般。   禄公公端着汤盅出去了,有些发愁不知该怎麽说,太後娘娘可是很偏袒这位庄嫔娘娘的。   还有陛下那些话,若是庄嫔知道了,就她那性子还不活剐了他。 第17章 表姐   “说起来, 桐嫔倒是有一手的好厨活, 一道寻常的火腿鲜笋汤, 到了她的手里美味至极。”   左淩轩犹自回味着那一桌菜, 不仅色香味俱全, 且月下饮酒, 以花入菜, 一顿饭吃得颇有意境。   越想越对新晋的桐嫔满意,不仅是心灵手巧,更重要的是一朵解语花, 伴其左右,岂能不喜。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似得,转头对卫衣颇为认真道:“卫卿何不选一对食, 寡人看宫中多有对食之妇, 也免得卫卿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卫卿认为如何?”   左淩轩笑嘻嘻的, 像个偷偷做了坏事不被发现的顽童, 不像个皇帝。   “陛下所言极是, 只是卫衣并没有喜爱之人。”卫衣低首, 眉头微蹙, 眼中若有若无的闪过一抹冷意, 但言语仍然温和地道。   左淩轩看不见他的神色,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微笑道:“卫卿此言差矣, 不过是小小女子罢了, 何须喜爱,看上即可,即便不能日久生情,日後再纳不迟。”   左淩轩不知是怎麽了,定要卫衣在宫中娶妻给他弄个热闹看看,卫衣虽然权倾朝野,但这位名义上还是个小皇帝,不能不应。   “咳,就这麽定了,快快挑了一个来,寡人给你下旨。你看,禄公公说母後身边的福公公长得那个样子,都有对食,卫卿定不能落後的。”   卫衣刚浮起的怀疑又被压下,可他却是不信的,为何陛下突然提起此事,定然有人捣鬼。   “多谢陛下,奴才遵旨。”卫衣低头沉着眉眼,应了下来。   等出了御书房,卫衣面色淡淡,便对宁润吩咐道:“你去查查,我和你都不在的那天,禄公公那老东西,在陛下面前都进了什麽谗言?”   宁润察觉了师父的恼意,低头应道:“是。”   小润子与小皇帝更为亲近一些,卫衣和禄公公一个权倾朝野,另一个心怀鬼胎,唯有宁润表现的像一个玩伴,年龄相近的心腹。   就是偶尔做了什麽坏事,出了什麽差错,宁润也会同他一起瞒着旁人,紧要时候也知道护着他的面子。   卫衣揉了揉额头,吩咐完又道:“还有,去拿一份宫女的名册来。”   “大人,您真的要找一个对食?”宁润吃惊不已,督主可不是什麽都言听计从的人,直接敷衍了过去不是不可。   “陛下吩咐,怎敢不从。”卫衣昂首泠泠一笑,神情淡漠,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宁润诧异不已,随即低垂下头去,他可从未见过督主对哪个女子特别过,寻常太监入了宫後,对男女方面自然而然就淡了。   什麽男欢女爱,对他们来说都是折磨,太监被人鄙夷唾弃的人,师父自然也是厌极此道。   卫衣年少幼时正逢乱世,燕太宗皇帝平定天下後,卫衣也不过九岁,他被家人转卖,继而被人送入宫中,做了太监。   跟在师傅身边,见遍了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这宫里的纸醉金迷,骄奢糜烂,他看的清楚分明。   在这宫里,真心向来最为可笑。   “师父,名册拿来了,您这是要挑谁啊?”宁润挺好奇的,师父会选个什麽样的宫女当对食。   这名册上的,都是在十五到二十以内的宫女名单,且样貌周正,性情温柔,都是乖巧听话的。   繁缕,这个笔画甚多的名字在名册上显得分外突兀,这应当是女医馆的医女,怎麽也会拿来了。   “这……”   他想问这个名单是否拿错了。   “师父,您可是选这个?”宁润也注意到了这个名字,一团墨黑的名字,繁缕,倒是挺好听的。   这个麽?   卫衣垂下眸,恍若想起那日清晨,美妙的像一场梦,让人不敢置信。   晨曦微光,落在少女干净白皙的脸庞上,睡颜安然清甜,恍若清溪,盈袖之间有薄荷清香。   这样想来,对食之事也不是那般令人厌恶了。   卫衣抿了抿唇,淡淡应道:“就这个了。”   “是,师父。”   虽然只是对食,毕竟看着舒服,就当养一朵花也未嚐不可,最重要的就是安分守己。   桔梗拿了自己配制的药膏来看繁缕,问她:“繁缕,你还疼吗?”   “其实也没打几下,这两天早养好了。”   繁缕站起来,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已经不太疼了,她日後一定要尽量躲着庄嫔娘娘走。   “庄嫔娘娘,这麽厉害?”桔梗小声问她。   繁缕郑重其事的点头,告诫道:“嗯,脾气也不太好,你日後可小心些,庄嫔娘娘身後有太後呀,别的妃子都不敢轻易得罪她的。”   又捧腮言道:“这是宫里,生死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这宫里,命运就在一句话之间被转折,也许会一语成谶。   长廊曲折,灯笼摇曳,如同鬼魅一般,长长的裙摆逶迤拖在地上,步伐慌张的在长廊是跑着,尊贵的女子花容失色,雨水冰冷的拍在脸上。   突然转廊处出现一个矮胖的身形,穿着大太监的宫服,手持拂尘。   “嘿嘿,殿下这是要去哪里?”阴鸷的目光悲悯的落在她身上,一张白白胖胖的脸带着森森冷笑。   “放肆,你们要做什麽?”女子竭力故作冷静斥道,绝色的脸在宫灯下越发惨白,独自一人身形伶仃,眼神灰败,目含热泪,红唇颤颤发抖。   难道,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   “表姐,表姐,我为你做了那麽多,我耿家更无对不住你的地方,为何要对我苦苦相逼,为何啊!”余音悲凄入骨,宛如永世不散的冤魂,怨念不散。   深深的宫殿里,木鱼声声,念珠飞转,卢氏口中不断念着我佛慈悲,平静的面容,心中却波涛汹涌,佛主慈悲的面容仿佛垂怜天下人。   这一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注定不会安宁,繁缕起身关上窗子,院落中的树快要被折断了,心想不会又要下一夜吧。   被子晒了一天,柔软干净,溢满了暖阳的味道,窗外狂风暴雨,而繁缕美梦香甜。   梦里娘亲坐在她的床边,她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三四岁的时候,被娘亲温柔的唤醒。   桌子上满满的吃食,娘亲拿着一块胭脂茶花糕逗着她吃,香香甜甜的,她仿佛与娘亲说了很多很多,说父亲和继母,说进宫和考医女,又差点被人打死。   娘亲只是很温柔的笑着,望着她的目光很慈爱,就是不说话。   水珠从荷叶上辘辘滚落,坠落在一片绯色的锦缎上,清晨来太後宫中的宫人来采接露珠,用以太後烧香礼佛用以供奉的清水。   荷池畔有小舟,宫人手中捧着白玉杯划桨泛舟而行,昨夜下过大雨,荷池里的水涨了不少,荷花粉白,参差不齐伫立在亭亭玉立绿叶之中。   宫人伸出手去承接干净的露水,隐隐约约的,就看见一截绯色的缎带漂浮在水面,顺着缎带看过去。   隔着水面藏在荷叶丛着的是,一张惨白又狰狞的脸,双睑紧闭,周围四散飘着散漫的黑发,如丝丝缕缕的水草。   “啊……”宫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白玉杯“咚”的一声砸进水里,发出了悦耳的声音,沉溺进了水中。   “啊,啊,死人了……”宫人跌跌撞撞的跑上岸,脸色惨白,大声呼喊着。   很快屍体被人打捞了上来,停放在石亭里,皇帝派了卫衣过来,女子的脸被泡的发白浮肿,发髻淩乱,十分恐怖。   “太後娘娘,摄政王妃不幸玉殒了。”   听到这句话,太後娘娘手上的念珠转的更快了些,恍然一震,念珠劈里啪啦散落一地,滚得哪里都是。   宫人有些奇怪,这穿念珠的金线坚韧异常,怎麽突然就断了。   只听卢太後突然发出一声呜咽,闭着眼哽咽道:“我这可怜的耿妹妹啊!”   至此,皆知太後娘娘与摄政王妃感情深厚,竟一下哭得背过气去了,人人都说,太後娘娘重情重义,定要保重凤体。   摄政王入宫觐见,很安静的接受了这个事情,只是过了好一会,还有些恍不过神来,卫衣亲手端来一盏雨前龙井。   “她才十九岁。”摄政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满是冰雪凉薄之色。   “这一步棋他们未免太狠毒了些。”摄政王犹觉齿冷,虽然早该接受,这深宫的无情。   卫衣侍立一旁,却觉得的确如此。   摄政王妃膝下没有子嗣,又未有贤名,死状凄凉,宫里赶着就给摄政王妃下葬了。   摄政王妃母族耿氏不忿,但太後娘娘说摄政王妃枉死宫中不祥,陛下年幼,难道还要留摄政王妃的鬼魂在宫中惊扰旁人。   搬出了皇帝陛下,耿氏一族无言以对,寿安宫内,福公公白胖的脸上满是憨厚,对卢太後道:“太後娘娘,都已经处理好了。”   又看到卢太後在烧经卷,着意问道:“太後娘娘这是在做什麽?”   太後缓缓睁开了眼睛,她而今也只才三十四而已,再加上保养得宜的缘故,看上去才二十七,二十八的模样。   “哀家在超度耿妹妹。”   “太後心慈。”福公公跟着叹息一声,仿佛也在跟着可惜摄政王妃的香消玉殒。   翌日,六宫传遍,摄政王妃失足跌入莲池不幸溺死,繁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怔怔的,有点失魂落魄。   怎麽会死了呢,明明那麽活色生香的人,怎麽没过两天就死了呢。   繁缕趴在桌子上发呆,栀子看她这个样子以为她被吓傻了,推了推她道:“哎哎,繁缕,你怎麽丢了魂儿似得?”   繁缕转头看着她,怔怔道:“死人了,栀子。”   “是,死人了,这在宫里,不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吗?”栀子顺着她的话说,她觉得没什麽大不了的,宫里死人是常事。   “可是死的人,咱们前两日才见过的呀。”   听了这句话,栀子抿了抿唇,脸色也有些发白,才见过不久的人,转眼就死了,的确好可怕。   繁缕继续道:“而且,而且死的人是摄政王妃,栀子,难道你不知道摄政王的身份吗?”   桔梗恰巧进来听见她说这句话,急忙上前紧紧的捂住她的嘴,告诫道:“哎呀,繁缕,这些不要到外面说起,都是大不敬的。”   繁缕不知该说什麽,难道说,前两天她们也差点被庄嫔打死吗,不过是迁怒,就差点丢了性命。   走出了女医馆,这宫里似乎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她松开桔梗的手,瘪了瘪嘴道:“连那麽尊贵的人都惨死在这里,更何况蝼蚁一般的咱们了。”   摄政王妃的身份是上了皇族玉牒的,身份贵重,也说死就死了,繁缕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何为红粉修罗,骷髅地狱。   “惨死?繁缕,摄政王妃娘娘只是红颜薄命,才跌入水池不幸溺死,那是个意外。   再说,太後娘娘可是王妃的亲表姐,这满宫里,怎麽敢有人害王妃娘娘。”栀子也恢复了过来,人生无常嘛,对繁缕的担忧摇了摇头,觉得这丫头是吓傻了。   点着她的额头道:“哎呀,你这就是好日子过久了,自寻烦恼,你想想,你再过几年就能出宫了,瞎想什麽呢。”   繁缕心中轻叹一口气,低头抿唇不语,她难道要说,上次同紫苏外出去司珍局时,她亲眼见过那荷花池子,其实不深。   偶然看见有小太监在打捞枯叶水草,最深的地方其实只有到人胸前那麽高,还是中间最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淹死人。   而且上次见过摄政王妃,身形比她们还高上半头,更不可能会淹死了。   在繁缕看来此事疑窦重重,但个中详情不是他们这种卑微的宫人有资格知道的,也不是他们能够随便打听的。 第18章 对食   还没等众人从摄政王妃去世的消息里反应过来, 又传来摄政王妃耿氏族人圈地妄为, 杀害人命的消息, 因为一直在摄政王妃的庇护下, 至此才被爆了出来。   风雨飘摇, 先是摄政王妃失足落入莲池溺死, 而後耿氏一族被人告发圈地, 不由分说抄家灭门。   消息传到寿安宫太後娘娘的耳边时,太後正在虔诚的拜求佛祖,至於她求的什麽, 就不得而知了。   太後手中的念珠越转越快,她紧闭着双眼,眼角已经有了层层皱纹, 抬眼含笑的时候, 看上起再慈爱和祥不过。   最终,卢太後念完了佛, 虔诚地拜了又拜, 由宫女服侍着站了起来, 坐到了软塌上, 桌上摆着新摘下来水灵灵的葡萄。   她手里慢慢捻着佛珠, 缓缓开口, 威严道:   “下懿旨,耿氏有女琼琚,生前勾结母族助纣为虐, 欲谋害皇室宗亲, 且恃恩而骄,妇德有失。今革除耿氏一切封号,贬为庶人,念其以死谢罪,且赐薄棺一张,怜其不必暴屍荒野。”   懿旨一出,天下皆知,耿氏一族,世人不耻。   随後,死去的耿氏被废王妃之名,除去皇室玉牒,贬为庶人,迁出皇陵。   耿氏一族,就此倾颓。   这一场风波蔓延甚为广泛,深宫之中却未受波及,譬如,女医馆依旧平静的一日日过去。   可这一日,平静如水的女医馆也倍受惊扰,陛下下旨为西厂督主赐了对食,而这个人,就是女医馆里的其中一名。   这个晴天霹雳毫无预料的劈在了繁缕的头上,平静的湖泊被激起阵阵涟漪,繁缕就是那一片涟漪的中心,一块巨石砸在头上。   来下旨的是一个小太监,念完了小皇帝嬉戏一般的圣旨,道:“白医女,陛下亲自下旨,赐你为西厂督主卫大人的对食,快快谢恩吧。”   繁缕什麽都说不出来了,只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   她甚至觉得上天和她开了一个玩笑,眼看就到出头之日,前方一片光明,虽未知,却是满怀着期待一步步的走下去的路。   栀子看她恍惚的神情,担忧的唤道:“繁缕,繁缕。”   “栀子,你听见了吗,我好像,出不去了。”繁缕脸上呈现出一种,似哭似笑的恍惚神情,扭曲又怪异,忽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她这一辈子都要被锁在这宫里了,再也回不到江陵,忍受着所有人离她而去,随时面对生死的选择。   “繁缕,你别哭,别哭……”栀子被她吓坏了,也不由得跟着哭了起来,桔梗看着她们哭成一团,在旁静静的抚慰着,时不时拿着帕子给她们擦泪。   一语成谶,繁缕瞬时心如死灰,就是立即死了,也不为过,一整天醒来,就坐在床边如行屍走肉一般,目光呆滞。   就连青黛都抽出空闲来看她,可她年纪小,也不会劝人,只是觉得心里滋味复杂,她那麽羡慕的师姐,一下子跌入了地狱里。   她现在看着繁缕,就仿佛低着头,看着深渊里的人,痛苦着挣紮着,她唯有看着。   这皇宫里,真是吃人的地狱。   整个人的生气都能被一瞬间抽走,如同老的行将就木一般,动作迟缓,无声无息的。   紫苏端来香喷喷的饭菜,菜色都是繁缕平常爱吃的,可她此时哪还有食欲,只觉得眼泪怎麽着都流不完了。   “繁缕,总要好好活下去的。”   繁缕转头看着她,张了张嘴,未语泪先流,嗓音沙哑:“紫苏姐姐,我该怎麽办呀?”   其实紫苏能有什麽办法呢,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能求她为自己做什麽呢,繁缕捂着脸,被紫苏搂在怀里。   紫苏放下饭菜,坐到她身边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繁缕,你想一想,人生在世,是为了什麽?”   繁缕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捂住脸,她也不知道,她生下来,是为了什麽呢?活着,然後死去,化为谁也不记得的尘土。   紫苏注视着她,目光清和温柔,缓缓道:“其实,你有没想过,出了宫之後是什麽,往後就是相夫教子,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劳了一辈子,也就是到老了有个儿孙满堂。”   繁缕微微睁开眼,可这人一辈子,不就是求得是这个吗?   “那你想一想,回去便盲婚哑嫁,嫁夫君是为何?生子又是为何?”   为何?繁缕茫然的抬起头,她又不曾嫁人怎麽会知道。   紫苏抚着她颊边的泪痕,窗外明光斜斜落在她的鬓边,仿佛海棠着露一般清新明媚,恍然明白了这弥天大祸的根结,心下更是叹息不已。   现下说什麽都没用了,结果就是这样,只能劝她自己想开了,紫苏用一种极度温柔又略带伤感的声音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两个字,依靠。”   “那这些依靠又是什麽?男人赚钱养家,儿子是养儿防老,都是为了活下去,活着是什麽?一日三餐温饱,一间屋子遮风挡雨。”   紫苏循循善诱着,把她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上面引,虽目含怜意,但言辞平和缓慢道:“你看,这样说来,终其所求,不过是衣食住行四个字。”   “紫苏姐姐。”   繁缕恍然似乎想到了什麽,她咬了咬唇,实在是不该有了轻生的念头。   “你出宫之後会比现在好吗?我知道你的家什麽样,人说有继母就有後爹,繁缕,你现在,衣食不缺,也见识过贵人,怎麽就会活不下去了呢。”   “我,紫苏姐姐,唉……”繁缕抬了抬眼,继而又垂了下去。   “怎麽了?”   繁缕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这叫繁缕如何说出口呢,她只是遗憾,该怎说,她心中有所惦念,林怀,真是有口难言。   即使言语从未表达过那些情意,可终究是为其欢喜过的。   心中尚怀一段情,即便未曾挑明,那些羞怯又暗藏欢喜的日子,是她情窦初开的第一个人,大概此後一生也不会忘记。   想起来,心里就如有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繁缕又觉得自己背信弃义,可他们之间,又没有任何的诺言。   女医馆里人人知晓,繁缕被赐了与卫衣为对食,因繁缕为女医官,二十五则就可以出宫,如此特下旨不得出宫。   除非与卫衣解除对食关系,可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卫衣这样的人,繁缕於他不过是个玩意罢了,怎会顾忌一个小小女子的意愿。   其实对於普通宫女来说,这说不定是件好事,可像繁缕这样强制的,对食之人虽位高权重,却是那麽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哪天万一惹了他一个不高兴,将繁缕杀了都有可能。   繁缕知道,有不少人心里嘲笑她呢,对食怕什麽,宫里哪个人没有呢。   只求他看在曾经那点可怜到少的交情上,卫衣不要一怒之下杀了她,毕竟这地方,没人会给她讨回公道。   或者,死的时候赐她一口薄棺也好。   收拾好了心情,繁缕洗漱干净,浑身仍然无力,但却莫名生出一股孤勇之心,镜子里的她苍白孱弱,那里面的热血却沸腾着,活在当下,便好。   繁缕拿了收在妆奁的东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有丝丝不舍,还是收进簪盒中,藏在袖子里推门出来了。   清秋院里的人好几天没看见她出门了,看见她出来很惊奇,想上来说闲话的又被人拉住,使了眼色,这可是卫督主日後的督主,即便看不起也不能得罪。   她敲了敲桔梗的房门,却发现没有人,可今天似乎也不该她轮值呀!   随手拽了一个人问:“桔梗呢?”   是栀子,她呆呆的说:“她不在,出去了。”她突然发现面前的人是繁缕,瞬间眼睛亮了亮。   “咦,繁缕,你好啦!”栀子忽而又觉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拍了自己的脸两下。   “你没事了?”   “没事。”繁缕才张口说了两个字,发现自己嗓音粗哑的说不清楚话,抿了抿嘴,摆手表示自己无事,握紧了袖中的簪盒。   这簪盒,其实还不还都一样了。   只不过时时告诉她自己,她曾朦胧的似乎喜欢过一个人,在她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所有的活路。   就这样罢,是生是死,前路如何,终究是要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此时,卫衣正在长安城的一家酒楼里,煞费苦心的为手中权势筹谋。   “微臣见过摄政王。”卫衣低垂着头,大燕的无冕之王,在他的面前。   “卫掌印不必多礼。”摄政王一身常服坐在隔间里,只对卫衣虚抬了抬手,眉眼冷峻。   卫衣率先开口,恭言问道:“不知摄政王派的是什麽人?”   左辞眼皮微撩,冷然答道:“荼蘼阁。”   卫衣当即倏然一惊,惊问道:“乌衣骑出世了?”   “没有,”听到回答,卫衣才蹙起眉,就听摄政王接着道:“未曾隐世,何来出世。”   乌衣骑效忠世代帝王,这一任的乌衣骑玄衣大人更是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行事诡谲。   而乌衣骑的手段更是狠厉,可谓是一把鬼神之剑,须臾之间便可破势万钧。   卫衣不慌不忙,端了一盏茶,讶然问道:“乌衣骑为什麽会出手?”   左辞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道:“为什麽,卫督主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卫衣怎麽可能不清楚,这其中还有他的手笔,不过,摄政王自来骄傲,断断是咽不下这口气的,身为皇族人若是真的谦卑才是一朵奇葩。   人人皆道耿琼琚嫁给摄政王是高攀了,若不是因着太後娘娘这层干系,摄政王妃又天生的美艳动人,摄政王断断不会娶这麽一位妻子的。   可惜,红颜薄命,又不懂得收敛。   想及宫中自己似乎还有位对食,那上面不懂事的主子,和挑事烦人还不能就地决绝的禄公公,卫衣想着便长叹了一口气。   左辞挑了挑眉,奇异道:“你竟然也有烦心事。”   卫衣苦笑一声:“王爷,世人皆有。”   左辞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算了算出来的时辰也不早了,卫衣道:“王爷,卫衣告退。”   “去吧。” 第19章 林怀   “督主, 方才禄公公又来了, 说是给大人送贺礼来。”   卫衣方一回到西厂, 小太监就迎了上来, 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 大红锦绸缠着的红木匣子, 红艳艳的摆在桌子上。   打开盒子, 拿起看清里面的东西的时候,卫衣一瞬间察觉了禄公公的险恶用心,随即微蹙了蹙眉, 扔回了盒子里,嫌恶道:“拿出去,烧了。”   小太监不识字, 听了督主吩咐, 颠颠就拿出去就要烧了,陆午瞟了一眼, 三个大字, 春宫图。   心下啧啧称奇, 禄公公这厮果然是撕破脸了, 用这麽低劣的办法来羞辱督主, 大概是敌意让他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太监。   “看来是他最近日子过得太顺了, 还是给他找点事干吧。”卫衣不是吃闷亏的人,满饮了一口茶,眸光黑亮, 壮志满怀的要给禄公公找麻烦。   一般这种时候, 宁润等人对督主都是避如蛇蠍,督主一高兴大半儿没好事。   陆午对这种事熟能生巧,立刻往外走道:“督主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卫衣突然叫住了他,吩咐道:“等等,不要闹得太过,这狗急跳墙就不好了,收拾起来太麻烦。   本座听说,禄公公有个干儿子在溪峡谷挖矿,派人就告诉禄公公一声,那地上山势险峻,可不能不小心啊!”   卫衣语气很温和,脸上笑眯眯的,陆午一听就明白了,督主大人这是很早就拿捏了禄公公的把柄,未雨绸缪。   “是,属下明白,请督主放心。”   洋洋自得的禄公公尚且不知,他所谓的羞辱对卫衣没有半点用处,反被对方反将一军。   卫衣低头想了想,起身就往外走,陆午跟在後面唤道:“大人,您去哪?”   “女医馆。”   陆午和宁润对视一样,陆午眨了眨眼,追了上去。   “繁缕,督主大人来了。”   繁缕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笔掉在纸上,脸色微白,眸光稍凝了一瞬。   迟疑道:“啊?”   那人见繁缕不动弹,怕惹了卫大人生气,一再不耐烦地催促道:“西厂的督主大人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别不识抬举。”   繁缕掐紧了袖子,再三咬牙沉了沉气,抿唇不语。   旁人也来叫她:“繁缕,你快去吧!”   繁缕看看立在外面的卫衣,心中也颇为忐忑不安,她从进宫就听过这人的名字,无一例外的,都与心狠手辣挂在一起。   院子里的姑娘都躲得远远的,在廊下偷偷的看着卫衣,身形挺拔,菱唇杏眼,微褐色的眸子,白净面皮。这样的面容放在哪里,都着实不算差的,可惜却是个阉人。   繁缕只好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小心翼翼的站到了卫衣的面前,紧紧低垂着头,谨小慎微。   “奴婢见过督主。”繁缕心下揣揣,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   卫衣只是突然想来看一看她,前几次都没有仔细正视过她,此时站在身前,才发现是个花瓣儿样的江南小姑娘。   “不必多礼。”   繁缕不敢在他面前耍什麽小心思,相比察言观色这一套,卫衣简直就是老狐狸。   一旁的陆午看着她十分眼熟,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这不就是那天照顾督主一夜的医女吗,心下突然有点可怜她。   卫衣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才点头道:“懂规矩就好。”   繁缕忽然杏眼微挑,淡若无物的抬眸掠过他的眼睛,红唇微抿,素衣娉婷,显然的水乡少女。   与宫中各色美人相比,本身没有出挑的地方,说不上美艳,只算得上中人之姿。   却只那一抬眼,雨夜,柔荑,绿衣,种种蓦然浮现眼前,无需分花拂柳而来,她已然入了眼。   卫衣抬手碰了一下之前受伤的地方,新伤已经愈合成了旧伤,看着面前的人,蓦然指尖一烫,缩回了手,对着繁缕抿唇不语。   他轻描淡写道:“过几日,派人来接你去西厂,准备一下吧。”   繁缕还没来得及震惊,卫衣转身就带人走了。   她看着一行人就这麽离开,心里吓得怦怦直跳,只觉自己现在已经是命不久矣。   低着头抿了抿唇,不管旁人凑上来说什麽,径直穿过人群回房去了。   回到西厂,宁润还没有离开,小皇帝不缺他伺候,近日禄公公殷勤的很,不知怎麽从宫外找回许多民间玩意儿,哄得小皇帝把他们都抛到了脑袋後面。   这会见师父回来,急急的凑上去,问道:“师父,您可还满意?”   宁润早早让人叫了女医馆的人来问过,还有那名白医女的姐妹,风评很好,性子温柔,关系简单,无意又从陆午口中知道,那医女还曾照顾过大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卫衣扫了他一眼,淡声道:“提点着些,别让人欺负了夫人去。”流言蜚语是不会少的,不是敌对的人,卫衣还是会宽容稍许。   “是,宁润知道。”   宁润自然不用督主提醒,一切都已经早早办好了,无论怎麽说,皇帝亲自下旨御赐的,对於督主都是一种荣宠。   “回去给夫人准备好房间,好好布置。”卫衣心情尚可,唇角含着一贯的笑意,只声音里添了几分干脆清亮。   这麽看来,那位姑娘算是讨了督主的喜欢了。   而这边的繁缕却一身虚汗,急急仰头喝了几大口水,她真的是怕极了,死咬着发白的唇,过了一会,趴在桌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许含笑出宫给英国公老夫人诊病去了,大约回来也是一个月後了,到了那时,已经是无力回天,紫苏说的话还是挺有效果的。   紫苏要带新徒弟,繁缕的事情也是众人皆知,便由栀子帮青黛看顾功课,不用轮值的时候,四个人都在紫苏的房间。   栀子喝着茶,向紫苏问道:“紫苏姐姐,许医女回来,会不会很生气?”   “自然是要生气的,可那也没有办法,就是许师叔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繁缕栽进火坑罢了。”紫苏摇了摇头,两人异口同声捧脸长叹了口气,沮丧不已。   而此时,林怀也知道了此事,托半夏进来找繁缕,繁缕只是呆了呆,沉默了一会。   半夏坐在繁缕的屋子里,撅着小嘴给自己扇风,大热的天,真不知道林大哥是怎麽了,听了繁缕姐姐的事情,脸黑得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半夏不觉得嫁给卫督主怎麽了,他自小长在宫里头,不知道太监和外面的人有什麽不同,都长的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两条胳膊、两条腿,娶妻很正常。   见繁缕姐姐一直不说话,半夏脆声叫她:“姐姐,姐姐。”   “啊,我走神了。”繁缕回过神来,才发觉半夏还等着她回话。   半夏坐在凳子上,仰着头问她:“姐姐,你可有话,要告诉林大哥什麽吗?”   “有。”繁缕沉重的点了点头,眉间凝着愁绪万千,闭了闭眼,低声道:“你就说,一切安好,承蒙照料,再无他日。”   “一切安好,承蒙照料,再无他日。”   半夏接过繁缕给他的糖食,一把兜在衣袋里,低声复述了一遍繁缕的话,自己都觉得太简单,又问了一遍道:“繁缕姐姐,只这样就行了吗?”   繁缕摸摸他的头,说:“嗯,你去吧,林大哥不会生气的。”   半夏抿嘴笑了笑,还好温柔的繁缕姐姐还是温柔的,不像林大哥,说变脸就变脸,不过还是有点担心他。   “那繁缕姐姐,我走了。”   林怀坐在偏僻处的梧桐树下,他低头捂着脸,却不是在哭,只是难受,头一次这麽深刻的喜欢一个姑娘,就生生被断了,他却什麽都不能做,连见她一面都不成。   半夏蹦蹦跳跳的来到林怀身边,摸着兜里的糖食,笑嘻嘻地叫他:“林大哥,我回来了。”   林怀一把拽住半夏,目光炙热认真的问他:“半夏,她说什麽了?”   半夏挠了挠头,迷糊道:“也没有什麽,繁缕姐姐就说,一切安好,承蒙照料,再无他日。”   林怀怔了怔,又苦笑一下,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何必矫情,只是下意识轻声自语道:“她真的这麽说?”   “自然是真的,繁缕姐姐说,一切安好,承蒙照料,再无他日。”半夏一听他不信,可是被踩到尾巴了。   顿时跳脚,仗着自己记忆力好,又口齿清楚的,朗声重复了一遍,一刀又一刀紮在林怀的心里。   林怀心里更是闷闷的疼,又压抑的要命,他要不要先揍这小子一顿再伤情。   接着呼吸沉了沉,压下气去,半夏在旁撑膝弯腰看着他,追问道:“林大哥,你和繁缕姐姐吵架了吗?”   “没有,”林怀摇了摇头,要是真的只是吵架就好了,他拉过半夏,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半夏,以後,不用再传话了,也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件事。”   半夏很奇怪,林大哥的语气很郑重,像是在发誓一样。   “哦,好吧。”半夏是个听话的孩子,虽然有些贪吃,但他知道什麽该问,什麽不该问。   “去吧,半夏,杨公公该找你了。”   林怀把身边的一包糕点递给半夏,让他拿回去,想了想,把另一份青布包也给了半夏。   半夏有些奇怪,只觉得林大哥真的是和繁缕姐姐吵架了,连好吃的都不给繁缕姐姐了。   他拿着青布包脚步迟疑,问道:“林大哥,这个?”   “没事,半夏拿着吧,反正,也送不出去了。”林怀推了推他,让他赶紧回去。   “那我走了,林大哥。”   “啊!”等半夏走後,林怀才恨恨的锤树泄愤,一拳打得树干上留下了痕迹。   他抱着头吼叫一声,此时才知自己这般渺小,没有一点办法去帮她,他不论为了什麽,都是要往上爬的。   唯有站在高处,才能轻而易举得道想要的一切,守护好自己的一切。   繁缕正在房间里盯着医书发呆,即便成了对食,她也还是一样要轮值的,突然有人“笃笃”敲了敲门。   “桔梗,你怎麽来了?”繁缕声音低低的,看见桔梗还是笑脸相迎,请了她进来,招呼道:“快进来,大热天的别站在外面。”   “我给你倒杯茶去。”繁缕收拾了桌上的书,强打起精神,给桔梗泡了师父给的白菊花茶,往里面加了点蔗糖,甜丝丝的,又清香好看。   桔梗脸上僵僵的,话在嘴里转了又转,最终开了口:“繁缕,我有话想和你说。”   “怎麽了,说什麽呀?”繁缕微微偏着头,神情淡淡的,目无神采,桔梗知道这段时日她有多难过,也必定夜不能寐。   桔梗抿了一口茶水,眼睛红红的,半晌才咬着唇道:“繁缕,日後无论如何,无论你我怎样,我们都是最好的姐妹对不对?”   “对呀。”   “那就好,那就好。”桔梗注视着她,唇角溢出一丝笑来,嘴里一遍遍的重复着。   “桔梗,你是在担心我吗?我没事的,真的挺好的。”繁缕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回应她。   桔梗握住她的手,再张口,嗓音已经变得哽咽,啜泣道:“繁缕,那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可第一年进宫的时候,栀子都说过,那不是人呆的地方,你日後可怎麽办。”   桔梗的手也冰凉凉的,繁缕想起刚进宫的时候她被罚,桔梗偷偷来给她送热糖水馒头,还帮她暖手,此时这样凉,也被吓坏了吧。   她愈发温柔道:“桔梗,我没事的。”   “繁缕。”桔梗低着头,轻轻呢喃一声。   “就像紫苏姐姐说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繁缕安慰着她,也在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桔梗,真是个脆弱的心性呀,幸而遭遇这一切的不是她。 第20章 离间   廊下二人同行, 禄公公在太後皇帝面前一向佝偻惯了脊背, 此时想直起来, 又慢慢不自觉的弯了下去。   卫衣一撩衣袍, 走过去含笑道:“禄公公这是怎麽了,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这样来见圣驾可不好。”   看见对手精神奕奕, 禄公公恨不得上前撕了他这张脸,声音阴沉的能滴水,抬起浑浊的老眼, 森然警告道:   “卫督主,你最好不要太过分。”   禄公公这些日子可谓是焦头烂额,偏生卫衣一身喜庆的到他面前来, 声势张扬的办了喜事, 到他跟前来显摆。   “不知本座哪里过分了,还请禄公公明示一二才对。”卫衣一贯的伶牙俐齿, 微眯了褐色的眸子, 对着禄公公故作不解的拱了拱手。   “再说了, 究竟是谁太过分, 禄公公自己比谁都清楚, 哼, 自己无能就不太怪别人。”   禄公公有口无理,他无可指责,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卫衣, 你做了什麽你心里清楚。”   卫衣甚为随意的拱了拱手, 凉凉道:“本座不清楚,还请禄公公明示一二才是。”   听他一再狡辩,禄公公张大了嘴,压低了声音道:“你敢说,溪峡谷的事情你不知道,你敢说与你无关?”   “哦,原来是溪峡谷啊!”瞬间廊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卫衣高扬的声音吸引了过来,目光悄悄的落到了两人的身上。   禄公公手忙脚乱的上前捂住卫衣的嘴,横了一眼他,气急败坏的回头吼道:“看什麽看,老实做自己的活去,敢乱嚼什麽舌头根子,把你们都拉出去打死。”   闻言,四下的人都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什麽都没听见的样子,禄公公可不是瞎说的,多少小太监就因为他看着不顺意,都拖出去打死了。   卫衣轻佻眉眼,扒下禄公公的手,禄公公红着眼睛,朝他低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卫衣笑着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在禄公公眼里像是呲牙咧嘴的野兽。   “哦,那也请禄公公的嘴巴日後闭严实些,免得日後我西厂又查出什麽了不得的东西来,揭了您的老底,就别怪本座不顾同僚的情谊了。”   禄公公心里破口大骂,谁与这种人有同僚情谊,真是小人得志。   不过是爬上了西厂督主的位置,就自觉高人一等了。   “你瞧,其实这不也算是礼尚往来了吗?”卫衣神情无辜,很委屈的样子,好似他何其无辜哀哉。   “卫衣,咱们走着瞧,看谁的手腕硬。”禄公公恨色颇深道。   卫衣含笑道:“禄公公,您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其实有一点很奇怪,禄公公无缘无故非得要招惹卫衣做什麽,惹毛了卫衣,这分明於他无半点好处。   除非,卫衣有何地方威胁到了他。   那麽,这般想,一切就有迹可循了。   禄公公唯一能和他争的地方,就是在陛下面前的地位颜面而已,可卫衣执掌西厂职权,现在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面走动。   只有禄公公和宁润二人在陛下身边贴身侍奉,可宁润也一向是陛下的玩伴,而不是管事。   卫衣百思不得其解,禄公公平白无故怎麽想起对付他来了呢,这个老家夥虽然贪婪无厌,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般与他硬碰硬的杠上,可不太妙。   和繁缕的事情,卫衣不想搞的兴师动众,不过都是借机送礼攀关系罢了,私下里更多的就是流言蜚语,他可不是隐忍不发的人。   御书房内   禄公公正笑嘻嘻地说:“陛下有所不知,民间成婚比之宫中册立嫔妃,别有一番风趣。”   “哦,这怎麽说?”   皇宫是天底下最雄伟富贵的地方,左淩轩却始终没有走出过这里,他正是对什麽都好奇的时候。   很快,禄公公就手舞足蹈的,热烈的向面前的皇帝陛下,介绍起来民间如何举办婚事,如何的热闹:   “民间若是成婚,新娘子要被哥哥背进轿子,然後开始放鞭炮,漫天红纸,新郎官要撒糖撒钱给路人,路人可以故意截路要讨喜钱,这去新娘家的路,和回新郎家的路不能走同一条。   等到了新郎家,新娘子要和新郎牵着红绸带,迈火盆,过马鞍,寓意红红火火,平平安安,吉时一到,拜天地。   入了洞房用秤杆揭红盖头,说的是称心如意。後面还可以闹洞房。”禄公公故意说的十分热闹,勾着左淩轩的玩心大起。   最後,他带着一丝恶意,蛊惑道:“哎,对了,这不是巧了吗,卫督主不是正好有了个对食吗,陛下想看的话,不用出宫,可是近在眼前。”   “竟然这麽有趣热闹,寡人还没有看过,不过,卫卿似乎没有办喜事的意思。”   左淩轩有些心动,可他又有些惧卫衣的,垂下眼,唉声叹气道。   他知道,卫衣这个人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实则对他没有一丝臣服之心。   禄公公新换上一杯茶水给陛下,笑嗬嗬道:“卫大人这是不好意思,陛下是金口玉言,您一下口谕不就行了吗。   再说了,办喜事是好事,讨个好彩头,卫大人怎麽可能不愿意?”   小皇帝一听十分有道理,撂下手中的朱毫笔,兴致勃勃道:“快快去叫卫衣来,寡人有事找他。”   出了御书房,禄公公吩咐了人去教卫衣前来,转头紮进了茶水房,一个面色微黄的小太监弓着腰走了进来,给禄公公端了茶水,自己过去给他捶背揉肩,一边不解问道:   “干爹,为何您要一直针对卫督主,这样岂不是对您不利,您以前不是说,对这个人,能绕着走绝不招惹的吗?”   而此时,槅扇後的宁润才准备离开,就听见这麽一句问话,抿了抿唇,眸光微闪,重新缩回了角落里听着。   禄公公提起卫衣就不痛快,舒舒服服的坐在椅子上,由人伺候着,冷哼道:   “你懂个鬼,对,揉揉这里,小子,干爹告诉你,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因为我与他平分秋色,陛下的心不偏不倚,我才放任他整日里胡说八道。   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那狗东西竟然想抢了陛下的恩宠,在太後娘娘面前献媚,让陛下给他说好话,怎麽不去死呢。   哼,他也不想想爷爷我,在太後面前侍奉了多少年,他这等下三滥也敢宵想,啊呸。”   正跪在他跟前捶腿的小太监,当即被啐了一头一脸,还一脸带笑的谄媚道:“干爹深谋远虑,实非儿子能及的,原来是怎麽着啊,这就不怪干爹要教他怎麽做人了……”   宁润心中明了,原来症结在这里,他要赶紧告诉师父,师父是什麽样的人,他还是了解一二的,禄公公所说的这些,十有八九都是谎话。   卢太後在督主眼里根本算不得什麽,深宫妇孺,连带着小皇帝才是一对孤儿寡母罢了,有什麽可讨好的。   此时,卫衣已经来到了御书房,他还不知道,自己又被禄公公暗地里阴了一把,只是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听着小皇帝坐在上面说话。   左淩轩坐在书案後,一脸天真无邪,雀跃的道:“卫卿不如在宫里举行个婚宴,寡人还没见过婚宴是什麽样子呢,听说新娘子要凤冠霞帔,坐轿子,迈火盆,比宫里有趣多了。”   卫衣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袖着手,面向陛下时唇角又含了笑,直言不讳道:“宫中册立嫔妃数位,比民间好看许多。”   “那有什麽意思,不过一群木头桩子,与妾有何异,自然要等溧阳妹妹进宫才好看。”左淩轩提起溧阳郡主,便有些兴高采烈,不知所言了。   册封皇後的大典与皇帝登基的重要性如出一辙,隆重不可懈怠,皇後与皇帝名义上是同等的,虽然手中权力并没有皇帝的那麽大。   卫衣眉尖微挑,小皇帝当真口无遮拦,毕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般不仅会引得後宫动荡,对溧阳郡主也是有害无益。   似乎发现自己说跑题了,左淩轩无意与卫衣在这里打太极,急不可耐的皱了皱眉,直接拍板定案,下了口谕道:   “就这样定了,你和那个宫女在宫里办喜事,寡人要亲自过去看。”   皇帝毕竟是皇帝,玩心起了,他们做奴才的就得从命。   “卫衣遵命。”   卫衣自始至终眉眼含笑,没有丝毫的不情愿,若是宁润在,他就知道,督主此时心里估计说的是,滚你娘的。   小皇帝听到这四个字,总算是心满意足了,挥了挥手,让卫衣退下。   好不容易等卫衣从御书房里出来,宁润早早等候在一旁,谁知禄公公突然挤了上前,一把握住卫衣的手腕。   眉开眼笑地道喜:“恭喜恭喜,卫公公大婚咱家一定到,给卫大人备上一份大大的贺礼。”   卫衣还没有说陛下的吩咐,禄公公就一张嘴说了出来,此时再不知道是谁挑唆的,卫衣就真的是个傻的了。   他翻转撤出了手腕,面无表情的掸了掸袖子,冷冷道:“那禄公公可一定不要忘了。”说完,拔腿就走,扔下禄公公一干人等。   禄公公此时却不生气,一脸的春风得意,这陛下亲口御赐的婚事,对其他人说是一种天大的荣誉,可对太监来说,真是无异於扒下裤子的羞辱。   宁润见师父走了,禄公公又要进去献殷勤了,他急忙追了上去,叫住了师父,把刚才在茶水房的事情说了一遍。   “好个挑拨离间计。”蓦然,卫衣吐出这麽一句,神情有些诡异莫测。   宁润有些摸不着头脑,谁挑拨离间了?   而後,卫衣出乎意料的一笑,对他淡然道:“禄公公的脑袋坏了,咱们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宁润鼓着嘴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脑袋坏了,何必与师父做对,谁也抢不了谁的位置。   太後跟前的福公公才是真正的聪明,面上不争不抢,一副忠厚的面容,说起话来也不似禄公公一般尖酸刻薄,怪道一跃成为了卢太後面前的第一大红人。   倒是禄公公,真真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无怪乎这麽多年,总被福公公牢牢的踩在脚底下。   卫衣已经清楚了所有的前因後果,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中间的小皇帝设计的。   真是不简单,不愧是皇家的孩子。   总的来说,小皇帝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在禄公公面前多多夸赞卫衣,甚至装作不经意间向太後举荐,不,连举荐都不用,只要说一句,卫衣不错。   面对儿子兼皇帝的话,而太後的神情必然是要和颜悦色的应一声,的确不错。   禄公公在宫中沉浮多年,靠这一份危机感走到今日,挣得一席之地,听闻此言必然会受到刺激,以为卫衣有意献了殷勤,要顶替自己在皇帝面前第一总管的位置。   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对禄公公来说,无异於灭顶之灾。   然後他定会向陛下进谗言,而陛下只需要装作无辜的样子,被他挑唆着做各种事情,再让卫衣看出是禄公公的主意,就成功的挑拨离间了。   而他非要卫衣声势浩大的娶妻,这件事卫衣多半会怪在禄公公身上,更会和禄公公相互撕咬陷害。   而那不知世事的陛下,卫衣自然不会记恨,便是记恨了也无用。   宁润听完师父的推断,连声喟叹:“这位长大了也不简单。”   而今这还只是个连宫门都没怎麽出过的少年,就有此般厉害心机,日後可是不得了。   卫衣忽然想起来什麽,恍然叹道:“摄政王的话,倒也说的不错。”   “师父,摄政王说的什麽?”   宁润有些好奇,他还是很信服这位手腕铁血的摄政王的。   宁润跟在陛下身边,时常能见到摄政王来教授陛下课业,态度也一如寻常长辈般,威严可敬,看不出喜憎。   卫衣抚弄着衣袖,微笑着,重复当初摄政王的话:   “他说,咱们这位陛下,生於深宫之中,长於妇人之手,只知眼前三寸地,不晓天下兴亡事,目光狭隘,不堪大任。”   紧接着,卫衣嗬然冷笑,尖刻道:“而今看来,这句话果然不错。”   宁润讪讪一笑,在他看来,王爷若作为亲皇叔,这话其实说的有些狠了。   不过而今看来,陛下的确是往那边去的趋势了。   现下局势如此,挑拨他们二人有什麽用,只不过眼下足以保证是效忠他的。   若是卫衣根本不吃这一套呢,究竟还是个孩子,目光短浅了些。 第21章 嫁衣   “繁缕姑娘, 督主来了。”   繁缕很快就出来了, 走到卫衣面前, 福身道:“奴婢见过督主。”   卫衣点了点头, 放下茶杯, 开门见山道:“七日後成亲, 你, 好生准备一番罢。”   繁缕一怔,诧异道:“成亲?”难道不是直接搬过去吗?她有些茫然失措。   卫衣看她这样子觉得挺好笑,索性和她多说了一些话, 点头道:“对,到时候会有宫里嬷嬷来给你梳妆,还有喜娘, 你若害怕, 可请女医馆的人来做你的傧相。”   “不必了。”闻听此言,繁缕默然摇头, 算了吧, 还请人来陪, 搭自己一个进火坑就算了。   半晌, 繁缕拈着手指, 低声犹疑道:“奴婢能问为何吗?”   卫衣简洁明了道:“陛下想看。”   “陛下?”繁缕白了白脸, 知道这下是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陛下御口,谁能更改,不听就是抗旨不尊。   “本座还有事, 走了。”卫衣站起身来, 准备离开,看了一眼杯中残余的茶水,漂浮着细碎花瓣。   走到门口负手背对着她,身姿挺拔俊秀,吩咐道:“陛下要来看,你不许出任何差错。”   “是,奴婢记住了。”繁缕喏喏答道。   随後的日子里,大概因为是皇帝陛下御口的缘故,卫衣对此格外上心了些,经常派西厂的人前来询问诸项事宜。   西厂的人和一名宫女带着人来清秋院,繁缕请他们进来後,看着她们抱着的东西问道:“这是什麽?”   宫女上前一步,随她进入了房间里,说明了来意:“我是针线局的宫人,这里是新娘子出嫁的喜服,姑娘赶紧试一试,不合适再送回针线局的绣娘重新改。”   说着,便将嫁衣铺陈开来,华丽展现在繁缕眼前,大红的缎子被巧手裁成嫁衣,广袖逶迤,金丝花纹滚边,灿灿生辉,收腰流畅,衣领处一顺而下的吉祥如意纹。   用的是上好的大红杭绸,质地轻软,富丽华贵,里衣,中衣,外衣,整套的嫁衣摆在桌子上。   宫里绣娘的手艺,自然不是宫外人能比的,精湛如画,美艳绝伦,这一切越美好,繁缕越发失了心神。   这对她来说,不是喜服,而是枷锁,自此锁在宫中的枷锁。   旁边西厂来的小太监也在等着,繁缕只得依言进入内室换上红嫁衣,十分合身,恰到好处的束腰衬得身段窈窕漂亮,美不胜收。   等出来後,宫女问道:“姑娘可有不合身的地方?”   繁缕安然摇了摇头,答道:“很合适,不用再改了。”   凤冠霞帔,销金盖头,绣鞋胭脂,一样样的周到俱全,繁缕越发的焦躁不安,她夜里几次做噩梦惊醒过来,很快就消瘦了下去。   女医馆一众人等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如同热锅里再次进了凉水,炸开了锅,可谁都知道繁缕日後不能招惹了,便缠着与她相熟的人追问个中详情。   栀子对此烦不胜烦,在繁缕面前直言,这一群长舌妇,终要有别人看她们笑话的一天。   紫苏倒是常来看她,前言不搭後语的说了许多话,繁缕只看着她,半晌才低声叹道:“紫苏姐姐,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紫苏哑然,沉默了下去。   七日之期过得很快,在忙碌中眨眼之间,繁缕早早便被人叫了起来,按照惯例香汤沐浴,绞干了头发,开始更衣换上嫁衣。   喜娘早早就来了,服侍繁缕挽起长发,梳成了繁复的发髻,将步摇金钗一样样的给戴上,小心翼翼的戴上金灿灿的凤冠。   喜娘拿了五彩丝线给繁缕绞面,热热的发疼,繁缕只能端端正正的,如提线木偶般坐在妆台前,任由喜娘摆弄。   香腮如雪,眉若轻烟,秀美绝伦,眉心间花钿精致。很快,妆面就上好了,端的是位大婚在即的新娘子,只一双眼睛乌黑的看不出任何期待之情。   紫苏栀子等人来陪她,却除了安慰就是叹息了,其中紫苏尤为自责,若不是那日她们招惹了庄嫔娘娘,兴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   “紫苏姐姐,你不用担心我。”紫苏一脸担忧,繁缕反手握住紫苏的手,反而笑着安慰道。   紫苏愁容满面,看她这样子更是泫然欲泣,握紧了她的手道:“我怎麽能不担心你,丫头,你进了西厂,就是进了龙潭虎穴。”   繁缕垂下眸子,又咬了咬唇说:“可是紫苏姐姐,那次确实是卫督主帮了我,否则我们的小命就不在了。”   有些恩,不是轻易能够受的,一旦承了人家的恩德,就要有还得这一天。   栀子瘪着嘴,难过道:“你还什麽都不明白,繁缕,你这辈子都毁了呀。”   繁缕眼角似有晶莹,眨了眨眼却消失了,她红唇微翘,对紫苏故作轻松道:“紫苏姐姐,我走了,桔梗和栀子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她们比你懂事。”紫苏转头就掉了眼泪,栀子强忍着不肯哭,桔梗却忍不住了,伏在栀子背後悄悄流了眼泪。   喜娘进来催促的道:“花轿来了,快送新娘子上轿子吧。”   销金盖头徐徐落下,遮掩了少女的容颜,紫苏和桔梗扶着她走出了清秋院,由喜娘背着上了花轿。   喜轿一路吹吹打打的绕了半个外廷,小皇帝一身便服,笑嘻嘻地坐在肩舆上,看这一堆人吹锣打鼓,知道有陛下在看,所有人像是在戏台上表演一样,故意做的热闹又喜庆。   花轿停在西厂外,卫衣亲自迎接她,花轿里出来的新娘凤冠霞帔,鸳鸯销金盖头,身娇柳媚,娉娉婷婷,喜娘递上一段红绸带,中间系着一簇红绸花。   繁缕紧紧握着手中红绸,什麽都看不见,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往里走,跨马鞍尚好,跨火盆时,着实是惊悸了一把,生怕会“引火烧身”,一旁人群里的陛下看得十分高兴。   进入正堂後,随着唱官唱礼跪拜天地,叩谢皇恩,与卫衣相对进行夫妻躬身之礼。   最後,被人牵着走进了洞房,她什麽都看不见,只觉得一踩进房间里时,脚下软绵绵的垫着垫子,同样也是红彤彤的。   宴席上,卫衣与禄公公又是一顿唇枪舌剑,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许多下面的官员前来道喜,不出意料的,贺礼早早摆满了整个院子。   卫衣扫了一眼,他素来不是什麽两袖清风的好人,可这诸礼之中,也有可收与不可收的分别。   这些宾客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与禄公公一样,看他不顺眼的人,冷嘲热讽,卫衣手持酒杯,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记了下来。   也有写了酸诗讽他奸佞小人,蛊惑人心,卫衣面上含着笑,心里却明白,今日之辱他暂且记下,他日定然奉还。   卫衣走着晃了晃,宁润要上前去扶他,“师父。”   “你去陛下那里吧,不用管本座。”卫衣摆了摆手,眼神清明,他还不至於几杯酒就倒了下去。   “是。”   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繁缕坐在拔步床上的身形,明显微微一颤,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抓紧了裙子。   满目红艳似火,卫衣皱了皱眉,对一旁的喜娘道:“你下去吧。”   “是。”喜娘顿了顿,只得躬身退下,只是临走前着意提醒道,他们千万不要忘了喝合卺酒。   新房里只剩下卫衣和她两个人,繁缕始终低垂着眼,心里却越来越忐忑。   卫衣随意的挑起了红盖头,却出乎意料的看到她红妆美艳,突然弯下腰凑近了面容,一瞬间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啊!”繁缕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直接想要往旁边蹿,一下子肩膀撞到了床栏,疼得厉害,偏生还不能哭出来。   卫衣冷冷挑了挑眉,看着她惊慌失措,不知所言。   这天底下,没有几个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却怀着赴死的心思吧。   繁缕睁着微翘的眼睛,故作冷静,殊不自知,唇上的口脂已经被咬得落了色,紧紧抿着唇,满目的防备与惧意早已泄露了她的心思。   这样的神情目光,卫衣再熟悉不过,甚至是身居九五之尊的小皇帝,见过的都没有他多。   都说女子一生最美的一天,就是穿上嫁衣上花轿的这一日,此言却也不错。   不过,和其他女子不大一样的是,繁缕并没有紮耳洞。   因幼时算命的道士说她福气薄了些,所以不能紮耳洞,防止漏了福气。   鬓发乌黑,干净的莹白耳垂下,是白皙秀长的颈侧,小巧的锁骨,胸前起伏的前襟,再往下就是束着提花红底腰封,纤腰若柳。   娇小的身形笼着大红的广袖霞帔,一身锦绣嫁衣,瑟瑟的缩着肩膀,卫衣心里暗笑了笑,这个小丫头,这麽一缩肩,倒像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   他故作冷颜问道:“你可知你的身份?”   繁缕顿生一阵难堪之情,狠狠咬着内里下唇,不肯言语。   可卫衣死死逼视着她,不得不答,一开口发出模糊不清的嗓音,含着哭音,低声答道:“知道。”   卫衣听了很满意,走到桌子前,端起两杯酒,递给她一只杯子,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繁缕,你知道这是什麽吗?”   繁缕抿了抿唇,低眸乖巧的回答道:“交杯酒。”   “这叫合卺酒。”卫衣淡淡一笑,纠正道。   他拈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泛着微光,酒香中隐隐能闻到一种很清淡的苦涩药味。   卫衣泠泠一笑,道:“这酒香,闻到了吗?”   不过是一些催情的药罢了,这是宫里惯用的手段,他目光微闪,故意将酒杯从繁缕鼻尖漾过。   “喝了这个酒,你就人事不知了。”这麽说尚且婉转,这里面的药粉,可使女心欢洽,情动不已,不知是何人准备的。   卫衣扬眉微挑,转着手里的杯子,繁缕倏然一惊,鼻尖的酒香中隐隐夹杂着苦涩的味道,她是医女,自然知道什麽叫催情的药,甚至知道它的一些药理。   可是,他同自己说这些做什麽?   卫衣很快就将酒杯放下了,显然没有要喝合卺酒的意思,繁缕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板着肩,坐在床边上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喘。   下一瞬,卫衣突然直接按住了她的肩膀,这衣裳本就是广袖,外衣径直被褪了下去,露出来一些肌肤在空中。   按在肩上的手炙热有力,繁缕下意识挣紮着後退,惊悸地唤了一声:“大人。”   “放心,本座如何,你应当清楚。”卫衣声音冷淡,似是意有所指道。   繁缕被羞得面红耳赤,卫衣却有点古怪的看着她,白皙的锁骨从挣开的衣领处露了出来,少女未经人事的身体如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   繁缕战战兢兢,可他的目光不似含有任何动情之色,只是微皱着眉,繁缕想他可能是不高兴了。   突然就失了戏弄的心情,卫衣还是仔细的看了看她,繁缕拚命往後措,手臂撑在身後,以防自己倒下去。   “你且睡在这里。”卫衣忽然掠起衣袍,转身大步出了新房。   他不是在这里吗,这里不是他的房间吗?   直到看着他的脚出了房门,房门被人关上,繁缕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撑在身後的手臂一软,顿时整个人砸进了柔软的喜被里,还有熏香的味道。   她望着头顶上的红罗帐,今晚是过去了,日後,该怎麽办?   仅仅方才一会,她便畏惧不已,背後已经沁出了冷汗,心跳加快。   此时打量起房间里布置喜庆,红罗幔帐,处处贴着双喜字,高烛红泪,桌子上摆着八样果品,寓意深长。 第22章 翌日   繁缕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卸下凤冠, 不时勾到了头发丝, 又解不下来, 纠缠在一起, 在牺牲了几根头发後, 可算完好的拿了下来。   洗干净了脸, 发现妆台上胭脂水粉样样俱全, 粉质细腻,清香无比。衣柜里也是崭新的宫衣,大抵是裁新衣的时候, 卫衣吩咐人一起做的。   若是她那可怜的娘知道女儿嫁了个太监,必定也是泉下不宁的吧。繁缕想,不要告诉娘亲了, 等下次祭拜的时候, 就告诉她自己嫁了个好儿郎就好,这样就好。   她一天都没吃什麽, 此时看这些应该都是一早准备好的吃食, 都略略用了一些, 感觉不那麽腹饿了, 掀开被子准备入睡。   清晨醒来, 已经是天光大亮, 繁缕起身穿上衣裳,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繁缕瞬间睁大了眼睛, 呼吸几乎息止了, 下意识白皙的手指扣紧了门扇。   此刻她只想知道,这位西厂卫督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爱花之人?   满院海棠开得锦簇丛生,清晨的阳光明媚,落在一簇簇绮丽多姿的海棠花上,红艳似胭脂点点,亭亭玉立於枝头,楚楚风致仿若一位伊人,那是繁缕此生未见的美丽,她难道是还在梦中。   昨日进来时并不知庭院中如何,此刻才晓得,这般多的海棠花树,开得繁丽娇艳,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从海棠丛中醒来的一样。   院中一个小太监正在给花树浇水,看见她出来叫了一声:“繁缕姑娘,早啊。”   繁缕点了点头,礼貌的回应了一声,问道:“嗯,早啊,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叫我小欢子就行了。”小欢子的脸一笑起来就胖胖的,有些像个包子,大约十五岁多的样子,又道:“小的是负责这个院子的扫洒,”   四下十分安静,树上的鸟雀叫声清亮,令繁缕有些不适应,每天在清秋院醒来,外面就是大家的嬉笑声,还有医徒背书的声音,以前不觉得,现在才觉得往事如烟了。   生机勃勃的一切,郁郁葱葱的花树,繁缕皱了皱眉,太清静了这里,问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吗?”   小欢子以为她指的是宫女,笑着答道:“这里除了夫人,没有第二个女子。”   繁缕想了一下便明白了,西厂乃是重地,能在这里行走的人,都是锦衣卫和西厂的太监,自然不可能会有宫女的。   之前在清秋院的衣裳,都已经被抬了过来,放在房间的墙角里,繁缕换上了宫女例服,嫁衣叠放整齐放到了衣箱里,不管如何,嫁衣对於一个女子来说意义重大。   过了一会,小欢子跑过来道:“姑娘,督主吩咐小的请您过去用早饭。”   “在哪里?”繁缕略微一惊,她没有想到卫衣会让她一起用早膳。   “在督主院子的偏厅。”小欢子在前带路,繁缕跟在他身後,穿过密密的海棠花丛,繁缕才才发现这院子真是别有洞天。   天青宫衣,薄袖轻盈,眉眼淡扫,她们这样的宫女并不准许浓妆艳抹,但是可以浅施淡妆,到主子面前伺候不能灰头土脸的。   这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本应期待着有朝一日,为那折花之人盛放而被采撷,每个女子都是这样最美的时刻被折下,此後一生也许会慢慢凋零,也许会培土而生。   可惜,如今这般算不算是辣手摧花,尚未迎来她的开放,却已经被轻而易举的决定了一生。   卫衣穿着青缎云子袍,一如从前的干净清俊,他今年的年纪二十有五,比繁缕大了七岁不止。   她初进宫的时候,这位督主大人就已经是煞神之名在外了,如今也只是越发恶名昭彰,这长安城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想要弄死他。   “繁缕见过大人。”繁缕有些踟躇,按规矩她是不是要给夫君布菜。   卫衣已经坐在主位,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淡淡道:“坐下用饭吧,不用你服侍。”   “是。”繁缕也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是宫女,可也没有做过布菜这种事情,眼力见不是谁都有的。   甜白瓷碟里放着五个绿莹莹的青团子,正是繁缕爱吃的,繁缕挟了一个青团子到碗里,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入口软糯,香甜又不粘牙,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北地这里惯有的吃食。   繁缕有点疑惑,但是很乖巧的没有发问。   卫衣一口一口吃得很快,不过,每道菜都吃得并不多,只这青团吃得三个,也不是很大,每个圆乎乎的只有婴孩拳头大小而已。   在女医馆虽然也会和其他人一起用饭,但是都是师父和紫苏姐姐她们,大家都十分熟悉,嬉笑怒骂也不介意,此时面对卫衣,不由得拘束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尤其是昨晚的事情,繁缕吓得不轻,她听说过有些太监贪图女色,会有一些令人发指的怪癖,繁缕夜里听大家聊天的时候也吓得不清,是以那晚虽然故作淡然,实际上倘若真的受了侮辱,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   幸而,幸而没有。   两人吃完饭後,时辰还早,外面天气尚且清凉,卫衣站起来道:“走吧,带你看看这里,以後你就住在这里了。”   “啊?噢,好。”繁缕讶然,但还是站了起来跟在他身边,此时才发现繁缕的个子才到他的肩膀处,卫衣忽然问道:“早膳如何?”   繁缕怔了一下,微笑答道:“尚好,青团很好吃。”   卫衣看了她一眼,点头“噢”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唇角微翘,清淡道:“的确不错。”那也是他爱吃的东西。   一边走,卫衣一边语气清淡平和的,和她说这里的一切,甚至带着一点得意的语气,与她说各色海棠如何,原来这里不止有西府海棠,还有垂丝、木瓜、贴梗海棠。   繁缕对他这样的客气有礼十分惊讶,倒不像是昨夜那个喜怒无常的督主了,很像是她来做客的。   “不要再往里去,否则後果自负。”卫衣站在黑色大门外,严肃的警告她。   这里面便是天牢,繁缕知道,她此刻甚至隐隐听见有人的哀鸣惨叫声传出,她仰起头,看见乌黑的门上的神兽狴犴,威严凛凛,仿佛是这天地公道的严明者。   “知道了。”繁缕看着他,她想,从今日往後,她就是卫衣的夫人了,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可是,想要在这里好好的活下去,有些东西,是不是该抛弃了。   “走吧,带你看看其他地方。”卫衣亲自带着她走过了一些地方,告诉她那里可以进去,那里不可以靠近一步,繁缕都乖乖应承下来。   回到了她与卫衣所居住的地方,本应该是两所院落的,中间墙被破开打成了月洞门,左边就是卫衣居住的地方,她这边的院门被封上了。所以说,她若是要出门,需通过卫衣的院子,才能出去。   卫衣温言道:“你若有什麽不喜欢的,就命他们改,不必客气。”   繁缕只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荚清香,有点清苦的味道,并没有平常阉人身上的酸腐气味,她看着墙上新凿出的月洞门,被满墙绿萝掩映其下,微微点头:“多谢大人,我知道了。”   这时候太阳高升了起来,卫衣不喜欢热,便让她可以回去了,繁缕往外走,此时陆午正好进来,迎面而来,对她一拱手道:“见过夫人。”   “啊,嗯嗯。”繁缕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含糊其辞的点了点头,赶紧低头走了出去,回自己的院子去。   而跟着後面小欢子听见陆午的声音,才发觉自己似乎叫错了称呼,当即改正自己的错误,到繁缕面前殷勤道:“以後夫人有什麽要吩咐的,就叫小的一声。”   “嗯,知道了。”繁缕越发的尴尬,敷衍的应了一声,急忙进入到房间里躲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比繁缕想象中要轻松许多,她每日就是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逍遥度日,卫衣从不踏入这里一步。   摄政王每七日进宫一次,亲自检查小皇帝的课业,若是没有完成,禄公公和宁润一等人都要挨板子,卫衣似乎与摄政王的关系不错,因为每到摄政王进宫的时候,卫衣都不在西厂。   卫衣除了早饭以外,其实很少有与繁缕打照面的机会,繁缕在房间里窝了几天後,後天才是她轮值的日子,不过她今天想回去看看她们。   很顺利的,繁缕就离开西厂了,只是小欢子叮嘱她早些回来吃午饭,因为督主今天要回西厂审讯犯人,所以中午回来吃饭,近日繁缕同卫衣一起用饭成了惯例。   此时的卫衣正御书房陪着陛下念书,当然,这不是他的本职,可无论是禄公公还是宁润,都不是能让陛下乖乖念书的人。   从上次小皇帝斥庄嫔厨艺不精後,就再也没有人给陛下送过羹汤了,陛下没有宠幸太多妃嫔,宫里也就一个庄嫔,和一个桐嫔得过宠幸罢了,一来他年纪尚小,还要学习许多功课。   二来太後觉得那些女子皆不是自己氏族的人,自然有心防范,反正皇帝也不用急着绵延皇嗣。   卫衣日日也不过陪小皇帝在御书房待着,批改一些没用的奏折,不过是个傀儡小皇帝,只消一些小玩意便能引得他玩物丧志,卫衣没有这个兴致。   做皇帝的倒是比他们这些做太监的还要辛苦,即便是傀儡也要做出个勤奋样子,不然还有被那些太傅说教,告到太後那里去,然後被太後说完,再被摄政王训戒。   回到女医馆,看到熟悉的一切很安心,院子里的两棵黄角树还是郁郁葱葱,廊下有被扫过的痕迹,繁缕扬唇一笑,到窗子下清声唤道:“栀子,我回来了。”   繁缕,繁缕的声音,是繁缕回来了?   栀子在屋子里听见声音,如同一股清泉注入身体,瞬间精神起来,几乎是飞奔出来,看清了院子里的人一把搂住她,一面喜极而泣,一面嘴里欢喜的叫嚷着:“繁缕,繁缕,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栀子正在值房当班,今日该她和另一位医女轮值,那位医女被人请了出去,只留栀子一个人在这里。   对於栀子的激动,繁缕还是很感动的,毕竟能真心为她悲喜的人不多,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身的,平生栀子更是头一个。   等两人分别激动完了,栀子打发了门房去清秋院传信告诉紫苏,说繁缕回来了,让她赶紧过来,然後请繁缕近屋子里坐着,攥着繁缕的手不肯放。   两人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最後,繁缕笑着问道:“栀子,桔梗怎麽样了啊,是不是很想我?”她出嫁那天,桔梗哭得很伤心。   “桔梗她,繁缕,你还记得庄嫔娘娘吗?”不知怎麽回事,栀子的神情有些怪异,吞吞吐吐的,没有回答繁缕的话,反而问起了她庄嫔。   “记得,怎麽突然提起她?”繁缕张了张嘴,庄嫔,桔梗,她突然脸色一变,骇然失色,难看的问道:“难不成桔梗得罪了庄嫔娘娘?”   桔梗那样的性子,若真的得罪了庄嫔娘娘,真的是死路一条。   栀子急忙摇头道:“那倒是没有。”   繁缕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瘪了瘪嘴,埋怨道:“你可吓到我了,究竟怎麽了。”   “繁缕你不知道,从你走後不多日,桔梗不知怎麽和庄嫔走到一块去了,日前庄嫔荣宠,次日桔梗就被叫走去庄嫔娘娘宫中侍奉了,大家都说是桔梗讨好了庄嫔娘娘的。”   栀子倒了一杯茶递给繁缕,才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语气里又含着一些愤懑之情,明明大家都知道,上次就是庄嫔才害的紫苏姐姐和繁缕被打个半死,桔梗竟然还去投靠这种人。   “啊?”繁缕倒是没有想到,她一直都知道桔梗比她们都更努力,而且她也值得往上爬。   她沉默了一会,眉眼微蹙,摩挲着手中的青花茶杯,柔了声气缓缓道:“这是桔梗的选择,你我都无可指摘。”桔梗前些日子一直怪怪的,可那时的繁缕被赐婚之事搞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也没有多多询问过,毕竟再惨也惨不过她了。   其实从那次桔梗见过家人之後,她就一直情绪很低落,繁缕自己当时紧张在和林怀的见面中,只单纯的以为桔梗是因为想家了。   可是很奇怪,大大咧咧的栀子进宫之时倒是偶尔哭过几场,她更是许多次午夜梦回,梦见娘亲偷偷的哭过。   只有桔梗,近两年鲜少提起家人,有些事单独说并不奇怪,可一旦串联在一起,就显得比较古怪了,桔梗进宫时表现的还不是这样,这究竟是为何?   “我只是觉得,宫里那麽多的贵人娘娘,她偏偏去找这个庄嫔娘娘,分明就不好走。”栀子想说庄嫔明显就是条死路,如今看不出来,可明眼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不喜欢庄嫔。   她想了想,又道:“哪怕是桐嫔娘娘,也好一些。”桐嫔最近正蒙盛宠,听说性子又是温柔如水的,怎麽看也比不受宠的庄嫔娘娘更受宠吧。   “大概是因为庄嫔娘娘家世好吧。”毕竟庄嫔娘娘身後有太後娘娘呢,繁缕嘴上说的淡然,心里却还是担心起来,桔梗的选择在她看来非常不明智。   通过她和紫苏姐姐上次被被庄嫔笞刑,难道桔梗不知道庄嫔并非明主吗?莽撞冲动,即使繁缕只是一个宫女,但入宫三年之久,她也明白无论是宫妃,还是她们这些宫人,最不可取的就是莽撞骄横。   桐嫔也好,庄嫔也罢,不过都是她们选择的一条路,个中曲折苦楚不必多说,只没有想到,桔梗选择了一条更为艰辛的路,庄嫔好时她自然也好,可若庄嫔不好,她便也会跟着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人各有志,若是桔梗能以此飞黄腾达,也未嚐不可。”繁缕对於庄嫔还是心怀芥蒂的,毕竟那一次差点让人要了她的命,桔梗的选择,没人可以更改不是。   听说了桔梗的事情後,繁缕虽然有心让栀子高兴,但终究也被此事影响了情绪,心中略有不快。   说到这里,二人沉默许多,栀子握住繁缕的手歉意道:“是我的不是,你好心回来看我,我还说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   “栀子,你想什麽呢,这事我早晚也会知道,至於桔梗,只能希望她能如愿以偿吧。”繁缕心中五味杂陈,庄嫔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愿桔梗好运吧。   贵人身边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过的。   紫苏姐姐听说她回来,便扔下徒弟跑了过来,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繁缕可从来没见过她这莽莽撞撞的样子,西厂的消息封锁严密,而她们又接触不到西厂的人,自然也打听不到繁缕的消息。   此时真真切切的看到繁缕一切安好,才放下心来,拉着她一同坐下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热泪盈眶,又问道:“繁缕,他没对你做什麽吧?”   “啊,没有啊。”繁缕神情自然,心里回忆起那夜的举动,从和卫衣这几日的相处看来,不过是偶然罢了。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督主和我不住在一个院子,平日里也很少见到他,紫苏姐姐,你放心吧,我一点事都没有,怎麽才离开几天,姐姐你就变得这麽婆婆妈妈的了。”说着,繁缕故作笑嘻嘻的,可是天知道,她开始的时候是怎麽担惊受怕,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紫苏看她不像受苦的样子,才拧了拧她的脸,嗔怪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吗,你这个小丫头,还这样笑话我。” 第23章 桐嫔   桔梗临走之前找过她, 她就站在门口, 没进来, 语气淡淡的, 稍端着下颚, 神情很微妙的, 对她说:   “紫苏姐姐, 若非是你得罪了庄嫔,繁缕也许就不会被西厂督主看上,更不可能如今入了那虎穴狼窝, 音信不知。”   她想解释,却无从说起,看着桔梗就想起了繁缕, 桔梗看了看外面, 淡淡道:“日後,就这样了。”   紫苏没办法对繁缕说这些话, 她觉得是自己的错, 都是她惹出来的祸, 最後却要繁缕去承担所谓的後果。   她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自责愧疚缠绕着她, 日夜不休, 此时看到繁缕还好好的,她仍然不敢放松。   桔梗的这些话,在她的心里起到了作用。   繁缕不知道她走後的清秋院里发生了什麽, 比往时更加暗流涌动, 随着繁缕与桔梗的离开,莫名的,气氛都低迷压抑了许多。   也许,她们已经开始意识到,女医馆从未真正的安然过。   风云将起,人人自危。   紫苏低垂下眼睛,掩下满目愧疚,再抬头来,已经换上笑颜如常道:“繁缕,今天中午要不要留在这里用饭?”   “不用了,督主今天中午回去,我不能久留了。”   繁缕想起来出门前小欢子的话,她不知道督主从前怎麽样,只是一般他在西厂,他们都是一起用饭的。   栀子撂下笔,眉眼带了失望的神色,语气可惜道:“啊,这样啊,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   “对了,师父若是回来了,劳烦你们帮我劝慰一声,我也没有办法了。”繁缕弯了弯唇,又想起一件事情了,连忙叮嘱了她们。   “你放心吧,许医女那里我们都会说的,你照顾好自己就是。”   繁缕看了看时辰,最後才依依不舍的同她们告别。   离开女医馆,她也想留在这里吃饭,现在才发现,想再像从前那样一起吃饭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她们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从女医馆里出来,繁缕走了一半,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应是哪位娘娘。   抬头看,繁缕顿时倒吸了一口气,芙蓉面,金步摇,身边眼熟的宫女。   这迎面而来的女人,正是之前得罪过的庄嫔娘娘,她对这位娘娘可是记忆犹新呐,一位脾气大的贵人。   繁缕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怎麽又碰上这个庄嫔娘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看着一行人到了跟前,繁缕侧身避让,低头行礼道:   “奴婢见过庄嫔娘娘。”   庄嫔近几日火气颇大,走过来见了她觉得眼熟,停住了脚步,又仔细审视了一遍,看了好一会才看出来,嗬然冷笑道:   “嗬,又是你这个贱婢,真没想到,一帮奴才而已,仗着主子施舍的宠爱也敢作威作福,真是一帮贱奴才。”   繁缕躬身而立,最後几句便听明白了,这是在指桑骂槐罢了,从卫衣身上迁怒於她。   庄嫔如何能不恨卫衣此人,一个阉人,也敢在她面前装腔作势,害得她被叔父好一顿说教。   “姐姐怎在此说教,天气如此炎热,可别晒坏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温雅端庄,清淩淩的如同一股清泉解救了繁缕,想来她运气还是不错的。   繁缕心中默默祈求,上天大发慈悲,且救救她这次吧。   庄嫔头也不回的嗬斥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大概是听到了繁缕的哀求,那声音的主人并不畏惧庄嫔,反而一步步上前,繁缕略抬了抬眼,看见迎面从另一条小径走来的蓝衣宫妃。   同样被两个宫女簇拥着,只见那清丽女子略施粉黛,水蓝暗纹宫裙上绣着几簇摇曳莲花,衣着打扮甚为素雅,长发挽起坠马髻,肤白如新剥鲜菱,双眉修长,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一张脸秀丽绝俗。   面对庄嫔的逼视,她粉面含笑,轻声细语道:“姐姐这是怎麽了,何必为了这麽一个婢子发这麽大的火。”   “怎麽又是你,莫不成妹妹识得这贱婢?”庄嫔的脸色发青,她看见桐嫔就忍不住面皮发紧,她这几日不知倒了什麽霉,处处能看见桐嫔。   “自然不识得,夏日酷暑,姐姐别气坏了身子,何必与一介小小医女计较。再说,此事若让她人知晓了,必然要无中生有,说姐姐小肚鸡肠了。”桐嫔言语轻柔,仿若清风,听得人心头极为舒服。   同为嫔位,桐嫔却要比庄嫔得人心的多了,可见其前程不小,为人处世之道也较庄嫔好上许多。   庄嫔听此言也意识到了,冷哼一声道:“哼,一个小小奴婢罢了,本宫怎麽可能同她置气。”   “对了,不知太後娘娘吩咐姐姐抄的佛经,如今可写完了?”桐嫔手拈锦帕,故作无意的问道。   庄嫔一惊,想起来就快到了期限,她在这宫里谁都不怕,唯独怕太後娘娘,这是她在宫里唯一的依靠啊。   “妹妹在这好好赏花吧,姐姐不奉陪了。”庄嫔果然不是桐嫔的对手,一句两句便败下阵来,急匆匆的回去抄佛经了。   看着庄嫔已经离开,繁缕才诚挚地对桐嫔道谢:“奴婢见过桐嫔娘娘,多谢娘娘恩德。”   “起来吧,庄嫔不过性子急了些,这点小事,无须挂怀。”桐嫔看着她,略含怜善之意道,说完,并不多停留,扶着侍女的手转头就走了。   碧秀跟在主子身边,繁缕目送主仆二人离开,碧秀一边扶着自家娘娘,一边低声道:“这位庄嫔娘娘,可比传闻里骄横多了,连西厂的人竟然都不放在眼里。”   在宫外的时候,人人都说庄嫔温婉娴静,名声好的不得了。   等入宫选秀的日子里,才从宫人口中知道,和宫外所言根本就是两回事。   闻言,桐嫔微微一笑,传闻这种东西,谁传自家女儿不说好的呀。   她明眸微转,拂袖笑道:“她不把卫衣当回事,是因为她身後有卢国公府和太後娘娘,你家娘娘我,除了陛下的垂怜,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的,她自然是要高上几分。”   可在这宫里,连卢太後都受制於後宫之中,庄嫔呀,眼界如此之低,根本不堪为敌。   碧秀不解,道:“那娘娘您一再帮这些人,岂不是得罪了庄嫔娘娘?”   桐嫔入宫不算太久,在陛下面前端庄大方,私下面对自小长大的婢女,却还是有些小女儿的仪态语气,微微扬起下巴道:“碧秀,你以为,太後和卢国公府就真的会是她的靠山。还是说,卢国公府把一切赌注放到了她身上。”   她几次随众人拜见太後,发现虽然太後待庄嫔的确是好,但也是点到即止的好,和太後娘娘可以给她的好处,根本算不上什麽。   就是上次帮了庄嫔送汤给在御书房的陛下,被陛下命人送回来後,太後娘娘不过是面色难看了些,转头就训斥了庄嫔。   在桐嫔看来,太後的恼火不过是因为被儿子拒绝了罢了。   对於庄嫔的不得宠,太後娘娘虽有提点,但并不焦急,而近些日子,庄嫔表现的越来越急躁,尤其在上次太後娘娘特许家人觐见後。   本来庄嫔打骂宫人是常事,可谁想那宫人转头就成了西厂督主的对食,真是不可思议。   自从见过卢国公府的人後,庄嫔比以往安分了不少,是以在桐嫔看来,这多半是因为西厂督主的缘故。   “难道不是?”   “未入宫之前,你们曾随我去过卢国公府,岂不知现在的卢国公膝下有一女,藏於深闺。”桐嫔轻掠远处黄金飞檐一眼,语中意味深长。   碧秀一思即明,惊疑道:“娘娘的意思是说,庄嫔娘娘只是卢国公府……”余下的话,几人没说也都明白了。   庄嫔只是用来给别人铺路的一颗棋子,到时候不用桐嫔多费心思,到了合适的时机,庄嫔自然是要除掉的。   庄嫔这个蠢物,她父亲不过是老卢国公最无能的儿子中的一个,而庄嫔为何被送进宫里来,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得很,偏生她自己却以为前途一片光明。   同她一个棋子斗有什麽意思,危险的在後面,桐嫔竟隐隐有些期待了,唇角扬起一抹娇美的笑意,淡笑不语。   她叹了口气,摆手道:“算了,回去吧,本宫有些乏了。”最近身体甚是乏累。   “是。”   等繁缕回到西厂的时候,小欢子正在门口等她,督主都已经回来了,夫人怎麽还没回来,看见繁缕急匆匆的跑回来,迎上前道:“夫人,督主已经回来了。”   繁缕点了点头,回到住的院子,进了偏厅里,卫衣果然已经在等她了。   “见过大人,我来迟了。”   繁缕没有说今日的事情,在她看来,他们两人,其实什麽关系都算不上,只是住在西厂,一起用饭的人。   卫衣一如既往的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坐”字,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开始吃饭,繁缕很奇怪,又没有什麽话要说,唯一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吃饭呢。   但是,繁缕不敢问。   卫衣也心不在焉的,他其实真没想到,摄政王的暗刃竟是乌衣骑,那本是帝王之物,隶属於皇印的利刃。   皇印,皇印,卫衣忽而想到了什麽,乌眸顿时清明,唇角溢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   繁缕正巧抬起头看见了,挟起咬了一口凉拌笋丝,看着他,也有点怔怔的,莫名的,这笑意和从前不一样。   这个人,真有些奇怪呀!   翌日,繁缕在值房轮值时,就接到翠羽宫桐嫔娘娘的传召,派了马车来接,桐嫔娘娘微恙,传医女至翠羽宫。   繁缕独自一人,上了马车,这段时日,宫里的人似乎身体都不是很好,一上午紫苏已经出去两趟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翠羽宫如今也算是炙手可热,相比之下,桐嫔也算是宠妃了,这宫殿便可见一斑。   宫殿里有几大棵长得极好的白桐树,此时已是盛夏时节,树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浓荫匝地。   桐嫔娘娘出生在桐花绽放的季节,白桐与梧桐并不相同,白桐花开春日里,白紫两色相间,缤纷花落之时,铺满了整个庭院之中,颇为烂漫繁多,而桐嫔娘娘人如其花,素雅沉静,令人倾心。   繁缕跟随宫女进入殿中,处处雅致,墙上挂着花草工笔画,束腰高几上摆着美人耸肩瓶,栀子花轻轻摇曳,散发出清香。   翠玉珠帘低垂,透过细密的帘间缝隙可以看到,桐嫔一身轻便素色常衣,乌发低挽,脸色略施了些许脂粉掩盖疲色,身姿曼妙,斜斜地倚在美人榻上,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   “奴婢见过桐嫔娘娘。”繁缕行礼问安。   桐嫔微微抬了眼,玉臂斜支,隔着珠帘嗓音略含了丝丝慵懒,缓缓道:   “起来吧,不必多礼,本宫近日不知是何缘故,身体总是乏得很,夜里又发热睡不着,烦躁不已,你说可怎麽办?”   桐嫔惯常的轻声慢语,怪不得陛下会特别喜欢她,听这样的人说话谈吐,都是一种享受。   “奴婢斗胆为娘娘诊脉。”   桐嫔点头应允,繁缕上前给桐嫔诊脉,又望闻问切了一下,发现并没什麽大碍,只是苦夏加上吃了些不当的东西。   繁缕收起药枕,躬身温言道:“娘娘请放心,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湿气重了些,奴婢这就给娘娘开一剂祛湿降火的方子。”   桐嫔点点头,道:“清平,你去给白医女研墨。”   繁缕伏在桌子上,清平过来给她研墨,很快就开好了药方和饮食的方子,笔迹工整,清平这样的宫女都是识得些许字的,看了两眼,觉得下面的宫女说的真对,能进女医馆的真是幸运。   “白医女,请稍等。”   她将方子拿去给桐嫔瞧了瞧,收了起来。等清平出来的时候,发现繁缕正抬头,在认真的看墙上的画。   那是一副水墨兰花,繁缕其实不大会鉴赏画作,只看这兰花写意,以淡墨而出,花叶穿插间乱而有序,纤雅清丽,即便外行,也能看出不失为一幅好画。   她问道:“白医女,怎麽了?”   “这画,真好看。”繁缕眨了眨眼,实话实说道。   清平听了果然很高兴,笑眯眯道:“好看吧,这是我家娘娘亲手所作的呢。”   “桐嫔娘娘真是才貌双全啊。”繁缕识情识趣的,跟着附和了一句。   “那是自然。”清平掩唇一笑,颇有几分与有荣焉,桐嫔在里面自然也听到了她们的交谈,轻声笑道:“清平,你这丫头,真是大言不惭。”   “娘娘,白医女说了娘娘的画好,奴婢总不能说不是吧。”   繁缕看这主仆关系融洽,暗想,清平应是桐嫔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丫鬟,大臣之女身边的丫鬟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所以关系都会很好。 第24章 试探   桐嫔让人将她送回女医馆, 内廷与女医馆隔得很远, 若是走路的话要走上很久, 清平出来送她, 很详细的问了一些关於苦夏要注意的事情, 繁缕一一耐心的答了。   “清平姐姐对娘娘可真是照顾细心啊。”繁缕说完需要注意的吃食, 无意感叹了一句。   清平很落落大方的一笑, 道:“这都是我们这些奴婢应该做的,从前在府中就这样习惯了。谁让我们不像别人宫里一样,有个医女当随时伺候着, 自然只能做奴婢的辛苦一些了。”说完,又故作羡慕的一叹。   繁缕心下一明,清平口中的医女, 除了桔梗断不会是别人了, 便急忙问道:“姐姐可知,现在那位医女如何了?”打听一下, 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还能如何, 这深宫之中身边能有医女侍奉, 自然是极为好的事情了, 听说如今比那位身边的大宫女还要得宠, 逢人便炫耀如何聪明伶俐, 又嘴甜手快。”清平撅了噘嘴,似对那失宠的宫女有点兔死狐悲了,她们两宫之间争斗不休, 尽心尽力这麽久, 突然就因为一个外来者被自家主子抛弃了,可不是很难过。   繁缕听着,目光却有些怪异起来,清平口中的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桔梗吗,似乎不太像呀,短短半月之间,怎麽可能一个人会性情大变至此。   若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难道,从前她看到的那个桔梗,都是假的吗,那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说着,清平又微微拧眉,疑惑不解道:“我很搞不懂那医女是怎麽想的,明明前途一片光明,自己干什麽非得要往火坑里跳。”她们这些宫女一心一意的想要主子恩典出宫,而那明明可以出去的人,却什麽都不管的往里钻。   若说是为了荣华富贵,有谁信呢,就是有了再多的银钱,这皇宫都出不去,整日的勾心斗角,那麽多富贵不知道会便宜给谁呢。   至於皇帝陛下的青眼,连她们这些特意挑出来陪嫁,容貌姣好大宫女都不敢肖想的,更别提一个外廷女医馆出身的了,庄嫔那里谁都看得出来,不是一条好路子。   繁缕点点头,心中略带苦笑的附和道:“是呀,我也不明白。”桔梗为什麽一意孤行的,商量都不和她们商量一下,就投靠了庄嫔娘娘。   “哎,繁缕,你们都是女医馆的,你知道怎麽回事吗?”清平拽着她的袖子,一脸的探究与好奇,像个小孩子一样。   关键就是她自己也想知道是什麽原因呢,繁缕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呀,一点征兆都没,日後清平姐姐若是知道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清平一脸失望,唔唔的点头应下,繁缕一看时辰不早了,就同清平转身告辞,上马车离开了翠羽宫。   清平回到殿中後,面对桐嫔娘娘一改在繁缕跟前的嬉笑之色,极为正色道:“娘娘,奴婢都已经按照您吩咐的说了,可那位白医女似乎并没有什麽反应。”   “这麽看来,就是和庄嫔那里那个不一样了。”   “是。”   “既然不一样,也不用强求了。”桐嫔摆了摆手,身後的侍女便迎着冰块,换了个方向冲桐嫔轻轻的扇,凉爽的风夹杂着洒在冰块里的花香盈盈。   繁缕午饭留在女医馆和紫苏、栀子一起用的,顺便回去看看青黛和紫苏新收的徒弟,这样凑了一桌,人也不显少,林医女出来同她打了个招呼,同样说了不少宽慰她的话,也没提桔梗如何,就回去了。   “繁缕,怎麽了?”繁缕有点出神的看着林医女的背影。   繁缕转过头来,摇摇头道:“没什麽,就是几天不见,林医女似乎憔悴了不少。”   栀子捧着腮,瘪嘴道:“能不憔悴吗,林医女就桔梗这麽一个徒弟,虽然不是为了传承衣钵,但也是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徒相伴这麽久,桔梗说离开就离开了,就临走前和林医女门外磕了三个头。”   “也是,不过也不用担心,毕竟再过不久,林医女也快离宫了。”繁缕觉得自己才是最应该担心师父的那个,她怕师父接受不了,真的太痛苦了,没有水深火热,却总是处处胆战心惊。   茶余饭後,紫苏和栀子收拾碗筷食盒,也不让繁缕动手帮忙,她坐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感觉自己像个客人一样。   她只得顺便检查了青黛和紫苏小徒弟的课业,这些现在都是栀子来负责的,繁缕是有些对不住青黛和栀子的,这些本来应该是她做的。   更重要的是,师父临走前反复交代的也是她,务必好生照顾青黛。她什麽没做好不说,还要麻烦栀子和紫苏姐姐,想想便很郁闷,不过至少大家都一切平安。   她发现,丁香,也就是紫苏的徒弟,她虽然小小年纪,但记忆力可不差,而且反应也很机灵,紫苏算是收了个好徒弟。   青黛一如从前的温郁,安安静静,写字也是规规矩矩的小楷,一笔一划,从不偷懒,她的基础打得很牢实,师父说是因为教她的时候,已经总结出经验来了,所以教起青黛来,又比她乖巧懂事,自然是顺畅无比。   “好了,错的地方都已经纠正过来了,丁香,日後写字万不可马虎了,否则是成不了女医官的。”说完了丁香的,放了她出去玩。   又拿起纸张,转头对青黛叮嘱道:“青黛,虽然这肉豆蔻和白豆蔻这两味药,同是味辛性温,归脾胃经,均能温中行气,但不同的是,肉豆蔻固涩之力较强,长於涩肠止泻,而白豆蔻,行气力较强,又长於化湿,温中止呕。”   青黛两眼明亮,听得很认真,繁缕师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她说不上来。   等到了中午午睡的时候,繁缕和桔梗以前的房间已经挪给别的医女住了,因为这两间的房间朝向还算不错,大家商量了一下,不喜欢自己房间的就都换了一番,那一天动静还不小。   繁缕没有了房间,栀子极力邀请她和自己一个房间午睡一下,最後繁缕盛情难却,只得在紫苏遗憾又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被栀子生拉硬拽走了。   中午吃得舒服又高兴,到了晚上回西厂用晚饭的时候,繁缕自然吃不下太多,而且两个人很沉默。   “听说前两日庄嫔又找了你的麻烦?”卫衣看着她微垂的额头,想起来什麽,略一蹙眉,突然问道。   他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审讯犯人,很少过问其他事情,直到昨日才无意听宁润说,私底下传闻庄嫔娘娘又借故辱骂繁缕,实则是在指桑骂槐讽刺他。   “嗯,庄嫔娘娘那日心情不好。”繁缕舀起一勺白米粥,闻言顿了顿,抬起看了督主一眼,对上一双秀致的眼睛,点了点头道。   “这样的人,到底很麻烦。”卫衣的声音一直很平淡,两人在一起时不大爱说话,有些沉默寡言的。   除了初到这里的那一次,他就很少同她说过这麽多话,繁缕可记得那次见他不是这样的,面对庄嫔的时候,笑语宴宴,字字如刀。   繁缕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说的很有道理,庄嫔这样的人,的确麻烦极了,哪里来得那麽多闲情逸致找他们的不快。   卫衣口吻很淡漠地道:“你下次若遇上她,可不会这麽有好运气了。”已经两次了,一次是督主,一次是桐嫔娘娘,再有下次,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麽办法被救。   庄嫔娘娘本就因为紫苏姐姐的事记恨了她们,接着她们又被督主所救,而後前几日被桐嫔娘娘三言两语化解了,可恐怕在庄嫔娘娘眼里,她们都是一拨的了。   以前还寄望於庄嫔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或者干脆不记得她了,可谁想到,仅仅那麽一次,又过了许多天,庄嫔居然还记得,并且是个斤斤计较的。   繁缕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无奈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是主子。”又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他,让不可一世的庄嫔娘娘忌惮三分。   卫衣听着她略带无奈的语气,手中调羹轻轻碰过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忽而语气凉凉问道:“你很想出宫吗?”   繁缕倏然一惊,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只扯动嘴角干干一笑,抬手捋了捋头发,没有回答。   她其实也不知道,似乎她从来都是随波逐流的人,什麽都似乎是上天已经安排好的,从未自己去选择过什麽。   自从耿氏一族潦倒後,卫衣便没有空闲的时候,宁润却知道,师父的库房可能又新添了些东西。   卫衣没有听见她的答话,心中明了,他不过随意问问,即使繁缕想出宫,他也不可能真的就放了她。   今天晚上,督主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繁缕入睡前这样想。   等繁缕下一次轮值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师父回来了,繁缕喜出望外,打开窗子一看,果然师父就站在外面。   繁缕迎了上去,握住师父的手有些发凉,笑嘻嘻地问道: “师父,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昨天,回来就听到了你的事情。”许医女微微蹙着眉,目带怜惜地摸了摸她的鬓角,深切道:“繁缕,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师父在,什麽都不苦,师父外面晒,咱们进去说话。”繁缕连忙摇头道,一边拉着师父往里走,外面太晒。   怎敢说苦,这将近一个月下来,经历的比她前三年都要多,能好好的看着一切都在眼前就好。   而许医女生怕她是强颜欢笑,所以看她的时候看得很细致。   昨日回来,女医馆里不同寻常的消沉气氛,所有人见到她都是欲言又止的,最後回到清秋院,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和以前一样,听到她回来的消息一群人簇拥着来接,紫苏,青黛,栀子,林医女,偏偏就是没有见到繁缕,也没有见到桔梗,她师父都在这里,没道理,没道理。   “许医女,我来帮您拿。”栀子先上来帮许医女接过行礼,怕一会她听到消息会昏过去。   等了半天,大家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谁都不敢讲,怎麽说,说您徒弟一个月前被赐婚嫁给太监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最後还是同病相怜的林医女叹了一口气,拉着茫然的许医女近屋子里说,当时许医女就跳了起来,她抚着心口冰凉,好久才说出话来。   现在,许医女亲眼看到她一切如故,和当初的紫苏说的一样,看她身上也没有伤,虽然听她们说了繁缕无事,但还是担心,看到她才安了安心。   许医女拍了拍她的手,道: “繁缕,你一切安好师父就放心了。”   “师父。”   许医女突然掏出了什麽,沉甸甸的一只布包,径直递给繁缕道:“繁缕,这些给你。”   繁缕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硬硬的,瞬间缩回了手,惊讶道:“师父你这是什麽意思?”   “这些都是英国公府临走前给的赏钱,你都拿着。”师父有些强横的要塞给她。   “师父,您快收回去,不用了,我在宫里什麽都不缺。再说了,还有月钱呢,这些银钱您自己留着吧,您也快离宫了。”繁缕都推拒了回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师父给的银钱的。   师父不肯收回,眉梢眼角都带着自责,忧心忡忡道:“繁缕,听师父的话,你以後在宫里,这些都是用的上的,师父是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唉,要是这次师父没有出宫就好了。”   “师父,您在不在都一样,您怎麽知道,就不是因为以前呢。您知道,在救我和紫苏姐姐之前,我就见过他了。”繁缕不明白她们都在自责什麽,她无法告诉紫苏曾经救人的事情,但她觉得,唯一一次能让督主对她留下印象,就是那一次了。   最後,靠着繁缕强行转移了话题,才停止谈这个问题,她说:“师父,您知道桔梗的事情了吗?”   “桔梗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她师父都和我说了。”提起桔梗,许医女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了,很为她惋惜。   “林医女怎麽说?”繁缕至今还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桔梗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她三年前送了桔梗一个香囊,她都没舍得扔掉,那麽念旧的人,繁缕不相信她能那麽义无反顾的抛下一切。   “我觉得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麽苦衷。”   “她能,繁缕,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她能的,只要有足够令她绝望的事情,她就能的。”许医女异常笃定道。   只是因为她突然发现,繁缕似乎被教的太天真了些,她不知道,在这皇城之外的世界,那些人心险恶只会更加分明显露。 第25章 後悔   繁缕吸了一口气, 拨弄着茶碗里的茶叶, 缓缓道:“师父, 我不明白。”桔梗怎麽变成这个样子, 一定有她的原因。   师父看着她, 叹道:“繁缕, 都怪师父把你护得太好, 不行,回头可不能这样教你师妹。”   繁缕抬起头,突然感觉心里有些酸酸的, 她是不是成了师父的试验徒弟,想着便觉得想笑。   紧接着,就听师父继续道:“林医女说, 桔梗这件事似乎也考虑了不少时日了, 大概是成为医女後,就已经在想这件事情了。”   成为女医官之後, 繁缕细细回想, 的确是这样的, 甚至, 在她被打後来看她, 还曾经问过她关於庄嫔娘娘的消息。   但是当时她自己说这个消息, 完全只是为了告诉桔梗庄嫔娘娘有多可怕,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难不成那时, 桔梗就起了心思投靠庄嫔娘娘了, 繁缕微蹙着眉,听清平的话,桔梗应该过的还不错。   她想了想,桔梗应该还没给女医馆回过消息,便道:“师父,我听桐嫔娘娘宫里的清平说,桔梗似乎还是很得庄嫔娘娘的喜欢,应该没有事的。”   “那我回去告诉林医女一声,免得她整天忧心忡忡,心不在焉的。”许含笑点了点头,她很理解林医女那种对徒弟的感情。   而西厂里,气氛却不是如此轻松了,宁润得到消息来找督主。   卫衣面色鲜少凝重,片刻之後又慢慢散了去,恢复了平素的淡然神情,只语气平平道:“乌衣出,天下乱。”这是很久之前不知是何人说过的。   宁润听师父的语气,知道摄政王手上的乌衣令,大胆猜测道:“倘若如此,看来摄政王是势在必得了。”   卫衣撇嘴,笑了笑,将手中的书信随手扔到桌子上,摇头道:“胜负还难说得很。”这种事情,怎可妄下断论。   他只是想知道,摄政王的是乌衣骑,而庆山王呢,是什麽?毕竟像他这样的一个以命相赌的赌徒,总要先看到兔子再说撒鹰不可。   卫衣不觉得作为一个太监,这样会是想太多。从来没有远见的太监,最後的下场往往唯有惨死。   禄公公看他不顺眼,也不顺意,心里堵得慌,不动声色间已经想好用一百种方法,让卫衣出丑,可结局总是出乎意料。   小皇帝自从卫衣娶妻後自觉大功圆满,看着卫衣和禄公公果然相互斗得死去活来,彼此私底下暗暗较劲,就是宁润和禄公公的关系,也开始紧张起来。   陛下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卫衣自从与摄政王搭上线後,便不大顾得上禄公公了,近日禄公公纠缠不休,搞得宁润着实头疼。   他问的:“溪峡谷的矿产已经被师父收入囊中,那个禄公公的侄子怎麽处置?”   卫衣正站在一丛花树前,指尖爱怜的轻抚过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平素海棠有色无香,只这西府海棠既香且艳,花姿潇洒,宛若临世仙子一般。   他唇畔含笑,泠泠道:“留之无用,且杀了吧。”   侧颜看去,这男子眉眼秀致,文弱白皙的书生一般,宛若一位怜花君子,口中吐出的话语带着凝霜的冷意。   “那禄公公,师父是否也要除掉?”   卫衣撇了撇嘴,带着一点傲慢道:“他尚且不配。”