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文案: 带着一空间杂货穿越到唐朝,从此肩负起养家糊口发财致富统一地球的重任。 【本文主要以剧情为主,感情为辅。】 【这就是一个主角改变世界的故事,清晨五点去上朝,高领毛衣配长袍,总之各种元素乱入,想看纯正古代文可以绕道。】 【文中地点人物多有杜撰,请勿考据。】 【我是历史渣,开这个坑,必定是要一边学习一边码字滴,如有纰漏 ,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实在包涵不了的,指点的时候也请温柔滴,报纸的玻璃心一戳就碎。】 【关于豆腐的发明,虽然有刘安献豆腐的传说,但是目前并没有豆腐存在于唐代的证明,唐诗唐小说史料统统没有,所以这个东西在唐代至少应该是不普遍的,尤其是在初唐。】 【在贞观年间,科举制度还很不发达,和大家印象中的很不一样,所以请不要再执着于考功名防身啦。】 内容标签:随身空间 穿越时空 种田文 重生 主角:罗用 ┃ 配角:乔俊林 作品简评: 清晨五点去上朝,高领毛衣配长袍,改变世界从我做起。总之这是带着一空间杂货的杂货郎穿越到唐朝,从此肩负起养家糊口、发财致富、统一地球重任的精彩故事。本文是作者最擅长题材,作者用朴实无华的文笔描绘出了一个生灵活现的初唐社会,从平民百姓到士族大家,犹如一幅幅画卷在眼前铺展,笔触细腻,感情真挚。 第1章 货郎罗用   罗用今年27岁,早两年,在他25岁那年夏天,突然一场高烧,差点把小命给烧没了,后来高烧退了,他就发现自己有了个随身空间,只要把精神集中在左手掌心那颗红痣上面,就能打开这个空间。   小时候罗奶奶让人给罗用算过命,算过好几回,对于他手心上的这颗红痣,算命先生们众口一词,都说是颗好痣,但谁能料到这竟然是一个随身空间。   自从得了这个随身空间,罗用的日子潇洒了,原本那份破工作也不干了,就是天南海北地瞎跑。跑去北方乡下,收点农场品,再跑去南方大城市随便摆个地摊,价格翻一番那都是抢着要,都说贼便宜,不仅便宜,东西还新鲜,口味也好。   罗用现在都有固定客户群了,卖东西从来不用吆喝的。去年秋天他从大西北整了一批牛羊肉,本钱下得有点多,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没那么好卖,结果怎么样,要不了两三天,装了大半个空间的牛羊肉就被抢购一空,有那个把子识货的,更是几十斤几十斤往家里扛,那一笔,罗用真心没少赚。   销路打开了,罗用现在收购农场品也就越来越随性,啥都收,只要价格合适品质也过得去。   他不仅从北方往南方倒腾东西,从南方到北方的时候,空间里也没空着,南方工厂多,整一点工厂尾单啥的,弄到北方那些交通不太发达的小村小镇上,一准儿的稳赚不赔。   上回赶上毕业季,罗用跑去他当时所在南方某市一座大学城,收了一大堆二手物品以及旧书之类,二手的东西便宜,在北方赶了两回集,基本上就卖得差不多了。   台灯电风扇之类的小家电最很好卖,棉被卖得也还行,旧书就不太卖得动,罗用也不舍得把它们卖废品收购站,他琢磨着,打算开个二手书城,到时候招几个靠谱一点的员工,要是靠近学校的话,还能招点学生工,也不用那种地段特别好的门面,别下太多本,应该是亏不了,等到了毕业季,还能帮着收点二手,等他这边的货源稳定下来,还能捎带着开个水果超市啥的,说起来,摆摊也不是长久之计,收货卖货都靠他自己一个人,辛苦不说,也不经济。   ·   十一月份,北方某村。   罗用把他那辆皮卡车停在村口马路边,得到消息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往这边汇集。   “小罗,你这儿土豆多少钱收啊?”这边有老乡挑过来一担子土豆。   “八毛。”八毛钱一斤是市场价,上门收购的未必肯出八毛,尤其像这种偏远山区,罗用倒是无所谓,他这回主要是冲羊肉来的,其他东西也就是顺带收点。   “我这可是用农家肥种出来的好土豆,前些天咱们家来了几个城里的客人,吃得那叫一个赞不绝口啊,走的时候一人还背了十多斤。”这卖土豆的也不着急,把担子往罗用那辆小货车边上一放,拄着扁担就跟他侃上了。   北方人都挺热情挺能侃,罗用也不是第一回 来他们这儿了,小伙子人挺爽快,这块地界上的村民对他印象都还不错。   “再过个把月,你们这儿就得大雪封山了,城里的客人还进的来啊?”罗用笑嘻嘻道。   这老乡说的城里的客人,指的是游客,他们这儿的地方政府也在开发旅游业方面做了不少努力,但无奈位置实在太偏,交通不发达,自驾游还成,背包客就不太合适,所以客流量也非常有限。   这一条山路弯弯绕绕的,坐车从他们这村子到镇上得要三个多钟头,来去车费就要二三十,村民们很少有不心疼车费的,自家要是能有一辆摩托车,稍微还能好一点,要不然到镇子上卖一回菜,还不够交车费的。   于是像罗用这样的收货卖货的,就格外受欢迎,刚刚他在前头那个村的时候,就有人给这边的亲朋好友打电话了,这会儿刚进村,就有几个腿脚快的,在村头马路边候着他了。   “呦,来得都挺快啊。”   “老刘你那袋子里装的啥?”   “嫩玉米棒子,先拿几个给咱罗老板瞅瞅,他要说合适,我再回去掰玉米。”   “都这时节了,也就你家还有嫩玉米。”   “没剩多少了,都卖了干净,再过些天,天气一冷,咱村里的农家乐也就没啥生意了。”   “不下雪也没多少生意。”   “那也比没有强嘛,一年到头的,搞个两三千也好嘛。”   “咱村位置太偏。”   那边几个村民唠着,这边罗用接过那老乡递过来的玉米棒子,剥开叶子啃了一口,清甜。   “挺好,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斤?”罗用问他。   “也就剩那么百八十个了,你要的话,一块钱一斤都卖了。”那老乡说道。   “成,再要一百斤干玉米棒子。”之前罗用在南方摆摊的时候,就有一个老顾客总跟他说,要是能弄到这种农家留种的土玉米棒子,就给她捎带着点。   那老太太还跟他说,现在市面上卖的那些玉米碴玉米面,都是用饲料玉米打的,跟她们小时候在村子里吃的那根本都不是一回事。   弄得罗用现在每回在早餐店看到玉米糊糊,就想起那老太太跟他说的饲料玉米……   “那你一会儿这边忙完了,开车去一趟我家嘛,这条路过去,第一个院子就是。”东西有点多,用箩筐扁担至少得跑两趟。   “行啊。”罗用爽快道。   这边说着话,那边看货的人渐渐也多了起来,他们这村子是逢五集市,每个月都有三次集,但赶集过来的那些商品,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些,不如罗用的东西新鲜又多样化,价钱还便宜。   “这口炒锅多钱啊?”   “七十五。”   “便宜点呗?”   “这可是不锈钢啊婶儿,好钢来的,七十五块钱忒实惠了,电磁炉灶台都能用,要不是我刚好赶上一批工厂尾单,哪里能搞到这个价,这锅总共也没几口,卖一口少一口了。”   “七十七十。”   “没得~”   “这个发夹几块钱啊?”   “一块钱,上面都有标价嘛。”   “老板,收一下钱。”   “好嘞。”   “……”   “呦,你这儿还卖手机呢。”   “上回跟那些毕业生收了些,搁箱子里忘记拿出来卖了。功能机五十智能机一百,我试过了都能用,想要的自己挑啊。”   “电脑有没有啊?”   “有几个笔记本电脑,你要买啊?”   “我小孩说想要电脑,你拿出来给我瞅瞅呗。”   “……”   “小罗,你这个毯子咋卖呢?”   “二十块钱,任挑任选哈。”   “……”   热热闹闹忙活了小一个钟头,这个村子的买卖也就做得差不多了,临行前又去了一趟老刘家,把那些玉米装车,然后老刘又硬塞几个自家种的红薯给他。   老刘一个劲儿跟他说自家红薯多么甜多么糯多么好吃,罗用知道他这是在推销呢,估摸着自己的空间也装不了太多,于是便只要了几十斤。   车子行驶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这会儿差不多下午四点钟,从这里过去,约莫两个钟头左右,就到他跟人谈好收购羊肉的老李家那个村子。   往前面开了没多久,天色就开始暗下来了,淅淅沥沥又飘起了小雨,开着开着,车子又抛锚了,罗用下车看了看,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掏出手机想给老李打个电话,喊他开着摩托车过来接,一看竟然没信号。   无奈,罗用只好把车上那些货都装空间里,锁好车门,步行前往老李家。   一边走着,他一边在心里寻思着,明天喊个修车的过来,大伙儿看他车里空荡荡的,八成会认为是被人偷了,也不会多想。等修好了车,他再从老李家把羊肉给收了,然后就直奔市里,坐飞机回南方,出了这批货,赶在十二月以前,再跑一趟西南。   山间公路弯弯绕绕,山风携裹着山雨,带着阵阵凉意,天色越来越暗,路上那个男人越走越远,慢慢化作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越走越远,渐渐融入这一片山风山雨之中,不见踪影……   ·   前方不远的一个村子里,老李头这一晚打了好几个电话,始终没能打通,说好要来收羊肉的人迟迟没到,人没到,他的那些羊也是不敢屠宰,就担心这笔生意会生出什么意外。   他一边担心这一笔生意,一边又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车祸,第二天一早就喊了几个村民,沿着马路找过去。   最后在距离他们村约莫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找到了罗用的车子,那一辆空荡荡的小货车就那么孤零零地停在马路边,车身上还有一些未干的雨水,手一摸,冰凉,而罗用和他的那些杂货,好像凭空消失一般,从此再不见踪迹。 第2章 老母鸡罗三郎   贞观七年农历十月初,在河东道石州离石县,一个名叫西坡村的小山村,村南边有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院中两三间土坯屋,均是屋门紧闭。   天色降暗,中间那间屋子中,点着一盏豆大油灯,两名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正坐在矮桌边搓着麻线,屋子里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还是不懂事的年纪。   这是一个罗姓人家,这一家子,几个月前遭了一场祸事。   今年夏天下了几场大雨,他们村子外头一片坡地塌了,那几天罗三郎刚好不用去县学,就跟父母一起下地去干活,上边的坡地滑下来,三人都给埋里头了。   一起被埋的还有几个村民,最后被村里人挖出来,救回来两个,养了没几天就又能下地去了,其他人大多都死了,罗父罗母就在其中,还有一个罗三郎,不死不活的,已经在床上迷糊了小半年。   村子里的人都说这罗三郎肯定是不成了,劝罗大娘别再浪费钱财,好好安置几个弟妹的生活才是要紧。能嫁人就嫁人,能送人就送人,实在不行,就送去有钱人家去当个小丫头,好歹奔个活路,罗大娘毕竟是出嫁女,没有还得养活娘家一帮兄弟的道理。   罗大娘却不听他们的话,耶娘在的时候,总说三郎是他们的盼头,这一家子里头,只要能有一个出息的,其他人就都得跟着沾光。如今爹娘没了,三郎更成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好不起来,下边这几个弟妹,将来……   “你今天给三郎喂过米汤没有?”   “喂过了。”   “喂了几回。”   “三回。”   “我不常在这边,你精心些,忙不过来就叫四娘帮忙,休要叫她躲懒,这个家总归还是要指望三郎……”   “四娘也不听我的。”   “不听话就拿木条抽,也不看现在家里是什么样的情景。”   “姊姊我听话。”   “……”   模糊中,罗用听到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带着陌生的腔调,软软的,听起来分外让他感觉熟悉安心。   恍恍惚惚间,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他终于有力气掀开眼皮的时候,入眼的,就是一间简陋的屋子,以及屋子里那几个穿着破旧的大孩小孩,最大的约莫十五六岁,最小的还在地上爬,爬了几步,被一个略大点的小孩半拖半抱回到草席上,没一会儿又往外头爬。   门窗都关着,外面的天色应该是暗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放在矮桌上,地面上铺了一张草席,两个大一点的女孩坐在桌边做活,一个小一点的女孩给她们打下手,另外还有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娃,以及两个在地上乱爬的奶娃娃。   罗用闭了闭眼睛,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慢慢涌了上来。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罗用,而是身处七世纪的一名少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这名少年的名字也是罗用,虚岁十四,是个读书娃,从小就聪慧过人勤奋有加,去年还进了县学,在乡邻间颇受人看重,都说他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罗父是早些年从外地逃难过来的,因为读过书,能帮村里人写写书信,也能教村里的小孩认认字,再加上这些年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灾祸,慢慢的,他也就在这个村子里扎下根来了。   差不多二十年前,罗父娶了村里一个猎户家的独女,也就是罗母,后来又先后生下七个孩子,日子虽过得清贫,倒也和乐,尤其在罗三郎长大以后,这一家人在村里的地位越发稳固。   乡邻之间有不少传言,都说罗用读书好,等再过两年考个明经,那可就成了官老爷了。借着这股东风,罗父给大女儿找了个好归宿,嫁给了林家五郎。   林家可是村子里最富的人家,家里总共六个孩子,五郎下面还有个六郎,六郎从小被娇惯得厉害,十多年如一日,现如今基本上已经被养废了,五郎倒是不错,是个勤快人,孝顺爹娘,也知道疼媳妇,就是稍微实诚了些,罗大娘在他家的日子过得还挺不错。   看着正坐在灯下低头搓麻线的罗大娘,罗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大半年时间,这个家八成就是靠罗大娘在撑着,可她毕竟是出嫁女,再这么下去,在夫家如何能够立得稳。   “三郎?”罗用这边一有动静,二娘那边立马就发现了。   “唔……”罗用想说点什么,出口的却是一声闷哼,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好吧,这个身体本来就不是他自己的。   “阿兄,你可好些了?阿姊,阿兄醒了,你们快来看。”   四娘第一个跑了过来,八九岁的小丫头,操着一口罗用熟悉又陌生的中古话,还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要不是有这一副身体的记忆,罗用肯定是听不懂的。   那一边,罗大娘罗二娘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了过来,另外那几个小的也往这边凑,一阵的兵荒马乱,又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又问他饿不饿,罗二娘一时又抹起了眼泪,弄得几个小的也跟着哭。   罗大娘红着眼眶,让罗二娘去灶下熬粥,又让四娘去帮忙,自己坐在床头跟罗用说话,再三确认罗用这回是真的好了,身体并无什么不妥之后,又拉拉杂杂跟他说了许多。   “……上个月,我做主又卖了五亩地……”   “粮食都在瓮中,省着点,也够吃到明年开春……”   “从今往后,你便要开始当家,等四娘五郎再大一点,都叫他们干活,莫要惯着……”   “……”   “我晓得了,时间不早,阿姊早些回去吧。”罗用循着这具身体的记忆,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不差这点,我等你吃过了再走。”罗大娘笑着帮他掖了掖被子。看罗用精神不错,又知道为她着想,罗大娘显得很高兴,至于说话含糊一点什么的,自然没往心上去,在床上躺了这大半年,口舌不如从前利落有啥好奇怪的,等他过几天能走能动了,这些自然都会好起来。   待二娘端了一碗粟米粥上来,罗用趁热吃了,大娘又叮嘱一番,这才起身要走了。   罗用让二娘和四娘送她回去,等把大娘送回到林家,姊妹俩再结伴回来,好过让罗大娘独自一人回家。   虽然是在娘家,又是同一个村子,但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大晚上的不着家,就怕村子里会起什么风言风语。唐朝虽然开放,说到底还是在封建社会,女子终归是要依附男性而生存。   既然占了这一具身体,成了罗三郎,从今往后,他就是当家人了,这一屋子的大孩小孩,都是他的责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罗大娘。   虽说已经结婚一年多,但罗大娘今年虚龄也就十七,实龄才十六岁,这要搁在他从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也就是个中学生。再看看下边那几个小豆丁,罗用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娃娃可怎么养……   房门吱嘎作响,带进来一阵冷风,是二娘和四娘回来了,外头气温低,姊妹俩被冻得直缩脖子,罗用看到她们身上单薄破旧的衣物,又看到她们脚下的草鞋,心里很不是滋味。   生在这样一个贫困的家庭,如今又没了爹妈,生活失去了保障,能活到现在着实不容易,在罗用看来,就算是被大娘说是要用木条抽打的罗四娘,也是极其乖巧懂事的,半点不像后世那些熊孩子。   虽是醒了,精神终归还是不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罗用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天晚上,罗用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母鸡,身边叽叽喳喳围着一大群鸡仔,不停跟它讨食,一会儿又说前面有条蛇,后面有老鹰,可真叫他操碎了心…… 第3章 豆腐三郎   听说罗三郎醒了,这两天陆陆续续就有一些乡邻过来探望,但凡上门的,就没有空手的,多多少少都拿了一些米面鸡蛋过来。   一时间罗家就有些热闹起来,伙食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每天早上二娘还给三郎蒸鸡蛋,不过大都进了六郎和七娘那两个小娃娃肚里。   在乡下,邻里之间大多如此,谁家要是遭了什么天灾人祸的,多少都要上门去看看,表示一下关心,顺便拿点东西过去,既是帮扶,也是人情。   当然,像那种真正潦倒的破落户,一般就没有这种待遇了,有那三五家关系好的心善心软的愿意上门就算是不错。不能怪世人凉薄,所谓人情往来,就是要有往有来,眼瞅着那就是一个揭不开锅的人家,还如何能够往来?乡下人家,谁家也不多富裕,总得要精打细算过日子。   罗家现在虽穷,但罗三郎这个年轻人到底还是被人看好的,当初他们家刚刚出事的时候,大伙儿就来过一遭,罗父罗母的那场丧事,不少村人也都帮忙出力,现如今,三郎醒了,乡邻们又拿着鸡蛋米面过来看望他,足见这个村子的人对于罗三郎这个人的看重。   当初罗父罗母一心一意供罗三郎读书,就指望着他将来能够出人头地,然后他们一家人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乡邻们何尝不是如此,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个村子哪个宗族要是能出一两个出息人,那这一整片地方的气象很可能就不同以往了。   ·   自那天晚上醒来以后,罗用的精神就一天天好了起来。要不了两三日,他就能下地行走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只能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蹭,然后很快就能拄着拐杖到院子里去放风了。   大冬天的,院子里也没什么可看,光秃秃一个小院,除了三间土坯房子一圈篱笆墙,就是一堆秸秆。   不远处还有几个零散的农家院落,稀稀落落的,这个村子的住宅主要集中在北面,从这个位置看得不甚清晰,前边的土路绕了个弯,一小片坡地挡住了视线。罗家的院子在村南头,挨着村口的位置,出入倒是方便。   抬眼望去,就是一片大山,在那些大山之中,枯黄与浓绿交杂,罗用知道这个年代的大山是富饶的,不仅植被茂密,还有许多动物,山鸡野兔自不必说,狍子和鹿之类也都很常见,那可都是肉啊。   但罗用却丝毫不敢打那些野味的主意,山上那些豺狼虎豹就不提了,就算是明晃晃摆一只山鸡在他面前,就他现在这副小身板,也根本捉不着。   时间已经进入农历十月份,虽然还没下雪,但天气也是相当冷了,寒风中透着刺骨的冷意,罗用现在这副身体虚弱,便也不敢在外面多待。   叹了一口气,回到屋内。说起来,罗用现在手里头倒是不差吃的,空间还在,那里头的东西也是一样没少,这件事他一早就确认过了。若不是因为这个,他说不定还会以为二十一世纪的那个罗用,根本只是因为自己久病卧床,做的一场大梦,并不是真实的存在。   关于他是怎么来到这里,怎么又成了罗三郎,罗用一点记忆都没有,他只记得自己孤身一人走在山间公路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成了罗三郎,一个跟他同名同姓,长相也相似,但却年轻了十多岁的少年郎。   就凭这十多年白得的青春,罗用也没啥可抱怨的,再加上又有空间在手,这么大的好处,别人可是想都想不来,在这种情况下,老天爷爱把他往哪儿放就把他往哪儿放吧,罗用一点异议都没有。   “三郎,吃饭了。”罗用正住着木棍往屋里走,那边罗二娘已经带着罗四娘把今天的晚饭摆起来了。   今年夏天,他们家在坡上的几块田地被埋了,加上后来的一场丧事以及罗三郎这个药罐子无底洞,这个家基本已经被掏空,既没有多少土地也没有多少存粮,这一天晚饭吃的,依旧是清汤寡水的小米粥,还有就是几个杂面饼以及一些腌菜。   贞观年间不禁私盐,盐税也很轻,盐价不高,所以民间就比较流行腌肉腌菜,用多点盐也不觉可惜。   “阿兄,你多吃些。”四娘那双眼睛不住地往那几个饼子上面瞄,奈何三郎不动,她也不敢主动伸手去拿,要不然二娘到时候一状告到大娘那里,她又得挨收拾。   “你们也吃。”罗用说着,就把桌面上的几个饼子给分了。   家中粮食不多,也不敢大嚼大用,二娘愣是用那么一点点杂面做出了四大两小六个饼,其中有一个最大,罗用自己没要,把它给了二娘,现如今家里头的活计大多都压在这个小姑娘肩头上,再不多吃点,身体肯定吃不消。   剩下几个饼其他人分了,罗用就要了一个最小的,另外一个小饼在罗七娘手里头,这小丫头一看就是个精明的,虚龄三岁,实际上也就一岁多,连话都不怎么会说,这会儿倒是知道罗用给她的那个饼比别人的小,一边啃,一边直往六郎那边瞅。   罗用瞧着可乐,就把自己手里那个饼掰一半递给她,小姑娘这下高兴了,抱着饼咧着嘴冲他直乐。   六郎和七娘是一对双胞胎,丁点大的孩子,半点都不闹人,也不挑食,给啥吃啥,给块杂面饼也能啃得津津有味。不过生在这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家庭,着实也没什么可挑的。   依着原主的记忆,这年头的粮食卖得很便宜,秋里,各家各户的粮食刚打下来的时候,也有一些外地的粮商在县里收粮,一斗粟米才值三四文。   折成重量,一斗粟米约莫十二三斤,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并不高,一亩地也才产那么几担粮,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粮价低廉,对于那些城里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对于农户来说就未必,不过粮价低一般也就代表了各地收成好,通常也就不太容易饿得死人就是了。   钱耐花是好事啊,奈何一般农户手里头也没几个铜板,现在的罗家,更是一穷二白,没钱买粮。   “三郎,你多吃些。”二娘不赞同三郎把东西都分给弟妹几个的行为,伸手把自己手里的饼递了过去。在她看来,三郎现在正应该是要多吃的时候,饿谁也不能把他给饿着了。   “没事,我在床上躺久了,没胃口,一时吃不了那么多。”罗用笑道。   罗用这么说,二娘也就信了,见他自醒来以后,精神一日好过一日,人看着渐渐也是硬朗起来了,于是也不怎么担心。   事实上,他哪里是没胃口,他简直太有胃口了,这几天晚上被饿得受不了,夜夜都在自己房里偷吃,等二娘她们干完活熄了灯,带着几个小的到隔壁去睡觉,他就从空间里拿吃的出来啃……背着这群小豆丁,真是作孽啊。   吃过晚饭,罗用翻了翻墙边的那几个大大小小的陶瓮,从其中一个瓮中舀出几斤豆子,装在木盆里,又从屋外打了一些清水进来,将这一盆豆子泡上。   “三郎,你浸这么多豆子作甚?”二娘见他一下子泡了这么多豆子下去,就有些心疼,莫不是明日都要吃了?照这种吃法,家里这点口粮可吃不到明年开春。   “明日你便知晓了。”罗用笑道。   “阿兄,这是要做吃食么?”五郎大着胆子问道。   “是啊。”罗用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娃娃今年虚龄七岁,长得瘦弱,看着只有五六岁大小,性格也比较内向,罗用醒来这几天,都没听他说过几句话。   “做甚吃食?”四娘扯着罗用的衣袖,两眼巴巴地望着他,一脸馋相。   这丫头倒是个外向的,这几日见罗用醒来以后,也不像从前那样整日板着脸一心只管读书,会笑嘻嘻跟他们说话,还会把吃食让给他们,于是就跟他亲近有加,有事没事总围着罗用转悠。   “这种吃食我也是在县里读书的时候,听一个外地来的行商说起过……”罗用这话匣子一打开,一家子姊妹兄弟就都围了过来,就连看似稳重的二娘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罗用给她们讲了一下豆腐这个东西,长的什么样,吃起来什么味,顺便又讲了一下豆腐的各种吃法,什么麻婆豆腐水晶豆腐豆腐干豆腐脑,听得一屋子大大小小直咽口水……   醒来这几日,罗用没少思考要怎么改善这一家人的经济状况,空间里面虽然有不少东西,却因为说不清来由,不能轻易拿出来,太现代化的东西也不适合在这个小山村出现,想来想去,还是先做点豆腐最合适。   按照原主的记忆,他们这地方并没有豆腐这种东西,不知道别处有没有,他们村反正是没有,县里也没看到过。这玩意儿只要一做出来,那就是独家生意,又因为只是农产品简单加工,也不算太出格。   做豆腐上手容易,需要的材料也简单,做豆腐需要用到的豆子,这个家里就有,另外他空间那些杂货堆里头,还有几瓶白醋。第一回 可以先用白醋点豆腐,然后把做豆腐剩下的酸浆留下,经过几日发酵,以后就可以用酸浆点豆腐,这跟面肥是一个道理。   罗用打算用豆腐跟村民换粮食,这年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村人家中或许没有多少钱财,但肯定不差粮食。   等明儿第一批豆腐做出来,他可以往村子里各家各户先送一点,表示一下感谢。他们家这几个娃娃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大半年不容易,虽有林家这层关系,但多少也能看出来这个村子的人还是比较厚道的,关没关照暂且不说,起码没怎么欺凌他们姊弟几个年幼无依。 第4章 第一步   第二天早上,罗用一起床就先去看了那些豆子,确定已经泡得差不多了,等吃过早饭,便抱起木盆,打算到村子里去磨浆。   在他们村北边,住宅最集中的那一片,有一口古井,井边不远处有个草亭,亭子里有石磨,村民们要想磨点豆子米面啥的,就都去那里。   罗用抱着一个木盆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虽然盆里的水都已被他倒掉,就只留豆子,但抱在怀里依旧十分沉,没走出去多远就开始出汗喘气,风吹在身上又十分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只盼着能快一点到地方。   四娘和五郎一人拎着一只空木桶跟在后面,四娘还好些,五郎明显就有些吃力,罗用回头看了几眼,有心想要帮他把那个水桶也拿过来自己提着,奈何身上着实没多少力气,这副身体前几日才刚刚大病初愈,眼下还相当虚弱。   “三郎,你们这是要去井边?”三人正在路上走着,边上一个斜坡上,下来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颀长健硕,就是脸上的表情略显沉闷,不见年轻人的开朗。   循着罗三郎的记忆,罗用认出这人是姚家大郎,大名姚茂云,比罗大娘年长一岁,今年十八。   姚家和罗家住得近,早年关系也比较好,姚家大郎和罗家大娘在村子里的小郎君小娘子里头又都是出挑的,两家多少也都有点想要结亲的意思。   后来罗大娘却嫁给了林五郎,一方面,人往高处走,和姚家比起来,林家确实是富裕殷实许多。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姚父。姚父跟罗父一样,都是从外地逃难到这里的,这些年下来,也算是在这个小山村里扎了根,但姚父本人因为早年落下的病根,身上有不少病痛,随着年岁渐长,每次发作起来愈发难熬,耗费钱财不说,还相当折腾人,脾气又不好,总在家里乱骂。   因为这个原因,早些年,在大娘还没嫁人的时候,罗父罗母就没少跟大娘二娘说,姚家不是良配,让她们远着点姚大郎姚二郎。后来罗大娘嫁给了林五郎,罗姚两家的关系渐渐就远了。   罗用醒过来这些天,也曾听四娘跟他嘀咕,说今年夏天那场灾祸,姚家那边也遭了秧,姚大郎姚二郎都被埋了,后来给人挖出来,姚大郎没啥事,姚二郎却没了。   “是啊,去井边磨些豆子,大郎这是要下地?”罗用笑着说道。他对姚大郎印象不错,不过姚家那样的情况,罗父罗母不愿意叫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实属正常。   “我就四处看看,坡上那几块地没了,明年总要重新开几块地出来种。”姚大郎说着,伸手把罗用手里的木盆接了过去。   “劳烦大郎了。”对方显然是好意,罗用也就没有推辞,这木盆他抱着着实是吃力。   “无事。”姚大郎身体强健,这点东西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事。   罗用转身接过五郎手里的木桶,又伸手拍了拍四娘小肩膀,问她能不能提得动,四娘咧嘴跟他说提得动,只要一想到今天家里要做好吃的,这小丫头心里头就美得直冒泡,兴奋期待全都写在脸上。   ·   入冬以后,地里头也没什么活计,不少乡邻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等用过了早饭,时间都快到中午了,天气若是不错的话,还能到外头去晒晒太阳。   冬日里总是悠闲的,尤其家里还不缺粮食的时候,村人们就显得十分安逸。男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说农事,女人们围坐在一起搓搓麻线,村里的小孩更是成群结队,呼啦啦地在村子里乱跑,身上穿得少,却也不怎么怕冷。   这一天早上,不少村民刚起床,就听说罗家三郎正在草亭磨豆子,说是要做一种名叫豆腐的吃食,然后有些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奔那儿瞧热闹去了,还有端着饭碗过去的,站在草亭外头,一边听罗三郎讲豆腐的各种吃法,一边往嘴里头扒饭,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就连磨豆子的活都有人代劳了,先前罗用还站在磨盘边上,不时往磨盘中加几勺豆子几勺清水,后来连这活也被村中的妇人给抢了去:你身体不好,一直站着多累,还是到一旁坐着去吧,这点活计我们随便就做完了。   然后很快就有人从家中给他搬了个马扎出来:“你刚刚说豆花也好吃,那豆花吃起来是甚滋味?”   罗用就跟他们说了:“那豆花吃起来,跟鸡蛋羹有些类似,口感嫩滑,爱吃甜食的,可以往里面撒些糖,爱吃咸口的,可以加些酱汁佐料……”   “这些事情,你都是听那行商说的?做这个豆腐难不难?”村人们这时候已经对豆腐这东西生出了很大的兴趣,被罗用说得那般好吃,竟然只要用到一些豆子就能做出来,豆子在他们乡下可不是什么稀罕物,也没不出什么价钱。   “这豆腐做起来倒是不难,就是需要一样引子,没这引子,豆腐就做不成。”感兴趣好啊,罗用就怕他们不感兴趣。   “就听说过进城过关需要引子的,没听说过做吃食也要引子。”村民们七嘴八舌。   “有甚稀奇,城里一些大夫开个药方,还得用到药引子呢。”   “三郎,这引子你有啊?”   “自然。”罗用笑道。   等磨完了豆子,村民们又兴致勃勃跟去罗家看三郎做豆腐,那些磨好的豆浆也被一个精壮汉子用扁担挑了起来。   装着豆浆的木桶被那壮汉用绳子挂在扁担两头,走起路来步伐轻快,木桶轻轻摇晃,桶里的豆浆却半点都没有洒出来,这挑担的功夫,看得罗用很是佩服。   待回到自家院中,罗用也不藏着掖着,进了厨房,就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做起了豆腐,当然大伙儿也都没少帮忙。   过滤后的豆汁上锅去煮,随着温度的升高,豆汁的香味很快就在这个小院里飘荡开来,先是带着几分青草一样的生涩,越煮味道就越是香浓,那浓白色的豆汁在锅里轻轻翻腾,看得乡邻们啧啧称奇,整日吃豆子,从来没想到这豆子竟然还能这么吃。   一边煮着,一边撇去浮沫,不时搅拌几下,以防糊底,煮到火候差不多了,又倒进去一些清水降温,然后重头戏来了。   村人们只见罗家三郎从隔壁屋子里端出一碗清水一样的东西,一边慢慢倒入锅中,一边用勺子缓缓搅拌锅内的浆液,不多久,就见那些浆液慢慢凝结出絮状……   “这就是豆花了。”罗三郎从锅内捞出两碗豆花,家里既没有糖也没有其他什么像样的调料,只好从罐中舀了两勺盐豆子放在上面:“阿姊,姊夫,你们先吃吃看。”   罗用将两碗豆花捧给罗大娘和林五郎,这二人听闻三郎今天在家里做豆腐,也都过来瞧究竟,同来的还有林六郎,罗用给他也打了一碗。   屋里屋外还有不少人,罗用又打了几碗豆花递出去,一人一碗是没有的,总共才这点豆花,都吃完了还拿什么做豆腐,不过好歹也能尝个味。   刚出锅的豆花,热腾腾散发着豆香,虽然没多少佐料,吃着也是很不错的。   村民们尝过热豆花之后,基本上也都信了三郎之前说的关于豆腐的那些话。   大伙儿心中不无感慨,都说罗父是个有远见的,一家老小勒紧裤腰带也要供个读书郎出来。他们中间不少人,打生下来就窝在这个小山村里,要不是罗三郎,他们这辈子怕都不知道豆腐是个什么味儿。   如今罗三郎有了这做豆腐的技术,再加上林家那边的钱财和势力,想必要不了几年就能发家致富了。   那林家为啥富裕,不就是因为他们家会点做醋的手艺,林家做的醋品质一般,因为价格低,在本地倒也有些市场,虽没有什么暴利,但这日积月累的,林家也有了一些产业。   不多久,做好的豆腐就从屋里被抬了出来,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今天这个豆腐就用家里的箩筐简单压了一下。往干净的箩筐里铺块麻布,将豆花倒进去,再扎上布口,往上面放了一口陶瓮压着,在重压下,不断有清水从麻布中渗出,不多久,这豆腐也就成型了。   之前在磨豆子的时候,三郎就说了,今天做出来的这些豆腐要分给众乡邻,感谢他们这几个月对罗家的关照。   这会儿豆腐做好了,甭管是关没关照过罗家的,都围在院子里等罗三郎分豆腐,还有一些细心的,早早就从家里拿了盆啊碗啊的过来等着了。   哪曾想这豆腐还没开始分,三郎就先往人群里丢了个重磅炸弹,直接就把好多乡邻都给砸蒙了。   罗三郎对大伙儿说,自打今年夏天遭了那场祸事以后,他们家全仰赖乡邻们的扶持,现在他虽是醒了,但仍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书生,将来的日子还得大家继续关照,如今他手上有技术,却苦于家中连一个像样的劳动力都没有。   “若有乡邻愿意在我家帮工一个月,我到时就将这做豆腐的法子倾囊相授。”   院子里一片哗然,乡邻们交头接耳,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天上掉馅饼,这饼太大,来的太突然,都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了。   “那你说,那个做豆腐的引子,咱自己也能做?”有人扬声问道。   “能做。”罗用言简意赅。   罗家没有劳动力,这一点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有些村人就以为罗三郎应该会和林家合作。   但实际上,就做豆腐这件事,罗用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林家合作,对于现在的罗三郎来说,甩开膀子赚钱攒人品才是当务之急。既然村人对这个豆腐都这么感兴趣,那他干脆更进一步,以豆腐方子为酬劳,让他们先给自家做工一个月好了。   至于林家那边,等他这边立起来了,罗大娘也就有了靠山,在林家生活自然无需看人脸色。   若说这大半年时间里面,林家对他们有恩,那么到时候要怎么感谢报恩都可以慢慢计较,生意上也不是不能合作,无需现在就送上门去任人搓揉。   作者有话要说:   姚家大郎不是CP呦,不要误会呦~ 第5章 乔小驴子   贞观七年,十月中旬的离石县已经是大雪纷纷,在县城东面十多里外的一条山路上,有二人正在风雪中跋涉。   这二人皆是西坡村村民,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走过许多趟,之前没下雪还好些,这一下起大雪,行路就变得异常艰难起来。   “大郎啊,重不重,让我来背一会儿吧?”说话的老妇头发花白,精神气却很不错,提着一个大篮子走在风雪中,步履并不见得比一旁的少年郎艰难多少,老人的头发这会儿被北风吹得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穿得倒是齐整,虽是最平常的麻布衣裳,打理得却十分干净利索。   “不用,我背得动。”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得并不健壮,这时候背着一个大篓子在雪地里行走,显然是十分吃力的,他倒也不叫苦,只管咬牙坚持。   “你要是累了就说一声,咱停下来歇一歇也不碍什么,不急这一时半刻。”老妇到底心疼孙子。   她那长子当年在服徭役的时候发生意外,没了一条腿,这种天气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门的,家里除了这孙儿,也就没有别人能干得了这个活了。   这小子还说雪大叫她别跟着,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成,老妇哪里肯答应,这么好一个孙儿,她还生怕被狼给叼走了呢,这天寒地冻的,山上许多野物都躲起来了,那些猎不到吃食的野兽,常常会往山下来,出门要格外小心。别看她这一把老骨头,真正发起狠来,野兽也得忌惮三分。   “等爬过前面那个坡,就能看到你姑姑家了。”   “这一筐豆腐换出去,能得不少豆子。”   “哎呦,要是能有一头牛就好了。大郎啊,你且再挨些时日,等你阿娘从罗三郎那里学得了做豆腐的手艺,咱家也积攒些钱财,买一头牛,到时候你就不用这般辛苦了,只要有牛,你阿耶出门就方便了,不用像现在这般……”   老妇心疼孙儿,一路上不停念叨,她家那死鬼短命,儿子又是残疾,家里主要就靠她和儿媳在支撑,这两年这孙子大了,倒也很能帮她们分担一些。   前些日子,罗家那三郎说,村子里的人,只要谁肯给他家帮工一个月,他就把那做豆腐的手艺倾囊相授。   做工一个月有甚,都是在村子里,就在自家人眼皮子底下,也吃不了什么苦,再加上这大冬天的,也不怕耽误了农事。她家原本是打算安排这长孙去的,后来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让她儿媳过去,原本还担心那罗三郎会嫌弃妇人力薄,没想到对方竟很好说话,还道那一日在草亭磨豆子的时候,她儿媳就帮过忙,知晓她是个干活利索的。   这些日子,她那儿媳每日都去罗家干活,她和这孙儿就从罗家换来豆腐,四处去串门走亲戚。   走了好些村子,最后发现还是她大女儿家所在的这个村子里的人最舍得吃,每回背过来的豆腐,没一会儿就能被村人瓜分干净,豆子也给得爽快,若不是她每次都坚持要给外孙外孙女儿留一块,怕是一点都不得剩下。   在他们西坡村,还有些个不知道天不知道地的,在背地里说三道四,说她这老太婆想粮食想疯了,这天寒地冻的,还叫孙儿跟她出来吃这种苦。   他们知道个屁!别看现在罗三郎就算是在村子里卖卖豆腐,每天也能挣些豆子。他们西坡村总共就那屁大点地方,现如今就有十几个人在罗家帮忙,等将来那罗家三郎把做豆腐的手艺教给了他们,村子里一下子多出来十几个做豆腐的人家,到时候做出来的豆腐往哪儿去?可不得早做准备。   这些日子,她儿子在家里也没闲着,做豆腐需要用到的一应物什,已经学了罗家的样子做起来了,再加上她这边的经营,可谓是万事俱备,只等她儿媳从罗家学得了手艺。   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因为是大雪天,这时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在村中的某一户人家中,三五个妇人正围坐在一起,搓麻线的搓麻线,做衣裳的做衣裳。   同是农村,这村子看着就要比罗三郎所在的西坡村富裕一些,因为距离县城不远,种些菜蔬担到城里去卖,多少也能有些收入,就算同是卖粮,他们这里也更容易卖到好价钱,离得近消息灵通啊,有时候不经那些粮商,直接卖与城中住户,也能多得几文钱。   “阿娘,阿婆来了。”几个小孩围在窗边玩窗子,把木头窗子悄悄打开一点又放下,只要不闹得过分,屋里的妇人也不管。   “什么阿婆,我看你是想吃豆腐了吧?”屋里几个大人玩笑道。   “真的,阿婆来了,表兄也来了。”那几个小孩索性把窗户打开来给她们看。   一阵冷风灌入屋内,吹进来许多雪花,从窗口望出去,果然看到有两人在风雪中往这边行来。   “阿娘,这大的雪,你们咋还过来呢?”有一个妇人连忙迎了出去,伸手把老妇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   “前头说好了这两天过来一趟,我怕你们空等。”老妇笑道。   “赶紧进屋暖和暖和,这大冷的天……”三人说着话就进了院子。   不多久,这村子里不少人就听说西坡村那边又来人了,赶忙从家里拿了豆子过来换豆腐。   冬日里就那几样吃食,没甚花样,这西坡村的豆腐他们已经吃过几回了,是从前没吃过的东西,不仅新鲜,还好吃不贵,一升豆子能换巴掌大一块,也是相当厚,如果只是配菜,一般家里人口不是很多的,一块豆腐也够一两顿,还有那实在很节俭的,吃个三五天都有,就是家里小孩闹起来了,才给尝个新鲜。   那一篮一筐的豆腐,没多会儿就被人分得七七八八,还有一个乡邻,提了一斗豆子过来,一口气就换走了大半篮子豆腐,言是要给城里的亲戚送去。   现在西坡村这个豆腐的名声,已经传到城里去了,不过目前城中还没有商铺出售,这时候拿这个豆腐到城里去送人,虽然不多贵重,却胜在新鲜,毕竟是刚刚开始时兴的东西。   ·   罗家这边,十来天过去,罗家院子已然是变了模样,原本稀稀落落的篱笆墙已经被拔了,在院子周围砌了一圈一人多高的土墙,那三间屋子倒是没动,就是搭了一个草棚,作为做豆腐的地方。   这个草棚就搭在院墙和二娘她们睡觉那屋之间的空地上,煮豆腐的大灶直接贴着屋墙,这几口大灶烧起来,旁边的屋子就特别暖和。   刚开始的那两天,因为销路还没怎么打开,家里的豆子也不多,所以每天做的豆腐并不多,来罗家帮工的这十多个人,基本上每天都在从事基础工程建设,修围墙搭棚子砌灶台什么的,有技术的,稍微能分到点轻松的活计,比如做做豆腐筐箩筐之类的工具。   等这些基础工程完成得差不多了,上门买豆腐的人也多了,经过前面几天的积攒,罗用手里头的豆子也多了,于是就甩开膀子开始做豆腐,一天到晚不见停歇,院子里每日都飘着阵阵豆香,草棚外面雪花飞扬,草棚里面水汽蒸腾。   罗三郎年仅十四,大病初愈,看似年少文弱,实则很有主张,之前他说要教大家做豆腐那些话,已经让不少村人为之震惊,这些时日又见他每天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更没人会因为他年纪小,就生出轻忽的心思。   这几天,罗用让院子里的人甩开膀子做豆腐,当天做出来多少豆腐,能卖得完就卖完,卖不完就码放在院墙下几口大缸里冻起来,这天寒地冻的,刚好可以做一批冻豆腐。   等过些日子满了一个月,这些人都走了,就他们家这几个人手,估计也做不了几块豆腐,当然,如果能攒够钱买头驴的话,这豆腐生意倒也可以接着再做一段时间。   听说最近已经有村人开始担心,一个月以后做豆腐的人太多,他们做的豆腐就卖不出去了,罗用倒是没有担心,在他看来,村人之所以担心,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看清眼前这大片的空白市场。   “三郎,这冷的天,你怎不在屋里待着?”   这天上午,罗大娘和林五郎一起过来罗家院子,见罗三郎正在院子里转悠,忍不住又要说他两句,罗大娘这人,说白了就是有点大姐病,总有担不完的心。   “刚吃过饭,我走动走动。”罗用说着,目光看向罗大娘他们身后,发现这回跟着过来的并不是林六郎。   说起林六郎,自打罗用醒来以后,倒也见过几回,好像并不是印象中的骄横模样,不知是不是这大半年没见,那家伙改性了。   自打在家里做起了豆腐,林家那几个兄弟都过来看过热闹了,林大郎还给他送了一个大磨盘,罗用这边暂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回了一篮豆干豆卷给他,勉强算是有来有往。   “咱进屋说。”   进屋之后,罗大娘和林五郎说明了这一次的来意,这回跟他们一起过来那孩子名叫乔俊林,是罗大娘的婆婆的娘家那边一个亲戚家的孩子。   林母的娘家是县里的富户,之所以会嫁到西坡村,也是她爹的安排,那年头世道有些乱,他爹为了家族能多个保障,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后来林母嫁到西坡村,确实也接济过娘家,粮食米面的没少送,再后来世道太平了,她娘家那边有人通过科举出仕当了个小官,在年轻一代中也还有几枚良才,一时间整个家族就前途光明起来了,现在林家也隐隐把那边当成靠山。   今天跟过来的这个少年,是林母弟弟家的孙子,这小子她娘去得早,他爹给他弄了个后妈,还弄出来几个弟弟妹妹,然后天下就不太平了,隔三差五打一架,恨不得把屋顶给掀咯。   前些天林母带着林六郎回娘家省亲,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这小子的后妈就说这小子跟林六郎简直不要太投缘,然后他那爹就说了,既然投缘,那就跟六郎一起到乡下玩一段时间吧,然后就这么把他给发配了。   言语间,罗大娘说得比较含蓄,不过罗用自己脑补脑补,基本上也就能得到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了。   故事到这里还没完,这小子住进林家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跟那个据说和他很投缘的林六郎给干上了,林六郎从小被家里娇惯着,没怎么打过架,一下子碰到这么一个百炼成钢的,可不就悲摧了。   林六郎悲摧了好些天,林母那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然后这个叫乔俊林的二世祖,昨天突然跟他们说,想跟罗家三郎学做豆腐,林母很高兴,当即就发话了,让罗大娘林五郎两口子,带他上这边瞧瞧新鲜。   罗用听到这里基本上已经弄明白了,这个叫乔俊林的,就是个先有后娘再有后爹,最后连走个亲戚都被人嫌弃的落魄小公子,现在这小公子终于发现做人还是得靠自己,决心要学一门做豆腐的手艺养活自己?   十四岁……啧,正是该读初中二年级的年纪啊。   “三郎,你说……”罗大娘颇有几分愧疚,三郎病了这么久,好容易才好了,刚要在家里干点事情,她就弄个人过来给他添堵,多不合适,奈何当家祖母既然已经发话了,他们两口子着实不好推脱。   “无事,便让他留在我这儿吧。”罗用倒是半点没感到为难。   等他们说完话,走到外面一看,那个叫乔俊林的小子,也不管他们这边是怎么商量的,自己就先跑那边推上磨盘了。   许是因为生在殷实人家,从小不缺吃喝,又没少打架锻炼,那小身板还是有点子力气,推磨盘的功夫不比院子里那些大人差。   “……”罗三郎站在院子里挠了挠下巴,貌似,驴子可以暂时先不买了。 第6章 硬汉三郎   之后几天,那个名叫乔俊林的小子就开始在罗家干活,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找林六郎的麻烦了,林父林母很是欣慰,连之前生出的想要早早将他送回家的心思也歇了。   只要这孩子消消停停地不惹事,待多久都不成问题,不就是一天两顿再单独给个房间嘛,那都不算事,这小子在这边好好待着,不回去给他爹娘添堵,他们这也算是帮那边的亲戚排忧解难了吧?不大不小也是个人情啊。   罗用对于这件事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不就是多个帮工而已,反正都要教人做豆腐,多一个少一个都没差。   不过他这几天稍微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小子还挺有韧劲,做豆腐也不是什么轻省活儿,再加上这大冬天的,每天起早贪黑早出晚归,他倒是一天都没落下,没迟到也没早退,干活的时候也不见他躲懒。   从这些人第一天过来帮工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村人们基本上都已经很上手了,二娘也学会了点豆腐,下手比罗用更有准头,点出来的豆腐品质更加稳定,现在点豆腐这个活儿基本已经被她接手。   至于罗用,他现在主要致力于打开市场,别看他家这院子一天到晚的挺热闹,其实真正还没挣到什么,用豆腐换回来的那些豆子,基本上都被拿去又做了豆腐。   他得趁着这些人还在他家帮工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尽量多做豆腐多卖豆腐,别的东西攒不着,多攒些豆子也是好的。   随着名声的传开,这几日已经有一些城里的富户遣人到西坡村来买豆腐,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口子再开大一点,于是传播豆腐的各种吃法,就成了目前的首要工作。   这年头的烹调手段还比较简陋,大家吃得都很简单,不是蒸煮就是烧烤,要么就是凉拌,炒菜什么的,在他们这小地方根本听都没听说过,锅灶多是陶制,食用油也很稀罕,茴香胡椒之类的香辛料价格十分昂贵。   在他们西坡村,经常能吃到的,好一点的食物,就是鸡蛋鸡肉,鹅也比较常见,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养些家禽。他们村没人养猪,别的村子倒是听说有人养猪的,不过这年头的猪都没阉割,长肉不快,养出来的猪肉吃着还有一股腥膻味,但就算是这样,对于村人们来说,猪肉猪油也还是很难得。   在这种条件下,如何才能把豆腐做得好吃,这就很考验劳动人民的智慧了,无奈,现在的劳动人民都表示自己能吃饱就已经很高兴了,好容易结束了战乱,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大多数人都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   尤其是像他们这种生产力低下商业不发达的山野乡村,大家都没怎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生活在一个相当闭塞的环境之中。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想让一群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豆腐的人,开发出多么美味的豆腐菜,显然是很困难的,现在大家吃豆腐的方法都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煮菜熬汤的时候,切几块豆腐搁锅里一起煮煮就吃了。   之前罗三郎在村子里跟人说过不少豆腐菜的做法,但无奈材料有限,村人们都是听听就算了,后来罗家那边做起了豆腐,各家拿了豆子换了豆腐回家,照样也就是切了放到汤锅里跟咸菜之类的一起煮煮就吃了。   最近罗用就开始琢磨着,打算弄几个贴合本地民情的豆腐菜,昨天他弄出来一道豆干煮咸菜,味道还算不错,豆干和咸菜还挺搭,有条件的,再挖一勺荤油下去一起煮,那就更香了。   今天他又开始包豆腐饺子,挑了几朵二娘她们前两个月在坡山采的山菌,泡发洗净,剁得细细的,和豆腐一起做了饺子馅,那里头还加了几粒碾成粉的盐豆子,还有一点点花椒粉,花椒是前些天托进城的村人帮忙买回来的,花椒这东西本地并不出产,都是从巴蜀那边运过来,价格很贵。   院子里是一派热气蒸腾的劳动景象,水里洗着,磨上磨着,锅里煮着,十几个人,谁都不得闲。   罗大娘林五郎今天也都在这边,林五郎正跟姚茂云一起把几筐压好的豆腐往旁边木架上面搬,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倒不像是因为罗大娘的关系有什么隔阂的样子。   罗大娘正跟罗二娘学点豆腐,这个活儿二娘现在已经干得很好了,大娘却还没怎么上手。若是有人上门来换豆腐,她们也能接待,不用次次都喊三郎出来。   这两口子最近往罗家这边跑得还挺勤,家里那两个老人倒是没再说什么,隐隐的,还有几分支持的意思,林大郎林二郎也会经常引着他们说一些罗家这边的情况。   林五郎是个实诚人,啥也没多想,罗大娘倒是跟罗用提了一嘴,罗用只笑了笑,说不碍什么事,由着他们去吧,然后罗大娘也就没再多想了,三郎既然说不碍事,那肯定就是不碍事了。   自从这一次三郎醒来,和以往就有些不同了,罗大娘认为这是因为家里遭了大灾,年少的罗三郎不得不早早承担起顶门立户的重担,所以才会在短时间里快速成熟起来。   不过像林大郎他们,面上虽然不说,对于罗用,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轻视,认为他太年轻,不懂得经营,行事没有章法。这种轻视,在平日里的言谈举止中难免就会带出来一些,罗大娘和他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从小受到的熏陶不同,心思眼界自然也就不同,林家几代人守着一个酿醋的方子,一点一点经营积攒,才有了现如今的产业。   罗家那边,罗父罗母砸锅卖铁供罗三郎读书,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心却很大,罗父心中所期盼的,并不是像林家那样的小富即安。   罗大娘作为罗家长女,从小耳闻目濡,性格中就有一些颇像罗父的地方。在她看来,三郎如此行事,将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是像林家大郎二郎那种看似精明实则狭隘之辈,每天只知道盯着那一点鸡毛蒜皮谋划算计,注定是不能成事。   没有大魄力,如何能有大作为?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三郎就比他们强出许多,不愧是她们罗家的儿郎!   “阿姊,我包的角子,你们尝尝吧。”三郎这时候端了一盘煮好的饺子到做豆腐的草棚里。   “好。”罗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捏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又捏了一个送到身旁的罗二娘嘴里,姐妹俩吃得眉开眼笑。   “怎样?好吃吧?咱今天晚上就吃这个。”面团和馅料都还有不少,等晚一点,院子里这些人都下工了,他们一家人就一起包饺子吃。   “好吃!你多做点,我拿一盘回去。”那偏心的老太婆没有道理可讲,要是被她知道自己两口子在外头吃了好吃的却不想着她那心肝宝贝六郎,还不知道怎么不高兴,就算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地里肯定也得给她小鞋穿,或者将来再寻个缘由敲打。   “那有什么,我到时候多做一点让你们拿回去。”罗用满口答应。大娘虽然没有多说,但林家那边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点,之前那大半年时间,罗大姐可是顶着那边的压力在看顾他们兄妹几个,如今自己起来了,自然不能再叫她难做。   说着,罗用又让院子里这些帮工的都尝了尝这个饺子:“啥时候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也做几个给他们尝尝,都知晓吃法了,将来买豆腐的人才会多。”   帮工们笑嘻嘻过来吃了饺子,虽然就这么一盘饺子,一人只能分到一两个,可别的不说,光是这么好的白面,他们一年到头也就能吃上几回,白面精贵,不舍得吃啊。话说三郎做的这个角子实在好吃,他们现在先记个味儿,将来自己才好照着做。   吃完了饺子,大伙儿干活更有劲了,手上忙活着,嘴上还不停说着三郎如何如何,这几天有不少县城里的人跑他们这儿来买豆腐,不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罗三郎接待起来都是游刃有余,看得这些村人很是佩服。   有时候罗三郎还会给他们讲讲经营之道,那些新奇的理念,很是让人耳目一新。比如他说,他们西坡村多几户人家做豆腐也不要紧,只要能把名声做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他们这里来买豆腐,那么到时候无论村人们每天做多少豆腐,都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比如他还说,来他们西坡村买豆腐的人多了,旁的钱也就变得好挣了。比如说有些人远道而来,当天不能打一个来回的,村子里可以给他们供应饭食和住宿,赚取些许银钱。夏季炎热,可以在路口摆个茶摊,等等等等。   在这些村人眼里,罗三郎简直就是顶顶的聪明人。   乔大公子撇撇嘴,听得有些不以为然,那罗三郎确实是有几分能耐,不过自己将来肯定比他更能耐。在这山沟沟里能有什么搞头,等他学会了做豆腐,就到城里去开一家豆腐坊,稍作积攒之后,再把自己的豆腐坊开到太原城,开到长安……   熊熊斗志燃起,乔大公子身上愈发有劲,把石磨推得呼呼作响,看得院子里一众帮工连连咋舌,这城里来的小孩力气就是大啊!   那边,罗三郎独自一人出了院子,顺着他家院子附近的一条土路,爬上村口那个小土坡,这地方视野好,村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的,都可以看到。   在罗三郎的记忆中,从前他在城里读书的时候,每到休息的日子回到村里,远远就能看到,阿母和阿姊站在村口这片高高的土坡上……   罗用踩着积雪爬到坡上,看到那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孩正缩着身子蹲在那儿。   “这冷的天,你蹲这儿干啥?”这小孩罗用知道,他爹这会儿就在罗家院子里干活呢,怪不得蹲这儿缩着呢,估计刚刚爬坡的时候,都是猫着腰溜上来的,要是被他老子给逮着了,少不得要挨顿训。   “阿爷进城送豆腐去了,说回来给我买炊饼。”那小孩一看是罗三郎,就有点心虚,生怕他给自家老子告状,他爹娘这几天都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回了,天太冷,叫他老实待在屋里,不要总往外头跑。   “你现在回去,我不告诉他们。”罗用说道。   “……”那小孩儿蹲那儿磨磨唧唧的,就是不肯走,前几天他爷爷差不多就是这个点回来的。   “……”罗用就站那儿看着他,心想这小子要是再不肯听话,自己就把他拎到自家院子去,叫他爹好好揍一顿,这冷的天,这么丁点大的小孩,穿得这么少,一直蹲这儿吹风,一旦生病了那可不是闹着玩。   就在两人对峙的功夫,村口前边那条土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人,那小孩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他爷爷,口里喊着阿爷,站起来就往坡下冲去。   “别过来别过来,这冷的天,你跑这儿来干啥?”那老头见到他孙子,连忙小跑过来。这大冷天的,前些天下的雪堆积在路面上,被人踩得要化不化,形成一个个泥泞的雪洼子,一脚踩下去,能冻到骨头里。   明明是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完全已经是一个小老儿了,那老头三步两步跑到近前,弯腰将他孙儿抱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明显是吃力的。   小娃娃不懂事,还闹着跟爷爷讨炊饼吃,直到老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饼递给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窝在他爷爷怀里啃起饼来。这么一块炊饼,对村子里这些小孩来说,已经是顶顶好吃的东西了。   这老头从罗用这里拿豆腐,一斗豆子能换到十三方豆腐,多给三方,算是批发价,他今天早晨背过来三斗豆子,罗用给了他四十方豆腐,多给的那一方是添头。   这些豆腐背到城里,一般情况下,四方豆腐能卖一文钱,这一筐豆腐就能卖十文钱。最近城中豆腐价格比较乱,有些村民看人开价,价格高的,甚至还卖到过一文钱一方,不过那是早前了,最近这些天背豆腐进城的村人多了,价格也就稍微稳定了一些。   这年头粮食便宜,今年秋里,一斗米才能卖到三文钱,豆子那就更便宜了,两文钱一斗都没什么人要。农户人家辛辛苦苦一整年,一亩地也产不了几文钱,所以就算是辛苦,路途遥远天气恶劣,这几天还是有不少村民背了豆腐进城去卖,而且还不断有人加入。   罗用站在坡上,看着陆续有村人从这条小路回来,他们一个个衣衫单薄,双脚被冻得黑红开裂,脸上却都带着喜色,显然,卖豆腐挣到的这些钱让他们感觉十分满足。   罗用听说过,这个朝代的长安城,是怎样的一番繁华景象,他也知道,这时候是有各种贱籍存在的,很多人对于自己的生死都不能自主。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究竟是一个偶然,还是有谁在刻意安排。若是刻意安排,那么对方究竟希望他做些什么?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   无论身在何处,何年何月,他都只会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也许上天可以决定让他什么时候死,却不能决定让他怎么活。   作者有话要说:   角子是饺子的别名,这个不是虫么么哒。 第7章 阿枝   时间进入十一月底,来西坡村买豆腐的人越来越多,有附近村子里的,有离石县中的,甚至还有少数从更远的地方过来的。   西坡村距离离石县并不算十分远,脚程快一点的人,凌晨三四点钟出发,正午时分就能到,村人为了能够早去早回,一般夜里就走了,一群人结对而行,倒也不算危险,就是十分寒冷。   待到豆腐这个东西在离石县中流行起来了以后,和离石县有商业往来的其他地方,很快也就得到了消息,最早是有些富户商人,赶着牛车马车过来采买,后来又有一些成群结队的脚夫背着豆子过来换豆腐。   这些天又下起了大雪,天气愈发寒冷了,遇到那些远行而来的,罗三郎常常都要请人喝一碗热辣辣的酱汁豆腐脑。   早早熬好的浓稠姜汁用罐子装了放在煮豆浆的灶台上,这几个灶台从早到晚一直烧着,姜汁放在上面也不怕凉了,那姜汁里面放了红糖,虽是只有一点,但好歹也能吃出个甜味。   门外又来一辆马车,这年头能用得起马车的都是贵人,罗三郎迎出门去,将人引入院中,又捧上几碗热腾腾的姜汁豆腐脑。   “三郎,上回你说的凉拌冻豆腐,我回去照着做了,翁婆都很喜爱,这回你再跟我说说豆腐的其他吃法吧。”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长得唇红齿白眉目风流,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这少年头上戴着皮毛,身上裹着皮袄,坐在这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捧着个粗陶碗哈呲哈呲喝着豆腐脑,不远处就是一群衣着粗陋的村人,他也浑不在意。   这人名叫马飞阳,是离石县中有名的公子哥儿,马家在县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祖上就出过几个做官的,他们这一支虽然发展得没有长安那边的亲戚那么好,说起来,那也是朝中有人,跟那些没有根基的小门小户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就这么一个生在本地土豪家族的公子哥儿,也是家里花了不少力气,好容易才把他弄到县学去读书,说起来,罗三郎跟他还是同窗,只不过罗三郎刚入学没多久,这丫就被县学给赶了出去。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教书先生们还是相当硬气,而且地方政治相对也比较清明,按当朝的规制,地方官员要为县学中的学生品质负责。   想要保质保量,就不能被当地那些乡绅土豪牵着鼻子走,在这方面,他们离石县县学做得还是很不错,要不然像罗三郎这种穷学生,当初就不会有机会进县学了。   这马飞阳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九,人称马九,这家伙从小到大就在离石县中四处晃荡,也算是闯出了一些名声,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当初马飞阳被县学除名的时候,罗三郎也曾听人说过不少他的光荣事迹,后来罗三郎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县学那边也没了他的位置,现如今这一对难兄难弟久别重逢,那真是分外投缘。   “这大冷天的,总吃凉拌也是不好,今天我跟你说个鱼头豆腐汤吧。”上一回是因为家里的鲜豆腐实在不够了,马九这家伙要得又多又急,罗用只好给它凑了些冻豆腐,这小子说没见过冻豆腐,不会吃,罗用就稍微跟他说了一下吃法。   “甚好,这鱼头豆腐汤如何做?”马九三口两口喝完了姜汁豆腐脑,把手里的粗陶碗往旁边一递,他身旁的仆役就伸手把碗接了过去,和自己手里那个碗一起,放到了一旁的水盆里。   “这汤做起来倒也容易……”只要家里头有那煎鱼用的几两油,又有干烧不裂的锅,这汤做起来自然就容易了,可惜罗家现在都没有,于是他也就只有给别人说说的份,自个儿根本吃不着。   “三郎,点豆腐了。”那边灶台前,姚茂云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就喊罗用过去点豆腐,二娘她们这会儿都不在院子里。   “就来。”锅里的豆腐耽误不得,罗用跑过去点豆腐,马九也颠颠跟过去,俩人就站在灶台边上继续唠,唠着唠着,有点馋豆花了,就叫罗用再给他打一碗。   这俩人关系好得呀,姚茂云他们在一旁看着,还当罗三郎之前在县城里读书的时候,跟这马九郎关系多么好呢。   其实罗用心里也知道,这小子是想从自己身上挖宝呢,不过刚好,罗用也有心想要跟他交好,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甚是投缘。   ~   这个时候,在村里那口古井边的草亭中,二娘她们几个正在这边磨豆浆。   昨天中午,有一个从城里来罗家买豆腐的中年男人,看罗二娘的眼神有些轻浮猥琐,然后今天一早,罗用就安排她们上这边磨豆浆来了,院子那边就剩下一群男的。   刚好这几天做出来的豆腐都不够卖,尤其只有一个石磨,磨豆浆的过程太慢,磨出来的豆浆总是不够用。   乔俊林也被安排到这边来了,主要考虑到他们家在离石县名气也是比较大。   虽说乔家那点事,县里也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但要是被人看到乔家大郎在乡下帮人推磨,传出话去,乔俊林他老子肯定面上无光,到时候追究起来,林家老太太就有些难做,那老太婆不痛快了,罗大娘肯定也甭想痛快。   天气寒冷,草亭这边四面透风,好在罗家最近挣了些钱,保暖衣物也稍稍置办了些,这时候罗二娘罗四娘身上都穿着兔皮袄子,也不是那种雪白的白兔皮,就是很普通的灰兔皮,但也着实让村子里的姑娘们羡慕了一番。   最近村子里很热闹,天气再冷,也挡不住村人们越来越活泛的心思,那些有家里人正在罗家学做豆腐的,自然是满怀期待,至于其他人家,要么正在观望,从二娘他们这里探口风,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学到这门做豆腐的手艺,还有一些人干脆已经背着箩筐出门卖豆腐去了。   这些人围着草亭说得热闹,当着二娘他们的面,更是把罗三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若是换了平常,乔俊林那小子必定是要撇撇嘴表示不以为然,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磨盘一圈一圈推着,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娘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换人推一会儿,他还一脸茫然地看着二娘,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推了有多久。   这天傍晚干完活,大伙儿都回家了,乔大郎还在院子里磨蹭,一会儿整整豆腐筐,一会儿扫扫灶台的。   二娘探头出去看了看,进屋轻声对罗用说道:“乔大郎今天精神头有些不好,你说会不会是累着了?”二娘有些担心,这毕竟是城里来的小郎君啊,万一把人累坏了,他们家可赔不起。   “没事,我看他挺好,八成是有什么心事。”罗用这时候正往墙边一个坛子里倒米酒。   这间屋子的温度不高不低,刚好培养霉菌,前些天他弄了些豆腐放在这间屋子发霉,然后把它们装坛子里用盐腌了,今天让村人帮他带回来一坛子浊酒,这会儿直接把这浊酒当做卤汁,灌进坛子里,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多久,他们就有腐乳吃了。   院子外头,乔俊林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离开,走之前还往屋里瞄了瞄,见罗用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他也没吱声,轻轻拉上院门就出去了。   屋子里,罗用封好墙边那个做腐乳的坛子,又把手里那个酒坛子也封密实了,然后起身道:“我送送他去。”   “早点回来吃饭。”罗二娘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说是自家帮工,但人家身份摆在那儿呢,送送也是好的,好好把人送回林家去,她们这头也好安心。   这一头,乔俊林出了罗家院子,果然没有马上回林家,脚底下拐个弯,直接就出了村口,出村口以后往东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又拐上了旁边一条上坡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   这院子罗用知道,罗三郎的老娘从小就长在这里,后来她嫁给了罗父,先后生了几个娃娃,罗三郎小时候还来这里玩过,后来他那个猎户外公没了,这个院子也就荒废了。   只见那乔俊林轻轻拍了拍那扇要倒不倒的院门,口里喊着“阿枝”,罗用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来偷会小姑娘?结果从屋里头走出来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   但是等这人一说话,罗用就知道了,这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往这里来?”   “我再来看看你。”   “明日一早我便走了,小郎君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都怪我没用。”   “这又关你什么事?是我自己看不清楚形势,结果落得个自身难保。”   “阿枝,你还是别走了,路上太危险。”   “……”   “不如我跟你一起走吧。”   “说什么胡话,你留在这里,好歹衣食无忧,何必跟我去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   乔俊林握紧了拳头,两眼通红,眼眶早已湿润,却硬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阿枝是她阿母刚嫁到乔家那一年,从一个牙婆手里头买来的,乔俊林从出生到长大,她一直都在身边,就跟自家阿姊一样,她阿母去世这些年,阿枝更是处处护着他。   那毒妇刚嫁进乔家的时候还能装装样子,这些年为乔家生下几个儿女,自觉站稳了脚跟,渐渐就显出狠毒来。   现如今把他弄到这乡下地方还不算,竟然还要把阿枝送给她娘家那边一个小老儿,说得倒好听,什么续弦,那死老头都七老八十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跟他那地底下的婆娘叙旧去了,还续个屁弦。   阿枝跟他说,自家在南方那边有一门亲戚,打算去投奔他们,乔俊林只觉得这事十分不靠谱,当初可是她亲爹亲娘把她给卖了的,那个什么远亲的,能靠得住?   就算靠得住,她一个人出门,又没有相熟的人同行,身上又无甚银钱,这天寒地冻的,如何能到得了南方……   “我走了以后,你也莫要多想,当面莫要与她冲撞,若是能在这里住上几年也是好的,等你再长大一点……”阿枝却一心只叮嘱他日后要如何行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枝就催促他赶紧离开,这地方偏僻,天黑了以后怕路上危险。   乔俊林不想走,却又担心暴露了阿枝的行踪,万一被抓回去,送去那臭老头那里,以她的性子,估计不是投井就是上吊。   都怪他没用!   乔大郎抹着眼泪出了院子,若他能认真读书,若能比那毒妇生的儿子更得父亲的重视,他们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境地……   正伤心懊悔的时候,脚下不知绊到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把他给绊了一跤,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背筐,筐里还装着一些白花花的豆腐。   乔俊林吸吸鼻子,提起那背筐,转头对阿枝说道:“没想到罗家那小子还有点良心,阿枝,这些豆腐你带着路上吃吧。”   阿枝接过那个背筐,低头看着筐里的那些豆腐,默然良久,才道:“那罗三郎送这些豆腐过来,未必是叫我拿了路上吃的。”   “啥?”乔俊林顶着一脸的眼泪鼻涕,不明所以地看向阿枝。   “……”阿枝却只对他笑了笑。   什么南方亲戚,这些话不过就是说来骗骗她家小郎君,离开这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不过就是想要死在别处罢了。   然而,但凡只要能有一条活路,谁又真的愿意去死。 第8章 罗棺材板儿   第二天乔俊林到罗家去上工,见那罗三郎没说什么,于是稍稍心安了些,他是生怕阿枝在这里的事情被人传到城里,到时候自家会找人过来把她绑回去。   对于罗用的帮助和保密,乔俊林心里是感激的,嘴上不说什么,只是干活的时候愈发卖力。   这天下午,罗用他们收工之前,不少村人都来罗家院子换豆腐,因为他们很多人每天出门卖豆腐的时间比罗用他们开工干活的时间还要早,所以要提前一个晚上换好豆腐,眼下气温低,换回去的豆腐稍微放一放倒也不怕坏掉。   除了他们本村的村人,也有少数几个外村人,要么是附近村子的,要么是更远的,今天晚上可能需要在村子里留宿,现在村子里也有一些人家收拾出来一两间屋子,用来接待这些需要在村中留宿的人,价格也没个定数,多数是给些粮食,也有大方的会给一两文钱。   “一斗豆子换十三方豆腐,我们这里有嫩豆腐老豆腐还有豆腐干,你看都要些什么样的?”对于头一回上门来换豆腐的客人,罗用一般都要稍微介绍几句。   “我这里有三斗豆子,一半换老豆腐,一半换豆腐干。”对方明显是有些紧张,一字一句说出自己想要换的东西,像是之前已经在腹中斟酌过许久一般。   “行。”罗用接过她用来装豆子的那个麻布口袋,倒在一个笸箩中,检查这些豆子的品质。之前曾有其他村子里的人拿了去年的陈豆子过来,好在发现得及时,之后罗用他们在收豆子的时候就更仔细了。   话说,如果林家大郎他们在这边的话,这时候说不定就会觉着,这会儿被罗用递回去给那青年的那个装豆子用的布口袋看起来分外眼熟。没错,这东西就是他们家的,这布料还是出自林三娘的手笔,因为纺得不好,做不成衣裳,拿去卖也没人要,只好自家做了袋子用,这一个,被乔俊林顺手拿出来给阿枝装豆子用了。   罗用随意用手拨了拨笸箩中那些豆子,大体看了没什么问题,然后就接过阿枝手里的背筐,给她装了二十方老豆腐,二十方豆腐干。   不管是嫩豆腐老豆腐还是豆腐干,其实用料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是压豆腐的时间长短而已,连用的豆腐筐都一模一样,切出来的大小也一样,就是厚度不同。   罗用听村人们说过,一般人都更喜欢买嫩豆腐,口感嫩,分量又足,就是背起来太重,所以他们卖豆腐干和老豆腐的时候,偶尔还能给人一点添头,卖嫩豆腐的时候一般就不给。   阿枝毕竟是个女子,嫩豆腐太重,背不了几块,所以干脆就不要了,都要的老豆腐和豆腐干。   等她背着背筐出了院子,有人就问罗用了:“这是谁家小娘子?”   毕竟男女有别,真正能长到雌雄莫辨的人还是少数,昨天因为天色有些暗了,罗用才会一时没看出来,这会儿她在院子里跟大伙儿一起换豆腐,又出声说了话,被看出来也是正常,不过这年头女子穿男装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就是因为长得比较好看,被人多瞧了几眼。   “我也不知。你今天要换多少豆腐?”罗用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背,最近几天他们做豆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一天到晚的干活,实在是辛苦。   “老豆腐和豆腐干各换两斗,嫩豆腐换一斗,冻豆腐换一斗。”那人说着,从自己的两个箩筐里,各提出一个布口袋,那两个布口袋上边大布缝小布的,明显是用家里的旧衣物做成。   罗用查过他的豆子,然后往他那俩箩筐里装豆腐,干的放下边,嫩的放上边,最后也给了添头,三斗豆子他给一方豆腐做添头,六斗豆子他就给三方,总之是多买多送。   那人在一旁盯着罗用装豆腐,确认了数量,仔细把那两个箩筐上的绳子往扁担两头挽好,高高兴兴地挑着担子出了罗家院子,现在回去吃点热食,天一黑就躺下去睡觉,睡到半夜再起来,跟村人一起,挑着担子到城里去把这些豆腐卖了,一天跑下来,又能挣不少。   现在离石县那边不少城中住户已经吃惯了豆腐,每天算准了时间,自己就到城门口旁边那条街道上买豆腐去了,也省得他们走街串巷地吆喝。   一担子豆腐放下来,不多会儿就能卖光,好些人挣了钱,还能在城里吃碗热面,这在过去是很少有人能舍得的,现在不同了,有些纵使不舍得,想想还得有个好身体才能一直挣这个钱,也就不再硬熬着了。   另外,自然也没少往家里买东西,过冬的衣物,娃儿的吃食,也有买肉的,虽然就是小小的一块,好歹也能让一家老小沾沾荤腥。   罗用这些日子在自家卖豆腐,发现背着篓子挑着担子上门换豆腐的那些人里头,一小半都是女子。   想来也是正常,在唐朝之前,挺长一段时间世道都挺乱的,进入唐朝以后也不是马上就天下太平了,前边武德年间还打仗呢,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一个家庭里头没了男丁,女子自然就要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   在这种大环境下,阿枝倒也不算特别打眼。   在罗用看来,阿枝现在的处境,并不像他们主仆二人所想的那般恶劣,这种事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实在躲不过拖不了,那不是还能闹嘛,一哭二闹三上吊,一样一样轮着玩下来就是,连死都不怕了,这点事还能豁不出去?   就算乔俊林他老子可以不要脸面,他那些亲戚怕也不能答应,家里刚出个当官了,下边几个年轻人也正是一心想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这节骨眼上,乔俊林他老子娘难道真的毫无忌惮?那是怎么可能。   说到底,他们乔家也就是一个刚刚有点起色的中等人家,力量有限,顾忌颇多,那个女人就算不把阿枝当回事,却也不能不忌惮乔俊林这个存在。   甭管乔家那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枝现在每天背豆腐卖豆腐,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刚开始那几天,都躲在村外头山坡上那个破院子里过夜,后来就开始在村里投宿。许是因她并不去县城卖豆腐的关系,城里现在还没什么传言,乔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村人并不知她是乔家的婢女,只当是到他们这里来讨生活的外村女子,林家那边应该是有人知道的,却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乔家那边没动静,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被乔家那边的亲戚厌弃。   转头看看草亭中正把磨盘推得呼呼作响的乔俊林,罗用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么实诚一个孩子,在那么复杂的环境里,究竟怎么长的这么大?他那后娘要是给他下套,估计是一下一个准,要不然这家伙现在也不应该这么不能入他父亲的眼,娃儿长得挺周正,品性也不差,就算读书不成,还可以送去练武嘛,也不是不能培养。   “叹什么气,小老儿一样。”二娘伸手拿过罗用手里那个用柳条编织的漏勺,从井边的一个木盆里,一勺一勺把水中的豆子捞起来。   “我来吧。”罗用连忙道。   “没事,我来。”罗二娘看着是个好脾气软性子,干起活来却颇为麻利,手里捞着豆子,她又问罗用道:“是在为城里来的那些人心烦吧?”   “没有。”罗用咧嘴笑了笑。   说起来他这边最近也不太清净,随着豆腐这个东西在离石县中慢慢流行起来,有些人就开始盯上罗家这边了,最近有人上门说要跟他学做豆腐的,也有说要买方子的,都被罗用给拒绝了,然而有些人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死心。   尤其是这几天,随着一个月之期将要结束,上门的人越发多了,某些人的意思,是想拿钱打发这个月在罗家帮工的人,不让罗用传他们做豆腐的法子,然后自己再买了这个方子,在城里开个豆腐坊,一家独大。   想得倒是挺美,也不看看别人答不答应,他们开出来的条件虽然不错,但那一院子的帮工,就没有一个动心的,罗用也没那个心思,于是一概拒绝。刚刚在院子那边又打发走了两拨人,罗用被他们弄得有些烦了,就跑古井这边躲清净。   “跟他们烦心什么。”二娘还是认为他是在为那些人心烦:“甭搭理他们就是,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二姊,你也觉得不应该把做豆腐的法子告诉他们?”罗用突然觉得,自家这二姐,好像比自己以为的要霸气啊。   “那是自然。”罗二娘一副那还用说的表情,将那一盆豆子捞起来装到桶里,拎着就往草亭那边去了,压根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商榷的。   “……”罗用发现这罗二娘竟然比自己还要硬气几分,惭愧啊,二十七年真是白活了!   所以,片刻之后,当有几个城里头来的家伙找到古井这边的时候,罗用很硬气就跟他们说了,豆腐方子他反正就是不卖,这事没商量。   “你这后生怎的这般没商量?好声好气跟你说,是我家郎君给你面子,难不成你还以为我家郎君真拿你没办法?”商量不成,有个跟班的就跳起来吓唬人了。   “不卖就是不卖。”罗用懒得搭理他们,继续蹲在井边淘洗豆子。   “你这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正主这时候也说话了,说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笑,不过有耳朵的都听出来他这是在威胁人。   罗用听了,拿着漏勺站了起来,小身板挺得笔直,微微扬起下巴:“你说那棺材板儿究竟长的什么样?拿出来给我瞧瞧呗。”   说得好像他只要见了棺材就会掉眼泪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件事,罗三郎后来有了一个相当霸气的诨号:罗棺材板儿~ 第9章 靠山急了   王金怀微微眯起眼眸,他随自家堂伯父学习经商之道近十年,虽还差些火候,但多少也学得了一些识人辨人的本事。   眼前这人眼里的凶狠和跃跃欲试,不似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眼神,倒有些像山上那些狼崽子,半点惧意也无,随时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一般。这样的人,一旦动起手来,怕就是要不死不休。   “如此,王某人改日再来拜访。”王金怀不再多言,朝罗用微微一拱手,带着几名手下转身便走了。   之后该如何行事,他要回去跟自己父亲商量一番。王金怀此人一向谨慎行事,知晓自己和那堂伯父终究是隔着一层,像今天这种事,对方肯定就不会让亲儿子来办,而是交给了自己这个堂侄儿,做成倒还罢了,万一捅出篓子……   打发走了这些人,罗三郎吸吸鼻子,蹲那儿继续淘洗豆子。   这天气冷得,冻得他鼻水都下来了,正想着要不要用衣袖擦几下,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周围的村人都在用一种热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罗用想起来了,这是在唐初啊,这时候的人还没来得及被培养成脑残,也还没来得及被那些强权给敲断脊梁吓破胆子,大伙儿头顶上虽然也有几座大山压着,但好歹还不至于黑压压一片看不着光亮。   所以在维护自身利益这件事上面,这些家伙们就表现得颇有几分傻大胆。   看看眼前这些村人就知道了,见罗三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些想要强买豆腐方子的家伙,大伙儿都觉得他做得可好了,刚刚那几句话,简直不能更威风!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给他们村子找麻烦?那还真没担心过,道理都在他们这边呢,告到天子那里也不怕。   说实话,最近不少村人们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罗三郎扛不住那些人的威逼利诱,之前说好的要教他们做豆腐这件事,最终会以一些银钱打发收场。   关于要学技术还是要钱这个问题吧,就好像是把母鸡和鸡蛋摆在大伙儿面前,叫他们自己选一样,那只要是脑子没啥问题的,肯定都得选母鸡。   当然这是在他们自己有的选的情况下,万一到时候人家死活不给你母鸡,随便塞几个鸡蛋就打发了,那他们还真没什么办法,帮工一个月,给你一贯钱,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好事,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就这要是还闹,弄不好就得被人说成是人心不足利益熏心。   不过现在罗三郎既然已经站到了前头,态度坚定地拒绝了那些人,那他们肯定是要力挺到底啊!   随着一个月之期将要结束,罗家那些帮工们每日里都豁出力气干活,每天下工时间越来越晚。   但就算是这样,每天做出来的豆腐依旧不够卖,经常要拿院墙下边那些大缸里头的冻豆腐凑数,眼瞅着那些大缸一口一口地空出来,存货越来越少。   这期间马飞阳又来过两回,罗用这边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工夫跟他多聊。   倒是马飞阳给他带了一小坛红糖过来,说是在他这边吃了这么多回的姜汁豆腐脑,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坛子红糖可不便宜,这年头的糖本来就精贵,他们本地又不产,都是从外地运来,这一小坛子约莫得有三五斤,不少钱呢,卖豆腐的话,不知道得卖多少才能挣得回来。   罗用谢过马飞阳,对这家伙的印象又好了几分,有耐心肯投资,总比那些一上门就喊抢喊杀的好得多。   另一边,马飞阳这一天又载着一车豆腐回到城中,亲朋好友的到处分,赶着马车在城里逛了一大圈,有时候在街头巷尾看到一些长得面熟的瞅着顺眼的,也是大方得很,随意就请人吃豆腐。   至于后来罗用跟他说了“吃豆腐”这三个字的另一层含义以后,马九小爷究竟是何心情,旁人就不甚清楚了。   话说马九这天傍晚用过晚饭以后,就跑他大哥跟前抓耳挠腮,想说什么,又好像不知要从何说起。   “有什么话就赶紧说。”马四郎有些不耐烦。   “阿兄,你说王家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啊?”马飞阳好容易憋出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马四郎依旧是不耐。   今天自家弟弟赶着马车满城分豆腐的事情他已经听人说了,在马四看来,这简直就是神经病一样的行径,纯粹吃饱了撑的,估计得了豆腐的那些人也不一定会念他的好,说不定背地里还得骂几声二百五。   “就是西坡村做豆腐的那个罗三郎,我之前听人说,王家人去过了,还去了不止一回,最后一回都撂了狠话,这几日不知怎的,却又没动静了。”碰到这种想不通的事情,自家老子最近又不在家,只好找他大哥解惑了,他们爹娘总共也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闺女都没一个。   说实话,马飞阳对罗家的那个豆腐方子,也是动过心思的,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对罗用说过这方面的事。   他们家也跟王家一样,派人过去问过,被罗用拒绝了,后来也就没再做什么。按马老爷子的话来说,西坡村就在那儿又跑不了,急什么,先看看再说。   听说王家人去了,还把关系闹得挺僵,马飞阳心里就想着,到时候罗用会不会找自己给他当靠山,万一他来了,自己又要怎么应对,如何才能在不伤情面的前提下做到利益最大化。   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办好了,老爷子肯定得好好记他一功,父兄也要对他另眼相看,一想到这些,马九郎就分外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可惜他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罗用来找他,自己凑到他跟前去晃荡了两回,对方也还是没吱声。   偏偏王家那边又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太不符合那帮人的作风了,怎么这回这么沉得住气,硬是忍了这么久都没有对罗用下手。   “罗三郎不是好拿捏的,王家那些人不敢乱来。”对于这件事,马四郎也是相当清楚,不止是他,城里那些消息稍微灵通一点的人家都知道。   “为什么啊?”马飞阳虽然聪明,但到底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你可知那罗三郎曾在县学读书?”马四不答反问。   “我知。”马飞阳曾听几个昔日同窗说起过,那罗三郎甚是刻苦,资质颇佳,县学中的几位先生对他评价都很不错。   “那你可知,他如今为何没在县学?”马四又问。   “我知。”罗用家里遭了灾祸,父母都没了,他自己也是在床上迷糊了大半年,最近才醒转过来。   “那你想必也知道,他已经答应西坡村那十几户人家,要把做豆腐的法子教给他们。如此,王家这时候若对罗三郎行欺压迫害之事,西坡村的村人可会袖手旁观?”马四再问。   “应该不会吧。”关系到自身利益,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啊,再说就算无关利益,也不能坐实村人被外人欺压,不然他们村的人以后都会被人当成软蛋,颜面尽失。   “如此便是了。”马四最后道:“那罗三郎有村人支持,又曾在县学读书,事情真闹大了,也会有人帮他说话,他家那个情况,本就令人十分同情,他若有心想要将事情闹大,王家可落不着什么好。”   其实还有一些话,马四没有对马飞阳说。   谁人不知当朝天子励精图治,即有野心又有手段,下边那些当官的,各自也都警醒得很,没人觉得他好糊弄,也少有敢给他扯后腿的。   他们离石县距离长安不是很近,但也并非是那种天高皇帝远的野蛮之地,万一事情闹大了,别说他们王家,怕就是连县令都要换人来当。所以对于像罗三郎这样的刺儿头狠人,王家还是有些忌惮。   至于罗用究竟有没有那个胆把事情闹大?不用说,那自然是很有的,关于这一点,王家那边的人想来也十分清楚。   关于这个罗三郎,有人说他行事草率,贪图一时利益,等到那些村人都学会了做豆腐,就没他自己什么事了。   马四却并不那么想。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少年,就能让豆腐这个东西风靡整个离石县,原本无人问津的西坡村,现在每日里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既能做到这些,别的不说,单在风度魄力上,就胜出许多人,如今他又能和王家硬扛,既不示弱也不求人,可见是个有胆气的。   马四不认为这少年是在鲁莽行事,他必定是把自身的处境以及周围的形势都看得十分清楚。虽然以对方的年纪,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但县学中也有人说了,此子甚是聪慧。   如此有胆有识之人,自然不会久居笼中,得知自家幼弟和那罗三郎有些往来,马四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又不能安下心来随他和父亲学习经营之道,横看竖看,也就在公关方面还算有些天分,所以就先让他往这方面发展发展吧,发展得好了,将来倒也是一个助力。   “今天下午大伯对阿翁道,九郎自小聪慧过人,只可惜心性不收,不知再过三五年如何,若能收敛稳重些许,实是马家之幸事。”说完了罗用那边的事情,马四冷不丁又来这么几句。   “啧。”马飞阳咋咋舌,没说什么。   这话说得光鲜,好像多么为马家着想,多么对他这个良才表示惋惜,实际上,那就是在上眼药,他那大伯也是挺可以的,那么糙一个大老爷们,没想到心思还挺细。   想来也是被逼急了,他那小儿子也是个不堪用的,学文学武都不成,当爹娘的总得帮儿女寻个出路不是。   前些时候马飞阳他老子传信回来说,自己在长安那边基本上已经算是站住脚了,家里可以安排一两个年轻人过去,就算帮不上忙,出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马家现在的当家人还是马飞阳他爷爷,马飞阳的大伯想要把他小儿子送去长安那边,马老爷子也同意了,说这一次先送一个人过去就好,免得年轻人不晓事,给马飞阳他爹添乱。   