这样的人,何须他亲自动手,早早自己走上一条死路。   他又低声笑了笑:“你说,毕竟年纪也那麽大了,不死的话,多不好意思呀!”   宁润抽了抽嘴角,禄公公若是听见这话,想必督主只有挨揍的份,表示不服。   晚饭过後,繁缕走出房门站在廊下,头顶上星河灿烂,繁星点点,伫立许久,卫衣走了出来,问她:“在看什麽?”   繁缕仰着头,答道:“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晚风清凉,带着丝丝冷意,繁缕喜欢这样的时候,鼻息间沁入甜蜜的花香,她径直坐在台阶上,捧着脸望着天空。   卫衣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繁缕和他对望了一眼,很快又偏了过去,盯着头上璀璨的星河,卫衣反而没有挪开目光,一直盯着她看。   最後繁缕扛不住了,缓缓转过头来,轻轻问道:“督主,怎麽了?”   卫衣唇角上扬,指了指她的鬓角,略带疑问道:“你这里是什麽,胎记麽?”   朦胧昏黄的廊灯下,繁缕的侧脸鬓角上有一块浅淡的红色,在白皙的面皮上尤为明显,他怎麽之前没有注意到过呢?   繁缕想了想,实在不记得自己脸上有什麽胎记过,站起来小步跑回房间里,用镜子反复照了照。   过了一会,出来继续坐下道:“唔,才不是胎记,是白天和她们说话时不小心染上的胭脂。”   果不其然,繁缕让他看着,拿着帕子轻轻擦了两下,那红印子便不见了。   繁缕踟躇半晌,犹疑着开口道:“督主,有件事不知可不可以请教一二?”   “什麽事?”她这样的小医女,有什麽事需要来请教他,卫衣有些好奇。   繁缕三言两语讲了桔梗的事情,困惑道:“督主您说,桔梗这样的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卫衣年长她许多岁,见地自然比她要来的深刻,趁着他心情还不错,所以繁缕想问一问。   卫衣不答反问道:“那你自己怎麽看?”   “我觉得,有些艰难。”繁缕蹙了蹙眉,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比划着,形容庄嫔的可怕,抱膝解释道:   “我没有和紫苏她们说,我觉得不能因为自己运气好,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便不敢品头论足。”   许多人自己的运气好,实则没怎麽努力过就比别人强了一大截,而後站在高地上,对那些不得不在泥泞里打转的人,进行故作高明的说教。   她见识少,不敢妄加去否决别人的选择,卫衣却不一样,他们这样的人,只看如今的一切,就可知他经历的远比她这辈子都要多。   卫衣垂眸凉凉看了她一眼,语气很清淡道:“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对与不对,只有成王败寇的结局。”   “你说她知道既然庄嫔娘娘的性子,还是毅然决然的去了,那说明桔梗的确是有所图,而且唯有庄嫔能办的事情。”   繁缕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做什麽事,本就都应该有个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再荒诞不经。   “所以你是对的,这种事情上,还是不予置评的好。”   沉默良久,卫衣忽然抬眸,凝视着她问道:“你救本座的时候,不怕吗?”   大雨瓢泼,当时他自己都以为已经落入地狱,天地之间没有一寸一丝光明,他当时都在可惜,自己这是不是死的太早。   繁缕回过头,眸中漾出温软的浅笑,坦然答道:“怕呀,我当时可後悔留下来了。”她当时守着一个死了一样的人,谁能不怕。   这是後悔救他了的意思。   你倒是也敢说,卫衣唇畔含笑,看着她,意味不明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他不习惯与人表示很亲密的动作,一贯都是拍拍对方的肩膀,然後站起身来,拽上斗篷,缓缓回屋去了。   繁缕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走掉,这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麽,恨不得当时咬掉舌头算了,愁眉苦脸的想着,拍她是什麽意思?   难道是生气了,这也难怪。   她当时的确是後悔了,但是却还是没有丢下他自己跑了,这下子可是失言了。   没说的是,现在才是真的後悔,若是没有救他,或者晚了一会,估计她现在和栀子一样,安然又热切的等待着出宫之日的到来吧!   繁缕站在门前等了一会,里面没有什麽动静了,繁缕想,大概是睡着了,转身回去了。   翌日清晨,鸟鸣花香,一片海棠花丛露水微垂,土地湿润,花木草树散发出盎然生气,气氛总有些莫测的诡异,两人相对用早饭。   今天是两屉鲜肉小笼包,皮薄卤足,咸香味鲜,再佐以姜醋汁,味道妙不可言,可繁缕心怀忐忑,食不下咽。   卫衣手持竹木箸,低头专心致志的吃着肉包子,从心里拒绝和她说话的,而繁缕则绞尽脑汁,没话找话。   她想了半晌,嗫嚅道:“大人,早饭用的可好?”   “尚可。”卫衣语气冷淡,但是任由她在旁边跟着说话。   繁缕想解释一下昨夜的话,思前想後又无从说起,轻轻蹙着眉忧愁了一下,难不成这就是师父常说的言多必失,她的好日子真的是即将混到头了。   人果真不能多说话,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乃是真理也。   卫衣有点小小的享受这种气氛,繁缕一改平常的小心翼翼,不知道是不是预料到自己没有好下场了,一整天跟着卫衣身後团团转,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卫衣口渴想喝茶了,繁缕及时递上茶杯,外加附赠一个清甜得宜的浅笑,粉白的颊边旋出浅浅的梨涡。   如何向人解释你曾经失误的语言,繁缕觉得自己已经把各种愚蠢的方法试验了一遍,果然,没有任何效果,督主大人油盐不进,十分有一套。   小欢子这一天拿着扫帚看得很有趣,看着夫人跟着督主进进出出,比狗腿子还要殷勤备至。   要知道,以前的时候,夫人一般对督主是能躲着则躲着,仿佛督主是什麽洪水猛兽一样,虽然也差不多,但这不是主要的。   今天一反常态,督主怎麽突然之间变成了香饽饽,看夫人那谄媚又不失姿色的神情,小欢子感觉到了危机,心中庆幸不已,幸好夫人不是太监,否则还给不给他们活路了。   他在扫地上花叶的时候,夫人跟着督主身後殷勤谄媚,怀里抱着书卷名册。   他拿着花壶给青陶瓷花盆里的垂丝海棠浇水的时候,夫人端着一盏小茶壶给大人倒水。   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小欢子一手柱着扫帚,咧着嘴乐嗬的看着两个人来来去去,最後繁缕被指使拿剪子修剪花盆里的绿叶。   “督主大人,昨日是奴婢失言,还望大人海涵,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了奴婢的无心之言。”繁缕低垂着头,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小银剪子,诚挚的向他道歉认错。   卫衣突然转过头看着她,唇角微翘,苛责道:“恕本座直言,献殷勤这种事,白医女还是要好好学一学。”   繁缕暗自咬了咬牙,她好似真不大会讨好人,她一直觉得桔梗自尊心强,其实这些人里,最在意别人看法的是她自己了,只不过路走的太顺,才不会发现。   卫衣低头看她,只看见茸发细软的发际,新生出来的茸发微微翘起,再往下就是光洁白皙的额头。   他身为堂堂西厂督主,怎麽可能因为这种事而生气,他只是头一次看她这个样子,觉得好玩,吓唬一下她而已。   此时,就听外面通禀道:“督主,陆午来了。”   卫衣不再看她,转头道:“进来。”   陆午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了进来,拱手行礼道:“回禀督主,属下已经查出,陛下近日宠信的那位萧大人,据说是渭城萧氏出身,行事自来阴毒。”   听完陆午的话,卫衣嘴角蓦然一沉,这细微的神情,看得繁缕胆战心惊,轻轻地咬了下牙,微眯了眯眼。   卫衣淡淡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她睁着秀致的杏子眼,鹿眸一般的干净,不过手下的剪子把他的海棠叶剪掉了许多。   他指尖微拈一片绿叶,指骨泛出青白之色,缓缓思忖道:“我听说,摄政王府上也有一位入幕之宾的萧公子,这两人,可有什麽关系?”   萧姓尚且不算大姓,若有心去查,应该能查得出来,怎麽可能,先後两个萧氏男子才名鹊起。   “是的,不过王府的萧公子一向深居简出,所以目前还没有查出两人的关系。”陆午觉得,可能也没什麽关系,毕竟仅仅是现在的京官里,他知道的就有两位萧大人。 第26章 恩宠   卫衣眉尖微蹙, 有些玩味道:“若是萧均宁与王府的幕僚同属一族, 那就有意思了。”   “要不, 属下再去派人查探。”陆午提议道。   卫衣眼都未抬, “查来查去有什麽用, 费时费力, 派人盯好萧均宁, 且看看他还有什麽把戏。”   卫衣音色如沙,还带着几分阴柔,其实在这皇宫里, 有些太监自小进宫,声音便会更加异於常人,似乎声色就比较明显, 并且尖细得很明显。   而卫衣, 大概他本身声音略微偏低沉沙意,又刻意压低了音色, 说话慢条斯理的, 只觉得有些柔沉。   “是, 属下遵命。”   从长安到渭城来去之间也耗费不少时日, 更别说萧氏是渭城的望族, 并没有想象中那麽简单, 他可没有那麽多的耐心和时间。   陆午很快就退了出去,来去匆匆,卫衣和他身边的人一样, 总是很忙的样子。   繁缕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卫衣此时才想起她来,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繁缕应该还没傻到说出去的地步。   “算了,本座没有生气,你退下吧。”   “是,多谢大人。”繁缕如蒙大赦,低头应是,既然如此便应该没事了。只临走前被叫住,转过头问道:“督主还有何事吩咐?”   “没事,出去吧。”   卫衣也不知道为什麽突然想叫住她,只是想看一看她回头的样子吗?奇怪了。   繁缕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她穿着绿衣手持一卷医书,没有穿寻常时候女医官的例服,她在西厂里,就算外面再怎麽有急事,也轮不到她身上。   转头就看见卫衣出来了,很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候,繁缕道:“见过大人。”   “嗯,不必多礼。”   阳光下的卫衣面色偏白,下颌无须,身上透着戾气,毫无阳刚之气,繁缕想,他这样的人,日後会是什麽下场。   他亲自拿着剪子给花树修剪,站在花丛间诗情画意的很,慢条斯理的,犹如一位文人。   “大人,你为什麽喜欢西府海棠呢?”繁缕想问的其实是,大人您有没有从没想过,日後的结局?   头一次有人问卫衣这个问题,他从来不多想这些没用的事情,所以淡淡答道:“没有为什麽,好看罢了。”   “可世间好看的花千千万,为何偏偏喜欢这一种。”繁缕接着问道。   她也很喜欢海棠,但除了海棠,她也同样喜欢别的花,卫衣却似乎只喜欢这一种。   卫衣挑了挑眉,最近繁缕的胆子有点大,问题也比较多,但他还是耐心的回答了。   “只是入了本座的眼,心中锺意而已,无需太多缘由。”   繁缕被这个虚无缥缈的答案所折服,说得这般模棱两可,令人琢磨不清。   卫衣从来不会诗词,也不懂琴棋,他进宫的时候大字不识一个,连名字也是後来的时候,老太监给他瞎取的。   他最会的一件事就是讨人喜欢,後来被先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看中,收了徒弟,日後要在皇帝身边侍奉的人,怎麽能够是个睁眼瞎,师父开始教他读书认字。   後来师父死的寿终正寝,由他接替师父的活,继续侍奉在先帝身边。   先帝喜他伶俐聪明,十分喜欢,将原先那名字改了改,变成了卫衣,赐他此名。   回到女医馆的时候,正巧看见门外经过的半夏,繁缕出声叫住了他:“半夏。”   “繁缕姐姐,好久不见。”   半夏看见她先是有吃惊之色一闪而过,态度不如以往那麽热情了,有些拘谨。   “嗯,半夏,你最近怎麽样?”   半夏许久没有见到她,卫督主大婚那日他也知道,可周围人的反应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有小一些不懂事的小太监,说自己也想娶妻,却被众人嘲笑了一番。   半夏自此才懂得,原来太监和外面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没有娶妻的资格,也无法生子,谁家的儿子若是做了太监,那便是家门的耻辱。   怪不得家里人每次看见他都是唉声叹气的,只有拿到他给的奉例银子时,才会对他嘘寒问暖,现在长大之後,更是没有人来看过他。   “哦,我都还好。”半夏的脸色有些发白,莫不是有什麽事?   繁缕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那林大人呢?”   半夏眨了眨眼,挠了挠头,踟躇道:“哦,哦,没什麽,林大哥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对於繁缕姐姐来说太残忍了,也明白了,为何林大哥会那样的难过。   墙後的青黛抿着唇不说话,她一步步退了出来,师姐方才的话她都听见了。   繁缕一出来就看见了青黛,上前问她:“青黛,你怎麽在这?”   “师姐,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青黛有些幽幽的问道,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繁缕。   “没有。”繁缕毫不犹豫的否认,青黛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一丝杂质,她也为自己这样的反应吓到了,明明是谎言,可却否认的这样决绝。   繁缕下意识挪开了目光,俯身摸了摸她的发顶,温言说:“师姐没有喜欢的人,青黛,你不用想这些,日後出宫,会比师姐好许多。”   自从知道繁缕并没有事後,女医馆的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偶尔她们会觉得少了人,有些不习惯罢了。   青黛不觉得有什麽不同,她和师姐相处的少。   繁缕咬了咬唇,温声道:“青黛,今日的事你不要与其他人说。”   繁缕却发觉了危险,她和林怀的事情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卫衣的性情她不清楚,即便是相处了一个来月,完全是一个秉性温和的人。   可若真是这样的人,怎麽可能爬到西厂督主之位,不得不说,初入宫时栀子曾说过的那些话,在她心中早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不可撼动。   不论督主是什麽人,都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吧。   不能让督主知道,否则她唯有死路一条了。   青黛没有回答她的话,不知是神思飘到哪里去了。   “知道了吗,青黛?”她俯身握着青黛的肩膀,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神情,语气里的急促自己都顾不上,生怕她会说出去。   青黛看着她,过了半晌,才点头答应道:“知道,师姐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夜深深,御书房里宫灯照耀,禄公公上面一步,恪尽职守的问道:“陛下,夜已深了,不知今夜摆驾哪位贵人居所?”   左淩轩随口问道:“该轮到谁了?”   “回陛下,是庄嫔娘娘。”说是轮的,其实还是看陛下自己的喜好。   听到是庄嫔,左淩轩心里有些不乐意,下意识就想拒绝。   宁润在旁进言道:“陛下还是多去看看庄嫔娘娘吧。”免得成了怨妇,这句宁润自然是不敢说的。   左淩轩自然不愿意,撂下手中的白玉狼毫笔,不耐道:“就没有办法让她消停些吗,寡人被烦死了。”   宁润轻声道:“不如问一问禄公公。”   禄公公被推了出来,顾不得去看宁润的神情,上前一步,躬身道:“依老奴看,庄嫔娘娘近日颇为贤淑,不如陛下去看一看。”   他得了卢太後的吩咐,要在陛下面前多多为庄嫔娘娘说好话,只能多费一些口舌。   禄公公今日才派人去领了侄子的屍首回来,说起来,这并不是他的亲侄子,但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每年总会抽空见一见。   长大之後就一直在他手下做事,就这麽死了,禄公公越发的焦虑,卫衣这是在逼他,向他示威。   左淩轩也有些意动,想去看看庄嫔,这些个妃子里,他其实对谁也说不是如对溧阳那样的喜爱,只不过是看着赏心悦目,不讨厌罢了。   “那好,便摆驾江月宫。”   禄公公见目的到达终於松了口气,後面怎麽样就不是他能管的了,全看庄嫔娘娘自己了,而宁润唇角微不可见的轻轻一勾。   而此刻的翠羽宫里,桐嫔主仆也在谈论恩宠之事。   宫里的局势一时一变,桐嫔娘娘荣宠正盛,日日红袖添香,这些日子,太後娘娘也有些不高兴了,请安的时候找了由头,叱责了桐嫔一顿。   告诫她不要妄想独宠,陛下的恩宠是雨露均撒,而不是独宠一人。   这是在帮庄嫔打压她了,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   碧秀有些担心,不安的问道:“娘娘,看样子,太後娘娘是要帮庄嫔娘娘了。”本以为卢太後会按兵不动,没想到比她们想象中更沉不住气。   “帮了又有什麽用,终究还是扶不起的阿斗,烂泥就是烂泥,再怎麽也上不了墙。”桐嫔对此不甚在意,她家世清白,也并不比庄嫔差很多。   “今夜陛下应是不会来了,不用准备什麽了。”桐嫔拂了拂绯色的衣袖,宛若一片翩跹落下的桃花,眉梢黛色淡淡。   竟比她着青衣时尚美上三分,可她从不让自己在陛下面前露出这美艳之姿,碧秀不懂,在这宫里什麽都可以没有,偏偏就是不能没了美色,娘娘偏生反其道而行之。   “娘娘,您为何总穿这样的素净衣裙?”碧秀不解,分明在府中深闺的时候,自家娘娘更喜爱那绯色衣裙,也更衬得她人比花娇。   “风头这东西,争得多了就就是祸了,树大招风,适时的避一避才好。”   她知道,就目前而言,陛下现如今的宠爱已经够了,再多成祸,她可不想做什麽妖妃。   “明年这桐花再开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麽光景呢?”桐嫔声如碎玉,质地清脆,清平拈了小签子给桐嫔的玉指染上丹蔻,纤长的葱白玉指,细嫩光滑。   明年?明年也许娘娘又提了位份,或者在和庄嫔都得死去活来,或者是卢国公的嫡小姐进了宫,又或者,那位尊贵的郡主会入了宫,占据了中宫之位。   清平不像碧秀,她不会一惊一乍的,更多的是自己在心里琢磨明白了,再和主子分析。   她低垂眉眼,慢慢道:“娘娘已经站稳了大半根基,再往下去,应是不难的。”   桐嫔看了看染好的指甲,淡淡晕染开的粉色,轻笑道:“你说得对,但在此之前,对江月宫那边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桐嫔骄傲但不自负,她看不起庄嫔,但也不会轻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宫里的局势很明了。   按照陛下的态度,她必须要趁那位郡主还没有入宫前,紮下根基,争得一席之地。   不然新後入宫,没有定数,倒霉的就是她们这些之前的妃子,脑袋不聪明,争得在头破血流又如何。   桐妃眸中冷光乍现,在这宫里,再如何高洁的人,都由不得你不去争,不去夺,否则最後的下场唯有屍骨无存。   陛下留宿江月宫,经卫衣之事後,庄嫔似乎也老实了不少,摄政王有意打压卢国公府,连身处内宫的她都被家人喝令低调了。   庄嫔极尽手腕,小心的讨好着陛下,收敛起所有的张扬跋扈,让自己变得娴雅宜人,可惜有桐嫔珠玉在前,收效甚微,她不敢再令陛下对自己反感下去。   庄嫔的父亲是老卢国公爷的次子,明明志高才疏,没什麽,被祖父骂做中庸无能,却总觉自己是怀才不遇。   而她终生碌碌无为的父亲,终於做了一次正确的决定,让她进宫伺候太後娘娘,而後顺理成章的进了宫,成为了陛下的第一位妃子。   前段时日,下面流言蜚语,说陛下要娶溧阳郡主为後,再加之大批新人进宫,桐嫔得宠,越发的让她心中慌张失措。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论是名利还是恩宠,都需要自己去追逐,而不是等待着陛下的垂帘。   陛下终於算是来了,不枉她苦心孤诣准备了那麽久。   左淩轩没有说其余,而是高高在上的,率先发问道:“庄嫔,你可想明白为何会被冷落?”   她咬了咬唇,决定放下身段,曲意婉转,生出几分温婉风致,楚楚可怜道:   “臣妾明白,臣妾之所以针对桐嫔妹妹,只是紧张被人夺走了陛下的宠爱,陛下是臣妾的唯一,还望陛下垂怜臣妾一片真心……”她说的情真意切,泪盈美目,字字入心入骨。   此时的左淩轩,尚且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可他同时也是在这皇宫中长大的,也享受着别人的仰慕,尤其是被人这般哀怜爱慕的仰望着。   世家女子都讲究的是含蓄,自然没有人敢这样大胆热烈的表达对帝王的爱慕,左淩轩果然被打动,伸出手扶起了她,温言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寡人与你自然不会无情。”   庄嫔微微低下头做羞怯状,又含笑迎上左淩轩的目光,热切而真挚,素手握住陛下的手掌,柔情蜜意的唤了一声:“陛下。”   这娇声软语听得左淩轩心中一颤,慢慢的火热起来,比起桐嫔的含蓄内敛,其实庄嫔的火热也不遑多让。   左淩轩蓦然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渐热,落在庄嫔起伏有致的身姿上,嗓音喑哑道:“爱妃平身……”   “谢陛下。”庄嫔心中得意,暗道附小做低,算不得什麽。   江月宫这一夜被翻红浪,巫山云雨,而宁润尽职尽责的守在门外头伺候着,他面无表情的,心里盘算着,这回能有多少东西进荷包里。   “宁公公也辛苦了。”桔梗脸上带着殷切的笑,拿了一包银钱,不经意间塞给了宁润。   宁润细掂量了下,感觉不少,果然不愧是江月宫的庄嫔娘娘,暗自点了点头。   “多谢公公。”如今,庄嫔也晓得讨好陛下身边的人了,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宁润混迹後宫,自然是识情识趣的,既然人家上赶着给你送银子,也不能不接,不接可不就是傻子了麽。   “好说,都是杂家应该的。”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罢了,宁润和他师父学得一样狡猾,这都是禄公公的功劳,宁润只是三言两语便得了这份人情。   桐嫔,溧阳郡主,这两个人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如太後所言,在这後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里是红粉胭脂的战场,靠的是心算谋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是不可避免的,杀人不见血,纵然你是天姿国色,没有心计,也是任人摧残的提线傀儡。   清晨帝王已经离去,桔梗站在门外,眸光微暗,不知在想什麽。   她已经离开女医馆一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回去过,师父大概是恼她的,不知道,繁缕栀子她们是怎麽想的呢。   小宫女从後面过来,叫了一声桔梗:“桔梗姐姐,你怎麽在这里?”   “没事,在等娘娘有没有什麽需要伺候的。”桔梗转过头,脸色淡然,眉眼秀丽,通身俨然已经是掌事宫女的气派。   等人离开了,她袖中的素手握紧了拳头,泛起青白之色,狠狠咬着下唇。   这条路从走上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而她,绝不能像繁缕那样,遇事只能坐以待毙。   讨好庄嫔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桔梗放下了一切的自尊,去谄媚奉承庄嫔娘娘。   她知道,她知道急不得,这种事需要一步步的来,终有一日,她所做的一切都会得到回报。   “桔梗,娘娘叫你进去。”   桔梗理了理衣裙,低眉进入了寝宫中,庄嫔一夜恩宠,越发娇媚可人,坐在妆台前,眉心处花钿精致,肤白细腻。   庄嫔正拈着一支金步摇对镜自照,施施然道:“桔梗,你说的果然不错,讨好陛下总归是没错的,虽然不符本宫的性子。”   桔梗向她进言,要讨好陛下定要投其所好,陛下喜欢温婉娴静,那娘娘就学一学那桐嫔的姿态,却也不用处处与她相同。   桐嫔是骨子里的温柔,又带着读书人的书香气,总比庄嫔显得有味道,所以庄嫔必须要有自己的特别之处,那就是热烈坦然。   桔梗微微一笑,低头道:“娘娘日後可以与桐嫔反而立之,这皇宫里,不需要有两个桐嫔。”   庄嫔满意的点点头,桔梗不算很美,又乖巧懂事,能够给她出谋划策,庄嫔很喜欢她,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不怕她赢不过桐嫔。   卫衣从大牢里出来,外面已经是明月高悬,满天繁星,闷了一天的污浊气息,还是外面舒服,他从来审问犯人都有严刑拷打,身上不小心染了血迹。   卫衣想,这可是清流忠臣的热血,咂了咂嘴,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   他抬起头,喃喃的道:“这星星,真有那麽好看吗?”   他早已忘了,还能仰起头的日子,习惯了在达官贵人面前的卑躬屈膝。   撩起垂下的绿萝帘,繁缕的影子投在窗子上,纤细单薄,没有那麽多的勾人,在妆台前梳理着散下的长发,只是感觉很安心。   正巧碰上小欢子出来起夜,看见督主大人站在窗下,先是唬了一跳,而後眼睛一转,踮着脚跑过去,小声问道:“大人,要小的通禀一声吗?”   “不用了,你下去吧。” 第27章 融洽   庄嫔再得盛宠的消息, 很快就传了出去, 太後娘娘的赏赐翌日就下来了, 江月宫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 有人来奉承庄嫔娘娘, 也有人转投了翠羽宫那位, 或者明哲保身, 隔岸观火皆有之。   而前朝,皇帝陛下不知怎麽就开始宠信一个名为萧均宁的人,越发的张扬起来, 萧均宁此人也十分高傲,言辞犀利,多与朝臣不和。   後宫妃嫔的斗争如火如荼, 而前朝也同样风云诡谲, 但这些都不曾影响到繁缕,她这样的随波逐流, 不在乎是是非非, 无所谓富贵如何。   她只是这偌大的皇宫中一颗微不可见的尘埃, 因为是西厂督主新婚妻子的缘故, 也曾被人多方窥探。   卫衣那一夜站在窗外, 想叫繁缕一起出来看月亮, 反反复复的思虑了几遍,又自觉的矫情了,心觉自己可笑, 站了一会, 自己一个人便回去了。   独留小欢子站在院子里,傻愣愣的发呆,挠了挠头,又打了个哈欠,疑惑不解,难不成刚才都是自己在做梦,怎麽好像看见督主深情款款的,在夫人窗外注视良久。   原来冷心冷性的督主也这样小心的喜欢夫人,小欢子顿时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秘密,小心肝一颤一颤的,激动的连哈欠都没有了。   哎呦喂,那岂不是日後只要一心一意的讨好夫人,夫人看起来很好讨好啊,以後的日子一定很好过。   他要更加殷勤的侍奉夫人才对,对,要怀着饱满的热情。   至於繁缕对督主如何看待的,就不在小欢子的考虑范畴内了,繁缕嫁了督主,就注定是督主的人,他喜欢或者是不喜欢,都是他的事情。   只要督主高兴的,喜欢的,他们西厂的人就一定也同样跟着高兴,敬畏。   小欢子满心满意的都是怎麽守护好这个秘密,督主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要闭紧了嘴。   这一夜,也是小欢子看到美好未来的一夜。   翌日,繁缕看见小欢子的时候,心想,一夜醒来,小欢子怎麽一副春心荡漾的德行。   今天一早端着水盆看着她,脸上笑嘻嘻的,恨不得开出一朵大红花来。怎麽看怎麽有问题,她问道:“小欢子,你怎麽了?”   小欢子睁着两只带着黑黑眼圈的眼睛,围着夫人团团转,听见繁缕问话,立刻一脸昂扬道:“啊,小的没事,就是昨夜没睡好。”可不是,激动得他都睡不着了。   “我看你没有休息好,若是失眠我来给你开个方子。”繁缕看着他两只像是被人揍过的眼睛,着实是有些担忧道。   “不不,不劳烦夫人,小的没有失眠,就是睡得晚了。”繁缕点点头信了,小欢子一看越发觉得这个夫人好,不仅心地好,而且又会医术,真真再好不过。   他挠了挠头,故作老实道:“那个,说起这个,小的记得前几天督主睡得也不是很好,夫人要不要为督主看看?”   “啊,是吗?”繁缕怔了怔,有点勉强的勾唇笑了笑,她哪有胆子去卫衣面前,难道直愣愣来一句,我看你身体不好,不如开个方子来吃吃。   小欢子热切的望着繁缕,希望督主和夫人关系越来越好,夫人和督主关系越好,他自然就越跟着越好。   繁缕自然没有如小欢子的意,上去嘘寒问暖,不过是趁与卫衣说话的时候,仔细的看了两眼,卫衣面色青白,眼下微暗,的确看起来休息的不是很好。   卫衣与她彼此日渐熟悉起来,大抵是同她说话会轻松一些,卫衣偶尔也会在她面前如常人般,抱怨一二。   但抱怨的内容却非同寻常,在繁缕听来,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譬如晌午用饭的时候,他手中勺子舀了一口百合清粥,眉眼微颦,口中轻语道:“没想到这个人这麽弱,才挖了一块骨头去,就昏迷不醒了,这下什麽都问不出来了。”   言罢,又不快的摇了摇头,什麽东西都没问出来,人先不行了,还要给他延医请药,简直就是赔了本的买卖。   手中筷子微颤,这些繁缕不敢苟同,当然,卫衣也不曾想过要她来附和自己,这样最好了,即使再不好听的话,繁缕也不会传出去。   “督主嚐嚐这个,佐粥味道很好。”繁缕轻咬了咬唇,扯出笑来推了一碟腌笋丝给卫衣。   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即使那些人与她毫无关系,可偶尔有一两个名字,是繁缕曾经听人说过的青天大老爷。   她无权干涉,不如不去听,听了也平白替他们难过。   卫衣远比他们所有人明白何为残酷,何为适者生存,冷酷的心肠无可撼动。   她自觉尚且还算有自知之明,卫衣脾气好心情好的时候,她就也跟着做出笑模样,不能让人看了觉得丧气。   倘若督主的心情不好,她也跟着在他面前沉默不语,不管多高兴都要忍着。   庭院中的海棠花长得很好,被繁缕辣手摧花多次,最後终於练出了手,能够很好的修剪多余的花枝,卫衣看了颇有几分欣慰之色。   “以後你的手艺可以修剪房间里的盆栽了。”听了督主的评介,繁缕干笑两声,讪讪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看着长得茂盛的海棠树,转头又与卫衣道:“督主,等到了秋天,这海棠果可以做成蜜饯果脯。”说起这个,繁缕就有些兴致盎然了,她在家里的时候,娘亲曾给她做过,很好吃,但已经有些记不清是什麽味道了。   “你若会做,做了便是。”卫衣甚是随意的答应了下来,他也是嚐过珍奇美味的,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   繁缕倒是记在了心上,她在这宫里,除了这个,再想不出其他的有趣的事情可做。   这般相处愉悦,卫衣不觉得有什麽奇怪的,宁润等人却发觉了,自家督主心情一直还不错,尤其是繁缕在的时候,两人虽说不是很多话,但不经意交谈几句,也很轻松平和。   难不成,督主是真的对夫人有好感吗?   卫衣的书房很整洁,两边的高几上摆着花盆,修剪齐整干净,靠墙是一排红木书架,架上摆满了书卷,头顶上是飞罩雕灵芝如意卷,考究精致。   卫衣这个人其实没什麽文采,肚子里也不算很有墨水,他不喜欢这些在他看来无用功的诗词书画,所以书架上很多书尚且都是崭新的。   有人曾说,卫衣这个人,长得像个文人一样斯致,实则就是个只会动粗的野蛮家夥。   卫衣当即表示不服,转头就让宁润将整个书架添了个满,初初还拿起书本时不时翻阅几页,後来就撂开手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再看上一眼。   卫衣准许她可以把医书放在书房里,书架上的书也可以随便翻阅,她自然不敢多动其他,只拿了一本野史看起来,写的很简单,言语诙谐生趣,令人读之不倦。   卫衣看见她坐下来拿了一本书,突来兴致道:“今天看什麽,读来听听。”   繁缕诧异的抬头看督主一眼,随即“噢”了一声,翻开一本看了过半的《瑕山异志》,写者据说是前朝住在皇城外瑕山的人,是位活了百岁的老者。   “那督主,我开始念了,咳,张自识,徐州人士,生而质纯,聪而善慧,家资贫乏……”   繁缕的声音很平和,坐在红木如意纹椅子上,低垂着头捧着书卷,来到长安三年了,故音早已更改,没了软语糯音,字字清楚,低头认真的读着书卷,有种孩童念书的样子。   这一章很短,讲的是书生和狐仙的故事,有点迂腐但善良的赶考书生,路上无意救了擅施法术的美丽狐仙,狐仙报恩,先是拿了金银给贫困的书生作盘缠用,又教他结识良师益友。   一人一狐自然而然产生了情愫,情意缠绵,最後,书生高中进士,狐仙留下良言飘然离去,而书生则光宗耀祖,富贵满门。   後言又说起,许多人知晓此事後,纷纷效仿这书生之举,却没有成功过,狐女未再现世过。   繁缕放下书,笑叹道:“啊,十分有趣,不过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傻书生,连妖精都不怕,多的都是叶公好龙罢了。”   “说得是。”卫衣手支着额头,坐在椅子上,後背酸疼,对她吩咐道:“过来,给本座揉揉肩。”   繁缕犹豫了一下,她可不大会这个,卫衣已经闭上了眼睛,只得过去,按照师父曾教过她的手法,站到椅子後面略有生疏的给他揉捏肩膀。   卫衣的身体实际上受过不少伤,她上次给卫衣擦拭後背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上有不少斑驳细碎的伤痕,可见,做个坏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书房里除了偶尔窗外清风掠过树梢的声音,还有就是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安逸闲适,恬淡平静的午後。   “督主,”轻唤了两声,没有答应,低头一看,人已经睡着了,卫衣双眼阖上,微微垂着头倚在椅背上,已经睡着了。   繁缕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卫衣似乎也没有察觉,果然是睡得熟了。   悄悄拿了架子上的衣服给他披上,衣领不经意在脖颈处轻轻摩挲了两下,卫衣觉得有些微痒,登时惊醒起来。   眼都没有睁就一把抓住了面前人的手,旋即就听女子痛苦的惊呼声: “大人,是我,放手啊。”声音有些熟悉。   “原来是你。” 卫衣一睁眼就见繁缕站在眼前,戒备之意瞬间散去。   而繁缕此刻俯着身,手腕正被他翻转扭曲过来紧紧攥住,繁缕的脸上呈现出痛苦之色,眼眶似有水雾氤氲。   她微张着嘴,紧紧蹙眉,哑然道:“大人,能不能松手,疼。”卫衣的力道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繁缕心下暗恨自己。   而他身上半披着一件褐色长袍外衣,心下了然,随即就松开了手,虽知没用,他还是解释了一句:“本座还以为是刺客,你莫怕。”   “奴婢无碍,惊扰督主了。”繁缕悻悻地缩回手,悄悄揉着通红的手腕,抿了抿唇,不敢再有言语。   卫衣的防备心很强,即便是睡梦中也是如此,一旦有什麽不同寻常的动静,便会下意识防备起来,就如用此时此刻。   “奴婢还有事,就先退下了。”繁缕真的吓了一跳,惊悸不已,要不是她躲得快,卫衣又及时醒了,恐怕现在她的脖子已经折在了他的手中。   “退下吧。”看着她出去了,卫衣却觉得这衣服上染了一层别样的清香,细嗅了嗅,眉间染上了然,是薄荷夹杂了药香的味道,很独特的香味。   他闭了闭眼,昨夜休息的不是很好,总以为坏事做多了就什麽都不怕了,还是会时常做噩梦。   “督主。”卫衣睁开眼,陆午正站在面前,高大的身形遮住了许多光,书房里光色暗淡下来。   “什麽事?”卫衣靠在椅背上,声音懒懒的,有些精神疲散的样子。   “督主命属下查的事情,属下都已经查到了。”   “嗯,说。”卫衣只觉得手中似还有余温犹存,那就是女子的手,白皙细腻,掠过的指尖有薄茧,与所谓的玉手不同,白若玉质,却这般温软纤细。   莫不成,他竟也会心猿意马起来,心里这般想着,卫衣自己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陆午低垂着头,没发现督主脸上异样的神情,仍然正色答道:“属下派七人跟踪了萧均宁,被他发现了三个,不过都很快撤退了。”   萧均宁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人跟踪他,只一天的时间,就令他们暴露了三个人,但萧均宁并没有让人把他们抓起来,而是笑眯眯的站在没有人的巷子里,面对四下说了一句:“劳烦回禀各位的主子,本官可不是软柿子呦。”   “据余下四人回禀,萧均宁这一个月以来,主要是出入茶馆以及文人阁馆之地,没什麽特别的动静,也没有与摄政王府的萧先生有任何联系。”   卫衣面上平淡,继而问道:“那他还有什麽动静,与朝中何人交往?”   “只不过是常与寻常的几位同僚喝茶,还有因琴艺与柏贤王交好,其他也就没什麽了。”   柏贤王也是燕太宗膝下较为出色的皇子,秉性温和,只是喜好古籍和美人,是个风雅淡泊之人,无争权夺利之心。   “本座知道了。”其他的卫衣什麽都没说,心思似乎并不在这上面,而是摆了摆手,陆午不敢罗嗦,即刻低头退下。   而这厢繁缕回到房间後,坐在妆台前轻轻揉着红肿的手腕,微微咬着牙,整个骨头和皮肉都要被拧错开似的,痛楚非常,督主下手极为狠厉。   忽然有轻轻的敲门声,繁缕急忙放下挽起的袖子,遮住了手腕上的伤,忍下心底不耐,站起来去开门,问道:“谁呀?”   “夫人,是小的。”是小欢子的声音,繁缕很熟悉。   繁缕很快打开房门,右手轻轻藏在身侧,淡笑着问道:“小欢子呀,你有什麽事?”   “夫人,方才督主让小的把这个盈玉膏给夫人用。”说着,小欢子献宝似得呈上一只淡绿底莲瓣纹小瓷盒,即使隔着盖子,繁缕依旧能闻到淡淡的药香,绝对是上好的药膏。   盈玉膏是宫里太医制出的膏药,专治跌打损伤,据说不仅能让人伤口快速愈合消肿,且能莹润肌肤,效用神奇,只有宫里的娘娘才可用。   “啊,真的?”繁缕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麽可能。   宁可相信见鬼,也不能相信督主会有怜悯之心,繁缕想一想就很咂舌。   她怎麽敢信,督主可不像是轻易会关心人的性子,更何况她一个小宫女罢了。   小欢子看到夫人诧异的神情,笑嘻嘻地连连点头答道:“是啊是啊,不过督主不让小的告诉夫人,只让小的偷偷放在夫人的药箱里。”   良久,繁缕才长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才安定下心神来,这次才真是受到了惊吓,她莫不是在做梦吧!   督主,送伤药,还是这等上好的伤药?繁缕微不可见的咧了咧嘴,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似乎是见鬼了。   小欢子自觉做了好事,帮督主大人表达了心意,心里欢天喜地的,脸上却一脸认真道:“夫人可不要告诉督主,小的告诉夫人的。”   繁缕拿着伤药,点头抿唇笑道:“嗯,好。” 第28章 药膏   淡黄色的药膏散发出清淡的药香, 上面印了一朵五瓣小花的痕迹, 是桃花的样子。   繁缕匀了药膏抹在皮肤上, 清凉舒适, 很快就不疼了, 这让她惊喜不已, 只是一刻锺左右的时间, 红肿的手腕已经消了肿,再过一天想必就好了。   不愧为太医院研制出来的药膏,这药方的确神奇, 繁缕自觉在医术上还不算笨,到底也是轻松过了女医官的考核,可现在看来, 倒感觉是自己夜郎自大了。   “唉, 果然是学无止境。”她只闻得出里面大概的几味寻常药材,但再往里就不知晓了, 这不像药渣, 能够分辨的出来, 最多只能靠味道和药性猜测。   她把盈玉膏好好的收了起来, 暗想, 督主也不是那麽冷酷无情, 还挺有人情味的,她从来不去西厂的牢狱禁地,一步都不曾越界过, 也不知道卫衣在那里的毒辣阴狠。   模模糊糊的, 繁缕也知道,人不是那麽单纯的只有一面,人情世故,远比她知道的要复杂,督主更不是她能一眼看透彻的人物了。   既然督主愿意对她保持这样的好颜色,她也要机灵一些,绝不去窥探不敢自己知道的东西。   师父也曾说过,难得糊涂。   很多事情,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故意过得糊里糊涂。   她站起来,抿了抿唇,饶是出不去宫,也要活的好好的。   经过这一事,繁缕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至少,尚且没有想象中那麽难过,卫督主,亦不好女色,这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并非唯利是图之人,但也绝不能软弱可欺,从前以为自己能够出宫,脾气自然很好,与人和气为先。   她低头捂着脸坐在妆台前,反反复复的想,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她并不记挂家人,也没什麽可记挂的。   她有爹爹,不能说不曾惦记,但更多的还是把思念寄托在已逝的娘亲身上,她望爹爹能够过得好,平平安安的就好,其余的,都不是她该想的了。   而爹爹如今膝下有子,娇妻相伴,怎麽可能会不好。至此,繁缕发现自己还是会有怨气的,但思念和埋怨一样,慢慢也就淡了下去。   “唉。”她捧腮叹了一声,怎麽活着就那麽累呢,但是,长吁短叹更是没用的。   窗外皓月当空,清风习习,繁缕的心思悄悄的改变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对命运的驯服,不再有任何波澜希冀。   翌日,清晨。   卫衣的态度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繁缕也当作什麽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做人,有时候要聪明一点。   繁缕坐在督主身边,唤道:“督主……”   张了张嘴,没有道谢,卫衣既然不让小欢子说药是他送的,那她当作不知道就好了。   卫衣拿着筷箸,看也未看她,问道:“什麽事?”   “没事,只是奴婢看督主气色不是很好,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繁缕摇了摇头,一脸关切道。   “你也看出来了?”卫衣抬起头,他的确睡得不是很好,但也是常事了,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睛下面淡淡的青黑之色显而易见。   过了一夜,繁缕手腕上的痕迹已经淡了很多,清晨又抹了一次药,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想,至少现在督主对她并不厌恶。   “呃,是啊,奴婢恰巧配了一张助眠的香料方子,督主如果用得上,可以试一试,没有坏处的。”   繁缕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香囊,和一张折好的配方,放在桌上挪到卫衣面前,其实都是她昨夜特意准备好的。   卫衣顿了顿,抬头触及对方略有忐忑的目光,到了口边拒绝的话瞬间咽了下去,转而温言道:“也好,本座便收下了。”   他对繁缕倒是没有什麽歉意,若这点小事就要愧疚,就凭他要过的性命,岂不是要愧疚死了。   “哦,对了,”繁缕突然想起来,抬头看向卫衣,笑盈盈的温言道:“夏日暑气重,督主不如多喝一喝薄荷茶、荷叶茶,还有金银花茶可以清热解毒,清咽利喉,祛火佳品。”   “嗯,知道了。”卫衣看着她,他日常多喝松针茶的,也不太讲究养生这些,养生的人是要为了活到七八十岁的,而卫衣,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古稀之年。   卫衣手中握着宝蓝缎海棠香囊,还是那抹清新的香味,薄荷微凉,提神醒脑,这应是她贴身带着的,打开折起的纸,字迹端秀,果真是字如其人。   繁缕今天要去女医馆,现在的女医馆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如水,师父名声在外,医术也不错,宫里的主子也时常会指名找她,繁缕想见她还要提前说。   而青黛果然很听话,没有提起过那件事,这大概成了属於她们师姐妹唯一的秘密。   江月宫与翠羽宫的争斗,在平静许久的後宫中引起波澜起伏,一时间宫里的女人们都很为难,这麽多的妃嫔之中,身份最高,宠幸最多的两位就是庄嫔和桐嫔。   该如何选择派别是个严重的问题,庄嫔的身份不用说,未入宫之前就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陛下表妹。   而桐嫔,出自书香门第,也就是朝中文臣清流一派,现在颇得摄政王重用,而且很多朝廷官员都是桐嫔娘家祖父的门生,可谓是势均力敌。   女医馆里自然也知晓了,趁着空闲栀子抓住繁缕,问道:“繁缕,你知道桔梗的消息吗?”   繁缕摇摇头,她也很久没有听到关於桔梗的消息了,桔梗在女医馆本就是个安静的人,只有同她们这些熟悉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活泼一些。   自然离开之後,也就过了那阵子之後没什麽人关注了。   栀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庄嫔杖毙了一个侍女,不知道叫什麽,这样杖毙的宫人,一般都是连夜就被拉去扔到乱坟岗了。   这个消息将栀子吓得揣揣不安,她虽然看着有些生桔梗的气,气她糊涂,明明大好的前程放在这里,再过几年就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宫去,顶着宫中女医官的名声不会差,为什麽还要去攀那难攀的高枝。   饶是嘴上恨恨的,心里比谁都惦记着小姐妹,每次繁缕来都会问问她听没听过桔梗的消息,栀子自认为没有那麽天真,听人说桔梗过得好,就是真的好了。   繁缕至少每隔几天还能见到一次,过得好不好还能看出来,栀子虽然平日里尤为活泼,看着也不大稳重似的。   但从一开始就自认为是她们三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就是繁缕和桔梗的姐姐,应该对她们照顾的。   她只觉得是自己失责,没有照顾好桔梗,连她为什麽投靠庄嫔也不晓得,若是一开始便知道了,兴许局面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繁缕,那个,西厂督主口中就没透露过只字片语的?”栀子只见过卫衣两面,都是因为繁缕的缘故,此时问起也觉难以启齿。   提起卫衣繁缕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摇头道:“呃,督主从来不说这些的。”   桔梗一个小宫女罢了,哪值得卫衣多注意一眼,连江月宫那位督主都不待见,繁缕更不敢求他打听桔梗过的如何了。   说起来,繁缕哪里敢从卫衣口中打探消息,就是小欢子都猴精猴精的,能进西厂的哪会有简单人,大抵西厂里就她最笨了。   繁缕莫名的知道,被打死的那个肯定不是桔梗,否则早就会有流言出来了,栀子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噢,那好吧,繁缕你别笑我,其实,我最胆子小了。”栀子捧着腮低头沉声道,女子垂着双眼,她怕孤单,也怕失去。   繁缕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究竟是怎麽了,她也不明白,如何到了如今的地步。   她温柔地道:“怕什麽,栀子,总不能咱们三个人,一点好运气都没有了吧,当初咱们三个可是一口气成为医徒的。”   禄公公的住处。   小太监一路疾奔进屋里来,跨过门槛径直一步跪倒在地上,还没等禄公公训斥,语气急切回禀道:“禀总管大人,外面出事了。”   不是好事!禄公公心里咯噔一下,但依旧镇定的问道:“什麽事?”   “路宅的郎奴公子不见了。”路宅是禄公公在皇城外置办的宅子,为的是藏他的“金丝雀”。   禄公公顿时瞪圆了眼睛,站起来喝道:“什麽!”   那可是禄公公的心头宝贝,金丝雀郎奴。   禄公公喜好少年,这是他的一桩隐秘,只贴身的人才知道,这些人也对他极为忠心,尤其是十三四岁,长相白净柔弱的,懵懂无知。   其中他最喜爱的一个少年唤作郎奴,长相雌雄难辨,一身的好皮相,简直是爱不释手,这是禄公公的秘密,他喜爱美貌少年,尤其是细皮嫩肉如女子的少年。   男风盛行,少年更胜,勳贵世族哪里没有些龌龊的事情,禄公公更是其中一人。   郎奴从被人送给禄公公开始,曲意逢迎了禄公公整整四年,被困在小宅子里,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里,禄公公几次应了他。   但他当然不是傻的,放了郎奴离开,岂不是自寻死路。   禄公公心里好生得不舍,在没有新的娈童之前,暂留郎奴活着也不是不可,在这样的犹犹豫豫中,郎奴苟且活着。   平日里好不容易轮到休沐日,禄公公也都抓了紧去自己“金屋藏娇”的宅子里,去看他的娇儿金丝雀。   禄公公真心挺喜欢那个少年的,虽然年纪渐渐大了,但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男生女相,阴阳两合的滋味,可惜,可惜。   想一想,真还挺舍不得的呢,也是好不容易教养出来的,禄公公这样想着,对郎奴也颇为纵容几分。   而今天,到了宅子里,禄公公顾不上其他,下了轿子直奔主院,这宅子里只有几个会武的仆人,是为了防止郎奴逃跑留下的。   自然,郎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迎接他。   禄公公三神俱裂,只哆哆嗦嗦的要找郎奴,可惜,翻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有找到,生生的急出了一身的汗。   禄公公是个警觉的人,有一点不一样都会发现,更不要提现在了,眼前的一切只告诉他,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抓着宅子里的人问:“郎奴呢,郎奴哪去了?”   小厮跪在地上低着头,瑟瑟小声答道:“回老爷,三天前北城来了一辆马车,说是接郎奴公子去另一所宅子的。”   那马车是老爷惯用的样式,他们也就没有怀疑,郎奴公子沐浴後也上了马车,直到昨天老爷又派了人来传话,他们才发觉不对劲。   北城,那是禄公公这宅子里人对宫里的称呼,但他们并不知道禄公公的真正身份,只以为是老爷的外宅。   毕竟,这种事也不是很上得了台面。   宫里,宫里?禄公公登时肝胆俱裂,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完了完了,恨不得捶胸顿足,真是疏忽大意了。   他忘了卫衣手掌西厂,自然没什麽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只要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   “走,走,回去回去。”禄公公扔下一宅子的兵荒马乱,转身上了马车就走。 第29章 对峙   而此时, 西厂之中, 陆午正懒洋洋的坐在桌子後, 一顿鞭子下去, 那个叫郎奴的, 什麽就都吐出来了。   其中的确有不少足以威胁到禄公公的证据, 但郎奴足不出户, 拿不到真凭实据,还要有待调查。   “审的怎麽样了?”这人正是卫衣吩咐陆午等人捉来的。   “禀督主,已经交代得一清二楚, 这是供词。”   陆午双手呈上一份供词,详细清楚,郎奴跟在禄公公身边也算久了, 禄公公有什麽事, 直接都在那宅子里处理了,故而郎奴也知道不少。   诸多事情陆午等人已经调查的差不多, 只不过缺的就是郎奴的口供加以佐证。   卫衣坐在椅子上, 不着意扫了两眼, 点头道:“嗯, 可以了。”西厂的供词一向简洁明了, 但绝对能置人於死地。   “大人, 不知郎奴此人如何处置?”陆午接过供词,小心的收好,随即躬身问道。   那郎奴虽说是个男儿身, 言行举止却像个女子一样, 走路如风吹杨柳款摆,说话也是娇声怯怯的,比寻常女子更胜三分,看得陆午十分难受,快快的处置了好。   卫衣却没有如他所愿,思忖了一下道:“暂且先留着吧。”总会有用处的。   “督主,现在该去御书房了。”随行的小太监进来提醒道,卫衣是有固定的时间要去御书房拜见陛下的,每四日一次。   卫衣站了起来,道:“嗯,走吧。”   今天可是有台好戏等着他,想到禄公公的懊恼焦灼,卫衣心里就有点迫不及待了。   而陆午恭恭敬敬送了督主出了天牢,转身回去。   宁润正守在门外,看到督主前来,笑吟吟的上前,想起近日从小欢子那里透出的口风,调侃道:“师父,夫人可还好?”   宁润一向还算稳重,竟然也跟着开起玩笑来,但还好他知晓分寸,不敢当众说出来。   卫衣神色温和,只蹙眉道:“莫要玩笑。”   宁润嘿嘿一笑,他当然知道督主是什麽样的人,对於繁缕,卫衣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与赏赐一样的物什,只不过从那些死物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那就好好的当成小动物养活着,不缺吃不缺喝,衣食住行样样周到俱全,高兴时逗一逗也无妨,不高兴就放在一旁。   只不过现在看得出,这个医女尚且还算讨得了督主的眼。   禄公公年纪比卫衣大了十多岁,比福公公也大了两岁,论资历都比他们年长,但论心眼却不及他们。   禄公公近日颇为不顺,溪峡谷的矿被转手给卫衣後,心痛尚且来不及,又被狠狠的刺激了一把,当时初闻这个消息,差点就被气晕过去。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连连逼得他来不及喘息。   远远的御书房的长廊下,卫衣一身褐色长袍迎面而来,步伐从容不迫的走到他面前,拱手寒暄道:“禄总管这是才从御书房下来。”   禄公公近日一直忙着收拾自己的那些能被人拿住的把柄,忙得很,此刻看见卫衣居然莫名的心虚了一下。   遂又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咳,”   卫衣竭力压下微挑的唇角,眉眼微低,做出同情惋惜的姿态来,对气得发抖的禄公公轻声细语道:“禄总管万要好生保重身体,毕竟日後的事情还多要靠您呢。”   禄公公摸不准他这话里是什麽意思,他只是觉得可怕,就是福公公也没有让他有过这种感觉,这个人不是个定数,太狡诈了。   这时宁润出来了,低头道:“督主,陛下传您进去。”   卫衣略拱了拱手,含笑道:“禄总管,失陪了。”转身就进御书房去了。   回到茶水房,小太监奉上一杯茶水,一脸担忧的问道:“干爹,这可怎麽办,他会不会借此时机对干爹您不利?”   禄公公此刻反而冷静下来,养条狗久了还能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喜爱的娈童了,他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饮了一口祁门红茶,目光阴骘,冷嗤道:   “谁还不知道谁是什麽货色,他卫衣也不是好人,只是日後行事万要小心,不可再轻举妄动了,儿呀,知道了吗?”   “儿知道了。”小太监连连点头,觉得自己干爹简直是厉害极了,只是再过半晌,他干爹就不是之前那个威风凛凛的干爹了。   卫衣当然是要记仇的,当初娶繁缕之际,禄公公送给他一本《春宫图》的事情,他尚且记得,也记得那几日的明嘲暗讽。   这下子禄公公是不敢再随便乱动了,其实宫里谁没有两件阴损事,只是比谁更聪明,做的更干净。   卫衣的师父告诉他,人情味和狠心都不能少,太不近人情,在这後宫里会举步维艰,不够狠心,就会留人把柄。   从御书房出来後,卫衣觉得十分高兴,他脚步姗姗而来,坐到了禄公公的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这次禄公公着实沉得住气,可惜,到了这个节骨眼,输赢与否已经和沉得住气没什麽关系了。   无奈,他便率先开口道:“禄总管,你说是柳州的茶好,还是这陛下赐的好?”   “你,你都知道了什麽?”一针见血,禄公公登时坐直了身体,颤抖着唇,面无血色。   溪峡谷的矿山没了不可怕,侄子死了可以再培养一个,郎奴被抓了也只是可惜,最多不过是毁了名声,还不至於死。   但,柳州,柳州是庆山王的封地,他身为大内总管,不可能和一个拥有兵马的王爷有任何勾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禄总管,您是了解西厂如何的,何必再多此一问。”卫衣回答的滴水不漏,同时也高高悬起了禄公公本就战战兢兢的心。   他转过头去,愤愤冷哼一声,不善道:“哼,我会有什麽亏心的,卫督主莫要血口喷人,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既然如此,本座不介意提醒一下禄大总管。”   “你敢!”禄公公一眼瞪过去。   卫衣丝毫不惧,昂然与其对视,含笑道:“本座,没什麽不敢的。”   一时之间,电光火石,四目敌意相对,禄公公企图强撑过去,卫衣却丝毫没有紧张之意,依旧闲散悠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半晌过後,禄公公终於支撑不下去,颓然倒在椅子上,无力的问道:“你,究竟想要干什麽?”   卫衣做了这麽多,大抵无非就是想要扳倒他,但他还肯来与自己说这麽多,可见必有所求。   此时卫衣却慢悠悠的,迟迟不说话,禄公公急不可耐,本以为卫衣要提什麽过分的条件,哪知他微微一笑,正色道:“自然是大家安分守己,效忠皇命。”   呸,信了你的邪才有鬼,但这句话禄公公也只是在心里暗暗念叨了一遍。   临走前,卫衣走到禄公公身边,一手端起禄公公正在喝的祁门红茶,看了又看,眉眼含笑着摇头道:“唉,暑气难捱,禄总管还是多喝喝忍冬茶,清热解毒,祛火解暑的良方,降一降火气才对。”   “卫衣,你……”禄公公指着他说不出话,才消下去的火气又冒上来了,卫衣真真不给他留任何余地。   “尤其是不正之火,禄公公,您说是不是?”卫衣又添了一句,颇有几分意有所指道。   是他,是他,肯定是他,之前所有的手脚都是他,禄公公就此确定是卫衣所为,反而没有了暴跳如雷的愤恨,只是悲凉,自己竟然输给了一个比自己小了那麽多的黄口小儿。   “多谢卫督主关心,杂家不需要。”禄公公挺直了腰板,转过头去,冷面道。   在口舌之争上,他从来不肯认输的,而且他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卫衣话里的意思。   卫衣亦不恼火,认同的点头道:“说的也是。”   禄公公已经想不起来为何要与卫衣为敌了,只看到眼前自己被卫衣耍阴招,算计得惨败而归。   这一次,真是一败涂地。   就此,卫衣将禄公公死死压制下,再不敢有任何嫌隙,对待卫衣的态度,虽然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私底下的小动作却也减少了。   现如今,卫衣当然不能动禄公公,这毕竟是太後娘娘和陛下面前有位分,排的上名号的人物,私底下又和卢国公府纠缠不清,他若随随便便的动了,恐怕明日朝堂之上都是参他的折子了。   这里面的事,谁还不是心知肚明,卫衣得留着,总能有些震慑作用,但禄公公也必须留着,他们本就是相互制衡彼此的存在,本不必如此你死我活。   暑夏难捱,繁缕就着一壶薄荷清茶在房间里整理病册,都是各宫娘娘来女医馆召人後的记录,宫里这些工作都很细致,整理起来很繁琐耗时。   虽然并不是每次轮值都会有主子来召人,但繁缕每天也忙的很,虽然没有了主子娘娘,但宫里的女官姑姑可不少。   真正忙起来的时候,不管是不是轮值的医女,都是要诊脉看病的,繁缕可没有什麽特权,她还是女医馆的医官。   当然,人人都知道她如今嫁给了西厂督主,虽然心里鄙薄不已,但面上都是和和气气的,绝不敢交恶的。   栀子也和她抱怨一二:“最近的天气太热了。”   繁缕深以为然,她也很怕热,记得初来长安那年的夏天也热得厉害,不过当时忐忑的心情让她顾不得这些,总担心自己考不过女医官,天气是否炎热也就感觉不到了。   小欢子在外面敲门道:“夫人,小的能进来吗?”   繁缕只当是送茶水来了,随口道:“进来吧。”   小欢子在外面看着身後的人嘿嘿一笑,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让人抱着几匹布料进来,陆陆续续在桌上堆了满满一大桌,繁缕惊得站起,不解地问道:“这是做什麽?”   “是布料啊,督主让小的送来给夫人挑选做新衣。”   繁缕当即一口口水呛住了嗓子,看着小欢子,指着桌子上的东西,咳嗽着道:“咳咳,你说,这些都是给我的?”   督主怎会如此,悉心周到,实在是出乎繁缕的意料了。   小欢子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都是督主亲口吩咐的。”然後他们去库房搬的。   繁缕毕竟也在宫中许久了,看得出这布料的好坏差异,摸一摸就知道了,薄而不透,丝滑柔顺,都不是她这样的宫女用得起的。   小欢子尽职尽责地殷勤道:“夫人,您挑一挑,等您选完了,就会和督主的衣料子,一起送到司衣局去。”   “啊,好。”繁缕应了下来,女儿家都喜欢这些漂亮东西,她自然也不例外。   这种料子的确穿着很舒服,做成里衣就很好,挑了几匹颜色相近布绸,她当然也喜欢鹅黄粉蓝等鲜亮之色,但宫女重在内敛沉稳。   “这匹是别人送的,都是督主特意让人从库房里拿出来的,说让夫人好好挑一挑。”小欢子殷勤的说,最近督主对夫人都特别好,他还要多帮一帮督主才对。   繁缕点点头,对督主更添几分好感,至少,还不是那麽没有人情味。   “这个,似乎比其他的都要好。”她拈起一匹天水碧杭绸细看,裁成衣裙定然好看,她曾见过这样颜色的衣裙,娇俏水嫩,衬得人白皙,女儿家见到好看的事物都是喜欢的,繁缕自然也不例外。   小欢子不肯放过一次献殷勤,说好话的机会,连连应道:“是呀是呀,这可是今年新进来的,督主特意吩咐拿来给夫人的。”   卫衣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起她有一身绿罗裙,穿在身上挺好看的,只不过後来就没再穿过,大概是染了血迹洗不下去了。   “嗯,那再加上这个吧。”   午後,繁缕在庭院的亭子下绣花,卫衣从外面回来,步伐轻松坐在了她的对面,清风凉凉,小欢子很有眼力见的上了一壶茶,然後退了下去。   繁缕放下绣棚,温声道:“裁新衣的事,多谢督主。”道谢还是应该的。   “你若是有缺的,就让小欢子来说即可。”卫衣听她为此事道谢,轻轻沉了一口气,他头一次给女子送东西,想来有些怪异。   “是,多谢督主。”繁缕对督主倒是很尊敬的,也不敢不尊敬。   繁缕看的分明,督主微微上扬的唇角,目光清和,昭显着此刻大人心情快意,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那个,奴婢有一事想向督主请教,不知当问不当问?”繁缕眸光如水,紧紧的看着他,一丝不肯错开眼去。   卫衣道:“说吧。”   “奴婢听说,庄嫔娘娘身边杖毙了一个宫女,不知大人可知是什麽人?”繁缕一边问,一边注意着督主的神情,但一直没有什麽变化。   卫衣抿了一口茶,眸光如墨色流光,不紧不慢的答道:“本座不知。”意料之中的回答,没有失望,果然,堂堂督主怎麽可能关心一个小小宫女。   紧接着卫衣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茶杯,又随口道:“听说是庄嫔从宫外带进来的侍女。”   “太好了,不是桔梗。”繁缕顿时轻吁了一口气,清亮的眸子里带了笑意,捏着茶杯的手都松了下来,她就知道,定然不会是一贯小心翼翼的桔梗。   卫衣默然看着她这个样子,少女笑靥如花,为了旁人的平安而欢喜不已,入宫三年已久,尚且保持着心怀善意,而且还不算很傻。   唔,看来这个女医馆,真是个好地方。 第30章 欢喜   卫衣无谓道:“你何必担心, 不过一个无甚关系的人罢了。”   繁缕抿了抿嘴, 没说话, 她家中没有姐妹, 对栀子和桔梗的情谊自然倍感珍惜, 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卫衣见她不说话, 又道:“你若真的担心, 本座吩咐一声,让人去打听就可以了。”   繁缕这才笑吟吟地,扬起脸看着督主, 跟着奉承了一句:“督主,您真好。”   卫衣自然听得出她是可以的殷勤奉承,实在是太过笨拙了, 不过谁都是从笨拙学起的, 他挑眉笑道:“你,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   繁缕心中惊诧, 随後秉承谦逊之礼, 低眉道:“督主过誉了。”   卫衣顿了顿, 抬眸看着她, 指着她诧异道:“你, 真觉得本座是在夸你?”   “啊, 难道不是,奴婢,奴婢以为是呀。”繁缕错愕地抬起头, 看见督主玩味的笑容, 脸微微的红了,小声道:“毕竟督主大人夸的很诚恳。”   卫衣反而忍俊不禁,勾唇轻笑起来,轩然明朗,繁缕懊恼的叹了口气,站起来拿起茶壶给督主倒茶,连连狗腿道:“督主大人,您喝茶,您喝茶。”   卫衣接过茶杯,莞尔一笑,这个丫头,其实算不算是赚了。   繁缕看他笑得有些渗人,小心问道:“督主,您笑什麽?”   卫衣收敛了笑,意味不明的淡淡道:“没什麽,只是觉得自己这次算是赚了。”小女子,自然有小女子的可爱之处。   卫衣并不反感繁缕这样上赶着讨好他,这样才能说明,不是个傻乎乎的,聪明一些的人,会相处的舒服。   想了想,对繁缕突兀地来了句:“你还算是聪明。”   繁缕这次却不第一时间应承了,反而犹豫了一下,才偏了偏脑袋,略有呆呆的问道:“督主,敢问大人这一句是赞扬,还是讽刺啊?”   卫衣顿时放声大笑,才夸过她聪明人,此时又犯傻了。   小欢子听到内院里督主的笑声,自己怀抱着扫帚,也跟着偷偷捂嘴笑了,他就知道,督主一定喜欢夫人,偏偏宁润还不信他。   笑完了,卫衣才故作高深道:“你自己想去吧。”说完,站起身就往亭外走去。   繁缕无奈的唤了一声:“督主。”   卫衣突然回身道:“对了,忘记说了,你既然是医女,想必配制个香料不在话下,上次的配方好用得很,以後就你来调制。”   繁缕惊疑不定的发出一声:“啊?”   卫衣看着她反应迟钝的样子,摇头不满道:“啧,手脚快一点,本座没那麽多耐心。”   独留繁缕在亭子里,苦恼的长叹了一声,她想,督主怎麽可能不赚,她其实还挺能干的,绣花,看病,配香料,修剪花木,读野史念书……   种种於此,不一一赘述,虽然花木修剪的有些惨不忍睹,但是,但是她已经尽力了。   只过了七天,制好的新衣裳就从司衣局送了过来,督主的宫服一如从前的暗色,小欢子送来的时候说了很多好话,并且都是督主的好话。   这麽多日子,繁缕渐渐也发现了,小欢子这不同寻常的热络。   一大清早起来,鸟雀呼晴,天光明媚,打开房门就看见小欢子在院子里干活,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督主似乎还挺器重小欢子的,这院子里服侍的人并不多,能进来的除了督主和自己以外,督主贴身伺候的小太监,还有陆午和小欢子。   很多事情也都是督主直接吩咐小欢子来告诉自己,繁缕观察了许多日子,她站在台阶上,叫了小欢子一声:“小欢子,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问你。”   小欢子拎着大花壶颠颠的过来,昂头看着她,一脸恭敬的问道:“夫人,您有什麽事?”   繁缕想了一下,蹙了蹙眉,尽量让自己看上严肃一下,盯着他问道:“小欢子,你最近是怎麽了?”   “夫人,小的怎麽了?”小欢子矮矮的身子,面皮微黑,手上拎着一只大花壶,站在台阶下仰头望着她,挠着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令繁缕都不忍质问下去了。   “呃,咳,那个你最近似乎殷勤很多?”   小欢子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一脸欣喜又害羞,在繁缕惊诧的目光中道:“有吗,啊,那太好了,那小的就不要赏赐了。”   “我……算了,你去浇花吧。”她什麽时候说要给赏赐了?繁缕哭笑不得,抿着唇转头不再问了,肯定是问不出来了,挥挥手放了小欢子继续去浇花了。   “那夫人您有其他事只管叫小的。”小欢子一脸憨厚,看见繁缕点了点头他才离开。   果然了,小欢子这个小孩子比她精明,繁缕扶额长叹,暗暗的想,论起心机来说,她在这里简直是寸步难行。   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在心中产生,她看得出督主对自己脾气不错,尤其是近日还能说上一些话,可同时她也不会因此自视甚高,在这里想要生存下去,还是要早做打算。   “唉。”繁缕想,自己如何才能讨好到督主呢,她还没怎麽讨好过人,入宫之後,过得太顺风顺水。   不过这种事急不得,繁缕沉了沉气,她不是急功近利的人,这个时候更不能急了,让人发觉自己的心思就不好了。   繁缕在神游天外,小欢子躲在花树後看着夫人回房去了,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当然不能说自己看到了督主喜欢夫人,才会格外讨好的。   这样的心思,怎麽可能说出来,小欢子为自己这样的机灵而骄傲不已。   与繁缕的清闲自在不同,卫衣一早就往御书房去了,他没那麽多的空闲,不然就要被人踩下去。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御书房里传来摔砚台的声音,显然,是陛下发火了,年少气盛,这是常有的事。   卫衣略掀了掀唇,站在门外的宁润就知道督主要问什麽,快速低声说了一句:“摄政王才离开不久。”   卫衣顿时了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摄政王爷来教导陛下是朝臣一致同意的事情,况且如此陛下也的确进步神速。   几位太傅虽说学识渊博,但教的人可是陛下,谁敢多加训戒,能教训并不伤和气的,唯有身为亲叔叔的摄政王了。   卫衣淡淡挑眉,温声问道:“又怎麽了?”   这叔侄二人,每次都能因为各种事情发生矛盾,但多数是摄政王占理,陛下只得生闷气。   宁润低头小声答道:“陛下昨日才写的七篇字,都被摄政王给作废了,先是将陛下训斥了一番,要求重写十四篇。”   敢要陛下作废重写的人,除了摄政王没有其他人,摄政王爷是陛下的亲四皇叔,与前太子爷,也就是陛下的父亲一母同生。   卫衣沉默了一下,陛下心性未定,自然会有燥意,而摄政王又要求甚为严苛,这是常有的事情。   其实相比之下,在小皇帝看来,柏贤皇叔远要比摄政皇叔好相处的多。   也曾在宁润等人面前说,若是可以选择,左淩轩更愿意是柏皇叔来教自己,而不是摄政皇叔。   摄政皇叔过分严苛,柏皇叔为人风趣幽默,又提倡教学相长,与他十分投缘。   卫衣在旁的时候都是冷眼不语,他自然不会说,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本应是那位所有。   前尘往事,所有人都当作忘了一般,忘了先帝对皇四子的器重,忘了那封不知所踪的遗旨,也忘了,这位摄政王爷在心术谋算上的天赋异禀。   但他是聪明人,所有人都不提,他也只当忘了,泯然於众人。   卫衣进去的时候,正巧一个釉彩百花景泰蓝官窑瓶飞出来,摔在他面前的地上,瓷片碎了一地,内殿传来大吼声:“该死!该死!”   卫衣走进去看见陛下还在摔东西,心中冷笑一声,低眉顺眼,不动声色的後退了两步,最後左淩轩终是泄完了火,才颓然问道:“卫衣你说,寡人的字,真的有皇叔说的那麽一无是处吗?”   卫衣上前状似认真的看了,面容端正,中肯道:“陛下尚且年少,自然要气盛,不过未免会有浮躁在此其中,古往今来,多少大家也是如此而来,陛下只是需要多加沉淀,来日定然成就妙手丹青。”   左淩轩闻言大悦,拊掌笑道:“卫卿所言有理,萧卿上次也是这般说的,可惜寡人未听他的,明日召他进宫来,定要好生赏赐。”   听到萧均宁的名字,卫衣眼皮微微一颤,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麽?   皇帝陛下的文章,一贯是三分的文章夸出七分的好来,卫衣也不会说出来,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其中的真心实意有几分,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他想,陛下,越来越浮躁了。   少年本应如此,但身份不同,有些地方便不该同常人一样,卫衣也不知道,这样下去,陛下会成什麽样子。   昔日那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幼童早已长大,卫衣服侍了开国帝王,现在的陛下还羽翼未丰,可就开始嚐试着如何展翅高飞了。   卫衣冷眼旁观,他一言不发,想要看着这位少年皇帝是如何一步步成长,或者说,步入深渊。   左淩轩沉了沉气,蓦然冷笑道:“终有一日,寡人要这天下俱匍匐於寡人的脚下。”   卫衣心中蓦然一沉,但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对陛下笑语宴宴,赞其天命真子,拥万世江山,今不过是潜龙未出罢了。   临到晌午,卫衣才得以回到西厂,侍卫道:“督主,您回来了。”   而繁缕也才从女医馆回来,小欢子过来传话,手里提着大红木漆食盒放到桌子上,道:“督主说今日不和夫人一起用饭了。”   闻言,繁缕蹙了蹙眉,依旧坐了下来,神态萎靡,低声应道:“嗯,那好吧。”   杏仁豆腐,香菇扒菜心,清蒸肉末蛋,清炒笋丝,什锦蜜汤,小煎饺……都是繁缕爱吃的菜式,她和督主喜欢吃得似乎差不多,不过卫衣尤为厌恶葱姜蒜,故而饭菜里从不会出现这些东西。   繁缕头一次没有与督主一起用饭,反而有些不适应,她的习惯形成的太快。   “早知道就和师父她们留在女医馆用饭了,还想着和督主吃饭才赶回来。”繁缕眉尖微蹙,拿着筷子轻轻抱怨了一句。   本想着督主要回来,便婉拒了师父留她在女医馆用饭的提议。   小欢子怀里抱着食盒,恰巧听见了这一句,便觉得是夫人想着和督主一起用饭,所以很失望。   繁缕安安静静的自己吃饭了,偶尔叹息一声,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能和师父栀子她们一起吃饭,就这样轻易错过了。   在门外的小欢子听来,只是夫人一个人吃饭很孤单才会至此。   卫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他今日没有食欲,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才猛然惊醒,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在繁缕那里伺候的小欢子,卫衣淡声问道:“你怎麽来了,有什麽事吗?”   小欢子自作主张道:“督主,小的才从夫人那里过来。”   “夫人什麽事?”她能有什麽事呢,卫衣心觉稀奇,繁缕虽说近日对他热络了些,但还是个面皮薄的女子。   “夫人没事,只不过,”小欢子在卫衣面前正色了许多,但还是故意谄媚道:“督主,夫人可是特意回来等着和您一起吃饭的。”   卫衣有些惊愕,挑眉道:“等本座?”   她应当是避之不及才对吧,卫衣本是不信的,可偏生小欢子一脸诚恳不像是说谎,而且,他的确是想要相信一次。   等他,这两个字,令卫衣莫名的有些欢喜,从没有人说过,想要等他一起用饭,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悸动之情。   繁缕在他眼中只不是个还没修炼到家的小妖,相对这皇宫里的各色妖魔鬼怪,卫衣很有自信,繁缕在他面前根本就是能够一眼看透。   “那便过去吧!”言罢,卫衣撂下书,起身就往内院去了。   卫衣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小平子凑了过来,对小欢子小声道:“小欢子,你可别吃力不讨好。”   “哼,你就信我罢,你不信,咱哥俩打个赌,就赌督主赏你的那块玉佩。”   小平子心想,我在督主身边伺候这麽久,还不知道督主喜不喜欢谁,遂意气道:“赌就赌,我不信你能比我还了解督主。”   小欢子毫不掩饰的嗤笑一声,若论其他他自然不敢打包票,可这件事情上,必然是十拿九稳。   而这厢,繁缕看到卫衣突然进来坐下,着实吓了一跳,米饭噎在嗓子里,急急忙忙的喝了一口汤顺下去,才抬头疑惑的问道:“督主这是要和奴婢一起吃?”   卫衣只道:“本座不能吃吗?”   繁缕摆手连声道:“自然不是,这里是督主的地界,督主想如何,便如何。”   繁缕头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这样伶牙俐齿,她从前被督主的名声吓坏了,在他面前说句话也是哆哆嗦嗦的。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其实这房间,除了新婚之夜,卫衣进来过一次,就没有再踏入一步过,他闻到那清淡的香气,房间雅致秀气,站起来走到内室看了看。   女子的房间总有些清新的感觉,有种淡淡的香味,明亮干净,床上是那床大红锦绣喜被,繁缕觉得麻烦,也没有多余的被子,便没有从新换。   繁缕坐在饭桌边,斜身往里看他问道:“督主您怎麽了?”   卫衣正拈着一只她挂在床帐上的素色香囊细看,回了一句:“这房间不错。”   “是,是吗,咳,其实,也不过尔尔,尔尔。”繁缕的筷子颤了颤,一根笋丝从筷子尖掉下去,然後抬头看着督主,她也觉得不错,但您不能进来住。   这句话她是必然不敢说出口的,卫衣也只是随口一说,回头却看见对方紧张的神情,顿时有些索然无味,都一样的怕他,没什麽意思。   “你害怕本座?”卫衣听出她语气里的排斥,回过头双眼微眯,问道。   看着繁缕脸上缓缓绽开一抹谄媚虚伪的笑意,喝令道:“别说谎,本座看得出,不信。”   “啊,好。”繁缕尴尬的收回笑容,咽了咽口水,在此威压下,只得实话实说,点头轻声道:“怕,怕极了。”   卫衣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道:“既然怕,就莫要强撑着讨好了,本座不需要。”   繁缕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竹木筷,紧张地问道:“督主,您又不高兴了?”   “什麽是又?”卫衣拧眉,疑惑的问道。   繁缕暗暗叫苦,面上干笑道:“上次,奴婢说那什麽的时候,您不就是这样。”她都不敢说清楚是什麽事。   卫衣突然笑了,甚是轻松道:“那次,那次本座没有生气。”一双褐色的眼睛含笑微弯,仿若清水微漾一般。   听到这一句,繁缕瞬间欣喜道:“是吗,那就太好了。”   卫衣站在她身侧,目光清和,蓦然微微俯身含笑凑近了她的耳畔,相隔不过寸息,认真说道:   “但是这次,本座生气了。”   一字一句,字字真切,落入耳中,如同擂鼓,繁缕下意识呼吸微噤,却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麽,只知热气酣然袭向耳侧,感觉浑身一颤。   晌午的阳光,亮堂堂地洒落在他干净的後颈上,赫然在目的,是白皙如玉的肤色,细细看来却是偏向牛乳那般白,明晰无暇,似有皂荚的清苦香味,褐色的眸子似笑非笑。   繁缕一时怔怔的想,倘若,倘若,这人不是个太监,便好了。   若是那般,嫁给了这样的人,岂非梦中也要笑醒了。   某一瞬,怅然若失。 第31章 繁绪   那一瞬的想法, 将繁缕自己吓了一跳, 心里砰砰跳动, 心烦意乱, 她怎麽会这麽想, 这可不是别人, 是个恶名昭彰的西厂太监。   这是所有人眼中的索命无常一般的人物, 声色表象罢了,自己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就快疯了。   卫衣自然不知道繁缕的想法, 否则掐断她脖子都不在话下。   卫衣说完,便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 他目光凝在繁缕身上, 已经没有了那一次见到繁缕的时候,那种恍惚又美妙的感觉了。   就是海棠着露, 也不过是晨曦片刻之间, 在於她相处的过程中, 那些所谓的感觉都在逐步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个有些胆小怯懦, 又有些机灵的小医女罢了。   他渐渐看到的, 才是这个真实的人,真正的繁缕,普通又娇憨, 偶尔有着些许的小聪明。   没有人, 能永远维持一瞬间的惊艳,生活大都都是由细碎又平凡的琐事拚凑而成,然後渐渐看出一个真正的人。   “大人。”繁缕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头来,继而迅速低下头去,屏息凝神。   卫衣点了点道:“你尚且算是有些小聪明的。”   繁缕低眉受教,手里拧着筷子戳在碗里的一片菜心上,嫩绿的菜心被热水焯过,加上猪油入锅快炒,盛上盘时依旧青青翠翠的,滑软的香菇,脆嫩爽口的菜心,倒是极为好吃。   繁缕起身从妆盒里拿出一只做好的香囊,给卫衣看,道:“这个是给督主做的香囊,里面是用调制的安息香,有助眠的效用。”是白底绣海棠的香囊,简单适用於男子,不是很女气。   繁缕对香料了解当然不多,也不过是照着书上,做个简单的香囊,再多的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了,那可是专门的香料师傅做的了。   卫衣很满意,道:“很不错。”   “多谢督主。”明明是她辛辛苦苦做了东西出来,被人白白拿走了,却还要为他的一声夸赞道谢,繁缕想,这就是位高权重惯了才拥有的姿态。   “督主,不如先行用饭吧。”   卫衣终於坐了下来,小欢子一早很有眼力见的添了一副碗筷,繁缕却没什麽胃口了。   她以前只奇怪人为何除了生病,好好的还会没有了胃口,但现在明白了,这感觉,味同嚼蜡,一口一口吃得极慢。   午後   卫衣很少有自己的空暇时间,他们这些人,时时刻刻都要围着主子转,或者为主子办事。   繁缕不知道为什麽,督主挺喜欢听人读书的,不计是什麽书,他都能听得进去。   托他的福,繁缕也因此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书册,内容杂七杂八,她一般都自己随便选一本来读个一章两章。   卫衣抬手拿了一本书下来,翻定在其中一面,递给她指着上面的字道:“今日读这个。”卫衣鲜少自己挑文章让她读。   繁缕拈开书页,一看是《桃花源记》,崭新的页面散发出墨香,繁缕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拢了拢衣裙,书卷摊开在膝上,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才拿起书卷。   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才捧起书语调平缓的念了起来,音色清朗: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亡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穹其林。   林尽水源,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卫衣只是喜欢人读书时候的声音,静谧安宁,只有少女轻柔的读书声,他站在窗前,海棠依旧,绿肥红瘦,仿若这与世隔绝的一隅之地。   读罢,繁缕思忖,这世俗纷扰,何人能逃脱,她放下手中书卷,说:“真的有桃花源这样的地方吗?”   “你觉得有吗?”卫衣随口问道。   繁缕点头道:“也许有,但是里面住的一定不是凡人。”   有哪个凡人,能逃过俗世凡尘,避世百年,想必除了神仙没人能办到。   “兴许是那些人已经死去,是鬼魂,却在仙境里活下来而不自知,不过也许就是神仙呢。”   繁缕捧着书看着他,卫衣对她这个新奇的想法不予置评,哼笑一声道:“许是吧。”   卫衣小憩了片刻,便带人往西厂去了,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做这样的事,不带有丝毫的悲悯之心,他知道如何挖掘每一个人的弱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诏狱,大抵是他最为熟悉的地方。   傍晚时分,夜幕降临,督主还没有回来,花影暗暗,这院子里显得有几分诡异了,好在小欢子很快就点亮了廊下的灯笼。   繁缕抚裙坐在台阶上,拈着一片海棠花瓣,单薄的花瓣透过昏黄的光色,朦胧的淡粉,繁缕笑了笑,远远看见有人从院门走进来,小平子在前提着灯笼快步进来,督主在他身後,面无表情。   繁缕站了起来,道:“督主您回来了。”   陆午跟在督主身边进来,到书房後,径直跪下道:“都是属下失职,请督主责罚。”   “算了,谁能料到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了,竟然还有余力攻击本座。”卫衣并没有如想象中的怒气冲冲,反而语气淡凉,笑意懒散,只是右边手臂一直垂在身侧。   陆午并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而是颇为沉重道:“此人竟是这样的硬骨头,是属下办事不周。”   “可惜了,不能为本座所用了。”卫衣轻笑咬着牙,面上丝毫不露痛楚之色,陆午却是眼睁睁看见督主被那铁器砸到了。   锦衣卫本就在东西两厂之下,自八年前卫衣被任命为西厂提督後,更是雷厉风行,狠狠抓住了锦衣卫,同时将本应势均力敌的东厂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陆午出来,对繁缕恭声道:“督主受伤了,麻烦夫人服侍督主上药。”   繁缕站在台阶下,应道:“嗯,好。”   “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就好。”卫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有些闷闷的。   “是。”   平白无故的怎麽会受伤了,繁缕疑惑不语,回房间拿了跌打损伤的药油来。   书房里摆着小憩用的罗汉榻,卫衣的外袍半褪坐在上面,烛火通明,右後肩上果然是青紫一片,似乎是被什麽钝器重击所致。   “请督主稍事忍耐。”繁缕右腿跪坐在罗汉榻上道,她只是奇怪,这麽重,怕是骨头都是要碎了的。   卫衣闭眼应道:“嗯。”他并不怕痛,这麽多年,什麽苦都受过来了。   繁缕打开药瓶的塞子,倒在了手上,一股浓郁的味道,卫衣脊背上的伤疤,大大小小不算少,前面还能看见上次的箭伤疤痕。   她力道不大,将药油均匀涂抹在督主的後肩上,匀力按揉开来,卫衣一声不吭,只是过了半晌,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吩咐道:“去给本座倒杯茶水来。”   “是。”繁缕转身走出来,提了桌上五彩春草纹茶壶给督主倒茶,茶水清香四溢,繁缕喝不出好坏茶如何,只觉得这茶水比女医馆的要好闻许多。   此时,陆午从外面大步进入院子,通禀也未要,站在外面急促地敲门,高声道:   “大人,重华殿出事了。”   “什麽!”卫衣霍然起身,颜色肃厉,随手一拢长衫,披上斗篷打开门,大步往外走去。繁缕手端着一碗荷叶茶,站在一旁,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听外面卫衣喝了一声:“走。”再顾不得其他,乘着夜色,一行人步履匆忙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怎麽,没人了?”眨眼的功夫,等院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了,连小平子和小欢子也跟出去了,繁缕端着茶坐下来自己喝了,督主的嘴很挑,喝茶也是。   想必是出大事了,因为卫衣匆匆起身的动作,带到了放在宽塌上的药瓶,染得垫子上也是药,一块淡黄的暗色痕迹。   繁缕拿着帕子擦完了药痕,倚在榻边头一点一点的,想着眯一小会儿,等督主回来再说。   未承想,一闭眼就睡意袭来,随手扯了旁边的薄被裹在身上,闭眼就睡着了。   直到後半夜,卫衣才满身疲倦的回来,繁缕已经在隔间睡着了,隔着三折展开的白底水墨丹青绢丝屏风,卫衣和陆午并没有发现屋子还有人。   “陆午,此事你怎麽看?”   陆午敛息,道:“禀督主,依属下看,这次的刺客,幸有摄政王留宿宫中,不然陛下这次真是……”   说到半截,屏风里的繁缕却睡醒了,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想必是督主他们回来了,但是很困,繁缕又躺了一会,外面传来的内容却越来越不对劲。   摄政王,幽州刺史,刺杀,柳州,玉玺一个接一个不该她晓得的东西,絮絮传入耳中,最後繁缕终於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东西。   督主的语调从所未有的凝重,而陆午更是时不时带几句杀伐之词。   这次是出不去了,繁缕绝望的闭紧了眼睛,试图让自己真的睡着,不然被发现偷听到了他们的话,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偏偏越来越清醒,那浓浓的睡意早不知在她的胡思乱想着去哪里了,外面的一字一句清楚入耳,这下真的跑不掉了,这等机密要事,不是她该知道的。   最後,陆午沉重道:“所以,属下拙见,许是摄政王所为。”正常的思路来看,再结合今日最後结果,最终名利双收的,舍摄政王还有谁。   卫衣想的却不是这个,他清晰地记得昨夜赶到重华殿时,看到摄政王左辞指点江山,平定局势的样子。   而束发之年的陛下一袭明黄九爪团龙缂丝龙袍,却如孩子般被团团护在身後,白着一张脸,孱弱中夹杂着惧色,有些不甚明白的事,却在那时豁然开朗。   譬如,无怪乎陛下的字浮躁中隐隐夹杂着软弱无力,分明身为九五之尊,却掌中无权,身後无势,於社稷无功,自然是要心虚的,这般心境,怎麽可能会有开阔的心胸。   但凡有些野心的人,也不可能不急躁焦虑的。   说的通俗易懂,就是没有应媲美身份的底气和权力罢了。   这一次,卫衣不屑地淡漠道:“嗬,真是巧了。”   偏生摄政王昨夜临时留宿麟趾宫中,也就今夜就来了刺客,究竟是为了一箭双雕,还是刻意布局的阴谋,不管是谁,此人的目的都算是达到了。   他虚虚实实的说:“许是,也许不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前朝的事,自然有摄政王与其他的重臣来处理。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雨是无法阻止的,是要被雨水摧残,还是顺水行舟,前程在自己的手中。   陆午闻言眸色一厉,低声道:“那督主,事已至此,咱们是不是该……”   “等等。”卫衣忽而抬手,眸色沉沉,他察觉了异常,制止了陆午要往下继续说的话,抬手让他暂等一下,起身往侧面的隔间里去了。   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呼吸声,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那不是会武功的人,呼吸紊乱,卫衣站了起来,面色如常道:“本座去倒杯水。”   说着,卫衣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积蓄起力量,缓步进入内间,转过单薄的屏风,没有意料中的锋芒。   只看见罗汉榻上睡着的女子,瞬间怔了怔,眯起褐色的眼睛,才想起来当时情急,便忘了她还留在这里。   塌上的繁缕也咬紧了牙关,侧着脸眼睛都不敢动,怕被发现自己还醒着,缓缓松了紧咬的後槽牙,看上去面容自然,睡意酣然。   阴影落在她的脸上,繁缕感觉到眼前的光蓦然一暗,甚至感受到那如芒刺般地目光,惊骇不已,难道今日便要命丧於此?   最终,卫衣并没有选择此时下决定,毕竟是御旨赐下的,死也要死的名正言顺。   繁缕并不敢放松,倚臂伏在枕头上,依旧保持着均匀而轻缓的呼吸,直到卫衣离开隔间。   她缩在薄被里,瑟瑟发抖,上下牙关扣不上,睁开眼睛,烛火昏黄,外面偶尔有走动倒水的声音,卫衣还没有睡,不过也快天亮了。   最後繁缕真的睡着了,等她揉着眼睛醒来,窗外天光明媚,伸了个懒腰道:“天都亮了。”   眼前有些不对劲,床前什麽时候多了一张屏风,繁缕怔了怔,猛然想了起来,脸色一僵。   转出屏风来,坐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抬头才看见卫衣坐在椅子上,故作讶然道:“督主,您何时回来的?”   卫衣没有说话,手中端着茶杯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   繁缕抿了抿唇,心乱如麻,但仍装作什麽都没察觉的样子,偏头笑道:“督主您怎麽不说话?”   卫衣摇了摇头,盯着她意味不明道:“你今日,话很多。”   再不多说,怕一会就没机会说了,繁缕腹诽道。   过了好一会,卫衣才松了口,缓缓地说:“昨夜,你睡得很沉。”   繁缕下意识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呀,督主这里的床榻挺舒服的,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她应当,没露出什麽马脚的。   又关切道:“督主,您的伤可好些了?”   如卫衣所言,她是有些小聪明的,此时尚且还能不动声色的应对。   欲盖弥彰的意图,卫衣看着她,言简意赅道:“已经好了。”那麽重的伤,什麽样的灵丹妙药才会一夜就好,繁缕知道,此时督主怕是已经不相信自己了。   繁缕也当不知,跟着点头道:“啊,那就好。”   “你昨晚可有醒过?”   “没有。”繁缕摇头,矢口否认。   只是对上卫衣的沉如深渊的眼睛,一股凉气沿着脊梁骨爬了上来,繁缕心中焦灼万分,似在不断的往下沉落,但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急色。   完了。   良久,卫衣终於摆了摆手,道:“无事了,你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繁缕躬身退步至门边,转身步伐从容,裙裾轻盈飘逸的掠过门槛,看不出任何异常。   “来人。”   书房里,飘忽间一抹暗色落在卫衣眼前,跪倒在地,这是西厂督主身边的暗卫,低头道:“属下在。”   “派人看着她,若有任何异动,你知道怎麽办。”   卫衣的言辞里冰冷更甚,他甚是惜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是,小的遵命。”   “还有,招陆午过来,把以前查到的东西带过来。”陆午早就详查过繁缕的身世,只是当时卫衣忙於与禄公公的明争暗斗,故而没有过目,也就一直存放在陆午手中。   “是。”影子一瞬间消失在原地。   繁缕自以为逃过一劫,松快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轻吁了一口气。   殊不知卫衣是何等人物,几般心思,岂能轻易被她这小小伎俩骗了去,不过是怕打草惊蛇罢了。   陆午很快到了书房,站在督主面前,卫衣沉声问道:“你之前,都查到什麽了?”   陆午垂头,拱手道:“夫人乃是江陵柳春医馆主人的女儿,其父名为白昌文,是一位郎中,家中世代行医,夫人也是耳濡目染长大的,也是因此才能拜医女为师。”   这些东西,早在进宫的时候就写的清清楚楚的,查出来不需要费多少心力。   “夫人的继母,是江陵铸剑山庄,楚氏少主身边的侍女,据闻楚少主不好女色,将侍女赐给了山庄里供职的大夫。”   卫衣稍稍蹙起眉,讶然道:“江陵楚氏?”对於这个来历卫衣有几分错愕,遂微微挺直了脊背,这可不是什麽好身份。   “是的,其人在铸剑山庄长大,後到楚少主楚敛身边随侍,但後来同其他婢女一起被放出。”   见督主不言语,陆午也安安静静的等着,卫衣半晌後,道:“还有什麽,接着说。”   “夫人是被其继母怂恿夫君送进宫来的,不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勾结,属下尚未可知。”   “既然这般,顺理成章。”卫衣双臂搭在两边的椅子扶手上,眼帘微垂,不知是在想什麽。   依着督主的性情,倘若繁缕此人真的在欺骗他,想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很多事,贵在顺理成章,也败在顺理成章,繁缕来到西厂的整个过程,看起来没什麽蹊跷之处,自己亦绝无被算计的可能,卫衣是个多心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卫衣略蹙了蹙眉,又舒展开来,道:“就先这样,继续去查。”   陆午走到庭院里,往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冷光乍现,亦比往日多了几分警惕,没想到督主随便点出的一个宫女,竟然有这样复杂的关系。   这其中,是否有人为的算计,尚且不知。   繁缕的过往被人查了给个底朝天,许是入宫之後的经历太过顺遂,饶是自负如卫衣,此时也疑窦丛生,对她保持了怀疑的态度。   繁缕也没有办法,她除了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着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出了实话,必死无疑,这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她这样天真的想着,殊不知,卫衣却不打算放过她了。 第32章 桔梗   “呃……”陆午离开後, 卫衣骤然蹙紧了眉, 俯身缩下肩去, 面露痛楚之色。   一道影子极快跃出, 到卫衣身边扶住他, 低声道:“督主, 您怎麽样?”   卫衣自然是负了伤的, 昨夜他就在到了重华宫後,自然也要跟着保护陛下的,十个刺客, 竟然一个也没活捉。   不仅如此,还被人突然袭击撞在右肩,本就不好的右肩伤上加伤, 疼得此刻动弹不得, 卫衣眼帘垂下微寒,低声发笑, 他还没这麽狼狈过。   他心头含了几分恼意, 轻轻摇头, 只是冷然吩咐道:“没事, 去诏狱把那个家夥剁了, 拉去兽园饲虎吧。”   兽园顾名思义, 自然是指饲养野兽的园林。   不过兽园是原本的名字,先帝不喜,遂改之为御兽山。   後兽园废弃, 卫衣便把它当成了另一处诏狱, 朝臣之中不少人借此参他,言其行径残暴到令人发指。   卫衣当时什麽都没多说,转头就扯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这些多嘴多舌的家夥头上,差了锦衣卫上门,拉了这些人进诏狱里溜了一圈,出去的时候看起来毫发无损,却个个都是皮包骨头,半死不活。   自此,朝臣鸦雀无声,只对他更加忌惮三分。   卫衣就如同历史上所有的宦官一样,作恶的时候根本不信自己会受到报应,他想,自己既然都已经担了这奸佞的名头,怎好不坐实。   本就是一池浑水,污浊不堪,卫衣不介意自己再搅乱一些。   “是。”   诏狱里每一日都有人死去,没有人在乎进了诏狱的人,因为,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这皇宫里,在繁缕眼中春和景明,在卫衣眼中风云诡谲。   “本座,若是真的被骗了,”心情不好,所有不痛快的事一连涌上心头,想起繁缕素日里的乖巧,卫衣狠狠掐住了椅子上的扶手,咬牙道:“把她也扔去兽园饲虎。”   暗卫没有应声,从匣中取出伤药,运力为督主疗伤止痛,即便是那个传闻中如恶鬼投生的西厂提督,此刻也只是个会疼痛的凡夫俗子。   半晌,暗卫推拿过後,询问道:“大人,可要请太医前来?”   “不用,来了也没用。”卫衣摇头,他身为习武之人,也略知药性。   这金创药中的三七粉活血祛瘀疗效最佳,即便是太医来了,也不过是推拿一番,拿出同样的药罢了。   “你退下,本座休息了。”   “是。”暗卫应了一声,嗖地一声就已经消失不见。   卫衣的右肩被细棉纱斜着层层缠绕起来,淡棕色的药透了出来,浓郁的药气飘在鼻尖,他对此已经习惯,但每一次受伤还是一样的痛,不过,说起来,这些都比不过年少受的苦楚。   他不想回头看,回头的一条路都是鲜血淋漓的,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可八岁那年的记忆,别样的清晰,他躺在那个严实的屋子里,满是草灰的炕上,那痛彻心扉的一刀。   分明,已经记不清是谁把自己送进去了,窗户纸外似乎有人在哭,又好像没有,可能有的,但不是在为自己哭。   他当时年纪小小,只是觉得生不如死,十三四岁的时候,懂得了事情,难受得吃不下饭,又觉得有些淡淡的恨。   为什麽进的宫,也记不得了,许是穷。   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有没有爹娘,也记不得了,卫衣试着想起过,但实在是模糊了,他自诩记忆力好,偏偏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爹娘又是什麽人。   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即便是太监,他也要做最位高权重的那个。   这样的卫衣,变得聪明至极,知道怎样让自己讨得别人的欢心。   他在女医馆看到繁缕的时候,想,如果自己十七或者十八岁遇到她,一定很喜欢她的。   喜欢一个人一样的喜欢她,而不是如今这般,只是当成了一个物什。   那时的他已经懂得了不择手段,与现在最不同的是,他可能还会喜欢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并没有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出现。   其实也可以说,幸好没有遇见,不然就不会有今日的功成名就,虽然是恶名,若不如此,早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天怎麽这麽热。”   酷暑炎炎,繁缕待在值房里趴在桌子上,被热得几乎摇破手中扇子,袖子也挽上去了一些,露出手臂。   她不知道督主是不是真的信了她的那番说辞,而今想来,真是漏洞百穿,她自己都不信。   一时间心浮气躁,值房里的热茶也换成了紫苏熟水,繁缕连连喝了两盏,她本就惧热,偏生心中揣着心事,又不知能与何人诉说,若是以前,还可与师父和紫苏她们说一说。   现如今,却莫名的觉得不一样了,自己不好麻烦她们的,这种事情,即使是和她们说了,也没人能有办法。   门房来传话道:“白医女,内宫来人了。”   繁缕连忙退下袖子,放了扇子出去迎接,一看便知是翠羽宫的宫人,果然,那小太监道:“白医女,小的奉翠羽宫桐嫔娘娘之命,请白医女前去问诊。”   “是,我知道了。”繁缕很快去拿了药箱回来。   小太监很有眼力见儿,也很机灵,扶着繁缕上了马车,道:“白医女,请上马车。”   繁缕冲他点了点头,道:“有劳了。”提裙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就往行驶翠羽宫去。   繁缕记得上次给桐嫔娘娘诊脉的情形,再一次到了翠羽宫,她对桐嫔娘娘含了几分好感,脾气好的人总是多得人喜欢。   宫殿的雕花门紧闭,随着小太监到了宫门口,早有宫女推开了门,但并没有大开,此时清平从里面出来,见到繁缕唤她随自己进来。   “白医女,请进来吧。”   “是。”繁缕随清平躬身进入殿中,殿中扑面而来的清凉气息夹杂着花香,如同进入了冰宫一般,令繁缕浑身一震。   她们这样的宫女,甚至是姑姑都没有资格用冰的,殿中摆着一只剔透晶莹的小冰山,殿中四角也摆放着盛满冰块的铜盆。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小冰山上如雪花般洒着片片白茉莉花,使得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繁缕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清平、碧秀这样的宫女,虽说使不上冰块,但日日随侍在桐嫔娘娘身边,这日子过得,也和主子一般享受无异了。   桔梗想必也是过得这样的日子,她应当是高兴的吧,桔梗也是很怕热的。   她现如今自顾不暇,哪还敢提让督主帮忙打听桔梗的事情,桐嫔和庄嫔两位娘娘之间斗得如火如荼,繁缕偶尔会想,也许这里面还有桔梗一星半点的功劳。   她说不出来什麽感觉,只是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碰不见摸不着,她始终只是这样不起眼的普通人。   梅花朱漆小几上摆着金丝党梅,芙蓉卷和切了小块的淡黄色香瓜,沁甜的味道分外清香。   桐嫔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身形曼妙,一袭绯霞千色梅花长裙,裙角从塌上落下来一片,有些慵懒妩媚的样子,碧秀跪在一旁拿了签子喂给桐嫔娘娘。   繁缕看着都觉得很美,这殿里舒适至极,待了一会,也变得浑身清凉舒适,之前的那些头昏脑胀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奴婢见过桐嫔娘娘。”   桐嫔摆了摆手,淡然的声音含着几分悠然道:“无需多礼了。”   “奴婢为娘娘把脉。”繁缕拿出药枕,因是女子倒也不必避嫌,直接为桐嫔把脉。   殿中清凉,此时完全没有了燥意,指下脉相浮如滑珠,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繁缕心下有了几分数。   不过她也是头一次把这种脉象,为了保险起见,又问了清平等人,桐嫔娘娘这几日的状况,除了嗜睡,也会出现头晕的症状。   繁缕的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撤下药枕後,退後一步,躬身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身体并无大碍,而是有孕了。”   “恭喜娘娘,娘娘自从那次承宠後月信便一直没了,原来竟是怀有龙胎了。”清平一脸喜色,恍然大悟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喜得龙子。”碧秀和清平当即跪下,满殿的宫女也跪下跟着贺喜,恭贺着满怀喜悦之情盼来的小主子。   桐嫔喜气盈腮,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怜爱万分,扬唇对清平道:“清平,赏。”   不多时,繁缕便捧着一大堆赏赐便出了翠羽宫,桐嫔娘娘的反应并没有她想象中那麽激动,其实估摸着她心里早已经有数了。   再然後到了晚间,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也被请去了翠羽宫,紧接着桐嫔有孕的消息便似乎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六宫。   江月宫自然一夜不能安眠,据说庄嫔一连砸了半个殿的东西,怒火难消,翌日被太後召去一番安抚。   幸而繁缕没有住在女医馆,而是人人避之如虎的西厂里,否则今晚就不要想着睡觉了。   而後的几日就陆续有消息传来,帝闻桐嫔有孕大喜过望,诺其若产子,则晋封桐嫔为妃。这消息是翠羽宫派人来赏的公公告诉繁缕的。   繁缕的名字在後宫传的更加响亮了,不过最摄人的还是西厂提督夫人,繁缕对此并不自知,她只是觉得自己突然忙了起来。   很多人都召她去看病,难道这还有什麽吉利可言,繁缕只是觉得哭笑不得。   从许贵人那里出来,不知是暑伏天热,这些人都是心浮气躁的。   繁缕自然不知道,陛下除却翠羽宫就是江月宫,而今桐嫔有孕,她们却还没有承宠,这麽人怎麽能不焦急。   贵人还没有资格用马车,繁缕只好走着回去,这就是她们宫女,风光与否,全看上面的主子。   “繁缕。”後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繁缕转头看去,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桔梗。   桔梗穿着淡粉绣菱花的宫裙,头上戴着一支蝴蝶玉簪,手腕上带着只翠玉镯子,眉如新月,亭亭玉立站在花丛里,很是有大宫女的样子。   脸上的笑还算热切,繁缕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如今看见桔梗这般笑,却又较以往多了几分怪异之感。   “见过桔梗姑娘。”繁缕微微颔首,如今桔梗在妃嫔前服侍,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她们尚且是没有品级的医女,桔梗之流就不同了,担心桔梗是一回事,但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桔梗端着手臂,轻轻翘了翘唇,微微笑道:“繁缕,如今见你,竟也这样难。”似嘲讽又似感慨。   “我也是。”听不出其中的意思,繁缕淡淡应了一声,静静的等着她说话。   桔梗出乎意料的,没有一点难堪之色,抿唇淡淡一笑道:“想不到,繁缕,几月不见,你竟然和我这般生分了。”   繁缕偏过头,道:“你想多了。”   “是吗?”桔梗背对着她,微微昂着头,抿了抿唇,问她:“繁缕,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错了?”   繁缕纵有满腔话,此时也不想和她说了,她只生硬地道:“我没什麽资格说你如何,你有你不能说的苦衷,你觉得你没错,你就没错。”   “繁缕,如今你有督主护着,这日子可过得比我们好上许多,你看看你这衣裳料子,也比我们的顺滑许多。”   繁缕瞬间抬起头看着她,不是因为受到了称赞,是为了这尖酸的话语而惊恼不已。   桔梗原不是这样刻薄的人,短短两三月不见竟然变得这样势利,繁缕不敢置信。   “桔梗姑娘,你说这些话什麽意思?”繁缕不耐的蹙了蹙眉,称呼里刻意带上了疏离的姑娘二字。   “繁缕,你有卫衣大人做靠山,可我们这些小宫女却什麽都没有,你也知这宫里个个都跟人精似得,捧高踩低。”桔梗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言语之间更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   提起督主繁缕越发恼怒,她如今夜不能寐,总担心一觉睡去,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偏生桔梗此时往她心上戳刀子。   她胸膛起伏,冷笑一声,口不择言道:“桔梗,你若只为了摆弄炫耀,人前风光,只管到女医馆去扬眉吐气,何必私下与我一人冷嘲热讽。”   桔梗吃惊的看着她,迟疑道:“繁缕,你……”   素来温和的繁缕脾气突然这样冲,桔梗也没有想到,她当然知道繁缕是什麽脾性,这些话本不算什麽,她只是想,繁缕何必这麽大的气性。   “我?”繁缕冷冷一笑,眸色冰冷,扬眉质问道:“桔梗姑娘,我怎麽了?”   她不是看不起桔梗攀高枝儿,这样并没有错,只是单纯的不喜她这个样子。   桔梗见她这样子便知她是不耐烦了,便更加急切的询问打听桐妃娘娘的一切,连连歉意道:“是我的不好了,繁缕,你不要见怪,我本没有恶意的,只是听说你给桐嫔娘娘请平安脉了,不知娘娘脉相如何?”   瞬间变得低眉顺眼,温顺可怜,繁缕有些心软,又不喜她这个样子,只能耐着性子,草草答道:“桐嫔娘娘一切都好,倒是你那边,不知庄嫔娘娘如何?”   有医女随身侍奉,庄嫔的身子应该更加容易受孕才对,桔梗的医术在她们中是很不错的。   桔梗一哽,庄嫔这些日子倒是承宠了许多次,也愈发风光大盛,她在近旁服侍也是见到了龙颜,可是每每庄嫔承宠之後,便有姑姑为庄嫔按揉腹部,以此不能受孕。   急功近利不好,桔梗不是不明白,但眼看着就要行了,她怎麽能够功亏一篑。   自桐嫔娘娘有孕以来,江月宫便落了下乘,虽然庄嫔依旧成宠,越发得了陛下的心意。   她今天实在是被庄嫔娘娘逼得急了,才从女医馆打听了繁缕去了许贵人处,特意在路上等着她。   第一眼看到繁缕清闲的往回走的时候,她怎麽也止不住酸意,女医馆的人提起繁缕都是又敬又怕,谁也不会给她委屈,每一个人,都过得比她好。   桔梗低垂着头,她比繁缕尚且小了两岁,本来应当岁月无忧,却一身陷进这拔不出的泥潭中。   繁缕看着她,心里有些微妙的怅意,不想和桔梗敌对而立,可她并非容忍之人,她不是不知人心易变的道理,只是变得太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就改换了嘴脸一般。   最後繁缕抬起头,看着她,“我理解你的身不由己,或者是你的鸿鹄之志,但我也有我的难过。桔梗,我不知道你为什麽这样,现下,也不想知道,你我互不干扰,最好了。”   桔梗留在原地不动,看着繁缕快步离开,仿佛有什麽妖怪在後面追着一样,她袖中的手渐渐攥得紧了,咬着唇不再出声。   她才不是流连什麽富贵,若不是,若不是……她也不会变成这样,路是人走出来的,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後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顺。   桔梗小巧秀气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暖如春阳,瞬间又浸满了苦涩,咬着唇欲哭而不哭,她只是,无可奈何。 第33章 奸夫   繁缕根本不敢到卫衣面前去, 难道还要时时提醒督主, 这里个还有个活蹦乱跳, 偷听到机密要言, 时刻可能出卖他的存在。   而卫衣那里, 没有任何进展, 繁缕的身世除了一个继母, 尚且算是清白干净,没有什麽疑点。   “咳,夫人的继母是如何被发落出铸剑山庄的, 不得而知,这应只是个巧合。”   “属下认为,夫人没有任何动机。”   卫衣素来疑心颇重, 只是低声道:“当真都是巧合吗?”   召来负责监视繁缕的暗卫, 问他繁缕可有任何异动,暗卫如实答道:“回禀督主, 夫人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暗卫始终低垂着头, 声音平淡:“不过, 这其中名为桔梗的宫女却有些其他关系。”   卫衣记得这个名字, 繁缕曾向他问过这个名为桔梗的医女的消息, 不过他并不清楚。   他问道:“她怎麽了?”   陆午神色淡然道:“桔梗的哥哥惹了人命官司, 被苦主一张状纸告到了县衙,如今被收押起来,只等着落实罪证, 而後发落了。”   “证据确凿?”冤假错案这种事, 卫衣也不曾少见过,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午点头道:“是,三月前,桔梗家人来见她,想必是说了这件事,随後桔梗为了其兄长,才决定投靠庄嫔。   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庄嫔意欲收拢人脉的可能,不过据悉,自夫人大婚之後,就没有与此人再怎麽见过了。   只有昨日,在回女医馆的路上遇见,却是在吵架,所以应当没有江月宫的干系。”   “这麽说来,那她就真的不是奸细了。”卫衣微蹙的眉略略舒展,眉间沉郁之气散去不少。   “那督主,日後怎麽办?”   卫衣左臂支着头,淡淡道:“无妨,本座已经派人监视她了。”平白无故杀了繁缕,只是徒惹麻烦,这西厂上上下下,早有不少眼睛盯上了。   内阁之中盯着他们的人自然不少,卫衣总是满不在乎的,私底下却牢牢的记住了这些人,睚眦必报,才是他的本性。   繁缕不知道危险曾这样近的落在她的头上,也不知道,那高悬的利刃悄悄挪开。   “去请夫人来。”   繁缕今日没什麽事,正在房间里整理书卷,督主让人请她过来,繁缕心怀忐忑,走到卫衣三步远处,躬身道:“奴婢见过督主。”   繁缕不敢有任何异样,卫衣对她的态度心知肚明怎麽回事,他自然没有什麽必要向一个宫女解释这些,只是觉得,平白耗费了他们这麽多的精力。   “你放聪明些,本座自然不会为难你。”卫衣左手摩挲着杯子,半晌後,才淡淡道。   督主的右臂僵硬,繁缕也晓得内情,她身为大夫,自然知晓这样的伤不是一日就能好的,但并不戳破,身为西厂提督,想必仇人不少。   “是,奴婢知道。”   两个人面对面,彼此颇有几分心怀鬼胎的意味,卫衣审视着繁缕,本不应当这样的即便是忌惮,也不应手下留情的,说来好笑,他竟然有些习惯了有这麽一个人。   他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繁缕松了一口气,院中海棠树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她也仿佛焕然重生,小小的果子挂在枝头,翠绿欲滴。   她想,再过两个月就能吃到海棠果了,到时候做一些,让督主嚐一嚐。   “白医女,翠羽宫桐妃娘娘有请。”繁缕上了马车,桐妃娘娘如今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不仅位份提高了,而且成了一宫之主。   再来桐妃宫中已然变了许多,比起从前的淡雅明洁多了几分富丽,屋里屋外侍奉的人也多了许多,桐嫔正在皱眉吃一碗燕窝粥,清平一边苦口婆心的劝着桐嫔多吃些。   “娘娘纵然不想吃,也要为腹中的孩子着想啊,龙胎要紧。”   桐妃却眉头紧蹙,任凭侍女费劲了口舌,也不肯再多吃一口。   “娘娘,白医女来了。”   繁缕与清平对视一眼,上前躬身见礼道:“奴婢见过桐妃娘娘。”   繁缕请过安後给桐妃把脉,大抵因为有孕在身的缘故,桐妃妆容素净,婉约秀气,自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所着的鞋履也从高高的莲花纹厚底,换成了流云锦绣粉荷的平底履,屋子里的熏香也都不用了,可见对其腹中孩儿的珍视。   桐妃若平安生下龙子,那便是当今的皇长子,说句揣测圣意的,那就是贵妃,日後皇子长大了,皇贵妃也不是没有可能,真真正正的贵不可言。   “白医女,不知我家娘娘现在如何?”碧秀身为桐妃的贴身宫女,万分关心自家主子的身体状况,人逢喜事精神爽,对谁态度都好的不行。   “姑娘请放心,如今娘娘的情况已经大好,只要在後面的日子里小心保胎即可,奴婢会每隔三日来为娘娘请脉。”繁缕写了药膳方与食膳方子,又将需要注意的事宜,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遍。   碧绣十分苦恼道:“娘娘近日食欲不振,什麽都吃不下去,就连平日最爱吃的鱼,也只喝得下去些许鱼汤。”   繁缕沉吟片刻,其实她来过後,这里要请太医院的太医来把脉的,毕竟医女不过是为了看病方便才设立的。   繁缕也不敢妄言,毕竟这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吃不吃的事情,而是皇嗣。   “宫中饮食中庸,娘娘倒是可以多吃一些酸果子开开胃,但山楂切不可多食。”   清平笑眯眯的将繁缕送到宫门外,又是一番答谢,繁缕登上马车原路返回。   在女医馆门口碰上紫苏也从外面回来,繁缕叫住她,从马车上跳下来。   “紫苏姐姐。”   紫苏抬头看见她,笑道:“繁缕,你从翠羽宫回来了?”只有翠羽宫来召人时才会有马车。   “嗯,是呀,今天才看完。”   紫苏向她问起桐妃娘娘如何,这是进宫以来第一位有孕的贵人,上上下下都重视着,女医馆不仅繁缕常去,其他医女也去过许多次。   这不仅仅是桐妃一个人的事,皇帝的家事就是天下事,整个太医院随翠羽宫驱使。   “桐妃娘娘保胎的膳方我还是开得保守些,斟酌了一番,毕竟这宫里……姐姐也知道的。”   繁缕提着药箱,与紫苏说着那位桐妃的药膳方子,桐妃身子骨一向不大好,此次怀胎十月万万不可大意的,否则不是小罪。   “嗯,多加小心是应当的,不过咱们女医馆开的方子,一般都会由太医过审一遍的,也不用太担心。”   到了女医馆,紫苏拉着繁缕到自己的房间去,让她坐下後,说:“繁缕,你想喝什麽茶?”   “什麽茶都好,只要是紫苏姐姐这里的就好。”   紫苏笑着睨了她一眼,道:“这麽会说话,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紫苏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给她倒上,自己起身去翻床头下的信封,拿出来给繁缕看,一脸笑容地说:“看,我爹娘两个月前给我递了信,说是已经帮我定下来亲事。”   繁缕惊呼一声,问道:“真的?”   “嗯,真的,我进宫前他就说,他等我出宫就娶我。”紫苏用力的点头,那个人,这是她在宫里最大的盼头。   繁缕应景地打趣道:“真好,紫苏姐姐,他一定很喜欢你吧。”   “你这个丫头,你呀,日後……”紫苏脸色羞红,张嘴想说什麽,又及时住了口,她忽然想了起来,繁缕的处境。   繁缕并不知道紫苏对她的怜惜,她懵懂的算是喜欢过一个人,又断的这样干净利落,算不上缠绵与否,只能说是喜欢的不够深。   她在宫里呆的久了,对外面也很好奇,问道:“紫苏姐姐,那人真有那麽好吗?”   紫苏在宫中也算是不少年,人情世故,富贵荣华也见得不少,若是挑剔起来,门当户对的,能入眼的也不多。   提起未来的夫君,紫苏笑眯了眼睛,甜蜜地将另一封信函递给她,指着道:“当然了,你看,我爹娘还给我带了他写的信进来。”   繁缕一边接过来,一边惊叹道:“啊,竟然还是个读书人啊!”   从古至今,读书人都是受尊敬的,一个村子里能出一个秀才,在十里八村的都是很有脸面的事。   “什麽读书人,不过是为了做买卖,才跟着人略略识得几个字,歪七扭八的,还不如我那徒弟第一次写的好看。”   紫苏笑嘻嘻地说着,嘴上嫌弃,眼中却是满满欢喜愉悦。   展开信封打开信纸,信上的字迹虽算不上漂亮,但也算端正清楚,寥寥几句,先是问候了一下紫苏过得如何,又说自己买了多少亩田地,家里开了两个铺面,最後才说了一句,紫苏,我等着你呢。   饶是繁缕这个外人,也看得心里暖洋洋的,更何谈紫苏自己了,没有什麽诗情画意,很家常又有点温馨的感觉。   “哈哈,这麽说来,不仅是个识字的,家中定是有屋又有田,只等着新娘子了。”繁缕故意拿腔作调地调侃她,冲她挤眉弄眼的模样,好不滑稽。   紫苏被她羞得俏脸通红,一伸手夺过了信纸,随後一边抬手去拧她的脸,一边嗔道:“哎呀,你这丫头,几日不见不知羞了。”   繁缕躲着紫苏的魔爪,绕着桌子跑,嘻嘻哈哈地玩闹,半晌过後,紫苏才与她坐下来,注视着她,言辞恳切的说:   “繁缕,实与你说,他有没有文采不重要,我看中他这个人老实憨厚,但又不算傻,会过日子罢了,做了宫女,见识过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没有什麽不好的了。”   “那等日後成了亲,紫苏姐姐可不要忘了给我们递个信。”   “就你这小丫头会讨巧,放心吧,忘了谁都不能忘了我们繁缕啊。”紫苏挽着繁缕的手,笑容真切。   等走到西厂和女医馆的分岔口,两人松开了手,紫苏摆手道:“那我有事,先走了。”   “嗯,紫苏姐姐慢走。”   在紫苏离开後,繁缕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丝的落寞,她真的,真的很羡慕呀。   但她不能在紫苏面前表现出一丝落寞之情,因为她不想紫苏心怀愧疚,紫苏姐姐对她这样的好,她只盼着,只盼着紫苏好好的,只盼着亲近的人都好好的。   春花秋月,冬夏轮回几度,繁缕知道,无论是师父,紫苏还是栀子,出宫後都是要很快嫁人的,有女医官的身份,她们嫁的不会差,至少也是紫苏这样生意人家的少奶奶。   如今与桔梗的关系说不上分崩离析,但也是日渐淡漠,怎麽会走到今天这步,繁缕也说不清,她知自己日渐怨气增多,又不知如何消除。   不想变成这深宫中的怨女,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她不想因为自己无端的怨气毁了自己,终日郁郁,总有怒火。   繁缕很清楚自己的情绪变化,有时候也会控制不住自己,总感觉有一团火,在心里烧着烧着一般   “我究竟是怎麽了?”繁缕自言自语,低头看着脸盆里映出的自己,眼神黯淡,面色疲倦,她焦躁了许多,听人说话说的多了,都会不耐烦。   帮别人调理身体的时候,自己能够说得头头是道,可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她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师父今年就要离宫了,紫苏也很快了,就是栀子,又能陪她再在这宫里呆几年,她开始慌张了,意识到没有谁能陪她一辈子,她很快就要变得孤苦一人了,她怕极了这孤单一人。   繁缕不想哭,她只是有些惶恐,惶恐形只单影的日子。   突然有些怨恨千里之外的爹爹,他明明可以不听二娘的话,为什麽非得要把她卖了,卖到这深远的皇宫里。   夜色阑珊,月下花前,白宅小院有人相依相偎,隐隐绰绰看出那女子眉目秀丽。   白家开了一座小医馆,街边两层的木楼,白大夫的妻,也就是繁缕的继母,正在二楼同一群妇人嗑瓜子闲话。   锦梅是不屑於这些粗俗的长舌妇的,她从楚家出来见多了金银珠宝,扔在库房里等着落尘,她们这群侍女衣着配饰,堪比普通人家的小姐。   突然有人道:“哎呦,你们快看,那是什麽人,这麽俊俏,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啊,看着就是比咱们家里的男人看着舒服。”   锦梅听着众人呼声,也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个背影,锦梅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她认得那人,比谁都熟悉,那是她曾经的主子,楚氏少主。   白衣胜雪,纵马过街,惊鸿一瞥的风流蕴藉,令锦梅几乎是魂飞魄散,心神大乱。   多少次魂牵梦绕,想要回到曾经长大生活的地方,哪怕是重新做一个侍女,只要能回到少主身边,就足够了。   她当初和白昌文私相授受,不过是看着少主对女色淡泊,对她们动也不动,她有大好年华,等不及了,便看中了当时的白昌文。   被人发现与白昌文的私情,少主便将她打发了出来,言她也算如愿以偿。   平淡又索然无味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将曾经的锦梅打磨殆尽,她变得平庸,尖酸,刻薄,她亦,如此厌恶这样的自己。   这时,她同白昌文的儿子跑了进来,嚷嚷着隔壁家的小孩抢了他的糖人,看着满脸鼻涕眼泪的胖儿子只是一阵心烦意乱,吼道:   “哭什麽哭,被人打了,你不会打回来吗,和你那没出息的死鬼爹一样。”   胖儿子被吓得一喘一喘的,什麽话都不敢说,锦梅不耐烦丢了两个铜板给儿子,叫他再去买,胖儿子接过钱,立马欢欢喜喜的跑出去了。   她听见周边的人赞叹少主的风姿,心中又有些傲然,这样的人才,曾是她的主子,同她说过话。   白昌文很晚才回来,在外同人吃了酒,锦梅闻到他身上的酒臭气就懊恼的不得了。   她为什麽要嫁给这个男人,锦梅对这个人已经失去了曾有的喜爱,论什麽他都是比不上少主一根汗毛的。   还带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幸亏她机智,怂恿白昌文把那个吃白饭的给送走了。   她这样下嫁於他,最後做不成少奶奶,反而先做了後娘,又穿上这种从来看不上的布料,令锦梅多有不甘。   若不是他的家底有限,她又何须这般辛苦算计,连一个继女都不能养活。   想起昔日主人的绝代风姿,越发衬得如今的丈夫蠢笨粗俗,锦梅恨恨的拧了他一下,白昌文没有醒,迷迷糊糊握住她的手,说:“别闹,明天再给你买胭脂。”   锦梅甩开了他的手,愤恨地嫌弃道:“胭脂,胭脂,什麽破胭脂,还比不上我在楚家曾用过的十分之一。”   翌日,白昌文要去外地进药草,临走之前再次抱了抱胖儿子,而後松开手,对娘子依依不舍道:“娘子,我走了,你带着宝儿好好在家里守着啊!”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不然人家该等急了。”锦梅催促道。   “好好,你在家不要委屈了自己。”   白昌文依依不舍的别了娇妻爱子,锦梅转头上了阁楼,锦梅对着铜镜梳妆打扮,又跑到楼下对仆妇吩咐道:   “张婶,你去街上打一壶酒,再去切一叠猪头肉里,还有一些下酒的小菜。”   锦梅笑嘻嘻的开了门将男人迎进门来,风情无限,嘻嘻笑说道:“你怎麽才来,害得人家等了那麽久。”   “你看你说的,我不想你似的。”俊俏的後生脸上带笑,从怀里掏出一盒馥郁居的茉莉水粉递给她。   锦梅笑嘻嘻地接过来,道:“来了就来了,还带着这个干什麽?”   张婶早被买通了,这会在厨下偷吃猪头肉,一边吃,一边嘬一口小酒,比锦梅还要惬意。   後生坐了下来,看着满桌的饭菜,道:“你这麽正大光明的,就不怕被白大夫发现?”   锦梅娇嗔道:“放心吧,那死鬼还有一个月才回来呢,现在这家里都听我的。”   仆妇喝得醉昏昏,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黑影,她懒洋洋的抬起头,以为是太太有什麽吩咐,睁眼一看,舌头如打结了一般:   “老,老,老爷……”   仆妇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惨白,白昌文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隐隐听见楼上传来有人的笑声,而且不是一个人。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抬脚腾腾地就往楼上走,又突然走了回去,从厨案上拿了一把菜刀,张婶才要出声,便被白昌文一脚踹翻在地,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许说话。”   屋里的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锦梅试探着叫了一声:“张婶儿。”   过了一会,白昌文放轻了脚步,拎着菜刀没出声,里面有年轻男人的声音传出,轻佻中夹杂着不屑道:“怕什麽,你不是说,那个老东西要去一个半月吗?”   “我怎麽会怕,你想多了。”两人发出轻佻肆意的笑声,如同浇在火上的热油,熊熊烈火瞬间在白昌文的胸中燃起。   “贱人。”   白昌文大吼一声,“哐”地一脚踹开了门,赤红着眼怒目而视,衣衫不整的锦梅抱着一个小白脸,两人嬉皮笑脸的相对吃酒,怒不可遏,抡起菜刀就向二人挥去。   两人猝不及防,当场僵在了那里,大喝一声:“你这个贱人!”   “啊!”锦梅尖叫一声,闪身避到了床柱後,而那大夫哐的一刀劈断了窗户。   白昌文往时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今日却不知是刺激大了,竟然徒生出许多力气来。   “你们这对奸夫贱妇,我有什麽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居然还敢做这样的事。”白昌文抹了一把脸,大起伏的吐气,红黑的面膛,冬日寒夜他累的全身是汗。   锦梅吓得满屋逃窜,也顾不得之前的粉面小生了,被白昌文追得紧了,一跤跌在屋子里。   白昌文素来是个老实人,这一次真的是气急了,一点都不含糊,拿着马鞭就抽了上来,嘴里喝骂道:   “你这贱妇,一直以来我都待你不薄,你却趁我不在勾搭男人,还敢把姘夫领家里来,我打死你。”   “啊,别打我,相公,饶了我吧。”锦梅尖叫一声,带着哭腔呜咽起来,紧紧的护住自己漂亮的脸蛋。   白昌文一听更加火大,怒斥道:“我要把你这贱妇去浸猪笼,让你干出这种丢脸的事来,我才出去多久,你就急不可待的将野男人勾搭进来。” 第34章 围捕   她抱着书在亭子下乘凉, 亭子上悬着花藤, 蔓蔓青萝, 有蝉鸣, 有清风, 有绿荫, 还有一壶香茶, 惬意得让人忘了时间。   梦里总有个朦胧的影子,繁缕握住了对方的手,那人抬手抚向了她的脸, 浑身一惊,蓦然惊醒,迷茫的睁开眼, 原来一切都只是梦, 眼前还是西厂里的庭院。   繁缕拍拍自己的脸,抱着书回房间去了, 想起以前看过的话本子, 难不成自己这是思春了, 一下子倒在床褥上, 自己想着也忍不住笑了。   唉, 真是看书看傻了。   卫衣连续七天都没有回来, 连着陆午也没有出现过,繁缕心里觉得奇怪,但她并不问, 西厂行事向来诡秘, 反正每次都没有好事就是了。   夜色浓重,只是偶有大户人家门口晃悠悠的两盏明纱灯笼,门户紧闭,此时的长安夜深露重,只有更夫从路上过。   卫衣带人站在暗处,浑身上下裹着漆黑的斗篷,对面不起眼的青石宅是一家地下赌场,卫衣今夜要从这里捉到一个人,这里早已经布满了西厂的人。   从高处能看到里面的情形,赌场中灯火辉煌,酒液奢靡,充斥着“买大买小”“开盘下注”此类的喧闹声,这是金银的战场,这里令许多人趋之若鹜,也是最不引人怀疑的地方。   在赌场上,没有彻底的输赢,在这些赌徒看来,他们谁都有翻盘的机会,典妻卖子,就是把命赌进去也在所不惜。   据他所知,诸多权贵之家,私底下是拿活人来做赌注的,也就是不值钱的奴隶。   就是输了,死了一个奴隶,也不过是丢了面子而已,卫衣看过那样的赌局,他不能说内心毫无波澜的,只不过相对诏狱的刑罚,他相对平静许多。   狂热的刺激感,以及这种不劳而获的取财之道,能够迷失人的心智,卫衣这样看着,有种局外人的感觉。   不过他今日来,可不是想要看众生百态的,而是抓一个人,他盯了很久的人。   一场赌局散了场,有人出来有人进去。   那是个不起眼的人,一身灰色衣裳松松垮垮,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典型的赌徒形象,佝偻着肩背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督主,出来了。”陆午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平淡无奇的样貌,他已经奉命追踪半月之久了。   随後更多的人也出来了,显然是和此人一拨的,有人抱着怀里的银子喜笑开颜,也有人甩着袖子骂骂咧咧,人性劣性根在这里显现殆尽。   那人畏畏缩缩的走了几步,看周围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慢慢的直起腰里,怀里藏藏掖掖着一遝东西,不知情的人也只会以为是从赌场里赢的钱。   卫衣目如鹰锐,挥袖厉声道:“别放过他。”随即唇角扬起一丝阴冷的笑,不枉他守株待兔多日,果然出现了,再狡猾的狐狸也敌不过耐心的猎人。   有了这个人,一切就事成了。   赌坊里的人很快都被控制住,卫衣高居楼栏,眼帘微垂,看着下面的一举一动,这些人如同训练有加的猎鹰,随时能够捕捉猎物。   动作无声,如夜幕暗影,在街巷中追捕着那人,一番争斗,那人虽是深藏不露,终究被西厂的人擒下。   他犹自不甘愤恨,陆午走到他面前轻轻说了一句话,那人蓦然抬头看向西边,看见站在楼上的黑衣人,脸色难看之至,张了张嘴,那便是,西厂提督?   卫衣眼帘轻撩,目光清寒,轻飘飘的撇过了他,他最终颓败的垂下了头,西厂那是太令人恐惧的存在,他们这次,怕是真的完了。   陆午骤然抬起头,一道黑影从督主身後袭来,惊声大吼道:“督主小心。”   卫衣来不及闪躲,听耳後风声呼啸而来,错身而过,忽然受伤的右肩被人袭击,重重的往前推了一下。   卫衣腰背抵在栏杆上,反身回转左手钳制对方的一只手臂,将那人推得错後了几步,生生将他的手臂卸了下来。   那人未想他能反应过来,扬手冲卫衣的眼睛一挥,便有异物被迷进了眼睛里。   “啊!”卫衣的眼睛一刹那只觉得双目剧痛,火辣辣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倒退一步,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人从後脑打了一棒子,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很冗长又沉重的梦境,春和景明,这是踏春赏花的好日子,可卫衣却厌恶极了,他憎恨这样的美好。   但人性里的另一面,总是想占有那一抹光明与美好驱使着卫衣,以至於他极度的喜欢着楚楚明媚的西府海棠,喜欢的同时,却又把它种在这鲜血横流的地方,以血灌花。   他从来这样的矛盾。   从前走过的路,一一重现在眼前,那些曾害过他的人,他害的人,但他不惧怕,并非问心无愧,而是根本无心了。   梦里的一切顺遂,他如愿以偿,一步步的谋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势醉人,卫衣站在了最高处。   生性狠毒,不是己党,必要除之,他从最卑贱的太监,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转眼之间,他又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望阶上龙椅,而那天下之主厉斥他为奸佞宦臣,无恶不作,他被人拉出去斩首。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只有那些死士才不在乎生死,卫衣突然发现,自己也许还有一些骨气,竟然没有求饶,而是一项项的认下罪责。   怪哉,怪哉,卫衣在梦里异常清醒,他知道,他分明是不想死的。   睁开眼,已经是半夜了吗?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小平子什麽时候这麽没有眼力见,都这麽黑了还不知道点灯,他夜里睡觉都习惯留一盏油灯照亮。   他出声道:“小平子,屋子太黑,掌灯。”   听见督主声音进来的宁润与陆午面面相觑,此时外面阳光明媚,透过薄翼窗纱屋子里照的明亮,大白天的,督主睁着眼睛在说什麽瞎话。   陆午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卫衣面前晃了晃,卫衣却没有丝毫察觉。   陆午看着督主蹙着眉从床上坐了起来,後颈酸痛,犹自不耐烦催促着:“小平子,本座叫你掌灯听见没?”   “督,咳,督主,现在是白天。”陆午忐忑不安说完这句话,仔细看着督主的反应。   “胡说八道,白天怎麽会这麽黑,等等,你说现在是白天,那也就是……”卫衣声音渐低,低头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他奋力的睁了睁眼睛,却什麽都感觉不到。   陆午看着督主整个人蓦然安静了下来,安静沉寂的让人害怕,抿着菱唇不言不语,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道:“本座瞎了。”这话说的很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罢了。   两人都不敢接话,只能等着太医前来诊治,已经让小平子去请来了太医,被拽来的太医也是一脸惶惶,宁润先给他说:“督主的眼睛不知为何看不见了,烦劳杨太医了。”   西厂督主看不见了?杨太医心里抖了一个激灵,他似乎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西厂是不是又要变天了。   不过毕竟久经宫中风雨,杨太医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面对卫衣坐在面前,亦是不慌不忙,上前道一声得罪,给卫衣进行查看。   翻起卫衣後脑披散的头发,伤口已经处理过,看起来只不过是有些肿胀,沁出丝丝血迹来,破了些头皮罢了。   “没有什麽大碍,应是脑袋里淤血阻塞,微臣开一些药给督主化去淤血,不过,督主的眼睛又被灼伤,所以会暂时失明一段时间,臣要将督主的眼睛裹起来。”太医战战兢兢的把完脉,最後才抹了一把冷汗,长吁一口气道。   “手脚快些。”卫衣冷冷的催促道。   “是是。”写完了方子,杨太医给卫衣的眼睛敷上药,将白纱缠裹在他的眼睛上。   和宁润往外走,快到西厂门口的时候,宁润忽然站住了脚,杨太医不得已只能也跟着停住了脚步,只见宁润回身细声道:“出了这道门,想必杨太医知道该怎麽说。”   杨太医心里咯噔一下,但面色不变,拈着下巴的胡须咳了一声,一脸的老神在在道:“咳,臣知道,督主只是略受皮肉之伤,加之染了风寒,身体微恙需要修养些许时日,以至於不能出门。”   “那就好,督主身体染了风寒,的确要休息一段时日。”宁润笑着点点头,面色如常。   “是啊是啊。”杨太医也一脸正色的跟着点头,他们作为太医,就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精。   房间里,只留下陆午和督主,陆午转身去给督主倒了一杯茶,只听督主幽幽问道:“事情怎麽样了?”   “禀督主,都已经办妥,易太傅这一次是逃不脱了,全家上下除了一个外嫁的女儿,无一漏网。”   “哼,这一次他若还能逃出生天,本座这个督主岂不是白当了,放任族人私制假银,引乱商行,堂堂太傅,果然太富。”卫衣端着茶碗轻抿一口,嘴角向上一撇,言辞刻薄讥笑,似笑非笑的完全忘了自己已经瞎了的现实。   陆午嘴角略抽了抽,督主这小人得志的样子,真是不太好看,但作为下属,依然语气肃然道:   “那日伤了督主的飞贼也已经抓获,是个正在被缉捕的江洋大盗,最擅长轻功隐身之法,误以为是围捕他的,所以趁机伤了督主,现在就关在诏狱里,等待督主发落。”   果然提起此事,督主的神情转瞬阴沉了许多,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好好留着,本座来发落他。”   陆午提议,为了以防万一,留了一个名为山竹的小太监在督主身边伺候,山竹武功不错,比小平子要稳重,督主转过身去,躺下後就不搭理他们了,陆午知道督主这是同意了。   不过看督主的样子挺镇定的,肯定不会有事的,虽然有点喜怒不定,陆午心想,督主不愧是督主,果然遇事冷静。   卫衣却知道,他有多惶恐,有多惧怕,眼前始终一片漆黑,没有尽头的黑暗。   他下地摸索着走到窗边,慢慢打开了窗子,唯有阳光晒到脸上和身上的时候,那热热的温度才能令他感觉到,他不是身处黑暗之中。   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还真是种折磨。”   繁缕知道督主失明的事情,已经是五日後,她许久不见督主觉得奇怪,後又听说督主早几日就已经回来了,心中更觉得奇怪。   加之那日见到小平子和山竹匆匆忙忙的样子,手里还提着药包,又听太医院的人说起卫衣遇袭,这才知道,督主早已经回来了。   繁缕有点犹豫,於情於理,她应当去看看督主的,只不过不知道督主见她会是什麽反应。这样一想,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   推开房门,卫衣正坐在临窗的地方,靠在椅子上脸冲着外面,身形看着清清瘦瘦的,姿态沉静,繁缕悄声走近了,想过去看看他的正脸。   “怎麽是你,繁缕?”卫衣的声音幽幽传过来,却没有转头,低落消沉,看来情绪不是很好。   “嗯,是奴婢,不过督主怎麽知道是我?”女子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惊讶,却正是繁缕的声音。   “你的身上有股薄荷和药草的味道,你一进来,本座就闻到了。”   卫衣纱布蒙着眼睛,嘴角无意识的掠起得意的笑来,说起话来也无往日的威压,他即便是什麽都看不见,也能分清每一个人。   “大人可真厉害。”繁缕觉得有些稀奇,她自己明明什麽都闻不到,督主却能一下子闻了出来,难道是自己的鼻子太不灵敏了。   “你怎麽来了,是有何事吗?”卫衣轻轻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来了个人。   他并不是害怕,只是逼仄,让人难过的要死,他讨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走到哪里都是漆黑黑的。   繁缕有点肆无忌惮的看着督主的脸,被长条棉白纱裹住了眼睛,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看不清了。   不过反正平日里督主也没什麽表情,虚假得很,对於旁人来说,也没什麽大碍,繁缕这样想着,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糕点,询问道:   “督主,这是厨房新做的牛乳菱粉香糕,奴婢特地端来给您,您要不要嚐嚐?”她特意端到督主的的鼻子前晃了晃。   香浓的面香和牛乳的味道在鼻尖萦绕,香甜松软,卫衣嗅了嗅,嘴角向上一翘,抬手点了点道:“端过来吧。”   繁缕将一旁的小几挪了过来,把糕点摆在上面,温言道:“督主,那就放在这里了。”   “嗯。” 手指往旁边一探,便拈了块糕点来吃,他倒是不担心有什麽问题,繁缕身边的暗卫一直没有撤掉,卫衣对自己手下派出去的人很自信。   此刻只听见繁缕摆弄碗筷的轻轻触碰声,眼睛看不见,鼻子耳朵倒是灵敏了许多,似乎有饭菜的味道。   “山竹呢?”卫衣近日的衣食起居都是由山竹来照顾的,虽然只比小平子大了一两岁,但却比小平子要稳重得多,目前来说,卫衣还是被照顾得很好。   繁缕指了指外面,才想起来督主看不见,解释道:“山竹在外面熬药呢,一会吃过饭督主就可以吃药了。”   繁缕说完後,房间里极度安静了一瞬,她突然想起来,听小欢子说,督主对苦的东西尤为不喜。   就算是已经去掉了苦味的清炒苦瓜丝,督主也都是一口不碰的,也很讨厌太医。   繁缕突然想起来进宫前,因为家中是开医馆的,所以也会有许多小孩子来看病,每个进来的小孩都是不情不愿的,因为不愿意喝药。   几乎整条街上的小孩都视她家的人如洪水猛兽,想着便哭笑不得,尽管她也不喜欢,现下想来,督主这样子,还真和那些孩子有些像。   “督主,先吃饭了。”繁缕率先端出一碗鸡丝粥来,将甜白瓷碗递到督主手里,又放上白瓷勺。   “这是什麽?”卫衣什麽都看不见,摸索着勺子在碗里面搅了搅,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有糯米特有的清香,还有浓浓的肉香。   “这是鸡丝粥,已经撇过浮油了。”繁缕知道他不喜油腥,还特意拿了小勺子将上面的浮油撇去,这样的鸡丝粥,繁缕在家中若敢这样,怕是要被打的。   卫衣很戒备,轻易不肯吃,生怕里面添了姜蒜之物,慢慢的问道:“这里面还有什麽东西?”   “只不过是一些碎姜罢了。”繁缕说得轻描淡写,卫衣不喜吃姜,又挑剔的很,小平子他们私底下常说督主不好伺候。   “本座不吃姜。”卫衣语气淡淡的,透着几分排斥,手指拈着勺子一直在里面划拉,企图把里面的姜拨拉到一边去。   “大人,我看太医说您身子畏寒,吃些姜对身体好。”繁缕有些无奈,怎麽一失明,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摇头摆尾的就是不肯吃,她只得拿勺子把里面的姜全挑了出来。   卫衣冷冷哼笑一声,转头没搭理她,分明就是娘希匹糊弄傻子的话,他哪里像是得了风寒。   “生了病就要好好吃饭,这样身体才会好。”繁缕围着他团团转,声音温糯,俯身端着碗慢慢劝道,像是春日里沁暖的春阳。   卫衣并不想相信她的鬼话,那麽难以下咽的东西,人人都说有好处,他没吃这多年不也活过来了吗。   繁缕无奈道:“咳,督主您放心,这里面只有之前煮鸡汤的时候,加了几根姜丝调味而已,这粥里面是没有的,再不吃可就不好吃了,您嚐一口,若是不喜欢就不吃了。”   卫衣坐在红木椅上,由着繁缕一勺一勺的递到他的唇边,然後一口含在嘴里。   卫衣吃的很慢,他含了粥并不喝,而是先由舌尖在嘴里仔仔细细的打个转,才小心翼翼的咽下,生怕里面还有姜,模样秀气得像个小姑娘,看得繁缕哭笑不得。   下次还是把干姜研磨成粉吧,督主味觉再灵敏,也吃不出来了,繁缕一边想一边偷偷的笑。 第35章 知秋   繁缕盈袖皆是清浅薄荷香, 屋子里挂着竹青色的轻纱帘帐, 不过卫衣看不见, 风吹进屋子里很舒服, 繁缕也算摸索出一些经验来, 督主嗜甜, 每次吃药备好一碟甜食即可。   “督主, 该换药了。”繁缕每日负责给卫衣换药,淡淡的药香在房间中弥漫,解开卫衣眼睛上的纱布, 换好了药,然後再缠上新的纱布。   山竹负责熬药,繁缕就来服侍督主用饭, 小平子和山竹都感觉日子好过了许多, 毕竟不用面对督主那张冷脸。   她扶着督主的手臂,小心道:“督主, 您坐好。”   督主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 繁缕拿着湿帕子给他轻轻的擦干净脸上, 她这样正大光明的看卫衣的脸, 心中颇有些奇异, 毕竟这样的坏人, 也是不多见的。   不知是什麽东西将督主的眼皮和脸上灼伤,留下淡红色的痕迹,斑斑点点的, 督主茫然的睁着眼睛, 一双眸子黑漆漆的,往日的神气都不见了。   清凉药膏涂抹在伤处,繁缕搽药的手艺自然比山竹和小平子好很多,轻柔舒缓,又涂抹均匀。   山竹动手的时候繁缕也曾旁观过,当时她便疑心,这个新来的山竹是不是同督主有仇?   涂个药下手和搓澡一样狠,不瞎也要给弄瞎了,不过督主大概也是能忍的,竟然生生忍下来了,脸皮都快被山竹给揉坏了。   事实证明,督主并不想容忍山竹那宛如手残的手艺,繁缕帮忙涂过一次後,山竹便退之其後。   “督主,好了。”   繁缕注意他行动不便,才想起来督主的右肩也有伤,之前没有提起,是因为督主没说,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了。   “咳,肩上的伤,奴婢也帮您一并包紮了吧。”虽然督主在她面前,并不肯露出任何受伤的痕迹,但繁缕看得久了也就看出来了。   “嗯。”卫衣并不多说话。   此时看得近了,并没有那一日的白如新雪,只是很平常的白,脸上干干净净的,鬓角也是干净利落,皮肤很细腻的,真的不生胡须,很像戏台上脸抹的雪白的白面小生,秀气好看。   她揉了揉脸,问:“督主,您每天用什麽洗脸啊?”   “什麽意思?”卫衣嗓音幽沉,面容转向她,尽管他什麽都看不见,但说话的时候直视对方已经成了习惯。   “咳,奴婢看督主皮肤挺,挺健康的,就想问一问,请教一下。”繁缕顿了一下,本想说细腻的,而後又觉得可能不好听,换了个合适的词。   卫衣被这个理由打败,抿了抿唇答道:“水。”   “噢,这样啊。”繁缕有点失望的点点头,她听那些小宫女闲谈的时候说过,宫里的娘娘主子们都是敷珍珠粉,用香露沐浴洗手,才能把手脸变得细腻白皙无比。   肩膀上完药後,繁缕转身轻车熟路的从博古架上打开白瓷罐子,取了里面的木樨花泡了茶水,她发现这个还挺好喝的,起码比寻常的茶叶好喝。   又摆了俩碟松子糖和切好的雪白脆梨,海棠花树浓荫笼罩的庭院里,山竹和小平子已经摆好了杨木矮塌和小桌几。   茶水,点心,清风,花荫,算是齐全了,繁缕没有比这时候再惬意的日子了,督主也无比的好伺候。   “督主,请坐。”繁缕扶着卫衣缓缓坐下,树荫清凉,徐徐清风。   她也搬了把小杌子,坐在小桌几对面,道:“督主,今天您要听什麽?”   繁缕不知道督主是不是无聊,亦或者是真的想要听人念书,如此好学,还是之前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天吃过饭後并不放她离开,而是让她留在这里念书。   “昨日读到哪里了?”   “嗯,到了,到了八阵法。”繁缕一字一句重音道,对於繁缕来说,《兵法心要》这种东西着实晦涩难懂,她亦读得磕磕绊绊,虽逐字逐句读了,却还是不解其意。   卫衣只是喜欢听她说话,加之他自问肚子里不算是很有墨水,是以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充实一下。   繁缕在书架上翻看,最後笑吟吟道: “其实这本游记也不错,咦,这个看起来有意思,督主,今天读《南柯记》如何?”   她记得幼年听过南柯一梦的典故,但并不知其内里详情如何,今日看见这一本书,索性便来看一看,读一读。   “那好,就这个吧。”   繁缕清了清嗓子,抿了一口茶,清声道:“题词,天下忽而有唐、有淮南郡,槐之中忽而有国、有南柯。李肇赞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嗟夫,人之视蚁,细碎营营…… ”   大槐安国,黄粱一梦,富贵相许,醒亦成空。   卫衣听得不如昨日精神,斜倚在塌上一动不动,繁缕忽而放下书,回忆道:   “我记得小时候,据说在江南一个地方,以前有一个名为南柯楼的地方。   闻说此楼中人能够助人化解执念,实现美梦,不过似乎只有有缘人才能看见,听人说,开这个楼的掌柜的是个神仙,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   “不过是借用典故招揽生意罢了。”卫衣嗤笑一声。   他才不信真有什麽神仙,既然是神仙道人,又何必来这世间凡尘,若是贪恋凡尘俗世,那也算不得什麽仙人了。   “而且既然没有见过,看来只是世人虚幻妄言罢了,世人得不到满足的愿望,总是要寄托於旁的事上,譬如求神拜佛,寄托於神灵,又如这般南柯一梦,虚幻缥缈。”   繁缕没有反驳,没有亲眼所见,她也只是当成一个故事罢了,可她总觉得还是存在的。   小平子提着一只小竹篮子进来,问道:“夫人,下面的人送了新鲜菱角来,才从池子里捞出来的,蒸煮过了,您要不要嚐个鲜?”   竹篮里黑乎乎的胖菱角,繁缕喜欢吃这些东西,一口应道:“留下一碟吧,其余的晚上让厨房做菱角饭。”   小平子应声道:“是。”   繁缕问道:“督主,您要菱角吗?”   “拿来一个。”繁缕拿了小刀子划个十字,顺着裂纹劈里啪啦的剥开了菱角,露出白色的果肉,递给督主一颗。   自己也咬了一口,入口粉糯,味道还不错,随口问道:“哪里捞的?”   小平子没有任何顾忌,脆生生的一口回答道:“就是御花园的玉秀池里。”   繁缕当即这一口菱肉哽在嗓子处,不上不下的,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她倘若没记错,玉秀池就是当初摄政王妃不慎溺水的池子,也就是说,那是死过人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卫衣,那麽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听了小平子的话顿都没顿,什麽事都没有一样,还是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甚是香甜脆爽。   “大人,您还吃吗?”繁缕有点复杂的捏了捏手里的菱角。   “不吃,你自己吃吧。”卫衣显然也想起了什麽,默默吃了最後一口後,将剩下的全部推给了繁缕。   “噢,多谢督主,那个,晚上不吃菱角了。”繁缕突然有些无力,干笑两声,小平子拾出一碟来,听到夫人的吩咐应了声,余下的摆在桌子上,而後退了下去。   督主嘴角动了动,轻轻上扬,又转过头去,繁缕抿了抿唇,以为她没看见吗。   夜里服侍卫衣躺下,放下帘帐後繁缕准备回房间去,就听耳边幽幽传来督主的声音:“你留下。”   繁缕顿时苦了脸,问道:“啊,奴婢睡哪里啊?”   卫衣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床上,听着繁缕在一旁和他说话,理所当然的道:“你晚上可以睡在塌上。”   繁缕倒吸了一口气,看着外间矮榻抿了抿唇,斟酌了一下字句,干笑答道:“督主您还真是想得周到。”   “过奖。”听到这两个字,繁缕只能倒吸了一口气,欲哭无泪。   这不算是她第一次为督主守夜,上次还是在女医馆,他也是受了伤,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还真是挺奇妙的。   他躺在床上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繁缕这才躺了下来,她倒不是第一次守着督主了,上一次也是。   卫衣听见帘帐外的呼吸声,有什麽动静都听的清清楚楚的,还有外面蝉鸣鸟雀的声音,外面的人,似乎睡得很熟,卫衣有点想笑,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能这样安稳的熟睡。   人在黑暗中最常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回忆,起码卫衣自己是这样的,他总是想起初入宫那几年的日子,因为身体瘦弱,又沉默寡言,日子极为不好过,几次被欺负的差点丢了命。   老太监告诉他,这人活着,不是你压在命头上,就是命压在你头上。   他九死一生,既然已经进了宫,那就没有回头路了,自然要自己踩在命头上。   卫衣多少次曾面对生死,他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终於能静下心来看一看自己,他并非无惧,只是这样的掩饰好了一切,他亦,贪生怕死。   听着繁缕在身边念书说话,偶尔也会产生过一种恍惚之情,他也同寻常人一样,一样的有人能够话语温切,卫衣甚至有些贪恋这种感觉,他不能,终是要回到现实的。   “督主,您什麽时候醒的?”繁缕迷迷糊糊的从塌上坐起来,穿着中衣,身上盖着一件厚绒松柏毯子,窗户边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   “现在什麽时辰,天还挺凉的。”卫衣以为天还没亮,他不知道自己昨晚什麽时候睡着的,只不过他一向醒得早。   繁缕看了看时辰,软声答道:“嗯,已经是卯时两刻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小平子在门外轻声道:“夫人,督主应该已经起了,小的端来了洗脸水。”   繁缕匆匆忙忙拢上衣裳,打开门让小平子端了洗脸水进来,屋子里的温度倒是如寻常一般,闷闷热热的。   只靠近了窗户有清晨的凉气沁进来,此时打开门,一阵沁人的清冷晨气进入。   她身子颤了颤,不防吸了一口冷气,缩了缩肩膀道:“外面好凉啊。”   “是啊,昨夜就转凉了,夫人当心着凉。”小平子没有小欢子那麽多心思,但还是为督主高兴,上次的玉佩算是输给小欢子了,也不算不值得。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繁缕眼看着有淡黄色的叶子落下,忽而就感觉这一天落叶就下来了,早晨也变冷了,心里生出几分感叹。   卫衣披着一件墨青色松纹外袍站在窗子边,清瘦高挑,熹微的晨光透过树荫落在他的脸上,白纱蒙在脸上,他伸出手,问:“外面已经落叶了?”   她拿了架子上布巾,放在水里浸水,又将多余的水拧了拧,一边道:“嗯,不过很奇怪,昨天好像还是热得难受的夏天,今天一早就变冷了。”   地上落的叶子变成了黄色的,小欢子一早就起了,拿着大笤帚,正在哗啦哗啦的扫地。   “督主,来擦脸了。”   卫衣的眼睛暂时碰不得水,繁缕一边给他换好药,一边把脸擦干净,他闭着眼睛,光泽在他的脸上洒落,他的模样,这般甚是年轻。   繁缕让卫衣坐在椅子上,晨光这一刻轻轻掠进房间里,明亮干净,拿了梳子给卫衣梳理头发,浓密黑亮,顺长柔滑的长发一缕一缕的拢在头顶,最後用白玉簪束发。   卫衣突然出声:“繁缕。”   “嗯,督主什麽事?”繁缕手中拈着一缕长发,用桃木梳子慢慢梳理通顺。   卫衣顿了顿,问道:“上次的天水碧衣裙,你喜欢吗?”   “喜欢。”繁缕先是点了点头,想起来督主又看不见,赶紧出声应道。   其实她还没有上身过,那一身的料子一看就不是她这种宫女能穿的,在宫里招摇岂不是在找死。   卫衣嗬然轻笑一声,道:“嗬,那就好。”这句话听得繁缕意味不明,她低低的“嗯”了一声,督主大概是失明了,便情绪更不稳了。   随後自己梳洗得当,督主坐在塌上冥思,繁缕就为他收拾书案,摆着一遝遝的文书信件,从其中掉出一本平淡无奇的蓝面册子,上面写着账本二字,一打开,里面俱是卫衣贪污受贿的记录。   最近的一笔是滁州水患扣押下了三万两,三万两对於权贵之家算不得多少,可对於灾民来说,着实是顶用的。   她心头一惊,顿时咬紧了下唇,心砰砰跳个不停,她虽然只是个宫女,可她也懂得这上面所写的东西。   这是卫衣贪污受贿的罪证,任何一条泄露出去,都是罪该万死的滔天大罪。   这麽机密紧要的东西,他这麽平白无故的就放在这了,难道就不怕她会出去告密。   这些东西泄露了,真真正正的对卫衣来说无异於灭顶之灾,可这种行径,却令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卫衣并没有察觉自己秘密可能被人窥探,如常问道: “繁缕,收拾好了吗?”   “嗯,大人已经收拾好了。”繁缕听到卫衣出声询问,有些惊慌失措,手上急急忙忙收拾了桌上的书墨笔砚,归置整齐。   卫衣摸着身边的桌子站了起来,沿着桌子边一步步往外走,迟疑的步伐显得有些笨拙,嘴里说:“坐得累了,起来走一走。”   繁缕很有眼力见的过去,轻轻牵住督主的衣袖,攥紧了紧手,说:“督主,我来扶着你走吧。”   “好。”卫衣坦然自若的握着她手,纤细柔弱无骨一样,让人都舍不得使劲,手心的温度热热的,这样也还挺好的,卫衣微微翘起嘴角。   本来皇帝御赐的对食,他们应算做夫妻,住在一起了,可是他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缺憾,即使面上再如何泰然处之,可终究还是同常人不一样的,他只是个太监。   再如何位高权重,荣华富贵,也填不满心口的空荡荡的大口子,倒不如这样。   “大人等一下。”繁缕突然松开手,回身去门口捡掉在地上的手帕。   督主站在庭院里,唇微微紧抿着,眼睛无神的睁着,一贯似笑非笑的神情出奇的带了些许茫然,只听见繁缕离远了几步,身边无着无依的,晃了晃才稳住。   卫衣听不见她说话,心下不安,又什麽都感觉不到,只能强作镇定道:“喂,你可不要走远。”   繁缕已经走近了,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可怜,抬手握了握督主的手,说:“大人,我就在这里。”   “噢,那就好。”卫衣利索的抽回了手,脸上那一点茫然不安瞬间收回,又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前走。   繁缕抿了抿嘴,督主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多孩子气,她也不生气,就笑眯眯的跟上去,在他旁边说话。   卫衣想,怎麽从前就没发现她话这麽多,简直像是几年没说过话一样,但却比内阁里那群同样滔滔不绝的大臣们好太多。   “督主,嚐嚐这个。”繁缕说着,抬手就塞了一颗松子糖进卫衣的嘴里,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化开。   他嘴里吃着东西,只是腮帮子微动,繁缕就在旁边看着,这感觉还挺好的,这样光明正大的看着他,还不被他发现。   繁缕有时候问道:“督主,您怎麽懂这麽多?”   “多吗,本座不觉得。” 卫衣心里笑她这个小姑娘没见过世面,不懂得什麽才是真正的饱读诗书,学富五车。   繁缕诚恳的点头道:“多啊,奴婢很多都不知道。”   卫衣并无得意,只是微微扬起头,道:“当你知道你自己有多无知的时候,就会狠命的想要去渴望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无需去逼迫自己。”   在卫衣看不见的这段时间里,朝野上下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摄政王接到诏狱严刑拷打後呈上的口供,各种供词直指当朝太傅门庭。   易扈纵容门下子弟知法犯法,恶意私制假银,不仅在朝野上下惹出轩然大波,陛下与摄政王更是大发雷霆,这不仅是破坏商市,更是搅乱燕朝本就不安的局势。   卫衣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没显得多高兴,淡淡的应了声,随即简单的挥了挥手,屏退了陆午等人,只是中午多吃了一些,食欲颇佳。   繁缕倒是没什麽感觉,只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升官了,与己无关,不足以挂心。   反而是督主对她脾气倒是好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心情好了,还是单纯的不想折腾人了。   虽然督主掩饰的很好,但繁缕每日都在照顾他,还是发现了督主怕黑,准确的说不是怕黑,而是失明後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   是以到了晚上万物皆静的时候,才会命她在旁陪着,有人的气息在身边,他才不会跌进无尽的深渊去。   一个月的时日这样过得很快,太医来看过几次,繁缕算计着时日,到了这一天比卫衣还要高兴,她亲自照顾好的病人,不是一般的有成就感。   “督主,今天就能重见光明了。”   卫衣心里盼望着,人只有失去过才会懂得光明,他怕自己就此失去这光明,焦躁又害怕。   繁缕小心翼翼的为卫衣拆下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擦拭掉脸上的药痕,卫衣缓缓睁开眼睛,那一刻,久违的光明,明亮而璀璨。   其实还有些适应不了猛然的明光,模糊的看见繁缕在他面前笑,颊边旋出梨涡,渐渐的,那眉眼也变得分外清晰,明净秀美。   繁缕看他睁大了眼睛却一直没有动,不由得有些焦急,难不成还没有好,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卫衣准确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问道:“督主怎麽样,眼睛可疼,或者有其他异样?”   卫衣站了起来,略略笑了笑,道:“没事,只是方才突然之间有些适应不了。”   繁缕的鼻尖沁出汗来,她太紧张了,只不过,她紧张而小心的神情让他有些失神,这个始终对他避之不及的女子,这样的对他好。   卫衣许是很久没有见到光明了,看什麽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受,天也好看,地也好看,面前的人,也这样的令人欣喜悦目。   他看了看繁缕,又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转而轻笑着说: “这天,真挺好看的。”你也这样的明媚好看。   繁缕抬起头,今天天气的确特别好,点头附和道:“嗯,是挺蓝的。”蔚蓝色天空飘着雪白的云彩,朱墙深深院,绿荫匝地,一切都很新鲜。 第36章 蜜饯   繁缕叮嘱道:“督主, 您的眼睛才恢复, 还有肩膀, 千万不要过度劳累了。”   “嗯, 本座知道了。”卫衣此时知晓光明的可贵, 自然不会那麽随意的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繁缕的话, 听着似乎也比那些太医的絮絮叨叨顺耳得多。   海棠果都落了下来, 繁缕洗了一颗,一口咬下去,一皱眉, 挺酸的,还带点果子甜。   卫衣顺路看见了,想起来她以前说要做海棠果吃, 转头吩咐小平子和小欢子把海棠果都摘下来送去夫人那里。   “这麽多?”繁缕当即跳起脚来, 一脸就惊恐的指着满院子的柳条框,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红色的海棠果, 这颜色看着倒是很喜人, 红红火火的。   小欢子弓着腰继续指挥着小太监们往里搬, 一筐筐的红果子, 一边陪着笑道:“是啊, 督主吩咐小的们都摘下来, 送来给夫人,整个西厂海棠树结的果子都在这里了。”   “可也不会如此之多吧!”繁缕一脸的目瞪口呆,指着的手都颤抖了。   “的确挺多的, 往年长了果子, 大家都嚐个鲜,没有全摘下来过,也没想到有这麽多。 ”小欢子挠了挠头,搓着手道。他摘的时候还吃了好几个,真的挺酸的。   繁缕有点怀疑,她最近是不是做了什麽对不起督主的事情,以至於督主故意借此报复。   她自己坐在亭子下,掰着手指头算计,思来想去,也就之前想着法骗督主喝药的事情了,不过督主鼻子太过灵敏,当时也没有成功过。   她可不觉得督主是什麽嘴馋的人,他吃过的珍馐比她见过的还得多。   “那个,夫人打算怎麽做,小的可以帮忙。”小欢子一天天真的乐嗬道。   繁缕看了他一眼,欲哭无泪,这都算什麽事啊,督主也太随意了。   海棠蜜饯倒是受人喜欢,但这个很耗时费力,她也只会简单地做蜜饯的法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上也有记载。   “海棠蜜饯,海棠糕,海棠果糖水,蜂蜜冰糖海棠羹,哪个好?”繁缕这样问道。   “都好,都要。”小欢子欢呼雀跃,这个傻子,显然没意识到这是个多麽累的活计,而且,要让繁缕全部亲自动手是万万不可能的,最後自然要落到他头上的。   繁缕吃饭的时候和卫衣说了,卫衣倒是允许了,只不过一切只能在这个院子里进行,不能打扰到西厂其他地方,毕竟这是个威严的地方。   天气还不错的清晨,繁缕坐在小亭子里,身边是一筐筐的海棠果,拿着一把不大的小刀子剜去海棠果的果托。   小欢子带着其余四五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拿了小凳子坐在院子里,也同样拿着刀在剜果托,这样倒也是很快。   将海棠果用竹牙签一一紮出小孔来,这样熬煮的时候糖浆才好沁入,厨房里有三口大铁锅,特地腾出两口来熬煮糖浆至沸腾。   繁缕在旁边端着一碟南瓜子吃,一口剥开一个,用来打发时间再好不过,坐镇主场。   指使着众人将糖水趁热盛出,倒入放了海棠果的阔口褐色坛子,而後腌六个时辰,再将坛子里浸过海棠的糖汁倒入锅中,以小火加热。   糖汁加热後再次重复之前的动作,最後将海棠果与糖汁一起倒入锅中,待糖汁咕噜咕噜冒起小泡,当海棠果有些透明时渐渐灭火,装入坛子中密封起来。   “快快,再往里面加些糖。”   小欢子像只兔子在中间蹦来跳去,拿着一只大勺子挥来挥去,扬声道:“哎哎,小心些,哎呦,可别溅出来呦。”   “你这个你这个,再熬煮一会才行,要不然能吃吗。”   繁缕笑眯眯的看着这热闹的景象,依稀想起了小时候,家里每逢年节也是这样的热闹喧腾,她跟在娘亲身後团团转,就盼望着能吃上一口好吃的。   这样一连忙忙碌碌了十来天,终於都做好了,繁缕挑了一个好天气,卫衣这一天也没什麽事。   吃完午饭後,特意请督主来看他们的成果。   大大小小的坛子摆了半个院子,熬了整整三大锅的糖浆,坛子表面都擦的干干净净,一点糖迹都没有,一打开盖子,沁甜的味道不管不顾四溢了出来。   “督主,您看。”   繁缕颇有几分得意洋洋,炫耀一般的,一一打开来让卫衣看。   卫衣略略挑眉,吃惊道:“这麽多。”   繁缕翘着鼻子哼了哼,那样子让卫衣想起了养在宫里的白猫,一双眼睛漂亮极了,比人还要尊贵上几分,昂着雪白的小脸,不爱搭理人,摸一下就要偏过头去。   “很好。”   繁缕站在督主面前,睁着水润的眼睛望着他,像一只邀宠的小猫,卫衣忽然俯身拍了拍她发顶,忽而含笑道:“你怎麽这麽矮。”   繁缕张了张嘴想辩驳,仰着脸愣生生没说出话来,宫女里她身量已经算中上的了,可现在面对督主还是需要仰着头。   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出一句:“督主,奴婢只是在督主面前显得矮。”   卫衣眉眼带笑,分外温和,如春日暖阳一般,温声细语地道:“没关系,繁缕这样已经很好了。”   “多谢督主。”这算是在安慰她麽?   繁缕呆呆的,看着督主漫步离开,忽而想不起来自己是要干什麽来的。   对了,她本来想问问,督主是不是故意的折腾自己,被这麽一搅合,竟然忘了问了。   至此,这一年的晚秋时冬,西厂人手一罐海棠蜜饯,一壶热乎乎的蜂蜜海棠水,外加一碟海棠糕,处处都是甜蜜的气息。   小欢子更是整天一脸慈爱笑容的蹲在门口,看大家身上散发出海棠果的香甜味道。   今年的西厂,很甜。   最後还是小平子和山竹实在忍受不了他的一脸蠢样,怕给督主继续丢人,提溜着这家夥的後衣领子,把他给生生拽了回来。   卫衣表示对二人的行为提出嘉奖,又赐给了他们一罐蜜饯,两人表示拒绝,而後拔脚就落荒而逃。   陆午来了拈着蜜饯倒是一口一个,他身为一个大老爷们,总不好意思在外面吃甜食,今年大家一起吃甜食,那就光明正大的吃。   “督主,那个家夥迟迟不肯招,已经一天两夜了。”   卫衣敛了敛衣袖,扬眉道:“这样的硬骨头,本座倒是要好生见识见识。”   陆午放下手中茶碗,跟着督主往诏狱去。   吩咐下去提了犯人上来,面前摆一副桌椅,桌子上泡了一壶茶,卫衣撩袍坐下,他此刻心情不错,嘴中尚含沁甜,自也唇角弯弯。   他坐姿优雅,手里握着一盏茶,侃侃而谈道:“你可知,这刽子手,也是有好坏之分的,手艺好的刽子手,能够一刀砍在第三节 骨缝上,哢嚓,轻轻松松的一声你的脑袋就掉下来了。”   说着,甚是随意的按了按指骨,发出清脆的“哢嚓”声,犯人只是稍稍瑟缩了下,後脖颈隐隐发凉。   他笑眯眯地自顾自道:“接下来,从你脖子里喷出来的血,大抵能有三尺高,那场面倒也颇为壮观,这便是为何那些平民百姓为何爱看砍头了吧。”   对方咬了咬牙,不吃这一套,扬起头瞪着眼大声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多言,你这阉人真是话多。”这是个不怕死的。   卫衣偏头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道:“本座怕你头次死没经验,给你传经授道,也让你走的不那麽害怕,岂不好。”   “你看,这样你也痛快点,但若是手艺不好,你可就要受苦了,没砍对地方,还要来第二刀的,若是砍得不利落,你想想,那得多疼啊。”   囚犯听着他轻言细语如闲谈一般,脸上依旧是不露声色,但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死死地咬住後槽牙,不让自己出声求饶。   卫衣坐得四平八稳,眉眼略弯,皮笑肉不笑地冷冷道:“你是铮铮铁骨,本座自然知道,也不屑那这种手段对付你。   只不过,你那刚过完七十岁大寿的老母亲,不知道看到自己儿孙这个样子,受不受得了,熬不熬得住。”   他挣紮着,双目猩红如喷火一般,恨声嘶吼道:“阉人,阉人,你们都不得好死!”   他怒骂着,如困兽一般挣紮着,偏生就是不吐露一分卫衣想知道的内容。   最後,卫衣显然没有那麽好的脾性,见他软硬不吃,索性甩袖而起,眼中满是阴霾,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座就是不要你这份口供,也一样能扳倒那个老家夥。”说完,便拂袖而去,身後传来用刑和犯人嚎叫的声音。   西厂,从来不是个讲情理的地方。   有了卫衣这些话,不出一夜,他就会招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繁缕倚在房间里的窗子下的炕上,身上已经换了宫里新发的秋服,絮了新棉花,依旧是雨过天青色的宫服,衬得人越发素净。   宫里的规制,繁缕手里正拈着绣棚在上面绣花,她的绣艺进步了不少,自然是比不上司衣局的绣娘,但也算是很漂亮的绣活了。   繁缕不知道这凄凉的秋雨夹杂着怎样的腥风血雨,下了一天的冷雨终於停下了,窗外的天空突然放起晴来。   地上汇聚了小片的水洼,小欢子跑出来拿着扫帚扫雨,嘴里嘟囔着这块地砖要重新修一修了,温柔又凄凉的夕阳斜斜的落在窗格上。   这皇宫里有很多鬼,卫衣就是其中之一个刽子手,他令西厂这两个字变得可怖,没有人敢接近。   卫衣回来的时候所有人噤若寒蝉,就连陆午也是低垂着头,低头进来又低头出去,山竹和小平子守在门外。   繁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但吃饭的动静也尽量减小,卫衣不经意看见了她也是这个样子,心里十分好笑。   “督主,您今天有什麽不顺心的事吗?”   卫衣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繁缕也不敢再问,卫衣忽然答了一句:“没有。”   繁缕低声问道:“没有为什麽笑都不笑呢?”   “不想笑。”卫衣平平道。   这麽简单的理由,把他们所有人唬了半天。繁缕一口茶呛住,转头掩着帕子咳了咳,才抬头看向督主,此时倒是有了笑模样,一脸的幸灾乐祸,心里愤愤,悄悄撇了撇嘴。   卫衣忽而道:“你,能在宫里活下来不容易。”   繁缕也跟着心生感慨,可不是逃过一劫又一劫,自觉历经沧桑,看尽百态,紧接着又听卫衣继而道:“唉,毕竟这麽傻。”   繁缕:“……”   紧赶慢赶,到了冬至这一天,也是宫中到了年纪的宫女放归的一天,每年这一日对宫里的人来说都是个有喜有泪的日子。   含辛茹苦熬了多年,总算出了宫,但也是年华逝去,人老珠黄。   医女是不一样的,年轻貌美着,许含笑的眼睛里带着憧憬,今日对她来说是个好日子,这深深宫门外等着她的,是家人与未来美好自由的日子。   “师父,我一切都好,您在外面,也要一切平安。”繁缕依依不舍道。   “放心吧,唉,只是这心里放不下你,听师父的话,在宫里万万要小心谨慎。”许含笑拍了拍她的肩,眼中尽是欣慰之色。   林医女走之前倒是欲言又止,紫苏第一个看出来,悄悄拉着她到一旁说:“林医女您放心,桔梗若有什麽事,我们都会照应她的。”   林医女目带感激道:“好好,那就好,那孩子心里有事也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还是个好孩子的。”   林医女心中怜惜桔梗,那毕竟是她亲自手把手教过的徒弟,就算做过再过分的事情,心里也是当成自己亲妹妹一样惦记着的。   繁缕也看见了 ,默默地没有说,她至今还是想不通桔梗怎麽会变成那个样子。   泪眼迷离的站在宫门,送走了师父等人,青黛也哭成了泪人,她从到宫里就是师父陪着她,繁缕在旁安慰她,好在有紫苏和栀子陪着她,诸人各自心里欢喜惆怅不提。   天气转冷,繁缕在宫里度过的第四个冬天,不是和师父她们一起,栀子也忙着女医馆的事务,冬日生病的人不少,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正月中旬,皇城下了第一场寒雪,飘飘渺渺的白雪落在了琉璃瓦上,各宫各殿燃上了地龙,尤其是桐嫔的翠羽宫,在陛下和太後之後便供应上了,暖烘烘的,庄嫔的江月宫还排在後面。   桐嫔的肚子也越发的大了起来,四个月了,天气也冷了起来,陛下对桐嫔嗬护备至,连带着太後看着桐嫔日渐鼓起的肚皮,也接连赐了两三次的。   庄嫔当然着急,卢国公府已经送来了话,她若是还不行,卢国公将不再全力倾赴在她身上,已经发了话,明年卢三小姐也到及笄之年。   “桔梗,你还没想出办法吗?”   江月宫正殿里,庄嫔一身雨丝锦烟霞色厚缎锦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却是满满的嫉恨,这样的神情使人丑陋。   桔梗低着头不言不语,她哪知庄嫔真的蠢笨如斯,身边的侍女也是个个骄纵的,空有一张好相貌和庄嫔的身份。   她不过是一个医女,能想到办法帮她复宠就不错了,此时还要绞尽脑汁想出压制桐妃的法子。   她不说话,庄嫔一双秀眉越拧越紧,一把挥落了桌子上的粉彩描金茶盏,“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但桔梗等人早已习以为常。   下一刻,就听头顶上传来庄嫔恶狠狠地道:“你想不出办法,想不出办法你哥哥就等死吧。”   语气又急又恨,她不是针对桔梗,只是把火发泄在她身上。   明年,明年就是最後的极限了,明年陛下就十七岁了,皇後也可以入宫了。   庄嫔还毫无进展,她至今无孕,家中又连连催促,陛下近来很少进後宫里来,偶尔来了也只是去桐嫔的翠羽宫坐一坐,看看她的肚子,来江月宫也不一定是来找庄嫔的,江月宫东西两殿各有两位美人居住,为此,余下的两个美人没少吃庄嫔的排揎。   卢玉采,是卢国公府三小姐,也是庄嫔大伯家的堂妹,自幼养在深闺人未识,聪明伶俐,容貌姣好,在她们姐妹中最受祖父的赏识。   庄嫔知道她的祖父是个什麽样的人,说放弃她绝不是开玩笑的,她此时才明白,自己真的只是给卢玉采铺路的。   不能,绝不能给卢玉采进宫的机会,她分明已经得到了那麽多,凭什麽还不满足,还要来抢她的夫婿。   桔梗知道,时间不多了,明年开春就是兄长被行刑的日子了,他们一家的命就攥在庄嫔手里。   “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想到办法,为娘娘扫平一切障碍。”桔梗低头看着庄嫔脚上的芙蓉花纹的大红绣鞋,只是心下一片灰冷,木然的磕头应是,在庄嫔道了一声滚出去後,转身从命退了出去。   她做了这麽多,究竟是为了什麽,桔梗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空洞虚无,一直到殿外的寒风迎面而来,才让她瞬间清醒了出去。   她们一家子都是泥腿子出身,好不容易家里种了不少药材卖出了钱,现在家里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爹娘嫂子还有才出生的侄儿,全都靠着哥哥呢。   桔梗想,也许人做起坏事远比做好事容易的多,尤其是在这深宫里,她有时也会有几分洋洋得意,即使在庄嫔娘娘看来她出身低贱,到这种时候不还是要乖乖听她一个宫女的话吗。   “桔梗姐姐,娘娘可好些了?”小宫女有些畏缩的看着正殿紧闭的殿门。   庄嫔娘娘的脾气不好,时常拿她们这些小宫女撒气,就是她从卢国公府带来的侍女,都没逃过一劫。   但桔梗姐姐不一样,虽然来得比她们晚,但是每次总有令娘娘平息怒火的办法。   桔梗面对这些小宫女的时候,总是一副温柔的面孔,遂柔声点头应道:“好多了,你们进去吧。”   “多谢桔梗姐姐。”   桔梗依旧温柔的点头应了,她在江月宫的名声一直很好,又是庄嫔娘娘面前的红人,做什麽事都很方便。   既然如此,唯有兵行险招了。 第37章 君心   繁缕不知道江月宫的事情, 窗外冬雪皑皑, 屋子里燃着炭盆, 到了西厂最好的一点就是冬天的炭火从来不会短缺。   繁缕秋天绣的冬袄已经可以上身了, 白底淡紫竹叶纹的一身裙袄, 秀气娇美,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繁缕打开门看见是小平子,抱着个大包袱站在台阶下。   她探出头问道:“咦,小平子, 什麽事?”   小平子怀里抱着一只绿缎面的包袱,他将东西往繁缕怀里一塞,低头道:“这是督主吩咐小的送过来的。”   “给我的?”繁缕摸着那绿缎包袱软的很, 想必是布料之类的, 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件狐裘斗篷, 摸着顺滑无比, 她一个卑微的宫女, 哪里穿的起这样的锦裘。   “是的, 督主吩咐小的一定要送给夫人。”   小平子不像小欢子那样, 总是到主子面前献殷勤, 面对这种事而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跟着督主这麽多年,没见过督主对谁这麽好过,什麽都想到了, 虽然算不得极为上心, 却也不错了。   是以,抱大腿的时机到来了。   半夜里,卫衣从外面回来。   院子里落寞的笼着淡淡的光,而他的房间里也黑乎乎的,他抬了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入口依旧是温茶,却从各式各样的花茶蜜水变成了一如从前的清茶。   卫衣只觉得是有些空荡荡的,习惯对於他们这种人来说,不是一种好事,他偏偏习惯了每日繁缕的寸步不离,还有那温声糯语的关切絮叨。   突然就离开了,虽然只有一墙之隔的院子,还是不一样的,半夜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外间,颇为不适应。   难不成,他却生了思慕之心,这般心绪纷杂,令卫衣竟也寝食难安,若只是一时之思便罢了,偏生繁缕居於侧。   他心觉可笑,又徒生悲凉凄怆,窗外月银如水,夕岚如碧,一片的朗月清明,卫衣只觉心下开阔,神思豁朗。   百转愁肠,不过是在意自己的身份,他抬起手看,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亦会挥舞笔墨。   这样的一双手,可以无声无息的弄死那麽多人,为何此时还是如此介意,他分明,已经拥有了身为一个太监,可以拥有的最无上的权势。   没有什麽可畏惧的,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年的煎熬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为了能无所顾忌得到自己想要的。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便是如此,他也只能做赢的那一个,即最快活的那一个。   过了几日,卫衣突然过来了,对她说:“繁缕,今日带你出宫去。”   繁缕想都没想就问:“出宫做什麽?”   她是宫女,没有令牌和皇命根本无法出宫的。   卫衣弯唇一笑,道:“自然是游玩。”他身着一身栗色软烟厚罗衫,外罩一件羽青鹤氅,身姿清瘦,分外有几分风流韵致。   “督主,真的可以吗?”繁缕不敢置信的问道,除了进宫之前,在马车上看了一眼长安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卫衣看着她,沉声应道:“嗯,当真。”   “督主,您真好。”繁缕喜出望外,情不自禁的大声道。   繁缕笑弯了眼睛,脸上焕发出光彩,雀跃着几乎想要跳起来,这模样,甚是惹人喜爱。   卫衣笑了笑,温柔又和煦,一时令繁缕为之恍惚。   “那大人,现在就走吗?”她扔下手里的绣棚,收拾了针线,有些手忙脚乱的站起来。   卫衣抬眼看了看她的装扮,放下手中的东西,说:“你这样可不行,本座来给你换个发髻。”   繁缕想起自己一身宫女的装束的确不合适,又见督主似乎要亲自帮她挽发,忙退了几步,讶然摇手道:“哎,不可不可,督主,我自己来就行。”   卫衣轻轻拍了她的头顶一下,将她按在了方凳上,冲着镜子里的人道:“你坐好了便是,本座可没有那麽多时间给你耽误。”   繁缕不敢再乱动,只得凝着眉的乖乖坐好,任凭卫衣将她的头发解开,理顺缓缓披散下来。   繁缕看着镜子里的人,眼帘微垂挽起手中乌发,唇畔含笑,她不知道那些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只觉得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添妆画眉,挽发插簪,卫衣力道不轻不重,舒适得宜,很多人会给自己梳头梳的很好,给旁人却不会了。   卫衣手上动作很快,很快一个坠马髻就出现在手下,他垂眸看了看妆盒里,正巧有一支羊脂玉茉莉玉簪,成色虽然不算极好,但样式颇为精致,很衬繁缕的颜色,顺手就给她簪上了。   繁缕对着镜子里一看,吃了一惊,忐忑不安,这簪子这正是之前她考中女医官时,林怀送给她的贺礼,怎麽让卫衣给翻出来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欲言又止道:“督主,这个……”   “怎麽了?”卫衣看了看这簪子,只道女子爱美,以为她觉得不够好,遂道:“没事,日後会有更好的。”待他日後有空闲了,去外面定做一个给她。   繁缕心中略虚,她又看了看头上的簪子,心想,下次还是藏起来的好,只闷声应答。   卫衣看了看她这一身虽然素净,又不失秀美,道:“小平子给你送来的斗篷呢,天冷,穿那个出去。”   繁缕去箱笼里翻出来,对着镜子披好系上锦带,卫衣看了挺满意,给她整了整垂在後面的兜帽,这才带着她往外走。   马车停在西厂的大门外,繁缕拢着身上的斗篷,踩着凳子上了黑漆马车,马车里面也还算暖和,凳子上垫着厚青绒的长软垫。   卫衣随後也一同上了马车,繁缕怀着雀跃的心思,一早就飞出了皇城,自然没注意与督主坐得这样近。   车外,山竹道了一声:“走了。”   侍卫看到是督主的车架,倒是没有检查,而是立刻放行,马车悠悠驶出了皇宫,门口的侍卫放行的那一刻,繁缕激动的简直快要跳起来。   “督主,真的不要紧吗?”她还是有些揣揣不安,坐在垫子上,双手交叠握紧了手里的绣帕,眼神紧张的看着督主。   卫衣瞥了她一眼,气定神闲道:“有本座在,没人敢管你。”   这话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繁缕自然不敢信,但是督主亲口说出来的,一颗忐忑的心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马车进入街市的那一刻,繁缕雀跃的心思遮挡不住,更何况精明着称的卫衣了,若不是因为一直以来的规矩,她现在就想撩开帘子看一看了。   他索性让人把马车停在了街口的石榴树下,两人一同下了马车,让车夫在此等候,陆午和山竹跟在身後。   繁缕跟在他身後,低低唤了一声:“督主。”   “勿要丢了,在外面不用唤我督主。”卫衣微抬着头,眼睛看着前面的街市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低声对她叮嘱道。   “好好,大人,咱们快走吧。”繁缕连连点头一口应下,拽着督主的衣袖雀跃的往前走,生怕他不答应一样。   卫衣反握住她的手,两个人一齐往街里走,山竹跟在後面。   卫衣蹙了蹙眉,沉声叮嘱道:“你小心些。”   繁缕笑盈盈应道:“知道了,大人。”   街上的确很热闹,卫衣牵住她的手漫步穿行於人群之间,就仿佛普通的夫妻一般,繁缕悄悄的红了脸,只不过冬日里天寒地冻的,卫衣也没有察觉。   他只是回头对她道:“想要什麽,或者看上了什麽就说,我给你买。”   “嗯,多谢大人。”繁缕倒不好意思真的要,後来发现,只要多看了两眼,或者把玩了一下,卫衣就示意身後的人掏钱买下,最後下人的怀里抱着一堆东西。   贵倒是不太贵,督主也不缺钱,繁缕是知道的,也不好多矫情,只扯着督主的袖子低声道谢。   繁缕忽然指着前面的娉婷女子道:“大人您看,那女子可真美。”   卫衣看了一眼,低头道:“你也很美。”   “繁缕不过蒲柳之姿,大人之赞愧不敢当。”繁缕微微低下头去,可是不得不说,卫衣的称赞令她挺高兴的。   卫衣笑着摇摇头,内心一片柔软,他今日高兴得很。   忽然人群涌动,有人朝他们冲了过来,繁缕顿了顿,脚步根本来不及挪开,忽而身形被拽得一晃,接着被人就护在了怀里。   “没事吧?”卫衣目光微沉,环视四周问道,宫外总是不如宫里安全的。   “没事没事。”繁缕低头被他虚护在臂弯下,安全无虞,只是手臂被撞了一下子,并没什麽大碍,故而连连摇头道。   繁缕抬头见他警醒的样子,有些担忧的问道:“大人,怎麽了?”她隐隐知道,即便是西厂提督的名号下,也会有很多危险。   卫衣并没有发现什麽异常,听她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麽事,咱们走吧。”   对卫衣来说,这街上并没有什麽可看的,可对於繁缕这样四五年没有见过集市的人自然新鲜,而且长安城的街市不是一般的热闹新奇。   “这个要不要?”卫衣看着这些个小玩意都怪有趣的,虽然是给小孩子玩得玩意儿。   “嗯嗯,我也觉得这个风车挺好玩的。”这是一个用细竹枝紮的小风车,风一吹就沙沙的转起来,晃晃悠悠的,好看得很。   繁缕拈着买来的风车一吹,就晃悠悠的转了起来,嬉笑道:“真神奇,分明只是几块竹枝,却能被风吹得转起来。”   “这个都是这些木匠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卫衣拿着风车反复看,被风一吹就转个不停。   繁缕赞叹道:“好厉害。”   卫衣轻轻一笑,一边牵着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古时有世家能以木鸟振翅,亦有木牛流马,只要肯动心思,死木而活,没什麽做不成的。”   “大人,咳,您知道的也好多,这些我从来都没听过。”繁缕不经意喝了口冷风,呛了一下。   卫衣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和煦道:“这没什麽,真正有惊世之才的是那些大字不识,却能造出这些物什的能工巧匠。   仅仅在你眼前的,就有搭建的飞檐翘角,坐的马车,田地里的水车,小到孩童玩得孔明锁,还有你平常用的门锁,所谓鬼神之功一般。”   繁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听着卫衣一字一句的说,只是敬佩道:“大人说的是,这些我都没有注意到过,现在想来竟然如此神奇。”   “经历的多了,自然也就知道的多了,就像山竹,他见过的兴许比我还多。”   “是吗,怎麽可能比大人知道的还多?”繁缕看向山竹,目带狐疑之色,她已经觉得督主是她知道的人里最博学的了,山竹看起来年纪小小,怎麽可能见识比督主还多。   山竹见夫人怀疑他的见识,骄傲的昂了昂头,抬手抱胸,不甘示弱道:“那是自然,夫人可听说过异域人,夫人和大人没见过的,属下都见过。   无论是新罗婢,还是昆仑奴,属下都亲眼看见过,还有金发蓝眸的舞姬,长得与咱们大燕朝的人相貌迥异,语言自然也不同。”   繁缕听着瞪大了眼睛,连连惊讶,确实稀罕,金色的头发,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山竹之前常常被派遣出去,也算是见识多广,此时说出来显得妙趣横生,繁缕在卫衣身边笑眯眯的听着。   卫衣看着他仿佛一只扬眉吐气的小燕子,又转过头,对繁缕语气凉凉道:“不过你看,像他这样学不会藏拙的人,永远只能做出头鸟。”   繁缕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督主就是会藏拙,不显山不露水的,现在一点点显露出来,才让人觉得厉害。   “嘻嘻,督咳,大人说的对极了。”繁缕才要说督主两个字,被卫衣偏头轻轻睨了一眼,一吐舌赶紧改了过来。   山竹才得意了没有半刻,便被自家督主一盆冷水泼下来,丧眉搭眼的垂着头,唉声叹气的跟在後面。   少年嘴里嘟囔着:“大人您怎麽能这样呢……”   晌午时分,街上的人都去吃饭了,繁缕也有些累了,腹生饿意,遂有些欲言又止的望向督主,又不大好意思开口。   看她这个样子,卫衣哪能不解其意,无奈主动开口道:“你有没有什麽想吃的?”   卫衣对这街上的几家酒楼还是去过的,不过都是与达官贵人,彼此心怀鬼胎,但今天不一样,自然什麽好吃就去吃什麽。   繁缕并没有挑哪家酒楼,而是略带点期待道:“我听师父说,长安朱雀街上的纪家食肆的臊子面做的特别好,冬天吃很暖和。”   山竹听了一耳朵,插话道:“纪家食肆,这个属下正好知道,就在这条街上。”   卫衣看着繁缕一脸期待,便道:“那就去纪家食肆。”   正巧离得不远,只隔了一座天桥,一抬眼就看见挂着的名字。   铺子就在天桥边上,山竹熟门熟路的进去,和掌柜的招呼了一声,看起来算是熟客了,找了地方请督主和夫人坐下後,便对掌柜的扬声要了三碗臊子面。   繁缕看了看别人的面碗,惊叹道:“这麽大一碗!”   卫衣轻笑道:“放心吃吧,吃不了给我。”   繁缕脸微微一红,刚想说不用,这时老板先後端了三大碗臊子面放在桌子上面,殷勤道:“几位客官请慢用。”   面对比她的脸还要大的海碗,繁缕默默的咽回了那两个字,还是别客气了,一会没得台阶下就惨了。   山竹去拿了筷子三个人分了,繁缕拿起筷子挑起来一口吃进去,面条细长,薄厚均匀,入口酸辣香浓,额上瞬间冒出细密的热汗来,卫衣笑问她:“好吃吗?”   “很好吃,和师父说的一样,鲜香浑厚,面条柔韧。”繁缕头也不抬,嘴里含糊不清道。   卫衣看她这样子甚是好笑,白皙的脸上被热气熏得红红的,浑身也热乎乎的,手脚俱暖,那一点冷意也不算什麽啦。   这臊子面红油鲜亮,面汤香浓诱人,黄色的鸡蛋皮和嫩绿色的蒜苗相间,雪白轻薄的豆腐,撒上细细的胡萝卜丝和黑木耳丝,底色是红亮亮的面汤,繁缕心道这才是桃红柳绿,如诗如画。   卫衣也吃得很舒服,这样寒风刺骨的冬天里就应该吃一些这样的汤面,不过宫里秉承中庸之道,虽然也做这些但味道并没有外面的正宗。   卫衣和她相对而坐,那是有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这就是一生所求了。   最後还是没有麻烦督主,繁缕一个人吃了个干净,又满足的叹了一口气,笑眯眯道:“啊,吃完了。”   “来一壶木樨荷花茶。”   繁缕坐在卫衣对面,什麽都不说,就是笑吟吟的看着山竹叫了茶水来。   夥计端着茶水上来分别给三人倒上,热切道:“三位客官请喝茶。”   繁缕捧着热热的杯子,裹着暖暖的厚毛斗篷,坐在条凳上,眉眼盈盈如水,看了看外面,这一天着实是够快活,是她来长安最高兴的一天,只盼着能多走一走。   遂笑问道:“然後咱们去哪?”   山竹笑嘻嘻道:“夫人不知,这里可长着呢,这长安城里的热闹可是瞧不尽的。”   “噢,这样啊,长安城比诗里还让人喜欢。”繁缕捧着腮说,清淡的木樨花的味道,淡化了嘴中的辣味。   接下来,坐了一会,觉得都歇息好了,卫衣继续带着繁缕在各处游玩,似是童心未泯,倒也是不亦乐乎。   天色不知不觉就晚了,街上的酒楼铺子也挂起图吉利的大红灯笼。   卫衣手笼在袖子里,雪夜漫漫,身边的小宫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後,踩着他的脚印走,雀跃欢欣,像一只小猫。   红色的烛光朦朦胧胧的落在她的身上,卫衣恍然想起大婚那一日,屋子里灯火通明,深深浅浅的红,同身边的女子拜堂成亲。   他自然要不高兴的,不高兴娶了她,那不是婚姻大事,而是毕生耻辱,可那一身凤冠霞帔,到底是独独为了他穿上的。   此刻回想起来,竟然有些可惜那一晚没有仔细看一看,作为新娘盛装以待的繁缕,只依稀有些模糊的记忆,应当很美艳吧,因为当初自己似乎还有些吃惊的情绪。   他看向身边如今一脸无忧无虑的繁缕,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处,融洽温馨。   又过了一会,繁缕脸上露出倦色,卫衣便开口道:“回去了,天色晚了。”   “嗯,好。”繁缕低低的应声。   “大人,那是哪里啊?”繁缕趴着车窗看着外面,看见南边的街上红灯笼罩,艳旗张致,红绸粉衫,乐声招摇,许多人进进出出。   阴影中看不清卫衣的脸色,只是听见冷淡的声音:“是你不能去的地方。”   繁缕还没明白过来,卫衣已经令车夫掉转车头,往另一条街上去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处宅子外停了下来,繁缕这一天玩得畅快极了,走了不少路,也有些累了,就靠在卫衣的肩上睡着了。   “繁缕,下车了。”卫衣叫醒了她,自己先一步跃下,等下人端来了凳子,繁缕才扶着卫衣的手从车上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青石宅子,冰雪中已经扫出一条小路来。   已经有下人从宅子里出来,小厮拉过马车,而管家在门口行礼道:“主人。”   繁缕踟躇着跟在卫衣身边,听见小厮唤督主为主人,心想原来这是督主的宅子吗?   卫衣淡声道:“进来吧,今夜先住在这里了。”   照壁上被灯笼映得清楚,与其他宅子不一样,这照壁上是鹤鹿同春,繁缕初见,也只是稍稍惊叹其精致,绕过照壁进入二门後,才觉这宅子里的景致艳丽。   并不似是用来居住的,像是画里出来的,处处景致如画,翠竹小径,曲桥画廊,轩馆楼阁,繁缕心里纳罕,倘若她没看错,这里的很多格局与江南的粉墙黛瓦颇为相似。   “走,咱们去落梅轩。”说着,卫衣自顾自便牵着她往里走去,这是个三进的院子,处处雅致,不像是卫衣的喜好。   满园的红梅初绽,峭立枝头,淩寒自开,白雪红梅,怪好看的,繁缕披着斗篷在这红梅林中行走,都不觉得冷了,她没有见过梅花,此时看见了真的梅花欢喜不已。 第38章 剪梅   进入落梅轩後, 便有奴婢成群躬身行礼道:“老爷, 夫人。”   繁缕怔了下, 卫衣面色如常的拉她进去, 暖融融的, 仿佛春意暖风扑面而来, 屋子里摆设如寻常富贵人家, 轩敞高阔,富丽堂皇,脚下踩的是樱桃木, 房间里燃着芸香暖暖,烟榻锦绣铺陈,红木如意纹桌凳。   卫衣手指一捋, 狐裘上的雪花化成了水珠, 盈盈剔透,温言道:“斗篷脱了吧, 雪水都化了。”   侍女上前来接过斗篷, 拿去外间的熏笼上烘干, 又服侍繁缕换了干净的鞋子, 拿了两份湿热帕子分别擦手擦脸, 这般周全令繁缕有些吃惊。   香茗捧上, 瓜子花生,似是知道他们要来一般,早早准备好了热糕香茶, 还有干净衣袍, 软布鞋履,繁缕头一次有人这麽周到细致的伺候,而卫衣早已经习惯了。   侍女低眉顺眼,比她们在宫里的规矩不算差,繁缕心下感慨,都说丞相门前九品官,天子门下官老爷,果然不错,她而今竟然也有被人侍奉的一日。   侍女轻言道:“夫人,要不要换一身衣衫。”   “嗯,好。”得益於西厂众人,繁缕已经对这个称呼适应,丝毫不觉得有什麽难为情的了,许是因为西厂里的人态度太正常了。   “夫人请随奴婢来。”繁缕的裙角也被濡湿,便随侍女去换了衣裳,卫衣也去换了一身干净舒适的衣袍。   这一袭裙裳同宫里的例服不一样,罗衫叠雪,缨粉凝霜,衣袖微微垂下如笼烟临水,衬得繁缕身姿清艳如兰,春纤玉白。   走出屏风後,卫衣看见了,负手徐徐笑道:“很好看。”   繁缕起初有些不自在,她自入宫以来就没有穿过这样娇嫩的颜色,听卫衣说好看,自己又跑到镜子前照了照,也觉得这一身衣裙清雅秀丽。   半晌,繁缕还没出来,卫衣过去一看,繁缕正站在高几前,遂过去问道:“在看什麽?”   繁缕正捧着一簇水仙花看得新鲜,洁白娇嫩,绿叶明翠,见他来转头道:“大人,这水仙花开得可真好。”   冬天里很少见过鲜活的绿叶花草,只有富贵人家才养的起,听说但凡有些银钱的人家,坐拥宅邸的人,都是会砌一座花房来养花,专门有花奴伺候着。   “你若高兴,咱们休息一会,去外面折了梅摆上。”卫衣此时兴致盎然,想着拉她出去一通踏雪寻梅,此景也甚美矣。   “这个倒是不用了,我和大人又在这里住不了多久,摆上了也没有人看,多可惜。”繁缕想想怪可惜的,好好的梅花剪下来,他们又看不了多久。   “没事,就当剪梅去霉气好了。”   “那就听督主的。”繁缕此时有些糯糯的,她靠在垫了锦绒靠垫的红木圈椅里,手中抱着金丝蜜枣茶一口一口的喝着,其实不仅是督主,她也很喜欢甜食。   卫衣催促道:“快起来,去外面剪梅花。”   繁缕拢上斗篷,跟着督主拿着剪刀到梅林里去,不得不说,这里的确是美的,虽然这美丽是由寒冷成就的,在灯火之下,蔚若云霞。   落梅轩,听着诗情画意的,繁缕听说富贵人家的小姐住的院子都兴起个雅致的名字,宫里的殿宇,翠羽宫,江月宫都是陛下亲口拟定的。   大雪冠树,红蕊半露,清芬微微,梅林中中间半隐半现一座红亭,繁缕走近了一看,上面的桃木牌匾,字迹秀雅,名为踏梅亭,可谓是踏雪寻梅之意。   两边的木牌上分别写着诗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一袭风雪卷来,繁缕背对着风向站在前面,雪被扬起笼在身上,面前一片渺渺茫茫,卫衣只觉眼前这一幕恍然如梦般。   他的声音虚浮缱绻:“繁缕……”   “大人,怎麽了?”顿时清醒过来,繁缕不知何时凑到了他的面前,面带微笑的偏着头看他。   卫衣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道:“没事,走吧。”   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虚虚抚过她的发,他未曾期盼过什麽,只是活过一朝算一朝,此时却生了憧憬之意,期盼此刻能变得地久天长。   繁缕慢慢的跟在卫衣身边,看着满园的梅花,问道:“大人,为什麽这宅子里会有这麽多的梅花?”梅花的寓意算不得很好,这样大片种梅花的宅子更是少之又少。   至於大人,谁不知道他除了西府海棠,便不喜欢别的。   卫衣倒不介意和她多说一些,耐心道:“这是宫粉梅,原先宅子主人的女儿极爱这梅花,故而在别院里种了许多,後来这主人家出了事,本座便命人买了下来。”   卫衣没说的是,这宅子就是当初被他扳倒的易太傅名下的宅院,自从被抄家问斩之後,卫衣偶然看到了这宅子,便命人化名买了下来。   不过倒不是为了这梅花,他又不喜欢,只是这宅子的位置十分不错,环境清幽,地处隐僻,又十分宜居。   “你来剪。”卫衣将手中握热的剪子递给她,繁缕点头接过来,拿在手里还带着温意,指着其中一枝不多不少的梅枝,笑盈盈地道:“大人,您看这个好不好?”   “嗯,就这个吧。”   梅花瓣上尚且落着白雪,红梅白雪的,煞是好看,花前月下,繁缕今日不胜欢喜。   她踮着脚,一手勉强拈住枝头,可惜还是不能剪到,卫衣叹了口气,走近一步伸手压低了主杆,繁缕“哢嚓”一剪子,一簇梅枝已经握在手中。   “含苞待放,挑的不错。”卫衣言简意赅道。   “嗯,要赶快回去挑个花瓶摆上。”   繁缕小心的捧着手里的梅花枝,三个瓶子摆在桌子上,已经洗濯擦拭干净,山竹看着有趣,也跟着挑选起来。   繁缕扬高了声音固执己见,山竹跟着争辩起来,两人年纪相差无几,都固执的认为自己挑的好看。   山竹和小欢子、小平子不一样,两人争断不下,繁缕面红耳赤,山竹亦是脸红脖子粗,倒像是要打架。   这般下去,只怕梅花要萎了,繁缕便请来卫衣评理,她抬着脸问道:“大人,您来看这个花瓶哪个好看?”   卫衣饶有兴致的问道:“你们喜欢哪个?”   “第一个看起来精致艳丽,第三个也很好看,只这第二个寡淡了些,我喜欢这个。”繁缕指着那五彩冰梅蝶纹瓷瓶。   山竹不平道:“督主难道不觉得这个红釉彩蝶的更好看吗?”   “这个。”出乎意料的,卫衣随手择了个繁缕觉得三个中不太瞧得上眼的。   卫衣当然知道他们会是什麽反应,遂道:“不喜欢?不试一试怎麽知道。”   “噢,好吧,那试试。”   侍女去取了水来,轻轻注入那元青花缠枝纹梅瓶中,又将梅枝浸入其中,素净的瓶身与艳丽的宫粉梅相映得宜。   繁缕一看的确是,单看这个花瓶平平无奇,但一放进这梅花之後,便焕发起了光彩一般,怪好看的。   山竹一看,亦是心服口服,卫衣见两人都不气鼓鼓的了,这才让山竹退了出去。   等人都出去了,繁缕殷勤的给督主倒了一杯清茶,奉上後笑眯眯的问道:“大人怎麽知道这个会好看?”   见她诚心请教,卫衣亦不藏私,轻啜一口茶水,温声指点着道:“此谓主次之别,衬托之用,若挑了这个太过锦绣华丽的梅瓶,便是要喧宾夺主了,你要赏的是梅花,而不是这个瓶子。”   “啊,原来如此,督主,您真厉害。”繁缕听得头头是道,对督主的才识越发敬佩。   卫衣挑眉笑了笑,这样的神情他不是没在别人身上见过,但到了繁缕这里,卫衣只觉得莫名的很受用。   “你只会说真厉害吗?”   