老爷子发话了,这事基本上也就算是定下来了,只不过马飞阳这小子太能闹腾,太会出幺蛾子,偏偏又很懂得讨他翁婆的欢心,然后今天下午,马大伯忍不住又给他老爹上了一回眼药。   马老爷子未必不知道大儿子是在给他上眼药,但是知道又怎么样,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啊,又不是胡乱编排,他家小九郎是个甚脾性,全城人民都知道。   “阿兄,你怎的不去长安?小八儿去了也帮不上阿耶的忙,说不得还得给他添乱。”马飞阳对他哥说道。   “我去了,家里这些事交给谁?你么?”马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马九郎不敢再吱声,摸摸鼻子,鸟悄儿出了他大哥那屋子。   他大哥脾气不太好,尤其是当他忙得要死而自己又在外头晃荡了一整天之后,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   再说西坡村这边。   时间又过去几日,一月之期终于到了,这一日天色还未擦黑,罗三郎就让大伙儿都歇了。   “这些泡好的豆子,还是趁今天都磨了吧。”帮工们表示要把今天的活儿全部干完了再说。   “放着吧,泡好的豆子放着也不怕,我有别的用处。”罗用说道。   待众帮工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聚到了院子里,罗用就跟他们说了这个“豆腐引”的做法。   其实在罗家院子做了这么久的活,有些人对于“豆腐引”这个东西早有猜测。等到了最后这几日,罗用更是放开来让他们自己点豆腐,一方面他自己省事,然后也可以让这些人提前练习练习。   如此一来,接触“豆腐引”的机会多了,这些人慢慢也就猜出这个“豆腐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罗用跟他们说,他家做豆腐所用的豆腐引,除了头一回,之后都是用的前面做豆腐留下来的酸浆,点好豆腐之后,就可以从锅中舀出一些,用陶罐盛了,在屋里搁置几日,就能拿出来点豆腐用了。   罗用让他们回去自家做豆腐,从明日开始,每日都留出一些酸浆,前几日可以到罗家院子来舀,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他屋子里放了几大缸呢,需要用到多少,尽管来拿。   这个豆腐引的事情说完,一院子的帮工都不见有什么惊奇,个个都是一脸的:“果然如此。”   “这方法虽然不难,但外人却无从知晓,只要我们村的人不对外人道,各家各户都看管好自己的酸浆,一时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学去。”方法简单是简单,但只要没人说,有些关窍,别人很难弄得明白。   “多谢三郎。”院中有人出言道谢,其他人纷纷附和。   也别说这做豆腐的法子简单,真要那么简单,之前怎么没有村人做出来过?也就是罗三郎,要是换个人,也学那林家一样,关上院门在自家院子里偷偷地做,别人又能知道什么。   ——对于村人们这样的想法,罗三郎表示,他刚醒来那会儿,自家院子分明没有院墙,也没有院门。   在众人散去之前,罗用让二娘她们从屋里捧出几个巴掌大小的粗陶罐,这种粗陶制品他们离石县本地就有人做,价格低廉。   “三郎,这是甚物?”帮工们个个都看着自己分到的那一个粗陶罐,罐子并没有封口,罐里的东西,好像是刚刚从大坛子里分装出来的。   “这段时日辛苦各位了,这也不是什么精贵物,名叫腐乳,就是用豆腐做出来的一样吃食,你们都尝尝吧。”罗三郎笑容满面道。   说起来,也是老天爷在帮他,前些时候,他在查看空间里面那些杂物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从里面拿了一台二手笔记本出来,开机以后,就开始从电脑里面找东西,别说,还真被他找到一点。   这些笔记本都是直接从一些毕业生那里收来的二手,那里面如果涉及到一些个人隐私的东西,想必他们自己已经处理掉了,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就放着没动。   罗用收到手之后,就是确认了一下这些电脑都能用,又给它们一个个都充满电,然后拿到乡下去卖。   这个一看就是女孩子用过的粉红色笔记本里面,就有不少烹饪相关的资料,包饺子煮汤圆烘蛋糕,什么都有,东西多而杂,罗用在里头找了找,很快就被他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这回他做的腐乳,就是从那里学来。   那台电脑现在就以开机状态在空间里头放着呢,他那空间有一个好处,不管什么东西,放进去的时候什么样,拿出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甭管中间间隔多么长的时间。   所以说,这一台开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放在空间里面自然是不需要耗电的,下次要用的时候直接拿出来就能用,省去了开机关机过程中所产生的电量消耗。   对于这一点,罗用简直不能更满意。 第10章 豆包   在人群散去之前,罗用还特地走过去拍了拍乔俊林的肩膀,说道:“一月之期未满,明日莫要忘了上工。”   “我晓得。”乔大郎撇撇嘴,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天色擦黑,院中众人各自捧着罗家三郎给的一罐腐乳,高高兴兴归家去了。   原本他们都还有些担心,有担心罗三郎在教授他们制作豆腐的过程中留手的,也有担心自家和其他村人做出豆腐来了以后,反而抢了罗三郎的生意,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现在看来,罗三郎手中既然还有比豆腐更新奇的东西,那他们之前那些担心就都成了多余。   也不怕他留手了,也不怕自己到时候抢了他的生意显得不仁义了,于是就都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别说,这腐乳还真是好吃,又软又糯香气浓郁,他们刚刚稍稍尝了一下,就都有些停不下来了,要不是想着家里还有一群老小在等着,非得吃个过瘾。   “你们说这一罐子得值多少钱?”几名村人结伴往村北边走去,他们大多都住在那边,村南头这边只零零星星住了几户人家,大多都是后来的,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定是不便宜的。”一人说道。   “若是给别人做工,一个月可挣得了这一罐子?”另一人轻轻拍了拍自己抱在怀里的那个罐子,笑问。   “还真难说。”刚才那人摇头笑道。   “你们家中可都浸了豆子?”有人问道。   “今日一早便浸了一斗豆子下去。”一人说道。   “浸那么多,不怕卖不完啊?”有人笑。   “怕什么,卖不完就冻上。”说来也是神奇,那做好的豆腐不需任何加工,只要放在院子外头给它冻一冻,那口感就会变得十分不同。   “我家里的豆子现在应该已经磨好了。”   “我家刚打的石磨还生着,用起来有些吃力。”   “我家那个好用。”   “跟他们说了等我回去弄,定又不肯听。”   “……”几人说着话,纷纷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罗用他们正吃晚饭的时候,就有村人抱着盆提着桶过来取酸浆了,显然今晚就要在家里做豆腐,竟是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得了。   罗用放下筷子,领它们去灶房取酸浆:“赚钱的时日还多着呢,也莫要累得太狠了。”   “这一批豆腐没做出来,今天晚上怕是半个村子的人都不得安睡。”这些人嘻嘻哈哈说着玩笑。   “三郎,你那些腐乳可是要拿来卖?明日我儿去城中卖豆腐,让他帮你出去说说可好?”有年长的村人问罗用道。   “那自然好。”罗用满脸笑容。酒香也怕巷子深啊,有人帮忙给做宣传自然很好。   “前头那些人得了信,怕是又要来。”这话指的,自然就是王金怀等人了。   “你家这位置太过靠外,要不然,我们一起去找村正,让他在南头给你寻个地方,一个院子几间屋子,众人合力,几天也就盖出来了。”有人提议道。   “不用那么麻烦,住这里挺好。”村人们正是要大展手脚开始做豆腐的时候,罗用也不想在这时候太麻烦他们,再说贞观年间社会治安还是很好的,并不太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他们家这个院子的位置其实不错,挨着村口,出入方便,做点小买卖也有优势,独门独院比较清净,不像村南头人多眼杂。再说原主对这个院子也很有感情,现在这副躯壳虽然换了人,但那些记忆到底还在。   “我耶娘村里有人养狗,前些日子大狗生了一窝小狗,现在不知还有没有了,要不要帮你问问?”一个端着盆等在后面的妇人大声道。   “是什么狗?”罗用问她。   “是能上山的猎犬。”那人道。   “如此甚好,那便劳烦七娘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养个狗看家也是不错:“若有好狗,你帮我捉两只回来也可。”   “好,刚好今晚做出来豆腐,我明日便背一些过去叫他们尝尝。”那妇人一脸的高兴,耶娘吃上她做的豆腐,必定也十分欢喜。   罗用笑了笑,刚刚对那妇人说话的时候,他一口“婶子”差点就要喊出口来,也是从前的习惯一时还不能改过来,那会儿都是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地叫,到了哏儿城更是看到一个女的就敢开口喊姐姐,甭管她是八岁的小丫头还是八十岁的老太太。   这年头不一样,这里的人只有对着自家亲婶子的时候才能出口喊一声婶子,要不然,对着不相干的人这样喊,那就跟对着别人随口喊爸爸一个样,非得把人吓一跳不可,这年头并不流行用那样的方式称呼别人。   一般称呼对方某郎某娘这样,就已经算是尊称了,对于年纪比自己大些的人也能这样喊。年纪更大的,倒是可以喊老翁或者老婆婆,对于那些年纪小的,就比较随意了,西坡村的大人们对于村里的小孩基本上就是直接喊他们小名,狗儿老虎什么的。   还有以职位或者职业或者表字或者绰号相称的,罗三郎的外公在世的时候,就被人喊作曹猎户,还有一些类似货郎醋翁之类的称呼,如此一来,罗用就有些担心了,他将来莫不是要被人叫做豆腐郎?这软绵绵的称号实在不够男儿气概。   好在之后的日子里,罗用也不打算卖豆腐了,最近这段时间罗家院子每日里都是热火朝天地忙着,连带的家里几个小孩也跟着辛苦,二娘自是不必说,大娘她们也常常过来帮忙,连四娘五郎都没怎么闲着,另外家里还有两个小娃娃,这段时间对于他们的照顾也是有些稀疏。   这一晚,罗家姐弟几人吃了饭洗了手脸,早早便睡下了,只罗用半夜里起了几回,出去给外头那三个土灶添了几回柴火,那灶上正烀着豆子呢。   第二天上午,也是他起得最晚,等他出屋的时候,家里那几个小的早就起来活动了,早饭都已经吃过,灶上还热着一些,是留给罗用的。   看看日头,早起卖豆腐的村人大约都快走到县城了。   罗用坐在灶边吃早饭,灶上还有些余温,暖暖的很是舒适。饭食着实有些简陋,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咸菜,还有一个鸡蛋。粥是惯常吃的黄米粥,他们这儿产黄米,大黄米小黄米都有,就是没有白米,南方来的白米很贵,村里人一般不会买来吃。咸菜除了咸味也吃不出其他什么味儿。   就这,也是比当初刚来的时候好不少,起码喝粥已经不限量了,煮粥的时候也舍得下米了,另外,这不还有一个鸡蛋嘛。   从前饭桌上要是能有一两个鸡蛋,家里几个小孩就都眼巴巴盯着看,现在可是人手一个,在罗二娘看来,这就有些太过奢侈,但现在他们家里基本上都是罗用说了算,他说每人一个鸡蛋不用省着,二娘心疼归心疼,也还是煮了。   “阿兄你起来了?”四娘刚从外面跑了一圈回来,进了院子就见罗用在灶房吃饭,然后她就跑进去了,然后就盯着那个鸡蛋转不开眼了。   “拿去吃吧,跟五郎一起。”罗用自己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不差这一个鸡蛋。这段时间这两个小孩也帮了不少忙,懂事得很,罗用就想着什么时候腾出手来,也该给他们好好补补,都这么大了,再不补就来不及了,再大一点怕就定型了。   “谢阿兄。”四娘高高兴兴就把那个鸡蛋接了过去,拿了就要往外面跑,结果还没跑出去灶房,就被二娘逮个正着。   “你怎这般嘴馋?”二娘显然是有些生气了,今天早上已经给了她一个,这会儿又来拿三郎的吃,三郎是什么样的身体,本来就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最近又是每日里忙着,她这边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四娘竟是如此!   “……”四娘见阿姊真生气了,也是有些无措。她其实也知道这么做是有些不好,但骨子里就是有几分任性,心里想吃那个鸡蛋,阿兄给了她便要了。   “没事,让她去吧。”罗用对二娘说道。   “你莫要这般惯着她。”二娘无奈道。   “不就是有些嘴馋,没得吃才谗,多吃些就不谗了。”罗用对二娘笑了笑,复又对四娘说道:“在外头可不得如此,免得被人看轻。”   “在外从未如此。”四娘委委屈屈地回答道,眼眶已然是有些红了。   “那便好,去吧。”罗用朝她摆摆手。又道:“下午我们再做别的吃食。”   “当真?”这哭包马上又高兴了。   “自然。”罗用道。   四娘一溜烟就跑没影了,二娘叹了一口气,也出去干活了。家里头忙了这些时日,也是有些乱。   从前大娘还在家里的时候,这些家务大多都是她们姊妹二人一起完成,后来大娘出嫁了,家里剩下下她一个,现如今,三郎她是不舍得使唤的,四娘年岁又太小,终究是帮不上忙,好在今天家里还有乔大郎在,虽说是县城来的小郎君,但现在不是还在她家帮工嘛。   “大郎,你帮我再提两桶水回来吧。”   “大郎,这些柴你帮我劈了吧。”   “大郎,你见着笤帚没有?”   “大郎……”   罗用在屋里头听得直笑,前些天还总跟自己念叨,说什么毕竟是城里来的小郎君,如何如何,现如今使唤起来那叫一个顺手。   乔俊林这一日过得很是郁闷,一大清早来到罗家院子,就被罗二娘使唤得团团转,等罗三郎起床了,又跟他一起拌了许多豆子,下午的时候罗家姊弟围在一起磨着米粉说着话的时候,他一个人就蹲在那几眼土灶边上蒸豆渣。   从前罗家院子里做豆腐剩下来的豆腐渣都是掰碎了风干后收起来,罗二娘倒是说过要养几只鸡,但最近太忙,还没能腾出手来。   今天罗三郎就让他将昨日做豆腐剩下来的豆渣都给蒸了,想想罗家这阵子每日里要卖出去多少豆腐,就该知道要把一日的豆渣全部蒸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蒸熟了还不算完,拿出来放凉以后,那罗三郎又拿了几个簸箕出来,那簸箕上还沾着许多绿色的霉粉,让他把这些霉粉刮下来,和旁边那两袋子麦麸一起,拌到豆渣里。   这是今天上午拌豆子剩下来的,上午罗用让他把那些长着绿霉的豆子拌到昨晚烀熟的豆子里,拌好以后就装豆腐框里,框内上下都铺了草垫子,最后那一豆腐框一豆腐框的,全放屋里头去了。   又拌豆子又拌豆渣的,不知那罗三郎这回又打算做些什么。   一天下来累得跟条狗一样,等到活儿都干完了,时间也到傍晚了,正打算下工回林家,那罗三郎却对他说,自家今晚要做一种名叫豆包的吃食,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乔俊林脚下一个打转,就又回到了院子里。   开始做豆包以前,罗用喊乔俊林一起吃晚饭,说是好歹吃些东西垫垫,免得一会儿肚子饿,乔俊林也答应了。   罗家的晚饭比较简陋,但是因为有腐乳,又想到一会儿还有其他吃食,乔大少爷倒也没嫌弃,心想一会儿那什么豆包做出来了,自己一定要多吃几个。   等到真正开始做豆包以后……   “你说这些全部都要做好?”乔大郎看着那些盆里桶里装着的磨好的大黄米米粉,一脸的上当受骗。   “是啊。”罗三郎点头道。   “做那么多吃得完啊?!!”乔大郎!   “做一次,可以吃到明年开春。”罗三郎。   作者有话要说:   乔大郎: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罗三郎:就是怕你跑了啊。 第11章 市场基础   时间又过去几日,西坡村显得愈发忙碌起来,冬日里的大雪下了又停,西坡村许多人家的院子里,都飘着蒸腾的热气。   那些学了做豆腐的人家,每日里做豆腐卖豆腐的,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把家里的小孩都押着充了童工,那些没学到做豆腐的,大多都背了豆腐四处去卖,少有在家闲坐的。   村口这边每日里都是人来人往,有本村人也有外村人,有附近村民结伴过来买豆腐的,也有不少从别处过来的货郎。   罗家院子反而是闲了下来,豆腐也不做了,再有人上他家去买豆腐,就往村里一指,叫他们上村子里面去买。   罗三郎在自家远门边上搭了一间草棚,往里面摆了一张桌子两个架子,又在院子外头贴了一张纸,上边写着四个大字:“南北杂货”。   村里的小孩过来瞧热闹,有个娃娃指着上边的大字问他:“那上边写的啥?”   “南北杂货。”罗用得意道。他对自己写的这几个大字相当满意,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纸张,才写成这般模样,好在他练习的时候用的都是空间里面那些小学生作业本,不然二娘她们一看那个纸张消耗,还不得心疼死。   “那你这里都卖些啥?”小孩们探头往草棚里面瞄了瞄,除了两面院墙两面草帘子,就是墙边的两个木头架子,架子上零星摆放着几样东西,既不丰富也不齐整,窗前还有一张长桌,罗用这会儿就坐在桌子后头。   “有腐乳还有豆渣。”之前做豆腐剩下来的那么多豆渣,罗用自己消耗不完,打算卖掉一些,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卖到细糠的价钱就行。   “就这两样,你还敢称南北杂货?”这些小孩笑他口气太大。   “你们当我是打算要卖南边和北边的东西才称南北杂货?”罗用一脸你们都还太嫩。   “难道不是?”众小孩问道。   “非也。”罗三郎坐在桌子后面对窗外那些小孩说道:“我是考虑到将来南人和北人都得来找我买货,所以才叫南北杂货。”   “……”这些小孩愣了愣,然后马上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吹牛皮!”   村里的小孩凑到一起吹牛的时候,一般就说,我将来要养多少多少头牛,买多少多少亩地,盖多大多大的屋子,早熟一点的,可能还会说要娶那谁谁当媳妇。   像罗三郎这样的吹法,还真是头一回听到,要不怎么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呢,吹牛都比他们吹得更有创意。   罗三郎但笑不语,笑吧,趁现在笑个够,等一下有你们哭的时候。   果然,就在这些小孩笑得正欢的时候,院内突然飘来一阵异香,浓郁芬芳,闻着都知道肯定是很甜很好吃的东西,好像有枣子的味儿,其他还有一些什么就分辨不出了,他们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闻都没闻过。   “墩儿,你家在做什么吃的?”那些小孩里边就有人问罗五郎了。五郎刚出生就比别的孩子体弱,于是罗父便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小名,希望他能长得结实强健。   “红糖鸡蛋糕,可好吃了。”五郎这时候也在猛咽口水,这种糕他们家昨天就做过,那里面有红糖有鸡蛋,还放了许多枣泥,吃起来可香甜了,只不过昨天做得少,他只吃到了一块,阿兄说了,等今天的糕做出来了,要给他切一大块,往后家里经常还要做来吃。   “你们家这个糕卖不卖?”嗅着屋子里飘出来的香味,这群小孩都快被馋死了,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两升粟米换一块糕。”罗用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罗三郎所料,这些小孩一个个都回家找他们爹妈哭去了,不哭不行啊,不哭哪里能要到鸡蛋糕吃。   那可是两升粟米啊,也不是两升豆子,这两斤米煮成粥饭,够全家老小吃饱饱的了,竟然说想要拿去换鸡蛋糕吃?   “……”   “啊啊啊!我就要吃,就要吃三郎他们家的红糖鸡蛋糕!”   “再闹!看我一巴掌扇死你。”   “就要吃鸡蛋糕嘛!啊啊啊!就要吃!就要吃……”   “竟是要两升米,那鸡蛋糕多大一块?”   “吸!不知。”   “啥都不知道你就跑回来跟我闹!”   “吸!阿娘,那个鸡蛋糕好香!吸!阿娘,我要吃鸡蛋糕!呜呜呜……”   “……”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村里都可热闹了,就跟过年的时候打炮竹那样,这家响完那家又响,有时候还是好几家合着一起响,好在罗家院子离得远,倒也不怎么听得着。   这时候罗五郎正蹲在院门口啃鸡蛋糕呢,一边啃一边看着距离自家门前不远的那条进村的土路,这条路现在每天都有人走来走去,在罗五郎看来,这已经很热闹了。   “汪呜……”旁边一只有着一身青灰色软毛的小奶狗不停用自己的小爪子去扒拉罗五郎的袖子,人立而起,伸长脖子拼命往那块鸡蛋糕靠近。   “你刚刚都吃过了。”罗五郎小口咬着手里的鸡蛋糕,不舍得给。   “呜……”小狗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哼哼唧唧的,还使劲冲他摇尾巴。   “好吧,再给你吃一点点。”五郎是个心地柔软的好孩子。   “汪!”结果这一只刚喂完,另外一只又凑上来了,一只爪子往他膝头上一搭,另一个爪子就往那块鸡蛋糕上面招呼。   “豆粒儿,你可不归我管,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五郎伸直了胳膊,把那块鸡蛋糕拿得高高的,然后又扭脖子冲院子里头喊:“阿姊!四娘!”结果喊了半天也没见有人应声。   “罗四娘!”泥人还有三分火性,这只叫豆粒儿的小狗明明归罗四娘管,却每回都找罗五郎要吃的,罗四娘偏还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   “你再不来,我就告诉阿兄。”罗五郎又喊。   “阿兄那么忙,你还添乱。”罗四娘总算肯出来了。   “那我告诉阿姊。”五郎气道。   “阿姊也不得闲。”嘴里虽是这么说,终究还是弯腰将地上那只黄毛小狗给抱了起来,那小狗在她身上扒拉来扒拉去,显然是想找点鸡蛋糕吃呢,结果哪里有糕,连渣都没剩下一点。   “麦青,还是你最乖。”五郎伸手摸了摸自己身边那只小狗。   “汪!”麦青表示,那就再来一口鸡蛋糕吧!   这两只小狗被抱来罗家也有几天了,都是身体壮实的狗崽子,青灰色那只稍大一些,罗用给它取名叫麦青,稍小一点米黄色那只,就叫豆粒儿。   这两只小狗刚来的时候,四娘和五郎就欢喜得不行,罗用干脆发话,让他俩分别负责一只小狗。   至于买狗的银钱,那个养狗的猎户家中,近期刚好要嫁女儿,于是也不要钱粮,就说让罗用装两罐子腐乳给他,打算添到闺女的嫁妆里头。   罗用听了这个话,就在自家院里挑了两个略大些的陶罐,装了满满两罐子腐乳,让人给捎了过去,听去那个村子卖豆腐的村人说,那猎户得了这两罐子腐乳还挺高兴。   说起来那猎户也不算亏,罗家的腐乳一罐要卖五文钱,这两罐腐乳,就值几十斤粟米了,罗用还专门给他挑了两个大些的陶罐。   五文钱一罐的腐乳,村人一般都不舍得吃,这几天时间下来,罗用在村里头卖出去的腐乳,加起来也才四罐,其中有一罐听说还被拿去当礼品送了人。   县城里头倒能有一些舍得吃的,但凡能赶着牛车马车上西坡村的,一般都不会太吝惜那三五文钱。不过说起来,在他们这个县,家里能有马车的人家还是凤毛麟角,一般都以牛车居多,牛车慢,走这一个来回就得好长时间,所以一般都是派家里的仆从过来。   待到罗五郎蹲在院子外头啃完了一块鸡蛋糕,村子里就有人提着粮食领着小孩往他们这边来了。   毕竟最近也是挣了些钱,两升米便两升米吧,今天不出了这两升米,家里怕是消停不了。   “阿兄,来了,他们来了。”罗五郎一看来人,立马就起身往院子里跑去,那只小奶狗也迈着短腿哈呲哈呲跟在后头,大冷天的,口里突出一团一团的热气。   “来了?”罗用这时候正把手里捧着的几个粗陶碗往桌面上放,草棚里的桌面上,这时候已经放了好些粗陶碗,每个粗陶碗里头都放了一块红糖鸡蛋糕。   探头往院子外头看了看,只见从不远处那条土路上过来的,还不止一拨人。   果然,把市场基础打好了,挣钱就容易多了,与其从穷人身上刮油,不如从富人身上拔几根草,至于他罗用是不是这个村子里头最风光最有钱的一个,那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他现在也就是想把家里这些小孩养好一些而已。   “再加大点火,让香味飘出来。”罗用回头对屋里边那几个小孩喊道。   “哎!”二娘高高兴兴应了一声,赶紧又往灶膛里头添火。 第12章 西坡村   罗用坐在长桌后头,桌面上摆着一碗一碗的鸡蛋糕,叫村人们自己挑,看中哪块拿哪块。   “要这块!阿娘,要这块!”有个小孩惦着脚尖在桌面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然后就指着一块糕,转头对他阿娘大声嚷嚷起来。   “别嚷嚷。”他娘一个巴掌就把他那根手指给拍了回来,眼睛往桌上那些粗陶碗里头一扫,抬手指了指另一块糕,道:“我们要这块。”   “阿娘……”那小孩还想再说什么。   “就这块,再吵不买了。”他娘拍板。她说这一块更大,肯定就是这一块更大。   罗用拨开他们放在桌上的米袋子,伸手抓起几粒米看了看,没错,是今年的新米,成色也不差,于是拿了米升,从袋子里边量了两升米出来,倒进桌边一个半人高的陶瓮里。   这米升跟罗用前世在课本上见过的米斗差不多形状,就是用五块木板拼一拼,做成上宽下窄的方斗状,一升米大约能有一斤二两左右,一升豆子估摸着就要重些,具体的不太清楚,因为他们家没有秤,那种精细物件,一般人家都是没有的。   “三郎,我再挑两个,差的粟米晚些再补给你,可好。”罗用伸手把她挑的那一块糕递过去的时候,那妇人又道。   她想了想,决定多买一块回去孝敬公婆,另外一块,打算明日去娘家那边卖豆腐的时候,捎给自家爹娘。   说起来,她婆家娘家两边的家境都还过得去,这两升米一块的糕点,倒也不是吃不起,只不过不舍得罢了,现如今做起了豆腐,每日里有了进项,手头上自然就要松一些。   “你买恁多做什么?三郎明日还做呢。”罗用还没说什么,一旁的村人就先喊话了,边喊还边把瞅好的糕往自个儿跟前划拉。   “明日不做了,做恁多卖得完啊?往后就逢五做一回。”罗三郎笑道。   “也是。”众人点头称是,心里纷纷都松了一口气,不是天天做也好,家里的小孩想闹都闹不起来,是三郎家没做嘛,又不是他们不给买。   他们不知,这世间竟还有“饥饿营销”这回事。像这样的糕,莫说在西坡村,就是在离石县,舍得吃的人家也是有限,两升米就换这四四方方一小块,好多人光是想想就心疼了。   罗用若是日日卖,有些人家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给自家小孩买上一回。他若只在逢五那三日卖,一个月就那三日,过了今日就又得等上十日,再想想,每月就这三回,吃也吃不了多少,买便买了吧。   已经可以预见,以后每到逢五的日子,西坡村的村民必定是要成群结队往罗家院子跑,那三日的营业,未必就比日日卖糕来的少,而且罗用他们也省事,刚出锅的糕也新鲜,卖得好就不会有存货,如此良性循环,三郎这卖糕的生意自然是要长盛不衰。   “你这袋子里的米也不够一升了,多拿两块糕,记得补四升米过来,我这里不叫人赊账。”罗三郎又对刚刚那妇人说道。   “片刻后便给你送来。”那妇人高高兴兴又挑了两块糕,她这时候若先是回家去拿米,等她再过来,大块的糕怕是都要被人挑完了,当然还是先把糕挑好,米一会儿再补,早知道罗三郎蒸的这个红糖鸡蛋糕这般香,她刚刚就该多拿几升米过来。   她这边开了头,后头那些村人里头就有跟着学样的,三郎说这糕要十日才做一回,今日十五,下回就要等二十五了,还是多买一两块吧,一家老小分着吃了,甜甜嘴儿也好,没见刚刚得了糕的小子那一脸好吃得要死的表情么。   不过也有想着这回先忍忍,等到了二十五那一日再多买几块过年的,过了二十五,很快就到除夕了。   这边,罗用在草棚里卖糕,那边,四娘五郎领着两只小狗就往村里去了,四娘手里头还拎着一个麦秆编成的食盒,二娘在里头放了几块刚出锅的红糖鸡蛋糕,叫他们拿去罗大娘那里,这也是罗用之前跟她说好了的。   至于二娘,家里总是离不得她,下边还有六郎和七娘那两个小娃娃呢。再说林家那边还有个林六郎,罗用心想,自己得防着他点,像那样的娇少爷,实非良配。   。   “喂,罗四。”   四娘和五郎走出去没多远,就有几个小孩凑了上来,村里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舍得给小孩买这种糕吃的,那小小的一块糕,可要花两升粟米呢,确实也是有一些家庭负担不起。   这几个小孩刚刚就在罗家院子不远处转悠着,吃不着那糕,闻闻味儿也是好的,见罗四娘罗五郎拎着食盒从院中出来,马上就凑了上去,领头那小孩,还把罗四娘喊成罗四,整得江湖味十足。   “你干啥?”四娘个头不高,气势却摆得很足。   能被村里这孩子头儿喊一声罗四,自然也是因为罗四娘在村里这些小孩中间有些威望。换成五郎这样的,只好被人喊墩儿,没办法,就算是在小孩子的世界,不够霸气也是混不出来的。   “你手里拿的啥?”那小孩问道。   “给我大姐的东西,不关你们的事。”罗四娘没好气道。   这姐弟俩一路走,那些小孩就一路跟,嘴上还总问他们手里头那个食盒的事,罗四娘根本不搭理,领着五郎,只管往林家大院走去。   五郎昂首挺胸跟在四娘后头,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感觉自家姊姊分外靠谱,跟在她身后特别安心。罗四娘是个厉害的,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子们都不敢招惹她,小姑娘们就更别提了。   那群小孩一路跟着,直跟到了林家门前,这才散了。罗四娘转头看了看他们离去的背影,扯着五郎的手赶紧进了林家院子,她心里可没面上表现得那般淡定,那些小孩要是真扑上来抢,她一个人哪里拦得住。   至于五郎,打架这种事向来是指望不上他的。   刚刚那个孩子头儿,大名田崇虎,比罗四娘大一岁,虚龄十岁。田姓是西坡村最大的姓氏,他们这小村总共才二十多户人家,田姓就占了十多户,平日里也挺喜欢抱团。   至于说田崇虎,小孩子么,跟着什么样的爹妈就过什么样的日子,他老子是个好吃懒做的,他老娘成日怨天尤地,也不甚勤快,好在风调雨顺,只要囫囵个儿地把自家田地种下来,日子倒也过得,只是过得比别人差就是了。   田崇虎是家里的老大,下边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六岁,听说原本还有一个更小的,生下来不多久就没了。   村里还有传言,说田崇虎的爹娘要把她六岁的妹妹卖到城里去给人当小丫头,早前这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听了那个话,回家大闹了一通,还说要拿锄头嗑了他老子,现在他到哪里都带着他妹。   田香儿今年六岁,长得又黄又瘦,成天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哥四处晃荡。   天气温暖的时候,田崇虎还能到附近山上弄些野果之类的,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逮到兔子,她反正有啥吃啥,有他哥在,横竖少不了她的那一份。   最近天气太冷,还总下雪,山上是不敢去了,怕遇着狼,冬季里没吃的,狼就会从深山里出来,从前村里的小孩也有被狼叼走的。   田崇虎跟村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商量着,想出去卖豆腐,但无奈他们年纪太小,没多少力气,豆腐太重,远的地方去不了,近的地方去的人太多,不好卖。   罗四娘刚刚以为田崇虎这些人想抢她的糕,那倒是没有的。嘴馋那些糕是确实的,但他们最近正打罗家院子里那些腐乳的主意呢,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下手抢东西。   腐乳这东西比豆腐精贵,拿一两罐子到外头去零卖,也不多重,赚头也是有的,只不过像田崇虎这样的家庭,必是不肯拿出那五文钱给他当本金的,就怕给折腾没了,这么大点的孩子,谁看着都不靠谱。   所以田崇虎就想,要是能跟罗三郎赊些腐乳就好了。   他刚刚跟了罗四娘她们一路,那话几次都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   罗家这边。   四娘她们回来的时候,是带着一条羊肋回来的,跟她俩一起过来的还有罗大娘。   林家虽是西坡村最富的,却也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的人家,精打细算地过了,也是显得有些抠门。   上回罗家这批腐乳成熟的时候,就让罗大娘抱了挺大一罐子腐乳回去,那罐子,比村里那些帮工的可大多了。当时那一罐子腐乳,林家那边吃了也就吃了,并没给什么像样的回礼,他们有些人还记得当初那个磨盘呢,那可是一个青石大磨片,用好石料打出来的,罗三郎才给那一篮子豆腐,回礼显然是轻了。   这回罗用让四娘五郎送糕过去,林家那边有些个还想着迷糊过去,只那林老爷子到底要脸面,发话让罗大娘去厨下切条羊肋拿过来。   其实回不回礼的,罗用倒也不太在意,只是自家这大姐着实不错,家里做了吃食,便叫下面小的拿几块给她尝尝,有了她的,林家那边自然也不能都不做表示。   要说过日子,林家其实也是不错的人家,罗大娘嫁过去这么久,也没叫她下地干活,也没叫她日日夜夜都在家里搓线纺布,有吃有喝的,虽也是要干活,但相对来说,在这个年代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   不管怎么说,有肉吃总是高兴,尤其家里头那几个小的。   “我又去地窖拿了个蔓菁过来,好一起煮汤。”罗大娘把羊肋和蔓菁递给二娘。   一个蔓菁算不得什么好物,只是在眼下这个季节,要吃上新鲜蔬菜着实不易,林家那边因为有地窖,才能将秋里的蔬菜保存到现在,罗家这边却是没有的。   转头看看院门口那个草屋,人群还没散,村人走了,这又来几个小贩,都是城里的,结伴到西坡村来进货,今晚是要留宿在村子里的,听村人说罗三郎这边做了一种很好吃的红糖鸡蛋糕,就都过来了。   这几人没带粟米,罗用就跟他们说一文钱一块糕,那几个小贩都有些嫌贵,可这糕闻起来又实在香甜,跟县城里卖的那些糕饼都不一样,于是几人一起,花了一文钱先买一块尝尝,没想到入口竟然十分松软香甜,口味浓郁。   这用蛋白打发做出来的糕,跟城里头那些用面粉发酵出来的,口感自然是有些不同。   为了蒸这两锅糕,乔大郎那胳膊怕是要酸上好几天,这年头也没个打蛋器,完全纯手工操作。罗用和罗二娘也都上手打了,不过主要还是靠乔大郎,这乔大郎干活着实不错,那两根筷子在他手里能甩得跟风火轮似的,罗用他们根本比不了。   第一锅糕蒸出来,罗用给乔大郎也切了一块,他自己吃一半,给阿枝留了一半。阿枝现在完全已经是个货郎模样,学着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模样,也是大咧咧地说话,乔俊林他爹娘若是见了,怕是要大吃一惊。   ·   待罗三郎卖完糕,关了院门进了灶房,大娘和二娘已经把汤煮好了。在外面草棚里冻了许久,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喝下去,真是浑身舒爽。另外还蒸了些豆包,就着羊肉汤吃豆包,也是不错。   大娘也没着急回去,晚饭就在这边吃了,林家那边,今天没轮到她做家务,稍晚些回去也无妨。   那林家大院毕竟人多,林大郎林二郎都已结婚生子,林三娘虽已出门,却也常常回来,下边除了林五郎罗大娘两口子,还有个不省心的林六郎,再加上那个恨不得把心偏到胳肢窝的林母,这一大家子,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罗大娘有时候也烦。   话说林家原本还有一个四郎,长到十来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人便没了。这年头,许多人家都有这样的事,也无甚稀奇,在这个医疗技术不发达交通又十分不便的年代,生命总是显得尤其脆弱。   吃过饭,姐弟几人坐在屋里说话。   罗大娘说,最近村子里那些没有学到做豆腐的,似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村里有两个经常过来找她那两个妯娌一起说话干活的妇人,这几日总往她跟前凑,想探她的口风。   罗二娘也说自己被人问起过,然后四娘五郎也在一旁附和。不知道有没有人找去那些已经学会做豆腐的人家,不过目前来看,除了原本来罗家学过的人,并没有其他人家做出豆腐来卖。   现在那些人都是从大娘二娘她们那里旁敲侧击,直接问到罗用跟前的反而少。   这也不难理解,罗三郎自小读书,不常在村里走动,村人们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脾性,若是当面问了,万一罗三郎回问他们一句:“当初为何不来?”又该如何作答。到底还是跟大娘二娘她们更熟悉,还是先从她们那里问问吧。   “等过了年关再说吧。”罗三郎道。同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再说能白得几个帮工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总该留出一些时日,让前头那些一早就选择相信他的人,多挣几个钱,要不然如何能显出差距?   只有显出了差距,叫前头的人尝到了甜头,将来罗用再说点什么话,这些人才会把他当回事。   “下回再有人跟你们说这个,你就问他们家里头,年后打算叫谁过来。”罗用想了想,又说道。   这回的人选不能太大意,上回罗用开出那样的条件,他们都不肯过来学,除了个别不肯相信的,剩下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罗用也不想弄几个不像样的人来罗家院里给自己添堵,尤其那些人品不好的更不行,家里还有二娘四娘她们在呢。所以就要在那些家庭中挑选一个最合适的人过来,大人若是不行,就换小孩过来,小孩毕竟还是更好调教一些。   送走了罗大娘,罗用又去灶房看了看,前些天拌好的豆腐和豆渣,现在都还在发着呢,这个时候做酱,季节有些不对,霉菌长得慢。   既然要卖杂货,又怎么能少了大酱和酱油。   那些豆子是用来做大酱的,豆渣则是用来做酱油,罗用没做过这两样东西,就是看了空间里一部智能手机里面存着的一篇小说,照那上面写的做大酱和酱油的情节做的,头一回,季节又不对,也不知能不能做得成。   作者有话要说:   田崇虎:你赊我些腐乳吧。   罗三郎:好男儿岂能赊账,你还是来我家干活吧。 第13章 盘火炕施工队【修】   夜已深了,西坡村村口那条土路,时而还有人走过,有晚归的村人,也有远行而来的商贩。   前面几个行脚商贩刚走过去不多久,后面慢慢又驶来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一个老头,车前走着一个后生。   “阿耶,你都坐恁久了,也该换我坐坐。”车前那个后生抱怨道。   这父子二人是从离石县另一头的一个村子过来,今日天未亮便出门,一直走到现在,才快要到了西坡村。   能有牛车,想来家境也是不错,只是这二人心疼自家老牛,不肯两人同时坐在车上,于是就说好了二人轮换着坐,结果这一路过来,都是当老子的坐的多,他儿子多半是在走路。   “不差这一会儿,就快到了。”他老爹稳稳当当坐在车上,口里说道:“看到前头那点子亮光没有?那是西坡村的罗三郎在读书呢。”   “阿耶,我可是你亲生?”他儿子突然来了一句。   “这话若是被你阿娘听着了,看她不打断你的腿。”老头笑骂道。   老头从前在北边打战的时候,被打折了一条腿,幸好遇着良医,这条腿才保住了,好歹没成瘸子,只多少落下一些病根,像这种大冷的天,那一截伤过的腿骨就隐隐地疼。   他平常在家里鲜少说这些,下边这些个小的都不太清楚,大儿子大闺女倒是知道一些,这老三却是个缺心眼,没人跟他说,他自己就半点都没瞧出来,这一路上竟然还跟自己抢车坐。   老头眯着眼睛看着前方那一点隐隐的亮光,看看别人家的三郎,再看看自家这傻儿子……   唉,货比货得扔啊。   ·   罗家院中,别人家的三郎,这时候正裹着一条棉被,捧着一个铝制饭盒,一边在心里喊着造孽啊,一边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扒拉牛肉炒面。   从前罗用全国各地到处跑的时候,若是在哪儿见着什么好吃的,就要多买几份存起来,他那空间比冰箱什么的好使多了,热腾腾的食物放进去,甭管过去多久,再拿出来的时候依旧是热腾腾的。   大大地吃上几口牛肉炒面,休眠了一整天的味蕾总算是活过来大半。对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二十一世纪好青年来说,古代人的伙食实在是太难以下咽了。   罗用一边吃面一边从空间中取出成对的二手书籍翻看。   酱油大酱这些东西做起来太慢,腐乳的市场还在逐渐打开的过程当中,这种事急不来,还是再看看有没有其他来钱的路子吧。   无奈之前从大学城收购回来的那些二手书,专业性实在太强,找来找去也没有哪个是现成能用的。   什么《工程力学》,什么《高等数学》,什么《大学英语第X册》,什么《计算机组成原理》,什么《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这个书堆翻过一遍 ,没发现有什么能用的,于是收起来,从空间里再取一堆出来接着翻,翻到一本《土壤学》,这个好像能用到,单独放在一边,再翻……   一阵寒风吹过,把半开的窗子给吹上了,罗用连忙走过去,打开一些让屋子里继续通风,担心油灯被吹灭,就把它往墙角里又推了推。   吃个独食也不容易,他担心自己关着门窗吃东西,等明儿早上起来这股味道还没能散尽,万一被二娘她们闻到了可就麻烦,还有下边那几个小的,鼻子一个赛一个的好使。   罗用也很想快些给她们改善伙食,他空间里头好东西也有不少,却不能直接拿出来给他们吃,说不清来由,平添风险。   吃完了一份牛肉炒面,罗用又拿了一个煎饼果子出来接着啃,这煎饼也是热的,馃箅儿透着脆,酱也特别香……越吃,罗用心里的罪恶感就越是深重,不行啊,一定要早日让隔壁那几个娃娃也跟他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   后半夜,一群要去城里卖豆腐的村人从罗家院墙外不远处经过,见墙内似有亮光,众人便说:“都这时候了,三郎还在读书呢。”   这样的情景也是时常可见,村人都说,罗三郎着实是个勤奋的读书郎。   ·   罗三郎挑灯夜读两三日,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十分实用而且他们目前也迫切需要的技术——盘火炕。   这还是他在一部智能手机里面保存的一堆网页中翻出来的,要不是那些二手书中实在没什么目前就能用到的东西,罗用也不舍得动空间里那些电子产品。虽说只要放在空间里就不会有消耗,但拿出来肯定就得跑电啊,电量有限,用一次少一次。   把手机放回空间,罗用又回想了一遍自己刚刚看过的内容,不太放心,怕到时候睡一觉又给忘了,于是拿出笔墨纸砚,画了两张草图,又在旁边注明几个需要注意的事项,这才安心睡下。   第二日日吃过早饭,罗用就喊上他家帮工乔俊林一起出去挖土了,二娘四娘五郎几个也要去,罗用没让,这冰天雪地的,到时候再弄个一身土,洗澡也是怪冷,完了二娘还得给他们洗一堆的衣裳。   罗用二人拿着锄头畚箕去了村外头一个红泥坡,这个坡上的红泥粘性强,西坡村的人修个围墙盖个泥屋啥的,大多都是从这里挖的泥,上回罗家修院子,也是从这里挖的泥。   这会儿坡上盖着厚厚一层雪,雪层下边的泥土也被冻的梆硬,这两天北风吹得,到处都冻上了,刚刚走过来的那条土路也冻上了,倒是免得他们二人踩得满脚泥。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起在坡上挖土,罗家就只有一把锄头,罗用挥锄头,乔俊林挥镰刀,两人吭哧吭哧忙活了好一会儿,还没能挖出来两畚箕土。   直到后来林五郎听说他俩在这边挖土,扛着锄头过来帮忙,效率这才上去了。   原来刚刚林五郎和罗大娘在自家院中洒扫的时候,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声响,罗大娘探头一看,原来是罗四娘和罗五郎正跟着村里一群小孩疯跑,那两只小狗仔也跟在后头汪汪地跑。   这俩姊弟最近每日都吃得饱饱的,精力也十分充沛起来,这个岁数的孩子,哪有不爱玩的。   “四娘五郎,怎的不在家中给阿兄阿姊帮忙?成日就知道四处乱跑。”罗大娘喊住他二人。   “阿兄和乔大郎出去挖土了,不叫我们跟,阿姊说家里没什么事,叫我们出来玩会儿。”罗四娘笑嘻嘻道。   “三郎他们挖土去了?做什么用的?”林五郎这时候也出了院子。   “不知。”罗四娘摇头。   林五郎想了想,横竖也没什么事,就扛着一把锄头,提上两个畚箕,过去帮忙了。   林五郎对自己这妻弟印象很好。罗大娘虽已是出嫁女,但罗家那制豆腐的方子,也是没有瞒着她的,他们现在自己要是也想跟着做豆腐,随时都可以做。   为这事,上边那两房还动过一些心思,主要是他们那两个嫂嫂,想要了这个方子,给她们娘家那边。这事罗大娘却是不肯同意的,真要这么干了,怕是要把整个西坡村的人都给得罪个遍。   林父林母也是这个意思,他们还要在西坡村立足,必须跟村人们站在同一个阵营。上边那两房虽还不死心,却也没奈何。   林五郎也知晓自己没有上面两个兄长精明,更没下面那个弟弟得耶娘的喜爱,只他阿耶给自己定的这一门亲,着实很好,罗家有事他也乐得帮忙。   ·   “三郎,这大冷的天,你挖土作甚?”林五郎沿着土路出了村子,往村人们惯常挖泥的土坡走去,远远就见他二人正在坡上忙活。   “姊夫来了。”见着林五郎,罗用也是一脸的高兴。   他知晓林家虽然有钱,家中男儿却也都是要下地的,林家大郎二郎五郎,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就连林母的心肝宝贝林六郎,到了农忙时节也得抓把锄头到地头上装装样子。   经常干农活的人那就是不一样,五郎这几锄头下去,就从坡上挖了一畚箕黄泥,可比他俩利落多了。   待回到院中,罗用就对林五郎说了自己对于火炕的构思,还给他看了土纸,至于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那自然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了,总不能事事都往行商身上推。   林五郎听得新奇,横竖近来无事,干脆就跟罗用一起盘起了火炕,第一个火炕的位置就选在罗家院门边上那个草屋。   之后几日,林五郎和罗用他们一起制土坯盘火炕,忙得不亦乐乎。   为这事,林二郎还在他耶娘跟前说了一回:“老五现在成天就知道往罗家跑,自家的坯模子也都拿过去给罗家人用。”   结果却挨了他老娘几句训:“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管老五做什么,坯模子拿去用用就用用吧,又不是不拿回来。”   说起这林家。   林父林母原本有六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五个,林父也是希望家里能出个读书郎的,当初取名字的时候,也是按照易书诗礼乐春秋,一个一个排下来。   大郎林兴易,早已婚配,儿子都有两个了,二郎林兴书只得一个女儿,三娘林诗儿嫁人三年多,去年刚得一子,林父林母对这外孙都很喜爱,四郎早年没了也就不说,五郎也就是罗三郎的姐夫,今年十九,大名林兴乐,下边最小的那个就叫林春秋。   林母虽是偏心,却并不糊涂,五郎也是她儿子,就算不得多看重,但总体还是盼着他好的。   那罗家三郎最近整出不少动静,看着就是个能出头的,这时候她自然希望自家儿子能跟他多多往来,反正这大冬天的,地里又没什么活计,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时间又过去两日,林兴乐不仅把自家坯模子拿回来,还拉了一车脱好的土坯回来,说是要给林父林母盘个火炕。   又说那火炕可是个好物,罗家几间屋子都砌上了,煮饭热水的时候稍微烧一下,那炕上就能暖很久,有了那物,他们往后就用不着火盆暖炉那些东西了,屋子里日日夜夜都是暖烘烘的。   林老太太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心中有些不信,便说不用了,太折腾,她每日里抱着火炉,也不觉着冷。   于是林五郎只好在自家屋里先做了一个,有那些制好的土坯,盘起火炕来就快多了,先前跟罗用一起盘过几个,他也有经验了,不用别人帮忙,两口子在自个儿屋里叮叮哐哐小半天,就把一个火炕给弄出来了。   这盘好的火炕晾一晾,再烧上小火慢慢烤,烤得差不多了,在上边铺一张草席,人往上头一坐,就再也不爱下来了。   林母头一回过来,在这炕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以后更是日日都要过来,口里还直问:“五郎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那傻儿子,听说自家老母不爱要火炕,果然就当真了,盘好自己屋里这个炕,转天就跟那罗三郎去了县城,听说是有个上罗家买腐乳的城里人见了他家的火炕,觉得那东西特别好,就请罗三郎去自家帮着做几个。   “不是托人带信回来说了,又有别个请他们去盘炕,要晚些天再回来。”这日林母又问五郎何时回来,罗大娘觉着有些好笑,这老太太如今竟这般挂念起五郎来了。   “哎呦,眼瞅着就要到年关了,你也不心疼。”罗母叹道。   “那我再问问二娘她们去?”罗大娘放下手里正搓着的麻线。   “去吧。”老太太摆摆手。   罗大娘这便去了,罗家那边也有火炕,而且她也乐意跟二娘她们待一块儿。   林五郎不在家,她一个人待在林家这大院子里头也闷得很,跟那两个妯娌又说不到一处去。   罗大娘刚出院子没多会儿,林父晃晃悠悠也进了这个屋。   “你也上来暖暖腿。”林母招呼他。   “我不上去。”儿媳妇睡过的炕,他这老头爬上去不合适,林老爷子不上炕,就在炕沿坐了坐:“哎呦,这里确实是暖。”   “你不晓得,在这上边待着,连脚趾头都是暖的。”林母对他说道。   在他们这个年代,也没什么特别保暖的鞋袜,冬日里脚上挨冻那是必然的,出门也就是穿个草鞋,条件好一点的就多双麻布袜子,几十年如一日地冻下来,年纪大了腿脚就不好,被这炕上的热乎劲一烘,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五郎什么时候回来?”老爷子也问。   “谁知。”老太太顿了顿,又哼哼道:“我当时也就那么一说,他倒是当真了,要不是老五这孩子,换个人,我都得当他是成心的。”   “五郎怎会?”老爷子摆摆手,让她莫要乱想。   ·   离石县城中,由罗三郎率领的盘火炕施工队,正如火如荼地投入到改善唐朝人民冬季生活的伟大事业当中。   这个原本稍显冷清的县城这几日也是格外的热闹,挑着黄泥担子的脚夫们穿街走巷,这几日,在离石县中,这一担黄泥能换一升米,这样的好事从前可没有过,那些缺粮的人家,这时候更是倾巢而出。 第14章 地方特产   来到这个时代转眼一月有余,罗用有心想要出去走走,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土民情,所以当那牛大郎提起让他去城中帮自家盘炕的时候,罗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天公作美,罗用他们进城这一日并无风雪,天高云清,远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路面上的雪水昨夜里结了冻,白日里气温也低,这时候并未化开。   罗用穿着一件深蓝色交领长袍坐在牛车上,外面还裹着一件兔皮袄子,只是坐在车上被那小风一吹,依旧是冷,两只耳朵冻得仿佛快要掉了一般。   牛车后面还跟着林兴乐、田勇、田崇虎三人,那田勇是田崇虎的堂叔,跟林兴乐交情不错,这一次林兴乐喊田勇一起进城给人盘火炕,田崇虎得了信儿,死活闹着要一起来。   牛大郎的这一辆牛车上,这时候已经装了不少豆腐豆干和腐乳,牛大郎自己坐在前面赶车,后面勉强也就还能再塞下一个人,这几人就都说叫罗用坐。   罗用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体质跟他们还没得比,便把几人的行李都拿到车上,找个地方放好,还跟他们开玩笑:“等一会儿我在车上坐累了,就换你们上去坐会儿。”   这一路上,众人也是有说有笑,那牛大郎三十多岁的年纪,见过不少市面,为人和气,也很健谈。   他们牛家是离石县的商户,在城中有个商铺,主要经营粮食买卖。每年秋里,他们除了在县中收粮,也会到下面的村子收粮,收来的粮食一部分转手卖给外地来的粮商,一部分囤在自家粮仓。   像眼下这种时节,他家粮铺的生意就要差些,快到年底,北方到处都在下大雪,也没什么粮商会在这时候过来收粮,本地人这时候也不怎么买粮,秋天过去没多久,这会儿家家户户都还囤有不少口粮。   等到明年开春以后,生意才会渐渐回暖,那时候粮价也会提高。像今年秋里,在他们离石县,粟米最低一石只得三十余文,最高的时候也不过四十文,现在的话,在县城里,一石粟米差不多要五十文左右,年后还会再涨一些。   这时节买粮的人少,粮食生意不好做,牛大郎他们就在自家铺子里卖起了豆腐豆干这些东西,多少也能增加一些收入。等罗用的腐乳做出来,他们拿货一拿就是一整缸,卖不出去也不怕,他们还能自己吃。   做生意的人就是不一样,手里头有钱啊。   听说这年头的生意人地位比较低下,商人的儿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罗用倒是不太在意,反正他这辈子也不打算娶妻生子,没有子孙后代可以给他祸害。   不过,若非必要,他也不必把自己弄成商人身份,农民出身就挺好的,顺便再搞搞农副产品增加一点收入也是不错。   至于科举,罗用没打算去考,这时候的科举制度还没怎么发展起来,当官大多还是靠举荐,而且那些在官场上面混的,基本上都是士族子弟,寒门出身的人很难挤得进去。   再说官场生活太复杂太拘束,罗用也不喜欢。   “我听人说,哪里若是遭了灾,就会有别处的粮商运粮过去卖。”罗用还是对做生意赚钱比较感兴趣。   “那样的买卖,可不是人人都做得了的,要么是附近的商户,要么就得是大粮商,这山高水远的运粮过去,耗费许多人力物力不说,还得提防山贼水匪,若是去的晚了,也无甚油水,若是外地的粮食一下子去得太多了,弄不好还得倒贴钱粮。”   “今夏山东河南发大水,我们就没有去。”牛大郎坐在车辕上跟罗用说起了生意经。   “有跟你们相熟的粮商去那边的没有?最后怎么样了?”罗用好奇道。   “好歹赚回来一点辛苦钱。”牛大郎说道。   “那也比没有强。”罗用呲牙。   “那是。”牛大郎也笑了起来。   看他的笑容,罗用心想,今夏跑山东或者湖南去卖粮的那个商户,该不会是他们牛家的死对头?   待车子驶入离石县城,已是下午时分,看天色约莫两三点钟的样子,城中也无甚行人。   进了城门,就是一条宽敞的土路,土路两边有不少土坯房子,很少能看到木头房子,大多都只有一层楼,偶尔见着一栋二层楼的,仿佛鹤立鸡群一般。   看到这样的县城,罗用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七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差距究竟有多大。这离石县县城,可也是石州州府所在,竟就只是眼前这般。   虽然在原主罗三郎的记忆中。离石县城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一番模样,只是亲身经历一遍之后,感受又更加深刻了几分。   这个地方除了粮食貌似就没有其他的出产了,可偏偏这年头粮食的价格又十分低廉。   听说南方各地有造纸的有养蚕的,还有出产各种贡品以及高档消费品的地方。他们这里的人要是不学人家搞搞副业,整几样特产出来,光靠种地,那要种到哪年哪月才能致富。   城北那边主要是办公区,牙门公府都在那边,刺史以及县令等人也都住在那边,寻常百姓一般没事很少往那边去。   商业区主要集中在城南,牛家宅院就在那边,临街的一间大屋被用来做了商铺,后面有几个仓库以及待客的地方,再后面才是他们自家住宅。   牛大郎把牛车停在商铺前面,招呼店里的伙计出来卸货,自己则领着罗用等人到后院的客房中歇脚。   当天下午,牛大郎就让店里的活计出城去挖了一车泥回来,又给罗用他们腾出一间屋子,让他们在那里脱土坯。没办法,室外太冷,土坯一脱出来,还没干就先冻上了,只能脱在屋里,烧上火盆慢慢烤。   那土坯倒也不用晾到十分干,差不多能定住型就可以了,等砌成火炕以后,在炕里烧上小火烤一烤,比自然晾干快多了。罗用之前在自家盘火炕的时候就是这么干,三间屋子一个草棚,总共盘了四个火炕,他现在也算是比较有经验了。   牛家的第一个火炕盘在一个待客的大屋之中,这地方看着像是用来谈生意的,地方挺大,火炕也盘得够大,一群大老爷们团团坐,坐个七八个十来个的,根本都不成问题,中间还能摆两张小桌啥的。   这个火炕一盘好,牛家老爷子就请了一大帮亲戚朋友过来,对着一群老伙计那叫一个显摆啊。   “你们瞅瞅,我儿子让人整的这个物件,怎么样,好使吧?往后我就在这上边过日子了,干啥也不下去。”牛老头盘腿坐在炕上,笑得哈哈的。   “是可以不用下去了,吃饭睡觉都在这上边。”他的那些老伙计们都表示特别羡慕。   “那边那个灶台看到没有,还能烧点茶水啥的,饿了就在那里煮粥喝。”牛老头继续显摆。   “啧,真是暖啊,大冷天的,裹上寝衣往这炕上一躺,神仙也不换。”一个老头用自己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暖呼呼的炕面,感慨道。   “想躺就躺,不用客气,爱躺多久躺多久。”牛老头豪爽道。   不久之后牛大郎走进这间屋子,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一群老头横七竖八地在他们家新盘好的大炕上躺尸,炕头最暖和的位置上,四仰八叉躺那儿的老头,就是他老爹了。   “哎呀,暖啊。”   “这把老骨头总算能伸展伸展了。”   “哎呦……哎呦……舒坦……”   也不怪这些老头太夸张,这年代的防寒条件着实简陋。   那些能用皮毛堆着睡的有钱人家就不说了,一般人家里,被子里头絮的,也就是破衣旧布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又能有多少保暖,更穷一些的,还有用芦花的,那保暖性就更别提了。   有牛老头帮忙打的这一回广告,罗用他们也不愁接不到订单了,在牛家之后,他们又去了张家陈家王家李家……   这回也不按之前那样先盘好一家再去第二家了,去了哪家直接把土坯脱好晾着,然后就去下一家,等前边的土坯晾好了,再折回去盘炕。   这一天罗用他们正在一户人家中盘炕,外边就有几人探头探脑,罗用看到了,就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反正盘炕那活儿有林兴乐几个就行了,他偶尔溜个号也不碍什么。   “怎么,想学技术啊?”罗用问他们。   “就是……瞅瞅。”那几人抓耳挠腮,十分拘束的样子。   “你们都是城里人?”罗用又问。   “是啊,我家就在前边,这里过去拐个弯就到了。”   “我们几个都是本地人。”   “我从前给人打杂的时候,在店里干活的时候还见过你呢,跟几个县学里的学生走在一起。”   “三郎,你这火炕是怎么弄出来的,能不能教教我们?”   “想跟着学也行,趁我这几天就在城里,倒是可以带带你们。”罗用很好说话的样子。   “果真?”果真能有这么好的事。   “那是自然,其他也没啥要求,只要能守住一条规矩。”罗用说道。   “甚规矩?”几人忙问。   “进别人家的宅院,帮别人家盘火炕,不该看的一眼都莫要多看,不该取的一根草都莫要多取。”罗用说道。   “……”那几人先是一愣,然后马上就有人生气道:“三郎何出此言?我等又岂是孟浪之辈?又岂会行那窃贼之事?”   “先不要急着生气。”罗用说道:“我定的这个规矩虽低,要守住却也是不易。”   “待学会了这盘炕的手艺,今年你们在这离石县中帮人盘炕,明年可能就要去往太原府甚至更远,到时候我们离石县盘炕的手艺人也会被外县人所知,这中间若是出了一两个败坏名声的,将来谁还敢让我们离石县的盘炕人进自家宅院?”   那几人听了罗三郎前面那些话,马上就有些心潮澎湃起来,到太原府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去替人盘炕啊,那可是大片的空白市场,按罗三郎他们现在的工价,一个土炕两斗米,那么一个冬天下来,他们该得要挣多少粮食。   然后罗三郎后面那些话,也让他们明确了名声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就怕被一颗老鼠屎给搅了一锅粥啊。   “三郎此言有理,我等定当谨记。”马上就有人大声说道。   “我等定当谨记。”   “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拿的不要拿。”   “这就是规矩,谁要是坏了规矩,就是跟我们所有人过不去。”   ……   见这些人好像都已经下定决心的模样,罗用点点头,说道:“那你们几人就先随我去下一家脱土坯吧。”   第二日,罗用他们这个盘火炕施工队就分成了两个小队,林兴乐田勇田崇虎一队,另外又给他们安排了两名学徒,罗用自己带着几个新招的学徒工自成一队。   林兴乐他们几人这几日干活都十分卖力,甩开膀子盘火炕,就想着多挣几斗米回家过年,这一个火炕可是两斗米啊,盘那十个火炕,一亩地的产出就有了,平日里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   罗用干活比不上他们几个,带徒弟却很有一手,他一个人领着几个新手,干活也不见得比林兴乐他们那边慢,等这几个徒弟都成了熟手,那速度嗖嗖就上去了。   从一个组分成两个组,从两个组又分成四个组八个组,后来罗用干脆都不用干活了,只要背着手在城里四处逛逛,看看他那些徒弟劳动成果就行了,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提点意见,到后来就尽表扬了。   这些天离石县中着实热闹,家家户户都在盘火炕,有钱的人家就从挑夫那里买几担泥,请罗用他们的盘火炕小队上门施工。   没钱的就自己到城外挖些泥回来,按罗用他们盘出来的火炕的模样照着做,实在做不出来的,就找罗用拜个师,去替他摔几天土坯,再给他打几天下手盘几个土灶,技术立马就出来了。   ·   腊月廿八,太原府,陈宅。   刚刚得了快脚的仆役来报,说去岁出门游学的小郎君回来了,这会儿已快到城外,家中众人闻讯,忙出城去迎。   这可是他们家的独苗苗,两代单传,如今就指着他开枝散叶了,可他偏学人家要出去游学,这会儿听说人终于回来了,这还哪里坐得住,赶紧就出城接人去了。   在城外顺利接到了人,一家老小久别重逢,大家都很高兴,那刚刚远游归来的小子跟他爷爷奶奶说:“阿翁阿婆,我这回替你们寻着了一个好物件,料想你们见了必定十分欢喜。”   “是甚物件?”老太太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问道:“可是从别处寻来的特产?”   “也是赶巧了,在离石县刚好被我给遇上。你们几个过来一下。”那小子说着就冲他身后随行那几人招了招手,人群中立刻走出来两个黝黑黝黑的汉子,给钱的就是大爷,这位爷说让过去,他们自然就过去了。   “……”老太太眼里尤还挂着泪水,脸上表情僵住,这是……什么地方的特产? 第15章 搓毛线   待陈家那新炕盘好了,老爷子老太太就都窝在炕上不肯下来了,还差遣仆役们请了许多相熟的老人过来,又备下一些吃食点心,请人来他家体验火炕的温暖。   那陈老爷子陈老太太都是极宠孙儿的,太原城中不少人都说他们这孙儿文不成武不就,都被家中长辈宠坏了,是个不能成事的。   这回乖孙给他们弄了这样好的一个物件,自然要竭力宣传,一方面是为了给乖孙刷形象,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显摆了,瞧瞧我家孙儿多孝顺,给我们弄了这么好这么暖的一个火炕,你家孙儿怎么样?   去陈家体验过火炕暖冬一日游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心里自然是很羡慕的,陈家那孙儿怎么样暂且不说,他家那火炕着实是暖啊。   于是之后几天,就陆续有一些人家差人到离石县去请盘炕师傅,那离石县穷归穷,距离太原府却并不算十分远,从太原这边过去,先经汾阳,再到离石,总共不到四百里地,跑马的话,几日也便到了。   至于说等他们把人接到了太原市,时间已经到了正月里,今年冬天已经过去一多半,那谁管,反正能暖一天是一天吧,都这把岁数了,也不是个个都能活到下一个冬天。   而被那陈家小郎君带来太原府的那两个黝黑壮汉,这回自然是占尽了先机,之后的日子里,业务就没断过,请他们过去盘炕的还尽是一些高门大户,激动之余,他二人也始终没忘记罗用当初说过的话,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拿的不要拿。   那些雇主之间其实也有交流,见此二人这般举止,私底下也是称赞过几回的,工钱给得爽快,也很放心把他们介绍给相熟的人家。   ·   离石县这边,罗用他们早早的就带着这些天挣到的钱粮,还有不少城中住户送给他们的礼物,回西坡村过年去了。   回程坐的是林家的牛车,听说他们今日回村,林大郎今日一早就赶着牛车往县城来了,林五郎最近在城里赚得了不少钱粮,他们全家都能过上一个好年,赶车过来接接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这几日的收入,几人商量以后决定,所有钱粮加起来,一半归罗用,另外一半他三人分,其中田崇虎年纪小干得少,自然又要少分一些。   另外还有一些教人盘炕所得的谢礼,以及他们帮人盘炕的时候,主人家有时候也会另送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谁得的便归谁,不用说,罗用收到的东西是四人之中最多的,另三人加起来都没他一个人得的多。   出城的时候,走的还是当初进城那条路,路两边还是高高低低的土坯房子,这离石县城,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富足繁荣的地方,只是这一次,这些相同的景物看在罗用眼里,却多了几分亲切。   就算是贫困萧条,比不得外面那些繁华的大城市,但这里是罗三郎的故乡,也是他罗用的故乡。这离石县城,是曾经的罗三郎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现在的罗用来到这个时代以后,见到的第一座城。   他们出城的那一日,风不算很大,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这样的天气在冬日里很常见,却也不太适合出门。   许多城中百姓得知罗三郎他们今日要回西坡村,纷纷出来送行,还有一个小娘子匆匆忙忙从旁边一个巷子口跑过来,往罗用怀里塞了两双布鞋,然后匆匆又跑开了,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罗用笑着把鞋子收好,并没有多说什么。这小姑娘他知道,她哥她爸都跟罗用学了盘炕,罗用见过她几回,每回看过去,见到的都是一个红脸小丫头。   小姑娘大约是动了春心,对此罗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既没有刻意接近,也没有刻意疏离。   十四五岁,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就叫她梦一场又何妨,等时候到了,她自然会醒。罗永希望多年以后当她再回想起今天这一幕,面上依旧能够带着笑。   “三郎,你这是要娶媳妇了吧?”田崇虎那小子的情绪这几日有些过分的高亢。   “休要胡说,当心坏了那小娘子的名声。”罗用提醒他道。   “又装那老夫子模样。”田崇虎撇撇嘴。   说来也怪,他跟罗用相差四岁,自己长得快,不比那罗三郎矮多少,可这些天在城里,那些人个个都把罗三郎当成大人对待,而田崇虎,就被人当成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屁孩。   “你再乱说,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田勇对田崇虎说道。   “我晓得了,我不乱说了。”田崇虎老老实实答应下来,然后又道:“堂叔,我们年后再出来帮人盘炕吧?”就算在离石县接不到业务,他们还可以去其他县,还可以去太原府。   “不了。”田勇说道:“三郎说要教我们做豆腐,你忘了?帮人盘炕虽也能挣些钱粮,到底不如在村里做豆腐安心,东奔西走的,哪有在家里好。”   “也是。”田崇虎道。在村里做豆腐卖,也能看着他妹妹,田崇虎还是担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他爹妈会把妹妹卖给别人做小丫头。只不过要做豆腐的话,以他们家那种情况,八成竞争不过村里其他人,哎呀愁啊……   这一路要坐好几个钟头的牛车,林大郎林五郎他们有说有笑十分高兴,田勇和田崇虎这对堂叔侄也挺有共同话题,罗用倒是没怎么说话,抱着一个麻布大口袋一路傻乐。   这口袋里头装满了一团一团软乎乎毛茸茸的羊绒,罗用从一个请他们盘火炕的人家那里弄到的。   那家人原本弄了这些羊绒过来,是打算絮到被子里当被芯,罗用帮他们盘了火炕以后,这家人对羊绒被的需求就没有之前那么迫切了,听罗用说想从他们手里匀一些羊绒,很爽快就答应了。   罗用自打穿来这里,就没少见罗二娘她们搓麻线,那些麻质纤维,经她们的手搓出来的麻线,都可细可软可结实了,以那样的手艺,要搓几团毛线出来,那还不就跟玩儿似的。   早前他翻空间里面那几台电脑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些关于用天然植物染色的内容,这时候就可以用上了。   搓好毛线再染上颜色,然后就可以用来打毛衣了,这个罗用自己就会一点,从前罗奶奶在家里打毛衣的时候,罗用没事也跟着打过几下。   罗用到时候只要把大概原理跟罗大娘罗二娘说一说,相信以他那两个姐姐的心灵手巧,一定是可以打出毛衣来的。   罗用第一个想打的就是高领毛衣,大冬天的怎么能没有高领毛衣,相信只要他能把东西做出来,唐朝人民也一定会爱上高领毛衣的。   到时候无论是穿短褐的穿长袍的还是穿深衣的,那里面都可以搭配一件高领毛衣嘛。只要想象一下士族学子们,里面一件高领毛衣,外面一件交领长袍,昂首阔步走在大道上的场景,罗用就忍不住乐呵。   还有那些喜欢骑马闲逛的五陵少年,也可以试试高领毛衣嘛,马背上很冷的。还有那些四五点钟就要爬起来上朝的官员,也是不容易,另外,听说皇帝一家住着的太极宫也是冬冷夏炎啊……   高领毛衣,羊绒秋裤,嘿嘿。   ·   听村人带话回来说,三郎他们今日归来,罗二娘她们一早就在家里等着了,早早就把三郎那屋的炕头烧上,还包了他爱吃的豆腐角子。   四娘五郎往他家旁边那个小土坡爬了好几趟,就等着阿兄给他们带好吃的回来。只二娘却有些忧心,那县城虽好,到底不是自家,三郎这些日子在外头,不知瘦了没有。   好容易等到林家那辆牛车行到院前,姊弟几人跑出去一看,却见罗三郎正抱着一个麻布口袋,躺在牛车里呼呼大睡,身上还盖着许多布料皮毛,据说那都是城里的人给三郎的谢礼。   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人叫醒,罗用眯着眼睛看着众人,一脸呆样。二娘见他睡得脸上红扑扑的,气色很不错,进城几日非但没瘦,倒像是长了一些肉,心里挺高兴,又见他一副没睡醒的蒙样儿,就叫他回屋继续睡。   罗用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他现在这个身体才十四岁,正应该是多吃多睡长身体的时候。   前些日子熬夜熬多了,往后最好还是不要那么干,他还想多长几公分呢,不想长成矮冬瓜,也想多活几年,不想当短命鬼。   这一趟进城收获不小,如今家里头肉也有了粮也有了,钱也攒了些许,终于可以安下心来过日子了。   拿个木棍去灶房,将那些酱缸挨个搅一遍。   听说这酱得晒,晒出来的酱比阴出来的酱更香,可外头那冰天雪地的,拿到院子里放一个晚上,酱缸都得冻上,这会儿别说用木棍搅,就是用石头砸也不一定砸得动。   这批大酱和酱油究竟能不能做得成功,罗三郎很是忧心。   吃过早饭,罗用就把他那一口袋羊绒拿了出来:“阿姊,你帮我把这些搓成毛线可好?”   “毛线?”二娘疑惑道。她从来只听说过麻线丝线,没听说过毛线。   “用羊毛搓成的线,自然就是毛线了。”罗用笑道。 第16章 他就是罗用   这一次离石县之行收获颇丰,有了罗用带回来的这些东西,罗家这些大孩小孩着实过了一个好年。   最高兴的莫过于罗二娘了,想想之前那小半年时间,那又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算着家中一日少过一日的钱粮,她心里都愁成什么样了。   若真按村人说的,把弟弟妹妹送去给人当奴仆婢女,从此可就成了贱籍,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若不那样做,难道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家中?   哪曾想三郎这才醒来两个多月,家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景象,现在她们不仅吃得饱住得暖,每日里还能有些收入。   卖腐乳的收入很稳定,虽然他们家院子现在看起来不如村子里那些卖豆腐的人家热闹,但实际上挣得并不比他们少,腊月廿五那一日,罗二娘她们还做了许多许多鸡蛋糕,换来不少粟米和铜钱。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九,五十……”这几日,闲来无事的时候,罗用就教四娘五郎他们学数数,为了最大程度地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罗用就直接拿家里的铜板给他们数。   五郎很逗,每次给他五十文钱,他都能给数出六十文来,罗用就在一旁笑眯眯听着,偏还不肯出声提醒他,数完了就跟他说不对,叫他再数一遍,再数,还是六十文。   四娘比五郎年长两岁,对数字又比较敏感,一百以内的数数早就难不住她了。   罗用这几天都是给她一簸箕豆子,再给个小棍,让她用这些东西练习写字。四娘耐性差点,也不太爱写字,每次写着写着就开始拣豆子,很快那一簸箕豆子都给她拣得干干净净了。   “三十九,五十,五十一……”五郎还跟那儿数着呢。   “三十九后面怎么就五十了?”四娘终于听不下去了,刚刚她还假装自己在认真练字来的。   “三十九、三十九,四十,四十一……”五郎总是纠正过来。   “阿兄,我肚子饿。”四娘对罗用说道。   “想吃什么?”罗用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粘豆包,要沾糖和豆面。”四娘道。   “就你会吃。”二娘笑骂道。她这会儿手里头正搓着毛线,这么软乎的羊绒,在他们这里也是比较难得,头一回搓毛线,她做得十分小心细致。   “那你出去拿豆包进来嘛,我要两个就行了。”罗用说着递了一个大大的海碗到四娘手里。   “我也要两个。”二娘也道。   “我要四个。”五郎说。   “啊呀,呀……”下边那两个小的流着口水咿咿呀呀。   “汪汪!”麦青和豆粒儿表示它们也要吃。   四娘实在嘴馋,也不管外头刮风下雪的,抱着粗陶碗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就从外头装了一大碗冻得梆硬的粘豆包进来,将它们放在炕头那灶上蒸着,顺手又在下边添了一把火。   五郎这时候也把装红糖和豆面的坛子给抱了过来,又取来一个大陶碗,用调羹取了一些豆面和红糖搅在一起。待锅里的豆包蒸好了,姐弟几个一起就用这碗里的红糖和豆面沾着粘豆包吃,又香又甜,又粘又糯。   村子里那些忙碌了快一个月的人家,这时候也都纷纷闲了下来,年后这些天也没什么人到西坡村来买豆腐,预计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生意才会开始回暖。   田崇虎又跑罗家来问了一回,问罗用什么时候肯教他们做豆腐,罗用说叫他们十六那一日再过来。   听大娘她们说,前些日子村子里有一个出嫁的女儿总带着她男人回娘家帮忙做豆腐,然后村里其他人家就都有些紧张起来,甚至还有人直接对那家人施压,要求他们不能将做豆腐的手艺传给出嫁的女儿。   罗大娘还说,最近在林家那边,最得林老太太的心的,就数林二郎。   当初林五郎在家里盘了一个火炕,狠狠馋了林老太太一把,然后自己就跑城里去了,后来还是那林二郎得知了自家老母的心思,跑城里找罗用他们学了盘火炕的手艺,回家给老爷子老太太盘了一个,然后这段时间以来,那老太太就直说还是二郎最孝顺。   罗大娘还说,乔俊林他舅舅发达了,这些年经营下来,终于在长安谋得了一个官职,虽然只是九品官,但对于眼下的寒门子弟来说,已经十分难得了,何况还是京官,只要经营得当,将来还会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乔俊林这个舅舅跟乔俊林的生母从前的感情是很好的,后来乔俊林的生母去世,他也一直留意着这个外甥的情况,这几年虽人在长安,对于林家那些事,多少也是有所耳闻,这一次他就托人带信过来,说是想把乔俊林带去长安培养。   对于这样的事情,乔家那边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刚好他们乔家近年也出了一个当官的,若是能跟乔俊林他舅舅那边拉上关系,自然也是很有好处。   说白了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乔俊林他老子说不,当然他也没有想要拒绝的意思,这儿子跟后母所出的几个弟弟妹妹不能好好相处,一直放在乡下也不是办法,若能被他舅舅带去长安,自然是最好的,这样一来,对于他的生母,自己也能少些愧疚。   ·   让罗用没想到的是,乔俊林那小子在离开之前,特地还跑到罗家院子这边,跟罗用道别。   听说这小子过年那几天是回家了的,这时候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那天傍晚刚好也没下雪,几阵北风吹过后,原本黑压压的天幕被吹得有些泛白,气温一下子也变得很低很低。   “哪一日出发?”站在自家院门前面,罗用一时也不知要和对方说些什么,叫他进屋坐会儿,他也不进去。   “元宵节过后。”乔俊林站在院外比罗用略低的位置,微仰着头说道。   “元宵节那日你可还在村中?”罗用问他。   “……”乔大郎顿了顿,说道:“在。”   其实家里那边是叫他早些回去,在家过完元宵节,然后再安排他去长安的事宜。   “既然在的话,那就来我家帮忙做鸡蛋糕吧。”罗用说道。腊月廿五那回他家的鸡蛋糕卖得特别好,正月初五相对少做了一些,但也都卖完了,十五这一次,估计买的人又会增多,罗用打算多做些。   “……”乔俊林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罗用半晌,然后捏了捏拳头,转身便离开了。   罗用站在院门口哈哈笑出声来,一边还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十五那日,莫要忘了。”   “……”乔大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看着少年郎离去的背影,罗用想起当初他刚来西坡村的情景,这小子不错,颇有些韧性,也不爱偷奸耍滑,罗用看着还挺顺眼。   乔家那些事,对罗用这种两世为人的家伙来说,也许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乔俊林来说肯定就不是那样,不仅自身被发配到了乡下,就连陪伴他成长的婢女也被逼得险些没了活路。   他大约已经做好了自力更生的心理准备,只是这世界之大,天地茫茫,何处能有他的立身之地?   对于乔俊林的处境,这个少年的彷徨和不安,罗用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是没有多说而已,那些说在嘴里轻飘飘的话语,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在罗用的生命中,也曾有过一段艰难的岁月。   他小时候被人拐卖,卖给一对未能生育的夫妻。听说有不少家庭在买了小孩以后都会好好对待,只可惜罗用并没有那样的运气。   他记得自己有一次被叫去井边打水的时候,低头看着那水井中荡漾着的水波,和水面上轻轻摇晃着的那一抹亮光,心里就有点想要跳下去。   当时的罗用还年幼,心中并无多少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无多少对于生命的眷恋。   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太慢,每天都很难熬,他知道只要长大了情况就会有所改变,然而成长的道路,却又是那样的漫长……   后来那个贩卖人口的集团好像被连锅端了,很多小孩都被送回到原来的父母那里,罗用因为被拐的时候还太小,自己基本没有记忆,当初贩卖他的那些人,也说不清楚他的由来,之后他就被暂时安置在了福利院。   再后来,他就被罗奶奶领养了,头一回见那个一脸严肃的老太太的时候,罗用并没有对自己将来的被领养生活有多少期待。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十分严肃刻板的老太婆,其实特别好相处,两人一起生活了十五六年,她从未对罗用高声说过话,更别说动手了,每当罗用不懂事的时候,老太太就会用她特有的平和刻板的语气告诉他,那样做不行,为什么不行,以及有可能带来的恶果,一样一样全都跟他讲清楚了,一次没用,她还会告诉他第二次,第三次……   还记得当初刚去罗奶奶家那会儿,罗用特别嘴馋,那老太太一天能给他煮四五顿,还一直跟他说,想吃什么就说出来,人都是因为没得吃才嘴馋,吃多了自然就不谗了。   所以罗用现在对待家里这几个小娃娃,也是这样的态度,不就是嘴馋嘛,那就吃呗,吃到不谗为止。   说起来,罗用原本也不叫罗用,这个名字是在被罗奶奶领养之后,重新取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处。直到这一次穿越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就是罗用,无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七世纪,他就是罗用,不是别人。   这些日子,将那少年的彷徨和成长都看在眼里。   相对于罗用儿时的经历,乔俊林那小子几乎都能算得上是个幸运儿了,只是他自己却并不知道,罗用也不打算告诉他。 第17章 唐朝小商品   乔俊林前一天刚跟罗用说了他要在西坡村待到元宵节以后再回城里,后一天就被他爹安排过来的奴仆接走了。   不走还能怎么样,老仆领了命令过来,带不回他家小郎君,回去必定是要受罚,加上林家这边也极力劝他早些回去,为几日后的出行做准备,往后若再想过来玩,随时过来便是。   “于是他就走了?”罗用抬了抬头。   “如何能不走。”罗大娘微叹了一口气。   “也是。” 罗用低头继续挑拣笸箩中的麦粒,这年头的麦子个头小,坏粒瘪粒也多,还特别容易长虫子,不过香味倒是很浓。   说起来,林家当初之所以能把乔俊林带回来,好吃好住地供着,还不是看在乔家的脸面,为了卖人情给那些人,要不然他们凭什么,难道是嫌自家粮仓里的粮食太多了?   现在乔家既然说要把人接回去,他们自然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说白了,乔家那边一发话,林家这头也就没有了乔俊林的位置,他是不走也得走。   “那个叫阿枝的呢?”罗用又问了一句。   “一起走了,听说要跟乔大郎一道去长安。”大娘说道。   “那倒是不错。”罗用说。   “富贵人家也不是处处都好。”二娘这时候插了一句。   她这时候正坐在炕头练习打毛衣,前几天她见罗用用两根小棍将那毛线缠来绕去,后来竟然编出一小块布料一样的东西,二娘看得新奇,也上手去试了几下。   她在手工方面有些才能,脑子也不笨,摸索了几次之后,就有了一些心得,罗用跟她说,只要她能给自己编出一双毛线袜子来,自己就给她买一个银簪。   “要甚银簪。”二娘心里高兴,却并没怎么把银簪的事情当真。   在这年代,银子还是很稀罕的,一般也不作为货币在市面上流通,寻常农户家里连铜板都没几个,别说什么银子了。一两银大约就要用一千五六百个铜钱去换,一般人家哪里买得起银簪那样的东西。   不管什么银簪不银簪,这个毛线袜还是要织的,若是真能被她做出来,她们家兄弟姊妹几个,冬日的时候脚上就不用挨冻了。   “到哪里也是一样。”大娘顺口接了二娘那话。   “阿姊在林家过得可顺心?”二娘担心道。   “虽不能事事顺心,日子倒也过得。”大娘笑道。   大娘这几日说要过来帮罗用他们做鸡蛋糕,几乎日日都往这边跑,林家那边倒也不拦着。只要每到逢五那日,罗大娘能带些鸡蛋糕回去,林六郎就很高兴,他高兴了林母就高兴,林母高兴了林父也就没意见。   横竖就在一个村子里,来去也没几步,村人之间也都很爱串门,这年头家里又没个娱乐,谁没事成天闷在屋子里,就是干活,也喜欢找几个相熟的凑到一处,一边说话一边干活。   在院子外头,四娘五郎这会儿就看着他们家小卖部,别看五郎平日里那样,实际上就是个财迷,全家人就数他最爱在这个小卖部待着,看到别人家拿过来买东西的铜板米粮,他就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在一旁瞅着,等人走了,他就要数一数铜板,看一看瓮中的粮食又高出来多少。   四娘也爱看小卖部,不过罗用瞅着,她应该是比较享受杂货铺小老板这个身份,乐意在村里那些小孩面前显摆。   这边的炕头上也是烧得暖暖的,没人买东西的时候,姐弟俩就数会儿数写几个字,要么就逗逗小狗,另外炕头上还孵着几个鸡蛋,他俩不时就要过去看看,翻两下子。   “四娘,给我夹五块腐乳。”这时候店里进来一个跟罗五郎差不多大的小子,个头小小的,看着倒是机灵得很。   “我先看看你的米。”罗四娘老神在在地接过他递过来那个小小的布口袋,抓一把米看看,像模像样地点点头,然后又拿了米升出来量,这一量,她就不满意了:“怎么你每次拿过来的米都差一点?是不是路上吃了?”   “你才吃生米呢。”那小子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阿娘说了,现在城里头米都涨价了。”   “那你下回就不要拿米过来啊,直接拿钱过来。”四娘也是个尖牙利嘴的。   “阿兄说,柴禾也要。”五郎在一旁补充道。   “他们现在哪有时间打柴禾,每天搓麻线都搓不完。”那小子接过自家那陶碗,低头看了看,五块米黄色的腐乳这时候正躺在碗底静静地散发着香气,其中有一块比其它的都要小,他撇撇嘴又把碗递过去:“再给点汤汁嘛。”   罗三郎家的这种腐乳,小小的五块,就要用一升米去换,这还是在他们村里,听说有些人拿这个腐乳到城里去卖,一文钱也只给六七块,还不肯给汤汁,你若要了汤汁,就得少要一块腐乳。   在他们村倒是不用的,就算多要一点汤汁,也不扣腐乳。   这汤汁也是好物,前些日子他家吃完了他爹当初从罗家拿回去的腐乳,剩下来的汤汁,被他阿娘拿去炖了一次肉,那个肉好香的,他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所以现在他每回过来换腐乳,都得多要一点汤汁,拿回家以后倒进罐子里存起来,留着将来炖肉吃。   听那罗四娘说,他们家现在还收柴禾,可真好,从前他们村子里的人就算打了柴禾也没地方卖。   只可惜他爹娘实在太忙了,前些日子一直都忙着做豆腐,正月这几天没多少生意,他们又忙着搓麻线,要搓多多的麻线,拿去别人家换布匹回来,因为交税的时候不仅要交米,还得交布,家家户户都要交。   说到税收,罗大娘这时候也在跟罗用说这个事呢,让他别总叫二娘她们做些别的事,得多搓些麻线,家里若是有些积攒,就请人到家里来打一台织布机,也叫二娘四娘她们学学织布。   自己织布,总比拿麻线跟人换布划算些,再说将来等二娘四娘出嫁的时候,一说是个会织布的,人家也更喜欢些。   林家那边就有一台织布机,不过现在都是她那两个妯娌在织布,罗大娘刚嫁过去的时候,林母就让两个大儿媳教教这个新入门的媳妇,但那两人却不肯好好教,总说罗大娘手笨,学不来织布。   如今想起来,得亏当初没学会,不然现在哪能成天往这边跑,还不得留在家里织布啊,织布机那么大,又带不出来。   “会织布有什么好,织布机前面坐久了,脖子也不好,眼睛也不好。”罗用知她有些心结,于是故意这样说道。   “倒也是。”罗大娘刚刚还劝他打一台织布机呢,这会儿听罗用这么说,却又笑眯了眼:“她们两个既已跟你学得了这些个本事,也未必就得再学一个织布。”   几人说话间,外面先是传来一阵马蹄声响,然后又是几声低喝和马鸣。   罗用还当是马飞阳又来了呢。在他们离石县,养得起马匹的人家总共也就没几户,其中就数马飞阳和他最熟,前些时候他去县城帮人盘火炕那段时间,马飞阳就没少请他下馆子,然后罗用也给他家盘了几个大火炕,没要工钱。   “此处可是罗三郎家宅?”   罗用刚套上兔皮袄子从炕上爬下来,就听到一个健朗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趿着鞋探头一看,见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高额头高鼻梁,五官长得很端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英姿勃发的气势,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从院门看出去,能看到外面好像有两三匹马。   “此处正是罗宅。”罗用忙迎出屋去,这一看就是个大客户啊。   跑马的汉子和种田的农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这家伙要说自己不是从草原来的,罗用肯定不信。   “阁下可是罗三郎?”对方问道。   “正是,敢问客从何处来?”罗用几步走到近前,这才看到院外还有一人,来人总共三个,马匹三匹。   “鄙姓赵,乃是朔州人士,听闻此处有一名叫腐乳之物,滋味鲜美,特来采买。”对方说明来意。   “外面寒冷,先到屋内坐坐吧,穷门小户,赵兄莫要见怪。”罗用说着就把几人往自家小卖部引,那三匹马也被牵到了院内。   四娘五郎见他们几个进来,就抱着小狗鸡蛋找大娘二娘她们去了,那间屋子的火炕也烧得很暖,不过要注意别让小六小七把鸡蛋给压了。   罗用先是抱了一些秸秆喂马,然后才进屋招待那三人。   小卖部里面那三个汉子,这时候已经被火炕迷住了,炕头炕尾都被他们摸过一遭,就连角落里摆着的一个破口的坛子种着的几棵大蒜,都被他们好生稀奇了一番。   罗用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炕头上烧着的热水,坐在炕上和他们聊了起来。   照这些人的说法,赵家在朔州也是比较像样的人家,家里是做牲畜买卖的。   前些日子赵家大郎在机缘巧合之下尝到了一块腐乳,顿时惊为天人,然后大过年的就出门了,一路骑马来到了西坡村。   要是原主的记忆没错的话,朔州应该是在河东道北面,挨着大草原,这赵家既然是做的牲畜生意,想来是要经常跟牧民打交道……罗用马上就想到了羊毛。   前些日子得的那些羊绒,已经全部搓成了毛线,以罗二娘她们常年搓麻线的手艺,那么一口袋羊绒,没费多少时间就全部搓完了,现在正在试着织袜子呢。   当初那些毛线搓出来,罗用就想着染色,但这染色着实有些麻烦,染料价格也很贵,若是自己搜集,一点一点积少成多,也是不易,于是染色的事情只好先放一放。   毛衣配长袍的画面一时半会儿算是看不着了,罗用现在就想着,还是先把毛线袜子给弄出来,袜子这东西主要还是保暖,也不十分追求视觉效果,不管染没染色,只要保暖效果好,销路总不会太差。   他先前跟二娘说的,只要能织出来毛线袜子就给她买银簪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千万不要小瞧了一双袜子的力量,想想在二十一世纪,那一双双看着不起眼的袜子,不知养活了多少人,罗用越想越觉得,果然还是小商品什么的最适合他了。   “赵大郎,你们那边的牧民,可有剃羊毛的习惯?”罗用问道。   “剃羊毛做什么?”赵琛不解道。   “现下马上就要进入春季,近日可以先把羊毛剃下来卖钱,过几个月它又会长出来,也不耽误什么。”罗用笑道。   看来上回能在离石县弄到羊绒,也是他走运,那段日子他们每日出入别人家中,那些城里人家里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基本上也都比较清楚,所以才没有错过那些羊绒,那些羊绒都是清洗加工过的,主人家转给他的价钱也很低廉。   “那剃下来的羊毛谁要?”赵琛奇道,那玩意儿也能有人要?   “我要。”罗用笑眯眯地。   “当真?”赵琛睁大了眼睛。   “当真,清明以前的羊毛,十斤羊毛换一斤腐乳,可好?”罗用一脸高兴地说道。   赵琛:还以为买腐乳要花很多钱,现在这情况,怎么想都感觉自己好像是遇到冤大头了啊……   罗用:进货不花钱,用些腐乳就搞定了,真好。 第18章 羊毛换酱   为了紧紧抓住这个羊毛货源,罗用还在他们面前展示了一下自家刚刚做成的大酱。   “此为何物?”   跑马的汉子们现在还不明白大酱的妙处,只觉得隐隐有些香气飘出来,只是那卖相吧……黑乎乎的,软乎乎的,没点胆量的还真不敢下口。   “诸位尝过便知。”   罗用笑眯眯的,摞起袖子,给这几个远道而来的顾客做了三碗炸酱面。   他家那陶锅虽然不算十分耐热,但是用来炸个酱倒也没什么问题,往锅里挖一坨年前熬好的猪油,再切几个葱头放下去,烧到猪油化开,葱头的香味飘出来以后,就把小桌上那碗酱给倒了下去,登时那酱香就飘了满屋。   盐就不用放了,人生第一次做酱,还没赶上季节,怕坏,保险起见,罗用当时就往里头放了很多盐,这一批的大酱和酱油都做得很咸。   至于面条,也没舍得用精白面,就用自家吃的全麦面粉。脱壳的小麦粒连皮带肉一起磨,磨完再过一次筛就成了。这样的面粉看着就不白,和成面以后更是一股土色,吃着却是不错的,这年头的小麦香味很浓。   “诸位请,拌一拌便可食用。”罗用将三碗淋着浓稠酱汁的手擀面推到三人面前。   “咕嘟!”有人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口水,声音很响。   那赵琛拱手道过一声谢,然后便抄起筷子埋头苦干起来,那两名随从也是紧跟节奏,半点都没落下。   看那三人吃得头也不抬,罗用又从炕头那陶罐中摘了几片蒜叶下来,坐在小桌前细细切了,将它们分别放在三个陶碗中,再往里面舀了一些锅里的面汤,推到那三人面前。   主仆三人吃完了各自碗里的炸酱面,咂咂嘴,很是有些意犹未尽,一口将面汤饮尽,只觉浑身舒泰,忍不住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们来西坡村之前,就听人说过,这罗三郎原是个读书郎,今日一见,果然与别个不同,瞧瞧人家这小日子过得,暖呼呼的炕头上坐着,香喷喷的面条吃着。   “此为何物,价钱几何?”赵琛端正了一下坐姿,指了指桌面上那个还剩下小半碗大酱的粗陶碗询问道。   “这是我刚刚做成的大酱,价格和腐乳差不多,若是用羊毛来换,十斤羊毛换一升酱。”罗三郎依旧是那一幅笑眯眯的模样。   “好!我等这就回去运羊毛过来!”赵琛大手一拍桌面,当即就要动身回朔州。   “这时节若是给羊剃了毛,怕它们熬不到开春。”罗用忍不住在心里喊一声造孽啊,这一笔买卖不知道要坑了多少羊。   “无妨,若是养不住,杀了吃肉便是。”赵琛浑不在意地说道。   “也是。”罗用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别看对方是个跑马的汉子就以为他们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毕竟也是生意人。这赵琛说得大方,罗用猜想他应该还是会尽量在屠宰前才给山羊剃毛。   虽说那羊皮也能做袄子,但也不是每头羊的羊皮都好用,再说羊皮袄子那东西也没多少值钱,本地市场毕竟有限,外地人也没多少爱穿,外地市场基本上没指望。   罗用也知道很多时候,屠户把山羊屠宰之后,把羊毛一刮,剁了就卖,并不剥皮。很多人买了羊肉回去,也是连皮带骨头放到锅里煮熟了吃。   所以羊毛这东西,照理说在他们本地应该也能搜集到一些,只是不如对方货源充足。   至于那羊毛的用处,罗用目前就想出来几样,羊绒可以用来搓毛线织袜子衣物,粗一些的羊毛,他打算试着做做羊毛毡,若能给那些羊毛染上颜色,再做成色彩鲜艳的羊毛毡地毯,应该能有市场。   这年头的人一般都不用高脚桌椅,而是在地面上铺个草席之类的东西,再在上面放个矮桌,人就席地而坐。当然,在离石县这一带,那些已经学会盘炕的人家,现在都已经把矮桌搬到了炕面上。   除了羊毛毡,罗用还打算挑拣出最粗的一些羊毛,用来做刷子,最近他在自家磨面的时候,没个刷子就感觉十分不便。   也许到时候他还可以试试做些牙刷出来卖,没有牙刷也很不方便啊。   说实话,从二十一世纪穿到七世纪,不方便的地方那真是多了去了,也就罗用不是个娇贵的,要是换个没吃过苦的,估计早就哭着喊着说要穿回去了。   赵琛三人到底还是在西坡村住了一晚,就住在距离罗家院子不远的姚家,他们家没有待嫁的姑娘,住几个青年男子进去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说起来,姚家那老爷子近来也是有些变了,自打他家二郎没了之后,村里人就没再听过他骂人的声音了。   前些时候姚大郎又从罗用这里学了做豆腐,现在他家除了做豆腐卖豆腐,还另建出几间屋子,供外村人留宿,赚取一些食宿费用。   听说姚大郎在他们十里八乡也是块香饽饽,原本人品相貌就都不错,现如今家里收入也不错,加上姚老爹也不骂人了,当爹妈的都愿意让自家闺女嫁入这样的人家,小娘子们也挺愿意。   只不过那姚大郎和姚二郎兄弟感情很好,过了这么久,也还没从当初那件事的阴影当中走出来,短时间内怕是无意婚娶。   和姚家那边一比,他们罗家这几个就有些没心没肺,爹妈都没了,如今这日子竟也过得十分和乐。   也是当初那几个月着实过得不容易,好容易熬过来了,如今这衣食无忧的日子就显得分外珍贵。   赵琛三人在离开西坡村之前,不仅从罗用这里买了不少腐乳和大酱,还从姚家那边买了一些豆干和冻豆腐,只可惜这一路颠簸,嫩豆腐是带不回去了,马背上也驼不了太多东西。   ·   正月十四那一日,冷清了半个月的西坡村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这其中许多人都是冲着罗三郎家那鸡蛋糕来的。   明日刚好就是元宵节,很多小贩都瞅准了这个商机,打算明日一早就背着鸡蛋糕往离石县城去卖,于是提前一天过来,当晚留宿在西坡村。   十五这一日,罗用他们起得很早,半夜两三点钟就起来了,又是打鸡蛋又是煮枣子的,忙活了不多会儿,罗大娘和林五郎也过来帮忙。   没多久,四娘五郎闻着香气也从自己屋里过来,两人都是一脸的睡意,偏偏对吃食又十分执着。   “你去那边看着六郎七娘,等鸡蛋糕蒸好了我喊你。”罗用给五郎塞了几个枣子,叫他去看着那两个小的,至于四娘,她就留在这边帮忙吧。   “哦。”五郎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倒是很听话。   “把麦青豆粒儿都带回去。”罗用伸手摸摸他的脑门。   “麦青豆粒儿,走了。”五郎扬了扬手里那几个枣子,那两只小狗汪汪就跟了上去,这俩也都是吃货,刚刚要不是它们闻到了香味就开始在炕头上折腾,四娘五郎也不能醒这么早。   屋里头点着昏黄的油灯,灶头上冒着蒸腾的热气,阵阵甜香从罗家院子飘出。   第一批鸡蛋糕还未出锅,就有人上门来等了,罗用把自家小卖部那炕头烧上,叫他们都在那边等。   几个小贩裹着袄子坐在热炕头上,倒是一点都不冷,就是心焦罗三郎那鸡蛋糕怎的还不好,若不能早些出发,等他们走到城里,时间怕就要过午了。   过来等鸡蛋糕的人越来越多,第一锅鸡蛋糕端出来的时候,这些人几乎就是用抢的。   罗用在前头卖糕收钱,二娘大娘他们继续在灶房里烧火做糕,一直忙到过午,买糕的人才渐渐少了。   从凌晨忙到这会儿,几人都是累得够呛。罗用留罗大娘和林五郎吃饭,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他二人回林家怕是也没什么吃的。   之前他们都吃过一些糕,又接连闻了十多个钟头红枣鸡蛋糕的甜腻味儿,这时候罗用就想吃点清淡的,估摸着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于是就让二娘放些米粥下去熬煮,自己拿碗去小卖部那边夹了几块腐乳。   小卖部那边,这会儿是四娘五郎在看着,家里这两个小的还是很能帮忙的。   “五郎,你去姚大郎家换一块嫩豆腐回来吧。”罗用喊五郎跑腿。   “哦。”五郎应了一声,另一边,四娘已经打开矮桌边那个陶瓮,从里面舀豆子出来了。   一块嫩豆腐要用一升豆子去换,那豆腐挺大一块,能有成年男人巴掌那么大,也挺厚。姚大郎是个干活仔细的,他家豆腐品质稳定,而且一直也都比较大块,罗用他们偶尔想吃豆腐自家又没有做的时候,就去他那里换。   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几块腐乳,一碟小葱拌豆腐,几人都吃得很香。   说起这小葱,自打罗用开始在家里卖起腐乳,常常都要买很多粗陶罐放在院子里,偶尔也会碰到一些品质不好的或者是磕碰了的罐子。   罗用拿了几个不好的罐子,在里面装上土,再埋些葱头蒜头进去,十来天过去,长了一些葱叶蒜叶出来,偶尔掐几根下来放到菜里,倒也不错。   “原来豆腐竟还可以这样吃。”林五郎很喜欢那一碟小葱拌豆腐,白嫩嫩的豆腐沾着酱汁,还有葱花点缀,又好看又好吃。   “等一下你们也带些酱汁回去吧。”罗用也夹了一块豆腐,他这回的酱油做得不算很成功,不如记忆中那样香鲜,但也不算失败,用来拌个豆腐什么的,也还不错。   罗用猜想应该跟季节有关系,没晒够太阳,香不起来,而且现在应该也还没够火候,等再放上几个月,说不定会变香一点。   “……”林五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小葱拌豆腐的滋味着实不错,他想回家做给耶娘尝尝。   罗大娘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管自己吃饭。这林兴乐着实是个孝顺的,事事都想着爹娘,只可惜他爹娘事事都得想着别个先。虽说做人儿女不应这样计较,林父林母也无甚亏待自家孩儿的地方,只是她这个做人妻子的,自然是更心疼自家丈夫。   十五这一日忙过去了,十六一早,先前说好要来罗家做工的村人们,早早就都到了。   说是帮罗用做工一个月,到时候罗用就教他们做豆腐的法子,实际上这些人里头,应该也是有人已经知道了那个所谓的豆腐引的秘密。   只不过若是不来罗用这里做了这一个月的工,便觉有些理不直气不壮,就好像白拿别人家东西一般,村人之间,怕是也有话说。   “你们也知晓我现在并不怎么做豆腐,只在做腐乳那几天才做些。就是如今家中物件多了,就有些放不下,所以打算在后院再建几间土坯屋子。”   罗用的计划是要在后院,靠着院墙建一圈屋子,粗略算了算,约莫能建八间。另外还有原本这几间屋子旁边和围墙的位置,也打算建了土坯房,至于当初那个做豆腐的棚子,自然是要拆掉了。还有他家小卖部那个草棚,也要换成土坯房。   说起来工程量不少,不过有这十几个人,一个月时间也差不多了,实在做不完,大不了他到时候再花钱请人。   “也未必非得做满一个月时间,只要把房子建好就成。”为了鼓励这些人的劳动积极性,罗三郎又说道。   这些人本来也就是想早早做完工,早早开始在自家做豆腐卖,这时候一听只好把房子给罗三郎修好了,未必非得做够一个月,一个个的也都是比较高兴。   说起来,这些人之所以个个都能有这么高的觉悟,某些人就算明明已经打听到豆腐的做法,依然还来给罗用做工,倒也并不完全因为他们每一个都有那么高尚的品格。   怕被人说闲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毕竟这罗三郎不简单,先是教给村里人做豆腐之法,后来自己又在家里做出了腐乳豆酱这些东西,万一将来哪一天做豆腐的方法烂大街了,罗三郎又决定要教给大家做腐乳的方法了呢?   将来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总之,村子里但凡有点想法的,都不想在这时候得罪罗三郎。   这时候见罗三郎也是爽快,说只要帮他把屋子建好了,就当他们做满了一个月的工,于是这些人就想着,甩开膀子干了,早一日帮他把屋子建好,自己就能早一日回家做豆腐赚钱。   这一院子的人很快就都忙碌了起来,去挖土的去挖土,和泥的和泥,脱坯的脱坯,还有几个人专门负责整地挖地基。   罗用见田崇虎也夹杂在人群中忙活,十来岁的娃娃,站起来还没有锄头高,于是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干啥?”田崇虎一抹鼻子,好像还不高兴罗用打扰他干活。这回他能来罗家学做豆腐,也是罗用发话,要不然他老子自己就过来了。   “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有别的事安排给你。”罗用对他说道。   “谁说我帮不上忙啊?”田崇虎立马就炸毛了:“我都帮人盘过那么多土炕了,脱坯技术很好的!”   “之前你不是说想跟我赊一些腐乳出去卖?”当初他们一起在城里跟人盘火炕的时候,田崇虎就借机跟罗用提过这个事。   “那怎么了?”田崇虎问道。   “你过来,我跟你说。”   “什么?”   “这回这个事吧……”   “你是说……”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哦哦……”   然后第二天中午,离石县中就有人见着几个半大小子背着东西在城里喊:   “羊毛换酱嘞,大酱,一斤羊毛换一合酱。”   “羊毛换腐乳嘞,一斤羊毛换两粒腐乳。”   那个大酱什么的,大伙儿都还没怎么听说过,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好吃不好吃,但腐乳大伙儿都是认识的,基本上都吃过,除了个别不爱吃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很喜欢。   听说还有一些人极其爱吃腐乳,顿顿都要有,饭桌上没有腐乳,吃饭都不香,甚至还有人买去吃着玩,就跟小孩儿吃糖似的,有事没事就要在嘴里含一块。   这时候有人在街上喊着羊毛能换腐乳,大伙儿纷纷都表示很遗憾,早知道就应该搜集一些羊毛放在家里。   只那每日里屠羊卖肉的屠户,听了这个事以后十分高兴,心想自家以后必定是不缺那腐乳吃了,不止是他高兴,他们全家老小都很高兴。   当天下午,又有跟他约好的村人要赶两头山羊过来。   屠户难得心情这么好,自己跑到城门口去接,结果双方一碰面,那屠户睁大了眼睛一看!那两头羊身上哪里还有毛,都是光溜溜顶着一张皮,在这大正月的冷风中抖啊抖……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计量单位,不知大家会不会有被弄迷糊的地方,我们一起来整理一下吧~   10合=1升,10升=1斗 10斗=1斛。   另外还分大斗小斗大升小升这样,大斗大升多用于粮食,小斗小升多用于酒水以及一些比较精贵的物件,大约是这样吧。   然后,这些都是体积单位,而且同一个单位,在不同时期,也会有大小变化,也就是说同样都是米斗,某些年头的米斗大一点,某些年头的米斗小一点。   按我百度来的资料,唐朝来说,1斗米约等于6.25公斤。   罗用他们经常用到升这个单位,一升米大约也就是一斤三两左右吧。 第19章 二娘杀鸡   乔俊林这边,原本是打算过了元宵节便要走,后来听人说,马家那边,正月下旬要运一批货物去往长安,于是乔家的长辈便说,让乔俊林跟他们一起走,一来路上能有些照应,二来也能省些盘缠。   于是就这样,正月廿二那一日,乔俊林和阿枝两人早早就起来,背上一早就准备好的大包裹,去马家那边和其他人汇合,他二人没有车,预备步行去长安。   乔俊林他老子倒是也有一辆牛车,但只这一辆车,乔俊林他们若是赶走了,家里便没有了。   那一日乔父说起这个事的时候,就表现得很是为难,乔俊林见了,便说不用牛车,他二人走着去便是,乔父叹了一口气,又嘱咐几句让他们路上小心,去了长安以后又当如何如何,至于牛车的事,之后就没在提过。   乔俊林二人去得早,马家那边还没准备好,于是二人就在门外等了片刻。   天色还未亮透,虽然没刮风也没下雪,却也冷得厉害,冻得人鼻子耳朵都要掉了一般,呼口气,就是一团白雾。乔俊林跺跺脚,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打开来看一看,眯眼笑了起来。   只见那张略显粗糙的白纸上写着丑丑的两行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昨日罗用托人给他带了一个小包裹,那里面有一坛腐乳,两双羊绒袜子,还有这张纸条。   是啊,他又岂能甘于落魄,当一世的蓬蒿人。   将那纸条小心收入怀中,又拿出一本《论语》看了起来,从前他最不耐烦这本书,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与它相见,如今却是不想躲了。   说起来,现在才开始发奋着实也是晚了些,希望等到了长安那边,舅父对他不要太过失望才好。   ·   罗家这边,自打二娘织出第一双羊绒袜子以后,就基本脱离了家务劳动,饭也不用她做,碗也不用她洗,每天只管织袜子就好。   然后家里头这些活自然就落到了罗用肩头上,四娘到底还是小了些,过年也才十岁,还是虚岁,偶尔叫她打个下手洗个碗还好,做饭那就早了些。   虽说别人家也有十岁的小姑娘负责做饭的,但罗家这边,先头毕竟还有两个姐姐顶着,如今两个姐姐都撤下了,就换罗用顶上,罗用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实在不太好意思叫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给他做饭。先前二娘做这些的时候,他都要忍不住给她帮些忙,说起来,二娘过年也才十六啊。   这一天早上起来,看着炕尾一角围着的那两只叽咕叫唤的小鸡,那两个小的就咽着口水跟罗用说想吃鸡肉。   罗用一想家里也是有几天没开荤了,于是他在吃过早饭以后,就提上一口袋粮食,到村子里买鸡去了。   他们自家也想养鸡,但眼下还没开春,村子里那些母鸡就没有抱窝的,自家先前孵下去六个鸡蛋,最后就出来两只小鸡,这也算不错了,毕竟是头一回,这回罗用又给他们十个鸡蛋,叫他们继续孵。   孵蛋这事都是四娘五郎那两人在管,罗用不管,当初罗用也就说了那么一句:“这炕这么暖,估计都能孵小鸡了。”然后那俩就来劲了,非要拿两个鸡蛋试试。   二娘开始还不肯,怕他们糟蹋东西,倒是罗用大手一挥就给了他们六个鸡蛋,还说若真能孵出来,将来那些小鸡就归他们养,长大以后能下蛋了,那些蛋也归他们捡,至于捡来的鸡蛋归谁,那就没说,哄小孩儿么。   四娘那小丫头看着挺精明,到底还是见得少,一听连鸡蛋都归她捡,就可高兴了。   等她将来在罗用这里多踩几回坑,渐渐就该学乖了,以后出去外面,别人再想坑她,那就没那么容易。   罗用花了一斗粟米,从村人那里换了一只三四斤重的小公鸡回来,路上,不少村人都说他换贵了,在他们这儿,能换一斗粟米的,得是更大一些的公鸡,要么小一点的母鸡也成,这只公鸡明显太小了。   “那你家现在还有鸡要卖没有?”罗用问他们。   “没有了。”被问到的村人个个摇头摆手,过完年,家里那些鸡卖的卖吃的吃,剩下来的都是要留着今年当种鸡的,可不能再卖了。   罗三郎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人明显是不懂供需关系市场规律啊,在眼下这种供不应求的情况下,有人把自家小公鸡稍微涨了一下价,都得被人说不厚道。   这价钱真的只是涨了一点点而已啊,这还是罗用主动提出的,因为他去买鸡的时候,人家说这只鸡想要留着自己吃,罗用就说你一时若是不吃,这只鸡就先让给我,我给你一斗米,你改天跟别村的人买个大一点的,于是对方就答应了。   罗用现在就有些担心,自己将来可别被人说成奸商什么的才好,这年头,名声实在太重要了。   除了粮食,罗用还跟人买了些发好的豆芽。   发豆芽没多少技术难度,村人原本就会,只是不怎么做,一来是气温限制,二来是心疼粮食,豆子虽不如米面,但也挺能顶饱,发了豆芽那就成菜了,在村人心目中,菜比粮贱。   现在好了,家家户户都盘了火炕,要发些豆芽就容易多了,再加上不少村人现在豆腐生意做得不错,也比较舍得吃。   常常还有外地商贩借宿村人家中,有些节俭一点的就啃啃自带的干粮,舍得吃一点的,就给些钱粮,跟主人家买些饭菜,这时候就轮到豆腐豆芽这些东西出场了。   据说现在的待客标配是一碗炸酱面,一碟拌豆芽,一碟小葱拌豆腐,再加一碗热面汤。像这样的套餐,每人只需三文钱。三文钱听着不多,按眼下的粮价,却也够买六升粟米的,很多人都不舍得吃。   回到家中,将买来豆芽和那只小公鸡往灶房里一放,罗用就跟四娘五郎他们一起拣羊毛去了。   田崇虎昨天又收回来好几斤羊毛,昨晚罗用就用草木灰将这些羊毛捶打清洗过几遍,洗去羊毛上的油脂污垢,又放在炕头上烘了一夜,今早起来又是一顿敲打,使其蓬松,然后再进行分拣。   细软的羊绒挑出来搓毛线用,还有一些一看就不大好的坏毛就直接扔了,剩下的暂时不管,将来是要做羊毛毡还是毛刷,到时候再说。   拣了一会儿羊毛,罗用又想起来,田崇虎昨天跟他说,自己在城里收羊毛的时候,经常要跟人借秤,很不方便,得亏他们之前在城里帮人盘过火炕,认识的人多,借个秤使使倒也不太难。   一直跟人借,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自己买把秤吧,价钱又太贵,就是收几斤羊毛,好像也不是特别有必要,罗用想了想,决定自己做个简易版的。   在这个年代,一百升为一斛,一百斤为一石,斛是体积单位,石是重量单位。   要是他没弄错的话,一斛粟米差不多也就是一石那么重,所以基本上,一升米也就是一斤了,这时候的一斤要比后世的一斤重些,按后世的算法,差不多得有一斤三两多。   反正就是收收废品称称羊毛,大差不差就行了,也不用十分精准。罗用在柴堆里找了一根比较直溜的木棍,大拇指粗细,用菜刀削了皮,又在石头上把两头磨得齐整些,然后就是挖孔,中间挖一个,两头各挖一个。   就这三个小孔,忙活了他小半天,这要搁在后世,一把手电钻,唰唰唰三下就都搞定了。   挖完孔,中间穿个小绳,两头各挂一升米,试了试,基本平衡。其中一头往下垂得厉害些,罗用决定,这一头用来挂羊毛,叫那些卖羊毛的得些便宜。   哪头轻哪头重,日子久了,别人总是会知道的,这种便宜罗用肯定不会去占,横竖收这些羊毛他们家也就费些腐乳大酱,没多少成本。   用这把现做的杆秤称了一斤石子,将粟米替换掉,又找来针线布料,将那些石子缝死在一个小布包里面,再在上面穿一根麻绳,系在杆秤一头,然后又做了一个大一些的布口袋挂在另一头,用来装羊毛。   这样一个工具,简陋是简陋了一些,只是用来收收羊毛的话,基本也是够使了。   做完这把秤,时间已是近午,那只鸡中午先不杀,晚上再杀。   最近不少村人在他家中干活,为了早日把那些屋子建出来,他们一般中午也不回去休息,至于午饭,这年头的人本来就不怎么吃午饭。   罗用倒也不好意思叫他们空着肚子给自家建屋子,上一批人过来给他干活的时候,中午也是要在他们这里吃一点,那时候他们家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就是做些饼子熬点热粥之类的,还经常喝豆花。   现在罗家的情况比之前那是好多了,加上罗用现在也不用一天到晚的做豆腐卖豆腐,也能在吃食上多花一些时间精力。   前些天罗用还给大伙儿做了一回炸酱面,然后炸酱面这个东西就在村子里流行起来了,然后他们家刚刚做成的大酱很快就卖出去不少。   今天中午做煎饼,先调好一小盆杂粮面糊,又在灶上放一个陶盘,灶下小火烧着,陶盘上就可以烙饼了,工具是简陋了些,一个陶盘一把菜刀,将就吧。   “阿兄阿兄,中午吃什么?”四娘五郎这两个,闻着味儿就坐不住了。   “可是要帮忙?”二娘这时候也过来。   “也没什么要帮忙的,你织了这大半天袜子,先歇歇吧。”罗用麻溜地往摊开的煎饼上面打了两个鸡蛋,用刀面一扫,鸡蛋就被他扫开了,又抹上一些大酱,撒了一点葱花。   这个是做给六郎七娘他们吃的,就不放豆芽,那俩小的,按这里的算法,也说是有四岁了,事实上实龄才两岁,罗用担心他们嚼不烂豆芽,卡着喉咙。   这一个煎饼折一折卷一卷,再对半切了,被二娘拿去喂六郎七娘他们先吃,四娘五郎这两个依旧围在灶边,等着自己的那一份。   这两个都挺能吃,罗用一人给他们摊了一个大煎饼,照样也是打了鸡蛋抹了大酱,还放了一把焯过水的豆芽。俩人眼巴巴在一旁看着,一边吞口水一边还使劲喊:“阿兄,给我多放酱,我的要多些酱。”   就着自家这几样简单的工具,罗用硬是把一盆面糊都给摊完了。除了六郎七娘那两个小娃娃,罗用他们自己都是一个饼配一个蛋,帮工那就不好意思,没有鸡蛋,不怪罗用太抠,实在他家现在也不太富裕啊。   在他家帮工那些人个个都是大肚汉,一个煎饼肯定吃不饱,连他家四娘五郎都能硬塞下两个,这些人哪里够,于是罗用就一人给他们煎了两个厚厚大煎饼,可能还是有些吃不大饱,将就吧。   吃过了这煎饼,这些人再干起活儿来,那着实是很卖力的,墙壁也都垒得很敦实,半点都不带偷工减料的。   待晚上下工后,大伙儿回到家中,自然又要跟家里人说一说自己今天在罗家又吃了些什么,听得家里头那些娃娃们连连吞咽口水,然后有些人就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引得家里几个小孩一阵欢呼。   这杂粮煎饼虽然已经放了一个下午,但是放在怀里用体温捂着,倒也不会变得冷硬,比刚烙出来的时候,吃着更多了几分韧劲,嚼起来那也是很香的。   ·   罗家这边。   “阿兄!我们现在就杀鸡吧!”待后院那些干活的人都走完了,四娘和五郎两人高高兴兴就从灶房把那只小公鸡和菜刀一起拿了出来。   “好。”罗用一手接过菜刀,一手接过小公鸡。   “阿兄?”见他一手菜刀一手公鸡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动弹,四娘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罗用拿起菜刀在那只鸡身上比划了几下,有点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没有杀过一次鸡啊。   “我来吧。”二娘这时候刚好从屋里出来了,伸手就把那只鸡和菜刀一起接了过去。   虽然罗用说了让她只管织袜子不用做家务,但她还是有些适应不了,再说罗用这一天到晚的也不轻松,她不能安心坐在屋里等着吃现成的。   只见罗二娘将那只小公鸡提到一边,喊四娘拿了一个粗陶碗摆在地面上,蹲身下去,一脚踩住公鸡的翅膀,另一脚踩住公鸡的爪子,伸手抓住公鸡的脖子,扯掉几根毛,拿起菜刀在上面一划,鲜血顿时就潺潺流了出来,落进那个陶碗之中,一滴都没得浪费。   整个过程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干净利落,看的罗用一愣一愣的。   二娘起身,将淌完血的小公鸡丢在一旁的空木桶中,喊四娘往里头加些滚水。   回头一看,见罗用还傻愣愣站在那里,抿嘴便笑了起来:“到底还是个读书郎。”   罗用:这是被嘲笑了? 第20章 一朝回到解放前   待外面的天色都黑透了,田崇虎才回到村中,坐别人的牛车进了村口,然后就下车去了罗三郎家。   “怎的这么晚?”罗用听到拍门的声音,开了院门让他进来,又伸手接过他背上的背篓,提在手里颠了颠,还挺沉。   “那辆车走得慢。”田崇虎手里头拎着两个布口袋,跟在罗用后头进了院子。   “往后收的羊毛多了,你可以先让人捎回来一些。”罗用跟他说。   “那不是又要多付一次车资啊。”田崇虎撇撇嘴,认为完全没有那么干的必要,反正是坐车回来,又不叫他一路扛回来。   这些日子他都是一个人进城收羊毛,之前村子里还有些别的小孩闲得无聊,愿意跟他一起去,这两天就很少了。   村子里那些做豆腐的人家最近又很忙了,没做豆腐的,有背豆腐腐乳出去卖的,也有腾出家中房屋给人投宿的,大人一忙起来,小孩就得跟着帮忙,不用帮忙的小孩基本上都太小,田崇虎也用不着他们。   前天傍晚,他过来交羊毛的时候,罗用跟她说,次日一早有一辆牛车要去县城,那人就借住在姚家,自己已经跟人说好了,让他到时候早早过去,莫要晚了。   然后昨日一早,田崇虎就跑姚家去等牛车坐了,倒也不算白坐,那人先前来找罗用买腐乳的时候,罗用就多给了一些,充当车资。   这两日,田崇虎一个人在城里收了不少羊毛,然后今天下午见着有人赶着牛车要来西坡村买豆腐,他就跑去跟人商量,让人把他捎过来,至于车资,就让他找罗三郎要。   这时候的人还是比较热情友好,反正都是空车过来,多捎个人也没什么,到时候去罗三郎家买腐乳,提一提这个事,对方能道一声谢,多给些许腐乳,他们也就很高兴。   “哦,对了,秦五娘让我明日给她带些豆酱。”放好了羊毛,田崇虎又说道。   “知道了,明天你休息吧,我自己要进城一趟。”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娃娃,罗用也怕把他给累坏了。   “哦。”田崇虎抹抹鼻子,心想他哪里需要休息啊,在家里也没事干啊,村子里的小孩现在个个都要给家里帮忙,又没人跟他一起玩,至于他妹妹田香儿,那跟屁虫是他的责任,不是玩伴。   想来想去,明天还是到这边院子来帮忙吧,听说中午还管饭呢,这几天吃得都可好了。过来干点活儿也好,也免得村里那些人都说罗三郎是因着他是个小孩儿才照顾他,还当他家比别人多占了好多便宜。   “这时候回去有饭吃没有?”罗用又多问了一句。   “……”田崇虎抬头看向他,咧嘴笑了笑,没吱声。其实真要空着肚子回去,吃还是有的吃的,现在他在家里的地位也是有些不同了,回去喊一声肚子饿,她娘怎么都得给他弄点吃的,只是跟罗三郎做出来的吃食肯定没法比。   罗用见他这样,只好去给他做吃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娃娃,帮你在外头跑了两天,这会儿天都黑透了才回村,这大冷天的,他能好意思叫人饿着肚子回去吗?   这时候家里也没什么材料,罗用就打了两个鸡蛋调了一些面糊,给他煎了两个鸡蛋饼,猪油是没有了,抹点麻油将就吧,把陶罐里仅剩下的几片蒜叶也给扯了,再涂上一些大酱,闻着也是很香。   待田崇虎就着热开水吃完了鸡蛋饼,罗用将他送到院门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啊?”   “行了,你回吧。”田崇虎摆摆手,就他那小身板儿,还要送自己呢。   “那你路上可别跑,这会儿路面都该冻上了。”罗用嘱咐道。   “哦。”田崇虎敷衍地应了一声,一溜烟窜进夜幕中,几下就没了踪影。   田崇虎只觉得这罗三郎实在有些啰嗦,却不知道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奔三青年,看着这么大点的小孩走夜路是什么样的感觉。   而田崇虎显然是没把这点事儿当事儿,这就是跨越了整整十四个世纪的代沟啊。   田崇虎回到家中,他爹妈已经睡下。   这会儿天都黑透了,要点油灯,那肯定就得费油,他们这里的人夜里点灯基本上都是用的麻油,吃的植物油通常也是麻油,就是那种用来织布的麻,结出来的麻籽,炸出来的油。   “阿兄,你给我带吃的没有?”田香儿一听到动静,就爬起来跟他要吃的。   “没有。”田崇虎没好气道。就知道吃。   “骗人,我都闻到味儿了。”田香儿使劲往她哥身前凑。   “我都吃完了。”田崇虎三下两下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   “你怎不给我留一点啊……”田香儿失落道。   “我也饿嘛,就都给吃了。”田崇虎吸吸鼻子,语气也缓和了些。   “……”田香儿不说话了,阿兄说他也饿呢,那就没有办法了。   “你今天没吃饭啊?”过了一会儿,田崇虎又问她了。   “吃了。”田香儿哼哼。   “都吃了什么?”田崇虎又问。   “吃了饼子,还有米粥。”田香儿说。   “那你还饿?”田崇虎。   “饿。”田香儿。   兄妹俩默然半晌,然后,田崇虎对他妹妹说道:“你明天跟我一起去罗三郎他们家。”   “……”田香儿不说话了。   “我带你过去,你给四娘她们帮忙,拣羊毛你知道吧?中午吃饭的时候再看,如果没有你的份,我就分你一半。”田崇虎如此做出安排。   “哦。”田香儿点头应声。   ·   罗家这边,罗用这时候正在收拾第二天进城要带的东西。   既然要进城,肯定就要顺便收一些羊毛,这些天田崇虎已经在城里做够了宣传,周围村子里的人得了消息,可能就要拿了羊毛过去卖,他们明日若是不收羊毛,有些人怕就要白跑一趟了。   拿了一些腐乳和大酱,以及一小坛酱油,再将那把刚做的简易杆秤拿上,没想到这东西做出来,田崇虎没用上,他自己就要先用一回。   另外又拿了一些羊毛和毛线,钱也要多带一些,要给这些羊毛毛线染色,肯定得花不少钱。   这两天他想来想去,都没感觉自己的染色技术有超越当代专业人员的可能性。所谓的草木染手工染,本来也就是后人学着古时候的样子,脱离现代工业,用古时候的方法染色。   既如此,他现在人就在七世纪,又何必舍近求远,不如干脆点掏钱出来,找唐朝人帮忙染色吧,要靠他自己搜集染料摸索技术,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染出像样的颜色。   只是这个价钱,必定是低不了。   从前看电视电影,一讲到唐朝,就是一派的花红柳绿,都说唐人喜欢浓艳的颜色。当他真正来到这里才发现,浓艳的那都是有钱人,在他们乡下,大伙儿穿的大多都是自己织出来的白色土布,像他这样能有一身蓝色长袍的,就算是比较体面的了。   离石县中倒是有一些穿彩色衣服的,不过最常见还是靛蓝、赭石这些颜色,因为这些颜色的染料相对易得。就算偶尔出现几个艳色,也绝不是他从前在一些影视作品种看到过的那种刺人眼球的俗艳,而是色泽饱满的浓郁色调。   那样的衣物绝对价值不菲,就算是在物质条件极其富足的二十一世纪,想要搜集那样多的天然染料,比如说花瓣之类的东西,染出色彩饱满浓郁的一整套衣服,那肯定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更别说是在七世纪了。   次日一早,罗用就背上东西进城去了,也不等顺风车,走着就去了。   一般像这种时间,从他们村往离石县方向的牛车,大多都是载了货的,而且也不是时时都能有牛车经过,没有提前跟人约好,不好站在路边傻等。   再说他现在的体质比先前已经好了不少,背的那点东西也不算重,先走着吧,路上要是遇到谁家的牛车,到时候能坐就坐。   罗用的运气也是不错,刚走了没一个小时,就遇到一辆到他们村买豆腐的马车,马车回程的时候,见他还在路上走,就把他给捎带上了,叫他少走了一多半路程,速度也快了不少。   经过上回盘火炕那件事之后,现如今他们离石县百姓,几乎人人都认识罗三郎。   到了离石县城,罗用先是去了一趟秦记汤饼铺。这时候说的汤饼,其实就是面条。秦记汤饼铺,门面不大不小,价格公道口味也好,生意一向都很不错。   田崇虎在城里收羊毛的时候,就是在这里解决的伙食问题,吃多少都先记上,到时候罗用再过来给他结账。   这家汤饼铺的店家总共生了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前头四个女儿都嫁人了,小孩都挺大了。   目前在店里操持生意的是秦五娘,这秦五娘如今都二十五六岁了,还未婚配,手艺不错,做起生意来很有几分豪爽气度,骂街的本领在离石县也是数一数二。   “呦,来啦?这一坛子酱要多少钱?”罗用过去的时候,秦五娘正坐在厅里剥蒜。   “一升酱五文钱,这个坛子能装五升不止,算作二十五文钱。”罗用说着又把自己带来的另一小坛酱油拿了出来:“这个酱油一升只要三文钱,这些先给你试试看,不收钱。”   “那便多谢三郎了。”秦五娘高高兴兴收好大酱和酱油,口里说道:“先记着,月末再算。”   “行。”罗用也没意见。   出了秦记汤饼铺,又去了薛记布坊,也是离石县城中唯一一个能接染布业务的地方,罗用这回染的并不是布匹,而是羊毛和毛线,然而布坊的薛翁却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羊毛他也能染。   至于颜色,罗用担心淡色弄不好会显得有些脏旧,于是就都选了浓色,毛线数量不多,就只选了四个颜色,黑色、枣红、赭石和靛蓝,羊毛倒是多选了一些颜色,想要做出色彩鲜艳的羊毛毡地毯,颜色多些也好做各种尝试搭配,刚开始他还可以先做几个小一点的坐垫试试。   薛翁又把罗用带过去的羊毛和毛线翻看整理了一番,在心里计算后,说道:“如此,你便给六百文吧。”   罗用顿了顿:“我先给三百文作为定金可好?”   薛翁笑道:“无事,那便先给一半。”   罗用连忙道谢:“如此,多谢薛翁了。”   “十日后便可来取。”   “好。”   罗用近来虽也挣了些钱,但也没少花,兄弟姐妹几人身上的袄子,每日里的鸡蛋,不时开荤买的肉,那些可都是要花费钱粮才能换来。   好容易攒了些许,就为了给这些个羊毛染色,一下子几乎就见了底……等一下回去以后要是跟二娘她们说起,还不知道她得心疼成什么样,要不然还是不要说了吧,免得她们压力太大。   一边在心里发着愁,一边往城门方向走去。   田崇虎最近总在城门附近的一个小巷口收羊毛,大伙儿都知道,有要卖羊毛的,就会往那边送,横竖离石县城也没多大地方,也没谁嫌麻烦。所以罗用现在就是要去那里。   “这位小郎君,听闻离石县有个西坡村,出产一种名叫腐乳的吃食,你可知?”   罗用刚走到城门口,就被一个赶着马车的外地车夫拦住问路,抬头一看,只见那家伙长得虎背熊腰,穿着一身交领短褐,留着一脸的胡子拉碴。   “我知。”罗用点点头,又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出城往那边走,四十多里地。”   这时候马车上的车门被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身着长袍头戴方巾的健朗青年,他问罗用道:“你可知西坡村的罗三郎?”   罗用点点头,说道:“我便是那罗三郎。”   听他这么说,那赶车的壮汉顿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可真是巧了!原来你就是那罗棺材板儿啊!”   罗用:“……” 第21章 暗潮汹涌   眼下虽已入了二月份,太原城中,盘火炕的热潮却并未褪去,先前从离石县来到太原城的那些盘炕匠人非但没回去,后头又来了不少。   这些人每日里在太原城中活动,免不得就要跟人提一提这个火炕的由来,一说到这个火炕由来,那就得说说罗三郎这个人了,还有罗三郎家的豆腐和腐乳,豆酱和酱油,都跟着一起出了名。   除了豆腐腐乳豆酱酱油这些东西,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得是罗三郎硬扛恶商人、面对恶势力不服软的那一段,听过那个段子的人都说罗家三郎真乃纯爷们真汉子。   随着这个段子的传播,罗三郎的硬茬形象那叫一个深入人心。大伙儿还给他取了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号:罗棺材板儿。   现如今,在太原城中,你说罗用,那就没多少人知道,你说罗三郎,有些人就会说,哦,就是那个最早开始盘火炕的小郎君吧,你再说罗棺材板儿,那大伙儿基本上就都晓得了,不就是那谁谁嘛,罗棺材板儿,他的故事我听说过啊!   所以说,罗棺材板儿这个绰号虽然不怎么好听,但是这么喊的人,对罗用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有几分亲切和敬佩。   起码目前确实是这样没有错,将来的事情那就不太好说。   ·   “家仆无礼,三郎莫要见怪。”那方巾青年从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罗用跟前,笑着说道。   “无妨。”罗用抬了抬手,不用说他也能猜到棺材板儿这个诨号的出处。   “三郎可是要回村?我二人正好也要去西坡村,不如一道去吧。”对方热情道。   “我要先在这里收些羊毛。”罗用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巷子口。   “收羊毛作何用途?”对方又问。   “做些易寒保暖之物。”罗用心想,这人是不是话唠啊,这才头一回见面,怎么这么多问题。   “可是又有什么新奇之物?”   “之前那个火炕也是你弄出来的啊。”   “你是怎么做出来的?是自己想的还是从别处学来的?”   “羊毛能做何物?”   “……”   果然,这就是个话唠。   主人是个话唠,身边的仆从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都是走的同一个风格路线,想必平日里应该很有共同话题。   这位方巾青年姓郭名安,行十五,来自太原郭氏。   太原郭氏虽然不像太原王氏那样根深叶茂历史久远底蕴深厚,但在他们这里也已经很够看了,罗三郎很早之前就在县学中听人说起过,罗用穿来这里之后,也对这个家族有所耳闻。   郭安此人,身材颀长面貌端方,看他们的衣着举止,也是比较简朴随和,除去刚见面时那一声棺材板儿,罗用对这主仆二人的印象还是比较不错。   至于话太多什么的,那也不碍事,他说他的,罗用只管忙自己的。听说罗用要在这里收小半天的羊毛,对方还很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等他一起走,于是罗用就给他们指了城中吃饭的地方,让他们先去吃点东西歇一歇。   离石县城中,得知今天是罗用在收羊毛,找过来的人还真不少,不过他们大多都没有羊毛卖,就是过来瞧个热闹,一群人凑到一起说说闲话,进入二月份,天气也稍稍暖和了一些,难得今天天气也这么好。   城中百姓之中,有人就对罗用说了:“三郎,平日里我们跟人买腐乳,一文钱能买七块,半文钱怎么也得三块,怎的到了你这里,反而只能得两块了?”   “啊?”罗三郎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家豆酱,一升卖五文钱,一合酱是不是半文钱?一合酱也是一斤羊毛,两块腐乳也是一斤羊毛,那你的两块腐乳不就是要半文钱嘛?”那人于是就把这里面的关系细说一番。   罗三郎一想也是啊,于是便道:“我之前确实算错,那以后一斤羊毛就换三块腐乳吧,之前换过羊毛的人,尽可以来补。”   罗用的话引得众人一阵欢呼,欢呼过后,问问身边的人先前有谁换过羊毛没有,没想到竟然一个也无,像他们这些居住在城中的百姓,实在也没多少机会搜集到羊毛。   “一斤羊毛竟也能值一斤米。”一老者感叹道。一斗米值五文钱,一升就是半文钱,重量上来说差不多也就是当下的一斤重。   “也只有在清明前,过了清明,那羊身上的绒毛开始退了,便不值什么钱了。”罗用对众人说道。   不多久,有屠户提着一筐羊毛过来卖。   先前罗用他们刚开始收羊毛的时候,就有人在卖羊给他之前,把羊毛先给剃了,那屠户能干吗,当下就跟人说了:“我跟你买的可是一整头羊,你竟能把羊毛给剃了,你怎的不割块羊肉吃了?”   于是后来就没人在卖羊之前剃羊毛了,毕竟和一整头羊比起来,两块腐乳还是小头,把这屠户惹恼了可是得不偿失。   这时候见这屠户提着羊毛过来卖,摊子边上围着的一圈闲人很热情就告诉他了,罗三郎说了,往后这一斤羊毛能换三块腐乳。   “那好啊,三郎,这里是四斤羊毛,你便给我十二方腐乳吧。”他既是卖肉的屠户,家中自然有秤,这些羊毛也是先称过了再提过来卖。   “你先前卖过多少,三郎还能给补。”众人又对他说道。   “当真?”那屠户睁大了眼睛。意外之喜啊!   “自然。”罗用笑眯眯地收好羊毛,将箩筐递回给他,又接过对方手里的陶碗,从罐子里给他夹腐乳:“你先前卖过多少斤羊毛?”   “得有十五六斤吧,你给我补十五块腐乳就成。”那屠户高高兴兴就说了。   罗用做的这个腐乳,比后世那些瓶装的小块腐乳要大上不少,二十七块腐乳,直把屠户带来的那个粗陶大碗装得冒了尖,然后又往上面浇了一些汤汁,那屠户捧着这一大碗腐乳,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   “义山,你观罗三郎此人如何?”不远处一栋二层楼的酒肆中,郭安主仆这时候已经用过饭食,这时候正温了一些清酒慢饮。   “我观此人,甚是不错。”杜义山直言道。   “你可还记得,当初来我们家盘炕的那几个匠人说,先前罗用在这离石县帮人盘炕的时候,对于那些想学的百姓,他都慷慨传授,并不藏私。”郭安又道。   “自然记得,他们还说等开春后,要去帮那罗三郎种地嘞。”杜义山笑道。   “那么依你看来,在这片地方上,如今可还有人能动得了他?”郭安喝了一口清酒,放低了声音问道。这二楼虽是无人,但也需谨慎些,免得被人误会他对罗三郎有甚歹意。   “……”杜义山摇头不语。   别说在这离石县,就是在他们太原府,怕也没谁会在这时候贸然行事,明里不行,暗里也是不行,这罗三郎若是出事,弄不好就会在这地方上激起民怨。   当今圣上登基已有七年,可谓是励精图治,这些年下来未见松懈,国家政治愈发清明。他们太原府距离长安城不远不近,私底下一些小动作也就罢了,一旦牵扯到民愤民怨,谁人不怕。   在这离石县中,如今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受过那罗三郎的恩惠,先前那火炕一盘出来,让多少百姓免于冬日苦寒,他又教那许多人盘炕,让不少人凭借这个技艺赚得了钱粮。   时人耿直,有这一份恩情在,便是会护着那罗三郎,自是不能眼睁睁看他被人欺压迫害,蒙受冤屈。   要说罗三郎做的那个豆酱和酱油,在这乡野之地也算是有几分稀罕,对于太原乃至长安的一些士族大家来说,其实无甚稀奇。   但凡能混到士族阶级的,哪家没有一点别人没有的密门偏方,各朝各代传下来的农书,世家之间也有相互抄录,至于平民百姓,那就不好意思了,大多都还不认识字呢,看的什么书。   在这个时代,士族大家们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还处于绝对的垄断地位,科举制度虽已推行,实际上起到的作用并不很大。   再说酱油此物,听名字倒有几分新鲜,其实与《齐民要术》中记载的“酱清”乃同一物,豆酱自不必提,书中也有记载。   此书在他们太原郭氏也有收藏,他家每年也做豆酱,虽在口味上与那罗三郎做的豆酱有些许不同,但总归是大同小异。   但是腐乳此物,别说他们太原郭氏,就是太原王氏那些人,怕也是闻所未闻。   如今在太原府,但凡是消息稍微灵通一点的,必定早都知道了罗三郎和他做的腐乳,眼馋这腐乳制法的人必定不少,这些日子下来,却也没谁有什么轻举妄动。   说起来,也是那棺材板儿的名头太响,那离石县的王家人还没对他做什么呢,这都恶名远扬了,谁要是真对罗三郎做点什么,那后果还真不好说,别到时候捉鱼不成,反惹得一身腥。   郭安这回也是冲那腐乳来的,他家田庄每年能产许多豆子,若能将那些豆子制成腐乳之后售出,不知要给他们增加多少收入。   刚刚见面的时候,郭安也是多番试探,只那罗三郎实在是个稳得住的,杜义山冲撞于他,也不见他有什么着恼神色,就算自己在他面前狠狠暴露了一把话唠属性,对方竟也没表现出不耐烦,道明他二人乃是来自太原郭氏,对方也无多少反应。   罗三郎此人,看着虽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却着实是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第22章 周转   自打郭安他们二人来到了西坡村以后,就在村子里住了下来。这主仆二人都没什么架子,跟村子里的百姓相处也得很融洽。   在郭安掏钱给村子里的小孩一人买了一块罗三郎家的鸡蛋糕以后,村人们更是对他热情有加,尤其是那些小孩,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围着郭十五郎转悠,对方若是问点什么,他们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天罗用去村里担水,就听到有几个小孩正围着郭安吹嘘,说罗三郎也是个读书郎,那书读得可好了,村里的大人都说,若不是他家遭了那场灾,他现在说不定都做官了。   那郭安见罗用过来,也不觉尴尬,笑嘻嘻跟他打了个招呼,那态度好像是在说:非是郭某有心打探,实在是你们村子里的小孩太过热情,总是主动跟我说起这些个事。   罗用也笑眯眯和他打了招呼,那表情神态也向对方充分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你打听你的,老子并不在意。   村子里这些小孩知道什么,只以为告诉对方罗三郎是读书郎,是个能考科举做官的人,对方就会高看几分,却丝毫不知道现如今这天底下的形势。   自东汉以来,士族阶级把持天下也有五六百年,科举制度的推广,简直就跟掘了这些士族大家的祖坟无异。   那些通过科举考试选出来的官员,一个个可都是听皇帝的话,给皇帝办事,若是任由这股风气发展壮大下去,那么将来这天底下还能有他们士族大家什么事,他们还有什么能力去制约王权,还怎么千秋万代昌盛不衰?想也知道这些人对于科举这个东西是个什么态度了。   前朝的灭亡,也就是十几年以前的事情,当初隋炀帝东征高句丽,三征三败,后方大本营里面那些人也没少给他拆台,最终纷乱四起,隋朝灭。   一个朝代的兴起和覆灭,天时地利人和种种因素,以及这其中多股势力之间的相互角逐,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   只那科举制度始于隋朝,隋炀帝更是设置进士科,加大了对这个制度的推广力度。在这种情况下若说那些士族大家没有什么想法,骗鬼也是不信。   虽不知这事在当时的形势下究竟能够激起多大的风浪,但总归不会没有影响。士族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小小年纪就都启蒙开智了,一个个都精着呢。   后世那些说经史子集使人迂腐的,真该自己先去把那些书籍啃上几遍,愚民那也都是后世的事了,这时候还不兴这个,民间都还没几个认识字的,想愚也是无处下手。   总而言之,隋朝灭了,唐朝起了,但是当皇帝的现在都已经知道科举制度的好处了,于是这个制度依旧得到推行,只不过在种种阻力之下,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是有点推不太开。   在这种情况下,你猜像郭安这种氏族子弟对科举学子是什么态度?   呵呵。   就算太原郭氏算不得一流世家,那也毫不影响他们会和整个士族集团站在统一战线。   听着村里那些小孩一个个地还跟那儿吹嘘什么科举啊做官的,罗用真替他们感到忧心,真不知道等下一次逢五,那郭十五郎还愿不愿意给他们买糕了。   看来等下一次逢五,他们家的鸡蛋糕也是可以少蒸一锅。   罗用挑着一担水,一面往自家院子走,一面整理着思绪。   那郭安对他们西坡村的制豆腐之法似乎也很感兴趣,奈何村人待他虽然热情,对于这种关乎自家经济命脉的秘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告的,至于村里那些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大人根本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些事,所以也就无从泄密。   说起来,罗用刚穿过来那会儿,还只当是他们这里地处偏僻,所以做豆腐的方法才没能流传到这里,如今看来,那郭安家里似乎也没有这制豆腐的方子。   世人都说豆腐这个东西是由淮南王刘安所创,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作此说。   但罗用从小到大背过不少唐诗,也不见哪一首诗中有出现过豆腐这个东西,由此可以猜测,在唐代,豆腐这个东西应该还没有成为百姓的日常菜品,至于那些士族大家如何,那就不太好说,照理说许多诗人也都是士族出身,却也未见谁提过豆腐一物,   现在看来,太原郭氏目前反正是没有这个方子的,郭安想要从罗用这里学得腐乳的制法,那他还得先学做豆腐,这大概也是他最近总在村子里流连的原因。   “三郎你又担水去了?都说要担水喊我们一声便是。”   罗用挑着一担水快要走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在他家帮工的村人,这会儿对方正扛着一个坯模子往村里的方向走,应该是要去给人还坯模子的。   这些日子他们这些人一起在罗家这边一起脱坯盖房,光是罗用跟林家那边借的那几个坯模子还不够用,另外又跟其他村人借了几个,这会儿用完了,自然就要拿去还。   按照现在的进度来看,都不用到初十那一天,罗家后院那些土坯屋子就肯定能建好了。   他们这些人现在也都在家里准备好了做豆腐需要用到的工具,那些豆腐筐都是跟罗家一样的规格,他们整个西坡村的豆腐筐基本上都是这个规格,切出来的豆腐长宽大小也差不多,区别就在于豆腐块的薄厚和水分的多少。   “没事,就这两桶水,我自己担就行了。”罗用笑道。   “我来我来。”那人二话不说,把肩上的坯模子往路边一放,伸手就去接罗用肩上的担子。   那一担子水被对方接走,罗用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生在这个时代,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跳水劈柴那都是日常,罗用不想把活儿都推给二娘她们去做,于是只好自己承担起来。   要喝水得自己挑,要烧柴得自己劈,要吃个面食,还得自己推磨磨面,那青石大磨盘一圈一圈地推着,着实很辛苦。   这一担水倒进水缸,也才矮矮地积了一个缸底,那汉子挑上担子,又往村里去帮罗用担水。   最近这些天,他家有两个小孩也是每天都在罗家院子这边,中午罗用他们给帮工张罗吃食,那俩孩子就跟着一块儿吃。虽说也能帮着拣拣羊毛,但是在村人看来,罗用那羊毛买卖大抵也是挣不来多少钱粮的,自家小孩子帮罗家忙活做的那点活,根本值不了什么。   要说这股风气也是田崇虎那小子先给带起来的,是他先把田香儿往罗家院子带,后来村里头其他小孩儿见了就有跟着学样的。现在每天来罗家院子帮忙拣羊毛的,也有六七人了,大多都是女娃娃,还有一个跟罗五郎一般大的男娃。   那男娃也是个可怜的,爹死了娘改嫁,上边也就只有一个奶奶,偏他奶奶在死了儿子以后,脑子就有些不太好了。这祖孙二人成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村里有那心善的,怕他们饿死在家里,时而也有接济。   最近那小子日日都来罗家院子这边,中午这一顿倒是也能混个肚儿饱。说实话,那么大点的孩子,没人教没人管的,穿得也邋遢,看着也比其他小孩木讷,就他那样儿,又能帮忙做得了什么活儿,也就是罗三郎他们心善,没赶他,每日中午做饭,也都没少了他的那一份。   对于这些小孩,罗用倒是没什么想法,反正既然来了,甭管能不能帮得上忙的,给他们也多做一口吃食的便是,横竖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但凡家庭条件比罗家好的,在自家都能吃得比罗家好的,也就不用跑他们这里来了。   在罗用看来,一个小孩子穿得好吃得好过得光鲜幸福,那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那些都是爹妈给的,也不是他们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同样的,一个小孩穿着邋遢吃得不好日子过得乱七八糟,那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只不过是运气不好没遇着好家庭好爹妈而已,也不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时间又过去几日,这一日清晨,郭安终于来找罗用谈话了,表明自己想要跟他学习腐乳的制作方法。   “十五郎近日在村中走动,想必也看得清楚,这豆腐的制法,腐乳的制法,于我,于这西坡村,都不是可以轻易割舍予人。”罗用没有跟他客套兜圈,直言拒绝了。   郭安看向矮桌对面的罗三郎,只见此刻端坐炕上那少年,一身白色土布交领短褐,面庞身姿无处不透着少年人的稚嫩,只那说话事的神态和语气,却似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郭安有一瞬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当他看向这少年的时候,仿佛就像是在看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   “也不是没有折中的方法。”郭安不死心道。   “你若是我,可会用那些折中的方法?”以罗用现在的身份地位,跟这些士族子弟谈折中,无异于与虎谋皮。   郭安的所谓折中的方法,无外乎就是让罗用把方法教给他,将来西坡村做西坡村的生意,他们郭家做郭家的生意,市场这么大,也未必就会有什么利益冲突。   罗用也不傻,东西都教给他们了,将来还能有自己什么事,就算郭安这人是个讲诚信的,也难保他们家族里就没有那一两个手狠心黑的,方法既已学得,罗用这个人留着便成了隐患,将来他若再多教出几个人出来,又该如何收场?   这种事情说起来吓人,然而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利益有多少,人性中的黑暗面就能被放大到多少。   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的时代,哪个犄角旮旯又死了几个百姓,又有谁会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有谁真正在意,只有等到真正爆发出民愤引起动乱的时候,史书上才会寥寥记下一笔,那些民愤因何而起,这背后究竟有一些什么样的人间惨事,真正又有谁去关心。   在真正拥有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罗用不会跟任何一股势力去做这种所谓的交易。   要教干脆就放开了教,不教那就一个也不教。只要他罗用说了不肯教,那别人就算拧下他的脑袋,也休想从他这里撬出一个字。   郭安又是一番劝说,见罗用实在不肯松口,最后也只好作罢。   “如此,我们便来谈一笔买卖吧。”遗憾归遗憾,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出郭安的意料,毕竟那罗棺材板儿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好。”罗用爽快答应,要谈生意,那自然没有问题,他家的腐乳做出来本来也是为了卖钱。   “我若是用豆子与你换腐乳,多少豆子换多少腐乳?”郭安问道。   “三斗豆子换一罐腐乳。”罗用说道。   他家装腐乳的那种陶罐,一罐能装一升多一些,一罐腐乳卖五文钱。豆子的价格,现在一斗约莫是两文钱左右,不过这东西的销路并不像稻米小麦那么好,像这种大批量出货,罗用给他开三斗豆子五文钱并不算很过分。   “我给你六百斛豆子,你给我二千二百罐腐乳。”郭安还价道。   “太多了,头一笔买卖,我只能给你五百五十罐腐乳,豆子就按你说的,算作一百五十斛。”罗用嫌对方下的订单太大,他完成不了,于是张口就给他打了两个对折。   “三郎可是不信我?”郭安张口问道。   “实是力有不怠,十五郎若实在要得急,也可先将那六百斛豆子运来,届时我可将那二千二百罐腐乳分四批交于你。”罗三郎言下之意:我确实是不能相信你啊,你要是能信得过我,不妨先把豆子给我吧。   当初还在二十一世纪生活的时候,罗用就曾在影视节目种看过一个这样的情节:有一个大佬看上了一家新兴的工厂,想要把它据为己有,于是他就给那个工厂下了个大单,给那个工厂老板画了个大饼,让那个工厂不顾一切超负荷生产,为了购买原材料甚至还去贷款。   然后等到交货的时候,大佬又故意为难,那工厂不能成功出货,资金无法回笼,最后怎么样,那家工厂就易主了呗。   二千二百罐腐乳,那可不是罗用现在可以完成的数量,豆子和人工先不提,光是做腐乳要用的食盐和米酒,就是一笔不小的投入,罗用现在总共才多少家底?   五百五十罐已经是极限,就这,到时候他指定也得跟人赊账。要不是因为对自家腐乳比较有信心,不卖郭家还能卖别家,罗用也不肯接这么大的订单。   “如此,十五郎便先给一些定金吧。”见对方不再对订单大小提出异议,罗用于是又说了。虽然他这些天下来,他们也算是相处得不错,但是生意归生意。   “这是一贯钱。”郭安也是早有准备,当场便令他仆从取了一贯钱过来:“待到豆子交齐,你须得还我定金。”不知是被罗用影响还是怎的,郭安这时候也变得抠吧起来,若换了平时,和其他人一起,刚刚这话他是绝对不会这么直接就说出来。   “那是自然。”罗用一脸高兴地收下那一贯钱,一贯钱就是一千文,提起来很重,足有六七斤。   虽这只是定金,待对方交齐了豆子之后还得归还,不过那也没关系,好歹先周转一下啊,薛翁那里的三百文钱,这便算是有着落了。 第23章 三郎劁猪   数日后,郭安回到太原城中,向族内长辈说起自己离石县一行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和那罗三郎打交道的整个经过,都一一道来。   从双方见面一直听到生意谈成之后,罗三郎毫不客气地向郭安索要定金,在场数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啧啧称奇的,也有不以为然的,待到所有经过都说完了,有人便笑着说道:“倒也不负他那棺材板儿之名。”   “那罗三郎恐非池中之物,别的先不要多想,你且尽管与他交好。”郭安的父亲如此说道。   “我看那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想交好也没那么容易。”一旁有人发表不同意见。   “按你的意思,莫不是要与他交恶?”郭安的父亲不满对方反驳自己的意见。   “没事去踢那石头做什么。”对方咕哝了一句,也不再多说什么,显然他在这郭氏家族中并不如郭安的父亲有话语权。   “如此,这笔买卖便交于十五郎去做吧,待到交货之期,你便将那一百五十斛豆子送去西坡村,换得了腐乳,再送去长安,交于你叔父。”在场一位老者拍板道。   郭安恭敬应承下来,于是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了。他们太原郭氏在长安也有经营,这头一批五百五十罐腐乳,不用说,肯定是要用来送人了。   ·   西坡村这边,罗用这时候已经向村人订购了一批豆腐,分别在后院的两间空屋中,将它们切成小块,开始培养霉菌。   现在他们家院子里那些屋子也都已经建好,和前面的一排五间屋子相对,后面靠围墙也建了五间屋子,另外两侧还各有三间。前面的五间屋子主要用于生活起居,后面那些基本上都是用来干活和放东西的。   中间那个大院子被罗用划分成田字型,横竖两条道路供人通行,其他地方则预备用来摆放酱缸子,若要酱香,那就得晒。   在前排中间那屋,罗用原本那个房间,开了一道通往后院的门,其他地方则都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从今往后,若想从前院去往后院,就只能通过这个屋子这扇门,虽不方便,但有利于保密。   中间这个屋子现在被改为客厅,被他们当成吃饭活动待客的地方,罗用的卧室则被挪到了灶房旁边靠围墙的那一间新屋,另外,四郎和五郎也从二娘她们那个屋子被挪了出来,搬到隔壁新建的那间,也就是原来豆腐棚的位置。   罗用这几日除了做腐乳,就是蹲在后院敲敲打打,先前拿去染色的羊毛和毛线都已经取回来了,毛线都拿去二娘那边,羊毛罗用自己留着折腾。   羊毛毡这种东西罗用之前没有做过,但他多少知道一点原理,无非就是通过捶打穿刺碾压之类的动作,让羊毛毡化,形成片状或者其他各种形状,罗用做过一些尝试之后,发现捶打和穿刺结合,往往能得到比较好的效果。   “阿兄,你又做好一个垫子啊?”小卖部那边,四娘她们见罗用拿着一个羊毛毡垫子往这边过来,很高兴就迎了出去,她阿兄做的垫子可好看了。   “嗯,还按上回那样,要扎得仔细些,知道了吗?”罗用把手里那个垫子递给四娘,然后又从一旁的货架上取下一个罐子,从里面抓出一把木签,将它们分发给在场的几个小孩。   罗家的院子虽然已经施工完毕,大人们都走了,小孩们却还在,罗用倒也不赶他们,虽然说他现在除了腐乳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能来钱收入又稳定的技术,但给这几个小孩提供一顿午饭还不算什么,再说他们也能帮些忙。   罗四娘接过她阿兄新做好的这个垫子,打开来一看,见是一簇粉白粉白的花朵,用嫩绿的羊毛做底,那些浅白中还透着几分粉色的花瓣,薄得几乎能看到背景的绿色,而那些粉色的花苞,看着就显得凝实厚重几分。   “这是什么花?”罗四娘并不认识这个花,只觉得十分好看。   “这是海棠。”罗用笑着说道。   “哇!原来是海棠花啊,真好看!”一群小孩连连发出感慨,他们长到这么大,也就在村子周围见过几种蔬菜的花朵和野花,海棠花从未见过,这会儿一看,这海棠长得可真是好看。   见这些小孩那一脸的赞叹佩服,罗用也是有些成就感,不枉他这几日费的那许多功夫。   他空间里有几本关于花卉的书籍,是园林艺术专业的学生卖掉的二手书,这些书现在可是帮了罗用的大忙了,这两天他就是照着那些书上面的图案画花样。   花样画下来以后,还得进行分块分色,一朵花里面有几个颜色,他手头上那些羊毛又有几个颜色,某些颜色一时若是没有,只好用其他颜色代替。   而且像今天这个海棠,在颜色的薄厚方面就要多下一些功夫,有些地方白色的羊毛薄,有些地方白色的羊毛厚,有些地方白色的羊毛里面又要掺杂一些粉色进去,着实很费功夫。   好在薛老那边的染色技术相当给力,罗用原本还担心这个时代的技术有限,染出来的粉色淡黄之类,怕是会有些暗杂,没想到结果却比他想象的要强得多。   对于这些羊毛,薛老他们也是要经过一系列的漂白处理之后,再进行染色,再加上染料的提纯度也比较高,这样染出来的颜色就显得很干净饱满。   看到成品以后,罗用只觉得那六百文钱还是花得很值,这年头的人也是不容易,这样的工艺,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再刨去染料等成本,最后剩下的利润,想来也是比较有限。   拿了这些羊毛回来以后,罗用也构想了不少图案,流线型的几何形的,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做花卉。   不像前世的人已经看腻了各种花样子,这时候的人基本上只能在应季的时候才能看到鲜艳的花朵,至于衣服上的刺绣之类,那就要耗费许多人工,也是很不易的,所以花卉的图样在这个时代应该还是很有市场的。   可怜罗三郎,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学过画画的人,这几天为了琢磨那些花瓣花叶花型线条,真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半夜里发梦,梦到的也都是各种花。   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做出来的这个海棠图样的坐垫,就很有几分样子,罗用对自己的这个作品相当满意。   昨天那个芍药就差远了,芍药花瓣层次太多,他有些没掌握好,做出来的花朵显得呆板,不过四娘他们不懂,见到那鲜艳的颜色,也是只夸漂亮。   “扎密实些,慢慢来没关系。”看着那几个围着矮桌,正用竹签在那块羊毛毡垫子上戳刺的小孩们,罗用嘱咐道。   “唔。”五郎他们戳得头也不抬,好像都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思的样子。   罗用笑了笑,就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活动活动胳膊,不时和炕上那群孩子说几句话。   观他此时模样,一头乌发扎成髻子,额头鬓角自然地散落着些许碎发,衬得少年人愈发青嫩,这分明就是一个清澈少年,哪里还有半分棺材板的样子。   ·   罗三郎用羊毛做出好看鲜花图案的事情,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也有村人忙里偷闲跑过来瞧热闹的,这一瞧,果然是惊叹连连。   之前他们还不看好罗三郎的那个羊毛买卖,没想到对方竟然能将那羊毛弄成这般模样,真是不服不行。   也有人心痒,想要跟着学的,不过在听说过罗三郎为了给这些羊毛染色所花费的钱财以后,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有那么多钱,还不如多置办几亩地,再买一头牛。   这人一多起来,罗家院子就又热闹了,闲聊间,不少村人都说最近豆腐买卖不错,钱粮也挣着了,就是剩下来那么多豆渣,吃也吃不完,喂鸡也喂不完,扔了实在可惜,放着又无甚用处。   然后就有人问罗用,他家这里的豆渣有没有卖出去的,若是有人要,他们也想把自家攒的那些豆渣卖掉。   对于这个豆渣,罗用一时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他家到现在还攒着许多干豆渣呢,做酱油也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再说那干豆渣放得久了,滋味就不如鲜豆渣好。   村子里现在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做豆腐,每日里都会弄出许多豆渣,这么多豆渣究竟要怎么消耗掉,并且让它们产生经济效益,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   罗三郎细思片刻,然后对那些村人说道:“不如养些猪吧。”   “养猪?”村人有些犹豫,现如今他们在家里做着豆腐,每日里客来客往,若是在院子里搭个猪圈,定会生出许多污秽和难闻的气味,必定是要对豆腐买卖产生不好的影响。   在这些村人看来,养猪还不如养羊,养羊多好,只要让家里的小孩赶着羊群往坡上一放就行了,也比较省事,也没那么臭。   “三郎你可要养?”村人问罗用道。   “嗯,我要养。”罗三郎点点头。   “你打算养多少?”村人又问。   “你们可是要将那豆渣卖于我?”罗三郎笑问。   “三郎若要,随便折些腐乳大酱便好。”见他如此说,村人也都很高兴,此事若成,他们将来家里吃的腐乳大酱,就不必再费钱粮去买了。   “好,以后便用腐乳大酱和你们换豆渣。”罗三郎也很高兴,腐乳大酱这些东西,根本用不了多少本钱。   对罗用来说,虽然羊肉也很不错,到底不像猪肉那般肥美,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会儿,天天吃猪肉,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穿来这边,发现这里的人竟然不流行吃猪肉,时日愈久,他就愈发怀念起前世那些用猪肉做的菜肴。   奈何他们这个村子根本没人养猪,倒有几家养羊的,过年那些天就有人宰羊,头一回罗用去晚了,就逮着一条羊大肠,第二回 又有人杀羊,他就早早去那边等着,然后往家里头提了一条前腿和小半扇羊肋。   这年头也不比前世,今天买一块肉明天买一块骨头的,难得有人宰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冬日里可以多买些,一时吃不完也不怕,往屋檐下一挂,第二天就都冻上了。   相对羊肉,猪肉就不太好买,村里头没人养猪,买个肉还得去城里,年前罗用刚好在城里帮人盘炕,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大块,如今也早吃干净了,连个油星子都没剩下,之前他们隔三差五就在家里做炸酱面吃,那油消耗起来快得很。   听闻罗用要收豆渣养猪,村人都很是高兴,一个个都乐颠颠地跑去帮他盖猪圈,那猪圈的位置就选在罗家院子坡下的那一块平地上,在村路对面不远处,距离房子稍远些,也免得把人熏着。   至于那些猪的安全问题,那是不怎么需要担心的,村人常常让家里的小孩出去放羊,有时候放着放着,小孩就不知道把羊放哪里去了,大人跑出去找找,也总能找回来,也少听说有丢羊的。这年头的民风还是不错,听说在别处,也有那山贼水匪,但是在他们这一带,可是连小偷都很少见。   这猪圈也是搭得简陋,用木材之类的搭一搭,上头再弄几个草片子挡雨,猪栏总共修了四个,罗用打算先养八头猪,两两一栏。   目前这猪圈是简陋些,因为现在大伙儿每日要做豆腐,本来就比较忙,眼瞅着马上又要进入春耕,能过来帮他修猪圈已经是很有心了,实在不适合再提更多要求,待到今年秋后,天气冷了,罗用到时候再看着将这猪圈升级便是。   修好了猪圈,大家又商量起了买猪崽的事,现在他们西坡村的人因着这豆腐生意,跟许多村子的人都有往来,消息也是灵通得很,对于哪里有人养猪,哪个养猪户家里头有猪崽,谁谁比较厚道,谁谁比较奸猾,基本上门儿清。   最后买来的那八头猪崽就很不错,看着壮实,价钱也实在。八头猪崽加在一起不便宜,罗用如今手头上也没几个钱,不过好在对方也肯收粮食,粮食这东西,罗用最近倒还真攒了不少,家里卖着腐乳大酱这些东西,许多人都是拿的粮食过来换,每月逢五那三天都要做鸡蛋糕卖,也能得来不少粮食。   八头猪崽,七头公猪一头母猪,价钱也是不同,母猪贵公猪贱,罗用这一次大抵都要的公猪,只挑了一头母的,打算用来留种,一头母猪能下崽许多年,一窝就能有好几头,罗用一时还不打算整太大规模,一头母猪就够。   罗三郎此举,就让那卖猪人有些看不明白了,从前那些跟他买猪的人,大多挑的母猪,再搭一两头公猪用于配种,等这些猪长大了,那些母猪就个个都能下崽,下了猪崽就能卖钱,大猪小猪一起卖,岂不是挣得更多,怎的这罗三郎偏偏就与别个不同?   罗用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之所以挑公猪,是为了阉割方便,这种事说出来多吓人。   猪圈修好,猪崽到位,这一日,罗三郎便拿上他家那把菜刀,去了猪圈,之后村人便听到了那一阵又一阵的猪崽们的惨嚎。   不少村人连忙跑去瞧究竟,结果就看到了罗用提着一把菜刀,将猪圈里那些公猪一头头全部阉割的人间惨剧。至于留种的公猪,那是不需要的,到时候临时赶去跟别人家的公猪配一配,配上了再给个小红包便是,不必特意再养一头种猪。   “三郎,你这是作甚?”村人们很是受到了一番惊吓。   “我曾偶然听人说起,将这公猪去势之后再养,不仅长得快,最后所得的猪肉也更为肥美,无那腥臊之味。”   罗用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人生第一次做这种事,他也很有压力啊。实在也是没办法,这种事他自己不干还能叫谁干,总不能再喊二娘过来。   顺手将最后一个蛋蛋放到碗里,起身从猪圈中走了出来,这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染满鲜血,一手提着菜刀,一手端着一碗蛋蛋,那模样着实有些吓人,所到之处,人人皆避。   “竟还有如此一说?”村人们这时候大多心情复杂,好奇有之,惊惧有之,感慨有之,没想到这个看着清清爽爽的少年郎,竟然能下得了这种手。   “便是。听说有一本农书上曾经提过此法,只是不为世人所知。”罗三郎走到猪圈外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复又对众人说道:“此物甚补,你们可要?”   “我要我要!”众村人纷纷表示自己需要进补,刚刚那些惊惧害怕的模样,早已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   说起来,这些乡下汉子哪一个没宰杀过自家养的公鸡母鸡,猪羊也是有人杀过,甚至还有些人是从战场回来的,血腥场面也是见过不少。   但是将活生生的猪崽去势这种事,他们之前那是想都没想过,之后每每想起,更是不自觉就想伸手去捂住自身重要部位。   既然是农书上提过的方法,这种事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就是去势嘛,刚刚他们也都是围观了的,罗三郎手法甚是利落,一边一刀,将那两个蛋蛋挤出来再抹把子灰,完事。时间过去几日,那些猪依旧也是活得好好的。   只是,此事过后,罗棺材板儿的名声更响,再经过些许时日的发展壮大,便可止小儿夜啼。 第24章 又是一次双赢   看着自家几头小猪都好好地活了下来,罗用也是松了一口气。   关于这劁猪的方法,他之前也只是在某位老乡家中吃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一次,如今却要他自己上手去劁猪,心情也是比较忐忑的,下不下得去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担心把自家这几头猪崽都给劁死了。   结果上手一试,没想到竟然十分顺利,于是他顺手就把剩下那几头猪也都给劁了,原本想要分成几批尝试的计划也被抛到九霄云外。   果然,他在劁猪这件事上面还是要比画画来得有天赋。罗三郎心中如此想道。   说到画画,罗用最近还在跟芍药较劲呢,这两天又做了一个芍药花样的羊毛毡垫子,多少比原先那一个好一点,但也还是不满意。   “阿兄,该去喂猪啦!”院子外面,罗五郎高声喊道。   “来了。”罗用放下毛笔,起身出了屋子,见五郎已经提着一篮子干豆渣站在院子里等他了,背景是一张接一张的草帘子,草帘子上面晒着一小块一小块的豆腐渣。   这些豆渣都是这几天他们从村民那里换来的,一听说罗用这边开始收豆渣,村民们就把自家攒下来的那些豆渣一担子一担子往这边挑,换回去那些酱油豆酱腐乳,不仅够自家吃的,亲戚朋友也都送了一些。   院子里晒着的这些,还只是鲜豆渣,罗家后院某个屋子里面,可还堆着许多干豆渣呢。从就这豆渣的数量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村的豆腐买卖着实是做得不错。   “四娘,你在家里看着六郎七娘。”二娘这时候也挑着两个木桶从灶房那边出来。   “哦。”四娘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昨天是五郎看家,今天就轮到她了,她也好想和大家一起去喂猪啊……   原本喂猪应该是个苦活累活,却被家里这几个小孩搞得好像郊游一般,说起来也是有些好笑。   这些天天气都很不错,接连出了几天大太阳,外头那厚厚的积雪渐渐也就化了,坡上还有一些未化尽的小雪堆,看那样子,应该也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迎面吹来的风中,还透着几分冷冽,但已经不像冬日那般几乎能将人冻到骨子里。当初罗用刚穿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初冬时节,转眼,一个冬天过完,春天已经到了。   二娘径自挑着水桶到村里担水去了。   罗用往五郎的篮子里又装了一些麦皮细糠:“还提得动吗?”   “提得动。”五郎仰着小脖子道。   “行,那你先过去吧。”罗用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五郎先走,他自己还得去背些柴禾,前些天背过去的柴禾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不够再烧一顿猪食的。   五郎拎着篮子,迈着小短腿就出了院子,麦青豆粒儿汪汪地跟着跑前跑后,四娘站在院门口那边豆粒儿豆粒儿喊了好几声,豆粒儿头也不回就跑远了。   “叫你不好好喂,这会儿说话不好使了吧?”罗用见着这一幕,忍不住乐了。   “……”四娘吸吸鼻子,垂着小肩膀回小卖部去了。   罗用背着一棍柴禾到猪圈那边的时候,见五郎正在往那几个猪栏里面加秸秆。   这时候的猪圈也不能做成水泥地面方便冲洗,只好往那里边加秸秆,每天都加一些干秸秆进去,隔段时间彻底清理一次,打扫出来的秸秆和猪粪可以用来肥田。   只要一想起清理猪圈的过程,罗用就忍不住直皱眉头,在这个没有像橡胶制品的年代,可是连双水鞋都没有,为了不糟蹋布鞋,到时候也只能穿草鞋或者是光脚进去了。   好在这地方原本就有些坡度,罗用当时在修猪圈的时候,就把靠近出口这一边的位置建在缓坡的高处,猪圈背面在低处,在猪圈背后,罗用还让人帮着挖了一条水沟,然后猪圈里面的污水就可以自己流到沟里,这样一来,便可以稍微减少一些打扫猪圈的次数,这沟里的污水,舀起来掺点清水进去,就可以直接担去浇地了。   罗用放下柴禾,过去和五郎一起往猪栏里头撒秸秆。   这秸秆表面有一层蜡质的东西,不太好分解,不好直接用来肥田,但如果把他们丢到猪圈里,用猪粪猪尿浸泡一些时日,每日又被里面的猪踩来踏去的,等到再从猪圈里出来的时候,那一层蜡质基本上就已经分解得差不多了,稍微再堆肥沤熟,就是很不错的肥料。   等他们兄弟两人往几个猪栏里都加过一遍秸秆,二娘也挑着一担水过来了。   几人就在猪圈旁边的一个小棚子里烧火煮猪食。开始的时候,村人对他们这种煮猪食的行为表示十分不解,在他们当地,猪都吃的生食,怎的换到罗三郎家,竟然也要像人一样做饭给它们吃了。   罗用便说那些公猪刚刚被他去了势,怕会不好养,于是便给它们煮些热食。   这话一传出去,不少人便说了,那罗三郎果然还是个心软的,那些猪看着不是挺好的嘛,少了两个蛋蛋,照样也是活蹦乱跳的,那罗三郎竟要像伤患一般把它们照顾起来。   甭管别人怎么说,罗家兄妹几个,每天都还是要给这些猪崽煮两顿猪食。   这时候煮着煮着,二娘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家去提了一些干菜过来:“开春了,这些干菜也用不着了,便都给猪吃了吧。”   “行。”罗用接过干菜,一把把拧碎了丢进锅里,跟豆渣麦皮那些一起煮。   这些干菜都是去年夏秋时节,二娘领着四娘他们在附近坡山摘回来的。那时候他们合计着,自家那些粮食大约是不够吃过这个冬天的,多采些野菜回来晒干了,到时候也能填填肚子。   后来罗用醒了,家里做上了豆腐,他们就没怎么再吃这些干菜,偶尔吃一点,也都捡嫩的吃,全当是配菜,这会儿春天到了,这么多菜也没什么用处,干脆就拿来养猪吧。   随着锅内的热气飘出,栏中那几头猪崽便哼哼唧唧叫唤起来,一个个地都用脑袋使劲拱着木栅栏,使劲想从里面钻出来。   八头猪崽加起来也挺能吃,一大锅猪食还不够分,得煮两锅。   姐弟几个在那里煮猪食,不远处的村路上,偶尔有相熟的村人经过,就会停下来和他们打个招呼,也有干脆走过来和他们说话,顺便看看那几头猪崽的。   村人都说,眼看就要开春了,他们要趁现在多做一些豆腐卖,等到农忙时节,家里就腾不出人手来做这个了,到时候指不定就得停几天,可惜是可惜,但地里头的活计耽误不得。   农户人家,耽误什么也是不肯耽误种地的,尤其他们村里许多年长者都是从战乱年间过来的,更是把粮食看得跟命一样。   罗用他们也得种地,只他到底是从后世穿来的,不像这里的人,把粮食看得那样重。再说就算他历史学得不多好,好歹也知道贞观之治,晓得最近这一二十年一般是不怎么会饿死人的。   罗家先前也有大几十亩地,只去年那半年时间,已是卖得差不多了,现今便只剩下十来亩,其中五亩种着冬小麦,开春后免不得就要除草浇水施肥,待到五六月份才能有所收成。   另外那几亩地,罗用打算全部种了粟米,一来他们现在主要的口粮就是粟米白面,二来,交税的时候,也需上交不少粟米。   至于蔬菜,就在这猪圈旁边开出几块菜地便也够了,横竖吃菜是吃不了多少。   “那便不种麻了?那个可也要交税呢。”二娘忧心道。   “麻就不种了,你就多织几双袜子,那钱想来也是不用愁的。”罗用说道:“往后留意着点,若有便宜又好的布匹,就买来一些放在家里。”   “那便听你的吧。”不种麻不搓麻线,这在他们罗家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二娘心里总有些没着没落的,不过三郎既然这样说了,那便这样做吧,自从三郎醒来,家里的日子便一日好过一日,听他的定是没有错。   罗用也知道这时候的农户承受风险的能力很差,所以那些个吃的穿的,恨不得自己家里都能做出来,这样一来好歹饿不死冻不死。   只是他们家的劳动力毕竟有限,做了这个事,必定就分不出人手去做那个事,所以就需要有所取舍。   ·   地里的雪还未完全化干净,就有心急的村人开始耕地了,一时间,耕牛也就成了紧俏物。   就在罗用思量着要不要去林家找他姐夫借牛的时候,朔州的赵大郎来了。   那赵琛正月里回到朔州以后,就着手开始搜集羊毛,这阵子见攒得差不多了,就把这些羊毛先运过来,好歹先换一些腐乳回去,也免得他老子整天跟他说这个事情一点都不靠谱。   而被他用来运羊毛的牲口,既不是牛也不是马,而是一群大毛驴,罗三郎一见着这群毛驴就笑眯了眼。   “怎的不用牛车拉?”罗三郎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一头大毛驴的脖颈,他看了,这群毛驴里头就数它最壮。   “怕误了春耕,那些牛都留在家里没动。”赵琛他们家也不是光靠贩卖牲口,还有一个不小的庄园呢,每年也能产出不少粮食。   “毛驴也是不错。”罗三郎真心实意道。   “我这次运来的羊毛全都要换成腐乳。”赵琛说道。最近在他们朔州那边,也有人从太原城听说了腐乳一物,这时候他从罗用这里交换一批腐乳回去,指定能换得不少钱粮。   “行啊,没问题。”刚好罗用最近又新做了不少腐乳,一时并不担心断货。   两人做完了这一笔羊毛换腐乳的买卖,罗用又很热情地送了赵琛一坛子豆酱和一坛子酱油,然后就跟他谈起了毛驴的事情。   刚好,赵琛这一回来到罗家,又新看上了一样东西,他刚刚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几个小孩拿着木签在一块颜色鲜艳的垫子上不停戳刺,仔细一看,那物竟然就是羊毛毡。   羊毛毡这东西在草原上倒也常见,他在朔州也常常看到,只是那颜色那花样,却是他从前所见的那些羊毛毡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赵琛也非是不识货,别的不说,只那些染色的费用,想必罗三郎就没少花钱。   “三郎可是想要买驴?你刚刚看上哪个,可是头驴。”赵琛说道。   “啊?”罗用一时反应不及,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看上那家伙是驴不是马更不是牛啊。   “头驴,就是那群驴子的头头。”赵琛给他解释道。   “哦……”罗用点头,怪不得刚刚他瞅着那一群驴里头就数它最神气,原来是头头。   “那可是头好驴,在整个朔州城都是很有名的。”有名是有名,是不是好名声那就不好说了。   那头驴在朔州城是出了名的任性妄为,在本地已经卖不到好价钱了,赵琛这回带他出来,就是想把它给卖了。这么好的驴,照理说留着当种驴也是不错,只是当地不少牧民都说,那样的种驴下出来的小驴怕也是一群刺儿头,于是都不肯出高价。   “那驴你打算卖多少钱?”罗用瞅那头驴实在很顺眼。   “刚才那样的垫子,你给我五对。”赵琛开价道。   “好吧,五对便五对。”罗用这回也是难得的好说话“也就是现在,我家刚好就差这么一头驴子,要不然那些垫子,我可是打算要卖一百文钱一个的。”   以现在的钱币购买力,那头驴应是卖不到一千文钱。只不过,做生意么,也不能处处都做得滴水不漏,什么便宜都可着自己占,偶尔也该叫对方高兴高兴,要不然这生意如何能够做得长久。   得了这几对垫子,赵大郎果然很高兴,有事没事就要拿出来瞧上两眼,这般鲜艳的颜色,这般好看的花样,带回去朔州那边,必定有人肯出高价购买,不过他耶娘翁婆若是喜欢的话,自家留着用也是不错。   至于毛驴,他留那么多毛驴做什么,不仅头驴要卖,其他驴子他也打算要卖掉一些。过来的时候每头驴要驼几十斤羊毛,回去的时候就只剩下几斤腐乳了,根本不用那么多毛驴驼东西。   离石县这里的毛驴价格比朔州要高出不少。这一趟过来,他原本也就打算要做两笔买卖,一笔是羊毛买卖,一笔是毛驴买卖。   ·   罗三郎:真没想到,那几个垫子竟然就这么卖出去了。   随着技艺的日趋成熟,他现在看自己最早做出来的那几个垫子,那真是越看越糙啊,没想到竟然还能换得一头大毛驴,真是意外之喜。 第25章 没说   早前那批染色的羊毛这时候也快要用尽,于是罗三郎便又去了一趟薛翁那里,这一次他选了更多颜色,染了更多羊毛,还有二娘这些时日搓出来的毛线也一并拿去染了。   不过这一次他给的定金,却比上一次更少,好在薛翁倒也能信得过他。   毕竟人人都知道罗三郎有一手制腐乳的手艺,那一小罐腐乳就能卖五文钱,想来他缺钱也只是一时,给他一些时日,必定就能攒够了钱过来交钱拿货。   离石县地方太小,生意也不太好做,薛翁他家几代人都在这个县里给人染布,平日里乡邻过来染的,大多都是一些靛蓝、赭石、青绿之类的颜色,这些颜色价钱比较低,他们挣得也少。   能来他们这里染鲜艳色彩的人家并不多,但是那些染料,他们店里依旧还是要备下,如若不然,离石县那几个有钱人家,往后怕就都要到外地去染布买布了。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价钱昂贵的染料,若是不能及时用掉的话,时间久了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好,染出来的颜色也就越来越次。   所以这些染料的流动性,对于薛翁他们来说就尤其重要,有时候就算是少挣一点,该做的生意还得做,好歹给店里的东西换换新。   那罗小郎君家资不丰,在染色一事上却颇为大方,什么贵重的颜色都舍得染。   薛翁合计着,这罗三郎若是再来他这里染两次颜色,他就得去汾阳那边,向同行老友借调一些染料过来,要知道,往年可都是他求爷爷告奶奶请对方帮他消耗,如今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从薛记布坊出来,罗三郎从布坊伙计手里接过自家驴车,坐在自家这辆新打的驴车上,晃晃悠悠出了城门。   这拉车的驴子着实是一头好驴,身材高大健硕,拉着驴车走在路上,步履矫健轻盈,半点不见吃力。   自从得了这头大毛驴以后,罗用只觉得处处都好,石磨也有驴拉了,井水也有驴拉了,请人来家里帮忙打了一辆驴车以后,载货载人都不在话下,真是居家旅行必备好驴!   罗三郎很是喜爱,还给这头驴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五对。   五对啥啥都好,就是口味稍微有点重,最喜欢吃罗用做的大酱。   头一回到罗家,它先是嚼了一肚子干豆渣,然后就闻着味儿找到酱缸的位置,杵那儿不肯走了,罗用猜到它的意思,就喂它吃了一口大酱,然后这头驴就在罗家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   罗用也不太清楚驴子能不能吃酱,从前他听那些养猫养狗的人说,猫狗不太能吃咸的,那么驴呢?   于是罗用也不敢多喂,每回就给一点点。尤其是每次干完活的时候,五对找他要酱吃,罗用一般都不会拒绝,给一点点,叫它尝个滋味儿。   罗家现在就是豆渣多,牲畜也都比较爱吃,但光吃豆渣,又怕它们胀气,所以还是要搭配一些其他东西,麦皮细糠秸秆野菜之类。   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罗用打算向村里的小孩收些野菜,现如今村里的大人都忙得很,那些闲散劳动力,该利用的也得利用起来。只不过如此一来,他最好就要做几样小孩子喜欢的吃食放在小卖部,太贵的也不行,就是换点猪草野菜,他也不能不考虑成本,那么要做点什么才合适呢……   罗三郎这一路上晃晃悠悠地,坐在自家驴车上,感觉十分地轻松惬意,那迎面吹来的春风,好像又比前两日暖了几分。   待回到了西坡村,进了村口,从进村那条土路到自家院子,还有一道斜坡,罗用原本还想着到了这里自己肯定就要下车走几步了,没想到那毛驴脚下快走几步,车子很快便被它给拉到了坡上,转眼便进了院子。   “昂……昂……咴咴咴!”进了院子,五对停下来喘了两口气,马上就开始邀功讨食了。   “五对你回来啦!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豆渣?”五郎那小子,还没有问过阿兄,就先问自家那驴子。   “昂昂……咴咴咴!咴咴咴!”那毛驴依旧叫个不停。   “你先给它喂点清水吧。”罗用说着进了旁边自家小卖部,从酱缸里舀出半勺大酱,用粗陶碗盛了,端出去交给五郎去喂。   那小子可稀罕自家这头大毛驴了,自从有了毛驴,麦青豆粒儿就都得往后排了。   罗用自己进屋去喝了一杯温水,然后便去了后院,把那些正在培养霉菌的豆腐都看过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便将其中一批已经霉得差不多的豆腐用盐腌到陶罐里,待到腌过了几日,便可以倒酒进去了。   他这一忙,就忙到天色擦黑,中间罗二娘织完一双袜子,也去后院给他帮忙。   待到一家人坐在厅里吃晚饭的时候,天色已然黑透,厅里点着油灯,兄妹几个围坐在大炕上吃饭,桌上摆着一盘焯豆芽,一盘拌豆腐,一碗鸡蛋羹,饭是粟米饭。   罗用记得在二十一世纪,这种小米的价格还挺贵,好一点的能卖到七八块,便宜点的也能卖四块钱左右。   之所以这么贵,应该还是产量比较低,不像大米小麦似的亩产那么高。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亩产还那么低,一千多年以前的现在,那就更不用提了,若是风调雨顺的,好一点的田地,大约能产个二三百斤吧。   罗用空间里有玉米有土豆,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玉米土豆能饱肚子,那些杂七杂八的也能丰富他们的食物品种,奈何现在他一样都不敢拿出来。   就他最近在家里头搞的这些东西,那都是技术性的,技术性的东西,你可以说是听人讲的,也可以说是书上看来的,更可以说是自己想出来的,甚至还可以说是某天走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老神仙。   可那些玉米土豆之类的东西,他能怎么说呢?   这粟米饭营养是不错,就是不如大米软糯香甜,罗三郎吃着吃着,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三郎为何总是叹气,可是累着了?”罗二娘关心道。   “无事。”罗用摇头道。   “若是累了,明日你便不要下地了。”二娘还是有些担心罗用的身体,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已经比刚醒来那会儿健康不少。   “我无事,明日一起下地吧。”地里的活那么重,他怎么可能让罗二娘一个人去干,再说他这也不是累的,就是突然间有些感慨而已,要是早知道自己那一天会穿越……算了,不想也罢。   “今日阿姊过来说,明日她和姊夫要帮我们犁地,到时候做了几天工,让我们给林家还回去便是。”二娘又道。   “哦,阿姊还说什么没有?”罗用应道。   “她让我若无事,就不要去地里了。”二娘笑了笑,说道。   “那你便不要去了吧,家里也离不开人,四娘五郎还太小,那些猪也得有人喂。”罗用顺势便道。   “那你若是累了,便回来换我去。”二娘说道。   “行。”罗用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并不那么想。   大娘特意交代,让二娘这两天不要去地头上,也不是没理由的。   罗用先前就听大娘说,林家那边最近正在给林六郎相看,她也是生怕那边看上二娘,这些天都没怎么过来这边,就是为了减少自己和二娘的存在感,叫家里头那些人都别想起二娘才好。   这也不怪罗大娘瞧不上她那小叔子,只那林春秋着实是个骄娇的,那样的人,怎能知晓心疼别人,尽心疼他自己了。她可不想让二娘嫁过去,给他当老妈子。   如今罗家这边也是不同以往,二娘若要嫁人,选择的余地也是比较多的,大可以选一个人品好家境也不差的如意郎君。这也不能怪她市侩,毕竟是关系到亲妹妹终身幸福的大事,现在可不是她摆大方的时候。   她的那些个想法罗用都知道,毕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就算再早熟,心思又能深沉到哪里去。   林家那边的老人,想必也不会看不懂,这么一来,就怕他们会对罗大娘产生什么看法,毕竟那林春秋可是他们最最疼爱的小儿子啊。   现在又说让林五郎过来帮他犁地,虽也说了是用换工的形势,但任谁看,这事都是罗家这边占了便宜,他家这才刚买了驴子,连一把像样的犁都没有,林家那边可是牛也有工具也有人也有。   罗用有心想要劝劝罗大娘,叫她不用总操心这边的事,可那就是一个大姐病啊,你要不让她操心,她还未必高兴,弄不好还觉得伤心,认为罗用他们这是跟她见外了。   想想还是算了,爱咋咋地吧,万一将来她那边真闹出点什么事,自己这头肯定也给她兜着。   ·   林家这边,老两口吃过晚饭以后,也在说这个事呢。   ……   “哼,还真当自己是个宝了,还以为人人都在惦记她,也不看看她家是个什么模样,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我们不嫌她命硬克了父母,她反倒还嫌起我们家来了……”   一想到自家宝贝小儿子竟是被人嫌弃,林家老太太便有一肚子的不平话要说,她那儿子哪儿哪儿都好,断没有配不上罗家二娘的道理。   “你莫要这般大声。”老爷子幽幽说道:“可不就是个宝,如今想求他家二娘的,可多着呢。”   “想当初大娘她耶来我们家的时候……”老太太很是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当初他们罗家的姑娘能嫁到林家,那就是高攀,怎的现在日子刚好一点,这便开始拿乔了。   “行行行了,咱是娶的人家闺女做媳妇,又没白送他米山面山,有啥好叨叨的。”老爷子见她那嗓门越来越大,连忙出声制止。   “你还不让我说。”老太太这会儿可是装了一肚子的话:“想当初他们一家遭难的时候,那大娘成日地往娘家跑,就他家现在那五亩麦田,是不是大娘当时帮着种的?哪有当人媳妇子的成日里回娘家去干活?也就是咱家,若是换了……”   那老太太越说越起劲,越说越觉得那罗家人实在不像话,白占他们家那么多便宜,如今竟跟防贼似的防着他们,他家六郎比别人家的小郎君差哪儿了?   要相貌有相貌,要家财有家财,家中还有这般多的兄弟帮衬,不管是谁家的姑娘嫁过来,那也只有享福的命。   “明日还要让五郎过去帮他们犁地,真当自己好大的脸,帮就帮了,还非得说什么换工,就她家三郎那小身板,换的什么工?”林老太太现在的心情已经不能用不满来形容了,简直出离愤怒。   “……”说到这个事,林老爷子便也不吱声了,对这事他也是比较不满的,这会儿心里面已经开始盘算着,啥时候找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那两口子,一家人过日子,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至于他自己每年喊他们兄弟几个去帮闺女家耕地的事情,这会儿已经被他选择性遗忘。   ·   第二日,林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林老太太就给她家老头儿使了个眼色,想叫他说点什么。   林老爷子这时候也想开口说点什么,罗家那些事,他昨晚也是越想越觉得不像话。   “阿姊!姊夫!”这时候,罗四娘的声音在外头院子里响起。   今儿一大早,林五郎就起来扫地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院门也开了。他这其实也是因为担心爹妈会找他说点啥,所以这两天才表现得分外勤快呢。   “什么事啊?这么一大清早的。”大娘放下筷子,走到门口去问了一声。   心里却埋怨四娘这丫头大大咧咧,她这两天正看那老两口的眼色呢,结果这丫头倒好,一大清早正吃饭呢,她就跑院子里来嚎了这么一大嗓子。   她也不是不知道那两口子这些时日对自己是有些不满了,只是眼瞅着就要进入春耕,就三郎那小身板,着实叫人担心,别到时候再给累出个好歹,一个人的身体也经不住那一而再的折腾,伤着了根底,将来可就养不回来了。   看脸色便看脸色吧,好歹把春耕这阵子糊弄过去再说,等到夏收的时候,想来那时候三郎的身子骨能比现在强些。   “阿姊,今天一早家里来了好多人,说要帮咱家耕地,阿兄让我过来说一声,等那几亩地犁完了,就叫他们过来你们这边帮忙,哦,咱家那地,你跟姊夫就不用去了,有他们那些人在,尽够了。”   四娘那小嗓门挺清亮,说话也特溜,咔哒咔哒几下就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什么人啊,这么早就来了?”大娘忍不住便在脸上漾出了笑意。   “就是先前跟阿兄学了盘火炕的那些人。”四娘说完了就要走:“阿姊我先不跟你说了,阿兄正在家里做好吃的呐。”   “行,那你去吧。”大娘笑眯眯挥手。   屋里。   林母默默捧起粥碗喝了一口粥。   林父:还好我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给大家来个段子。   ~~~~~~~~~   某日,赵琛、罗用、五对,两人一驴再相见。   赵琛一看罗用把那头倔驴使用得那般顺手,便问罗用:“咦!这是当初我换给你的那头驴?怎的如今变得这般听话?”   罗三郎:“蛤?”