繁缕以为督主嫌弃她词语匮乏,为难的皱了皱眉,也想不出什麽显得有文采的话来,只得略带尴尬道:   “哎呀督主,何必呢,那个,您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不就好了。您若真是嫌弃奴婢说辞陈乏,奴婢回去翻一翻书再来夸您。”   卫衣难得看她这个窘迫样子,不由笑意更浓,扬眉道:“你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吗?”   繁缕此时反应过来,忙忙做出一副诚恳模样,讨好道:“这倒不是,我除了小时候和我爹娘说过,余下的就只有督主了。”   一字一句,分外认真恳切,如此,卫衣才觉得稍稍满意,不与她多纠缠此事了。   侍女前来道:“老爷,夫人,火炕已暖,可入暖阁。”   繁缕对於火炕还是很喜欢的,虽然这里严寒冰冷,但冬日里有了暖炕别有一番感触。   “哎,真暖和。”繁缕像小猫似得,窝在炕上的一角,舒服得眯了眼睛,伸了个懒腰靠在了身後柔软的被子上。   中间摆着一张红木剔犀桌,侍女端了烫好的热酒上来,银壶煨酒,梅花馅饼,繁缕盯着他倒酒,嘴里吃着梅花饼。   卫衣递过一只不大的莲瓣酒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水,清香嫋嫋,清醇绵甜,声气皆柔道:“这是荔枝酒,今夜喝一点无妨,明日一早再回宫去。”   “真的能喝吗?”繁缕跃跃欲试。   “你想嚐嚐无妨。”   对面坐着的是个太监,繁缕也不担忧什麽,既然督主都应允了,那就稍稍的嚐几口,也未嚐不可。   接过杯子,还有绵柔的果甜,入口醇美,遇到节日女医馆里也有酒,但繁缕一向是浅嚐辄止的,今日都是可以放开了嚐一嚐。   脑袋昏昏的,卫衣在眼前也变得虚晃不清,卫衣看她喝了三杯後就不说话了,呆呆的坐在那,低垂着眼帘,抿着唇不说话。   卫衣还没说什麽,就见她瘪了瘪嘴,突然泪眼朦胧的扑上来,攥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道:“爹,别不要我……”   梨花带雨,泪流满面,那模样分外委屈可怜,卫衣初时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繁缕如此容易饮醉,但凡人醉酒之後,都是千姿百态的。   有人叽叽喳喳,有人吹嘘自捧,有人酣睡不醒,而繁缕就是酒後悲伤,平日里不显露出来的悲伤,在此时倒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好了好了,别哭了。”   这样敷衍的安抚并没有什麽效果,卫衣忽而压低了声音,眸色锐利,沉声道:“不许哭了。”   繁缕听他语气忽然凶了起来,哭声顿了顿,缩了缩肩膀,这下倒是不敢哭了,咬着下唇眼睛红红的,想是她爹小时候就这麽吓唬她的。   这下不哭了,却更加紧紧抱住他的左臂不肯撒手,想要抓牢梦中总要离开的影子。   过了一会,没什麽动静了,偏头一看双眼紧闭,这麽会儿功夫竟然睡着了,卫衣轻唤了她两声:   “繁缕,繁缕。”   叫了几遍也不见醒,卫衣哪里想到她酒量这般浅,想必也是因为这样,女医馆的人才不让她多饮酒。   有些无奈的揉了揉额头,繁缕饮得有些醉,两颊红红的,侧身蜷缩伏在卫衣的手臂上就睡着了,像小孩子一样。   卫衣只得一手展开被子给她盖上,又轻轻给繁缕掖好被子,将她的头发松松散开,软软的发丝贴着脸颊,松了松领口处,让她睡着舒服些。   她侧颜看去,下颌额角的弧度柔和微钝,没有任何攻击力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卸下心房。   “大人。”   陆午站在槅窗外,卫衣看向他,才拱手道:“督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卫衣点了点头,示意他莫要出声,轻轻把手臂从繁缕的脖颈下动作柔缓的撤出来,陆午何曾看过督主这幅温柔的样子,只觉是见了鬼了,使劲眨了眨眼。   卫衣放下大红棉缎厚帘,因怕打扰到繁缕,便叫陆午出来到廊下说,冲他招了招手道:“出来说。”说着,抬脚就往外面去。   外面多冷啊,陆午心里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热茶,无奈的跟着卫衣走了出来,迎面而来的就是风雪拍打。   风雪迢迢,飘摇落满了整个锦绣长安,皓月映白雪,无需灯火,天地便明亮雪白一片,只有花枝扶影。   陆午与督主同站在廊下,这宅子的确是处不可多得的好景致。   “杨大人参了大人一本,又要联名上书言西厂扰民心惶惶,令朝野上下动荡不堪,要求撤除西厂,并查办督主。”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卫衣并没有表现的很生气,反而连道了几句有意思。   陆午垂眸不语。   大人继而道:“既然杨大人愿意以身殉法,咱们也不能阻拦不是。”   雪夜深深,明月来相照,卫衣双手笼着厚绒袖子,眉眼清晰又温和,菱形的唇被冻的有些发白,他依旧笑眯眯地说:“听说杨大人十分敬仰前朝名臣范以良,不如本座助他一臂之力好了。”   范以良一生忧国忧民,清正廉洁,也除掉不少奸臣邪佞,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陆午心下有些同情杨大人,怎麽说也是位好官,可偏偏要与督主做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陆午又说起确认了前朝余孽的存在,不过其姑姑嫁给了朝臣魏长恭,已经被下令处死,而其意图策反魏长恭,这是个机敏之辈。   陆午最後问道:“大人,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既然是前朝皇族,又是魏长恭的夫人,那无论是余孽,还是包庇余孽的人,就更该死了。”卫衣的声音又轻又柔,好像他所说的,不过是今天吃了什麽一样简单。   对於西厂来说,一条人命又算得了什麽,还不如想想午膳吃什麽来的实际。   陆午闭紧了嘴不说话,廊檐下的卫衣长身玉立,虽然没有皇室宗亲的威仪棣棣,但也算是风姿绰约的。   “你退下吧。”   一早起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外面还有冷冷的风声,侍女端着热水进来,请繁缕梳洗着装。   繁缕坐了起来,木盆就呈在身前,轻轻敛起水洗脸,神清气爽,随即又有侍女递上干帕子,她心想,这排场也是够大的。   卫衣进来,身着一领鸦青色偏襟直裰,外着了佛头青素面杭绸大氅,语气平平道:“醒了?”   “嗯,醒了。”繁缕看他面无表情,全无昨日的温柔和煦,心里忐忑,难道昨晚自己说了什麽不该说的话。   卫衣心中莞尔,故意淡淡道:“你还记得昨夜都说过什麽吗?”   “那个,昨晚我都不记得了。”繁缕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坐在炕上捧着帕子轻轻捂着脸,大人的脸色看起来不咋好呢。   她眼神飘忽不定,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怯生生地道:“大人,可是奴婢说了什麽逾越的话,那个酒後失言,不能当真的。”   “噢,这样啊。”卫衣似笑非笑的,淡淡斜睨了她一眼,转过身不说话出去了。   等繁缕收拾得当,卫衣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冬日暖阳,落在身上倒也暖和。   “朝食出去吃吗?”卫衣认为既然带她出来了,就不应当缩在这个小宅子里,多嚐一嚐外面的东西才对。   显然,繁缕也是这麽想的,只不过有些犹豫:“可是大人,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繁缕觉得他们应该抓紧回宫去才对,卫衣若不是要在西厂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就算给女医馆那边告个信,直接带她出来玩两天也不成事。   甚至有些可惜时间太短,他温煦道:“无事,不用着急。”   山竹指着街上的一家早点铺子道:“大人,这家的馄饨做得特别好。”他们经常奉命出宫办事,许多时候就直接在外面吃了,所以也比较了解。   “那就这里了。”   这馄饨铺子里热热闹闹的,生意兴隆,不过繁缕等人来的还算早,有坐着的地方,都是小本生意,铺子里摆了几条凳子和四张桌子。   “老板,来三碗馄饨。”   “老爷,夫人,您们还要吃别的吗,这里的肉烧饼也很好吃。”山竹已经起身打算去买了。   繁缕笑眯眯的点头应道:“好啊。”   山竹拿了五个肉烧饼回来,一看肉馅就很足,闻着一股香味,繁缕食欲颇佳,接过肉烧饼一口咬了上去,浓香的肉馅和面饼层叠有致。   “嗯,真的很好吃。”繁缕竭力点头,毫不吝啬地大赞道。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傻孩子。”   “嗯?”繁缕疑惑的抬眸,却见督主不苟言笑的模样。   卫衣连连催促道:“吃吧。”   繁缕才低下头,就听见轻轻地一声嗤笑:“真傻。”   繁缕重新抬起头,努力咽下口中的肉饼,见卫衣抿着唇,面色淡淡,并不像说过话的样子,只不过看到她抬起头有些奇怪,略蹙眉仿佛在问她怎麽了。   “大人,”她看着督主的眼睛,轻声问道:“您方才是说话了吗?”   卫衣缓缓吃了一颗虾仁馄饨,甚是斯文,随即嘴角上扬,温柔道:“没有啊,怎麽了?”说完,便略带不解的看着她。   繁缕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迟疑的看了看周围,仍旧一片喧杂吵闹之声,随即缓缓点头道:“噢,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卫衣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那就快吃吧,一会就回去了。”   山竹抽了抽嘴角,他分明听见就是督主说的,居然还一本正经的骗夫人没说。   不过,夫人这麽就被骗了,确实,是有点傻。   吃完了一碗馄饨,再加上一个肉烧饼後,这大概是繁缕最舒服的一次朝食了,卫衣并不多耽搁,起身道:“山竹,走。”   山竹低头道:“是,大人。夫人,请上车。”繁缕依言提裙上了马车,纵有些依依不舍,也只能回去了。   卫衣没有回西厂,而是进宫後直接去面圣,他还有事情尚未解决。 第39章 除夕   回到宫里, 外面白雪皑皑, 卫衣裹着厚厚的大氅走在廊下, 突然廊外一阵冷风吹来, 碎雪打在脸上, 让卫衣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年。   那时他还只是个没品阶的小太监, 先帝爷伟岸挺拔, 还没有碰见师父,大冷的雪天,被人支使来擦这片走廊, 他穿的单薄又只能用冷水,手冻得裂了口子。   仅仅因为擦地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宠妃的裙角, 便被那个嫔妃的婢女用脚把手差点踩废, 又被拉去夹指棍,他疼得哭嚎痛楚, 她们笑的却那样开心的样子。   那样钻心的疼, 十指连心, 他当时痛极了, 不停的求饶, 不停的求,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替他求情。   後来他又染了风寒,病痛的快要死了,可是他不甘心, 他想好好的活着, 他不甘心。   而今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宠妃,终於在争宠中落败,被打入冷宫,兴许活着,也兴许死了。   前几年的时候从冷宫来跑出来一次过,冲撞了当时才入宫不久的庄嫔,被人打了一顿扔回冷宫去了。   而她的婢女,被人用棍子打烂了双手,然後送去了辛者库做活。   卫衣讨厌一个人,从来不会把那个人折腾死了,而是让他知道什麽叫活受罪。   现在他的手干净白皙,连一点茧子都没有,只不过上面的伤疤,都是一点点用人血“洗”干净的。   这些年在这皇宫里摸爬滚打,他坐在椅子上抱着紫铜暖炉,想起那些年他还受过的许多羞辱,一个去了势的阉人,还能喜欢些什麽。   财帛动人心,可是那些银钱对於他来说,还不如石头值钱,他有权有势,寻求的是活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宫里是个磨练人心的地方,高傲的人学会圆滑,倔强的人学会服软,心软的人学会无情,这是磨砺人心的地狱。   而庄嫔,似乎也学会收敛了,多半是卢国公府准备送新人进来了。   到御书房去面见陛下,卫衣自然不是去喊冤叫屈的,在该喊冤的人面前喊冤,在该奉承的人面前奉承。   整整两个时辰,卫衣才从御书房出来,最後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回到西厂的督主大人神清气爽。   後来的日子里,繁缕只是与卫衣亲近了许多,她隐隐知道,没有什麽好是平白无故的。   更何况是督主这样的人呢,繁缕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现在尚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唯有回避,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督主对她好,她自然是应当有所反馈的,当下的问题不是对督主与她之间的关系,而是她何以报之。   督主这个人,不缺银不缺衣,富贵权势握在手,繁缕绞尽脑汁,百般钻研。   窗外小平子和小欢子细声说话,“又到腊八了。”   “可不是,又能喝腊八粥了,甜滋滋的,又暖和好喝。”   听见小欢子和小平子说话,中间提起腊八节,忽然灵机一动,她可以给督主亲手做一次腊八粥啊。   腊八节这一天,繁缕一大清早起来,到厨房借了炉灶,厨房的人自然是无不应承的,她想亲手熬了一锅腊八粥,不过这是第一次做,她记得娘亲活着的时候常常在这一天,准备了桂圆花生红枣等。   然後在厨房细细熬一锅浓香的粥,整个屋子散发着暖暖的气息,她的那一碗总是会被加上一勺厚厚的雪糖,香香甜甜的。   娘坐在对面笑看着她和爹吃,时不时问一句够不够,她明明吃的撑了,却还是说没吃够。   娘亲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她是小馋猫。   可是这样好的娘亲,却没有了,繁缕沉浸在回忆中,直到粥香飘到鼻尖将她唤醒。   帮忙烧火的小太监道:“夫人,粥已经好了。”   “好,嗯,可以了,熄火吧。”   正当繁缕提着食盒,打算敲门的时候,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卫衣看见她在门口後,怔了怔,问道:“繁缕,有何事?”   “多谢大人近日来的照顾,这盅腊八粥聊表谢意。”繁缕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给他看,卫衣挑眉,打开房门一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将人让了进来。   卫衣才想起今天已经是腊八了,往年他自己一个人住,也不注重什麽年节,毕竟没有家人,也不需要什麽祝福和吉利了。   “既然如此,就进来吧。”卫衣转身进去,繁缕跟在後面。   等卫衣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繁缕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只绿釉彩青花盅,热乎乎的腊八粥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督主,您嚐嚐。”繁缕殷勤道。   “这里面加了糖?”卫衣感觉到了舌尖丝丝甜意,心中对繁缕更是多了喜意,心中有愉悦溢出,一口一口的慢慢吃着,眼睛却弯成了弯月。   “嗯,听说督主喜甜,又看厨房有,我就加了一些糖,不知督主觉得如何?”繁缕声调微扬,唇角翘起,有点小小的得意。   “真好吃,很好吃。”入宫十多年,他堂堂西厂督主什麽山珍海味,翠饵佳肴没有吃过嚐过,却没有哪一碗腊八粥比得上这一碗。   “那便好了,本还担心督主不喜欢的。”繁缕眉眼带笑,秀美天成。   除夕夜,卫衣往年不用到御前的时候,都是早早歇息了,偏生今年这炮竹从暮色四合之时就连绵不断,一声接一声,想睡也睡不着。   他想了想,吩咐道:“去请夫人来。”   小平子放下手中的火烛,点头应是。   繁缕穿着崭新的鹅黄色的宫装绣袄,浓密的秀发上簪了朵红绢花,宫里过年的时候,都是可以准许宫女们打扮一下的。   她进来後,站在那里笑盈盈的问:“大人,一起守岁吗?”   卫衣心里一暖,这麽多年了,每一个除夕,他都是自己在这个冷冰冰的西厂一个人过的。   “对啊,过来吧。”卫衣点了点头。   繁缕没有客气,直接脱鞋上炕,盘腿坐下,冲外面问道:“有红纸和剪刀吗?”   小平子在外间应道:“有有,小的去拿。”   接下来的时间里,繁缕坐在热腾腾的炕上,拿剪刀剪了几个窗花的样子,在她的家乡,每年一到过年的时节就特别的热闹,尤其是娘亲还在世的时候。   “想不到你还会剪这个。”   卫衣拿着窗花在手里映着烛光看,是喜鹊登梅图,尖嘴翘头的小喜鹊,红艳艳的颤立在纤细的枝头。   繁缕有些得意的摆弄着手里的剪刀,嘴里谦虚着说:“好久没剪了,都手生了。”   最後满地红纸屑,繁缕的衣裙上也沾了星星点点,卫衣看着那一遝红窗纸,吩咐道:“来人,把这些都贴上去。”   “真的贴啊,大人不嫌弃我的手艺,咱们把这张贴在门上吧。”繁缕拿着手里的窗纸笑嘻嘻地左看右看,这是唯一一张她觉得最好的。   卫衣这时候很温柔,道:“不嫌弃。”   小太监们和浆糊贴窗花,热热闹闹的,卫衣此时竟然也不觉得讨厌过年了,大概是因为今年格外的不一样。   “大人,您来写副对联,咱们贴到门上去。”   “写什麽?”   “等我看看。”繁缕拿了书,看了一页又一页,都挺喜庆的,就是觉得哪一副摆在西厂的门面上,都是无声的讽刺啊,向阳门第?积善人家?好像,还真没有合适的。   “要不这个吧,梅花开五福,竹叶报三多。”   “那就这个。”卫衣才不管这麽多,挥毫泼墨,一蹴而就,然後就麻利的吩咐人贴了上去。   小平子端着一大碗饺子上来,猪肉菘菜馅的,扬声道:“饺子熟了。”   督主自己过年素来不讲究这些,顶天了也就是让人做了饺子上来,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慢慢的吃完了,就当成普普通通的一顿晚膳。   “真好吃。”   卫衣拈着筷子看着她吃得香,闻言笑道:“既然喜欢吃,以後每年就留在这里一起吃吧。”   “嗯嗯,好啊!”繁缕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   “那可说定了。”卫衣莞尔一笑,觉得她天真又傻气。   这些饺子个个捏的小巧极了,几乎可以一口一个,就连繁缕也不知不觉的吃了十几颗肉馅的,要不卫衣怕她撑着,说不定还要继续吃一盘。   “夜里吃个七分饱足矣。”   受岁的时候,繁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可是又惦记着要守岁,便强撑着坐在炕上看话本子,不一会儿,脑袋便一点一点的了。   卫衣抬头看她这样子笨呆呆的,又好笑又温暖,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繁缕又蓦然被惊醒。   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炮竹声响,这是宫里的,紧接着城里的权贵人家也开始燃放巨大的烟火,照亮了整个皇城。   繁缕想起以前背过的诗,笑眯眯的吟诵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春桃换旧符。”   坐正了身子,又转向督主,笑容满面道:“督主,新年吉庆安康,万事如意。”   “什麽意思?”卫衣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繁缕笑眯眯地说:“新年听到的第一句很灵验,自然要说贺禧的话。”   卫衣挑眉道:“本座是不是要回礼?”   “嘻嘻,这个不必了。”繁缕笑嗬嗬地说,她可受不起督主的回礼。   只见卫衣拿出一个红绸布包起来的东西,繁缕看了一眼,摸了摸,蹙起了眉,不知道是什麽东西。   “这是给我的?”繁缕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不然怎麽和小时候一样了,转过头去就往被子里一躺,揉着眼睛再起来,那一抹淡青色照旧站在床前。   “给你的。”卫衣点头道。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这场景有点眼熟,像是小时候过年的时候,似乎猜到了是什麽东西,问道:“督主,我没做梦吧,这难道是压岁钱?”   卫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偏头淡笑道:“对,压岁钱。”   繁缕接过来,跳下床来,正正经经的站在督主面前,一脸喜气洋洋的,对他握拳作揖,脆生生道:“大吉大利,年年有余,督主大人新年纳余庆。”   “你这傻丫头。”卫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就是看见山竹给下面的小太监发红包的时候,才想起来的,想必繁缕也喜欢图个吉利的。   繁缕这才打开,不仅有穿起来的铜钱,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瞪大了眼睛,惊呼道:“督主,您真大方。”   卫衣没好气瞥了她一眼,轻哼道:“是啊,本座这麽大方,你要听话才对。”   “这个自然。”繁缕眉开眼笑的牵着他的衣袍,笑嘻嘻道,带着些孩子气的调皮。   宫里过年也是喜气洋洋的,卫衣只是这麽一会,他是要到陛下跟前去的,看着繁缕连连点头笑了笑,敲了敲她的脑袋,微微俯身道:“自己好生在这里待着吧,本座走了。”   “噢,好吧。”繁缕捏着手里丰厚的压岁钱,想着自己的小匣子里又能添上厚厚的一笔。   小平子跟在後面送来青缎素面斗篷,给督主拢上,今日是大年初一,他还要到御前侍奉,说是提督大人,在皇室宗亲面前,到底还是奴才罢了。   繁缕没有在西厂待着,而是回了女医馆,女医馆里年味浓重,大家见面纷纷拱手贺新年,繁缕寒暄过後径直去找了栀子。   现在是栀子带着青黛,紫苏和她的小徒弟,倒也不会很冷清,有人走就有人会来。   青黛看着繁缕的目光很温和,这到底是是她的师姐,青黛下意识对她有些亲近,见她来了,便坐在她的身边。   繁缕念着师父的交待和同门之谊,对青黛的亲近也不拒绝,从西厂带了吃食来几人一起分食,其实都是上次从宫外买回来的。   “桔梗回来过好几次,都是去了药房,听说是江月宫的宫女生了病。”   繁缕听着她们闲话,都是些宫闱间的事情,只是偶尔听到桔梗的名字,才插嘴问一句:“桔梗什麽时候回来的?”   “就前两天,你没在的时候。”栀子答道。   繁缕嘴里含了一片桃糕,问道:“是江月宫有什麽事情吗?”   “不过,江月宫倒是没什麽,反而是翠羽宫,因为桐嫔娘娘有孕,翠羽宫的宫人一点病都不能染的,不仅桐嫔娘娘每隔三天请一次脉,翠羽宫的宫人也要医女去看。”   繁缕抿了抿唇,怪不得今年大家都这麽忙,不过桐嫔娘娘有孕是国之重事,这般也无可厚非。   “你是没看见,桔梗那样子,真是春风得意,随手就几个银裸子,药房那些人怎麽不可能巴巴的凑到她跟前去。”   栀子眉眼带笑,在她看来,只要过得好就可以了,不管是投靠了谁,前路如何,谁能预料呢,管她好不好坏不坏。   繁缕自然知道桔梗过得好,但没想到如今出手能够这般阔绰,宫里除了月例就是主子的打赏,当然,这只对於比较低等的宫人。   “桔梗如今是庄嫔娘娘身边的人,自然是要比咱们得意的。”紫苏笑了笑道,她手里拿着洗干净的杯子,往里面注入茶水。   江月宫,桔梗侍立於殿下,庄嫔施施然的坐下,问她:“你已经有了法子吗?”   “是的,奴婢已经有了万无一失的办法,只是,奴婢的哥哥?”桔梗必要保自己的哥哥安全无虞才行,她可不是傻。   庄嫔抚着纤细指尖上的红丹蔻,下颚微扬,用一种慵懒的声音道:“关於你哥哥,国公府里已经传了话来,过不了几日就放人了。”   “多谢娘娘恩典,奴婢必然不会让娘娘失望。”桔梗眼中闪过一抹幽光,跪伏在地,语气感恩戴德,额头贴地一片沁凉,一直蔓延到心头,丝丝绕绕。   “那就好,本宫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了。”   庄嫔高昂着下颌,绘着桃花妆,红宝石花钿,张致美艳,她今晚要接驾,一早就准备迎接陛下驾到。   “是,奴婢告退。”   桔梗出了翠羽宫,没有目的的随行漫步,这皇宫里力求处处景致,春花烂漫,夏日林荫,秋桂飘香,冬有红梅。   这满园花木凋零,秋云淡淡,寒雁凄凉,桔梗一身的锦绣富丽,她只觉得戴在腕上的镯子格外冰凉。   虽然她是庄嫔面前一等一的大宫女,但总是单只形影的,不是没有人追捧她,而是她不喜欢,不喜欢这空虚的追捧奉承。   前面似乎是西厂的人,桔梗避了避,躲在了压满了雪的松枝後面,听见前面的人对另一个人说:“这是督主让送回来给夫人的,你送回去给夫人。”   “好,你放心吧。”   前面的人走後,盒子里宣纸飘了出来,掉在地上,那人方要捡起来。   “咦,哎哎,被吹走了。”   那人手里一抖,碰巧一阵风吹过,他顾不得其他,跑着去追那张被风吹走的纸张。   桔梗走近了一看,半开的盒子里,红帕子里包着羊脂白玉佩,通透温润,宛若一抹白云,原来是送给繁缕的。   看来,这位心狠手辣的西厂督主对繁缕却是很好的,她心涌现出一些羡慕,又有些悲悯,可怜繁缕年纪轻轻,在这深宫里陪着一个冷酷无情的太监度过余生,到底是不胜凄凉。   她拿起了那枚玉佩看着,映着冬日里淡薄的日光,仿佛比雪色还要白,无暇茫茫,惨然凄凉。   她,繁缕,栀子,她们三个就此走到了岔路口,主动或者被动的选择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没有後悔的余地。   那人手里拿着一张纸,塞回了盒子里,嘴里嘟囔着:“快点快点,东西还要送到夫人那里去。”   桔梗惊慌之下躲了起来,手中的玉佩却忘了放回去,直到人走掉了,她已经没有了还回去的机会。   她站在女医馆的墙外,独自一人缓缓走着,第一次走过这里的时候,是四年前,她处处入宫,草草学了两个月的规矩。   那天她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过这条陌生的路,进入了女医馆那一小片天地。   听栀子讲西厂提督,她们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那时恐怕谁也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的人,在三年後的某一天,会娶了繁缕。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夜里听见栀子在哭,而繁缕被惊醒後细细的安慰她,她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装作熟睡的样子。   她不想回家,只是满怀的担心,担心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担心娘的身体弱,弟弟妹妹懂不懂事,哥哥还能不能娶上嫂子……   後来,後来宫里的事情很多,她们每天都要干活,真羡慕栀子和繁缕,还能一起笑出来,栀子除了很想家,并不这麽担心家里的状况,她对什麽都充满了希望。   繁缕,虽然整天笑眯眯的,随和好脾气,但看得出,她对那个家并不挂念,桔梗也想像她们一样,没有那麽多的忧愁和烦恼。   可能老天就是这样,有的人天生乐观豁达,有的人便生性春伤秋悲,毫无疑问,桔梗是後者。   但她不是大家小姐,也不会什麽诗词歌赋来抒发心中郁郁,她只能深埋心中,什麽都要做到最好。   当嫂子要跪下的时候,年幼的侄儿嚎哭的时候,她无法拒绝,家里唯有她能够接近贵人,能有机会救出哥哥,这条路她不得不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女医馆门口,栀子背着药箱从外面回来,桔梗叫住了她:“栀子。”   “咦,桔梗,你怎麽在这里?”栀子看见桔梗没有繁缕这麽大的反应,她与桔梗见面的日子不少。   “哎,我才从郑尚宫那回来,这些人啊,年轻都落了病根子,现在年纪大了就吃苦头了,三天两头的就要看一看,你可别冻坏了,外面多冷啊,快进来坐吧。”   谁知桔梗看着她,认认真真的道:“栀子,我不会吃这样的苦头的。”   栀子挑了挑眉,没说话,桔梗如今是江月宫炙手可热的大宫女,能吃什麽苦呢,倒是她们这些医女,整天在寒风呼啸里跑来跑去。   栀子忽然想起来道:“对了,你有什麽事吗?”   “没什麽,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不是快到你的生辰了吗。”桔梗只是随便走到了这里,栀子问她,便信口胡绉了一句。   栀子捧着她的手,心里暖暖的,笑道:“嗬嗬,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自己都忙的快要忘掉了,真是我的好妹妹。”   桔梗端起茶,装作无意问道:“对了最近繁缕她,想在怎麽样,还好吗?”   栀子倒了一杯茶水给她,点头笑道:“嗯,还不错,我看她红光满面,没冷着没饿着。” 第40章 陷害   皇宫里阴气很重, 总有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言, 尤其是到了年节的时候, 总有各种见鬼的故事。   宫女很少独行, 尤其是走这些偏僻地方, 对於内宫出来的大宫女来说, 外廷就算是冷僻之地。   不过在繁缕看来, 若论冤魂厉鬼,难道不该是内宫里,年前还听说那湖里又打捞出几具屍体来。   为了防止惊吓到宫人, 就悄悄的丢到外面去了,这样的事情年年有,起初听到这些的时候, 繁缕和栀子等人还会吓得瑟瑟发抖。   到了现在, 她们也算是有老资历的了,但凡听到这种传言, 都秉承着宫里的少言少祸的规矩, 对青黛等人也是这般教导。   江月宫   “娘娘, 都已经办好了。”桔梗面色素淡, 眸中冰冷无情, 已然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嗯, 办的不错,你哥哥想必此时已经回到家里了,桔梗, 此事你办得十分好……”庄嫔高居上首, 骄矜自傲。   桔梗握紧了袖中的手,指甲几乎掐破了掌心,但面上依旧恭敬卑微,感激不尽,最後伏地叩拜道:“多谢娘娘大恩大德,奴婢告退。”   “嗯,退下吧!”   桔梗鼻息进出间皆是冰冷的气息,她没有瑟瑟发抖,而是脊背挺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中簇簇红梅分外灼眼。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暖烘烘的,抱膝坐在炕角上,指尖冰凉,颤颤发抖,又闭上眼睛,想,此时哥哥和爹娘他们团聚了。   她怎麽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为了一己私利,只能说,与这些素不相识的贵人相比,还是爹娘家人更重要。   无妨,无妨,从今日後,就不会再有什麽困难了,她低垂着头埋在臂弯里发出抽泣声,她不想进入这漩涡,可实在是抽不出身来。   良久,她嘴角噙着一抹凄寒的笑,仰头靠着墙壁,自言自语道:“这一次,真的结束了。”   “娘娘,梅园的梅花开得不错。”碧秀笑吟吟道。   桐妃轻轻点头道:“是呀,瑞雪兆丰年,真是个好兆头。”   满园梅花花香清幽淡雅,娇艳似火,积雪压枝头,众方摇落,唯有红梅灼灼,傲然屹立於风雪之中。   “啊,清平,本宫腹疼……”桐妃忽然秀眉紧蹙,面露痛楚之色,环住腹部弯下腰身去,清平连忙搀扶住娘娘,碧秀命人去唤太医,将桐妃扶上软轿。   “太医,快去叫太医来。”   宫人簇拥着庄嫔从远处徐徐走来,她看着急匆匆离去的一行人,兵荒马乱,眉眼含笑,纤细的指尖压低了梅枝,她道:“红梅瑞雪,当然是个好兆头了。”   诏狱里,卫衣褪去笑语宴宴的外表,露出阴险狠辣的本质,面含冷色。   甘褚迟迟不肯招供,只是大声喝骂着:“卫衣,你这奸佞小人,莫要仗势欺人。”   卫衣双眸微眯,透出一丝阴沉,声音冷冽道:“我依的皇权,仗的是皇势,甘大人,你又何必做什麽清骨流臣,甘大人你不说,别人也是要说的。”   “你这狂徒,胡说八道……”   卫衣笑了笑,目光淡凉,不徐不疾道:“正所谓,皇权至上。”   甘褚刚刚好吐出一口血水,闻言仰头大笑,悲愤道:“哈哈,好一个皇权至上,卫衣,你敢说,你是为了朝廷。   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私心利欲,根本不在乎百姓甘苦,卫衣,卫衣,总有一朝,你们会有报应的。”   卫衣挑了挑眉,淡淡一笑,这一点他不可置否,但对於他们这种早已经麻木不仁的人,何谈这些呢,若是诅咒有用,他早就死了百遍。   “下不下地狱的,本座现在也不知道,反正那也是死後的事,到那时,再忏悔也来得及。不过,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可能笑到最後,甘大人,本座只在乎眼前。”   卫衣拧了拧手腕,冷冷一笑,拾起蘸了盐水的鞭子,扬手甩在了甘褚的身上。   “你,你屈打成招……”言罢,甘褚一垂头,不出声了。   卫衣见状转过身去,冷冰冰地吩咐道:“来人,泼醒了继续审问。”   小平子躬身进来,低声道:“大人,内宫出事了。”   “什麽?”   小平子顿了顿,又道:“还有夫人,方才也被带走了。”卫衣眉眼骤然一沉,能从西厂带走人的,除了皇命还有什麽。   “拿上供词,去见陛下。”   繁缕在西厂里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内侍进来领人来将她带走,繁缕连挣紮都没来得及,一直被带到了翠羽宫来。   这里一众给桐妃诊过病的医女,都被人带到翠羽宫前跪着,栀子和紫苏也来了,就在繁缕後面。   大家都是惶惶不安的,紫苏明年就能出宫了,此刻被关进了这里。   宫人进进出出,繁缕耳边充斥着桐妃的痛哭声,心中也顿觉心中乱糟糟的,惶惶不安,她看都不敢看那宫殿,怕看了这一眼,就没了下一眼。   清平一声脆响打怕了寂静,欢喜道:“娘娘,娘娘龙胎保住了。”   繁缕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身体不冷了,膝盖也不疼了,好歹,好歹不用现在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女医馆记录的病册和拿药的记录,都交给内侍一一查证核实,这些人都是账房出来的,查这些向来拿手。   繁缕等人就直接被关在侧殿中,为了能让桐妃好生养胎,整个翠羽宫只有桐妃一个主子,东西侧殿都没有其他的人入住。   毕竟是给娘娘们居住的地方,冬天并不是很冷,繁缕、栀子和紫苏抱成一团,坐在一个地方,大概是摄於繁缕身後有个西厂提督,大家都没有靠近她们。   繁缕此时才有机会发问:“究竟怎麽回事?”   紫苏较为镇定一些,听到繁缕问起,便答道:“听说是娘娘突然腹痛难忍,但是查不出原因来,所以就索性把咱们这些为桐妃娘娘诊过脉,开过方子的太医和医女都抓了起来,再进行审问审查。”   “这样啊。”繁缕身体一阵阵的发冷,她们不知道这十一个人里是否就有谋害人命的那一位,牵连了这麽多人,她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有胆小的甚至已经偷偷哭了起来,这种低迷的情绪最容易感染了,接二连三的有人开始哭,繁缕紧咬着下唇,紫苏到底年纪比她们大了,看起来镇定许多。   这时,紫苏过来拍了拍她们的肩,说:“睡吧。”   大家纷纷找了地方和衣而睡,栀子伸过手来握着繁缕的手,低声问她:“繁缕,你害怕吗?”   繁缕心底恐惧油然而生,她不能说,好在现下都黑黑的,她们也看不见对方恐惧的表情。   她竭力压稳了声音,温声道:“别怕,又不是咱们做的,这麽多的太医和医女,哪有说砍就砍的。”   宫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善良的人都是蠢的,繁缕也知道,她只能做到问心无愧罢了。   “嗯,我不怕,我不怕,我只是有点想我娘了。”栀子垂着头,这样喃喃说着,繁缕想,无论做不做亏心事,都会怕鬼敲门吧。   “没事的,会过去的。”繁缕自己也是身陷囹圄,说不出什麽安慰的话语来,干巴巴的说了几句,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   她这个时候,都应该躺在西厂温暖的房间里,窗外有树影淡淡,雪夜皑皑,屋子里烧着上好的炭火,烛火摇曳。   翌日,一日两餐的送来,都是清粥咸菜一张饼,为了防止有人动手脚,都是干净热乎的,倒也还不算差。   可谁也不知道,这一顿饭是不是最後一顿,只盼陛下圣明,心慈仁善。   繁缕坐在角落里,一根一根的数着幔帐下的穗子,手指轻轻扒拉着,趴在膝头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病态了。   平素若是这个时候,她应当在和督主一同用饭,暖黄明亮的烛火映得满室,饭菜的香气令人食欲大开。   一天两天,众人揣揣不安,三天四天,惊惶莫定,五天六天,浑浑噩噩,到了最後,繁缕索性也不想数了。   “繁缕,你说咱们还要关多久?”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等事情查清楚。”桐妃娘娘的孩子没有事,她们的性命就已经保住了大半条,余下的,就是等着查出真正的凶手了。   这一日,大门被打开,众人一片骚动,听见那又尖又细的声音,高声道:“医女繁缕,出来问话。”   “是。”繁缕安抚的拍了拍栀子揪着她衣袖的手,起身跟着内侍走了出去,身後的殿门重新关闭。   出了西殿後,风雪纷飞,繁缕被人带进旁边的小房子里,阴冷森然,背着光的缘故,白日里也不是很亮堂。   两个内侍坐在里面,桌上燃着烛火,繁缕进去後站在他们面前,四周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   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是何时为桐妃娘娘诊脉?”   繁缕答道:“奴婢是五月初八,为桐妃娘娘诊出喜脉。”另一个人开始记录她所说的话。   “一共请过几次脉?”   “奴婢拢共入翠羽宫六次,四次为桐妃娘娘请平安脉,两次医治宫女。”   “最後一次是什麽时候?”   “三月前,从三月前就不是由奴婢为娘娘诊脉了。”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吩咐道:“出去,下一个。”   “是。”   繁缕被人带出,又跟着回到了偏西殿,所有人都被轮流审问,栀子拽着她的袖子,低声道:“繁缕,我有点怕。”   繁缕勉强一笑,道:“没事,我也怕。”怕又如何,她们也只能忍耐着。   整整折腾了两天,所有人审问完毕,又恢复了之前的日子,整日也不见那大门除了送饭菜,能够再开启过。   这样过去了半个多月,在众人已经快要习惯的时候,这一天的一早,便有人来打开宫殿的大门,明亮的晨光轻轻洒进殿中。   栀子还在睡梦中,繁缕急忙叫醒了她:“栀子,醒醒,来人了。”   一个内侍打开门,脸上不再是冷冰冰的,说出了一句令人期盼已久的话:“行了,你们没有事,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仅是栀子等人惊喜异常,一片雀跃不已,就是稳重的紫苏,也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泪。   繁缕等人走出幽闭多日的偏殿,正是青天白日,日光落在脸上有些刺眼,风吹在身上干冷刺骨,可这疼痛真好,她们都是无辜的,她下意识抬手遮了遮,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站在翠羽宫中,主殿熙熙攘攘一片欢声,栀子紫苏与她告过别後,随着众人一道回女医馆去,而她面对瞬间清冷下来的场景,有些恍惚,一个人凑到她面前,叫了一声:“夫人。”   是小欢子的声音,她抬眼一看果然是他,穿的厚厚实实的,许多天没有见到他,竟然也生出了亲切的感觉,看着他问道:“小欢子,你怎麽来了?”   小欢子正等她问这一句呢,一边将手上抱着的斗篷给她披上,一边笑嘻嘻答道:“是督主吩咐小的接夫人回去的。”   “噢,这样啊。”繁缕的脸上不由扬起淡淡的微笑。   “本来陛下盛怒之下,是打算把夫人等人关进天牢去,还是督主让宁润谏言,勿要打草惊蛇,才暂时免了夫人的牢狱之灾。”   小欢子说着,又悄悄补了句:“不过,督主的意思,即使夫人真的牵连进去,也会想办法帮夫人脱身的。对了,督主在宫外等着夫人呢,斗篷是督主让小的带的,莫让夫人扑了风。”   听到这些,繁缕眼眶一红,听督主在外面等着,自然不肯再耽搁,拢紧了身上厚厚的绵斗篷,疾步往外走:“噢,那咱们快出去吧。”   督主一身淡青底银线绣鹤纹长袍,站在朱红的宫墙外,寒风刺骨,他也穿的不多,在陛下眼前总不能还裹成熊,冷也只能忍着。   繁缕站在卫衣面前有些愧疚,但这事又不是她的错,又不知道是在愧疚什麽。   “督主。”   卫衣低头看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像是个幽魂似的,声音也温和了下来,淡淡道:“回去了。”   “嗯。”   繁缕跟在他身边慢慢往西厂走,小欢子隔三步跟在後面,她回过神来,才上前几步,与卫衣并排而行,低声问道:“大人,事情已经查清了吗?”   “嗯,已经查清了。”   “那,敢问督主,是什麽人做的?”她抬起头,看向督主。   卫衣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麽,道:“暂还未明,过几日就知道了。”   翠羽宫主殿。   “娘娘,听说,陛下已经准备下旨,废除庄嫔的封号。”碧秀脸上掩不住的雀跃,把这个好消息笑嘻嘻地告诉主子。   “不会的。”桐妃娘娘没有想象中那麽兴奋,而是异常淡然的否决道。   碧秀睁大了眼睛,不解道:“娘娘,怎麽不会,娘娘腹中可是龙子,庄嫔此行罪大恶极,陛下可是怒不可遏呢。”   “因为庄嫔姓卢,所以,不会的。”一旁侍奉的清平,忽而幽幽道。   桐妃对清平向来赏识,闻言笑道:“噢,清平你来说说。”   “是,奴婢拙见,”清平在旁颔首,低眉道:“因为太後娘娘绝不会允许母族出现废妃,所以,要麽死,要麽降位。   但今娘娘腹有龙胎,宫里不宜见血,必然不能出现妃嫔横死的病症,所以庄嫔唯一的结果就是失宠降位。”   说着,清平端着一盏汤药递到桐妃娘娘面前,桐妃并不娇气,只是皱了皱眉,屏住鼻息一口饮下。   碧秀连忙端来了青梅蜜饯碟子,桐妃娘娘拈了一片含入口中,淡化了口中的苦涩味道,才檀口轻启,点头道:“清平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碧秀放下碟子,闻言蹙眉委屈道:“原来如此,那娘娘这一次,岂不是白白吃了苦头去。”   桐妃笑着摇了摇头,支颐道:“倒也不是全无好处,碧秀,你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的喜恶能影响许多事。”   陛下经此一事,只怕会对卢氏女子充满戒心,庄嫔的失宠,就意味着卢国公府用她她曾经为卢氏女所铺的路,至此全部坍塌。   而如今作为位份最高的桐妃,只要她好好的诞下皇长子,即便是溧阳郡主入宫,她也能够站稳脚步,在这後宫方有她真正的一席之地。   清平柔声道:“此次把西厂督主的对食也牵扯了进来,好在最後无事。”   桐妃懒懒道:“的确不能得罪了他,你们以为,这一次能够如此顺利,就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吗?”   庄嫔惹恼了他,他便去打压卢国公府,至此庄嫔再不敢去招惹他,不说是本事手段如何,这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即便不能拉拢过来,万也不要得罪了这等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桐妃曾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此时却不得不信。   “是,奴婢等谨记。”清平二人异口同声道。   桐妃见事清楚,枕边风只有对掌权的人用才好使,而今陛下大权旁落,所谓枕边风简直就是笑话,还是安安分分的才是正道。   “娘娘慧敏,连大人都长了面子。”桐妃笑了笑,她家里是书香门第,她能入宫为妃少不了前朝父亲兄弟的帮忙,自然也是要为自己的母族谋名谋利的。   “娘娘,那接下来该怎麽办?”碧秀问道。   “接下来,就没有咱们的事情了,本宫现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养胎,为陛下诞下皇长子。”   说完,桐妃手掌轻缓的抚过小腹,目含锐色,庄嫔这个不知死活的,胆敢算计她的孩儿,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但凡世间女子,性虽柔弱,却为母则强。   “吓到了?”   “我以为,这次不能活着出来了。”劫後余生,仍然心有余悸,繁缕低低声道。   卫衣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地说:“不会真的把你们都砍了的。”   若是桐妃还想要在陛下面前保持善良的面目,存留贤惠的名声,必然会在揪出真凶後,为这些被无辜牵连的人求情,这也是一种收买人心的手段。   繁缕抿了抿唇,天知道她这十几天里,闲得把遗言都颠来倒去想了十几遍,再关她们几天,不用陛下圣旨来砍头,自己都快把自己吓死了。   隐隐的痛意丝丝缕缕的袭来,她捂着腹部,不仅没能缓解疼痛,还越发严重,繁缕闭了闭眼,半个月,半个月了,她竟然给忘了。   繁缕自从回来便不讲话,卫衣想,她与那个名为桔梗的宫女,已经好到此时便开始伤情了?   “繁缕,你怎麽了?”   繁缕眉头微微皱着,蜷着身子抿着唇不说话,卫衣见状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脸,有点凉,并没有发烧的样子。   “你是很疼吗?”他略略蹙眉,这半个月虽然她们都被关了起来,但并没有人用刑。   “疼……”她轻轻吸着气,轻轻蹙着秀眉,眼睛几乎快沁出泪来。   想也知道,这半个月都在那偏西殿里打地铺,也没有阳光,身体进了寒气,此时来了月信才会这样疼。   卫衣也想到了这里,挑眉道:“你莫非来了月信?”   繁缕无力的点头应道:“是。”   “那个东西放在哪里?”他问的是月事带。   “不劳烦大人,我自己去拿就行。”繁缕怎麽好意思让别人去拿,可她头一次疼得这麽厉害,才站起来又弯下腰去,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卫衣看她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直接按下她,问道:“在哪里呢?”   “嗯,在靠着西墙角的箱笼里。”繁缕萎在椅子上,她想,自己现在这样子一定难看极了,真不想让督主看见。   “给。”   “多谢督主。”繁缕垂着头接了过去,她站起来转身去里间换,等她换完了出来,便恹恹的趴在椅子上,动都不想动一下。   “先在这里躺着吧,你屋子里太冷。”繁缕的房间半个月没有人住,现下倒是森冷冷的,紧接着繁缕就被抱到了床上。   她疼得几乎没什麽力气了,蜷缩成一团虾子在床上,只是恨不得死了算了。   她萎靡的蜷缩在床上,从被子里钻出来,低声虚弱道:“大人,能不能帮我灌些热水来。”兴许捂一捂就好了。   卫衣倒不曾见过她这个样子,分外可怜虚弱,抬手给她掖了掖被子,温声应道:“好。”   过了半刻,督主端着东西进来了,热乎乎的,亲手端到了她的嘴边,道:“来,先喝一口这个。” 第41章 采女   繁缕倒是休息好了, 外面开始飘起雪花来, 小平子期间进来满过一次热水, 繁缕迷迷糊糊一直睡到了午後。   醒来後, 觉得身体已经没什麽感觉了, 繁缕看时辰还早, 穿上厚厚的衣裳拿了一柄伞, 踏着雪到女医馆去,事情还没有结束,都还不能安下心来, 这些事情随时都有发生变故的可能。   到了清秋院的时候,院子里大片的雪地,只有几条扫出来的小径, 走到廊下收了手中的竹伞, 跺了跺鞋子上的雪,伞面上也滑落下一层雪花来。   “紫苏姐姐, 在吗?”敲开了紫苏的房门, 果然都在这里, 紫苏看见她忙迎了进来, 热切道:“外面可够冷的, 来, 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去隔壁叫栀子过来。”   女医馆因为她们受惊的缘故,便没有安排她们的轮值, 而是好生歇息几日, 再重新上值房。   栀子很快就过来了,这里也没有别人,三人共处一室,嬉笑戏谑都没有人管的,繁缕才放松下来,同姐妹们抱怨道:“唉,你们不知道,昨日来了月信,疼得快昏过去了。”   “怎麽样,今天还难受吗,那个疼起来可真是要命了。”栀子起初身体并不算好,也曾深受其害,对此怨言颇多。   “好多了,第一天过了,就不再那麽疼了。”繁缕抱着热茶,面对栀子和紫苏关切的眼神,暖入心肺。   栀子道:“你拿帕子沾了酒,在耳朵里擦一遍,擦得发热就可,一个时辰的功夫,应该就不怎麽疼了。”   “真的吗?”繁缕有些可惜昨日不知道这个法子,不然也不至於疼得那麽死去活来的了,不过想及昨日的督主,倒是格外暖心。   栀子答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试过还挺管用的。”   繁缕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的样子,虽然还有些惊魂未定,但却也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栀子的闲话从来不少的,她人缘好,什麽都能听得一二,也因此避开了不少灾祸。   繁缕很给面子的接着问道:“什麽事?”   栀子见她果然不知道,清了清嗓子,扬了扬眉,道:“这一次清查整个太医院,发现了不少别的事情,这一翻出来整个太医院都震惊了。”   “噢,是吗?”繁缕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你也知道,这宫里互相下绊子的人不少,就尚食局的那位赵尚宫,原来当初是勾结了太医院的某一个太医,陷害了原先的尚宫,才得以上位。”宫里这样的事稀松平常,人心险恶,惯是如此。   “啊,原来是这样,这下子全被翻出来了。”繁缕很捧场的认真听着,然後跟着连连嗟叹。   “不光如此,我和你说,这还不算……哎呦,紫苏姐姐,你拧我做什麽?”栀子忽然跳了起来,指着紫苏叫唤道,一脸埋怨。   “哎呀呀,栀子,你怎麽又开始了,祸从口出,不记得了。”紫苏恼怒的戳了戳栀子的脸。   “啊,我知道了。”栀子显然也是一时得意忘形了,立刻闭上嘴不说了,只是不服气的鼓了鼓腮帮子,紫苏见她一脸的不情不愿,立马就想开口说教。   “好了,好了,紫苏姐姐我知道了。”栀子看她要变脸,立刻拧着身子,朝紫苏撒着娇道。   紫苏装作受不了的样子推开她,数落道:“你呀你呀,都快要收徒弟了,还这麽孩子气,我看你来年怎麽带徒弟。”   “谁说的,我明明把青黛教得很好,你看,她现在在所有医徒里可是拔尖的。”栀子抬起头,一脸不服气道。   紫苏一根食指戳着她的额头,道:“那是你教的吗,明明是青黛自己好学,你说说你,哪回不是教着教着,就东拉西扯去了。真不知道你呀,什麽时候才能长大。”   “紫苏姐姐日後数落你相公,也要这般罗里罗嗦不成?”栀子吐了吐舌头,并没有受教的意思,笑话,再过一阵子她也是做师父的人,还能听人数落不成。   “你,你这个臭丫头,说话没羞没臊的,也不知是和什麽人学的,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紫苏顿时被羞得俏脸通红,站起来追着扬起手,作势就要打她。   “哎呦,紫苏姐姐,你可快快松手罢,日後成了泼妇可怎麽办?”栀子站起来,一边躲一边笑,还抽空向繁缕挤眉弄眼一番,那样子好不可气,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紫苏追不上她,最後只得作罢,故作大方的掸了掸袖子,在繁缕身边坐了下来,哼了一声道:“算了,不和你这丫头计较,繁缕还在这里呢。”   “没事没事。”繁缕一直笑眯眯的坐在圆凳上,捧着茶杯看着她们嬉笑打闹,她知道,她们早就不一样了,早就不如从前了。   即使每个人都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很亲热,但这疏离不可避免,她们早已经不是过去初入宫廷的白纸。   并不难过,只是有点悲哀,并且怅然。   栀子突然从後面冒出来,双手压着她的肩膀,与她脸贴脸的,笑眯眯道:“回来後,青黛还问我你怎麽样,看她话少,心里可惦记着你这个师姐呢。”   对此繁缕倒也很感动,点点头,道:“青黛的确是个好的,我照顾她也不算多,难为她还惦记着我。”   “对了繁缕,你知道桔梗最近怎麽样吗?”   繁缕放下杯子,自己给自己满上茶水,闻言抬眉不解道:“桔梗,她大概是没事的,她是江月宫的宫女,怎麽样也牵扯不到这件事上吧。”   繁缕现在还以为是哪个太医开错了药方,毕竟忙中出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栀子摇了摇头,“也没什麽,只是之前桔梗来过女医馆,感觉她有些怪怪的。”   紫苏插话道:“不见得吧,桔梗虽然投靠了庄嫔娘娘,不至於掺和进这种事情。”   三人一时无言,眼看着天色就晚了,繁缕一个人走是有些害怕的,便起身告辞,就着暮色走回去,正好窗外的雪也稍停了。   走到门口,栀子突然追出来,叫了她一声:“喂,繁缕。”   “怎麽了,还有什麽事?”繁缕摸了摸眼皮,不知道为什麽,从今早眼皮就跳个不怕,她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你的伞没有拿。”   “啊,我忘了,你回去吧,我走了。”繁缕这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心慌慌的,手里空荡荡的就往回走。   回到西厂,繁缕仍然坐立不安,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而当夜,殊知真相的陛下大发雷霆,宫闱争斗,从来都没有休止过,只是左淩轩没有想到,如今连庄嫔手底下一个小小宫女,都敢算计到堂堂宫妃头上来。   烛火幢幢,左淩轩的面容半隐在淡淡的阴影里,缠枝牡丹翠叶香炉里的升起,卫衣立在陛下身後,低垂着眉眼,神色淡然。   庄嫔被召来翠羽宫对峙,丝毫不落下乘,她眉眼精致,妆容美艳,左淩轩从前觉得她生得丰腴美丽,此时看过去只觉面目可憎。   左淩轩端起了帝王的威严,沉声道:“庄嫔,你可知罪?”   庄嫔没想到陛下一点情面都不给她留,上来就劈头盖脸的诘问,深吸了一口气,扬起红唇冲桐妃微不可见的一笑,以示挑衅,随即镇定自若道:“陛下,臣妾并不知所犯何罪。”   左淩轩从未审问过宫妃,这也是第一次,没想到庄嫔是个有胆色的,一点也不惧怕,左淩轩有些不悦。   桐妃看到了庄嫔那一眼,差点没笑出声来,死到临头还敢挑衅她,真是愚不可及,落到今日,也是她罪有应得。   “姐姐,想不到你对妹妹怀有如此大的敌意,妹妹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但这孩子是无辜的呀。”   桐妃梨花带雨,哭得哀戚不能自已,伏在美人塌上宛如泪人一般,将谋害皇嗣的罪名,抢先扣在了庄嫔的头上。   “陛下,臣妾并无此意,给臣妾再大的胆子,怎敢谋害妹妹。”庄嫔跪在地上,迅速低伏下身子去,丝毫不顾及自己平日里的傲慢姿态,悲声哀泣道。   那般声泪俱下,如泣如诉,看得桐妃暗暗吃惊,这没想到,庄嫔素来个傲气蛮横的,竟然也有这一面,若非陛下在此,桐妃简直是要笑到捧腹。   庄嫔很清楚,现在这个境况,她绝不能承认是自己陷害桐妃,只是有些切齿的恨意,只觉得自己匍匐跪在桐妃面前,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陛下,怎麽能这样偏袒桐妃,连争辩也不让她开口了。   左淩轩却不吃这一套,霍然道:“好了,庄嫔你不要狡辩了,寡人已经查明了,就是你手下的宫女受了你的指使,意图谋害桐妃腹中孩儿,你妒心之重,不惜谋害皇嗣,你真是太令寡人失望了。”   不管是不是庄嫔所为,这件事情都必须结束了,再闹下去,就是丑闻了,皇族的威严不能有任何损伤。   “不不,陛下,真的不是臣妾所为,求陛下明察啊!”饶是庄嫔自诩算无遗策,此刻面对陛下的厉色也惊慌起来。   “哼,你还在狡辩什麽,你的贴身侍女已经都交代了,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到什麽时候。”   左淩轩一把将桌上的供词甩到了庄嫔的脸上,让她仔仔细细的看清楚,里面所言之事简直令人发指。   桔梗都交代了?庄嫔才是那个更想不到,桔梗竟然敢将自己攀咬出来,她的父母家人还在自己的手里,她居然反水了。   怎麽,可能?   她怔怔的,手上的供词飘落下去,左淩轩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申辩什麽,面色冷若冰霜,下旨道:“即日将庄嫔降为采女,挪出江月宫,移居清露殿,禁足三月。”   直到最後,庄嫔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桔梗既然如此重视家人,为何会突然背叛她,她又是何时投靠桐妃的。   她此时才真正的意识到,桐妃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她早已经一败涂地,即便是卢玉采进宫了,也一样讨不到好。   左淩轩此刻的脸色不大好,他身体其实不算太好,今日又被气到,唇色隐隐有些发白,但除了卫衣,没有人注意到。   “陛下,都是妾身不好,没有保护好腹中孩儿,才致使如今的局面。”桐妃秀眉微颦,神情愧疚,令人分外怜惜。   “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怕,从今日起,这西六宫一切事物由你掌管,有寡人在,没人能威胁到你和孩子。”   “多谢陛下恩典,臣妾感激不尽。”桐妃在塌上低低拜了下去,望着左淩轩的目光一片柔情与依赖,令左淩轩心中甚是宽慰。   庄嫔仓皇失措,她进宫也有好几年了,可一直都这麽张扬跋扈着,也没遇到过什麽钉子,陛下虽然起初对她不喜,但却从不会扫她的面子。   “陛下,陛下……”   “尔无需多言,寡人心意已决,尔日後,好自为之。”左淩轩神情沉重,无可转圜。   庄嫔面色一片苍白,掐紧了垂落的锦袖,陛下这是将她送到桐妃手中任她处置,宫里折磨人的阴损法子多得是,眼下正值冬日严寒。   桐妃起身道:“臣妾恭送陛下。”   左淩轩按下她的肩头,温言细语道:“爱妃且好好修养吧。”   左淩轩走後,庄采女也被人带走,宁润带着人来,送来陛下的赏赐,六宫皆知,桐妃如今荣宠无限,风头无二。   待所有人走後,碧秀亲手端来燕窝粥,而清平打着伞从外面回来,在外间抖落身上的雪花,身上稍稍有了暖意才进入内殿。   清平进来道:“娘娘,一切都办妥了。”   “好了,务必封严了她的嘴,绝不能功亏一篑。”   “娘娘放心,那也是个明白的,这次过後,她做什麽也活不了的,只求娘娘保住她的家人即可。”   “娘娘,老爷那里等着传信,那一家子是要如何处置,可要斩草除根?”   桐妃支颐思忖片刻,柔柔道:“算了,既然都救出来了,好歹是他们女儿的功劳,且放了吧,权当给这腹中孩儿积德行善了。”   “而且,日後说不好还用得上,毕竟也只是降位采女,还是要挟制一二的,本宫可不想再起风波了。”   “娘娘真是冰雪聪明,奴婢愚钝了。”   从开始庄嫔拉拢医女就很不对劲了,虽然那时她还没有怀孕,医女呀,虽然是个奴婢,但用处可大了。   桐妃懒洋洋的抬起秀气的下颌,冰肌玉肤,漫声吩咐道:“这麽冷的冬天,庄采女身娇肉贵的,可不要冻到了。”   “娘娘,如今庄嫔好不容易落到娘娘的手里,为何不好好磨搓一二?”   碧秀素来心直口快,说不好听的就是口无遮拦,但又每每能说出桐妃的心里话,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也能派遣几分心头郁郁。   桐妃秀眉微扬,指尖抚弄过陛下御赐的累丝金蝶戏花步摇,烛火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泽,轻飘飘道:“折磨她?这可不行,陛下之所以把她交到我手里,就是想看看我怎麽做,是睚眦必报,还是以德报怨。”   无论是什麽人,哪怕是素来最无情的皇族,自称孤家寡人的陛下,也更喜欢心地善良的人。   “而且,不仅是陛下看着,同样盯着的还有太後娘娘,那毕竟也是卢氏女。”   桐妃嫣红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丝丝温柔,只一双眸中冰冷昭然,她徐徐道:“今天,真是个吉利日子。”   “也不枉娘娘当初伏小做低,如今也算是一朝扬眉了。”清平倒了一盏玫瑰花露,双手奉给桐妃娘娘,这今年新酿的花露入口甘甜如蜜,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来。   “好日子还在後头呢,虽说不能过分苛待她,但同时也要她吃一吃苦头,否则本宫初掌宫权,太过心慈手软岂不是被人看轻了去。”   桐妃如是道,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如此惩处恶人,而头疼烦恼起来。   桐妃娘娘在忧愁,离去的陛下也是如此。   左淩轩雷厉风行的处置完庄嫔,又烦恼起来,他一向对庄嫔是看不上眼的,此刻还是想起自己与她的一些少年事情,庄嫔进来的时候也才十四岁,张狂的没个样子。   卢太後心中有意抬高母族,对庄嫔也是有意无意的抬举着,并不对她多加管束,而他年纪小小,什麽都无法干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横行霸道。   但日子久了,那刁蛮里也有着少女的娇俏可人,生出了两分浅薄情意。   他问道:“卫衣,朕是不是太无用了?”作为帝王,竟然还会如此优柔寡断。   卫衣站在陛下身後,差着一步错後徐徐而行,敛手道:“古往今来,後宫纷争不可避免,即使是秦皇汉武,也是如此。   陛下如今能平定风波,已是不易,陛下,您是国之天子,九五之尊,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後的大局。”   风雪呼啸,左淩轩笑了一笑,少年眸中如有星辉灿烂,意气风发道:“对,寡人是天子。”   卫衣虽然是宫中宦官,但他身为西厂提督,乃是隶属於陛下的,甚少与後宫牵扯上什麽关系,所以也不像禄公公总要与宫中嫔妃打太多的交道。   他们身上都是有武功的,若是掺和进了後宫的事情,怕是要翻了天的。   “走,回御书房去说其他事。”   “是。”   夜幕降临,御书房里左淩轩才松口放了人,宁润陪着督主往外走,道:“师父,徒弟送您。”   “这一次算是消停了。”卫衣淡淡慨叹了一句,心情十分不错,他和禄公公不同,禄公公盼着捞油水,攀权附贵,可他不一样,他图谋的不是这些。   “是呀,可算完了。”宁润跟着附和。   晚上督主回西厂来,肩上落了雪花,繁缕才知道外面又开始下了雪,细听了听窗外的风雪声,呼啸而来。   她说:“今年的雪好大。”   “嗯。”卫衣应了声,脱了外面的斗篷,繁缕上前接了过去,放在竹编熏笼上慢慢烘干,他们在宫里用的东西都是有规格的,很多地方自然不如卫衣别院里的。   又快快的倒了茶水给督主,端来热水热巾子,察觉到繁缕的殷勤,卫衣直到坐下饮了一杯茶後,才道:“你想问什麽,说吧。”   终於等到了这句话,繁缕也不含糊了,急切的问道:“督主,不知那件事情怎麽样了?”   “庄嫔被降为采女,禁足清露殿。”繁缕才想说也不算太重,就听卫衣接着幽幽道:“而後西六宫的一切事宜交由桐妃掌理。”   这个,就不一样了,庄采女这下算是落进了桐妃手里,任由揉搓折磨了。   “被指使谋害桐妃的人,”卫衣垂下眼睑,茶眸看向她,轻飘飘的说:“是江月宫一个名为桔梗的宫女。”   “什麽?”繁缕蓦然抬起头,似有冷风顺着脖颈吹进去,凉飕飕的,这心里更是如冰水倾下。   她顾不得规矩,一步上前拽住卫衣的袖子,怔怔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卫衣清清淡淡点头道:“当真,你若不信,且看几日後的结果便是。” 第42章 啜泣   繁缕惨白了脸, 桔梗懂得医理, 无需麝香冰片这些就能让桐妃落下胎来, 她轻而易举就弄到了这些草药, 再自己进行配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作为医女, 倘若心术不正, 在这後宫里便是极大的危机。   不知道这件事, 她初时只是不信,但督主绝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骗她的。   “她可真是太傻了。”   桔梗虽然做的隐秘,到底是个初入虎穴的, 比她手段高明的人多得是,她所做的那些,在这些浸淫各种, 在这里耍心机, 不过是班门弄斧,可笑至极。   她不信桔梗那麽聪慧的人, 会不懂这个道理, 她的惯常沉默不语, 但她比任何人都要聪明。   “那个叫桔梗的宫女助纣为虐, 帮助庄嫔毒害桐妃的孩子, 被赐了死刑。”卫衣风轻云淡的说道, 宫里这种事太多了,司空见惯了。   “那,她最後会怎麽死?”繁缕心下一片冰凉, 既然是陛下亲口下了旨意, 那就无可挽回了,死是注定的了。   卫衣饮了一口茶,道:“多半是绞刑吧。”绞刑不会见血,桐妃怀有身孕,宫里有喜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刑罚。   寻常人家的孩子带来的福气,偌大的喜气,皇宫中子嗣稀少,更称得上是国之幸事,可这欢喜背後,背负的是多少人的性命。   “可是,桔梗为什麽要这样做,当初又为什麽要投靠庄嫔?”   繁缕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她相信桔梗有无可奈何的理由,但她想不出孤身一人的桔梗,有什麽样的理由会令她这样疯狂。   “无非就是有所求,互惠互利罢了。”   繁缕沉默半晌後,才道:“督主,我不太懂,桔梗她难道是一心求死吗?”   “为何这样说?”卫衣说。   “她走的这条路,明显是一条死路,连我都看出来了。”   “也许,她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卫衣一向不大理会这种事的,这皇宫里每年因为这种事情,不都是要死上好几个人的。   他在宫中见多了这些,为了荣华富贵往上拚命爬,最後却死无全屍的例子,这算得了什麽。   相比之下,桔梗的缘由的确令人可怜,他风轻云淡道:“一个犯罪的宫女,乱棍打死,死後也只能一领破席裹了,丢到乱坟岗去。”   “怪不得,那日她竟然一直拉着我打听桐嫔的事情。”繁缕眼前蓦然浮现出那日桔梗的脸,带着些许的忐忑不安,桐嫔娘娘被害,这其中是不是也有她的责任。   “何必自寻烦恼。”卫衣就从来不觉得愧疚,这宫里本来就是适者生存,输了就是输了,无论有多不甘都要接受这个结果。   她揉了揉脸,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虽然桔梗做了这些事,可我还是很难过。”   这个卫衣倒是能理解,毕竟桔梗是她进宫以来最熟悉的人,人总是会被情感所左右的。   卫衣问她:“你很伤心?”   “无事。”繁缕还记得那个一笑,就露出一对小巧虎牙的女孩子,有点腼腆,但很热心肠。   她在冰冷的冬天,用一双热热的手给她捂手取暖,偷偷给她留下午饭,还有那壶热乎乎的糖水,繁缕一直都记得桔梗对她的好。   卫衣道:“你可以去看看她。”   繁缕瞬间抬起脸,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对他的“善心大发”很是吃惊,又点了点头,低声急促道:“多谢督主。”   “走吧。”   卫衣将自己藏在大氅里,一双眼睛露出来看着她,雪花落在黑色衣服上,黑白分明。   一路往牢狱走去,繁缕跟在卫衣身後,这里比不得内廷,连西厂都比不上,墙头还有枯草随风摇摆。   狱门上的狰狞神兽是狴犴,供着瓜果清水三炷香,繁缕披着黑色的披风随小平子进来,也不知小平子与那狱官说了什麽,不一会那些人便放行了。   “姑娘请进。”女狱官态度颇为恭敬,甚至带着些许的惶恐,没想到西厂提督会亲临,看到繁缕分外殷勤道。   繁缕回头看了看卫衣,他说:“进去吧。”   繁缕随狱卒进入阴暗潮湿的监牢,不时有老鼠窜来窜去,似乎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监牢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颤了颤,把自己缩得更紧。   走到了第四间牢房,狱卒停住了脚步,搓着手陪笑道:“就是这里了,姑娘有事就叫小的一声,抓紧时间。”   “好,我知道了。”   繁缕看着狱卒离开,赶忙踮着脚朝里面张望,牢狱里光色黯淡,什麽都看不大清楚,只是依稀有一团黑黑的人影,缩在木床一角上,一动不动。   “桔梗,是我,你在吗?”繁缕轻声唤道,下意识踮轻了脚步,站在铁栏前,说话间口中吐出白雾,这里面实在是太冷了。   “繁缕,呜呜,繁缕真的是你啊,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桔梗听出了繁缕的声音,才抬起头跳下床扑了过来,呜咽哭鸣出声:“繁缕,这里有好多老鼠,又黑又冷,我好害怕啊。”   繁缕看见桔梗在瑟瑟发抖,她伸出手握住桔梗的手指,冰凉冰凉的,以前,桔梗的手一直都是暖暖的。   如今的桔梗不见了往昔的春风得意,面容枯槁,披头散发的样子狼狈不堪,她的一双细嫩的手指冻得裂了口子,早不复从前的娇嫩。   “桔梗,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繁缕说得什麽事,桔梗心知肚明,她抿了抿唇,低垂下眼眸。   “我也没有办法,我是迫不得已,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呀。”桔梗说着便流下泪来,哀哀道:“倘若不是庄嫔苦苦相逼,我断断不会做这种事的。”   “桔梗,你傻啊,你不过是个宫女,她怎麽可能保下你,你不过是个被丢弃的卒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繁缕淡淡的说了一句,她此时心境颇为复杂,毕竟桔梗与她也是相识多年了,看起来是个心性温顺的,可骨子里却最是好强不过。   她们不过都是在这深宫之中苦苦挣紮的可怜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繁缕只能说,桔梗是不幸的,她选择的那条路没有成功。   桔梗从脖子里抽出一个小袋子,哆哆嗦嗦的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白色玉佩,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洁白无瑕。   “繁缕,这是卫督主当初托人送给你的,我没有给你,嗬,都给带到这里来了。”   “桔梗,你後悔吗?”繁缕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只见是一枚白玉钩,质朴润滑,玉色通透,在阴暗的监牢中显得越发洁白无瑕。   “我可不後悔,总算是对得起爹娘的养育之恩了不是。”桔梗哀哀一笑,抿了抿干涩的唇,向来莹润的唇瓣干裂了许多口子,流出红艳艳的血来。   而後才道:“繁缕,你呀,真不知该说你运气好还是命太惨,我知道对不住你们,把你们都给连累进去了,不过幸好,你们都没事。”   繁缕摇着头,她好不好,坏不坏,终究还是好好的活着。桔梗不用说,已是如今的结局,其实,说来说去,栀子的命最好了。   “桔梗,你入宫这麽多年,怎麽,这麽糊涂啊!”繁缕进来之前积攒了满腹的话,此时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轻轻地问出一句。   繁缕还记得桐妃生产当日是何其惨烈,差点就是一屍二命的事,桔梗怎麽就变得这样狠心,她自始至终不曾明白。   “在这宫中步步惊心,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贪恋什麽荣华富贵。我只是,想……想保护好我的家人,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你若能出宫,便出宫吧,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地狱,我虽然死了,却也是解脱了。”   桔梗淌着眼泪说完了一席话,她已经一无所有,也没什麽可以托付的,早先的体己银子都送出去给家人周转了,一家子的平头百姓,想必也是打了水漂了。   现如今,也唯有这些死前衷心之言可以和繁缕说一说了。   她缓缓瘫坐在地上,繁缕也跟着蹲了下来,额头靠着栏杆,微淡的光影里,唇角微微翘着,带着初进宫时单纯婉然的笑意。   “你爹娘呢,你的家人可有什麽话?”繁缕想,姐妹一场,总要为桔梗做些什麽,她兴许能带出些话回去。   桔梗摇了摇头,道:“爹娘家人,繁缕,你不知道啊,我考上医女的第三个月,我家里便送来了消息,我哥哥,失手打死了人,被关进了大牢,等待问斩。”   “等等,那时候你去见过一次家人,难不成?”繁缕模糊记得一点,大概是因为从当时起,桔梗就有些不对劲。   桔梗点了点头,说:“对,我家里都是种田卖草药为生的,哪里有什麽路子,唯一的希望,就在我的身上,这是最便捷接近贵人的法子。   也恰好,庄嫔身边的大宫女找上了我,後来如你们所见,我投靠了庄嫔,助她得宠。”   繁缕听得心惊胆战,这些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桔梗不仅仅做了,还这般风轻云淡说了出来。   桔梗用手指捋了捋打结的头发,结果发现拢不开,只得作罢,低头接着道:“那些使手段的污秽事情,就不与你细言了,左右对你也没有什麽好处,总之,在此之後,我也迅速成为了庄嫔的心腹之一。   其实,有些事与你说了也无妨,比如,江月宫的两位美人,就是被我下了避子药,伤了身体,才会一直身体虚寒,即便承了宠也不会有孕。”   繁缕拿下插在头发上的篦子,从栅栏伸进手去,拢过桔梗的一把头发来,慢条斯理的为她轻轻的梳理着,然後问:“然後呢?”   “然後? ”桔梗轻笑一声,在这安静的牢狱内分外清晰,有几分冷意,她头往繁缕这边靠了靠,任由她继续为自己梳头发。   桔梗垂了垂头,想要掩下自己近乎狰狞的神情,过了会抬起头,继而道:“庄嫔虽然答应我救出哥哥,实际上,还派人监视着他们,用来要挟我。这些都是桐妃告诉我的,还有哥哥的亲笔信和侄子的百岁锁。”   “你信了?”繁缕拈着手中细细的发丝,听着她的喃喃细语。   桔梗斜着瞥了她一眼,苦笑道:“怎麽可能不信,繁缕,我算是什麽呢,由不得我不信,也没什麽可骗的。”   “庄嫔就是不死,也不可能再复宠了。”桔梗被她握住手,咧开嘴笑了笑说:“繁缕,这暖手之恩,就当你还回来了啊,你不知道,这里可真是很冷啊,你看,连老鼠冻的都不愿意乱跑了。”   “桔梗,你为何,不同我们说呢?”繁缕摸了摸身上,抽出一段细长的帕子,将桔梗的头发编上,最後用帕子折成细长的带子,给桔梗系好。   桔梗满不在乎道:“有什麽可说的,现在我呀,我是不得不死了,我满腹心事,不知道能和谁说,当初你尚且自身难保,现下你来了,我看你过得好也能少一桩惦念。”   繁缕抚着她尚且年轻的面庞,几度哽咽,强忍着说:“桔梗,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   “姑娘,姑娘,时辰差不多了。”狱卒进来轻声提醒道。   桔梗动了动,忽然凑近了,拉了拉她的衣服,神神秘秘的说:“繁缕,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麽秘密?”繁缕不解,但还是依言凑近了耳朵。   桔梗的声音带着孩子劲的调皮,在她的耳畔轻声带笑道:“我告诉你哦,我真正身份其实是桐妃的人,一切都是我在背後出谋划策的呢。   你看,她们都瞧不起我这个卑贱的人,而我却把她们这些贵人,都耍的团团转呢。”   “桔梗,你……”繁缕震惊到无以复加,这竟然是桐妃娘娘自己跳进去的,不,不对,应该说这是桐妃娘娘的苦肉计吗。   “是不是,很吃惊,我也很厉害的。”桔梗脸上带着笑意,有血从唇瓣上流了下来,殷红刺目,又晕染成一团,和上那璀璨的笑容,几分艳丽夺目。   “桔梗,你很难过吧!”难过自己变成这样,难过自己的手段恶毒,难过一身医术终为害人。   倘若不难过,又为何还要这样勉强自己笑出来。   “走吧,快走吧,你再哭,我就舍不得死了。”桔梗握住繁缕的手,又似乎怕自己太脏急忙松开,嘴中这样说着,那一瞬间,繁缕似乎失去了什麽,心中空落落的。   “这皇宫,我下辈子,可不想再进来了。”她语气里带着释然,又闭上眼睛,似乎不是去死,而是能够出宫去。   繁缕缓缓站了起来,这一别,许就是生死离别,她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塞进去留给了桔梗,是宫女平素常穿的。   繁缕离开後,桔梗微笑着抱紧了怀中的斗篷,还带着繁缕身上的药草香,这是何其熟悉的味道,她也曾拥有过。   她用干冷的脸颊贴了贴厚软的斗篷,之前身上冷得发僵,此时生了些许暖意,低声喃喃着说:“繁缕,繁缕,真好,临死前还能见你一面,这下,我也心满意足了。”   不是这皇宫不好,而是住在这里的人太坏,这宫墙深深,繁缕走得筋疲力尽,她心累,她再也走不下去了。   一步便跌倒在厚厚的雪地上,腿软的站不起来,却忽然被人一只手就给搀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墨色的大氅,映着身後白雪皑皑,督主目光沉寂,垂下眼帘看着她平静如水。   “督主。”   卫衣看她只一身单薄的宫衣,萧瑟凄冷,想必是留给了里面的宫女,解下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暖意的大氅将繁缕裹得严实。   “走吧。”   卫衣脊背挺直,即使是冷风阵阵,也不肯弯曲片刻,他在陛下面前是谄媚卑微的奴才,可有时,又是这样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一般。   “这玉钩,是大人您给我的?”繁缕展开手中的玉钩,还带着暖暖的余温,在纤白的手中愈发好看。   卫衣稍稍挑眉,这的确是他要送给繁缕的,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繁缕的手,道:   “好看吗,本是想过年的时候送给你的,没想到落了别人手里,居然没送到你手里。”卫衣唇角含笑,一双桃花眼潋灩生辉,雪落满了他的肩上。   繁缕垂下眸去,捧在手心里紧紧握了起来,点头道:“好看。”   繁缕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一次督主愿意开恩,她自是感激不尽,没有谁天生就该为谁付出,便是督主喜欢她,也不欠她什麽。   她此刻只觉得从所未有的头脑清楚,从前过得混混沌沌,什麽都是得过且过,即使告诉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说过要活得好,可仍然是混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态。   桔梗今日的话让她明了,这是个何其残酷的地方。   天气一直阴晦不明,雪花漫天,萧瑟寒风,不过几日,便传来桔梗的死讯。   说是那天突然好好吃了一顿饭,又把自己收拾的整齐了一些,然後就撞墙自尽了。   繁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什麽都没说,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像是什麽都没发生一样,也像是早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依旧如常该做什麽做什麽。   宫里也是不兴哭的,带了晦气是该罚的,她一丝眼泪都没掉,只是对着墙角的枯树愣愣的发了一会怔,眉尖微微蹙着,似有什麽不解似的。   庄嫔被降为采女,事情就这样结束,卢国公府越发落了下乘,摄政王从不管束陛下的後宫如何,只是让陛下抄了十遍书。   这一年的寒冬,终於即将过去了,随之逝去的,还有那个同她们一起进来的少女,繁缕没有梦见过桔梗,她半夜醒来的时候,就一直坐到天亮。   繁缕一直住在卫衣的房间,夜里,按照习惯,只外间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卫衣半夜醒来的时候,看到她怔怔的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掀帘随步进来,问道:“繁缕,你怎麽了?”   繁缕怔怔的转过头,已然泪流满面,轻轻的说:“督主,您说,是不是因为桔梗不愿意再进入这皇宫里,所以,她也不愿意到我梦里来了。”   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而他们却是这里最卑微的人。   卫衣呼吸一噤,他不知道该说什麽,面对繁缕,他总是会无言以对,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良久,才淡淡答道:“也许吧。”   头发遮住繁缕的面庞,可透过她颤抖的肩膀,卫衣看出了她在哭。   “你不冷麽?”过了一会,他说,阴影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声音很平和。   冬夜里虽然是在屋子里,但只穿着中衣也很凉,繁缕缓慢的点了点头,说:“是有一些。”   卫衣透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瞧这她这个样子,一手揽过她的肩膀,缓声淡淡道:“想哭就哭吧。”   繁缕猛然抓紧了督主的衣袖,强忍着抽泣一声,随後放声大哭了出来,泪如雨下道:“我不想哭的,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一到晚上,满脑子都是桔梗以前的样子,还有她说过的话。”   最难过的不是死去之时,而是在此之後的触景伤情。 第43章 懊悔   断断续续的哭了大半个时辰, 繁缕伏在督主的肩上倒是睡着了, 她并非真的盼着桔梗能够入梦来, 而是找个理由哭一顿。   卫衣轻轻的将她放下, 压上了厚实的被子, 颊边尚有泪痕犹湿, 软软的发丝贴着脸颊, 窗外明月西斜,东边天空隐隐泛起鱼肚白。   “记得叫夫人起来。”卫衣临走前吩咐了一声,小平子敛了敛袖子, 低头应是,打心里觉得督主对夫人真是上了心。   往前督主哪会管这些,不缺吃不缺穿活着就行了, 如今这贴心无二人, 着实令小平子目瞪口呆。   繁缕倒也没有用人叫,毕竟她还记得自己是个医女, 起来的时候, 卫衣已经起床离去, 屋子里静静的。   她自己也稍觉尴尬, 督主不在正好省得了, 坐在床边怔了一会, 脑袋里一片空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麽,夜晚的悲伤随着晨曦的普照, 也渐渐散了去, 只余淡淡怅然。   小平子在外面听了听,里面的人似乎已经起来了,便扬声道:“夫人,小的给夫人送水来了。”   “啊,进来吧。”繁缕道。   小平子端了温水进来,她已经穿戴好衣裳,洗干净了脸,照了照铜镜只是眼皮下有些红肿,其余的倒也看不出来什麽,慢慢梳理着一头长发,铜镜里看着温婉乖顺的样子。   指尖拈了粉轻施薄黛,宫里下来的脂粉总不算太差的,轻轻匀了两回,眼下痕迹便遮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气色也好了许多。   “唉,怎麽会这样。”繁缕越想越懊恼起来,在督主面前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她不记得自己是有多伤心了。   女医馆这厢,栀子得知桔梗死讯,倒是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恹恹的几天神思恍惚,紫苏也跟着落了泪,到底是相识三年的小姑娘。   繁缕去看她们,栀子拉着她说:“怪不得,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麽?”繁缕问她。   “半个月前,她曾经来看过我,我叫她注意身体,她却说,说自己不会吃这样的苦头。”   栀子痛苦的呜咽着,後悔不已:“我当时听她这样说,只以为她是有心显摆,却没想到,她指的不会吃这样的苦头,是这个意思。”   所谓一死百了,自然什麽苦头吃不到了,心下一片苍凉凄悲,繁缕突然有点莫名的恨,恨这皇宫无情,恨这老天不公。   想来想去,又具体不知该恨什麽人,主子哪里是她们能恨的人,就是桔梗自己也说是自寻死路,最後自杀身亡,连怨怼的人都找不到。   她除了被关在翠羽宫时的畏惧,从未产生过这样剧烈的感情,有些咬牙切齿的恨意,又隐隐夹杂着悲愤。   “我真後悔,繁缕,我後悔极了,为何没有多同她说两句,兴许她就不用走上这样的绝路了。”   繁缕已然无泪,咬着牙沉下心来,宛如浸入冰冷的雪水中,目光漠然,轻轻的抚上栀子的肩,几乎以一种局外人的口吻去劝她,说:   “桔梗既然没说,自然也是下定了决心的,你说与不说那几句话,又有何用,她早已经决定了。”决意去死,决意与这世间轰轰烈烈的诀别。   繁缕起初并不理解桔梗,路有那麽多条,为何要去走这死路,自以为聪明的在桐妃与庄嫔之间游走,最终丢了性命。   这一刻蓦然清明,桔梗没有那麽短浅。   她也恨这命运不公,也不曾甘心妥协,桔梗其实是个如此性烈的女子,沉默并不代表着怯懦,腼腆不代表单纯,可她们就是如此的渺小,不值一提。   桔梗曾经的房间早已住了新人,一切一切,那般干净,就如同没有过桔梗这个人一样。   宫里就是这样,想要一个人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桔梗是有罪之人,连全屍都留不得,只是一领席子过了屍身扔到乱坟岗去,往前留下的东西更是一并都没有了。   繁缕回去翻了翻自己放行李的箱笼,半个身子埋了进去,直接将整个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最後直起腰来,面对乱七八糟的衣箱,颤颤的呼出了一口气,异常失落的坐回了红木椅子上,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失魂落魄的喃喃道:“什麽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她在找关於桔梗的东西,可是,什麽都没有,连一个手帕都没有。   桔梗这一辈子,就这样轻易的过去了,她什麽都没留下。   “这样,也好。”什麽都别留在这里,干干净净的离开,不再和这皇宫有任何联系。   她捏着手里的玉佩,桔梗告诉她,真正的幕後主使是桐妃,以至於繁缕如今有些无法直视翠羽宫了。   看起来那样温婉可亲的桐妃,也这後宫争斗中的个中高手,那温柔如水之下,谁晓得藏着的是什麽。   她尚且没有桔梗看得清楚,却有些庆幸当初清平来拉拢自己时,没有过动摇。   否则,是不是她如今,也是和桔梗一样的下场。   这宫里的路,从来由不得她们选择,命由天定,繁缕想,桔梗未嚐没有想过搏一搏,不然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今年冬至过後,紫苏就已经满了二十四岁,再来一次冬天,她就可以离宫嫁人了,栀子也盼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繁缕往年和她们一样,掰着手指算自己的年纪,算还有几年能回家乡去,今年也就叹自己又长了一岁,也没了什麽欣喜劲。   晚上督主回来,肩上落了雪花,繁缕才知道外面又开始下了雪,细听了听窗外的风雪声,呼啸而来。   “今年的雪好大。”   “嗯。”卫衣脱了外面的斗篷,繁缕上前接了过去,放在竹编熏笼上慢慢烘干,他们在宫里用的东西都是有规格的,很多地方自然不如卫衣别院里的。   繁缕淡笑着说:“过了这一场雪,冬天应当就要过去了。”   冬天即将过去,而生机也将要降临在燕朝的土地上了。   卫衣缄默不言,只是默然抬眼看了她一眼,宫外发生的动荡不安,繁缕一无所知。   女医馆消息闭塞,很多外面的消息等她们听到的时候,已经过去六七天了,说是後知後觉也不为过,而西厂里,繁缕从来都不会多听多问。   他想,有时候不知世事,也是一种别样的幸事呀,只为眼前忧,只为眼前虑。   宫外发生了诸多大事,譬如摄政王新娶了王妃,因前摄政王妃耿氏死後被废黜,而今的王妃便算是原配了,江南人士,世族之女,与繁缕同来自江陵。   今年冬末入宫觐见太後娘娘,卫衣今日有幸在宫中见了一面,论姿容美貌,比之前位废王妃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不及,怪道人人皆道摄政王艳福不浅。   长廊深深,宫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女子款款而来,巧的很,卫衣恰巧迎上,摄政王妃神情澹然,貌如白璧,是个冷美人,看见他,清淡道:“卫掌印。”   “臣下见过摄政王妃。”卫衣躬身行礼,对於初见便能识别自己身份这点,心中稍惊一瞬,面上不露分毫,这女子看来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掌印不必多礼。”摄政王妃红唇微翘,目光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圈,只轻轻颔首,那姿态清贵又矜持。   “王妃娘娘慢走。”卫衣侧身让路,女子长裙逶迤,裙裾摇曳掠过镜砖地面,落地无声。   卫衣的眸色又沉了沉,摄政王妃,世族之女,竟然身怀内功,连他也未嚐可及,这可就有意思了。   摄政王,究竟是怎麽想的,卫衣只知道,如今朝堂的局面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之所以没有任何动静,只不过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可以爆发的时机。   前朝不关後宫事,女医馆又进了不少新人,繁缕也到了该收徒弟的时候,而青黛去年才过女医官的考核。   “在做什麽?”   头一次看到繁缕伏案疾书的样子,甚是新奇,字如其人,秀丽端正,只不过往後似乎写的急了,有些潦草起来。   “唔,女医馆进了新人,我也该收徒弟了,在写要交到太医院的名册单。”   桔梗死了,紫苏姐姐也就今年年底的事了,栀子再过几年也要离开了,女医馆的医女少了许多,是该增添新人了。   卫衣饶有兴致的问道:“想要收个什麽样的?”   “当然是听话的。”繁缕不假思索道。   “噢。”卫衣点了点头,又看她秀眉若蹙,道:“看你这样子,又在愁什麽?”   “我如今才知道,不是事事都那麽简单的,因为收徒,所以今年要对新进的宫女进行考核,总之事情很多,还要向太医院进行回禀报备名册,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凑到了一起。”   繁缕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毛笔舔了舔墨,扬起头看着督主,抱怨道,以前不知道原来收徒是这麽复杂的。   卫衣听着她的抱怨点点头,笑着转过头去,并不多说什麽,比起西厂的血流成河,这些还都是琐碎的小事,指着桌上针线筐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麽?”   “络子呀,配这个玉佩多好看,您看,我还在下面系了穗子。”   繁缕手中拿了一只新打好的玉佩络子,递给卫衣让他看,她用的淡蓝色的丝线,一根压一根,非常规整,倒也能入得眼。   “是,很好看。”   卫衣向来不用这些东西的,但精致的物件见得多了,自然也能看出手艺如何,繁缕只是医女,这些手艺活还算中等,但胜在一腔心意了。   答案很满意,繁缕放回了针线篓里,低下头继续开写,边写便道:“最近有点忙,其实一年四季,女医馆都没有太放松的时候。”   毕竟宫人上万,每年每季都有固定的事情,做什麽都要先请示批阅,经过印章通过才可进行。   繁缕跟着忙忙碌碌了一天,也没什麽闲暇去想其他的,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笔墨纸砚,与众人含糊告别。   繁缕从女医馆回来,现下时节天黑的比较早,本来出来的时候还有日暮斜辉,等走到西厂门口就已经天色晚了,天边湮没了最後一丝光明。   卫衣坐在红木椅子上,一手支颐略略蹙着眉,繁缕看他这样子,似乎不是很高兴。   其实督主这个人,真正心情好的时候很少,但无论高不高兴,一旦出了这个房门,他都是笑语宴宴,让人看不出半分痕迹。   “屋子里这般闷热,咱们出去看雪罢。”说着,卫衣便站起来拽着繁缕往外走。   哪里闷热了,分明暖和的很,而且大晚上的,又要看什麽雪,繁缕听他说出这句,才察觉督主这状态不太对劲。   可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说什麽,被卫衣生生拽出了房间,她站稳了才抬起头看向督主,一看那醉眼迷离就明白了,问道:“督主,你喝醉了?”   卫衣想了想,煞是认真的摇了摇手,答道:“没有,只饮了两三盏而已。”   繁缕蹙了蹙眉,她可不觉得督主的酒量会这般浅,想来这个“盏”恐怕是不会小。   廊庑外雪花飘飘,廊下的明纱灯笼洒落一片昏黄的烛火光辉,而枯枝疏落的庭前倾泻下了清冷的月华,两相交汇,凝成这一片小小的天地。   卫衣懒洋洋的走过来,轻笑着侧身坐在栏靠上,微低的眼睫,容颜半面暖黄温柔如水,另一半寂冷仿若冰霜,似笑非笑的唇含了几分熏醉。   薄薄的光半笼在二人的身上,清寒凉薄,繁缕不经意看着他的脸出了神。   她想,督主本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温和,又那样的冷酷,真是应景。   卫衣蓦然抬起眼帘看向她,乌黑的发丝梳的一丝不苟,一支白玉簪束在头顶,鬓边干净利落,眉眼带笑看着她,温暖如春,温声唤她:“繁缕……”   繁缕却只觉得背後有些发冷,仿佛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退了步,脸上赔了笑意,俯身唤了一声:“督主,您怎麽了?”   映着灯光,卫衣眸若星子,温言问她:“你是不是很冷?”   繁缕抱了抱手臂瑟瑟发抖,她可怕冷了,忙不失迭的点头道:“是,所以督主,要不然我们回房间去吧。”   卫衣忽而展开了手臂,向前一拽,将她楼到了怀里,繁缕顿时一懵,卫衣只笑了又笑,脑子里只恍惚的想,完了,督主怕是要疯。   她脊背僵硬的被禁锢督主的怀中,保持着一个斜倚的姿势,不知是不是练功的人都是这般。   督主分明只着了一身寻常的冬衣,照理来说算是单薄的了,怀里却异常的暖和,她裹着一身厚绒绒的衣裳,反而一会就变得手脚冰冷。   繁缕才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只听督主缓缓道:“这般,就不冷了。”   细长又结实的手指顺着一缕发丝,轻轻从她的耳畔滑过,有淡淡的佛手柑味道,繁缕一直以来都有些奇怪,督主平日里并不喜用熏香,何以来的这味道。   此时昏昏沉沉的想,是了,督主常常前去拜见陛下,想必是御书房里沾染上的,无论春夏秋冬,都有应季上好的熏香,这味道不浓不淡,闻着很舒服清香,若即若离的恰到好处。   卫衣问她:“繁缕,你可觉命苦?”   比起诸人境遇,繁缕不敢说自己苦的,她已经走过来了,便不觉得有多麽委屈,摇了摇头,回答说:“没什麽苦的,一切都已经是再好不过的。”   “那就好极了。”他紧紧拉着繁缕的手,茶色的眸子上似是蒙了一层柔软的水气,低低的垂着头,贴着她的耳畔,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   “繁缕,太久了,本座都是一个人,老天终於舍得把你送给我了,我真高兴。”   繁缕眸子微颤,抬头看向他的一侧眉眼,昏暗的光色下不甚清晰,只觉沉静内敛,那眉宇间鲜见的含了忧郁之色。   卫衣不大同人亲近的,此刻拢她在怀中,低下头眸如水色,轻声的问她:“你想不想,同我在一起?”那神情十分小心认真,又有着说不出的温切。   他倘若不曾成为这太监,是否会有另一种人生,是否可以不这样压抑着自己,哪怕如此的喜欢她,也只是醉酒之後才敢这样放肆自己。   “督主……”   她气息得有些急促紊乱,很紧张,眸子水盈盈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督主的护腕上,耳畔隐隐发热。   她看不见卫衣的神情,只觉得有些紧张,还有丝丝缕缕的甜蜜。   这是为何,繁缕只是个见识不算多的医女,纵然糊糊涂涂的经历了生死门,也还是那个身居宫中的小女子,毫无知觉的躲在督主的庇护下。   “你可是不情愿?”   这种心情很令她感念,又想不出什麽话来形容,只恨自己看得书太少,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抿了抿唇,笑着流泪道:“没有,没事。”   “那怎麽哭了?”醉了後的卫衣话很多,比平日里多,他一贯不喜欢问问题的,也不喜欢别人问,可到了这时候,偏偏就絮絮了起来。   繁缕摇了摇头,又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平白的想哭罢了,卫衣抬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低声说:“我真後悔,真後悔,若我不是……不是就好了。”   後悔什麽,繁缕是听的懂的,她从未见过这样自卑又善感忧愁的督主,藏在狠毒之後的卑微。   她不知道该回应什麽,轻轻拭去眼角余下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只能一再的说:“督主,夜深了,该睡觉了,我们回去吧。”   “你累了?”   “是,我很累啊。”繁缕恹恹的点头道,本以为还有再多说几句,谁想卫衣马上就站了起来,说:“既然累了,那便回去了。”   繁缕搀着他的手臂,高挑的身形,又十分清瘦,整整高出了繁缕一个头来。怪不得,督主时常说她矮,这果真是个残酷的事实。   对於卫衣而已,去讨好需要讨好的人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习性,所以才会笑脸迎人,而讨好一个人就要熟悉每个人的喜好,体贴每个人的意愿。   他此刻把繁缕放在了心上,便有意无意的顺从着她,从前的所有谄媚奉承,都是为了往上爬。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这些举动不为权不为势,只是单纯的想要让她高兴,倘若是从前的卫衣,必然是要嗤之以鼻,这世上,终是没有什麽不变的。   费尽力气才哄得督主上床睡觉,又偏要死死捉住她的左手,繁缕有点被人依赖的满足感,展开被子盖在卫衣身上,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很安稳,细致斯文的白净面皮,眼睛的弧度很好看。   这样的一个人,看上去任谁也想不到,会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吧,命运弄人。   她心中一片柔软,这宫里造就出来的人,宫里的险恶,才衬托出如今拥有的一切何其可贵。   半夜里,卫衣口干舌燥醒来,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睡的地方不对,习惯性的去摸床边的杯子,忽然指尖触到一缕发丝,那不是他的头发。   还有淡淡的香气,这味道很熟悉,带着终日不散药香,他复又睁了睁眼,微微屏息,练武的人夜间视物比寻常人要好,所以,他现在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此刻他正与与繁缕同榻而眠。   繁缕的呼吸声轻而均匀,卫衣忍不住伸出来手,碰到了她的脸上,滑腻温软,没有脂粉,繁缕的脸动了动,他立刻缩回手去。   “大人。”   繁缕睡得不是很沉,她轻轻握住了督主收回去的手,卫衣只觉一片灼热,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卫衣也没有将手抽回去,而是任由繁缕与他十指交握。   她半睡半醒,喃喃问道:“怎麽了?”   繁缕握着他的手,只是觉得很温暖,他的手指隐隐碰到了繁缕的脸,女子没有任何察觉,或者说并不介意。   “无事。”卫衣闭了闭眼,嗓音低沉喑哑。   他亦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子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少女未经床榻缠绵,尚含体香,真是太招人喜欢。   他想,他若是寻常男子,怕是早已忍耐不住,闭了闭眼睛,模模糊糊的,只看见一团朦胧娇小的黑影缩在身边,窗外月霜微淡,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第44章 春日   萧均宁进去後, 卫衣的眉骤然沉了下去, 他不是无知稚童, 对当今的陛下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是个什麽样的性情还是拿捏的出来, 嗬, 品评字画, 谁信!   过了一会,就见宁润带着宫人从御书房里面出来,随後轻轻闭合上朱漆殿门, 其余宫人退至一侧,在门外守候。   宁润吩咐好宫人,转身抬眼看见督主还没离开, 走了过来, 正好别人都听不到他们说话,低头道:“督主。”   “每次都是如此?”督主一句话问的没头没尾, 但宁润听明白了, 答道:“是的, 每次萧大人来, 陛下都不要人在内殿伺候。”   毕竟有些话, 是不宜外传的, 而现如今的左淩轩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卫衣点了点头,垂眸抿唇不语, 手指轻轻揉捻着另一边的袖口, 宁润熟悉这动作,督主每次思虑筹谋都会这样。   “你在这里守着吧,再有任何异动遣人来西厂传话。”所谓异动,彼此心知肚明,不过就是皇帝的事情,他们没有人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罢了。   “是,督主请放心。”宁润手里的拂尘摆了摆。   繁缕本意今年收一个徒弟,教给三四年就可以出师了,可是挑来捡去没有合心意的,她看着名单摇了摇头,最终一个没收。   栀子年龄比她大一些,也就再留三四年,所以今年就必须要收徒了,她这爆碳性子,必然是要寻个性情相投的。   “你都在这里看了半天了,到底要不要了?”   “算了,我又不用着急,明年再说吧。”繁缕叹了一口气,反手合上了名册。   