难道它不是一直都这么听话?   五对连忙高声说道:“主人,莫要听他胡说,我向来都是一头听话的好驴。” 第26章 广告【修】   冬去春来,待到天气稍稍暖一些,乡下里家家户户就都开始忙活农事了,为这一年的耕种做准备。   但是在离石县中,却生活着许多没有田地的人家,那里面有些是商户,有些是贱籍,还有一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既没有田地,也没有正经营生的。   在城南一条小巷里,生活着许姓一家,这户人乃是商籍,家里原本经营着牲口买卖,早些年也是个殷实人家,哪曾想一场疫病,便叫他们把家底给赔了个精光。   如今这家人既无买卖营生,也无田地可种,家里有老有小,每年还有赋税徭役,日子实在过得很不容易。   去岁入冬之后,看着家里那几个孩子一日瘦过一日,他家阿翁便道,实在是没路走了,再这么下去,家里这几个小孩怕是一个都保不住,还不如趁早将最小的那两个拉去卖了,卖到殷实厚道的人家,好歹也能寻一条出路。   那两个孩子的父母俱是沉默,叔伯兄弟亦是无人应声。只是时间又过去一二十日,他家那两个孩子依旧未卖。   若不是实在没了活路,谁人会卖儿女,在更古早的时候,那些卖掉妻女以换取食物的人,甚至还被要求在头上绑上绿色的布条,那样的人,终生都要被乡邻唾弃。   现如今,他们这里虽然没有那样的规定,但卖儿卖女这种事,却也是令人不齿,若遇到烈性一些的人家,哪怕是全家饿死,也是不肯卖掉一儿一女的。   看着许姓人家这般硬熬,平日里和他们有些往来的乡邻,也有上门劝解的,那会儿还未过年关,他们就都说,你看这天气越发冷了,你家粮食又不够家里这些小孩吃饱肚子,再这么下去,怕就真的要熬不住了。   那几日,许家宅院中常常有妇人的哭泣之声传出,左邻右舍听了,也都是心有戚戚,住在他们这一片的,家境大多都不怎么样。   也就是在年前那会儿,城里头来了个罗三郎,领着几个村人,在城里给那些家境殷实的人家盘火炕,一个火炕收二斗米,制坯用的泥土却要那些人家自备。   许家那几个兄弟,和他家几个青壮的妇人,那时候每天都要出城去挖土,担回来卖了,那一担黄泥就能换一升米。   许家青壮早出晚归,每天不挖到半夜不回来,第二天天未亮就又出去了,为了多挖土多运土,城外挖土城里卖土的活儿,便都交给妇人去做,那兄弟几个,就一担一担来回地挑。   冬日雪厚,他家没有牲口,若是用人力推车,还不如挑在肩膀上,用两条腿走得快。天气苦寒,有时候一担子土从城外挑到城内,从畚箕里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被冻成了一大个土疙瘩。   如此过去几日,他们又听说那罗三郎在城里教人盘炕,晚上头回到家里,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这个事,他们既想继续挣那卖泥的钱,又想学那盘炕的手艺,于是,最后就让家里最聪明的许二郎去了罗用那边,其他人继续挖泥卖泥。   那许二郎确实也是个通透的,跟着罗用一起盘过了两三个火炕,就已经摸透了那里头的关窍。   然后他便领着自家另外两个兄弟,在他们家那一片贫民区给人盘炕,盘一个火炕只收一斗粮,遇着一些家贫的,还能少收一些,有时候甚至白给盘炕还倒贴黄泥。   等过了年关,他们又和城里一些同样学了盘炕的青壮,去了太原城,这一过去,人就没闲过,每日里都是从早到晚地忙碌,火炕盘了一个又一个,钱粮自然也没少挣。   时间到了二月初,许二郎看看时节,便跟自家那两个兄弟商量说:这钱粮横竖是挣不尽的,我们如今挣到的这些,也尽够一家老小吃上一整年的了,不如就此收手回家去吧。开春了,师父那里想必也要开始耕地了,我等为人弟子,不应只顾挣钱。   当时许多从离石县过去的青壮都住在同一家客舍,许二郎这话一出,就有不少人出声附和,说他们也有此意。于是一行人便日夜兼程回到了离石县,这些时日里挣来的粮食布匹,也都被他们换成了钱币。   说起来,早前他们这些人跟罗用学盘炕的时候,也并未称师,罗用教得随意,他们学得也急切,学完了就赶紧挣钱去了。   这回来到太原城这边,便有那八卦的,问他们当初如何跟那罗三郎学得这手艺,收了多少拜师礼,当时被问到的汉子就都傻眼了。   对方一看:瞎!你们该不会根本没行拜师礼吧?这可不合礼数啊!又说了天地君亲师一堆的话,又说那罗三郎叫你们捧上了这碗饭,便是你们这一行的祖师爷了,将来你们若将这手艺传给自家子孙,也是要叫他们在家里给祖师爷供香的。   离石县这群汉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想想也是哈,他们也见过县城中那些跟人学艺的,没吃够那十年八年的苦头,哪里就能学得了正经手艺回去。   罗三郎是个不摆架子的,教得也大方,怎的他们这些人反而还不把他当回事了呢,哦,不对,这会儿该改口喊师父了,不应再喊三郎。   待到这一行人回到家中,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将近日所得尽数拿出,直把他们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小户人家,何曾见过这样多的钱。   次日凌晨,他们便在城门口集合,早早出发去往西坡村。   这次倒是都没有空手过去,羊肉猪肉饴糖糕点,准备了不少,还有自带农具去干活的。   待到了西坡村,这些人见面就要跪拜,生生把罗三郎给吓了一大跳,他可是还要长个儿的,怎么能被人这么跪拜?   其实这些糙汉哪里又懂什么师礼,一个个手脚并用往地上一趴,一趴趴了一大群,倒也有那么一两个像模像样的,罗用却无心欣赏,赶紧把人都叫起来。   什么师父不师父的暂且不提,这些人提着这么多东西上门,说是要帮自家干活,罗用自然也不能叫他们空着肚子干活。   连忙把前两日刚磨好的一批面粉拿出来和了,又叫二娘去熬粥,等饭菜上了桌,炸酱面小米粥管够,另外还有一盘凉拌冻豆腐,一盘炒鸡蛋,一盘焯豆芽,分量都是足足的。   那冻豆腐是冬日里做的,这些时日天气暖和了,就开始化冻,罗用把它们拿到大太阳底下晒干了,用大水缸储存起来,隔三差五拿一块出来泡发,凉拌煮汤都不错。   炒鸡蛋也是罗家最近刚做起来的菜式,陶锅里抹上油,再把打好的鸡蛋倒进去稍微炒一炒就行了,也不用很高的温度,也不用炒得特别熟,那里头加了嫩豆腐和葱花,吃起来又嫩又香。   “师父家中饭食着实是好吃。”吃饭的汉子们交口称赞,这些日子他们在太原城也算是吃过一些好东西了,但是那些吃食,却好像都没有罗三郎家做得别致可口。   “中午我再把那块猪肉给煮了。”罗用这时候也吃得呼呼的,倒也没被那一声声师父给酸着牙。   他现在已经有阵子没在深夜里偷吃独食了,罗家的伙食虽也还过得去,但总归还是简朴。   就是这炸酱面,也是要隔段时间才能吃上一回,面粉难得,油也精贵,有点好东西,还得省给家里那几个小的先吃,六郎七娘都还是小娃娃呢,五郎的身子骨也是弱了些。   众人饱食一顿之后,便拿着农具下地去了,结果到了地头上一看,罗家竟然就只有那么一点土地了,这年头的农户哪家没个百来亩地,就是在人多地少的地方,一个丁户也得分到五十亩。   又想想他们先前听说过的事情,他们师父一家,去年也是遭过灾的,于是心中更是敬佩。   他们这些人里头,又有哪个是没吃过苦的,都知晓那样的日子有多难熬。罗三郎家里都穷得只剩这点土地了,在做出土炕这个东西以后还能不藏私,把手艺教给了他们这些人,实在难得。   当初自己学会这门手艺以后,就在离石县里偷摸着帮人盘火炕,从自家师父手里头抢了不少生意,如今想起来,着实叫人汗颜。   那些空着的土地这时候就得翻一遍,把下边的泥土翻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等过些日子播种之前,还得再翻一遍,土坷垃该敲碎的敲碎,再划出田垄,有些细致的人家,甚至还要再多整理一遍。   至于那五亩种着冬小麦的田地,这时候就得开始划垄保墒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点,夜里不上冻了,水肥就得跟上。   那些人在地头上干活,罗用就在家里做饭,有那一群青壮在,地里根本都没他什么事。   今早他们拿来的那一大块猪肉,被罗用连皮切成半指厚的肉片,又切了很多块生姜,把生姜和猪肉和一和,装进陶锅里,也不加水,直接淋上两大勺酱油,盖上锅盖,小火焖烧,不一会儿,香味就飘了满院子,若是能切几个干辣椒下去,那还得更香。   只可惜这年头却是没有辣椒的,正常来说,想吃辣椒,那还得等个千儿八百年的。罗用空间里面倒是有,只是不能凭空拿出来。   肉菜有了,另外又做了两个清爽可口的小菜,主食是杂面饼和粟米粥。   中午这顿饭,也是把这群汉子们吃得满嘴流油,做的那一大盆杂面饼,竟都吃完了。   这些人忙活了两日,便把罗家地里的活儿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也只能等到了时节再做,现在赶早是赶不得的。   然后罗用又请他们去林家帮忙做了两天农活,这些汉子二话不说就都去了,师父叫去那自然就要去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家那边倒也客气,食水都没落下,临了还给这些人一人送了一小坛子自家酿的醋,虽算不得什么珍贵物,态度总归是摆得很足的。   说起来,林家那老两口近来之所以对罗家有那么多的不满,他家六郎那事也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线,究其根本,还是红眼病犯了。   林家几代人经营下来,才有了今天的家业,这么多年下来,在这西坡村,他们林家都是最富裕最像样的人家。如今倒好,那些村人成日里开口闭口的罗家罗家,那罗家的风头,俨然已经要把他们林家给压下去了。   当了这么多年首富,在村人面前也是很有一些优越感的,现如今罗三郎这边异军突起,林家某些人心里头就别扭上了。   罗大娘一早就说了,那制豆腐的方法她也知道,他们林家这边要做,随时都可以做,可除了那两个打过豆腐方子主意的妯娌,其他人却是一直没吱声。   林五郎在冬里的时候倒是有跟罗大娘提过一嗓子,罗大娘让他先等等,再看看耶娘的意思再说。   结果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开春,那林五郎见耶娘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干脆也就听了大娘的,歇了那心思,一家人一起过日子,别人怎么过,他也怎么过。   林家没有做豆腐的原因,倒也不难猜,一方面他们家做醋也有收入,并且长期稳定。   另一方面,就是放不下身段,总觉得受了罗三郎那方子,就是拾人牙慧。   罗三郎却不管他们怎么想,横竖只要大娘不吃亏就好了。   就像罗父从前说过的,林家那老两口,到底也算是明白人,这人只要能活得明白了,大抵总不会太差,虽是有些小性儿,总体来说也还是仁义的。   罗三郎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弟子,在干完地里的活计以后也是没着急走。   有两个人每天上山砍柴,剩下那些说要帮罗用修猪舍,这些人最近都没少帮人盘火炕,那脱坯的手艺都已经练出来了,摔出来的泥坯那叫一个结实齐整。   罗用在后院整理出几个空屋子给他们住,这些人的盘火炕手艺,都是他当初亲手教出来的,他们家的老小罗用也都认识,让他们住进自家院子,罗用也是比较放心。   忙完了地里的活儿,这些人也就不跟刚来那时候似的,急吼吼地干活了,不时还能跟罗用说些自己在太原城的见闻。   谈话间,难免就要说起今后的营生,等到天气暖和了,盘火炕这活儿自然也就断了。他们这些人从前大多是靠打零工和到乡村去贩卖杂货挣钱,挣得不多,勉强也能度日,只冬日里比较难熬。   待到今年冬日,在他们离石县,怕就很难再靠盘火炕挣钱了,太原城的情况现在还不好说,若能早早去往长安等地,必定还是可以挣些钱粮。   只是路途遥远,他们又没有路引,一群青壮在外面乱跑,万一被人当成乱民贼人可如何是好。   这些人却不知,他们的路引这时候已经在路上了,这事还跟乔俊林有些关系。   乔俊林和阿枝二人,正月底跟着马家的运粮队南下,一路上走走停停,待到快入春了,才走到了距离长安不远的一处驿站,他们这些人自然是住不进驿站,于是这一日他们便在驿站旁边的客舍歇脚。   乔俊林听队伍中那些人说,明日再走大半日,过午便可进长安城。   想着马上就要见着他舅父,乔大郎的心情也有几分忐忑,用过饭食,和众人围坐大厅烤火,这时候虽已进了春季,天气却依旧是冷,尤其这一路走过来,鞋袜都湿了。   阿枝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把湿冷的鞋袜脱下来,洗过脚以后再穿上一双干袜子,也就是罗用当时托人送给他们的那两双厚厚的羊绒袜,乔俊林那双穿了,阿枝那双却没动,说是让乔俊林到时候把这双袜子当成礼品送给他舅父。   穿上保暖的袜子,乔俊林就坐在草席上,一边把双脚放在靠近火盆的位置烤着火,一边在心里默背《论语》,遇到想不起来的地方,就从怀里拿出书本看一眼,他这一路上就是这样边走边背过来的。   “敢问你是谁家小郎君?”有人跟他搭讪。   “石洲离石县乔家。”乔大郎语气客气,带着疏离,显然是不太想跟对方闲聊。   “哦,原来是乔家的人啊。”那人朗声笑道。   “……”乔大郎面上带笑,心中却是一阵纳闷,怎么这人跟他们乔家的人很熟吗?看这人的年纪,跟他父亲也不是一辈人,最多比自己年长五六岁,若说认识他舅父……他舅父也不姓乔啊。   “乔小郎君,你这袜子是从哪里来的?看起来倒是暖和得很。”那人接着便问了。   “此物乃是友人所赠。”哦,原来是想问袜子的事啊,乔大郎心道。   “谁人所赠?”对方又问。   “乃是离石县西坡村的罗三郎。”乔俊林心想这种事说出去也不应对罗用有什么坏处,于是就说了。像罗用那么精明的人,特意给自己送这两双袜子过来,指不定就想叫自己帮他打广告呢。   “想来甚是暖和?”那人道。   “确实暖和。”乔大郎。   “可予我一瞧?”那人又道。   “……”乔大郎。   看看自家脚上那双袜子,乔俊林想了想,到底还是从行囊中把另外一双干净袜子给拿了出来。   观此人衣着,不像是寻常百姓,若能与他家有些交情,说不定还能帮到他舅父一二。他们乔家也有当官的,虽是个地方小官,还有几位堂兄弟,也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出仕。   乔俊林平日里没少听他们谈论这些事,这年头像他们这种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有人举荐,人家凭什么举荐你,一个是凭才学,一个就是凭交情。   对方却也是个知礼的,将那双袜子翻看过几遍,很是有些爱不释手,直说自家翁婆年纪大了,要是能有一双这样的袜子暖脚,冬日里必定好过许多。   不舍归不舍,看完之后,终究还是将这双袜子给乔俊林还了回去,只说待到今年秋天,必定是要去一趟那西坡村。   这时候,阿枝端着一个砂锅过来了。   “大郎,我见你刚刚饭食用得少,便跟他们借用了锅灶,熬些粟米粥,你再喝些,暖暖肚子。”   阿枝将砂锅放在草席上,又和店家要了粗陶碗,阿枝原本说要两个碗,乔俊林却说要三个。   “不用不用,我不吃的。”刚刚那人见乔俊林要三个碗,好像是要请他吃粥,忙谢绝道。   “如此,便罢了。”乔俊林将一个陶碗摆到阿枝面前,跟她说了一声:“你也吃。”然后就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陶罐,解开细绳掀开油纸,用筷子从那里面夹出两块黏糊糊湿哒哒的方块物件,放在拿第三个粗陶碗里面。   “乔大郎,你们又吃腐乳了,给我也来一块吧。”那边有个啃饼的大汉,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你怎不自己带?”乔俊林跟这些人现在也已经混得比较熟了。   “嗨,这不是带少了,路上都吃完了。”那人依旧没脸没皮往这边凑。   “可就这一块。”这一路上到底受了对方的照应,这时候便不好拒绝。   “自然自然。”那人笑嘻嘻道。   那一块腐乳被他放到饼上,只见那汉子伸出手指头在上面一压一抹,那一块腐乳就在饼上抹开了,先把手指头吮干净,然后张嘴大大咬了一口饼,吃得直砸吧嘴……   刚刚和乔俊林搭话那青年,见到这幅情景,心里暗暗就嫌弃了一下:实在是粗野不堪。喉头上却是十分诚实地上下滑动,一口唾沫被无声无息咽下。   那是什么吃食?怎的这般香!   “回头,明日不进城了,我们去那离石县。”   “郎君,那可如何使得,再半日便到长安了。”   “郎君!”   “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那时候的仆人喊自己的主人都是郎君、小郎君这样~ 第27章 挤挤便是   在帮罗用耕了田地,又修了猪圈之后,许二郎等人便各自回家去了。   当时从太原城归来,到家后也没怎么歇息,便直奔西坡村来了,这时候也该回去和家人们团聚。   只这一次归家,比先前从太原城回来的时候,精神面貌那是要好上许多。   这些天在罗用这边虽也是干活,但却吃得饱睡得香,有了他们先前拿过去的那些食材,再加上罗用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丰富的饮食经验,这些天罗家的饭菜那确实是比较不错的。   待歇过了两日,这些人便又活动开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有一些现成的营生。   现如今各个村子都在忙春耕,农户们也都没什么时间进城,于是他们就可以从城里担些杂货到乡下去卖,还有那西坡村的豆腐、腐乳、酱油、大酱等物,也都很有市场。   这些人每每到了西坡村,都免不了要到罗家去看看,若是看到有什么重活,顺手就给做好了。   要实在没什么活儿,那就劈几块柴,或者是去猪圈那边瞅瞅,看那里边的稻草该换了没有,像他们师父那样干干净净的一个读书郎,怎好让他弄那些污秽物,却不想他们那师父可是连猪都劁过的猛人。   有了这些人的常来常往,罗用着实也是轻松了不少。   只不过他既然占着师父的名头,又受了师礼,享受着这些弟子给他带来的许多便利,于是就不好再叫他们自己掏钱去住村里别人家,开始的时候是让他们在后院住着,后来想想也是有些不方便,就找村正商量,说是想在自家院子旁边的荒坡上再修个小院出来,给他的这些个弟子作为一个歇息落脚的地方。   村正也就是村长,不过这个职位在这年头其实没什么实权,一般也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地和和稀泥,有什么正经事情还得去找里正,负责他们这里的里正并不住在西坡村。   不过就盖个小院儿这种事情来说,基本上也不用找到里正那里,只要本村的村民没意见,建了也就建了,这年头地广人稀,到处都是荒地,西坡村靠近村口这一块总共也没两个人家,就算不是罗三郎提的这事,一般人也不能有意见。   罗用过去的时候,村正一家正淘洗豆子准备做豆腐,听他一提这个事,当即就同意了,只是跟他说了,院子不要建得太大,也不能拿去做别的营生,总而言之,就是让他低调行事。罗用自然满口应允。   这西坡村的村正姓田,田姓在这个小村也算大姓,隐隐有抱团的趋势,早前罗用叫人到家里来做工,承诺教给他们做豆腐之法的时候,不少田姓人家就都没来人,村正一家也没来人。   年后这一回,他们倒是都过来了,村正家来的是他的长子。比别人晚学了一两个月,钱粮自然也就少挣了许多,村子里现在就有不少人在背地里笑话这些姓田的。   今天罗用来找村正商谈修房子的事,对方表现得倒也没有什么异常,背地里有没有什么小心思,那便不得而知。   相对于林家,罗用对这村正一家就多了几分提防,林家毕竟是姻亲,行事作风罗用也都比较熟悉,那村正一家便有些不同,往后还须得多加留意。   “哎,三郎三郎。”罗用经过村中某户人家前院的时候,被人连身叫住。   “作甚?”罗三郎停下脚步,笑眯眯冲篱笆墙里头那一家人问道。   “三郎,我家这刚出锅的热豆腐,你拿两块回去吃吧。”院中的年轻妇人热情道。   “好啊,晚些我让四娘给你们送豆子过来。”罗用也不白拿他们的豆腐。   “要甚豆子。”院子里的男主人连忙道。   “就是这一块两块的豆腐,三郎你拿着吃就是。”那妇人也如此说。   “阿娘,不要豆子,我要吃糕。”他家一个小豆丁这时候就扯着他阿娘的裙角发表意见了。   “吃什么糕吃糕?”他娘一巴掌给他拍回去。   “豆腐换糕,你这买卖倒是做得。”院中两个正待买豆腐的小贩说笑道。   “嗨,小儿嘴馋,让你们见笑了。”男主人麻利地往一个箩筐里装豆腐。   “这小小年纪的,说话倒是清楚。”罗用夸道。   “也不知道别的,成日就知道跟我喊要吃要吃。”当娘的也是满脸笑容。   罗用端着一碗豆腐走出去老远,还听到那小娃娃跟他阿娘喊要吃糕要吃糕……   快要走到村口的时候,又碰到几个扛锄头挑担子的村人迎面走来,那几人跟罗用说,听闻县中那些跟你学了技艺的,现在都与你以师徒相称,我等也从你这里学了做豆腐的手艺,这今后……   罗用还不等他们说完,连忙便打断道:“莫要行那些虚礼,若真叫人插了香把我给供起来,将来还如何在村中走动?”   那几个村人俱是笑开了,便说往后若有什么用得着的,让罗用尽管开口,莫要跟他们客气。   和这行人分开,罗用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脸上的肌肉。   他上辈子就是个孤僻的,若非必要,一般不笑,浑身上下都散发这一股没事少跟我说话的气息,所以人缘也不怎么样。   后来干上了货郎这个行当,经常都是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在山路中行驶,在那样寂静的世界里,他却只觉得安逸,孤单寂寞这些词,向来是与他无缘。   穿来这里以后,倒是占了这副年轻躯壳的便宜,怎么看都是个干净少年,笑一笑,就容易让人添出几分亲近之感,不笑的时候,那也得是个安静少年郎。   罗用不禁想了想自己上一世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十四五岁,正是中二叛逆的时候,在加上那时候的风气又比较自由开放,叛逆期什么的,大家也都比较能理解。   罗用想起来自己有一次,周末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生气,气急了就抬脚踹墙,结果没几下竟把墙壁给踹出了一个窟窿,也是他们家那老房子着实旧的厉害,再加上那堵墙也不是承重墙。   罗奶奶倒是没说什么,不过这件事当时就让他在左邻右舍面前狠狠出了一回风头,都说罗用那小子疯癫,叫自家儿子千万要离他远远的。   还好这事是发生在二十一世纪,若是在七世纪,那罗用将来可就别想在那小地方上做人了。   一想到这些事,罗用不禁又想起那乔大郎来了,不知道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到了长安城没有,能不能适应得了长安城的生活。   对于乔俊林而言,乔家那点事,必然也会成为一道阴影笼罩在他的成长道路上,直到有一天他的内心强大到足以穿透那一片阴霾,不再迷茫无措,愤怒不安,学会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平和坦然地面对眼前的世界,以及自己的内心。   就像当初的罗用一样,一步一步从幼年那个世界中走出。   回到自家院子,抬头便看到五郎蹲在墙根喂驴,一篮子干豆渣放在身边,五郎喂一个,五对吃一个,一个喂得高兴,一个吃得欢实。   罗用见着这一幕,忍不住便笑了:“莫要叫它吃恁多豆渣,当心胀气。”   “昂……昂……咴咴咴!”五对见罗用回来,连忙凑过去讨大酱吃。   “乖。”罗用伸手拍了拍它那大毛脑袋,却并不给大酱,端着那一碗豆腐,径自去了灶房。   “昂……昂……”那头毛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五郎,你给双儿他们家送两升豆子过去吧。”罗用不想让那头毛驴进灶房,伸手推了两下,竟然没推动,于是便不管了,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好在这驴子倒也不在屋里头乱拉。   “哦。”五郎跑到小卖部去量了两升豆子,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就出了院子。   麦青豆粒儿见他要出门,汪汪就跟了上去,这两只小狗被罗用他们养了两三个月,现在也已经长大了不少,不像从前那样圆滚滚了,身量拔长了一些,倒是依旧还是那副毛茸茸的模样。   “回来,把碗拿上。”罗用连忙喊道。   五郎听到声音,马上又折了回来,拿上那个陶碗以后再跑出去,那两只小狗也跟着他跑进跑出,尾巴甩得跟风扇似的,也不知道在兴奋什么。   双儿就是刚刚跟他阿娘讨糕吃的那个小孩,他耶娘在接连生了三个女娃之后,才终于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日里村人没少听他阿娘大声骂他,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那小子根本也不怕。   双儿耶娘显然是还想再生一个儿子,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小名。   下午,许二郎兄弟几个又来罗家院子拿腐乳,罗用就把自己从村正那里讨来一块地修屋子的事情给他们说了。   兄弟三人都很高兴,他们常常来西坡村进货,有时候在外面卖了一天货,夜深了才到这里,也不太好意思再去拍罗家的院门,若是要在村里投宿,兄弟三人加起来,就要花掉几个铜钱,两三个铜钱可就是半斗米啊,对于饿过肚子的人来说,这简直就跟割他们的肉一样。   于是这兄弟三人这天下午就开始摔泥坯了,他们打算先建一间屋子住着,等将来有空闲的时候,就挨着那一间屋子再多建几间。   傍晚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见许家兄弟在坡上摔泥坯,便过去问他们做什么呢,可是师父家又要修猪舍?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是罗用给他们讨得了一块地,叫他们在这里建几间屋子,以后再来西坡村,就可以在这里过夜。   当下大喜,放下担子,撸袖子便跟他三人一起摔起了泥坯。其他小贩经过的时候,听说了这个事情,一个个都很羡慕。   其实罗用之所以要做这个事,也有他自己的用意。   这些人既然管他叫师父,也对他以师礼相待,想来心中也是比较敬重他的,他在自家院子旁边要来一块地给他们修个小院,以后他的这些弟子进进出出的,这个小院里想来也不会太冷清。   这个院子又与罗家院子离得近,将来万一有点什么事,罗用在自家喊一嗓子,想必这边就能过去人,这其实就是一群免费的兼职保镖,轮流制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个院子也一天一天修建完整起来,天气暖和些了,夜里也不上冻了,罗用便让五对拉着一车车的肥水,到麦地里头去施肥浇水。   有了这一头驴子,果然方便许多,若是叫他自己用肩膀挑着去,还不知道得把人累成什么样。   眼瞅着和郭安约定的交货日期也近了。   这一日,罗用在后院查验自己最近做出来的这批豆腐乳的品质,当初和郭安约定的数量是五百五十罐,实际上远远不止是做了那么多,除开郭安那边,他自己这边也要卖。   另外,酱油大酱也一直有在做,一批一批做下去,经验也会一点一点积攒出来,想必将来做出来的酱油大酱品质应该也能更好一些。   “三郎,外头有人找你。”二娘这时候快步走过来,低声对罗用说道。   “谁啊?”平日里若有人找,她们都是高声一喊便完了,怎的这回这般郑重?   “不知,说是从长安来的郎君。”二娘说道。   “我看看去。”罗用说着,伸手要把自己刚刚打开的罐子再封上。   “你去吧,这里我来收拾。”二娘催促道。显然是怕怠慢了贵客。   “好。”罗用这便往前院去了。   罗三郎走到前院的时候,刚好就看到一个年轻郎君从马车上下来,那人面目清朗,身姿挺拔,穿着一身褐色深衣,脚上踩着一双木屐,踏在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这就是传说中的士族子弟了吧?罗用心想。虽然早前见过的郭安也算是出身世家,但果然还是要穿上这样的一套衣服才显得更有贵族范儿啊。   “阁下可是罗三郎?”这人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无不透着一股闲适自在,偏偏那一身衣服又十分地高大上,两者糅合,竟是十分契合。   “正是,请问阁下是?”罗用问道。   “我乃京兆杜氏,名惜,行七。”对方笑道。   “原是杜七郎来访。寒门小户,没什么可招待的,不如进屋去喝一碗热水。”罗用将那杜惜往厅里引去。   那杜惜也是个爽快的,这便与罗用一同进了屋子,坐到炕上喝了几口热水。   这火炕他昨天晚上在离石县城就已经见过了,县中百姓皆言此物乃是罗三郎所创,只需在炕头那小灶烧些小火,便可安然过冬,不惧严寒。   不过这会儿到底已经入春,杜七郎更感兴趣的还是那羊绒袜子和腐乳,腐乳就不必说了,羊绒袜子这时候也还好穿,春季里气温还是有些低的。   罗用听他问起羊绒袜子,就猜到对方肯定是见过乔俊林了。他家这些袜子织出来以后,可是一双都还没有卖过,送人倒是送了几双,其中有乔俊林,有罗大娘那边,还有从前教过他的县学那几位先生。其他人最近都在本地没出远门,就那乔俊林去了长安。   罗用看了看对方衣服上的颜色,起身从旁边柜子里翻出一双差不多颜色的中厚款羊绒线袜子。   那杜七郎也不避嫌,当着罗用的面就把自己脚上那双袜子脱了,换上罗用递给他的那一双,这一穿,果然是十分地细软暖脚,兴奋之下,穿着袜子便要去试地上的木屐。   “我倒是把这木屐给忘了,若要穿木屐,这袜子就要改一改,要将大拇指分出来才好。”罗用看了看对方那一双木屐,这玩意儿就跟后世的人字拖差不多,套着无指袜就不好穿人字拖了。   “无事,挤挤便是。”那杜七郎说着,手脚并用地挤了挤,果然被他给挤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罗三郎:兄台,你的贵族范儿掉地上了。   杜七郎:没事,这个可以捡。 第28章 女子   罗用没想到这位爷竟然这么放得开,不过他也不能真叫对方一直就这么挤着,于是便找罗二娘说了这个事。   二娘这些日子织了那许多袜子,对于毛线编织的各种技巧,已经颇有心得,这时候听了罗用的描述,略一思索,便道:“我明白了,这个不难做。”   二娘回到房内,花了小半日功夫,便按罗用的要求织出了一双袜子,那袜子的大小,也按罗用形容的杜七郎脚上的尺码来织,虽并不十分精确,但大抵总是不差。   杜七郎得了这双袜子,果然很高兴,脚上那双又被他脱了下来,顺手就赏给了自家那个仆从。   穿着这双单独把大拇指分出来的夹趾袜,再去穿木屐,那感觉就舒服多了。这袜子实在很神奇,穿上以后竟然能把他的双脚都包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松垮的地方,也不会把双脚箍得难受,总之就是,柔软,贴合,温暖。   他那仆从得了自家郎君那双袜子,也很高兴,至于已经被人穿过什么的,更是半点不在意。   开玩笑,这一双袜子可是要花整整一百文钱才能买到,白给你一双,换谁谁也不能嫌弃,好日子都还没过上几天呢,就敢开始装模作样了?   那仆从也不像他家郎君穿得那般料峭,那一身的胡服还是比较保暖的,脚下那双皮靴的保暖能力更是木屐所不能及。   这时候只见他把靴子除了,露出来的那一双大脚上面,原本竟已是穿了一双羊绒袜,这时候再穿一双,也不嫌多。他可不像杜惜能一直在炕头上窝着,还得跑前跑后伺候他家这位主子呢。   外边那头大马也得喂食梳毛,马车也得清扫,就连他家主子换下来的衣物,他也得拿去洗了,要不然怎么办,这罗家可是连婢女都没一个,总不能叫罗三郎那待嫁的阿姊帮自家郎君洗衣服吧,那罗三郎还不得挥着大扫帚将他主仆二人给扫地出门啊?这一路走过来,他们可也是听说过那罗棺材板儿的名声的。   “郎君,我们何时回长安。”那仆从问他家郎君道。   “七日后便可启程。”杜惜说道。   这一路旅途劳顿,人马俱乏,他们须得在此地休整几日,再说他还想跟那罗三郎再多买几双夹趾袜,当然另一种袜子也要买,打算拿回去以后分赠给自己的那些亲朋好友。   也不是人人都送,关系好的送一送,关系不好的那便不用送了,管他亲不亲戚。这一双袜子可也要一百文钱,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这一次出游,本来就已经花费了不少,何况家里头还有那几个喜欢相互攀扯,见不得他好的,这次回去再想从父兄翁婆那里讨得钱来花,想必是不易。   “我们还剩多少钱了?”杜惜问他的仆从道。   “没剩多少了吧。”那仆从喝了一口浊酒,又夹起一小块腐乳放进嘴里,吃完了还砸吧砸吧嘴,一脸的回味无穷。   他二人身份虽为主仆,但这许多年相处下来,关系比较亲近,一起东游西逛的也经历过不少事,所以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主仆二人便也都随意得很。   “究竟是多少?”杜惜追问道。   “我看看。”那仆从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子,将那里面的银钱倒出来数了数,道:“加上藏在车里的那些,还有七贯钱又三百二十文。”   “就剩下这点了?”杜惜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这些钱若是用来花用,应也足够了,不过要想进货的话……   “你若是没把那个钱袋给弄丢了,现在好歹也能多个几十钱。”仆从道。   “去,找村人买些白面回来,我肚子饿了,要吃炸酱面。”杜惜也不跟他强辩。   “哦。”仆从蹬上靴子下炕,甩手甩脚出去买白面去了,至于豆酱猪油这些东西,他们这屋都有,先前他们说要在这屋里做些宵夜,找罗用拿了一些。   说到炸酱面,这主仆二人也都十分新奇,他们府上既有豆酱也有白面,却从未想过,原来用面条和大酱竟然还可以做出这样的吃食,真叫人越吃越香,百吃不腻。   罗用这边,自打这对主仆来了,他就把在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二人住,自己则搬到灶房去住,横竖那边也有土炕,就是屋里堆了不少柴禾,略显拥挤。   他也不是没想过让家里的女孩子住后院,腾出前院的屋子待客,只是这样一来,就怕二娘她们以后的活动范围就被定格在后院,前院这边出来得少了,渐渐也会变得闭塞起来。   这个时代对女性倒也不像后世那般严苛,只终归还是要求她们依顺家中男性。   将来的事情,现在也未可知,罗用就希望她们能够趁着年少未嫁的时候,多多与人接触,多听多看,多长见识。   二娘如今也是到了可以婚配的时候,先前有人跟罗用提起,都被罗用以丧期为由推掉了。   这时候已经有明确的法律规定,要求像他们这种父母皆亡的情况,子女要服丧二十七个月,丧期不能从吉,主要就是不能出仕,不能婚娶,不能生子。   这律法也是隋朝那时候才有的,距离现在也没多少个年头,中间还有一段动乱的时期,所以在推广上也称不上十分到位。   三年丧期对百姓来说着实也是太长了一些,像他们当地,一般也只服三个月,听说有些地方也有服半年的。也是没人管,哪个当官的没事管这个,除非是有些贪官想从老百姓身上刮油了,才会寻这样的借口。   这时候罗用以丧期为由,大伙儿就纷纷猜测,他将来应该还是想要出仕当官的。   当官的那毕竟就有些不同,政治斗争多么激烈啊,一个不小心就得翻船,好一点的被贬被罢,更惨的那很可能就要身陷囫囵,别说自身安危,只怕连家里人也要跟着遭殃。在那种环境中,自然是不能留那小辫儿给别人抓的,服丧一事,必定就要严格遵照礼数律法,该服多久服多久。   对于这件事,二娘也没有意见,如今他们家里没有了大人,自己若是嫁人,家里便只剩下三郎能够支撑,这里里外外的许多事情,他一个人如何能够忙得过来。   大娘私底下也找她说了这个事,说她的婚事大可不比急于这两三年,如今罗家的日子可谓是蒸蒸日上,她们家三郎将来还能有多大的前程,如今尚未可知,他若能一飞冲天,二娘还愁觅不得如意郎君?就算只是寻常小富,也可帮她寻一个家世清白人品端正的,年龄就算比二娘少那二三岁也是无妨,家中清贫些也是无妨。   只是让二娘平日里要行端坐正,小心是非,莫要坏了名声。只要能有好名声好家境,年长几岁根本也不碍什么事。   大娘这些话说得推心置腹苦口婆心,却不想那罗二娘听了半天,竟回给她一句:“阿姊,我并不想嫁人。”   大娘一愣,问道:“为何?”   二娘道:“嫁人以后,如何还能有如今这般舒心的日子。”   大娘一听,便知她是害怕了,当即笑道:“你倒还当自己是一只恋窝的鸟儿呢。从前有耶娘在上,后来又有我帮你顶在前头,如今倒是又赖上三郎了,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自己立起来?”   三月十五这一日,又到了罗家做鸡蛋糕的时候,兄弟姐妹几人早早就起来忙活了,大娘和林五郎照旧过来帮忙。   自从上一回罗用让他的那些弟子上门去帮林家做过两天农活以后,林家那边就消停多了,大娘他们两口子也不需再天天看那老两口的脸色。   姊弟几人一起在灶房里做糕的时候,大娘就把前些天二娘跟她说的那几句话,当玩笑说了。   “下回再有什么心里话,我可不敢跟你说了。”二娘有些羞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怎的还能不想嫁?”林兴乐这会儿正坐在灶后烧火,听到这话也是笑了。   “阿姊若是不想嫁,那不嫁便是。”罗用这时候也笑着说道。   “莫要说那不着调的。”大娘只当他是在说笑。   “我这话可是当真,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最要紧是活得舒心,嫁不嫁人哪里又有那般重要。”罗用又道。   “若是不嫁人,将来那身后事又该如何料理,又何来子孙供奉香火?”林兴乐不明白罗用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   “生时都活得不舒心,又谈什么身后事,阿姊若是不嫁人,将来她的香火自然就该由罗家的儿孙供奉。阿姊你且安心,那些不孝儿孙若是不肯供奉你的排位,到时候我收到多少香火,都分予你一半。”罗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   非是他故意想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只是在这封建社会,女子离了家庭,便无可立足之地,不是依靠娘家,就是依靠婆家,若是两头都靠不住,那么这个女子的人生注定就要悲惨。   曹公的那一句:“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用来形容当世那许多女子的命运再合适不过。   罗用说这些话,不过也就是为了安二娘的心,告诉她无论将来如何,她的娘家绝对是很靠得住的。   听他说了这些话,二娘的眼眶便有些红了,大娘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须知就算是从前耶娘在世的时候,也从未对她们说过这样的话,世间又有几个女子,能有这样的福分,能听得到这样的话?   那林五郎看看罗二娘,又看看罗大娘,登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一时间灶房中便有一些安静下来,只余下罗二娘挥着筷子哒哒哒打发鸡蛋的声音。   “敢问三郎,你家这糕可是做来卖的?”这时候,灶房的木门被人敲响,听声音,是那杜七郎的仆从。   “你可是饿了?尽管拿几个过去吃便是。”罗用开门让他进来,笑眯眯问道。   “我听你们村里的小孩说过,你这糕是卖一文钱一个?”那仆从又问。   “正是。”见对方这么坚持,罗用便顺口应下了。   “你给我拿二十个。”那仆从说着便在灶头上放了一把铜钱,显然是提前数好的。   片刻之后,杜七郎那屋,只听木门吱嘎一声打开,那仆从便捧着一小盆红枣红糖鸡蛋糕进去了,登时香味扑鼻。   “郎君你看,这糕跟我们从前在长安城吃过的那些糕饼都不一样,又松又软,一个才要一文钱,比那蜜芳斋的不知要便宜多少。”那仆从一脸高兴道。   “乡下地方,物价自然不能与长安城相比。”杜七郎这时候也从炕上爬起来了,还在矮桌上摆了热水,就等着吃糕了。   “郎君你尝尝看,当真是有些不同。”   “你也吃。”   主仆二人对坐而食,狠狠体验了一把物价差距的美好。   “郎君,不如我们还是等过了二十五那日再走吧?”   “甚好。” 第29章 信物   待到了三月二十五这一日,吃过了鸡蛋糕,杜家主仆二人终于开始为第二天的出行做准备了。   这天傍晚,杜惜找罗用谈话,罗用还当他是要提前跟自己道别呢,结果这家伙一开口,原本已经十分岌岌可危的贵族形象顿时便落到了地上。   “你是说……赊账?”罗用这回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那可是京兆杜氏啊,知不知道李世民身边有个叫杜如晦的大官,没错就是他们家,像这种事,就算是罗三郎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乡下读书郎,从前也是听人说过的。   “三郎可是不信我?”那家伙问道。   “有幸瞻仰京兆杜氏家中郎君,这还是头一回。”罗用嘴上说得比较客气,心里想的就没那么客气了。咱这可是头一回见面啊兄弟,我知道你是谁啊,万一是骗子呢?   “如此……”对方一脸遗憾。   “如此,便留一信物予我吧。”所谓做人留一线,罗用瞅着这家伙应该还是京兆杜氏的人错不了,这年头毕竟也没有那么多骗子,再说那风度那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既如此,还是和他保持友好往来的关系比较好。   那杜七郎一听说对方要信物,便伸手在身上摸了摸,结果竟然也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他想了想,就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佩取下来递给了罗用:“此物,三郎须得替我好生保管。”   罗用接过那块犹带体温的玉佩,心中略感怪异,不过这玉确实是一块好玉,于是他便放心收下了,之后那杜惜再跟他说要赊点这个那个的,罗用也都答应得比较爽快。   此次西坡村之行,杜七郎可谓是满载而归,光袜子就弄来六十双,垫子也要了三十对,另外又往车上搬了一大坛子腐乳。   “谢逵啊。”杜七郎在车内唤他家仆从。   “甚事?”谢逵这时候正在前面赶车,他家郎君说了,要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城,回去晚了天气暖了这些袜子就不受待见了,虽说留到今年秋冬再拿出来也是一样,奈何杜七郎并没有那样好的耐性。   “等回到长安城,把这些东西换成现钱,我就出资给你在坊内开一家炸酱面铺如何?”杜七郎说道。   “给我开的?”谢逵不信。   “我们一起开,我出资你出力。”杜七郎说道。   “要喊我做活你便直说。”谢逵不给面子道。   “待我们卖炸酱面挣了钱,到时候再多收点羊毛,对了,今天早上我叫你偷偷瞅一眼那罗二娘的屋子,你瞅了没有?”杜七郎转移话题。   “啥也没瞅着,还吃了一记白眼。”谢逵郁闷道。   “那罗二娘白你了?”看起来不像啊。   “是他们家四娘。”谢逵道。   “哈哈哈!那小娘子倒是个泼辣的。”杜七郎幸灾乐祸:“没瞅着也无事,我们可以先囤些羊毛,待将来……”   杜七郎这一路很是畅想了一番屯羊毛发大财的美好钱途,他却不知,织那毛线袜子所用的羊绒,就只有冬日里才有,待到开春之后,随着气温升高,山羊也就渐渐褪绒了,只剩下一身羊毛,没有绒。   ·   四月初的时候,那朔州的赵琛把第二批羊毛也给运了过来,这也是今年的最后一批了,他早前就让家中下人前往草原去收购羊毛,上回过来罗用这边的时候,这些收羊毛的手下还没能赶回朔州城,这回倒是赶上了。   看着那一牛车一牛车的羊毛,罗用也很高兴,这么多的羊毛,应是足够他消耗大半年了,做出来的东西,到时候想来应该能卖不少钱。   这一回杜惜主仆只留了三贯钱,就从他这里搬走了那么多东西,罗用也不是不心疼的。   要不是因为对方是京兆杜氏的人,要不是自己想让他赶在春季结束之前帮忙把袜子推广出去,罗用绝对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他赊账,有玉佩压在这里也是一样,横竖他又不能真拿这个东西去换钱。   现在广告已经有人去打了,材料也已经到位,罗用这心里头就比较安定了。就算现在手头上流动资金少了点,赚钱肯定也是早晚的事。   让他没想到的是,赵琛这回竟然不要腐乳要大酱,上回他不是说腐乳的名声已经传到他们朔州城去了 ,所以这东西比较值钱吗?怎的这回又不要腐乳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家伙竟也是想要卖炸酱面,认为把大酱加工成炸酱面再卖出去,利润应该更高,而且说不定还能经营出一家有口碑的老店。   而且他还和罗用说,自己这一次并不把所有大酱拿走,因为担心拿太多回去放坏了。所以他这一次就只拿一部分回去,等到差不多用完的时候,再让仆从赶着马车过来取。   罗用听着,却感觉并不靠谱,路途遥远,成本太大。   “大郎此来,在路上花费了多少时日?”罗用问赵琛道。   “二十一日。”赵琛苦笑,自从头一回来到西坡村,见识过罗家这几样好东西以后,他就不停在离石县与朔州城之间奔波,这几个月,几乎所有时间都被他花费在了路上。   罗用默然,赵琛就算不说,他也能猜到对方这一路过来的辛苦,在这个工业技术不发达的年代,一切都要依靠人力畜力,长途跋涉,自然是十分艰难。   “如此,我便将这豆酱的制法传授于你,如何?”罗用说道。   “当真?”赵琛睁大了眼睛,放在桌面上的手掌不自觉攥成拳头。   “自然。”罗用说道:“只是在之后的两年,你须得继续向我供应羊毛,只要和今年一样多的数量便好,换取羊毛所需的腐乳,我也会提前准备好。”   “如此,便谢过三郎了!”赵琛起身,像罗用拱手作揖。   “明后年羊毛若是涨价,你也须得记得今日的承诺才好。”罗用也站起来,伸手托起对方的手臂。   “那是自然。”   赵琛家里也是做买卖的,自打见过罗用做出来的羊毛毡坐垫以后,他就猜想之后羊毛这个东西肯定会涨价,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其他人收购羊毛,所以这一批货,他依旧送来罗用这里。   但是等到今年秋冬,别处若是有人能出得起更好的价钱,那他们赵家肯定就会选择和新客户做交易。   只不过在今日之后,情况又有了变化,既然答应罗用明后年依旧会向他供应这么多的羊毛,他就肯定会做到,至于其他买家,那就要看到时候他家收来的羊毛有没有富余了。   他们朔州赵氏虽然比不得那些太原长安的大家族,但也是在草原上经营多年,要说和牧民打交道,他们就比别人更有优势,明年后年就算羊毛涨价,对他们来说,想要收购这么多的羊毛,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实在不行,就派几个人到草原深处去走一趟。   之后几天,赵琛就开始和罗用学做酱,而他带来的那些手下,则出去收粮去了。   离石县这边的粮价还是比较便宜,比朔州太原都要便宜一些,他们这千里迢迢的赶着牛车过来了,空车回去太不划算,好歹运些价格低廉的粮食回去,就算是运到太原城去倒卖,多少也能赚一笔。   至于住宿,刚好罗家附近那个院子也修好了,这些天便让他们都住在那里,只要在屋里多铺几张床,挤一挤   便能住下。出门在外的,这些人也都没有那么多讲究,能在这村子里休整几日,吃得饱睡得香,就比在路途中的时候强了不知道多少。   待到这一行人离去,时间已经是四月中旬,春已深了。   ·   长安城中,四月飞花,正是踏青好时节。   近日城中士族子弟人人皆知,那杜七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色彩各异质地柔软的袜子,听说十分地保暖,若是穿上那样的袜子再套上一双皮靴,那脚底下就跟揣个暖炉似的。   只是那杜七郎说自己总共也才弄回来没几双,轻易不肯分给别人,然后近两日就有一些人拿着礼物找他换袜子去了,有人换着了,有人却没换着,不知是拿去的东西不合那杜七郎的心意,还是拿东西的人不合杜七郎的心意。   ·   乔俊林的舅舅姓候名蔺,就职弘文馆,任校书一职,从九品上。   虽为微末小官,但好歹也算是在这长安城立住了脚,早前又把他那外甥给接了过来,打算放在身边好好培养。   这一日,侯蔺也像往常一样去弘文馆上班,他自觉并无什么不妥,只不知为何,不少同僚和弘文馆中的学生,却个个都盯着他看,看的侯蔺心中一阵纳闷。   平日里百般表现都不见有人这么注意他,今天他也什么都没做啊,一个个的都盯着他看什么呢。   “候校书,来来,我们问你个事。”   “甚事?”   如此这般一番交流过后,侯蔺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这些人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脚上那双袜子。   近些时日他花费了许多功夫在自家那外甥身上,也不怎么跟这些人出去交际饮酒,消息倒是有些滞后了,那杜七郎的事情,竟是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说。   现在他们的这些同僚们就问他了,是不是知道这个袜子的出处,能不能帮他们一人也弄一双过来,至于为什么,那自然是为了出风头了。   在这个年代,选官大多是不靠科举的,科举制度在这里还只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北鼻,根本不是那些士族大家的对手。这时候的人想当官,一个是靠家庭背景,还有一个就是靠名声了,名声越响的人越容易得到上层的关注,然后就越有机会出头。   同僚们既然都这么说了,侯蔺自然也不好推拒,事实上他也不想推拒,因为他既想和同僚们打好关系,又想出风头。   然后这一天晚上,侯蔺回到家中以后就对乔俊林说了,他和他的几位同僚商量好了,要安排两个仆从去西坡村买袜子,叫乔俊林最好给他们一个信物,免得等人到了那边,又生出别的波折来。   “这一来一回,怕是就要入夏了。”乔俊林抓了抓头发,他这时候正啃书本啃到头昏脑涨,完全想不通这些长安人究竟想干什么。   “无碍。”候校书表示入夏也不妨碍他们要穿羊毛袜决心。   至于信物什么的,乔俊林伸手摸了摸怀中那张纸条,想想又有点不舍得,于是他便弯腰把自己脚上穿着的那双袜子脱下来,给他舅舅递过去。   “……”候校书默了默,伸手接过了那双袜子。   这样的袜子他自己也有一双,但他却并不打算拿去给人当信物,因为他还得接着穿啊,京兆杜氏家的七郎可是长安城中的风流人物,那杜七郎有的东西他也有,这是一件多么露脸的事啊。 第30章 深入人心   农历四月,两场春雨过后,春意更浓,早前飞往南方去过冬的燕子们,纷纷也都飞了回来。   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化肥,地里头长了虫子,除了依靠人力去捕捉,再来就是依靠燕子青蛙这些动物了,西坡村多旱地,蛙类比较少见,燕子常见。   村人们希望燕子能够喜欢他们这里,每年都能回来,而不是去往其他地方,所以对待燕子都十分友好,就差把它们供奉起来。   若有顽劣小儿敢拿了木棒笤帚等物去捅那燕子的泥窝,一顿胖揍绝对是免不了的。莫怪父母心狠,实在是燕子之于农人实在太过重要,若是惹恼了它们,这些顽劣小儿将来怕是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挨一顿揍算得了什么。   事实上燕子也是恋旧,去年在哪户人家屋檐下筑巢,今年大多依旧去往那里,去年的小燕长成了,今年又跟随父母回来,各自组成新家庭,修筑新巢。   有一对燕子选择在罗家院子里筑巢,罗用他们都很高兴,家里那两个小的,更是成天的蹲在屋檐下,看着那两只燕子一点一点地衔着泥土回来,一点点筑成一个燕巢。   天气暖和起来,六郎和七娘那两个最近也活泛开了,没事就在院子里追着那几只小鸡乱跑,跑得高兴了,就发出一阵咯咯咯地欢笑,那些小鸡也被他们追得叽叽喳喳乱叫。   这兄妹俩虽是双生,长得却并不十分像,毕竟还是异卵。   七娘那小丫头瞅着就是个机灵的,六郎却是长得比七娘斯文秀气些,两个人年纪一样大,也是常常要打架,每次打完了,六郎往往都是哭鼻子的那一个,没办法,打不过啊。   罗用从屋里出来,牵来驴子套上车子,下边那两个小的见了,连忙就围过来:“阿兄阿兄,你去哪里哇?”   这俩小豆丁过年也说有四岁了,其实还不到三周岁,也能说些话,就是咕咕哝哝的,有时候也不太清楚,从前那罗三郎还没出事那会儿,他俩还没怎么记事,后来罗用醒过来,他俩也是有些认生,只是好吃好喝地喂了这几个月,早都给喂熟了。   “阿兄去地里浇肥,你俩乖乖待在院子里。”罗用从墙根下提了几个木桶放在驴车上,又拿了一个长柄的水瓢。   “阿兄,我也要去浇肥。”六郎奶声奶气道。   “我也要浇肥,我也要浇肥。”七娘也跟着喊。   “五郎,五郎。”罗用站在院子里喊。   “作甚?”五郎从小卖部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你带六郎七娘玩一会儿,别叫他们乱跑。”罗用拿这两个小的没办法,于是便喊五郎过来帮忙。   “他们不会自己玩。”五郎哼哼唧唧:“我还要干活呢。”   “你好好带他们玩,等他二人将来长大了,都能给你帮忙。”罗用哄他道。   “那要等多久?”五郎忧心。   “也就那么两三年吧,你看村里好些六七岁的孩子都能干活了。”罗用说道。   “那好吧。”五郎想了想,觉得这个投资还是可以做。   “阿兄,我也要带他们,也让他们给我干活。”四娘听到风声,趿着她那一双松松垮垮的布鞋子就出来了。   “那行,六郎给四郎带,七娘就给你带。”罗用给他俩做了分配。   然后四娘和五郎两个,就高高兴兴带着六郎和七娘进了小卖部,教他们干活去了,这会儿他们正拣豆子呢,坏豆子要及时拣出来,免得到时候那些好豆子也跟着一起生了虫。   罗用见着这一幕,也是松了一口气,见旁边屋里头,二娘正在探头往这边瞧,于是便摆摆手,示意她忙自己的去。   家里头孩子太多也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像六郎七娘这么大点的娃娃,没人看着肯定不行,罗用和二娘又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于是只好哄四娘他们带带这两个小的了。   罗用赶着驴车,出了院子,下了他家前面那段小坡,先去猪圈后面那条水沟舀一些猪尿。   当初他的那些徒弟在给他修猪圈的时候,就考虑到猪圈后方地势较矮,猪尿猪粪常年往那边流,若是用土坯修墙,要不了多长时间怕就要被泡坏了,于是就寻了一些石头过来,在那里先用石头筑了一面矮墙,然后再垒土坯上去。   猪圈后面的这条水沟里头,最近也攒了不少肥料,那些东西刚出来的时候,味道很重,瞅着也不怎么样,只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再加上最近气温开始升高,渐渐的,那沟里的脏水就变成了墨绿色,味道也没有那么重了。   罗用在每个木桶里面装了大约五分之一的肥水,然后便赶着驴子往自家田地走去,经过一条水沟的时候,又往桶里加了一些沟里的清水,这么勾兑一下,这肥水就不容易烧苗。   他家麦田里的麦子现在都长得老高了,谷子也都已经发芽。   侍弄庄稼不是什么轻省活儿,有些个精细的农户人,更是恨不得天天都在地里头忙活。罗用这还只是十来亩地,一般正常一个丁户,都有一百亩地,有些人另外还要开出一些荒地来种。   罗用最近在种地这件事上面花费了一些心思,他见这里的人在种植技术方面还是相当落后,虽然也有施肥浇水,但肥料主要就以人畜粪鸟为主,有堆肥一说,却并不太懂得沤肥的样子。   罗家地里的土壤也不算肥沃,罗用这两天把空间里面的那本《土壤肥料学》拿出来翻了翻,这本书主要还是以土壤结构性质以及对各种元素的分析为主,倒是也讲了一些关于有机肥的内容。   罗用早前看到一段讲绿肥的,就有心想要试试,但是回头一想,那些东西埋在田地里腐烂,就怕会招来虫害,这年头可没有农药可以控制病虫害。   至于堆肥,他现在也在做,那些从猪圈里扒出来的稻草,可不就在猪圈后边的一小片砂石地上堆着呢么,等天气再热一点,晒晒太阳,估计差不多就能用了。若要再做得细致些,那就得挖坑沤肥,罗用暂时还没能腾出功夫来做这个。   昨天晚上罗用在那本书上看到一段笔记,应该是之前这本书的主人做的课堂笔记,上面写着:“烧土粪法,《陈敷农书》,用干草和细土……”   用这种方法制肥,不仅能在比较短的时间里面得到有效的肥料,而且还有杀灭细菌虫卵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病虫害,罗用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试试看。   来来回回又运了几车肥水浇地,也没能把这五亩地的麦子给浇个遍,约莫也就浇了一亩多的样子,罗用在那里做了个记号,明天就循着这个记号往后浇,三五天的,就能把这些麦子都给浇上一遍。   回去的时候,路过猪圈那边,顺便把自家开在那里的菜地给浇了一遍,蔬菜这个东西吃水快,不下雨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浇水,等到天气热起来,怕是一天还得浇两次,好在这里离家近,这片菜地也不算大,浇起来并不是很费劲。   两日后,傍晚时分,罗用按那个笔记上面写的,在自家院子外面的一片荒坡上烧起了土粪。   不少村人见着那冲天的浓烟,都以为是罗家或者姚家走水了,有那热心的,提着木桶就从自家冲了出来,在路边水沟里打了水,一路往村口这边跑,结果跑过来一瞧,哪里是什么走水,只见罗三郎和饶翁正站在一个冒烟的土堆旁边说着话呢,两人都是一脸没事人的表情。   “三郎,这是怎么回事?”来都来了,这些人也就不着急回去,傍晚时分,正是村人们在这一天之中最悠闲的时候。   “我打算给地里的谷子烧些肥料。”罗用见他们不少人都提着水桶,也是笑了起来。   “什么肥料竟然要用烧的,可是要烧灰?”他们倒是也有用草木灰肥田的习惯,只是看看那一个冒烟的小土堆,也不像是要烧灰的样子啊。   “那里面加了干草和树叶,我估摸着,地里的庄稼应是会喜欢这些个,等明天烧好了,还要拌些猪尿进去。”罗三郎指着那一堆东西,对众人眯眼笑道。   “你这又是什么奇怪法子,莫要把地里的庄稼给折腾坏了。”村人好心提醒道。   “你看,只要给猪喂一些煮熟的食物,它们就长得那样肥壮,如果给地里的庄稼也做一些烧煮过的东西,它们说不定也会喜欢。”罗用结合自己目前的年龄,说了这一段略显天真的话。   村人听他这样说,好像又有几分道理,当初罗三郎他们给那些猪崽熬煮热食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有些怪异,也有一些不太能接受得了的。   但之后事情的发展,他们也是有目共睹。这段时间以来,罗家那些猪一日肥过一日,那圆滚滚肥乎乎的模样,哪里是别人家的猪能够比得上的。于是现在村人们都说,那罗三郎实在是个聪明的,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他都能想得到。   这一次罗用说要给地里的庄稼烧煮食物,比先前的猪食更显荒诞,只是有了之前的事情,这一次竟然也没有人当场打岔,只是当新奇事儿看着,打算之后几天也要关注罗家这边的动静,这烧出来的肥料若真的好使,他们自然也得跟着学。   等到他们第二天傍晚再过来看的时候,罗用已经在烧过的土粪上面浇了一遍猪尿,被火烤干的土壤吸足了水分,看起来有些潮潮的,色泽黝黑,一看就是肥力很足的样子。   庄户人家也不嫌脏,伸手抓了一把,入手松软,捏一下,并不会结成一团,一个有着大几十年种植经验的老农当即便道:“着实是好肥料。”   其他村人听了,登时熙熙攘攘起来,原来用干草和细泥也能烧出肥料来,这样一来,他们能省下多少粪肥啊。   这个时代地广人稀,又因早年实行过均田制,每个农户家里都种有许多田地,这么多田地都需要施肥,自家产出的那点人畜粪尿根本不够用。罗三郎这个方法如果切实可行的话,那么他们以后几乎就不怎么再需要为肥料不足的问题忧心了,这对他们这些庄户人家来说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刚烧出来的东西,还是先放两天,去去火性,免得伤了庄稼。”刚刚那老农又提醒罗用道。   “多谢老翁提醒。”罗用也表现得十分谦虚。   之后村人们便向罗三郎求教,这土粪都是用些什么东西烧出来的,这些东西要怎么堆,怎么烧。罗用也没有藏私,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然后村人便也不等第二天,纷纷开始搜集起干草枯叶细泥这些东西,当晚便有人在自家附近点起了土粪堆,浓烟阵阵,在微暗的天空下越飘越远,直到消失在这一片大山之间,熏得那天边的晚霞似是也要透出几分烟火味儿。   因西坡村许多村人都做着豆腐买卖,与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往来甚密,于是这烧土粪的方法,很快便传播开了。   “这样好的法子,真不知是谁人想出来的。”某日,某村,一村人喜得一堆土粪,手里捏着一把自家烧出来的黝黑细软的土粪,对他的邻居感慨道。   “你竟不知?”他的邻居就说了:“这烧土粪之法,便是从西坡村的罗三郎那里传出来。”   “罗三郎?”那村人觉得这三个字听着好像隐隐有几分耳熟。   “莫不是那罗棺材板儿吧?”一旁,他的妻子小心地问了一句。   “对,就是他。”那邻居先是点头,然后马上又道:“呸,什么棺材板儿,以后莫要再这般乱说了,当心玷污了罗公的名声。”   “对对……”那两口子连忙附和。   与此同时,在其他很多地方也都出现了同样的对话。   ……   “你说谁?”   “罗用。”   “以前倒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罗棺材板儿。”   “哦!就是他啊!”   “嘘!以后可莫要再说什么棺材板儿了。”   ……   ……   “你说这方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西坡村罗家。”   “罗家?”   “就是那个……”   “哦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罗棺材板儿吧?”   “哎呦,快别这么叫了。”   ……   ……   “罗棺材板儿……”   ……   “罗棺材板儿……”   ……   “罗棺材板儿……”   ……   ……   …… 第31章 草原商道   贞观八年五月中旬,在经历过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之后,赵琛等人终于回到了朔州城,这一路上餐风露宿很是艰辛,但收获也是颇丰。   早前从离石县那边购买的粮食,到了太原城便被他们卖掉了,顺便也以比较好的价钱,卖了几头牛连同几辆牛车,另外又从太原城购买了一批布匹,运回朔州城转手卖掉,自然也是要赚一笔。   辛苦了一路,好容易回来了,众人便将剩下来的事交给最近留守朔州这边没有出门的兄弟去收拾,只管自己休息去了。   只那赵琛,等不及洗去那满身的尘土,便和他父亲赵畦进屋说话。   ……   “你是说,那罗三郎不仅将做豆酱的技艺传授与你,还说明年后年换羊毛所用的腐乳,他也要照常交付?”听闻家中长子所言,赵畦很是吃惊。   “正是,我如今已是学得那技艺在身。”赵琛郑重道。   “为何?”赵畦不解。他们赵家与那罗三郎并无交情,对方缘何要将这制豆酱之法白白教给他们?   “三郎道是路途遥远,来回取酱实在是太过艰辛,十分不便。”赵琛说道。   听闻此言,赵畦默然。   他们赵家就是靠行商起家,家中子弟走南闯北,二三十年下来,便也攒下了如今这一份家业。   就说在这朔州城中,对于他们赵家,轻视者有之,艳羡者有之,眼红嫉妒者亦有之。只是他们都只看到了赵家如今的模样,却又有几个人会去细思,他们赵家子弟是经历过怎样的一番艰辛之后,才能有今天。   路途遥远,行路艰难,对于这几个字,再没有比他们赵家人更能深刻体会的了。   早年他们兄弟几人深入草原,与那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做买卖,遇着那些良善敦厚的便也罢了,若是遇上那些凶狠霸道的,不死你也得脱层皮,牲口钱粮尽数被夺也是常有的事,他那两个兄长甚至折在了草原上,仆从跟随更不知凡几。   如今赵家能有今天的基业,靠的便是当初他们这些人在草原上开辟出来的那一条商道,这条用鲜血铺成的道路……   “罗公心慈!”赵畦叹道。   想起早年那些艰辛往事,他这时候已然是红了眼眶,随着这年岁渐长,骨子里的那一股闯劲已然是被岁月消磨去了许多,倒是有些多愁善感起来,想来是这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如此,我这几日便再进一次草原,与那些草原上的兄弟打一声招呼,叫他们莫要将羊毛卖与他人。”沉默片刻之后,赵畦又说道。   “阿耶!”赵琛吃惊,他父亲这几年都在朔州城中,很少出去走动,如今竟是又要亲入草原?   那草原上可比不得中原之地,一些草原民族虽然明面上已经对大唐称臣,背地里却依旧行那强抢掠夺之事。纵使他们赵家在附近这一片草原上有自己的商道,但依旧还是危险重重。   “这把老骨头安逸得久了,也该出去和那些草原上的兄弟走动走动。”赵畦表示自己主意已定。   草原上的人民需要粮食食盐和布匹,当初开辟这一条商道的时候,也有许多草原上的青壮和他们共同抵御贼寇,那都是一起搏过命流过血的交情。   在草原上讨生活,比他们这边要艰难许多。又怕水草不丰,又怕贼人抢掠,又怕遭遇狼群……   转眼已是多年未见,不知道当初那些老伙计都还活着没有。   ·   此时。石洲离石县西坡村。   罗三郎正与他的几个弟子一起,在地头上给麦子施肥。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自家附近那片荒坡上烧了好些土粪,多是以干草细土为主,中间还掺杂一些晒干的猪粪稻草,加了这些干粪烧出来的土粪堆,那个肥力是很足的,烧出来的气味都不一样,村人都说那味儿好闻,不用说,那就是馋肥料馋的。   那些烧好的土粪堆浇上猪尿以后,就在坡上放着,为了避免雨水浇淋带走肥力,罗用还在上面盖了草帘子。   这时候已经有村人开始后悔当初没听罗三郎的话,在家里养几头猪了,若是能修一个像罗家那样的猪圈,养几头猪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麻烦。那猪圈里头的尿水只要能及时排出,最后得到的肥料就不会是他们从前印象中那般脏污泥泞不堪用的模样。   若怕熏得院里发臭,大可以将猪圈修在离自家院子远一点的地方。原本他们村里许多人也是把茅房修在外头的,家里只要放那一两个木桶,常倒常洗便是。   做了这几个月的豆腐,西坡村家家户户,多少也都有一些积攒,这时候便有人动起了要买一两头猪崽回来养的念头。   买两头公猪,也学罗三郎那样,把猪给劁了,一日两顿热食地喂着,最后不仅能得两头肥猪,另外还有那许多的粪肥。   只是眼下这季节,地里头的庄稼正是关键时候,若想养猪造粪,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来不及。   再说家里实在也分不出那些个人手来,又要种地又要做豆腐的,原本就已经是分身乏术,有些人家里实在是人手不足的,便只好把豆腐买卖停掉几日。   “三郎,你那些猪粪可是要卖?”村人问起这个的时候,便有些不好意思,当初三郎跟他们说养猪,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嫌养猪这事又脏又臭又没效益,如今竟然又开始打起他家猪粪的主意,着实也是有些没脸。   “你若要,便拿一担豆渣来换两担猪粪,如何?”罗用倒也好说话。   说起来,他那八头猪现在都还比较小,产的肥料不算太多,自家那十来亩地,够是够用了,却也没怎么多。   只是这全村上下,若是别人家的肥料都不够,就他一个人把地里的庄稼种得又肥又壮,待到收成的时候,别人家一亩地只得二百来斤,他一个人就算种出三四百斤,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他手里有钱,村人家中又有粮食,他罗用若是缺粮食吃了,大可以拿钱去买,又何必死死扒着那点肥料不肯分给别人。   “你若是有多,我便跟你换几担。”村人也不是真的要和罗用抢肥料用,只想着对方如果有多,自己便跟他换几担过来。   之后的日子里,偶有村人担来豆渣找罗用换猪粪。   也有村人花费钱粮请罗用那些徒弟帮忙修猪舍的,自家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再加上那些人修的猪舍实在也是很好,三五个青壮一起修一个猪圈,也是快得很,为了让这些猪圈能更经得住使用,村人都要求他们把底下的石墙砌得高一些。   修好了猪圈,又买来了猪崽,便有人请罗三郎过去劁猪。   罗用并没有要吃这碗饭的打算,所以对于这个劁猪的手艺,自然也就没有藏私,谁要想看,尽管过来看,赶紧把手艺学会了,下回就不用再找他过来劁猪了。   “嘶!”   罗用一刀下去,身后便响起几道嘶嘶的吸气声,仿佛那刀子是割在了他们身上一般。   “嘶!”   罗用又一刀下去,身后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   “师父,我来试试。”待劁过了几回之后,终于有一个弟子提出了想要自己下手试试的想法。   “行,那你试试。”罗三郎老怀甚慰。   说话的这个弟子名叫刘活,可见其父母愿望之朴素,别的不求,只求他能够活下来便好。   刘活此人其貌不扬,身量不高,长得也有几分瘦弱,年仅二十五,看着却已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罗用早前跟他闲聊的时候听他说过一些,怀胎不足十月便降生了,又是在青黄不接的早春,营养没跟上,于是后来便长得瘦弱矮小了,他们家那些叔伯兄弟,个个可都长得高壮。   像他这样的,先天后天都有不足,长成这样的体格,也和别人那样背了东西到乡下去卖,定是要比别人吃力,若是能学得了一些手艺,就能轻省些许。   再说罗用的这一批弟子。   大冬天能跑去太原城给人盘炕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一些心思活络胆子也比较大的,又能在开春的时候,不贪图太原城那边的生意,及时赶回来帮罗用耕地,说明他们也都是知恩图报,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   这些人大多都是当初和许家那三个兄弟一起过来的,后来又三三两两赶过来几个,也在其中。   后来又有一些学了盘炕的手艺人想要认到罗三郎门下,结果先前那些弟子却放话出去,说师父不欲广收门徒,你们既然从他那里学得了手艺,在心里敬重他也是一样的,不必个个都与他行师徒之礼。   这便是罗用的意思了,他身边确实也是需要一些帮手,但却并不想弄出太大动静,这毕竟是封建王朝啊,你一个人整那几百上千个弟子,那是弟子呢,还是兵士呢,该不会是想造反吧?   再说这人一多起来,麻烦事也多,像现在这样有那么二十几个人来来去去的,便很足够了,将来若想再扩张一下,那就等将来再说。   转眼,时间已是五月下旬。   廿五这一日,罗家院子人进人出,那些都是来买糕的乡人,也有从县里赶着牛车马车过来买的,一块糕一文钱,以现下这铜钱的购买力,在他们当地倒也不算十分便宜,但吃得起的人还是很多,尤其每月只有逢五这三天有做,一个月只那三回,舍得吃的人家那还是比较多的。   后院那边,罗用的几个弟子在院子里排排坐,一人抱着一个木桶,手里拿着罗用新制的打蛋器,哐哐哐打着蛋液,待打发到了他们师父要求的程度,便在桶上盖一块干净的麻布,送去灶房那边。   灶房里,罗大娘和罗二娘负责将那些打好的蛋液拌上红枣红糖面粉枣泥豆沙等物,林兴乐负责烧火,有那蒸好的枣糕,也是他负责搬到小卖部那边。   小卖部这边着实是热闹,前来买糕的人络绎不绝。人声,牛马声,不绝于耳。   屋檐下那一只正在孵蛋的燕子,不时从泥巢之中探出一个黑黑的脑袋往下看,另一只出去觅食的,每次回来,也都要在院子里转上几圈再走。   罗用切糕收钱的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四娘和五郎两个倒也很能帮上一些忙。   至于最小那两个,被关到后院去了,给枣糕吃,叫他们和麦青豆粒儿一起玩,还有那些正在打鸡蛋的弟子帮忙看着,罗用他们也都是比较放心。   话说廿五这日清晨,有两人一路骑马进了离石县城,找城中百姓询问,他二人欲往西坡村,该走那条路。   城中百姓便指着城门口的方向说道:“你二人出城去,看哪一条路上行人车马最多,便往哪处走,等走到了这附近最热闹的那一个村子,便是西坡村了。”   此二人按那指路人所说,很顺利便找到了西坡村,看到村口那个小院人进人出很是热闹的样子,一问之下,果然便是那罗三郎家宅。   于是这二人便分工,一人在这边看守马匹,让这两匹马在附近吃吃草,看那罗家院子那人进人出的模样,这会儿应是挤不进去这两匹大马了。   另一人则拿了信物去寻那罗三郎,找他说明他们这一次的来意,向他买些羊绒袜子。他二人打算在买了袜子以后就回离石县城,今晚在那里住一夜,明日一早便启程回长安。   两人约定,于是负责看马的那人便在村外找了块草地,让马儿吃草,顺便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歇歇,看着村口人进人出的热闹景象,也是有些新奇。   他二人从长安城一路骑马过来,虽也有经过一些城镇,却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西坡村,竟然能看到这样生机勃勃热闹喧哗的场景。   这时候地广人稀,整个大唐朝约莫也就那么两三千万的人口,哪能不荒凉,这时候的人见惯了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换了罗用这种从二十一世纪穿来的,看在眼里便感觉十分地荒凉。   长安城确实是热闹,但是这天底下,又能有几个长安城。   “怎的还不来?莫不是那罗三郎不认得信物?”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同伴从那罗家院子出来,那个负责看马的汉子也是有些着急了,奈何有这两匹马在,他也不好跑去看究竟。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那家伙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匆匆忙忙向他这边跑过来,边跑还边冲他这边大声高喊:   “哈哈哈!你定是想不到,这山野小村竟还有这般好的吃食!这糕当真是比长安蜜芳斋的点心还要好吃!一个只需一文钱,你说便宜不便宜……” 第32章 臭味相投   西坡村中,有一对殷姓姊妹,前几年她们父亲去边疆打战,之后再没回来,去年夏天,她们的母亲也在那一场山体滑坡中没了性命,从此便留下这姊妹二人孤苦无依。   还在殷家翁婆都还尚在,这姊妹二人的父母和上面的伯父以及下面的叔叔并未分家,没了父母之后,姊妹二人也依旧在家中吃饭,只是免不得要看一些脸色,她们婶婶还说这两个丫头命硬,叫自己家里的小孩离她们远着点。   上面的翁婆虽然并未说什么,那个当阿姊的却很害怕,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翁婆哪一日突然就发话说要把她俩拉去卖了。   姐姐殷兰认为,她那翁婆心里必定也是想要把她们卖掉的,只是碍于颜面,怕村里人说话,所以才一直没有开这个口。   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深,她便有些魔怔了,每日里吃饭的时候,看着围坐在饭桌边的这一家老老小小,仿佛就像是在看一群吃人的妖怪一般。   殷兰很少出门,每日里只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搓麻线,七八岁的小姑娘,搓出来的麻线却是又细又均匀,半点都不比大人做的差。   平日里把她妹妹也是看得紧,她妹妹殷朵儿才五六岁,还不晓事,常常闹着要去院子里跟其叔伯家的兄弟姊妹一起玩,每当这种时候,殷兰就会打她,打过几次,殷朵儿跟她便有几分离心。   前些时候,殷兰听院子里一个堂姐说,罗三郎家在做垫子,他自己做完以后,还须得要人拿个小棍细细地戳,直到把那垫子戳得密实齐整了才算完。戳一个那样的垫子,能得他家两块鸡蛋糕。   于是殷兰就想着,自己也去拿一个那样的垫子回来戳,弄得好了,每月也能挣回来几块糕,哄哄殷朵儿。   她原本还担心那罗三郎不给,毕竟自己年岁还是太小了些,没想到那罗三郎竟果然如村里许多人说的那般,十分地好说话,先是让四娘五郎跟她细细讲了这个东西要怎么做,然后便从屋里取出一块那样的垫子,叫她拿回去慢慢弄。   这殷兰干活着实也是个利索地,在殷朵儿那点聊胜于无的帮助下,不到十天功夫,竟然叫她给戳出了三块垫子来,而且半点都不带偷工减料的,她每过来交一块垫子,罗用都会在本子上给她记上一笔,然后再给她拿一块待加工的垫子。   待到廿五这一日,殷兰再过来,罗用一看到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她是一次都领了,还是分几次领?   殷兰想了想,说都领了,然后她便从罗三郎那儿拿到了六块鸡蛋糕,还尽拣大的给她拿。当时殷兰还听旁边几个正等着卖糕的人在那里喊,大块的都被拿走了,要不我们还是等下一锅吧。   捧着这一大碗糕回到家里,殷兰心中还有几分不可置信,见到殷朵儿,便先给了她一块,那没心没肺的,得了一块糕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殷兰叫她要听话,自己往后还给她挣糕吃。   剩下那五块糕,殷兰想了想,当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便把它们捧到了翁婆面前,也是讨好的意思,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可以干活,并不是吃白饭。   她阿婆接过陶碗的时候,手指触到孙女儿粗糙的小手,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随手把那一碗鸡蛋糕放在一旁的桌面上,殷家阿婆牵起孙女儿的小手细细抚摸,说道:“那鸡蛋糕少吃几块也是无妨,你也莫要做恁多的活计。”   殷兰一听这话,眼眶登时便红了。   “这是怎的了?”殷家阿婆心中也是悲怆,忙将孙女搂到怀中。   “阿婆……”殷兰这时候已经是泣不成声。   “阿姊,你怎的哭了?”殷朵儿也在一旁扯着她阿姊的衣袖,一脸的要哭不哭。   殷家阿婆伸手将两个孙女搂在怀里,面上也是老泪纵横:“哎呦……我苦命的二郎啊……哎呦……我那苦命的媳妇子……”   这老老小小的一哭起来,家里其他人也都跟着红了眼眶,就连先前说这对姊妹命硬那婶婶,也低下头去抹了两把泪水。   此事过后,殷兰对家人的提防便不再像从前那般重了,也肯让妹妹与家里那些小孩一起玩了,她那婶婶倒也没再说什么。   只殷兰依旧从罗三郎那里拿垫子回来戳。后来罗三郎听说她搓麻线搓得好,便让二娘拿了一些羊绒给她搓,给罗三郎家搓羊绒线,可比搓那麻线挣钱多了,也不像戳垫子那般费眼睛,活计做熟了以后,基本上全凭手感。   殷兰现在干起活来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拼命,时不常地还能在村子里走动走动,但就算是这样,她现在每个月也能从罗三郎那里拿到二十几文钱了。   这二十几文钱能买四五斗米,足够养活她们姊妹二人,多了这一个保障,她心中自然就比从前踏实许多,性格也渐渐开朗起来。   ·   罗用这边,自打五月廿五那一日又被买走了一批羊绒袜之后,家里的存货几乎告罄。   于是他最近就开始搞起手工外发来了,织袜子的活儿考虑到编织技术暂时还不打算外传,所以不好外发,搓毛线这个活儿却是可以外发的,只不过发出去的也并不是特别多,瞅准了那几个做活儿细致的,稍微发了一些出去,横竖搓那么多线出来,二娘也是织不完。   五月底的时候罗家收麦子,罗三郎那二十几个弟子一起下地,不到一天时间就把五亩地的麦子都给收了回来,后面又忙了两日,便把这些麦子从秸秆上都给搓了下来。   这些日子也正是村里其他人家收麦子的时候,村子里那些小娃娃们都给赶到外面去看麦子,手里拿着树枝什么的,防着鸟雀啄食。   实际上在田里的时候已经被啄了不少,这种事根本防不胜防,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小山村,各种鸟雀数量很多,麦子谷子一熟,它们就都从山上飞下来了,赶都赶不走。   新的一批粮食进仓,旧的那些粮食罗用就整理整理,打算把它们消耗掉一批。   小河村那边有个榨油坊,罗用想去哪里榨点大豆油,平日家里拌个凉菜炒个鸡蛋什么的,总不能一直用荤油,再说这年头荤油也是不易得。   小河村距离西坡村二十多里地,赶着驴车过去,要走两三个小时,平日里两村多有往来,也有相互通婚,但罗三郎却是没去过的,只知道他们这里的里正是住在小河村。   小河村地势比西坡村平整,村中又有一条小河流过,水源充足,所以更适合耕种,村子的规模也要比西坡村大得多,大大小小将近有五十户人家。   西坡村的村民知道罗用想去小河村榨油,这一天早上几个年轻人要去那边卖豆腐的时候,就喊上他一起去。   几个年轻人走在路上有说有笑,罗用自己也不坐车,让他们若是走累了,便把担子背篓放在驴车上,那几个年轻人轮流,各自把自己的担子或者背篓在罗用的驴车上放了一段路程,感觉比平日里轻松了许多,心情更好。   “你们这么多豆腐都要背去小河村卖?可是谁家要办喜宴?”路上,罗用问这几个年轻人道。   那几个年轻人登时便七嘴八舌帮罗用解惑   “哪里是有什么喜宴。”   “他们买豆腐回去是要做咸豆腐。”   “就是把豆腐蒸一蒸,用盐腌上。”   “这样一来豆腐不容易坏。”   “我也尝过一回,倒是和冻豆腐的口感有几分像。”   “腌过的豆腐咸咸的,用来煮汤和做凉拌菜都好吃。”   罗用倒是没吃过那种咸豆腐,既然现在听说了,他打算改天也在自家试着做一回,尝尝那个咸豆腐是什么味儿。   待到了小河村,那几个年轻人熟门熟路就把罗用领到榨油坊那边去了。   那榨油坊的主人听说是西坡村的罗三郎来他家榨油,连忙从地里头跑回来。那罗三郎的名声如今早已经在他们小河村传开了,他的那个烧土粪法,他们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用。   不少小河村的村人这会儿都纷纷跑过来瞧热闹,许多人都还带着一脚的泥泞,明显是刚从地里头回来,肩膀上还有扛着锄头扁担的,里三层外三层,就跟参观什么珍稀保护动物似的。   期间,也有人跟罗用搭话的,说来说去,大家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土粪的事,还有人请罗三郎去瞧瞧自家烧出来的土粪,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横竖这榨油也是需要一些时间,于是罗用便随那些人去了,土粪这个东西,罗用最近烧了不少,也是有些经验,他瞅着一些农户的土粪明显是烧得过了,并不像是小火焖出来,倒像是大火烤出来的,于是便都一一指了出来。   光用说的,有些地方也是说不清楚,于是他最后干脆用村人提供的材料,在村里点起了一个土粪堆。   “……这般大小的火势便差不多了,也不叫它完全燃起来,小火焖上一整夜,明日便可浇淋尿水上去。”罗用把自己近来烧土粪的经验尽数都跟他们说了。   “我听西坡村的村人说,那猪粪尿和这土粪合用,倒是十分好。”小河村一个村人说道。   “确实如此,你们哪一日若是得闲,也可去看看我们西坡村的猪舍。”罗三郎笑道。   “嗨,看了也没什么用。”那村人笑道。   “为何?”罗用问他。   “让罗公见笑了,某家境贫寒,不够钱粮买那猪崽。”那村人略带羞赧地摆摆手。   “你可是有心想要养猪?”罗用问他道。   “有心是有心……”那村人一脸遗憾的样子,若是今春不添那几样农具,这时候必定就够钱买一两头猪崽的。   “你若是有心,我便先买一两头猪崽给你养着,如何?”罗三郎笑盈盈道。   “罗公这是何意?”对方不解。   “现下我便出钱帮你买了猪崽,待到你把那猪养大了,到时候除去那头猪崽原本的重量,多出来那些肉,你我二人一人一半可好?”罗用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罗公此话可是当真?”那村人大喜过望。   “那是自然。”这事罗用其实一早就想好了,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下手而已,这会儿话赶话,也是刚好得很。   “那我这便开始修猪圈了?”对方好像还有点担心罗用反悔的样子。   “我过两日便将猪崽与你送来。”罗用也很爽快。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虽然也不是家家户户都买不起猪崽,但是像这种无本的买卖,他们也很想做一做啊。   “你们还有谁想要猪崽的,这便都说了吧,不过话可要先说好了,拿回猪崽去就要好好养,若是给养死了,到时候还得赔我猪崽的钱。”罗用依旧笑道。   “那是自然。”这些人都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要养死一头猪,那也是没那么容易的。   “如此,便由我来做个中间人,谁人从罗三郎处拿了猪崽,一一都要记下,免得将来有人抵赖。”这时候,又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里正。”   “是里正来了。”   “快让让。”   他们这一里的里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年龄也有六七十了,精神依旧矍铄,在乡邻之中也很有威望,罗用没想到,像今天这种事,他竟然也愿意出手管一管。   站在利己的角度来说,像今天这种事,就算是将来干出什么成绩来,无论是物质利益还是名声,那些好处基本上都得归罗用。   里正站出来当这个中间人,有好事他是没什么份,万一出点岔子,他说不定也得跟着吃瓜络,说直接点,就是吃力不讨好。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站在利己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无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七世纪,总有那么一些人,会心甘情愿把别人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罗用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像今天的事,其实他也有私心,一来是为了多挣猪肉,二来么,就是利益绑架,毕竟只有名声还是不够的,他要让这里的人都和他利益相关,这才是最好的保护伞。   但这并不妨碍他敬重那些大公无私的人,于是他向里正拱手作揖道:“如此,便劳烦里正了。”   “无妨。”里正伸手将他扶起。   小河村的村民也很高兴能有里正的加入,有他在,一切自然更有保障。   于是等到罗三郎回去之后,这些人也都高高兴兴回家修建猪舍去了,就等那罗三郎送猪崽过来。   ·   就在罗三郎与那小河村轰轰烈烈搞合作养殖的时候,身在长安的乔俊林,总算是又从他舅舅侯蔺那里,把自己的那一双袜子给拿了回去。   这一晚侯蔺高高兴兴地从弘文馆下班回来,除了自己托人买来的那三双新袜子,也把乔俊林那双旧袜子给带了回来,顺便,还给他带来了一个小罐子,那两个仆从说这是罗三郎送给乔大郎的礼物。   乔俊林一看那个罐子,便以为是罗用给他送腐乳来了,自打来到这长安城,他也是有日子没吃过腐乳,很是有些嘴馋,于是高高兴兴去拆那罐子上的油纸。   哪知刚一打开,便有一股难言的臭味飘了满屋!   候校书鼓足勇气凑过去瞧了瞧,那东西长得倒是有几分像乔俊林之前带过来的腐乳,只不过大约是放在马背上一路摇晃的关系,好多都已经碎了,颜色也不对,之前他见过吃过的腐乳是米黄色,这个却是青色。   “那罗三郎定是嫌你的袜子太臭,才故意送这么个东西过来熏你?” 第33章 衡公车【修】   以臭还臭什么的,乔俊林并不认为那棺材板儿会做那么没有效益的事情,于是他找了找,果然在两层油纸之间,被他找到了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此为青方,亦名臭腐乳,可即食,佐之以香油,妙不可言。”   “这个东西真的能吃?”候校书表示自己没有尝试的勇气。   “一试便知。”乔俊林喊阿枝拿了筷子过来,从那罐内夹起一小块碎腐乳,屏息放入口中。   “如何?”候校书皱着一张脸。   乔俊林先是不言,待到仔细品味过后,便点头道:“不错。你也尝尝?”   “!”候校书猛然后退三步!   不吃!坚决不吃!打死他也不吃!   ·   这青方也是罗用最近刚刚做成功的东西,这东西难就难在一个苦浆水的制作,工艺倒是不算复杂,就是耗费的时间比较长。   罗用也是赶了个巧,空间里刚好有一桶腌好的芥菜,那也是他从山里的农家收来的,自家腌制的芥菜,盐放得足足的,腌够了大半年,经过充分的发酵以后,腌出来的咸菜就有一种别样的咸鲜,还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臭香,罗用就是用的这个咸菜水配出来的青方卤水,那效果还是相当不错。   罗用自己特别喜欢吃这种咸菜,所以才会特意收了这一桶。这样的咸菜拿出来,按照菜梗上的脉络撕成一条条,放在水里泡去了多余的咸味,切段加几颗大蒜撒点糖一起炒,那叫一个香,另外,凉拌也是特别好。   他那空间里不仅有腌制好的咸菜,连种子也有,那种大棵的能长到将近一米高的芥菜品种,在这个时代可是没有。   这些种子,从前原本是替一些偏远山区的老乡买的,有时候他去那些偏僻地方收货,一些老乡就会问他有没有的种子卖,他说没有,对方就会显得有些失望,于是后来他便在空间里备了些,横竖这点东西也不占什么地方。   好东西是多,奈何他却不敢轻易拿出来,尤其是那些很有可能会造成重大影响的农作物。有些人可能会以为,罗用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提高了粮食产量,改善了人民生活,李世民就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给他封个官爵什么的。   事实那就很难说,李世民这个人的心思,罗用现在反正是猜不透的。   但就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来说。民间里突然出现一个声望比他们还要高的,比他们更受万民拥戴的,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作为一个羽翼未丰的升斗小民,罗用很能知道自己的斤两,对他来说,影响越大,风险也就越大。   在农业上做出再大贡献又如何,若是有人容不得他,就算明面上不好动手,暗地里抹了便是,到时候他们尽可以说,天上的玉皇大帝见这罗棺材板儿种地种得好,便招他到天上种仙草去了,怕是很多百姓都要相信。   再过个一二十年,这世间说不定又要多出几间庙宇,那里头供奉着的,便是他罗三郎了。   从小就见识过社会黑暗面的罗用,于这世间总是比别人要多一些戒备。   也许当今天子也能有容人之量,在罗用为社会做出许多贡献之后,说不定真能给他封个官爵给他当当,当朝百官说不定也会对他很友好,这种事谁知道。反正罗用是不会把自身的安全寄托在别人的宽容善良上。   ·   眼前,里正将那张记录着各家各户领走的猪崽数量、并且已经给他们画过押的纸张递到罗用面前:“三郎你看看,若是无误,你便画押吧。”   “好。”刚刚分猪崽和做记录的时候,罗用也都是看着的,这时候他便也不用再多看,直接在上面画押便是。   “如此,一年过后,我便等着和各位分猪肉了。”画押过后,罗用拱手对在场村人说道。   在场众村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显然也是很高兴,养这一头猪,既能得猪肉又能得肥料,主要是什么本钱都不需要,养猪用的猪草细糠麦皮之类,农家人得来也是容易,只是煮猪食要费些功夫,那也不碍什么,毕竟他们村也不跟西坡村似的,家家户户除了种地还有豆腐生意做。   “不若三郎你再行一善,帮我们把这些猪劁了吧。”再次有人笑着说道。   这些猪崽拿过来的时候,罗用却并没有事先把它们劁了,上赶着不是买卖,这些人愿意劁就劁,不愿意他也不勉强,横竖将来也会有对比,叫他们亲眼看看也好。   “劁猪这事,便交给我徒弟刘活了,他现在的技术可是比我还要好,若搁在平日,劁一头猪也要收两文钱,今日是他头一回在你们村亮手艺,我便不叫他收钱了。”   罗用顺手就帮刘活做了个广告,现在这方圆百里不少人都知道他罗三郎会劁猪,却并不知道刘活,刘活将来想要打开市场,想必也没那么容易,逮着机会,自然就要给他做做广告。   “如此,便有劳刘郎君,便从我这两头开始吧。”里正率先说道。   他虽身为里正,家中却也算不得十分富裕,又因儿孙众多,吃饭穿衣都是负担,还有那每年的赋税徭役,日子也过得不轻松。   于是这回罗三郎提出这个合作养猪的事情,他便也参加了,原本以他家这么充足的人手,多养几头也是不怕的,只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知晓那罗三郎也是家资不丰,这一次往他们村撒了这十几头猪崽,怕是连底子都要掏空了。   有里正站出来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村人见那刘活的手艺确实也是不错,于是便也放心把各自分到的猪崽交由他劁。   一时间猪嚎声不绝于耳,众村人却只笑嘻嘻看着热闹,劁猪一事他们早就有所耳闻,刚听到的时候还有几分震惊,如今早过了那股劲儿,这会儿一个个的心里头尽想着,这劁过的猪更能长膘啊,等到明年杀了大肥猪,他们家能得多少肥猪肉。   那刘活的手艺现在着实是练出来了,劁猪不见血,比罗用确实是要强出几分,也是他自己肯琢磨肯花心思,不像罗用提刀就割。   劁完了猪,今天这事就算完了,罗用师徒二人也该回去了,临行前,罗用又对小河村村人道:“你们这猪粪若是有多,可以担去西坡村,一担猪粪能换半担豆渣。”   “哎呦,哪里还能有多,没多没多。”村人纷纷表示他们自家也有老多田地等着下肥呢。   如此,合作养猪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又两日,罗用的几个弟子簇拥着一个衡姓弟子来找他,说那弟子做了一个很好用的工具要交给罗用。   罗用拿过那东西一看了看,见是一个圆形木桶,桶上有个方形盒子,旁边有个把手,握着把手摇了两圈,被安装在桶内的一个竹制打蛋器便飞快旋转起来。   “此物甚好。”罗用很高兴。   “师父喜爱便好。”那衡姓弟子作揖道。   这人名叫衡玉,罗用有印象,主要是他的年纪是所有弟子里面最大的那一个,都有五十多了,他家大孙子比罗用都要大上两岁。   这衡玉会做木工,他家两个儿子都会做木工,家里日子过得也还可以,先前之所以跟人一起去太原城给人盘炕,也是为了改善生活,倒不是因为活不下去,后来又随许二郎等人一同来了西坡村,正式成为罗用弟子中的一员。   因他自己便有手艺,家中也有生计,不像其他弟子那样常常要到西坡村来背豆腐腐乳出去卖,所以后来那些日子里,罗用也不是很经常看到他。   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这份心,得知罗家在做鸡蛋糕的时候,要花费许多气力打发鸡蛋,便给他做了这样一个打蛋桶过来。   这东西着实是做得不错,在木桶边缘那里,固定这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罗用估摸着里面应该会有大小齿轮之类的东西,不然不可能达到变速效果,刚刚他就是轻轻摇动了两圈,那桶里的打蛋器甩得都要飞起来了。   在如今这有限的生产条件下,齿轮这玩意儿也只能全凭手工制作,那可是精细活儿,而且用的木材若是不好,也很容易被磨损,所以这个打蛋桶,无论是在制作上还是用料上,想必都是下了很多成本的。   “你本就是身怀技艺之人,学了那盘火炕的手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又何须花费如此多的心力为我制作此物?”罗用感叹道。   “师父此言差矣。若是没有师父此番作为,我离石县的儿郎如何能从太原城挣来恁多的钱粮。早春的时候那赵大郎在县中卖驴,很多百姓因此买得了价钱实惠的好驴子,第二次他再过来,又以不错的价格,从这方圆百里收走了村人家中多余的粮食。”   “我观今春以来,离石县中常有贵人前来。正是因为有了师父你,我们离石县这一潭死水,才有了生机。”   衡玉言辞恳切,罗用却被他夸得老脸发红。   不管怎么说,能得到这个好用的打蛋器,他实在很高兴,于是当即便打发一桶蛋液,蒸了一锅鸡蛋糕和一众弟子分食,虽然少了枣泥豆沙,滋味也是不错,主要这回这鸡蛋糕做得轻松啊,身体轻松了,心情自然也是格外地好。   第二日一早,罗用到那边院子里去找衡玉,见他还未回县城,便将自己昨晚画出来的一张图纸交到他手上。   “这图纸你拿去好生琢磨,若真叫你做出来了,此物便取名为衡公车,如何?”   “弟子愧不敢当!”衡玉这时候正看那张图纸看得入迷,一听罗用这个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作揖推辞。   “有何不敢当,既是你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可以用你的名字命名,想那谢公屐,不过小小一木屐,也能得许多人追捧喜爱,你若能做出这车子,理当名传千古才是。”罗用知道这时候的人非常看重名声,尤其是名传千古这种事,更是做梦都想,有一些家族,为了一项技术,一个名节,甚至不惜全族性命。   迂腐吗?未必。   或许应该说这时候的人看得更加清楚才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古往今来多少人才,其中又有几人能在这一片天地间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为世人所铭记。   “此图为师父所绘,自当应用师父之名。”衡玉这时候已是激动得老脸涨红,口中却依旧推辞,腰也弯得更低。   “我不欲变成车子被他人骑坐。”罗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若也是不愿,那便另外给它取个名字便是。”   “……”被人骑?衡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哈哈哈!”罗用不在意地摆摆手,笑着出了院子。   昨日他见了那衡玉做出来的那个手摇打蛋器,不止怎的,便想起前世的自行车来了,于是昨晚他就在空间里翻了翻,果然被他从一本书上翻到了自行车的图片,于是就依样画葫芦,整了一张自行车图纸出来。   一方面他在心里犹豫着,这东西对于这个年代来说是不是有些太超前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时代完全可以造出自行车,这么好的东西不拿出来发扬光大实在是太可惜了。   像这些工艺技术类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约莫还属小道,士农工商,工匠的地位比农民还要低下,那鲁邦再厉害,也没听说过有谁要推他做皇帝的,工匠出身,天然就让他留给世人只能为人所用的印象。   亦或者前面这些统统都是借口,罗用这时候只是因为心潮激荡,难以抑制地想要去做这件事,一想到自行车也会出现在七世纪,他的心里就止不住的亢奋,连自行车都有了,将来是不是还能有一些别的什么……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大唐人民骑着自行车满天底下乱跑的情景了。   罗用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小时候那些不好的经历让他变得相当悲观,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厄运都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是什么幸运的人,也绝不是上天的宠儿,所以他每走出去一步,都很自然就会想到最坏的结局。   穿来这里这么久,他一直小心谨慎,不敢掉以轻心,不敢轻易将空间里的东西拿出来,但这却并不代表,他这辈子就会紧紧捂住那一空间的东西,不敢把它们往外拿,相反,他心里其实是想要把所有东西全部拿出来的。   罗用就是这样,每做一件事,他都会给自己想好最悲惨的结局,但他并非没有面对那悲惨结局的勇气。   只要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情,他就会去做。   来到这个时代越久,罗用就越是觉得,这里的人实在是花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在走路这件事情上面。给交通工具升升级什么的,实在是很有必要。   就像是罗用这几天去过的小河村,走路差不多要三个小时,若是换了自行车,自少应该能节约一半的世间才对。   在罗用的印象中,自行车和土路也是比较好搭配的,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很多农村都还没有水泥路,骑着上一辆自行车,行驶在乡间土路上,照样也是跑得飞快。   从肩挑手推,到用双脚蹬踩,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作为直立行走的哺乳类动物,人类的双腿从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锻炼,比起胳膊自然更加有力。 第34章 福窝   六月中旬,先前和罗用谈过一笔腐乳买卖的郭安郭十五郎,总算是赶着他的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在他的马车后头,还坠着另外几辆马车,那些马车有的奢华有的简朴,只那拉车的马匹,却无一例外,都是上等的好马。   原本约好三四月便来取货,结果却拖到了现在,也非是郭安故意,只是他早前在长安城中结交的几位好友突然来访,说是找他一同出去游春,结果这一游,便游了两三个月。   郭安出门在外,仆从杜义山也被他带在身边,郭家其他人并没有来过西坡村,原以为他们最多出游个把月就该回去了,所以也没有另派人过来西坡村,这一拖,倒是托得有些久了。   “你们快些走吧,我与那罗三郎之约,已是晚了数月。”郭安的车子在前面走着走着,回头一看,那些人又没跟上了,当即便让杜义山停下马车,回头无奈冲他们喊道,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地,都不知道耽搁了多少时间。   “十五,非是我们有意拖延,只这一路紧赶慢赶的,兄弟几个这一身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歇一会儿再走吧。”他那几个友人纷纷要求休息。   这时代的马车虽也有减震装置,但到底还是木头轮子,慢慢走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这马匹一跑起来,车中便是颠簸得厉害,短途还好,忍忍便过去了,长途着实是受罪。   奈何就算是受罪,这些人也还是要往外跑,你说待在长安城多好,富宿繁华,在眼下这个年代,全世界再也没有比长安城更好的地方了。   “我便说叫你们在离石县城中等一等,偏又不肯。”郭安对这几个家伙也是有些无奈。   “我等先前就听人说过这离石县的名头,长安城那马记商行便有卖那种名叫腐乳之物,只可惜数量不多,我几个去得晚了,终是没买着,听闻那做腐乳的罗三郎便在那西坡村,怎能不去看看?”这些人离开长安城也有些日子了,关于那羊绒袜子的事情,倒是还没能听说。   那几人横竖就是不走了,非闹着要休息,郭安也是无奈,只好下车去与他们说话。   眼下这个时节,河东道的气候着实不错,日头暖洋洋地晒着,并不烫人,风也和煦,虽已进了夏季,却并不像长安城炎热。   几人正在路边说话休息,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两人远远行来。   这条路倒也不算荒凉,一路上时不常就能遇着行人,这会儿见着两个人,半点也算不得稀奇,只那两人身下骑着的那是什么物件?   也不是牲口,跑得却那般快,而且还不像马匹那般跑起来就会上下颠簸,看起来竟是十分地平稳,待行到了近前,前方道路上有一个水坑,只见他们一前一后,手里握着的把手一歪,身子一斜,咻一下便从水坑旁边掠过,那身姿动作,便犹如那天上的燕子一般,轻盈又快捷。   这几人皆是看傻了眼,等那两人都走出去老远了,这才想起来要喊他们过来问问,结果一喊两喊的,对方愣是没听到。   事实上又哪里是真没听到,假装罢了,这些天他们骑着这脚蹬车四处行走,遇着个人都要被拉住了问上半天,这几个人刚刚既然没有反应过来,那他们自然是要瞅准了机会赶紧跑了。   “是否要策马去追?”一人问道。   “罢了,此二人像是在赶路,不如去西坡村看看,待我问过那罗三郎,他应是知晓此物。”郭安道。   既然郭安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都觉得有道理,于是也就不再休息,各自上了马车,策马飞奔,前往西坡村。   有那两三人同乘的,这一路上免不得就要聊上几句。   只见在这一条土路上,几辆马车颠簸着前行,车内的人却坐得甚至安稳,丝毫不见东倒西歪的糗态,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贵族底蕴?   ……   “你们看刚刚那东西,可是车?”   “必定就是了,我看它分明是由木头所制,行在路上却是那般轻盈快速,必定是由能工巧匠精心打制。”   “不想这乡野小村,竟能有此般奇物。”   “什么奇物,我看分明就是神器,如此鬼斧神工,想来那人必定是鲁班再世。”   ……   ……   “别处的车不是要用人力去推,就是需得牲畜去拉,这里的车竟然能用脚蹬,着实神奇。”   “用脚蹬自然是更加省力,君不见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手里头怕是连一斗米都提不得,腿上却也能支撑得起百八十斤的身体重量,行走自如。”   “兄台此言差矣,扣除了双腿的重量,谁人还能有百八十斤?有那百八十斤的,便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了,哈哈哈!”   “没那百八十斤,总也有个大几十斤,横竖是比手上的力气大。”   “确实是这个道理。”   ……   ……   “今日有缘得见此奇物,便是卖了这匹马,我也是要买一个那种车的。”   “早知便不在外面晃荡这般久了。”   “云兄身上可还有余钱?”   “并无。”   “果真无?”   “当真无。”   “不知那车子要多少钱,郭十五,你知这离石县城有当铺没有?”   ……   这几人心中纷纷都想着,便是价钱再贵,也一定要买得了那车,到时候带回长安城中,大街上那么一骑,非得把那些昔日好友都给眼红死。   只不知那车子究竟作价几何,身上这些铜钱是否够了……   这几人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来到了西坡村,找到了罗三郎一问,对方报出来的价钱,却差点没叫他们把下巴给惊掉了。   “什么!竟然只要三百文!你此话可是当真?”说话此人因为吃惊过度,声音便比平常高出几分。   “……”院中不少人纷纷把目光投到这几人身上,这又是哪里来的有钱郎君,竟是不把那三百文当回事。   那一斗粟米若按五文钱来算,那三百文钱,可就是六斛粟米,五六亩地一年的收成都在这里了,还得是在风调雨顺的年景,田地还不能太薄。   前些天,那衡木匠父子三人刚刚打造出这种车子的时候,村人们便明白了它的好处,像这种用脚蹬的车子,不用说,肯定是比手推肩挑更省力气啊,而且走得也快。   当时就有那胆子大的年轻人骑上去,在村子里的土路上来来回回地溜达,刚开始的时候还是用的两条腿在地上划,划着划着,划出感觉来了,就敢上脚去蹬了。   村民们看着他身轻如燕地在那条土路上穿梭,心中俱是震撼,原来不用骑马,人竟然也能跑得那样轻松那样快。在那一瞬间,很多人甚至觉得,有生之年若是能得一辆这样的车,纵是死了也无遗憾。   奈何那衡木匠却说,一辆这样的车,要卖三百钱。西坡村现在几乎家家户户做豆腐卖,攒了这小半年,家资肯定也有一些,只是叫他们一下子拿出这三百文钱,心中还是十分不舍。   刚刚虽然也有过那一霎那的目眩神迷,只是冲动过后,理智回归,那钱便再也拿不出来了,那可是整整三百文钱啊。   还有那些附近村子里的年轻人,得了消息,纷纷跑过来看究竟,只是在听说了这一辆车子需得花三百文钱才能买得的时候,个个都是一脸的遗憾和惋惜。   不过那罗三郎也说了,若是没那三百文钱,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获得,一个是那车链条,只要能做十个链条出来,便可换得一辆车。   那链条的结构倒也不算特别复杂,就是比较精细,每一截链条都是由好几个小零件组成,其中有两个薄片,两头俱是带孔,还有两个圆环,将两个圆环夹在两个薄片的两端,四个小孔两两相对,再在孔中穿两根小棍,链条的一截便做成了。   那圆环垫片有薄厚两种大小,组装出来的链条零件也是有薄有厚,连接的时候,可以将厚片的上的薄片直接叠加到薄一点的零件外面,如此一环套一环,首尾相连,一条链子便做出来了。   这链条的原理还是比较简单,年轻人脑子活,看过几次便都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只是那一个个的小零件,做起来着实费劲。   所用的材料,就是附近山上一种名叫铁竹子的东西,那个虽然也是竹,但质地却十分地细密坚硬,据说几十年也才能长成一小棵,从前本地人有不少拿它当菜刀使的,用这种竹子做成的道具,也是相当锋利耐用。用它做成链条,那也是很结实的,就是加工起来十分困难,尤其是在工具缺乏的情况下。   据说如果不想换车,想要换钱的,也不需得做够一整个链条,只要能做出十截那样的零部件,就能卖到两文钱。   这几日也有一些老农在家里做了那样的一截链子拿过来卖,确实也从罗三郎那里换得了铜钱。这钱着实是挣得不容易,许多人过来换钱的时候,手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口子。不过这也是因为头一回,做得不熟练,等将来熟练了以后,情况应该就会好很多。   如果又想要那车子,又拿不出钱来,也做不来那链子的,倒是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做车轮垫。   这车轮垫说起来就简单多了,就跟纳鞋底似的,只不过并不是做成鞋底的形状,而是做成一个头尾相接的圆形布条,大小要和车轮的大小相对。到时候先把这个垫子固定在木质车轮上,然后再在外面包一层软硬适宜的羊皮,然后这车轮就可以上路了。   车轮外面那层皮质的软硬和细密程度也有要求,皮质若是太硬太老,摩擦力不够,抓力不行,骑起来就容易打滑,尤其是在草地上行驶的时候,很容易翻车。   那皮子若是太软,抓力太强,骑起来就十分费劲,磨损也会比较严重。当然这和里面的垫层也有关系,手工纳出来的千层底,太硬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太软的问题相对容易出现。   除了皮质,在绷皮上去的时候,所使用的力道也很有些讲究,衡玉父子三人,在几经尝试之后,也已经摸索出了一些经验。   现如今,罗家院子里就摆放着好几个已经加工好的车轮,其他零部件也不太难,就是那个链条麻烦,所以才有十个链条换一辆车的好事,若是那车轮垫,可得要六十条才能换得一辆车,当然他们只管那个千层底便好,外面的皮子并不算在内。   罗三郎那一家杂货铺里头,如今也放了不少自行车零部件,车轮垫、车链子、脚踏板啥啥都有,架子上还摆着一罐子陶珠。   说到这陶珠,罗用也实在很佩服这时候的人的创造力,反正他是怎么也没想到,那轴承里面的钢珠,竟然还可以用泥丸子搓出来,用那上好的陶土烧出来圆珠,质地细密结实,罗用拿了一个往石块上面甩,狠狠甩了几下都没有碎裂,只是在表面留下了浅浅的一点刮痕,着实很厉害。   ·   那些个从长安城过来的贵族郎君,刚刚也在院子外头见着了那发黄的纸张上写着南北杂货这四个字,当时并未多想,待到进了这个院子,登时便觉得有些高大上起来,这个山野杂货铺子,竟然也卖那般高端的东西吗!   再看院子里那些年轻人手里头正在制作的物什,分明就是那脚蹬车的零部件啊,这里的人竟然个个都会这样的技术?   再一打听价格,什么,一部那样的车子竟然只要三百文钱?突然就有了一种掉进福窝里的感觉!!! 第35章 燕儿飞   罗用原本也是为了让自行车这个东西能更容易推广出去,所以才定了三百文钱这个比较亲民的价格,因为全车都是木竹结构,再加上一些麻布和羊皮,造价原本也是不高。   待到郭安他们来了,虽知这些贵族郎君口袋里头都是有钱的,却也不好把人当冤大头宰。   “三郎,此车名何?”郭安问道。   “燕儿飞。”罗用笑答。   院外,衡玉父子三人,此刻正在指点村人制作链条和车轮垫,自从罗用给了衡玉那张图纸之后,衡玉便托人带话,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喊了过来,从此三人便一直住在那边的院子里。   早前,罗用跟衡玉说过,他不欲以自己之名冠于此车,衡玉若是愿意便用他的名字好了。   衡玉听闻此言,甚为心动,至于罗用说的将名字安在车上被人骑什么的,他是半点都不在意,被人骑又如何,那谢公屐不是还被人踩呢么。   只是心动归心动,衡玉那两天思来想去,终究还是认为此时不妥,他衡家儿郎虽无盛名,却也是代代清白,现如今他若行此冒名之事,后世儿孙又以此为荣……想想便叫人羞臊难当,怕是在阴曹地府也不得心安。   这车子,他师父虽说不欲以己之名冠之,但终究是他想出来的东西,自己若将名字冠上去了,世人便以为这是他衡玉做出来的东西,他若是没有那么做,给车子另取一个名字,别人就会问,此车甚好,是何人所制?   思来想去,衡玉终究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冠到这个车子上面。   罗用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   在他看来,这就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啊,自己不想要,便叫衡玉顶上去,横竖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弟子发达了,他这个当师父的也不是没好处。若是能将这些弟子通通培养出来,那他将来可就是一代宗师了,那社会地位,还有将来可以动用的力量,和今日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罗用认为,在这些弟子们身上搞搞投资,那还是很有回报的。至于背叛师门什么的,这年头还真没几个人会那么做,这种事,在这个时代,一般人根本连想都不会去想。   这时候的人将善恶分得十分清楚,并无后世那些没有绝对的善恶之说,恶人便是恶人,一旦被打上了恶人的烙印,全社会都容不得他,背叛师门的行为,在当时这些人看来,绝对是恶到不能再恶。   结果衡玉却说,自己也不愿意将名字冠到那车上,罗用劝了劝,终是没劝动。   心里遗憾的同时,也很有一些感慨,对于眼前这个弟子,心中更多了几分敬重。回想他自己,之所以不肯将名字冠在这车子上面,又何尝没有因为这车终究不是他自己发明的关系,他不过是一个带着空间来到这里的穿越者,却并不是发明者。   如此一想,原来却是他罗用将人给看轻了,于是心中也很有几分羞愧。   燕儿飞,这便是罗用和衡玉二人,经过一番商议之后,给这个车子取的新名。   “燕儿飞,此名甚好。”那几位长安来的郎君交口称赞道。回想自己第一眼见着这车子的情形,岂不就像那轻盈快捷的燕子一般。   “确实。”罗用笑道。不叫什么罗公车,也不叫什么横公车,便就叫这燕儿飞,也是好得很。   郭安几人心痒,很想试试那燕儿飞,于是罗用便将衡玉的长子衡怀给叫了过来:“造车者名衡玉,此人名衡怀,乃其长子,另有次子名衡致。我便让这衡怀领你们去试试那燕儿飞吧。”   衡玉的两个儿子,长子性格外向些,咋一看就是个性情开朗的中年大叔,比较善于和人打交道,次子衡致看着有几分木讷,却极善于那些精细物件的制作,比如说齿轮之类,在某些方面,技艺已经超过他父亲衡玉。   罗用知道这些贵族郎君这会儿对那燕儿飞很是新鲜,这一试,怕就要大半天时间,他自己不想去,便叫衡怀去陪,要说骑车这个事,再没有比衡怀更会的了。   这大叔年轻的时候就和县城中不少小郎君交好,从他们那儿蹭得了马匹来骑,前两天,罗用就看到他骑在自行车上面玩了一回马术,当真是开了眼界。这会儿让他去和这些小郎君一块儿耍耍,那是再合适不过。   衡怀很爱玩这燕儿飞,见罗用喊自己领着这几位小郎君玩去,高高兴兴便牵着院子里那辆样车出去了,那几个小郎君连同他们的仆从,也都蜂拥着跟了上去。   出了罗家院子,众人一路来到村口外面一小片平地,那衡怀也不说什么,当即便上车去骑了一段,只见他把车子踩得飞快,左拐右飘的,很是帅气。   众位郎君看着眼馋,纷纷表示自己也要上车去试试,于是衡怀便给他们讲解了一下这燕儿飞的骑法,尤其强调了刹车的重要性,叫他们若是不稳便要及时刹车,免得摔了。   即便是如此,那些贵族郎君也都没少摔,甩的一膝盖泥,照样还是要爬上去继续骑,待到有人终于能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子在这一块平地上绕圈了,其他人便很受鼓舞,学得更加起劲。   可惜了只有一辆燕儿飞,几位郎君学得起劲,仆从们就只有眼馋的份儿,待到郎君们累了乏了,这才能轮到他们去试。   这时候,只见郭安那个名叫杜义山的仆从骑到车上,这家伙别看他块头大,手脚却很灵活,平衡感也好,试了没几下,便顺利骑了起来,旁边许多别家郎君的仆从们看着,纷纷给他叫好。   他们那一喊,杜义山骑得更起劲了,脚下猛踩,那速度嗖嗖就上去了,遇着土坑,拐弯不及,双腿一蹬直接压过去,遇到泥堆,压过去,遇到草地,压过去……   “咔!”如此霸道的骑法,终于把车链给折腾断了。   “怎、怎的坏了……”杜义山这时候才终于知道害怕了,这燕儿飞可得三百钱呢,那些从长安城过来的郎君,自然不把这个钱看在眼里,可对他杜义山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资啊。   “哟,这车子怎的坏了。”那些正在闲聊休息的郎君们这时候纷纷也都看了过去。   “无事。”衡怀走过去,看了看,说道:“车链子断了,换一节便是。”   只见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截车链,又取出一根小棍作为工具,几下便把那截坏了的链子换好,重新将链条上好,转一转脚踏板,道:“这便好了。”   “如此看来,这链条倒是不太经用。”某位郎君说道。   “这铁竹子虽好,却终究不是真铁,诸位郎君若想要那结实的,尽可以用精铁换了这车上的链条以及其他几样零件,只是我们离石县这里,却是做不出那样的东西。”铁器原本就十分难得,离石县当地消费水平有限,家家户户也没几样铁器,除了菜刀便是农具,没有什么人会去做那精细物什,也没有那样厉害的铁匠。   “也怪我这仆从用力太猛,若是在城中使用,这样的车子也尽够了。”郭安说道。   “刚刚我们几个从县城那边过来的时候,倒也看到两个骑着车子在路上走的。”一个年轻郎君说。   “从这里到离石县,道路也算平坦,只要在怀里揣上几节链子以防万一便可。”衡怀笑着说道。   罗用那边花两文钱跟人收来的一截一截的链条段子,便是作此用途。   虽然他们在收链条的适合,在尺寸大小上也做了要求,只是不同的人做出来的东西,终究还是会有所差异,收回来的那些链条段子也是有大有小,谁人要买尽可以去挑,只管拣那合适自己车子的便好。   罗用现在收那些散链的价格是两文钱十节,若是有人做了整条的链子拿去卖,那价钱就能高些,一条链子九十节,也就是这一截一截的十倍,能卖二十文到二十五六文不等,具体要看对方那链条的品质,品质若是实在太差不堪用,那他便不肯收了。   不仅是链条和车轮垫,他们以后还打算把这燕儿飞的许多零部件都外发出去给别人做,像那脚踏板,还有刹车皮,还有坐垫,等等。   罗三郎刚开始跟他们说起此事的时候,衡氏父子三人并不十分理解,只那罗三郎却说,像这样的车子,在他们当地,能买得起的人毕竟还是不多,不如将这些东西通通外派出去,叫一些想要车子却又没有钱粮的人,靠制造零部件的法子换取车子,然后他们再将那些挣来的零部件做成车子,以此获利。   之所以把价格定到三百文这么低,一来是为了在本地推广,二来,便是为了抢占外地市场。在他们离石县,一辆燕儿飞便只要三百文钱,外地人即便就算仿制出来,又是否能比他们做到更加的价廉物美?   衡氏父子都是做木工的,自然也知道这车子的零部件若是通通由他们自己打造,那时间成本就比较高,而且手艺太差的匠人怕是做不出来,如果有人要花钱请那手艺精湛的工匠去打造一部燕儿飞,成本自然是不低的。   像他们现在这般,尽量把这些零部件的制造工作转嫁到方圆百里的农村以及城镇中的剩余劳动力身上,不仅他们这边的成本降低了,许多家中没有收入的人也能因此挣得钱粮,而且以这种方式,更容易实现批量生产,将来他们这离石县生产的燕儿飞,必定是要比外地更有竞争力。   而在这离石县中,如今便已有许多人知晓,若想要买燕儿飞,那就得去找西坡村罗三郎,待到时日长了,理应更加深入人心才是。将来在他们当地,就算出现竞争对手,想来也很难强得过他们。   如此一来,钱路既宽且远。   想清楚了这其中关窍,衡氏父子对罗三郎更加佩服,古有圣贤者,智力超出寻常人许多,如今观这罗三郎,亦是不遑多让。   罗三郎:汗!我只是占了穿越和空间这两个大便宜而已。 第36章 离石殷氏   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师徒之间亦是如此,罗用和衡氏父子三人一起做这燕儿飞的买卖,每卖出去一辆燕儿飞,罗用得三十文,衡氏父子得二百七十文。   若他们从罗用这边店里拿了加工好的零部件去用,那收来多少钱,就按多少钱算,并没有另加什么上去,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做车子的速度快了,罗用也就能多挣几个三十文。   对于这个利益分配,衡氏父子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认为自己拿多了。   毕竟这车子虽说是他们打出来的,可图纸是从罗用那里拿出来,若是没有那张图纸,他们父子三人怕是穷其一生也做不出这样精妙的车子,再说罗用还是衡玉的师父,当弟子的给师父做做白工什么的,在这个时代也是很正常。   但是在罗用这边,这笔帐却并不是那样是算的。   如果整辆车子全部都由衡氏父子三人打造的话,三人合力,也需耗费三日才能完工。这还没算上衡怀那两个已经长到十来岁、可以给他们打下手的孩子。   这二百七十文钱,摊到三人身上,每人每天只得三十文钱,扣除了原材料成本,也就只剩下二十几文,作为高级技术人才,一天二十几文还是要赚到的。   说到原材料成本,在他们这里,木材的价格还是比较低廉,做链条用铁竹子附近山上也有,从前不少人会砍了这种竹子回去做竹刀,近些年来,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菜刀了,于是砍竹子的人就很少,所以现如今山上的铁竹子数量还是比较可观。   公元七世纪的河东道,山林还是十分富庶的,草木甚为丰茂,空气似乎也比二十一世纪那时候要湿润一些,至于气温,倒是并没有太大差别,冬季也是寒冷的,经常下雪,夏季比较清爽,并不显得十分干热,这应该和森林覆盖率有些关系。   照理说,每卖出去一辆燕儿飞就能分到三十文,这来钱的速度也算是比较快了。   奈何这造车的速度一时间却还是上不去,手工外发的规模还没有形成,很多有意想参与手工制作的人,目前也都还在学习摸索阶段,光靠衡氏父子三人,造车速度实在太慢。   先前县里的马家和王家都过来下了订单,多了罗用一时也没有接,一边先答应卖给他们二十辆,马家先来,自然就先生产他那边的订单,王家只好等上一等。   在他们离石县,最大的两个商户就是马王两家,马家有个马飞阳和罗用常来常往,关系走得近些。   王家有个王金怀,罗用那棺材板儿的诨号,便是因他而生。不过两边虽有摩擦,闹得倒也不算严重,这回王家那边安排别个过来订购燕儿飞,罗用也没说什么,一辆车子三百文,照算便是,他这里也不分什么批发价零售假,多买不便宜。   其实在当初那场小冲突过后,待到罗用开始经营腐乳买卖的时候,王家的家主就让人送了一些羊肉和红糖过来,说是当初那王金怀莽撞行事,多有得罪,还请罗三郎担待。东西罗用收下了,并未多说什么。后来他家仆从过来买了几次腐乳,罗用也是照卖。   据罗用所知,马家主要经营长安那边的市场,而王家在长安虽然也有经营,重点却放在江南,主要是苏州扬州等地,光从商业脉络来说,这王家的脉络似乎比马家铺得更广一些。   既然前面已经有这两个订单在排队,现如今这几位长安城的小郎君再要买,自然也只能等上一等。   “既如此,我们也要买三十辆燕儿飞。”听罗用说完目前的订单情况之后,其中一个小郎君便说了。   “买那么多,诸位郎君可运得回去?”罗用笑问道。   “无妨,捆在车顶上便是。”对方浑不在意道。   “若是马车太重,也可先留下几个仆从在此处。”一位郎君提议道。   “正是,十五郎那运豆子的车队不是快到这边了吗?待他们从三郎这里换得了腐乳,正好也是要去长安,到时候可以一起走。”一人附和。   “……”罗用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口清水,并未多言。   另一边,郭安看了一眼那两个说话的郎君,又看了看罗用这边,同样也没有说话。他和杜义山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自然不会为了多载那一辆两辆的燕儿飞便将他丢在后头,再说就算能多载那一两辆又如何,他们这些人,终究还是落在了那马王两家的后头,待他们这些人赶到了长安城,人家早已经出够了风头。   “三郎是否能让那衡氏父子先做我们的车子?”显然,在场也有其他人想到了这一茬。   “人无信不立,我既已答应那马王两家,又如何能够反悔。”罗用笑着说道:“诸位郎君请安心,我观这两日,亦有一些会木工的匠人前来学习链条的制法,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做成了链子拿来与我,届时这制车速度便要快上许多。”   在场的郎君自认也都是有身份有风骨的人,这时候见罗用这么说,便也不好逼迫与他。   只是对于罗用说的那些话,有人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在他们看来,那些木匠分明是来偷师,又哪里是真心想要替罗三郎他们做链条。如此一想,这罗三郎虽是年少聪慧,还收得这许多弟子,到底还是年纪太轻,见得少,颇为天真。   罗用怎么不知道有些人是想偷师,只不过他们既然想偷师,那就更应该做够了十个链条来跟他换一个燕儿飞回去好好研究了,这些有手艺的人做出来的链条,想必质量应该更有保证。   至于偷师不偷师的,那便由他去了。想要在离石县这片地方上和自己搞竞争,想来也是不容易,三百文的价格已经是够低了,要打价格战也是没什么余地,若他们能换个地方去寻得一条财路,那便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七八日以后,果然如罗用所料,有人拿着整条的竹链找他交货来了,而且一拿便是十条。罗用猜想,对方很可能也是和衡氏父子一样,一家老小都是木匠。   这些链子的品质俱是上乘,罗用也没有食言,当即便从后院推出一辆这两天刚刚打造好的燕儿飞,交到来人手中。   “换了这辆燕儿飞回去,今后可还要再做链条了?”罗三郎笑眯眯问那年轻人道。   “自然还要再做,只这一辆哪里够?”那人得了车子,也是一脸的高兴。   他们殷家确实也是以木工传家,近来他家阿翁成日里跟他们念叨,说那衡家有什么,不就是赶了个凑巧,投到了罗三郎门下,论传承论手艺,哪一样比得上他们殷家。   然后家中的年轻人便道,那衡二郎可是会做机关,就是整个河东道,怕也没几个比他厉害的。   说这话的人免不得又要挨那一顿敲打,会做几个机关就全河东道最厉害了?真是见识浅薄,这世上有的是能工巧匠。再来不免又要念叨自家儿孙几句,那衡老儿也没甚本事,怎的他家儿郎就会做机关,我花了恁多精力培养你们,技艺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挨骂归挨骂,殷家这边年轻人也是不少,一个个的,对这燕儿飞都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   殷家阿翁发话说,叫他们做些竹链,换一台燕儿飞回来琢磨琢磨就好,年轻人们心里却想着,这么多人,一台燕儿飞哪里够他们琢磨,怎么着都得人手一台才行啊。   罗用和这殷家儿郎闲聊几句,见对方性格开朗,言行举止都散发着属于年轻人的阳光健气,想来应是家中长辈比较宽容的关系,于是对殷家的印象便也不错。   罗用让这年轻人稍待片刻,自己去找衡玉商量了几句,不多时便回来,对那年轻人说了一个自己这边的提议,让他回去跟家中长辈说说。   那殷氏儿郎得了罗用的口信,骑上那辆刚刚得来的燕儿飞,飞也似的回家去了。   这燕儿飞他也是眼馋得久了,之前跟那马九借来骑过几回,只可惜到底还是别人家的车子,骑得不过瘾。   “阿翁阿翁!那罗三郎让我跟你说个事!”那小子一回到家中,便直冲向他阿翁干活的屋子。   “甚事?”殷家阿翁虎着脸问道。因为不甘心被那衡家父子给比下去,他近日也是挖空了心思想要搞个发明出来,奈何发明却并非那般好搞。   “那罗三郎与我说,叫我们家跟他们一起做车。”那年轻人一脸兴奋地说道。   “哼,想叫我给那衡老儿打下手,休想。”听闻此言,殷家阿翁那张老脸更臭。   “非是如此。”他那孙儿喘过了一口气,说道:“那罗三郎非是让我们给衡氏父子打下手,他叫我们专门负责做车轮,一个车轮他按二十五文钱收,若一时弄不到车轮垫和羊皮,他那边可以帮忙收一些,再按原价卖给我们,阿翁,我等会做木工,做车轮可比做链条划算多了。”   “谁叫你们一直给人做链条了?胸无大志的东西!”殷家阿翁前边还听得好好的,听到最后那一句,忍不住又是一阵来气。   “那罗三郎还道,届时我们可以在车轮处打上‘离石殷氏’之类的字样。他打算要把我们离石县制造的燕儿飞卖到外地去,头一个目标,便是那长安城。”殷家的年轻人都不怕他们阿翁,也不管他横眉竖眼黑着一张脸,只管笑嘻嘻把话往下说。   “……”殷家阿翁不发一言。   “阿翁!”年轻儿郎催促道。   殷家阿翁此时心情甚是复杂,说不是给衡氏父子打下手,却终究还是打下手,别人做车,他家给人做车轮,在他看来,这不是打下手又是什么。   现如今他们已经换得了这辆车子过来,只要稍加研究,要仿制一辆也并非什么难事。   只是依靠仿制别人家的东西挣钱,终究还是有些理不直气不壮。若说不做这燕儿飞,除非是他脑子有坑,自打这东西一被做出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了,这车子将来必定是要掀起一股风潮。   再者,那罗三郎画的大饼着实太诱人,只要一想到那些刻着离石殷氏字样的车轮在那长安城中满地乱跑,他这颗七老八十的老心脏忍不住也要怦怦直跳…… 第37章 黎民   殷家阿翁大名殷枓,排行第六,如今他的那些兄弟们俱已入土,在他这一辈,便只剩下他一个了。   叔伯家堂叔伯家的兄弟也通通都走完了,于是殷家这一群小辈,自然就全都归他管。想当初兄弟几个还为选谁当家的事情较量许久,如今想来,还是多活几年才是正经。   当年的殷六郎,那也是风姿卓绝的人物,年轻俊美,大好儿郎,于木工一事,自幼便有着过人的悟性。   他十五岁便能造风车,如今那台风车还在人村子里用着呢,十七岁那年,他曾在小河村造过一台连机碓了,一时间扬名甚广,莫说是在这离石县,就是在那太原府,也是有人知道他殷六郎的,只可惜前些年一场大水,把那连机碓给冲走了。   殷枓年轻时曾经数次想要出去闯荡,奈何世道终究是不太平。   娶妻生子,这一晃眼,大几十年便过去了,谁能料到,当初那样一个风流人物,如今竟能变成这样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臭老头模样。   叹一声,岁月当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也为了展现自己的实力,在去往那西坡村的时候,殷枓是带着一个自己做好的车轮一起去的。   或是因为存了好胜的念头,这车轮做得比那衡氏父子做出来的还要精细几分,在那轮子中间的车轴上,按照上下右左的顺序,刻着“离石殷氏”四个小字。   罗用和衡玉在查看过这个车轮各个细节之后,又将它安装到院中那辆样车上面,让衡怀骑着车子出去溜一圈,查验一下这个车轮是否真的好用。   殷枓也不怕他们查验,因为在制好这个车轮之后,他自己便已查验过了,又几经调整,最后才得出满意的作品。   衡怀骑着车子出去溜了一圈回来,果然也道这车轮好用,于是罗用便让衡玉殷枓两人签了一个订货合同。   第一比订单下得也不大,就是一百个燕儿飞车轮,每个车轮二十五文钱,半月之后交货,衡玉这边先给殷枓付了三成货款作为定金,也就是七百五十文钱。   殷枓收下定金,又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自己那一份契约,小心叠好,收入怀中。   然后他又从罗用小店里买了二十条车轮垫,道是自己那边如今并无这车轮垫的货源,之后一段时间可能还需要从罗用这边拿货,罗用道是无妨,尽管来拿,他这边一条车轮垫的收购价是四文钱,卖与衡氏和殷氏的价格也是四文,自己并不挣什么差价。   殷枓怀里揣着契约和定金,手里提着一捆车轮垫从那小店内走出来,行到院中,见衡家一个年轻儿郎正在院子里教授几个村人制竹链之法,那些村人亦是有老有少,其中不乏衣着破旧形容枯槁之人,一看便是家境贫寒,一时间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   从前年景不好的时候,殷枓也曾跟着父母兄弟一起过过苦日子,如今成了当家人,养家糊口的担子一肩挑,自然知道挣钱的不易。他们殷氏儿郎到百姓家中去替人打制门窗家具,一天也只得些许钱粮,又不是天天都有活做,家中又有那许多妇孺小儿……   那罗三郎给他开出一个车轮二十五文钱的价格,着实厚道,从他那里买了这许多车轮垫,对方亦是分文不赚,虽说是合作,但殷枓总觉得自己是占了对方的便宜的。   至于那衡老儿,师父当前,也没他说话的份,自然是罗三郎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   事实上,衡玉并非那般没有话语权,罗用还是很尊重他的意见的,毕竟是专业人员,而且罗用自己也并没有想要把持这门生意的想法。   为了这燕儿飞的买卖,衡氏父子在县城看中一个大院,就挨着牛家粮铺,也是一样的格局,后面是个大院子,前边是店面,地段不错,地方也足够大,就是价格贵点,一时间便有些犹豫。   罗用听闻此事,二话不说,便把自己近来的积蓄借给了他,再从其他弟子那里凑一凑,很快便让衡玉把那院子给买了下来。   在罗用看来那个院子一点也不贵,他们将来若真能把这燕儿飞的买卖做起来,南来北往肯定会有很多商人前来离石县买货,到时候这房价地价,肯定统统得涨,估计连那汤饼铺里的汤饼都要涨一涨。   买下那个院子,又稍作整理之后,衡氏父子便把打造燕儿飞的工作搬到那边去做了,那边院子毕竟地方够大,县里人口也多,闲散劳动力自然也比村子里更多。   他们那边刚开动起来没两天,马上就有不少镇上的百姓过去找活干,精细的活计做不了,砍柴伐木总做得吧,那些买来的木材要先把它们锯成一截一截,然后再按照各个零部件所需要的木材大小,剖成各种大小不同的规格,这些都是辛苦活,也没多少技术含量。   差不多也就是那几天,殷氏也在自家的家具铺子旁边开了另外一个门面,名字就叫殷记车轮行。   一时间,离石县中很是热闹。县中许多妇人都想接那车轮垫的活儿干,还有刹车线,刹车片等零碎。   殷氏车轮行那边也收车轮垫,不过他们却并不是谁人拿货过来都肯收,想要卖货给他们,就得先去店里做过一番考校,待验过了手艺,核实过身份之后,还要留下十文钱作为押金,然后殷家儿郎便会给来人般出一个燕儿飞的木头轮子,就只一个光轮子,车轮垫和外面的羊皮都没有。   然后便叫这些人将车轮搬回去,按照这轮子的大小做车轮垫,做出来的垫子既要套的上这个轮子,又不能太松,而且硬度也要达标,太软的他们就不收,至于价格,便按罗用他们先前收货的价格,四文钱一个。   虽这殷氏要求有些苛刻,但是他家这个活,在离石县城中,依旧有许多妇人抢着要做,因为这四文钱对她们来说并不易得,若是那手上有劲干活利索的妇人,至多三五日便能纳出一个车轮垫,一个车轮垫四文钱,一个月便也能得三四十文,这还只是刚开始,将来若是做熟了,速度应是还能再快一些。   对许多生活节俭的人家来说,有了这些钱,家中再有其他一点收入,便也够养活一家老小了。虽也要些布料钱,但在他们当地,这种没有经过染色的粗麻布,价格也并不是很贵。   得知殷氏那边也开始收车轮垫,罗用便让他那些弟子到各村卖货的时候,顺便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就说西坡村的罗三郎家已经不收车轮垫了,县城的殷记车轮行要收,叫他们去那里,另外也把那殷记车轮行的要求给大伙儿说了说。   至于那些先前没得到消息,已经在家里做了车轮垫还没来得及卖的,罗用就让这些弟子顺便给他收回来了,横竖这车轮垫也是消耗品,备一些放在店中也没什么坏处,就算卖不出去,他还可以自己用。   衡氏父子的造车摊子搬走了以后,罗用这边便清净多了,那些想要学做车轮垫的竹链的,也都往城里去了,只偶尔依旧还有一些村人会做了一截一截的链条过来他这里买,这个东西罗用依旧还是要收的。   在这个金属制品还特别昂贵稀少的年代,用石竹子这个东西来制造车链,原本也是出于无奈,竹子的质地毕竟不如金属,于是车链子这个东西也就成了消耗品。   初时这些人拿过来的链子也是有大有小,待后来从罗用这边拿了几节衡氏父子做出来的链条回去做样子之后,尺寸慢慢也就稳定多了,待到这些人都做出了经验,基本上用眼睛已经很难看出有什么大小出入。   事实上,衡氏父子那边做出来的齿轮大小也不是完全稳定的。通常他们会一次性做出一批齿轮,然后将这些略有误差的齿轮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摆放在货架上。待到拼装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链条,再去货架上寻找相应大小的齿轮,只要能对上就行了。   自此,这燕儿飞的生产基本上也算是上了轨道,剩下的主要就看衡氏父子了,至于另外的零件加工外发之类,毕竟在他们这片地方上,目前也没有很多个像衡氏殷氏这样的家族,所以只好留待以后慢慢发展,一时半刻却是急不来。   忙过了这许多时日,罗用终于也能松松神经,每日里只管在家里干些杂活,要么就去地头上看看。   他家那五亩小麦收回来以后,地里头又种上了豆子,全部种的黄豆,因为他家目前主要还是依靠豆制品挣钱。   前些时候,太原郭氏那边运来三百斛豆子。   原本约好是先运一百五十斛过来的,许是因为郭家那边拖延太久,有些愧疚,于是便大方了一回,头一回便运了这三百斛豆子过来,这些豆子被罗用在村子里,以五文钱两斗的价格卖出去大半。   虽然春季也能种豆子,但村人不愿意耽误粟米的种植,所以在他们这里,春季种豆子的人并不多,一般都要等到夏秋,收了麦子粟米之后,再种豆子。   在眼下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没多少豆子了,于是罗用最近这批豆子就卖得了不错的价钱。   说到种地这些事,早前刚收完麦子那会儿,罗用也跟人到县里去交过一回地租。   这个地租倒是不重,每亩地只需交二升,只是另外还需交些租脚,作为官府将粮食运往各地粮仓的费用,这个租脚就没有定数,想来各地应是不同。   这时候的赋税,除了租庸调这三样,另外就是地租和户税。租庸调和地租也是比较简单明了,都有固定的数额,只那户税,又有把它称之为杂税的,其中又分大税、小税和别税。   这个相对就麻烦些,也没有明确规定交多少,不同州郡,收取的户税总金额也不同,当地官员就根据那个金额,将它们分摊到百姓身上,这一层又一层的,想来油水应该也是不少。   待过了秋收,才是真正到了交税的时候,那时候老百姓家中有粮食,一般官府收税都在那时候,为了不耽误耕作,一般徭役也都安排在秋收后和开春前的那一段时间。   以罗用现在的年纪,徭役离他还是远了点,这时候规定男子二十一岁成丁,然后便有每年服徭役二十天的义务,当然,服役的地点如果比较远的话,那些花在路途上的时间肯定就要算老百姓自己的了。   不过好在还可以输庸代役,只要交够了布和麻,就不用去吃那个苦头,除非是遇到强征那种倒霉事。   以罗家现如今的收入水平,倒也并不十分担心赋税问题,不过他依旧还是可以感受到赋税徭役给当地百姓带来的压力。   都说初唐赋税轻,也许这个轻重,原本也就是相对而言,只要不把人给逼得没了活路,便算是轻的了。   ·   此时,小河村中,邹里正家。   邹里正这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用镰刀给一个铁竹片挖孔,他最近偶尔也在家里做几节链条,十节竹链能换得两块糕,只是做来也是不易,他一般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做做。   上回逢五,他将自己攒的那三截竹链拿出来,引得家里这群小孩一阵欢呼,手里抓了链条,撒丫子就往那西坡村跑,这么远的路,也是不嫌累。   “阿翁,我瞅着这猪好像又肥了。”猪栏那边,几个小孙子正拿着猪草逗猪。   “你们天天喂,它自然是要天天长。”邹里正往自己手里头的竹片上吹了一口气,抬头往那边看了看,笑着说道。   “阿翁,我们要等到甚时候才能有猪肉吃?”一个小娃娃蹲在猪栏前,回头问他阿翁道。   “还有十个多月吧。”邹里正又埋头在那块竹片上下功夫。   “十个多月是多少时日?”他那孙儿又问。   “一个月三十日,你自个儿数数吧。”邹里正如此说道。   “唔……三十,三一,三二……”那小孩儿果然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倒也不太笨,还知道从三十开始数,前边的便不数了,只是那大把的日子,光凭他那几个手指头,必定是数不过来的。   邹里正在那边听着,笑得一张老脸都皱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竟又响起从前那双儿女来了。   如今这小河村里的人都说他是个多子多孙有福分的人,却鲜少有人记得,在眼前这些孙儿的阿婆之前,他还曾娶过一个女子。   那女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亦是百般的聪明喜人,却是没逢着好时候,都没能养活,就连那妻子,也是个没福分的,仅仅只与他过了十几年便撒手人寰。   他是到了四十出头才又另娶了如今这一任妻子,他这妻子也是改嫁,嫁过来的时候也有三十出头,没想到却也是个多子多福的,先后给他生了三儿一女,如今这些儿女俱已开枝散叶,家中孙儿成群。   现如今他心里头也没有别的念想,就盼着这天底下能太太平平的,莫要再有什么战乱灾祸,让他们能好好将这些娃娃养大成人。 第38章 无心插柳   又过了些许时日,罗用听闻衡玉父子几人终于把马家那三十辆燕儿飞给打造出来了,还听说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较短的时间里面完成,也是因为从殷家那边借调了一些人手的关系。   衡殷两家都以木工传家,这些年下来,两家也都各自出过几个不错的人才,却并没有谁的光芒能将另一家的子弟完全压制下去,于是这两家之间,一直也是难分高下。   只这几年殷氏那边的人生儿子比衡氏多,相较之下,衡氏便显得有些单薄了,在这个年代,多生娃还是好,就是养娃太不容易。   交了那三十辆燕儿飞之后,拿得了余款,衡玉便让长孙衡杕拿了九百文钱,送与罗用,和这些铜钱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一些四四方方的陶瓷小件。   “阿翁说,下回若是再有人拿了链条过来卖,你便将这模子送与他们一个。”衡杕先将那九百钱交与罗用,然后又将自己带来的那些陶制小件摆在桌面上给罗用看。   罗用的目光一下子便被这些东西吸引了去,只见这些陶制小件上面,每一件都有四个凹痕,那便是竹链那几个配件的形状了,分别是一个两端带孔的扁平形状、一深一浅的两个圆环形状,以及一个小而深的圆柱小孔。这东西实在做得精致规整,在零件带孔的位置,模具中对应的便是一个个小小的圆柱状突起,看着精细程度,着实不像是徒手就能捏得出来的。   “此物是如何制得?”罗用见了这东西,心中便已有了猜测,不过他还是想听衡杕说说。   “前些时日,叔父让我用普通木材做了一批大小均等的竹链零件,然后又叫我阿耶拿去制陶作坊,将那些小件镶嵌于陶土之中,摔打平整之后,再经烧制,烧完之后,木材尽数化为灰烬,终得此物。”衡杕的年龄比罗用还要大出两岁,但在自家阿翁的师父面前,他也是有问必答,言语恭敬。   “此法甚妙。”罗用听了这模具的制造过程,心中感叹不已,这古人的创造力着实不能小觑,纵观古今,哪一个朝代不是人才济济,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   他想了想,又问衡杕道:“此物在你家造车行可是有售?”   衡杕知他已经猜到这模具在他家造车行并非是拿来免费送人的,便也不再隐瞒,笑了笑,答道:“一个一文钱,放在店中出售。”   一个一文钱也是成本价了,他们原本也不指着靠这东西挣钱,只希望将来收购回来的链条能更加规整些,尺寸不要相差太大。   同时,这其实也是在减少制链条之人的风险,毕竟误差如果超过一定范围的话,那链条也便废了,衡家不肯收,那一场辛苦,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免费送模具这事,罗用知道衡玉这是想要抬高他的地位,借机让自己在那些村人那里卖个好。   于是便也心领了,燕儿飞这买卖眼瞅着就是能挣大钱的,他这个当师父的,便也不跟弟子客气了。   也许在后世,无论是一块钱还是十块钱,许多人根本都不会看在眼里,但是在这时候,一文钱那还是挺了不起的。   在商业及其不发达的年代,农民只有卖粮食这一项收入,偏偏这年头的粮价又是那样低。秋里,地里的粮食打出来以后,交了各种税,又要留得了一家老小的口粮,便也没多少余粮出售,少少卖得了几个钱,一年到头的花销便都在那里头了,好在这时候的农户大多自给自足,倒也没有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   “你阿翁这几日可忙?”罗用问道。   “自从我家在城中开了造车铺,每日都许多人登门,马王两家更是连日催促,催得我阿翁恨不得日日都将自己锁在后院那间大屋里面干活。”衡杕无奈道。   “回去与你阿翁说,那些人催便催,他只管按当初那一份契约上的日期交货便可,也不需的提前恁多时日。”罗用笑道。   他知道这时候的人大多耿直,被人三催两催的,自己也就跟着着急上火,也不管什么合同期不和同期了,只想赶紧给人把东西做好。   “我回去便与他说。”衡杕点头道。他阿翁毕竟年岁也是有些大了,最近他也常听阿耶说起,担心再这么下去,老头儿身体会吃不消,如今罗用既是如此说,他家阿翁应是要听的。   ·   有了这些陶制模具,之后衡玉他们再收购链条的时候,便也不怎么需要担心误差的问题了。   有一些原本还在踟蹰着要不要做那竹链子挣钱的人,这时候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之前他们跟衡杕他们学做链条的时候,虽然对方教得也仔细,又拿了自己做好的链节给他们回去当样子,但这用眼睛瞄出来的东西,总归还是容易产生误差,万一自己到时候做出来的链条不能用,那岂不就白辛苦一场?   现在好了,有了这模子,自然就不用再有这种顾虑,于是一时间,离石县中许多人都去衡氏造车行买了这种模子放在家里,也有人从山上砍了石竹子担到城中去卖的,甘蔗粗的竹棍子,截成大约一臂长,五个就能卖得一文钱。   因这石竹子值钱,很多村人看自家附近的山林看得也紧了,若是发现有外村人到自家村子附近砍竹,免不得就要生出一番争吵。   有那目光长远的,认准了这燕儿飞将来必定会成为他们当地的大产业,于是便早早地到山上去挖了一些竹根下来,小心种在自家宅院周围,就盼着自家旁边能长出好多竹子来,造福子孙。   有人带头,然后就有人学样。在他们西坡村,这些天时不常地也有人上山去挖竹根,还有人给罗用送了好些。   罗用就把它们种在猪圈后面那片石子地里,前期的时候怕它们不活,便在坑里填了些土,后期便不管了,这石竹子本来就是从那些石坡石缝里长出来的,质地才最坚硬,再说就是一些竹子,虽也能卖些钱粮,谁又能舍得拿好地去种。   随着参与竹链制作的人数不断增多,市面上终于也出现了专门工具,那工具也是简单,一把小刻刀,一个手拉钻,如此而已,却已经比之前的镰刀菜刀那些东西好用了无数倍。   那小刻刀的刀片只有手指甲片那么大,一面开刃,作为刀锋,另一面夹在两个竹片中间,竹片上用麻绳细细捆扎,以此加固。   那手拉钻的结构就要稍微复杂一些,不过要说金属的部分,也只有那钻头是为铁质,其他均为木竹结构。   这两样小工具价格不是很高,却为竹链的制作带来了许多便利。   罗用也让他那些弟子帮忙从城中带了几套回来,放在自家杂货铺,若有人拿了链条到他这里来卖,就顺便问问对方要不要这个工具,也不赚什么钱,就是给大伙儿提供一个便利。   事实上,这个工具对罗用自己也十分有用。这几日没事的时候,他便在自家杂货铺里,拿一根小木条慢慢削,削成一个牙刷柄的形状。   然后在种植刷毛的位置,用手拉钻慢慢钻出一排排的细孔,然后又叫二娘帮他搓了一小团细而结实的麻线,拿了一把经过反复清洗的羊毛,用两根线,以自己小时候在修鞋摊上看到的、那修鞋匠上鞋底的方法,将那些羊毛一撮一撮固定到洞眼里面。   在罗用给牙刷装刷毛的时候,家里那几个小的就在旁边看稀奇。   四娘五郎得用些,已经能帮忙了,也学着罗用的样子,将那羊毛整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见罗用填好了一个孔,连忙就把自己手上的羊毛给他递过去。   上好了羊毛,用剪刀修剪修剪,使其平整,如此,一把羊毛牙刷便制成了。   其实罗用一早就想过要做牙刷刷子这些东西,只是因为工具的匮乏,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得出来,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给了衡玉一张自行车的图纸,后来又发展出竹链这个产业,最后竟然连他做刷子的工具都直接出现在了自家杂货铺中,真是世事难料。   “此物可以刷牙,这个便给四娘吧,以后你便日日用它刷洗牙齿,可好?”做成了牙刷,罗用试试那刷毛的硬度,然后便将它给了四娘。   “好!”四娘得了这新奇物,很是高兴,至于刷牙什么的,到时候再说吧。   “阿兄我也要!”五郎连忙在一旁喊道。   “好,给你也做一把。”罗用笑着应下。   “我也要我也要。”   “阿兄我也要!”下边那两个小的也跟着嚷嚷起来。   “你二人也要刷牙?”罗用假装不信,问那两个小的。   “要刷牙!要刷牙!”那两个小的也不知道刷牙是什么,就在那里胡乱嚷嚷。   “那待我给你们做好了牙刷,可莫要食言。”罗用这便开始打预防针了。   “不食言,阿兄我们也要刷牙。”两个小家伙连连应承。   于是,罗用又给五郎六郎和七娘三人,一人做了一把羊毛牙刷,二娘和他自己的,一时还未做。   这羊毛牙刷终究还是太软了一些,老人小孩或者是一些有牙结石的,也许会比较合适,对罗用来说,太过柔软的刷子用着也是有点使不上劲。   如果是用来制作刷子,磨面的时候扫扫磨盘什么的,这个就很合适了,罗用于是便做了几把刷子放在店里,有人买他就卖,没人买他就留着自家消耗。   至于牙刷,既然羊毛不行,罗用就决定试试猪毛,材料也是现成的,自家猪圈里就养着好几头呢,如今可都长个儿了,圆滚滚的,毛也硬了,一个个都长着一身大黑毛,油光水滑的。   从菜地里扭了两棵青菜放到食槽里,那栏中的半大猪豚便嗷嗷冲过来,对着那两棵青菜一顿猛啃,毛都被剪了一大撮,它却连头也不抬一下。   剪了这猪毛下来,试了试硬度,罗用就有点嫌它太硬了,这么硬,拿来做板刷还差不多。   想来想去,猪毛又太硬,羊毛又太软,要是想做出那软硬适度的牙刷的话,貌似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罗用拿着那把剪刀走到院子里,冲自家那头大毛驴招手道:“五对,过来一下。”   “昂嗯……昂嗯……”五对本能地感觉到危机,脚下几个起落,就往后面退出去好几步。 第39章 绝世美驴   看着五对期期艾艾那可怜样儿,罗用终究还是没舍得下手。   最后只好依旧去了猪圈那边,从一头猪的腹侧剪了些相对柔软一点的猪毛下来,之前他是从猪背上剪毛,那里的毛最硬,其他地方也有稍微柔软一点的。   罗用给自己和二娘一人做了一把猪毛牙刷,二娘却说猪毛太硬,她也想要一把羊毛的。   罗用一想也是,这时候的人大多都还没有刷牙的习惯,像他们家,之前一般也就是用一块麻布,在洗脸的时候,顺便擦洗擦洗牙齿。   不像在二十一世纪,大家都用惯了牙刷,罗用小时候用的那种便宜牙刷,刷毛硬得跟板刷有一拼,刷牙的时候唰唰的,简直把自个儿牙齿当石板儿刷洗。其实那样也不好,磨损太厉害了,尤其是小孩子的嫩牙,牙釉质都要被磨没了。   于是罗用又给二娘做了一把羊毛牙刷,大娘两口子也一人给他们做了一把。   现在,罗用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自家那几个小孩排排蹲在院子外边那条水沟边刷牙,刷完了罗用要检查,谁要是没刷干净,就打发出去重新刷。   这一日上午,家里那几个小的都出去玩去了。   那几个现在都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整日将他们拘在家中也是不行,每天早上和傍晚太阳不是很大的时候,罗用都要把他们放出去,叫他们在村子里跑跑。   那四个小的都走完了,连那一头毛驴两条土狗都跟着出去。   鸡群也都放出去,让它们自己到外面找吃的,村子里的鸡鹅大多都是这么养,早上喂点东西放出去,晚上天黑前它们会自己回来,再喂点细糠麦皮之类,便将它们赶到鸡棚去睡觉,有些下蛋鸡中间还会自己跑回来下蛋。   他们这里的家禽主要就是鸡鹅,鸭子都没见过,不知道南方是不是多一点,反正离石县这里很少见。   罗家这批小公鸡小母鸡都是在炕头上孵出来的,前后孵了十九只,刚孵出来那会儿,养着养着死了两只,这会儿还有十七只,倒是母鸡多,总共有十一只,公鸡只有六只。   最近也有一些小母鸡开始下蛋,罗二娘往两个藤筐里装了干草,放到鸡棚里给那些小母鸡当下蛋窝,然后又用自家吃完的鸡蛋壳套了套,套出一个中空的鸡蛋模样,放在鸡窝里给那些小母鸡做样子,那些小母鸡见了,就会在那里下蛋了。   家里的小孩时不常去看看,要是看到那个蛋壳旁边多出来一两个真鸡蛋,立马就跟宝贝似的拿出来,口里喊着:“阿兄阿姊,你们看,又有鸡蛋了。”然后兄弟姊妹几个就要算一算,今日已经有了几个鸡蛋,昨日总共又收了几个。   这会儿那些小的都出去玩了,家里就只剩下罗用和罗二娘。罗用在前边看着自家杂货铺,顺便再做几个牙刷,二娘就在后边院子里织毛线袜。   后院那边,光线要比屋里好些,也比较透气,坐在屋檐下做些活计,比屋子里舒服。   罗用心里也琢磨着,那毛线袜子的活儿,总让罗二娘一个人做也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还是要找别人做,那样的话,这一项技术很快就会普及开来,虽也不算什么坏事,于他自己来说,总归也是有些伤财。   不过,只要赵琛守信,能再给他供应两年时间的羊毛,那罗用倒也还能挣些钱,羊绒这个东西毕竟不易得,其他人就算学得了手艺,收不到足够多的材料,也是很难和他竞争。   罗用一边往木柄上固定刷毛,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些事。   这时候,院子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便有人高声喊道:“罗三郎可在家?”   “我在。”罗用应了一声。   “这院子里头空荡荡的,还当你们都出去了。”外面走进来两个挑担子的汉子,一老一壮,是一对父子,附近山上一个小村的人,最近这段时间常常会从山上砍些石竹子,拿到离石县去卖。   “嫌他们在院子里太闹腾,都被我赶出去了。”罗用笑道。   “我二人要去县里卖竹子,又要借你的驴车用一用了。”那老汉放下担子,从扁担一头解下几根捆在一起的山药,递与罗三郎。   “好说,五对这会儿在外头,待我喊喊去。”罗用收下那山药,便到院子外头去喊了两声:“五对!五对!”   五对长着两只长耳朵,耳力比四娘五郎他们强出许多,每次他们一起出去玩,罗用在自家院门口一喊五对,不多久,那一群就都能回来了。   “你们村中今日可又有人猎得什么野物?”罗用回到院中,给他二人倒了两碗凉开水,问道。   上回他们村有人猎得几只山鸡,用扁担担着,一路从山上下来,经过西坡村的时候,刚好被罗用一个弟子遇着了,就把人领到罗家院子这边。   罗用一问价格,当下便把那几只山鸡全买了,原本是打算把它们养在笼子里,一只一只慢慢吃,后来发现这东西不太好养,于是便都杀了,吃不完的就都做成了熏鸡,现在灶房里还挂着两只呢。   从那以后,他们村的人若有要卖的山鸡野兔,便要先来罗家院子这边问问,罗三郎若要买,那他们也就不用再走那么远的路拿到离石县城去卖了。   “却是不好抓,一个不小心就给打死了,现如今天气热,也是留不住,大多自家吃了,或者用盐腌了。”那老汉的儿子说道。   “也是。”罗用点点头,这年月山上野物虽多,却并不是那么好抓,深山老林有野兽,大家也不敢进,靠近村子的,大多都是一些山鸡野兔,那些东西也都机敏得很。   “劳烦两位帮我留意着点,若有活兔,我也想买几只,没长大的小兔子更好。”罗用对他二人说道。   “三郎既要买,我便帮你留意。”那人应道。   待这二人喝完凉水,五对也从外面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四娘五郎它们几个,以及那两只土狗。   罗用给五对套上车子,那对父子便把他们从山上担下来的竹子堆放到驴车上,自己却是不坐的,这驴子毕竟不比健牛,能拉得了这些竹子就已是不错。   这二人先前已经跟罗用借过几回车,从西坡村到县城,毕竟也还有三十里地,他二人从山上担竹子下来,已经耗费了一些体力,再一路担到城里,实在也是有些吃不消。   从前他们村的人也会跟山下村民借了独轮车来用,有个独轮车,肯定也是要轻松不少,只那独轮车装上货物,想要在这乡下土路行走,就需得两个人,一人推车一人拉车,也是要花些力气。   前些日子他们试探性地找罗用问了问,说是想借他的驴车用一用,那天罗用刚好也不用驴车,于是便同意了。父子二人想要给些钱粮,罗用却是不肯收,毕竟他也没打算靠租车挣钱。   之后没几天,他们村子又有人下山,这对父子便让对方往罗家这边捎了几根薯蓣,罗用一看这不就是山药嘛,貌似还是纯天然野生山药,于是也很高兴,又托他弟子帮忙从城里买了些白米和肉回来,给家里那几个小孩熬了一锅山药瘦肉粥。   之后,他们又找罗用借过两回,每次过来,都要给罗用带一小捆山药作为车资。他们给得挺多,有时候吃不完,罗用就将它们晒成山药片,打算留到入冬以后吃。   就是辛苦了五对,每次回来,罗用都要给它喂些好料,一捧麦子一勺大酱,作为一头驴子,吃得也是比较奢侈。   待他们装好了车,罗用抬手拍了拍五对的脖子,五对昂昂两声,迈开步伐,拉着车子,昂首挺胸便出了院子,那父子二人也都跟了上去。   这日天气晴朗,太阳也是有些大,待到走得累了,便找一个阴凉处歇歇,父子二人各自啃些干粮喝些清水,也给毛驴喂了些水,还给他喂了几口自己带来的杂面饼,那驴子吃得也挺香。   歇够了又套上车子继续走,一路上走走停停,待这二人一驴走到了县城,时间已是过午。   进了城门,就往衡氏造车行走去,一路上,时常可以看到有马车在城中穿梭,经过一些酒铺食肆的时候,也常常可以看到有那一两辆马车停在路边。   这在从前可是罕见,这离石县也不是什么富饶之地,何曾有过这样多的马车。也就是近来,在一些距离他们这里不是很远的地方,有些个消息灵通的,得知离石县这里出现了一种名叫燕儿飞的奇物,于是便有不少人从各地云集而来。   这些人里头,大多都是商人,也有那大家族的奴仆,还有少数一些匠人。商人逐利,奴仆则是听从各家郎君的吩咐前来,而那些匠人,自然就是为了学习而来。   这时候的匠人大多社会地位低下,挣得也不多,很多人甚至不得不依附于官府或者是一些大家族而生存,自立门户的并不多,就算是立起来了,活得也不一定很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为这样一个消息长途跋涉跑来离石县的,也都是一些有魄力敢冒险的。   行到衡氏造车行门前,只见那店里人进人出,很是热闹。   ……   “一时是造不出来了,我阿翁说现在都不接订单了。”   “那你给我在本子上记个名,甚时候又肯开始接订单了,就先接我家的,我叫……如今就住在……”   ……   ……   “活计,给我拿一个模子。”   “怎的又是你?”   “昨日买的那个被我儿子给摔了,再买一个。”   “那这回你可要当心些,店里的模子也不多了。”   ……   ……   “敢问这位小郎君,想买你家那燕儿飞要多少钱?”   “抱歉,近日怕是都没有货了。”   “那要待到何时?”   “这……”   ……   那店里面人多,这对赶车的父子也没有都进去,老汉就在外头看着驴车,他儿子挤着人群钻进去了。   “老翁,你这竹子怎么卖?”有人见他的竹子好,于是便想要买。车上的竹子够年份,长得粗壮,一截一截的,长度也足,不像近来有些担竹子进城来卖的,弄来的竹子越来越细,越来越短。   “不卖不卖,我已经跟人说好了,不能再卖别人。”老汉连忙摆手道。   “那便罢了。”问话的人带着几分遗憾便走了。   刚刚他也是见这老汉特意把车子停在衡氏造车行门前,以为必定是拿来卖的,所以才过来问问,毕竟这造车行里进进出出的,不少人都是拿了链条过来交货的,现在不少乡下人砍了石竹子,也是运来这里卖,今天上午的时候还看到好些。   “哎!燕儿飞!又有人换得那燕儿飞了!”   这时候,只听店中一阵喧哗,然后就是一阵挤挤挨挨,好一会儿,才见着一个衣服头发都被人挤乱了的年轻人,推着一辆燕儿飞,满脸喜色地从那衡氏造车行走了出来。   “这位小郎君,你这车子,我花五百文,你可愿卖?”待出了店门,刚走出去没几步,很快,便有人几个人围了上去。   “五百文?昨天都有人把价钱给我开到两贯钱了。”那小郎君笑道。   “两贯钱便两贯钱。”对方当即说道。   “我出三贯钱,你将这车买与我,可好?”一旁马上便有人抬价。   “我这车却是不卖,你们还是找别人去吧。”那年轻人说着,骑上那辆燕儿飞,几下子便行出去老远。   若是寻常人,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十条竹链,他这可是把家里所有仆从都给发动起来,又雇了些人到家里做活,这才赶制出这十条竹链,换得了一辆燕儿飞,怎么肯轻易卖给别人。   那些人一看他骑车那顺溜劲儿,也知道对方家里必定是不缺这两三贯钱的,于是便都纷纷散去。   不过近来确实也有人拿竹链去换燕儿飞,然后再用燕儿飞卖钱的,两贯钱三贯钱的价钱时有听闻,一个人的竹链若是不够,三五个人凑一凑便也够了,到时候卖得了多少钱,几人分了便是。   有些外地人买得了一辆燕儿飞,当即便回去了,跟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离石县的燕儿飞只需三百文钱一辆的这个消息。   当地许多人得了消息,即便是一些家资不丰的小商户,也是十分地心动。   那老汉又在门外等了片刻,他儿子才终于出来了,也是被人挤得一身凌乱。   “可换得钱来?”老汉连忙问他道。   “没换钱,我叫那衡小郎君给我记上了,等攒够了十条,便跟他们换一辆燕儿飞。”他儿子说道。   “那要攒到什么时候?”这老汉刚刚听那些人在门口喊一辆燕儿飞两贯钱三贯钱的,也是有些心动。   “倒是可以喊村里其他人一起做。”他儿子说着,抬手扬了扬自己手里多出来的那三个陶制模具。   “一文钱没挣着,还倒花出去几个。”老汉苦笑道。   “阿耶尽管放心,我观这燕儿飞的行情,这三两个月里面,再如何也不应低于三百文钱一辆。”他儿子说着,将那几个陶制模具揣入怀中。   离了那衡氏造车行,两人把车赶到相熟的一条巷子,将那些竹子尽数卖与那条巷子里的几户人家,然后也不停歇,直接便出城往西坡村的方向走。   路上走得累了,依旧停下来喝几口清水,啃几口干粮。   “阿耶,你若累了,便上车去坐坐。”年轻人对老汉说道。   “不坐不坐,那罗三郎好心借给我们驴车,莫要把他家驴子给累坏了。”老汉摆手道。   他二人想多卖竹子多挣钱,从山上挑下来的那两担竹子可有不少,来时那一路,五对也是拉得有些辛苦,回去的路上,这父子二人都不肯坐车,它倒是轻松了。   天色渐晚,这两人一驴硬是从天亮走到天黑,一只走到月亮都出来了,星星也挂了满天,却还未到西坡村。   “阿耶,待我挣得了一些钱粮,便把家中小郎尽数送去县中私塾读书吧。”走着走着,那年轻汉子便对他老父说了。   “如何能有恁多的钱粮?”老汉闷闷回了一句。   “若能进得了县学,将来考个官当,便不用再像你我这般辛苦。”年轻汉子说道。   “唉……哪里又有那么容易,你看这离石县,每年又有几个能考出去的,即便是叫他走了大运气,当上一个小官,别个当官的是什么样的出身,咱家这些小郎又是什么样的出身……”老汉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这时候的官场上尽是士族出身的郎君,即使有那一两个寒门子弟依靠科举走上了仕途,那仕途又岂是那般好走?   “读得了几本书,总好过目不识丁。”过了好半晌,年轻汉子才又闷声说了一句。   “罢,你若能挣得着那些钱粮,你便送他们去吧。”老汉又岂是真心不肯让孙儿去读书,只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想供个读书郎出来,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这儿子心大,同时还想供好几个,只怕他最后,生生要把自己这副身子给累垮了。   待两人行到西坡村罗家院外,夜已深了。   罗用这时候也还没睡,就在小卖部这边点了一盏油灯,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听到敲门深,他便起身去开了院门。   “快进来歇歇吧。”见着这两人一身疲惫的模样,罗用连忙招呼道。   “不了,我二人这便要回去。”这么晚了,他们也不想再打扰别人:“倒叫这驴子辛苦了一遭。”   “不打紧,今晚叫它歇歇,明日便又好了。”罗用摸了摸五对那大毛脑袋,也是有几分心疼。   待到二人告辞,罗用将五对牵到院中,帮他卸了车子,又舀来一瓢清水喂它。   “昂……昂……昂……咴咴咴!”五对喝过几口清水,这便开始讨豆酱吃了。   “嘘,莫要大声吵吵,他们可都睡了。”罗用嘘它。   “昂嗯……昂嗯……”五对好似听懂了一般,果然把声音压低了许多。   罗用先喂他吃了一点豆酱,然后又把麦子放在掌心喂他。   五对走了这一天的路,也是又累又饿,麦子这种好东西它平时可吃不着,这会儿就着罗用的手掌,一口一口吃得很是香甜。   月光下,穿着一袭粗布白衣的少年坐在院中一条木凳上,手里拿着麦粒喂驴。   他那头毛驴长得高大健硕,头上顶着一撮白毛,这时候映着月光,显得愈发莹白如玉,想来在驴子当中,应也算得上是一头绝世美驴。 第40章 竞争对手   就在罗用犹豫着要不要将毛线袜子的手工活派发出去的时候,他那些走街串巷的弟子给他带了一个消息回来。   近几日,城中来了两个姓钱的兄弟,二人皆是木匠,言是来自鲁地,能造麻纺车,那纺车的轮子转起来,比村人用纺专搓线可不知要快了多少。   “你等可见过他们造的纺车?”罗用问道。   “并无,此二人现如今已被郝刺史请到公府之中,许与薪酬,命其打造麻纺车,并叫杨司工监督他二人做工,我等也是从那杨司工家人处听闻此事。”罗用的一名弟子答道。   “此事还有谁人知晓?”罗用又问。   “该知晓的应是都知晓了,我等前日在城背兜售腐乳大酱,见有不少人等在那公府门外,询问因由却是无人肯说,想来定是提防我等与之争抢那会造麻纺车之人,后来一路打听,才从杨司工家人那里打听得了此事。”那弟子将自己得知这件事的过程细细与罗用道来。   “想来县城旁边那些村子,这时候也都得到消息了。”罗用说道。   “定是如此。”他那弟子也是点头。   纺车这个东西自古就有,但无论是起源还是兴盛,都是在丝纺行业。   麻纺车先前倒是也有人造过,脚踏式的,并不十分好用,纺出来的麻线很不均匀,主要是麻纤维这个东西本来就不均匀,不像丝线棉花那么好纺。于是直到现在,他们这里大多数妇人都还是用纺专搓线。   这回那两个鲁地来的工匠说自己能造好用的麻纺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果真如他们所说,那今后他们这里的人在纺线这件事情上就能节约出许多时间和力气。   只可惜狼多肉少,没见现在就有那许多人在公府门外等着了。   想来,那两个鲁人这一次之所以会来离石县,应该也是冲着那燕儿飞来的。   罗用之前就曾想过,他们这里如果发展起来,必定就会从别处吸引一些资金和人才,同时也会出现一些竞争对手。但他却没能料到,这时候的人反应竟也这么快,毕竟是在这个交通不发达消息也十分闭塞的年代,看来这时候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有闯劲。   罗用只是起了一个头,之后事情的发展,就不是他可以预料和掌握的了,只能在这股汹涌前进的潮流之中,尽量寻找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位置。   说起来,眼下这种难得的和平开放的社会环境,确实也是适合生产力发展的,若是换了后世一些朝代,这也不行那也不准的,很多事情怕就干不起来。   几日后,来自鲁地的钱氏兄弟终于从公府大门出来,登时,等在门外那些人便纷拥而上,口里喊着请郎君到他们那里去造麻纺车。   在这些嘈杂的人声当中,只听一人高声喊道:“我师父出一辆燕儿飞,请两位郎君去西坡村帮他造两台纺车。”   那钱氏兄弟一听到燕儿飞这三个字,两人齐齐转头看向说话那人,那年长些的,已然是一脸的喜色,他弟弟反而显得稳重几分。   “你师父可是那西坡村的罗三郎?”那兄长出言问道。   “不错,我师父就是西坡村罗三郎。”那人回答。   “如此,我二人便随你走这一趟。”钱氏兄弟当即应允。   他们之前也已经打听过了,造出这燕儿飞的工匠名叫衡玉,他师父就是西坡村罗三郎,他二人原先也有想过要从罗三郎那里下手,琢磨着,只要搞定了那罗三郎,师父一句话,当弟子的必定就肯拿车出来了,甭管后头还有多少订单等着。   这二人想的也是不错,只不过罗用却并不需要为这事跟衡玉开口,因为他自己家里这时候就有一辆燕儿飞。   那车被他放在院中,除了被四娘五郎他们推出去骑着玩,其他也没什么大用处,主要是他现在有了这一大群弟子,什么都方便了,自己并不怎么需要出门。   钱氏兄弟二人,年长的排行第二,年轻些那个排行第三,这钱二郎钱三郎到了罗用那里,就问他是不是真能给自己弄来燕儿飞,罗用当即便让四娘五郎把自家那辆车子给推了出来。   这兄弟二人一见着这辆燕儿飞,眼睛就都有些挪不开了。   他们那儿地势平坦,路面也普遍比这边更加平整一些,很适合燕儿飞的推广。他家兄弟几个平日里出门去给人做工,经常一走就是大半天一整天,若是得了这燕儿飞,岂不是轻省多了,想来他们那里的人应该也会喜欢这种车子。   “我要一台麻纺车,一台毛纺车,你二人若帮我造好这两个纺车,那辆燕儿飞便可以拿走了。”罗用对这兄弟二人说道。   “那便说定了。”那兄弟二人一口便答应下来,然后就问罗用他们要在哪里干活,材料可都准备好了。   罗用把他们领去他弟子们住着的那个院子,让这兄弟二人这两天就住在那边,也在那边干活,早前衡氏父子在这边造燕儿飞,还剩下一些木材没有搬走,用来打造两个纺车那是绰绰有余。   罗用见这兄弟二人甩开膀子就开干,也是有些好奇,忍不住便问道:“你们先前可做过毛纺车?”   “自然。”那兄弟二人这时候正在挑拣木材。   “你们那儿也有人纺毛线?”罗用奇道。   “自然。”对方又道。   “纺了毛线作何用途?”罗用更好奇了。   “自然是用来织布。”对方也被罗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竟是不知?”不知道你还打什么毛纺车?   “……”罗用咧咧嘴,回给他们一个少年人的傻笑,并不说什么。   “那毛线纺出来以后,主要是用来织造一些地毯,并不是用来做衣裳的布料。”那钱三郎看了罗用一眼,对他说道。   “原是如此。”罗用笑着点点头,然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钱氏兄弟二人手脚很是利索,似乎也是做惯了这打造纺车的活计,两人合力,只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便将罗用所要的两个纺车打好了。   罗用要求他们示范这两个纺车的用法,对方也很爽快,他们也知道这里的人之前并没有用过这种纺车。   钱氏兄弟在罗家院子外面示范纺车用法的时候,西坡村上到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下到六七岁的小姑娘,基本上都到齐了,男人们也来了不少,不过好位置都被女同胞给占了,男人们都只能在远处围观。   钱氏兄弟不仅自己上手去演示,当场还指点了几人。   这纺麻着实不太容易,一手拿着一团麻纤维,捏紧了不行,只能松松捏一小团,另一手随时要往里面补充,另外,那纺车也需得用手去摇,刚学这纺车的人,都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来,要不是见那钱氏兄弟纺得顺溜,她们都要怀疑这纺车的可靠性了。   纺毛就相对容易多了,只见那钱三郎取了一团羊绒,用手扯一扯压一压,做成片状,然后用一根筷子把它卷起来,来来去去滚过几遭,再抽出筷子,便得到一个长长软软的羊绒条。   从这羊绒条的一头,捏出一缕羊绒拧一拧,接到纺车上,然后只见他一摇纺车,车轮转动,那个羊绒条上,便像蚕丝一般,一圈一圈被扯出一股羊绒去,又被拧成一根细细的羊绒线,比起先前罗二娘她们用纺专搓线的速度,真真是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许多村人都被眼前这一幅奇景给惊得合不上嘴,纺线要是能这么容易的话,那她们将来干活得有多轻松。   罗用猜想,麻这个东西应该还是不好纺的,羊绒又太稀少,若将来什么时候,棉花这个东西出现了的话,大约是可以达到这种速度,棉花的纤维跟这羊绒就很接近了。   那钱氏兄弟得了燕儿飞之后,便不肯在离石县久留,当即就表示要回去了。   罗用当初也是担心他二人从别处得了燕儿飞,自己这边还没捞着纺车,他们就先回山东老家去了,于是才让几个弟子轮流在公府门前等候。   至于这纺车,也是好办,麻纺车这东西罗用这里有了,郝刺史那里也有,还不止一台,想必推广一事,也只是时日问题。   那钱氏兄弟也不敢明晃晃骑着一辆燕儿飞上路,二人在离石县城卖得了一辆驴车,将那燕儿飞拆了堆放在车斗里,又在上面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才沿着驿道回家,却也不敢像来的时候那般抄近道了。   路上,当兄长的埋怨他弟弟道:“三郎何必这帮着急,这离石县中许多人都要请我们造纺车,他们这里的工价可比我们那边高。”   “这纺车既已被石州刺史所得,想必不日就能得到推广,这边又有多少钱粮可挣,不如快快赶回家去,好好经营这燕儿飞的买卖才是。”钱三郎说道。   “我们可要回去造了这燕儿飞拿出去卖?”一听这燕儿飞的买卖,钱二郎就很高兴。   “并非如你所想。”钱三郎说道:“我们自己造,又能造出几辆车,我观那衡氏的方法就很好,我们也回去找别人一起做,做车轮的做车轮,做车链的做车链,各司其职。”   “……”钱二郎默了默,半晌才到:“此事怕是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钱三郎笑道。   “毕竟是学的别人家的手艺……”钱二郎这话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   “我们现在手底下这几样功夫,又有哪一样不是学的别人家的手艺,你说那麻纺车可是你自己所创?若都如你这般,这天底下的人又有几个能用得上麻纺车,用得上那燕儿飞?”钱三郎这一番话,生生把他兄长给堵得得哑口无言。   衡氏造车行这边,衡玉这时候正被那些下了订单的买主们给催得一个头两个大,丝毫不知道,自家最大的竞争对手,很快就要在太行山的另一面崛起了。 第41章 甜粥   不出几日,就有去小河村那边卖豆腐的年轻人带话回来说,邹里正让他们村安排两个妇人,在七月十七那一日与他一同进城。   郝刺史要在石州推广新得的麻纺车技术,他已经将造好的那几辆纺车分发给其下的五位县令,然后再由这五位县令将技术推广到各乡各里。   西坡村的位置虽然偏了一些,到底还是离石县辖下,无论什么事都还比较赶得上趟。   石州这地方总共有五个县,分别为离石、平夷、定胡、临泉、方山。其中以离石县和定胡县人口稍多些,其他三县稍少。   有一次罗用跟邹里正一起谈论养猪心得的时候,就问过他关于离石县的人口问题。   “三郎以为我县应有多少人?”邹里正笑问他。   “五万?”罗用报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数字,若是搁在二十一世纪,别说县,随随便便一个镇,人口都敢比这个多。   “……”邹里正没说话,就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三万?”罗用又猜。   “……”邹里正依旧摇头。   罗用默了默,道:“一万?”   “怕是未必足万。”邹里正摇头苦笑道:“你们这西坡村如今倒是热闹得很,每日里人来人往,别处又岂能如此。”   “前朝苛政,不肯与民生息,百姓没了活路,人丁自然越来越薄,而后又经朝代更迭,战乱纷起,自高祖皇帝建唐以来,距今不过十六七年,便是在武德元年出生的娃娃,长到现在也不过十六七岁,更遑论武德年间亦有战事,贞观初年亦有战事,打战那回事,原本就是要拿人命去填。”   一个县一万人口,这是什么样的概念。罗用从前读书的那所二流大学,就有两万在校生,那两万人撒在偌大一个校园里,也不觉得有多少人。   有生之年,罗用第一次感觉到,一万这个数字,听起来竟是那样地荒凉。他也知道这时候的人口是稀少的,只是没想到竟然能稀少到这种程度。   ·   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麻纺车这种工具就在他们这一片土地上轰轰烈烈地推广开了。   这种纺车也不算什么精密仪器,并不一定要手艺精湛的工匠才能打造出来,一般村人只要会几下子木工活的,照猫画虎,基本上也能给自家鼓捣出一个能用的麻纺车出来,就是有些人做得好用,有些人做得不好用。   罗家那一台麻纺车直接就摆放在院子外头,给大家随便看,还有一些村人,索性拿了木头工具过来,就在那儿摆开摊子照着做,别说,那阵子罗家这边还真挺热闹。   有那家里没男人的,或者是实在不会做这个的,就央着同村人帮忙给做一个,过后再送一些谢礼过去。   有了这麻纺车,纺麻的速度果然就快了许多,就是刚开始的时候,有些人死活适应不了,有那一两个年岁大的,实在学不会,只好就放弃了,依旧用纺专搓线。   年轻人大多学得快,罗用看二娘她们,没两三天就使得很顺溜了,连四娘五郎都能纺几下,五郎那孩子是个坐得住的,男孩子一个,在纺车前面一坐就是小半天,四娘就不行了,她宁愿上山去拾柴禾,到外面去打猪草,也不愿意弄这个。   “这般不定性,将来谁人敢娶?”二娘时常就要说她几句。   “阿姊,你自己都不肯嫁,怎的跟我说这个?”四娘刚刚在外面疯跑了小半天,打了一篓子猪草回来,又摘了些野果,身上头上不少草末子,头发也乱了。   “惯会拿话堵我,快些进屋打理打理,别个见了,还当是谁家的疯丫头呢。”二娘说着,就把她往屋里扯。   罗用笑嘻嘻得听着她们姊妹二人斗嘴,这四娘着实是个有眼力劲的,平日里没少跟二娘顶嘴,那都是看对方心情好的时候才这样,等哪天二娘真生气了,她就鸟悄儿找个地方窝着去了。   最近那田崇虎转性了,整日在家里跟他爹妈一起做豆腐卖豆腐的,也不怎么在村子里疯跑疯玩了,然后罗四娘就隐隐有点要成为孩子头儿的趋势。   罗用看了看她摘回来的那些野果,倒也还不错,他们这地儿没什么水果,整个西坡村,除了几棵柿子树,罗用就没见过别的果树。   偶尔吃点野果,补充一点微量元素什么的,也是不错。罗用把这些野果洗了,拿起一颗咬了一小口,忒酸,想想丢了又有点可惜,于是就从灶房舀了一勺红糖装在粗陶碗里端出来,叫家里这几个小的就着红糖吃野果。   一会儿大娘他们过来,见自家这几个弟弟妹妹竟然这么吃野果,也是笑了:“吃个野果还沾糖,瞧你们这一个个,几日不见,可是又长肥了?”   “阿姊,我没肥,我长个儿了。”五郎连忙说道。   “我瞧瞧。”林兴乐作势比了比五郎的身高,道:“果真是长高了。”   “阿姊姊夫,你们今天在这边多坐一会儿吧,等一下我们要熬粥,留下来一起吃。”罗用对他二人说道。   林家那边,除了自家有许多田地要种,家里还有做醋的营生,有时候忙起来也是特别忙,那边一忙起来,大娘也就回来得少了,今天难得两人一起过来,罗用就招呼他们留下来一起喝粥。   为了给自家这几个大大小小的补充营养,罗家现在每天下午都要熬一次粥。   无论是罗用自己还是二娘四娘五郎他们,这会儿都处于发育长个头的阶段,一个个都很能吃,中午头刚刚吃过饭,没过多久一个个的就又饿了。最近每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家不是熬甜粥就是熬咸粥。   咸粥一般就是加了肉和薯蓣那些东西一起熬的白米粥。白米这东西在他们这地方可精贵了,罗用买过两次,也是很肉疼,不过贵虽贵,这时候的白米着实也是比较养人。   甜粥里放的东西就杂了,基本上就是八宝粥,不仅放了高粱红豆小米红枣这些东西,还有罗用从县里干货店买回来的桂圆干荔枝干,还有莲子核桃等物,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放一点,就这,对罗家那几个小孩来说,简直就是顶级的美味了。   一会儿,大娘二娘一起到屋里去纺线说话,四娘五郎他们几个小的就在小卖部里待着,一边看店,一边完成罗用今天布置给他们的认字数数的任务。   罗用到灶房去淘米煮粥,林兴乐就去帮忙烧火。今天熬的是甜粥,林兴乐一看到罗用从瓮中拿出来的那些南方干果,很是有些吃惊:“你们这也太舍得吃了。”   “姊夫可莫要出去说,不知道的,还当我家有什么金山银山。”罗用笑着说道。他也知道这林兴乐是个实诚人,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就怕他不长心眼,当什么新鲜事拿出去对别人说。   “你既不让我说,我自然就不说。”林兴乐答应道。   虽是不说,却也拦不住那粥香要往院子外头飘,这时候经过罗家院子的村人,个个都要猛咽几口唾沫,在这个荒芜贫瘠的年代,有些人可是毕生都没有闻过这样浓郁的甜香。   灶房里烧着火的林兴乐亦然,他家虽然有些钱粮,却也是节俭度日,从来就没有过大手大脚花钱的时候,像那些桂圆莲子这几样,他长这么大也只在县里的干货店见过几回,林父林母那是绝对不肯买的。   喝粥的时候,罗用见有个小孩在外面探头探脑,便招手叫他进来。   这孩子姓冯,小名狗儿,家里除了他就剩下一个奶奶了,偏他奶奶又有点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   “你吃便吃了,莫要出去说。”罗用给他打了一碗热粥。   “唔。”那孩子也不嫌烫嘴,埋头就喝。   “你要是出去说了,改天他们就要跟你抢。”四娘补充道。她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冯狗儿别的不怕,就怕村里别个小孩跟他抢吃的。   “嗯嗯!”冯狗儿猛点头。   “慢些吃,别噎着。”   看这小孩猛吞热粥的模样,罗用又想起当初邹里正跟他说的那些话,这一整个县,可就只有一万人,每一个苗苗都万分宝贵,可就是有那许多小孩,每日里连肚子都填不饱,过着遭不保夕的日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有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这冯狗儿看着有点傻里傻气的,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模样,有些孩子开窍晚,小时候迟钝,长大了能有一番大作为也未可知。   罗用倒是不图这小子将来还能给他报个恩什么的,毕竟自家现在有吃有喝,横竖也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村子里有小孩饿死。   这孩子的身体明显也是有些亏着的,这么一碗甜粥,也不知道能不能稍稍有些补益。 第42章 小娘子   在麻纺车的推广浪潮过后,罗用就着手在村里准备一些织毛袜的手工活外派了,主要派发对象就是村中那几个未出嫁的十几岁小姑娘。   这些未嫁人的女孩,现如今在西坡村的处境也是有些尴尬,因为村人担心做豆腐的技术会被传到外村,所以都不肯让未嫁人的闺女知道这制豆腐之法,渐渐的,这也就成了各家各户心照不宣的规矩。   就是有那疼女儿的,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触犯全村人的利益,每次做豆腐的时候,也是要将自家闺女远远打发开。   与之相对的,就是周围这十里八乡的各个村子,有不少人都想将自己女儿嫁到西坡村,不仅能吃饱喝足过上好日子,说不定还能帮衬娘家一二。   这时候的女性还是没有地位,别说是在平民百姓家中,就是那些士族大家,许多女儿也是要被嫁出去换取利益的。   说起来,目前的法律制度,也是不支持女性独立自主的,一来无论女子还是男子,到了一定岁数就要婚配,不然就罚钱,二来,唐初推行的均田制,并不单独给女性分配田产,男子成丁以后就能分到田产,女子却没有。   早年西晋推行占田制的时候,女子其实是有田的,到北魏孝文帝推行均田制,女子依旧有田,乃至前面隋朝的时候,女子亦有田。   到了唐朝,一般女子就分不到田了,但这时候的女子还是有一定继承权,寡妇也能分到田,所以社会上就有不少女户存在,女户和一些老弱残疾以及僧尼部曲等,因为被免了租庸调,所以被称为不课户。   西坡村就有女户,像冯狗儿他们家那种情况,就是女户了,另外还有一个老阿婆带着两个儿媳妇和几个孙子孙女一起过的,她们家也是女户。   ·   村里十来岁的小姑娘也不是很多,不算二娘的话,也就八个人,再加上一个八岁的殷兰,总共才凑了九个。   这九人近日就先跟罗二娘学纺线,她们从前在家里也都是搓惯了麻线的,近日县里推广的那种麻纺车,她们几人大多也都已经学会,这会儿叫她们纺毛线,这些小姑娘上手都很快,纺毛线毕竟还是要比麻线容易许多,羊绒纤维又软又均匀也不爱打结。   四娘这回也跟村里这些小娘子一起纺线,过两日二娘还要教她们织毛袜,毛袜这东西四娘先前也接触过一点,大约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就再没有兴趣了。   这回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不仅二娘发话,连大娘都把她给说了一通,四娘那丫头还是比较怕大娘,也不敢跟她随便顶嘴。   “三郎,你今日又要下地?”这天早上,罗用扛着一把锄头刚走出院子没几步,就被几个正要出村子的村人打趣起来。   “我去锄草。”罗用讪笑道。其实他家总共就那么几亩地,那么多弟子,一人过去拔两把都能把那些野草给拔完了,还锄的哪门子草。他这就是为了避嫌,院子里头那么多小娘子呢,他整日搁那儿窝着算是怎么回事。   “就你躲得勤,莫不是还怕哪个赖上你不成?”村人玩笑道。   “哪有的事。”罗用笑了笑,并不接他们的话茬,他一个男的也不怕什么,只是拿那一院子小姑娘开玩笑,总觉得有几分欠尊重,毕竟女孩子的名声还是很要紧。   “你们这是要去何处?”罗用转移话题道。   “我们要去大坳去看看羊羔,三郎,你家要羊羔不要?”村人道。   “我就不要了。”罗用摆手。   “你若要,我们便帮你也带几只回来,横竖都要走一趟。”村人好意道。   “我家有这些猪就够了,不打算养羊。”养羊可也是需要人手的,他家总共才那几个娃娃,哪里能干得了恁多活计。   村人见他坚持,不像是跟他们客气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   从西坡村到大坳村,走路也要三四个小时,大坳村那边有一整个山坳的草地,村人大多都养山羊,比他们这里养得多多了,他们那儿的羊羔价格要比别的村子稍低些,就是地方太偏,这一路过去许多山路,要不是几个人结伴,也不敢去,就怕在路上遇着野兽。   现在西坡村的村人也都听说了罗用家的羊绒袜很值钱,虽然他们也知道羊绒这个东西比较难得,但不少人还是动了心思,打算多养几头羊,到时候家里的羊就专门放在冬春时节宰杀,这样一来,每杀一头羊,他们就能得到一份羊绒,积少成多,应该也能卖些钱财。   也有那些个心里头想着老人小孩的,就打算攒些羊绒,也学罗二娘她们那样织成袜子等物,用于冬日保暖。   眼瞅着就要到秋收时节,秋收过后,冬日马上又要到来,有那心急的,这会儿都已经开始为过冬做准备了。   西坡村这些女孩儿们,今年冬天的活计算是有着落了,只需坐在炕头上打打毛衣毛袜,就能挣得钱财回来,也不需再为家人做豆腐的时候自己却被排斥在外感到难过。   她们学得也是很认真,罗用每次回去,都能看到筐里多出来一团团纺好的毛线团,还有一些手巧的,刚学了没两天,就已经能在二娘的帮助下织出袜子来了。   偶尔罗用回去得早了,也会遇到那些还没回家的女孩儿,好些女孩儿见着罗用都会脸红,一副腼腆模样。   “阿兄,你莫要叫她们给哄了,她们平日里可不是这般模样,那田三娘前几天还在坡上逮着一条蛇呢,都有我胳膊这么粗。”村里那些女娘在她阿兄面前一个赛一个地会装相,四娘很担心她家阿兄被人给骗了去,最后娶个母老虎回来。   “没有你胳膊那么粗,最多就六郎的胳膊那么粗。”五郎在一旁纠正道。   “她怎么抓到的?”罗用好奇道。   “她当时在坡上打猪草啊,远远看到那条蛇从树上下来,就跑过去砍了一镰刀。”四娘说道。   “……”罗用回想了一下村正家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女儿,感觉好像有点对不上啊。   “还有殷兰那个堂姐啊,爬树可厉害了,除了燕子窝她不掏,其他什么鸟窝都敢掏,这两年他阿娘说她快嫁人了,不叫她爬树了,咱村子周围的鸟儿才多起来。”四娘略夸张地继续爆料,那殷兰的堂姐,听起来着实也是有些彪悍。   “嗯!”五郎在一旁补充:“从前有她在,村里的小孩都掏不着鸟蛋,这两年她不爬树了,大伙儿才又能掏着鸟蛋。”   “她阿娘还给她做了一条好窄的裙子,叫她学城里头的小娘子小步小步地走路。”四娘幸灾乐祸道,看来那殷大娘垄断村里的鸟蛋那许多年,着实是给自己拉了不少仇恨值。   “阿兄,城里的小娘子都那样走路吗?”五郎问罗用道。   “不知。”反正离石县那些小娘子们肯定不是那么走路的,跑起来不知道几快,至于大城市究竟怎么样,罗用就不太清楚了。   ·   长安城,城郊。   在一片开阔平整的土地上,一群小娘子身着胡服,脚踏皮靴,一人踩着一辆燕儿飞正在玩马球。   前些日子,马氏商行从北边运来一批模样奇怪的两轮车,说是叫燕儿飞,车把上还刻着一只黑燕,黑燕下面是“衡氏造车行”几个小字。   长安人并不知道这个衡氏造车行是个什么来头,但很多人对这个燕儿飞都很新鲜,尤其是在马氏商行的马九郎骑着这种车子在城中溜了一圈之后,很多爱新鲜的年轻人就争着抢着要买他家的车,好些没买着的,就雇了工匠自己打一辆。   不多久,城中又兴起了以燕儿飞代替马匹,玩马球的游戏,这群小娘子就是从城里出来玩的,长安城路面宽敞平整,骑着燕儿飞从城中出来,也要不了多少时候。   这些小娘子玩得还不熟练,不时有人从车上摔下来,却也都是身姿敏捷的,在地上打个滚儿,避开旁边几辆车子,一个翻身爬起来,骑上车子继续玩,只听吆喝声不绝于耳,不时传出一阵大笑,时常还有车子对撞在一起,有那胆大的,敢坐在自己的车上伸手去扯别人的车子。   郭安等人这会儿刚好从河东道一路过来,还没进长安城,倒是遇到了这一群玩燕儿飞的小娘子,于是有几个士族郎君就说不走了,要看完这场比赛再走。   就在这些人一边玩得开怀,一边看得兴起的时候,天公不作美,几阵小风吹过,然后便开始有零星雨点掉落。   “哎呀!下雨了!”   “快走!”   大伙儿都知道这燕儿飞是木竹结构,车轮垫更是由麻布纳成,外面再绷上一层羊皮。甭管是木头还是羊皮还是麻布,都经不得那雨水浸泡。   那些小娘子一看下雨了,想也不想,当即下车来,将各自那一辆燕儿飞往肩膀上一扛,撒腿就往城门口的方向跑去。   “哈哈哈!”这些士族郎君非但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甚至还在那里大声替她们吆喝:“跑快些,莫要叫燕儿飞浇了雨水。” 第43章 成长之路   算一算,乔俊林来到这长安城也快有半年时间了,先前他刚到这边的时候,候蔺就先让他在家中读书,自己有时间便指点他一二,等读得差不多了,便让他去考四门学。   这时候的长安城中,还是以官学为主,主要的几所学校就是:弘文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   目前就这六学一馆,等过几年还会出现一个崇文馆,合在一起,被称为六学二馆,在之后的两三百年中,长安城的官学基本上就是这几个了。私学在唐初这时候还很少见,想来以后应该也会慢慢发展起来。   