有点忧愁,本来只想着随便挑一个就好,可临到头的时候,又挑剔起来,总要找个聪明伶俐的,若是收个蠢笨的岂不是自己都要被气死了。   她的一句话 ,就能决定名册上某个女孩子的命运,这象征着一种权利,繁缕不想做烂好人,分明知道资质平庸,还要去给人家希望,再让她看着希望变成绝望,最残酷不过如此了。   “你呀,有什麽可挑的,来来,让你看看我的徒弟,薄荷,快来拜见你的繁缕师叔。”   栀子招手,将自己那个叫薄荷的小徒弟过来,薄荷走了过来,身形不高,瘦瘦弱弱的。   听了栀子的话,当即跪在地上,给繁缕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繁缕师叔。”   “哎呦,别听你师父的,这小丫头。”繁缕见她磕头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扶了起来,薄荷是个实诚孩子,站了起来,一看小姑娘白净的额头已经磕出了一片红,看得繁缕怪心疼。   “繁缕,身为师叔,总不能不给见面礼吧。”栀子站在一旁,凑过来拍了拍繁缕的肩头,挤眉弄眼道。   “给给给,突然这麽隆重,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繁缕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荷包,一边似嗔似怪的轻轻白了栀子一眼,然後笑眯眯的将东西拍在薄荷的手上,她一早就准备好了。   “来,东西不多,算是师叔给你的见面礼了。”荷包里有三颗银裸子,是往前繁缕给贵人问诊後赏下的,她们在宫里除了月例就是赏赐了,还有年节旁人会送些礼。   “多谢繁缕师叔。”小姑娘双手捧着荷包,一笑眼睛弯弯,天真又明媚,还没有被这尘世後宫的污浊浸染。   栀子亦不生分,伸手就捏了捏荷包,感觉到分量不轻,过来揽住她,满意道:“嘻嘻,就知道你大方,好啦好啦,你看,你虽然没有徒弟,却有人叫你师叔了,岂不美哉。”   “哼。”繁缕轻哼了一声,不再理她,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突然门外传来紫苏的声音:“都在呢,这小师叔都给了见面礼,我这个大师伯不能不给呀。”   “咦,紫苏姐姐回来了。”   “繁缕来了。”紫苏推门进来,一手将身上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一边去看栀子新收的小医徒,笑吟吟地问她:“丫头,你叫什麽,今年多大了?”   薄荷眨了眨眼,也笑着回答:“大师伯好,我叫薄荷,今年十四岁。”   说着,手指还摆出四根手指弯了弯。   繁缕起初也没问,看她瘦骨伶仃的,一直以为只有十一二岁,原来,竟然和她入宫时一般年纪。   繁缕也过来比量了一下薄荷的身高,问道:“怎麽生得这般显小?”   “是呀是呀。”栀子怜惜的摸了摸徒弟的脑袋。   “还说她呢,你们这些人那时候,哪个不是瘦的一阵风就能刮跑似得。”紫苏笑盈盈插话道,她记得最清楚了,黑黑瘦瘦的都,不过每年学完规矩的小宫女都差不多这样。   这也很正常,大多是从贫寒之家出来的,都是为了几块银子被卖进宫来,谁要是白白胖胖的才怪了呢。   “繁缕都给了见面礼,我也不能空着手来。”紫苏说着,就直起腰来。   繁缕以为她要回去拿银子,急忙阻拦住,道:“哎哎,紫苏姐姐你还破费什麽,这些银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可是你的体己银子。”   紫苏马上就要出宫去了,日後嫁人了也多一些银两,也可以傍身,免得因为年纪大受了夫家的欺负。   栀子也反应过来,点头附和道:“就是,我们也就是讨个好彩头,有繁缕这一份就足够了。”   “想得美,还想要银子,今天没有银子,就一盒蜂蜜糕,爱要不要。”谁知紫苏挑眉一笑,从身後提着一只食盒出来放在桌上,打开盒盖是一碟蜂蜜糕。   栀子接了过来,道:“哟,这是哪里来的?”这种东西她们寻常可吃不到。   紫苏自己拾起一块放进嘴里,道:“江月宫的清美人赏的,上头没有人压着後,日子比从前好过的不是一点。”   繁缕拿起来咬了一口,不是那种很酥软的糕点,看着有点硬,不过咬下去却是又甜又酥,内廷做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自从庄嫔被挪出江月宫後,只有两位美人居住在那里,头上没有了人压着,总算是一朝扬眉吐气,对宫人赏赐也颇为大方。   栀子说了一句:“宫里的娘娘们吃这些倒也讲究。”   薄荷头次吃宫里的糕点,只觉得美味至极,不过她虽然很喜欢,但却很懂得规矩,并不贪吃,只吃了两块就不吃了,她知道,只要自己同师父好好学,日後这些东西不会少。   “行啦,留一些给青黛她们。”青黛和紫苏的医徒现如今要好的很,青黛虽然不爱讲话,但照顾起小师妹还是一套一套的,让人十分信服。   紫苏越发的爽利起来,推了推盘子,道:“客气什麽,青黛她们的自然有,这些都留给薄荷就好,她们做师姐的,就该照顾着些小师妹。”说着,又拿起一块喂给薄荷吃。   “那行,既然都有份,我们的薄荷应该多吃些好的,才能长高。”栀子对自己的这个徒弟是真心疼,怎麽瘦弱的身体亏损的有些严重,可要好好的补回来。   繁缕看她这护短的样子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温暖,细细想来,她其实已然幸运很多,遇到过挫折,但都被一一化解,遇到的人,也都这样好。   “转眼之间,真是如白驹过隙,你们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紫苏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见繁缕的时候,她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在院子里扫地,瘦瘦黄黄的。   她的东西掉了一地,这个小丫头默不吭声的跑过来帮她捡起来,後来又听说许师叔要收徒弟,没想到就是她。   “那时候,还是许师叔初为人师呢,带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头疼不已,现如今,咱们都已经出师收徒了。”   紫苏这麽一说,繁缕与栀子也恍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麽久,可初入宫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褪去了青涩与胆怯,她们行走在内宫之中,也被尊称为女医官了,甚至,嫁给了西厂提督大人。   在不知不觉中,她们最单纯无觉的年纪已经过去,面对人情世故也有了自己的思量和圆滑。   没有人能始终保持天真无邪,面对这看不尽的诱惑。   现在栀子收了徒弟,青黛原本也在她手下,这下忙不开了,而繁缕闲人一个,栀子自然不能放过。   “这下青黛之後的课,还要你来帮忙了。”栀子已经把青黛当初自己的亲师妹了,对她的事情比繁缕还要上心,这般说话,倒像是托付自家孩子似得。   繁缕有些羞愧,自然一口应下,歉意道:“青黛原本就是师父要托付我照顾的,我来教她就是。”   繁缕接手了青黛随後的课业教授,她没什麽经验,但好在青黛自己是个聪明又上进的,师父走之前将基础给她打得牢实,後又有紫苏栀子的帮忙,倒也不算差。   就权当自己的徒弟,繁缕从来不知道原来教徒弟是如此麻烦,一项项都要安排好条理,哪本书在前,哪本在後。   她不用轮值也要回女医馆去,偶尔教授的晚了,顺便就与栀子一起睡了。   後来知道,紫苏的家里递来了信问候,其中问了紫苏如今的身形衣裳尺寸,繁缕本是不大懂得,後来听人调侃紫苏时才知道,原来是要开始为紫苏缝制新嫁衣。   她出宫的时候本就年纪大了,是再不能拖的,所以一早家里就开始为她绣嫁衣,准备嫁妆,就只等着她出宫,便能欢欢喜喜的坐上花轿嫁人了。   紫苏虽然谈及这些有羞涩之意,但在众人艳羡的恭维贺禧中,也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憧憬和期冀,她算是见过世面的女子,自然不会把日子过差的。   闲谈之中,紫苏自己不经意间,也偶尔会透露出一两句,关於未来夫家的状况。   是个家中小有钱财的商户人家,虽说商籍低贱,但对於她们来说,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裕日子,就已经很知足。   栀子的家里也递了信来,想着栀子出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便琢磨着为她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栀子倒是鲜少的害羞起来,繁缕也为她们而高兴。   春日回暖,燕子南归,春风吻开了杏花,淡艳暖粉的春意盎然,众人褪下了臃肿厚重的冬衣,换上了轻盈束身的春衣。   宫里的妃嫔也都欢喜不已,春日好时节,比起只能裹着厚棉衣的冬天来说,百花争艳的春夏时节才是她们所喜欢的。   卫衣带繁缕出宫去,他挺喜欢那次带繁缕出去的时候,也是那时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个女子。   “城郊的杏花开了,带你去看一看。”   繁缕心觉这样总出宫去不好,卫衣便道,不过两三月才出去一次,也只这麽一天不到,不妨事。   “走吧。”   能出宫去她自然是雀跃的,一如之前换了装扮,已经有点驾轻就熟了,不过她如今也十九了,再梳未嫁女儿时的发髻到底是不合适了。   宫里和宫外不一样的,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孩子都可能抱俩了,还是注意一些的好。   这一年的冬天对大燕造成了重创,在繁缕看来美轮美奂的雪景,却令平民百姓吃尽了苦头,所有的人,都在盼望着春日的来临,他们都以为,这是苦难的尽头。   次日,摄政王携王妃入宫觐见,那仪仗声势显赫,卫衣等人的车架一律恭请避让,繁缕心生好奇,透过车窗的缝隙里,偷偷觑了两眼。   她常年在内廷深宫之中,虽然不识得,可也知道是哪位皇室宗亲的仪仗,心下有些忐忑,转过头看着卫衣,轻轻问道:“不知这是哪位贵人的车架?”   卫衣挑了挑眉,说:“那是摄政王府的仪驾。”   繁缕远远的只看见擦肩而过的那一会罢了,摄政王身姿颀长挺拔,身着朱红刺绣蟒袍,清瘦的腰身,同摄政王妃走在一起,宛若一双璧人,威仪棣棣,原来,这便是皇帝的亲叔叔。   上次在翠羽宫也见过摄政王妃的身影,不过离得很远,她们又被拦了下来,所以看的并不是很清楚。   繁缕想,他们都是伺候这些龙子凤孙的奴才。   这样的人,这样尊贵的出身,无论是前面的耿氏废妃,还是新任的摄政王妃,都是这样的倾国倾城之貌。   卫衣看她出了神,问道:“好看吗?”   繁缕回过神来,很中肯的点头道:“嗯,好看。”   卫衣倒没有吃味,反而饶有兴致的问道:“你觉得哪里好看?”   “摄政王爷的样子倒是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比想象中更好许多,让我惊艳的是摄政王妃。”繁缕若有所思道。   卫衣真的来了兴致,他也觉得摄政王妃这个人,很值得探讨一番的,笑着道:“说来听听。”从女子的眼光来看,兴许能看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繁缕极具向往道:“我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能有那般风骨,风仪玉立这个词其实很少用到女子身上,可我从王妃娘娘身上看到了。”   “有这麽夸张吗,而且你所言,何以见得?”卫衣揉了揉她的头发,其实是有些惊讶的,繁缕见地竟然会这般敏锐,难道是他埋没了“人才”。   “难道没有吗,我也见过宫里的娘娘,无论是被赞过知书达理的桐妃娘娘,还是张扬跋扈的庄嫔,她们出身高贵,内心却都是含胸拔背的。”   这话说出来,断断是大不敬的,所以繁缕也只敢在这里和卫衣说。   果然,卫衣只是不以为意的笑道:“只那麽惊鸿一瞥,你能知道多少?”   接着他顿了顿,又故意道:“或许你只是羡慕那样的人,所以见到与你想象中有相同之处的人,就把所有的迷离幻象,都映射到这个人的身上而已。”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着,耳畔却响起了陆午派人去过江南回来後,说过的话。   陆午眉眼比平日要沉重,一身风尘仆仆,匆匆行礼後急切道:“摄政王妃的确出身不凡,而且也的确是江南望族,不过,是武林望族,铸剑山庄,出身楚氏。”   的确是个足以掀起波澜的消息,但这些都不算什麽,卫衣见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些当然不足以震惊他。   陆午在他手下多年,自然不会只带了这种消息回来,令他失色的是下面这段话。   “且楚氏王妃曾为楚氏少主,又与摄政王联手覆灭楚氏一族,昨日查知,摄政王妃正是乌衣骑执掌者,楚玄衣。”   玄衣,是历任玄衣首领的称呼。   那一日,陆午亲眼看见督主忽然放声大笑,随後目光炯炯盯着窗外,似笑非笑道:“势在必得,势在必得呀……”   卫衣只是在想,有了乌衣骑,什麽皇权尊荣不是势在必得。   他曾服侍高祖皇帝,也曾见证过先帝挥动这把“利剑”,很快就安定了朝野内外。   只是不知,如今这把曾为先帝披荆斩棘的宝剑,是否光辉仍在。   最没想到的是,它落入了摄政王手中,是否冥冥之中,有先帝在天之灵,将它带到了先帝未能亲交皇权的摄政王手中。   所谓拭剑扬眉,乌衣骑是暗卫死士,是不为人所知的密探,诸多卫衣的西厂都不能查到的辛秘,乌衣骑都知道。   既然如此,卫衣手握成拳放在掌心上,微微笑道:“既然如此,那麽这个消息就不是你们查到的了,而是他们告诉你们的。”   陆午恍然一震,垂下的手慢慢蜷缩起来,抬头道:“督主的意思,摄政王妃是玄衣的这件事,是他们故意透露出来的。”   “不然呢,你以为乌衣骑的保密会有那麽差。”卫衣轻笑一声,手指摩挲着桌上的西厂提督的印鉴。   连乌衣骑中人都不可能清晰的知道谁是玄衣,偏偏他遇见了摄政王妃後,就得到情报,这人是乌衣骑的首领玄衣。   连他,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了,早在知晓乌衣骑为摄政王所驱使之日,就被拖下水了。   回过神来,还是坐在晃悠悠的马车里,眼前蓝色的车帘紧密厚实,偶有微风拂起车帘,外面的马蹄声哒哒在小跑。   只见繁缕鲜少的话多起来,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正色道:“我说的并不是流於表面的仪态,往那里一站,谁都可以站出端庄大方的姿态,可这心里,还是不一样的。   方才的王妃娘娘,也同样是颔首微笑,可她的脊背真正的直,这不一样的。”   卫衣淡笑,却陷入了深思,繁缕说的没有错,摄政王妃之所以不同於凡人,是因为她无所畏惧,不依持於夫君,也不惧生死。   她自然可以含笑玉立,这样的女子,只有摄政王才能与之共存罢。   “那你呢?”他问。   “我怎麽了?”繁缕一脸茫然看着他。   卫衣歪了歪头,问她:“你愿意像摄政王妃一样,还是现在这样?”是强势而耀眼,但要承担腥风血雨,还是平淡而卑微,只是一个命不由己的宫女。   繁缕思忖片刻,向他靠了靠,轻轻蹙眉道:“我也不晓得,摄政王妃那样的风姿,自然女子皆向往,可我没有那样的心境呀,可以只信自己,即可一身孤烈,勇往直前。   我信佛,也信天,也信神,督主若病了,我会去求神拜佛,并把所有的希望寄托於此。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摄政王妃这样女子,也是命数注定如此,而我呢,也并非一无是处,是吧。”   繁缕那样炙热又坦然的目光,令卫衣暖了又暖,他微微一笑,旋即低头道:“是,你可以依靠我。”   繁缕顺从的搂住他的臂膀,仰头问:“那麽督主,你信什麽呢,佛,法,还是道?”   燕朝的佛寺兴盛,道观亦是如此,甚至有些官家女子会入道观做了道姑。   卫衣不假思索道:“本座?本座信权。”说着,微笑了一下。   “对啦,这就是督主大人。”   卫衣淡淡的笑了,抚过她的鬓发,这个小女子呀,很聪明嘛。   马车已经驶出皇城,繁缕掀帘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眼前仿佛还有方才的景象,摄政王妃的孔雀蓝华服的裙摆上,流光四溢,那上面绣着的不是刺绣,而是锦绣繁华又纵横交错的一生。   她向往极了,可她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她那颗怯懦软弱的心,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冰冷的权势身份。   两人各有所思,目光交集又含了丝丝笑意,卫衣发觉他其实从来没有看清楚过繁缕,她的想法,她的见识,她的言辞,这样令他大吃一惊,又刮目相看的女子。 第45章 出宫   卫衣抬起眼, 翠竹小径上的男子长身玉立, 对面站了个明眸皓齿的锦衣少女, 亭亭玉立, 温雅有礼道:“溧阳见过摄政舅舅。”   摄政王轻轻颔首, 和蔼道:“溧阳不必多礼。”溧阳笑了笑, 别人都不知道, 她却知道四舅舅是个很好的长辈,因几年前她被明蕙郡主那妖女捉去时,便是摄政舅舅将她救了出来。   卫衣看着少女逶迤离去, 溧阳郡主何时与摄政王关系如此之近了,容华长公主府一向对朝野斗争敬而远之,驸马爷更是淡泊名利, 不过, 尚了公主,想不淡泊名利也不行。   虽说在大燕没有驸马爷不得参政的定律, 但一般靠依靠迎娶公主的人, 都不算是很有大才野心之人, 毕竟尚了公主, 就要受皇室规矩钳制。   溧阳郡主在长安贵女中, 自然是贵不可言的, 又与当今陛下青梅竹马,几乎便是内定的皇後了。   随後,卫衣递信与摄政王约见, 在长安城中一家的酒楼里, 很幽静的地方,卫衣也着了便装,与寻常人一般的锦袍,早早在酒楼中等候。   摄政王从马车上下来,马车停到一旁等候,显然没有要在这里多加停留的意思。但依照卫衣的身份,能够邀请到摄政王来此一聚,便是极大的面子了。   一推开门进来,摄政王便甚是随意的坐了下来,而卫衣拿起茶壶为其斟茶,左辞看着他的动作道:“卫督主,好生的风流儒雅,倒是像极了朝中学士。”   “小人不敢比肩大学士。”卫衣微挑眼梢,看到摄政王神情淡然,心中暗笑,倘若大学士知道摄政王这话,想必翌日就要打上他西厂的门来。   他们这种人,手里玩弄的皇权,腹中装得乾坤,卫衣稍稍敛了离散的心神,专心致志的与摄政王对答起来。   聪明人说话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耽误时间,什麽能够得一寸进半尺,而什麽又绝无退让可能,他们心里都宛如明镜的清楚。   左辞饮了一口茶水,徐徐笑道: “卫督主是聪明人,本王不会看错人。”   “王爷谬赞。”即使摄政王表示了善意,卫衣也依旧小心翼翼的应对着。   再怎麽天赋高绝,也比不过一个从小浸淫皇宫,尊贵无匹的皇子,如今的摄政王,他的谋略权术是朝野之中倍受尊崇的大学士,帝师乃至帝王教授。   卫衣是靠着摸爬滚打一路琢磨出的经验,心眼也并不算少,此时站在一起,卫衣却仍微微低了头,规矩束缚了他们这种人。   半个时辰後,左辞揽袖放下茶杯,道:“今日与卫大人洽谈甚是欢愉,他日,本王很期待与尔同道而行。”说完,便站起来推门而去。   “恭送王爷。”卫衣垂首,跟在後面将人送了出去。   左辞俯身登上了马车,听动静里面显然还有一个人,有女子清冷的声音,随即马车帘微微掀起,里面露出半张脸,神清骨秀,令人不敢亵渎,似笑非笑,卫衣抬臂拱手。   乌衣骑玄衣大人,竟然是个女子,传出去都不会有人信,谁会想到,嗜血的玄衣大人会是一个弱质女流。   女子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了一瞬,马车徐徐而去,卫衣有点慨叹,昔年这摄政王妃还是另一个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化为云烟了。   而这位新王妃,看来是个狠角色,摄政王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麽?   卫衣见是一家首饰铺子,心想顺路给她买一对手镯好了,看她也不怎麽戴首饰,不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这般想着,转脚就踏入了首饰铺子。   一进去,便有人凑了上来,问道:“这位客官,需要些什麽?”   “有没有女子戴的手镯,不用太大,就这样大小差不多。”卫衣想起繁缕的手腕很是纤细,太大的镯子戴上去怕是会滑落下来,特意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掌柜的连连点头,一看这位客人就是个大手笔的,连连答道:“有的有的,客官请稍等,对了,敢问客官是要送给何人?”这首饰也是不一样的,年轻小姑娘的自然是活泼些,妇人的讲究端庄大雅。   “我夫人。”卫衣淡淡答道。   “好嘞,客官先看看其他,我这去给您拿。”   掌柜满脸笑容的跑去後面拿镯子,卫衣看着不大的店里,都是女子的首饰。   大到整副头面,小到耳环玉戒,也有男子用的簪子,金银玉石,竹木瓷簪,样样俱全。   眼神被一旁锦盒里的雕花簪子吸引住了目光,样式十分精巧,恰好还是海棠花,他天然便有些好感生出。   这时,掌柜的捧着三个盒子出来,白玉,翡翠,墨玉的镯子,瞧见他正盯着那玉簪子巧,这是之前拿出来给人看的,还没有收回去。   他将那锦盒推到卫衣面前,陪笑道:“这是羊脂玉的海棠折叶簪子,您瞧瞧,这质地多通透,家里夫人肯定也喜欢。”   卫衣想起来繁缕有一支羊脂玉的簪子,不知是何人所赠,也很少见她有戴,只那一次过年前的时候戴了一戴,想必是不太喜欢,不如借此送她一支新的。   “这个很多人喜欢吗?”他没什麽经验,不知道讨不讨繁缕的喜欢,便问了问。   掌柜的见客人有意这一支,顿时一脸笑容的介绍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本店最後一支这个样式的簪子,那制簪的匠人也只做了三支而已,被买走的两支是梅花和兰花。”   卫衣点了点头,他又挑了挑镯子,正好有一对白玉的,与那玉簪看着颜色也般配,遂掏出钱袋来,道:“就这个簪子,还有这副白玉镯子,给我包起来。”站在柜台前,身形干净漂亮。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这可算笔大生意。   这店里的女客不少,见有男子来买雕花簪子,又听说是送给自家夫人的,心生艳羡,凑在一起说不知是谁家的郎君,这麽俊俏还贴心,亲自来买首饰送给娘子。   “夫人,这是下面人送来给您嚐嚐鲜的。”   繁缕不知何人会来讨好她,疑惑着掀开篮子,讶然道:“呀,这是樱桃。”   樱桃这些东西她们也很少吃到,就是位份低一些的采女等,除非是年节又喜事赶上了,或者贵人赏赐,下面的人巴结。   “这是什麽人送来的,督主知道吗?”繁缕一琢磨就知道了,这必然是为了向督主示好,才会送来她这里的,否则她一个医女哪有那麽大的面子。   想明白了,她可不敢随便乱收,小平子笑了一下,道:“夫人放心,这都是督主允许的,要不然小的怎麽敢擅作主张,送到夫人面前来。”   繁缕这才点头道:“那便好。”   “夫人快嚐嚐吧。”   繁缕看着红艳艳的樱桃,有些上面还带着些绿叶,忍不住嚐了嚐,还挺不错的,肉厚核小,滋味甜美多汁,已经是完全熟透了,饱满红艳,拿了细巧精致的绿叶碟子装上,倒是煞是好看。   “看来这个督主夫人,还是有一点用处的。”她眯了眯眼睛,鼓着腮说。   小平子忍不住想要笑,哪里是一点好处,夫人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身份暗地里帮她挡过多少东西。   书房里,陆午问道:“大人,就如此?”   “不然呢?”卫衣反问道,手里拈着袖子,生平头次有些犹豫了,想为了一个人活下去,所以犹豫不决起来。   “属下的意思是,这不太像督主平日的手段。”陆午跟了卫衣不少年,对他的性情还是有所了解的。   “无妨,如今看起来,要想撕破脸,也还要有个几年。”至少要等左淩轩及冠之年以後,尚有筹谋的时日。   四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了那时节,陛下已然是及冠成礼,而繁缕,也到了出宫的年岁,不过想到真的要放她出宫去,添了几分不舍。   他这一生死也是死在这皇宫之中了,繁缕不一样,到了二十五岁,只要他一句话,便可放了人出宫去。   从来不是为自己准备後路的人,每一次的破釜沉舟,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一次,起码要看到四五年之後去才行,而不是得过且过了。   左淩轩在朝上突发奇想,对摄政王说要看将士在宫中演练,不过不要这些将军,只从名册里随即挑出四十五名小将兵士,随大将军入宫觐见演练。   陛下要看,臣子自然欣然从命,摄政王也赞这法子很好,既然是随意挑选出来的,也能看出这些将士训练如何,呈上名单,勾出名字来。   这些将士入宫,需要先行与司仪官学习觐见之礼,四日之後才得以拜见圣颜,卫衣也跟在陛下身边观看。   四十五名将士手持兵刃,摆开架势後,一声令下便操练起来,棍棒挥舞,呼啸生风,果然是虎虎生威,孔武有力。   左淩轩第一次看到将士演练,虽然只是四十五个人,但也感受到了热血激昂,他当即拊掌笑道:“好功夫,不愧是我大燕将士。”   “第三个人,寡人看他极好,叫什麽名字?”左淩轩抬手一指,正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跪在君王下面。   带兵的将军上前一步,答道:“陛下,这位是新晋的,名叫林怀,是这些人里最出类拔萃的。”   左淩轩一听就更高兴了,觉得自己眼光好,这麽多人,偏偏就看出来这个是最出色的。   林怀跪在地上,脊背强健,所有人一律是半边衣衫裹身,夏日上午的阳光明媚,照在他们淌过汗水的肩背上,刚毅魁梧,一招一式铿锵有力。   陛下点了点头,笑道:“林怀,寡人记下了,真乃好男儿,赏。”   “谢主隆恩。”林怀伏地叩谢。   左淩轩扬了扬眉,侧头对宁润吩咐了什麽,宁润轻轻点头,卫衣自然看见了,但陛下想做什麽,还不是他该管的。   “陛下吩咐把此人提到御前。”真是一步登天了。   事情都吩咐到了,左淩轩心满意足的离开了,随着陛下离开的时候,卫衣着意看了一眼此人。   林怀也是第一次见到卫衣,对上他的目光怔了怔,又垂下眼去。   果真是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阴沉沉的,这人就是西厂提督啊。   这就是,繁缕嫁的人吗?   宁润看督主一直没出声,才发现它走神了,唤道:“督主,怎麽了?”   “没事。”这人的目光,倒是带了些莫名的敌意,还是他的错觉,卫衣不甚在意,随即抛之脑後了。   卫衣并没有看错,林怀当然对他有些微的敌意。   对於林怀来说,这是一种耻辱,但他又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去平白仇视卫衣,终是不甘,又深觉繁缕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他现如今为前廷之人,见不得繁缕了,也丝毫打听不到她的消息,女医馆在後宫之中,是个再低调不过的存在。   一直到离开皇宫後,林怀才低低的吐出一口郁气,看路上垂柳依依,他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辛苦。   从只为了吃皇粮的侍卫,到了今朝能够面见帝王圣颜,得到赞誉,他满身伤痕,日日在军营中操练摔打,今日只觉得什麽都没有白费。   父母欢喜至极,家中姊妹也说到了好亲事,兄弟以他为傲,曾经的兄弟都说他是鸿鹄高翔。   可他时常有点忧愁,他虽一身武艺,可为何,偏偏就守不住喜欢的女孩子。   这些人中的老大哥过来揽住林怀的肩膀,大声道:“小子,日後你这前途可是一片光明啊。”   “杨大哥,今日我看到了西厂提督。”   “那西厂不过是个地狱样的地方,迟早是要废除的,兄弟,听哥哥一句,万万不要与那地方的人有什麽干系,尤其是那阉人一党。”   “嗯,多谢杨大哥指点。”林怀不知道繁缕如今会是什麽样子,但跟了那样的人,总归不会太好吧。   他本来已经有些淡忘,但今日才一踏入皇宫,才发现心里还存有女子的淡影,这般想着,便叹了一口气出来。   “怎麽,前途似锦,还有什麽可叹气的?”对方笑嗬嗬的拍了他一把。   “以前只觉得什麽都还不是时候,後来才发现,”林怀淡笑一笑,苦涩道:“从来没有什麽不是时候,每一刻,都是最合宜的时候。要不然,你就不知道,错过了这次,还有没有下次了。”   他分明有机会,亲口告诉她自己的满腔情意,可当时只觉得不合时宜,为自己的退却找理由,可万万没想到,那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没有那样的时机了。   真的,挺喜欢她的。   “兄弟,人这一辈子谁无憾事,咱们大老爷们,何必纠结这些个。”杨大哥拍着他的肩膀,朗声道。林怀倒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总是有些遗憾,家中也不是没有来说媒的,说的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也都是素有贤名的女子。   可总是,不如心里那女孩子。许是真的应了那句话,求而不得,才致念念不忘。   他看一看她,若真的过得不好,他拚一拚,也会想办法帮一帮她。   卫衣回到西厂,繁缕正背对着看书,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一只手便轻轻拍在繁缕的後背上。   “嘶,督主督主,别碰後背,疼。”繁缕背後一疼,转头看见是督主,急忙要躲开。   卫衣松开手,看了看她的後背,也不像是被打了,问她:“後背怎麽了?”   繁缕皱着眉抱怨道:“嗯,天气太热了,後背都起了痱子,沙疼沙疼的。”   “每年都这样吗?”卫衣倒是没有过,不过看别人这样似乎都很难受。   “那倒也没有,只是偶尔,我比较爱出汗,这感觉太难受了。”繁缕近日有些浮躁。   她又讨厌热,又怕冷,总是走一会便一身汗,羡慕鱼能每天泡在水里,也不会出汗。   卫衣进入内间,又手里拿着一个碧色的小瓶子出来,繁缕疑惑道: “督主您拿的什麽?”   卫衣拔开塞子,便有药香传出来,道:“这是清玉膏,涂上三天,应该就会好了,过来,我帮你把後背涂上。”   “啊,好吧。”繁缕怔了怔,但看督主神色自然,自己倒不好说什麽了。   夏日里穿的都是薄绸衣裳,繁缕转过身去,将上身的衣裳褪到腰间,只剩下鹅黄色的肚兜,果然白皙的後背上起了红色的小疹子,刺眼得很。   卫衣细致地给她涂抹药膏,繁缕有些红了脸,她双臂环膝,害羞的用帕子捂起了脸,一动不动的,抿着嘴不说话。   卫衣的指尖微凉,繁缕颤了颤,卫衣突然从後面捋了捋她的头发,撩起来放到前面,轻柔的将药膏抹匀开。   清凉的药膏碰到被不小心抓破的地方,繁缕的脊背瞬间僵了一下,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以为她不高兴了,温柔的说:“放心,我是个太监。”   “督主……”繁缕替他难过,轻唤一声,卫衣在身後低低的应了一声:“嗯,这怎麽?”   她整颗心都被刀绞一样疼,死死咬着唇,他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什麽都不在乎了。   繁缕闭了闭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她却笑着转过身,卫衣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低头看着她,脸上犹带着惯常的笑意。   他也有怕,他怕她露出嫌恶的神情,尽管他知道,繁缕不敢,也不会,她闷声说:“没事没事,我不想回去了,也没有人想着我。”   卫衣正惊讶她这是怎麽了,繁缕说过这一句便不出声了,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卫衣停下了手,道:“已经抹好了,一会干了就可以了。”   繁缕感觉差不多了,便将衣裳拢上系好,卫衣已经将药瓶放了回去,回来繁缕已经系好了衣裳,站在塌上,招手叫卫衣过去,他走了过去。   “哎,督主,你头发上有纸屑。”繁缕突然笑着说,让他低下头去拈那片碎纸,却突然一仰头,蜻蜓点水般贴上了他的唇,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卫衣怔愣了一下,复而回味了下那温软的感触,从所未有的奇异的温柔,春水微漾,涟漪不散,只哑涩道:“繁缕。”   “督主,甜不甜?”繁缕笑眯眯的转过头去,继续绕着手中的丝线,像是什麽都不晓得的样子,只是阳光下耳根略红。   卫衣怔怔的看着她发上的玉簪子,泛着温润的光泽,呆呆的答了一句:“甜。”   繁缕睫毛微颤,轻声咕哝道:“那就是了,我可吃了一碟窝丝糖浇樱桃呢,能不甜吗。”   卫衣忽然想起什麽,转身从书桌翻出了什麽东西来,递到繁缕面前来,说:“送你的。”   繁缕轻轻接了过来,低头打开盒子,呀了一声,又“啪”地合上锦盒,抬头说:“督主,怎地这麽贵重?”   “你不喜欢?”卫衣觉得这和他想象中的反应似乎不大一样,难道不应该是很惊喜的神情。   “这麽好看,哪里会不喜欢,只是,一看就知道价钱不菲呢。”她自然知道督主不缺银钱,可是那也不是她的。   “银钱万两,不如讨佳人片刻欢心。”卫衣这才懂了她的意思,随即仿了戏台上那文绉绉的唱词,笑着道。   繁缕也学着他,忍住笑,挽袖揖手道:“夫君有心,妾身就却之不恭了。”   卫衣颇为豪气道:“你只管戴着,不喜欢了本座便给你换。”   “督主这话我可记下了,莫要食言才是。”繁缕鼓了鼓腮,身为女子,哪有不喜欢这些的,戴在手腕上看了又看。   特意将镯子露了出来,美滋滋的到妆台前照镜子,又对着镜子将头上的簪子换了新的,这足够她美上好一阵了。   卫衣看着她这样子很新鲜,头一次看一个女子这样为了首饰欢喜不已,那是很不一样的情绪,自己看着也不由得笑出来。   “至於这麽高兴吗?”他问。   “我高兴呀,高兴是督主送了我首饰。”繁缕摸着手腕上凉凉的玉镯子,看得出是好东西,她还没戴过呢,喜欢,真喜欢。   “小姑娘,嘴这样甜。”卫衣有点宠溺的意味说出这句话。   繁缕翘了翘鼻子,道:“我可不是小姑娘了,翻过年去就二十了,况且这话说的,督主你又比我大多少似得。”卫衣面相俊秀,又刻意声线压低,看着年龄并不显大。   卫衣摇头轻笑,刮了刮她鼻子道:“本座翻过年去便二十有六了,比你可整整大了六岁呢。” 第46章 白芷   清晨的雾气被风吹散, 晨曦冲破了云雾, 长安城里渐渐热闹了起来, 一早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 城外已经聚集了许多来赶集的百姓, 陆陆续续的进入城中。   新的一天到来了, 繁缕醒来的时候, 卫衣不在身旁,薄被子掀开半边,看来督主一早就走了。   繁缕将床帐和外间的垂帘勾起, 一个人慢慢的梳洗,坐在妆台前将头发梳理柔顺,她想起昨日的那些话, 此刻回想起来还以为是做了梦, 竟然真的都说出口了。   “唉,真像梦一样。”   看到桌子上的镯子和玉簪, 繁缕微微笑了, 拿在手里细细的看, 一点点的看进眼里心里去, 闭上眼趴在桌子上, 微凉的桌面贴着脸, 只想着没什麽比这时候再好了。   女医馆里,院子里静静的,没什麽人, 繁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窗外有晨风进来,吹散了闷热之气。   到了女医馆,便有翠羽宫的人前来,道:“翠羽宫派了人来请繁缕姑娘去。”   繁缕无法,只得应下:“好,我这就来。”   自从上次被从偏殿放出来後,她已经许久没有来过翠羽宫了,此时,看着都有些陌生了。   清平已在门外等候:“白医女,快请进。”   桐妃娘娘自从产下皇长子後,就一直有些身体虚弱欠佳,自然也无法承宠,殿中没有如以前一样放着大块的冰山,许是顾忌桐妃娘娘的身子受不得凉,有些闷热。   繁缕福身行礼道:“奴婢见过桐妃娘娘。”   桐妃娘娘半靠在水绿色织金湖缎软垫上,衣衫单薄倚在床榻上,风致依旧,即使病了也还是端雅优美,比起之前的容光焕发,这幅病容平添了几分孱弱之美。   而碧秀正在一旁手持一柄绢丝扇子,轻轻为桐妃娘娘打扇,而另有宫人剥了葡萄喂给桐妃。   “行了,无须多礼,过来给本宫把脉吧。”桐妃懒洋洋的招了招手。   “是。”   对於桐妃娘娘,繁缕倒也说不上怕,但也没有了之前的好感,只是有些微的抗拒,她不知道自己面前一脸柔弱病态的女子,是否也曾如庄嫔一般,曾经以另一幅狰狞冷酷的面孔威胁过桔梗。   她们的所作所为,就像是那书上说的,兵不血刃,桐妃娘娘只凭了几句口舌,便致桔梗反水,庄采女惨败其下。   这般女子,真的是厉害极了,倘若是繁缕,她就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到了桐妃这境地。   把过脉象後,繁缕发现并没有什麽大毛病,十分恭敬道:“娘娘贵体只是微恙,待奴婢为娘娘开了药方,吃上几日便会好了。”   “嗯,那就好,本宫这身子总是虚乏无力的,总担心有什麽不好。”桐妃懒洋洋的说。   “清平,赏。”   清平拿了一只荷包赏给她,一般这里面都是金叶子或者银裸子之类的,繁缕低眉谢赏,徐徐退了出去,走出翠羽宫,繁缕才呼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这样是不行的。   这一日,繁缕与人经过御花园,恰巧有贵人途径,纷纷避让一旁。   少女身姿高挑,眉眼精致,琼鼻樱唇,一头乌发半挽,簪着一簇瑞香花,身边簇拥着一众宫人款款而来,还有一位姑姑陪同。   繁缕与众人一齐垂首福身道:“奴婢见过郡主。”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少女的一把嗓子如黄莺出谷,娇软矜贵。   说起来,溧阳郡主是繁缕见过唯一一位皇族血脉的女子,燕朝皇族本就阳盛阴衰,公主没有几位,而现在的皇宫中也只有皇帝和皇长子。   溧阳郡主不大的年纪,繁缕在宫里这麽多年,自然也早就听说了这位内定“皇後”,出身贵重,竹马青梅,有些人的命好,从还在娘胎的时候就注定了。   溧阳郡主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很有风范了,完全不是庄嫔这样的人可以比拟的,就连已经诞下皇子的桐妃娘娘,将比起来也有之不足,温婉有余,贵重不足。   “陛下也许久没有见到郡主了,前两日感了风寒,又不肯见太医吃药,听了郡主要进宫来才让太医来看。”那姑姑显然地位不低,与郡主说起话来也很自然。   “陛下这讳疾忌医的毛病还是没有变。”   临走之前,繁缕听见溧阳郡主说了这麽一句,娇娇俏俏的带着点嗔怪,话尾,还有些愉悦的笑意。   听上去,溧阳郡主与陛下确实异常熟稔,怪不得常听人说众宫妃恨得直咬帕子,这麽深厚的感情,真当得起两小无猜了。   林怀身後带着御林军,有点愁着眉眼的穿过花园,他低着头,并没有看见过去的一众女子,也想不到,那里面有自己寻觅多时的人。   繁缕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林怀,她已经不大想起这个人了,只是以为林怀早早已经出宫去建功立业了。   除了那一支早已放起来的簪子,他们之间就再没有其他了,到底是没有人能够一直留在过去不放手。   而此时,左淩轩正在御书房里,一把摔了手上的奏折在地上,不悦道:“寡人也是这群糟老头子可以管的吗,迂腐至极,气煞寡人也。”   卫衣垂首不语,只看着脚下的镜砖明亮干净的能反射出人脸来,依稀可见自己的眉眼沉沉,面无表情,听着陛下的愤懑之言,平静如水。   心中郁郁不得舒展,左淩轩忽然想起来今日恰逢溧阳郡主入宫,当即站起来往外走,道:“走,去寿安宫。”   卫衣这时才抬起头,应了一声是,又问道可要步辇,左淩轩摆了摆手,道:“今日走着去就好。”   他跟在陛下身後缓缓步行,前往太後娘娘居住的寿安宫。   卢太後见到溧阳郡主,态度平和,但有明显的疏离之色,卫衣见到她的时候,只觉得比前一次见到的太後娘娘更老了一些。   看来太後娘娘并不喜欢溧阳郡主,面色淡淡的,说了没两句,转头便对左淩轩道:“皇帝,不是还有许多正事要处理,怎麽还留在这里呢,莫要耽搁了朝政事务。”   左淩轩有些失望的垂了垂眼睛,悄悄地瞟了溧阳一眼,站起来对母後行了一礼,道:“是,儿臣遵命。”   本是想要借此时机,见一见溧阳,与她说说话,没想到太後直接一句话将他赶了出去,只好略带失落的离开了寿安宫。   溧阳郡主始终笑得温婉优雅,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虞的神情,平心而论,这是个招人喜欢的少女。   很快朝廷得到消息,边疆屡遭侵犯,一场大战蓄势待发,庆山王频频异动,但又无可指摘,而面临战争,朝中竟然已无可用的人,此时的燕朝危在旦夕。   众人吵成一团,该要派谁前去,方方面面都要思量周全,燕朝不是没有可以委派的武将,而是没有能够足够威压的人。   “边陲重地,形势严峻,不如,就摄政皇叔去吧。”左淩轩淡淡道,朝堂之上瞬间寂静了一瞬,落针可闻。   摄政王神色莫辩,徐徐抬起头看向陛下,目光微寒,左淩轩对上那目光,竟然瑟缩了一瞬,仿佛身形短了一截,随後不甘示弱的看了回去。   叔侄君臣的对峙,朝臣自然是看到了,却没有人出声,即便是直视君王又如何,这上面的算什麽皇帝,下面的才是无冕之王。   朝臣或是目视前方,或者是眼睛盯着地砖,就连卢国公,也只是一言不发的凝着眉眼,难道,他这个皇帝就真的这麽一无是处。   左淩轩眼中腾起一簇火苗,鼓了鼓气,才想张口说什麽,摄政王的目光便挪开了,转而落到了他头顶的牌匾上。   “摄政王可有异议?”左淩轩问他,一只手斜斜撑在膝盖上,宽大的袖子下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脸上竭力保持神情不变。   左辞这次认真的想了想,拱手答道:“兹事体大,陛下容臣思忖一二。”   “好,寡人就等着摄政王的答复了。”左淩轩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件事,他虽不算聪明,但还是懂得这时候再说下去,最後下不来台得只有他了。   柏贤王与摄政王走出来,相较於摄政王的清减冷峻,柏贤王在朝上向来是不参与的,只是有大事需要决意的时候,才会问他的意见。   “四弟,你可要小心了,咱们这位小侄子背後可有高人指点了。”柏贤王含笑道。   摄政王没有他那麽闲情逸致,神色淡淡,沉吟了一瞬,才道:“羽翼渐丰,自然是要跃跃欲试的。”   柏贤王点了点头,道:“这孩子,倒是与长兄不太像,不过也不太像卢国公府的那帮人便是了。”   皇长兄为人宽厚,若不是早逝,定为仁君,至於左淩轩的母族卢氏,个个狡猾不已,柏贤王并不喜这般人等。   “柏贤王,请留步。”这时,後面的萧均宁疾步追了上来,面带笑容,摄政王看见这人,知道是左淩轩最近很喜欢的一个臣子。   柏贤王喜好风雅之事,萧均宁近日与他走得颇近,登门拜府,摄政王对此人并不甚熟悉。   “既然有人来找王兄,那四弟就先行离开了。”摄政王道。   “好,你先去吧。”柏贤王摆了摆手,看着摄政王的背影,兄弟情谊说不上,但都不是稚儿,信与不信,心中自有论断。   “是均宁啊,你上次所说的焦尾琴可有消息了?”对於臣子,柏贤王虽素有亲和之名,但还是有着骨子里的尊贵,问起话来甚是随意,下颚微抬。   “自然是有的,不然均宁怎敢打搅王爷,那张琴,已经在均宁手中了。”萧均宁对柏贤王笑语宴宴。   “云裳正要摆宴赏花,如此,恰好明日均宁也来吧,也让旁人见识一番何为焦尾琴。”   柏贤王口中的云裳乃是其唯一的侧妃,一舞惊鸿,绝艳倾城,柏贤王对其宠爱有加,闻言近日有意欲将其扶正。   听到这句话,萧均宁眸色闪过一丝暗芒,垂头含笑应是。   这些事情,自然卫衣很快也知道了,有人在的地方,没有什麽能瞒得住的消息。   “这个萧均宁,到底是什麽意思?”卫衣淡笑一声,从萧均宁出现在陛下身边的第一天,就没见他安分过,无论见谁,做什麽都拿附庸风雅那一套做借口,四处结交,如今又搭上了向来闲散的柏贤王。   翌日上朝的时候,左淩轩又问起昨日之事,果不其然,摄政王并没有打算自己亲自前往,而是上前一步,拱手道:“臣举荐滁州江郡王前往边陲,平镇作乱。”   左淩轩垂了垂眼睛,憋了一口发不出去的火气,手指掐紧了皮肉里,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眼盯着摄政王澹然的面色,冷冷道:“准奏。”   他有点似讥似讽的想道,准不准奏又如何,这朝堂还不是他摄政王的一言堂。   他年少时,曾经问过摄政王,可有上位之心,摄政王是如何答的呢,他已然忘记了,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们想要的,都不过是将他从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推下去,他们的所作所为俱是大逆不道。   他明明才是皇帝,一个臣子怎麽有资格说什麽考虑与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到了这里,这句话却成了笑话。   摄政王有事吩咐卫衣,来的人却是摄政王妃,依旧是上次与摄政王见面的酒楼。   他稍稍抬起头,轻轻道:“臣下是该叫您是王妃娘娘,还是玄衣大人呢?”   摄政王妃怀有身孕,小腹微凸,不过依旧是姿容甚美,见到卫衣也是淡然姿态,动了动眉梢,道:“自然是前者。”   “不知王妃娘娘召臣下来此,有何吩咐?”卫衣轻声道。   “我想要知道,耿氏灭族的真相。”   卫衣抬起头,微微惊讶,而摄政王妃面目淡然,仿佛说的不是自家夫君的原配,嗬,说来也不是了,被皇族玉牒除名之後,便算不得皇室宗妇。   “敢问王妃娘娘,怎麽会想到查探此事,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卫衣微微蹙眉,他很少探查後宫之事。   “卫督主既然向来聪明,为何没有想一想此事的蹊跷之处。”摄政王妃笑盈盈的,可这笑容并不是那麽令人舒服,这也很自然,她毕竟是玄衣大人。   蹊跷?卫衣自然是知道的,譬如狂风暴雨的夜里,身为摄政王妃怎麽会出现在那池子处,又怎麽会身边一个宫人不带失足落水。   这些蹊跷他都知道,但这皇宫里的蹊跷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多少冤假错案都埋葬在这里,谁回去闲得没事整天去平冤案呢。   摄政王妃拂了拂袖子,掩袖饮了一口茶水,眼帘微撩,清清淡淡道:“这不仅是我要查,王爷也想知道。”   “既然是王爷吩咐,作为臣下的,自然无所不从。”卫衣很识时务,话说的很漂亮,又不罗嗦。   “那就等着卫督主的好消息了。”摄政王妃满意的点了点头。   三个多月之後,江郡王到了边陲之地平乱,首战告捷,捷报传至长安众人大喜,连连赞叹摄政王知人善用,这对於宫里来说也是大喜事,陛下犹自恨恨一番,宁润越发担忧这位主子。   接下来的两年里,对於繁缕来说尚且算是岁月静好,无波无痕,每一件事情都按照预料中发生着。   “督主,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繁缕和卫衣提前说一声。   “为什麽?”卫衣有些习惯她在身边了,自然要问。   “嗯,因为紫苏姐姐就要走了,我们想要一起吃顿饭。”繁缕拿了一个莲花荷包,将妆盒底下存放的银裸子捡了出来,塞得满满的。   “好,你去吧。”卫衣知道她在宫里就这麽几个熟悉的人了,不过都要逐渐离开了,想想倒也可怜。   栀子从女医馆厨房要了不少饭菜,和一坛子还算不错的酒,因为有不少人要离开,为此,厨房特意做了不少好菜。   “今夜好好吃一顿,咱们姐妹三人,能在一起吃得最後一顿了。”说着,栀子顿了顿,有点不舍得了。   青黛和繁缕摆好碗筷,而紫苏和栀子的徒弟手拉手坐在一起。   繁缕倒像是大师姐一样了,六个人围绕着桌子坐一圈,招呼道:“来来,都满上酒,青黛你也可以喝一点,至於你们两个小丫头,就不要喝酒了。”   “紫苏姐姐,这麽多年,承蒙姐姐的照顾,在此特地致谢。”繁缕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郑重其事的向她道谢。   “怎麽这麽客气。”紫苏也端起杯子,笑容可掬。   “我也是,我也是,这两年来,多亏紫苏姐姐多加指点,要不然我这个莽撞的性子,早不知道得罪多少人了。”   紫苏眼泪落进酒杯中,笑着说:“小丫头,你们都长大了,真好。”   这一夜,三人饮酒尽兴,栀子喝得趴在了桌子上,青黛带着两个小的去睡觉,繁缕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端着酒杯走到房间外去,靠在栏杆山仰望着天上的明月。   紫苏也跟着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件衣裳给她披上,说:“这麽冷,也不怕染了风寒。”   “没事,喝了这酒身子暖的很。”繁缕回头冲她一笑,忽然说了起来别的:“紫苏姐姐,你还记得,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晚上,天上的月亮也很亮,你说,有人在外面等着你。”   “记得,那年是你进宫後的第一个生辰,大家在一起帮你过的。”紫苏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提起来还笑语宴宴的。   “可是转眼物是人非,如今,紫苏姐姐你也要走了,其实,真挺好的。我就是,突然特别想要说话。”   “我知道,当初我师父离开的时候,我也感觉特别无助,还好当时有许医女。”   “繁缕,我也快走,有很多事以前不方便说,但现在再不说,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紫苏姐姐,你想问什麽我都知道,督主他,是个很好的人,也许怎麽听上去挺怪异的。”繁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没事,你继续说。”   繁缕呼出一口淡淡的白雾,指尖凉凉的,眼睛映着明亮的月光,灿若星辉。   “应该是说,於我而言,督主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你担心的那些事情都没有,我们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那,你不怕以後会有别人吗,还有,你难道不怨恨他吗?”   “当然怨恨过得,但更多的那时候还是怕,很长一段时间,其实见到督主我都是有些发抖的,连走路也不敢多走几步。”   她哪怕是从女医馆回来,或者是出门去女医馆,都是蹑手蹑脚的走路。   有时候看见督主在院子里,根本不敢出房门,只怨恨那院子在里面,要出去一定要经过督主的院子。   “然後呢,你怎麽撑下来的?”紫苏倒是被她勾起了好奇心,此时也并不觉得冷了。   繁缕顿了顿,看了她一眼,道:“当初,紫苏姐姐不也是你劝我的吗,那些话不管是真是假,我就全信了,一步步走下去,其实,当时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紫苏静默了一瞬,她那时只是怕繁缕想不开,才扯了这些话宽慰她,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的,只能搅得繁缕糊里糊涂的。   “他是第一个把我捧在心上的人,紫苏姐姐,不管之前还是以後的路,我都会好好的走下去。”   “你既然认准了提督大人,就好好过吧。”紫苏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说不了什麽,她又比繁缕懂得多少呢。   繁缕扬了扬下巴,莞尔一笑道:“那是自然,紫苏姐姐,明个儿你就要走了,我身为师妹,也没什麽好送你,这个就送给你了。”   “哎,你这是做什麽?”紫苏一摸就知道是什麽,落到手里沉甸甸的,哭笑不得,明明最无奈的是她自己,还总是出手这麽散,不知道留一些体己银子。   “紫苏姐姐,我听说外面的女子出嫁前,要好的姐妹都是要给添妆的,这就当我提前给你的添妆了,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我的心意了。”繁缕握着她的手,柔软又干燥。   “这我怎麽能收?”紫苏忙要推拒回去。 第47章 光阴   “我还当你要挑一个很出色的呢, 没想到最後, 收了一个也不怎麽起眼的小丫头。”栀子笑着道, 房间里只剩下她与繁缕两个人。   “大概是缘分吧, 看见她就觉得, 就是她了。”繁缕没有说的是, 她第一次看见白芷, 并不是在考核的时候。   而是一个很冰冷的天气里,白芷的手满是冻疮,在院子里干活, 繁缕在房间里看着她。   想起多年前,自己和栀子桔梗也是这样,天还没亮就起来就着冷水干活, 做得晚了, 连一口馒头都吃不上。   白芷这个名字,她其实还记得的, 当初差点她就叫这个名字了。   这是另一个白芷, 算不算是缘分。   繁缕回去後, 和卫衣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听得卫衣有些无奈, 拉着她的手道:“只不过收了个徒弟, 这麽高兴做什麽?”   “为什麽不高兴,今天以後,我也是有徒弟的人了, 赶明儿给您看看, 是个乖巧的小丫头呢。”繁缕对镜卸下头饰,回头冲他笑吟吟道。   “真是无法理解。”   “难道当初宁润拜您为师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心情吗?”繁缕觉得为人师表,是一件很严肃认真的事情,在她准备好之前收徒的话,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徒弟都不负责。   “这和你们那个不一样。”卫衣摇了摇头。   繁缕趴在他的肩上,问道:“哪里不一样?”   “啧,女医馆你们收徒拜师是为了教授医术,但我们呢,不过是利益所驱,一个为了往上爬,另一个为了供奉养老。”卫衣当然不需要养老,只不过是为了培植人手罢了。   但这些事情,他不想和繁缕讲太多,终究不算是什麽好事。   “噢,原来这麽个原因。”繁缕点点头道。   卫衣一袭墨色衣裳,衣领绣着海棠暗纹,一针一线出自繁缕手中,她自从被卫衣夸过一次後,便找出卫衣的所有衣裳,都绣上了各种式样的暗纹。   房间外侍卫守护,卫衣在里面拱手道:“王妃所言之事,已经有了眉目。”   “只是眉目?”女子语气平淡。   卫衣淡淡挑眉,轻声细语地微笑道:“皇族辛秘,自然不易探查,玄衣大人的乌衣骑不也同样没有查出来吗?”   摄政王妃并无怒色,反而道:“的确,我乌衣骑虽然隶属於皇族帝王,但现下情形局势想必卫督主也知晓。   乌衣骑在此之前,一直蛰伏南地久矣,又被卢国公府冒充陛下而吩咐行事,并不是很清楚皇城之事。”   “臣是否该说,幸亏与乌衣骑并非敌对。”卫衣很清楚,皇城的事情不清楚,可是其他地方就在他们的掌控中了吧。   “说起来,卫督主还真是能屈能伸,玄衣都自愧不如。”这王妃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泛着清冷之意。   一句话中卫衣便知道,摄政王收服这乌衣骑,想必也煞费了一番苦心。   “比不得玄衣大人出身世族,我们这些人,靠得就是这察言观色的功夫。”卫衣缓缓抬起头来,笑着说。   摄政王妃此时才发现,这一直低着头的卫衣细看起来,竟然也生了一副不错的相貌,心下徒生了可惜悲凉,不知是对这人,还是对本身为死士的自己。   过了半晌,她轩然扬眉,道:“吾久闻西厂提督武学颇有造诣,甚想讨教几招。”   “王妃娘娘贵体有孕,还是不要动手的好。”卫衣拱手,如是道。   可惜,王妃并不打算听他的意见,率先动起手来,一柄白玉匕宛若清光流影,卫衣瞳孔微缩,随手掀起杯子飞了出去,“叮”的一声杯破成碎,砰然清脆。   随即女子素手似拈花摘叶般,向卫衣袭来,眉眼清淡,掌风甚是淩厉,卫衣到还能从容应付,如春风化寒雪,一一化解,最後点到为止。   卫衣只道这女子身法怪异,未料其内功深厚至此,殊为讶然。   交过手後,卫衣收起了对这位女子玄衣的轻视,在这皇城之中,他很少见到会武功的女子,尤其是能够与之正面交手,而不落下风的。   “卫督主,得罪。”女子收了内息,缓缓敛下长睫,大抵是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脸上并没有上太浓的妆容。   “王妃娘娘承让了。”卫衣看见这宛若白璧的女子面上现微瑕,额上有一道浅淡的旧痕,心下一叹,看来这是个狠厉的人。   侍女给王妃拢上白狐皮锦缎披风,王妃娘娘才漫语道:“告辞,提督大人。”   “王妃慢走。”卫衣俯身拱手相送。   过了一晌,陆午才看见督主出来,恭声询问道:“督主,如何?”他也听到了房间中的动静了。   “不过是在试探本座罢了。”卫衣口吐白雾,天色晚寒,眉眼半隐幽暗之色。   但对他来说,何嚐不是一种试探,这样的实力,才值得信任。   “督主,您这样又是为何呢?”这是陆午想不明白的,督主虽然向来不大尊重那位,但又何於投靠摄政王呢。   卫衣苦笑,心道,我这不过是在求一条活路罢了,能活过她出宫的那一日,能看见她平安一世。   紧接着,陆午就听见督主一如既往的声调响起,带着一点鼻音,轻哼淡笑道:“明君嘛,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陆午不解的拧起眉头,挠了挠头,头顶星河灿烂,但他们刀尖上饮血的人,追求的也就是这功名利禄罢了。   督主说的没什麽不对,只是,从一贯作风阴辣的督主大人口中吐出明君二字,着实怪异。   卫衣知道,站的再直再高,他们仍然是卑躬屈膝的人,可唯有在繁缕面前,他是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地的人。   他为此感到高兴,但也有了必须放在心里,时刻小心嗬护的软肋。   青黛也过了女医官的考核,住在了她师父以前的房间,繁缕看着她换上女医官的衣裳,帮她梳好了应配的发髻,摸着她的发顶说她有出息。   青黛看着她,又低下头去,她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见到了那个人,看师姐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   那个人似乎并没有忘了师姐,托人来打听过,因她是繁缕的师妹,托人问了她许多,但她只说不知道。   时年寒冬过後,摄政王妃诞下麟儿,摄政王喜不自胜,宫里又频下赏赐,这是摄政王的嫡长子。   一次次的大清洗,朝局更迭,今朝科举过後,政派之间的门生拉拢,又是一场不见血腥的大战,依旧党羽纷争不断,卫衣自然也偶尔会被涉及其中。   从他爬上西厂提督之位的第二年,参他的奏折御史台每年就没少过,那时节卫衣还有些年轻气盛。   他拿着被截下来的奏折瞧,暗地里冷笑着刻薄过:“嗬,谁不知道御史台就负责像狗一样盯着整个长安城里的官员,有一点异常就咬住不松口。”   年年如此,卫衣的地位可谓是稳固至极,不过一些敲敲打打,小吵小闹,还不足以撼动西厂,卫衣渐渐也就不甚在意了。   不过这一年,摄政王竟然悄无声息地压下了这些折子,只放了一些清淡的上去应应景,卫衣自然也很知趣,这是王爷给他的脸面,自然要好生接着。   江郡王战绩斐然,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平定了这边陲之争,丝毫不比当初的尚且是皇子的摄政王逊色。   左淩轩知道,这时候是要重重嘉奖的,可惜,收拢到人心的却不是他,到底是不甘心。   可萧均宁说过,他必须要沉住气,方能得反扑之日,暂且就让他们先得意几日吧。   年复一年,冬去春来,花红了两次,叶绿了两次,又是一年好时节,这个王朝一年比一年的兴盛。   陛下已由舞勺少年到弱冠之年,膝下的皇长子已经满了两岁,已经开始说一些简单的字眼了,而这一年,对於繁缕来说也很特殊。   因为栀子也要出宫了,繁缕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那麽在乎的人,她一次比一次的笑容要多,一次比一次的高兴又怅然。   栀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气真挚的说:“繁缕,你,不要怕。”一个人,在这个地方,不要害怕。   繁缕笑着道:“我不怕的。”   栀子坐上了回乡的马车,繁缕才觉无法抑制的难过,空落落的,可偏偏又哭不出来,她以为有了督主,自己就什麽都不会畏惧了,这时候,还难过起来。   “大人,风声很烈啊。”晚上,繁缕听着呼啸的大风拍打着窗子,而木窗也发出被撞击的声音,仿佛整个窗扇都要被吹掉了。   卫衣拉了拉帘帐,将她搂紧,低声缓言道:“别怕,我在。”   繁缕往他怀里凑了凑,手指下的中衣上是她亲手绣的暗纹,莫名的安下心来,那风声也不那麽可怕了。   陆午按照督主的吩咐,暗地里翻遍了整个寿安宫,依旧查无所获,不禁发出疑问:“督主,太後宫中,当真有什麽隐秘吗?”   卫衣俊秀的眉眼渗出森然气息,稍抬眼侧眸看向他,轻声细语道:“那你以为,耿氏废妃又是因何而死?”   耿琼琚惨死宫中,连摄政王也不知为何,耿琼琚分明就是太後的人,什麽样的事情能让她不惜下此毒手,要知道,耿琼琚身为摄政王妃,实在是个再好用不过的棋子。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一个她不该知道的真相,或者阴谋。   尚且不清楚,但还是能想象出来的,即便她一直在辩解,自己是以太後娘娘马首是瞻的。   但这样大的一个秘密,卢太後怎麽可能放心,绝不可能放任她再活下去了。   而卫衣,就是想要确切的知道这个秘密的内容,究竟是什麽?   卫衣垂眸,指尖轻敲了敲桌沿,吩咐道:“无论如何,必须查出其中的秘密,这世上,哪怕是死人的口,本座也要让他把真相吐出来。”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说的轻描淡写,却有些邪佞。   “是。”陆午应道。   卫衣看向寿安宫的方向,卢太後二十六岁守寡,而陛下七岁登基,先帝虽是武将出身,但其慧明睿智,怎麽可能舍弃中意有加的四子,而去立一个孙辈的七岁孩童为帝。   而那样的一个卢国公府,连对他出手都要用暗算这种手段,妄想辅佐一国之君,可笑。   卫衣倒是有些为陛下悲哀了,原本隶属帝王的乌衣骑臣服於摄政王,而同样的西厂,也背离而去。   卫衣很坦然,他本就并非什麽善类,对於他们这种太监来说,不奸诈不成功与名,对此,卫衣与禄公公还是很认同的。   这个辛秘,真是令人期待呢。   “表姐,我为你做了这麽多,你为何要害我……”哭声凄怨,哀诉不绝於耳。   夜半惊醒,卢太後从锦绣床榻上坐起来,她满眼血丝,一背冷汗,抚着胸口大口的喘息着。   她总梦见,耿琼琚拖着一身水迹向她扑过来,窗外雷鸣电闪,人影幢幢,她能坐到这太後之位,总是要踏着人命才能上来的。   她前半生过得顺遂,又嫁给皇长子,眼看着就是太子妃,谁知偏又生坎坷。   卢太後看着皇长孙的不冷不热的样子,反而因为与左淩轩幼年太过相似,引起了她的反感,这不是,不是她的孩子呀。   但唯有如此了,她从此不能再生育了,而她亲生的孩儿一出生就不幸夭折了,又得知自己的身体再也无法孕育子嗣。   初初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五雷轰顶,她只是闭了闭眼,想到家族的式微,所有的希望全都挂在她一个人身上,那麽,唯有这样了。   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身後的卢国公府,混淆皇族血脉,即使她已经是太後之尊,那也是诛九族的罪名,不可饶恕,多半是最後一抹白绫赐死。   耿琼琚留宿宫中,她听到了那些话,居然还对她说什麽都没听到,还说她什麽也不会说出去,这是在要挟她吗。   福公公做的很干净,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摄政王妃耿氏不慎溺死,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连执行命令的福公公都不知道,耿琼琚为何碍了太後的眼,他们只是依照吩咐,将她活生生的推入水中淹死。   耿家最大的依持没有了,对於卢太後来说自然没有用处了,可他们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再容易不过了。   卢太後也意识到,左淩轩渐渐长大了,必定会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毕竟纸包不住火,到时候结果会如何,她,她必须开始未雨绸缪。   野心是一步步膨胀的,起初只是为了稳固地位,求得一席之地,而後就是得到荣宠,为了遮掩这个秘密,她不得不去收拢足够的权势,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一年,墨罕来朝,意在求娶上国公主,燕朝现在没有公主,最小的公主也是左淩轩的姑母了,早嫁了八年多了。   这是件大事,按例的话,通常是用身份较低的宗室女或者大臣之女代替,赐封公主名号,接入宫中而後以公主之礼,和亲出嫁。   摄政王没有插手的意思,只言任凭陛下决断。   陛下前去寿安宫请安,大抵是想要通过太後娘娘,择选一家贵女以备和亲,母子二人密谈了一番,宁润只看见陛下一脸怒色地冲了出来。   但这一次,很令人惊讶的是,一向优柔寡断的陛下这次异常的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犹豫拟好旨意。   随後神情冷冽的,咬牙吩咐宁润道:“拟旨,然後送去容华大长公主府。”   “是,陛下。”宁润垂首应道,内心却惊疑不定。   容华大长公主年过四十,膝下只有二子一女,长子为人平庸,次子尚且年幼,唯一的掌上明珠便是这溧阳郡主,秉承着贵女娇养,一家人将其更是疼进了骨子里。   其实,随便封一个宗室女即可,又何必要真正的郡主下嫁,简直是高看了墨罕这等小国,更何况,众所周知,溧阳郡主是皇後的待选人。   “督主,你来了。”   卫衣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是要出宫宣旨意?”   宁润对自己的师父没什麽可隐瞒的,四下的人十分有眼色的,退了三步之远,他才低着头轻言道:   “萧大人来过後,陛下就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封溧阳郡主为公主,即日前往墨罕和亲,另一道是封容华大长公主的长子为兵部侍郎。”   这典型的给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卫衣这次倒不觉得是萧均宁谏言的了,毕竟在萧均宁来到之前,陛下对溧阳郡主的心思就清清楚楚的了。   “看来,咱们这位主子长大了。”懂得取舍利弊了,而不再任凭喜好做事。   这世上,最可怜的真的是女子呀。   进入御书房後,陛下正在书案前打转,看见他进来,便匀了匀气,冷眉道:“卫衣,寡人唤你来,是有一桩事情吩咐你。”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卫衣,你去查一下,卢三小姐此人如何?”   卫衣挑眉,叫他来只是为了这麽一桩小事,况且他早就已经查的彻底清楚了,但此刻还不能说出来,只是低头应下。   “行了,你退下吧。”陛下无精打采的摆了摆手。   卫衣出去的时候,正与进来的禄公公打了个照面,两人偏过眼互相不理会,冷淡至极,帝王看见这一幕,才想起曾经自己那出挑拨离间。   这两个在宫里人精儿样的人物,如今变成这样僵硬的关系,还算是他一手促成的呢,那时候他才不过十五岁,想来竟然有了几丝得意洋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得知这个消息後,的确在朝中惹起一阵轩然大波,但圣旨已下,没有再更改的可能。   後宫妃嫔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与前朝的各怀心思不同,一致的欢欣雀跃,准皇後成了和亲公主,不就是说,这中宫之主的位子她们还有可能的。   唯有庄贵人郁郁寡欢,她看众人的笑脸,到底是卢国公府的小姐,背後有太後娘娘撑腰,没有人敢怎麽明面上得罪她。   但这宫里的暗招子多,饶是她处处留意,也防不胜防,最不济的,也让她宫里的各项份例缺斤少两的。   桐妃倒也认真管了两次,可每次虽然暂时压制住了,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训斥两句,下一次再重来。   最後闹得人尽皆知,陛下亲自来了庄采女的宫殿,可惜却是斥责她多生事端,庄采女此时才明白,陛下并非不明是非,根本就是想要打压她。   左淩轩再见她哭闹不休,更是厌恶至极,也或许是想起了其他的什麽,对她平添了几分憎恨之情,索性命人关闭了宫门,将她禁闭起来。   桐妃娘娘走到陛下身边,看着哭闹喧嚷的庄采女,柔声蹙眉道:“臣妾纵然有心也无力,庄采女日日哭闹不休,惊扰了其他的姐妹,才致众姐妹恼火,对庄采女有了几分怨言。”   “寡人知道,这不怪爱妃,此女既然顽固不化,也无需多费力气感化了。”左淩轩目光一软,内心越发对桐妃怜惜有加。   待陛下离开後,转过头,桐妃便收起了眼泪,看着那关着庄采女的宫门,不屑一顾道:“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还害得我花费了这麽多的精力。”   倒是不知道那位卢三小姐是否也如庄采女这般,只是个外强中干的娇女,若真是如此,那也不要怪她小看整个卢氏了,占尽了天时地利,还落得如此下场。   “娘娘辛苦了,不过这次看起来,陛下对娘娘又存了一层怜惜之意呢。”   她装够了这善良大度,但偏偏陛下和太後就喜欢这假模假样的一出,她并不想轻易放过庄采女。   如今的後宫里还算简单,除了五月份时,提了江月宫里一位会跳绿腰舞的曲美人为婕妤,就是桐妃的位分最高。   就在溧阳公主和亲後,三月後,册封卢氏三女卢玉采为皇後,新後入宫,後宫着实是闹腾了一阵。   新後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又称不上绝代,婉约如画,年纪略比庄嫔小了一岁,可姿容也就那麽一回事,左淩轩并不喜欢端庄太过的女子,更何况他又不是没有见识的世俗男子。 第48章 离宫   恰逢此时, 摄政王请封世子, 陛下朱笔御批, 允之。   卢皇後进宫之後并不得陛下欢心, 什麽算是得了圣心, 无非就是如桐妃一般当朵解语花, 庄嫔才不信那个整日端庄娴雅得不像样的卢三小姐做得到。   可偏偏卢三小姐不但做到了, 还一举消除了陛下对她的戒心,将她与庄嫔区分开来。   面对皇後的日渐得宠,桐妃却并不紧张了, 她如今已经有了皇长子,只要她足够谨慎,没有什麽能够动摇她的地位。   况且, 最不一样的是, 她与陛下算得上是少年夫妻了,这原本应该是庄采女的优势, 可惜那是个蠢笨的。   在这心上人之後的, 就应当是与他年少结为夫妻的人, 桐妃有足够的底气, 若是新皇後不安於现状, 她自然也有与之抗衡的力量。   卢玉采几次被人陷害, 但都巧妙地避让过去,就在那些人以为她性柔可欺的时候,攻其不备, 趁势反击。   “本宫就说, 卢家女总不至於都这麽蠢。”这後宫之间的事情,桐妃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次,真的只能由摄政王领兵出征,卫衣是这麽想的。   卫衣从前朝回来,恰逢繁缕也从司膳局回来,一路上没多少人,卫衣问了繁缕一个问题,问她对主子是如何看得。   繁缕看四下空旷无人,边走边答道:“主子好不好,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无法评判,对於百姓来说,只要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这上面的就是明君,对於我们这些宫人来说,好与不好又是另一番准则了吧。”   “嘘,别说话。”卫衣突然止步,转身拉她往旁边一躲,手指压住了她的唇,轻轻地嘘了一声,眼睛盯着别处并不看她,而是细细听着周边的动静。   似乎有人声传来,繁缕也立刻闭上嘴,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周围的动静。   “大堂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卢皇後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笑靥如花。   曾经她唤她为堂姐,以示亲昵,今日,唤她为堂姐,居高临下,意在羞辱。   庄采女抬起头,直视於她,并不甘心在这个堂妹面前落入下乘去,梗着脖子,微微翘起唇角,故作淡然道:“是呀,许久不见了,皇後娘娘。”   是皇後娘娘和庄采女,繁缕下意识看了一眼卫衣,掐着手中的帕子,有些心惊胆战的,他们这是在偷听皇後娘娘讲话。   她的脸靠近卫衣的胸口处,听见微震的跳动声,却感觉均匀极了,丝毫没有她这般的心如擂鼓。   庄采女冷笑一下,高高的扬起头,轻蔑道:“饶是成为了皇後又如何,陛下心里的人不是你,为陛下诞下皇长子还不是你,皇後娘娘,你除了一个皇後的名分,还有什麽?”   卢皇後心中怒极,庄采女说的这些话,的确戳到了她的痛处,庄采女看见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愤怒神色,得意极了。   她根本顾不得什麽姐妹情谊了,只是勾唇畅意道:“你有的优势我都曾有过,还不是斗不过桐妃,皇後娘娘,除了这个身份,你还有什麽可以拿出来了的呢。”   “我与你可不相同,本宫可没有庄采女你这麽愚蠢。”卢玉采压抑下被激起的火气,语气平静如水,她被祖父和父亲寄予厚望,把整个卢国公府的押在了她的身上。   她淡淡道:“有些女人,靠得是皮相,而我却能靠其他的,这就是我的不同之处。”   “你能靠什麽?”庄采女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意问,声音尖尖的。   “我们能为陛下解决忧愁,你不能,你只会为陛下徒增烦恼。”卢玉采淡然道。   “分忧,皇後娘娘,您还真是高看自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不也就一点诗词歌赋拿得出手吗,这些东西在这里,有什麽用?”   庄采女不信这个自小不如她的堂妹有什麽本事,能够勾得陛下对她一直荣宠不减。   “我拥有的,不止是卢国公府,还有你所想象不到的力量……如此,堂姐你还觉得我会被废麽。”卢玉采洋洋洒洒一席话,打击得庄采女面色发白,最後堂姐妹二人不欢而散。   望着卢玉采窈窕的背影,庄采女恨恨不平,她自然也从卢玉采的话里知道了什麽。   祖父的底牌从来不是卢玉采这个人,而是以她成为皇後之尊後,能够带给陛下的东西。   “督主,咱们走吧。”繁缕行完偷听之事,心虚的要命,只想着赶紧离开,卫衣显然是听到了什麽值得注意的内容,一路上都没怎麽说话。   繁缕自然不知道,近来战事频发,许是燕朝内斗的太厉害,导致了那些虎视眈眈已久的异族,认为有了可乘之机。   摄政王这一次,不得不去了,总不能因为内斗,而让整个燕朝置於岌岌可危的危险境地。   卫衣听到这个决定,对陆午说了一句:“心怀天下的人,和我们想的总不一样。”   白芷同紫苏和栀子的徒弟三个小姑娘,倒也十分有伴,只是苦了身为师叔的青黛。   “师姐你倒是躲了懒了,只是辛苦了我一个人。”青黛照顾三个师侄,到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抓着繁缕诉苦道。   “青黛,能者多劳,咳,你也知道,权当帮一帮师姐吧,白芷的事情你不用多管,我全部来负责就是。”繁缕也是无人可托付了。   青黛有时看着她会发呆,繁缕以为她是累到了,十分不好意思,白芷是自己的徒弟,交给她来照顾的确不太合适。   青黛想的却不是这个,她想的是林怀这个人,想师姐为何这样让一个人喜欢。   青黛再一次见到林怀,他自从第二次进宫後,便宛若平步青云一般,步步高升,想来成为陛下的近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他们说了一些话,多半是关於繁缕的,但青黛也不是了解很多,只是草草的说一些罢了。   “林大人,”临走时林怀突然被叫住,回头看她,青黛歪了歪头,问他:“你为何喜欢师姐呢?”   “我近来学了一句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抵就是这样。”林怀犹豫了一下,微微一笑,这样答道。   青黛叹了一口气,无法理解的摇摇头,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麽样的,但她站在局外看得明白,面对林怀只是说:“师姐她很好。”   林怀顿了顿,他不善言辞,唯有道一句:“多谢。”   青黛笑一笑,转身离开。   转眼之间,春水初生,城郊暇山漫山雪白梨花簇簇盛开,团团如云絮无暇,似是云锦雪绸铺陈开来,微风轻抚而过,犹如神仙妃子在其中蹁跹起舞,花瓣缱绻。   卫衣才晓得什麽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从疆北返回一封奏折,摄政王战死,仅仅这五个字。   这场战争胜了,摄政王却死了。   陛下得知消息的时候,似乎有什麽惦念已久的事情放下心来,眼睛里明显的跃出了光辉,仿佛有一团火光燃起。   许久不曾遇过的精神奕奕,若不是有人在场,保不齐还要朗声大笑三声。   卫衣深吸了一口气,很快消化了这个消息,他这才隐隐有些明白了,又暗暗咬了咬牙,抬眼看向了那满身郁气的人。   摄政王的死,十成十的,与他面前的这个弱冠少年脱不了干系。   摄政王在的话,陛下只是一个傀儡娃娃,但没有了摄政王的管束,这不就是皇帝的天下了。   尽管他手中还是没有多少实权,但毕竟身後还有卢国公府一党,有这九五之尊的名头。   卫衣不知道这少年是如何的心里,选择在这样的境况下谋害的摄政王,比起庆山王这头蛰伏的猛虎。   也许在他心里,一直以来对他严苛的摄政王才是洪水猛兽。   皇家之事,大概本就没有对错,因为,谁都有自己的苦衷啊。   但无论怎麽看,这都不是一个明智之选。   不同於众人的忧愁,左淩轩此刻才觉从所未有的开怀,即使是摄政王妃递了折子,要求携世子离京,并亲赴北地迎回摄政王的遗体此等请求,也一一应允,丝毫不停任何人的劝阻。   随即半年後,柏贤王被人揭发数条罪状,证据确凿,而揭举之人正是被柏贤王几度引为知己的萧均宁,後来又听说,柏贤王的一个侧妃失踪了,卫衣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自顾不暇。   没有了摄政王府的压制,卢国公府一派又重新活跃起来,将朝野上下搅成一池浑水,小皇帝也奇异的纵容着。   无论是拉党结派,还是以何其荒唐的借口大开国库,众朝臣苦劝无果,几位自开国以来的老臣纷纷告老还乡。   柏贤王向来闲散,身体不太好便没有前往藩地,二来也是为了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摄政王才逝去不到半年,小皇帝就迫不及待的铲除他,可不是寒了人心,吓退了朝臣。   卫衣奉命来城门口,为摄政王妃等人送行,以示帝王恩赐厚爱。   “哎呦,小世子可要小心些。”小世子不小心跌了一下,卫衣顺手扶了一把,小世子嘴一瘪,看着就要哭。   卫衣顺势俯身将孩童抱了起来,不动声色的将装了密信的玉管掖进小世子的怀里,手掌一拂将小斗篷给世子裹好,递给马车上的王妃。   “多谢,阿止乖乖,不疼。”摄政王妃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这一举动,也神色紧张地接过孩子,仿佛是很紧张孩子的样子。   “卫督主,您也是位性情中人。”   “在这里卫衣算什麽,王妃娘娘,您一路走好。”卫衣躬身郑重道,摄政王妃略微颔首,丧服素裹,面色冰冷,与当初的华贵雍容天差地别。   摄政王妃依旧从容,面容平静,卫衣却觉得她心中总是悲伤的,整个人被一种浓浓的悲伤包围着,旁人却看不见这样的悲伤。   摄政王妃扶棺离开长安,梨花簌簌落了整个长安,卫衣站在城楼上奉命送行,看着长长的队伍,丧衣棺椁,心中只觉得怅然和恐慌。   他突然觉得有点怕死了,若他此时死了,繁缕一个人可怎麽办,宫中那麽多的阴谋诡计,她什麽都想不到,指不定那天就被人算计了。   “这里名唤长安,却终究不是长安之地。”这是摄政王妃离开长安时,说的一句话,意味深长。   事实上,一直到摄政王战死的消息传来後,边疆频频传来或大或小的战乱消息,左淩轩才发觉,大燕的保护神没有了。   他略有些慌张,前有狼後有虎,江郡王也守在南地不归,左淩轩什麽火都发不出来,总不能舍了刚安定两年的南地,拆了东墙补西墙吧。   左淩轩眉眼沉沉压下,垂下了一片阴影,半晌问道:“萧卿,寡人这个君王,悲哀与否?”   “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萧均宁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在左淩轩安下心神来,他这个皇帝,终归不是那麽的安稳。   连摄政王妃都要离开长安以避祸,卫衣不晓得他死後,繁缕会如何,但必然是要被牵连的。   万般思虑之下,卫衣下了决心,他不是喜欢拖延的人,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必须都安排好,才可放心。   繁缕回到西厂,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转头发现屋子还有一个人,正是督主坐在书案後,还没等她说什麽,卫衣就道:“繁缕,今年冬至,我送你出宫。”   “您这是什麽意思?”繁缕立即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他,紧蹙着眉,似乎想到了什麽,问道:“督主,你一同也离开吗?”   倘若卫衣也要走,她定然是一同的,可卫衣摇摇头,道:“我自然不行。”   她就更加不解了,走近里来问他:“督主打算将我送到哪里去?”   卫衣淡淡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答道:“哪里都好,离开这就行,你若想回江南去也可以,银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本座都会给你准备好,你出宫後想做什麽都是你的自由。”   繁缕蹙着眉摇了摇头,如此说来,督主的意思不是让她出宫去等他,而是与她分离的意思。   卫衣鲜少的些微焦虑起来,看见她表示出拒绝的意思,袖中的手更是紧了紧,繁缕不待他说什麽,再追问道:“那督主,你为何突然要我出宫去?”   “自然有本座的理由。”卫衣不想把自己的担忧与她说,即便说了也只是徒增烦恼,面上也带了几分平日里的淩厉来。   繁缕却不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一字一句,正色道:“督主的意思,我不明白,请恕奴婢不能从命。”   繁缕不懂得是出了什麽事,她知道督主必然是为了她好,但只有她自己离开,这又算什麽呢,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本座的话,你不听也要听。”卫衣按捺不住焦灼的心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掐住她的手臂,异常强硬道。   “督主的话说不明白,我不离开,我是陛下赐婚的,督主,怎麽可能说离开就能离开呢。   即便您是西厂督主,也不能违抗吧,还是说,督主意在她人,才决意舍弃繁缕呢?”繁缕抬眸看向他,一字字一句句,清脆有力。   “好好,本座倒不知夫人何时也如此,能言善辩了。”卫衣忽而冷笑片刻,他从不知繁缕拥有如此的善辩之才,这些的确是把他问住了,尤其是这最後一句。   “你什麽时候想通了,本座便送你出去。”他说了这麽一句。   繁缕冷冷一抿唇,咬牙道:“那劳烦督主大人且等着吧。”   自此,繁缕与他几日没有说话,像是冷战一样,谁也不搭理谁,连向来粗枝大叶的小松子都发觉不对劲了,可谁也不敢问。   夜晚,卫衣回到西厂,房间里尚且亮着烛火,站在院子里凉凉的,星辉黯淡,中天的明月也莫名的微红,仿佛被一层雾气笼住了,很是诡异。   这不是个好星象,钦天监的那帮子人今日慌慌张张的,又被皇帝用奏折劈头盖脸的砸了出来,监正丧着脸喏喏退出来,只念叨着帝星西滑,怕是要大乱了。   帝星将倾,卫衣心里啧啧了两声,怪不得陛下会发怒了,这可不是什麽好兆头。   抬脚才进去,随着暴怒声一封折子迎面袭来,离面门一寸的时候,卫衣一抬手便接了下来,弯腰一一捡了地散落的东西,才走了进去。   步伐轻缓的走到紫檀书案前,看了一眼旁边的宁润,宁润很有眼色的带其余众人退了下去,他才轻言道:“陛下何必为此大动怒火?”   “莫不是看寡人势弱,便觉寡人可欺,对,一定是这样,他是不是摄政王的人,不不不,摄政王已经死了,那就是庆山王……”左淩轩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根本听不进去其他人的话。   卫衣看陛下这样子竟有些疯癫了,哑然无语,半晌才说出话来,不过是一些恭维之词,对於他们来说,谄媚奉迎是基本功一样的东西,只看谁的话更能说到主子的心坎里去。   卫衣能走到今日,自然也是个中高手,只是抚慰下陛下的心情,易如反掌。   书房里传来陛下的笑声,不知卫衣都说了什麽,很快,傍晚的时候左淩轩从书房里出来,对宁润道了一声,去皇後宫中。   禄公公正坐在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碧螺春,见他进来一斜眼,尖声细语道:“卫督主好生伶牙俐齿,只这麽两句话,便哄得陛下怒气全消。”   “区区不才,只是比禄公公多读了几本书罢了,尚且还是个睁眼瞎,禄公公可不必太过自卑啊。”卫衣笑着说,转身坐了下来,小太监呈上一盏雨前龙井来,便快步退了出去。   其余的小太监掀帘进来,一见两个死对头坐在了这里,气氛也剑拔弩张的,一俱缩头缩脑的躲了出去。   禄公公皮笑肉不笑道:“你不过哄得陛下一时高兴,真以为自己这地位就是稳如泰山了不成。”   卫衣眉眼俱笑看着他,略略勾唇道:“稳不稳如泰山本座不知道,但本座这位子,好歹能一直坐到送禄公公你老人家走。”   “小子,你休要太得寸进尺,话说的轻巧,今日动不得你,明日说不得你就什麽下场了。”人老了,总是忌讳这死呀走的,禄公公气的抬手指向他。   这人一生气呐,脸上的皱纹又叠了一层,身材也比从前更加臃肿了一些,不过那手上皮肤倒是如小姑娘一般流光水滑,看来油水是没少捞。   “那就看谁的时运好了。”卫衣沉眸笑了笑,有些人,你看他仿佛什麽事都没有做,但是到了最後偏偏什麽都是他一手促成,譬如那位他们都不曾认真看过的陛下。   卫衣与禄公公随後的交锋,自然又是一番刀光剑影,两厢都没得到什麽好话,一个比一个的口舌毒利。   “卫督主,後面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宫里的水,深着呢。”禄公公一甩头,悠然踱着方步出去了。   卫衣弯眉一笑,这是自然,这水深水浅皆需亲身试,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房间里繁缕等不及,已经缩在被子里睡着了,撩开湖蓝色的帘帐,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脊背如玉,乌鸦鸦的头发散了一枕,皮骨透出温软的女儿香,沁人心脾,肤如凝脂。   卫衣在床畔坐了下来,撩起繁缕的头发看她,自从与繁缕同床共枕开始,他夜里皆是穿着中衣中裤,捂得严严实实与繁缕分被而睡,从不在她面前展露残缺的身体。   手指下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是醒了,卫衣唤她:“繁缕。”   繁缕紧闭着眼,心里憋着一团火气,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焦躁的很,总是心不在焉的,只咬着牙侧了侧身并不理会。   她竟然还有脾气?卫衣有点好笑,可是心里又沉重异常,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沉了沉声:“繁缕,起来。”   繁缕听他声色似乎不大好,以为有什麽事,起身低声问道:“大人什麽事?”   卫衣跪在被褥上,帘帐重重,灯火幽微不明,繁缕迷蒙不解,面对着他跪坐起来,揉着眼睛看不大清楚他的神情。   卫衣突然狠狠拽住她的手,向那屈辱而去,企图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与那些人的不一样,他没有。   “啊,大人,你干什麽?” 第49章 相守   清晨, 两人如常一道用早饭, 繁缕吃了一小碗的虾仁粥, 又喝了半碗什锦蜜汤, 卫衣坐在对面, 低头用饭, 安安静静的度过了早膳。   繁缕想了想, 她昨夜的样子必定很惶恐,是否会让督主觉得她是不愿意的,她并不是很怕。   “我知道夫妻会有那些事。”繁缕顿了顿, 略略垂了头,察觉到卫衣的目光,不自在的抿了抿唇角。   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她该说出来的, 但这隔阂横在中间, 她必须来打破这个隔阂,所以, 面色不改地继续道:   “但既然我嫁给了督主, 这些事便不曾介意, 督主又何必认为我只是贪图安逸, 只管自己享乐太平的人, 我喜欢的是督主, 不是一个单纯的男人。”   督主不是寻常男子,他看得不是什麽花前月下,也无所谓浓情蜜意, 能抓在手里的才是最现实的, 此时卫衣看着她,听着她说。   大抵是最後一句话震动了卫衣,他猛然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什麽,却只见繁缕眼眶微微泛红,这许是她这辈子说过最出格的话。   这对向来寡情凉薄的卫衣来说,无疑是一种宛若天地相倒的颠覆,他都不曾敢想这些,繁缕却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如何能不让他为之撼然。   “纵使来日,督主当真为了权势其他而放弃了我,但今时今日,一切都还值得我做这个决定。”繁缕看着他,认真道。   督主的庇护她这一路走来,自然是有所发觉的,也自然是心怀感念,督主走一步想三步,而她不一样,她只看眼下。   “繁缕,你……”   然而繁缕并不打算听他说什麽,无非就是反驳她的话了,而是笑着打断道:“其实,大人可知道,我们今日还能在一起用早膳,是有多不容易吗?”   卫衣抬头看她,这有什麽的,繁缕挟了一块蜜黄酥饼给他,道:“大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其实我们要错过,很容易。”   那一夜她若没有救他,没有那一点一脑门子突生的热血,而是同其他女孩子一样跑掉,兴许就不会有今日。   她没有被许医女收为徒弟,那夜没有出女医馆去借书,她对他再抗拒一些,以卫衣的性子,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坐在一起。   “倘若是在外面,我遇到大人,一定不会嫁给你,即使你再好。”   “这是为何?”卫衣听不懂,他若是完好,必然是要三媒六聘,堂堂正正的娶她为妻的。   繁缕放下碗筷,认真道:“大人,你应当比我更懂得,所谓门当户对是何意思。”   “唯有门当户对的人,习性言行才会越发相近,想法才会有所谓的不谋而合,大人,在外面,你和我完全没有相近的地方,我们不会喜欢对方,我从来都觉得,我与大人能够相遇是命中注定。”   繁缕不管自己说的什麽,她只觉得自己说的越多,才越能动摇督主的决心,不过说什麽,她与督主这几年情意,并非那麽单薄。   “人常言生死能渡,相守不易,大人,我既能与你长相守,自然也可度这生死关。”   繁缕放下手中的调羹,冲他扬唇微微一笑,秀气干净,卫衣的手颤了颤,看着她拎起药箱出了房门,去女医馆轮值。   余下卫衣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灰尘在阳光下纤毫毕现,仰头轻轻淡笑一声:“嗬,真是荒唐了。”   可不是荒唐,明明是他要告诉繁缕,他们在一起是错的,怎麽反倒最後被教训的成了他。   究竟是他们俩谁疯了?   这一日,卫督主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置疑,难道,想要送她离开这里真的错了吗,可明明是为了她好啊。   他只是觉得这世间,没有什麽情爱是能超越生死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看来,繁缕却不是这样想的。   对於繁缕而言,喜欢上一个人之前,自然是活着最重要,但遇到了督主之後,她只觉得日子也许还可以换另一种活法,能够同自己最重要的人相守一处,又有什麽遗憾呢。   他想了半天,最後笑着叹了一句;“女子心性啊。”大凡痴情总是女子,偏生他就遇见了这麽一个,幸也不幸。   卫衣走进去,陛下正背对着他,那背影挺拔,比之前高了不少,不再是那个躲在摄政王身後面对刺客瑟瑟发抖的孩子了。   他出声道:“卫衣拜见陛下。”   左淩轩转过身来,扔给他一张轻飘飘的纸,吩咐道:“去,杀掉这几个人。”   卫衣接了过来,低头审视了一下,带着些许惊讶道:“陛下,这些人都是已经还乡的老臣,活不了多久了,何必还要再大费周折。”   “卫衣,你这是想违抗皇命。”左淩轩的语气沉了沉,明显不悦起来。   卫衣迅速伏地跪下,额头触地,语气低微道:“卫衣不敢。”   “不敢就好,寡人必须听到这些人的死讯。”言罢,左淩轩垂眸满意的看着跪伏在他面前的人,负手微微一笑。   “是,谨遵陛下御令。”   卫衣站了起来,退了出去,这御书房前地势宽阔,碧空如洗,身後的宫殿深深,里面坐着的是九五之尊。   卫衣拿着名单,茶色的眼睛微眯了眯,转头回了西厂,就让吩咐山竹去找纸上的人,格外交代了一句:“找到这些人,提到别院里审问。”   “是,属下遵命。”   山竹可知道自家督主从来不是什麽善茬,惯是会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至於他们这些人,拿着刀的不一定都是英雄豪杰,还有可能是索命的杀手。   “兴许,他们知道那东西在哪里。”   督主说的不甚明白,山竹却明白那东西是什麽,是开国皇帝的遗旨,他们已经找了许多年,而今陛下要杀的这些人里,多半皆是当初先帝身边的臣子。   虽然表面上所有人一致的讳莫如深,但私底下都在找这封遗旨,显然左淩轩也知道了这遗旨的存在,势必要销毁的,不惜使用如此极端的办法。   都灭了口,不就可以了,看谁还拿得出这遗旨。   女医馆里一片安宁,忽然出现一道男声:“繁缕。”   繁缕正在教导白芷,一抬头就看见督主进来,不禁讶然道:“大人您怎麽来了?”   “来看一看你罢了。”卫衣倚在门边,笑看着她。   “督主进来坐会吧,我一会也就要回去了,快来看,这就是我今年收的医徒。”   白芷闻言瞪大了眼睛,又悄悄的躲到了师父身後,她是有些害怕卫衣的,虽然卫衣对繁缕意态温和,但在旁人眼中那只是个例罢了。   卫衣,依旧是那个阴毒狠辣的西厂督主。   “怎麽就你自己轮值?”屋子里只有繁缕和白芷师徒二人。   卫衣进来找了个地方随便坐下,白芷借机跑出去给他们沏茶倒水,颤颤的端上来奉茶,被卫衣夸了一句,差点绊倒。   “没有,师妹出去了还没回来。”繁缕答话道。   如今换成了青黛与繁缕一同轮值,青黛今日去了内宫为曲婕妤请脉,如今的青黛也颇有名气了,加之女医官本就较少。   “那个师父,我先走了。”白芷急急忙忙的收拾好东西,差点将笔架带倒,毛毛躁躁的。   “嗯,你回去吧。”繁缕回身又抽出两本书给她,道:“等一下,拿着这个,这是我以前跟随师父修习的时候写的一些手劄,你应该用得到。”   “多谢师父。”白芷道过谢,像兔子一样慌慌张张的窜了出去,看得繁缕十分好笑。   “你这个徒弟,胆子可不如你。”卫衣看着跑出去的残影笑出来。   显然是记起了初见繁缕的时候,那时繁缕也不过虚虚十六岁,站在西厂的墙外,落落大方的答了他的话。   繁缕答了一句:“其实我当初也很怕的,督主怕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吓人吧,你看看你方才把人吓得。”   临走的时候,刚好碰上青黛回来,繁缕自如道:“青黛,我们走了。”   青黛呆呆的看着他们,听见繁缕说话才回过神来,如常的点头。   回去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卫衣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当解释一下,转头对她道:“本座没有想这样折腾你。”   繁缕轻声道:“督主,我知道您的意思。”   他只是担忧她会後悔,会痛苦,他反复挣紮着,做着无人知晓的斗争,他从来这样狠心,此时又这样优柔寡断。   卫衣本就留在西厂的时间很少,他们要不跟在陛下身边,要不就是出去办事,在诏狱里审讯犯人。   繁缕见他一面也只有晚上,夜里时常回来的晚了些,今日倒是时间早了些,繁缕倒是挺高兴的。   “没什麽再比我喜欢大人了。”繁缕一把揽上他的脖颈,微微偏头靠在他的侧颈项。   卫衣却笑得很淡很淡,声音也平淡的说:“繁缕,我也喜欢你。”   第一次这样告诉繁缕,他喜欢她,如此的喜欢她,不计一切,无所顾忌。   卫衣蓦然吻住了繁缕的唇,温软清苦的气息纠缠不清,繁缕双手搂上他的腰身,辗转回应着他的温意,忽而轻轻张口咬了他一下。   卫衣被她这举动惊得退了一步,脚下被一绊,旋即坐在了塌上,繁缕也跟着跌在了他身上,繁缕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脸,细腻温暖,辗转缠绵。   因为习武的缘故,卫衣身体虽然看着清瘦实则强健,将繁缕抱起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这丫头。”卫衣微微一侧头,埋头在她肩颈处,微有热意,繁缕的脸挨着他的头发,只觉得满心欣喜。   片刻後卫衣抬起头,繁缕白皙的皮肤落下上淡淡红痕,如雪上红梅映。   “不许看了。”繁缕见他又看,立刻抬手捂着侧颈,另一只手又去遮他的眼睛,可惜却被躲开了。   卫衣趁机又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繁缕红着脸又忍不住笑意,翘了翘鼻子,睁着一双秀致的杏眼看着他,娇嗔道:“督主你怎麽如此睚眦必报?”   “一报还一报,小丫头,你可记住了。”卫衣笑着与一起她胡说八道,一只手将她往里挪了挪,让繁缕坐在他的腿上。   “此後终年,我都陪着大人一起走。”繁缕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东西的孩子,抱着他不肯撒手。   她兴许是有些可怜督主的,也或者是在可怜自己,想努力的抱紧对方,让自己有一个值得付出的牵挂。   “繁缕,可是你不怕吗,这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卫衣有些好笑的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问她。   “有大人在,我什麽都不怕,什麽都能过去。”繁缕当然怕,可这种时候,她知道,这句话她要说出来。   唯有说出来,他们才有一起走下去的底气。   “世间纵有千般好,万般风情,皆不如娶你为妻。”卫衣抚着她的鬓发,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认真而诚恳,满满的温柔。   繁缕想,即便是现在,死亦甘愿。   她闭上眼,说:“我愿郎君千岁,与我共白首。”   卫衣看她,其实早在那日清晨繁缕的一番话,他就不再想送她离开了。   卫衣给摄政王妃的密信关乎帝裔血脉,他想,这足以掀出波涛之怒,也足以扰得整个燕朝大乱,所以,这东西不能在卫衣的手中,也不能由他说出来。   摄政王妃能够如此干净利落的离开,而且,摄政王战死,为何屍身不立刻运回来,而是要等人去迎,定有蹊跷之处。   他们是那麽容易失败的人吗,必然不是的,卷土重来未可知。   北路行进艰辛,偏偏还要携小世子一同前往,真的是避祸吗?卫衣对此怀有疑问。   翌日,答案就来了。   “大人,宫外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摄政王府的萧先生奉命送来的。”陆午手中是一封信和一只锦盒,不算太大。   萧先生,卫衣第一个想起来的是萧均宁,而後才反应过来,是摄政王府的幕僚萧鸣,字凤歧的那位。   打开锦盒,卫衣手中拿着墨色长簪样的饰品,锋芒锐利,握在手里纤细微沉,触手冰凉。   “督主,这簪子看着好生奇怪。”陆午看见这簪子浑身乌漆墨色,不像是寻常簪子。   卫衣唇角一挑,将“簪子”拿了起来给陆午细看,徐徐道:“这可不是什麽簪子,你且好好看看,这像什麽?”   “这样子看起来像是一只燕子,燕子,黑色的燕子,属下知道了。”陆午念叨了几遍,突然眼睛放光道。   “不错,就是乌衣骑,堂前燕。”卫衣点了点头。   他打开火漆封好的密信,规规矩矩的楷书,内容不太多,不过是十来个字而已,可他却微微一笑,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倒是没有後顾之忧了。”卫衣把手中信纸折了两折,抬手摘下明纱灯罩,将信纸放在烛火上慢慢烧掉,墨色的字迹随之变成了灰烬。   陆午低垂双眼,看着桌子上的锦盒,心里不解,既然摄政王已经战死,又何必再与摄政王府多有牵连。   那信上其实并没有什麽事情,只是写了一个地方和一个人名,至於这堂前燕是乌衣骑的信物,也是摄政王妃给的他一个人情。   乌衣骑不同於西厂的是,他们说是听从帝王,但实质上还是听从玄衣的吩咐,卫衣则不同,只要他没有了西厂提督这个身份,其实就可能会失去一切。 第50章 审问   卫衣的西厂虽然压制住了东厂与锦衣卫, 但朝堂之中官吏对其俱是闻风丧胆, 实则又不是那麽的稳固。   靠得不过是皇帝的心思, 所谓设立与撤消不过是皇帝一句话, 而今, 卫衣想要维持下去, 必须要表现出对陛下的顺从。   早朝之後, 卫衣碰见萧均宁从御书房里出来,上前道:“萧大人这是怎麽了,失魂落魄的。”   萧均宁抬起眼又垂了下去, 不想搭理他,脸上青碴薄薄,侧颊还有一道红色的划痕。   卫衣看得可笑, 他们文官一向是很注重仪表的, 鲜少会有狼狈之相出现在人前。   “这自从抄了柏贤王府,萧大人反倒日日如丧考妣一般, 莫不是对柏贤王还要什麽愧疚之心不成。”   萧均宁抬起头, 狠狠瞪了他一眼, 语气恶劣道:“干你何事。”   卫衣挑了挑眉, 脾气甚好的样子, 萧均宁一甩袖子, 掠过他离开了,步履匆匆的,远不如当初的风流潇洒, 颓然又焦躁。   卫衣的视线随着萧均宁的身影, 目光触及另一道身影,步伐悠然,丝毫没有身为臣子对於皇威的畏惧,仿佛这长廊成了他自家的花园。   卫衣侧了侧身形,拱手淡笑,寒暄道:“国公爷,这是要来拜见陛下呀。”   卢国公已经是三十几许,穿着簇新整洁的朝服,颌下留了三寸美髯,长安城里文官都以此为美,对他不屑一顾道:“你这不过一介走狗,问得多小心死得快。”   卫衣微微一笑,对於卢国公的轻蔑并不愤怒,只是拱手道:“承蒙国公爷抬举。”   卢国公对他们这种人的厚脸皮,也算是有所领教,甚是高傲的冷哼一声,昂首挺胸的大步进了御书房。   卫衣看着他们,十分奇怪,这些人是怎麽有底气的,只一个皇後,他们就以为掌控了一切。   