另外,许多大家族也都有族学,这些家族大多早早就给家中子弟开蒙启智,待到稍大一点,有送去跟随名师继续求学的,也有送到官学去再过一遍、顺便再结交一些时下的青年才俊的,另外也有直接入仕的,当然也有不学无术到处晃荡的。   以乔俊林的出身,弘文馆那样的地方是不用想,那是专门给皇族勋戚子弟读书的地方,像候蔺就在弘文馆谋得了一个校书的职位,那可也是有品级的,脸大一点,也能把自己当朝廷命官了。   弘文馆除外,在另外的六学当中,国子学和太学也都比较要求出身,四门学的级别稍低,只要是有品级的官员,都可以直接把儿子送去四门学读书,另外城中百姓家的子弟,也可以通过考试的方式,考进四门学。   乔俊林不是候蔺的儿子,而是外甥,他想进这四门学,也有一点点麻烦。候蔺让他自己先去考考看,万一考不上,他到时候再想想办法找找人,问题应该也是不大。   至于城中另外那三所学校,则不在候蔺的考虑范围之内,书学算学律学这三所学校的专业性很强,在时下许多读书人的眼里,这几所学校跟前面那几所学校的差别,就好比是全日制普通高校和技术学校的差别。   候蔺想让乔俊林走仕途,不希望他将来只是在某个小部门当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籍籍无名一辈子,可他自己目前的能量也是比较有限,所以,眼下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四门学了。   乔俊林倒也争气,一考就给他考上了,顺利进了四门学,开始了他在长安城的求学生活。   他们这一所学校所教授的内容也是比较全面,所谓君子六艺,仅仅只是识得几个字,背得几本书,那还是远远不够的。学校里开设有各种课程,乔俊林读书还成,武艺更佳,骑马拉弓都不在话下,诗文艺术方面那就差了点,《易经》对他来说更是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高山。   不过即便如此,乔俊林对待各门功课也都是一样地认真。   要不是有他舅父的拉拔和照顾,他这会儿还在离石县窝着呢,每日里都要为他那后母的算计打压犯愁,最后还不知道要落魄到什么地步,哪能有如今这般的光明前程。   是的,在这时候的乔俊林眼中,他的前程是十分光明的,虽然道路曲折而又漫长,但相信只要他自己有决心有毅力,吃得苦中苦,终有一日能够出人头地。   候蔺告诉他,在这长安城中行走,交际一事十分重要,让他不要光顾着读书,也要稍微注意一下人脉积累。   乔俊林听从他舅父的劝告,也都一丝不苟地实行着,平日里与人为善,对同学很友好,他那些同学也都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年轻人,大家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前些时候,马氏商行给乔俊林送了一辆燕儿飞过来,这让他在学校里狠狠地出了一回风头,还有一些学生借了他的车子,请工匠仿造的。   一时之间,乔俊林这个乡下小子仿佛就有些风靡起来,愿意与他交好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不像从前只有小猫三两只了。   这两日,马氏商行那边又弄来一种据说闻起来臭不可当,吃起来又有异香的腐乳,很多人都去买来尝新鲜。   四门学中有些学生没尝到那臭腐乳的滋味,又十分好奇,于是就有人想到了乔俊林。   “乔大,你不是跟那马氏商行有所往来,能不能帮我们弄些臭腐乳来尝尝?”   “是啊,我阿耶昨天跑去问,人说已经卖完了。”   “大郎,你帮我们去问问吧,我猜想那马氏商行定是还有存货,只是不肯拿出来卖。”一群年轻人围着乔俊林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热闹。   “俊林,那马氏商行这回可往你家送了臭腐乳?”这时候,一个年长些,约莫二十出头的学生问乔俊林道。   “那倒没有。”乔俊林这时候还没有学会说谎,别人一问,他也就说了:“不过我舅父他们先前着人去买袜子的时候,倒是带回来一罐。”   “果真?”   “你家里可还有剩?”   “乔大,你也别藏着了,快些分我们尝尝吧。”   “如此,我等便仰赖乔大郎了。”   “哈哈哈哈!”   一群十几二十的小年轻闹腾起来,那着实也是热闹得很,乔俊林从前原本也是一个乐观少年,虽然这几年见了些人情冷暖,经了些风霜,到底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学院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人也渐渐开朗起来,被这些人这么一闹,心里虽然还是有些不舍,但也答应要和他们一同分享自己的那一罐子臭腐乳。   之前罗用让人捎给他的那一罐子臭腐乳,候蔺不爱吃,都是他一个人在吃,他也不舍得吃太快,有时候读书读累了,就从罐子里夹些碎末出来尝尝,这会儿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大块的。   这也是他能答应同学的原因之一,如果都是碎末的话,感觉就有些没面子。细思就会发现,这孩子在面对这些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是有些自卑的,若换了杜惜那样的,管他碎末不碎末,拿出来分你们尝尝鲜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休沐那一日,乔俊林便领着他那一帮同学往自家去了,一群年轻人挤挤挨挨进了乔俊林的书房,让他快把臭腐乳拿出来。   乔俊林先把架子上的那罐臭腐乳拿了下来,然后又到灶房去取筷子。阿枝最近在城中找了个活做,这会儿还没回来,候蔺也不在家,大约又跟他那些朋友出去交际喝酒去了,候蔺其实并不爱这些,但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要是出去得少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跟这社会脱节。   乔俊林拿了几双筷子高高兴兴正要进书房,却听到屋里有人这么说了一句:“这味儿对不对啊,该不会是放坏了吧?”   “嘘,你小声点。”另一人道。   “哎我说,乔俊林那小子不是跟马氏商行有些交情吗,我还以为他至少也应该是个家境殷实的,怎的住这么小的院子?”   “说不定还是租来的。”   “定是,你没听他说吗,他舅父也是去岁才刚刚谋得的官职。”   “啧,倒是看走眼了。”   “你们少说两句,当心被他听到。”   “廖七,你说这东西,咱兄弟几个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来都来了,难道就这样走啊?捏着鼻子吃一点就是。”   “也不知是谁人做出来的这东西,口味着实怪异。”   “乡下人家,吃得怪异一些又有什么,我听说有些地方的人可是连蟑螂都吃。”   “诶咦!!!”   乔俊林这时候就站在门外,垂眼看着手里的那几双竹筷,心中只觉自己真是蠢到了极致。   这事若是换在一两年以前,他必定就要跟这些人翻脸,不管是打架还是骂架,以一敌几他也是不惧的。   只是现在,终究还是有些不同了……   他垂了垂眼睑,掩去眼中的那一抹厌恶,微微勾了嘴角,在门外弄出一些声响,然后推门进去,笑道:“可是等急了?”   ……   这时候的乔俊林,还以为自己只要学会忍耐,就能和这些人相处得好了。   他亦不曾仔细想过,方才自己心中涌起的那一阵厌恶,厌的究竟是不是只有眼前这些人,抑或是还有他自己。   这件事情过后,乔俊林依旧同往常一样学习生活,只是放在课业上的时间更多了,读起书来更添了一股子狠劲。   候蔺说的那些交际经营之道,他终究还是有些不耐,这个少年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以绝对的实力闪耀光芒,而不是通过虚与委蛇的方式,从这个社会上获得地位。   ·   这些个事情,罗用却是不知的。他之所以给乔俊林送那些东西,一来是因为他对这少年印象不错,二来,自然也是为了投资。   他哪里又能想得到,自己送去的那点东西,竟然能在乔俊林的生活中掀起这样大的波澜,虽然那些事情,也是他迟早都要看清的现实。 第44章 牡丹坐垫   近来,衡氏造车行的造车速度快了许多。   衡玉的长子衡怀在木工技艺上虽然比不得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但此人颇善于经营之道,也比较会跟人打交道,现如今衡玉基本上已经躲后头去了,前边这些个事情,就全部都交给他这个长子全权管理。   最近这段时间,衡氏造车行又招了不少人,把自家那个造车大院分成几个不同区域,每个区域分别负责不同的零件,造车把的造车把,造踏板的造踏板,各司其职。   这样一来,每一个工人也不需要学得许多技术,单单只需会做一样工作就可以了,精细的活计做不了的,便只叫他们做粗活。若有那手艺好的,衡怀便会找他签一份契约,要求对方为他家做多少多少年的工,长一长他的薪酬,然后再把他的职位提上来,让其负责相对精细的工作。   如此一来,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仅仅只是八月份一个月,衡氏造车行就已经出了两个订单,每单都是三十辆燕儿飞。   这个订单数量,也是先前和罗用一起商量下来的,为了能在尽量短的时间里面起到最大的宣传效果,衡氏造车行在短期内都不肯接大单,最多,一个订单就是三十辆。   说起来,这燕儿飞也存在着许多局限性,首先负重有限,不能用来运载重物,不然齿轮链条都很容易损坏。   其次也比较怕水,下雨天就不好用了,最主要就是那两个车轮,羊皮并不十分防水,那里面的千层底一旦吸足了雨水,就会变得十分沉重。   再来就是舒适度了,这个倒不算什么大问题,后世的人大多习惯了平整的路面和舒适的搭乘体验,这时候的人是不一样的,燕儿飞能够让他们加快行程速度,遭点罪大伙儿也都觉得没什么,尤其对于许多买不起牛马的百姓来说。   基本上,只要天气良好,道路质量不算特别差,又没有重物需要运载的话,燕儿飞对这时候的人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代步工具。   随着衡氏造车行的速度提高,离石县中,燕儿飞的价格慢慢也下来了,不像之前那样二两三两地到处都有人喊价,这会儿一辆燕儿飞只要能卖到五百文到八百文就算是比较不错。   一般远道而来,打算从这边购买燕儿飞的人,大多不能满足于那一辆两辆的车子,所以绝大部分人还是要等衡氏造车行那边按订单出货。   燕儿飞的买卖并不怎么需要罗用操心,他现在比较关心的还是毛线袜子和羊毛毡坐垫的买卖。   自打去年开春,杜惜从他这里带走了一批毛线袜子和坐垫以后,又有候蔺等人遣人过来买了一回,马飞阳买了一回,郭安和他那些朋友也买了一回,只后面这几回,主要就是以毛线袜子为主,坐垫这个东西都没怎么开过张。   罗用猜想,上回杜七郎带了那些毛线袜子回去,应该是在长安城小小流行了一把的,只是那坐垫不知为何却没有流行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妇女们的消费能力不如男性,就好比之前来他这里买袜子的,也都是有一定经济能力的男子,买的主要也以男袜为主,偶尔带几双女袜,应也是买回去送给自家女眷。   另外,可能跟宣传不足也有关系,坐垫这东西,毕竟不跟袜子似的,能穿出去外面四处晃荡。   那么,如何才能增加这个东西的曝光率呢……   罗用最近没少在这件事上费脑经,他一方面让手底下的几个弟子着手制作一些青松绿竹花样的坐垫,打算试着开发一下那些文人骚客的市场。   另一方面,自己也领着两个弟子,在制作一个牡丹图样的圆形大坐垫,这垫子直径约莫得有一米二,基本上也可以称为是地毯了。   就在前些时候,将毛线袜子的编织技术教给村里那些小姑娘们之后,罗用把这羊毛毡地毯的制作技术也教给了他的那些弟子,他现在也是有些看开了,自己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一年到头忙活下来,根本也做不了多少垫子。   他也不担心有个别弟子学得了这个手艺以后会另起炉灶,往后的路还很长,仅仅只是一个制作羊毛毡坐垫的手艺,若是能让他分辨出一个人的忠奸,那也是很值得的。   “师父,这两日羊肉又涨价了。”这一日下午,罗用的一个弟子骑着燕儿飞进了他家院子,下得车来,将手里一小块用稻草栓着的羊肉递给罗用。   现如今这燕儿飞的价值也是不低,只是自从有了这个车子,来去实在便利许多,有些人也是不舍得卖。   “无妨,等那些山羊身上长出了绒毛,大伙儿就能舍得杀羊了。”罗用接过那块羊肉,转手递给一旁眼巴巴瞧着的四娘,四娘拿着那块肉,高高兴兴就进了灶房。   最近他们这地方上不少人都听说了,羊绒那东西能纺线能织衣物,那织出来的东西又软和又保暖,价格也高,于是很多家里养了山羊的,最近便都不肯杀羊了,就等着那些羊身上长出绒毛来了才肯杀,所以这段时间羊肉的价格也就比平时贵了几分。   “待到来年这个时候,倒是可以换猪肉吃。”他那弟子笑道。   “倒也是,羊肉贵了,猪肉想必好卖。”罗用也笑,他最近又跟人合作,买一些猪崽撒出去,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刚好也是杀猪的时节。   问清了这块肉的价钱,罗用当即便把钱给了,他虽然经常让自家这些弟子帮忙带东西,钱财却也是算得很清楚,平日里没事也不会白拿他们的。   那弟子收了钱,便往旁边院子去了,他在那边还有一块做到一半的垫子没有完成,这会儿过去继续做,做完了拿过来交给罗用,罗用会给他记个数,到时候等垫子卖出去了,再把工钱结算给他。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了这个垫子,有那些个手艺实在不行的,罗用也不肯叫他们糟蹋材料,羊毛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但染过颜色的羊毛,那就比较贵了。   那几个做不成羊绒垫的弟子失落归失落,却也只能怪自己手太笨,罗用对待他们这些弟子都是一视同仁,之前那衡玉之所以能得了师父的指点做出燕儿飞,也是他原本就有一身木匠的手艺,这会儿罗用又教他们做垫子,有些人学会了,有些人没学会,全看个人本事。   现在在罗用的那些弟子当中,就有三个人最出名,一个是劁猪的刘活,他现在骑着燕儿飞穿街走巷的,到处去跟人宣传劁猪的好处,经常免费给人劁猪,顺便再倒卖一点杂货挣钱。   几个月下来,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劁猪的好处,那四处给人劁猪的刘活,也就得了一个“劁猪刘”的诨号。   最近那衡玉也是很出名的,因为他本身就是木匠,所以得了一个“木匠衡”的名号。   另外那个许二郎也比较有名气,他目前倒是没有什么名号,只是罗用比较看中他,其他弟子们也都隐隐以他为首,所以大伙儿基本上都知道他。   其他弟子也都以这三人为榜样,希望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挣得一个名号,就算是劁猪刘那样的,在他们看来也算是不枉来这人世走过一遭。   当地许多百姓,对于罗棺材板儿和他那些弟子的故事,也都很是津津乐道。   不过这故事一旦传得远了,有时候难免就会有点变味:“从前有个叫罗棺材板儿的老头,他会劁猪,还会烧土粪,他还有很多徒弟,其中一个叫劁猪刘,专门给人劁猪,他手里有一样工具,巴掌那么长,比筷子细……”   罗用这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从棺材板儿被人传成了老头,一心只想着如何宣传自家这些坐垫,好寻个好销路,卖个好价钱。   要想生意做得好,宣传方面自然也就不能落下,说起来唐朝人其实也是很懂炒作,为了扬名,很多人都是煞费心机,交友访友,干谒行卷,一群书生才子出去喝喝酒作作诗逛逛青楼,别以为人家都是纯玩儿,很多人那都是有宣传目的的。高明一点的,还有那陈子昂买琴扬名的故事,虽不知真假,但也可略窥当时社会之风气。   思来想去,罗用也决定要给自家的羊毛毡坐垫炒作炒作,文人骚客那里,一时间还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青楼楚馆,想来应该有些机会。   师徒几人接连忙碌数日,这一个牡丹坐垫终于完成,那浓郁的色泽,艳丽的花瓣,便是寻常女子往那上面一坐,都要被熏出几分醉人的芬芳,若有那善于弹琴唱歌的女子,坐于这牡丹坐垫,轻歌浅唱,想必应是风情无限。   东西做是做好了,只是要怎么才能送出去呢? 第45章 十之一二   罗用听说马飞阳最近去了长安城,原本还打算等他回来,再跟他商量商量这个坐垫的事情,没想到马飞阳没等到,却把杜惜给等来了。   杜七郎这回是带够了银钱过来的,不仅把自己那块玉佩给赎了回去,另外还从罗用这里买了不少东西,罗二娘这大半年时间织出来的毛线袜子,几乎都要被他扫完。   这一次回去,杜惜自己也对羊绒这个东西做了一番了解,这一了解,他才知道,原来羊绒是那样难得的东西。   平时那些山羊身上都是没有羊绒的,只有等天气冷到了一定程度,山羊身上才会长出羊绒,每头羊也只得那么一点点,还要千辛万苦将它们和羊毛分拣开来,再加上染色和编织的人工材料等费用,一双袜子只卖一百文钱,简直太实惠了,与其费那个力气自己搞,还不如从罗用这边买现成的。   除了袜子,坐垫他也买了不少,另外还买了一整车腐乳。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带回去的那些东西,也都换得了好价钱,就是送给自家瓮婆的那几样物件,后来也都慢慢得回了好处,老两口手里头有钱啊,他俩那手指头缝稍微漏一漏,杜惜的小日子就很滋润了。   谈完了买卖,罗用和杜惜二人坐在厅中叙话,然后杜惜就对罗用说了一些最近长安城中的情况。   “……上月便有一些河东匠人在长安城中行走,言是能盘火炕,可是你门下弟子?”杜惜说道。   “不是。”罗用无奈道:“我的弟子竟是晚了一步,那些人动作倒快。”   这会儿刚到九月初,上月,也就是八月份了,据他所知,八月份的长安城应该还是很热的,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盘炕人,竟然从那时候就开始做生意了。   “利益当前,自然是要起早。”杜惜笑道。   “此次七郎回去长安,可否带上我的几名弟子,他们先前就有去长安城替人盘炕的想法,如若能得七郎照拂一二,我便也不需担心什么。”罗用顺势说道。   “那刚好,我到时候可以从马氏商行再租几辆牛车,从你们这里多采买一些物什回去,到时候还要劳烦你家弟子帮我赶一赶牛车。”杜惜还真是很会物尽其用。   “那是自然。”罗用说着,又问他道:“你还要买些什么?”   “长安城虽也有能做燕儿飞的木匠,却没有那么多石竹子,同样也没有那么多会做竹链之人。”   杜惜甩了甩衣袖,伸手从矮桌上端起自己面前的粗陶碗,喝了一口清水。一举一动,皆是一副翩翩贵公子姿态,只是口里说的,尽是一些生意经。   “你要从我们这里买竹链?”罗用倒是没想到,那竹链竟然还能单独成为一个产业。   “怎么样,没想到吧?”杜惜脸色颇有几分得意:“一看你这样子,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那货物上了官道,可是要按车缴纳费用,那燕儿飞太占地方,一辆牛车也放不了几辆燕儿飞,若是换成竹链,那就放得多了。”   罗用还真没想过过路费这一茬,于是便问道:“此去长安,需得多少费用?”   “这个不好说。”杜七郎一脸地意味深长:“这个价钱,还得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从这杜七郎的三言两语之中,罗用大约也能想象到,商人在外面行走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不仅要提防山贼水匪,还要受到层层盘剥。   像他们离石县的马王两家,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应该也是打通了其中一些关卡的,若是一些没有根基的小商贩,在经过这番盘剥之后,又能剩下几个利润。   “三郎无需太过忧心,离石县那马王两家,也都有些本事,想来应是有能力将你们这里的东西卖出去。”杜惜最后又宽慰了罗用两句。   罗用知道自己不能把所有赌注都压在那马王两家身上,在运输不便费用又十分高昂的情况下,他很自然就想到了要在长安城那边搞个分部。   不过这事可以先不跟杜惜说那么清楚。刚好这次有一批弟子要去长安,顺便就可以让他们多多了解一下长安城那边的情况。   之后,杜惜又给罗用提了个醒:“前些日子,圣人找我问话,说的就是你们离石县的事,听我伯父说,石州刺史亦有表书,言及火炕土粪以及燕儿飞诸事,若是不出意外,圣人应是要有赏赐。”   “可会宣我去长安?”罗用问道。   “三郎欲往长安?”杜惜反问。   “不欲。”罗用很干脆地摇了头。   “想来应是不会。”杜惜猜想,圣人应该不会让罗用进京,除非是有意想要授他官位,不过罗用这会儿还在孝中,也当不得官。   再说,这几年天下太平,商路畅通,许多天南海北的新奇物都往长安城聚集,罗用的这几样东西不止新鲜,还比较实用,但是在长安城中,却也只能掀起一时的波澜,那一时的波澜过后,长安人很快又会被别的新奇物吸引,原先那些让他们感到新奇的东西,很快也会被视为平常。   在这种大环境下,杜惜猜想,罗用倒腾出来的这几样东西,应该还没到能让皇帝陛下千里迢迢把他召去长安城面圣的程度,赏赐应该还是会有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口头表扬的可能性。   之后几天,那杜惜果然开始在离石县中收购竹链。   那衡氏造车行,一条完整的竹链的收购价大约在二十五文钱上下,杜惜这边却开价三十文,很自然的,这几天手头上有链条的,基本上都拿去他那里卖了。   事实上,这多少也让衡玉父子三人松了一口气,自从陶制模具做出来以后,现在大伙儿做链条的速度那真是快多了,衡氏造车行的仓库里已经屯了不少,再这么收下去,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消耗得完。   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一个收购竹链的,衡怀还跟他老子商量,要不然他们也从自家库房弄点链条出来卖给那长安城来的郎君?不仅能折现,还能小赚一笔。   衡玉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没让他这么干,因为担心以后上他们这里收链条的人万一多起来,到时候竹链就会供不应求,价格也会居高不下。   杜惜离开的那一日,罗用赶着驴车去送他,顺便也送送自家那些弟子,从这里去长安,一千多里路,虽然有杜惜同行,应是不用受人为难,只到底路途遥远,行路不易。   有杜惜在,路引也办得容易,他就说杜府要请这些人去长安城修火炕,然后罗用这几个弟子很顺利就拿到了路引。   车队一路出了城门,又走出去挺远,罗用终于还是开口对杜惜说道:“七郎此次回长安,可否帮我带一件礼物送人?”   “送与何人?”杜惜奇道,这罗三郎年纪小小,也不像是出过远门的样子,在那长安城之中竟然也有能让他挂怀的人儿?   罗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去过那种地方,这回这个请求,不知道会不会让对方感觉唐突。   他挥手让两个弟子将他们之前做好的牡丹坐垫拿了过来,两人就那么将它拿在手里,铺展开来,现出里面的花样。   杜惜一看这垫子,眼睛登时就亮了:“此物,三郎意欲送与何人?”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干脆还是卖给他吧,他想拿去送人,顺便显摆出风头。   “我听闻长安城中有那能歌善舞的女子,七郎若是知晓何人能与这垫子相得益彰,便帮我把此物赠与她吧。”少年人面上略显腼腆。   他这话说得虽含蓄,只那杜惜年纪轻轻,却也是风场老手了,这还有什么听不懂的。当即便拍这罗用的肩膀对他说道:“此事我最是知晓,三郎尽管放心,此物我定会帮你交到合适的人手中。”   这可是好事啊,你好我好大家好,杜惜也乐得帮忙,顺便自己也能跟着出个风头,这年头可是越来越不好混了,那些竞争对手的段数也是一个更比一个高,想要一直当个不过时的风流人物也是很不容易。   之后罗用便没再送,停下驴车,在原地看着那车队越走越远,走出去不多久,前面那辆杜惜乘坐的马车便跑了起来,只余下一行牛车在路上缓缓前行。   罗用知道杜惜还留了自己的手下在队伍当中,再加上又有他在前面开路,只要提前打过招呼,后面这一群人应也不会受什么为难。   “师父,你可是要将那垫子送到那风尘之地?”这时候,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许二郎说话了。   “可是有什么不妥?”罗用问他的意见。   “倒也不能说是不妥,只怕一些古板之人,自此便要将这垫子看轻。”许二郎说道。   “无妨。”罗用笑了笑,赶着驴子开始往回走,从这里到西坡村,也有挺远的一段路要走。   “做人也罢,做买卖亦然,哪能讨得人人欢心,十个人里面只要能有那一两个喜欢的,便也足够了。”   就算讨得了人人欢心又有什么用,自家也没有那么多垫子可以卖给他们的。罗用这回这些坐垫,就是瞄准了那些爱鲜艳爱绚烂爱风骚的客户群,至于那些老古板,就让他们继续坐草席去吧。 第46章 赏赐   郝刺史和涂县令来西坡村的时候,罗用正领着几个小孩在自家杂货铺焖柿子,他们自家也没有柿子树,最近见别人家的柿子熟了,就拿粮食去换一些回来吃。   “师父,郝刺史和涂县令来了,刚刚我见他们从村口那里进来。”罗用的几个弟子这一天正在给猪圈换稻草,一见这两人来了,立马就有人跑罗家院子来给罗用报信。   “哎,来了。”罗用连忙从炕头上下来,趿上他那双灰扑扑的麻布鞋子,一边走一边拉脚后跟,等他走到院门口,郝刺史和涂县令二人也到了。   罗用向这二人鞠躬作揖,郝刺史让他不必多礼,然后他二人便随罗用去往厅中。   入座之后,郝刺史先向罗用传达了一下皇帝陛下的口头表扬,然后又说圣人怜惜他的遭遇,赐他良田五顷,叫他以后好好种地,抚养家中幼小。罗用行礼谢恩。   正事办完了,罗用留他二位在自家吃饭,他二人俱是没应,又闲谈几句燕儿飞火炕土粪这些东西,便起身要走,在经过罗家那个猪圈的时候,倒是停留了好一会儿。   罗家这一头头半大猪豚都长得圆滚滚的,甚是喜人,猪圈刚刚才被打扫过一遍,并不十分脏臭。   “劁猪一法,看来着实是不错。”郝刺史在仔细观察过那几头猪豚的长势之后,赞道。   “除了劁猪,这养猪之法,可还有什么需要讲究的地方?”涂县令问罗用道。   “也无甚讲究,就是猪食要煮过再喂,野菜与麦麸豆渣等物同煮。”罗用回答道。   “甚好。”郝刺史听了,点点头,又赞了一句。   这二位走了之后,另有两名小吏留了下来,等邹里正过来以后,一起给罗用丈量土地。   一顷地就是一百亩,这五顷土地,可就是五百亩,罗用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成为一个坐拥五百亩良田的大地主,虽然这时候地广人稀,普通老百姓家里也都有那百来亩地。   唐初推行均田制,每丁户授田一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八十亩为口分田,永业田可以被子孙继承,口分田则不同,主人离世以后,那田就会被官府收回。   罗用这回得的这五百亩,全部都是永业田,是可以福泽子孙的资产。不过虽说是五百亩良田,但这两年,他们这里的人丁基本上是有增无减,也没什么多余的好田可以划分给他,最后划出来的,除了几十亩是比较好的农田,其余均为坡地,还得罗用自己开荒。   划好了田地,天色也是比较晚了,罗用留了邹里正和那二位县中小吏吃饭。一锅黄焖鸡,一锅粟米粥,一盆煎饼,几样小菜,吃得几人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饭饱之后,罗用留这三人过夜,三人俱是推辞,眼下正是秋收时节,不管是邹里正还是县中官吏,谁也不得闲,今晚回去睡一觉,明儿还得接着忙。   “邹里正,你先不忙走,近来小河村那边每日都有人推着猪粪过来换豆渣,我帮你看看这时候还有谁没回去的没有。”   罗用的一个弟子见邹里正说要独自一人回去小河村,连忙出言道,这会儿天色都要黑透了,邹里正年纪这么大,谁能放心叫他一个人走这么远的夜路回去。   “邹里正你便是在这里住上一晚也是无妨,我二人先走了,县中还有许多公务。”另二人说着就要告辞。   罗用等人将他二人送到村口,又嘱咐他们路上小心,毕竟是这么远的路,大晚上的,这一路过去甚为荒芜,路上也没什么行人。   “诸位何需担心,这条路我二人可比你们走得多。”那二位小吏说着抬起手臂摆了摆,结伴便往县城方向去了。   眼下正是丰收时节,县中官吏都要下乡去收缴税费,哪一年这个季节,他们这些人不是起早贪黑,恨不能将双腿跑折,他们这穷地方,县衙里也没有那么多的马车牛车可用,摸黑走个夜路什么的,对他们这些小吏来说实在太平常了。   “林二,你说我俩是不是也应该整两辆燕儿飞来骑一骑?”这哥俩并肩走弯弯曲曲的土路上,路两边野草丛生,偶尔也会经过一片农田,这会儿天色暗了,也看不清田里种的是什么,只依稀能闻着味儿。   “那燕儿飞可不便宜。”另一人袖着手缩着脖子,他们这儿,进了九月份就开始降温,等再过今日,夜里怕就要开始下霜。   “光靠两条腿走路,也是遭罪。”刚刚那人说道。   “可不就是遭罪嘛。”这一走就是几个时辰,一天到晚都在外头跑,哪能不遭罪。   这二人好歹还能结伴回去,邹里正那边却是连个伴都没有,也不敢叫他一个人走夜路,最后还是罗用的两个弟子赶着驴车把他给送了回去。   送走这两拨人,天色也已经黑透了,罗用回到自家院子,见杂货铺那里还点着油灯。   “阿兄,这柿子还没焖上呢。”四娘五郎他们还在那儿等着呢。   “可都摆进去了?”罗用笑了笑,进了自家杂货铺。   “都摆好了。”几个小孩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来。   “我看看。”罗用探头往坛子里看了看,见里面果然齐齐整整摆了小半坛橘红色的圆柿子,于是便道:“我们这便点火焖上吧。”   兄妹几人抱着这个坛子去了灶房,先是取了一把干草点着,然后又将烧着的草把丢到缸内,快速在缸口蒙上一块油纸,麻利地把那张油纸用细绳紧紧扎在缸口上,另外又蒙上几块旧布。   如此,这柿子就算是焖上了,缸口封住了,缸内没有新鲜空气,那把火很快就熄了,光留下大半缸子浓烟,罗用他们就是用的这些浓烟催熟柿子,西坡村的村人大多都是这么催熟柿子,也有用浊酒催熟的,但毕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酒。   罗家倒是有酒,因为要做腐乳,浊酒这个东西他家就没有断过货,之所以要这么做,不过也就是给这几个小孩儿添个新鲜。   孵柿子这种事罗用还是比较熟悉的,从前罗奶奶在的时候,每年新柿子下来,她都要买好多放在家里,存放得好的,能放大半个冬天,要吃的时候,就拿几个出来孵一孵。   那个时代水果也是比较多,香蕉苹果都很常见,罗奶奶不舍得直接放香蕉或者苹果进去,每回要孵柿子之前,先去水果摊买几个香蕉回来,祖孙俩先把香蕉给吃了,留下香蕉皮,用塑料袋装好,跟柿子放一起,随便再找个纸盒装一下,丢床底下,十来天以后再拿出来,那些柿子就都熟软了。   这会儿到了七世纪,香蕉苹果这些个,别说用来孵柿子,家里这几个小的,根本连它们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苹果这个东西,这会儿大约还在皇家园林里种着呢,名字好像是叫频婆果,至于香蕉,想来南方地区应该是有的,只是这时候的交通实在不便,从他们这里到长安,步行就得小一个月,从长安城去往南方热带地区,又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再生的香蕉砍下来,运到他们这边也该坏了。   “三郎,你说那五百亩地,我们用来种点什么?”相对于这一坛柿子,二娘显然还是更关心自家新得的那五百亩地,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户人家的女儿,她也是把土地看得极重,再加上之前又有过一段不得不卖地换粮的艰难日子,对于土地又更添几分执着。   “是啊,你说种点什么好呢。”罗用笑道。   说到这五百亩地,罗用就想到郝刺史之前说的话,圣上赐他良田五顷,让他好好种地,这个话里头,到底有没有什么暗意呢?   或许,在长安城搞分部这件事,还是往后延一延吧……   ·   长安城中,杜七郎这时候还未归来,罗用的那一个牡丹坐垫,也还没来得风靡全城。   先前被人从离石县带来的燕儿飞,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入到长安人的生活当中。   这日一早,晨钟已过,晨鼓未歇。城中各坊也都到了开门解禁的时间,除了那些早起做生意的商贩,在这座城市,还有另外一群人也要起得特别早,那就是上朝的官员。   为了上朝方便,许多官员都选择居住在距离太极殿比较近的地方,相应的,那一带的的房价自然也就很高了,那些个官位不够高薪水不多、家底又不够厚实的,就只好往远了去,这一远,早晨上朝的时候路程自然也就远了。   “真巧啊,卢太史。”   清晨,天色未明,空气中已经透出秋天的气息。在距离宫门颇远的一个巷口,一辆燕儿飞轻巧地拐了出来,骑车的人见另一面也有人穿官服骑着燕儿飞往这边过来的,借着灯火定睛一看,发现是个老熟人。   “原是陈内给。”对方也同他打了招呼。   两人闲话几句,也不停车,骑着燕儿飞结伴前往太极殿上朝,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47章 初雪   又几日,杜七郎从河东道归来,很快又在长安城掀起了波澜。   原本已经快要过气的昔日名妓白夜瑛,因那杜七郎的一首新词、一块牡丹坐垫,一时间风光无两,以二十八岁的高龄,将这些年新冒出来的那些个花红柳绿小嫩草们都给秒成了一地残渣。   说起来,这时候计算年龄的方法着实也是有些坑爹,那白夜瑛乃是年末出生,按照后世的算法,她现在也就二十六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到了这里,生生就被算成了二十八岁,待几个月后再过了年关,可就是二十九,离三十也就近得很。   不过这时候的文人还是要讲情操讲品味的,逛个青楼听个曲儿什么的,也并非都是冲着那些水灵灵的小姑娘而去,这些人所追求的,更多时候还是雅致,就算有什么食色性也,那也得整一块漂亮的外皮包装一二,也正是因为如此,那白夜瑛才能有强势逆袭的机会。   之后的一段时间,长安城中大街小巷都流传着白夜瑛和她那一块牡丹坐垫的传说。   凡是有幸能得一见的,都说是惊为天人,与那风韵无边的白夜瑛实在是相得益彰,美不胜收。   这一日,数位郎君在坊中某一家酒楼喝酒,席间便有人谈及此事。   “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坐垫,竟能得人如此吹捧,实是可笑。”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郎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六郎可见过那垫子?”同桌好友问他道。   “未得一见又如何?”那年轻郎君无所谓道:“不过是一块垫子,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   “六郎此言差矣。”同桌另一位青袍郎君笑道。   “此话怎讲?”那被人唤作六郎的年轻人不服气道。   “那牡丹坐垫,我倒是有幸见过一回。”那青袍郎君笑着说道。   “季兄以为如何?”桌上当即有人便问。   “着实是个妙物。”青袍郎君赞道。   “如何妙法?”先前那人依旧是不服。   “那垫子上的牡丹花,乍看之下,仿若真物,细细观之,亦是精妙非常,造此物着,于着色一事上,心思极巧,单单只是一个花瓣,便用了红白粉蓝绿玄赭等色,颜色多而不杂,很多颜色就只在关键处用那一点点,同样的颜色,有些地方用得厚,有些地方用得薄,很有讲究。一般人不仔细看,肯本不知道他用了那样多的颜色,就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一朵真花一般,要细细观之,才能知晓其中精妙……”   听他这般细说,酒桌上众位郎君也都听得有些心痒,盼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见一见那个传说中的牡丹坐垫,只可惜以他们的出身,这会子怕是见不着那白夜瑛。   几人正说得兴起,突闻楼下传来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啊?”一人问店里的伙计道。   “几位郎君,楼下有几辆从河东道过来的牛车,正欲往马氏商行而去,听说他们车上就有牡丹垫子,这不,被人给拦下了,非说要买。”那年轻店伙计一脸兴奋地说道。   “果真?”几人行到窗边,往那窗外一看,果然就看到一堆传长袍的穿短褐的穿胡服的、还有那穿着衣裙的小娘子夹杂其间上串下跳,这些个一起,把那几辆牛车团团围住。   “哎,你们是马氏商行的人啊?”有人扬声问道。   “不是,我们就是去还牛车,顺便在他们那里落一下脚。”这些个赶车的汉子被热情彪悍的长安人给围得手足无措,好在其中还有一两个能勉强撑住场面的。   “那你们这些货是要运往何处去卖?”马上又有人问了。   那马氏商行距离这里不远,这一带的人基本都知道,不过他们这些人既然不是马氏商行的,那就应该不会在马氏商行卖货了,究竟要在哪里卖,他们得提前打听清楚不是。   “还未想好。”一个汉子诚实道。   “哎,那刚好,你们也不用想了,就在这里卖了吧。”众人起哄。   “对对,就在这里卖了。”喧哗声顿起。   那几个赶车的汉子面面相觑,他们刚刚就是走在路上,听人说起那牡丹垫子,哥儿几个就相互说了一嘴,这回这两车货看来是不愁卖了,结果就被人给听了个正着,这不,就叫人当街给堵了。   话说早前罗用跟那杜惜谈好,叫自家十几个弟子跟着他的人一起来长安,顺便帮他赶牛车,再顺便,他们自个儿也从马氏商行租了两辆牛车,之前攒下来的那些做好的羊毛毡垫子,基本上都在这儿了。   “人太多了,怕乱。”那几个汉子都很犹豫,生怕等一下一乱起来,这两车货都得被人抢走。   刚刚进城以后,杜家那边就来人把自家的东西接走了,余下他们几个,打听清楚了马氏商行的位置,就打算先去那边再说,虽然他们这些人跟马氏商行也没多少交情,但好歹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总是要放心些。   没想到眼瞅着就快到地方了,竟然就因为一时没管住嘴,生生就被人给堵这儿了,这坊中小街也不像外面的大道时时都有那巡逻的,一时竟也没人管。   “怕什么?”   “乱不了乱不了……”   “莫要磨蹭,赶紧摆出来卖了便是。”   “摆出来摆出来。”   “你且说,一个要卖多少钱,某今日身上刚好就带着钱。”   这些个人乱哄哄地堵在那里,想走也走不了,要不然就……卖了?   “二百文钱一个。”一个汉子试着开价道。   临行前,罗用也跟他们说了,这垫子的价钱,叫他们自己看着办,横竖他那边是卖一百文钱一个,千里迢迢送来长安城,怎么着都得卖个一百五以上的,当然,如果行情实在不好,或者是遇着形势艰难的时候,就算是亏本那也得卖啊。   这会儿见这里这么多人,一个个都热情高涨的模样,其中一个汉子壮了壮胆子,就喊了个两百文的价钱。   “……”人群中俱是一默。   “你们那垫子什么样,先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两百文钱?牡丹坐垫?开玩笑吧!别是不一样的东西,那可就空欢喜一场。   那几个汉子也被这些人的态度变化弄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想想拿出来就拿出来吧,反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们把那些垫子千里迢迢运来长安城,可不就是为了卖钱。   “行。”那几个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也算是达成了统一意见。   当即便有人掀开牛车上的油纸一角,从里面抽出一张羊毛毡坐垫,因为先前听这些人都在谈论牡丹坐垫,所以他这时候拿出来的,也是一个牡丹花样的,只是这个垫子,比罗用先前交到杜惜手上那个,尺寸那就要小多了,就是正常大小的一个坐垫。   “两百文!这个垫子我要了!”众人一看,垫子还是那种垫子,就是小了些,那也没关系,两百文划算啊,趁这几个乡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买了吧!   “我也要我也要!”人群中登时就炸开了锅,一个个都喊着要买。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啊!”   “我要买一对!”   “我先来的,你得先给我拿。”   “给我五对牡丹花样的!”   “我要两对,两对两对!”   “哎,后面的别挤啊。”   “前面的买完没有啊,买完了赶紧出来啊。”   “这边还有青松绿竹这些图案的。”   “我不要青松的,我就要牡丹花样的。”   “哎,这个芍药花也好看。”   “这个是什么花?”   “这是昙花吧?”   “莲花莲花!再给我拿两对莲花的!”   “牡丹呢?牡丹还有没有了?”   一群大老爷们,尽捡那些千娇百媚的花样儿买,原先罗用考虑到文人的喜好,特意做出来的那些个青松绿竹,反而倒是不怎么走俏。   哦,说着说着倒是把先前那几个人给忘记了,就是先前在酒楼上谈论牡丹坐垫的那几个,这会儿他们也早已经不在楼上待着了,正挤在人群里跟人抢垫子呢。   就连早先那个对牡丹坐垫的传说很是不以为然的那位仁兄,这会儿也扯着喉咙跟那儿喊:“牡丹牡丹,再给我一个牡丹花样的,我这儿不成对啊。”   “哎,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这些个从离石县过来的汉子们,着实是被长安人的消费能力给震慑住了,一个坐垫二百文钱,这些人竟然还能抢着买。   他们却是不知,赶时髦这回事,从来都是不计成本的,这么好挣的钱,基本上也就是这么一回了,等过了这股子热乎劲儿,市场就会逐渐回归理智,赶明儿再有人把这种垫子给仿出来,竞争起来,价格就再难上得去。   ·   长安城中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热闹景象,离石县这边就安静许多,收完了庄稼,又交完了各种税费,天气也渐渐冷了起来,九月中旬,他们这里就开始下霜了。   今年官府又没有发徭役,于是他们这里的人就需要交布匹,一日徭役折成布料三尺七寸五分,这便叫做输庸代役。   一天三尺七寸五分,二十天便是七丈五尺,若是遇着闰年,还需另加两日。   徭役虽苦,可这么多布料,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够拿得出来的,尤其是有一些家庭还不止一个男丁,像林家那边就有四个兄弟,这一口气交出去,可就是好几匹布料。   最近这几年,徭役都不算很重,所以很多家庭都是宁愿服徭役也不肯出这个布料,只可惜这种事却也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这还只是徭役的部分,另外,每丁每年还要缴纳两石粮作为租,还有布二丈四尺、麻三斤,作为调。   租庸调都是按丁缴纳,就是家里有几个男丁,就缴纳几份,罗用还没有成丁,不需要缴纳这些个,但地税和户税却是家家户户都要缴纳的,只要你有人口,有种地,就躲不了。   地税也称地租,按土地多少缴纳。户税按户缴纳,这个户税也是比较重比较杂,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税,这时候的人基本上都是不会主动提出要分家的,因为分家就意味着要多缴纳一份户税。   后世的人一想到秋天,就是金秋十月,硕果累累,丰收的季节。这时候的人一想到秋天,那就是赋税和徭役,沉重的负担,以及马上就要到来的漫长冬日。   这一日,罗用看着天气不错,就赶着驴车往县城去了,近日,他听说城中有别县的人过来卖梨。   先前就有两个弟子帮他带了一些梨子过来,罗用当时接过那梨,用袖子擦一擦就要啃,结果却被自家弟子给笑话了一通,说那梨子是要蒸熟了才吃,要么烤着吃也行,就是没有生吃的。   被人当了一回土包子,罗用也是有些无奈,蒸着吃炖着吃也就罢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梨子这玩意儿竟然还能烤着吃。   不过甭管怎么吃,那梨子的滋味着实还是不错,二娘她们都很喜欢,这一日没什么事,罗用就赶着驴车进城,打算多买一点回来,冬日里气温低,多放一些时日也不容易坏。   先前杜惜从他这边买走不少东西,又把上回的欠款给还清了,罗三郎这会儿手头上有钱啊。   这两日,天气愈发冷了,才刚过九月,夜里就要下挺厚一层霜。   二娘近来也不织毛线袜子了,就开始给家里这些兄弟姐妹织毛衣毛裤,其中最早穿上她织的毛衣毛裤的就是罗用,因他时常都要出门。   虽然四娘也时常要出门,但在二娘看来,她那纯粹就是瞎跑,四娘哪一日若是嫌冷了不肯出门,二娘还得替她高兴呢。   二娘织毛衣的时候,听了罗用的建议,给他织了个高领的,至于颜色,考虑到成本问题,罗用就给自己选了个深灰,黑色也不错,但纯正的黑色比较贵,自己穿,犯不着。   里面是深灰色高领毛衣,外面是深蓝色长袍,这件袍子是早年罗母给他做的,里面絮的是绵,也就是蚕丝,这玩意儿在他们这里也是比较贵,一般农户都不舍买,罗母当时也是考虑到他要到县里去读书,才给他做的这一身,为了能多穿几年,衣服也做得比较宽大,袖子里面还留了布料。   前些时候天气冷了,罗用又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穿,二娘见他袖子短了,便帮他又放出来一截,这样一来袖子倒是够长了,就是袖口那里,有一圈布料的颜色跟别处不一样,罗用全当它是装饰了。   身上穿着毛衣毛裤,脚下也穿了羊绒袜厚布鞋,这一身穿起来,坐着驴车出门,倒是不觉得冷。   只是走着走着,天色却是变了,原先明媚的好天气,也变成了昏沉沉的大风天,罗用想想横竖也没多少路了,干脆就没折返,继续往县城方向去,结果还没来得及进城,空中却又飘起了雪花。   这才刚到十月,今年这场雪着实是来得早了。   罗用只得把车上备着的蓑衣穿起来。这个年代毕竟不比后世,交通不发达,到处也都是荒无人烟的模样,出门在外,有条件的一般都要给自己备个蓑衣油纸之类,免得挨那雨浇雪打的。   这一刮风一下雪,天气也愈发冷了,罗用穿着蓑衣坐在驴车上,一晃一晃地往县城的方向去,只想快些到地方,到相熟的食铺去喝碗热汤。   好容易进了城,时间已经快要过午,五对这时候也是又累又饿又冷,待进城后,也不需罗用说什么,快步就往熟悉的汤饼铺子去了。   “吁!”不曾想,还未到地方,罗用却叫它停车。   “昂……昂……”五对虽不乐意,却也只好慢踩几步,在街边停了下来。   许是刮风下雪的缘故,这街道上空荡荡的,也没什么人,连那牛车马车都少见,大约都安置到院中去了,毕竟牛马也经不得这风雪天。   “老翁,你这梨子如何卖?”   罗用也是没想到,一来竟然就能被他给遇着卖梨的,这样恶劣的天气,着实也是不易。看他们筐中的梨子也是比较大个,比先前他弟子给他带的更好一些。   “两文钱一个。”卖梨的老汉这时候正袖着手蹲在墙角。   他们之所以会推着一车梨子,走这远的路,跑离石县来卖梨,不过是听人说这边来了不少商贾,能卖得上好价钱,何曾想过今年这场雪,竟是下得这般早。   “你若买得多,就按五文钱三个。”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与那老汉应是祖孙。   寒风携裹着雪花在这条空荡荡的街道上呼啸而过,这少年人穿得不多,却也并不似他祖父那般佝偻着身子缩在墙角,罗用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衣物,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凉。   作者有话要说:   坊:大约就是居民区的意思。   长安城有108坊,另有东西二市。 第48章 搞活市场   唐初这时候人口相当稀少,主要是前朝和之前朝代更迭的时候死了太多人。   早年高祖皇帝建唐以后,因为世道比较太平,很自然地,国内就迎来了一次出生高峰,那几年出生的小孩,长到现在,基本上也就是十多岁的样子。   在许多人家中,十多岁的孩子,就已经是家里比较重要的劳动力了,若是家里的大人撑不起来的,他们甚至还要担负起顶门立户的重任。   这一对卖梨的祖孙姓申,平夷县人士,老翁早年上过战场,受过许多煎熬苦痛,如今这副身子,基本也是残破不堪,儿子儿媳俱不是身体强健之人。   今年交过赋税之后,便也没剩下多少钱粮,刚好又听人说,离石县这边商贾多,之前有人运梨子过来,卖得了好价钱,于是他二人便也运着这一车梨子过来。   申翁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了战场就再没回来,为了能够保住他那小儿子,这老汉当年狠下心,亲手打折了他小儿子的一条腿,就为了让他不用上战场。   那些年,以这种方式逃避征兵徭役的人不少,大伙儿管那些让他们免于徭役的残手残脚,叫做福手福足。事实上,就算是现在,依旧还有人用这种方式来躲避对于他们来说过于繁重的赋税徭役,因为残疾人不用缴纳租庸调,也就是不课户,这种情况在全国各地都有,也不单单只是他们这里。   罗用这会儿才第一次见到这祖孙二人,并不能知道那许多,他只是感觉墙角那老者的身形看起来过于苍凉,而那少年人眼中,也有着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人该有的沉重。   “你们可有梨树苗要卖?”罗用见他家的梨子不错,自然就生出了想要购买梨树苗的想法,他刚得的那五顷地,大多都是坡地,种些果树倒也是合适的。   “树苗也有,你可是要买?”那少年人听闻罗用想要购买梨树苗,面上也现出几分欣喜。   “要买的。”罗用搓了搓面颊说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去那秦记汤饼铺慢慢谈吧。这些梨子我都要了。”   “……”听罗用喊他们去汤饼铺,一直缩在墙角那老翁这才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从他那顶破帽子底下露出一双满是戒备的浑浊眼眸。   早年他上过战场,也去过许多地方,什么样的人间地狱都见识过,于是对人的防备心理也是很重。   若是换了从前在外面,无端端一个人突然说要请他去汤饼铺吃东西,那他必定是不会去的,别到时候汤饼没吃着,自己却叫人给煮了。这也不是什么夸张的说辞,年景不好的时候,到处都没粮食,吃人的事情也是有的,有些个吃过了还会上瘾,那样的人,在如今这样和平的环境中,也是十分危险的存在。   “我乃是西坡村罗三郎,老翁尽可信我。”那样的眼神,罗用也是很熟悉的,只有见过这世间黑暗的人,对人才会有那样的防备。   “哦,原是罗三郎。”那老汉点点头,面上又有些恍惚,好像终于意识到眼下已经不是那个战乱的年代,秦记汤饼铺他们先前明明也去过,是个正正经经的食铺,生意还挺红火。   三人去到那秦记汤饼铺,秦五娘见来的是罗用,还赶着驴车,连忙就让自家侄儿把驴车赶到后院牲口棚去,自己则引着罗用三人到店内炕头上的一张矮桌。   离石县城中的店铺,现如今大多都盘上了土炕,这秦记汤饼铺,进门就是两排大炕,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几张小桌摆放在炕头上,每张桌子旁边都配有几个草垫子。   “几位吃点什么?”秦五娘热情招呼道。   “杂酱面,配羊汤,行不?”罗用脱鞋上炕,盘腿坐好,问对面祖孙二人道。   “嗯。”少年人略显拘谨,那老汉倒是淡定,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   “好嘞。”秦五娘这便到后头给他们三人准备吃食去了。   店里还有其他三四桌客人,离石县的人大多认识罗三郎,这时候便纷纷出声和他打了招呼,罗用也是笑眯眯地跟人寒暄。   “三郎,你可听说了?”旁边桌子上有个中年大叔往这边凑了凑。   “甚事?”罗用问他。   “我听人说,河南道那边也出现了做燕儿飞的。”那人忧心道。   自从衡氏父子开始做起了燕儿飞的买卖,他们离石县比从前可是热闹多了,还有许多外地商贾来往这里,若将来这风头被河南道那帮子人给抢了去,那他们这儿岂不是又要回到原来那冷冷清清的模样,见过了热闹以后,再一想起从前那光景,顿觉十分萧条。   “可是那钱氏兄弟?”二十一世纪的山东省,这时候也属河南道,不过当地很多人还是以齐鲁自居。   “不知。”他也就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并不详尽:“只是,自从前朝开运河之后,从河南道那边去往长安城也就有了水路,听闻那边地势平坦,一马平川,不像我们这边有那许多大山小山,交通发达多了。”   “他们做他们的,不怕。”这种事原本也是可以预料,对于一个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竞争这种事,简直太平常了。   这时候刚好羊汤也上来了,罗用捧起粗陶碗,小心吹凉了碗边的一些热汤,慢慢喝到嘴里,咽下去,顿觉身上的毛孔都要张开一般,果然,这大冷的天,就是要喝羊汤啊。   “因何不怕?”罗用对面那少年这时候出言问道。   “他那边虽也算是交通便利,但是论远近,到底还是我们这边距离长安城更近一些。”罗用又喝了一口热汤,说道:“我猜想,他们那边产的燕儿飞,将来应该还是会往江南地区去得多些。”   “三郎此言有理啊。”店中有几人这时候便出言附和,他们也是关心则乱,被罗用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这么大一锅饭,就算牢牢抱在怀里,自个儿也吃不完不是。   “江南地区亦是富庶,那些生意叫他们给抢了去,着实也是可惜。”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这时候又惋惜道。   “也不用可惜,那都是早晚的事。”罗用笑道:“再说,就算天底下的人都上我们离石县来买燕儿飞,咱们也造不出那样多的车子,随他去吧。”   “有道理啊。”   “担心那些个做什么。”   “吃饭吃饭。”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若是哪日,平夷定胡等地亦出现造此车者,尔等又该如何?”这时候,对面的少年又问了,这一次的问题着实也是有几分犀利,作为一个平夷县的人,他竟敢在这里问这种问题,也不怕别人当他是在挑衅。   “这买卖一事,就好比那池子里的水,光靠堵是肯定堵不住的,就算堵得再严实,池水也有干涸的一天,你只能把池子挖大一点,多多储水,再把水源好好疏通疏通,一个水源不够,就多找几个,再者,那些流出去的水,也不是不能再流回来,如此常来常往,便不需再愁池水干涸。”   罗用对这少年印象还不错,于是便也多说了几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搞活离石县这个地方的经济,只有经济好了,当地人的生活才会好,这些当地人里头,自然也包括了罗用他们一家。   这件事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却一直都在做,几乎是发自本能一般。   那申家少年听得了这样的一番话,顿时感觉茅塞顿开,定睛看向自己对面那罗三郎,分明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怎的他就能想明白这样深的道理?对比之下,便觉得自己十分地愚昧无知。   罗三郎:不要跟我比,我开外挂了。   就在罗三郎等人在秦记汤饼铺吃面喝汤侃大山的时候。   长安城这边,罗用那些弟子带过来的那些羊毛毡垫子,早已被人抢购一空,后面的人没买着,纷纷就开始打听这东西究竟是哪里出产的,然后便带出了离石县这样一个地方。   早前的燕儿飞也是离石县,这回的羊毛毡垫子也是离石县,什么,你说那个羊毛袜子也是那里出产的?   那离石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的能产这样多的新奇东西?   然后就有那去过离石县的人站出来现身说法了,道是在离石县那个地方,像这样的一个牡丹垫子,只要一百文钱就能买到,那种毛绒袜子一双也只要一百文钱,颜色贵些的,那也不超过一百五。   马氏商行最近所售的那种腐乳知道吧?在他们那儿,一罐子也只需五文钱。   另外,他们那里还有一种特别好吃的红枣鸡蛋糕,比蜜芳斋的糕点还要好吃,又松又软又甜又香,那个味儿啊,最绝的是,那么好吃的一块糕,竟然只要一文钱!   蜜芳斋:…… 第49章 冻疮   罗用不仅把那申氏祖孙的一车梨子全都买了下来,还付了些许定金,约定明年春天让他们运梨苗去西坡村。   几筐梨子堆到驴车上,便也没有地方可以给他坐了,于是只好和五对一起走路,好在这雪下过了一阵,便也停了,只那风依旧刮着,带着呼啸而来的寒意,席卷着这一片苍凉大地。   同行的还有几个西坡村的村人,也都是以为这一天会是个大晴天,所以才放心进城卖豆腐的。   因为豆腐这东西经不起颠簸,所以这些人大多都是挑担出来,回去的时候也是轻松,把两个空箩筐叠一起,挂在扁担一头,往肩膀后面一挑,前面再用胳膊压着些,走起路来很是轻便。   “这天气够冷了,应是可以做冻豆腐了。”一个村人一脸高兴地说道。   “你家今晚可是要做?”另一人笑问。   “今晚就做?”罗用也问,等他们这些人回到西坡村,天早都黑透了。   “三郎莫非不知?有几位长安城来的商人,前些日便与我等人说,要买我们村的冻豆腐。”村人说道。   “倒也听说过。”这事罗用也是听说过的。   “今晚先把豆腐做出来冻上,明后日再将它们放到炕上,用火炕烘干,最后制成那冻豆腐干,两块便能卖得一文钱。”村人将这最新行情告诉罗用。   那两块豆腐所耗费的材料,可是连一升豆子都要不了,经他们这一加工,竟然就能卖得了一文钱,这在村人们看来,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于是今天这寒风一刮起来,大伙儿就都很高兴,这冷的天,必定是可以将豆腐冻得梆硬。   心里急着想要回去做豆腐,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好在五对体力也是不错,拉着几筐梨子,还能紧紧跟上大部队,没有落下。   走着走着天色便暗了下来,今天刚下过一场雪,白茫茫的雪地映着夜光,倒也还能看得清道路。在这荒郊野外行走,别的不怕,就怕遇着野兽,一行人没再说话,只管埋头赶路,待到进了西坡村村口,众人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罗用和其他村人道过别,赶着驴车上了自家院外那个小土坡,行到院门前,伸手轻拍了两下院门。   “谁啊?”二娘的声音很快在里面响起。   “是我啊。”罗用出声道。   院门吱嘎一声打开,二娘裹着兔皮袄子出来帮罗用牵驴车,院门边上杂货铺里,这会儿还亮着灯,四娘五郎两人见罗用回来,便睡眼朦胧地往他这边看过来,口里还问:“阿兄,可有买着梨了?”   “买着了,买了很多。”罗用笑道。这几个小的,怕是已经在家里等了一整天,就等着他带梨回来呢。   “你怎买这样多的梨?这东西放久了可就坏了。”二娘这时候也看清了驴车上那几筐梨子,很是吃了一惊。   “不怕,一会儿捡一些好的收起来,其他都冻上,我听人说,冻梨子也很好吃。”罗用说道。   “当真?”二娘倒是没听人说过梨子还有这种吃法,不过这也正常,她从小到大生活在这个小村里面,见识也是很有限。   “阿兄,这梨子冻起来可好吃?”一听罗用买了那样多的梨,四娘可是高兴坏了,趿着她那双旧布鞋跑院子里去看梨。   “听说是好吃得很。”罗用说。   “那我们要冻多少?”五郎也跑出来,看着那满车的梨子,高兴得就差流哈喇子了,前两天那几个梨子他们都吃了,滋味着实很不错,比那山上的野果好吃多了,又甜又多汁。   “可要给阿姊姊夫送去一些?”二娘问。   “要的。”在这村里头生活,讲究的就是一个常来常往。   “这么多梨子,你花了多少钱买来?”二娘一边心疼钱,一边搬起一筐梨子往杂货铺那边去。   “三百二十文。”罗用也上手去搬梨子。   那申氏祖孙开价一个梨子两文钱,若是买得多,就算五文钱三个,罗用全都给他们包圆了,价格自然又要稍低一些,这一车梨子,总共花了三百二十文,这也是罗用没怎么跟他们讲价。   这梨子在他们这片地方上,比那柿子枣子是要稀罕一些,但也算不得贵重,平夷那边种梨子的人不少,在他们那边,一颗梨子一般也就一文钱上下,这也就是这几年,有周边的商贩去他们那边买货的缘故,若是没人去买,那梨价自然更贱。   平夷县的梨子运来离石这边,便鲜少有低于一文钱的,毕竟这年代运输艰难,路上难免又会有所折损。这会儿都开始落雪了,申氏祖孙运来的梨子也比较大个,罗用花了三百二十文全部买下,平均下来,大约也就是十文钱七八个梨子的样子。   先将几筐梨子搬到杂货铺里面,然后罗用又给五对卸了车,喂它吃了些豆酱麦粒,然后又在食槽里放了些豆粕,叫它在牲口棚里慢慢嚼。   这些豆粕还是上回榨油的时候剩下来的,本来小河村那个榨油坊的人说,榨油的工钱可以不要,只要把豆粕留给他们就好了,罗用想着自家还有一头驴子,到底还是给了钱,将豆粕和榨好的豆油一起拉回来了。   豆粕吃起来比豆渣香,五对更喜欢吃豆粕,吃上了豆粕以后,它就不太爱吃豆渣了,按大娘的话来说,都是罗用给惯的。   “这些有磕碰的,都挑出来先吃,吃不完冻上,捡最好的留几个吃新鲜的就好,其他都冻上。”罗家没有地窖,没法子长时间保存,一文多钱一个梨子,若是放坏了也是很可惜。   “你也买得太多了些。”二娘又在那里心疼钱,三百二十文,都够买一匹绢的了,他竟拿去买了这一堆梨回来,也不是什么能填肚子的粮食……   “阿兄,我们先蒸两个来吃可好?”四娘这会儿已经等不及了,五郎那小子也急,不过他也是有些习惯了事事都有四娘出头,罗用觉得这样也不太好,寻思着什么时候把他二人分开一段时间。   “多蒸两个。”罗用说道,一人一个梨子总要的。   四娘和五郎两个,高高兴兴捧着四个梨子出去清洗,洗完了又高高兴兴回来,烧火的烧火,架锅的架锅,很快就把这几个梨子蒸上了。   六郎和七娘那两个这时候已然睡熟,就在一旁的炕头上,小孩子睡觉香,他们这么吵,那两个竟也不醒。   麦青豆粒儿倒是机敏,听着声儿就从自己窝里爬出来了,在院子里跑前跑后跟着忙活了一通之后,这会儿就都守着那一口热气腾腾的蒸锅,盼着四娘五郎他们能从牙缝里给它俩省出几口吃的来。   分拣完梨子,该冻的放到外头去冻上,该收的收起来,又把几间屋子的火炕都给烧上,吃过了梨子,兄弟姐妹几个便各自睡觉去了。   第二日,二娘一早就起来了,吃过了早饭,便领着四娘五郎去煮猪食,罗用昨天走了那么多路,有些累,便睡得晚了些,等他吃过了早饭,提着一篮梨子去往林家那边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早都活动开了,都忙着做豆腐呢。   林家的院门大开着,罗用提着篮子跨进门槛,便看到林家几个兄弟也在磨豆浆呢。   “可是要做豆腐?”罗用笑问道。   “三郎来了。”   “快些进来坐。”   “你便是不来,我们一会儿也要去请的,头一回做豆腐,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像样。”   “竟还拿了梨过来。”   林家人口多,这一忙活起来,院子里就显得很热闹,这年头的人就喜欢这样的氛围,像罗家和林家,都是儿女众多的人家,那些个家中人丁单薄的,对他们就很羡慕。   当初林父林母能瞧上罗大娘,也是有这一层因素在里头,当娘的既是个能生养的,做女儿的应也是不差。   “我们这几日听人说,城里来了一些外地的商贾,那冻透烤干的豆腐,两块就能卖得了一文钱,于是也想做些拿去卖。”大娘笑着接过罗用的那一篮梨子,口里说道:“怎的拿这么多过来?”   “昨日进城,刚好遇着了,就多买了些。”罗用说道。   “还是留着给家里那几个小的吃吧。”林父这时候也在院子里。   “家里还有呢。”罗用笑着说道。   林家人这一日正准备要做豆腐,刚好罗用过来了,便让他在一旁指点,点豆腐要用的酸浆,他们也已经从村人那里要来一些。   罗大娘和林五郎之前都给罗用帮过忙,也是做过豆腐的,这时候便成了主力。   “怎的长冻疮了?”干活的时候,罗用见罗大娘那一双手上长了好几个冻疮,原本不算白嫩的手指,一根根的又红又肿。   “无事,每年都是要长的。”大娘搓了搓自己的双手,笑着说道。   “改日我让二娘用羊绒给你织一双手套,不干活的时候你便戴着。”在罗用眼里,罗大娘也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会儿冬天才刚到,她的手就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往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也是粗心,去年竟也没留意。   “……”大娘原本还想说,哪里会有什么不干活的时候,让他不要费那些个羊绒给自己织什么手套了,织了袜子拿去卖,一双可就是一百文钱。可一想,翁婆都在呢,这话一说出来,倒显得林家苛待了她一般,于是便只是笑了笑,并未说些什么。   这一幕被大娘的两个嫂子看在眼里,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同样都是出嫁的媳妇子,罗大娘的娘家竟是这般,连手上生几个冻疮都要关心一番,她二人手上又何尝没长冻疮,林家的日子虽也不错,但该做的活计总是要做,做饭洗碗,织布做醋……只她们的娘家兄弟,却做不到像罗三郎这般。 第50章 立场   这天下午,罗用回家以后跟二娘说了这事,然后又跟她说了一下自己关于羊绒手套的“设想”。   也就花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二娘就织出一双手套来了。   那是一双在二十世纪末十分常见的半指手套,手背上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兜帽,不干活的时候,可以把那个兜帽放下来,盖住手指头。   之所以给大娘织这样的手套,也是考虑到这时候的人,实在很少有不干活的时候,就算是几个妇人围坐闲聊,手里头也是要找点活计做着。   不过相比罗用从前在街边经常看到的那种便宜手套,这双手套可是纯羊绒的,织得也相当厚实,戴在手上软乎乎的特别保暖。   二娘试了试,也说这东西好得很,要给罗用也织一双,罗用说自己就算了,自从穿上这一套羊绒衣裤以后,一天到晚手脚都是暖的。   说起来,罗大娘手上之所以会长那么多的冻疮,干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身上穿得不够暖的缘故。   罗用有心想要给她也置办一套羊绒衣裤,但奈何大娘到底是出嫁的媳妇子,翁婆都没得那样的衣服穿,她就不好那样穿,如若不然,一个弄得不好,被传出不孝的名声,那就得不偿失。   相对来说,一双手套那就没什么,横竖他家翁婆年纪大了,也不怎么做活,整天的抱着一个手炉,并不怎么需要手套这个东西。   罗大娘得了这一双手套,也是很高兴,平日里做家务活戴不了的时候,脱下来揣进怀里,也觉得怀里那一块暖乎乎地跟捂了个小火炉似的。   待到稍微闲下来,纺纺麻线,或者是做些其他活计的时候,这双手套就能戴上了,这手套又软又暖,那粉粉的颜色,看在眼里也叫人特别欢喜。   “大娘,你这手套可暖和了吧?”她那两个嫂嫂十分眼馋。   “是啊,暖和着呢。”罗大娘摇着麻纺车,唰唰地纺着麻线,她家这个纺车个头大,她得站着纺,事实上纺麻这回事,要想纺得快,也是要花些力气,坐着纺使不上劲,村里很多媳妇子都愿意站着纺。   站在那里左右开弓纺上一小会儿,身上就有热乎劲了,手里头再戴上那一双手套,可不就更暖和了。   罗大娘那两个嫂子这会儿就有些后悔了,早前她们为了不让大娘动摇她二人在林家的地位,不肯好好教她织布,现在怎么样。   前些日子,林家添这台麻纺车的时候,林母又给她们添了一台织布机,叫罗大娘纺线,她二人依旧织布,只这家里多了一台织布机,她二人织布的时间自然是要比从前更长,这时间一长,脖子也酸了眼睛也花了,罗大娘一个人纺出来的麻线,她二人根本织不完。   也是自作孽,早前她二人若不是那般作为,现如今三人轮换着纺麻织布,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事实上她二人都知道罗大娘能织布,就是先前都不肯叫她碰织布机,织得不熟练罢了,这会儿她们想叫罗大娘织布,罗大娘却是不肯了,只推说自己手笨学不会,还是纺麻好了。   这事老两口也都是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那五郎媳妇平日里虽是个话少的,但她也是罗家长女,家中那一群弟弟妹妹可都是服她管的,怎么也不能是个软柿子。   那两个媳妇子自作聪明,也该叫她二人吃吃苦头,免得将来不知道天高地厚,连翁婆和自家男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林家男丁众多,做豆腐那些活儿待他们做上了手,便也不需家中女眷帮忙,做醋那些活儿,前些日子也都忙过了。于是这个冬日里,大娘和她那两个嫂嫂除了轮流做饭做家务,主要就是纺麻织布。   “大娘,你这个手套给我也戴戴看呗。”实在眼馋得没办法,于是那林家大嫂便央大娘把那手套给她也戴戴看。   “好啊。”甭管私底下怎么较劲,明面上,罗大娘总还是要给这两个嫂嫂几分颜面。   林大嫂接过大娘递过去的羊绒手套,拿在手里,便觉得异常柔软暖和,把手伸进去,更觉得那一股子暖洋洋的劲儿,仿佛都要暖到骨头缝里去。   “给我也戴戴看。”大嫂都说话了,二嫂这时候便也不端着了。   两个嫂嫂戴过这个手套,都觉得太暖和了,一想到罗大娘的娘家兄弟,也是羡慕得不行。   她二人自打嫁入这林家,娘家那边除了过年过节那点子礼尚往来,其他便也没管过,娘家兄弟那边,时常还想从她们这边沾点好处。   从前她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出嫁的女儿,不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吗,她们还算是嫁得好的,不用指着娘家那边。只是这会儿被罗家几人一比,心里头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同样都是天生父母养的,那罗大娘的娘家兄弟可是把她当个宝,自家那些娘家人呢,又把她们当成个什么?   又两日,那林大嫂的大哥又找她说那豆腐方子的事,正好赶在这气头上,结果啥好处没落着,还被林大嫂狠狠给撅了一顿,灰头土脸回家去了。   再后来,这妯娌二人私底下就合计开了,自家兄弟不心疼她们那也是没办法,她们自个儿得心疼自个儿啊。   于是她二人便跟大娘商量,从罗家这边拿了几个垫子回去戳,好歹挣几个钱,也给自己弄一双手套。对于这些事,林家老两口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每个月只要能织出那么多布就行。   “你就这一下一下地戳,甚时候才能戳出一双手套来?我可听五郎说,人家那一双手套要卖一百多文。”   林大郎这段时间也在家里做竹链,这会儿做得脖子有些酸了,便抬起头来活动活动,见他媳妇还在埋头戳垫子呢,从吃过晚饭一直到现在,噶哒噶哒的,就没见她停歇过,也不知道是在戳垫子呢,还是在戳她那娘家兄弟呢。   “我这几日连戳了好几个牡丹坐垫,晚上睡觉的时候闭上眼睛,看到的也是这个花样。”她媳妇手上不停,嘴里不急不缓地说道。   “你是说?”林大郎心中一动。   “总觉得这羊毛毡坐垫,我自己也能做。”林大嫂说道。   “那罗三郎能让你学这个?”林大郎有些不信。   “不问问怎能知晓?”林大嫂这时候心中也是懊悔,早知道当初不折腾那些个幺蛾子多好。   “你好意思问啊?”对于家里这几个女人的事情,林大郎那是门儿清。   “我听人说,罗三郎那些个弟子拿了材料回去做,从头到尾全部做好了,一个垫子给算十文钱的工钱,做两三个垫子,随随便便就是二三十文,可比你辛苦吧啦做那一条竹链轻省多了。”林大嫂说道。   “你真能做?”林大郎将信将疑。   “我觉着自己能做。”林大嫂道。   次日一早,这两人便一同去了罗家院子,明面上是交垫子,实际上,话里话外,就透出自己也想从罗用那里拿羊绒回去做垫子的意思。   可无论她们怎么明示暗示,罗用死活就是不接茬,最后只得又拿了几个半成品垫子,一前一后出了罗家院子。   “你说他是真没听懂呢,还是假没听懂呢?”待到离那罗家院子稍远了些,林大嫂便问她男人了。   “这事直接找那罗三郎肯定是不行了,你还是先问问大娘,看她那边是怎么个意思。”对于这种小道道,林大郎向来是比较机敏的。   “啧,我不就是不想去问她。”着实也是有些拉不下脸来。   “那你就别指望能挣这个钱了。”林大郎道。   “要不然,咱自个儿弄点羊毛在家里试试?”林大嫂实在有些心痒,她心里头就是觉着,那种垫子她肯定也能做得出来。   “除非你是打算叫我们林家跟罗家那边撕破脸。”林大郎说道。   自打那罗三郎醒来,也快有一年时间了,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不少事,前些时日,郝刺史和涂县令还去了罗家院子,给罗用带来了圣人的赏赐。   虽说早前这林大郎还有小瞧罗用的心思,但现如今他的想法早已发生了改变。   “呸,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林大嫂呸道。她可担不起那搅家精的罪名。   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自打罗用得了那一份赏赐,他们罗家在这十里八乡的地位可就不同以往了,罗大娘作为出嫁的女儿,也跟着水涨船高。那一日罗三郎送了一篮子梨过来,林父林母都不知道几热情。   “真没想到,罗三郎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整日里笑眯眯的,却也是不好说话。”一想起这事又得经罗大娘那里,林大嫂心里就很是发愁。   “早跟你说了,没事别劲儿劲儿的,穷折腾个甚,可是讨着了什么好处?”   “你什么时候说过?”   “我怎么没说?”   “呸,现在倒是挺会说。”   “……”   罗家院子这边,见那两人走远了,罗二娘也问罗用道:“三郎,这事你说……”刚刚那两人的意思,别说罗用,连二娘也是能听出来的。   “先看看阿姊是个什么章程再说吧。”罗用说道。   “阿姊若是同意了,你便要教?”二娘道。   “也不是不能教。”算算日子,早前跟杜惜他们一起去长安的那些弟子,这会儿应该也到地方了,不知道那一批坐垫卖得怎么样了,若是卖得好,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得有人从长安城跑这边来买垫子。   之前他们离开的时候,家里的存货基本上都被带走了,这时候若是再有其他人来买,他手头上也没多少东西可以卖给对方的,所以对于手工外发这件事,罗用并不排斥。   至于技术保密方面,说白了这羊毛毡坐垫也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就是一个精细。听赵琛他们说,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就是用羊毛毡片搭建的蒙古包,杜惜之前也说过,长安城中流行一种羊毛毡帽子,也是从草原上过来的东西。   目前来说,只是没人把羊毛毡这个东西加工到这么精细的程度而已。   罗用就是沾了二十一世纪的光,对于三维立体什么的,多少也是有点概念,读中学的时候学校里也有美术课,再加上又有空间里那些花卉图片,照猫画虎,做出来的作品倒也不错。   真要论手工技术,他跟七世纪的手艺人那还真是没的比。这时候若真有那能工巧匠见着了罗用卖出去的垫子,想要仿制的话,难度应也是不大的。   竞争在所难免,如果说罗用这边有什么优势的话,一个是做得早,扬名早,他就是做这羊毛毡坐垫第一人,名正言顺。另一个就是价格低产量大,价格低他已经基本做到了,产量大还需继续努力。   今年开春的时候,赵琛先后送了两批羊毛过来,这些羊毛和羊绒分拣开以后,羊绒因为数量稀少,消耗起来就显得比较快,羊毛的数量那可就多了去了。   他家后院一间屋子里,囤了快要有满满一间屋,夏秋的时候拿出来晒过两回,又从城里买了许多防虫的草药包,和那些羊毛一起打包存放,多少能起到驱虫的作用。现在,罗用也是时不常就要去那屋看看,就怕自己一个没注意,那些羊毛就坏了。   在这种情况下,罗用当然也是希望这些羊毛能够早早消耗掉,做成垫子卖成钱。   刚刚林大嫂过来说这个事的时候,罗用也是有些心动,但一想到大娘的立场,他就硬忍住了,假装听不懂,没接对方那个话茬。好在那对夫妻也是要脸面的,到底没有把话说破,事实上,就算他们说破了,罗用也是不能应的。   不能让林家的人越过大娘直接找他谈事,这个头不能开。 第51章 千里走单骑   林大嫂虽还有些豁不开面子,但奈何实在太想做这个活计挣钱。   最后想来想去,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她那两个儿子打算打算,罗家现在眼瞅着是越来越出息了,林家这边有啥,就是死守着一个做醋的方子。   罗三郎现在还在孝中,待他出了孝期,还不定能有怎么样的一番大作为,十六岁就能得圣上赏赐的人,古往今来,掰着手指头怕也算不出几个。   想通了这些个事情以后,那面子好像也就不那么抹不开了,这一日,林大嫂便拉着罗大娘说话,言道:   “嫂嫂我就是个蠢人,活到大几十岁,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拎不清个一二三来,大娘啊,从前都是嫂嫂不对,你可莫要与嫂嫂较真才好。”   “嫂嫂这是怎的了,怎的说这般严重的话,可是有什么事?”大娘连忙道。却并不提什么较真不较真的,只管问她有什么事。   被人排挤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怎么可能凭这三言两语就叫她轻易给抹过去。   “嗨,倒也没什么事。”林大嫂支吾道。   “大嫂若是有什么事,尽管与我说。”这林大郎林大嫂去过罗家院子的事,四娘早前已经跟她通过气了,那丫头鬼灵精,知道什么话能拿出去说什么话不能,二娘倒也放心将这些个事情交给她。   林大嫂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终还是说了,只道自己想从罗用那边拿了那做垫子的活儿回来做,想让大娘帮她问问,却不提她和林大郎二人先前已经去过罗家。   “我道是什么事,大嫂既然想做,我帮你问问三郎便是。”罗大娘听她说清了缘由,很爽快便把这个事情给答应了下来。   倒不是她非要摆出个大方姿态,罗用那边的态度她已然知晓,这时候罗用刚好也缺一些做工的人,林大嫂等人既是有意,那便成全她们又何妨。   早前这林大嫂林二嫂排挤她,主要就是不给她动家里的织布机,在老两口那里做出她二人要比罗大娘更加手巧能干的假象,其他也没什么,最多时不常地说几句酸话。   现如今她们便自个儿的好好织布,好好把这恶果给咽下去,至于其他方面,大娘倒也没打算把事情给做绝了,老两口身体还硬朗,他们这一家子,至少也得再同吃同住个一二十年的,关系太差了日子也是难过。   倘若这二人咽不下自个儿酿出来的苦果,只肯叫别人吃亏自己却受不得半分委屈的话,那罗大娘现在也是不怕她们的,要闹便闹吧,闹得狠了,最多回罗家那边躲几天清净。   罗用现在做出来的姿态,摆明就是要给她撑腰,都这样了,她若还是那般软趴趴任人揉捏,就算是白白叫人欺负死了,也是她自己活该。   说到罗用,大娘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小时候有一回,罗用夜里尿床。   那阵子罗父罗母正忙着秋收,那一年地里的收成不好,想着秋后的赋税徭役和马上就要到来的冬季,两口子压力很大,脾气也不好。   那日一早,罗母在院子里喊罗用去挖野菜,罗用就在屋子里应了一声,老半天没见出来,罗母还骂了他几句。   待他二人下地去了,罗用才敢从屋里出来,抹着眼泪跟大娘说:“阿姊我裤子湿了。”   什么裤子湿了,分明就是尿裤子了,大娘还闻着一股子尿臊味,只到底也没有揭穿他,只把自己的一条裤子借给他,叫他把脏裤子换下来,帮他洗了。   他们家那时候着实很穷,勉强能给那几个小的一人凑出一身的布料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衣物,大娘因为要做家务,又常常在村子里行走,这才能多一身换洗的衣裤。   于是那一日,罗用便穿着大娘的裤子,在外头挖了大半天的野菜,等他回来的时候,自己的那一条裤子也干了,这才换回去。   想想三郎现如今那百般能耐的模样,再想想他从前那尿裤子哭包模样,大娘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   罗三郎:“阿嚏!”   “阿兄,可是着凉了?”四娘这时候正抱着一个冻梨吮得津津有味。   中午的时候吃了一大碗炸酱面,然后又从檐下拿了冻梨泡在清水里,待到泡得化了冰,从水里捞出来,摘掉蒂子吮一口,满嘴儿的甜蜜蜜清清凉,别提多爽快了。   “无事。”罗用吸吸鼻子,继续画他的花样。   为了保护视力避免近视,他也不敢总让自己在油灯下画画,所以最近白天也画,画着画着若是画不出来了,就寻个由头去自个儿屋里待一会儿,从空间里摸出书本看一看。   “四娘,待吃过了梨子,你和五郎一起磨些面粉出来吧。”二娘洗刷完了碗筷,抹着手上的水渍,对四娘说道。   “哦。”四娘吸溜完一个冻梨,将梨皮梨心往豆粒儿跟前一放,拍拍手站起来,进屋掏麦子去了。   为了防虫防鼠,他家的粮食大多都是装在瓮中,尤其是像麦子这种比较精贵的。今年夏天他家收回来的这些麦子,刨去一些地租,剩下的一点都没卖,全留下自己吃,装了好几个大瓮呢,吃到现在还剩下大半。   这一边,豆粒儿叼着四娘吃剩下的那个梨皮咬来咬去,硬是没咬出一丝甜味儿,于是便懊恼地冲屋子里汪汪了几声。   “再汪汪,下回啥也不给你吃,都给麦青。”四娘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   “汪呜……”豆粒儿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甩了甩尾巴,又转头去看麦青,麦青的运气好些,五郎好歹还是给它留了一点的。   “这冻梨倒是好吃,就是太贵了些。”二娘也从盆里捞起一个冻梨来吃。   “待我们自家也种上了梨子,你便不嫌贵了。”罗用画好一张花样,满意地将那张纸拿起来,放到一旁。要说起来,这时候的纸张才叫真的贵,贵到坑爹,但这时候的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们看来,纸张本来就是精贵物件,贵也是自然的。   “一文多钱一个,若换了我,便都拿去换钱回来。”一文钱对她来说可是一件大事,所以就算麦青豆粒儿眼巴巴在一旁瞅着,她依旧将手里那个冻梨吮到一滴不剩,就是这梨皮梨心,她一会儿也得将它们剁了拿去喂鸡。   二娘吃完了梨,又开始织毛衣,四娘和五郎两人赶着五对,在院子里磨面粉,两人年纪不大,干起活来也很有些模样了。   罗用继续画他的花样,在他身边,六郎和七娘两个吃过中午饭以后,咿咿呀呀玩了半晌,便在炕头上睡熟了,麦青豆粒儿在院子里各自找了个地方趴着晒太阳,前些日子下过两场雪,这几日又不下了,只天气依旧是冷,麦青豆粒儿身上皮毛厚,倒是不怎么怕冷。   这天下午,大娘从林家地窖拿了几样菜蔬过来,和罗用说了说林家的事,又帮二娘做了一会子活计,吃过一个冻梨,便回去了。   然后第二天,她便把林大郎林大嫂给领了过来,同来的还有林二郎林二嫂。罗用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将人领到后院一间空屋,取出一些染好了颜色的羊毛,教他们做羊毛毡垫子。   林家这些人近几个月都没有进过罗家后院,这时候一进来,就看到方方正正偌大一个院子,被分成四个方块,每个方块里头都端端正正摆着许多大瓮,瓮中装着或清亮或浓稠的酱油和大酱,这些大瓮就那样大喇喇地摆在那里,连个遮盖的东西都没有。   林二嫂有心想要问上一两句,被他男人扯了一下,于是把话又给咽了回去,想想也是,别人家的手艺,哪里是她能随便去打听的。   再想想这罗三郎着实是厉害,别个不说,光凭他在后院攒着的这些大瓮,他们罗家也就不比林家差,那些酱油大酱全部卖出去,还不知道能挣多少钱回来。   罗用这时候已经开始演示羊毛毡坐垫的做法,他一边往地面一块草席上面铺放各种颜色的羊毛毡,一边对那几人说道:“我这手艺一时还不打算外传,几位自己学去了便好,莫要教与他人。”   “那是自然,三郎尽可安心。”那几人都道。   这羊毛毡坐垫的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这几人来罗家这边学了几日,除了林大嫂摸着了一点门道,其他人一时却是做不出像样的花纹。   于是罗用便拿了一些相对便宜点的颜色,叫他们做一些条纹和格子类的花纹,另外纯色的也要做一些,正面一个颜色,反面一个颜色,做成规规整整的圆形或者方形,也是比较好看。   只这些式样的,工钱可就比那鲜花图样的要低得多了,纯色的一个只得四文钱,条纹的四文半,格子的五文钱。   这也是罗用最近刚想出来的新思路,他家这个羊毛毡坐垫若是好卖,那一百文钱的价格,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的,到时候肯定也会有些人又想要这种垫子、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的,在这种情况下,开发一些低价产品就很有必要了。   另外,罗用和他的几名弟子,最近也在制作一些面积更大的坐垫,或许已经可以说是地毯了,有正圆形的也有椭圆形的,还有正方形和长方形的,他那十来个没有去长安的弟子,最近都在忙这个活,这回留下来的,也都是一些手艺好的。   “三郎!三郎!”又几日,罗家刚吃过早饭,便见马飞阳急匆匆进了他家院子,口里还喊着:“你家还有多少牡丹坐垫?全都卖与我吧!”   “可是刚从长安归来?”罗用笑着出来迎接他。   “正是。”马九郎说:“你那些弟子叫我给你带个话,说是这回带过去的那些垫子,一个两百文钱,全部卖完了,他们按照你的嘱咐,挣了钱以后就在长安城寻个小院买了下来,现如今一群人都住在那个院子里头。”   完了又补充道:“单凭卖垫子的那些钱,要想买个正经院子却也不够,我阿耶又借给他们一些,叫他们先买个像样的小院,待之后帮人盘炕挣得了钱财再慢慢还清便是。”   “我那些弟子在长安城,还要劳你们父子多多照应。”罗用也承他这个情。   “你还有多少垫子,都卖与我吧。”马九郎还是那句话。   “行。”卖谁不是卖呢,既然被这马飞阳抢了先,后头若是再有人来,便只好叫他们等上一等。   待到二人在炕上坐了下来,马飞阳喝过一口清水,便说了:“你是不知,你那些弟子原本是打算要去我们马氏商行落脚,结果还没到地方,人就给堵了,待我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垫子都已经卖了大半,当时那情况,收是收不住了,我只好也挤进去跟他们买了几个,买多了还不行,后边那些人不让。”   “早先我就觉得你家这垫子不错,也买回去几个自家摆着用,却没想到这一股风刮起来,竟然就能红火成这般模样,当时我一看那情况,连马车都不敢坐,骑着马就跑回来了,生怕叫别人给抢了先。”   说完了这话,马九郎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做买卖呢,哪有一个劲儿抬高对方的道理,于是连忙问道:“这回这批垫子,你打算按多少钱卖?”   “还按原来的价格。”罗用笑着说道。   “一百文钱一个?”马九郎睁大了眼睛。还按原来的价钱?这怎么可能!   “正是。”罗用一脸的童叟无欺。   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行商极是不易,若是先前放出消息说他这里的垫子只卖一百文钱一个,现如今一看行情大好又要涨价,那些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进货的商人,又该是何感受?   羊毛毡坐垫这个东西主要就是染色成本高,像那些颜色鲜艳的花样,一个垫子的材料成本大约要五十文钱上下,再加上十文钱人工费,也就六十文左右,罗用还能净赚四十文钱。   这也足够了,将来等别个地方的竞争对手发展起来,他还得降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眼下,他就是要让那些商人都知道,他手里头的东西价格稳定,不会胡乱涨价,只有这样,在将来的日子里,商人们才能放心到他这里来进货。   往后即使听说别处有更廉价的货源,商人们也不一定马上就会换地方,一来这边稳定靠谱,二来这边熟悉,毕竟要到陌生的地方去进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那几个熟人,交个过路费都有可能被人狠宰一顿。   得知那羊毛毡坐垫依旧只卖一百文钱一个,自己又抢得了这个先机,把罗用目前手头上的那点存货全部包圆了,马九郎当真是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   不得不为自己的机智勇敢点个赞,从长安到离石,他马九郎,独自一人,千里走单骑,这是怎样的英雄气概啊!   骑马回往离石县,打算叫家里人安排几辆牛车过来拉货,除了羊毛毡坐垫,腐乳也要再买一批,另外,这会儿天气冷,还能再做一做冻豆腐的买卖。   还未进城,就遇到几个同样是骑马往这边来的。   “敢问这位兄台,西坡村可是往这边走?”那几个长安人初来乍到的,也是怕走错路。   “正是。”马飞阳笑道:“几位可是要去找罗三郎买那牡丹坐垫?”   “莫非这位兄台也是……”那几个长安人心中同时都涌出了不详的预感。   “刚好我也是从那边过来。”马九郎那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满是掩不住的笑意:“几位真是来对地方了,那罗三郎可是说了,他家的垫子依旧只卖一百文钱一个。”   “当真!”那几人俱是一副被馅饼砸中的表情。   “只是他家那些垫子都被我给包了,几位怕是要等上一等。”马飞阳说着,一甩马鞭,便往离石县城飞奔而去。   留下几个长安人面面相觑:“……” 第52章 风大雪大   之后几天,不断有人从长安城过来,其中有商贾,也有大家族的人,他们都去西坡村找罗用,想要从罗用这里购买牡丹坐垫。   牡丹坐垫这个名字,原本只是牡丹花样的坐垫的意思,最近被这些人用着用着,好像已经成了这种羊毛毡坐垫的代名词,仿佛一个品牌一般,甭管什么花样的,都能管它叫牡丹坐垫。   刚好罗用这段时间又开发出一些新花样,这些样品便都摆在他家杂货铺子中,每一个垫子因为面积、所用的颜色,以及图案的复杂程度不同,定价也不相同。   最早的那一批鲜花图样的圆形坐垫,统一只卖一百文钱一个,其他的垫子价格或贵或贱,都是以这个固定价格为参考。   能在牡丹坐垫流行开来以后,第一时间就赶来西坡村买货的人,自然不会吝惜那一贯两贯的钱财,一个个都盯着那些最大最贵的毯子下订单,当然,其他款式的,要是能有的话,顺便再带一点,他们也不嫌多。   近来罗用和他的那些弟子们都很忙,罗用主要忙着应对那些前来买货的人,有那急性的,一天恨不得催他五六回,好在罗用也不像衡玉那般会跟他们着急,甭管对方怎么说,反正就是按照订单先后逐个出货,想插单那是不可能的,甭管是来软的来硬的,统统不好使,惹急了大不了不做你的生意。   这一日,离石县中某家酒肆。   两位客人正对坐在热炕头上喝着温酒,忽听外头响起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青年人顶风冒雪地出现在这家酒肆门口,将马匹交给伙计,掀开门帘走进店中。   “怎样?那罗三郎怎么说?”那两人见他来了,连忙出声问道。   “任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那罗三郎就是个油盐不进的。”那人说着,也在炕头上坐了下来。   “啧,那棺材板儿的名头果然不是白叫,来来,先喝一口热酒。”   “如此倒也罢了,我们来得也还算是早的。”   “倒是不用担心被别个抢到前头去。”   “他可知你我三人是一起的?”   “应是不知。”   “如此便好,早知,我等应分成三次前往。”   “谁能想到竟还有限购一事。”   “……”   原来,这三人是来自同一个大家族门下,那日一同去往西坡村,两人进了罗家院子,另一人在外面看着马匹,结果被告知限购一事,报上自家郎君名号也不好使,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下了一个订单便出来。   后一日,三人想想,让那个还没在罗用跟前露过脸的同伴又去下了一个订单。   今日便是让这人去催单,一来他们是真着急,越早拿到牡丹坐垫越好,二来嘛,也是为了试试罗用的态度,如果刚刚罗用松了口,那事情怕就有点麻烦。   ·   事实上,也不仅是这些人着急。   罗用那些弟子大多出身贫寒,得知那种大的地毯一个能卖一二两,这几日更是卯足了劲干活,家里能用的劳动力全都用起来,再不行,不还有左邻右舍呢么,别的事情不好叫他们做,戳一戳垫子总是可以的。   这也是罗用授意,这些垫子拿回去做,家人若有想学的,也是可以教,只是还需注意着些,一时先别将这门手艺外传。戳戳垫子这种事,那是不要紧的。   这日下午,徐家兄弟几人各自在屋中制作地毯。他兄弟三人手艺俱是不错,这次便都没有去长安,而是留在了离石县。   出门给人盘火炕虽然也能挣些钱粮,到底不像家中这般安稳,千里迢迢的,路途又十分遥远,他们家中又有妻儿老小,现如今学得了这做羊毛毡坐垫的手艺,自然更愿意留在家中,即便是有心想要出去闯荡,那也要等到家里这些娃娃长大一些再说。   “二郎,你看我这垫子戳得可还行?”有邻人顶着鹅毛大雪,拿着两个戳好的圆形鲜花图样的小坐垫过来。   “我看看。”许二郎将手中木槌交到他长子手中,起身挪到炕沿,接过对方拿来的两张座垫,细细观看一番,道:“倒是戳得十分仔细。”   对方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笑弯了眉眼:“那便好,第一回 做,我总担心做不好。”   “可要再拿一些回去做?”许二郎收下这两个垫子,从炕头柜子里摸出四枚铜板递给对方,口里又问道。   “要的要的,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做做这个活儿正好,窝在炕头上就能做,不吹风不受冻的。”对方连忙道。   “那这一回,你便拿个大的回去吧。”许二郎趿着鞋子下炕,从一旁架子上拿出一个卷成长筒状的牡丹坐垫,这便是现如今最最时兴的款式了,一米五左右大小,有几种不同的花样,其中最好卖的还是这牡丹花图案。   “这样一块的戳出来了,能得二十文钱,你家里人多,三五天应也能做好。”许二郎对他那邻人说道。   “好,那我们这回便戳一个大的。”那邻人在心里估摸着,这个大垫子应也没有十个小垫子的面积大,一个二十文钱,也是划算的。   那邻人拿了活计回去做,许二郎又去他那两个兄弟屋里看了看,见他们有什么颜色不够的,就及时给补充上去。   另外,他每隔三五天就要到城里其他几个同门师兄弟家中走一遍,给他们补充一些染了颜色的羊毛,还有做好的垫子也要及时搜集起来,若是够出货了,便让那些来往于西坡村和离石县城的小贩带个话,叫罗用过来收钱出货。   罗用每回进城,都要拉一车羊毛过去,直接拉去薛记布坊,交由薛翁染色,待他染好了,许二郎便去取来,分给城中诸位同门。   因这牡丹坐垫的盛行,薛记布坊的生意近来也跟着红火了起来,光是罗用每回拉过去的那些羊毛,就够薛翁一家好一通忙活的。事实上不止是薛记布坊,城中许多商户的生意都比从前好了许多,尤其是那些酒楼客舍。   这些时日,城中许多百姓都拿了那戳垫子的活计在家里做,这活儿没多少技术含量,老人小孩也都做得。   坐在热炕上做点小活儿就能挣得来铜钱,对于这些穷惯了的小城百姓来说,这简直就跟捡钱差不多了,一个个的,都卯足了劲干活,生怕比别人少戳垫子少挣钱,过了这村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店了。   “阿娘,我手好疼啊。”小孩子手嫩,那竹签子拿得久了,手上就要起水泡。   “我看看。”当娘的拆开他手指头上的布条一看,那里面的水泡已然是破了,于是便心疼道:“手疼那就歇会儿吧。”   一旁,还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闷不吭声只管埋头戳垫子,大一点的孩子大多都尝过挨饿的滋味,晓得只要把这垫子戳出来,他们家就能挣得来铜钱,有钱买粮食就不怕挨饿了。   虽然他们家现在已经比从前好了不少,但是就像耶娘说的,这样的好事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有了,眼下既然能有这钱好挣,自然要多挣一些。   县城中好多人都在忙着做垫子戳垫子,西坡村这边也没闲着,那些纯色的坐垫做起来极快,戳起来却也要费些功夫,林家那几个自己戳不出来,只好拿出来叫别人帮着做。   若是在西坡村,罗用已经开出了两文钱的手工费,他们若是开得低了,自然就没人做。若是拿到林大嫂林二嫂的娘家那边,一个垫子给个一文半,好些村民也都抢着做。   林大嫂和林二嫂不能总往娘家跑,林家这边最近也在做豆腐呢,家里也有活计要做,若是耽误了织布,林母肯定是不能答应,他们家恁多男丁呢,每年的租庸调都要许多布料,平日里不织布,到了那交税的时节,又当如何?   所以每回过来西坡村这边交垫子拿垫子的,通常都是林大嫂和林二嫂的娘家兄弟。   这一日罗用在煮猪食的时候,还看见一个老头背着一捆疑是羊毛毡坐垫的东西往村子里走,跟人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对方竟是那林二嫂的父亲。   这样的一个老人,竟然还要在这样的风雪天出来行走,不知那林二嫂娘家,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这时候的男丁服徭役,从二十一岁成丁开始,要服四十年,通常情况下,是六十岁出役。   只是在这个时代,又有多少人能活得到六十岁,繁重的劳动使人快速苍老。这林二嫂的父亲,如今也还不到六十,竟已是这般白发苍苍的模样。   “老丈,今日风大雪大,道路难行,可要我用驴车送送你?”待他从村里出来的时候,罗用便站在猪圈旁边那个草棚前,扬声对他说道。   “不用不用,没多远,走走便到了。”林二嫂那老爹连连摆手推辞,背着一捆羊毛毡垫子,穿着草鞋的粗糙双脚踩在雪地上行走,不多久,便也看不清身形了,今日这场雪着实下得很大。 第53章 四娘踩坑   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商贾涌入离石县,当地的物价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就是酒楼客舍相较从前有所涨价,虽然对于这些从长安城来的人来说,目前这个价格也是相当实惠。   还有不少商贾北上的时候,也不是空车过来,不少人都会带一些这边没有或者少有的东西过来贩卖,其中最保险的买卖就数丝织品。   早前在他们离石县,一匹绢要卖到三百五六十文,这会儿价格降下来,就只要三百十几二十文钱了,城中不少富户最近都在囤货,就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   其实,同样是绢,不同的地方出产,不同的人家织出来的,品质也是有好有差。   罗用这回进城,刚好遇着一车从长安拉过来的绢布,城中不少和罗用相熟的人,都说这回这批绢不错,成色好尺寸足,面料厚实,价格也合适,于是罗用便也买了一匹回来。   这一匹绢,罗用打算用来给自家兄弟姐妹做贴身衣物用,奈何二娘最近也很忙,没空做这个,于是只好拿去村里寡妇家,请她们帮忙裁制。   这年头寡妇也是很常见,他们村里就有好几个,这家人之所以会被人称为寡妇家,是因为她们一家三个寡妇,没有男丁,就靠一个老婆婆领着两个儿媳妇,养活下面几个孙子孙女。   那老婆婆姓孙,平日里村人就管她叫孙寡妇,这孙寡妇也是个持家有道的,家里头一个男人都没有,她领着两个儿媳妇,硬是把日子给过下来了,孙子孙女一个个地也都养得不错。   前两年罗三郎还小的时候,还曾见过这孙寡妇扛着一把锄头打到人家家门口去,就因为那家的男人对她儿媳妇言语轻薄了几句。   她家两个儿媳妇没有一个改嫁的,这孙寡妇应也是功不可没,就她们家这种情况,若是再出一个改嫁的,那日子可就没法过了,若是两个都嫁了,那么这一院子的小娃娃可就都没了活路。   “三郎,你怎的来了?”那孙寡妇见是罗用来了,连忙迎到院子外头。   自打跟这罗三郎学得了做豆腐的手艺之后,她家的日子可是一日好过一日,现如今她那孙女又从罗二娘那里学得了这织毛衣织毛袜的手艺,眼下就能挣钱不说,将来也必定可以寻个好人家。   早前还有传言,说她们这一窝女人都是寡妇命,她家大娘长到十三四岁,连个问的人都没有。现在倒是有人过来问了,她却也不着急嫁孙女了。这家里头又能挣钱,孙女又有手艺,多留一两年也是无妨,这个孙女婿,她必定是要好好挑选的,怎么着也得找个人品端正身体结实的,莫要叫那乖孙再走了她们的老路。   “我从城中买得了一匹绢,想给家里几个做一些贴身衣物,二娘却是不得闲。”罗用抱着一批绢布,跟她进了院子。   “可是要一人做一身?”孙寡妇高高兴兴地接过那一批绢布,这可是绢布啊,前些年日子艰难,她把自己陪嫁的布料全给拿去换了粮食,连一身好衣物都没留下,转眼,也是有好多年没摸过这等好布料了。   “也不拘做多少,横竖就是这么多绢,能做多少做多少吧。”这一匹绢布大约也不够给他们一人做两身的,还留什么,都做了吧。   除去出嫁的大娘不说,他们家里头现如今还有六个兄弟姐妹,针线女红就全靠二娘一个,说起来他们罗家眼下的日子过得也是不错,吃得比这时候绝大多数人家都好,但这身上穿的,着实也是马虎了些。   “那好,我先帮你量一量尺寸,二娘她们几个,晚些让我大儿媳过去一趟。”孙寡妇说着便拿了一条麻绳出来。   “听闻孙阿婆手艺最好,我这一身,还劳烦阿婆帮我做得妥帖些。”言下之意就是说,他自己的衣物,要让孙阿婆亲手做,不要交给她的儿媳或者孙女。二娘她们倒也罢了,横竖这孙阿婆一家也都是女性,不存在什么避不避嫌的问题,罗用这里就有些不同。   “我省得,你且安心,我自然帮你做得妥妥帖帖。”孙寡妇笑道。   她也不是那糊涂人,从前在她娘家那边,可比在这西坡村要讲究许多,这点事情还能拎不清?   待到量完了尺寸,罗用就问起了工钱一事。   “要甚工钱,只那些布头,你若是不要,留下来给我便是。”孙寡妇说。   “那如何使得,裁制衣物也非易事。”罗用连忙道。   “行情便是如此,三郎毋需多言。”穷苦人家哪有浪费布料的,那些多出来的布头拼一拼,也能给她最小那两个孙儿拼出两件小衣,这绢布可比麻布不知道要柔软了多少。   能舍得给布头的也已经算是大方人家了,有些个人连布头都要拿回去,只少少地给那一点半点的工钱。   对方既然已经说了行情如此,罗用便也不再多言,只又道过了谢,这才出了孙寡妇家的院子。   待她走远了,孙寡妇收好了那一匹绢布,对炕头上那小脸通红正在织着一个毛衣袖子的孙女说道:“脸红什么,那罗三郎进屋这半晌,也未向你那边多瞧一眼。”   “……”她那孙女将头埋得更低,只那两只耳朵却红得愈发厉害。   “可知他对你无意?”孙阿婆又道。   “我知。”她那孙女低低回了一句。   “你知便好。”孙阿婆叹了一口气,在炕沿坐下,又道:“这罗三郎若是能看上村中哪户人家的闺女,谁人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他若是对你有意,我岂能不为你高兴,只是我这两只眼睛看得真真的,他却是对你无意。”   “我知。”她又岂会不知罗三郎对自己无意。   “你知便好,别整日尽想这些个,当心把脑子也给糊住了。”孙寡妇无奈道。   少年人要动心,那是谁也拦不住,只能隔三差五给她提个醒,叫她莫要被那些妄想给迷了心智。   莫说她孙女,村子里那些个十几岁的少女,又有几个没发过嫁给罗三郎的梦,村里不少大人也都是乐见其成,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罗三郎根本毫无此意。   孙寡妇也看好这罗三郎,就算不论什么家资事业,单论人品,这方圆百里怕也是没有几个后生能够及得上他。   十几岁的青青少年郎,原本就长得一副好皮相,加上他行为端正举止清爽,不似其他少年人那般肤浅浮躁,你瞅着他那心里好像装着许多事,待人又无半点歹意,也不怪村中这些少女心动,这样的小郎君若是不招人喜爱,那才真叫稀奇。   ·   这一边,罗用回到自家院子,埋头做他的羊毛毡坐垫去了,随着订单的不断增加,他现在迫切地想要提高制毡效率。   羊毛毡的毡化方式主要就是针毡法和湿毡法,针毡法就是全部采用细针戳刺,这样做出来的羊毛毡比较精细,但是速度相当慢。   湿毡法就是在羊毛毡上面淋上热水,经过反复的揉搓拍打滚动,达到快速成毡的目的,湿毡法速度快,但是细节部分难免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罗用先前做的那些垫子,正面都是用的针毡,反面只有一个颜色,可以用湿毡。   这几日他就想在正面也试试湿毡,并非完全只用湿毡,只是先把几个主要的颜色铺设好,后期再通过针毡的方式,添加其他细节上去,这样一来,应也能够节约一些时间,只是比较考验制作者的手艺,一个不小心,花朵便要走了型。   罗用这一忙,就忙到天色擦黑才从后院里出来,二娘这时候已经喂完了猪,刚从外头回来。   杂货铺那边飘来阵阵面香,罗用走过去一看,四娘五郎已经将今晚的饭食给做好了,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就是一大锅热腾腾的饽饦,也就是面片汤。   汤里有大娘从林家那边拿过来的一颗菘菜,还切了一些羊肉下去,再撒上一小把葱花,这样的一锅面片汤,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伙食了。   四娘五郎二人从锅中打了面片汤出来,一碗一碗摆在桌上,村子里七八岁的小孩洗衣做饭都是常事,也有早早就跟着下地去的,四娘和五郎若按虚岁的话,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在这时候也不算小了。   “阿兄,你尝尝味道可还行。”四娘笑嘻嘻看着罗用道。   也不给筷子,罗用只好对着碗沿吸溜了一口,心道咸了点,口里却说:“不错,这饽饦做得好吃。”   二娘这时候拿了一把筷子过来分给众人,自己也坐下来吃了一口,眉头一皱,刚想说这汤怎的这般咸,却见罗用给她使了个眼色,于是那刚到嘴边的话,便也和那口咸汤一起咽了下去。   “好吃好吃,六郎七娘也多吃点。”罗用一边夸,一边又去院子外头拿了几个冻梨浸在凉水里,等一下吃完了饽饦,这一个个的必定是要口渴。   六郎七娘都还小,小孩子就是好哄,气氛一旦被炒热了,听阿兄阿姊都说好吃好吃,他们便也觉得很好吃的样子,七娘那傻丫头还连添了两回。   “怎样啊,七娘,阿姊做的饽饦可好吃?”罗用又在一旁诱导。   “好吃!”七娘脆生生回了一句。   “嘻嘻!”四娘在一旁听了,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   ……   这一晚,罗三郎没少喝水,好在炕头上就烧着热水,想喝多少有多少。   第二日,罗用依旧在后院忙活,只偶尔前院这边来人找他的时候,才出来一下。   二娘也忙她自己的,这些日子过来买牡丹坐垫的那些人,其中就有不少人看上罗用身上那件高领毛衣的,也下了订单,于是二娘便发动了村里几个小姑娘一起织毛衣,她自己又要织毛衣又要喂猪的,也没个停歇的时候。   前面的杂货铺子,基本上都交给四娘和五郎两个,六郎七娘白日里也都在那边玩。   这天上午刚吃过早饭没一会儿,四娘就开始寻思着中午要做点什么饭食了,阿兄阿姊都说她做的东西好吃,六郎七娘也都很爱吃,四娘觉得自己在做饭这件事上果然是很有才能的,今天中午她也要好好露一手。   作者有话要说:   报纸:这饭勺拿起来了,你可就别想再放下来。 第54章 少年得意   虽罗用这边已经竭尽全力在赶工出单,但他出货的速度,还是远远比不上那些长安人下单的速度。   有些人今天刚刚收到一个订单的货,马上又交付一份定金,再下第二单。人也不需得留在离石县,尽管南去也是无妨,只要在契约上写明了交货时日即可,罗三郎这棺材板儿的名声在外,倒也不用担心被别个插了队。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离石县,原本那几家客舍也是不够住,近来又有人在城中新开了两家客舍。   其中一家跟罗用也是很熟,正是那牛记粮铺,他家院子也是现成的,只要把后院那些仓房中的粮食挪到他家在城中的另一处小院,好生将这些库房打扫打扫,再盘上火炕,摆上一应物什,便是现成的客房了。   只他家却并不提供饭食,想吃饭还得自己去外面的食铺,或者差遣下人到外面买了饭食回来,凉些也不怕什么,炕头上就有小灶,热热便是,节俭一些的人,也有自己做饭吃的。   像牛家这样的屋子,一天只要五文钱,柴火都堆在院子里,可以自己去取来用,水井也有,需得自己打水。   对于很多长安人来说,五文钱一天,那实在是很便宜的,屋子还那么大,炕头也很大,随便就能挤下七八个人,每人每天还花不了一文钱。   但是对于一些小商户来说,一天五文钱,也不是小数目,都够买一斗粟米的了。如果来的人又不多,两三个人的话,他们宁愿去城中百姓家租一间小屋,一日省下个两三文钱,口粮便也有了着落。   不管怎么说,牛家那十几个库房,一天便能有六七十文钱的收入,他们一家人都是很高兴的。   城中那些家境并不殷实的百姓同样乐得做这个买卖,租个小屋子出去,随随便便一日也能得二三文钱,若是好一点的屋子,价格自然更高,若是提供饭食,又能多赚一些。   十月下旬以来,接连下了十来日的大雪之后,这一日终于放了晴。   罗用赶着驴车进城,刚入得城门,便见城内墙根下,聚集了不少卖柴人,其中有壮丁也有老人妇孺,不时有城中百姓过来买柴,只要谈好了价钱,卖柴人就挑着柴火帮忙送去家中。   这一年秋里,城中百姓也都是囤了柴禾在家中的,但入冬以后他们这里又来了许多外地人,要烧的火炕多了,原本囤的那些柴禾自然就不够用。   这些卖柴人里头,有不少人看起来都特别眼生,离石县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来来去去几回,就算不说都认识,至少也能混个眼熟了,应是附近村里的。   罗用赶着驴车去了许家,打算先和许二郎汇合一下,再整理一下手头上的订单,看看今天能出几单。   然后再看看最近他们手头上都缺一些什么颜色的羊毛,到时候他这一车的羊毛,才好决定要染哪几个颜色。   他的驴车刚走到许二郎家那条巷口,就看到两个年轻后生拿着一捆石竹子进了巷子,也是陌生的面孔,他们走得快,罗用赶着驴车跟在他们后头,然后就见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许家院子。   再观巷子两边其他几个院子,也是比往常热闹了一些,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那剖竹子戳垫子的声音传出来。   “刚刚听我那两个外甥说,巷子里有个赶着驴车的年轻人,我猜就是师父你来了。”那头,许二郎已经迎出了院子。   “原是你外甥来了,我说他们怎么进的你家院子。”罗用从驴车上下来,牵着五对进了许家院子,只见院子里人进人出的,比往常热闹了不少。   “我阿姊早年嫁去方山县那边,近日听闻我们这边有挣钱的营生,于是便带着家人回来住一段时间。”   许二郎说着,从罗用的驴车上卸了那些做好的垫子和羊毛下来,然后又帮五对把驴车给下了,叫自己儿子从瓮中取了一把豆子出来喂它吃。   “我刚刚进城,见着许多生人,在城里卖柴禾。”罗用伸手抚了抚五对的脖子,口里对许二郎说道。接连下了这些天的大雪,路上积雪很厚,今天这一路,五对走得也是辛苦。   “有附近村子里的,也有别个县里的,最近城中不少人家里都来了亲戚,都是过来找活做的。”许二郎给他解惑。   罗用点点头,又问他:“最近垫子可还做得顺利?”   “做了不少。”许二郎说道:“前几日下大雪,那些商贾也没再催着交货,我便没让人带话叫你进城。”   “我这几日,又琢磨出一个新的做法,等一会儿出完了货,再与你细说。”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罗用也将那湿毡法与针毡法结合得更好。   为了提高出货速度,他要尽快把这个方法告诉自己的这些弟子,牡丹坐垫这个买卖将来也不知会如何,眼下既然能挣钱,自然要尽量多做垫子多出货,能赚一单是一单。   师徒二人对过订单和最近的存货之后,便去了城中最大的那家酒肆。   这酒肆是王家人开的,近来生意很好,罗用选在他家出货,主要还是因为他家那大厅足够宽敞,王家人也很欢迎他,罗用每次过去,都能受到相当热情的接待。   这时候的人还没有什么商标品牌观念,一般做买卖的,姓王的开个酒肆,要么就叫王记酒肆,姓牛的开个粮铺,就叫牛记粮铺,大抵就是如此。   这王记酒肆不仅地方大,还有两层楼,在离石县本地,规格也算是相当高的了,店家还在大厅的一面墙壁上贴了两张红纸,一张写的是罗用这边羊毛毡坐垫接单和出货情况,另一边写的是衡氏造车行的接单出货情况,纸张够大,字迹也很清晰,信息更新也十分及时,很多不住在他们店里的商贩,也时常要过来看看。   这王记酒肆的大厅靠墙一圈,也是盘了火炕的,那炕面盘得很宽,高度较矮,盘的时候应是往地下挖了些许,炕沿边上还修了台阶,铺了编织精细的席子在上面,看起来也是比较高档。   这时候大厅里有人温酒小酌的,也有几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暖锅的,还有一些人并不吃什么,只是懒懒地倚在炕上闲聊。   罗用见那些吃暖锅的人桌面上除了肉和豆腐这些东西,竟然还有青菜,只是那菜叶看起来又嫩又黄,不像是在阳光底下长出来的,应是有人利用火炕在屋中种植出来。   想想也是,这时候的人脑子也不笨,火炕都出来了,在炕头上种点韭黄小白菜什么的,冬日里改善改善伙食,实属正常。   “看!是那罗三郎来了!”   “不知三郎今日能出几单货?”   “有没有我的?”   “这都十多天没出货了,今日应是能够多出几单。”   “我这会儿倒是不着急走了,怎么着也得等过了这月初五,再吃过一回鸡蛋糕。”   罗用一进王记酒肆,原本那些懒洋洋闲坐的人登时就都来了精神,酒肆附近,也有人奔走相告,说罗三郎又来王记酒肆出货了,让那些快要排到队的人,赶紧过来拿货。   “各位久等了,今日能出三单。”罗用说着,便把手里的一提毛线袜子羊绒毛衣裤放在炕上,自己也脱下鞋子坐到炕上,然后又从怀中摸出几个订单。   另一边,许二郎和他那两个外甥,也将外面驴车上的垫子一摞一摞搬了进来。   罗用就对照这订单,按先后顺序,一个一个给他们出货,扣除先前已经交过的定金,按照先后顺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知不觉,酒肆外头也围了不少人,有些人是已经下了订单,还没轮到出货,有些人却是没下过订单的,还有不少城中百姓,纯粹就是过来看个热闹。   出完货以后,酒肆中便有几人留罗用吃饭,让店家又重新上了一个暖锅,摆了一桌子菜。   罗用也没推辞,刚好今天他有点事情想跟这些人说说,倒是不着急回去,反正晚一些还要去许家和弟子们交流最近各自的制毡心得,今晚横竖是回不去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着暖锅,然后便有人问罗用他家的羊绒毛衣裤的事了,他们明显是还想多买。   在这离石县中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们渐渐也看明白了,牡丹坐垫虽然稀罕,但真正要论难得,还得是那羊绒毛衣裤,之前有人买得了羊绒毛衣裤,他们这店里不少人都看了,不止是摸过,有些人甚至还厚着脸皮试穿了一下,着实是十分地暖和。   又闻羊绒此物十分难得,最近在离石县城中,也有人在卖羊绒的,那么一小团,要价就是十几几十文钱,若是换了长安城,想必价钱更贵。   有那些个头脑活络的商人,就想要在这个东西完全风靡起来之前,自己先囤上一批,待到价格真正被炒得高了,他们再拿出来卖,不比那牡丹坐垫赚得多?   “羊绒此物确是难得。”罗用说道:“不过我倒是也有货源,若是不出意外,明年后年应也能弄到不少。”   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今年想再多买是不太可能了,毕竟还有那么多订单在排队呢,等罗用给这些订单都出了货,手里头基本上也不剩什么羊绒了,明年后年倒是还有机会。   “我听人说,在长安以南,有不少地方都长着一种名叫杜仲的药材。”羊绒是有,就看他们这些人能不能帮自己弄来杜仲树苗了。   “三郎可是要种杜仲?”众人奇道。好好的怎么会想要种这个?那杜仲毕竟是药材,谁也不会买去吃着玩,总共又能有多少市场。   “想必你们也都知道,早前圣人赏赐我五顷土地,恁多的地,若是都种庄稼,我必定是忙不过来。”罗用说道。   “三郎打算种多少?”厅中有人问他道。罗三郎要种杜仲,他们只管给他弄来树苗就是,只要能换得了那羊绒毛衣裤。至于将来那些杜仲种出来以后能否挣得回钱来,那便是罗三郎自家事。   “怎的也要种个一二百亩吧。”罗用说道。   “……”众人无言,种恁多杜仲作甚?莫不是要当饭吃?想这罗三郎少年得意,这回怕是要栽跟头了。 第55章 杜仲胶【修】   罗用想弄橡胶不是一两天了,奈何橡胶树这会儿还在亚马逊平原上长着呢。   最近他在空间里翻找了不少资料,倒是被他翻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原来一直被他当成中药材看待的杜仲,也是可以制胶的,杜仲胶是硬胶,没有多少弹力,但是用它来制作车轮外胎,或者是鞋底,应是没有问题的。   燕儿飞的车轮先不说,里外两层都需要用到橡胶,而且还是两种不同的橡胶,仅仅只靠杜仲胶,未必能够搞得定。   至于那鞋底的材质,罗用想要改进它也不是一两天了,尤其是在雨雪天气,布鞋漏水,木屐又不怎么防滑,再加上木头鞋底太硬,不适于长时间行走,很多当地人还是宁愿穿草鞋出行。   在这种情况下,罗用自然就很怀念二十一世纪的橡胶鞋底,既能防滑防水,又不太硬,若是在那杜仲胶鞋底上面再缝一层中等厚度的千层底,想必那鞋子穿起来应该也是很舒服的。   只可惜那杜仲多生于秦岭一带,在他们这太行山西面并不多见,想要杜仲胶,罗用就得先种杜仲树,好在这东西不算特别难种,也比较方便管理,没有什么病虫害。   至于用这种在后世价格相对高昂的橡胶做鞋底划不划算这个事,罗用是没怎么去考虑。生活在这个时代,又有什么是易得的,单论一块麻布,从种麻割麻,到堆沤洗麻,再到搓麻织布,耗费那许多辛苦,也不过就是为了纳税穿衣而已。   “一二百亩……这一亩地,可是要种上三百来株?”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啊,一亩地若是按照三百株杜仲苗来算,一百亩可就是三万株,这么多杜仲苗,要从秦岭一带运到这离石县,绝非易事。   “要的。”罗用先前也是计算过的,这么一笔大投资,心里没数怎么能行。   “以我的能力,怕是只能弄来一千株。”其中一个大胡子青年男人,一边用手指搓着自己那毛茸茸的下巴,一边略带犹豫地说道。   “如此,明年的羊绒毛衣裤,我便也只能应你十套。”罗用面上带笑,言语却是非常直接。   “你明年果真还能弄来羊绒?”那青年汉子疑心道。   “我先前与人有约,只要对方没有食言,明年的羊绒便不成问题。”罗用倒也没有拍胸脯保证,毕竟那赵琛一家的人品,也不是他能够保证得了的。   “待到明年春天,我等从南边运来了那杜仲树苗,你的羊绒可该到了?”在场又有一个看起来相当精明的中年商贾说话了。   “应是到了。”罗用回道。   “如此,届时便可签定契约?”对方又道。   “自然。”罗用爽快到。   那中年商贾沉吟片刻,便道:“这一次回去,我便与人约定购买杜仲树苗,明年开春运来与你,我家商号,能帮你弄来五千株,现下便可签定契约。”   “价钱几何?”罗用问他道。   “一株树苗二十文钱。”对方说道。   “可包活?”罗用又问。   “这……”对方顿时为难了,他倒是没想到,这罗三郎年纪小小,做起买卖竟也是滴水不漏。   “不若按我说的,你们只管将树苗与我运来,树苗粗细不得小于二指,每个树苗根上需带土球,土球大小不得小于一尺,一株树苗按十八文钱计算,种活了种死了都算我自己的,如何?”罗用提议道。   “三郎未曾行商,不知商路艰难,秦岭距离此地甚远,要从那么远的地方将树苗运来离石县,实非易事。”一听罗用还价,当场便有人如此说道,就刚刚那个二十文钱的价格,他们中间不少人还觉得低了呢。   “我怎会不知行商不易,不过诸位都是长安城中数得着的大商贾,必不是那些小商户能比,不怕诸位笑话,我一个乡野少年郎,不过就是取巧挣得了一些钱财,到底家资不丰。”罗用这便开始哭穷了,这人就算是哭穷也是哭得坦荡荡,面上半点也无那窘迫之色。   “既是家资不丰,何妨少种一些?”这些个都是人精,平常小买卖,差个一两文钱的自然没有什么可计较,这可是好几万株树苗的大买卖,该讨价自然是要讨价。   “既是想到了,自当竭尽全力付诸行动,若是瞻前顾后,等过了今日又等明日,何时才能将那一二百亩杜仲苗种出来?”时间可是不等人,过了明年春天,他若再想种杜仲,就又要等上一年。   这些人到底还是嫌那十八文钱的价格低了些,商人逐利,虽然他们也是为了那羊绒毛衣裤的订单才肯接这树苗生意,但既然做了生意,哪有不图利润的,也就是他们这些人,若是换了一般小商贾,按这样的价格,只怕是要折本。   其实那杜仲的树苗原本也是不贵的,若去那山中小村找人到山里挖,也只需花那少少的几文钱,只这运输一事,着实是不易,载货的牛车上了驿道,动辄就是数百文钱,另外又需那许多人手,光吃饭也要不少钱财。   “眼下你若能应我三套羊绒毛衣裤,我便与你签五千株杜仲苗的契约。”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厅中一个面目斯文的年轻人说话了。   他也是看得明白,按照十八文钱的价格,这些老家伙也是完全有能力给罗三郎运来那么多杜仲树苗,他们这些老商号,和那些管理驿道的官员小吏都有关系,过路费比那些寻常小商贩不知道要便宜多少,如今之所以做出这般姿态,无外乎就是想要多赚那几贯钱罢了。   几贯铜钱,对于这些商贾来说实属蝇头小利,对于那罗三郎来说却也是不少钱,所以他才会咬紧了不肯松口。   “阎六郎既如此说,那便按你说的吧,我也能签五千株的契约。”那斯文青年在这些人中间显然有些脸面,这时候见他说话,立马便有人跟风。   “我也能签五千,只要你这几日拿得出毛衣裤。”   “我家商号小些,可签一千七百株,三郎再应我一套毛衣裤便可。”   “我也签五千。”   “这前面的毛衣裤归前面的,明年开春的契约该怎么签还得怎么签。”   “既如此,我家商号能签一万。”   一旦有人起了头,后面就顺利多了,刚好罗用这回进城,也带了不少毛衣裤过来,原本以为一时用不上,便留在许家院子,打算等着下次出货再拿出来,这时候便让许二郎和他那两个外甥回家去取。   村子里那些个小姑娘一起开动起来,织毛衣的速度那是很快的,这时候的人都很珍惜挣钱的机会,少有懒怠者。   这些毛衣裤也不是白给他们,一套毛衣裤两贯钱,那还只是比较普通的颜色,像那些贵一点的颜色,就要按照成本再加上去。   “……这套玄色的要三贯钱。”罗用一一介绍这些毛衣裤的价格。   “这套我要了。”不等他说完,马上便有人大声说道。   “你说你要就你要了?”当即有人不满道。   “不若这般,就按照约定的杜仲树苗多少排先后,如何?”   “如此也好,约定数量更多的人先选吧。”   “数量相同的,便抓阄好了。”   “我观此法甚好。”说话这几个,自然都是有实力的大商贾了,自家签约数量多,于是便要求先选。   最后确实也是按照这个方法进行的,因为签约数量多少,总体和商号大小强弱成正比。   “六郎你要哪几套,便由你先选吧。”在所有人开选之前,那阎六郎又被人给推了出来。   那阎六郎推辞了几句,果然就率先挑选了三套,那三套毛衣裤,一套是黑色,一套是粉色,另一套则是深灰。   其实对于这些人来说,不同颜色的毛衣之间的那一点差价,根本算不得什么,离石县这种小地方,又能染得出多么贵重的颜色,不过都是一些市面上的常见色罢了,只这染色的手艺却也算是不错,若是拿去送礼,还不至于叫人拿不出手。   在那阎六郎之后,其他几人也纷纷挑选了各自看中的毛衣,越往后面,选择余地自然越少。等轮到最后那三人,却是没有毛衣裤可以分给他们了,罗用只得问过他们想要的颜色,答应近几日赶工将毛衣制好,届时再送到城中。   分完了毛衣,又和他们这些人一一签定了契约,他们各自拿去的毛衣值多少钱,罗用便直接将它们作为定金写在了契约上面,到时候等这些人从南方运得了树苗过来,罗用再将余款结算。   说起来,这个定金也是给了少了些,不过这些长安人根本不怕罗用到时候拿不出钱来,其实有些人心里还巴不得他到时候拿不出钱来呢,这罗三郎手里头可有不少好东西,那制豆腐腐乳的方子就不说了,光是这羊绒毛衣裤的制法,就叫这些人心里猫抓猫挠地痒痒。   奈何这罗三郎前些时日才刚刚得了圣人的赏赐,谁也说不准那一位这会儿还有没有在盯着这一边,他们可不敢乱来,万一给抓着小辫儿,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罗用分出去一堆毛衣,怀里揣着一摞契约,从那王记酒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   这笔买卖做得不小,颇有些冒险,那么远的路途,等那些树苗运到这些,成活率不知如何,若是叫那些人包管成活,那些人肯定是不干的,罗用刚刚之所以提这个,不过就是为了还价而已。   为了最大可能地提高成活率,罗用与他们约定的交货时间是在清明前后一个月,具体时间也不能定得太死,毕竟路途遥远,受到天气等因素的影响,对方不可能把日子定得那般精准。   “你可知那阎六郎是何许人?”回去的路上,罗用问他弟子许二郎道。   “我听人说,他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捉钱人。”许二郎毕竟住在城里,消息比罗用灵通许多。   “捉钱人?”罗用不明白这个捉钱人是个什么意思。   “此捉钱人一说……”许二郎这便给罗用讲解了一下这个捉钱人是怎么回事。   原来在长安城和各地诸州政府单位都有公廨钱,也称公廨本钱、食利本钱或捉钱。所谓的捉钱,就是朝廷并不直接拨款给这些单位作为公用,而是固定安排一笔资金,让各个部门自己找来一些捉钱人,让捉钱人拿着这些钱去做生意,按时给这些部门交利息,然后这些部门就靠利息支持公用开销。   那些捉钱人除了要有做生意的本事,还得有那许多关系,要不然很难弄得到这个钱,就算弄到了也是烫手山芋。   这么说起来,那阎六郎的身份地位着实是有些特殊,看那些商贾对他的态度,这人在长安城中的关系应该也是很硬的。 第56章 仗势欺人   罗用这一晚便住在了许二郎院中,待到用过了晚饭,陆陆续续便有一些城中弟子聚集过来。   等人都到齐了,罗用就给他们演示了一下自己最近刚刚琢磨出来的那种更加省时省力的制毡方法。   这十几个弟子的手艺都是很不错的,虽然制毡时间没有罗用那么长,但如果真正论手艺的话,罗用在这些人当中并不算最强。   许二郎在屋中点了好几个油灯,光线却依旧昏黄,罗用借着这样的灯光,勉强做了一遍演示,又给他们讲了讲自己最近的制毡心得,然后又与他的那些弟子们做了一番交流。   其中有一个姓杨的弟子,这一次拿了几个用铁针加工而成的羊毛毡针,这些羊毛毡针有单头的有双头的还有多头的,粗细也各有不同,罗用试过以后觉得十分好用,于是很高兴。   “此物为四郎所制?”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大约就是体现在这些地方了,罗用顾及不到的地方,其他人就能帮他想到做到。   “此物乃我婆姨所制。”那杨四郎言道。   “尔夫妇皆是心巧手巧之人。”罗用赞道。   “她也是为了多戳几个垫子,好多挣几个铜钱。”杨四郎笑道。   说起来,这制羊毛毡的手艺上去以后,前期的制作速度就会越来越快,但如果想要让整块毡面看起来平整细腻精致,最后一步的戳刺就十分重要,而且相当耗费功夫,并不会随着手艺的精进就加快多少。   平日里杨四郎在家中制毡,他妻子便带着几个娃娃帮他做那最后一步的戳刺工作,他们这些搞后期工程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制毡的速度,于是只好将手工活发出去给邻人做,这样一来,一个垫子就要少挣两文钱。   这杨四郎的妻子从前也是吃过苦受过穷的,十分心疼那两文钱,平日里更是在自家挣命般戳垫子,刚开始用一个细竹签,后来便将几个细竹签用绳子捆成一把,一戳一小片,但是这样一来,不知为何戳出来的垫子就不如用一根细竹签的细致,虽能多挣一些铜钱,可到底还是担心自家这个垫子做得不好,罗用会对她家丈夫产生不满,于是只好放弃那一把竹签不用。   虽是如此,她心里却一直都对这个事念念不忘,就想改进一下工具,好叫戳垫子这个工作能再加快一些。经过不断的思索和尝试,最终就被她弄出了这样一套工具,现在他丈夫在制毡的时候,也没少用她做出来的单头戳针和双头戳针。   杨四郎今天拿了这一套工具过来,除了与同门师兄弟互通有无,自然就是要送给师父了。   “此物既是你妻子所制,我又如何能够白拿?”罗用笑着从身上摸出十文钱递到他手上。   “也要不了这么多。”那弟子连忙推辞。这时代的铁针说起来也是不便宜,但是再怎么不便宜,这几样小工具,也花费不了两三文钱的,因为这时候的铜钱购买力很强,一斗粟米才需五文钱左右。   “你妻子如此巧心,怎么就不能挣这几文钱?”这个工具一做出来,就为他们的制毡过程提供了不少便利。说起来,罗用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了。   “师父言之有理,这样的工具我也想要一套,便叫你婆姨帮我也做一套吧。”当即,又有其他人掏钱要买这个工具。   其实这样的工具,一旦拿出来了,他们看过了自己也就能造,花费不了那十文钱,只是此物既然是那杨四郎妻子所创,自然也应叫她挣些钱财,再说他们近来每日里忙着制毡,实在也腾不出功夫去折腾那个,就连今日师父进城,他们照样也要忙道天黑后才过来。   “如此,便替我婆姨谢过众位了。”那杨四郎也是高兴。   等他回去以后跟自家婆姨说起了这个事,她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一副工具十文钱,她一天可是能弄出来好几副的,一天好几十文钱的收入,对于一个从来没挣过大钱的寻常妇人来说,简直就跟天上下钱雨差不多了。   师徒又叙了几句,罗用便让他们早早回去休息了,也是忙了一天,今晚回去睡一宿,明日天未亮又要起床,用过了早饭,天刚亮就要开始干活。   许家院子不大,人口却不少,如今又来了许大娘一家,住着也是有些挤了,在这种情况下,罗用原本是不肯独自再占一间屋子的,但许家人却十分坚持,早早就把屋子给他腾了出来,坚决不肯叫他跟别人挤着睡,推辞不过,罗用最后也只好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第二日一早,许家人早早起来干活,罗用也跟着他们早起,用过了饭食,便谢绝了许二郎的陪同,独自一人赶着驴车去了牲畜市场。   现如今他家多出来那许多田地,拉犁耕地需要的健牛,他是迟早都要买的,只是在牲畜市场逛了一圈,却也没有瞅着合适的,价钱还比前些时候高出不少,想来是因为近些日子以来,有不少外地人在离石县置办牛车的缘故。   说是牲畜市场,其实也就是一条破落的黄泥小街,街道两旁有那三五家经营牲口买卖的商户。   本地人要买牲口的,有时候也会来这里看看,但绝大多数都还是靠相熟的人牵线搭桥,直接从村人手里卖得,也可用粮食交易,比这县城中要实惠不少。   罗用赶着马车出了这条小街,打算买些肉菜食盐便回西坡村去了,拐过一个弯,却看到街边围着不少人,罗用坐在驴车上,往那边一看,便看那边墙根下正在进行的人口买卖。   自从来到这里,罗用便知道,在这个年代,活人也是可以拿钱买的,只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买人,对于这些事情,也都是采取的回避态度,他也当不了救世主,与其看得心里难受,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时候他也秉承着一贯的态度,撇开脸去只当没看到,赶着驴车便往那闹市区走去。   只是没走出去几步,他却又拉了缰绳,让五对停了下来。   “可有会做农活的?”罗三郎走到墙根边,看着那一排待卖的少年男女,问道。   今年他们离石县的粮食收成还不错,粮价也很稳定,又有他发展出燕儿飞羊毛毡等物,不少家庭都因此找到了收入,虽收入依旧微薄,但总不至于窘迫到过不下去,需要卖儿卖女的地步。   眼前这些少年男女相貌都还算端正,年纪也好,都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想来就是某些人瞅准了最近城中有钱人多,便把早前买得的奴仆拉出来转卖,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做买卖原本便是如此。   “咳咳!”旁边一个身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咳了咳,笑着和罗用打招呼道:“原是罗三郎,怎的今日还在城中?”   面上客气,心里却直骂晦气,他今日出来,其实就是为了碰碰运气,万一遇着肥羊了呢?那些个从长安城来的郎君,手里头可是有钱得很,万一对了眼缘,随便拿出个十两八两的。如今这货源是越来越少了,价钱低了,他是一点都不想卖。   “我、我会做农活。”这时候,墙根下一个长得黑瘦矮小的男孩怯怯地出声道。   “你会什么?你长这么大都没有摸过农具,胆敢欺瞒郎君,当心我扒了你的皮!”那中年男子凶狠道。   “我也会做农活。”这时候,又有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秀丽的少女大声说道。   那中年男子转眼向她看过去,眼中尽是凶光,脑子里转过一圈,张口便道:“你这狐媚子,五岁便被卖去伺候人,会做个什么农活?莫非是瞧罗三郎年少心善,打的什么歪主意?”   “这二人作价几何?”罗用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听到他的那些话。   “三郎若是想要买人回去做农活,自然是要选那些身体精壮能做重活的,眼下这样的,买回去了怕也不合适。”那人的态度隐隐也变得有些强硬起来。   “你便说多少钱吧。”罗用面上不显,态度也是强硬的。   对方见这棺材板儿怎么说都说不通,板着一张棺材脸,竟是打发不走了,于是便狮子大开口道:“三郎实在要买,便算你十贯铜钱一个吧。”   “你是哪家人?”罗用皱了皱眉头,两眼直视对方面容,问道。   “……”那人被他问得一噎,这棺材板儿难道还打算找他秋后算账不成,考虑到如今这人在离石县的影响力,再想想那些与自己有所往来的商贾富户,自己今日若是得罪了这罗三郎,今后的买卖怕是不好做。   “我呸,一个人要卖十贯钱,你怎的不去抢?”这时候,旁边围观那些人里头,也有听不下去的。   “去年我见你在城里买小孩,一个人才给四百文钱。”又有人揭他的老底。   不少围观群众七言八语,这时候的人大多耿直,许多人还上过战场,很有几分血性,并不十分惧怕那些个恶势力,对于一些穷苦人家卖儿卖女一事,大伙儿也都觉得无奈,既然活不下去,卖了总比饿死强吧。   但今天这人实在不像话,往日里不到一贯钱就能买得的少年男女,他竟敢跟罗三郎要十贯钱,那少女也就算了,总归还算是长得不错,那少年黑黑瘦瘦那模样,他也敢要十贯钱?简直欺人太甚!   “三郎,这人我知,他便是那……”当场,便有人把那中年男人的来历给翻了个底朝天,连他家亲戚在城中开的商铺名字都给人报了出来。   “刚才是某一时昏了头,三郎莫要见怪,这些都是好货,我今日带他们出来,确实也是打算要卖十贯铜钱一个的,三郎既是要买,我便按五贯铜钱一个,卖与你,如何?”那中年男子倒是能屈能伸。   “这个两贯钱,那个一贯钱。”罗用先指了指那个高挑少女,然后又指了指那个黑瘦少年。   “三郎,你这着实叫某为难。”那人脸色十分难看。   “为难什么,我看这个价钱就很公道,三郎未曾欺你半分。”一个围观的粗壮汉子仗义执言道。   “若不是最近城中来了那许多贵人,根本也卖不得这许多铜钱。”他们城中为何能来这许多贵人?还不是因为罗三郎,要搁在往年,就那黑瘦少年,能卖得了一贯钱?做梦去吧。就是那长相还算不错的少女,那也得看运气看行情,能给他两贯钱,着实算是厚道的了。   “你若是实在为难,不卖亦可。”罗用说道。   今日若是不把这两个人买回去,叫他们再落到这卖人的手里头,怕就真的要被扒去一层皮。罗用刚刚也就是问问,若是无人应话,那也就罢了,既有人应话,这事又是他挑的头,那必然就是要管到底的。   这两个人,他今天必然就是要买得。你说不卖?那就不得不考虑一下后果了,以罗用如今在离石县的影响力,想要排挤几个人又有何难?他今天就是仗势欺人了又如何。   ……   时至中午,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罗三郎赶着驴车出了城门,车后还跟着一矮一高一对少年男女,这两人最终就是按照罗用开出的三贯钱的价钱完成交易,一文钱也没有多给。   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对于那些已经彻底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罗用也没有任何办法,还有一些原本就想要通过与贵人接触来给自己谋得更好的生活的,他也无意去阻对方的路。   只这两个少年男女,当着那人贩子的面,敢说自己能做农活,愿意被他买走。罗用便不能丢下他二人不管。   管这许多闲事,日后定是又要生出许多麻烦……   罗用看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想做的事情越多,想管的事情越多,就会将自己置于越危险的境地,他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 第57章 后手   罗用三人回到西坡村的时候,天色已是擦黑。   “我还当你今晚又不回来了。”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响动,二娘高高兴兴迎了出去,结果一句话刚说完,就看到罗用身后跟着的两个少年男女。   “肚子饿得紧,家中可有吃食?”罗用冲他阿姊笑了笑,问道。   “你且等等,我给你做去。”二娘说着,到灶房去给他们做吃食,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往那两人身上看。   “今日就在厅中用食吧。”罗用说道。   “哦。”二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罗用领着那二人进了厅中,烧上热炕,两头的木门一关,屋中渐渐也就暖和了起来。   观那两人衣着,许是因为打算着要把他们卖给那些外来的有钱人,这二人身上穿得都还算齐整,也比较干净,就是衣物单薄了些,在雪地里走了这大半天的路,又饿又冷又累的,这时候精神头看起来都不太好。   “都到炕上坐吧,一会儿就有吃食。”在外头跑了两天,罗用这时候也是有几分困顿了。   “奴婢不敢。”他二人俱是垂头,其中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小姑娘,两眼还直往门外瞄,让主家的小娘子给他们张罗饭食,着实叫她心中忐忑。   她是小小年纪就叫家里头给卖了的,家境贫寒,连饭都要吃不上了,她阿耶便说,帮她寻一个能吃饱饭的人家。   她在那个人家生活了七八年,从五六岁长到十三岁,前些时候主家手头不凑,又将她转卖,只因那陈七出价比别个牙人高出一百文,主家明知对方臭名昭著,依旧将自己卖与他。   那陈七手里头有不少少年男女,一心想将他们卖与那些长安有钱人,近些日子不仅给他们吃饱,还不知从哪里弄来好些半新不旧的衣物,整日里跟他们说去了长安城以后如何如何,说得不少少年人都很心动,真以为只要叫那些长安城的郎君买了去,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却是白日里做梦,像他们这种被人当牲口贩卖的,不是卖去给人干活,便去卖去给人做玩物,那陈七的心思显然是在后者。   “素琴、王绍,可是你二人本名?”见他二人拘谨,罗用也没有坚持让他们上炕。   “并非本名。”那少女说。   “王绍是我本名。”黑瘦少年答道。   罗用想了想,问他们说:“可是要改名?”   他知道很多人在经历过不好的事情以后,就会想着将过去的记忆掩埋,不想再用先前的名字。   那王绍的名字是父母给取的,并不想改名。   他是定胡县人氏,卖身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她母亲生病,没钱买药,刚好那几天,他们那里又有人在买小孩,说得特别好,主家特别靠谱,这小子到底年纪小,听信了对方的话,就把自己给卖了,结果没两天就被人给转手。   这阵子就在那陈七手底下,刚开始的时候,被那陈七连哄带吓的,也以为自己只要好好表现,被那些个长安城的郎君买回家去便好了,等他见过几回卖人的场景,渐渐就有些回过味儿来。   他也想过要跑,只是先前有人跑过,被那陈七抓回来,扒光了衣服吊起来打,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后来又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那陈七还说,他在城中有不少兄弟,牙门中也有关系,无论他们跑到哪里,最后都得被抓回来。   今天在街上,听到罗用问他们会不会做农活,他便壮着胆子答应了一声,后来被陈七那一顿吼,吓得腿都要软了,还当自己这一次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这罗三郎竟不惧那陈七分毫,硬是将他二人给买了回来。   与王绍不同,那素琴却是想要改名的,她这个名字原本就是主家附庸风雅给取的,一听这个名字,她便觉自己是个玩物,心中十分厌恶。   罗用问她想要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她便说:“我本姓彭,行二,郎君唤我彭二即可。”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她便要被人唤作彭二娘,但即已成了贱籍,便不能再称娘。郎与娘二字,原本便是尊称。   三人在这边说了许久,彭二王绍两人分别跟罗用说了自家身世,又说了一些这段时间在那陈七手底下的遭遇。   罗用也跟他们打探了一下那陈七的为人,他今天买这两个人,花了三贯钱,照理说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但那陈七想要的,显然不是什么公道价,这梁子怕是已经结下。   这时候,罗二娘也捧着一碗面片汤从隔壁灶房过来,罗用见她煮好了,连忙趿着鞋子下炕,到隔壁去把另外两碗也给端了过来,另外又拿了三双筷子。   “阿姊可要再吃一些。”罗用问二娘道。   “我不吃,方才吃过了。”二娘说道。   “你二人也过来吃吧,这是我阿姊,尔等唤她二娘便好。”罗用对彭二王绍两人说道。   “……”那二人相互看了看,依旧没有上前。   “过来吃吧,别扭捏了,吃过了早点睡,明日便叫我阿姊教你们煮猪食。”罗用又道。   “是。”一听明日就要叫他们煮猪食,这二人心里反而踏实了,虽还有些怯怯的,到底还是坐到了炕上,拿起筷子吃饭。原还想吃得斯文些,哪曾想这一开了头,就止也止不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碗里哪里还有半点汤汁。   “可要再煮一些?”二娘这时候也听罗用说了这二人的来历,心中很是同情,她家从前也是有过那困难日子的,若是三郎一直不醒,最后怕也要走了那条路。   “不用,都吃饱了。”那彭二连忙道。   “他二人要睡在何处?”二娘又问罗用。   “彭二睡灶房,王绍便睡在杂货铺那边吧。”罗用说道。   罗用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爬起来看一看,待到天色渐明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睡过去,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出屋子的时候,刚好就看到五郎和王绍一起,赶着五对从外面回来,驴车上装着好几个水桶,显然是去村里打水了。彭二和四娘正蹲在灶房外面的空地上洗菜,菜盆子里装的,是罗用昨天从城里带回来的两个芦菔,也就是萝卜。   “阿兄,这芦菔要怎么吃?”四娘见罗用起来了,便一脸兴奋地问他,这么白嫩嫩的大芦菔,他们这里可不常见,要不是彭二告诉她,她都不知道这个也是芦菔。   “可煮汤,可炖肉,亦可搁在米饭上面蒸熟以后沾酱油吃。”罗用打着哈欠说道。   “可好吃?”四娘咽口水。   “好吃。”罗用点头。   然后四娘就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计这两个芦菔要怎么煮了,最近家中饭食大多都是她在张罗,阿兄阿姊太忙了,五郎他们又笨手笨脚帮不上忙。   现在家里又来了两个帮手,四娘觉得可好了,阿姊以后可以不用喂猪了,她以后也可以不用拌鸡食了,只管捡鸡蛋就好。   “主人家,可有腐乳卖?”这时候,院门口那里走进来一个穿长袍的老汉。   “有啊。”四娘那丫头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就过去卖东西了。   “价钱几何?”对方问道。   “一罐子五文钱。”四娘见对方穿得好,就没报那散卖的价格。   “我要五罐子。”   “那就是二十五文钱了。”   四娘这丫头习字并不认真,学算数却是快得很,现在她在店里卖东西算钱已经很顺溜了,模样看起来虽还是有些毛毛躁躁,对数字却很敏感,少有出错的时候。   就在她二人对话的功夫,彭二将那两个洗好的芦菔放在旁边一个干净的木盆里,端起用过的洗菜水,倒到院子外面的水沟里,倒水的时候,还顺便看了看停在院外的那一辆牛车,还有那个赶车的汉子。   在前任主人家中,还有后来落在那陈七手里的时候,她都遇到过被人拐卖的小孩,那些小孩并不是被自家爹妈自己拉去卖,而是没提防被人给拐了去。   罗家这些小孩没经历过这种事,并不怎么知道防备,但是对于彭二这种被卖过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处处都充满了危险,所以就比较警惕。   罗用将那彭二的作为,还有她脸上的戒备都看在了眼里。心想家中有个这样的,应也是一件好事。   他虽是把这两人带回了家中,其实心里面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之后的日子里还要慢慢观察。同情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罗用原本就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这一日中午吃过饭,罗用难得没有到后院去干活,而是在前院看店,给四娘五郎他们放了个假,叫他们到村子里去玩,带上麦青豆粒儿还有五对,只准在村里人多的地方,不许出村口。   至于彭二和王绍,罗用就让他俩留在杂货铺中制作牙刷,有时候一些客人东西买得多,他们还能帮忙装一下车。   “我听闻,你昨日和那陈七起了龃龉?”有那常来罗用这里买腐乳的人,便问了。   “这事你竟也已得知?”罗用笑道。他知道这人拿了腐乳主要是到方山县那边去卖,虽是离石县人,却很少着家。   “昨日回城,便听那陈七到处跟人说,道是你欺侮了他,明明是十贯钱的货,硬是用三贯钱强买。”对方说道。   “城中百姓可相信?”罗用问道。他今天下午之所以要在这里看店,也是为了打探一点城里的消息。   “哪个会信他?那陈七在离石当地的名声早已臭透了。”对方摆手道。   “却也是有几分凶狠,昨日与我当面,便说要将谁谁的皮给扒了,着实吓我一跳。”罗用说道。   “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三郎你要当心些。”对方好意提醒道。   “自是要当心。”罗用点点头。   其实罗用最怕的就是那陈七暗地里使阴招,比如说对他们罗家的娃娃下手,或者是勾结外地人,给他引了祸水过来。   如今看来,对方像是要来明的?亦或是已经在示弱了?这样一来,罗用倒是不怕了。现在想想,许是自己高看了那陈七,有些人就是那样,面对老弱妇孺的时候很能逞威风,真正遇着硬茬,立马就孬了。   这天下午,不少已经听闻这件事的人都对罗用表示了关心,也都提醒他要提防那陈七使坏。   至于陈七那边,情况就没有这么温柔和煦了,陈七昨日对着王绍逞凶的那几句话也已经被人传开,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这个话就是冲着罗三郎去的,欺三郎年少,作凶恶状威胁吓唬他。   对于许多离石县百姓来说,跟罗三郎过不去,就是跟他们自家饭碗过不去。那陈七的处境可想而知。   ·   “郎君,此时动手,正好可嫁祸在那陈七身上。”城中某客舍的一间屋子里,一个面貌平凡,作仆役打扮的中年男人,躬身对那站在窗边的俊秀青年说道。   “嘘。”那青年微微侧过脸来,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他轻声。窗外照入的光线印在他那一张白净面庞上,端的俊逸非凡,罗用此时若是在场,定就能认出来,此人不是那阎六郎又是谁,先前因他替自己解围,存了几分好感,所以多看了几眼。   “郎君!”中年男人急道。在他看来,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昨日你可在场?”阎六郎不急不缓地问道。   “不在。”中年男人回答。   “我倒是离得不远。”阎六郎说:“罗三郎此人,不似你我先前想的那般简单,就怕他留有后手。”   ·   罗三郎:老子没有后手,老子只有外挂。   罗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头脑一热管了一回闲事,霸气侧漏一回,竟能叫某些心存歹念的人踩了刹车。   说起来,他现在最大的保命本钱,就是那个空间了,为了提防歹人,罗用老早就找了一块大石头放在空间里,万一遇到生命危险,他就把那块石头从空间里取出来,直接往对方所在的位置一放!   而且只要在一定距离内,他可以无限次数地将这块石头收回再放出,再收回再放出…… 第58章 王老大   又两日,陈氏盐行的掌柜提着几样东西来找罗用,刚进院子就忙不迭请罪,言是自家兄弟言语冒犯,还请三郎莫要见怪。   罗用自然也是满口的不见怪不见怪,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需这般多礼。甭管心里见没见怪,当面自然是要这么说,就算树敌,也没必要非跑到对方面前去下战书吧。   这陈氏盐行的当家人陈二是个精明能干的,小小年纪便跟人出去跑商,天南海北去过不少地方,早些年取得一个青州女子为妻,在青州生活了几年,后又将那青州海盐运回离石县来卖,获利颇丰。   陈家大郎是为农人,家宅便在离石县城郊,下面另有几个兄弟,其中还有在公府中当差的,虽是不入流,到底也能为自家兄弟提供不少便利,消息亦是比寻常人家灵通得多。   那陈七能在离石县做那卖人的营生,自然少不了几位兄长帮衬,罗用猜想这陈二郎应是没少从自家拿出钱财给陈七去周转买人,一买一卖挣得钱来,自然也不会亏了自家兄弟。   这几年商路愈发通畅,那卖盐的营生也不如从前好做了,光是他们县中,就有好几家盐铺子,有专卖盐的,也有和其他物什杂着卖的,竞争多了,利润自然就下去了。   罗用制腐乳多用他们河东道本地产的湖盐,那卖湖盐的铺子,还是秦记汤饼铺的秦五娘给他介绍的,因他用量大,价钱上多少也有一些优惠,那店家也是实在人,供应给他的湖盐一直都是保质保量,罗用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要换地方买。   秋里腌菜的时候,倒是买了一些海盐,也不是在陈氏盐行,而是在马家的铺子里,因马家人与他素有往来,他家既然有卖,那自然还是要去照顾老熟人的生意。   不知这陈家人与他不对付,是不是跟罗用从来没去陈氏盐行买过盐有关系?   不管这陈氏兄弟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们还想在离石县这地方上做买卖,罗用这个人,他们肯定是得罪不起的。   罗用这会儿还没说什么呢,城中的言论就都已经指向他们陈氏兄弟,罗用若是有心发难,届时情况怕就很难收场。   将那陈二郎送走之后,罗用看了看对方带来的那几样东西,对四娘五郎说道:“这些个物什,你二人便送去狗儿家中吧。”   “阿兄……”四娘一脸可惜的样子。   “阿兄看这几样东西不顺眼,你若是吃了,阿兄看你也不顺眼。”罗用说道。   “那便不吃了吧,我这就给狗儿家送去。”四娘一听,麻溜儿就从炕上下来了,套上兔皮袄子,拎着东西就出门去。   “阿兄我也去。”五郎那小子也感觉到气氛不太对,领着麦青豆粒儿,连忙也跟了上去。   罗用看着自家那两个小孩兔子似的窜出院子,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只那笑容中,依旧还有阴影。   唐律有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畜产自然是可以合法买卖,但合法并不代表人人都能接受,在当下社会,卖人虽合法,但一般人也是绝对不肯沾手,没点歹毒心肠,如何能挣得了这个钱?   ·   “阿兄方才可生气了。”出了院子,四娘回头问五郎道。   “定是生气了。”五郎小跑两步跟了上去,姐弟二人并肩走在村口那条土路上,这土路最近被雪水泡过,又被人踩得坑坑洼洼,这会儿上了冻,走在上头高一块矮一块。   “阿兄为何生气?”四娘闷闷道。   “我哪知,叫你去送东西你去便是,非要多说那一两句。”五郎学着二娘的模样道。   “我就是觉得可惜嘛,你看,这么大一包饴糖,还有这一大条猪肉……”   “馋死你得了。”   “你不馋?”   “不馋。”   “那你今晚别吃冻梨了,给我吃。”   “不行。”   “汪汪!”   ……   同一时间,离石县城,一群汉子风尘仆仆来到城中,城内官兵见他们这阵仗,二话不说就把人给围了,问他们是哪里人,因何来往此地。   来人便说他们是定胡县那边的人,前些时候,王姓人家丢了娃娃,听闻是被人略卖,过往商贾言其近日在离石县陈七手中,于是他们便寻将过来。   县丞担心这些人在城中闹事,便也不叫他们自己去找,而是着人将那陈七带了过来。   “你便是陈七!我儿可是在你手中?”那陈七一来,就被一七尺大汉拎着后脖子一顿吼。   “我……咳咳咳……”那陈七心中惶恐,买卖人口这么些年,缺德事没少干,这会儿一边假装咳嗽,一边就在心中细细思索,最近买来的那些人里头,有无与眼前这人容貌相近的,思来想去,却无半点头绪。   “你儿名何?”在场有那与陈家兄弟多有往来的小吏,这时候就问了。   “我儿王绍,这么高,长相黑瘦。”那壮汉说着,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番。   名叫王绍的黑瘦男孩?这么说,陈七立马就想起来了,可不就是前两天刚被那罗三郎买回去的臭小子嘛,横竖这事瞒是瞒不过去了,于是只好扯谎:   “那王绍我知,早前确实是在我这里。可我哪知他是被人略卖,那小子与我说,自己是定胡县人氏,不想被卖去远地,我这才将他买下,若换了寻常时候,那不知来历的人拉了小孩儿出来卖,我向来都是不敢买的……”   “我儿今在何处!”那壮汉却并不关心这些个,也没心情听他拉拉杂杂说那一大串。   “他前几日已被那西坡村的罗三郎买走。”陈七大声道。   要是换了别的人,县中官吏管到这里便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全由他两家自去分说,实在掰扯不清楚,到时候再上公府。   可那人是罗三郎,情况便有些不同,那可是他们离石县的财神爷,近日里县中商贾往来众多,地方财政也是节节攀升。那罗三郎家中并无大人,这一群莽汉呼啦啦杀过去,到时候万一再把人给伤着……于是只好安排几名差人与这几个定胡汉子同去。   王绍的父亲大名王当,另有一个诨号,叫王老大,自小便有侠义之风,身边也是聚集了一帮兄弟。   王家原本是大家族的部曲,后为主家所放,自此便脱了贱籍,定居于定胡县中,每日里四处找些零活来做,有时也到各村乡里去贩卖一些杂货,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十分珍稀眼前生活,却不曾想,一个错眼,他儿子竟又把自己给卖了。   也怪他这做人阿耶的没有用,挣不来钱粮,如若不然,她那孕中的婆姨摔了一跤,怎的就要闹到卖儿子的地步。   结果等他回来,婆姨已然流产,脸色蜡黄躺在床上,下面几个小的俱是一脸惶然。   风雪打在脸色,不一会儿整张脸便被冻得发木,王当抬起粗糙的大手在脸色胡乱抹了一把。   早前他听家里人说,长子将自身卖了,得来三百钱,刚刚那陈七却说自己是以一贯钱的价格卖与罗三郎,还说他自己半分钱没赚,从别人手里头买来就是这个价,王当一看他就是在说谎,但这罗三郎花了一贯钱买他儿子,总归是不会有错,一贯钱啊……   一行人顶风冒雪行到西坡村,天色早已黑透,罗家院中隐有灯光映出,一差人上前拍门。   “谁啊?”罗用这时候还在杂货铺这边算账。   “乃是公府差人。”门外有人回道。   “……”罗用皱了眉头,这大晚上的公府的官差来他这里做什么?脑海里不禁就开始放电影,放的全部都是某某员外某某官员蒙冤入狱的情景。   若真有那种事,负隅顽抗也是无用,不如先看看情况再说,于是他示意二娘她们别动,自己出去开了门。   “这么晚了,可是有事?”院门打开,罗用站在门口说话,并没有让人进去的意思。   有几个定胡来的汉子,这时候就想往里冲,被一同前来的几个差人硬拦住了:“这些人都是从定胡县来的,此人王当,便是那王绍之父。”   他们这边正在说着话,杂货铺里边,那一群小孩也都竖着耳朵正听呢,王绍那小子一听是他老子来了,一溜烟就从炕上下来,趿着鞋子冲到外面,哭得咩咩地:“阿耶!阿耶啊!”   回想之前那一番惊险遭遇,觉得自己真是受了老鼻子委屈了,这会子好容易见着亲爹,眼泪鼻涕登时就下来了。   那王当被自家儿子这么一哭,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转眼再看到他从屋里头跑出来……   “你手上拿的这个是甚?”王当问他儿子。   “芋、芋头。”王绍曰。   “这还吃上芋头了?”王当苦笑。   “吸……刚刚有人送了一篓子芋头过来,郎君说,这东西是南方来的,怕冻,吸,吃过晚饭以后没事做,就叫我们在炕头上煮来当零嘴。”   王当伸手在自家儿子脑门上搓了搓,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这一路火急火燎顶风冒雪地四处找人,恨不得跟人拼命,这小子倒好,窝在暖烘烘的炕头上煮芋头吃呢。 第59章 略卖   在这些人道明来意以后,罗用便将这一行人请到厅中,点上一盏油灯,又烧起了热炕。   这厅中的炕头也是够大,罗家那一大群兄弟姐妹平日里在这炕上吃饭,还觉得挺宽敞,这会儿来了这十多个大汉,从炕头到炕稍,排一排挤一挤,倒也坐得下。   从离石县到西坡村,步行也要五六个钟头,不用说,这些人这会儿肚子里头肯定是空的,罗用也不多问,径自淘洗了一些粟米在炕头上煮起。   “听他说了自家身世以后,我原本也是打算带他回去看看,只眼下实在是忙不开。”罗用说着,给这些人一人倒了一碗热水。   “早前听那陈七说,我儿如今在你这里,我这心就放下大半,三郎高义,我等在定胡县亦是有所耳闻。”那王当言道。   却也是个老实人,有什么说什么,当时那心就放下一半,于是他也就明说只放下一半。   “放下大半,那不是还有小半没放下来?还怕三郎苛待了他不成,我看他吃得好穿得好,在这儿过得好着呢。”果然,在场一个差人揪着这小辫儿,当即便开涮了。   这几个定胡县的人摆出这一番作态,不用说,定是想要将自家娃娃领回去了,那怎么行,他那娃娃可是罗三郎花了一贯钱买来的,还能让他们说带走就带走?   “王绍乃是被人略卖!”被那差人那一顿呛,与王当同来的一个年轻汉子,瓮声瓮气便来了一句。   “休要再提这个。”那王当连忙将人拦下,言道:“确是我等莽撞,给诸位添了这许多麻烦,我儿并非被人略卖。”   他家世代都为贱籍,好容易到他父亲那里,因救得了主家一命,求得主家将他们一家放了出来,如今老父已然过世,但老父当年的那些叮嘱,他亦是时刻记在心中,他王家的儿郎,无论如何不可再入贱籍。   可现如今,若是再咬紧了略卖一事,就怕再把罗用也给牵扯进来,他儿子这是遇着好人了,在罗家好吃好住的,自己如何还能恩将仇报。于是只好先行松口,过后再与罗用商议此事。   “何谓略卖?”见两边似是要起争执,罗用连忙打岔道,这可是在他家,一旦动起手来,摔的也是他家的东西。   “三郎未曾听闻此事?”那些差人在对罗用说话的时候,态度还是很和煦的。   “未曾。”罗用摇头道。   “此略卖一事……”横竖今晚也是回不去了,这屋里正暖,饭食一时也未能煮好,那几个差人便将这略卖一事,细细与罗用道来。   原来在人口买卖上,还分好几种情况,常见的就有:和卖、略卖和掠卖。   那和卖便是合法买卖了,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完成的合法交易,当然那其中也会有一些前提条件,比如说自愿卖身的人必须年满十岁,未满十岁的,就算自愿也算略卖。   略卖乃是非法,要被判刑的,绞刑流放打板子,看情况而定。罗用从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家里的大人将那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拉出去卖的,全部都是非法行为,自要被卖者自身不同意,家长也不能强卖,至于这一条律法是否真能落到实处,罗用持保留意见。   而那掠卖,便是强抢了。不管是略卖还是掠卖,买家若是知情不报的,也得跟着吃挂落。   罗用听了就有点懵,这个好像有点严重啊,于是强笑道:“那我没事吧?”   “哈哈哈,三郎自不必担心。”那差人见自己把罗用给吓住了,连忙安抚道:“此子是否属于略卖一条尚且不论,就算是略卖,三郎你并不知情,与你有何相干。”   言下之意,知情也得说不知情啊,这话罗用是听懂了的。   一想也是,就算律法对于买家也有相应的惩处规定,真正能落到实处的又有几条,毕竟买货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难道还能将上面那些个王侯将相全都拉下水?   “先前是某妄言,小儿王绍并非被人略卖。”这时候,那王当又郑重向在坐诸位差人拱手作揖道。   “想来应是一场误会。”罗用连忙也打圆场,这事若上了公堂,对他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再说这王绍卖身,是他本人自愿,家里也拿了钱财,他自身也已经满十岁,很难被判定为略卖。   王当此人,能在长子自卖后四处寻找,还能集结这一些弟兄在身边,着实也是难得。说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天底下的父母,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如此。   虽因他们所说略卖一事,让罗用这个买主的处境有些为难,心情也不太爽。   但是撇去那几分不爽之后,罗用认为这件事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机会,这些人虽行事鲁莽,却也是难得的仗义之士,好好经营,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一个助力,尤其是在安保方面。   陶釜飘出粥香,罗用又取了一些面粉出来和面,与那几个差人聊了聊最近他们县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又问王当等人定胡县那边的情况。   定胡县在离石县的西北面,西邻黄河,后世有名的碛口古镇,便在这时候的定胡县中。   黄河上游的商船行到碛口,就要下船走陆路,只因碛口往下的河段,河道高度落差太大,水流湍急,暗礁险滩众多,行船十分危险。   只是碛口古镇的兴起,却是清朝时候的事了,眼下这还是在唐朝,贞观八年十一月,罗用来这里这么久,也没有听人说起过碛口这个地名,想来要么就是没有,要么就是籍籍无名。   这时候的商业远不如后世发达,黄河水域的情况可能也与后世不同,不过定胡县人口能与离石县相当,大约也有占了这个地利的缘故。   那王当等人时常给人当脚夫,去过的地方也是不少,颇有些见闻,说起行商押货途中的那些个事情,就连那几位差人听着也觉新奇。   待那粟米粥煮熟了,那几个差人也没跟罗用客气,打过一声招呼,便各自从那陶釜之中打了热粥来吃,王当等人初时还有几分拘谨,后来聊着聊着,气氛热络起来,也就放开不少。   那些差人所说,大多都是县中旧案,罗用一边听故事,一边从那些故事里面汲取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法律知识。   经过这回这件事以后,罗用也意识懂法的重要性,他得多积累一些法律知识,免得将来一个不小心再踩坑里头,如果能弄来一本唐律疏议那就最好了。   弄不弄得来先且不论,一想到那诸多条文,罗用也觉头大,想想,好像是时候该送他家五郎去学堂了。   在罗用炝锅炸酱的时候,厅里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甭管是差人还是王当那几个弟兄,个个都是兴高采烈,跟过年一般。   喝过了粟米粥,吃完了炸酱面,罗用又一人给他们浸了一个冻梨,吃得众人肚皮滚圆心满意足,那几个差人原本因这大雪天赶路生出的不满,这时候也早已烟消云散。   这些人当天晚上就住在罗用弟子们修的那个院子里,罗用那二十多个弟子,这时候大半去了长安,还有小半都在自家做羊毛毡,于是这个院子一时便空了下来。   睡过一晚,第二日一早,那几名差役就着腐乳喝点粟米粥,一人又揣上两个煎饼,早早便回城去了。   在官府当差虽比寻常百姓要强一些,偶尔还能有点灰色收入,但他们这地方毕竟还是穷啊,整个县都穷得皮包骨头了,哪里还有多少油水。   也就最近才刚刚好了一些,但家资依旧不丰,谁家也不敢大手大脚地乱嚼乱用,有些个官差下班以后还要在家做竹链增加收入。   那罗三郎着实是个敞亮人,不仅叫他们兄弟几个吃饱吃好了,临走的时候怀里还能揣上一点。   这两个煎饼他们自身却是不舍得吃,家里头的娃娃都还馋着呢,这些年天下太平,家家户户都没少下崽。   这一边,罗用与王当对坐。   “我儿王绍……”王当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因他拿不出自家儿子那一贯钱的卖身钱。   “王绍你可以带回去,近日便可到官府去办文书。”罗用爽快道。   “如此怕是……”堂堂一个七尺壮汉,硬是把头垂到了胸前。   “那一贯铜钱你还是要给我的,一时若是不凑,写个借条亦可。”罗用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另还得写明还钱的期限。”   他也不想做冤大头,一贯钱目前对他家来说虽也在承受范围之内,但这冤大头的名声一旦传将出去,将来怕是打也打不住。   这一贯钱,对于王当来说,着实也是很为难的。他们给人当脚夫,就算是那最苦最累的活计,一日不过三五升粟米,又有妻儿要养,这一贯钱,就是一千个铜钱,他如何能拿得出?就算这罗三郎给他一年两年的期限,怕也不一定能够拿得出。   如今想来,也只能到草原上去碰碰运气了,近来羊绒价高,若是能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换些羊绒回来,许是能……只那草原凶险,他若丢了性命,家中妻儿从此便也没了活路。   “可是有难处?”罗用又问。   见那王当实在不像是能够拿得出钱的模样,罗用于是就提出了一个对方可以做到的条件。   “说到难处,刚好我也有一难处。”罗用说道:“早前我与人订了几万株树苗,约好清明前后交货,你若能在清明前帮我挖好那些种树的泥坑,那一贯钱便免了。”   “总共多少地,要挖多少坑?”一听只要帮挖坑就可以不用给铜钱,王当立马来了精神,只要还有其他法子,他是半点都不想去草原的。   “坡地二百亩,每亩要挖三百坑,每坑深三尺。”罗用说道。   “一言为定!”王当拍案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你不是说要撇去心中不爽?   罗三郎:已经撇去。   作者:你当我傻啊?   罗三郎:是啊。 第60章 定胡人   二百亩地,六万个坑,每坑要有三尺深,这样大的工程,却也不是王当一人能够完成。   “这次着实是我带累了众位弟兄!”面对自家那些弟兄,王当也是十分惭愧。   别看他们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口喊略卖出来找人,其实心里也是虚的,但凡能出得起那些钱买人的,又有几个是好得罪的,一个弄得不好,王当和他这一帮兄弟都得搭进去。   回想前两年,他们一众兄弟因时常给人做脚夫,跑了不少地方,自以为见过世面,也学人贩了物什出去卖,结果遇着那强买的,双方起了争执,引来了官差,被人捉将起来。   最后那些强买的没事,当地官员却判王当等人闹事,罚他们充苦役,在那个县修了大半年的道路,得亏他们兄弟几人齐心,抱团抱得紧,不然都别想全须全尾地从那鬼地方脱身出来。   “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等既以兄弟相称,自当相互扶持。”   这些人里头,就以王当身手最好,为人也最是仗义,这群汉子向来都以他马首是瞻,如今他家遭了难,岂有不相帮的道理。   “若能等到开春以后,那样的坑,我一个人,一天就能挖一百个。”其中一个汉子拍着胸脯说道。   “现如今泥土都还冻着,却是不好挖,不若等到开春以后,再叫几个弟兄过来帮忙,凑足二十个人,一个月便也能挖出来。”说这话的,不用说便是他们这伙人里面的智囊团了。   “既如此,待我与那罗三郎进城去办好了文书,我等便先回定胡县去吧,待到来年开春,再过来挖坑。”以王当此人的号召力,仅仅只是挖一个月土坑的事,找那二十个人还是不难的,因他向来行侠仗义,左右邻里许多人都欠着他的人情呢。   只是他这一回去吧,王绍那小子是带回去呢,还是先押在这边呢?带回去吧,钱还没还,人就先跑了,显得也不太厚道,押在这边吧,瞧那小子好吃好喝那样儿,也是有点过意不去。   话说那罗三郎哪里是买的仆役,哪有人将买回来的奴仆跟自家兄弟一起养的,他们一家人吃的什么,那王绍彭二就跟着吃什么,不过就是做点活计,这年头谁人不需做活,罗家人自身也是要做活的。   王当也非是不知好歹之人,昨儿个那几位差人跟他们一起来往西坡村,罗三郎那一番好吃好喝地招待,好歹将那几位官差伺候高兴了,第二天只管回城去禀报,并未提要捉拿他们的话头。   如若不然,一个诬告的帽子扣下来,他们这一行人就没得什么好果子吃。   “王大,我观此地村民,每日里做豆腐卖豆腐的,好像是有些忙不过来,不若我等就留在此处,跟他们挣些跑腿的钱。”刚刚那智囊团又说了。   “你是说……”王当目前家中也是十分困难的,前些日子刚从外边回来,挣得那些许钱粮,原本还以为过冬无虞,哪曾想他婆姨却小产了,那点钱还不够给她买药,哪里还有剩余。   “他们这些人又要做豆腐,又要运货到离石县城,路上来回,把做豆腐的功夫都给耽误了,听闻近来那离石县中又有其他营生可做,贩夫走卒也是少了,不若我等便留在此处,帮村人运货到城中,抑或是贩些物什到乡下售卖。”那人说道。   “你是说,我等便在这个院子住下了?”王当伸手抹了一把自家那张粗糙黑红的大脸。他这兄弟什么都好,为人也是很仗义的,就是这算盘打得着实也太精细了些。   本以为就此丢了的儿子找着了,好吃好住在罗家待着,那罗三郎又许他以工代钱,王当这都已经觉得自己欠了对方老大恩情了,自家这兄弟倒好,这是要赖上人家啊?   “王大若是豁不开脸面,不若便由我去与他说吧。”那个中等个头留着一撮山羊胡的智囊团说道。   “还是我去说吧。”王当摆手。   他这弟兄说得有理,他们定胡县虽是挨着黄河,时常有那商贾往来,当地不少青壮都给人做脚夫挣钱,一日也不过三五升粟米,若有主家一天肯给个两三文钱,就算是顶大方的了。   近来他在定胡县那边,也曾听闻离石这边的钱粮好挣,但因为先前吃过一回人生地不熟的亏,一时便也没有过来,这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处一看,果然是个好地方,单看这西坡村,家家户户炊烟不断,不时还有那牛车马车往来村中,一派昌盛富庶景象。   只是这事要如何向那罗三郎开口,却着实是叫王当犯了难。   这一日下午,罗用就总见那王当在自家院子周围晃荡,又是帮忙劈柴又是帮忙挑水的,有驴车不使,非要用肩膀一担一担给他挑回来,就连四娘她们拌个鸡食,他也要在旁边帮个忙。   闹到后来,罗用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心想这丫该不会是人贩子吧?故意弄个小孩卖到别人家里头,再趁机接触这个人家……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问这个话的时候,罗用的语气是相当不好的。   “那个……”王老大好一通吱吱唔唔,终是硬着头皮把话给说了。   “那院子暂时可以给你们住,我那些弟子,约莫开春就会回来,届时你们要把地方腾出来。”听对方说明了意图,罗用也是放心不少,想想那院子这会儿空着也是空着,他们要住便住吧,只是:“没事不要总往这边院子来,我阿姊还未嫁人。”   罗用终究还是防着这些人,心想过两天进城,还得让许二郎他们帮忙打听一二,王当此人既能聚集这一帮弟兄在身旁,想来在定胡县那边应也有些名气,不会太难打听。   事情说定以后,王当和他那一众弟兄就在村子里拉起活来了,他们帮村人运货到城中,一车货只要四文钱,那推车还是在村里现买的二手货。   几个青壮答应帮一户人家推三天石磨,然后那家人就把自家那辆已经有些年头的独轮车给了他们。   现如今西坡村的人也都挣得了一些钱粮,健牛一时还买不起,买个驴子倒不算什么大问题,横竖是要淘汰下来的车子,能换得三天工倒也划算。   说到驴子,一时也难寻着那合适的,尤其今年冬天,离石县中来了不少长安贵人,牲口价格又涨了不少。这会儿村人都盼着来年开春的时候,那赵琛能再赶一群驴子过来,罗三郎可是说了,赵琛明年开春应是还要送羊毛过来的。   近三个时辰的路程,一来一回就是六个时辰,一车货只需四文钱,不少村人也是心动的,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存得了一些钱粮,村人们也不像从前那般硬熬了,那四文钱,多烤些冻豆腐干也就出来了,人也能轻省不少。只还不太信得过这些外来的,一时都比较犹豫。   头一个吃螃蟹的便是那双儿家,双儿娘也是好笑,听闻那王当的儿子现如今就在罗家院子里,特特还跑过来叮嘱四娘她们,叫她们这一天定要看紧了那王绍,别叫他给跑了。   于是就这样,双儿爹娘往那独轮车上装了一大车货,原本还当心对方嫌多,哪知那些个定胡人却半点不见怪,还叫他们尽管装,前边有人拉车呢,后边推车的人看不着路也是无妨。   那两人推拉着车子出村的时候,还有不少人跑出来看热闹,村里的小孩子更是跟了一路,一直跟到村口,才被罗用给赶了回去,最近被这些个事情给闹得,他也是有点神经过敏,他们村的小孩都是半放养状态,要下手那可太容易了。   又几日,许二郎等人也打听到了定胡县那边的消息,说现今在他们离石的这个王当,确实就是定胡的王老大没错,近日王当与他那一众弟兄行走于离石县城,也有往来于两地的商贾认出他几人。   另外那王当的婆姨早前确实是小产了,他家长子自卖,这些事在定胡县当地都有传闻。至于对王当此人的评价,大抵都是好的,不外乎就是说他为人仗义,偶尔掺杂几个差评,就说他是莽夫云云。   把这王当的来路打听清楚之后,罗用总算也能松一松神经,不用再跟个老母鸡似的,成日里盯着自家那些小孩。   话说那些定胡汉子的买卖做得还真不错,没几日功夫,就在西坡村打开了市场,原本那一辆车也变两辆,又变三辆。   只因他们实在很能吃苦,帮人运货从来没有嫌多嫌重的,小风小雪的日子都是照常出工,若有些客户实在要得急,天气恶劣的日子他们也肯送,只多给几文钱便可。   送出去多少货,收回来多少钱,都是有数的,刚开始的时候村人还怕被他们昧了钱去,合作几次之后,慢慢就放下心来,这些汉子的人品确实也是没得说。   贞观八年十二月初,这一日傍晚,又有数名定胡人顶风冒雪地来到离石县,县中差役见他们那衣着也不像商贾,便上前去问了一问,对方便说自己是定胡县人氏,要去西坡村找王当。   “原是来找王老大,那西坡村离这里也有近三个时辰的路程,这时候过去怕是有些晚了,不若去那许二郎家中问问吧。”有一个年轻的差役对他们说道。   这差役平日里也有在家做竹链,前些日子王当他们上山砍柴的时候,见着石竹子,便拣大的砍了几株拿到城里来卖,这差役要买,他便半卖半送了,毕竟自家那些弟兄每日里往来于离石县中,和这些差役把关系搞好一些总没什么坏处。   “那许二郎是何人?”一个汉子问道。   “嘶……那许二郎啊,他乃是罗三郎弟子,你们王老大如今便住在那西坡村罗三郎的屋子里。”那差役抠了抠自家下巴那几根绒毛,把这其中的关系给他们理了理。   要说那王当与许家的关系,自然就绕不过罗用了。自从王当等人在西坡村落脚之后,罗用也就很少进城,他自己这边做出来多少货,都让王当直接带到城中许二郎那里,再由许二郎直接出货。   需要染色的羊毛也让他们带进城,染色所费铜钱,直接从许二郎那边出,最近他手里头收了不少货款,等什么时候天气好了,罗用抽空再进城去,师徒二人慢慢计算便是。   罗用那点东西,王当等人却是从未跟他收过钱的,不时还要过去问一声,有没有东西要带到城里去,或者是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他们现如今住的那个院子,虽说是罗用那些弟子所建,到底也是罗用发话,他们才能住得进来,一分钱粮都没花费,纯粹白住,帮忙捎带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这常来常往的,王当与他那一众弟兄,倒是和许家走得越来越近起来。   再说那一行人去到许家院子,果然受到了家主人的热情招待,原本就显狭窄的小院,硬是腾出两间屋子给他们住,那火炕烧得暖烘烘的,又煮了饭食招待,粟米麦粉,皆是细粮。   餐风露宿数日,好容易到了离石县,心情也是十分忐忑,来到这素不相识的人家,没想到竟能受到如此厚待,当场有些人便红了眼眶。他们定胡人最能吃苦,吃惯了那风雪与黄河水,如今竟叫这一份热食给烫得落下泪来。   “我看你这身子也是不好,如何还能在风雪里蹚?”许家大嫂从灶膛里扒拉了几块未烧尽的木炭出来,装到一个竹编的小暖炉里,递给那面色蜡黄的妇人:“你用它捂一捂肚子吧。”   “哪里用得了这个,这炕头上便暖得很。”那妇人左边一个女娃,右边一个男娃,两个娃娃倒是养得不赖,她与王当都是正经能吃苦能做活的人,若不是前两年王当被人抓去充了苦役,今年自己又跌这一跤,日子应也过得不错,奈何这倒霉事一件赶着一件。   “你们怎的运了那么多红枣过来?”许家大嫂这时候也在炕沿坐了下来,刚刚这些人也给他们家抓了不少枣子,她看着,那几个破布口袋里头,好像都是装的枣子。   “我当家托人捎了铜钱回去,叫他那几个弟兄收些枣子过来,言是恩公家做糕要用,离石这边的枣子贵。”那王大嫂说道。   “你们定胡那边的枣子价钱几何?”许大嫂好奇道。   “秋里山上的枣子刚下来的时候,一斗枣子只与一斗豆子同价,捡好的买回家来晒干,放到眼下这个时候,便与粟米同价。”那王大嫂笑着说道。   “当真?”许家大嫂睁大了眼睛:“在离石这里,像这种晒好的枣子,再如何也是要与麦子同价。”   “我当家便说你们这里的枣子贵。”王大嫂道。   “只那定胡的枣子虽便宜,特特过去运一车枣子过来卖,却也不一定能挣多少,像你们这般顺路带些过来,那就划算了。”许家大嫂细想想,又道。   “若是能从离石这边运了东西过去卖,回来的时候再带些枣子,那也是划算的。”王大嫂也说。   两个素昧平生的妇人,坐在火炕上聊得十分投机,从枣子聊到粮食,又从粮食聊到这城里头的营生。   对于许家这种忙碌殷实的生活,王大嫂是很羡慕的,言及自家那边,便道:“像我当家那样的,常与人做脚夫,只那脚夫的活计,也不是常常都有,若是天气不好,往来商贾少了,活计也就很少,我当家还算好的,身强体壮,又有一众弟兄帮衬……” 第61章 西坡村东坡肉   王当媳妇带来的那些红枣,罗用却也不肯白拿了他们的,用方斗量过这些枣子的数量,又从家中取了相应的粟米交与他。   这么远的路途,能帮他带枣子过来也是有心,如何还能让他们自己出钱,又不是什么殷实富裕的人家,那些定胡汉子们挣的也都是辛苦钱。   那王当媳妇是个做活爽利的,刚来西坡村没两天,就把那院里院外都收拾过一番。   来往于罗家院子那边,见罗家兄妹几个穿得虽也保暖,只那身上的衣物看着终还是马虎了些。里头穿的那个羊绒毛衣裤,不用说她也能看出来是好物,外边穿的那可就杂了。   四娘她们在屋子里的时候,就在羊毛衣外头再套两三层新旧大小不一的交领短褐,要出屋子的时候再把羊皮袄子套上,那彭二要出屋做活,也叫她穿那个兔皮袄。   最让王当媳妇看不过眼的,还是那几双松松垮垮灰扑扑的布鞋子,平日里见四娘五郎他们甩着脚丫在村子里跑,那鞋子又旧又破的,跑几步鞋子掉了只好又折回去捡,看着哪里像是殷实人家的娃子。   那鞋子里头穿着的袜子也是好物,虽是没染色,到底也是羊绒的,那样的袜子王绍也有一双,道是郎君给的,用手摸一摸,着实是又软又暖,难怪那些个长安来的贵人都争着要买。   “二娘,你若有那破旧不要的衣裳,便拿些与我,我帮你们做几双鞋子。”这一日,王当媳妇做完那边院子里的活计,便来罗家院子这边,帮他兄妹几人一起扫了院子里的积雪,复又如此说道。   “怎好再劳烦阿贺。”二娘推辞。   时人对于女子的称呼,除了某某娘,阿某也是比较常见的形式,这王当媳妇姓贺,人皆称其阿贺,只那些与王当拜过把子的,便要喊她一声嫂子。   “有甚劳烦,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王当媳妇笑道。   “那我便去拿些旧衣,阿贺若是得空便做几下,不得空便先放着。”罗二娘也知这王当媳妇是个善针线的,他家那几个娃娃穿得虽不多好,却也收拾得十分齐整,不像他们罗家这般马虎。   王当媳妇拿了旧衣,便回那边院子去了,倒不是她不爱在罗家院子闲坐,只是罗家这几个兄妹,一天要吃三四顿。   在她看来,那一天到晚都不带停歇的,吃完早饭吃午饭,吃完午饭吃晚饭,吃过了晚饭常常还要再弄一顿宵夜,王当媳妇每回过去他们那边,生怕又遇着他们吃饭的时候。就连王绍都不怎么叫他往罗家院子跑了,文书都已办好,如今王绍已不再是罗家仆从,怎好整日里还在他家吃饭。   拿着那几件旧衣回到院中,进了自家暂住的屋子,见她那长子正教两个弟妹数数,他在罗家那几天,也跟那罗三郎学得了一些,学得虽还不精,磕磕巴巴,勉强也能数到一百。   几个孩子都在炕稍待着,炕头那里,烤着一溜儿布鞋子布袜子,那都是王当与他那些兄弟的鞋子,自打王当媳妇来了以后,他们就都能穿上干燥暖脚的鞋子了。   自打进入十二月以来,天气愈发寒冷,到处都上了冻,路面倒是不怎么泥泞了,只是踩在雪地上行走的时间长了,鞋子依旧会湿。   这些天,王当媳妇叫他们出门的时候都多带一副鞋袜,走到城里湿了脚,便把那湿鞋湿袜除了,换上干的穿,等回来西坡村这边,那两副鞋袜便都交给王当媳妇,她第二天便拿去水井那边,撒些草木灰锤锤打打洗干净了,再拿回家放在炕头上烘烤,一天时间也就干得透透的。   将炕头上那些鞋袜理了理,又将旁边正孵着的几个鸡蛋翻了翻,王当媳妇抹抹手,拿了工具出来,坐在炕上开始裁鞋底。   那火炕孵鸡仔的法子,还是跟四娘五郎他们学来的,喂鸡的饲料他们这边也有。前些天她当家的帮人清理了两个猪圈,那家人就给他一斗豆渣作为工钱,后来也有其他村人喊他们帮忙清猪圈的,也都是按两个猪圈一斗豆渣的价钱。   就这点子活计,竟就舍得给一斗豆渣,对于从小就穷惯了的王家媳妇来说,这地方简直都要富得流油了。所以虽说他们只能在这个院子住到来年开春,她却也是不准备走的,到时候这个院子若是不能再住了,便另寻一个地方。虽是身在异乡,但是待在富裕地方,日子总是要好过些。   他们这些人的到来,也给西坡村带来许多便利。   罗用现在也请他们们帮忙清理猪圈,他家那么多个猪圈,清理一回,王当他们原也只肯收一斗豆渣,罗用实在没那么大的脸,当面争不过,只好过后再叫五郎给他们补了半升酱油过去。   这回这批酱油是赶上了时节的,春里做的酱块,下缸以后,又在缸里酵了大半年,那些大缸就搁在罗家后院,每天早上搅一遍,然后再晒上一整天,夜里怕淋了露水,就要把缸口盖上。罗用从那制陶坊订做了一批盖子,那些盖子盖在缸上,就像是一个个倒扣的大碟子,就算是下雨天也不怕雨水流入酱缸。   村子里的人要吃酱油大酱腐乳等物,就从自家拿了豆渣到罗家院子去换,因只是一些自家用不完的豆渣,换起来并不觉得可惜。   罗用现在每天也能挣不少豆渣,每日里煮猪食拌鸡食,就先用当日收来的鲜豆渣,用不完的再掰成小块放在炕头上烘干了收起来。   待到开春以后,村人又要忙田里的活计,再加上天气变热豆腐不好储存,那时候家家户户做豆腐都少,又要喂鸡又要喂猪的,也就没什么多余的豆渣拿来罗用这里换东西,到时候罗用再把自家仓库里屯着的那些干豆渣拿出来喂猪喂鸡。   因那六万株杜仲苗的货款带来的压力,罗用最近过日子也是比较仔细,每日里除了干活就是算账,也不怎么从城里买肉吃了。   只不管他怎么算来算去,这钱依旧是不够,除开那批树苗的货款,他还得买牛呢,开春前若是买不来健牛,明年的春耕又该如何进行?   王当的那个山羊胡子智囊团,得知罗用最近在为钱财发愁,就给他出了个主意:“郎君既是无钱,不若先把这些猪杀了卖钱,换得了现钱,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你说得有道理啊。”理是这个理,只是自家那些猪正是长个头的时候,这时候杀了,罗用不舍得啊。   “此时若要宰杀,便先拣那些骨架小、长得圆润的先行宰杀。”对方又道。   “那你说,先选哪一头合适?”不舍归不舍,但这事到临头,总该有个决断,这人看着就是个能琢磨的,于是罗用便问了问他的意见。   “便选这一头吧。”对方像是早就已经想好了一般,伸手就指了指他们身旁的一个猪圈。   那一头猪果然长得滚圆,细观之下,罗用也觉得这头猪的骨架比其他猪小了一点,于是便也决定从它开始。   “陽大郎可是会杀猪?”罗用见这山羊胡子把他家这些猪咂摸得这般清楚,便猜他可能是有意想揽了这杀猪的生意。   这山羊胡子面皮比那王当厚,为人也比较精明,不过听说对自家弟兄也是很仗义的,在那一群人里头,就是军师一样的人物。   “自是会的。”对方见罗用问道了点子上,便笑嘻嘻回道。   “怎么算工价嘛?”罗用也不是个面皮薄的。   “从头到尾收拾妥当,给三升下水作工钱便好。”这工价自然也是他先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行。”罗用很爽快就点了头,杀猪对他来说是一件麻烦事,若是请村人过来帮忙,分出去的东西必定更多。   那陽大郎今日没有出工,接下这个活计,当即便将那头猪赶到自家住着的那个院子,喊王当媳妇帮他备些滚水,然后便自顾自在院子里忙活了起来,王绍跑出来说要帮忙,也被他给打发了回去,小孩子最好还是不要见血光。   这陽大郎是个鳏夫,他那婆姨当年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他对王绍向来不错,早前听闻这小子把自己给卖了,二话不说就和王当一起出来找人。   那边陽大郎在正忙着杀猪,这边罗用依旧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等对方把那头猪收拾好了,挑着担子给他送过来,在外头院子里喊一嗓子,罗用便连忙跑出来验货。   “你看看,这猪收拾得可妥当?”那陽大郎笑嘻嘻道。   “妥当妥当。”罗用略略验了一下,活儿做得挺仔细,猪毛刮得很干净,下水也都收拾好了。   猪杀完了,自然就到了要给工钱的时候了,罗用从自家杂货铺拿了米升出来,先是往里面放了一个腰子,又放了一截大肠,凑够了一升,复又问他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嘿嘿。”陽大郎那两只眼睛直往猪尾巴上面看。   “行。”罗用笑了笑,又把猪尾巴给了他,然后又在猪臀上给他割了小孩巴掌大的一块半肥瘦:“怕是还不够三升,再拿些猪血凑数吧。”   “够了够了!”陽大郎连忙道,他是没想到,这罗三郎竟然还能割这么一块好肉给他。   “拿一些吧,这猪血和咸菜一起煮也是不错。”杀一头猪也是不易,罗用觉得那点东西还是少了点,他们那个院子可也有不少人呢,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   “够了够了,那些个猪血你若吃不完,我便帮你到村里去喊一声,叫他们拿豆渣过来换。”陽大郎帮罗用把东西归置好,挑着箩筐扁担便出了罗家院子,筐里还放着他这一次杀猪得来的工钱,杀一次猪能得这些个东西,可比帮人送货轻松多了。   “那可劳烦了。”罗用在后头喊道。这么多猪血,他们自家确实吃不完。   “不劳烦不劳烦。”   陽大郎现在也是看出来了,这西坡村的人就是用豆渣换东西的时候最大方。   回到那边院中,将这次杀猪得来的酬劳给了王当媳妇,他自己便到村里转悠去了,他们这一帮弟兄现在都是在一口大锅里吃饭,王当媳妇就是掌勺的。   待那陽大郎出了院子,罗用这时候才细细查看自家这头猪,只见那肥膘也有二指厚,因天气寒冷,只这会子功夫,那肥肉便冻成了奶白色,与那瘦肉之间,红白相映,好不诱人,一看就是上好的土猪肉,细闻,也并无多少腥臊之味。   在二十一世纪做那货郎行当的时候,他也见过各式各样不少猪肉,像这样的土猪肉,也只是在某农户家中借住的时候见过一回,跟那主人家买了一点,自己留着尝尝鲜,拿去卖却是不舍得的。   罗用拿菜刀割了一块肋条五花肉下来,拿到灶房,切成小方块,和姜片一起放在凉水里浸了小半个时辰,复又在滚水里焯过,然后将其与生姜葱头浊酒酱油食盐一并放入陶釜之中,小火慢慢煨着,因那浊酒本身就有甜味,所以他就没再放糖。   做这东坡肉,就是要多放酒少放水,小火慢煨,煨够了一二个时辰,香味那就很浓了。   有那几个得了家里大人吩咐,拿着豆渣过来换猪血的小孩,一闻着这个味儿便走不动道了。   “怎的,想吃啊?”见那几个丫头小子们在灶房外头探头探脑,罗用笑问道。   “想吃!”那还用说啊。   “想吃的话,叫你耶娘拿十文钱过来。”罗用这时候正给那一锅东坡肉分装,用的就是自家装腐乳的那种陶罐,一罐只装五粒方肉,另浇上小半勺浓汤,放凉后了再封上油纸,扎上细绳。   这样一罐子东坡肉,他就要卖十文钱,那针对的自然就不能是村里的市场,而是县城那些个商贾贵人。   明日先让王当等人帮他把这一批东坡肉送去许二郎那里,让他给那些个杜仲苗供货方各送一份过去,先做个宣传试试,如若可行,这买卖应也能叫他挣些钱粮回来。   ·   也就那一两日的功夫,这东坡肉的名声便在离石县传开了,一说到西坡村东坡肉,甭管吃没吃过,个个都是交口称赞。   有那手快的,着自家奴仆去西坡村抢来一罐子东坡肉,在那酒肆中与众位友人分享,将那肉罐子放在炭火上慢慢烘着,待到烘得罐中肉香从那扎着油纸的灌口边沿飘将出来,便可开罐分食。   那罗三郎对这养猪烹肉之事着实独到,他家这东坡肉,吃着着实美味,肉质甘甜软糯,肥而不腻。那些个不喜猪肉、言其腥臊的,在吃过这个东坡肉之后,也都争着抢着帮那罗三郎打广告。   至于这明明是西坡村的东西,为何却要叫东坡肉,那便无人知晓。   又几日,那长安城的杜七郎因被家中那几个堂表兄弟弄得心烦,思来想去,别个地方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于是又打马跑来离石县。   这日下晌,杜惜与他那仆从谢奎刚刚进得离石县,便听闻有人喊他杜七郎,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生面孔,心道真是到了哪儿都有那些个爱跟他攀交情的,作为一个风流人物的烦恼便在于此。   “七郎莫非不记得我了?”那人拱手笑道。举手投足之间,倒也是颇有一些风流气度。   “……”这声音听着耳熟啊,杜七郎定睛一看,登时便哈哈大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是阎六郎,怎的月余不见,你竟丰腴如斯?” 第62章 一碗肉掀起风波   时人的烹饪手法着实简陋,不是蒸和煮,就是烤,若想吃点口味重的,那就多放盐,咸菜盐豆子,葱姜蒜韭可劲儿放。   不过想一想,罗用好歹还是穿在了大唐朝,还是在历史底蕴深厚的河东道,至少他们这里还有葱姜蒜韭,醋和米酒都还常见,眼下的盐价也不很贵,社会也很有秩序。若是穿到那落后的蛮荒之地,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因为这里的人吃得都比较糙,所以罗用的这个东坡肉,一时便很有市场,那Q弹软糯的口感,那浓郁芬芳的肉香,东坡肉这一道菜,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在离石县中风靡起来。   那些个自以为吃过不少人间美食的长安贵人,这回也算是开了眼界了,来自十一世纪的烹饪技术,对于七世纪的人来说自然还是先进的。   罗用之所以选东坡肉这道菜,还是因为它用料简单,成本较低,不需去买那些个价格高昂的香辛料,猪肉酱油葱姜蒜都是自家所产,只需再买些食盐浊酒便能做出。   就好像罗三郎这几日总跟自家兄弟姐妹说的那句话:控制成本才能保证利润啊。   “三郎,这会不会太少了些?”罗二娘看着坛子里那几粒方肉,心里总觉没底儿。   肉食虽贵,但是像这样的猪肉,再怎么着,用三五升粟米也能换来一斤,这么小小的几块方肉,怕是连半斤都没到,就算再加上酒酱柴禾,成本也不过两文钱,就是这么一点东西,竟就能卖得了十文钱,二娘觉得还是多放一两块肉好些。   “不少了,今儿个这肉都算是切得大块的。”罗用说着,往那些坛子上面盖油纸。   “……”二娘不语。   “阿姊,家里的猪就剩下那几头了,这钱再赚又能赚得了多少,春里那几万株树苗钱可还没着落呢。”