比起老国公爷,现如今的卢国公不仅沉不住气,而且惯爱甩脸色的,这愚蠢倒是一脉相承。   想到这,卫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尽忠之事是要尽快的,别院里还有几个人呢,留在别院的下属回到西厂,禀报道:“督主,属下有事禀报。”   “进来,说。”   下属垂头道:“督主,别院那里的几个人以绝食相挟,要见您一面。”   卫衣坐在桌案前不说话,持笔蘸了蘸墨,下属也不过多言,直到看着督主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完。   卫衣这才抬起头,缓缓道:“走,出宫。”   宅子还是当初带繁缕曾来赏梅的宅子,但经过几年的春秋变迁,俨然已经成为了卫衣手下另一个私设的西厂罢了。   门口的下属等候已久,见他骑马而来,迎了上来,道:“督主,请进。”   别苑春夏之时的梅林,只余枯枝孤寂,倒是地上绿意葱茏,花草丛生,卫衣顺着青石路进入了後堂,山竹已经早早在此等候了。   见到督主前来,躬身道:“督主,人在这里。”   卫衣点了点头,推门而进,花甲之年的老者颓然坐在房间里,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抬了抬头,刺目的阳光令他不适的闭了闭眼,已经两日没有水米沾牙,此时见到卫衣来还中气十足。   “卫衣,果然是你。”   “大人竟然还记得我,卫衣荣幸之至。”卫衣推开窗子,闷闷的房间瞬间散进一些清凉来,老者也有了些精神。   老者沉了沉声,抬眼道:“是陛下命你来的。”   “非也。”出乎意料的,卫衣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时候,卫衣完全没有必要说谎的。   老者很惊诧道:“不是陛下?”看向卫衣的目光变了变。   “是也不是。”卫衣回答得不清不楚。   “你究竟有什麽目的,索性只说了吧。”   卫衣点了点头,转过身徐徐道:“本座当年也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当初只有几位大人在重华殿里,先帝爷说了什麽,难道不是几位大人最清楚了?”   卫衣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两句话来,老者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口中的字眼,登时问道:   “你把他们也捉来了?”   “不错。”卫衣诚实的点了点头,转头张口道:“去,将另几位大人也‘请’过来吧,小心些,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卫衣的意思,是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孤勇奋战的,人多好商量。   几个鹤发银鬓的老者被人带了过来,安置了椅子让他们坐下,诸人看见卫衣都面露惊讶之色,又互相看到对方,心中顿时明白了什麽。   卫衣拈了拈袖口,道:“告老多年,想必几位大人也多年不见了,年纪大了,容易忘事,不如一起回忆一番,也好告诉本座一个正确答复。”   “你究竟想要什麽?”其中一人问道。   “本座想要什麽,诸位不是心知肚明吗?”卫衣俯身盯着他的眼睛,如同锋利的匕首,剥开层层遮掩,直视真相。   “呸,你这奸佞小人,也敢妄想染指皇权至上。”   登时一口鲜血啐在卫衣的面上,他的肩领上也染了红血,卫衣面无表情的,淡然眨了一下眼睛。   半晌,他才徐徐道:“本座麽,配不配也不是你们说的算的。”起码龙椅上那个,是货真价实的不配。   “你巧言令色,不过是为了谄媚奉主,利欲熏心罢了。”老者顾不得什麽气大伤身,嘴角仍残存血迹,便开骂道。   卫衣微抿着菱唇,站起起腰身来,慢条斯理的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轻轻拭去脸上的血迹,微笑道:“诸位大人尽量心平气和些,毕竟本座有的是时间,恭候诸位的答案。”   这些人都是讲究含蓄的文官,如今看来是逼急了,卫衣曾经受过的羞辱比这令人难过千万倍,他早已然能够心无波澜的应对。   老者气得面色发白,痛斥道:“你行此下作手段,还有脸站在这里,卑鄙无耻。”   卫衣皮笑肉不笑,口吐莲花道:“我的确手段不光彩,诸位心里难道就无愧於人了,摄政王战死,就真的有那麽简单吗?”   “你这个小人,见识浅薄,只看得眼前利益,哪知这天下安定何其重要?”   “本座当然知道,可那在我心里不重要。”卫衣不屑地冷笑,一句话堵了回去,他可没时间和他们在这里斗嘴皮子。   “当然,我也知道,诸位都是先帝爷身边倚重的辅臣,哪怕是舍生取义也是正常的。   可你们好好想想,今日我能对你们做的,对其他人自然也行得。”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众人不虞。   “不然呢,那就一炷香的时辰吧,诸位千万要好好回忆啊,本座可不希望出什麽差错。”卫衣关上了窗子,房间里每个人的表情晦暗不明,他们顾忌太多。   “山竹,给几位大人上些茶点,多年未见,应是叙叙旧的。”   “是。”   香糯酥软的糕点,茶香缭绕在房间里,但没有一个人吃喝,房间里一阵沉寂,下属倒好茶水後便退了出去。   “一炷香之後,本座来。”说完,卫衣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山竹上前来拿了帕子,悉心给督主擦干净衣领处,卫衣摆了摆手,道:“出结果了告诉本座。”   “是。”   卫衣在园子里随意走着,墙角青苔潮湿,卫衣很少来这里,到底是失了当初的味道,也没什麽人气。   “督主,有答复了,不过他们说只告诉督主一人。”   卫衣推门而进,只见五个人坐在一排,看着他的目光冷冷。   “好了,诸位,请说吧。”卫衣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   门窗微闭,只一缕光束穿过门缝,从他的下颌处掠过,落在地上成了光斑,眸色幽暗。   居中的老者垂了垂头,吐出一口气,低声说了一句话和一个名字,卫衣默默记了下来。   “诸位百年之後,定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後悔的。”卫衣微笑着说出这句略带诅咒的话,而後走了出去。   屋子里热闹了起来,有人不甘又愤懑道:“这样就告诉他了?”   “不然还能如何,现如今的卫衣,身後站着的是谁,你们还不晓得吗,不管是哪一位,你我等人的家族都无法抵挡。”老者粗重的喘息着,瞪着浑浊的眼睛,抬起头嘶声道,仿佛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咳嗽了两声,复又低下声去,说:“我们都已经是行将木就的老东西了,可那些孩子还年轻,不能因为我们的固执而一同殉葬。”   花白胡须的老者,目光惨然的摇了摇头,他尚有儿孙年幼,家中亦有举子待科考光耀门楣,不能毁在他手里。   “我等为燕朝尽忠一生,最後还要受这等阉人要挟,不甘心呐。”   卫衣掸了掸衣袍,仰了仰头,才从台阶上缓步下去,靴子踩在树叶上,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近乎冷漠地开口道:“送他们回去吧。”   “是。”   “记住,别让他们透露出去。”卫衣语气异常的风轻云淡,眉眼带笑,只是眼中冷冷的。   他尚且年轻着,比起无力那群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者,有太多的精力,他伸出手,看天空蔚蓝,还有多长的路要走下去。   “属下明白。”山竹了然,随即眸色一暗。   几位老者回到家中後,言游船遇水,中风瘫痪,他们本次出行,就是被卫衣以朝政之事骗出去的。   回到各自府邸,三四日内纷纷暴毙猝死,要不然就是卧床不起,口不能言,尽显灯枯油尽之相。   谁都知道有蹊跷,但没有人敢说什麽,卫衣对这种事一向是的得心应手,他既然能够弄死他们,自然也不会让旁人撬开他们的口。   左淩轩对此表示很不满意,他明明说的都是死讯,竟然还有人活着,这般还有何。   卫衣即刻跪地请罪道:“臣知罪,但臣此举也是为了陛下考虑。”   左淩轩回身看他,问他:“尔此话何解?”   “陛下容禀,”卫衣低垂了头,单膝跪地,恭声答道:“众所周知,这几位老臣乃是先帝爷的心腹,倘若一齐暴毙,必然会引起怀疑,民间多是流言蜚语,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的话,怕是会有损陛下的名声。”   左淩轩拊掌赞道:“卫卿言之有理,说来,寡人应当好好抚慰这几位老臣。”   卫衣从善如流地奉承道:“陛下英明。”   “不是寡人英明,而是卫卿你机敏有加啊。”左淩轩垂头盯着他的後颈,三分带笑,意味不明道。   “臣愧不敢当。”卫衣越发的恭敬,不敢造次,眼睛紧盯着地上光滑的镜砖。   左淩轩垂眸看向他,心想,原来这卫衣也不过如此,幼年在皇祖父身边的臣子,如今也跪伏在他的脚下。   摄政王也死掉了,还有什麽,他早已不是当初惶惑不安的稚子,这天下是他的,九五之尊也是他,还差最後一个,他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励精图治,德政善修,皇祖父和摄政王能做到的,他就更加可以了,没什麽难得,想及此,左淩轩心情又愉悦起来。   “许久没有去看过皇儿了,桐妃的生辰也将近了,不如去翠羽宫看看。”   忽而又想起了什麽,左淩轩口头一转道:“对,先去一趟皇後那里,宁润,命人去翠羽宫说一声,寡人晚间再过去。”   “是,陛下。”宁润低眉顺眼应道,转头吩咐人去翠羽宫送信。   皇帝似乎在极力避免什麽,甚至命人悄悄往皇後日常服用的膳食里,加了避孕的药材。   只不过被皇後从卢国公府带来的人发现,皇後误以为这药是妃嫔所为,倒是打杀了两个素日里与她不和的妃嫔。   宁润不知道这是为什麽,便与督主说了,卫衣倒是从其中嗅到了不同寻常。   “陛下自此之後,只命太医在其日常饮用的安神汤中加了料。”   卫衣闻言冷然一笑,原来也不是那麽坚固的联盟,处处提防,那麽他到底信任谁呀?   “这个摄政王府的幕僚,怎麽三番五次的给督主送东西。”陆午手里拿到了这个东西,进来对督主道。   “什麽东西?”听到是摄政王府送进来的,卫衣即刻抬起头问道。   “督主您看。”   盒子里是一张素色的银纹云轻笺,是一块红色的方印,银笺角落里的标志是黑色的飞燕,这是谁送来的不言而喻,看来玄机就在这印鉴痕迹上了。   卫衣些微细看之下,脸色微僵,呼吸噤了一瞬,许久才抬起头,凝重道:“这是前朝玉玺的红印。”   陆午错愕不已,探过头来细看,问道:“可是,玉玺不早就失踪了吗?”   “是呀,早就失踪了,才令人惊诧。”卫衣知道,这就是真正的传国玉玺,历经百年,数个王朝。   只不过前朝梁末帝见大势已去,便放火烧毁了朝露宫,而後自刎後,玉玺也随之不见了,先帝爷命人翻遍了整个皇城,不见其踪。   没有传国玉玺,便算不得真正的真龙天子,而这流失的玉玺,也是先帝久久不能释怀的遗憾。   边疆民风尚未开化,穷山恶水,摄政王妃一介弱质女流,去迎自己夫君的遗体还朝,对九五之尊不利的流言,在民间悄悄四散蔓延。   “送口信去摄政王府,就说本座邀贵府萧先生一见,就在那宅子里。”   “是,督主。”   摄政王府自从摄政王妃离开後,府人便已经闭府不出,失去了往日的荣光锦绣,低调的不成样子。   晌午过後,一辆青布小车从摄政王府驶出,七拐八弯转入了一家宅子,从後门进去。   从马车上下来进入宅子里的,是个格外年轻的男子,与萧均宁同出一族,唇色淡白,气度儒雅,穿着一身灰蓝色长袍,白玉腰佩,乌发长眉。   卫衣早早等候於此,极为有礼道:“萧先生,恭迎大驾。”   萧鸣意态温和,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看见卫衣也是淡然不惊,谦逊道:“不敢当,卫督主,久闻大名。”   “先生请进。”两人一前一後进入书房。   萧鸣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黑色的牌子,放到卫衣面前,落在桌子上的声音异常沉重。   他道:“这个,还要借一下卫督主的手,呈递御前。”   “这是?”卫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看着这黑漆漆的令牌,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乌衣令。”   知道是什麽东西後,卫衣并没有伸手去拿,反而异常谨慎道:“萧先生此为何意?”   这东西献给陛下,自然是好处诸多,但鉴於他与摄政王府的来往,此刻也不得不多了些许小心。   “乌衣骑,自然是要为陛下所有的。”   卫衣拿起令牌,他看向萧鸣,随即收了下来,堂前燕,乌衣令,看来这位萧幕僚很得摄政王夫妇的信任。   萧鸣道:“已然是决胜之期,何不破斧一博。”决胜局,只许胜,不许败。   “在下告辞。”   “对了,听说萧先生与陛下身边的萧大人,是一宗而出。”卫衣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徐浮清淡。   “是呀,可惜我没有六弟的果决。”萧鸣徐徐回头,湛然一笑道。   果决,一个吟风弄月的人,谈得上果决二字?这就很有意思了,卫衣道:“萧氏果然是人才辈出啊。”   萧鸣无意味的笑了笑,萧均宁的存在确实给他添了诸多不便,他们堂兄弟二人,选择了不同的路,自然要面对很多因为对方而起的质疑。   “萧先生慢走。”   卫衣抬眼漠然看向皇城,他忽而心潮澎湃起来,所谓幸也不幸,他不惧怕任何的阴谋诡计。   他从前只觉得不过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当他开始插手其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窥得不过冰山一角。   而今这棋局已经布下,他们这些局中人别无选择,要麽走,要麽死。   卫衣知道自己从始至终,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无论是明处的西厂,还是暗中的乌衣骑,都不过是用来巩固皇权的一种手段。   还在等什麽?卫衣不知道他们要蛰伏到什麽时候,也许,现在还不是时机。   卫衣沉了沉气,他等得到那一天。   林怀步步高升,左淩轩很信任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到哪里都带着他,对禄公公和宁润不同程度的冷落下来。   林怀的名字也渐渐为宫人所知,谁都知道,陛下身边有一位英俊神武的林大人行走御前,家世清白,尚未娶妻,总是引人注意的。   青黛看着他,总觉得没有她听说的那麽潇洒,大抵是她熟悉他的时候,林怀还是初入宫廷的侍卫而已。   有点欣然的感触,亲眼看着这个人步步日胜贵,成为小宫女怀春的情郎,青黛怀着一种长辈的心情看着她们。   在此期间,林怀也逐渐摸清楚了卫衣此人底细,这宦官一贯的没什麽好名声,比起贪得无厌的禄公公,更加阴晴不定,他听了传闻倒是很担忧繁缕。   陛下对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器重,这令林怀很高兴的,宦官当道,本就是国之祸根,他终有一日,能够除掉这些人的。   庄采女生了重病,几天下不来床了,皇後娘娘宫里赏了不少药,那病极为怪异,遍体生了小红疹子,痒痛不止。   太医不方便看,只好招了医女前去,可能是因为桔梗的缘故,庄采女自从那之後对医女都不太待见。   本来就只是个小小医女,自以为有了几分本事就敢算计她,害得她落入这步田地,即使是桔梗已经死掉了,但她心中的憎恨依旧无法消除。   拒绝医女的诊治,只是由身边的宫女描述了症状,再传达给太医,宫女描述的也不甚细致,太医面对暴躁的庄采女,也只敷衍的开了方子。   而庄采女又不愿意吃那苦涩腥臭的汤药,时吃时不吃的,病体缠绵,竟成了个病秧子,身边宫女也渐渐怠慢下来,庄采女气愤不已,又无计可施。   皇後娘娘对其倒是关切有加,姊妹共侍君主,要麽相依相持,要麽反目为仇,如今的境况,诸人也都看清楚了。   这堂姊妹二人,关系也不是那麽的融洽。   皇帝虽然对皇後荣宠有加,但掌管六宫之权,仍有一半握在桐妃手中,皇帝丝毫没有将宫权完全给皇後的意思。   繁缕很少见到卫衣了,他前所未有的忙碌,甚至是早饭都不能在一起吃了,繁缕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早已经没有了人。   她真的一点都不了解督主都在做什麽,从没有很认真的想过,从第一次遇见就知道,他做得都是杀戮之事,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第51章 卫衣   在左淩轩看来, 卫衣尚且还算是识时务, 便把他当成了一个好使的奴才。   他需要能为他所驱使的下属, 然而东厂显然不是那麽的得力, 锦衣卫在东西两厂的压制下, 更是扶不起的阿斗。   而这掌印太监也并不是全心全意都听他的, 总有些自己的小算盘, 思来想去,竟然也只有卫衣顺手一些了。   卫衣也从善如流,对陛下也算是唯命是从, 颇得盛宠,倒是禄公公不知怎麽的,面对卫衣的频频动作, 一时转了性, 对卫衣虽然仍然只是不冷不淡,却连敌意都没有了。   按说反常即为妖, 但卫衣已经顾不上个禄公公勾心斗角了, 如今的陛下面前, 已经不是单单说两句好听的就能哄骗得了。   更何况, 只要不是傻子, 禄公公这样两面三刀的, 都应该知道不要信任的。   弹劾卫衣的折子依旧是满天飞,倒不是卫衣又办了什麽惹人嫌的事情,而是他手下西厂的存在本身, 就令人忌惮憎恨, 西厂一日不倒,满朝官员就没有一个能够安稳。   左淩轩反而因为西厂的存在有些安心了,便对卫衣下了命令,只管放手去干。   卫衣倒是有些收敛起了之前的张扬与狷狂,不过那只是表面上的,暗地里下手只是更加狠厉,抓捕对陛下不忠的人,行为但凡有不检的官员,都会成为西厂番子下手的对象。   他们这样的人,想要做好一件事情的时候,便会周全到极致。   陛下要找什麽玲珑奇石,卫衣这边笑眯眯地应下,转头便阴沉下脸来,心里骂着尽会出幺蛾子,回了西厂一路吩咐下去。   眼看就要到了日子,却没有丝毫进展,卫衣也不由得焦躁起来,这日陆午带人回来,依旧是毫无音讯。   “滚,没用的废物。”卫衣怒声,转身狠狠一脚踹翻了一个下属,发了狠的吼道:“再找不到,回来本座就剁了你们。”   “是,属下遵命。”陆午等人灰头土脸的退了出来,他们这些西厂的番子在外面威风凛凛的,实质上也是不好过的。   曹子初一进来,就看见他大发脾气的样子,心里啧啧叹道,这太监就是阴晴不定,自己不高兴谁都别想好过。   “怎麽,下官来的不巧,卫督主这是怎麽了?”曹子初清咳一声,卫衣这才注意到他。   “曹大人怎麽来了?”   卫衣转过头来看他,神情立刻一转,雷霆化春风,并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情绪失控的样子,在外人面前还是要保持冷静淡然的。   曹子初显然没那麽有眼色,径直答道:“没什麽,就是来看看卫督主的威风,咳,顺带也是有求於卫督主。”   “哼,你们顺天府一帮窝囊废,除了会断断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耍一耍嘴皮子还会干什麽。”卫衣讥笑道,说话很是不客气,从来不是肯在嘴皮子上饶人的。   曹子初嘿嘿一笑,被他这麽讥讽也不恼怒,几年前溧阳郡主被掳走,毫无头绪的时候正是卫衣给他们提供的线索,也算是搭上了两三分的交情。   “有什麽话快说。”   曹子初虽然身为文官,一贯的看不上他们这些阉党,但他素来很会做人,卫衣也很肯给他两分薄面,这若是别人,卫衣直接一脚踢出去了。   他自行找了椅子坐了下来,小太监来上了茶水便退了下去,曹子初此时并不卖关子,拱手直言道:“我知卫督主近来正在为寻找天下奇石之事而烦恼,故来请卫督主行个方便,我自然也会帮帮阁下的。”   “你说的,和本座手上这件事有什麽关系?”卫衣饮了一口茶水,随手放下杯子,不耐道。   “咳,卫督主,您只要解决了我所说的这件事,您现在手头上的麻烦,便会迎刃而解了,而且,日後这说起来,其中也有您的功劳不是。”   曹子初知道,卫衣不是那麽容易听从别人安排的人,所谓不见兔子不撒鹰,来此之前就准备好了说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益。   “说来说去,还不是想求本座帮你办事。”卫衣一点面子不给,直截了当地说。   曹子初干笑了两声,眨了眨眼道:“咳,卫督主,您别这麽说啊,现在您帮我就是帮您自己。再而言之,那位知道了,日後也念着您的这份心。”   他猜的没错,卫衣的确是心动了,他反复看了看曹子初,此人表面上有些胆小怕事,又不大思进取。   可反观来看,这人未免还有些藏而不露,很是懂得为官之道。   “究竟什麽事情?”   “举荐一人到御前。”   卫衣眉心一拢,沉声问道:“什麽人?”   “对您我都有益的人。”   卫衣一手支着下颌,挑了挑眉道:“说吧,曹大人,是何人给您支的招?”   无端端的,哪怕是他曾经帮过曹子初一次,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曹子初怎麽会突然想找上他来。   “还真让您猜着了,是一位萧姓幕僚。”曹子初一脸浮夸,不走心的奉承道。   卫衣轻哼一声,心想这个乌衣骑倒是厉害,连曹子初也收拢了,蹙眉问道:“他没有离京?”如今的情势算不得好,留在这是非之地,无异於找死。   曹子初答:“这个倒是不大知晓,不过他遣人同下官说过,有事可以来找您。”   “这倒是个聪明人。”   卫衣哭笑不得,萧鸣自己不出面,只靠一只画出来的大饼困住他,就要他为他们心甘情愿的办事,偏生这一张饼他还觉得馅不错。   最後,曹大人满面春风的离开,他心觉得这一条路总算没有走错,脚步也比之前来的时候要轻快许多。   卫衣大凡心绪不好的时候,都比较晚才回去,免得被繁缕看见吓到她,哪里会有人时时笑脸迎人的,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总忽会有爆发的时候。   在陛下摄政王这些上位者面前,卫衣俱是俯首帖耳,甘为驱从的奴才,卑微又忠诚,还有着一些狡诈与聪明,在他们看来可笑的野心与谄媚。   外人只道他喜怒无常,恶名昭彰,陆午等人知自家督主冷酷无情,笑里藏刀;繁缕看得却是他温柔清隽,总是笑语宴宴。   卫衣常常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面对不同的人,不由自主的就会转变性情。   卫衣自然不是侦查案情的,那都是刑部大理寺的事情,但陛下的一句话,无论多琐碎的小事,他们都要严正以待。   “出宫。”   出宫後的卫衣颇为烦恼,不知是不是今日出门没看皇历,才出来不久就与人发生争执,只是一件小事,但由於双方脾气不好,都成了大事。   对方三个人,锦衣华服的,看得出是哪家的公子,正指着卫衣不干不净道:“看这娘娘腔的样子,莫不是哪家的小倌。”   卫衣斜瞥了此人一眼,陆午觑了觑自家督主的神情,平淡无波,看不出是好是坏。   卫衣相貌在燕朝来说,还是偏於阴柔的,看着也不像是很能打的样子,难免给人以轻视之心,说话时习惯性的压低较细的声音,颇有几分斯文气息。   这几人仍然不知死活的挑衅道:“啧啧,看着皮薄骨头贱的,一拳都不够爷爷打得。”   陆午在旁忍不住侧了侧目,心中为他们哀悼,真是典型的话多嘴还贱,无常不找你,自来寻魔君,这不是活生生的找死麽。   “那还说什麽废话,动手吧。”   卫衣笑得春风和煦地摆了摆手,示意陆午等人无需动手,抬手解了系带,松开了身上的披风,一身罗袍,微抬下颌,一身常服衬得面白秀致。   那几人横冲猛愣的,握着拳头就冲了上来,见卫衣岿然不动,甚至轻佻的笑了笑,那几人心中更是羞恼,长安城这地界,还没有敢不给他们面子的人。   卫衣以掌迎拳,一手反折对方臂弯,出手迅速狠厉,随即发出“哢嚓”一声,一条手臂便被生生打断了。   另两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个白面书生样的人如此厉害,齐齐大吼一声也冲了上来,卫衣自然也不能冷落了,掌风淩厉,招招致命,两脚踹爬了二人。   “尔等还有何话好说?”陆午过来将斗篷给自家大人系好,卫衣微微垂眸看着几人,语气里不带一丝火气,面色淡然。   几人疼得呲牙咧嘴,鼻青脸肿的站了起来,却仍然叫嚣着说:“你是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跪下来老老实实磕几个头,爷爷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秋日午後,阳光晴好,那极致的亮堂落在卫衣秀白的面容上,笼出层次分明的暗色,干净利落,偏却生出了渗人的晦暗阴冷之色。   他近乎邪狞地笑了笑,阴恻恻道:“你问我是哪条道上的,本座乃是西厂这条道上来的,你还有什麽想说的?”   “你说什麽,西,西,西厂?”几人神色几经变幻,面面相觑,惶惶不安,西厂之名犹如恶鬼,尤其对於他们这些官家子弟。   被打断了手臂的人强忍疼痛,思忖了一下,显见是个善於投机的,迅速低头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我几人乃是卢国公府的人,此前得罪之处,还望卫督主恕罪。”   显然,卫衣并非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主,见他们跪了下来更是摇了摇头,一听他们开口更是停下脚步,走到他们面前来。   “你看本座像是很宽容的人吗,更何况,阁下都这麽威胁本座了,倘若本座这还放了你们,岂不是太让人小看西厂的为人处世之道了。”卫衣冷然笑道。   他混迹宫闱多年,岂能听不出这人明里告罪,暗中软语威胁的意思,这下更是不肯松口了,好不容易送上门的筏子,不兴风作浪一番,岂不是太可惜了。   “卫督主,请饶恕我等此次莽撞……”   “大哥,你求他一个阉人做什麽,难不成他还敢和卢国公府对这干不成。”   听见这狂妄的叫嚣,卫衣陡然有些兴致缺缺,卢国公府的人,也不过如此,微抬着下颌瞥了一眼他们,转身吩咐道:“来人,把他给本座带回西厂去。”   “你凭什麽,卫衣,不要以为你是西厂督主就能无法无天了,我卢国公府也不是好欺负的。”陆午带人压住他的手臂,那人奋力挣紮着。   “不给你点颜色瞧瞧,真当本座心慈手软了,来,给这狗东西看看,什麽叫西厂的待客之道。”卫衣冷笑道。   “是何人在此喧闹?”一藏蓝色的轿子停落在此处,从轿子里出来的是如今的刑部尚书徐琅。   徐琅是礼国公爷的亲弟弟,礼国公府与卢国公府最不同的便是,礼国公府人才辈出却恪谨守礼,执事温恭,说出去都是十分让人称赞的。   徐琅问明了事情的起因结果,最後思忖了片刻,道:“原是卢国公府的人,不如卫督主就饶恕他们这一遭罢,也免得白占了西厂的地方。”   卫衣不意与他们多加纠缠,更何况他目的已经达到,没什麽必要,顺势就着徐琅的台阶下来,摆了摆手道:   “既然是徐尚书求情,本座就暂时饶你们一条狗命,来人,把他们的狗腿给本座打断,扔到卢国公府门口去,本座倒要看看,卢国公爷认不认这几个东西。”   卫衣耍了一场好威风,张扬跋扈的西厂提督,又即将在诸位御史大人的奏折上重新走一遭。   “督主晚上不回来了?”繁缕有些惊异,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的和督主说过话了,他忙起来的时候,连吃饭都是可以忽略的,如今连回来都不回了。   小平子低头答道:“是的,督主命人传话回来,说是今晚有要事。”   “那好吧。”繁缕叹息了一声,揉了揉肩膀,镜子里的女子没了初进宫的稚气和天真,倒是惆怅多了一些。   小平子摆好晚膳,劝道:“夫人,先用饭吧。”   “嗯。”繁缕点了点头,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督主不回来也没什麽食欲。   繁缕有点担心,暮色四合,窗外看不到什麽远景,只有树影斑驳,督主每每出宫去总不是什麽好事,她只是有些担心他。   与此同时,卫衣半点事情没有,反而因为打了一架,松动了筋骨,通身舒服。   “督主,到了。”   卫衣从马车里下来,眼前是一条艳旗昭彰的长街,倚红偎翠,暮色渐深,此时已经陆陆续续亮起灯笼来,这楼里的姑娘白天都歇息的,此时才开始梳妆打扮,准备接客。   “大人,就是这里了。”   卫衣知道这里,但他从不会亲自来这里,而是由陆午等人传递吩咐消息,但这一次把地方定在这里,的确是挺出乎意料的。   “大人请进。”卫衣一身常服,抬了抬下颌,随即抬脚走了进去。   “呦,公子里边请,姑娘们快来啊,……”   温柔乡里脂粉浓香,卫衣径直走了进去,陆午等人面色肃然,跟在督主身後。   还未等有女子靠近卫衣,陆午上前阻拦,对人道:“我们已经提前定下了花魁娘子。”   众女闻言只得讪讪退下,花魁与她们是不同的,不用出来迎客,仅仅凭着名气就能招引来大批的客人,都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来。   “原来是贵客,快快请楼上来。”   陆午推开门,卫衣缓缓走了进去,迎面而来是漂浮的香气,桌上红锦灿灿,美酒佳肴,香气熏然。   房间里女子姿容甚是娇美,艳装丽服,怀里抱了琵琶,卫衣鼻尖脂香浮动,有些缠绵的甜香腻人,闻之心动,他抬眼看向这花魁,与外面那些迎客的女子不同。   “客人可要听一曲?”花魁声如流莺,娇软缠绵。   繁缕从来不怎麽用这些胭脂水粉的,身上常年只是药香,带着些微的苦涩,很独特的味道,卫衣起初很不喜药味的,如今却已经习惯了。   然而已经很久没有与繁缕好好说话了,卫衣心下有点惦念,这个时辰她应当回来了,可他又不在。   总要再等一等,很快就是时候了。   卫衣先是打量了一下这房间,格局精巧,一面屏风隔出了两处空间,才转头摆手道:“不用,你下去。”   “是,奴家告退。”女子抬了抬头,犹豫了一下,随後悄悄看了屏风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卫衣自然不是为了来见什麽花魁,恰恰相反,他为见的是一个男子。   房间里没了别人,只有香炉冉冉升起白烟,他才扬声道:“请出来吧,阁下想必也来了很久了。”   殷斯这才从轻纱屏风後走了出来,与卫衣差不多大的年纪,也是一副斯文长相,没有一点江湖人的莽撞,反而甚是知礼道:“在下乌衣骑殷斯,陛下面前,还需卫督主引荐。”   “可你不是玄衣。”卫衣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又看了看这红妆粉白的青楼,觉得这人委实不太靠谱的样子。   唯有玄衣大人才能与陛下见面。   殷斯笑道:“卫督主,倘若出来的真是玄衣大人,只怕那位也不敢信呐。”   此话倒是真的,前脚下手谋害了人家的夫君,後脚就知道对方身份,怕是要气死的。   “你怎麽就知道本座引荐了,陛下就会信呢?”卫衣摇摇头,这人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还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怕不是个傻的。   殷斯露出一抹笑意,徐徐道:“卫衣,你当真看不出我是谁?”   “你是,张影。”卫衣猛然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他面前的男人。   “是啊,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总是足以让陛下信任了吧。”殷斯霍然露出笑容道。   张影早在七年前失踪了,那曾是何其出色的人物。   “好,本座答应你。”沉默良久,卫衣一口应下。   卫衣什麽都舍得出去的,他们这种人,除了命,还有什麽不能舍的。   半夜回到西厂,小平子提着灯笼迎他回来,房间里的烛火一直亮着,小小的一间屋子,很令人温暖。   “怎麽还没睡?”繁缕坐在桌边等他,一碟翠玉豆糕被吃了大半,捧着一杯热茶慢慢的喝,另一只手翻着书。   听见卫衣的声音,她才抬起头,伸了伸懒腰,带着点鼻音道:“我一直等着督主回来。”   卫衣走近了,繁缕突然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不像是撒娇,卫衣察觉了出来,问她:“繁缕,你怎麽了?”   繁缕知道这些机密之事,卫衣不能说,她只是心慌意乱,但她知道,一定出事了。   她见过的太少,不能形容是多大的事,但一定会对督主有所威胁。   “嗯,怎麽了?”卫衣看她心事重重,一只手捧起她的脸颊。   繁缕摇了摇头,抬手抿了抿耳畔的发丝,低言道:“我也不知道,大人,我这几天总是心慌意乱的,您说,是不是要有什麽事情?”   卫衣对她的直觉还蛮惊讶的,随即舒展一笑,安抚道:“放心吧,有天大的事,也不会伤到你。”   繁缕想了想,也是,她一个宫女能掺和上什麽大事。   “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只是这宫里,能让我惦念的唯有督主了,我虽然不懂那些,但也知道是很危险的。”   “能有你惦记着,已经是让我最高兴不过的事情了。”   卫衣只能尽力不让这些动荡波及到她,只不过,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能否全身而退,更何况这些依附他而存的人了。   繁缕倚在他怀中,一边说着宫里这些日子的事情,漫然道:“我看庄采女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听说已经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一心求死的样子。”   卫衣闻言眨了眨眼,怕是在庄采女看来,她已经付出了一切,却仍然得不到回报,这心灰意冷,已经太多。   繁缕攀上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肩头,卫衣偏头捧着她的脸亲了亲,很熟悉的味道,不由得想起今日那胭脂浓香。   繁缕其实应该也很喜欢这些胭脂水粉的,色彩艳丽的裙裳,只是留在这深宫中,被剥夺的东西太多了。   所喜爱的,所拥有的,在这里都是不能出现的,被剥夺舍弃。   他忽然问道:“繁缕,倘若只有你一个人,你可活得下去?”   往前的时候,他问过许多次这样的问题,繁缕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混淆视听,他也都轻轻放过去了,这一次,却很直接的问了出来。 第52章 托付   东厂本来还要火上浇油一番, 没想到才浇了半截, 当即就一盆冷水泼下来, 陛下居然毫无芥蒂如此宠信卫衣, 这一次的弹劾只能证明, 卫衣的地位又稳了一层。   因此都察院御史台不少人里, 把卫衣的名字铭记心间, 倒不是多喜欢他,而是将弹劾卫衣,当成了为官生涯的信念, 力求能够有朝一日将卫衣拉下马,推翻这个令百官厌恶的西厂。   渐渐的,风声也就淡了下去, 又涌上来的奏折大致是, 卢国公府的纨絝子弟扰乱长安,紧接着又是一场口水仗,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卫衣暗中的推波助澜。   卢国公很想找卫衣的麻烦, 奈何此人生性狡狯, 只得憋着一口气, 再待时机捉住他的把柄报复。   卫衣虽然不怕这些人, 但也觉得很烦恼, 如此一来少了许多麻烦,倒也乐哉。   私下让人悄悄给顺天府的曹大人,送去了一包不错的茶叶, 个中意味, 彼此心照不宣。   “陛下召你入宫觐见,这麽多年,想必宫里的规矩,张大人不曾忘记吧?”卫衣坐在椅子上,悠然地问道。   殷斯脸上依旧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激动之情,听见卫衣的话,淡淡答了一句:“怎敢。”   殷斯换了一身崭新衣袍,以示郑重,又梳洗一番得当,拿着锋利的刀子,对着铜镜轻轻刮净了胡须,一张干净的面容端的英俊坚毅,眉眼间俱是可以信赖的稳重。   虽说陛下不是看面相信谁,但这样的相貌举止,无疑会令人从一开始防备之意淡下。   卫衣在旁看着他剃胡子,心下有些复杂,两相对比下,他面容越发显得是阴柔之气。   陛下召见张影,情绪没有那麽激动,只是有些紧张,这一次来的人,是否可以信任呢,像是忠於父亲一样,忠心於他。   殷斯与陛下的会面相当顺利,当然,是卫衣秘密带进来的,殷斯见到了陛下,抱头痛哭?这当然是,没有的。   “臣先太子旧人张影,拜见陛下。”厚重的帘子被重新放下,一切的声音隔绝在了御书房的内殿里。   仅仅方才的一句话,令卫衣为之大赞,说的太有水平,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   卫衣带了人进去後,便很有眼力见儿的退了出来,顺便命人关上了门,然後留守在殿门外,随时等待传召,林怀也恪尽职守的守在门外,两人如同不认识一般,一言不发。   冷风徐徐,吹得卫衣面寒身冷,那微小的冷风无孔不入,顺着衣领钻进去,通体寒凉,他丝毫没有畏缩之态,这些能到御前伺候的宫人,都不是一般人。   左淩轩留殷斯整整密谈了一个时辰,最後殷斯出来的时候,九尺男儿双目微红,看来是情绪起伏很大。   想想也是,进入正题前必要追忆一下先帝,再诉说一下对先太子的忠心,君臣二人再感慨一下缘分,卫衣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在说正事而已。   殷斯很快就收敛了情绪,拱手自若道:“卫督主,走了。”   卫衣陪着殷斯往外走,他带进来的人就要由他带出去,这事断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不然他们怕是要炸。   “哎,对了,你找来的那石头当真是玲珑石,本座没看出什麽特别的。”   卫衣微微蹙眉苦笑,他怎麽看,都是平平无奇的一块白石头罢了,顶多就是那上面天然形成的孔洞奇特些。   本来正在沉思的殷斯闻言,抬手指着他,很义愤他的不识货,嗤笑道:“那是因为卫督主您呀,不知这其中玄机所在。”   卫衣心想,他又不是什麽文人墨客,对着一块石头还能怡然自得,吟出千古佳句来。   “入夜或者於黑暗之地,以烛火照之,观影即可。”殷斯看他的样子,无奈答道。   “你这个西厂的确不受人待见,我在任时就是猖狂至极,没想到愈演愈烈了。”   卫衣看着他沉沉一笑,道:“这水越混,你们不是越得利吗?”   “咳,这个我承认,”殷斯实在的点了点头,又接着方才的话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西厂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没有,即便知道,那又如何,本座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西厂卫衣又不是知错就改的人物。   卫衣一路将人送到了宫门口,殷斯冲他略拱了拱手,道:“卫督主,告辞。”   卫衣回去就让人把那石头搬了出来,不过是一块玲珑石,雪白如玉,天然构造,从正面看去正是个亭台楼阁,陛下不知什麽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些奇石。   况且虽然是少见,但对於皇帝的确不算什麽稀罕物。   山竹手执灯烛,站在正面照过去,让卫衣从一面去看墙上的影子,道:“大人这样看。”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色将晚,那石影落在墙上,中间的烛光透过去,竟然宛如一位正起舞的月宫美人,双环髻,披帛飘逸。   卫衣也不禁拊掌叹道:“造化神奇,鬼斧神工。”   香烟雾影,烛火摇曳间那人影竟也仿佛活了,在墙上翩然而动,良久,卫衣说了一句:“这石头的确是罕见。”   既然已经亲眼验证过了,那便可以去献给陛下了,不过还是要先行回禀,经过陛下同意才能呈上。   果然,左淩轩闻之很高兴,命人在观霞水榭设宴,要与皇後娘娘共赏奇石。   卫衣一进入水榭就觉得不对劲,而留在这里的宁润道:“陛下去了庄采女的居所,据说是庄采女中毒了,命我在这里等着督主您过去。”   卫衣暗咬了咬後槽牙,暗生恼意,这赶得真他娘的不是时辰,这破石头算什麽祥瑞,他的麻烦一波又一折的。   卫衣一进入殿内,便有几道目光掠了过来,其中便有庄采女的堂妹,当今的皇後娘娘。   卢皇後却是第一次这麽近距离看见卫衣,她对这个名字很熟悉,在家中时便时常听见父亲和叔叔们喝骂此人,其中不乏鄙夷唾弃。   本以为是个老奸巨猾之辈,此刻看来,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宦官,不及而立之年,难过祖父等人如此忌惮於他。   卢皇後转头看向帘帐後,里面躺着的是庄采女,她的堂姐,现在她病了,病得很严重,无药可救。   左淩轩坐在上首,果然一转眼就看见他进来,招了招手唤他上前来,懒洋洋道:   “卫卿,想必事情的经过你都已经很清楚了,此事就交由你来查明了,给你七日时间,寡人要得到满意的答案。”   “是,臣谨遵圣谕,定不负陛下信任。”卫衣低眉敛目的应下,左淩轩甚是随意的点点头。   他心中甚是不快,本想着好生赏玩一番新得的玲珑石,这下又被庄采女这件事扰了兴致。   而卫衣这期间,也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看来这位皇後娘娘对他也很不善呀,他自然知道这敌意为何而来。   所谓满意的答案,有两种涵义,一种是真正的真相,另一种是能够掩饰太平的“真相”。   看这般情形,还有陛下的态度,想必是後者无疑了。   虽说要个假的,但查还是要查,甚至最後得出的答案,要比真正的真相还要合情合理。   这时,太医走了出来,道:“回禀陛下,庄采女已经醒过来了。”   闻言,皇後与陛下先後站了起来,走进去看中毒醒来的庄采女,卫衣也跟在後面,也好观察一下庄采女的样子。   “陛下,您可算来了。”庄采女重新见到了陛下,却是病态枯槁,面色惨白如鬼,左淩轩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看见陛下前来,激动地几乎撑臂起来,再抬起眼些,就看见一旁虎视眈眈的卢玉采,卫衣还有太医等人。   左淩轩本来还有几分旧情,此刻见她病容不复从前,在旁又有更加荣光胜锦的皇後娘娘映衬,那浅薄的怜惜也旦消无存。   “堂姐,你可算醒过来了,本宫与陛下不知多担心你。”不待庄采女出声,皇後娘娘径直扑上前来。   握着庄采女微微抬起的手,冰凉不已,一边不着痕迹的暗暗用力压住被子,令想要说话的庄采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庄采女张着嘴费力的喘息着,心下一片灰冷,又怒又恨,陛下近在眼前,她的公道就在这里。   此时皇後却倾上身来,挡住了身後等人的视线,红唇轻启,无声的动了动,锦被下的玉指紧紧掐住她的手腕。   她说:“你就死心吧。”   “你,你……”庄采女被压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闪而过的怒色,却被卢玉采借故为其敛发而遮了过去。   房间里闷热,她脸上渐渐浮起潮红之色,眼眸晦暗哀凉,不知是闷得还是气的,竟然呈现出几分活泼的生气来。   “姐姐你怎样了,可好些了?”   “我是不好了,不过看堂妹你,倒是好得很嗬……”庄采女心下恨恨,嗓音嘶哑森冷,死死的盯着她,令一旁的太医等人闻言瑟瑟。   “瞧,倒是我见堂姐醒来失态了,竟忘了陛下还在这里。”皇後微微一笑,泰然自若的低头道,语气里带着不多不少的关切之情,俯身恭敬退到陛下身後。   左淩轩本不想说什麽的,但如此被皇後推了出来,也不好什麽都不说,只干巴巴道:   “庄采女,你好生修养,寡人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决不轻饶害了你的人。”   公道,她的公道就在这里,可这公道不成公道,她永远也讨不回了。   “我,我……”庄采女心中又悲又愤,一时胸闷气短,急火攻心,竟“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复又昏迷了过去。   “陛下,臣妾看姐姐还没有恢复过来,也不是一时就能好的,陛下也劳累了,不如先去歇息吧。”   “也好,那余下的事情就劳烦皇後你了,寡人也的确是累了。”左淩轩点点头,匆匆说了两句,什麽都顾不上交代,转头就走。   庄采女方才的那一口血,似乎溅到他的衣裳上,说不准还是有毒的,赶紧回去沐浴才是。   “卫督主还不离开吗?”卢玉采目光转向在殿中查探的的卫衣。   卫衣袖子自妆台轻轻扫过,拱手恭谨道:“是,臣告退。”   院子里呈现出一片枯败凄凉之色,冷风瑟瑟,卷起枯叶飞旋,卫衣打外面回来,走到她面前摊开手,帕子里露出一颗药丸,问她:“繁缕,你能查看出这配方是什麽吗?”   繁缕垫着帕子接了过来,审视了一下,这药丸乌黑,只有食指的指甲大小,外面裹了薄薄的一层蜡皮,闻上去也没什麽味道,不过就是寻常的药丸罢了。   “这是大人从哪里得来的?”   想了想,与她说了也无妨,这药丸是在庄采女的妆台上找到的,那瓶子上写着玉露丸。   此物乃是宫中妃嫔滋补容颜的养颜圣品,乃是太医院研制而出,以温酒服用上佳。   她闻了闻,和其他普通药丸唯一不同的就是闻上去有些花香,不过想一下也很正常,谁会喜欢那苦涩的东西,必然是要又香又甜才好。   繁缕将东西清洗干净,杯子也让小平子拿了丢弃掉,这些东西的毒性,并不是那麽容易清洗掉的。   “怎麽样,是有毒吗?”   繁缕摇了摇头,答道; “从目前来看与那太医院的方子一样,只不过这其中有些东西分量多了,不会致命,少了又不起作用。”   “不能看出准确分量的配方吗?”卫衣看着她捣弄着手里的家夥。   “并不能很清楚,这可能要医术更加高超的太医才能看出来了。”她摇了摇头,用烛火烧净银釺子,又低言道:   “我们虽是医者,但是这拿药害人,却远不如宫里无师自通的嬷嬷。”   卫衣一时默然,只看着繁缕手下娴熟,专心致志,眼眸发亮,手下调弄着小小的药丸。   “那你就先把大致的配方写出来一份。”卫衣本就是私下拿到这东西,顺便让繁缕看一看。   “这味药是什麽用?”   “补气血的,有毒但是无害。”   卫衣发出一声轻笑,不解道:“有毒怎会无害,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当然是含有毒性的,但这毒性只是微量,只要把控得当,并不足以致命,少了不起作用,多了又会致命,需要拿捏得很好才能制出这养颜圣品。”   “大人知道鹤顶红吗?”   “知道,乃是毒物,又名貔霜。”卫衣回答的很干脆。   繁缕看了他一眼,道:“督主只知此乃毒物,却不知这药剂的多少,其实和毒性如何有很大关联。   譬如这貔霜,如若只是微量,可令人常年面色红润,颜光盛锦,而且可以用於医治哮喘,《千金方》中也曾记载,可用於治疗疟疾,牙痛等病症。   或许这药丸中的剂量只要微调,本无害处,但只要加以旁物辅佐,便会产生毒性,或者,这药的毒性微小至不计,但长年累月的服用,也会致命。”   卫衣看着她,因为这医理,温婉的女子眸光炙热又熠熠生辉,前所未有的璀璨与美丽,他一直知道,他的繁缕是如此的聪慧,也会很强大。   倘若与他联手必然是一大助益,即便她是不情愿的,只要他说了,繁缕会很听他的话,他知道,但他不会。   “让小平子进来收拾一下,这些东西都不能用了。”   卫衣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包括其中皇後娘娘的举止,还有自己的揣测,问繁缕有什麽想法。   他既然脱离不了这旋涡,只能让繁缕慢慢的渗透直至习惯。   “大人是怀疑皇後娘娘做的手脚吗”   卫衣默认,而且肯定不是表面上那麽简单。   “倘若如此,我不是很明白,既然同出一族,又何必自相残杀,不是应当一致对外吗?”繁缕蹙了蹙眉,托腮很是不解。   庄采女固然不讨人喜欢,但若说眼中钉,肉中刺,对卢皇後而言,也应当是诞下皇长子的桐妃娘娘,首当其冲吧。   “所以这就是为什麽你只是医女,而她们是主子了。”卫衣一只手拿着配方看,泯然微笑着道。   他不太通医理,但这上面有些药材的名字,却是再熟悉不过,共有的特点就是能害人。   繁缕闻言轻抿了抿唇角,没有反驳,倘若要她做这些违背天性的事情,那她宁愿做一个宫女。   “大人的意思,是皇後娘娘有什麽阴谋才会做下这事?”   “不错,本座怀疑这之後还会有什麽算计。”卫衣坐在软塌上,揽着繁缕低言道。   繁缕在他怀里侧了侧身,大胆猜测道:“会不会只是皇後娘娘与庄采女在家中时的过节,才导致如此。”   其实根本没有什麽阴谋诡计,皇後娘娘也不是那麽心有城府的人。   卫衣断然否决道:“不可能,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就凭那一日他们所目睹的争执,这位卢皇後就不是个心思浅薄的人,况且在卫衣看来,这位皇後娘娘的一举一动都有卢国公府的意思。   卫衣不是善男信女,以至於在揣摩人心的时候,想法也较为阴暗。   繁缕提出的这个想法,对他来说有些可笑,但细细一想,亦不是没有可能。   “不管有没有,是不是,我既然接手而这件事,它就必须有一个本座才满意的真相。”卫衣垂下眼皮,秀致又好看,嗓音沉沉。   繁缕懂得了督主的意思,他其实是怀着某种目的,所谓真相,不过是看对谁有益了。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为何看起来很简单,又是非分明的事情,到了大人眼中,就如此复杂?”   “因为事实上就是,真相原本就没你看到得那麽简单。”卫衣神情很淡漠,手指摩挲过她的脸颊,细长的眉眼,微垂的眼中透出一种莫测的情绪。   “大人,你这样就有些吓人了。”繁缕讪讪一笑,卫衣的指腹温热,从她的脸颊一直到耳後,顺着颈项下来。   他很温柔的说:“你不用怕,这里是西厂,有我在就没人敢动你。”   就是怕你呀!   庄采女中毒事件,在宫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最後由卫衣查实,乃是有人勾结曾被庄采女欺辱的宫人,谋害於她,故意在药和熏香中做了手脚,还了庄采女的公道。   繁缕听到此事结果後,问过卫衣,说:“督主是拿了无辜之人填的真相?”   “非也,处死的两个宫人的确参与了此事,只不过他们的幕後主使我没有说出来。”卫衣安抚道。   卫衣对她倒是越发上心了,繁缕自言受宠若惊,这可与前些日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要一有空闲了,卫衣就留在她身边。   哪怕两个人都不说话,坐在一间屋子里,自己做自己的事情都行。   明晃晃的日头落下来,繁缕捧着书恹恹的低垂着头,鬓边有发丝落下挡住了眼睛,卫衣看出她其实已经睡着了。   繁缕对他倒是敬着又粘着,很舒服的一种相处方式,卫衣鲜少在外面提起她,没有必要,他们这样的身份只会给繁缕带来更多的麻烦。   繁缕打算给他裁一身棉衣,这冬天卫衣也经常要出宫去,她做得厚实一些,还有靴子,卫衣一向喜欢穿的利落些,骑马什麽的都不妨事。   卫衣正在换衣裳,背对着她,但单单只看见强健的脊背,就能够令人遐想了,更何况繁缕还是头一次看见。   “哎哎哎,呀,我的天!”繁缕惊呼了两声,才抬手捂住了眼睛。   卫衣从不在她面前露出身体,她也晓得是什麽意思,谁会想到他在这里换衣服。   这一回,卫衣反而被她这举动搞得哭笑不得,出来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这举动,与掩耳盗铃有何异。”   繁缕笑吟吟地放下手,脸上丝毫没有羞涩之意,卫衣上身袒露在面前,脊背上那很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其中最近的就是卫衣被毒箭射中的那一次。   “哎呀,这伤疤淡了许多。”繁缕摸了摸那遗留的伤痕,说:“还好当时救了督主,这伤口可太危险了。”   繁缕无比庆幸当初的举措,若不然她如今都不知道已经在哪里了。   “不过,当初督主为何会被人会刺杀?”   卫衣徐徐解释道:“因为我当初在外人面前,故意撕破了他们伪善的面皮,所以他们恼火了,便要杀我灭口。”   “那想必是很失颜面的事情了,所以才会恼羞成怒。”繁缕听了笑道。 第53章 狼狗   张影进宫的次数逐渐增多, 卫衣知道, 他已经顺利获得了陛下的信任。   但同样的, 陛下对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林怀, 也异常信赖并重。   这个林怀尚且不足为虑, 卫衣并不将他放在眼中, 沉浮多年, 他看得出此人如何。   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跟着同样心性浮躁的陛下,怎堪一击。   林怀渐渐的, 在陛下的影响下,还有多日以来的眼见为实,从当初因为繁缕而对卫衣产生浅薄恶意, 转变成了单纯的因为对方人格而浓厚的敌意。   但他更懂得什麽叫喜怒不形於色, 面上反而没了当初的莽撞,而是虚与委蛇。   他来到陛下身边的时机很好, 正是能够博取陛下信任的时候。   至於殷斯的身份, 他也听陛下说过了, 对张影之名, 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那时候卫衣初初坐上这西厂督主的位置, 根基未稳, 而张影所携的锦衣卫叱诧风云,精悍潇洒,即便是於京城卫相比也不落於下, 风头无二, 那是锦衣卫曾拥有的辉煌。   就是他,也想过要进锦衣卫的,只不过後来听从家母之言,为求安稳,才入了御林军。   锦衣卫与西厂厮杀的很厉害,他有些奇怪,卫衣为何要举荐自己的对手。   这其中不同寻常,但奈何他没有证据。   繁缕回到西厂,便发现桌子上摆着一个崭新的药箱,卫衣见她回来,抬了抬眼道:“那个是给你的,以後就用这个新的吧。”   繁缕惊讶地笑道;“督主怎麽想起给我打个新药箱?”说着,放下东西,走了过来翻看起来。   繁缕摸了摸新漆的面,她的旧药箱用了很久了,本来是在太医院就可以换了,不过她总是忘记,督主竟然注意到了。   不过令人疑惑的是,督主虽然心思细腻,但绝不是会在这种小事上花费心思的人。   “这和你之前的药箱不一样。”卫衣道。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繁缕打开看了看,除了新旧以外,没什麽不同的,不解的问他。   “自然不能让你发现,这里面有个暗盒,只要不是拿刀劈开,不会有人发现。”   卫衣唇角扬起,脸上神情带着一点得意,站了起来,走上前来打开盖子,手指按在底下,不知怎麽的一按,一层木板挪开,那下面又出现一层空间。   “若遇到危急时刻,你就将那东西藏在药箱里。”卫衣指的是什麽她自然清楚,没想到督主想的这样周全。   医女离不开药箱,又能很好的将东西随身藏起来,将圣旨用油纸锦袋包裹好,藏在了药箱里。   她感叹道:“还是督主想得周到。”   “主要是照顾你太麻烦。”   繁缕嗔怪道:“督主,这话可不大好听了。”   “你今天这是去哪里了?”卫衣问她,看她精神很好的样子。   繁缕清咳一声,答道:“咳,今天跟随太医去了清露宫,我看庄采女怕是不行了。”   卫衣想起繁缕和庄采女的交集,应当就是那次的笞刑了,他借故杀一杀庄采女嚣张的气焰,哪里想到就会救下一个她。   “当初她不还是要打死你的吗?”   繁缕点了点头,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多愁善感地道:“嗯,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世事无常,我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看着当初的庄嫔娘娘,有朝一日在我面前奄奄一息。”   卫衣盯着她的脸,忽然一笑,俯身对上她颤动的目光,问道:“你是,觉得很高兴麽?”   没想到被卫衣如此轻易看出来了,繁缕只得收起了那副悲悯之相,抿了抿唇。   想了想,回答道:“嗯,不知道,可能也说不上是高不高兴,只是觉得,桔梗在天之灵,总算得偿所愿了。”   她微微翘起唇角,卫衣看着她,那语气一如既往的带着温软之意,却凭空多了几丝森然冰冷。   “到了阴间,就没有什麽奴婢娘娘了,桔梗是不是就能出了一口怨气了,他们说自杀的人不能投胎,我真心疼她,但终於等到了仇人赴黄泉,也算是解脱了吧。”   卫衣一把拥过她,将她抱在怀里,从她的眉心亲了下来,繁缕让他吓了一跳,现下可是大白天。   “大人,怎麽了?”   “你这样,真是让人又心疼,又喜欢呀。”卫衣的确喜欢她明媚温婉,但他更喜欢她此时的样子,狠得下心,又能这样淡然。   繁缕说:“我总不能一直活在督主的庇护下。”   卫衣蓦然而笑,亲了亲她的眼睛,抵住她的额头道:“这样再好不过了。”   我盼着你狠心,又望你不被世事污浊,若只能选其一,只愿没有我的时候,你能保护好自己。   卢皇後对庄采女的照看有加,这清露殿也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太医来的极为频繁,连桐妃的翠羽宫想要召太医,都要在这清露宫後面,偏偏桐妃没有丝毫的怨言。   庄采女躺在床上半昏半睡,殿中燃她喜欢的熏香,没有人再来这里对她冷嘲热讽,因为谁都知道,她活不长了。   太後娘娘一味躲在寿安宫中吃斋念佛,可谁都清楚,这宫里哪里会真的有菩萨心肠的人。   “咳咳咳,你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庄采女咳出一滩血,皇後拿着帕子为她擦干净。   “对,我就是来为堂姐你送行的,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凄凉呀。”卢玉采笑靥如花,动作温柔细致。   她指尖抚着庄采女淩乱的鬓发,语气极轻地说:“拖了这麽久,这毒性也该发了,大概也就今天了。”   听到这句,庄采女努力想要起来,呲目欲裂道:“你,是你,玉露丸。”   卢玉采颔首,眸如含星道:“对。”   “卫衣,被你收买了?”庄采女揪着她的衣袖,咬牙问道,知道陛下吩咐卫衣去查此事时,她便觉不好。   果然,最後的结果既不是桐妃,也非是卢玉采,而是两个自称和她有仇的宫人,嗬,可笑。   卢玉采闻言,却是掩唇大笑不止,半晌後,才伏在她的耳边道:“哎,这个堂姐你可猜错了,我哪里收买得了西厂督主,这一次的确不是我授意的。   不过却有陛下的意思,这个卫衣一向是个聪明人,你也知道的,可算是煞费苦心的,为你找了个毫无破绽的公道。”   庄采女眼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她信了,这个时候,卢玉采没什麽可骗她的,她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样的恨意,让卢玉采非得置她於死地不可。   卢玉采心思灵敏,明白她的疑问,此时也不介意为她解答一下,笑了一笑,开了口说:   “堂姐,想必你不记得了,幼年你曾将我推入水塘中,还差点将我淹死,事发後,你不仅不认错,还在祖母面前反咬一口,说是我同你打闹,想打你不成而自己掉了下去。”   庄采女没想到,她躺在床上沉重的摇着头,无力的说:“我,不记得。”   卢玉采也不在意,似乎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一点也不在意,冷哼一声,继续道:“哼,祖母她老人家是非不分,偏宠你就罚我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害得我丢尽了脸面。   我本不屑同你争斗,没想到入宫後你还是死性不改,跑到我面前来摆姐姐的谱,这一次,堂姐你可以去见祖母了。”   卢玉采坐在了她的床边,广袖垂落在被子上,目光睥睨,慢慢叙述着闺中往事。   “不,我不……”庄采女闻言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力气出奇的大了起来。   她紧紧抓住卢玉采的衣摆,不甘的盯着她,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息着,眼角沁出了眼泪。   卢玉采冷笑一声,看着她厉声诘问道:“怎麽,还想狡辩吗,不过如今都已经没关系了,为我铺了这麽久的路,多谢你了,堂姐,安心上路吧。”   庄采女目光怨毒,瞳孔渐渐涣散,直至灰暗下去,她枯槁清瘦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当初繁缕猜得不错,卢玉采头一个对付庄采女的确没有什麽更大的布局,单纯的出於闺阁中的私怨罢了。   她的这些举动,连卢国公府都不知道,倘若他们知道也不会赞同的,本来想的是姐妹同心,齐力断金。   但如今她已经是皇後之尊,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卢家只剩下她一个女儿,难不成为了一个没有宠爱的低微采女,而去为难她不成。   清平走了进来,低声道:“娘娘,清露宫的那位去了。”   桐妃泰然自若的点了点头,意料之中,拈起一小块的桂花糕,指尖上新染的丹蔻娇艳,容光焕发,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风姿韵味。   “怕是风雨将来了。”庄采女死了,下一个就是她了,她们这位後宫之主,可不是个好拿捏的。   碧秀闻言,与清平对视一眼,目带担忧道:“这样一来,娘娘岂不是会有麻烦了?”   “无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不必怕她什麽。”桐妃说完,复又低下头去,搂着怀里的孩子,哄着他一遍遍的教他说爹爹。   “喊爹爹,爹爹……”   清平在旁看着,娘娘一早就吩咐过她们,一定要教会小殿下先叫父亲。   皇族的孩子,从尚在襁褓之中,牙牙学语便开始有人为他步步筹谋中,用来讨好这天下之主。   这一年的深秋,红叶落了满山,枯草结了寒霜,又是山果香熟。   与此同时,庄采女悄无声息的死了,宛如一片叶子落入湖中,没引起多大的水花,反而被陛下嫌弃碍眼,催促快快的发丧葬了。   曾经的枕边人,也不过是这後宫里的过眼云烟。   大抵是因为皇後的缘故,卢家对此什麽都没说,任由女儿顶着采女的名号下葬。   繁缕知晓其中蹊跷,上一次督主让她查看的玉露丸,必然是和庄采女的死有干系。   皇後不能动,左淩轩顾忌着母族,分明应该就是他的倚靠,可是却要处处防备,他心中苦楚,又无处可说。   卢皇後很得陛下敬重,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桐妃反倒如销声匿迹了一般,缩在翠羽宫只知哄弄孩子。   繁缕听说的时候,莫名的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庄采女的时候。   那时节,她还是庄嫔娘娘,宫里妃嫔的第一人,连如今炙手可热的桐妃娘娘,见面都要先敬她三分。   身後有太後娘娘的维护,宫婢的簇拥环绕,比当初的摄政王妃还要傲气,她当时还在腹诽过,庄采女的姿色尚不及摄政王妃的三分美艳。   而今想来,她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楚耿氏废妃的容貌,只还记得,那惊鸿一瞥,在她的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可是很快,那个美丽的女子就死了,而今,庄采女也死了,由她曾经搅起的风波也消失无踪。   人的际遇真是说不清,这波折起伏将桔梗的命都折了进去,庄采女简直就是和女医馆犯冲。   殷斯与卫衣常常见面,他也会来西厂略坐了坐,殷斯跟在摄政王妃身边许多年,对於这其中的事情,自然了解的要比卫衣多。   禄公公自从郎奴事件後,对卫衣的防备越发加深,行动也谨慎了许多,决不让卫衣捉到丝毫的把柄。   不巧得很,卫衣才与殷斯出来,他走在前面,就与禄公公狭路相逢,禄公公一反常态的与寒暄道:“卫督主,多日不见了,忙得很呀。”   “怎比得上禄总管日理万机的。”卫衣也摆手客气道。   禄公公看着他,心境异常的平和,福公公那家夥总告诉他,这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何必再去掺和。   可他不这麽想,没有什麽是属於年轻或者不年轻的,他在这宫闱混沌几十年,总不能连一个狼崽子都斗不过。   卫衣在他眼里,顶多是一个才长了牙的狼崽子,纵然曾经受他的要挟,那也不过是因为当初他没有把卫衣放在眼里,不甚轻敌罢了。   福公公同他说:“卫衣此人轻易招惹不得,你当初任人挑唆,去对付了他,怕是要被他记恨一辈子。   现下不仅对付不了他,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这就是一条狼狗,当初没能除掉,如今更是动不得,你呀,倒不如好好的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但禄公公不这般想,他凭什麽斗不过这个家夥,再韬光养晦下去,他唯一的下场,就是去帝陵养老去了。   他不信福公公的话,但有一点却说的麽没错,就是不能再这麽任由卫衣牵着鼻子走了。   “杂家还有事,就不与卫督主多聊了。”禄公公想着,转瞬对他也笑嗬嗬的。   卫衣微笑颔首道:“禄公公慢走。”   禄公公转身带人离开,他知道,不能急於一时,这个时机就快来临了,看见卫衣也只当见他最後一面,心情愉悦。   殷斯走过来恰巧看见禄公公离开,他走到卫衣身边,问道:“方才那是什麽人?”   卫衣挑了挑眉,道:“是太後娘娘送到陛下身边的禄公公,这位可算是比陛下面前的红人了。”   “噢,这样啊。”殷斯点了点头,没再提他,而是跟着卫衣往外走,卫衣问他,要不要到西厂喝杯茶,殷斯也应了下来。   一路到了西厂,殷斯看见顺着宫墙种着的一行西府海棠,只不过现下的时节还有枯枝败叶,倘若到了春日里,必然是这宫闱中的一道风光美景。   他转头看了看卫衣,一路走来不少人向他行礼,不敢直视,想起以往的传言中,常听人说这个卫督主的喜好怪异,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小平子低眉端上茶点来,随即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卫衣与他两个人,卫衣亲自为其斟茶,道:“既然已经有了把柄在握,何必还要这样遮遮掩掩?”   他早已经将信传给了摄政王妃,想必他们也都应当知道了,殷斯自然也清楚,他说的是什麽。   真没想到,当今的身份竟然如此卑不堪,自古以来,血脉都是被极为看重的事情。   他抿了一口碧色的茶汤,抬眸看向卫衣,道:“倘若摄政王只是为了这皇位,自然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但你不要把他们想的太简单,这些人心里的想法,不是你我能琢磨清楚的。”   这房间里的布置看着简单,但殷斯不是寻常人,甚至比卫衣有更加广阔的见识。   他看见墙上挂着的长剑,一看就不是用来杀人的,剑鞘上镶满了宝石,不像是兵器,更加像是一个华贵的饰物。   卫衣发现他的目光落在那柄剑上,其实他素日里是不用这个的,便淡淡道:“这是下面人送来讨好我的,很是下了一番血本呐。”   “的确,你这一把,怕是买得起半个军营的兵器了。”殷斯语气凉凉地,半嘲半讽道。   卫衣笑了笑,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总归不是他的银钱,他能接受这些贿赂是看得起他们。   他目光斜瞟了下,挑眉道:“你知道这剑是怎麽来的吗?”   “怎麽?”殷斯也有些好奇,卫衣这个整日里高高在上样子,是如何去敛财受贿的。   卫衣淡淡一笑,言:“根本不需要说什麽话,只要把他家独子抓进诏狱来,提审个一两次,他们便受不住了。你看看,这些东西,依着朝廷的俸禄,就是一年不吃不喝,也买不下来。”   殷斯不屑的鄙夷道:“这般行径,果然是小人无疑,你就为了这麽些东西?”   “当然不是,这银钱虽是好东西,但比它更吸引人的大有所在,但是你要知道,很多比金银财宝更好的东西,却是要靠银钱去换取的。”   殷斯看着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不住扶额而叹,也就是这样想,他们受贿的时候才能那麽坦然吧。   殷斯突然问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你有没有想过?”   “什麽话?”卫衣一时没想起来。   “盛极必衰,你应该懂得,你现在经历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你现在走的这条路,不会长久。”殷斯不无语重心长道,他比卫衣年纪大,也曾於官场摸爬滚打多年。   卫衣摇了摇头,澹然笑道:“可我已经撒不开手,道理谁都懂,可是,想要脱身并非那麽容易的事情。   就是你,不也是历经了一番扒皮抽骨的痛苦,才得以重生,可是如今你看看,你脱身而出又如何,到底不还是要回来的吗。”   “我知道是劝不了你,说这些,也是为了一点同僚间的同病相怜,才提醒你一二,不要得意忘形,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这个了。”   殷斯语气幽凉,神色悲哀,苦笑道:“先是把你捧上天,在你春风得意时,将你狠狠摔下来,所谓捧杀。”   殷斯抬头看着现在如日中天的卫衣,仿佛看到了当初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自己,年纪轻轻,风头尽显,最後将那个年轻的自己,却死在了阴谋算计中。   但他知道,卫衣不会听他的,就如当初的自己,心里什麽道理都明白,但就是无法收手,人心不足。   卫衣微笑起来,眸子璀璨,带着些许的暖意,然而口中却冷酷的很,他说:“不,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很快,这朝局就会不一样了。”   “你很有把握。”殷斯看着他,笃定地说。   殷斯始终记得这一天,卫衣站了起来,对他说:“欲望是无休止的,贪婪是不可解的,既然逃不脱,倒不如投身而入,纵死也是无悔了。”   他活着,要人人惧之西厂,哪怕是臭名昭着,那也是史册留名。   这宫中宦官多少,谁不想做郑和,青史留名,但那不是谁都做得了的。   谄媚只是一种手段,虽然不入流,但是却极为好用,只要是人,没有不喜欢听好话的,不喜欢被人尊荣奉承的。   “这一场大戏,可万万不要让本座失望啊。”卫衣闭了闭眼睛,笑着道。   殷斯又与他说:“你看,就算你死了,那也能史书留名,哪像我们这些暗卫,从生到死,恨不得连个名字都没有。”   暗卫都是孤儿,被收到暗卫的队伍里,连名字都没有一个,倘若简略些,只有代号罢了,他们的存在是不光彩的,也是见不得人的。   卫衣听了深以为然,甚至觉得自己现在也算是人物了不是,本是渺小如蝼蚁,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算是很耀眼了。 第54章 排骨   从翠羽宫回来下了马车, 回到女医馆,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偶尔有小宫女往各个房间里送热水, 青黛突然叫住她:“师姐。”   “怎麽了, 青黛?”繁缕回头笑着问她。   青黛踟躇了一下, 捏着帕子, 半晌才问出来:“没什麽,师姐,卫督主对你怎麽样?”   繁缕虽然有些疑惑, 但还是如实答道:“他对我很好。”   “他喜欢你,所以对你好,但如果有一天, 他不喜欢你了呢?”青黛很敢说, 她有自己的心思和想法,在师姐面前也直言不讳。   最後, 她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而且, 不是还有人喜欢你吗?”   繁缕闻言, 立即明了她话里的意思, 捂住了她的嘴, 微摇首道:“青黛, 可不敢胡说的。”   青黛拔下师姐的手,看着她不解道:“师姐,你明知道的, 他已经回来了。”   繁缕当然知道, 当初林怀离开的时候,她还有些愁绪。   从前段时日,陛下有个相貌堂堂,英武不凡,并且武功很好的侍卫,这麽一些消息,宫女们早就打听的清清楚楚了。   宫里自然不止是有与太监对食的,亦有与侍卫相好的宫女,但後者是违背宫规的,所以都是私底下悄悄地。   陛下身边突然来了个家世清白,样样都能入了少女眼的林大人,自然也就成了许多怀春宫女的梦中情郎。   她不怎麽去特意打听的,但也没有很刻意的逃避,旁人说了,她也就入耳了,那段往事终是云烟散尽。   她垂下眼,手里抱着热茶,道:“我知道,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他觉得你过得很不好。”青黛急急道,她不明白,师姐是怎麽想的。   繁缕依稀有些清楚了,林怀大抵多是可怜她,毕竟当初她自己都觉得前路无望了,更何况别人呢。   “但事实上,我过得很好。”繁缕平静看着她,这样说。   青黛有点为她抱屈:“可是,师姐,那人冷酷无情,名声有那样的不好,他不可能为你做到林大人这样的。”   青黛总觉得那宦官无情,又不是个正常的男人,那里比得上一直惦记着她的林大人好呢。   繁缕微笑道:“倘若我去要求他为我而改变心性,那就是贪心不足了。青黛,有些东西,是已经融入骨子里的,不是单纯为了另一个人,就能舍弃的。”   她当然想要自己喜欢的人也是正人君子,偏偏卫衣就不是,从她认识他,熟悉他,喜欢他的时候就不是。   改变一个人太难了,而且,改变之後的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吗?繁缕不知道,但至少,她尚且还有自知之明。   “师姐,你真的,这麽喜欢他,可他是,是……太监呐。”在师姐的目光下,青黛的声音越发的低了下去,呐呐低语道。   繁缕叹了一息,她知道青黛没有恶意,但也同样无法理解他们的事情,他们这样好。   繁缕摸摸她的头,想起师父离开前,把小师妹托付给自己,可她并未能多多照顾她,不管如何,青黛还是个很好的小姑娘。   “青黛,这些我现在无法和你说清楚,也许,是非黑白也并不是那麽的分明。”   “可是,宫里的那些姐姐都说他很好,为什麽要平白让给别人呢。”   繁缕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这小丫头其实什麽都不懂,就是看别人抢着就觉得很好,倘若给别人抢去就是巨大的损失。   她眨了眨眼,道:“那不让给别人,让给青黛好不好。”   “不好,师姐,别闹了,你还真的要留在这里一辈子吗?”   “这不是我说了的算的,我这辈子从来没什麽自己决定的,都是去承受,去听从。   我这样不好,青黛,你不要像我就对了。”   “青黛呀,究竟是怎麽回事?”平白无故的,怎麽会想起这件事。   “以前师父离开的时候,夜里一直在哭,说担心你呀,我也觉得师姐这样很可怜。”   “师父真好呢,青黛也很好。”   这时节秋雨甚密,柳叶纷扬,满地落黄,看来看去倒也别有一滋味,国库又一次被充盈起来。   今年的藩王入京觐见,庆山王倒是大摇大摆的,带了兵马将士进入北地,京畿重地,自然是不允庆山王携兵入城的。   左淩轩对於庆山王此举甚是恼怒,命人连发皇命斥其狂妄,责令其禁止带兵入京。   庆山王倒也很给面子,接到皇帝的圣旨後,哈哈大笑三声,当即留下了大半的兵马在藩地,带了余下的人一路北上。   太後入冬之後身体不大好,皇帝出宫去浮云山的常乐寺为太後祈福,百官随行,大燕朝极重孝道,这一举动是极为让人称道赞颂的。   卫衣回来收拾了行李,繁缕听说他要离宫的消息,就有些依依不舍。   “那督主要出去多久,什麽时候启程?”繁缕问道,她知道这是必不可免的,督主是西厂督主,更是陛下的臣子,这是他的本职。   他稍稍叹了一口气,道:“明日一早就启程,此行少则半月,多则月余。”   “那今晚我替督主收拾一下行装。”繁缕温言道。   “嗯,”他想了想,又对繁缕叮嘱道:“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麽事找山竹。   “督主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繁缕笑眯眯地说,她倒不怕会有人为难她,毕竟宫里没有不怕督主的。   卫衣看她这样子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脸,繁缕捻了捻他的衣裳,又抱着他的腰贴在他的怀里。   一身青金厚缎的暗纹衣袍,柔软冰凉,卫衣的衣袍向来是很暗淡的颜色,脸色很白,使人看着也阴沉沉的。   “好了,别不舍得了,只是很短的日子。”卫衣捏了捏她的脸,让她而帮忙收拾行礼。   “我看这天气总也变化无常的,也不知什麽时候就会更冷,那督主多带去几件衣裳吧。”   繁缕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了几件厚实的衣裳,叠放进包袱里,这些衣服看上去其实都是一样的,宫里的人,例服的规制也很严谨。   “用得着带这麽多吗?”卫衣看着有些嫌麻烦。   繁缕将腿上的蓝色衣袍整叠利落,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件也给他带上,闻言笑道:“这不是以防万一吗,行宫总没有宫里怎麽方便的,而且这种天气最容易受凉了。”   卫衣不置可否,而且他有点享受着这种被繁缕关切的感觉,暖洋洋的,也没什麽忧愁了,只觉得眼下一切都很好。   “唔,我在想,要不要给督主带上一些药。”   卫衣一下便笑了出来,从她手上拿了下来,放回架子上,道:“这个便不用了吧,去不了多少日子,又不是不回来啦。”   “咳,半个月呢,要不只带些伤药。”   “习武之人,出去难道还会不带药吗?”卫衣轻笑一声。   繁缕一想,那也是,遂点头道:“那就行,我就是担心督主出去照顾不好自己。”   卫衣闻言笑了笑,他总觉得自己在照顾繁缕,现如今被她这样絮絮叨叨,颠倒过来了。   “先吃饭吧。”   “嗯,好。”繁缕又看了一遍,觉得没差什麽东西了,督主这样不喜欢麻烦的人,带多了他还会觉得累赘。   小平子和小松子摆好碗筷菜碟,很是丰盛的一桌子晚膳,熬得软糯的红稻米粥,喷香温热的豆沙小花糕,热气氤氲的素鲜什锦汤,一碟糯米排骨,白菜的绿叶铺陈,一层糯米裹着切成小块的排骨。   在宫里最好的一点就是饭食都很好,尤其是卫衣的西厂,很多平庸的菜肴到了这里,美味的让人将舌头吞下去。   卫衣起先摸了摸她的手很凉,便想着先盛一碗什锦汤给她,哪想一抬眼,人家早已经抱着碗吃起来,想叹气又忍不住笑出来。   “繁缕,喝汤。”   “嗯嗯。”繁缕啃着小块的糯米排骨,骨肉酥烂,滋味绝佳,嘴里咬着排骨忙不失迭的点头,抬手去接,不过可能手太短,只得站起来去端过来。   卫衣看着她嘴里叼着的小排骨,他记得繁缕极喜欢吃这个,突然开口问道:“繁缕,今天初几了?”   “唔,初六,哎哎哎……啊,掉了。”   繁缕茫然了一下,眼睁睁的看着排骨从嘴里掉下去,落在桌子上再滚落到地上,下意识嘴里一直哎哎哎的。   “怎麽了?”看着她呆呆的捧着碗,卫衣忍俊不禁,声音竭力平静的问道。   “排,排骨滚了。”   她结结巴巴的说完,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哭丧着脸埋怨道:“都怪大人,要不然就不会掉了。”   卫衣立刻将翘起的唇线抿平,敛起笑容,一本正经的蹙眉道:“明明是你自己没咬住好吧,怎可怪到本座头上。”   繁缕指着他,愤怒道:“大人,你……你真是岂有此理。”   卫衣看着她笑问道:“你方才一直在哎哎哎的什麽?”   “呃,这个我也不知道。”繁缕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麽了,看着那排骨急的一直叫唤。   卫衣不怀好意地猜测道:“你该不会以为排骨听得懂人话吧!”   “谁说的,啊,大人你又扯开了,方才分明就是你故意问我话。”繁缕跳起脚来。   本来就在督主面前丢了脸,这下更不能承认了。   “行了行了,不就一块排骨吗,这一盘都是你的。”卫衣不认真的哄着,接着温柔的看着她,宠溺地摇头一笑道:“唉,真的是只会吃呀。”   繁缕叹了一口气,这一句是真的没有反驳之力了。   她还真不会做饭,想一想自己娘亲的一手好厨艺,她连做一锅粥都要耗费很大精力,而且还是没有娘亲做出的香甜味道。   忽然就没有声音了,卫衣以为她是难过了,遂安慰她说:“没关系,女子就要十指不沾阳春水才对。”   繁缕轻哼一声,说:“跟着大人我还要下厨做饭的话,那岂不是太亏了。”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才不亏?”卫衣从善如流的问道。   “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耀武扬威,狐假虎威呀。”繁缕扬起眉,挥舞着手中的筷子,笑嘻嘻的道。   卫衣被她气笑了,拧了拧她的脸,道:“你都是从哪里学的,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什麽都敢说。”   “我连西厂督主都见过了,怎麽还没见过世面呢。”   “丫头会奉承人,天生是饿不到的。”卫衣夸她。   “嗳,吃得真舒服。”繁缕伸了个懒腰喝了一碗汤,一碟七块糯米小排骨,一小碗米饭,还有其他的菜各吃了几口。   卫衣慢慢的饮下最後一口汤,洗净手,看着她啧啧道:“啧,啃了一盘的排骨,能不舒服吗。”   “大人是也想吃吗?”   卫衣瞥了一眼满盘的小骨头,没搭理她,想起以前自己还想过让她出去嫁人,如今想来,简直是个笑话。   他淡笑道:“这麽能吃,嫁给别人怕也是养不起。”   “大人言之有理。”繁缕想起倘若她没有进宫,现在应该已经嫁人了,门当户对的话,确实还不够过上现在的日子。   想了想,对於卫衣的话深以为然,她又说:“可见嫁给大人还是不亏的。”   “岂止不亏,你根本就是大赚了。”卫衣揉着她的头发,略带得意道。   “是是是,大人说得对。”繁缕连连点头,又眨了眨眼,说:“那为了我日後的好日子,现在可要好好抱大腿。”说着,繁缕就扑了过去。   卫衣急忙站起来,一把推开她的手,撇了撇嘴,嫌弃道:“你可离我远点,满手的油也不嫌脏。”   繁缕看了看自己的手,在督主面前吃饭自然没有那麽多顾忌了。   在女医馆的话,还要保持自己在徒弟面前的端庄得体,自然要端端正正的,哪有和督主怎麽松快。   繁缕满不在意道:“我去洗洗就好。”   小平子两人将桌子上的东西麻利的收拾下去,看得出督主和夫人心情很好,都带着笑,真是鲜见。   临走前,夫人又吩咐送些茶水和糕点上来,看来今夜督主和夫人是有话说了。   窗外冷风越发大了起来,树影剧烈的摇晃,几乎要被吹折了,听见呼啸的声音,很是让人有些心惊胆战。   繁缕端来一壶热茶,给督主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桌子上摆着酥酪奶豆卷,白胖甜软,令人见之爱之,道:“外面风真大啊,狼哭鬼嚎一样。”   卫衣抬起脸,看着被吹得微微作响的窗户,道:“毕竟是秋天了,不过这风再大,也是会过去的。”   繁缕总觉得督主最近说话其中意思很深,但看过去,又只觉得督主是在感慨风大而已。   她转开了话题,咬了一口奶豆卷,细声细气的说:“蛮好吃,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有甜酿酒的味道,娘亲会给牌位前敬上,说是爷爷生前爱喝,其实,我也觉得那味道很好闻,一闻到就像回到了家里。”   卫衣听着她说,繁缕很少提起她的家,只是偶尔从言辞吐露中知道,繁缕对她的娘亲很依赖留恋。   “繁缕,你想家了?”   “没有。”繁缕一口否决,她怕督主和从前一样,又想要送她离开,可她心里已经离不开了。   卫衣知道,她想念的,但是却不敢在他面前说了。   时辰已经晚了,他拍了拍繁缕的被子,说:“睡了吧。”   繁缕从自己的被子里钻过来,凑近了他,仰着头严肃的叮嘱道:“大人,明天太早的话我可睡不醒,你不要叫我。”   “知道了。”   繁缕闭上眼就要睡,看起来不打算回自己的被子去,卫衣让她回去,繁缕偏生搂紧了他,不肯回去。   “你夜里可不要闹。”最後没办法,卫衣只得任由她了,只是表示和她一起睡很勉强。   “我怎麽闹了?”繁缕瞬间睁开眼睛望着他。   “你夜里会踢被子,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咳,这个还真不太清楚,可我只有小时候和我娘睡得时候才会踢被子,大人你别骗我。”   “谁骗你了,你踢被子次数最多那个晚上,本座大半夜没睡着,差点风寒。”   “好啦好啦,大人怎麽计较个没完了呢,要不然晚上要您踢回来就好了。”   卫衣气得快吐血,咬牙道:“你这就是胡搅蛮缠。”   “睡吧睡吧,要不然大人明天可起不来,两个人睡觉多暖和呀。”   卫衣心想,真是拿她没办法。   卫衣看着她,小平子收拾了洗脸水,又退了出去,行李昨晚繁缕就已经为他打包得当。   房间里只燃了一盏铜制油灯,因为房间里还睡着另外一个人,令卫衣下意识放轻了手脚的动作。   内寝里隔着垂帘光色暗淡,卫衣掀开帘子,进来看了看她,即将站起离开的时候,又俯下身去,轻吻了吻她的鬓角,鼻尖有淡淡的药香。   他伸手抚了抚繁缕的脸,温声道:“我走了,繁缕。”   “嗯,知道了……”繁缕躺在枕头上,下意识脸往他的掌心侧了侧,裹在松软的被子里,含糊不清的发出软软的声音。   最终卫衣发现她真的醒不来,只得放弃,叹道:“哎,好好睡吧。”   临走前,卫衣给她夜了掖被子,将露出来的手放了回去,又将垂帘放下,内间重新恢复了一片朦胧暗淡。   轻轻闭上房门,院子里也是暗暗的,启明星西斜,跟在一同即将西落的月轮旁。   “本座不在的时候,好生保护夫人。”卫衣走出房门,对空中说了一句。   很快,就有声音回答说:“是,督主放心。”卫衣这才离开,其实不是很放心,但这也没办法。   秋天的早晨风很凉,天色渐渐变蓝,皇城外的暇山也在微明蓝天中清晰起来,山岚散去,逐渐明朗如水墨画般,而百官也已经在宫外等待,秋风猎猎,吹起了风旗。   拂晓时分,帝王晨起,位於等人早早恭候在门外,而宁润在里面服侍陛下,殿门缓缓打开。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众人跪地伏拜,高声参拜。   “平身。”左淩轩低低的声音,随着晨风清楚的落到耳边,卫衣等人站起来,步伐一致,跟随在帝王身後。   宁润一撩拂尘,高声唱喝道:“起驾。”   左淩轩修眉俊目,帝衣垂裳,倒是一副好相貌,坐在龙撵之上,卫衣身着藏蓝底麒麟服曳撒跟随在旁,黑底长靴,精神奕奕。   卫衣随行御前,帝王出行,自然是声势浩大,他也得以见到这恢弘的场面,锦衣卫随驾同行,这个时候锦衣卫的风采完全显露出来,煊赫飞扬。   繁缕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晨曦清明,太阳东升,而卫衣已经离开多时,她依稀记得卫衣临走前,同她说过话的。   小平子端了洗脸水来,又分别上了早膳摆上桌子,繁缕一个人吃的很快,没有和督主昨日的欢快热闹,背上新的药箱,往女医馆去。 第55章 混乱   白芷见她来站了起来, 态度很恭敬, 青黛也叫了一声师姐, 然後低下头去, 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   “师父, 您吩咐的文章我已经写完了。”   “我来看看, ”繁缕看了她写的文章, 除了只有两处小错误,稍稍修正即可。   抬头看她赞道:“白芷,你很聪明, 学的比我当初好。”   白芷站在桌子旁,闻言绞了绞袖子,有些害羞道:“多谢师父夸奖。”   繁缕看着她, 又笑了笑, 觉得自己收了个好徒弟,乖巧又懂事。   青黛正垂着眼, 伏在桌子上写东西, 屋子里的炭盆时而发出很轻的声响。   繁缕偏头看了一会, 这女医馆里现在女医官, 里都是比她年轻的医女, 同龄的栀子等人都出宫去了, 以至於她成了这里辈分很大的。   小姑娘看见她,都是分外恭敬的叫一声白医女,繁缕心想有些尴尬, 她也只能做一个医女了, 难不成等到三十多岁还要和一群小姑娘同进同出。   想一想都颇为不舒服,她不是很会长袖善舞的人,纵然女医馆里她还比较受尊敬,但是她也只与青黛几个小辈关系尚可。   她每次一出现在清秋院,明显院子里会安静一瞬,也是很无奈的事情。   督主走的第一天,繁缕觉得时间有些久,但还没什麽感觉,毕竟才离开一天不到,她一如往常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女医馆总是有一大堆事情可以做。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感觉身边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倒是宽敞了,抱着被子滚来滚去的睡不着。   闭上眼又睁开,房间里留着一盏微弱的灯火,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噌”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撩开帐子,趿着鞋子下床,将东西从药箱里拿出来,启开暗盒,东西静静的躺在里面,摩挲了半晌又放回去,这是督主留给她很重要的东西。   反复琢磨督主之前的话,她当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没顾得上细想。   只记得督主说这是给她的保命符,现在静下心来想,必然是要出什麽事情了。   可依着她的脑袋,怎麽也想不出来还会出什麽事,能让督主如此的不安。   她抱着带有督主气息的被子躺在床上,兀自嘟囔道:“真到了那种时候,也不能这样做呀。”   闭塞如女医馆,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也没人愿意时常出去了,以至於消息也没有那麽灵敏了。   皇宫里的消息没有,宫外的更加是一无所知,繁缕只是掐着天数,算计着督主他们还有多少天回来。   只是这浮云山她也不知道有多远,多久归来。   五天後,繁缕到翠羽宫给桐妃请平安脉,小殿下正咿咿呀呀的含糊不清学舌说话,翠羽宫中一派和乐。   时辰耽搁的久了些,外面已经有了些夜色,不过翠羽宫有马车,倒是不用担心。   “让碧秀怎麽送个东西也要怎麽久?”桐妃娘娘忽而扬眉道,宫人已经点亮了灯笼。   清平拿过一只新的熏香换上,边笑道:“寿安宫是远了一些,又不怎麽与咱们这里打交道,许是脚程慢了些。”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吵吵嚷嚷起来,桐妃起身蹙眉不虞道:“外面怎麽突然喧闹起来,谁这麽大的胆子?”   清平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道:“许是有不懂事的宫人,奴婢出去看看。”   “嗯。”桐妃懒洋洋的点了点头。   繁缕收拾好药箱的东西,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开口告退了,桐妃的病也找到了缘由,不过是因为误喝了她不能喝的花茶。   清平才打开门,便见有宫人奔走疾呼,随碧秀一同去往寿安宫的宫人跑了回来,顾不得礼仪上前,进门来上前对桐妃娘娘密密耳语,桐妃不知听到了什麽,脸色大变。   她秀丽的面孔瞬间雪白,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带着颤音,对清平吩咐道:“清平,赶紧收拾东西,准备逃走。”   “娘娘,这是怎麽了?”清平也是一脸迷糊。   桐妃看着她们,咬了咬牙答道:“碧秀被寿安宫的人杀死了,庆山王造反了。”   清平还不算慌张,扶住自家娘娘,问道:“娘娘,该怎麽办啊?”   桐妃抱起孩子,红着眼睛,一脸严肃急切道:“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快离开。”   杀人了?造反了?一切来得猝不及防,繁缕呆如木鸡,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站在殿宇中央,看着翠羽宫大宫女清平,都无了平日里稳重冷静,而是一副慌张匆忙的样子。   她们正要往外走,突然迎面而来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身着宫中禁军的衣袍,年过三旬,见到桐妃娘娘第一句话便是:   “娘娘,属下乃是禁军统领,奉命来保护桐妃娘娘,庆山王谋逆造反了,请速速随属下来。”   繁缕顿时骇然,庆山王竟然真的敢在此时造反,宫里也只老弱妇孺,御林军根本不足以抵挡。   清平脸色惨白惨白的,倒是桐妃娘娘被怀里的孩子转移了注意力,没那麽惊惶,定了定心神,她知道自己是这里的主心骨,不能乱。   她本不应该怀疑的,但现在这个时候容不得她出半点差错,谨慎道:“你奉谁的命?”   这禁军统领也知道必须要让桐妃娘娘信任自己,她们才会跟自己走,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枚令牌,从容应答道:“陛下临走之前,命属下务必保护好桐妃娘娘。”   左淩轩见识到了卢玉采对庄采女的狠手,着实是对最毒妇人心感慨了一番,随即就吩咐了自己信任的人留在宫里,必要的时候保护好桐妃母子。   卢玉采万万想不到,她毒杀庄采女一举惊醒了左淩轩,怕这狠毒妇人害了自己的孩子,早早对她防备起来,以至於他们最後功亏一篑。   禁军统领是个聪明人,从开始出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皇宫守不住,紧要护好的人就是翠羽宫的桐妃娘娘,只要保护好这两人,没有大功,也可算是功过相抵。   桐妃认得这东西,她在陛下手中看见过,遂点了点头道:“那好,你说,接下来怎麽办?”   禁军统领拿出一个包袱,对她道:“娘娘,还请换上这包袱里的衣裳,不然这个样子怕是路上会有麻烦。”   这时,清平看了她一眼,突然向桐妃娘娘问道:“娘娘,要不要带上白医女,殿下还小,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桐妃转眸一想,颇有道理,连连点头赞同道:“对对,清平说得对,一定要带上医女。”   因为小殿下的缘故,繁缕得以有幸跟随桐妃娘娘出逃,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清平抱来一大包的衣服,打开一看都是很简单的棉布衣裳,宽宽大大的,灰扑扑的。   清平从其中拿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一股脑塞给繁缕,催促道:“繁缕,快换衣服。”   “哦,好。”繁缕慌慌张张的跟着清平一起换了衣裳,卸下了钗环。   原本白皙秀丽的宫女,瞬间变成了土里土气的寻常村女,只是看这样子,不知道是早有准备,还是怎麽的。   桐妃用层层的绒毯裹紧了小殿下,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是,被娘亲突然这麽一折腾,睁开眼张嘴就要哭。   那禁军统领趁桐妃不注意,不知戳了一下小殿下哪里,本要嚎哭的孩童,闭上眼就睡着了。   桐妃没有发觉,只以为儿子尚且在熟睡,抱好了对禁军统领道:“换好了,我们走。”   “几位跟我来。”   桐妃紧跟其步伐,繁缕背起药箱,拔腿就跟着桐妃等人往外跑,跑到半截的时候,桐妃忽然惊呼一声,摸遍浑身,清平也跟着翻找,似乎有什麽重要的东西忘拿了。   禁军统领见此,急忙道:“娘娘,可耽搁不得了。”   桐妃止住了脚步,盯着他沉声道:“不行,那是陛下吩咐我保管的,本宫不能愧对皇恩。”   繁缕抿了抿唇,这时候跑回去无疑是送死,运气好也就罢了,可看桐妃娘娘她们如此急忙,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清平当机立断,果决道:“奴婢去拿,奴婢知道确切地方。”   “好,清平你快去快回。”桐妃无法,只得让她去了,他们没有多长时间了。   清平胆大心细,也许是惊慌过了头,此时心头异常的冷静,一步不错的从後角门抄近路进入到翠羽宫。   即使没有烛火,也摸到了放着那个东西的屋子里,眼前一片黑暗,但是凭借着熟悉,她还是准确的走到了里面。   从妆台的小匣子里摸出钥匙来,出了开锁的时候手有些颤抖,顺利的打开了箱笼,把上面盖着的衣裳全部扔了出来。   东西果然就放在箱子最里面,匆匆塞进怀里就往外跑,现下宫中哭天喊地,乱作一团,用兵荒马乱来形容也不为过,更没人顾得上什麽规矩了,更没人注意到已经乔装打扮过的清平了。   忽然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快来啊,就在这里……”   清平略一蹙眉,这是什麽人,趁机躲在了柱子後面,看见一行人奔向了翠羽宫,带头的是皇後娘娘身边的侍女,说着什麽“小皇子”。   清平立刻警醒起来,这些人怕就是冲着娘娘和小主子来的,一定要在这些人发觉之前逃出宫去。   “快,国公爷吩咐了,要接太後娘娘同皇後,还有小皇子一定要找到,就是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小皇子找出来。”   清平心中揣揣,顺着宫墙下的竹林一路向之前的地方跑去,她不能被人发现,娘娘还等着她呢。   几道人影林立在那里,听见有人跑来的声音都有些防备起来,清平气喘吁吁,还是赶紧出声道:“娘娘,是奴婢回来了。”   “清平,回来就好,走吧,东西拿到了吗?”桐妃望了望她身後,没有人追来,才松了一口气。   清平一边走一边道:“娘娘放心,没有人跟来,东西奴婢已经拿到了。”   桐妃见她回来松了一口气,清平从怀里拿出东西递给桐妃,用绸布包得严实,繁缕没心思去探究这是什麽东西,只是高兴能够走了。   禁军统领大人沉声催促道:“娘娘,不能再耽搁了,请速速随属下来,咱们快走吧,不然很快就被发现了。”   “好,快走吧。”桐妃咬了咬牙,头也不回的跟着他走掉,此时的翠羽宫比哪里都要危险,紧要关头,什麽都得舍得。   这宫殿里没有人居住,所以此时也是黑黝黝的,什麽都看不清楚,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里走。   繁缕紧紧咬着牙,很有眼色的和清平一起扶着桐妃娘娘走,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什麽,脑袋里一团乱麻。   “娘娘,请跟属下来。”禁军统领带她们进入了後殿的书房里,径直推开了遮挡的屏风桌椅。   他摸到左侧的书架,双手缓缓扭动六合花尊机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条密道徐徐在众人眼前出现,里面黑压压的,什麽都看不清。   对此繁缕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是什麽样的人,才能造出这麽神奇的机关,但在这样的时刻,她聪明的选择了闭嘴,压抑住了自己的惊叹。   桐妃小心翼翼的抱着孩子跟在後面,禁军统领见她们三个弱女子,走得委实是慢了些,尤其是桐妃身娇体贵,又抱着怀里的孩子。   他回过头来,焦急但不失恭敬道:“娘娘,要不然属下来抱小殿下。”   “不,本宫自己来就行。”桐妃摇了摇头,很坚决的拒绝了他的提议,此时没有什麽地方 ,比自己的怀抱里更让人放心的地方了。   黑洞洞的甬道只有微弱的光辉,桐妃亦步亦趋的跟在侍卫统领後面,清平跟在後面,繁缕与她手拉手,另一只手摸着粗糙的墙壁往前走,鼻尖也是潮呼呼的味道。   走了近乎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有多远,偶尔还能感觉到隐约从头顶上有喊杀声,繁缕一步都不敢落下,连出气都不敢太大。   清平先摸索着一步步上去,另一只手来拉着桐妃,说:“娘娘,快出来。”繁缕在後面扶着,以防娘娘脚滑。   终於,三个女子气喘吁吁的从地下出来了,这里看上去是一所破落的宅院,外面的天色已经黯淡了,星子沉寂,月色也晦暗起来,她们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只静悄悄的,重重皇城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侍卫统领看她们着急,催促道:“娘娘,快走,时间耽搁不得了,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一行人趁着浓墨般的夜色,一气跑到了西角门的巷子里,停着辆寻常稍有钱些的人家都不会坐的马车。   很简朴的马车,里面除了木板搭成的座椅,其他什麽都没有,连靠垫也没有,只有一层布盖着硬硬的座子,一个车夫正等在那里。   桐妃被扶着上了马车,依旧剧烈的喘息着,等平复下来後,蹙眉问道:“这要怎麽出去?”   “娘娘无需担心,在马车里好好待着就行,不要出声。”禁军统领叮嘱道。   “好。”桐妃缩回了马车里,繁缕与清平面面相觑,清平看着自家娘娘,问道:“娘娘,您怎麽样了?”   桐妃慢慢平复下来剧烈的喘息,坐在马车里,摇着头说:“不行,腿软得一点劲都用不上。”   “奴婢可以给娘娘揉捏一下,应该会恢复的快一些。”繁缕道。   桐妃发丝淩乱,点头的时候散落头发也跟着晃动,说:“好。”   繁缕总算有了些用处,她平日里脚程也不少,比不得做主子的金贵,这时候优势倒是显现出来,三个人里她还算好一些,恢复的很快。   清平低声和桐妃说了方才的事,桐妃的脸色也沉如水色,陛下已经派人来了,皇後的人为什麽又会来呢。   桐妃伸了伸腿,点头道:“舒服多了,你们也歇一歇吧。”   繁缕的脊背靠着车壁,摇摇晃晃的马车载着她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清平将脸埋在手臂里。   繁缕与她靠在一起,清平的身子微微轻颤着,不知是因为马车的晃动,还是在哭。   她此时才想起来,桐妃娘娘身边有两个贴身的大宫女,清平和碧秀,她都算是熟悉了。   她一向和清平接触的比较多,所以,对碧秀的印象只停留在很浅薄的面上,突然就死了,想必是让清平很伤心的。   繁缕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药箱,她很害怕,先前卫衣给她的东西就在这里面,这个很重要,不能落到别人的手中。   她得见到督主,这样想着,莫名的有些安心了,幸好督主想得周全。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麽样的,夜幕深沉,桐妃突然掀起车帘,脸朝外望去,身子便僵住了,余下两人也伸头看过去,皇城的方向隐隐哄起了火光,分外明眼。   桐妃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繁缕知道那意味着什麽,皇宫恐怕已经被攻克了。   这皇城的主人,就在今夜易位,没人心里还抱有什麽奇迹出现的这种期待。   繁缕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福是祸,连最安全的皇宫都乱了起来,那麽,卫衣他们呢,他们是跟随陛下御驾出行的。   不过连她们都能从这混乱的宫闱中逃出来,想来督主应是安全无虞的,繁缕这样想着,便觉得安心了不少。   颠簸中谁都没有困意,繁缕怀里抱着药箱,她缩在角落里紧抿着唇。   桐妃抱着熟睡的小皇子,歪着头靠在侧壁上,自己则眯着眼,也不知是睡没睡,只是清平不敢睡的,她要照看娘娘和小主子。   整整走了一夜,乘着黑天才逃得容易,越远才越安全,繁缕起初还是清醒的,最後也支撑不住,抱着药箱睡着了。   “娘娘,暂时可以休息一下。”马车慢悠悠的停了下来,天空微微有了亮色,禁军统领在外面道。   清平撩开车帘,他们此刻正在一片树林後,边上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果然有一大滩河水流淌。   车夫是禁军统领还有另一个人轮流交替的,繁缕从马车里往外着眼一看,那人竟然是林怀。   不过林怀正在喂马,显然也没有认出她来,毕竟也许久没有见面了。   可连督主都跟着陛下去了浮云山祈福,林怀怎麽没有去呢。   皇宫乱成一团,远在浮云山祈福的卫衣等人也好不了多少,庆山王兵分两路,一路向皇城而来,另一路则直接简单粗暴的猎杀祈福的皇帝一行人。   连皇城都丢了的皇帝,还算得了什麽,倘若是他那个名望所归的四哥,庆山王兴许还要忌惮两分,可现在的这个小侄子,庆山王实在是不放在眼中的很。   时局变得太快,连卫衣都没料到,庆山王这样沉不住气,发动了政变。   他已然迫不及待,成为这王朝的君王,不能再容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庆山王的人马抵达浮云山的时候,天际恰好亮了,晨曦带来的本应是希望,可这一天,照亮的却是绝望。   浮云山山势起伏绵长,有士兵严防把守山口,寺庙里也是守卫森严,一时半刻那些人倒也还上不来,毕竟庆山王起初为了让皇帝放松戒备,留了大半兵将没有带来。   “那人是谁?”   卫衣也走上前去看,许多人都趴在这里看,不过见他来便自发让出一地,耳边有人惊问道:“哎呀呀,他怎麽会投靠庆山王?”   是谁,卫衣紧盯着那身影,渐渐的清晰起来,忽然想起了什麽,心想真是,太冤家路窄了。   “这不是魏大人吗?”一位文官指着远处惊讶道。   “噢,听说魏夫人死後,便一直萎靡不振了,没想到啊,唉,一转眼怎麽投靠了这逆王。”   孟大人一脸的老神在在,卫衣看着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想起来,西厂打探到的消息,这老家夥的家人打着回乡祭祖的名头,早早便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没有了任何後顾之忧,这些文官才是最狡猾的。   别看这些文官表面上一脸正经,私底下的闲话比西厂的情报还要细致,不过他们最大的优点就是,明明私底下还在说人小话,转过头来就在讲孔孟之道。   卫衣忽然想到了什麽,他知道了,真是周全到不能再周全,那麽还有谁呢,徐琅,孟烨,曹子初……这些人平素看起来并不打眼,而那些曾经辞官离开的人,只不过是表面上的。 第56章 奔波   在卫衣看来, 这主要还是有禄公公这个中间人的问题, 本来就没怎麽谈拢, 便急不可待的设局谋害了摄政王。   现下, 陛下只能被迫“兑现”他的承诺, 不仅是半壁江山, 而是整个王朝。   他不杀了禄公公, 难道还要容忍这个人到庆山王面前去献媚,他很乐意帮陛下一把,处理掉这个人。   他第一次跟着师父见到禄公公的时候, 他还很年轻,和福公公一左一右的,一胖一瘦, 笑眯眯的,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很怕他们。   那时节,他只是才跟着师父到了殿前, 诚惶诚恐, 时至今日, 仿佛转眼间, 这人就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下。   卫衣抬头看向大殿里的佛像, 手拈莲花, 神情悲悯,他轻飘飘地念了一声:“罪过。”在佛门净地杀生,当然是大罪过的。   宁润已经跟着陛下离开了, 殷斯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厉害, 可惜的是,此前左淩轩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殷斯也只带了数十人而已。   卫衣随手扯下一块幔帐,遮盖了禄公公的屍体。   再过半个时辰,山下的大军就该攻上来了,这里只有三千兵士,根本抵挡不了那几万大军。   陛下离开不久之後,便由士兵保护重要的文臣武将离开,可这离开也需要时间,还要拖上至少一天。   守山门的将军看见卫衣过来,瞥了他两眼,自己站在山上,看着山下黑压压的一片,说:“这麽多人,看来庆山王图谋已久。”   可不是,只不过是光顾着对付摄政王,忘了这边还蛰伏着一位。   “卫督主眼下怎麽看?”   卫衣叹了一口气,真是个难题,分外愁苦的揉着额头,他连兵书都没读过几本,怎麽会这麽兵对兵,将对将的单打独斗。   西边是不行了,他们只能往南退去,陛下已经由殷斯等人保护离开,他所会的,顶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卫衣摊开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本座自身难保,将军你还来问我做什麽。”   连皇上都跑了,他们留在这里又有何益。   将军倚在树身,砸了砸嘴,皱着眉斜眼看他,问道:“卫督主不需要在陛下身边吗?”   卫衣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身边自然不缺本座一个的,将军难道不知,内阁几位大人,都已经随陛下走了。”   “原来如此,唉,连百姓也顾不得了。”将军粗旷地叹了一声,皇帝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更何况命如蝼蚁的百姓。   繁缕她们一行人不知道都发生了什麽事,只是听凭马车向皇城外行驶去,载着惊惶的他们驶向未知的前路。   再不济,这里有桐妃娘娘呢,到底是有主心骨的,繁缕定了定心神,紧紧的抿着唇,低着头一切听从桐妃的安排。   “乖孩子,不要哭了。”桐妃娘娘倒是很少哄孩子的,在皇宫身边都是宫婢环绕,小殿下哭了,自然有宫人来哄。   清平说:“大概是饿了,奴婢随身还有些小零嘴,给殿下垫一垫。”   总也聊胜於无,桐妃点了点头,应允了:“也好。”   清平从荷包里掏出油纸包好的肉脯,撕了一小块喂给小殿下,小孩子得了吃的便心满意足,破涕为笑。   深秋的阳光还是很暖的,还有些绿意夹黄叶,山上尚有野花开放,田地早已被收过粮食,只一片光秃秃的田间地头,连秸秆木枝都被拢得一干二净。   马车颠得腰背酸疼,不过连细皮嫩肉的娘娘都没有叫苦,繁缕等人更是唯有忍着了。   马车上准备了干粮和水,不过干粮必然是不如寻常食物软和的,倒也能充饥,桐妃也能就着水,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繁缕有些担心留在宫里的白芷等人,除了青黛,其余的三个女孩子年纪都不大,没经历过什麽大风大浪。   清平捧着腮,看着她说:“兴许她们呆在宫里的,比咱们这些出来的更安全呢。   你想,逆王再怎麽凶横,也不可能连太医院的人都杀了吧。   更何况你们女医馆,可是地处偏僻,又都是大夫,肯定不会有事的。”   “嗯,说的也是。”繁缕也是这麽想的,所以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能看见完好无损的女医馆,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希望都安然无恙吧。”繁缕双手合十衷心的祈盼道。   林怀看见她,好一会才认出来,实在是好几年没有看见了。   繁缕也同从前不一样了,样貌没有了从前的稚气,偏偏两个人就是说不上话。   繁缕去马车上拿干粮,林怀看见她,想打招呼,又不知道说什麽:“你……”   繁缕并不扭捏,回眸看他,落落大方道:“林大人。”   林怀看着她,又看了看在休息的桐妃娘娘和清平,对她低言道:“这时候就不要叫什麽大人了,只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跟着桐妃娘娘?”   他以为繁缕在桐妃手下做了宫女,繁缕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恰巧在翠羽宫,又因为是医女,才会被带上的。”   “原来如此。”   繁缕当初从青黛口中知道,林怀曾多方打听她的消息。虽然没有表露什麽,心中还是尤为感激的,偏偏再次相遇,是这般境况下。   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下,才问道:“容我多问一句,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   “具体我也不清楚,统领大人说是要先到前面的镇子等候消息,倘若没有消息,也不能久留。”林怀没有保留,一股脑全都告诉了她。   “这样啊,多谢了。”繁缕很客气的道谢。   明媚娇憨的少女,与眼前温顺的女子,实在是相差已经太多,林怀从青黛口中知道,她和卫衣很好。   “你怎麽能,愿意和他在一起呢?”林怀觉得她疯了。   繁缕抬头看了看,阳光穿过松林,斑驳明透,她说:“怎地不能,我,觉得他很好。”   林怀听着她的话,抿了抿唇,说:“这一次凶险异常,更何况,他的仇家不少,你怎麽能知道,他就还能回来。”   繁缕一哽,眼角微热低下头去,她一直不敢想,林怀所说的她都知道,也正是她所日夜担忧的。   “不多说了,我得回娘娘身边了。”繁缕抱着怀里的竹篮子,手指握紧了竹篮边上,几张大饼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里面,还有两只水囊。   林怀出声叫住她:“繁缕。”   繁缕站定,回头看他,说:“过去的事情,林大哥不必挂怀了,想必这次过後,倘若无事,林大哥你必然是要加官进爵的。”   林怀看着她,没说什麽话,最後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你不明白。”   繁缕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当然不知道,对於男子来说,未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子,这是不可忘记的遗憾,更何况,林怀还有了“弥补”的机会呢。   林怀觉得她傻,即便卫衣活下来了,那又如何,陛下已经可以开始摒弃他了,有朝一日,卫衣的下场必然不会很好。   他们那样的人,又会有什麽好结果。   在他们眼中,不论如何,卫衣,必须死。   因为,陛下开始掌权,他们这些曾经耀武扬威权力过大的人,都是留不得的。   繁缕快步往桐妃那里走,脚下踩着厚厚的的松针层,一脚深一脚浅的,怀着满腔的郁郁。   卫衣待她这样好,可别人不知道,人人都以为他暴虐无道,繁缕垂下眼,她想哭。   她满心满怀的担忧,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林怀今天的话,触发了她不敢去想的地方。   如果有不好的消息,她还活得下去吗,督主让她为了自保舍弃他,她不知道自己会怎麽选择,独个活着也没什麽意义。   人人都盼望他死去,唯有她希冀他活着。   真是孤独,督主也很孤独,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指尖有些粗糙,带着一点凉意。   阳光明媚,落於眉间,这秋风却带着寒意萧萧。   她的手掌上横着长长的口子,是之前栽了划在石头上,动一动都很疼,只是用药匆匆抹了一点,扯了手帕层层裹上。   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能活命就很不错了,繁缕摸着手掌上的伤,又握紧了掌心,疼得鲜明。   “繁缕,拿回来了?”清平站了起来,伸手扶了她一把。   繁缕将篮子放了下来,递给她说:“嗯,拿来了,快吃吧,过会还要赶路呢。”   他们一般夜里就睡在马车,禁军统领和林怀就守在外面,这之後的路上,因为早年间有不少废弃的驿站,就宿在里头。   夜里冷得很,就烧一堆火,而清平和繁缕拥着桐妃娘娘,小殿下被包裹的严严实实。   林怀和禁军统领抱着刀守在门口,马车也离得不远,他们路上遭遇过追兵,只不过多亏了二人机敏悍然,都给甩掉了。   繁缕看见过,桐妃暗地里是哭过的,毕竟这辈子也没有吃过这麽多苦。   清平跟在桐妃身边,作为贴身丫鬟长大,也是生活滋润的,比得上寻常人家的娇女儿了。   繁缕觉得桐妃娘娘不但心智过人,也吃得了苦。   翌日一早,几人就醒来启程赶路,统领大人坐在马车外,突然惊声道:“是陛下,是陛下和小润子公公。”   繁缕听见陛下并不觉得如何,只听到小润子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督主的身影,瞬间有些欢欣起来。   她迫不及待的撩起一点帘子看出去,林怀就坐在马车门边,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说:“别看了,没有他。”   如林怀所言,陛下身边跟了四五个人,果然没有卫衣在,竟然是空欢喜一场,繁缕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马车很快停在了宁润等人面前,先是清平跳了下来,紧接着是繁缕,宁润看到繁缕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夫人也跟着呢,悄悄松了一口气,督主总不至於太担心了。   最後是桐妃先将小殿下递给清平,等繁缕扶着桐妃下车,桐妃忙不失迭的将孩子抱了回去。   “陛下。”桐妃娘娘就要屈身行礼,却被人一把扶了起来,陛下道:“这个时候,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皇儿没有惊到吧?”   “没有,睡得安稳着呢。”说到怀里的孩子,桐妃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温柔似水起来。   陛下负手点点头,说道:“那就好。”说着,又去看躺在桐妃怀中幼儿,酣睡正浓,白嫩的小脸软软的。   繁缕心想,原来这就是陛下,身材清瘦,面色不是很好,眼下微有青黑之色,紧抿着唇,看上去神情阴郁。   繁缕跟在桐妃身後并不起眼,一身寻常人家婢女的打扮,瘦瘦小小的。   反而是宁润看见她,颔首示意了一下。   陛下着意看了一下他们身後,没再有别人了,桐妃一抬眼,就知道陛下在想什麽了。   她犹豫了一下,屈身低眉言道:“陛下,太後娘娘还有皇後娘娘,已经被人接走了。”   陛下明显一怔,未料到,下意识问:“谁接的?”   桐妃的头低的不能再低了,声若蚊吟的挤出四个字来:“卢国公府。”   “他们胆敢。”左淩轩一下子铁青了脸,紧咬着牙关,杀气腾腾。   繁缕站在一旁,看见桐妃娘娘也低着头,连怀里的孩子都悄悄压住,不敢让发出声响。   什麽是丢人,不是头上顶着一片绿,而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你的生身母亲居然跟造反的逆贼是一夥的。   左淩轩心下愠怒,垂眸看了看桐妃怀里的孩子,红着眼咬了咬牙,冷声下令道:“走!”   这个时候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唯一令人宽慰的是,陛下的马车比她们的好太多,宽敞又舒适,桐妃舒了一口气。   宁润只是有点担心,依着陛下的性子,这会儿早就大发脾气了,可不是这样爱隐忍不发的。   战战兢兢的等了整整一天,左淩轩除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点怒气都没有散发出来。   入夜时分,左淩轩睡不着,忧愤交加,他儿时母後对他也是嗬护备至,作为皇祖父的长孙,他也是备受荣宠。   太子是他的父亲,可不代表父亲死了,他也是下一个太子。   皇祖父不止他父亲一个儿子,甚至有比他父亲更出色,更适合的,当初的皇三子。   而今的摄政王,精明强干的皇四子庆山王,哪怕是柏贤王也是才华横溢的。   左淩轩有点落寞,他不知道自己算计了这麽多,得到了什麽,他不是不想发脾气,而是凄凉和悲哀。   母後开始变得不近人情,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唯权柄重。   谁有权势,就听谁的,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宝座,而他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   左淩轩扶额,苦涩的笑了笑,他身为帝王却身不由己,如这案上鱼俎,任人宰割。   自从摄政王去世後,燕朝已经成了周边诸国眼中的一块肥肉,只要等待着,趁机一拥而上,谁都能分一块。   溧阳郡主算是最贵重的未嫁皇室宗亲,将其封後的圣旨作废,转而改成了册封和亲公主的圣旨,哪想转头,卢太後就接了卢玉采进宫。   攘外先安内,眼看着燕朝再次大乱,左淩轩上火得难受,但又没有人可以倾诉,比往前更难过了许多。   陛下心里憋着一口气,几日来也不怎麽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吩咐赶路,众人只能低头听从,累也不敢说出来。   宁润坐在车辕上,浑身灰扑扑的衣裳,这哪还是那个宫里精明干练的宁公公,分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桐妃带着小皇子坐在马车里,大气也不敢出,清平屈身在车门角落,而繁缕就同宁润做小厮和丫鬟状在车辕。   他坐在车辕上,悬空晃悠着两条腿,指着前面的路,和繁缕说:“再有两日,前面就有接应的人了,也能好好的补给了,大家都累坏了。”   繁缕从宁润的口中才知道,那日陛下在浮云山的常乐寺为太後祈福,当晚得知庆山王意图造反,并且率兵围剿常乐寺,九死一生。   “那他呢?”繁缕声音很轻的问。   宁润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繁缕说的是督主,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当日督主听了吩咐出去办事了,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   不过督主他武艺高强,身边带了许多人,应该是安全的。”   繁缕不敢说什麽其他的,她只牢牢的记住宁润最後几句话,他武艺高强,总归是安全的。   “然後呢,你们怎麽逃出来的?”   宁润没了在宫里那股阴沉劲,说起话也正常了许多,答道:“然後……呃,现在说了也无妨,我们一直不知道,陛下身边竟然除了暗卫,居然还有乌衣骑的人。”   “乌衣骑?”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繁缕想了想,才记起来有一次她在书房外,听见卫衣训斥陆午他们,说起了什麽乌衣骑和楚玄衣之类的。   “呃,差不多意思就是,死士这样的身份,是他们突然出现,我们才得以逃生。”   宁润没有说的是,只是当初陛下并不信任那位玄衣大人,以至於最後只有三个人护送他们出来,那位玄衣大人带人引开追兵,而他们在这里等。   宁润见到了许多熟悉的人死在眼前,他并不是悲天悯人的人,但那一刻,还是莫名悲伤起来。   宁润挠了挠头,说:“事发突然,督主也没有预料,只能匆匆调遣侍卫保护好陛下,自己留了下来。”   “宁润,你不担心你家里人吗?”   “担心,怎麽不担心,但现下还是顾好眼前,”宁润手里牵着缰绳,甩着鞭子,他驾车稳得很。   他又问:“夫人当日吓坏了吧。”   “嗯,其实也还好。”繁缕当然是胆战心惊的,但跟着桐妃娘娘,终究是安全的。   宁润笑了笑,带着一点狡黠说:“即使夫人没有出来也不打紧,师父在夫人身边安排了暗卫。”   “啊,我不知道。”繁缕顾忌马车里的主子,只是压低了声音,惊讶道。   宁润看到她诧异的神情很满意,略带得意道:“自然不能让夫人知道,不然这个暗卫就太不合格了。”   随着马车一晃一晃的,繁缕看着周边的荒凉大地,枯败的枯木秸秆,只偶尔看见一点零星绿色,荒凉一片,仿佛他们永远走不出去这片无尽的荒野了。   大家都不说话,小殿下在桐妃娘娘怀里睡得安稳,白净的小脸,安然入睡,唯有这婴儿能带给众人一丝希望了。   清平道:“娘娘委屈一下,只有这些干粮了。”   没有了宫里的佳肴珍馐,连热乎的饭菜都吃不上,甚至不能起火,怕有追兵来。   近些年来天灾人祸,许多难民都逃到外乡去了,庄稼地都已经荒芜。   清平和她说:“咱们出去捡一些柴。”   “嗯,好。”   回来的时候,殷斯在与陛下说话,繁缕和清平两人抱着枯草干柴,低头从旁边快步走过去,只听见零碎的“庆山王”“南地”这些字眼。   她半夜起来,曾见过这位殷大人绞杀刺客,这些人,应当就是宁润曾说过的死士了吧。   但看着一点都不像,这位殷大人一路上对他们都颇为照顾,虽然路途辛苦,但他却时常是笑脸相迎,意态温和却不失礼数,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哩。   “若放在平常宫里头,殷大人这样的人才,定然惹得许多宫女芳心暗系呢。”清平偶尔闲聊这样说的,繁缕跟着点头应是。   可惜到了此时,谁还顾得上什麽儿女情长,就是繁缕自己,起初两天倒是有些挂念不知去向的卫衣,但後来实在太过疲惫,什麽都顾不上了,能活下来就好了。   倒是随行的宁润,见她有时候心不在焉的,偷偷过来跟她说了一句:“夫人放心,大人他定然是无事的。”   繁缕点头应了,继续看着前路,半眯着眼靠在马车外壁上。   半夜里,繁缕被人从梦里用力晃醒,她以为有追兵来了,蹭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就要站起来。   “什麽?”繁缕靠在墙根下,迷迷糊糊的揉眼醒过来,一边问:“啊啊,怎麽了,清平?”   抬眼一看竟然是清平,只见她一脸的焦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拽起她的手臂,说:“繁缕,你快来,小殿下好像是发热了。” 第57章 行宫   终於到了一个小镇子, 接应他们的人等候在当地的府衙, 这里不属於庆山王的地界, 也尚且还没有被这政变波及。   殷大人说:“就在这里等待随後的人马。”   陛下等人没有久留此处, 只是把她们几个女子安置此处, 急匆匆的就出去了, 繁缕等人终於能简单的梳洗一番, 一身简单但干净的新衣服,饭菜很寻常,不过总是比干粮要好吃的。   繁缕走上二楼来, 正好清平从桐妃房间里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她径直询问道:“清平, 夥计送了吃的来, 娘娘可还要吃些什麽?”   清平看了一眼房间,转过头对她低声说:“先热着吧, 娘娘带小殿下睡觉了, 等醒来再吃吧。”   繁缕点了点头, 又问道:“好, 那要不要让他们做一盅鸡蛋汤?”   清平闻言, 笑着问她:“这里是有鸡蛋的吗?”   “嗯, 厨房後面养了下蛋的母鸡,鸡蛋很新鲜,整整一筐呢。”   “我看, 不如给小殿下熬一碗鸡蛋羹, 放一些香油,倒是好入口些。”清平拉着她一起下来,这府衙里已经有了人守着,没什麽需要担忧的了。   “嗯,那我去吩咐一声。”繁缕点点头,到了厨房吩咐下去,又让人将之前的饭菜放在锅里热着。   她们以前总是很羡慕清平这些跟在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能见到,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甚至是一些低阶的宫嫔见到她们,还要恭恭敬敬的。   清平是桐妃娘娘的家生子,从出生就是奴才,跟在桐妃身边长大,也是锦衣玉食,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差什麽。   可这一路,她也见到了清平是如何伺候桐妃娘娘母子的,周到细致,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好主子,简直是以命相侍,事事皆以主子为先。   若是她自己,怕是做不到。   林怀被派出去探听消息,他们现在都是乔装打扮,陛下是老爷,桐妃娘娘是夫人,他们回乡去,她和清平自然是丫鬟,而林怀等人是侍卫。   桐妃娘娘安眠了一个半个时辰,繁缕和清平伺候着沐浴更衣,就这样又折腾了一个时辰,才下楼吃饭。   自从上路以来,照顾孩子的事情都是桐妃娘娘亲力亲为,喂小皇子吃了大半碗的蛋羹,摸了摸小肚子鼓鼓的才停下来。   桐妃才吃了没两口,就听外面有人说:“陛下回来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繁缕咽下口中的茶水,跟着走了出去,到院子外的垂花门去迎接。   来了很多人,乌鸦鸦的看不清楚,繁缕扫视了一遍,只看见一个青袍素衣的人,两肩微沉,侧颊清瘦,低眉敛目,束手站在陛下身边,卫衣,那个人是卫衣。   虽然看不到正脸,但繁缕一眼就知道,那一定是他,瞬间热泪盈眶。   和他们一样,一样的奔波疲惫,他终於来了,平安的来了。   “陛下万岁。”繁缕跟着桐妃娘娘跪拜在地,趁起身之际,才得以看他一眼,紧紧抿着唇角扬起的笑意。   他眉眼依旧沉着,乌眸扫过众人,看到她的时候,眉尖微不可见的轻挑了一下,繁缕心跳停止了下似的,略弯了弯唇,冲他回了一个浅笑。   在此之後,两人就没什麽交集了,他们都是要以主子为先的,左淩轩拉了桐妃的手,清平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左淩轩异常温柔的说:“辛苦你了,这一路上,多亏了你照顾皇儿。”   “看陛下说的,那有什麽辛不辛苦的,能为陛下尽力分忧,是臣妾的福分。”左淩轩听了很满意,对桐妃更是喜爱非常。   卫衣跟着陛下离开了,清平倒是很欣喜,终於能安稳下来了,小皇子也不必跟着她们遭罪了。   “桐妃安心,寡人必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桐妃又与陛下温言一二,陛下身後的大批臣子好不容易跟了上来,自然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干站着,所以,繁缕只与卫衣对视那一下,就随桐妃娘娘回後院去了。   繁缕怀着满心的愉悦,做什麽心情都很好,但是还不能让人看出来。   她有一种莫名的得意骄傲,或者是赢了谁一样的心情,就好像自己战胜了什麽。   她一边打水,一边想,是的,他们没有如愿以偿,因为督主好端端的来了。   很晚他都没有回来,繁缕依旧坐在桌子边等着。   终於过了一个时辰後,有轻微的开门声,卫衣轻轻关上门,轻声缓步的走进来,大概是不想打扰到她。   繁缕听到动静立刻站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逃亡的路上时常会这样。   卫衣看到她在等,他很惊愕,走近了握了握她的手,细软的手指有些发凉,就说:“怎麽还没睡?”   一小汪灯油照亮了一小片屋子,但还是很黯淡,繁缕一身蓝布衣裙,半旧不新的,整个人也瘦了不少。   “大人。”繁缕没答话,只唤了一声,一步扑了上去,搂上了他的脖颈,脸贴在他的颈侧,淡淡皂荚的味道,腰身清瘦了许多。   真好,他们都还在。   长发垂至在腰间,卫衣的手拢在她的发上,柔软清香,耳鬓厮磨,他问:“繁缕,你害怕了吗?”   他都问过宁润了,没想到繁缕也被带出宫来了,其实在宫里,反而会安全一些,他派的人会保护好她的,这一路颠簸辛苦还有心惊胆战,她怎麽受得了。   “不怕,以後就好了。”   繁缕疲倦的摇摇头,她太累了,许多日子都没睡好,一路上战战兢兢的,生怕有追兵来,梦里都是生死之事,有活着的希望,谁能不怕死。   她曾无数次纠结过,卫衣他不是个好人,甚至断了她的生路,可她现在,只想着他一定要好好的活。   “万幸呀,万幸。”   “是呀,万幸。”卫衣语气淡淡的说,笑着应和她的话。   “路上都是怎麽过来的?”   “一路可还辛苦?”   两人异口同声的问出来,对视了一瞬,繁缕便闷闷地笑了,她眸子清亮,笑着说:“大人先说,我来给你篦发。”   “好,”卫衣坐下来,任由她散开头发,他目光落在那一抹烛火上,慢慢的说:“路上自然是要辛苦的,杀了很多人,日夜不停歇的赶路,”   繁缕微微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是必然的,一路上的追杀并不少,只是陛下身边的暗卫和林怀等人武功高强,才能将他们安全无虞的送到这里。   卫衣略略一说,很多事情他不能跟繁缕说,他说完了,停住了口,就由繁缕来说。   繁缕慢慢的说着一些路上的见闻,其实也没什麽新奇的。   “不论陛下还是娘娘,一路上可是吃了一段苦头,干粮充饥,喝的水也是河水烧开的,锦衣玉食什麽都没有。路上她们生了病,我下针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不过为了安稳人心,我装作很镇定的的样子。”   卫衣耐心的听着她说完,才问她:“那东西你可带在身边?”   “东西我一直都带着,大人放心。”   “那就好,你做得很好。”卫衣所做的自然是最坏的打算,他意味不明的,看着她淡笑了笑,繁缕突然抱了抱他,说:“大人你别怕,我只是,喜欢你呀。”   卫衣轻拍她的後背,其实他还是很高兴的,他真的很高兴的。   繁缕笑盈盈地趴在他的肩头,侧眸问他:“大人,今天累坏了吧,看见我在这里是不是很惊喜。”   “是呀,很惊喜,今天倒是不累,比之前已经好很多了。”他日夜兼程才追赶上,得知陛下等人从另一条路来,便自己带人来接,心里也惦记着繁缕。   她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精神还好,虽是一身粗布衣衫,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小丫鬟,站在人群後面,他却一眼就看出她来了。   “我真怕到了这里,还见不到督主,那我就真不知道该怎麽办了。”繁缕垂下眼来,她还没想过,如果真的见不到督主该怎麽办。   “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繁缕问他。   卫衣答:“若江行宫。”   若江还要往南边走一些,繁缕抿了抿耳边的落发,她便是南方人,如今听了若江这地名,竟然有几分模糊了。   若江,离她的故乡有多远呢,繁缕想了半晌,想不起来了,细细一掐算,她入宫已经有八年多了。   在这里停歇了又一日,重新启程前往若江行宫,怎麽说,那也是为皇帝建造的,比这府衙定然是好的。   从小镇过後的这一路就舒服了许多,只是不能时常见到卫衣他们了,偶尔宁润过来传个话,也是急匆匆的。   行宫自然比不上长安城的皇宫,但也算得上是舒适得宜了,山清水秀,风景雅致。   这地方建造出来,本就是为了给帝王享乐用的,什麽都是齐全的,华服美饰,宫婢环绕又重新回来了。   他们住的院子里有一棵刺槐树,抬头就能看到青山,她叹了口气,此时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本就是弃城而逃,现下蜷居於这行宫里。   繁缕现在就跟在桐妃身边,小皇子身体经了一路颠簸,起初有些瘦弱,不过到了这里,慢慢的也就养了回来,白白胖胖,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   现如今一路行军,桐妃的宫室除却一些扫洒的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只有清平和繁缕,主要都是清平在侍奉,繁缕站在隔壁的院子里,让人晾晒药材。   这里的宫人比不得长安城的规矩森严,突然陛下驾临,甭管是不是落荒而逃来的,那也是龙椅上的天子,诚惶诚恐,倒是闹出了不少笑话,而医女也是没有的,太医只有从京城带来的那几个。   陛下不允许人提起浮云山的事情,那是很不光彩的,堂堂九五之尊,被人赶出了皇城,连母族都背叛了他。   连续砍了几个大臣的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陛下自己都不想提起此事,他们说再多也只是平白找死罢了。   可是这些人一不提了,左淩轩又不乐意了,觉得他们不为国事忧心,对他也并非忠心,一来二去,搞得跟随他的大臣叫苦不迭。   如今本就是一团乱麻,他们也担心自己在皇城的家眷,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朝政不安,陛下也是暴躁易怒。   繁缕和清平听从桐妃的吩咐,来为陛下送汤,看见地上的血迹未干,有人提了水来冲刷,繁缕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这不是她该过问的事。   卫衣夜里回来得很晚,两人也不常在一起吃饭,繁缕便时常等着他。   卫衣一进门,繁缕便凑了上来,笑吟吟地说:“我给你做了一身衣裳,来试试吧。”   卫衣接了过来,说:“宫人多得是,何必你来动手。”他们在宫里,穿的衣裳都是由司衣局的女工做好的。   衣衫轻软,布料柔滑,繁缕身为女子,天生的就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   繁缕一边帮他换上新的衣袍,一边翘了翘嘴角,说:“如今才到行宫,宫人又少,等做大人的衣裳也要初冬了,再说了,这衣服总要亲近的人做,才贴身舒服,大人看你都瘦了。   而且我现在的手艺可比之前好多了,裁剪一件衣裳根本不算什麽,你看,绣这个青松长柏的花纹好不好,用松绿色的丝线做柏枝。”   卫衣久久没有发声,抿着唇看着她,目光专注,繁缕有些不好意思,停下自己的喋喋不休,摸着脸道:“大人,怎麽了,干嘛一直看着我?”   她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赶路,自然不如在宫里养的白净面皮,就连桐妃娘娘都没逃过,皮肤不如往昔的细腻如玉,如今正日日燕窝银耳的想要补回来。   “繁缕,怎来了这行宫,你就变得这麽唠叨了?”卫衣笑了笑,眼下略带疲惫又温柔的说。   “是吗?”繁缕摸了摸脸颊,又坦然的摇了摇头,说:“我没觉得,不过,大人要是觉得太烦,我就不说了。”   “没有,多说一些吧,这样很好,我想听你和我说话。”他们都太过沉默,他太喜欢听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满室都是昏淡的烛光火色。   繁缕反而不知道说什麽了,只能看着卫衣笑了笑,就听见卫衣开口问她:“哎,你怕不怕?”   “怕,很怕。”   他向上抬起手,反手抚在繁缕的脸上,问她:“那繁缕,你想要过什麽样的日子?”   “我,我想要养条狗,然後开一家医馆,收个小徒弟,能够绣绣花,种种药草,安稳度日就可以了。”   繁缕从後面抱住他,温声慢慢的说:“不过,即使这些都没有,只要和督主在一起就好,等老了的时候,我们一起死。   我想陪督主走到最後,也不想独自一人活在世间,这样也许,我们下辈子还在一起。”   卫衣揉了揉她的脸,说:“好。”   “对了督主,您吃过东西了吗,这里还有一碟白米糕,只能暂时这样了,不过,蘸了白糖的话,味道还是很好的。”这里不算繁华,只是个行路住宿的一座宫殿,饭食平常,比不得皇城。   卫衣倒是很喜欢吃甜食,点了点头,让她端过来,一小碗里盛着洁白的雪糖,筷子挟着切成方块的米糕,蘸了雪糖,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等繁缕梳洗回来,卫衣已经躺在塌上睡着了,他太累了,只有躺在这里,才能很安然的入睡。 第58章 若梦   繁缕放轻了手脚, 小心的挪开他的腿, 打开被压着的被子, 给他轻手轻脚地盖上。   靠近了才发现, 他的发间生了白发, 这个人, 今年也已经是而立之年了。   繁缕温切的贴了贴他的面庞, 依旧是温暖又踏实的,她屏息靠近他,从前只觉得羞愧, 畏惧。   现在,她这样安然,他已经比世间任何人都要好了, 这样狠心的人, 却待她如此的好,想到这里, 繁缕心中便一片柔软如水。   卫衣一清早就离开了, 被子里只有一点余温, 还有清苦的皂荚味道, 繁缕偎在被子里缩了一会, 叹了一口气, 慢吞吞的爬了起来。   行宫自然比不得长安城的皇宫,宫人也比不得皇宫里的多,太医只跟了一半来, 诸多大臣水土不服, 一夕之间全都倒了下来。   这里的梅雨季很长,很大一部分人并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繁缕拿了宽大的罩衫,是用来抵御寒气。   繁缕看见了林怀,林怀自然也看见了她,他才欲言,卫衣从後面走了过来,牵着她的手,顺着繁缕的目光看见了林怀。   他笑着问道:“林大人也在这里?”   林怀看见他与繁缕站在一起,握在一起的手,一时如鲠在喉,嗓音微哑道:“是,陛下今天要出去骑马。”   林怀看着卫衣,这里可没有西厂,卫衣如今也只是陛下身边一个听使唤的太监罢了,算什麽呢。   卫衣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拉着繁缕的手说:“繁缕,走了。”   “嗯,好。”繁缕歉然的看了一眼林怀,跟着督主离开。   林怀眼中那一双并排而行背影,垂下的双手攥成了拳,他勉强冷静下来,看着两个人携手离开,繁缕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她难道真的喜欢这个人麽?   明明这个人,连一个男人都算不上,再怎麽伪装,再怎麽傲慢,还是个太监。   走到没人的地方,卫衣忽然站住了脚,垂眸凝视着她,开口问道:“你认识那个人吗?”   繁缕看他的样子不是很好,心想,她所担忧的终於还是来了,点头答道:“嗯,认识。”   “怪不得呀。”卫衣轻笑着说出这句话,带着冷意。   繁缕抬头看着他,说:“什麽?”   卫衣从来不是大度的人,这种事情上更是不能容忍,他曾经命人查过繁缕,偏偏没有查出这件事。   “怪不得,从初见这个人就对本座有敌意,你说,是不是本座拆散了你们?”卫衣直白的问出这一句,他的神情异常的平静。   “没有。”   “真的没有?”   “的确没有。”繁缕回答这一句倒是问心无愧,她与林怀的关系认真说起来,只不过是相识的地步而已。   “既然如此,那麽走吧。”   繁缕微惊,竟然如此就轻轻放过去了,督主这可不太寻常。   然而无论她怎麽想,卫衣也的确没有再向她问起此事过。   後来林怀看见他,对他说:“你这样的人,配不上的。”   卫衣这次再看见林怀态度明朗起来,他笑了出来,说:“不论配不配,难道不是事实来证明吗?”   “难道她不知你是坏人吗?”   “你错了,本座并非坏人,只是小人罢了,你们不都是这麽说的吗。”   “嗬,奸人多狡猾。”   两人丝毫没有一句提及昨日的事情,每句话处处都是在影射,卫衣擅长含沙射影,林怀也是言辞如刀。   两人一言不发突然就交起手来,林怀头一次见到卫衣显露武功,没料到他的武功如此之好,步步紧逼。   卫衣心情很好,风轻云淡的收了手,语气平和道:“林大人的脾气可要收敛一二了,否则,怕是这官也做不到头。”   林怀嗤笑一声,道:“不劳卫督主担心。”   卫衣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又无意味的勾唇一笑,这个人,嗬,大步向前走去。   而後的日子里,庆山王谋逆造反,围攻长安,卫衣离开皇宫之前就有所感觉,却没想到来得这麽快,对於他来说谁当皇帝没什麽差别,   这皇帝生儿子,哪怕为人平庸也好过个个出色,一个能言善战的摄政王,又来了个狡诈自负的庆山王,谁也不甘平庸,可这皇位只此一个。   左淩轩生了头痛之症,总是隐隐作痛,他不曾说出口的是,他夜夜梦见皇祖父痛斥他,而父亲和四皇叔目光冷冷的审视着他。   君主的烦恼就是臣子的烦恼,殷斯尽职尽责,这种事情也是竭尽心力,想方设法从民间寻来法子,说:“这时南地新贡的香烛,说是有奇效,能够令人一切烦恼消除。”   左淩轩目光阴鸷,因为头疼和噩梦的原因,他的脾气暴躁,听见殷斯的话,不屑一顾道:“又不是鬼神,哼,用什麽香烛。”   但真的是疼怕了,左淩轩夜里睡觉就让人点着了香烛,这一夜,睡得异常安慰,甚至是做了久违的美梦。   卫衣觉得很神奇,殷斯也拿来给他,道:“这是南地一家名为南柯楼产的香烛,据说其芬芳香甜,能令人心想事成,多为闺阁之中,亦有雅士墨客喜爱,名为梦甜来客。”   “心想事成?”   “听人说是这样的,安神的效果还是有的,不过据说还是要看人的,卫督主你们这样的人,不知会梦见什麽。”   梦甜来客,卫衣拈着那冉冉绿烛看,精致小巧,他拿着火折子点燃了一支,明亮的烛火,烛身通透如玉,轻轻摇曳着,映得水波轻漾。   他的眼中似有血色浸染,过往的岁月在眼前一一出现,漫天的大雪,他也曾被人拖到刑罚院打得半死,一步一瘸的独自一人走出去。   繁缕一袭嫁衣娇艳妩媚,鸳鸯戏水的织金盖头被一只手拿着秤杆,徐徐挑起,那是他与繁缕的大婚之夜。   她甚美,是的,大婚之夜,卫衣也曾暗暗惊叹於她的美丽。   但那时的他,也仅仅是惊讶一个女子为新娘时的美艳,他恼火於被人算计,但更加羞怒的是,她的美近在眼前,与他而言却又遥不可及,无法占据的美好。   禄公公倘若只是想要惹他愤怒,那麽他的确是成功了,他背後的确是被气得发抖,他又那样的,喜欢这个少女。   迷蒙间似见自己夙愿得偿,掌印太监,权倾朝野,富贵无边,这是他很多年前就许下的愿望。   “繁缕。”他听见自己发出若有若无的吟叹出声。   繁缕站在面前看他,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向他,在她的身後是辉煌的权势之路。   秋风细雨,百花杀败,菊黄满地萧瑟瑟,秋後算账说的就是这个。   奸佞宦官,卫衣首当其冲,头一个被拽了出来,这一次他失去了辩解的底气。   三司会审,这真是天下头一件,一个太监居然动用了三司会审,被定了大罪,光是贪污受贿这一条,足够他千刀万剐了。   卫衣这时候反而骨头硬极了,一条不错的一一应下,丝毫没有狡辩,还微笑着说:“这麽大的阵势,罪臣荣幸之至。”   今日对於繁缕来说,是人生的再一次重生。   她今年二十有六,她十三岁进宫,在这座皇城内整整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似乎不长,但也不短,足够改变一个人。   今天卫衣竟然没有来,奇怪的很。繁缕在这个绿萝围墙的小院子住了三年,每一处她都熟悉的闭着眼都不会走错,今天寂静的可怕。   “今日,逆贼卫衣斩首。”   繁缕浑浑噩噩的往前走,连小平子叫她都没有听见,只能凭着模糊的感觉,走到了那条花墙路上。   这条路,左边一直走是出宫的路,右边,是卫衣处斩的刑场。   宁润站在那里,好像专门等她一般,脸上笑意盈盈,可他眼中的木然後,掩藏着的是一些悲凉。   他说:“夫人,您可想好了,走左边您就是富贵闲人,走右边,您只是湮没深宫的医女繁缕。”   宁润说的这些她都清楚,她知道,卫衣替她都把後路安排好了,甚至是後半生都可以富足,可是他自己呢。   “这样的事,怎麽可能想不清楚,人这一辈子,总要自己选一次路。”   宁润垂下眼,不再说话。   “师父,您怎麽突然回来了?”文竹站起身来,看见她有些惊讶,平日里这个时辰师父都是在值房轮值的。   “文竹,你听师父说,”文竹安静下来,她一向极为听话。   繁缕张了张嘴,最後只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师父要离开了,你好好的。”   文竹眨了眨眼,随即想到了什麽,笑吟吟地说:“恭喜师父能够离开。”   “不用恭喜,不用恭喜。”繁缕也笑着,而後摇头离开,文竹听不明白。   宁润最後还是忍不住,道:“夫人,出宫吧!”   他一遍遍的说:“师父他,想让你活着,出宫吧,曹大人听了师父的托付。”   “多谢了,宁润,帮我个忙吧。”   “什麽忙,夫人,您说。”   “我想再见他一面。”   繁缕提着一只食盒,由宁润带到了法场,午时三刻问斩,现在还有两刻。   “恳请大人开恩,允奴婢繁缕见卫衣一面。”   监斩的人正是昔日的林怀,今日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新任禁军统领。   “繁缕,你该出宫的。”林怀微微一怔,心绪涌动,说不出的感觉。   繁缕跪地不起,恳请道:“卫衣对繁缕有救命之恩,繁缕只求能够送他一程,求大人成全。”   “去吧!”   这是可以的,林怀也没法阻拦,只好应允,繁缕低低拜谢:“多谢大人。”   “繁缕,你怎麽来了?”卫衣只见那一抹熟悉的绿色,神情微怔,却见穿着罗裙的女子缓缓而来,手中提着红漆雕花食盒。   “我来送送你。”   “卫衣,我不知道很多,也懂得不多,甚至不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对的。”繁缕嗓音从平静趋於哽咽,脸上湿漉漉的。   卫衣跪在那里,轻声唤她:“繁缕。”   “我不觉得你有什麽不该死的,旱涝贪污,宫闱陷害,屠杀忠良,多少无辜之人因你而死。   她提出一壶酒倒满杯子,说:“你有今日,并非冤枉,我与你的缘分至此,怨不得谁,所以,我会陪着你一起去赎罪。”   “你说你让我出宫去,可你以为,我还嫁的出去吗?这杯酒,我先饮。”繁缕仰头饮下杯中酒水。   “繁缕别咽,吐出来,吐出来……”   繁缕没有听,笑了一下,咽了下去,再张开嘴就开始不断呕出血来,苦笑了一下,道:“下辈子吧,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的嫁你。”   “你护我安稳,我能给你的,却唯有赴这一死以报之。”   “我在这皇宫里,累极了,这下,终於能离开了。”   卫衣手足无措的挣紮着爬过去,颤抖着抱起她,一遍遍的说:“繁缕,繁缕,繁缕,你别死,别死……”   他的嗓子尖利的破了音,那是真正的太监的嗓音,仓惶失措,仿佛冒出血来一样。   林怀腾地站了起来,他怔然看着法场中央,绿衣罗裙的女子,欲哭无泪。   他站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开,他就这麽看着,又缓缓地笑了,无奈又苦涩,终成遗憾了。   宁润看着偏过头落了泪,他跟了督主许多年,林怀看着他们,涩声道:“繁……缕。”   他转过头看向宁润,说:“这就是你们想要看见的?”   “是,林大人,你们一贯的看不起我们太监,没想到吧,我们也是人的。”宁润微微一笑,看向繁缕和卫衣两人。   林怀想起那年初见她的模样,喃喃自语道:“繁缕,你为何宁愿陪他去死,也不愿意随我出宫去呢。”   “人的感情,总是说不清的。”   “白姑娘若是选了另一条路,等着她的就不是死,而是林大人的聘礼了吧。”宁润的声音淡淡的,里面的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林怀手指扣紧了树身,是,他一直在等她,他等着她出宫的那一天,然後十里红妆的娶她。   可最後,她宁愿陪着一个作恶多端的太监去死,也不愿好好的活。   “卫衣,这黄泉路有我,我陪你便不孤单了。”她犹记得入宫的那一天,湛蓝的天碧空如洗,她穿着簇新的青衣宫装,站在那面暗红色的深深宫墙前与众人听训。   那一天,她成了繁缕,那一天,注定了她的命,那一天,注定了她与他的缘分。   “这般,已经再好不过了。”   繁缕半阖着眼眸,眼角似有泪滑落,仰望天空,惨白的唇角微微扬起,在笑什麽呢,没有什麽可笑的。   卫衣看着她搂在怀里,慢慢抹去她嘴角的血迹,仰天嚎啕大哭:   “繁缕,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对待我,别这样离开我,别这样残忍,别这样……   卫衣的脸埋进她的肩窝处,哭得厉害,像个孩子,他有许多话还未对她说过,千回百转,不曾吐露。   “我想娶你,一直都很想,从遇到你就想十里红妆的娶你,让你一生喜乐平安,一直陪我到白发苍苍。”   “可我,可我只是个太监啊!”   嚎哭之声悲怆入骨,他们的相遇太迟,从开始就注定了惨淡的收场,他不该去招惹她,不该贪图这权势而昏了头。   他後悔了,不该留她在这里,老天觉得他配不上这样好的人,现在终於在惩罚他了。   我知道我会有报应,我以为我准备好了接受所有的惩罚,但为什麽却是让你死在我的面前。   他决定进宫的时候,就注定了,他无法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哪怕他权倾朝野,也早就不可能了。   所有人都记得,就连当庭被皇帝赐死都笑着叩首谢恩的西厂督主罪人卫衣,那一日却哭的极为惨烈。   春雨淋淋,海棠摇曳,他抱着怀中穿着绿罗衣的女子,哭声凄厉,共赴黄泉。   繁缕掀帘进来,问道:“督主,您怎麽了?”   他缓缓坐起来,穿着白色的中衣,撩起头发微微急促地喘息着,桌上碧色的香烛已灭,烛台上只余累累烛泪。   他脸色苍白,心绪怅然,喃喃自语道:“这是,梦麽?”这都是一直让他担心的事。   庄子有云: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如何?如梦之梦。   梦甜来客,不过是将人所惧怕的,或者所期望的化为梦境,如同南柯一梦,黄粱未熟。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但心底从来都是担忧的,将他所有的惶恐,畏惧,不安汇聚到一起,就成了那个噩梦。 第59章 反杀   “繁缕。”   他的眼睛很亮, 亮的有些骇人, 繁缕站在那里疑惑的看着他, 听他出声唤她, 抬脚走了过来。   “督主怎麽突然那麽大声的叫我的名字?”繁缕本是正在外间做做针线活, 忽然听到督主急促又凄厉的呼唤, 吓得她立即跑了进来。   却见他正呆呆的坐在那里, 上前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明明在这麽暖和的屋子里,却冰凉凉的, 她眨了眨眼说:“大人是不是被梦魇到了?”   女子覆在额头上的手掌柔软而温暖,卫衣回过神来,冲她点了点头, 低声说:“是, 是噩梦,很吓人的噩梦。”幸好不是现实, 只是他的恐惧, 只是他的幻想。   “把帘子拉开吧, 这屋里太暗了, 我都看不清你。”卫衣连手心里都沁出了汗, 他看向繁缕, 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一缕发丝在鬓边略微垂落,正笑看着他,朦胧又美丽, 不由得轻吁出一口气。   “做了什麽噩梦, 竟然把督主吓成这样?”繁缕笑吟吟地问他,一边去拉开了房间里的幔帐,整个房间顿时亮堂了。   卫衣的眼睛陡然被阳光刺到,竟然流出眼泪来,仰着头对她说:“没什麽,不说也罢,你过来,我看看你。”   繁缕不明所以,手指抻了抻衣摆,问他:“这有什麽好看的?”   当然好看,活着的人自然好看。   虽然那样说着,繁缕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拿了帕子细细的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说:“这满头的冷汗,别着了凉。”   卫衣拉了她的手臂,往床上一靠,低声说:“过来,陪我躺一会。”   繁缕不由失笑,说:“大人这是怎麽了,还真的被吓到了不成?”   “嗯,吓到了。”   繁缕心里纳闷,这得是什麽样恐怖的噩梦,能把督主吓成这个样子,反正繁缕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但是,说起亏心事,督主这麽多年应当也没少干过,这般想来,倒也正常了。   繁缕没说什麽,反正此时闲着也是闲着,脚下脱了鞋子上床,被子里暖暖的,两个人头靠头的依偎着,两种不同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繁缕,你说话吧。”   “说什麽?”   “说什麽都行,算了,我来说吧。”   卫衣搂着她,摩挲着她的耳畔,声音微沉地说:“我有个想法,但是现在还不完善。”   “什麽想法?”繁缕的目光炯炯有神,带着一点笑意,握着他手的紧了紧。   “你这脑袋里都想什麽呢。”卫衣失笑,一看就知道她是误解了,捏了捏她的脸。   繁缕移开目光,讪讪地捋了捋额发,连声说:“没什麽,没什麽。”   “误会也没关系。”卫衣翻身过来,手拢在她的耳後,柔滑的长发夹杂在指缝间,微光白腻。   “我记得,民间的女子都叫相公,我觉得也蛮好听。”繁缕侧了侧身子看他,枕着手臂,被他拥在怀里,微凉的脊背渐生暖意。   她久居皇宫,这麽多年,对於外界都已经陌生的不行了。   卫衣心生浮动,凑近了她说:“叫一声来听听。”   “相,咳。”繁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了抬眼,柔声说:“相公。”   “好听。”卫衣侧撑着头,衣衫半散,淡淡的笑说,又说:“你家大人只能也就这样了。”   “这样也挺好的。”   卫衣的手顺着衣襟滑进去,在她的腰上轻轻划过,繁缕耳根发热,烫的很。   她嫁与卫衣多年,倒是没什麽可遮掩的,但到底白日里是害羞,加上她又天生的怕痒,很怕卫衣的捉弄。   “大人再闹,我可是要恼的。”繁缕娇嗔地说,随即滚到了里面。   卫衣伸手捉住她的脚踝,他知道繁缕怕痒,手在皮肤上轻轻一拂,便是要发笑的。   “这天底下,你最不能恼的,就是本座了。”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繁缕怕他捉弄,连声应承。   卫衣故作遗憾的摇着头,亲了亲她的脸颊,说:“这是什麽,恩爱有余,亲热不足。”   繁缕可不信他这个,她难道还不了解他吗,生来就不是轻易自卑的人呀。   她拧了拧督主的耳朵,嗔了一句:“促狭。”   两人倒是闹了好一会,卫衣心底那一点阴郁消散了大半去,担忧也压了下来。   按照他往前的想法,自然是人上人最好,他知道自己的贪婪,但他喜欢这贪婪。   然而,这贪婪同时也会将他送上死路,他知道的,所以他梦见了。   繁缕本来没什麽困意的,可是说了许多话,最後昏昏欲睡的,口中的话变成了低声的呢喃,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暮色,鸦倦还巢。   卫衣半披散着头发背对着她,满屋的昏黄之色,繁缕披上衣裳,走过去从後面抱住他的腰身,说:“大人在看什麽?”   “这香烛,看来是有些古怪。”   繁缕拿起桌子上熄灭的香烛闻了闻,颜色竟然是绿色的,像是碧玉做成的,转过头对他说:“这香烛的味道倒是很好闻,想必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卫衣掀了被子,穿上鞋子过来,说:“嗯,是挺好闻的,贡香嘛。”说着,便接过繁缕手中的香烛,盯着这东西似乎要看出个什麽来。   繁缕注意到他的神情不对,松开手坐了下来说:“大人,这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看着不太寻常?”   的确是不同寻常。   後来,卫衣也这样去问的殷斯,殷斯很不着意地回答说:“这个,我怎麽知道,这是我们大人给的。”   “哼,真是有意思,现下这等门道都用上了。”卫衣当着他的面,这麽着说了一句。   殷斯略微挑眉,偏过头来,瞧着他嗤笑一声道:“怎麽,卫督主还看不得这些歪门邪道?”   宫里这麽多年,什麽肮脏龌龊的手段没见过,不过是一段香烛,又不会害命,算得了什麽。   谁看不得,他也不会看不得。   卫衣缓缓一笑,说:“自然不是,殷大人不要误会。”   卫衣手里握着这一段香烛,敛在袖子里,他记得,陛下最近用的熏香似乎也被换掉了,那麽想必效应就不一样了。   殷斯不提,他也就当做不知道。   女人不得参政,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陛下从不与桐妃娘娘说这些事情,即使偶尔吐露一两句,桐妃娘娘也是极为聪明的敷衍过去。   繁缕伺候的时候,听见过桐妃问起长安城里皇後和太後的境况,语气里含着担忧。   而陛下则谈之变色,拂袖怒言道,不要与他提卢氏之人。   桐妃吓坏了,连忙婉言应下,自此再不敢提及太後与皇後娘娘一字。   繁缕只道陛下与太後娘娘亲母子,哪里还会有隔夜仇的呢,显然,桐妃对於这件事也很疑惑,她想不明白,谁也不明白。   繁缕回去同卫衣说了此事,谁知卫衣了然一笑,但就是什麽都不说,繁缕知道,卫衣一定是晓得内情的,甚至,他都有可能是某些事情的始作俑者。   卫衣听了繁缕对他的臆测後,一点生气都没有,他也说不好,有些事情是否会有自己曾经的手笔。   譬如,往日朱雀街赌坊有人被打断了一条腿,看似与他无关,但一路细查下去,那人的家族的营生正是被他利用打压过,才导致此人失意而靠赌博寻求刺激。   所以,还真不能妄下断论。   他还是比较勇於承认自己的某些行径的,以前有人告诉过他,不择手段也是有一种智慧在其中的。   这大概是,作为奴才的智慧和卑微的自尊。   不出半月,行宫里的左淩轩便得到消息,庆山王登基了,对,称帝登基,华冕龙袍。   左淩轩怒极,自己在宫里摔了整整一博古架的青花斗彩瓷器,在稀里哗啦的碎瓷声中,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才渐渐冷静下来。   陛下每每发脾气都这样,宫人已经习以为常,而这一次,宁润稍一抬眼,愣了一下,陛下的眼眶泛红,哭了。   他看见了什麽,陛下竟然哭了。   宁润立刻复又低下头去,这不是他该看见的一幕,但还是忍不住暗生感念。   左淩轩的情绪最近一直起伏不定,但从他伺候这位起,就没见过他因为哭红过眼眶,只当初被摄政王气急了,还是气红了眼。   殿中人不敢出声,直到左淩轩稳定下了情绪,看见满地狼藉,踹了身边的宫人一脚,吼了一句:“一群不长眼的东西,不知道收拾了吗。”   宁润迅速一撩拂尘,跪下诚惶诚恐请罪道:“是是是,奴婢遵命。”随即带人一点点的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以免不小心伤了陛下龙体。   “陛下,各方人马已经接到御令,只待陛下皇命遣之。”   “臣参见陛下。”江郡王大步进来,径直俯身跪在陛下面前。   这一夜,烛火明亮,养兵蓄锐已然多时,只待战役一触即发。   临行之前,卫衣站在廊下对她说:“我们很快就会成功了。”   “大人只管去,不用惦念我。”繁缕抬手整了整他褶皱的衣领,面色淡然。   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慌张,甚至觉得,即使卫衣真的出什麽事,她还能好好的去接受这个消息,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人,都会成长的。   见识多了,怕的就少了,做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女子,总是比温软娇花来的强。   卫衣有点怀念她当初的依依不舍,拂了拂她的鬓角,说:“这一次,你倒是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怕无济於事,大人总归是要去的。”   “那样的话,再好不过。”卫衣的手指微微一颤,又弯唇笑了笑,抑制下心底的想法,她可真令他无法舍弃。   卫衣随陛下再次离开的时候,繁缕正跟清平在桐妃娘娘宫中,这里再怎麽仿照皇宫的格局,终究只是行宫罢了,桐妃住的不安心,也不舒心。   这里的女人等待着,凯旋的消息。   在乌衣骑的辅佐下,陛下成功反杀,而庆山王等人节节败退,里应外合,有如神助,一路直逼入皇城,卫衣心底震撼,他从未想过,乌衣骑有此之力。   魏长恭虽有武功,但毕竟不是沙场上出来的,据说也是死在了江郡王的手下。   庆山王从龙椅上下来,站在丹墀上,俯视着左淩轩一行人,叔侄对峙,左淩轩与庆山王多年未见,殷斯在旁跟随,卫衣心不在焉的。   回首随意的扫了一眼跟来的乌衣骑诸人,从一张陌生面容之上掠过时,眼皮陡然一颤,他没看错,这位的胆子忒大,竟然敢出现在这里。   庆山王自幼年便开始学武,看见他来杀气腾腾,肆意挥舞了两下,左淩轩吓了一跳,在乌衣骑众人的保护下退了两步,又後知後觉的有些羞恼。   “废物。”庆山王见他这害怕的样子果然嗤之以鼻。   左淩轩恼羞成怒,竟然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一意要杀他性命,庆山王没料到他如此易怒,但对左淩轩并不放在眼里,走过去想要近身搏战。   谁知,忽然不知哪里的暗劲,庆山王没有把控好手上力道,剑朝左淩轩飞了出去,而左淩轩面对庆山王的攻击,他下意识将手中的剑刺了过去。   “啊!”锋利的剑“噗嗤”一声,洞穿了庆山王的心口,血色浸染了明黄龙袍,一声略带惊愕的单音从庆山王口中发出。   左淩轩惊呆了,自己竟然这麽轻易的就斩杀了庆山王,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一种兴奋从心头蔓延,起伏不定的胸膛溢起狂喜。   庆山王也惊呆了,令人扭曲的疼痛从心口开始,他的目光很快就由错愕转为愤怒,直直的盯着前方。   唯有卫衣注意到了,庆山王的目光穿过陛下,也穿过他,落在了他们身後黑衣人的身上。   可他说不出来任何话,张了张嘴,左淩轩以为他是有话对自己说,最後只见庆山王带着不甘的目光倒在脚下。   所有人都在高呼,逆王已死,真龙归位,左淩轩也很快沉浸在这种兴奋里,他的一切都还是他的。   没有人注意到乌衣骑中人的离开,卫衣追了出去,约莫转过了两个宫殿的甬道。   却没有人,空荡荡的,只有一卷清风微微拂面,他怔愣了下来。   怎麽回事?   殷斯从後面追了上来,看见他这样站着,抬手一拍他的肩说:“卫督主,你这是怎麽了,急匆匆的跑这里来干什麽?”   卫衣敛了神情,对他肃容说:“那位竟然来了,你们怎可如此不小心?”   殷斯一脸讶然,随即断然摇头道:“这绝不可能,我们定不会让主上涉险的。”   然而卫衣不清楚的是,殷斯口中的主上,究竟指的是哪一个,乌衣骑听命於玄衣,那是否也听命於玄衣之上。   他想,若真的是,那位也不是那麽心慈手软的。   算了,其实是不是那位,都没什麽关系,毕竟大局已定,未来的路很明朗。   最後,左淩轩斩杀庆山王於重华殿下,庆魏之变就此结束。   这一切顺利的可怕,他们回归,杀戮出奇的顺畅,像是天命所归。   当然,左淩轩也为此留下了暴虐的名声,他知道有人捣鬼,但是又抓不出来是什麽人。   这些朝臣表面看上去,个个忠心不二,可他总觉得,这忠诚之後就是背叛,这些人早已经背叛了他。   他们都是狡猾的狐狸,比低贱的商贩还要精明,这些臣子,都是不可信的。   繁缕等一介女子,对此诸事自然什麽都不了解,只知道在若江行宫居住了半年之後,忽然有一天,桐妃娘娘接到皇命,他们可以还朝了。   和仓皇狼狈的来路不同,回去的行程马车华贵,仪驾齐全,随行而来的还有长安皇城的侍女。   繁缕自然是退居其後,坐了後面的马车,回宫的一路上倒也自在逍遥,舒适的紧。   而皇宫,丝毫没有什麽变化,女医馆果然也如清平所言,没受什麽影响,地处偏僻,还是很有好处的。   他们的房间也遭到了翻查,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繁缕除了一道圣旨,和一个药箱带走了以外,其他留下的东西都没有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好生的惆怅了一阵。   倒不是钱财得失的计较,只是卫衣送她的簪镯也一无所踪,小松子过来一看便知晓了,劝慰道:“夫人莫要不高兴,也怪小的们无能,那叛军一进宫,什麽都保不住。”   “没事,你这麽一说,倒显得我想不开了,再怎麽也怪不得你们,平安才是最重要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我去收拾一下房间,你们干活去吧。”   繁缕自我开解了一下,她只是觉得那是卫衣头一次送她的首饰,弄丢了甚是遗憾。   小欢子去领了新的女医官宫装回来给她,繁缕穿上了身,别有一番感触,在行宫的时候,也顾不上什麽宫服,她都以为日後穿不上了。   繁缕对镜舒展好衣裙,干净清洁,问道:“怎麽样?”   小欢子挠了挠头答道:“这麽久没看见督主和夫人,小的们这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现如今再看见夫人这一身,才觉得真是一切都好了。”   繁缕忽然问道:“小欢子,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伺候吗?”   从她来到西厂,小欢子就在这里,现如今,连小平子都被卫衣去了别处,他还留在这里,不进不退。   小欢子搓了搓手,笑嗬嗬的说:“嗯,小的知道夫人的意思,只是与其伺候贵人,倒不如留在这里。   小的没有小平子和宁公公那麽聪明厉害,还是留在这里伺候督主和夫人更好,更何况,谁听咱是西厂出来的不高看一眼。”   “也是这个理。”繁缕点头说。   小欢子的性子像个孩子,有点憨憨的。   督主忙得很,繁缕收拾好自己头一件事就是去了女医馆,这条路还是很熟悉,但是墙外的西府海棠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督主怕是要心疼的。   她站在清秋院的门口时,白芷正在院子里看晾晒的药草,一抬头就看见师父站在门口,顿时像被烫了尾巴的兔子跳了起来。   她的小徒弟一边冲她蹿过来,一边扬头向房间里喊:“青黛师叔,快看谁来了。”   “师姐。”青黛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看见她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青黛。”   白芷和青黛她们着实是担惊受怕的好一阵,一直没有繁缕的消息,又听说宫里死了不少宫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被扔到乱坟岗去了。   这里面,万一有师父怎麽办?听青黛说,白芷晚上偷偷在被子哭过,小姑娘,对自己的长辈总是很依赖的。   繁缕一进入久别的女医馆,白芷就冲了上来,把她抱了个满怀,小丫头这半年可长得忒快,已经到了她肩膀的位置。   青黛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她後面,面带笑容的看着她们,端庄稳重的像是个长辈。   “师父,你没事太好了。”   这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繁缕心道。   她又转过头去看她的小师妹,青黛很老成的说:“师姐,没事就好。”   白芷搂着她的手臂,一边往清秋院里走,一边眉飞色舞的说:“青黛师叔可厉害了,当时大家都吓得直哭,连女医馆的几位姑姑也不敢出去,唯有青黛师叔站出来主持大局,稳定人心。”   也许在白芷看来,青黛是师叔,能够做到这一切理所应当,但繁缕是很震惊的,那时候,谁不是害怕的瑟瑟发抖,青黛也不过是个未满双十的小丫头。   繁缕也跟着她笑言:“对,你师叔很厉害的,一定要跟她好好学。”   “是,徒儿遵命。”   青黛抿着唇带着笑,经此一事,她不仅得了太医院的赞誉,顺带在女医馆树立了威严,谁见到她不是客客气气的。   相比起女医馆的生机勃勃,反而是风光无限的西厂,遭到了一番清洗与压迫。   庆山王极度不喜西厂的存在,当初的西厂,拔除了他不少在长安城曾经的暗线,想来可恼。   从入宫便冷落下来,加之整个西厂群龙无首,被打压的七零八落,具体个中详情如何繁缕不知道。   卫衣抓紧时间整顿了西厂的人手,面对破落的情形,他实在是无法忍受,这西厂虽然不能说是他一手打造的,但却是在他手中逐步壮大的。   回来看见被人糟蹋这样,心里暗骂了一万句庆山王死的好。 第60章 蜜语   卫衣眼看着卢国公府的门匾被拆下, 朱漆大门贴上了封条。   卢皇後并没有被废, 但人人都知道, 卢国公府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左淩轩回来後, 是在一个明媚的午後见的她, 在此之前, 卢玉采都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宫殿里的。   庆山王还没来得及卸磨杀驴, 就被左淩轩反杀回来,左淩轩倒是很高兴,他委实是太乐意亲手处置这卢氏一族。   反正, 也没什麽血缘,况且,他们随时可能透露出他的真实身份, 杀掉的好。   他自问与卢玉采有过夫妻之情, 将她一直囚禁在这里,慢慢的容颜老去, 也挺好的。   卢玉采笼着薄衣, 跪在地上, 瑟瑟发抖, 依旧的光彩照人, 花容月貌, 然而左淩轩却看不上这美色。   左淩轩低头看着她笑,背着阳光,脸色阴沉沉的, 说:“好的很, 寡人的皇後。”   卢玉采一言不发,她不是不怕死,但更怕眼前这样,明明自身安然无恙,却又无计可施。   “你们想做什麽,害死寡人,再扶持一个傀儡,你们卢家真是好计策啊,想要做皇帝吗,寡人不同意。”左淩轩气急败坏地跳着脚,一点都不像是一位皇帝。   卢玉采脑子里一片混乱,总是闪现过以前看见左淩轩的模样,明明就是皇帝,跟在卢太後身边神情瑟缩阴郁,与现在的气焰高涨真是迥然不同。   跳梁小丑,她不知道怎麽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这四个字,对,就是跳梁小丑。   她轻咬牙根道:“这,并非我错。”   左淩轩嗬然冷笑,勾唇道:“不是你的错,还是谁的,你这恶毒女子,你真当寡人什麽都不知道,你害死自己的堂姐,太後娘娘害死耿氏,哼哼,你们姑侄二人倒是一脉相承。”   卢玉采坐在镜砖的地上,呆呆的说不出话来,而左淩轩则不理她,只是一个人颤抖着手,在殿中走来走去的高声阔语,殿外宁润听着,低眉垂眼。   “督主。”见师父来了,宁润算是松了一口气,陛下这阴晴不定的忒吓人。   卫衣瞟了一眼窗子上晃动的人影,低声问道:“里面如何了?”   宁润眼睛动了动,压低了声音,凑过来对师父附耳说:“陛下这样子,不太寻常。”再直白些就是疯疯癫癫的亢奋。   闻言,卫衣抿了抿唇角,当然不正常了,殷斯送的那绿烛的作用,现在定然是已经起了效用了。   过了一个时辰,左淩轩叫卫衣进去,阴沉沉的说:“我们去寿安宫看望一下太後娘娘她老人家,尽一尽寡人做儿子的孝心。”   这哪是尽孝心,分明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卢玉采面如土色,满心的颓然,她没想到,没想到左淩轩能够反杀回来。   她们本意是由皇帝与庆山王鹬蚌相争,而他们在背後推波助澜一番,最好是个两败俱伤,而他们则可以渔翁得利,趁机扶持一个幼帝。   可是,不可能呀,左淩轩怎麽会杀得了庆山王,明明每一步都精心算计好的了,姑母都说过的,会成功的。   她忍不住尖声问道:“为什麽?”   “可惜寡人没死,是不是?”   左淩轩骤然俯身拎起她的衣领,瞪大了眼睛,对她满心厌憎地说:“你们卢家的女人,不是都喜欢这皇後的名分吗,寡人就给你,让你一辈子坐在这位子上。”   “卢家,陛下打算怎处置?”她被幽闭在这一方殿内,身边的心腹都被隔离开,什麽消息都不知道。   左淩轩笑了一笑,撒开手把她扔在地上,拧了拧眉,道:“现在都已经被野狗咬烂了。”   “不……”卢玉采说不出话来,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她只是个女人,听从长辈的吩咐。   左淩轩笑着叹了一口气,他抚着心口,明明很愤怒的神情,却发出了愉悦的笑声,他想要笑,笑得喘不上气来。   他无意与这个只娶了不久的皇後纠缠,过来也不过是想撒撒气,真正要质问的,在寿安宫。   同卢玉采一样,自庆魏之变後,卢太後也是第一次见到左淩轩,她也同样没料到,左淩轩能活着回来。   左淩轩同她说,他“好好”发落背信弃义的卢国公府。   半晌,卢太後嘴唇抽动了一下,倾身向前,满目哀戚的说:“卢家的恩德,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   她还不知道就在前天的夜里,卢国公府多年的风光就被付之一炬,保养得宜的手背暴起了青筋,红唇白齿,风韵犹存。   “寡人还记得什麽?”左淩轩歪着头,如同幼时仰望着母後,只是从当初的孺慕之情,换成了而今的似笑非笑。   “当初太後娘娘可是好大的威风,前脚逼着寡人将溧阳下旨和亲,後脚就急不可待的接了自家的侄女入宫为後,生怕寡人脱离了你的掌控。”   “送溧阳郡主和亲是你自己答应的,如何又成了哀家逼迫於你?”   “哼,是寡人答应了不错,但那也要在你们实现了对寡人的承诺才是,你们不但立了那女人为後,还欺骗了寡人,两面三刀的小人,真真是蛇鼠一窝。”   “你,你怎可这般辱骂卢国公府。”卢太後涂着丹蔻的手指指着他,心底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什麽卢国公府,不过是一群罪人罢了。”   果然,她猜的不错,卢太後一震,捂着心口颤声哀吟道:“皇儿你不可呀,你到底怎麽他们了?”   “皇儿,原来太後还记得,我是你的儿子,不,不对,我才不是。”   卫衣抬起头,天色并不是那麽明朗,有些阴晦,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算着还有多少时日。   “你何时知道的?”   “看来果真是真的了。”左淩轩的声音沉了沉,冷冷地。   卢太後早料到真相会有被揭开的一天,但她一直都以为是她与卢家舍弃这个傀儡的时候,而不是今天这样的被质问。   卢太後绝望的问道:“哀家问你,你要如何处置卢家?”   左淩轩随意的坐在了下首,手里把玩着茶盖,眼皮都不抬一下,轻描淡写的说:“能有什麽下场,不就是抄家灭族咯,太後娘娘你想要什麽下场?”   “你,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生。”   卢太後大发雷霆,扬手一把掷出了手中的佛珠,可巧砸在了左淩轩的眉骨上,小叶紫檀木的金线佛珠,重重的,左淩轩倒也狠疼了一下。   “畜生?”左淩轩皮笑肉不笑,抬手揉了揉砸疼的眉骨,嘴唇微斜挑的讥诮道:“说起没人性,寡人可比不上太後娘娘,哼,儿臣望尘莫及呀。”   他恨极了,被当作猴子一样被利用。   卫衣在宫门外低垂着头,听见陛下的声音锐利又尖刻,他唇角微抿。   殿中卢太後指着左淩轩,嘶声诘问道:“我养你这般大,你,难道不该感恩戴德吗?”   左淩轩闭了闭眼睛,有些泪意,他想起幼年,也曾趴在太後的膝头吃糖蒸酥酪,她对他一向是严厉的,尤其是当了皇帝以後。   她同其余的人一样,把他当作傀儡。   他是怎知道的,多亏了殷斯,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卢太後巩固地位的棋子,若不是她後来不能再生,先太子与先帝早逝,焉会留他一命。   想到此处,他平息了怒气,说:“余生,太後娘娘还是多多为自己念经超度吧。”左淩轩捡起的地上的小叶紫檀木佛珠,轻轻放到了桌子上。   卢太後欲哭无泪,她瘫坐在凤座上,说不出话来。   殿门被左淩轩从里面亲手打开,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负手对卫衣说了一句:“走了。”   卫衣紧随其後,一边走一边心想,虽然左淩轩并非太後娘娘的子嗣,但这心胸狭隘的性子却像了个十足十,果真是教导有加。   他回过头,蹙了蹙眉,随即快步跟上陛下,寿安宫闭宫门,自此太後娘娘永不出寿安宫。   左淩轩才发现,自己也是如此的睚疵必报,他恨透了这些抛弃他的人,尤其是他曾经那麽信任的人。   也许不是恨,只是泄愤。   後来,那位迟迟没有消息,摄政王妃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卫衣按耐不住,暗地里飞鸽传书,送至玄衣身後人的手中,展信只八个字:今不归来,尚待何时。   两天後,回信的内容颇为简洁,只两个字:何归。   卫衣知道,他必须要送出手里的底牌了,他大笑三声。   他知道,弄权之术终是玩不过这些人,命人快马加鞭,送至对方手中。   与此同时,没有了摄政王的震慑,边地频遭侵扰,百姓苦不堪言,奏折一封封的往皇城送来。   左淩轩撂下手中奏折,阴沉着一张白皙的面容,冷冷的说了一句:“墨罕,开始不安分了。”   宁润低着头,他暗暗琢磨着陛下的心思,怕不是墨罕不安分,而是陛下看他们不顺意。   和亲之事,左淩轩到底是心有不甘,意难平,要御驾亲征。   朝臣自然是吵成一团乱麻,多数并不赞同陛下的决定,然而他还是一意孤行的压下所有劝谏的奏折,必要亲自带兵,前往边地,由他来打败墨罕。   卫衣是要得跟着去,他自然不想去的,但是这由不得他,陛下吩咐了,就必须遵从。   回来沐浴过後,坐在椅子上一边晾头发,一边和繁缕直接说了。   “这一年,还真是波折重重啊。”繁缕只说了这麽一句。   “信我,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卫衣搂住她的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顺着眉心,鼻梁渐渐向下挪去,又在女子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半晌,才放了过去。   他才沐浴过,长长的头发半干半湿散在背後,身上是皂荚一样的清苦味道,只穿了一条白色中裤。   繁缕抬起头,离开的他的亲吻,淡淡的说:“大人之前也这麽说过。”   “是吗,那麽这是最後一次。”卫衣在这间隙停下来,轻轻地说了一句,目光在她的身上流连忘返。   “但愿吧。”繁缕踮脚勾住他的颈项,指尖触摸到他後面的头发,软软的带着点湿意,她其实听不懂督主的话,但即便这样,她也信他。   耳鬓厮磨的时候,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饱含情意,甘愿沉沦在这甜言蜜语中。   卫衣密切的吻再次落了下来,他这样的人,表达情意总是很内敛。   抬手卸了她挽发的簪子,长而浓密的黑发倾泻而下,温热的唇顺着她白皙的脖颈下去,柔滑的衣料被他的手被褪了下来。   卫衣的手顺着肩胛骨滑到腰线,女儿家的身姿轻盈纤细,繁缕肤色白皙,身形娇小,在这朦胧的昏黄烛光火色下格外美丽。   繁缕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抬手在肩上遮掩了一下,他咽喉处微微颤动了一下,嗓音沉沉,低眉说:“别动,让我看看你。”   繁缕略微沉下肩膀,锁骨纤细轻巧,拂了拂发丝,启唇道:“你看,没什麽大不了的。”   繁缕与他便一同跌入了帐中锦被上,她听见澎湃的血涌声,依偎在他的胸膛,这亲热太过令人情迷意乱。   对望过後,忽然,两个人都没有了动静,繁缕出声叫他:   “卫衣,卫衣。”   卫衣不应她,繁缕便爬了起来,身上笼着湖蓝色的被子,凑过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一叠声的说:“卫衣,卫衣,你看我呀。”   “我看着呢。”卫衣捧着她的腰,一边又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呀,旁的没什麽,胆子倒是见长。”   繁缕有些得意的翘了翘鼻子,说:“那可不是,跟在大人身边,什麽不长也要长胆子呀。”   要不然早被西厂那边的鬼哭狼嚎吓软了腿,她要是敢哭哭啼啼的话,那时候的督主可没有现在这耐心,怕是直接把她扔出去了。   帐子里本就光线暗淡,繁缕骤然抓起被子往两人身上蒙头一盖,眼前黑漆漆的,就听见他们两个的呼吸声。   卫衣的气息比平日紊乱了一些,繁缕伸出手,慢慢摸索到他的眉骨,感觉到他的眼睛动了动。   她慢慢的说:“怎麽说呢,大人,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有幸的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我想过许多,很多没有用的事情,我舍不得,卫衣,每次我都舍不得你走,怕你走了,回不来。”繁缕很擅长说这样的话,很动听也很真挚。   才说完被他骤然一言不发的捞进怀中,紧紧的贴着他的身体,眼眶不由自主溢出水雾来,眼泪顺着脸颊落在他的肩膀上,热热的,仿佛渗进了皮肤,入心入肺。   卫衣任由她将泪水淌落在他的肩上,只贴近了她的耳边,耳鬓厮磨,温声说:“不要哭了,我都这麽对你好了,怎麽还不够好吗?”   哪里好,两次三番的将自己陷入险境之中,她不得不提心吊胆的等待着消息。   想着,繁缕想着便觉愤怒,低头恨恨得张开嘴,毫无预兆的一口咬在他的右肩上,顺带着口中咬住了一缕头发,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你哪里好,总让人那麽害怕。”   “呃。”卫衣痛得闷哼一声,反手扣住她单薄的肩膀,翻身将她扑倒在了床榻上。   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神情,他语气半柔半狠地,微微沉着气,说:“这辈子你别想逃了,别怕,我得让你记得我。”   说着,便扯了她背後的系带,薄薄的肚兜便散了,用力拥住了怀里的人,温柔的抚过这美丽的身子。   繁缕略微急促的喘着气,很快就被卫衣堵住了唇齿,他将此生仅有温柔情爱尽数交付於此,不求回报的给这心上人。   繁缕也在想,这辈子真是折在这人的手里了。   月影花移,情意切切,恩爱不及情深似海,夜风微凉,拂过纤细的花枝,月色温柔的吻在花瓣上,同床共枕,气息交缠,绵绵如梦。   他曾想过无数次的设想过来生,倘若他是文采斐然的书生,那他便写出这世间最深情的诗词赠与她,若他是武夫,便为她披坚执锐,守她一世安稳。   偏偏他却是个太监,这是此生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麽,便将我所有的柔情与炙热的心给她。   繁缕一早就醒了,坐在床边上看着正睡着的卫衣,捋了捋他遮住眼睛的头发,她等着起床服侍卫衣,今日就要启程随陛下去御驾亲征了,她要送他一送的。   所以,今天清晨,卫衣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是繁缕。   “大人,您醒了?”   “今日怎麽起的这样早?”卫衣问她。   “为了送送你。”   卫衣起床後察觉到疼痛,偏头就着光一看,右肩咬的地方已经破了口子,两排整齐细巧的牙痕,经过一夜沁出的血迹已干,不由得无奈道:“你怎地下口这样狠?”   繁缕踮脚一看,确实是有些深了,她自己也没有料到,转身去拿了衣裳来,一边浅笑着说:“咬的深,会疼,大人才能时时记得我等着你,来,大人,把外袍穿上。”   “大人,会回来的吧!”卫衣穿上衣袍,繁缕为他系好腰带,手环住他的腰身,仰着头说。   “放心吧,准备万全,不会有任何差错。”卫衣的语气信誓旦旦的,似乎在保证什麽,又似乎是在祈祷罢,说完,低头亲了一下她的眉心。   繁缕随着他,一路送出了西厂的门口,卫衣迎着晨曦回头看了看她,繁缕笑着说:“走吧,大人。”   繁缕知道他们这些人做得是大事,时常觉得大人是她最佩服的人,他在主子面前的卑躬屈膝,是为了给他们换来一片天地。 第61章 弑君   卫衣离开後的日子里, 她依旧每日到女医馆坐值, 一边与青黛共事, 一边教导白芷。   她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翠羽宫召她去面见过桐妃娘娘, 对於一般人来说, 面对一个见过自己最狼狈状态的人, 总是避之不及的。   但对桐妃来说,却是她同陛下患难与共有力的见证人。   她要好好善待繁缕和清平,她们对她有极大的好处。   左淩轩出征後的第三天, 卢玉采趁宫人松懈,半夜赤脚跑到寿安宫混了进去,与卢太後不知怎地发生了争执。   最後在撕扯扭打中, 推倒了观音像前的烛火, 引燃了垂在地上的幔帐,偏偏两个人谁也没注意。   等外面的宫人发现走水了, 大火烧毁了半座寿安宫, 而皇後与太後, 最後的两个卢家人, 也就此死去。   卢太後这辈子杀了那麽多的女人, 最终也没料到, 自己不是死在那个假子手中,而是自己最看好的娘家侄女手下。   她痛苦的在火中嚎叫着,翻滚着, 卢玉采站起来时被她一把推倒, 坍塌的梁柱落下来,砸死了皇後娘娘。   水,水,水,这宫殿後面有一方小池塘。   卢太後不知怎麽的,想起了水,就想起了耿琼琚初次进宫的样子,容色倾城,却出身并不算太高。   但这里,只需要有足够的美貌就可以了,少女就站在莲池边,嫣然一笑,宛若清风徐来,好生的清凉。   对,清凉的水,水,池塘有水。   众人不知所措,看着被烧得浑身漆黑的太後娘娘不顾灼热之痛,一个劲的往池塘的方向爬过去。   当然没有人会让她过去,掉下去可就淹死了,可卢太後听不见,她只知道自己此时被火焰包围,近乎嘶吼地扯着嗓子,一声又一声。   “水,水……”那声音恐怖不已,被烟灼伤了的嗓子,滚在地上痛苦的嚎叫。   过了一会,卢太後突然一个抽搐,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了,有胆大的宫人上去探了探,颤声道:“太,太後娘娘去了。”   宁润赶了过来,自从福禄两位公公死了,而卫衣又随陛下御驾亲征,这宫里他就是最大的太监总管了。   这时候,倒也没有人质疑他,缓缓开口道:“太後娘娘这般仪容,不宜久置,不如速速封棺。”   他眼皮微颤,敛在袖子里的手,心想这好歹也是一国太後,竟然以这种方式死去,委实是有些可怜了。   此事过後,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流言蜚语更是不计其数,当然,更多的是人人自危,在他们眼中,无论陛下对太後娘娘如何怨恨,但那也是亲母子。   谁敢去报信呀,唯有宁润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了,众人一致推举他,说:“劳烦宁总管走一趟了。”   宁润无法,只得在处理好一干事宜後,带了两个人启程出发,匆匆追赶陛下的大军。   女医馆里,繁缕和一堆小姑娘听着人闲聊寿安宫的事,听到卢太後被烧死时,不约而同的表示出害怕的神情,说起来,堂堂太後之尊,最後死状还这般凄惨。   听着少女们期盼着未来,繁缕蓦然沉寂下来,她看向窗外,督主看着的,应也是这一片天。   终於过了六七天,宁润快马加鞭才赶上了大军,拿了宫里的令牌被直接领去面见陛下。   到了主帐後,宁润一句废话不敢多说,跪倒在地行礼後,如此这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就闭上嘴听凭吩咐,他怎麽说这些话琢磨了一路,想来想去,还是少言寡语不会错。   “死了,竟然死了。”陛下听了一怔,有些心塞,鼻子泛起细微的酸意,但是细细想来又没什麽好伤怀的。   “好,寡人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寡人安静一下。”挥手秉退了宁润等人,左淩轩一个人坐在营帐里。   依照目前来看,现在的问题是,他应不应该伤心,他咂了咂嘴,想,对,他没有了母後。   既然要以孝治国,那麽他身为儿子,应当是很伤心的。   至於卢玉采,他根本无须放在心上,这个女人乃是罪臣之女,没有活着废了她的皇後之位,就已经说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宁润退出去後,并没有立刻歇息,而是又与卫衣见面,详细讲述了皇宫里的情形。   卫衣对於此事并没有很惊讶,虽然不在意料之中,但也不是那麽令人惊讶,卢玉采这样的女子,纵然再有心计,也是依附於夫君与家族的。   被皇帝厌弃,家族又被抄斩,而这一切的灾难都源於卢太後,因为她,卢玉采才会入宫为後。   也是因为卢太後为了自己的地位,养育了这样的一个皇帝,而造成这样的後果。   等待她的,除了终老一生,就是自尽了,她又恨算计失策的卢太後,一己私欲,害了她的一辈子,死也是愿意带上她的。   夜半三更,皓月凉凉,卫衣带人到了皇帝的营帐前,低言吩咐了两声,侍卫见是卫督主亲自前来,无有疑问便退下了。   左淩轩抬起头,那男子看着分外熟悉,他头痛不止,左辞没有理会他。   以至於令左淩轩误会,是自己做了梦,又一次梦见了摄政王来找他复仇,一直到看着左辞熄灭了绿烛,当即忍不住惊叫起来。   那不能熄灭,哪怕只是在梦里。   他惊声道:“你在干什麽,四皇叔!”   “错了。”   清清楚楚的两个字落在耳边,左淩轩浑然一震,这太真实,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麽错了?”   “我并非你的皇叔,而你也非左氏子嗣。”左辞说出令他惊涛骇浪的一句话,不可能,卢太後就算是为了她自己,也不可能透露出去。   “什麽意思,来人,林怀,林怀,来人……”左淩轩被人戳破心魔,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拚命的大叫他的侍卫。   卫衣听见了,看了看空旷的四周,这里的人早已被驱赶干净,只剩下殷斯带来的乌衣骑众人。   左辞上前一步,不多不少,不远不近,他说:“陛下是在呼唤你忠诚的臣子吗,不,这就不需要了,臣在这里,不需要别人。”   他的臣,是为不臣。   左淩轩很疲倦的,永远也无法舒缓的倦怠,他喃喃道:“不可能,不,你早死了,你在梦里也不能胡作非为,寡人是皇帝,你只能是臣子。”   风吹开帘子,一点点的香味飘散出去,营帐里的暖意也渐渐消散,左淩轩只觉得浑身莫名的疼了起来,皮肤下面似乎有一层密密的针尖紮着他,额头慢慢渗出汗来。   左辞踱步走了过来,抽出剑来,说:“这不是梦,你看,这剑是凉的。”   冰冷的剑刃抵着他的下颌,左淩轩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这是真实的,瞬间窜了起来,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嘶哑声音。   “鬼,鬼……”   真的,真的,这不是噩梦,而是真的,摄政王回来了,左淩轩瞬间犹如惊雷霹雳,浑身寒冷彻骨。   左辞听他大喊大叫的折腾着头疼,慢条斯理的随手打开桌案上的军情案卷,一列列的看过去,局势并不算太好。   左淩轩一味求进,反而做出了许多错误的抉择,这其中的意思,也不是没有与死去的摄政王相比的意味。   饶是当初的他,也是在边地待了许多年才磨砺出来的,总有人觉得,别人的荣耀是那麽的轻而易举。   “陛下是不是想说,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麽能出现在这里?”   左淩轩看向他半掩在阴影中的眉眼,其实不用左辞说,他也隐隐明白了。   但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麽。   杀他夺位麽?不然还能是什麽。   左辞合上卷宗,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没关系,陛下也无需为此烦恼了,过了今夜,你什麽都不需要再想了。”   左辞像是幼年教授他文章的时候一样,态度清和平缓,话也不肯多说,偏偏每一句话中都有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麽厉害的皇叔,就死在他和庆山王极为简单的阴谋下,这令左淩轩不安又兴奋,他终於超越了左辞,甚至还杀了他。   但终究,他还是一败涂地。   左淩轩此时已经逐渐清醒过来,没有错,一点都没错,这人就是摄政王,应该死了的摄政王,摄政王妃还向他请了旨意,去迎摄政王。   摄政王妃也掀帘而进,步伐轻缓,明眸皓齿,问道:“夫君,他如何了?”   “你来看看,清微。”左辞声色微沉,看向妻子的目光和煦。   摄政王妃微笑着颔首,说:“该来看看的,毕竟也曾是乌衣骑名义上的主子。”   “你们什麽意思?”左淩轩不解的问出声,这女子看上去与从前不同的,他见过一次摄政王妃的,那时分明就是个清冷寡言的端雅女子。   “看来陛下还是不明白,也对,瞧,是我忘记说了,在下乌衣骑楚玄衣。”摄政王妃乌衣持剑,冲他微微颔首拱手道。   “乌衣骑,你,玄衣?”左淩轩伏在塌上剧烈的颤抖着,他仰起头,看着身形颀长的左辞,那永远是压抑在他头上的阴影,让他喘息不得。   便是再傻,此时此刻也应该想明白了,他说:“你们,早就设计好了。”   “是,”楚敛站直了身形,手持乌鞘长剑,漠然道:“身为玄衣,自然是扶持真正的正统明主,乌衣骑从前错了的,今日由我来全部更正。”   左淩轩往床榻里面缩回去,目光落在左辞的身上,惊慌失措的摇头道:“你不能,你不能这麽做,你这是谋逆大罪,弑君,祖宗亲族不会原谅你。”   左辞看着他长大,从年仅八岁的胆怯孩童,渐渐长成了不择手段的青年,但他的兄长没有子嗣。   “今日,我来拿回我的东西,而你,从哪里,回哪去。”   “不,不,我才是皇帝,你这是造反,谋逆。”左淩轩骤然站了起来,正视着皇叔,他将所有的心虚都遮掩下去,面前这个人,只是臣。   “来人,来人,来人啊……”   左辞从袖中抽住一卷黄绸,直接铺陈展开在他眼前,徐徐地说:“你以为呢,倘不是不忍皇兄逝後蒙羞,你又如何能活到今天,我左氏的江山,怎容得旁人来鸠占鹊巢。”   左淩轩顾不得什麽尊仪了,痛苦地挣紮着过来朝他大吼道:“什麽不忍蒙羞,你不过是,不过是掩耳盗铃,你想要这皇权,便直说好了。”   左辞不置可否,这里只有他们,没什麽可遮掩的了,遂点点头说:“对,我要这九五之尊,我要这万里江山,所以,你记住,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与你毫无瓜葛的东西。”   拿?多麽轻易的一个字,左淩轩笑了一笑,又伏在塌上痛哭出来,他为了这个位子,失去那麽多。   他的溧阳,他的母後,他的血脉,甚至是尊严。   可是,到最後,那麽轻易、那麽可怜的失去了,他呜咽着出声:“溧阳……”   左辞听见他念出这个名字,与身边的楚敛对视一眼,哑然冷笑,谁也没想到,这个左淩轩,对溧阳郡主到底还是有情意在。   此时此刻,对陛下寸步不离的卫衣就在门外,他耳力不错,里面的争论听得一清二楚,左淩轩单方面的被摄政王步步碾压。   他也算是看着左淩轩长大的了,茕茕而立的孩童,起初他看见这小小的皇长孙,也是极为惊愕的。   就那样瑟瑟缩缩的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反而当初同样心虚不已的卢太後更为淡定。   他牵着年幼的左淩轩,一步一步的走上丹墀,那时节,有谁会想过,这天下也会为因这长大後的孩童搅乱。   寡人有何错焉?他曾在最苦闷之时发出这样的问题。   也不知死前有没有想通,他种种行为於他自身而言本是无错,只是谁让他挡了摄政王的路,这怪得了谁。   卫衣满不在乎的想,他只是个供人驱使的奴才,不需要有什麽忠心罢。   真是让人好生感慨,看着一位皇帝的成长与陨落,看着这王朝的更迭起伏,於动荡中随波逐流。   贪心吗,无论在那边看来,平心而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倘他是左淩轩,既然已经拥有了的东西,就是死也不会撒手的。   他这般想着,忽然想到了那日的噩梦,今夜过後,他想要什麽都会有,可是,会不会,真的有那一天。   他曾经说过,人的贪欲,是不可解的。   这句话,放在他自己身上也是极应景,他也很贪婪。   但今时今日,抽身而出,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   “不管它曾经是谁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   营帐内,左淩轩大吼一声,抽起枕头下的长剑,赤红着双眼,霍然起身双手持剑朝左辞劈砍而来。   左辞手中的剑压着他的脖子,左淩轩僵直了身体,梗着脖子不肯示弱。   楚敛见状,就要上前迫使他跪下,左辞却朝她摇了摇头,说:“清微你不要来,这是我与他的事情,由本王来解决。”   卫衣一抬眼,就看见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说是他不想看见的人。   但即便再不想看见,卫衣还是泰然自若的寒暄道:“林大人,这里的动静吵醒你了?”   林怀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了看营帐里的人影,紧抿着唇,手中的剑出了鞘,他想杀了卫衣。   为何呢,谁让他是宦官,是西厂提督,是奸佞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他看向陛下的营帐,听见里面传出的嘶吼,问:“这里面,发生了什麽?”   卫衣撇嘴一笑,淡淡的说:“发生了什麽都不重要,很快就会结束了。”   “不,你们不能这麽做,我得杀了你。”   卫衣也抽出一把短剑,握紧了剑柄,不甘示弱,问了他一句:“敢问林大人,为公为私?”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为公。”林怀持剑对他冲了过来。   卫衣笑叹一声,随手调转了一下手中的短剑,寒光锐利,尚且算得顺手,说:“这又何必,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话你去对鬼说吧。”林怀不屑於此,招式淩厉,卫衣拧腰错身,转脚跨步,避开了他的攻势,随即手如鹰爪,反手嵌住林怀的左臂,短剑朝对方的背心刺去。   林怀步伐灵敏,借着打开卫衣的力顺势避开,两人激烈的缠斗在一起,也许是心里憋着一口气。   两人之间的力量并没有了从前那麽悬殊,比之从前更加觉得彼此难缠,卫衣虽被他步步紧逼,但也未曾落到下风去,只是在耗费彼此的精力。   行动间,衣料摩擦着右肩,被繁缕咬过的那一处,略略刺痒了起来,卫衣动了动右边肩膀,心想,索性就地解决了他,一劳永逸。   其实为公为私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卫衣眸子微眯,杀机毕现,剑势挟裹着淩厉的杀气向对方的眉心刺去,正待得手之时。   “你敢……弑君。”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喝从营帐里豁然破出。   卫衣等人应声回过头,收敛了手中的杀招,恰见白色的营帐上蓦然喷薄一片血色,而投在上面的高瘦人影,渐渐脱力屈身最後跌倒,左淩轩死不瞑目。   “陛下……”站在他面前的林怀,脸色瞬间颓败,惨白一片,手中剑铮然落地,瞬间悲鸣一声,砰然跪了下去。   宁润肩膀猛地一颤,卫衣在旁边抬手扶住他的肩头,宁润张了张嘴,最终低下头去,再抬起头就是平静无波了。   卫衣转回头,装作什麽都没看见的样子,镇定自若,他低着头,瞟了一眼颓丧失去愤怒的林怀,又摩挲着手中的短剑,嗟叹一声,心里寻思着,看来是杀不得了。   明月朗朗,夜凉如水,远黛青山连绵起伏,真是好景致,好景致,花好月正圆,迤逦无边。   今夜过後,将是崭新的一天,也将是,燕朝新的篇章,这一段将会如何记叙,又是何等风貌,自有後人评说。   “卫督主,辛苦。”左辞掀帘出来,随意地将剑插回剑鞘里,对他这样说。   卫衣知道什麽意思,这里面的由他来收拾,撩袍跪下,连声低首道:“不敢。”   到了摄政王面前,卫衣再浓重的戾气也被压得一干二净,低着头收敛起所有的算计心思,异常乖觉。   他们这种人,惯是会看脸色的。   摄政王妃随後阔步而出,殷斯对其施礼,这样的女子,怕是整个燕朝也绝无仅有,扶持了一位帝王,这虽然是他们的本职,但她真实的做到了。   左辞多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怀,笑了一声,说:“好臣子。”   林怀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他不识得面前之人,但是,那一袭蟒袍,还有方才卫衣的反应,都告诉他,这个人不简单。   迄今为止的燕朝,能着蟒袍的也不过是那几位皇室亲王了,柏贤王死,逆王也死,只剩下一位未见屍骨的摄政王。   “留着。”   “是,卫衣遵命。”卫衣瞥了一眼林怀,心道这人的运气委实太好,颇有几分遗憾方才没有立即取了他的性命。   左辞看着手里的遗旨,想起他彻夜不眠赶回长安的那一夜,满城的白笼灯火,重华殿中,父皇的遗体已经盖棺,满身的疲倦抵不过的悲恸与愤怒。   他所要的,从来都只是名正言顺罢了。   “恭送王爷。”   进入到营帐里,卫衣没有去看里面的左淩轩,而是看了眼打开的香炉,这里面的香料必是要收拾了的,卫衣不着痕迹的划过香炉,果真已经干干净净的了。   卫衣袖中手微紧,殷斯送走了两位,走到他面前,说:“卫督主,此举大成,你想要什麽,都是易如反掌了,前途似锦啊。”   哪知卫衣摇了摇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殷斯有些莫名其妙,这话还不爱听了吗?这太监,阴晴不定。   多日之後,传来消息说陛下战败,左淩轩被人拖行於战场,屍骨无存。   最终江郡王倒是带人找到了屍骨,只不过是挖了一片泥泞沼泽地中,拢着的衣袍颇像是左淩轩失踪前的战袍,再无证明。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知道这是不是陛下的屍骨,真的往皇城运,若埋错了,那就是千古之罪。   最终,左淩轩反而成为了唯一一个没能葬入皇陵的皇帝,他在位年份不算少,但贡献着实是说不上来,反倒是民不聊生。 第62章 还乡   容华长公主离开了长安一段时日, 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 长公主也回来了。   自此之後, 长公主府的人紧闭门户, 世家夫人发现长公主容颜憔悴, 数日缠绵病榻, 转好之後也沉默寡言, 常常唉声叹气。   然而这些事情,对比帝王更迭,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   新帝君临天下, 隐忍多年,除去心腹之患,安邦定国, 帝召他御前问话, 垂询:“尔有何想?”   全身而退,卫衣跪伏於地, 恭禀如是。   当日他回答了这四个字後, 有些释然, 在此之前他满心满眼的野心, 可是自那一梦之後, 倒有些渐渐散漫了去。   帝虽讶然, 依旧笑允之,西厂交付於陆午。   离开前,陆午很不解的问他:“督主, 您怎麽能为了一介女子, 放弃这麽多?”   夫人当然很好,但在他们眼中,这温柔的女子,要多少都可以有,可这机遇就一晃而过了。   卫衣并不觉得为繁缕放弃了多少,他在此之前爱无可爱,便握紧了他唯一能够拥有的东西。   可在遇见繁缕之後,这情意远远比那权势更令人心动,令人清醒明目。   这些话,自然是不会对陆午说的,卫衣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本不应安然终老,然而繁缕成了他的救赎,令他於这权欲纵横的宫闱地狱中生还了。   想尽办法的追逐着她,从这漩涡中脱身而出,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抽身而出是要付出代价的,更何况,这样的境地局势,根本不允许他们这些人擅自退出的,卫衣颇为识趣,昔日金银尽数献予陛下,以示感恩戴德。   繁缕被卫衣送出了皇宫,在之前的宅子里暂住,她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麽,这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五六个下人而已。   现下不是梅花开发的时节,也没了第一次来时的惊艳,繁缕当初挑选的梅瓶还摆在房间里。   巷子里的人家都很安静,繁缕坐在亭子里,卫衣不让她独自出门的,这宅子里的草木只临时收拾一番,倒是多了些野趣。   繁缕想起了紫苏姐姐就是嫁给了这里的人,眼看着督主的意思就是要离开,她想去看一看,趁着卫衣空暇来看她的时候,提出了这件事。   “督主,我想去看看紫苏姐姐。”   “我让山竹去查一下,然後送你去。”卫衣一贯的对她一求百应,知她在宫中也不过结识这几人。   “好,太好了。”   卫衣心情很好,笑着说:“你看,这次我说话算数,我们会脱离这里的。”   繁缕想了一下,偎在他的身边,问道:“那大人,山竹也跟我们离开吗?”   “是的,他是我的徒弟,一直跟着我的。”   “离开了长安,可就是离开了前程呢,他还年轻,留在这里岂不是更好。”繁缕略有不解,更何况听说西厂督主的即将是陆午接任,他们都是熟识,更加不会亏待了山竹的。   卫衣笑了笑,没想到繁缕还会想到这些事,便耐心回答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应付的来这官场的,山竹当初是跟着我才踏入这里,你放心,他自己愿意离开的。”   “他不後悔就好。”繁缕若有所思道。   翌日,打听到紫苏夫家的地址,繁缕便吩咐了马车要出去,山竹驾车随行,卫衣对他很放心。   马车从他们所居之地穿过了三条长街,才到了紫苏家,山竹停下马车,对车里的人道:“夫人,就是这里了。”   繁缕握了握帕子,居然生出几分激动来,温声说:“嗯,知道了,你去敲门吧。”   山竹上前敲门,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着陌生人很疑惑,山竹说:“劳烦通禀一声,我家夫人前来拜访故友。”   “我的故友?”   紫苏出来的时候,便看见正厅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她端坐在缠枝花椅子上,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水饮啜,穿着木兰青双绣褙子,淡绿缠枝绣折纹百褶裙,挽了百合髻,身形纤细,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一时半会的,她怎麽也想不起来会是谁,便开口道:“久等了。”   女子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笑盈盈道:“啊,紫苏姐姐你来了。”   “繁,繁缕,竟然是你。”紫苏看着她惊讶不已,疾步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的好一番打量。   “是呀,紫苏姐姐没想到罢。”   “惊喜,惊喜,”紫苏大笑着点点头,问她:“你,这是出宫了吗?”   “嗯,算是吧,紫苏姐姐,这几年过得可好?”   “很好,而且,我现在已经有了夫君的孩子。”紫苏抚摸着的微凸的小腹,面色红润。   “哎呀,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了,”繁缕闻言凑过来看,抬头说:“来来来,姐姐快快坐下,可不要累到了,哎呀,我可也是长辈了。”   “你这丫头,这麽大了,还孩子气似得,哪有怎麽娇气。”两个人分别落座,丫鬟给紫苏端上茶水来。   繁缕捧着脸,笑道:“真好呀,我怕是看不见了,过一段时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所以临走前来看看。”   “啊,你不留在长安吗,你的家人不是……咳,对你不太好吗?”紫苏睁大了眼睛,有些遗憾的坐下去。   “相公这两年的生意越做越大,也置办了这新宅子,你看,其实还不错吧。”   繁缕还没说话,从外面大步走进来一个男子,想必是紫苏姐姐的相公了。   “今天家中有客人来吗?”   “回二爷,有客人自称是夫人的故友前来拜访。”下人回答说。   “娘子的故友,那敢情很好,她在家中闷了许多日子了。”男子边说边踏进里门,就见妻子在厅中,果然有客人在此。   紫苏站起来,迎了过来,对他道:“相公,这是我的师妹。”   繁缕冲他颔首,紫苏先随他进去服侍他更换衣裳,两人独处之时,何二爷才问道:“娘子,你师妹出身很好吗?”   紫苏不答反问:“问这个做什麽,她的出身怎麽了?”   “没什麽,”何二爷换上干净的家常衣袍,含糊道:“我看她衣着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   紫苏方才没有注意到,繁缕自己兴许也不知道,她相公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人,很有些看人的本领。   “她,是呀,她嫁的人家还不错。”紫苏说的时候,略迟疑了一瞬,相公是个老实人,繁缕与卫督主的关系,不宜告知他太多。   “噢,原来这样,的确很不错。”   她都没有敢问繁缕,现在是否还和西厂督主在一起。看繁缕的样子,应当是的,紫苏又有些忧愁起来。   她还没想通繁缕的事情,又见自家相公面色不是太好,开口问道:“你这是有什麽事吗?”   相公苦笑一下,说:“你知道的,沈兄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   “沈公子?你不是说他为人聪明得很,怎麽会身陷麻烦里。”紫苏笑了笑。   沈长行与她的相公是一道做生意的,最近才和长安最大的皇商秦家旁支搭上了话。   何二爷摊手无奈地说:“咱们家的药材生意,之前好不容易同卢国公府的药铺搭上线,谁想到卢国公府一夕之间就没了,啧,你说这不是白费力气吗,还好有沈兄帮衬,才没落入困境。”   “这些我知道,所以你不是一直在跟沈公子做生意吗?”   “不说这些,咱们先进去吧,别让你师妹久等了。”何二爷说着摇了摇头,一边扶着她出来坐下,丫鬟端了茶水上来。   繁缕放下茶杯,看他们方才相扶出来的样子,笑道:“紫苏姐姐,你们可真是夫妻相贤啊。”   “你不也一样,”紫苏说完,转头问相公,说:“对了,相公你方才要说什麽?”   何二爷端了茶水喝了一口,这才开口说:“咳,我从前不是与你说过,沈兄在来长安之前,是有过一门婚约的。”   “是呀,不是说没有成吗?”想起沈兄当初的难言之隐,所以都没有对紫苏提起过,但现在不说也不成了。   “嗯,啧,这婚事没成,就是因为那家小姐逃婚了。”何二爷摸着下巴,嘴里咂摸着叹了一声。   “逃婚,这可玩笑不得。”哪里就是玩笑呢,简直就是惊世骇俗了,对於温顺的紫苏来说,闻所未闻。   繁缕捧着茶杯也是略略一呛,险些被吓掉了下巴,也跟着惊问出声:“哎呀,竟然还有这般女子,真真是匪夷所思。”   不愿婚嫁的女子不是没有,以死相挟的也有,但是这胆子大到出逃,本朝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只说这路途遥遥,穷山恶水,又颇为险恶,怎麽看也不像是一个弱女子做得到的。   “唉,自从那女子逃婚,那家人可算是愁白了发,一女带累了全家的待嫁女儿,都是婚嫁的年纪,被这一个不听话的姊妹连累了。”   “那岂不是说,他们家别的女儿也嫁不出去了吗?”紫苏倒是有些可怜那女子的姊妹了。   “可不是吗,”何二爷蹙着眉说:“麻烦的是,沈兄与那女子竟然在这里相遇了,便好心送了信给那女子家人。   唉,这女子年纪也大了,过往经历似乎也颇为复杂,她的家人无计可施,就把她赖在了沈兄的头上,竟然要沈兄娶了那女子。”   “这,这未免太过分了。”紫苏忍不住皱眉斥道,繁缕也跟着点头。   繁缕也跟着问道:“那女子可知是什麽情形?”   “闻说从前也是个温顺的大家闺秀,可自从一场大病後,忽然性情大变,常常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举动,咳,这些都是听沈兄说的。”   “咳,不会是什麽脏东西附身了罢。”紫苏蹙眉猜测道,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   “这个,谁说得准呢。”   繁缕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她在宫里这些年,来来去去都是险恶的心机算计,这民间的奇闻异事,倒是很有趣。   紫苏的相公说:“一个姑娘家,出来这麽久了,也不想想还……唉,算了,沈兄现下正与秦家接洽,可出不得意外,我得帮帮他,要不然咱们家的生意都要黄。”   “怎麽帮?”紫苏一惊,抬眼说:“你可不要用什麽歪门邪道的法子,这可是天子脚下。”   “你放心好了,可别吓到了咱们的孩儿,”相公见她一惊一乍的,忍不住也跟着心惊肉跳,安抚着自家娘子,说:“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女子,家人又不在这里,首先不能让她与沈兄再见面了,免得被日後女子家人诬赖,待沈兄成亲後,一切就好办了。”   “也好,唯有如此了,”紫苏也没什麽好法子,转头对繁缕感叹道:“你说,长安那麽大,这还能相遇,真的不是孽缘吗?”   “真是说不准呢。”繁缕点头,就在这里听着他们闲话家常。   紫苏又问道:“不是说沈公子已有了心仪的女子吗?”   “就是这样啊,也是南地人家的小姐,听说身份还不一般,背後有贵人撑腰……”   这时,山竹进来低声催促道:“夫人,该回去了。”   卫衣虽然允她来,但只答应出来不能超过两个时辰,繁缕只得起身告辞,她在这里听了这一桩事,倒也很是有意思。   只见到紫苏夫妻二人感情和睦,便放下心来,离开的时候,紫苏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紫苏怅然道:“你我这一分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   “有缘一定会再见的,紫苏姐姐放心,我若再有机会回来,一定来看你。”   繁缕自己都说不准,离开了这里,这辈子还会再回来吗。   马车才驶出紫苏家所在的街巷,便被人群堵在了街口,山竹不得不停下了马车,接着,不断地有百姓从远处涌来。   山竹有些好奇,问道:“这是怎麽了?”   路边看热闹的人随口回答:“是林府的大公子娶亲。”   繁缕自然也听见外面的声响,凑近了车门,问道:“怎麽了,山竹?”   “噢,好像是御林军的林大人娶亲了,前两天还给督主下了喜帖,不过督主只让人送了贺礼,没有亲自去,噢,原来就是今天娶亲啊。”   山竹对林怀与自家督主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听见夫人问,想也不想的一股脑回答了出来。   林怀意外得到了陛下的赏识,不但没有杀了他,反而将他放在了御林军,做了副将。   繁缕挑起车帘,便看见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过去,一身红衣的新郎官骑在马上,打马过街,风流倜傥,身後轿夫抬着喜轿,喜婆大把的撒着喜钱,引得许多人大声喝彩哄抢。   “真是良缘佳偶,听说这新娘子也是官家小姐。”   “真是一桩喜事。”   她闻言笑了笑,一直等到整个迎亲队伍过去,山竹才将马车驶出街巷,车轮压过路上散落的红纸屑,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径。   晚间与回来的卫衣说了听来的趣闻,卫衣也觉得很有趣,又说那姓沈的公子的确很倒霉。   两人说的很高兴,而後繁缕顿了顿,又说看见有迎亲的队伍,听说是林府的,卫衣眉眼一挑,没有动作,只说:“嗯,这是好事。”   “咳,原来大人还是很在意这件事呀。”繁缕像是抓住了他的软肋。   “所以呢,你想说什麽?”卫衣面色平静无波,只抬起茶色的眸子静静的望向她。   繁缕站了起来,绕到他的身後,俯身握住他的肩膀,语气轻而温柔道:“并不想说什麽,只是,大人这样的介意让我很高兴。”   卫衣略微歪了歪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才轻描淡写地说:“我曾想杀了他,只是慢了一步,才留他一命罢了。”   “大人想杀了他,自然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繁缕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却有些後怕。   她在想,若不是卫衣当时的手慢,怕是就见不到今日林怀娶妻了,而是林府发丧了。   卫衣见她这般神色,甚是满意,安抚一样的说:“日後,这些事情都不会再有了。”即便是有,也不会让她知道分毫的。   繁缕近乎雀跃地回答:“那最好不过了。”   卫衣正式辞官离开的时候,正是人间四月天,芳菲已尽,青帷马车从皇宫中出来,又去梅园接了繁缕,山竹在前驾车,一行人静悄悄的离开。   殷斯闻听消息,加紧骑马追赶上他们,幸好走得还不算太远,马车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卫衣听见是殷斯的声音在後面,拍了拍繁缕的手,说要下去一会。   繁缕也跟着探出头,看见城门口正有一家馄饨摊子,随着晨风飘来鲜香的味道,央着卫衣要下去吃一碗,征得同意之後跟着他一起下了马车。   两人找了个阴凉地方独处,殷斯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给他说:“这是主上令我交给你的。”   卫衣讶然不已,就听殷斯接着说:“此物在北地不好说,但在南地可令你畅行无阻,保你平安。”   “烦劳殷大人代卫衣谢过。”卫衣恭敬拜谢,他卸去了西厂提督的身份,其实也没剩什麽了。   锦衣卫重新归属殷斯手中,兜兜转转许多年,他们一个归来,一个离开。   殷斯摆了摆手,道:“这个自然,我也只送你到这了,我得回去让人收拾一下宅子,再去告个假,妻儿团聚可不好错过的。”   “殷大人竟然已经娶妻了?”   “我早有妻儿,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何必惊讶。”殷斯想起家中的发妻幼儿,冷肃的面容笑了笑,说:“夫人是在江陵时娶的,长子已经有三岁了,聪明乖巧的很。”   “真是令人艳羡。”卫衣附和了一句。   “只这长安的地界着实是寸土寸金,令人头疼。”殷斯苦笑道,他往前的宅子早已荒芜。   卫衣顺势道:“我倒是有一座宅子,只是离得朱雀街远了些,送与殷大人也可。”   殷斯连连推拒道:“这可算了,无功不受禄。”谁不知道卫衣将所有钱财奉与陛下,殷斯可不信他还有其他的。   “我这一去,怕也多少年不回来了,没人住也就在哪空放着,权当卫衣的一番心意罢。”   最後,殷斯只略略推辞了一番,便应了下来,说:“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日後有何麻烦,卫兄可以与我来信。”   “到时候殷大人不要嫌弃在下麻烦就好。”   “自然不会,”殷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现在国事诸多,朝政繁复,知道你是聪明人,自己一路多加小心,毕竟你的仇家也不少。”   卫衣听得仔细,殷斯的话到了他的耳朵里,多了几分其他意思,他毕竟是曾经的密谋者,陛下放他离开已是大恩,而这一块令牌,代表的乌衣骑的态度,对他而言寓意深刻。   卫衣这般想着,便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我知道,日後卫衣此人,自然会消匿无踪的。”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殷斯又说了一些琐事,例如杳无音讯的桐妃母子。   “前几日才发现是躲在了冷宫,昨晚趁着夜色,着手将人送去了皇庄。”   “也只能这样了。”卫衣心中明了。   桐妃与那小儿虽然逃出生天,但因其血脉与曾经的身份,怕是这一辈子只能被幽禁在这皇庄里,见不得天日。   殷斯等人不是没有劝谏过,这宫里各种名头死了的人不少,留着桐妃与那孩子只是祸患,陛下只言:“何必为此杀一女子尔。”   殷斯才叹了一句:“陛下宅心仁厚。”   说笑到最後,殷斯才问出心中疑问:“怎麽突然要离开,咱们这位主子虽然冷面无情,但也不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   殷斯不解,他对卫衣这个人很有些佩服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他而这个地位的,如今大好前途近在眼前,他倒好,居然辞官了。   卫衣束了束手,又察觉到自己多年伺候主子的习惯,转而负过手去,温声说:“我追逐权欲,走上不归路,近乎被蒙蔽了双眼,夫人便是救我脱离地狱的恩赐。”   殷斯头次见这麽温情脉脉的卫衣,颇有些不适应,清咳一声,岔开了话题,问他:“那你打算去哪,这天下,哪还有比长安更加繁华的地方?”   卫衣翘了翘唇角,抬头回答:“回乡。”   回乡?他没听错吧,殷斯心觉有趣,咧了咧嘴,摇头笑道:“可是据我所知,卫督主你连自己的籍贯是哪里都不知道,回得哪门子的乡?”   “内子的故乡,便是我的故乡。”卫衣转眸看向在小摊子里吃馄饨的女子,侧容清秀温婉,抬头冲他弯眉一笑间,尽是温柔清和,夫妻相和,倒是让人心生艳羡。 第63章 结发   路途遥远, 他们从长安城出来便一路南下, 卫衣撩起帘子, 看着路上的青山绿水, 云彩飘飘, 转过头来问她说:“繁缕, 想去看看你爹吗?”   繁缕先是愣了愣, 她忽而想起这里离江陵不算远,有点期冀问道:“啊,不会耽误行程吗, 现在就能去吗?”   卫衣点了点头,说:“嗯,没事, 并不算远, 不过不能过多停留。”   繁缕低头犹豫了一下,而後抿了抿唇角, 说:“那便去吧, 我就想看看他的样子, 再去看看我娘的坟, 该去祭拜一番的。”   翌日, 一大清早就起了, 山竹驾车前往江陵,卫衣忽然想起了他在晋州名下有一间花楼,在长安赌坊酒肆不是没有, 但那些早在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处理好了。   这个青楼还是一时兴起, 用来收拢情报所用,他想着什麽时候处理一下,不过也没什麽干系,一直是有安排其他人打理的。   镇子静谧,这只是江陵的一个小镇子,而她家境当年也算是衣食无忧,後来更因为爹爹被大户人家的管家赏识,而被举荐到了铸剑山庄,给里面的人看病问诊。   後来爹就娶了长得很漂亮的女子回来,年轻又好看,还很会打扮,听说是那是那抓山庄里出来的侍女,养的和富户人家的小姐没什麽差别,偏偏就看中了她爹这个鳏夫。   繁缕的日子说不上好不好过,就是年轻漂亮的继母不喜欢她,尤其是听她爹说,绣雪长得和她娘一样好看的时候。   有了小弟弟之後,爹也对她不那麽关心了,总是抱着他的儿子在堂里溜达,逢人便夸自己的儿子长得有多好。   “想什麽呢,叫了你好几句也不应,要不要喝些水,看你嘴唇有些干。”卫衣正拿了水囊递给她,这路上并不是那麽轻松,不怎麽停歇的。   繁缕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抿了抿唇,低言说:“也不知道爹和後娘,怎样了?”   “你希望他们怎麽样?”卫衣很多事情形成了习惯,问一件事非得要问的清清楚楚,还要清楚这个人心里怎麽想的。   繁缕如实回答说:“说不好,我私心自然不想他们一家三口过得有多好的,那明明是我的家呀。”繁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黯然,她和她娘都可以被人取代,哪有那麽重要。   卫衣还能体会一下这种心情的,开口道:“别想了,应该快到了,你不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可是,繁缕并没有衣锦还乡的喜悦,而是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悲伤,她竟然在畏惧这里,畏惧回到故里。   白家药堂很好找,就在西街口,这里也算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前面是药堂,後面的木楼是他们居住的地方。   马车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卫衣抬手给她戴上了帷帽,繁缕抬了抬头,挽住了卫衣的手,她近乡情怯了,踟躇了一下,被卫衣拉着,才抬脚走进了白家药堂。   没有二娘在堂内指使夥计扫地,当初碾药的小学徒也换了人,房子也老旧了许多,药格上的药名也重新用朱笔描过,物是人非。   夥计上前问道:“二位,是来抓药还是看诊?”   这两人衣服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夫妻,不过这个丈夫倒真是白净,卫衣眉梢一抬便是气势,繁缕怕他吓到人,自己上前,开口问道:“你们药堂的白大夫呢?”   原来是专门来找师父的,夥计挠着头答道:“师父出去看诊了,要不二位等等。”   繁缕顿了顿,有点失望,随即抬头道:“没事,不用了,就来抓一些泡茶润嗓的草药。”   “噢噢,那好,夫人可有方子?”夥计问。   “没有,但是我知道,你就按我说的拿吧……”繁缕愣了一下,随口说了一张方子,随後一一报出药名。   忽然看後窗外一株海棠树郁郁葱葱,枝丫上结着小小的花苞,那是娘亲种的那一棵,一转眼已经许多年。   娘说,让这棵海棠树,和我的囡囡一起长大。   繁缕伸手将窗子再推开些,指了指那海棠树,说:“这树长得挺好的。”   夥计答话:“是呀,每年都会结许多果子,这是前师娘亲手种的。”   “前师娘?”繁缕情不自禁的重复了一句。   “呃,对,都是师父的一些家务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夥计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捂住了嘴,余下的话只是直摇头。   繁缕便不再追问,这白家药堂的纠葛,其实有什麽能比她还清楚的呢,她只是不知道走後都发生了什麽,转头看了卫衣一眼。   卫衣自然也不清楚,当初只是知道那女子是楚氏少主的贴身侍女,当时就觉得很震惊了,不过後来发现没有可疑之处,没怎麽再往下面查过。   不过此时看来,自那时之後,白家应是发生了不少不愉快的事情,繁缕若是感兴趣,查这麽一点小事,对他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自从锦梅事发,被扫地出门後,白昌文不想让人看笑话,便没有再娶,家中又孤寂冷清了下来,又想起女儿远在宫中,不知有无回返之日,白昌文就对儿子不再那麽宠溺了。   白家儿子十一二岁了,继承了他娘好看的样子,俊俏黝黑,十分招隔壁家的小姑娘喜欢。   他眉开眼笑的跑进来,手里还攥着一捧红艳艳的杜鹃花,大概是看见有客人,攥着花的手往身後一背,收敛了笑容。   碾药的夥计看见他进来,招呼道:“小师弟,药都送去了麽?”   “送了送了,师哥你看,张小妹还送我一罐子的桃树脂,我看咱们药堂也没有了,爹回来肯定高兴。”少年扬着笑脸道。   “小兄弟,过来一下,不知你叫什麽名字?”繁缕冲他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问他,她奇异的平静。   这孩子看是个漂亮女子问话,旁边有个男子虎视眈眈的,走过来有点害羞,甚是乖巧得答道:“我叫白晟。”   白晟,繁缕忍不住笑了笑,这名字不像是她爹起的,她走之前,这孩子还没有起大名,每天就是大宝大宝的乱喊。   白晟看见她笑也有些羞涩,微微红了脸,繁缕点了点头,又温声说:“名字很好,可上学堂了?”   “嗯,就是街口的张家学堂。”白晟不知为何,对面前的女子总有些亲近,大概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很温柔,像是春水一样。   繁缕点头附和道:“那极好,男孩子要识字的。”看起来,她爹是对这孩子寄予厚望的。   随後,白晟随手将杜鹃花撂在漆木柜台上,蹦蹦跳跳的上楼,过了一会,怀里抱着一只小罐子下来,夥计看见了随口问他:“阿晟,你干什麽去?”   白晟回答说:“我送点松仁给先生去泡茶喝,他喜欢这个。”   他爹对学堂里的先生很是尊敬,不仅是他爹,整个小镇子都是这样的。   果然,夥计听了没有再多问,只随口叮嘱了一句说:“噢,那你去吧,早点回来,师父回来要教你识草药的。”   白晟迫不及待的窜出门去,摆了摆手,大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   夥计摇头笑了笑,手脚利索的把药材包好,搁在柜台上推了过来,说:“夫人,药已经包好了。”   “嗯,多谢。”卫衣付了银钱,夥计问他们要不要再等一等,白大夫一会就回来了,卫衣也看着她,出乎意料的,繁缕摇着头拒绝了。   “走吧,其实也没什麽要紧的。”这一句话,也不知是对夥计还是对卫衣说的,繁缕倒是真的离开了。   白昌文回来的时候,正碰上两人从药堂里出来,繁缕放慢了脚步,与他擦肩而过,帷帽的轻纱刚好被风吹起一些。   外面山竹恭敬的等待两人上了马车,也上了马车,吆喝着驱车离开。   白昌文回过头,方才看见那女子的眉眼,初见倒没什麽,一经回味,只觉分外熟悉,与亡妻十分相似。   可是,即便是绣雪,如今不也应该是在皇宫里吗?   他是看错了吗,白昌文不相信,转头去问药堂里碾药的夥计,方才那两个人来做什麽。   夥计抬头说:“噢,方才那两人问您在不在,我说不在,他们就说来抓一些药。”   那一刻,白昌文几乎就确认了。   “什麽?来找我的!”   听夥计说那两个人是来找他的,他立即冲出门去看,大街上已经空荡荡的了,马车已经走了。   他不断的回忆着那一眼,怎麽想怎麽觉得相似,那个男人又是谁呢。   怅然若失,绣雪也该是嫁了人的年纪了,白昌文慢慢走回了药堂里,他的女儿,会是他的女儿吗?   繁缕坐在马车上,低头靠在卫衣的肩上,过了良久,才低声说:“他老了,头发都有白色了。”   想当初离开的时候,她还哭哭啼啼的抓着她爹的衣袖子不肯走,头顶还没他肩膀高,仰着头冲他哭,最後被一步三回头的拉走了。   如今已经能够平视他了,记忆里那个高大的能把她托在肩上的父亲,怎麽就这样矮小了,模样也老了,鬓边添了白霜。   卫衣问她:“你难过了?”   卫衣没有过父母家人,有时并不太理解其中的感情,繁缕对她的这个家感情淡淡,在一起这麽多年,也没听她提过几回。   “说不上难过,又不是小孩子了,谁都不是神仙,都会老的。只是猛然这样,看他一个人带着儿子,看着莫名的辛酸罢。”   繁缕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算一算,她十四岁进宫,而今已经是十二年了。   好像一晃眼的功夫,跟在督主身边也有七年了,他们已经相伴这麽久。   什麽都淡薄了,她有时候也会觉得因祸得福,若是不进宫,又如何与督主相识。   她转身望着卫衣,说:“相公,你一定要老的慢一些。”   “嗯,好。”卫衣温柔的一笑。   老的快不快,这哪里是人说的算的,纵然他再如何机关算计,不也是命不由己,但为了繁缕这句话,他还是要多活几年的。   从前哪里会在意这种事,他分外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繁缕回忆了一下,看见那条上山的小路,指着说:“就是这里。”   繁缕牵着他的手往上走,卫衣让山竹在下面的食肆等着,他自己提着香烛纸钱的篮子,他们家在这里有一片墓地,娘的坟就在爷爷奶奶的後面。   “这里的山路不太好走,我记得我娘的坟边种了两棵柏树,还有一棵海棠树,对,就是这里了。”   还没到清明时节,这里尚且杂草丛生,繁缕亲手点上蜡烛,又燃了香火,端端正正的跪下来。   过了半晌,才站起来,说:“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回到这里,给娘上一炷香。”   她忽而转头,对卫衣来了一句:“说起来,这还算得上是你岳母呢。”   卫衣眸子微颤,犹如水色相映,低头看向她,繁缕眨了眨眼睛道:“相公看我做什麽,难道我不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   “自然是。”卫衣干脆利落的一口应下。   繁缕笑眯眯的还没说什麽,就见卫衣俯身从篮子里拿了一炷香,弯腰就着烛火燃了,然後正正经经的在坟前跪下,繁缕看着呆了呆,她没想着他能跪下的。   卫衣很虔诚的跪拜,上了三炷香,声音微沉道:“岳母在天之灵,小婿卫衣前来拜祭,望岳母保佑吾妻绣雪,平安康健,一世无忧。”   绣雪,繁缕都快忘了,她还是白绣雪,她一直以为督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祭拜完了,繁缕在墓前烧了所有的纸钱,站了一会,这麽多年,想说的话却又没什麽可说的。   摘了地上茂盛的狗尾巴草,三下两下编了一只小兔子,两只毛绒绒的兔耳朵,晃悠悠的,绿茸茸的草籽。   她慢悠悠的说:“相公,你看这像什麽?”   “像你自己。”卫衣站在这里往山下看,还能看见繁缕家的医馆。   繁缕斜了他一眼,愤愤的把小兔子一扔,过会自己消了气性,又重新得意洋洋的拿起来逗弄,卫衣朗声大笑。   “哎呀,这的桑葚都熟透了。”两人坐在草坡上,繁缕一转头看见那棵大树,看见上面的枝条垂了下来,高处有紫色的桑葚。   村里的孩子们都是熟悉这里的,早就都摘得差不多了,繁缕踮着脚伸手去够树上剩下的桑葚,卫衣走过来一抬手就够到了,手指勾下细长的枝条,让繁缕摘了放在帕子里。   等摘够了,才让卫衣松开手,繁缕特地挑了个大颗的,递到他嘴边:“嚐嚐,特别甜。”   卫衣张口含了一颗,果肉汁甜,揉了揉她的头发,眉眼轻挑,温柔一笑,轻轻道:“嗯,娘子摘得都很甜。”   繁缕听他唤娘子,忽然道:“说起来,有件事忘记做了。”   卫衣以为她又想起什麽地方还没去,便说:“什麽事,今天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唉,你怎麽?”   “不是这里的事情,”繁缕说着,竟然抽出卫衣随身的匕首,抬手把一缕头发割了下来,说:“他们说,结发夫妻到白首,来吧。”   卫衣笑了笑,接过匕首,削下一缕发丝,说:“应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着,将两缕头发相系在一起。   繁缕将这头发塞进湘妃色的锦囊里,塞进衣服里,抬眼看见山下升起了炊烟,繁缕蓦然惊醒,跳了起来道:“哎呀,咱们该回去了。”   “上来,我背你。”卫衣屈下身来,蹲在她身前。   繁缕犹豫了一下,看着卫衣清瘦的腰身,便爬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趴在背上,卫衣就顺着路往山下走去。   清凉的风拂过脸颊,繁缕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凉凉的耳边忽而感觉到一抹温濡之意,卫衣後背僵了僵,咳了一声,清声道:“繁缕,别闹。”   “好好,我知道了。”繁缕牢牢的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後背上,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卫衣的手握着她的双腿,背後的人甚是轻盈。   “相公,你真好。”繁缕道,抬手捏了捏卫衣的脸,娇娇软软的。   卫衣突然问她:“绣雪,繁缕,你想听哪个名字?”   卫衣觉得,她仍然对这里有所留恋,因为无法舍弃过去,所以才会近乡情怯。   繁缕闻言思忖了一下,趴在他的肩上,说:“繁缕,就这个吧,是繁缕遇到了督主,嫁给了督主,以後就是繁缕了。”   繁缕想着白绣雪这个名字,笑得眼睛沁出了泪花,天高云淡,春日迟迟。   卫衣侧了侧脸,蹭了蹭她的侧颊,问道:“高兴吗?”   “高兴。”   “你欢喜吗?”卫衣轻声问她。   繁缕趴在他宽厚又安稳的背上,她说:“欢喜欢喜,一百个的欢喜,一千个的欢喜,数不尽的欢喜。”   卫衣便答:“对,你所有的喜欢,都是我给你的。”   “什麽都是你给的,哭是你,笑也是你,卫衣,我也是你的。”繁缕最後一句话,趴在他的耳边娇而柔软的说出来,一阵酥麻之意。   “你呀,尽会说好听的。”卫衣笑着摇头道,他听得心都快化了,所谓温柔乡,便是如此了吧。   繁缕搂着他的脖子,忽然问他:“那相公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卫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淡淡的回答:“不记得,兴许本就没有家人。”   “是人都应该有的,没关系,日後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等我们百年之後,我们就埋在一处,下辈子也在一起。”   “好,”卫衣握紧了她的双腿,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说:“都听你的。”   繁缕是生性柔软的,看似不经打击的,但面对困境与磨砺时,又出奇的坚韧,并非逞强,而是一种逆来顺受般的柔韧,只要有可令她牵挂的,她就经得起,过得去。   她很怕吃苦的,也很怕坎坷的,但她为了一些事情,总是能出乎意料的强悍。   山竹在暮色里看着他们,微圆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扬手大声道:“师父你们可算下来了,快来吃碗面罢,可好吃了。”   “下来吧。”卫衣停了下来,繁缕从他背上跳了下来,轻快的几步越过他,说:“我也饿了,快些来嚐嚐。”   “师父走快些,我已经让店家上了菜。”   卫衣走在後面,看着她和山竹回头招呼他,他的结发之妻,还有他的徒弟,他们身後是食肆微弱的烛火光色。   “来了。”   此时经年,江陵府的一处宅子里,正是春末夏初时节。   他摸了摸臂弯里繁缕的头发,如泼墨一般,柔滑丝润,庭院中传来雨打芭蕉声,那真实的不像是一个梦。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安然度日,想要岁月静好。   那麽多的罪孽积身累累,早已然是罪无可赦,能有今时今日,乃是恩德备至。   窗外绿荫浓郁,春雨淋淋,白海棠花簇锦攒,卫衣穿着中衣中裤,打开窗子一股雨气扑面而来,清凉舒适。   她还在身边依旧好好的,年轻且貌美着,韶华正在,酣然沉眠,楼外箫声幽远,绵绵细雨。   如今的朝廷,已经没有了西厂,更没了西厂提督,只有远在江陵陪妻还乡的卫衣。   西厂是燕朝开国帝王左暮省所设立,唯权柄重,煊赫一时,也曾令百官战战,却只存在了短短的十四年。   只有两任提督,前者在任时短,奠定了西厂的基底,後者倒是以狠辣着称,其名令人闻之丧胆,名为卫衣。   我有多少情意绵绵,说不出,道不尽,但我知,我心中有你。   有白头之约,岂能不赴,纵有地狱无边,而今,且安稳度日。   繁缕正坐在池边的亭子里,青石桌上摆着针线篓子,眉眼清晰,发间簪一朵胭脂海棠,乌发半挽,指尖被丝线缠绕,明晰婉然,柳眉秀长。   “繁缕。”   “过来坐吧。”繁缕抬起头,笑靥如花,卫衣在她旁边的栏杆坐下,看见池子里的金鱼悠闲自得,随手拿了鱼食碗来。   繁缕捏着绣棚的手指曲起,指骨关节处微微发白,低头淡笑着说:“相公,我和你说一件事吧。”   “怎麽?”卫衣正拈了鱼食,扬手洒向池子里,一簇簇的红鲤鱼扑了过来,宛若火焰在碧水中盛开,几簇荷花亭亭玉立,如诗如画。   “昨夜我梦见,”她笑容不变,抬起头认真的看向他,轻声道:“你死了。” 第64章 番外 ·萧均宁   许晏只记得初见那少女花腰平软, 妩媚天成, 她似是随风逐雾而来, 仿若雾里看花, 水中看月, 穿着白麻对襟夏衫, 绿罗长裙, 乌黑长发柔顺及腰。   “你叫什麽名字?”   “许晏。”十五岁的许晏看着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噢,许晏, 我叫李长歌,是这里的谷主。”李长歌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许晏只顾得看着脚底下的石头。   “来, 跟我走吧, 不然就会走丢了。”   许晏在後面看得心惊胆战,偏偏李长歌走得轻巧极了, 犹如一只灵巧活泼的兔子, 像是在水上翩翩起舞一样。   她走到那头, 看着小心翼翼的许晏, 笑着对他道:“不要怕, 这石头很稳的。”   许宴踟躇不前, 李长歌回过头来,退回了一步,说:“许晏, 我拉着你就不用怕了。”   “不, 不用了。”许宴连忙摇摇头拒绝了,他不习惯和别人这样相处,尤其是这样美丽的少女。   李长歌已经伸出手,回头笑吟吟地,一叠声唤他:“来吧,来吧,跟我来。”   许晏伸出去,又略有自卑的收回了手,面前那是怎样好看的一双手啊,白皙柔软,干干净净的。   不像他的手,满是冬日里冻疮留下的伤疤,粗糙,丑陋,不堪的。   李长歌可不管这些,径直拉过他往前走,边走边说:“你要跟紧了我,不然可是会在药谷里走丢的。”   许宴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一路进了山谷,这里可真是美,满山谷的小花,五彩斑斓,偶尔有兔子从其中蹿过。   路上碰见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年轻男子,十八九岁的样子,高高大大的,身後背着一只竹筐,要往山上去。   “黄师兄,去采药啊。”   李长歌迎上前,一把拉过他来介绍道:“这是新来的许晏,日後就在咱们山谷里住下了。”   “许晏,这位是黄师兄。”   “日後还要多多叨扰了。”   “噢,没事没事,我们这里常常会有病人来。”   黄师兄说完,被李长歌瞪了一眼,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两人不知说了什麽,李长歌咯咯的笑个不停,清脆的像黄鹂鸟,抿着嘴笑时,右颊会旋出小小的梨涡。   许晏想,这个女孩子,怎麽这麽爱笑呢,其实有什麽好笑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却总忍不住去看少女明媚的笑容,一双弯成月牙的大眼睛,右颊之上旋出小巧的梨涡,好看,真好看。   山谷里的人对李长歌隐隐透露出些敬重,许晏看不太明白,这个李长歌看着顶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不知世事的年纪,怎麽会得到这麽多人的敬重呢。   在这里住了一点时间後才知道,李长歌的爹爹是前任谷主,死於一次采药的过程中。   出门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可李长歌再见到自己的爹爹时,已经是一具不会说不会笑,僵硬冰冷的屍体了。   所以,李长歌就成了下一任的药谷谷主,继承了她父亲一手绝妙的医术,唯一一个师兄就是父亲收养的孤儿,他们之前见过的黄师兄。   谷里的婶娘说:“我们长歌这麽好看,又心灵手巧,日後是要做娘娘的命。”   寨子里的小妹也说:“长歌姐姐的手巧人美,会绣好看的花,会唱好听的歌,跳好看的舞,还会给人看病。”   李长歌对许晏极好,亲手织布纺线给他缝制衣袍,穿着舒适好看,许宴记事以来,还没得到过这样的温暖。   真是,真是说不出的喜欢,许宴突然觉得,生病也不是那麽难过的事情了。   许宴听她说:“我不喜欢做大夫,大夫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而且,见到的都是很悲伤和无奈的病人。”   “你若不喜欢,以後就不要做了。”   “怎麽可能呢,要维持生计的。”李长歌略带无奈的说,药谷里的人都是靠采药打猎为生。   “那长歌你喜欢什麽呢?”   李长歌捧着腮,沉吟了一下,说:“我呀,我喜欢绫罗绸缎,喜欢锦衣玉食。”   许宴想了想,等他回了那个家,这些他都可以给李长歌。   李长歌常常与外面的村民打交道,性子淳朴,许宴每天都跟在她後面,帮她做一些体力上的活计,挑水,采药,劈柴,烧火。   对於许宴的熟练,他们有些吃惊,许宴之所以能被千里迢迢的送进药谷来,也是因为送他来的家人很有些家世的,许宴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如何做起粗活来这般熟练。   但药谷中的人从不会多嘴问这些,许宴便觉得很自在,他过得比从前要自在快活,这里的人都很和善朴实。   夜里,李长歌和许宴坐在竹楼顶上乘凉,李长歌指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说:“这是牛郎星和织女星,旁边的是他们的儿女,我觉得他们太可怜了。”   许宴就看向李长歌,对她深情款款地道:“长歌,幸好你不是仙女,不然我这个凡夫俗子一定遇不上你。”   李长歌当时就轻轻打了他的手背一下,转身站了起来,就要爬着梯子下去:“说什麽呢你,我要下去了。”   许宴急忙叫住她,说:“哎,长歌,明天我陪你去采药吧。”   “嗯。”   他激动不已,说出了蕴藏在心中很久的话:“长歌,我喜欢你。”   “嗯。”   “啊,长歌,你听清我说什麽了吗?”许宴瞬间就懵了,他听见了什麽。   “我听清楚了。”李长歌丢下这一句,急忙就下去了。   回去後,许宴折腾的半夜睡不着,黄师兄被他吵得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打晕算了。   最後,乐极生悲,他从床上栽下去了。   许宴跟着她出谷去给人看病,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得起折腾,进入药谷的,李长歌在外面的一家医馆坐诊,专治疑难杂症。   听说从长安来了位生了重疾的病人,来药谷来求医,李长歌带着许宴一起去,是一位看起来长相清俊的贵公子。   李长歌感觉到对方手指冰凉,随口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左,名为沐白。”那身子不大好的公子病歪歪的说。   许晏想,这名字起得很奇怪,不过这人看起来十分像长安城来的,千里迢迢来这里求医问药的不在少数。   李长歌诊治了一番後,看着他怜悯的说:“公子之病,我也无法根除,公子想必也知道的,这是天生的心疾。”   “是,根治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多活几年。”沐白点了点头,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清楚了,语气平平,没有什麽期待。   “但看公子家世不错,保养得宜也不是不能长久。”   李长歌给他施针完毕後,左公子一身微汗,对李长歌抬手施礼道:“多谢姑娘。”   李长歌收拾起要用的东西,微微一笑道:“左公子客气。”   “李大夫笑起来很好看。”左公子赞美说。   “多谢公子美言。”李长歌并不羞涩,反而朗然一笑,她和其他女子很不同,听到有人夸她好看就更高兴了,更爱笑了。   许宴站在旁边看着,却神游天外了,他想着左沐白的名字,沐白,去水,而木白合,则为柏。   左为大燕皇姓,而当今柏贤王的名字,也是单名一个柏字。   许晏瞬间瞳孔骤缩,这名字是?   左柏。   李长歌不知道,他却懂得这名字背後的含义和身份,他为了回到那个家里,一直在默默地努力着,而且,这个姓氏他想不知道都难。   变故突生,因为许宴要医治的缘故,这日,李长歌独自下山去,整整一天,到了夜幕降临时,才一身疲倦的回来。   回来後,众人就听说了,那左公子竟然来提亲了,要娶李长歌。   许宴没有听完,黄师兄才为他拔下最後一根针,他就跳起来蹿下地,穿上衣服,赤着脚跑到李长歌的房间,推开门就见李长歌正坐在妆台前,背对着他。   许宴慢慢的走近了她,看着她镜子里模糊的容颜,问道:“长歌,你这是在做什麽?”   李长歌回头嫣然一笑,说:“许宴,你看不懂吗,我要嫁人了。”   他没想到,李长歌这麽快就要嫁人了,还是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他站在门口,手指紧紧的扣住门扇,嗓音哑涩道:“你能不能,不要嫁给他?”   李长歌眨了眨眼,又有些好笑似得,翘了翘唇角道:“不嫁给左公子,难道嫁给你吗,许宴,你不如他。”   “就因为他的身份吗,还是说,是荣华富贵?”许宴哑了嗓子,他们明明说好了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都是。”李长歌没有任何的辩解,坦然地点了头。   “可我,我也能给你,我也是……长歌,咱们说好了的,你怎麽能答应嫁给别人。”许宴脱口而出就要说出来他的身世,最後还是压了回去。   李长歌听他说出这句,眸光蓦然冷漠下来,她压抑住几乎想要痛哭的情绪,淡淡的说:“有些是你无法给的。”   “你怎麽就知道,我不能给你。”   “总之是不可能,许宴,喝完这些药,你的身体就好全了,快离开药谷罢,我要去祭拜一下父亲。”李长歌说完,站起来就推门离开了。   许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李长歌在唤他的名字时,重重的咬了一下他名字的音,究竟为什麽,她会不高兴。   许宴追了上去:“等等,长歌,长歌。”   李长歌头也不回,她去了爹爹的坟前祭拜。明日,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嫁到长安城去,那个人人都想去的地方。   翌日,山谷里的人都来送她,黄师兄在马车前,和她告别,笑着说:“当年婶娘们说你这麽漂亮,是要做娘娘的命,不想今日竟然一语成真。”   李长歌面纱下的眼睛有些红,显然是哭过的,对黄师兄盈盈一拜,依依不舍道:“师兄,药谷就拜托你了,师妹在这里,就此别过。”   “长歌,保重。”   药谷,许晏,就此别过,相逢无期。   许宴没有一同来送她,因为,今日过後他也将离开。   “少爷,老爷已经等很久了。”   他闭目仰头靠在车壁上,眼下一片淡淡的暗青,神色疲倦,淡淡说:“走吧。”   两辆马车,一前一後从药谷离开,一向东,一向西。   渭城萧氏,许宴到了这里的时候,管家在门口相迎。   “恭喜公子身体大好,公子,老爷在等你了。”   许宴抿了抿唇,点了点头,撇开一切的杂绪和自卑,随着管家目不斜视的进入了萧老爷的书房。   许宴不是嫡子,他本是萧老爷一段露水姻缘生下的孩子,外室子都算不上,出生後不久,就被他娘亲送给了一个没有子嗣的人家抚养。   不过,许宴的运气不大好,他到了那户人家不到两年,那户人家就有新的孩子诞生,而且是个儿子,许宴作为一个被收养的孩子,自然不是那麽得宠了,後来又生了重病。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萧老爷唯一的儿子落马而死,偶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外面还有一个子嗣,顿时大喜过望。   但萧老爷命人来接他回家的时候,发现他生了重疾,不会马上死,但会一天天的吞噬他的生命,所以被直接送到了药谷医治。   萧老爷看见他很高兴,对他说:“日後,你就是萧府二房的三公子,萧均宁。”   许宴自此恢复本姓,名为萧均宁。   治好病後,萧均宁回到本家,他第一次见到堂兄,很有礼节的世族公子,但是萧均宁不喜欢他,这是个虚伪的人。   萧鸣看见他的第一眼,先是一怔,随後展开了看似热情的笑容,说:“均宁,我单字一个鸣,字凤歧,是你的堂兄。”   萧均宁低声回道:“见过堂兄。”   他看不起他,这个萧鸣,看不起他。   他开始跟着先生学习,一刻不得松闲,他几乎忘记了曾经在药谷的时光,那一段记忆仿佛被封存起来。   唯有午夜梦回时,偶尔会再见到那张少女清丽的面孔。   多年後,萧凤岐为摄政王府客卿,成了座上宾,就是摄政王府的宋淩见了他,都是温文有礼的,可见此人圆滑世故。   萧二老爷将他叫了过去,对他说:“凤歧今拜入摄政王府为先生,均宁,你可不能落於人後,否则你什麽都不会有。”   什麽都不会有,萧均宁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心扉,他从小就没有很多,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也被夺走了。   他的成长极为痛苦,萧老爷对他寄予厚望,而他所有的疼爱,都给了自己那个早死的嫡子,对萧均宁只剩下了严厉的要求。   萧均宁很痛苦,因为他知道,他无法喜欢别的女子了,他想尽了办法,都发现自己无法去喜欢另一个女子。   每一次见到别的女子,他总是不自觉的去寻找他曾经熟悉的那一点,鼻子,眼睛,嘴巴,稍微有一点熟悉之意,就令他好感倍增,欢喜不已。   及冠之後,离开萧家,周旋於各色人物之中,在人情冷暖中学会世故,褪去了年少的青涩。   萧均宁一步一步地向上爬,他入官途,为佞臣,斗宦官,终於得了陛下的赏识,他觉得自己丝毫不落於萧鸣之後。   摄政王又算什麽,要借就借皇帝的手,翻云覆雨,萧均宁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的聪明。   萧老爷很高兴,甚至将他娘的坟迁进了萧家的祖坟,这是对萧均宁的一种肯定。   李长歌一舞动京都,号为云裳夫人,姿容无双,尤其值得称道盛传的是,这位云裳夫人不盈一握的楚腰纤细,天上人间难得一见。   柏贤王金屋藏娇,对那云裳夫人百般嗬护,宠爱有加。甚至有传言说,为了那云裳夫人,柏贤王连正妃都没有娶。   诸多传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萧均宁却一一都让人打听回来,一并写在了纸上,自己分析真假,获取关於李长歌的每一丝消息。   听到他们恩爱两不疑的传言,萧均宁只觉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越发按捺不住想要见到她的迫切心情。   他要听她亲口告诉他,这些传言都是假的,她只不过是为了在那王府之中,委屈求生罢了。   对,她那麽单纯的性情,怎麽会是那样曲意逢迎的媚俗女子,她定然是迫不得已的。   “均宁,今晚柏贤王府有夜宴,定要前来。”   柏贤王邀他入府赴宴,萧均宁求之不得,自然是一口应下:“这是自然,均宁定然到场。”   夜凉如水,萧均宁期盼了许久一刻,终於到来了。   “萧大人请进,王爷已经在里面了。”   “好。”萧均宁的手指握了握,他踱步走了进去。   等了片刻没有人,下人来传话,柏贤王正在接待客人,请萧均宁在园中稍事等候,萧均宁便趁此时机,在柏贤王府探寻起来。   朱兰绣幕,画堂深深,未见人先闻声,娇声软语,轻轻地合着曲调吟唱,萧均宁紧抿了唇,这样的长歌,不是他记忆中的。   女子的声音娇喝一声:“谁在哪里,出来。”   “不过几载未见,便不记得我了吗,长歌。”萧均宁从葡萄架後缓缓走了出来,一直到她的面前。   “许晏?”李长歌看到他,下意识惊呼一声,旋即蹙眉道:“你怎麽在这里?”   王府後院,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他又为何会在这里。   许宴?萧均宁抿了抿唇,突生愤懑之情,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厌恶曾经的名字,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时节。   他拂袖冷声道:“不要叫我许晏,我是萧均宁。”   不知是为了什麽,也许是想在她面前扬眉吐气,彻彻底底的抹杀掉那个曾经的许晏,愚蠢天真的许晏。   闻言,李长歌微微拧眉,朱唇轻启道:“萧均宁,那好,萧大人。”   这几个字从她的口中吐出来,听在他的耳中,无端端多了几分缠绵悱恻。   她还是如此美丽,甚至更胜当年,萧均宁不由自主的伸手,就摸上了她的脸。   李长歌愣了一下,方才啪的一下,打掉了他的手,挥袖後退了两步,冷眉叱喝道:   “放肆,萧均宁,你不要仗着与我相识,便以为可以胆大妄为。”   萧均宁怔怔的,看着李长歌转瞬甩了脸色,那姿态尊贵又高傲,完全不复当初那个笑意盈盈的温柔少女,她是柏贤王的侧妃娘娘。   他如挑衅一般,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怎麽不可以?”   “多年未见,竟然成了这般无耻狂妄之辈。”说完,她嫣红的唇蓦然微弯,扬起一抹讥嘲的笑,吐出冷酷的话语:“萧均宁,这麽多年过去,你莫不是还旧情难忘?”   旧情难忘?他不仅是难忘,还想要旧情复燃。   萧均宁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又顿了顿,收回了动作,低眸说:“便是在下旧情难忘,情难自禁而已。”   闻言,李长歌未有言语,只目光复杂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咬了咬唇,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转身离开了。   方才萧均宁差点就以为她心软了,最後为什麽摇头,露出那样的神情,萧均宁想问问她。   他同样想问她的,还有很多,比如,为何,为何离他而去,这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他同样也可以给她。   没关系,他今日已经见到她,日後有的是机会,他要得到她。   李长歌果然不敢露出其余的神色,她装作不认识萧均宁的样子,坐在柏贤王身边,只比平日内敛许多。   “长歌不若来舞一曲,莫要辜负了这桃花美景。”柏贤王随手折下一朵桃花,簪在她的鬓边,花美人更美。   李长歌端起玉盏,饮下一盏清酒,款款走到中间,翩翩起舞,犹如怒放的桃花,与柏贤王眉目传情。   丝竹管乐,靡靡之音,中间起舞的女子绝艳倾城,兰灯照暖,柏贤王合着拍子轻轻敲击着玉箸,白玉杯盏中的酒液泛起涟漪。   柏贤王不无得意的道:“均宁,如何,是不是有你那诗中意境?”   萧均宁也笑着回答:“舞美,人更美。”仰首饮尽杯中酒,佳人起舞再难寻。   柏贤王兴致颇高:“来,斟酒。”   萧均宁低言告罪道:“臣酒量不佳,还望王爷见谅。”   “无妨,醉了就今夜留宿本王府中。”柏贤王对他很是热情。   这一夜,於柏贤王来说,是歌舞升平,於李长歌来说,是忐忑不安,於萧均宁而言,却是夙愿将偿。 第65章 番外 ·溧阳   长安城的春日一片花红柳绿, 春风得意马蹄疾, 去年秋日科举前两日放了榜, 不少文人一朝成名, 蟾宫折桂。   少年的皇帝童心依旧, 尤其是面对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妹时, 笑眯眯的说:“不知吾家溧阳想要什麽样的郡马?”   “表哥怎麽当面问女儿家这种问题, 羞也羞死了。”溧阳娇嗔道,转过脸去,手里握着一把流苏白绢纨扇轻摇。   左淩轩笑了一笑, 抬手指着一个年轻人道:“那溧阳看那新科状元如何?”   新科状元名为柳蘅,字亏之,左淩轩读过他的文章, 辞藻清丽, 字字珠玑。又闻说乃柳阁老的嫡孙,书香门第, 当是又一门清贵。   站在众人之中也是清秀俊雅, 满面春风, 实在是个风流才子。   溧阳郡主美目流转, 顾盼生辉, 皱了皱秀气的鼻子, 对陛下娇嗔道:“难道在表哥心里,溧阳只能做个继室?”   “怎麽可能,溧阳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男人。”   左淩轩对她喜爱非常, 自然不会介意她的娇纵任性, 反而心中快意,比起後宫之中那些小心翼翼的嫔妃,自然这个与他亲昵无二的郡主妹妹更让人喜欢。   三言两语嬉笑下来,竟也没有一个看得上的,溧阳一时兴致缺缺,倚在轩窗处,百无聊赖的赏景,和左淩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溧阳郡主同左淩轩心里是不一样的,在宁润看来,恐怕宫里那位圣眷正浓的桐妃娘娘,都比不得溧阳郡主讨陛下喜欢。   自小也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在陛下最窘迫的时候,都是溧阳郡主才能使他愉悦几分,又对他真心实意的好。   郡主方才便是看上了那位新科状元,陛下也不会允婚的。   当初若不是事发突然,先帝爷突然驾崩,前摄政王又在边疆,陛下也不会小小年纪被别有用心的人推上这个位置。   而溧阳郡主本应当会许配给陛下,只不过如今溧阳郡主尚未定性,再待两年,就凭这出身以及自幼的情分,後位非她不可了。   宁润凑趣道:“郡主一来,陛下这脸上就见了笑颜。”   左淩轩笑叹道:“溧阳这丫头自小就是讨人喜欢的。”   “溧阳,溧阳……”他嘴中念着少女的名号,左淩轩当然喜欢溧阳郡主,这是他自幼便一起长大的人。   溧阳郡主时常入宫觐见太後和陛下,她自小就进进出出这皇宫,熟悉得不得了,偶尔也会看见左淩轩新选的妃嫔。   庄嫔与她势如水火,桐嫔也是不冷不淡,好在溧阳还不太常见她们,但心底已经是暗暗防备了的。   她已经认定了自己的身份,一定会嫁给左淩轩的。   左淩轩抬手剪下一簇瑞香花,亲自簪在少女如云的乌发上,看着偏头微笑的少女,他说:“等以後,寡人为你戴上凤冠。”   那时节,他再真心不过,也觉得,唯有溧阳一人才是他的知己。   “好,溧阳等着陛下的圣旨。”溧阳脆声应道。   自此,溧阳一心一意的等着那一日的到来,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一定会成为他的结发之妻,大燕的皇後。   毕竟,这大燕皇城,没有比她更相配的女子了,论家世,容貌,姿仪,唯溧阳郡主不二。   不仅他们自己这麽认为,就连所有的朝臣都是如此想的,容华大长公主府的人算不得朝中重臣,但仅仅这一条血统,再有亲上加亲这个习俗,还有谁能说不好。   墨罕使者来求娶一位燕朝皇室贵女,溧阳听了两耳朵也不再理会,因为她知道,这事定然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只是转过头来,与自己的侍女青柠抱怨说:“这天气太过炎热,真不知什麽时候才能下场雨,凉快凉快。”   青柠端了一盏红豆蜜沙冰进来,听见郡主的话连声道:“可不是,今年的天的确热的很,郡主用些蜜沙冰来解解暑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和亲的旨意不是送往哪个王府,也不是众人猜测的罪王左烨之女,而是径直向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容华大长公主府邸而去。   容华大长公主府的下人颤颤巍巍的开了正门,恭请迎接圣旨,众人伸长了脖子,心中暗暗揣测着圣意。   不到半天就传出消息来,容华大长公主的独生女儿溧阳郡主,被越级册封为溧阳公主,和亲墨罕大王子。   另一则圣旨,则是封溧阳公主之兄为兵部侍郎。   皇帝的意思,一目了然,谁也想不到,第一个被拿出来开刀的,就是皇帝自己的姑姑。   “溧阳接旨,吾主圣恩。”溧阳僵硬的接过圣旨,深深的跪拜下去,最後径直瘫坐在地上,泪水打在明黄色的圣旨上松烟墨字晕开。   容华大长公主府的人也是个个如丧考妣,偏还要强颜欢笑,比那黄连看着还要苦,宁公公心中叹息一声,但他不能显露出来,而是连声恭贺,大长公主府的人拿了银钱打赏。   自从圣旨下来後,溧阳日日以泪洗面,一群侍女在房间里劝慰她,仍旧哭声不止,听的人心都碎了。   “不不不,我不信,陛下不可能这麽对我,他明明说过,明明说会亲手为我……”抬首看见母亲的身影,溧阳郡主蓦然止住了声音。   奔过去拽住容华长公主的衣袖,放声大哭道:“母亲,母亲,您救救我吧,我不想去,母亲……”   “我的儿,莫哭莫哭,母亲……”容华长公主也没想到,这和亲的命运,她躲过去了,十多年後,自己的女儿却要离开故土。   溧阳郡主委地悲泣,只是捂着脸摇头,一句句道:“我不相信,这不可能……”   “我的儿啊,为娘也不想。”容华长公主泪眼婆娑,她怎麽舍得,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她生下女儿是为了让她一世安康,到最後为什麽是这种结果。   “娘这就去宫里,去求陛下,哪怕是嫁给普通的文官,娘也不让你顶着个公主的名号去和亲,这就求陛下回心转意。”容华长公主安抚好女儿,梳妆打扮过後,就径直去了皇宫求见皇帝陛下。   府中人看着容华长公主气势汹汹的,进宫去为女儿讨要说法,却不过半晌,就灰溜溜的自己回了大长公主府,面色沉沉,径直去了溧阳所居的院落。   一众侍女被秉退,只留大长公主母女两个密话,溧阳的贴身侍女心急如焚,也不晓得大长公主有没有办法。   最後,等容华大长公主出来时,青柠和青檬进去看自家主子,溧阳已不复之前的悲戚泪下。   少女红肿着眼睛,只是木然的看着面前的大红喜服,辉煌的颜色映在她麻木的脸上,看着更让人心疼。   而此刻的重华殿,灯火通明,左淩轩伏案批阅奏折,宁润看时辰晚了,便轻声道:“陛下,是否累了,要不要先行休息?”   左淩轩摇摇头,看着手上的奏折,微笑道:“寡人怎麽会累。”   是的,他怎麽会累,这权柄在手的感觉实在太好,让他迷恋的舍不得放手。   他志在天下,万世功业,怎能为儿女情长所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总归是会淡忘的。   “你说,容华大长公主府是个什麽情形?”   宁润思忖了一下,斟酌着答道:“在那日之後,大长公主府就没了什麽动静。”   左淩轩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触及微凉的桌案,他垂眸说:“若是钦天监看好了日子,遣派使臣送溧阳公主去墨罕,不要耽搁。”   “是,遵旨。”宁润心里低低叹息,面上什麽都不敢露出,真真是可惜了。   这世上,还有谁能和溧阳公主一样呢。   左淩轩仿佛回到了白日里的寿安宫,他以为只需要随便挑选出一家贵女即可,谁想太後娘娘早已择定人选。   “你是皇帝,要以大局为重。”这些说服的话,早就在卢太後的心中过了无数遍,她对这个儿子很了解,知道如何说服他。   “母後此言,儿臣不懂,寡人如何不以大局为重,自古以来,以臣女代主和亲不在少数,更何况溧阳并非公主,又为何非要她不可?”   左淩轩自幼不敢违逆太後,他惧怕母亲,可为了溧阳,他第一次与母後起了争执,溧阳是他从小就喜欢的人。   卢太後步步紧逼,丝毫不肯让步,严词厉色道:“墨罕求娶我朝最尊贵的未婚女子,溧阳郡主身出皇室,只待封上公主名号,为国效力的时候,她们怎可退缩。”   “这……”左淩轩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心中愤恨,可又无法反驳,於国於民,这都是好办法。   卢太後心知他外强中干,便柔和了声气,目带哀伤的感怀道:“若你父亲仍在,未曾丢下你我孤儿寡母,母後再怎麽也不会让你做出不如意的事情呀!”   左淩轩却不这麽想,他所知道的父亲在家中寡言,但也有其他的妾室,倘若父亲未曾过世,继位的不一定会是他。   “溧阳郡主比其他的女子,不过是出身高一些,皇儿,这天下握在你的手中,你想要什麽样的女子没有。”   卢太後见他执拗的不肯松口答应,叹了一口气,忽然幽幽道:“皇儿,你知道耿氏为什麽会死吗?”   “母後说的是前摄政王妃?”左淩轩抬起头,看着卢太後的神情,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他对耿琼琚是知道的,除去是卢太後的表妹,也是卢国公府手中的棋子。   不知不觉,左淩轩问了出来:“那她是为何死的?”   卢太後此时的神情突然阴冷起来,这令左淩轩很害怕,只听她幽幽地说:“因为她知道了一个秘密,能够让你我母子二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可这与溧阳前去和亲,又有什麽干系?”左淩轩做出最後的挣紮。   “我只是想告诉你,皇儿啊,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通过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有得必有舍你要学会舍得。”   直到後来,左淩轩才知道,卢太後这麽做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左淩轩,而是她的侄女,名为卢玉采。   溧阳郡主出身贵族,又与陛下有青梅竹马,自然是情意深厚,只那一声淡淡的叹息,左淩轩转头吩咐宫人下旨发嫁。   这样的结果,自然令墨罕使者大喜过望,他们也是来此後,才知燕朝并无未嫁公主,怕是唯有迎娶大燕臣子之女了。   此时竟然真的送来了一位货真价实,具有皇族血统的贵族少女,这对墨罕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母亲,保重。”溧阳公主头上盖着金纹红纱,端坐在马车里,她不敢再向外看,生怕自己会跳下车去哀求母亲。   容华长公主就跟在後面,她想多送一送女儿,却又止住了脚步,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去阻拦。   “走吧。”   溧阳回首望着那皇城,巍峨壮丽,於她而言,不过是满目凄凉,怆然泪下。   帝王的翻脸无情,比溧阳想象中还要可怕,她的离去,带给了这个王朝缓解压力的时间。   “走了,也挺好。”   左淩轩突然意识到,他不能再任由太後插手这些事,母後一颗心为的是卢家,而不是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目中已是一片冷清,道:“寡人不能放任他们了,宁润,回宫。”   他也可以狠得下心,也可以不那麽优柔寡断,左淩轩从这件事知道,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必须要舍弃一些,而恰巧,他也从这里面发掘了自己的冷酷无情。   卢玉采入宫为主,溧阳公主远嫁和亲,这是大事,也是幸事,国母入位,两国联姻。   时时想起父母双亲,也会心痛到不能自已,从坐上和亲的马车,离开长安城的那一刻,她的余生将再也不能回到这片故土。   一场秋雨一场寒,娇生惯养的溧阳整整大半年都在路上,她每天望着车外的路,让青柠去问使臣,总是还有许久。   到了雁门关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但即便是如此,车队也没有任何耽搁,只停歇了两日,便又启程了。   前路遥遥,不知未来如何,溧阳这条和亲的路,整整走了一年,溧阳也渐渐从开始的泪水涟涟,到最後变得越来越漠然。   到了临近墨罕的城池时,墨罕使臣似乎得到了什麽消息,欢欣鼓舞,溧阳经过几日才清楚,原来是她要嫁的墨罕王子登基了。   也就是说,溧阳现在的身份,从王储正妃成了墨罕王後。   墨罕使臣来迎,道:“溧阳公主,请下车驾,吾王正在等候。”   溧阳缓步而出,身边跟着青柠与青檬,她有惊艳的美色,有贵族的气韵,这大抵也是为何左淩轩会挑了她,来和亲的原因。   左淩轩啊,如今这位燕朝的少年帝王,安居他皇叔打下的盛世江山,握着他母族外戚窃来的权柄。   前来接亲的青年身着蓝色长袍,雪白缎子衬衣,清瘦挺拔的身躯上,斜系着宽松的外袍穿了一只袖子,和燕朝的风流尔雅完全不一样的风采。   溧阳走近後才看清他的模样,眉骨高高,王冠下是微蜷的棕黑色长发,慵懒而随意的落在肩上,大部分从挺直的後背散落下去。   那样一张称不上俊美的面容,甚至是很平庸的,大抵是因为王族的殿下,又是才登基不久,也很轩昂的气度,王室的贵气。   青年缓缓走过来,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宫殿中走去。   他第一眼看到溧阳的时候,似也有一丝惊艳而过,紧抿的唇也微微松懈下来,看起来对这位和亲公主很满意。   显然,溧阳就没有那麽的轻松了,她僵直了脊背,手指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人的步伐。   这是她的丈夫,这是她的丈夫,她曾经在闺中无数遍设想,自己成亲之日会是什麽样子,连那一张清俊的面容,也多次在梦中出现。   终於到了今日,可一切都不是她曾经想象的样子,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不是那个人,那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溧阳坐在宫殿中,这里和燕朝实在太不一样,这陌生的一切,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的故国,而是异国他乡。   次桑云顿,是他的名字,溧阳从燕朝启程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名字。   他的年纪大了溧阳整整七岁,比左淩轩还要大一些,是完全陌生的男人,异族之人。   来之前,燕宫里的嬷嬷给她讲过男女之事,但从大燕到墨罕千里迢迢已有一年之久,她又许多日子沉浸在悲戚之中,现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那一句:且由着男人便是。   溧阳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很紧张,只觉得浑身僵硬如同木头,一下都动弹不得。   次桑云顿站在她面前展开双臂,他身躯挺拔,身形颀长,小麦色的皮肤,溧阳立刻明白,走过去为他宽衣解带,手指颤抖无力,几次都没有解开。   次桑云顿看着她纤细娇嫩的手指,竟然动作如此笨拙,忍不住低声笑道:“溧阳公主。”   这是她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很年轻,带着一点墨罕的口音,怪异的很,令这四个字多了几分陌生的意味。   “见过王上。”   次桑云顿并没有因为陌生而与她多说什麽,抱起她就进入了床帐内,缠绵之间,溧阳被他身上藏香的味道包裹,她不敢露出其他神色,只好婉转承欢。   她稍稍抬起头,眼尾逶迤处泛着微微桃花色,妩媚生花,这帐中暖香袭人,熏人欲醉。   次桑云顿越看越喜欢,这样的女子仿佛是从水中长出来的,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柔弱的仿佛雪莲花。   他说的话溧阳听不懂,不过这并不重要,听不懂可以慢慢学,不习惯就要迅速适应,至於难不难过。   溧阳对此并不在意,她起初也心灰意冷过,但後来便不这麽想了,寻死觅活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更何况,现下也没有沦落到那麽不堪的境地。   她得趁早生下一个孩子,这是溧阳目前能够想到的,没有什麽比血脉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在这里她没有根基,但是她是和亲公主,上朝所赐。   单凭这一点,墨罕就必须要让她好好在这里生活,因为这代表着他们对上朝恩赐的态度。   溧阳离开大燕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十七岁,本来是准备入宫侍奉陛下的,她至今不知道,为什麽左淩轩会让她来和亲。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眼下要紧的是,她要迅速站稳脚跟,她的见识和阅历,尚不足以支撑她在这里做出较大的图谋。   次桑云顿醒了过来,看见身边的女子紧闭着双眼,雪肤如玉,面若桃花,身上透着隐隐的香气,低头亲了亲她的眼角,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呀。   溧阳佯装醒了过来,次桑云顿冲她一笑,开口说了一句话,她虽然听不懂,却能看出次桑云顿的的神情舒展,兴致颇好。   她服侍次桑云顿穿上衣袍,次桑云顿对她的喜爱不掩於色,即便有宫人在旁,也会对她的脸颊吻了又吻,说了一些似乎是夸赞她的言语。   这令习惯了燕朝内敛含蓄的溧阳颇为不适,难道墨罕的夫妻,都是这样的亲热吗。   在燕朝,这不是很尊重妻子的举动,她却又不能拒绝墨罕王,只得面带羞怯的躲了躲,脸颊泛红,次桑云顿见她这般挑了挑眉,握住她的腰狠狠的抱了一下。   待次桑云顿离开後,溧阳坐在妆台前,拿着犀角梳子轻轻梳理着长发,看着镜子里的女子,问道:“青柠,都清楚了吗?”   青柠束手低声回答:“公主放心,墨罕王上并无其他妃嫔,也许正是我们的好时机。”其实在这里,她们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因为懂得大燕语的人只有她们这些燕人。   “看来,情形也没有那麽坏。”溧阳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很清楚,她能琢磨出,次桑云顿是个性情尚且温和的人,或者说,是会怜香惜玉的男子,这对她来说是很有利的。   青柠听公主闭口不谈大燕,便知公主心意,转言道:“公主,奴婢们会尽快适应墨罕的生活,学会墨罕语的。”   “幸好有你和青檬还在,日後,便称本宫王後,这不是大燕了。”溧阳抚了抚袖子上宝相花的绣纹,她还未换了墨罕的衣衫,青柠与青檬低首应是。   溧阳逐渐适应了墨罕王宫的生活,依旧是锦衣玉食,但同时也是胆战心惊,在这陌生的地方,在未曾足够了解前,不能有任何松懈。 第66章 番外 ·栀子   栀子十五岁入宫, 遇到了两个小姑娘, 她们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 却以最真挚的一颗心面对彼此。   她比繁缕和桔梗年纪都大, 她们没有结拜, 但在却是比血脉还亲的姐妹, 在皇宫中的经历远比进宫前在家中的印象深刻。   怯生生的桔梗, 强撑开朗的繁缕,她们早就看透了彼此,靠在一起取暖, 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家人,汲取自己需要的亲情。   桔梗去给繁缕送吃的,她提心吊胆的给她打掩护, 夜里起来给她们两个小姑娘盖被子, 像是对待家中的妹妹一样,甚至, 对她们有了比和亲妹妹更深的感情。   桔梗不明缘由的离开了女医馆, 人人都说她是去攀高枝了, 栀子心里怎麽都是不肯信的, 她们三个人里, 桔梗最是胆子小, 腼腆寡言的,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一直以来的旁观者,一直不曾参与其中, 不曾被牵扯什麽, 她的一路走来,不坎坷也不波折,顺顺遂遂。   繁缕,你还好吗,还记得死去的桔梗吗。   走出皇宫,栀子就不是栀子,而是姚芸娘。   直至多年之後,当年的栀子早已为人妇,相公家底还算殷勤厚实,有房又有田,就在县城里。   相公是读书人但不迂腐,为人素有主见,因着她从宫里出来,规矩好,医术更是好,一家老小都喜欢她。   嫁人三年,膝下一儿一女,都是机灵鬼,在医女娘亲的照顾下,一双儿女倒是没怎麽生过病,一直健健康康的长大。   她从不曾多谈宫闱之事,栀子不过是过眼云烟,姚芸娘才是真正的她。   “相公,下个月孩儿就要上学堂了,咱们去给他买一些纸墨笔砚吧。”   “都听你的。”夫妻二人走向了卖文房四宝的铺子,相公去里间挑砚台,她则在这里认真的看墨锭。   “栀子姐姐。”   听到熟悉的名字,芸娘下意识回过头,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无法褪去皇宫在身上留下的印记,即使刻意忘记,她仍然还是栀子。   那女子见她转过头来很高兴,明媚的脸上满是笑容,她略带迟疑道:“姑娘你在叫我?”   “是我,栀子姐姐,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你是?”姚芸娘皱眉看着她,甚是眼熟,苦思冥想了一番,却怎麽也想不起来是谁。   “栀子师姐,我是青黛啊。”女子笑容温婉,白皙秀美,完全不复从前的沉郁。   梳着妇人的牡丹髻,穿着银红如意云纹长身褙子,配了同色马面裙,身子窈窕,唇角含笑,和从前所认识的那个青黛相比,现下眼前的年轻妇人面貌简直是焕然一新。   她怔了怔,所有被压下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她惶恐无措,又欣喜万分,说:“青黛,没想到还会看见你,你,你过的怎麽样?”   “我很好,栀子姐姐,你看起来比从前更好看了。”   姚芸娘抬手摸了摸光滑的鬓发,又看向身後的相公,微笑着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问道:“你,你可知道繁缕如何了?”   她出宫的时候,青黛还有好几年,只是模模糊糊的听说这西厂督主又换了人,没过两年,西厂并入东厂,她就更不清楚了。   青黛眨了眨眼,说:“繁缕师姐早就跟前提督大人离开了。”   “一起离开了?”姚芸娘惊讶不已,她自从离开皇宫後,就再也没有主动打听过那里出来的消息,因为害怕。   “是,我也不太清楚,就突然离开了,过了没几日,西厂督主也辞官不知所踪了,不过,後来听紫苏师姐说,繁缕师姐去看过她,就再无音讯了。”   想想也明白,西厂督主那样的人,任职期间有多少仇家啊,卸任後自然要躲远一些。   “这样啊,那她应当还不错。”姚芸娘口吻平淡的说,又抬眼看向她,笑言:“你当初,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怎麽奇怪了?”青黛一直笑着,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完完全全的褪去了属於青黛那阴郁的影子。   “不爱说话,不爱笑,也不知怎麽形容,总不是那麽引人注意。”栀子一边说,一边疑惑的看着她,这人的确是青黛呀。   “阴沉对吧?”青黛一针见血。   姚芸娘很惊讶的说:“啊,你知道啊?”   “当然知道,那时候只觉得看着你们太累,师姐虽然不常见,但总见师父你们为她忧心,而且,唉,女医馆的是非太多。”   姚芸娘默然,她一直把自己当作最厉害的人,她年纪最大,自然也要尽力保护好繁缕和桔梗,後来呢,後来怎样,她既护不住繁缕,也帮不到桔梗。   到头来,她才是最平凡普通的那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徒,莽莽撞撞的,稀里糊涂又有点清楚明白的就走了过来,转眼就是小半辈子。   她这辈子,唯一最不平凡的时候,大概就是从那麽多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医徒,最後出了皇宫。   三个人中,她最多言莽撞,却一生顺遂,有惊无险。   繁缕最温和安顺,偏偏就她坎坷颇多,福祸不清。   桔梗看上去最怯懦腼腆,最後却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做了一个勾心斗角的人。   “栀子师姐,你当初很伤心吧。”青黛心思细腻,什麽都看在眼中。   到底是为人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姚芸娘也说不清楚,她就这麽稀里糊涂,又简简单单的过来了。   她的记忆因为刻意的忘却,已经有些模糊,她眼神恍惚的说:“当初我几次都觉得此生无望了,桔梗死的时候,繁缕每一次来这里,有时喜笑开颜,有时笑里带苦。   我都不知道说什麽好,担心她们得睡不着,甚至我会怨她们,後悔认识这两个人。”   “我这一辈子过得平凡,最不平凡的,就是认识了这麽两个小姑娘。”   唯一惊险得要命那一回,就是桐妃有孕被陷害那次,她起初不知有桔梗的作用在里面,知道了又心凉的很,怎麽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和繁缕紫苏都被抓了进去,她怕呀,她还有父母在家等着她出宫呢,怕自己会死。   得知桔梗去世的消息那一夜,她在房间里哭了一夜,那个还没来得及出宫嫁人,没来得及和她们过完下一个年的桔梗。   她疼啊,她心里疼的要命,话都说不出来,栀子想不明白,世上那麽多坏透了心的人,偏偏桔梗这个不该死的去死啊。   她一个人哭红了眼,别人问起来为什麽难过,她不能说是为了桔梗,因她是个谋害娘娘的罪人,只能哈哈一笑说是风吹了眼睛,转过头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下来。   倘若上天有好生之德,别让她看见还活着的繁缕,她不愿意看见繁缕嫁给了那样的人,就让她在想象中以为着,以为繁缕很好,让死了的桔梗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无人知她心有酸楚,无人问她可念她们,偏生让她又见到了青黛,栀子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那段难过的时日。   “这些年,你还见过她们吗?”姚芸娘问的是其余的女医馆里的人,她至今为止,一个也没有再找过,即使有些人,她还是能够找到的。   “见过的,”青黛点了点头,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的折着算:“我见过很多人,白芷,薄荷,紫苏,栀子姐姐你,噢,还有我的师父许医女。   栀子师姐,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回到家中招了赘婿,和夫君一道行商,游山玩水,去过很多地方。”说起相公,她很是得意。   “那她们,都还好吗?”姚芸娘不敢去打听,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也怕,回想起那痛苦的事情,而且,为何青黛所见的人中,唯独没有繁缕。   青黛说起她们笑嗬嗬的,点头道:“好的很呐,尤其是你的徒弟薄荷,最令人意想不到了,我以为我才是变化最大那个。   没想到,一见到那个爽利又精明的妇人时,我才知啊,瘦瘦小小的薄荷也有如此厉害的一面,相夫教子,掌理家事。”   “她说,自己能变得这麽好,全赖当年师父的殷殷教诲呢。”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一直怕这孩子在我离开皇宫後受欺负,就使劲教她怎麽保护自己。”   “紫苏师姐我也见到了,她家就在长安城,啧啧,栀子师姐你不知道,紫苏姐姐的相公蛮会做生意的,与皇商秦家做了好大的买卖,可比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厉害多了。”   “没有好与不好,我曾以为,林怀是最适合繁缕师姐的,对了,栀子师姐你知道林怀和繁缕师姐吗?”   栀子一脸茫然,这又扯到林怀什麽事,她追问道:“知道什麽,还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真的太粗枝大叶了。”   栀子对於这一段还真不怎麽清楚,主要是繁缕他们这件事瞒得太紧。   “噢,也对,说起这位林大人,如今也是大官了。”青黛同她说了大致,栀子倒是惊呆了,心性同当年相比没有一点改变,一惊一乍的。   她连连摇头,喃喃道:“啧,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我一直不明白,繁缕师姐为何会舍不得一个太监,有那麽好的一个人喜欢她,不去接受。”   青黛对此耿耿於怀,那个太监作恶多端,失去了西厂提督的官位,什麽都不是了。   姚芸娘也不明白,分明起初是不愿嫁的,怎麽最後就变成了心甘情愿的留在那太监身边了。   她苦笑一下,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繁缕曾有这样一段情意,桔梗又是为何而死去,她俱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糊糊涂涂一路走来。   青黛问起她家中生意如何,姚芸娘眨了眨眼,说:“家中银钱还算绰绰有余,但恰好不够相公再纳一个小妾。”   “栀子师姐,多年未见,你可是越来越风趣了。”青黛指着她掩唇而笑。   “那你过得怎麽样?”   青黛莞尔道:“我家这个,断是不敢的,不然我爹打断他的腿。”   “咱也算是个贤惠持家的娘子,你说是吧。”   两人分开的时候,姚芸娘与青黛互相留了地址,对她殷殷叮咛道:“哎,你若是什麽时候见到繁缕,她过得好的话,就给我来封信。”   “好,放心吧,栀子师姐。”   其实,见或不见,知或不知,已经不那麽重要了。   姚芸娘今年二十九岁,膝下一儿一女,正是七八岁讨人嫌的年纪,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明年家里会更热闹,她也算是风华正盛的年纪。 第67章 番外 ·转世   岁月骛过, 山陵浸远。   久违了, 我的繁缕。   时值三月下旬, 杨柳溶溶, 饱含春意, 卫衣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全是血, 捂着额头上的伤,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繁缕的面前。   “你跟我到我家的药堂去,我帮你把伤口止血了。”繁缕看他伤的并不是很重, 将脸上的血擦干净後发现,只是额头被伤到了。   “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卫衣。”这一次, 他清醒着与繁缕初见。   看着她的脸, 卫衣卸掉了满身的戾气,又仿佛被一股清风吹散了去。   “敢问姑娘芳名?”   “繁缕, 繁华的繁, 千丝万缕的缕。”繁缕怕他不知道是哪个字, 特意说了一下。   “千丝万缕啊……”卫衣抬头, 擦了一下眼角的血, 却很温柔的弯唇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繁缕觉得眼前这人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卫衣千言万语压在胸腔里说不得, 最後摇了摇头,道:“没什麽,这名字很好听。”   千丝万缕, 若情爱缠绵, 生生不息,生死不断。   在等着药童拿药的时候,卫衣看着她在窗边绣手帕,忍不住走过去,伸出了手。   恰在此时,药童送了药过来,似是察觉了什麽,繁缕向後躲了躲,抬头询问道:“你有事吗?”   卫衣收回了手,涩然退後一步,摇了摇头道:“抱歉,在下失礼了,我也该走了。”   那些深入骨髓的亲昵,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改变的。   “欸,你可是行武之人?”繁缕鼓起勇气,追上来拽住了他的手腕。   卫衣下意识看了一眼繁缕握住他的手腕,随後抬眸看着她,应道:“是。”   “这话我原是没有……没有脸面说的,只是,我实在没办法了。”在卫衣淡然的目光下,繁缕艰涩道:“您能帮我救一个人吗?”   他微抿着唇转过头来,长眉轩然扬起,平静的目光落在繁缕的眼中,意思很明显,是在问她,要挟恩相报吗?   繁缕松开了手指,兀自握紧了剩下的棉纱,咬了咬唇,显然很纠结:“是我的师兄,他被人……被如意赌坊的人抓走了,我想请你帮忙救救他。”   卫衣没说去不去,而是反问道:“他除了是你的师兄,还是其他人吗,苏家明明只有苏老太爷擅长医术,却仍然开起了药堂,是留给谁的?”   “你怎麽知道这些?”虽然满腹疑问,繁缕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麽脸面了,解释道:“不错,我是被爹娘托付苏爷爷的,药堂虽然是他们帮忙打理的,不过是我家的家财,也是记在我的名下。”   苏老太爷自然是有撮合孙子与繁缕的意思,不过苏承鸣没什麽出息,还染上了赌瘾,几乎败光了家产,苏大太太也是个昏庸的,繁缕帮忙尽一点孝。   不知道为何,繁缕面对卫衣这样的询问,有些莫名的心慌意乱,不想让他误会什麽,可是又说不清,自己也分明没有对不起他呀。   她又呐呐道:“我知道,你我萍水相逢,我说这些……”   “好,”卫衣骤然打断了她:“我答应你。”   闻言,繁缕怔忪了一时,似是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喜极而泣地福身行礼道:“太好了,大恩大德,繁缕无以为报。”   “你与我,不必说这些。”卫衣垂下眼帘,声音温和。   你说是萍水相逢,我却道前世今生。   谁让我,为了那些贪欲,将你错付呢,谁让我,昏了头的攀附皇权,最後命丧黄泉呢。   “告辞。”说完,卫衣就亟不可待的转身离去,如同被什麽追着一般,脚步匆匆地走了。   繁缕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总觉得,这个人看上去有些不一样的气势。   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举手投足的规矩,眉眼间蕴着的冷然的味道,这怎麽可能是草莽匹夫呢。   不出三日,卫衣来了慈恩药堂前,等着人去叫了繁缕出来,果然让她没有失望:“你师兄今日就会被放出来,你跟我去接他。”   苏承鸣脸色青白地走出赌坊,见到繁缕,先是一喜,看见了她身边的陌生男人又是拧眉,转脸就不高兴起来。   卫衣仿佛注意到了他的不悦,反而得寸进尺地朝繁缕走近了一点,微笑着站在繁缕的身侧,宛若一对璧人。   此时繁缕过来一脸欣喜地对他说:“师兄,是这位卫公子救了你。”   “嗯嗯,我知道了。”苏承鸣因为卫衣对繁缕的态度,起了警惕之心。   半路上,苏承鸣借故请了卫衣移步讲话,还没等他试探对方,就听卫衣说:“繁缕求我救了你,至於代价……”说着,他就将目光投注到了前面那道婀娜的身子上。   “你休想!”苏承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繁缕,心里咯噔一声,难道繁缕是以身相许。   “别仗着你救了我就想要强取豪夺!”   他倒不是因为担心这人来历不明,而是,繁缕若是嫁出去,那慈恩药堂岂不是也飞了。   卫衣坦然一笑:“我可不是强取豪夺的意思,只是……男未婚女未嫁,我应当还有机会。”   我才不是强取豪夺,她本就答应了我,而且是前世。   回到苏家後,苏承鸣也顾不得与繁缕说什麽,面对迎面出来的母亲,讲了自己的担忧,要商议一个计策让繁缕交出药堂。   “怎麽会这样?”苏大太太原本是嫌弃繁缕一介孤女的,但想着那慈恩药堂,又觉得是赚了的,如今煮熟的鸭子转眼就要没了,怎麽可能不急呢。   苏承鸣没被放出来的时候,苏大太太总想着只要儿子平安回来,怎麽样都行,现在却又开始贪心不足,生怕她真的嫁了旁人。   “你祖父快要不行了,到时候若她真的嫁给了别人,那就完了。”   苏承鸣计上心头,他原是知道自己这家里没什麽值钱的,自己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医术不精,若是有了药堂在手……反正祖父原来也是为了自己,才照拂繁缕的。   於是,苏老太爷死的那天,繁缕一头雾水的,被扣上了庸医误人的名头,她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苏承鸣,对这不成器的所谓师兄,彻底心灰意冷。   “繁缕,你就承认吧,家里上下只有你懂医术,不是你我也……我没法包庇你呀!”繁缕看向苏承鸣,冷若冰霜地听着,他不要脸皮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卫衣去找她的时候,正碰上这一幕。   “我自诩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但谁知你们还要为了得到药堂,来陷害与我。”繁缕不肯松口,她问心无愧,反倒气势赫然地逼问回去:“你敢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害死的老太爷吗?”   苏承鸣眼神飘忽,最後索性心一横,咬牙道:“是谁害死的,你还不清楚吗,就是你,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苏太太晃着头上金光闪闪的步摇,大声得意道:“快,快,把她拉去见官!”   繁缕看着眼前的阵势,心底有些慌,只是怕这些人今日将她困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我看你们谁敢动她。”卫衣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腕,因为繁缕的挣开,手指松开又很快握紧,仿佛坚定了什麽,又转头对说:“无需你来包庇,水落石出时,自见分晓。”   苏承鸣伸着脖子还没说什麽,就听卫衣淡淡道:“赌坊的事情是我压下来的,你要是再不安分,我怎麽把你弄出来的,就怎麽把你送回去。”   苏承鸣眼下别的不怕,就怕这个,顿时成了缩了头的鹌鹑。   “繁缕,你要跟他走?”眼看着繁缕在卫衣的保护下要走出去,苏承鸣又着急又上火,什麽都顾不上了。   “不然呢?”   “我、我……”接收到苏大太太必要留住繁缕的眼神,苏承鸣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砰地跪了下来,哭诉道:“我也是没办法啊,繁缕,我是怕这贼子将你抢走,你以为他又是什麽好人,一两句话就能让赌坊放我出来,他就是跟赌坊勾结在一起,想要我的家产和你的药堂的,你千万别信了他的鬼话啊!”   繁缕看着他干声哭嚎,好久都没有说话,沉静的眸子让人心底发慌。   “繁缕,繁缕,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想想怎麽认识他的,多蹊跷啊,你自己不也奇怪呢吗,都是他搞的鬼。”   是很可疑,繁缕偏头去看身边的人,他好像没有丝毫的辩解之意。   卫衣穿着鸦青色的常服一手持剑,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形,侧首可见隽秀的轮廓,阴晦的天色下,只得清落落的孑然一身,菱唇微抿注视着她,沉下眉压着喉头的音节。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这一句还未出口,就见繁缕抬起头,蓦然出声:“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苏承鸣一向认为繁缕怯懦柔弱,此时见她如此不禁瞠目结舌,更觉得她背叛了自己,比之前还要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麽,他明明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知不知道?”   繁缕第一次这样与苏家人横眉冷对:“当初老太爷对我照拂有恩,我愿以绵薄之力效劳,但是我同样也感激卫公子拔剑相助。   师兄你一再咄咄逼人,我若是信了你的话,才是糊涂。所以,我不会任由你们污蔑他,师兄你执意如此,我唯有和你们一刀两断。”   言罢,繁缕转身拂袖而去,不卑不亢的一席话,惊呆了苏家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繁缕,繁缕……”苏承鸣追在後面,繁缕头也不回,反倒是卫衣,反手将剑鞘打在了他的腹部,直叫苏承鸣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卫衣丢下一句:“别跟来,下次打的就是腿了。”而後就追着繁缕离开了。   路上没什麽行人,繁缕走在前面抿紧了唇,脸上蓄满了绝望,卫衣追上来,拽住了她的手,低眉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问她:“繁缕,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怎麽突然这样问?繁缕疑惑地抬起头。   卫衣没有说话,依旧在等她的回答,繁缕只好摇头如实道:“怎麽会,不是,你不是。”   “那就好,这我就很高兴了。”   繁缕不明白,为什麽素昧平生的人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这样高兴,就愿意这样对她好,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   卫衣分明与她才认识不久,就能够这样无端的信任她,这让繁缕很是感激,又莫名心安。   卫衣低头看着繁缕,我不是坏人的。   他蓦然想起她死去的时候,天也是这样的,那时才发觉,原来所谓一辈子,也不过是转瞬即逝。   他在抱着她不断地流眼泪,想要让她的身体暖回来。   可是繁缕这次不再听他的了,她说她要走了,便是临死前,她也依旧对他这样温柔。   他临死前,将一切都为她安排的周全。   他在那个自以为告别的清晨,抱着毫不知情的繁缕,轻声说:“我们来世还会在一起。”   “嗯,好。”繁缕靠在他的肩上,温柔的应答,好像那只是平常的每一天。   然後走出了院门,他就被治罪,他也甘愿伏法。   可是她来了,他比任何时候都不想让繁缕见到这样的他。   那是一个罪人,他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错。   繁缕说来世会嫁给他,卫衣痛哭流涕,他才是带给繁缕苦厄的人。   巨大的悲恸将他淹没,他被推上刑台还在口口声声不後悔,抱着她的屍体,他却开始懊悔不迭,涕泗横流。   那是他的繁缕啊,那是他临死也念念不忘的女孩子。   他用了很久来赎罪,又用了很久脱胎换骨,以崭新的卫衣来见到她。   卫衣早就知道,自己会有那样的下场。   他在苦难中赎罪,他用了地府中百年的光阴来赎罪,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中,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对她的罪,也是要赎的。   所以他想见她的,哪怕只有一面,他想见她,魂飞魄散也想见她。   思念的苦里透着甜,洗去骨子里的贪婪,能见到繁缕,是最好的最好的了。   从前,那是为你死掉也无妨的情。   而今,这是愿意为你灼皮削骨,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爱。   卫衣伸出了手,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眼泪,低沉而温柔地低声说:“别怕,我在这。”   这一句话,将繁缕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轻飘飘的拂去了。   自此,繁缕就住在了药堂里,每日倒也方便,旁边胭脂铺子的姑娘,与她乃是旧识。   繁缕曾经帮那姑娘的母亲把过脉,她倒是将繁缕记住了,见她搬来了药堂住还挺高兴,时常寻她来说话。   卫衣偶尔会过来,就被晴娘记住了,摆弄着手里的小靶镜,对繁缕说:“那公子瞧着对你倒是有意思呀。”   繁缕没有否认,她当然知道卫衣对她的不一般。   “瞧着就不是一般人,那身段,那举止,我家那个八辈子都学不来,这麽好看的郎君你还不抓紧了,当心呀,人家变了心。”   繁缕莫名地笃定卫衣不会变心,她不知道这自信从何而来,就好像他们早有过誓约一般。   卫衣抱着剑靠在廊柱上,却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却依旧做出平日的声气来,道:“你若跟我,不必守他规矩,我也不会拘了你……”   “所以呢?”繁缕抬头问他,仿佛不愿意再听着冗长的铺垫。   卫衣略微沉吟,轻轻说道:“你看,我是行武之人,你是大夫,我护你周全,你为我疗伤,岂非最好不过。”   “那我倒是愿意我这一身医术,在你身上毫无用武之地。”繁缕撩了撩耳畔的头发,气定神闲地说。   繁缕其实是个很通透的女子,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不管卫衣过去如何,她知道自己愿意嫁给这个人。   卫衣也没想到,他原还想着要很长久的日子来打动繁缕。   他瞳孔颤动,试探着问:“那我们就择日成亲,好不好?”   “好。”   仿佛有什麽在卫衣的耳畔无声炸裂。   她答应了。   那个暴雨初歇的清凉夜色,因为她的微笑滚烫。   他看着她露出一丝笑,好似百年的困苦旦夕消散,他不断地用手指摩挲着额头,惊喜交加之下的无言在脸上呈现的分明,最後含泪笑看着她。   成亲之日,红妆丽裹。   卫衣圆了久违的夙愿,他亲手为繁缕揭下盖头,与她心心相印,与她饮下合卺酒,人世间的所有缠绵皆尽於此。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卫衣之前本来已经打算买下另一处宅子,但後来发现繁缕的药堂後面的地方更好,索性就直接买下了後面的宅子,再将墙壁打通了作为二门,让人重新将花门砌了一遍,都种上了花树。   门外的楹联是卫衣亲手写的,写得一笔好字,清雅俊逸。   虽然口上状似漫不经心地说着择日成亲,但为了这个择日,也是煞费苦心,帮忙看日子的先生都有些不耐烦了,怕犯冲也就罢了,还要这个那个的诸多要求。   这一日,药童进来说,来了客人,要见掌柜的,也就是繁缕。   卫衣挑了挑眉,说自己替繁缕去见。   到前堂看见了来人,卫衣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去:“你来做什麽?”   苏承鸣衣着脏污,瘦骨嶙峋,刚从赌坊输了最後一点家产里出来,两只眼睛一点也不安分,四处乱瞟,期期艾艾地问:“繁缕呢?”   卫衣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繁缕你是见不到的,如果你再敢来打扰她,我倒是不介意让你们都去见鬼。”   对於如何吓退这种人,对卫衣来说易如反掌。   “为、为什麽?”苏承鸣磕磕绊绊道,他想着自己和繁缕也算是一起长大,当初他也是迫於无奈,只要繁缕听他的解释,他一定能让繁缕回心转意的。   繁缕会不会回心转意,卫衣不知道,但他知道,但凡这家夥敢在繁缕面前出现,他随时能让苏承鸣人头落地。   “因为繁缕是我的妻子,很久之前就是了,最重要的,我不想她再因为你们的出现不高兴。”说完最後一句,卫衣的手指也随之握紧,指骨咯吱作响。   “你给我等着。”苏承鸣哆哆嗦嗦地丢下这句,就落荒而逃。   等着就等着,卫衣知道,他不敢再来了。   这样胆小如鼠的家夥,也敢肖想他的妻子。   卫衣冷笑一声,转过屏风就看见了繁缕。   他装作什麽都没发生的样子,和繁缕去进药材。   路上繁缕却一直都不说话,让卫衣有些心慌,心道她不会是看见方才那一幕了吧。   他最终还是没沉住气,问了她:“繁缕,怎麽了?”   繁缕转过身来,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从来没人对我这麽好过,我不明白,你为什麽会对我这样好?”   因为我欠了你,因为你也曾这样对我好。   “因为你是你,你是繁缕。”卫衣坦然地回望她,微笑着说。   他知道自己在弥补繁缕,也明白自己有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   某日,繁缕忽然说:“听说了没,苏家突然搬走了,好好地西城宅子不要,去了东城去了。”   “噢,我倒是没听说,不过那是好事啊,搬走就不会再扰了咱们的清净了。”   “你看咱们的窗户前这片地,栽一棵海棠树怎麽样?”   “垂丝海棠,还会西府海棠?”   “我喜欢西府海棠。”   又过了三月,繁缕说自己有喜了。   卫衣总是有些不敢置信的心情,繁缕不晓得他是怎麽了,寻常人吃惊一时也就罢了,卫衣几天几夜的没睡安稳,时不常地问她一遍:“我们真的有孩子了吗?”   又或者对她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有孩子。”   繁缕听出他这话里有所隐情,以为他有所隐疾,偶然借机给卫衣把了把脉,发现他生孩子可没什麽问题呀。   最後将这些,归咎於初为人父四个字上了。   晴娘说,刚做父亲的毛头小子,都是这个模样,发傻也是有的。   起先不知为何,繁缕并不是那麽期盼孩子,但随着日月长久,第一次感受到他在身体里的活动,她忽而生出一些为人之母的爱意来。   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往日里见别家女子有孕在身,并无别感。   两个分明毫无血亲之缘的人,却有了一个拥有两人血脉的孩子。   十月怀胎,不仅是在孕育一个生命,更多的是,将他们与彼此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