罗用叹这七世纪的百姓真是太实在。   “买来的猪肉做不了?”一说起这个事,二娘也很是忧心,他家三郎什么都好,就是这手笔也太大了一些,挥手就是六万株树苗,还要从长安以南运过来。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大事,也是被这个压力给压得,二娘最近真是卯足了劲织毛衣,时不常还要去催一催村里头那些个小姑娘,羊绒本就不多,纺成线以后都被罗用拿去染好了颜色放在家中,按她们现在这个速度,估计要不了多久,家里的羊绒线就要见底了。   “倒也做得,只是腥膻之气重些,又无甚油水。”这时候的猪肉较瘦,也没有阉割,大多都还是喂的生食,肉味自是不如罗用家养的这几头鲜美。   “待到这几头杀完了,再去小河村看看。”二娘想了想说道。罗家最早与人合作养殖的那一批猪崽,就在小河村。   罗家姐弟几人给那些罐子都扎上了彩色细麻线,然后罗用便对彭二说道:“明日起,这东坡肉便由你来做吧。”   “好。”彭二没想到罗用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做,惊讶之余,连忙答应下来。   “饭食依旧由四娘她们张罗,你只管养猪做肉便好。”罗用又明确了一下分工。   “我若得空,也能与四娘相帮。”彭二言道。   “相帮是好事,四娘她们若是得空,也叫她们帮你剥葱。”这倒不是罗用有心想要优待彭二,主要还是为了自家那几个小的,不想叫她们养成那习惯了被人伺候、自觉高人一等的骄横习性。   “阿兄,我定会好好做饭。”四娘那丫头拍胸脯保证。   “如此,往后这家中饭食,便要劳烦四娘了。”罗用玩笑道。   “嗯!”四娘顿觉自身责任重大。   “阿兄,还有我呐,我做什么?”五郎扯着罗用的衣袍问道。   “你便负责拌鸡食。”罗用也给他分了工。   “阿兄,我呐啊呐?”六郎七娘也跟着闹腾。   “你俩负责捡鸡蛋,还要给阿兄阿姊帮忙。”罗三郎开始哄小孩。   “汪汪!”   “你俩负责看家。”   “五对呢?阿兄,还有五对!”   “五对负责拉车拉磨。”   “……”   话说罗家院子日日都在煮那东坡肉,整个院子仿佛都在散发着浓郁的肉香,馋得村里的小孩整日地在那四周打转,就连大人们在经过村口那一段路的时候,都要狠吸两口肉香解馋。   十文钱,就那几块子方肉,就算是如今靠着卖豆腐已然挣得了一些钱粮,村人依旧是不舍得吃的,就连那林家的林春秋跟他耶娘闹腾了许久,终也没能要来一坛肉解馋,最后只得央到了林五郎那里,林五郎哪里好意思跟罗用开这个口,他自己又无那十文钱,被自家兄弟缠磨得没办法,只好与罗大娘说了一嘴。   这一日,罗大娘便对林家老两口言道:“六郎要吃东坡肉,我便从家中割些羊肉与三郎换些东坡肉回来,可好?”   那林母最近也是被林春秋给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听大娘这一说,于是便也答应下来,只是在罗大娘提着肉出院子的时候,她便用眼睛去瞄,见她手里头拎着的那块羊肉,应是不值十文钱那么多,心中这才舒坦了。   罗用听大娘说了这个事,便收下那块羊肉,再用粗陶大碗装了满满一大碗的半肥瘦叫她拿过去。   那些个长安人着实也是会吃,虽不知正宗的东坡肉就是要用五花肉,但是尝过几回以后,便也都说用那五花肉做的最好吃。   罗用这自家杀的整猪,哪里还能尽是五花肉,于是常常也用那半肥瘦去煮东坡肉。那些个会吃的,打开罐子一看,若发现又是那半肥瘦,便要叹一声运气不好。   时日久了,这些人渐渐也就摸出规律来了,通常罗用若是刚杀过一头猪,那煮出来的便都是五花肉,后面几天那就不好说,只不管是五花肉还是半肥瘦还是东坡肘子,罗家每日里做出来多少卖多少,还从未有过卖不完的时候。   再说林家这边,见罗大娘抱回来那么大一碗东坡肉,林父林母俱都吃了一惊,再一想,心里就觉着有些不对味儿了,那罗三郎莫非是在给他们脸子看不成?   没错,罗用这就是在给她们脸色看呢。若是那敞亮人家,自家要吃东坡肉,甭管是叫五郎还是家里的谁拿着钱过来买便是,若只那一回两回的,他也不能真挣林家这点钱。   他们竟是叫罗大娘拿了羊肉过来换,看那羊肉也不很多,若换了那斤斤计较的娘家人,罗大娘夹在中间得多难做?不是要吃东坡肉吗,给你们一大碗,叫你们吃个够。   林家那几个兄弟里头,也就五郎为人实诚木讷一些,林大郎林二郎那可都精明着呢,这事他们还有什么琢磨不透的,当即,那林大郎便提了一篮子菜蔬并豆腐豆干过来,嘴里直说:“不过是春秋那小子嘴馋,你随便给他一点尝尝味儿便好,怎的还叫大娘端那一大碗过去。”   “不过就是一碗肉,也非什么稀罕物,大郎怎的这般见外。”不管心里面怎么不满,与这林家人当面,罗用总还是笑嘻嘻的。   这篮子菜蔬豆腐他便收下了,罗家没有地窖,现如今家里也不做豆腐,想吃这些个东西,都得从家里拿了东西出去与人换,想这新鲜菜蔬,全村也只有他们林家有那样大那样好的地窖,在眼下这时节也算是难得。   到底还是姻亲,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态度摆出来了,对方也明白了就好了,倒也没必要把关系闹得太僵。   只罗用这边虽已风平浪静,林家那边的风雨却才刚刚开始酝酿。   这回这个事,林大郎林二郎那两房,都嫌那林春秋给他们丢人,老两口平日里也都不是糊涂的,怎的一遇到自家六郎那点子事,竟就半点脑子也无。   这天晌午,大娘她们几个妯娌依旧是纺麻织布,林家兄弟几个依旧在院子里做豆腐。   做着做着,那林大郎便问正在廊下闲坐躲懒的林春秋:“怎的阿兄几个都在干活,就你在那边闲坐,莫非只你是这家中郎君,我等便是那奴仆贱役不成?”   这话委实说得很重,屋里头那老两口听了,登时就变了脸色。   不知从哪一日起,家中长子竟已对六郎不满自此,而他二人却还恍若未觉。 第63章 办法【修】   “兄长若是累了,自行休息便是,怎的竟来寻我的不自在?”林春秋那小子哪里又是个肯吃亏的主,面对自家长兄也是半点不惧,他们家向来都是林父林母说了算,只要林父林母给他撑腰,别儿个他反正是不怕。   这话让人听着着实不是滋味,庄户人家哪里有累了就能休息的,再苦再累,该做的活总是要做。被他这么一说,林大郎等人这般辛辛苦苦做豆腐卖豆腐,好像还是他们自己犯贱一般。   “你说甚?”林大郎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被他这么一说,伸手往他胸前的衣服一抓,拖过来就要打。   “阿耶阿娘快来救我!阿兄要打人啊!”林春秋这才有点慌了,就他那娇生惯养的小身板,哪里是经常干农的林大郎的对手,去岁冬日,他都十六岁了,还被十四岁的乔俊林给收拾得没脾气。   “大郎你这是做甚?”林家老爷子这时候赶忙也从屋里出来了。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我这个当兄长的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他!”林大郎这时候是真生气了。   “耶娘都还在呢,哪里就轮到你来教训。”林母之前听了林大郎质问林春秋的那些话,心里头也是咯噔了一下,只这会儿见他竟是要打,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管先把人拦下再说。   林大郎见这老两口竟都偏着那林春秋,心中气急。   他与二郎五郎整日里干活,养耶养娘却也是应当,只是家中所有积攒都捏在这老两口手中,以他二人那股子偏心劲儿,将来私底下还不知道要怎么帮扶那林春秋,那可都是他们辛苦挣来的钱财,竟是要白白给了这厮,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林大郎一时无话,林二郎这时候却也站了出来,只听他悠悠说道:“耶娘倒是还在,兄弟却要我们来养。”   “过年也有十八岁了,谁家十八岁的小郎整日不干活,还要别人养活。”林大郎这时候也缓过劲来,伸手将他林春秋顺势一推,手里也松开了,因那林父就在一旁抓着林春秋的胳膊,他也没敢大力推搡。   “我也有种地,也有做豆腐,谁说我要你们养了,刚刚也不过是做得累了,稍稍歇那一会子。”那林春秋却是个能说会道的,见林父林母都来了,长兄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嘴皮子登时又利索起来,说着说着,竟还呜呜哭了起来。   “大郎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歇歇,怎的拿弟弟出气,他如今也是晓事多了,心知你们辛苦,这大冷的天,连屋子都没进……”   见林春秋哭起来,林母这可真是心疼坏了,口里头的话不知不觉就越说越没道理,旁边林父一听她这话就知道要坏,连忙想要打岔,却终究还是被他那长子给抢了先。   “他既那般懂事能耐,不若便分了单过吧,莫要叫我们这些做兄长的拖累了他。”心灰意冷也罢,早有预谋也罢,总归这分家的由头算是有了。   他们这个所谓的分家,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分家,只是几兄弟分开单过,户籍依旧是在一处,户税也只交一份,这便是分家不分户了,一些不那么和睦的人家,常常也有这么做的,民不举官不究,通常是没人管。   “大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父连忙道。   “哎呦!哎呦!”林母也颇有几分急智,一看事情不好,忙开始装头晕,捂着脑袋就要往地上倒,哪能真的叫她倒到地上去,罗大娘几个这时候都在一旁站着呢,这边院子里刚闹起来,她们三个媳妇子就都出来了,这时候便连忙把林母往屋里搀。   在这个年代,那些个当大家长的,哪个愿意分家,分了家他们还有啥?   像眼下这般,一家人一起过日子,钱粮全都捏在老两口手中,这家里头还不是他们两口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脑子进水了才会答应给他们分家。   唐律有云:“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   这时候的法律规定父母在世的时候子孙不能有别籍异财,也就是说,不能分户单过,不能有私房钱,前一条还好说,至于后面那一条,若是大家族也就罢了,一般小老百姓攒几个私房钱,谁管得着。   像林家这种情况,当儿子的在家里闹一闹,也没哪个二百五爹妈会将自家亲儿子告到官府去。   闹也闹过了,老两口都回屋里去了,林春秋也想躲进去,却被林父给赶了出来,只好也到院子里干活,林大郎林二郎都没给他好脸子,他也不敢往那边凑,只好跟在林五郎身边。   林五郎其实也没多喜欢这个弟弟,耶娘偏心都偏成那样了,他还能喜欢得起来才怪,只他那性子,活了二十年也未曾给谁甩过脸子,这时候虽不喜,却也没说什么。   兄弟几人做了一个下午的豆腐,待到天色将暗的时候,将院子收拾收拾,便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这一日也是巧了,刚好轮到那林大嫂做饭,林大嫂心有不满,饭菜就做得粗糙,平时她若敢这般,林母定是要给她一顿排头吃,这回却是没说话,只管木着一张脸吃饭。   之后几天,倒也没谁再提分家一事,只那里的气氛却很不好。   十五这一日,罗大娘和林五郎依旧过来帮罗用做枣豆糕,趁着林五郎去抱柴的时候,罗大娘也和罗用说了几句林家的事。   “阿姊,你可想与他们分开过?”罗用问她道。   “哪里又有那样容易。”林大娘叹了一口气,言道:“我看兄嫂他们早就想分开过了,这回闹将起来,却也是拿捏着分寸呢,不敢闹得太狠,万一再弄个不孝的名声。”   “阿姊若想分出来,我自然帮你想办法。”罗用说道。   “若能分出来,自然是最好。”罗大娘也道。   门外传来响动,林五郎抱着一捆柴火过来,姐弟二人皆不再多言。   照理说,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还得是人多量大,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像他们林家那么多男丁,别个不说,最近这段日子,每日里兄弟几人一起做豆腐,都不用她们女眷出力气,兄弟几人一个下午就能做老多,若是单丁单口的,可就没那么容易。   只那林父林母着实是偏心太过,他们现在辛辛苦苦做活挣钱,积攒下来那点家资,最后怕是多半都要去了林春秋那里。林母不顺气的时候还爱给人脸色瞧,罗大娘在那院子里住着也是憋闷,尤其那林春秋还好吃懒做净等别人养活,看着别提多气人。   罗用说了帮她想办法,那就是真会帮她想办法。   忙过是十五这一日,年关也就近了,十六这天罗用也不在家里干活,而是赶着驴车进了城,他要找许二郎算算最近的花销和进项,另外再与他商量一件事。   罗用这几日也是有点想开了,不怎么再为开春那个树苗钱犯愁,自家没钱那不是还可以找别人去借嘛,马家王家的,想必应也能借来不少,再不行,他们西坡村现在也是家家户户都有积攒。   那些人若是没良心不肯借钱与他,他便把自己手里头那点技术都卖到外地去,以后甭管是枣豆糕还是羊毛毡还是啥啥的,能涨价就涨价,只管自己挣到了钱便成,地方经济再不管了。   想开了以后,罗三郎顿时便觉自己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也不再没日没夜干活了,也能腾出脑子来想一想别的事情了。   到了许二郎那里,师徒二人依旧先去出货,待到出完了货,又回到许家细细算过这段时间的账目,那许家原本就是商户,别个可以不会,算数却不能不会,许二郎算账不错,账目也十分清楚。   算完了账,师徒二人又如此这般关起门来细谈了有一个多时辰。   罗用打算在西坡村村口开一家客舍,但他这才刚刚得了皇帝的赏赐没多久,还叫他好好种地呢,总不能这么快就把自己给整成了商籍,这许家本就是商籍,许二郎是个精明能主事的,父子几人都也齐心,于是罗用便找他们合作。   这合作方式说起来倒也十分简单,无外乎就是罗用先去找村长里正,在西坡村村口要来一块宅基地,然后许家人就在上面盖一个大院子,做那酒肆兼客舍的生意。   罗用别个不管,就让自家阿姊和姊夫在他们那里卖枣豆糕和东坡肉这些东西,双方各赚各的钱,共同发展互惠互利。   这件事对许家来说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自家师傅的人品许二郎信得过,西坡村那边颇有人气,在那里修一家客舍,别的不说,光是做哪些脚夫行商的买卖,总也是亏不了的,估计修院子的钱要不了多久就能挣回来。   若是再有罗用的枣糕东坡肉放在店中销售,定又能吸引不少食客,那些个长安人可都很舍得吃,他们的钱更好挣,一想到这个,许二郎便琢磨着要把这个客舍建得精致高档些。   次日下午,罗用运着一车铜钱绢布,从县城中出来,与王当等人同行回往西坡村。   车上装着这么多财物,若是没有这么多熟人同行,他一个人还真不敢走那么远的路,万一遇到打劫的可就麻烦了。   待回到了西坡村,歇过一宿,第二日一早,罗用便去了林家那边。   “三郎今日怎的来了?”数日不见,那林母看着却是憔悴了不少。   “今日便是有事要找翁婆商议。”罗用笑道。   “甚事?”林母蓦地便有几分紧张起来,生怕他也是要来提分家的事,心想这小子若是敢提,自己当场便要给他撅回去。   罗用笑了笑,说道:“昨日我那弟子与我商议,说要在我们村口这里开一家客舍,还叫我把枣糕东坡肉这些东西放在他那里卖,只我这两样手艺,一时却是不肯传给他,自己也没那工夫去做这个买卖,别个也信不过,于是便想到了我阿姊和姊夫身上,他二人若肯帮忙,我自是放心的,每月便与他二人二百文的工钱,只这事还需经得家中大人同意,不知阿翁阿婆意下如何?”   还真叫林母给猜对了,罗用就是为了分家的事情来的,只他的这个提议,林母却是无论如何也没那个魄力当面就给他撅回去。   那可是两百文钱啊,一个月便是两百文,一年可就有两贯又四百文!   “三郎实是有心,甚事都想着自家阿姊姊夫,此事待我二人再细想想,过后再与你说吧。”关键时候,还得是林老爷子更有主意,见他那婆姨一听人说每月二百文钱,当即连话都不会说了,连忙出声说道。   “如此,阿翁还需快些拿定主意,若是不成,我便要早早再物色其他人选。”罗用倒也不强求。   “那是自然,三郎只管安心回去,我这两日便有定夺。”其实哪里还需要什么定夺,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保住几分脸面罢了。   于林父来说,这件事不仅仅是那每月二百文钱的利益,还有那枣糕与东坡肉的手艺呢。   那罗大娘是罗三郎的亲阿姊,帮他做这买卖的时日长了,应也是会教她手艺的,那罗大娘现如今可是他家媳妇子,这买卖怎么想都是净赚啊。   次日,罗大娘和林五郎同去罗家那边,与罗用说了林父林母的定夺,自也是没有什么悬念,言是老两口已然同意,只农忙时依旧要回家帮忙。   罗用知道,后面这话其实也就是嘴上一说,再如何农忙,那雇工的价格再如何贵,应也贵不过每月二百文,又是那样辛苦的活计,找别人做也不需多花钱,除非是跟儿子儿媳有仇,不然也不能白白叫他们回去受那个累。   这件事定下来以后,最高兴的莫过于罗大娘了,这林家院子里的生活多憋闷,哪有外头清爽,听闻那许家人也都是好相处的,到时候他们两口子,白日里只管在那边做活,也就夜里才回来睡个觉,跟分出去单过也没什么区别。   只她家三郎每月却要给林家二百文钱,好像是在拿钱赎她一般,没想到他之前说要帮自己想办法,想的竟是这样的办法。   她夫妻二人以后定要好好帮他经营买卖,莫要叫那二百文钱白花才好。   她却不知,罗用所思所想,却并不在眼前这一时。目前那林家已经闹将起来,再叫罗大娘他们留在家中,日子必定不能舒心,总之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剩下他们那些个,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林家那长子次子那两房本来就已经在心中积攒了许多不满,这时候 五郎两口子又被弄出去外面做活,家中少了两个劳力,将来的不满只会越来越多,闹得只会越来越厉害。   闹到最后,林父林母必然是要妥协的,分家这种事,只要儿孙打定了主意,父母就没有扛得住的,只是怎么分,分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到时候,罗大娘两口子便可以回头去捡现成了,中间这一段过程,她二人全然不用参与。   罗用也算是花钱给他姐买了个清静,再说这钱也不白花,还帮干活呢,罗大娘林五郎都是他信得过的,这样的人,别地儿还真没处去找。   作者有话要说:   罗三郎: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作者:你不是没钱?   罗三郎:我还可以去借。   作者:…… 第64章 三郎叹何?   为了那块宅基地的事情,罗用先去找了村正,然后村正又和他一道去找里正,之后三人一起去了县里。   原本还以为这事办起来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结果竟很利索就给批下来了。因他们离石县现在还比较穷,多一个商户就多一份税收,所以当他们去县里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办事的官吏都还挺高兴。   “这就完了?”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从那牙门之中出来,罗用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还待怎地?”邹里正好笑道。   “倒是辛苦二位陪我走这一遭。”罗用道谢。   “莫要说着见外的话,天色也不早了,还是赶紧回去吧。”田村正催道。   “这冷的天,不若在城中住过一宿再走。”罗用建议道。   还是不住了,家里还有活呢。”田村正赶着要回去做豆腐。   “不住不住,还是早些回去吧。”邹里正也如此说。   “那我还得去买几样物什。”罗用道。   “那便快些去吧。”邹里正拢了拢身上那件旧袄子,又跺了跺脚,像是已经被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你二人先去秦记汤饼铺点几样东西,我片刻后便到,咱先吃些热食再回去。”罗用说道。   “那行,你可要快些。”他二人也知道罗用应是要请他们吃饭,吃便吃吧,这大冷的天,吃点热乎的总要舒坦些。   秦记汤饼铺靠城门口较近,他二人从这儿过去倒也顺路,罗用却赶着驴车往那闹市区走去。   前些天接连下了十来天的大雪,这城里头四处都是积雪,为了行路方便,大伙儿合力把路中间给清理了出来,路边的积雪却是没人去管,有些人家墙边的积雪高得都快要挨着屋檐了。   罗用也是冷,这副身子到底还是单薄些,吹了这大半天冷风,腹中又无热食,这会儿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冷,穿着羊绒衣裤羊皮袄子也不管用。   驴车拐过一道弯,不多久便到了牛家的粮食铺子,他家常常会拿些小麦黍米给那会做饴糖的人家,让人帮着做些饴糖放在店里出售,罗用这回去他那里,就是为了买饴糖。   “给我装两包十文钱的饴糖。”罗用进店便道。   “前两日刚见你进城,今日怎的又来了?”那牛大郎就坐在柜台后面的炕头上,原本是懒洋洋倚着,见罗用来了,这才坐正起来。   “今日却是有事。”罗用拢了拢身上的兔皮袄子,这屋里头就是要比外头暖和些。   “十文钱一包的饴糖我这里却是没有。”那牛大郎笑嘻嘻从旁边捏了两张旧纸,那是他家用饴糖从城里一些小孩那里换来的习字纸,这纸张不大,罗用要二十文钱的饴糖,牛大郎就给他打了四包。   “给这么多,你可够本钱了?”罗用笑道。   “本钱应是够了。”牛大郎浑不在意道。   罗用道过谢,给了二十文钱,便匆匆赶去秦记汤饼铺,这时候时间已是不早,等他们回到西坡村,几乎都要到半夜去了,至于家住小河村的邹里正,只好留他在罗家住一宿再走。   罗用去到秦记汤饼铺,见了邹里正田村正二人,一人便给他们推了两包饴糖过去。   “这如何使得?”二人忙推辞。   “非是什么好物,只是几块饴糖,拿回去给小孩儿解馋。”罗用说道。   那二人口里说着三郎太客气,倒也把各自的饴糖给收下了。   这饴糖在本地虽也常见,但寻常百姓连细粮都不是顿顿吃得起,哪里有经常买糖的。原本还因为耽误了一天做活的时间感到可惜,这时候却又觉是占了罗用的便宜。   在罗用看来,这二人陪他喝风吃雪一整天,这点东西还是给得少的。   只那邹里正是个清廉的,那田村正的人品性情他并不十分清楚,东西给得多了,还担心对方觉着唐突冒昧,毕竟这时候的人与后世还是不大相同。   吃过饭食,罗用与他二人一同往城门方向而去,想到前面那漫漫长路,一股疲累感不禁便涌上了心头。   在这个交通落后的时代,人们在行路之中消磨了无数的时间和体力。若是在二十一世纪,这几十里的路程,坐个公交,几十分钟便也到了,身处七世纪,这就是一场艰难的跋涉,尤其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   “郎君,那边好像是罗三郎。”不远处一辆马车挟裹着风雪而来,那赶车人,正是杜惜的仆从谢逵。   杜惜这一日饮过一壶清酒,越发觉着胸中烦闷,便坐着马车出来散心。   他杜家一向能人辈出,门庭显赫,只那内斗着实厉害,别儿个家里头也有内斗,却不似他们杜家动辄就要取人性命。自他伯父杜如晦去世以后,家中境况大不如前,虽也说是圣恩常在,但到底还是淡出了政治中心,家中儿郎想要出仕,自是比从前艰难。   他不过就是想在长安城当个风流郎君,博些名声好为将来打算而已,家中竟还有给他扯后腿的,仿佛只要把他杜惜这个人给踩了下去,他们自个儿便能出人头地一般,实是可笑。   只这散心一事,却也不像先前想的那般好,坐着马车在这风雪里头跑上一圈,身上那点子酒劲很快便散去了,没了热乎气,浑身都觉冷的慌,风雪也没甚好看,于是便又让谢奎把车子往回赶。   “三郎今日怎的进城来?”待行到了近前,推开车窗一看,见果然是那罗三郎,于是笑眯眯便问了。   “今日进城办事。”罗用几人这时候也在路边停了下来。   “可要我送你一程?”杜七郎问道。   “这如何使得?”罗用这话回得,仿佛对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送他们一般,其实人家也就是那么一问。   其实罗用自己倒也还好,田村正看着也是个身体健朗的,只那邹里正到底年纪大些,这大冷的天,就怕他一个吃不住,再给熬出病来,毕竟也有这么大年纪了。   “哈哈哈,好说好说。”杜惜笑着便从马车上下来,口里还对罗用说道:“我倒是不碍什么,只我这仆从辛苦些,他最是喜食东坡肉,只常常买不着,你改日与他那留几坛子便好。”   仆从谢逵在一旁听得直撇嘴,他是喜食,可他食得着吗。偶尔买得那一两坛子,大多都进了他家郎君的肚子。   有马车乘坐自然是好事,罗用连忙招呼邹里正和田村正二人上车。   “我与你同行便可。”田村正对罗用说道。   “你二人先走了,我才好坐驴车回去。”罗用笑着指了指自家那辆驴车,今日他三人出行,却只赶了一辆驴车出来,三人想都坐上去却是不可能,也就是走得累了才轮换着坐坐,这时候他二人坐马车先走了,罗用刚好就能坐驴车回去。   田村正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多言,邹里正道过一声谢,便也上车去了,谢逵调转车头,一甩马鞭,车子便在风雪中疾驰而去。   罗用正打算跟那杜惜道过谢,然后自己便要做驴车回去,哪知回头一看,那杜七郎竟已坐在了车上。   “走吧。”见他看过来,杜七郎扬了扬下巴,示意罗用前面赶车。   “你不进城?”罗用问她。   “城里头也是没劲得很。”杜七郎道。   得,这位小哥今天看来是心情不好了,于是罗用便也不说什么,只好肩并肩与五对一同走在风雪之中。   天气又冷,路途又远,走着走着,罗用不仅也叹起气来。   “三郎叹何?”坐在车上的杜七郎就问了。   “没叹何。”罗用回他一句。   “可是叹这天地宽广,人力微薄?”杜七郎问道。   “……”罗用没吱声。   “可是叹生活艰辛,钱粮难挣。”杜七郎又问。   “……”关于这件事,罗用现在早已经不愁了,没钱他还可以借。   “可是叹我坐了你的车?”杜七郎又问。   “……”明知道你还问? 第65章 风向   “七郎愁何?”   罗用也听出来,这位郎君这是想要倾诉了,就好比四娘她们肚子饿想加餐的时候,就可劲儿问他阿兄你肚子饿不饿。于是顺势便问他道。   “愁人之不和。”杜惜悠悠叹了一口气。   “七郎所图之事,若非人和,便不能达成?”罗用问他。   “……”杜七郎想了想,言道:“那倒也不是。”   “既如此,七郎又何需犯愁。”罗用笑道。   “……”杜七郎摸了摸下巴,一时竟想不起来他刚刚究竟为何犯愁来了,那些人既阻不得他的路,他为何还要为此事犯愁?   如此这般,烟消云散。   杜七郎心情好了,话也多了,接下来那一路上,就没少跟罗用说长安城里头那些个趣事儿,其中不少事都和罗用有些关系。   “……有个老儿嫌那牡丹坐垫孟浪,不许家中晚辈使用,他儿媳想用,就跟他儿子缠磨,他儿子没法儿,就来找我给他支招,然后我便给他们家老夫人送了一个坐垫过去,过不两天,他儿子儿媳就都用上了,家里头也是安生得很,倒是什么事都没有。”   “最近长安城里头还有不少人踩着木屐在街上晃荡呢,就为了现一现他们脚上那双羊毛袜,啧,倒是真不怕冷……”   “前些时候,刘御史家中要修火炕,他家人出来找工匠,一问你的那些弟子,一个火炕多少钱,你那些弟子就说了,一个火炕十文钱,他那家人一听,这么便宜,怎么配得上他家那高门大户,于是又另找别人去问,最后找了一伙子衣着光鲜面貌整洁的匠人,言是专门给贵人盘炕,一个火炕就要一百钱。”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家那老太太只睡了一晚,人就不好了,请了大夫过去看,那大夫那阵子大约也是看了不少那样的病例,去了就先摸炕面,一摸吓一跳,口里还直咋呼‘你这哪是睡炕?你这分明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呦!保温也不好吧?还得时时烧柴,烤了凉凉了烤的,哪个老太太经得住这般?’哈哈哈哈!到了,那几个火炕又得拆了重新盘。”   “我那些弟子在长安可没惹过什么事端吧?”罗用关心道。   “哪儿能呢?圣人知这火炕便是由你们离石县传出,亦知你那些弟子的手艺才是正宗,特特派了宫人到坊间去寻他们入宫为太上皇盘炕,那皇宫里头都没人说你徒弟盘的火炕不好使,这时候谁人还去找这个不自在。”杜七郎说道。   玄武门之后,李渊便退下来了,这些年一直与李世民同住太极殿之中,父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是有些微妙。   李世民当年得这帝位的过程已是让不少人诟病,之后他也很注重自身形象的塑造,不管他们父子之间实际上关系如何,就明面上来说,当今圣人着实在是很孝顺很无微不至的,这时候他给自家老子盘个炕,那些个知情识趣的,自然都说这炕很好,全天下最正宗。   得知自家那些弟子在长安城中竟还能有这样一层保障,罗用也是安心不少。   毕竟是小地方的百姓,一辈子没见过多少世面,初去长安城,就怕他们惹了什么祸事,或者是莫名其妙被卷到一些错中复杂的关系之中,叫人给当了炮灰,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他二人一路走一路说,待遇到送完田村正邹里正二人再折返回来的谢逵的时候,天色也快要黑透了。   “此去西坡村,还有一段路程,可要我二人送你一送?”杜惜伸个懒腰从驴上下来。   “不用,你自管回城去吧。”罗用道。   两边道过别,罗用上了驴车继续往西坡村方向走,杜惜主仆二人则赶着马车往离石县城方向而去。   虽那西坡村也是不错,但到底是没那正经客舍,总住在罗家院中也十分不便,吃食品种也不如城中那般丰富。最近离石县中可是连那水灵灵的青菜都有人在卖,暖锅清酒烧烤炸酱面,不时再来一罐西坡村的东坡肉,吃得着实不错,也难怪那阎六郎在这待了一阵,便如那发面的炊饼般胀了一圈。   “郎君怎的不进城,反跑这里来了?”待马车跑出去一段距离,谢逵便问杜惜道。   “郎君我今日觉着有几分孤独寂寞,想找个人说说话。”杜七郎幽幽道。   “那罗三郎可还好?”谢逵问他。   “倒是好得很,半点都不担心他会在背后给我捅刀子。”自小便生长在那刀光剑影之中,对于杜七郎来说,只要不会在背后捅刀子,那便是最好,只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不会背叛之人,君不见连那嫦娥都偷了后羿的不死药自个儿飞升去了。   “郎君还是小心着些为好。”听他说的,好像对那罗三郎半分戒心也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杜七郎悠悠又叹了一口气。   “车里有三罐子东坡肉,刚刚从那罗家院子买来,我用皮毛包了放在车里,现在应还是热的。”见自家郎君的心情好像不太好,谢逵这便说道。   “吃着呢。”杜七郎给他回了一句。   “……”原来已经吃上了,谢逵吸吸鼻子,不忘叮嘱道:“给我留些。”   “说实话,你刚刚在那边已经吃过了吧?”   “并无。”   “我可会信你?”   “不信你还问。”   另一边,等那主仆二人走远了,罗用连忙从空间里取出几条颜色较暗的珊瑚绒毯子,车板上垫两条,腿上盖两条,身上再披两条。   这些毯子都是他十块钱一条收来的工厂尾单,有些是多出来的货,有些则是瑕疵品,那几年这样的珊瑚绒价格低得很,就这,二十块钱一条,那些老乡也没怎么觉着便宜,还好他们没觉着便宜,要不然罗用这空间里头现在也不能有剩的。   把自己裹得跟个毛球似的,再从空间里摸出一盒白米饭,一盒水煮肉,热汤热饭的,再来点辣,几口饭菜吃下肚,身上立马就有了热乎劲。   “昂……昂……”闻着香味,五对那边也不安生了。   “咋的,想吃啊?”罗用裹着毯子跳下车去,用筷子夹了两团米饭放在掌心,喂给五对吃:“吃吧吃吧,这可是白米饭,连四娘他们都没得吃。”   五对喘着气嚼着米饭,吃得十分香甜,罗用见他喘气,便伸手顺了顺它的脖子:“今天着实也是累着你了,无事,累了便慢些走吧。”   “昂……”五对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罗用想了想,又从空间里头摸了个胡萝卜出来给它吃:“这可是好物,一般驴子吃不着。”   “……”五对见那红红的一个东西,却是不敢下嘴,就是闻着怪香的,忍不住把鼻子凑过去闻了又闻。   “你吃不吃?不吃我可收起来了。”罗用道。   “咔擦!”五对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果然很符合毛驴的口味,接连几口,就把把胡萝卜咬得只剩下头上那一小截,那一截罗用却是不肯给他吃的,顺手就收进了空间,打算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把它放到地里种种看。   一人一驴填饱了肚子,又排完了水,歇够了继续上路,一直走到夜都深了,才终于到了西坡村村口,罗用在靠近村口的时候就把那几条毯子都给收了。   忍着能冻死人的低温,抖抖索索地缩在驴车上,待车子上了他家门前那道斜坡,不待他敲门,二娘就迎了出来,却是一直等着呢,不见罗用回来,她也不能安心睡觉,一边点着油灯织毛衣,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呢。   “怎的这么晚才回来?”二娘连忙把驴车拉近院中,另一边,彭二已经去把院门给关上了。   “今早不是先去了一趟小河村那边,哪里就能那么快回来。”罗用下了车就赶紧往那杂货铺里头跑,一边跑一边捂耳朵,他这两只耳朵可千万别长冻疮才好,小时候他就长过,起那一个一个的水泡,破了皮以后还会流水,春里痒得特别厉害。   “我瞧田村正天未黑便回来了。”把那卸车喂牲口的活计交给彭二,二娘也来到杂货铺这边。   “刚好遇着杜惜主仆二人,人家好心给送了一程。”罗用道。   “早知如此,你若是不赶驴车过去,便也能乘马车回来了。”罗二娘先给他打了一碗粟米粥暖胃,然后又问他:“可是饿了,给你煮些馎饦可好?”   “行。”刚刚吃下去的东西也消化得差不多了,罗用觉着自己这会儿还能吃下一大碗馎饦。   彭二见他姐弟二人说话,这边也没她什么事,打过一声招呼,便先去睡了,她明日一早还要起来煮猪食。   因罗家这边材料充足,也不怕那几头猪吃得多,彭二这两天又给它们加了一顿,一天按三顿喂,就指着它们能长快些,待到宰杀的时候能多出些猪肉。   罗二娘煮馎饦的时候,罗用缓了一缓,然后便用热水给自己洗了手脸,又泡了个脚。   那脚一伸进热水里头,浑身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里头那些冷气激灵灵直往外冒,不多会儿,身上就暖和起来了。   二娘煮好了馎饦,又去罗用那屋帮他把火炕烧上,待他吃完了馎饦过去睡觉的时候,炕头上已经是暖洋洋一片。   第二日,毫无意外的,罗用又睡晚了,待他起来的时候,彭二都把那几头猪给喂过一遍了。   四娘五郎那两个,巴巴给他端了粟米粥和猪油炖咸菜过来,那咸菜里头还加了些切成片的冻豆腐,猪油用的就是猪肚子里的肥油,因他家的猪养得好,倒也无甚异味,他们家最近吃的多是这个油。   昨日他几人一同去往离石县城的时候,罗用便问邹里正他家的猪如今长得如何了,可是愿杀了?   观邹里正那反应,应还是不舍得,罗用跟他说,若是现在杀,分给邹里正的那些肉,他便可按市价的两倍收购,邹里正也是有些心动,但并没有直接答应。   有些个事情,也不是有钱就能好使的,这就好比那地里头长得好好的庄稼,你说我现在就把买粮的钱给你,你把它们都拔了吧,很多庄户人就不舍得。   这养猪也是一样的道理,养得好好的,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呢,怎的现在就要杀,很多人心里头就拗不过那个弯来。   邹里正他们近些时日若是不肯杀猪,光凭罗家这几头猪,却是挨不了多久的。   西坡村这边也有猪,但他们都是自家买的猪苗,罗用要与他们买猪肉,花费的钱粮就要多些。   罗用想想,自己这几日还是应该在村里走动走动,看看村人都是怎么个意思,心里价位大约是多少。   结果他这一走动,猪价还未打听出来,倒是听了一脑门闲话,说的都是罗用每月花二百钱请林五郎和罗大娘给自己帮忙的事,都说那林家人想钱想疯了,那可是旱涝保收的每月二百钱啊,又不需什么投资,又不需他们做重活,林家老两口怎的就好意思?   “这事却是我先提出,不干林家二老的事。”罗用一看这风声不对啊,连忙就站出来解释了。   若是任其发展下去,岂不是要把罗大娘往那风口浪尖上推?那林家二老若是因为这件事被人诟病,不用说,对大娘定是要生出许多不满,到时候林家那边的矛盾,岂不是就成了罗大娘与那二老的矛盾?   至于这股邪风究竟是怎么吹起来的,不用说,罗用心里也是有数。   他与林家二老商议的事情,林家人若是不将它拿到外面去说,谁人能够得知?   这事横竖是脱不了林大林二那两房,在罗用看来,他们分明是想借机寻事,挑起林家二老对罗大娘的不满,到时候罗用若跳出来给罗大娘出头,再把分家这个事给挑出来,他们那两房不就捡了个现成。   就算没有计划得这么仔细,至少也是有心要拿这个事搅浑水,至于五郎两口子的处境,他们并不在意。   “三郎也着实厚道了些。”这话说不好听点就是,你傻啊,你是冤大头啊?   “我那活计,又要做枣糕又要煮东坡肉的,若是换了别个,我如何能够放心。林家也有不少活计,原也担心少了我阿姊和姊夫他们那边会忙不过来,林家二老倒是爽快,直说我这边即是缺人手,只管叫大娘五郎过来帮忙便是,却也未曾向我提过钱粮一事,怎的这话传到村中,竟成了这般?”罗用这话倒也不完全都是假的,这事是他先找过去的没错,工钱也是他自己提出的没错。   “一月二百钱那么多,那二老竟也不推辞?”说来说去,村人还是觉得这一月二百钱着实给得太多。   虽他们近来做豆腐也能挣得这么多,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可做豆腐这买卖也是有季节性的,春夏时节哪里能挣得了那么多?   再加上又苦又累的,家里头老人小孩都得帮忙,关心家中这个买卖,整日里还得担着心思。那能比得上罗用那活计每个月二百钱旱涝保收的,又不辛苦还不要本钱。   “你们说是给得多,我却还觉给得少了。”罗用说道:“养儿岂是易事?林家二老辛辛苦苦将儿子养到这么大,现在每月二百钱就叫我给雇了出来,虽就在村口,到底也比不得从前在家中那般时时得见,一想到这个,我这心里对他们也是很愧疚的,再说我阿姊和姊夫都是身强体壮能做活的,平日在家中做活,挣得也不会少,这二百钱着实不算多。”   村人岂会不知养儿不易,尤其这时候在场一些老人,再想起前面那些艰苦的岁月来,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当即便有人言道:   “林家那老两口着实也是不易,那样的年景,硬是养活四子一女,如今年岁大了,享一享儿孙的福分也是应当。”   如此一番解释过后,这件事基本上也算是揭过去了,虽有些村人还对那二百文的工钱颇有微词,但到底也是罗三郎自愿,并不是那林家二老强要。   再说了,那两个老人辛苦了一辈子,如今到老,就算行为稍有些个欠妥的地方,年轻一辈也该多多体谅包容不是。自此,村中的言论便转了风向,都言林家这门亲事结得可真好。   那林母听得了此事,竟是在屋中抹起了眼泪,她对林父言道:   “我便知那大娘是个好的,向来不爱生事,她兄弟也是知礼的,只那两房,如今就敢叫我二人这般难看,待将来再分了家,她们如何还能将我二人放在眼里?” 第66章 贞观八年腊月   这些个家长理短的,罗用从前也是懒得管。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在那城镇之中,他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别儿个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不把他们当回事,横竖是不痛不痒。   眼下这时候却很不一样,一个人的名声若是臭了,便是出门买个盐,那卖盐的说不定还要给你脸色瞧,走在街上说不定都要被人吐唾沫星子。   大娘虽也算得上是个聪明的,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所谓人老精鬼老灵,人都是越活越精明,在那些个弯弯绕绕上边,她明显就玩不过林家那几个年长的,这一回若不是罗用替她出头,她就现等着吃亏。   若单论那些个小心思,莫说罗大娘,便是罗用,也未必是林家那两房的对手。   只他在这西坡村之中,如今也算是受人敬重的,说话也有人听,也愿意相信,如若不然,单凭这三言两语,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那一日他在村里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到林父林母耳中,想来他们应就不会对罗大娘有什么为难。   林家那些个是是非非的,罗用也不愿掺合,他只管罗大娘不要吃亏就好。   罗大娘的事情刚告一段落,许二郎等人便在村口那边动起了土。   原本这寒冬腊月的并不适宜动土,但那许家人着实心急,如今这离石县中可是来了不少贵人,再加上罗家的那个东坡肉又是正当红火的时候,早一日将客舍建好,便能早一日挣得钱来。   许家在城中招工,每人每天许与两顿干食,做两日活便给一斗粮。   城中不少人也是争着抢着要去,即便今年家中情况已经比往年好了许多,做做竹链子戳戳羊毛毡垫子,多少也能有些收入,但不少人家却依旧不舍得拿钱去买粮食,在时下百姓眼中,那开元通宝可是很精贵的东西,硬通货,又难挣,很多人都不舍得花。这时候听说又有地方挣粮食,那自然是要去,再加上家里头的青壮往往也是最能吃饭的,那边可还管两顿饱饭。   许二郎只管拣那身体强健,看着忠厚的人雇佣,前后总归选了二三十人。   那二三十个青壮挖地基的挖地基,摔泥坯的摔泥坯,在村口外面忙得热火朝天,西坡村村人也都听说他们是要在那里修客舍,知是罗用的弟子,倒也没人有什么异议。   虽也有担心待他那客舍修好之后,就没人再到自家投宿的,但绝大多数村人还是比较想得开。   等他们那客舍建好了,一些向他们买豆腐豆干冻豆腐的商贾若是能在这家客舍之中投宿,那他们岂不就能省了送货进城的费用?一车货能省四文钱,那一年到头就能省多少钱?   思及此,不少西坡村村人就挺为那些定胡汉子感到忧心的。   定胡汉子却也不惧,那山羊胡子陽大郎早就与王当等人说了:“待他们这客舍建好了,若是往来商贾众多,我等便依旧与人做脚夫,我观此地常有长安贵人往来,给钱应定是要比寻常商贾爽快。”   又因他们这些人目前住着的,便是许家兄弟等人先前修建的院子,也算是欠下了一个人情,这几日,这些定胡汉子得闲也会过去帮帮忙。   热水和泥,火炕烘坯,地基挖得又深又宽,那许家人着实也是大手笔。   许家兄弟三人,去岁便去那太原城中给人盘炕,如今又为那罗三郎做羊毛毡坐垫,听说兄弟三人手艺俱是了得,三人合力,那挣钱的速度,别人又岂能及得上。   那些定胡汉子将这许家兄弟轰轰烈烈干事业的情景看在眼里,心里头也是火热的,他们何尝不想干事业。   村口那边的施工现场,罗用不时也会过去看看。刚刚经历过林家那些事,再观这许家兄弟,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   许家老翁也不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人,只是在对待自家儿女一事上,向来宽厚,他家这些儿女也是懂事,小小年纪就能与父母分担,长大以后,兄弟姐们之间还是很齐心。   同样都是辛辛苦苦养儿育女,两家人眼下的境况却截然不同,除去一些先天秉性,实在也是林家那两口子偏心太过,事已至此,除了分家,却是别无他法,只那老两口看着也不像是轻易就肯松口的。   罗用也希望许家那客舍能早早修好,然后他便能早早把罗大娘和林五郎从那林家院子里给弄出来。   腊月十九这一日,罗用在施工现场见着陽大郎,便对他言道:   “这寒冬腊月的,来离石县进货的商贾渐渐也少了,我见你们这几日,日日都有人闲在院中,不若从我这里拿些腐乳等物到定胡县去卖,回来的时候,再与我带些枣子回来,却也不用按定胡的价钱卖与我,只要能比离石县中便宜些许,我便从你们这里买。”   “我也正有此意。王老大今日进城,还未回来,待他回来我再与他言说。”   这陽大郎倒是从不与他那些弟兄争活干抢钱赚,他就喜欢在村子里寻摸点帮人杀猪打扫猪圈的轻省活计,一来他这孤家寡人的也没有妻儿老小需要养活,二来他这身体从前也是伤过的,没的别人那么好的底子。   “此去定胡县,路上可有歇宿的地方?”罗用问他道。这寒冬腊月的,路上若是找不到投宿的地方,着实也太艰难。   “自是有的,我几人常与人做脚夫,这一路上也都熟悉。”河东道也不是什么莽荒之地,人口再怎么少,行上一日,也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火炕热水,自然都是有的,价钱也并不贵,在一些个偏远的乡村,只需稍稍给那三两文钱,主家便也很高兴。   罗用之所以跟陽大郎提这个事,是因为他最近发现,那定胡县的枣子不仅价格比他们这边的低,甜度普遍也比他们这边的要高出些许。   待到许家那客舍建好了,罗用便让罗大娘和林五郎二人在那边做枣糕和东坡肉卖钱。   枣糕的制作,从此便也不再只拘于逢五那几日,平日里也能做,只逢五那几日依旧按一文钱一个售卖,平日里价格可以稍稍卖高些,若是那有钱的商贾贵人,自也不会在意那一点半点的差价,若是那清贫节俭的,只依旧等着逢五那几日便是。   那枣糕的制作方法,罗大娘一向都是知晓的,她每回过来帮忙,罗用都没跟她藏着掖着的。   那林五郎倒是个实诚的,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多余的也不会多看多问,只他连鸡蛋打发这个步骤都已经知晓了,那枣糕的制作对他来说其实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即便如此,林父林母背着大娘偷偷问他会不会做糕的时候,他也说不会,其余便不肯多说。这实诚人,在某些事情上,也很有自己的执拗,一般人轻易别想给他掰过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罗用这一回才能放心把这个事交给他和大娘二人,因为他也看出来了,自家这个姐夫,人虽实诚了些,却难得是个有原则的,也不怕他会被人用花言巧语给哄了去。   “老大,我看这买卖做得。”这一晚,陽大郎便与王当等人说了罗用的这个提议。   “是啊老大,我等从前吃亏,就亏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现如今我等对这离石县也熟了,这里离家也近,还有罗三郎这样的相识,在这两地之间跑些小本买卖,定是稳妥。”陽大郎那话说完,马上便有其他弟兄附和。   “早前在定胡县那边,就曾听闻罗三郎之名,也有人从他这里拿了腐乳等物过去卖,虽路途近了些,卖不得那很高的价钱,总还有利润不是?”   “回来的时候再带些枣子卖与他也是合适,他是有多少要多少,不挑不拣的,比市价低些也是应当。”   “咱定胡县中,也有一些往来于长安城与西北地区的商贾,我们从这边将腐乳等物运到定胡县,他们买得了,便可直接运货南下或者北上,岂不方便。”   “这买卖还未做,你便想得那么远。”   “不管怎么说,这买卖总不会亏钱吧?”   “对!这买卖做得!”   既已拿定了主意,兄弟几人便不再耽搁,当天晚上便去找村人买了些豆干冻豆腐,又去罗家院中去买腐乳等物。   罗用知道这些人手头上都不是很宽裕,便说这些腐乳大酱他们尽管先拿去卖,待到卖得钱来,直接给他换成枣子回来便可。   王当与他那几个弟兄自然十分感激,他们这些日子风里来雪里去的,虽也挣得了一些钱粮,但这罗三郎家的东西可也不便宜,那一坛子腐乳就要五文钱,兄弟几人便是把口袋掏空了,怕也买不得几罐子。   “明日便要走?”罗用问他们。   “今晚装好车,再让我婆姨备些干粮,明日一早便走。”王当言道。   第二天一早,罗用一看外面又下起了大雪,连忙跑到坡下去看了看自家刚买来的那几头小猪,见它们都活得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坡上,王当媳妇挑着两个水桶从坡上下来,像是要去担水,待她下了罗家院前那道土坡,行到了路口,遇着罗用,罗用便问她:“下大雪了,王大郎今日可还要走?”   “天未明便走了。”王当媳妇伸手指了指村口的方向,笑着说道。   罗用转头往村口那边望去,只见寒风呼啸,视野里尽是白茫茫一片。 第67章 新思路   贞观八年腊月廿九这一日,天气依旧严寒,这一日晌午,风稍停歇了些,罗用便架个梯子爬到屋顶上去扫雪。   这时候的房子大多都是草棚屋顶,这雪积得厚了,若不及时扫一扫,夜里若是把屋顶给压塌了那可就刺激了。   这扫雪的活计比较危险,罗家这边都是罗用自己在扫,别个不给她们上来,偶尔林五郎倒也会过来帮他扫一回。   林家老两口最近倒是好多了,也不阻着林五郎往罗家这边跑。   前两天林五郎要出门,林母便问他要去哪儿,五郎就说要来罗家帮着扫扫屋顶,林母便叫他当心着些,又叫他拿了几样菜蔬过来,言是罗家没有地窖,眼下这时候便吃不着什么菜蔬。   扫着扫着,忽闻村口那边有小孩喊了一声:“王老大他们回来啦!”   不多久,罗用果然就见着一群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汉子从村口那里进来,见他们车上满满地装着货物,罗用便知那定就是他的枣子了,于是连忙也从梯子上下来。   “此行可还顺利?”待他们这一行人上了罗家前面那道小土坡,罗用也迎了出去,另一边,王当媳妇这时候也正往这边跑呢。   他们那个院子的位置比罗家院子还要高些,进出都要经过罗家门前这条土路。   “哈哈哈!这回俺们着实是走了好运,那批货刚进城,没怎么周折,就被几个商贾给分了。”王当那张大脸被寒风吹得发红起皮,这时候笑容满面,说起话来也格外洪亮。   “家里可还好?”王当媳妇这时候也过来了。   “放心吧,都好着呢,我两边都去看过了,也给他们留了些钱粮。”王当说道。   “那便好,那便好。”王当媳妇也是一脸的欣慰。   他们自己虽出来了,老人可都还在那边呢,离得这么远,来去好几天的路程,说难听点,就算是家里有老人过世了,他们一时半刻也是得不到消息的,眼下又正是过年的时候,如何能够不挂念。   “这车里装的可都是枣子?”罗用问道。   “正是。”王当依旧是一脸止不住的欣喜,走这一回,他们可真是挣了不少,比给人当脚夫挣得多多了。   “都走到这里了,不若现在便进去量了?”罗用笑问。   “行!这便量了!”这会儿把这个枣子量了,等一下回去,他们就好算账了。   “我先回去给你们做些吃食。”王当媳妇也很高兴。   “去吧去吧。”王当满口答应道。   一行人进到院中,罗用拿了米斗出来,一斗一斗将那些红枣全部量过。   “总共是三斛又七斗半,对吧?”罗用量过一遍,又与众人确认,这些红枣总共就是三十七斗半,十斗为一斛,所以就是三斛又七斗半。   “没错没错,那小半斗就算了,按三斛七斗算便可。”刚刚罗用量枣子的时候,这些人可都是看着的,罗三郎为人着实厚道,每量一斗枣子,都要用手在上面抹过一遍,将多余的抹出来,半点不肯占了他们的便宜。   “我听闻最近城中麦子价格是七十二文钱一斛,一斗枣子与一斗麦子同价,如此,你们与我些便宜,就算七文钱一斗,可合适?”罗用又问。   “合适合适,倒是我几人占了三郎的便宜。”他们这枣子若是自己拿去离石县,未必就卖得着七文钱一斗,还得被人挑挑拣拣的,有些人还不肯给铜钱,尽给你一些粟米杂粮的,他几人拿着那些粮食,只得留着自己吃,却是不好换钱,若是拿去粮铺,便又得被人压价。   “三七二十一,三斛枣子就是二百一十钱,七七四十九,另外那七斗,便是四十九钱,合起来二百五十九钱,另外还剩那半斗,算作一文钱与我做个添头,总共就是二百六十钱。”罗用详细将这枣子的价格算与众人听。   “这可如何使得?算作二百五十文便好。”还是陽大郎反应快,当其他汉子还在被这些个数字弄得云里雾里的时候,他连忙就说了。   “对对,算作二百五十钱便足够了。”王当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连忙就说了。   他的算术不大好,但他们收这些枣子的时候,总共就花了二百钱不到,这个他是很清楚的,兄弟几个路上还吃了些,这会儿自家那个布口袋里头还装着好些呢,专给他媳妇儿女留的。   他们六个汉子,回程这一路走了不到四天,单凭这些枣子,每人每天就能净赚两文多钱,那便很足够了。   枣子毕竟还是小头,装在车里又轻,一路运过来也不吃力,从离石县运往定胡县的那些货才是大头呢,他们这回可是实实在在赚了一笔。   因王当等人坚持,最后这一批枣子便算作了二百五十文钱,比罗用在县里买的自是要便宜一些,王当几人自觉也得了实惠,这买卖做得既爽快又有赚头,总体来说,双方都很满意。   上回罗用赊给王当几人的货款,却并不止这么多,这时候王当便从车上一个布包里拎出一包铜钱来,当场把剩下的货款点给了罗用。   付完了货款,弟兄几人推着车子回他们那边院子,只要一想到布包里头还剩下的那么多钱币,一个个俱是精神振作。   顾不上满身的风尘仆仆蓬头垢面,一回院子就先分钱,也不计算,直接就你几个我几个的,一圈一圈发下去,发到最后剩下来那几个,不够他们一人发一个的,顺手就给了王老大那几个娃娃,叫他们拿去买零嘴儿,看来王当这老大当的,到底还是有点福利啊。   “赶紧的,快去洗洗吧,各屋炕头都给你们烧上了,釜里都烧着水呢。”   王当媳妇这时候正往木桶里头,一瓢一瓢地舀着热水,不用说,这些热水自然是给王当准备的,他们一家子目前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哎,辛苦嫂子了。”众人知他夫妻二人要叙话,嘻嘻哈哈地便出了这屋,各自找了一间屋子洗澡去了。   “你们回来得正好,三郎明日应是要杀猪。”   “刚好,咱也能挣些肉吃。”   “洗完了吃些饭食,便早点歇下吧。”   “哎。”   “我看看你分了多少钱。”   “你数数看吧。”   “咱耶娘可有说什么?”   “就说无需挂怀家中,叫我们顾好自己便好。”   “待我这身子也好些了,便也跟你们一起跑货,时常也能回去看看。”   “冬日里便算了,待到来年开春再说吧。”   王当媳妇说着话,将桌面上的铜钱五个五个一堆分出来,复又两两一堆拢到一处,拢完了低头一看,只这不到十日的工夫,竟就挣了四十多文!   “早前在那边卖完了那批货,我和那些弟兄一人就先分了二十文钱,都各自拿回家里去了。”王当这时候又对她说道。   “当真!”那这么合算下来,一日岂不是能挣六文钱还不止?   难怪王当几人前两年就想着要自己运货卖,这自己运货,着实是比给人当脚夫要挣得多多了。   不过上回却是没去对地方,叫人给害了,这回便只在这离石县与定胡县之间往来,应是稳妥的。   ·   次日便是除夕日,王当等人也不接活计,只帮罗三郎杀了一头猪,得了些下水,自己又掏钱再买了一些,另又与村中一户人家买了好些羊肉,辛苦了这么些日子,也是该好好补一补。   罗家这边,几个屋子的炕头上都煮起了东坡肉,他们要赶在年前把这头猪给煮了,年初那几日便不用再干这个活。   他们这里过年也没多少花哨,就是家家户户都要燃个炮竹,再做些好吃食,元旦之后,便要歇息几日。   说是要守岁,小孩儿哪里守得住,吃饱了肚子,约莫还不到八九点钟,脑袋就一点一点的想要睡,罗用便叫他们各自睡觉去了。   他自己却是点着油灯,温了一壶浊酒,从空间里拿了一本书出来,坐在炕头上慢慢看,从前觉得枯燥的内容,如今经竟也看得津津有味,只因这里的精神生活着实贫瘠。   到了子时,村子里陆陆续续传来烧炮竹的声音,罗用也跑到院子里去烧竹枝。   那铁竹子硬得很,大个的竹节可不敢烧,当心把自家屋子给炸了,只敢拣那细嫩些的竹枝,一把一把放到火堆上去烧。   先是燃起了火堆,复又腾起了青烟。   “砰!砰砰!”这石竹子烧出来的声音,半点都不像后世那些鞭炮的响声,那砰砰的炸响,倒像是罗用在自家院子里点了炸药包一般。   “砰砰砰!砰砰!”村子里的炮竹声都歇了,就罗家院子还响着呢。   “阿兄,怎的还在响?”五郎被吵醒,裹个兔皮袄子,揉着眼睛从他和六郎那屋里头出来。   “倒是阿兄放多了竹子,你先进去睡,马上就好了。”罗用安抚道。   五郎听他的话,很快又进屋睡觉去了。   罗用看着他进屋的背影,心中不禁便生出几分遗憾,这大过年的,自己也就能给他买些吃食。若是在二十一世纪,那还不是电脑游戏机随便玩,好吃好玩的可劲买,还能带他们去海洋馆游乐场……   一想到这个游乐场,罗用倒是又想起一样东西来了,放完炮竹回到自己房间,他就拿出纸笔在炕桌上画了起来。   此物若是做成,于这交通一事上,定能有所贡献。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罗三郎又想到了啥?   元旦:正月初一在那时候也称元旦、元正、岁日等。   开元通宝:武德四年,李渊那时候推行的货币,一个钱币一钱重。   然后我又想了想,单用时间做标题略显枯燥,还是像评论区一位筒子建议的那样,时间和事件交替进行好啦~ 第68章 殷大娘   一想起游乐场,罗用便想到了过山车,然后他又想起来,从前某一次看综艺节目的时候,曾经看到了一种能在轨道上行驶的四轮脚踏车。   衡玉父子现在已经把自行车给做出来了,之所以迟迟做不出能运载更多货物的三轮车,主要还是因为材料的限制。   金属价格太贵,单单只用木竹结构制车的话,注定这个车子只能往轻便的方向发展。   若能修得一条木轨,减少车辆与路面的摩擦力,那么即使只用木竹结构,应也能制出具有一定载重能力的车子。   如此一来,各地之间的物流和技术应该就能畅通许多,时间久了必然就会带来社会的进步,由此再反推冶炼行业……   不对!不对不对!   兴奋过后,罗用赶忙又给自己的思路踩了刹车。   开快车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尤其还是那种没有考虑过整体均衡的改装车。   过快的不均衡的发展速度,很可能会动摇原本的社会结构,一旦失去平衡,这片土地上原本构架起来的政权很可能又会分崩离析。   罗用本人虽然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他一心只想发展,可也架不住这个世界上有着无数的野心家,想想后面的安史之乱,当真是生灵涂炭,饿殍遍野,生活在那种环境中的百姓究竟有多惨,罗用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眼下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是只要好好经营,生活总归还是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安全稳定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心中再如何怀念二十一世纪那些繁华便利。   是啊,罗用确实是十分怀念从前的生活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今天尤其想要回到那一个世界中去,将自家这些兄弟姐妹全都带回去,也让他们看一看那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最终,罗用还是将这一张草图,默默地收回到空间之中,将来也许有一天会用上,但肯定不是现在。   窗外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也已深了,罗用却并无睡意,斜斜地依在炕头,不时饮一杯浊酒。   转眼,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有余,过了今夜,这副躯壳虚龄也有十六了……   ·   正月初这几天,西坡村村民一改从前的勤劳模样,个个都在家中躲懒,偶尔也有几个出来闲逛的,与相熟的村人喝些浊酒说说闲话。   一直歇到了初五初六以后,才有那一两家勤快的人家开始动弹起来,村子里又飘起了往日的豆香。   这一日,罗二娘从外头回来,进了杂货铺,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口里对罗用抱怨道:“那殷大娘也是个无信的,还道最晚初六便回,今日已是初八,却还未见她回来。”   “你找她作甚?”罗用问道。   “那日我在村口遇着她,她说自己琢磨出一个好看的针法,要教给我,只当时她正好要去舅母家,还说最晚初六便会回来。”二娘言道。   罗用皱眉想了想,因先前四娘五郎两个跟他说过殷大娘是个掏鸟蛋高手,自己后来也曾留意过两回,看着是个挺靠谱的小姑娘,于是便又问道:“你在村口遇到她是在哪一日?”   “是在腊月廿二那一日。”罗二娘记得那时候,王老大他们才刚刚出发没两天。   “……”罗用皱眉沉吟。   “怎的了?”二娘见罗用的表情,似是有几分不对。   “从腊月廿二到正月初六,以殷大娘的速度,应够织出一套羊绒毛衣裤的?”罗用希望事情不要是他想象的那般。   “你是说!”罗二娘睁大了眼睛,难道那殷大娘是在背着他们去帮别人织毛衣了?   “具体还不知是怎的回事,还是待她回来再说吧。”罗用心中还有更坏的猜想,只他这时候却并不想跟二娘说。   若真只是帮人织一套毛衣裤,那倒也没什么要紧,怕就怕他们那是在与虎谋皮。   想来想去,待到下午雪停了,罗用终是去了一趟殷家那边,刚好那殷大娘的母亲就在院子里煮猪食。   她见是罗用来了,便笑着与他打招呼,只面上的笑容却有几分不自然:“三郎今日怎的来了?”   “二娘与我说,你家大娘今日还未回来?”罗用笑问道。   “前几日去了她舅母家,应是玩得高兴了,竟是不舍得回来了。”殷大娘母亲面上的笑容越发勉强。   “若无事,叫她多玩几天也是无碍,只我手头上刚好排到一个订单,对方要得急,于是便要赶一赶,不好耽误了贵人回长安的日子。”罗用只说自己要赶货,让殷大娘快些回来干活。   “既如此,明日便让我当家过去一趟,把她给接回来。”殷大娘母亲应承道。   “那便好。”罗用点点头,便出了那殷家院子。   待到罗用走远了些,那殷大娘的母亲连忙丢下手里头的活计,跑到自家屋中,口里咋咋忽忽地对她男人小声喊道:“这可怎的是好,那罗三郎似是晓得了!”   “我听着了,明日便去把大娘接回来。”他男人这时候面色也不大好。   “大娘也是,说好了初六便回来,怎的到现在还不回来。”殷大娘母亲忧心道。   “应是活计做得慢,耽搁了。”她男人道。   “再怎么慢,这也有十六七日了,应也是做得差不多,定是因那边热闹,贪玩了。”殷大娘母亲埋怨道。她娘家就在距离离石县不远的一个村子里,自是比这边热闹些。   在殷大娘母亲十四五岁那时候,因为年景不好,四处都在打仗,城里头粮价贵得很,村里的小姑娘都不怎么敢往城里嫁,他耶娘寻摸来寻摸去,最后就把她嫁给了西坡村的殷大郎。   这些年天下太平了,城里头自然又热闹起来,她娘家兄弟种些菜蔬担到城里去卖,每年也能挣些,日子却是过得比她这边好。   年前那时候她嫂子来寻她,说自己娘家方山县那边有一个富贵人家,也想学人家买了那罗三郎家的羊毛绒衣裤穿,奈何却是来得晚了,罗三郎言是家中羊绒不够,已经不肯接单。   于是他们便收了些羊绒打算自己做,只那羊绒毛衣裤,哪里是寻常人便能做出来的:“他们听说咱家大娘能做那羊毛绒衣裤,便许了一贯钱,想叫大娘过去帮他们织一套羊毛绒衣裤出来。”   殷大娘的母亲一听竟然能有一贯钱的收入,也是心动。   殷大娘如今帮罗三郎他们做活,一套羊毛绒衣裤也只得几十文,他们家做豆腐,全家人合起来,每月若是能有二三百文,也就算是比较可以的,这一下子就是一贯钱,如何能不心动?   又听她嫂子跟她说了那人家如何如何富贵,家中还有一个与大娘年纪相当的小郎君云云,更是有些飘飘然起来,于是便同意叫殷大娘去她家织几天毛衣,约好了初六那一日便叫她回来。   这事除了他们两口子,家中再无别人知晓,连殷大娘本人也是不知晓的,只以为是她舅母喊她去帮忙数日。   日次一早,那殷大郎便挑着一担豆腐往离石县方向去了,横竖都要走这一趟,不如顺带做些买卖,这大正月的,货郎小贩也没怎么出来活动,这些豆腐应是能卖个好价钱才是。   只这一晚,殷大郎媳妇在家左等右等,竟是等不到他回来,殷家翁婆问她,她也只说兴许是她娘家人留客,明日便回来了。   第二日,她又在家里等了一整天,依旧不见她男人回来,心里这才有些慌了,心道千万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半夜里听到院子外头有响动,连忙跑去开门,结果就见她那当家失魂落魄站在外头,黑乎乎的夜晚,黑乎乎的身影,看着就叫人心里发毛。   “怎、怎的了?”殷大嫂颤声问。   “大娘丢了。”殷大郎那干哑的嗓音,闷雷一般,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深夜里,砸得她媳妇当场便楞在了那里。 第69章 村人   罗用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听说了此事,等他去到殷家院子外面的时候,那边已经闹将起来,矮矮的篱笆墙外面围了许多村人。   殷家翁婆向来心疼这个年纪最长的孙女,今早起来听大郎两口子说了这个事,当面就把唾沫吐到他二人面上:“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我竟能有你们这样的儿媳!”   殷家阿翁直接叫他们滚蛋,这会儿院子里闹着的,就是老两口要赶这一对见利忘义的小人出家门的戏码。   院子外头围着的那些村人,虽同情他家遭遇,却也不齿这夫妻二人的作为。   “言是有一贯钱,他们怎的就不会想想?天底下还能有那样好挣的银钱?”   “轻松钱挣了没几日,便当这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呢。”   “我看他们应也知晓人家要的是手艺,不止那一套毛衣裤。”   “不知那些歹人如今已学得了手艺没有。”   “定是学得了,与那些恶人当面,那殷大娘不过十来岁,如何扛得住?”   言及此,众人俱是一阵沉默。   当初罗二娘把这织毛衣的技术教给村里这些女娃的时候,也并未说一定不能外传那样的话,村人猜测他们许是想着女娃早晚都要出嫁,那话说了也是白说。   只村人却都十分自觉,各家女娃守着这样一门手艺,别个不说,与那婚配一事,便有无数好处,真真是比父母拿出金银给她们当嫁妆还要好。   如今这殷家两口子竟想把这一门技术外泄!   一想到这个,有些人就恨不得当场扑上去撕咬!   “究竟是怎的回事?”罗用见这殷家人闹来闹去,竟没有一个人说要出去找孩子的,看着看着不禁就来气了。   “……”那两口子这时候正跪在院子里,见是罗三郎来了,一时更是羞愧难当,只管把头埋得更低。   “事已至此,现如今就算是把双腿跪断了,又有何用?人是几时丢了的,仔细说来听听,兴许还能找回来。”罗用实在看不上这二人,事到临头,竟是这般不堪用,亲亲的闺女,就这么不见了,他们竟然也不说再找一找,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这、这如何还能寻得回?”听罗用这样说,殷大嫂仿佛又看到了一点希望,只心中依旧十分踟蹰,只觉此事千难万难,不是常人可以办到。   “究竟是怎的回事,你二人细细与我道来。”罗用接过殷兰给他递过来的一个矮木凳,就在原地坐了下来,复又对殷兰言道:“与你伯父伯母也搬两个过来。”   那殷大郎夫妇这时候还待推辞,见那罗三郎眉头深皱,面上隐有怒色,一时竟也不敢再说其他,各自接过凳子,也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罗用见他二人坐好,面色这才缓和些,他最烦那些动不动就跪的。   生活本就是要用双肩来挑,不是用膝盖跪出来。   那殷大郎夫妇见罗用的意思,好像是认为他家长女还是有机会可以找回来,当即也不敢再有一分隐瞒,前前后后把事情给说了个仔细。   几人也不进屋,也不避人,就直接坐在院子里说话,也不管那大冷的天。   前些天,那殷大嫂的娘家嫂子过来找她谈这个事情的时候,便与她说,那家人不放心那些羊绒,不肯让她带过来,不过他家里有个媳妇子也与自己相熟,那几日便在自家做客,不若叫大娘过去舅家做活几日,做完了便送她回来。   殷大嫂原本也不大想在自家接私活,这人来人往的,担心被人给瞧着,又要生出许多闲话,一想,叫大娘去她舅家待上几日也是刚好,做完了再回来,清清爽爽的,村里人哪个也不会知晓。   至于那殷大娘和那户人家的媳妇子同在她兄嫂家中,这门手艺会不会被她学了去。   殷大嫂心中隐隐也是起过这样的念头的,只这念头一起便被她给闪了过去,完全不去深想,料她当家应也是如此。   待到初六那一日,殷大娘并未如期归来,殷大郎两口子也不知道着急,只想着应是做活慢,耽搁了,或者是那个人家要织的毛衣太宽太大,做起来费劲。   毕竟是在她舅父舅母家中,殷大郎两口子还是很放心的。   哪曾想前日罗用过来一催,昨日殷大郎担着一担豆腐去那边一看,哪里还有殷大娘。   殷大嫂的兄嫂却还埋怨他这般心急作甚,既是一贯钱的活计,自是要做得仔细些。   问他们殷大娘现在何处,那二人便说在城中一个朋友家中,殷大郎要去找人,他们没得办法,只好领他去了。   只是去了城中,却也找不到殷大郎,那夫妻俩这才知道怕了,殷大郎拎着那二人的衣领,言是要告他们略卖自家女儿,他二人这才将事情的始末给说了出来。   那殷大嫂娘家姓秦,上面三个女娃,直生到第四个,才得一子,殷大嫂在家排行第五。   秦四郎两口子常常进城卖菜,今年他们村的人又与人学来炕上种菜的手艺,那种出来的菜蔬长得虽不壮实,却也水灵。   腊月里的某一日,他夫妇二人与往常一样进城卖菜,偶然间就听到路边一辆马车上,有人在说那羊绒毛衣裤的事情:“……那罗棺材板儿竟是不肯卖羊绒衣裤与我,不若便收些羊绒回来自己做吧。”   过不两日,秦氏夫妇二人果然就看到那辆马车的赶车人在街上收羊绒,他二人经过,那汉子还问他们家中有无羊绒,听口音,像是方山那边的人。   秦四郎婆姨便是方山人,之所以嫁这么远,还是因为两家老人从前在服徭役的时候有过一段交情。这时候她一听对方口音,顿觉亲切,便与他多说了两句。   之后夫妻二人再进城,便常常都能看到那三人,其中一个是马夫兼仆从,秦四郎夫妇二人常与那人说话,另外两人是一青年郎君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君。   秦四郎夫妇在与他家仆从相熟之后,渐渐的竟也与主家搭上了话,对方说自己是听闻最近离石县这边出了不少好东西,带着家中长子出来长长见识,顺便再采买一些物什回去方山那边。   秦四郎两口子对这主仆三人完全相信,不疑有他,毕竟这事算起来,还得是秦四郎夫妇自己往上凑,非是对方主动凑过来,想要哄骗他们。   他二人却不知这世间骗人的方法千千万,这回这些人不过也就是多绕了几道弯而已。   秦四郎两口子与人约好,让对方把染过颜色的羊绒放在秦家,他夫妻二人再把那殷大娘请来做活。   对方许他们两贯钱,一贯与殷大娘作为工钱,另一贯便与秦四郎夫妇作为中间钱。   殷大娘过去以后,得知舅母竟是要自己给人织毛衣,心中虽不满,但她舅母却说她耶娘早已知晓此事,还收了对方一贯钱,于是便也没办法,只好忍气在舅家纺线织衣。   那主仆三人那时候也是住在秦家,言是羊绒难收,这一套毛衣裤是要拿回去孝敬老人的,一定要自己盯着才放心。   秦四郎两口子私语,言是那主仆几人应是想学那织毛衣的手艺,只他们中间一个妇人都没有,如何学得会。   至于先前对殷大嫂说的,有个媳妇子住在自家那个事,完全就是子虚乌有。若直说有个青年郎君和小郎君住在自己家,殷大嫂怎么肯叫女儿过来,那殷家人如今就差把这闺女当金凤凰给供起来了,心心念念就想给她找个好婆家呢,于名节一事,自也十分看重。   明知如此,他二人为了那一贯钱,便那般欺瞒出门的姊妹,秦四郎这两口子着实也是没良心。   然而事情到这里却还没完,主仆三人在秦家住过几日,那小郎君便整日喊着闷得慌,还时常乱发脾气,他每每发过一顿脾气,那青年郎君就要拿出银钱赔礼。   如此几次三番过后,那青年郎君终于提出要回城了,还叫殷大娘跟他们一起进城,秦四郎两口子拿人的手软,这时候便也不很推辞,只在城中寻了个半生不熟的人家,与那家人些许铜钱,叫他们收拾了一间原本就用来放租的屋子出来,叫殷大娘这几日便在那里做活,那主仆三人若是不放心,也可过去看看进度。   殷大娘到底还是小孩,心中虽觉不对,但还是想着,这活计也没多少了,她再赶一赶,早早做完了,早早回家去,将来再不肯来她舅父舅母家了。   却不料几日后,当他父亲去那院子寻她的时候,却已是寻不着人了,问那主人家,主人家哪里清楚,他们就是给人租个屋子,又不帮人看孩子。   又找去那主仆三人早前住过的客舍,言对方是方山人,姓白,结果那店家却说,他们那里近日根本没有住过姓白的方山人。   三人在城中寻人,寻了整整一日,却无半点收获,那自称是白姓人家的主仆三人,似是专只拣秦四郎夫妇面前露脸一般,在那离石县城竟无半点踪迹。   “怎会没有踪迹,他几人是人又不是鬼神,行过处必然是会留下踪迹,定是你昨日慌神,未曾仔细寻找。”罗用说道。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只要不傻,也都听出来这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   原这殷大郎夫妇并非直接被外人所骗,而是被自家亲戚给骗了。这种事还真是防不胜防,若换了自家亲戚,也不说让家里的小孩过去干活挣钱那些话,单单只叫孩子过去玩两天,哪个大人会往那方面想。   只这殷大郎两口子着实贪心,听得那一贯钱的工价,心里就该有所警觉才是。   他二人若是守得住,事情哪里又能发展到如今这般。   “都是我害了大娘啊……”殷大嫂这时候呜呜哭将起来。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何益,还是再进城去找找吧,我在城里熟人多,向他们打听打听,兴许会有头绪。”按罗用的意思,自然还是先找孩子要紧。说完又向在场众村人拱手道:“众位若是无事,便与我一道进城去吧。”   “自是要与你一道去。”第一个说话的,便是他们西坡村的田村正。   “田村正也来了,方才我竟没看到。”罗用抱歉道,对方毕竟是这个村子的村正,像方才那样的事,理应由他站出来主持才是,自己这也算是越俎代庖了。   “无妨。”田村正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复又对众位村人言道:“殷大郎夫妇二人着实可气,只那贼人竟敢如此算计我西坡村村人,还掳了我西坡村的女儿,我等此时若无作为,将来定要叫人以为我西坡村儿郎愚昧可欺。”   田村正这番话一说出来,原本还觉着这事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个别村人,这时候便也跟着愤慨起来。   不多时,他们这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子,罗用也在人群之中。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像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十分微薄的,要想活得好,让人不敢欺负他们,那就得抱团。   在罗用看来,村人之间,原本就该如此。   今日他们若是对那殷大娘的事袖手旁观,那么将来当他罗用出事的时候呢?   莫要说罗用与殷大娘不同,言他对村人有恩情。与那仗义之人才有恩情可言,与那自私懦弱之辈谈什么恩情信义? 第70章 归来   那殷大娘失踪已有五六天,如今要找,哪里又有那么容易,这时候又不像后世那般处处都有监控,于是便只好四处找人去问。   西坡村村人这一年多时间因那做豆腐的买卖,倒也时常往来于离石县,各自都有一些相熟,进得城后,大伙儿便各自打听消息去了。   罗用的那些弟子听说了这个事也纷纷出来帮忙,他们认识的人就更多了,最近这段时间因为不少城中百姓都到他们那里去拿手工回家做的关系,与许多人家都有往来。   田村正领着殷大郎夫妇先去报官,罗用则向他们打听清楚了殷大娘之前住过的那个小院的位置,与一名弟子同往那边去了。   那院子的主人家在他们这些人进城不多久便已得到消息,昨日那殷大郎在城中兜兜转转,找了大半天,如今这离石县中都已知道他们西坡村丢了一个女孩儿,这主人家也是生怕摊上事儿,罗用过去的时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只一个老翁出来给他们开门。   “阿翁,我乃西坡村的罗三郎。”罗用对他拱手道。   “我知你是罗三郎,去年你还给我家盘过炕,那殷大娘的事,我实是不知,不过是租个屋子给他们,怎知好好的竟是把人给弄丢了。”那老头见来的是罗三郎,似也并无要追究他们的意思,便开门让他二人进了院子。   “我知此事与你并不相干,眼下最要紧,便是要把人给找回来,老翁你知道多少便说多少。”罗用言词恳切道。   “唉,谈何容易。”那老头也是叹气,孩子都丢了这么多天了,如今只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孩子也是命苦,她舅母实是个不像话的。”这时候,从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对罗用二人说道:   “恁大的小娘子,怎好叫她一个人住在外头,只我与她有些往来,也不好推辞得太狠,只好答应叫她在这里住上几天,哪知竟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那自称白姓人家的主仆三人,你们可曾得见?”罗用问道。   “未曾见过那白姓父子,只他家那仆人却是来过一回的,也没多留,到殷大娘那屋看过一眼便走了。”那老妇言道。   “你可知殷大娘在这屋子里做的是羊绒毛衣裤?”罗用问道。   “依稀也是知道一点的。”那殷大娘整日关了门窗干活,也不嫌屋里头暗得慌,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左邻右舍都有传言,说那西坡村的小娘子是躲在这里偷偷帮人织毛衣来的。”   “你是听谁说起的此事?那人可知道白氏主仆三人?”罗用连忙问道。   “嘶……当初是听谁说的来的……”这老妇人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院门外头围起来看热闹的那些邻居:“你们还记得当初这个事是谁先说起来的?”   “不就是那棺材铺的郑娘子。”有人当即就说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着那殷大娘是在什么时候?”罗用也问门口众人。   “初四那天晚上,我在巷子口遇着她,她还问我,住在西坡村的那些定胡人这两天开始运货进城了没有,说是要跟他们一起回村。”一个年轻的媳妇子小声说道。   “多谢各位了,我这便去棺材铺找那郑娘子问问看。”罗用向众人道谢。   “他家的棺材铺就在隔壁巷子口那里,出了这个巷子往左边一拐就看到了。”众人热心为罗三郎指路。   待他二人去了那家棺材铺,那郑娘子便说,自己曾经见过那三人与秦氏夫妇接触,又见过他们在城中收羊绒,所以那一日他们来隔壁巷子租房的时候,她就猜想这房子定是用来做这个。至于那白氏主仆三人的来路,她却并不清楚。   郑娘子说完了这些,又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模样,罗用等人再三追问,她才道:“初五那日清晨,我当家早起开店门的时候,见你们那西坡村的小娘上了一辆马车。昨日见那小娘的父亲在城中四处找人,方知那小娘竟是丢了,他便一直与我说,当时若知晓那几个是歹人,定是要上去拦一拦。”   “哎呦!我的大娘啊!!!”这时候,殷大郎夫妇已是报完官从公府中出来,听闻罗用这边似是打听着了什么消息,急急赶过来,结果听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番话,一时便又痛哭起来。   罗用见他二人那般,不禁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此处既已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他打算再去城中各酒肆客舍看看,兴许有人对那三人有印象。   哪知这时候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罗用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银发苍苍身躯佝偻的老婆婆。   “阿婆可是知道些什么?”罗用问她。   “那一日我在巷口卖草鞋,那人在路边收羊绒,我听到有几个路过的商贾,喊他冯四,过一会儿又见两个卖菜的过来,喊他孙大,当时还道自己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了,如今想来,定就是那行骗的歹人。”那老阿婆的手掌看起来干枯瘦小,抓在罗用的小臂上却相当有力。   得此线索,西坡村众人大喜,谢过那老阿婆,纷纷又向四处散开去寻那冯四的消息。   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是方山口音,又被人唤做冯四,这样一找起来,那可就容易多了。   就在罗用他们四处打听消息的工夫,不少滞留在离石县的商贾闲人,也都在谈论这件事。   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王记酒肆的客舍之中点着数盏油灯,环绕在大厅三面的矮炕上,零星坐着一些顾客。   “你们可听闻了,那罗三郎等人如今正在城中四处打听方山县的冯四。”   “也未必就是方山的人。”   “我看八成错不了。”   “既已知晓那仆从便是方山县的冯四所化,顺藤摸瓜,要找出那白氏父子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想到竟真叫他们给打听了出来。”   “也是那罗三郎亲自出来寻人,你们没见那城中百姓,明明与自己无甚相干,却也肯帮着四处打听。”   “瞧这架势,似要把这离石县掘地三尺一般。”   “那冯四一伙,这回定是要倒大霉。”   果然如这些人所说,不多久,罗用等人便收到消息,言是城中一户百姓家中,租住着几个方山人,他们便知道那冯四的底细,于是众人又纷纷往那边赶了过去。   “那冯四大名冯莽,早年与我们一起跑过商,却是各做各的买卖,只是同行罢了,听闻他现如今已在隰城娶妻生子,前些时候在城中见过他一回,竟不想他就是那行骗的歹人。”那几个从方山县来的商贩如此说道。   此时与罗用等人同来的,还有数名差役,得此消息,众人纷纷又去往公府,先见了涂县令,不多时,郝刺史也来了。   郝刺史命人携他亲笔书就的一份文书前往汾州隰城,那隰城便是汾州的州郡所在,既要到对方地盘上去寻人,这两边的刺史之间自也是要打一声招呼。   从离石到隰城,距离虽并不很远,却要横穿吕梁山脉,救人如救火,郝刺史给他们拨了几匹快马,允许他们西坡村这边也安排两人同去。   罗用不会骑马,自然就不去了。田村正林大郎二人于骑射一事虽也不算擅长,但只是坐在马背上跑跑,那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于是他二人便去了。   长夜漫漫,寒风萧萧,送走了田村正等人,罗用回身向城中百姓道谢:“待那殷大娘归来,定要让她向众位磕头道谢。”   不日,隰城县那边便有消息传回,言那冯四一家已经被抄,与他一同行骗那两人,便是他妻子家的长兄和幼弟,那二人与冯四论律当斩,家人流放。   殷大娘也已寻得,只是伤得颇重。在从离石县去往隰城县的路上,她半夜里逃跑,被冯四等人又给抓了回去,几人将她狠打了一顿,那殷大娘又惊又吓又受了伤,竟是病倒了。   冯四等人也怕这棵好容易得来的摇钱树真就这么死了,那织毛衣的手艺,他们可还未学得,于是等回到隰城县之后,便只好把她养在家中,让冯四的妻子照料,哪知他几人刚回来没几天,官兵便找上门来,钱财未得,脑袋就要先搬家。   殷大娘归来那一日,途经离石县城,果真便从车上下来,于那县城门口,向城中百姓磕头道谢。   死里逃生一回,好容易又回到这一片熟悉的土地上,殷大娘跪伏在城门口,滚滚热泪撒落泥中。   “快快回家去吧,天寒,莫要在外面吹风。”许多人见她那瘦骨嶙峋的模样,不禁也落下泪来。   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谁家没个七灾八难,多少亲人离散,阴阳两隔,放眼整个离石县,又有几个家庭是真正完整的。   这殷大娘如今能够活着回来,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第71章 推磨   秋冬以来,离石县中来了不少商贾贵人,现如今还有一些人滞留县中,光看这些人外表,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哪几人在肚子里装了坏水。   罗用还没有天真到以为他们那些人全部都是好人,总会有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掺杂其中。   索性这一次出手的不是什么厉害的大佬,只是冯四那几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如若不然,这殷大娘下场那就真不好说。   这一次的事情,给罗用提了个醒,也给西坡村乃至整个离石县的人提了个醒,从此以后大伙儿对陌生人就多了几分戒备,最近住在城中的那些商贾闲人,都觉自己只要一出去走动,唰唰立马就有好几道视线看过来。   有些个年前曾经来过离石县的人,这回再来,很明显便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   “这是怎的了,近日这离石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待到进了相熟的客舍,不禁便要问上一问。   “你竟还未听闻?前些时日,有几个歹人把西坡村一个小娘子给掳了,罗三郎等人一路追去汾州,硬是把人给找了回来。”不待店家说话,厅中便有其他客人热情解说。   “竟还有此等事?”来人吃惊道。   “莫要听他胡吹,这人也是今天刚到,西坡村的小娘子被掳确有其事,不过那罗三郎却并未到汾州。”一旁其他客人也在那里七嘴八舌地纠正。   “我听闻是他们村村正,还有那小娘子的父亲,与郝刺史派遣的几名官吏同去。”   “确是如此。”   “不过也是有那罗三郎先前在城中打听出冯四的底细,不然这事可没那么容易。”   “那罗三郎因何不去汾州?”有些人以为,以那块棺材板的性格,定是要亲自杀将过去。   “还能因何?不会骑马呗。”店中有人笑道,在这个时代,不会骑马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只是不会骑马又如何,那冯四等人倒是会骑马,机关算尽布下如此巧局,最终还不是被他给揪了出来,从那罗三郎进城,到那冯四等人被道明身份,不过也才花费了短短半日工夫。   想那罗三郎年不过十六,在这离石县中扎根却已那般深了,这次那殷大娘的事情,不仅向众人展示了罗三郎此人在离石县当地的影响力,更让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看清这块棺材板儿不好惹,这一次他们可以为了殷大娘一路追去汾州那边,那么下一次呢?谁还想来试试?   “那隰城的办案速度倒也十分快。”有人言道。   “自然是快。”他旁边那桌的一个青年商贾笑道:“从离石县此地去往太原府和长安城,均是要经过那隰城县,尔等可知单只去年一年时间,那隰城县就比往年多出多少商铺?”   “便是,我几人每回在过吕梁山之前,都要在那隰城县歇脚。”   “财神爷有难,哪个还敢怠慢。”   “除非那脑子里头装的是浆糊。”   “此事若是处理不好,有些人怕就要学样。”   “罗三郎身边那点人怕还不够他们分的。”   “如若那般,这离石县要不了多久就又得回到从前那般光景了。”   “对那隰城县,自然也无甚好处。”   “……”   不止是在城中,西坡村这边,村民们私底下也是议论纷纷,自打那殷大娘回来以后,就一直卧床,郎中也请了,说是无甚大碍,虽是伤着了,到底年轻,仔细养养,还是可以养回来。   只村民间对那殷大郎两口子多有不满,连带的整个殷家在村中都要看人脸色。   这一日,田村正将所有村民聚集起来开会,地点却是选在林家,因为全村只有他们家才有那么大的厅。   能被选为全村人议事的地方,这当然也是一件比较有脸面的事,林母令几个儿媳烧了热水与众村人吃,又取了些柿饼分发给前来凑热闹的小孩儿。   林母这人向来节俭,手指头缝紧得很,这回之所以肯拿柿饼出来,实在也是因为前些时候被村里人说得狠了,这回难得有个正名表现的机会,这才难得大方了一回。   “……这殷家之事,三郎你也说说吧。”一说到殷大郎两口子那点事,田村正便让罗用表态,毕竟这件事情的导火线,也就是殷大娘那一手织毛衣的手艺,便是从罗家学过去。   田村正这话一出,厅中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到罗用身上,罗用这时候就坐在热炕上,一屋子人,就只那么几个能坐炕头,除了数未村中老人,田村正算一个,罗用也算一个。   “人回来了便好,其他也不甚要紧。”罗用说道:   “众位许是不知,那日殷大郎之所以亲去秦家去接人,还是受了我的催促。那一日,我听我阿姊言那殷大娘原本初五初六就该回来,结果等到了初八还未见着人,便有些放心不下。”   “你怎的就能提前知道?”厅中有人奇道。   “我又怎会提前知晓?不过就是有些担心而已,那殷大娘既有一身让人眼馋的技艺,自然就有有人觊觎,平日里自当要有些防人之心才是,不单是殷大娘,村中其他会织毛衣的小娘子,还有会做豆腐的村人,也都要小心着些。”罗用提醒众人道。   “哎呦……”被罗用这么一说,就连村里那些大老爷们都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太妙。   “越是在这种情况下,村人之间越是要同心,决不可为了一己私利背信弃义。”田村正这时候说道。   他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又把目光放到了殷家那几人身上,听那殷大娘说,那几个歹人并未学得那织毛衣的手艺,只那殷大郎两口子竟然这么不把这门手艺当回事,两眼光光就知道奔钱去,差一点就把全村的闺女都给坑害了。   在村人看来,这门手艺一旦传将出去,她们村这些闺女的身价顿时就要往下跌一跌,不定又有多少人要错过好姻缘,这不是害人终生是什么?   殷家那几人这时候俱是垂头,一幅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用说,在经历过了这件事之后,他们家在村中的地位必然是要大跌。   只眼前这问题要怎么处理,那殷大郎两口子虽是被猪油蒙了心,却也算不得什么坏人,说难听点,这件事若是换了其他村人,那些人也未必个个都能看得清扛得住,不过是个普通农户,你也不能用道德楷模的标准去要求他们,罗用与他们也是关系平平,并未想过要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他们,对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很高的要求。   罗用把目光投向村中那几个老人以及田村正,结果发现那些人都在看他。   “咳。”罗用摸了摸鼻子,问田村正道:“这一次殷大娘为歹人所掳,我们西坡村的村人齐心协力,都帮了不少忙,村正你看,这殷家人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田村正看了罗用一眼,似是不满他的不痛快,到这种时候竟还要给那殷家人留脸面,明明是谢罪,却硬要说成是道谢。只那罗用的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他便也不好再去反驳,于是顺口道:   “钱财一事自也不必提,既然村人先前为殷家出过力,那殷家便以劳力相报吧,村中便有石磨,便叫他二人给大伙儿推磨一月,你们看可好?”   “……”众村人哼哼唧唧,似是都有些不满。   “就这么办吧。”这时候炕上又有一个老者出声道:“殷大郎两口子虽有贪心,却并无歹意,终究还是被那奸人所蒙蔽,便罚他们推磨一月。”   “依我看,还得先找殷大娘她舅家算过账再说。”   “对,真当我们西坡村的人好糊弄!”   “明日便去!”   “也叫那些有心想要学样的都看看后果。”   “对!这个事情我这几日想起来,也是越想越怕。”   “狠狠整一整,定要绝了这苗头才好。”   一说起那殷大郎两口子被自家亲戚所骗的事,村人便很是义愤填膺,主要他们也怕这样的事情将来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这时候就一定要摆出一个强硬的姿态来。   一群人约好了时间,第二天一早便杀往那殷大娘舅家,一群西坡村的汉子,扛着锄头扁担杀将过去,将那秦四郎两口子好一通收拾,不仅叫他们把吃进去的钱都给吐了出来,另还赔了些。   这些钱,便被他们拿去西坡村村口刚修好的许家客舍,叫了些酒菜,一群汉子甩开膀子吃了个干净。   也甭管那口里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管大口嚼肉,大口吃菜,这过日子,哪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们西坡村总共就这么二十来户人家,其中还有不少人丁凋零的,不团结自己人,他们还能指望谁。   次日,那殷大郎夫妇在草亭那里帮人磨豆浆,不少村人都拿了自家浸好的豆子过去,罗用也拿了些豆子过去。   倒不是罗用贪这点免费的劳动力,他拿豆子过去,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谢罪也好,感恩也罢,他表示自己愿意接受了,所以才拿豆子过去给他们磨。   刚开始,村子里也有不愿意拿豆子过去给他们磨的,后来被相熟的村人劝一劝,态度基本上也都软化了下来。   一直推磨也是很辛苦的,殷大郎两口子接连劳累几日,身上就有些没力气了。   这一日,殷家老爷子背着手来到草亭这边,推开正在推磨的长子,自己上手去推起了磨盘。   “阿耶!”殷大郎两口子俱是落下泪来。   “哭个甚,当心咸了村人的豆腐。”殷老爷子骂道。   又一日,殷三郎两口子也去帮忙,一家人轮换着推磨,将草亭那口石磨推得片刻也不停歇。   数日后,又有与他家相熟的邻人过去帮忙推一推…… 第72章 锅漏了   因为殷大娘被掳的事件,许家刚建好的客舍也没能在轻松热闹的氛围里开张,只草草弄了个开张仪式,便开始做生意了。   罗大娘和林五郎也已经过去那边上工,在许家客舍的大厨房旁边,还有一个专门给他二人准备的小厨房。   罗用从家里拿了做枣糕的材料过去,到时候如果有客人要点枣糕,他们就可以在这边现做。至于红烧肉,目前依旧是从罗家院子这边拿,主要罗家这边销量大,每日都要做很多,许家客舍那边因为是刚开张不久,销量还没上去,目前只需每日从罗家这边拿几罐子就够卖了。   这红烧肉好卖,利润也比较可观,只是在肉源供应方面还是有点跟不上,为这事,罗用最近也没少动脑子。   这一日早晨,罗用从自家灶下拿了一块木炭出了院子,然后就在自家院墙外面画了一个表格,每一格代表一日,他先将日期写在格子里,然后又在日期下面画了一些梯形图案代表米升和米斗,形状都是一样的,只是米斗大米升小。   “三郎,你这是在画甚?”刚好有几个村民从村口的许家客舍回来,见罗用在自家围墙外面涂涂画画,拐个弯便上了这边的小土坡,来到罗家院外看稀奇。   “这是斗,这是升,这是日期。”罗用将表格中的文字和图画一一指给他们看过,然后又道:“明日便是正月十八,你们看这里写着正月十八几个字,这里画着五个米斗和两个米升,代表这一日猪肉的收购价,十斤猪肉换五斗两升粟米。”   那几个村人抓耳挠腮看了一会儿,终于也看出一点问题来了:“怎的越往后面越少?”   “现如今村子里的猪都是正长个头的时候,杀得早了不划算,所以我就要多拿一些粟米出来换。”罗用说道。   “这一天就能差一升粟米?”这价钱掉得也太快了,光看着都叫人心疼得不行不行的。   “我如今要得急,自然要多拿些粟米出来换,待到开春以后,我早前撒出去的那些猪苗也到了可以收肉的时候。”罗用之所以画这个表格,就是为了给村人制造一点紧张感。   “哎呦,一天就差一升米啊……”可真真是把他们给心疼坏咯。   那猪正在长个头,这会儿杀了也是心疼,这时候的肉价又这么好,错过也是心疼,这可真叫人两头为难,两头不舍。   这几个村人回去以后,跟自家那些左邻右舍说了这个事,不多时,罗家院子外头就围了好些人,一个个都瞅着那一天一个样的猪肉价格心疼。   西坡村这些人家里的猪大多养得比罗家晚些,个头也比罗家的小,原本还打算再养个三五个月的,养够了一年再杀,可现在被这个价格表这么一弄,很多人心里就开始动摇了。   “若是明日就杀,那十斤猪肉就能换五斗两升米啊,这价钱着实是不错。”   “往常也只在三四斗左右。”   “这回这猪长得倒是也比从前快些,如今价钱又好,这时候卖掉,应是划算的。”   “不行不行,我家那两头猪最近都是能吃能长的时候,一天一个样,我还得接着养,啥时候见它们长得没那么快了,再杀。”   “我家那两头,再养半个月,应也是划算的。”   众村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各自又在心里合计着自家那猪究竟哪一日宰杀划算些,究竟是自家的猪长肉快呢,还是罗三郎这猪肉的价钱掉得快呢?   也有人当即便进了罗家院子,与罗用约定买卖猪肉的日期的。   “三郎,我明日便杀一头猪,约莫能出大几十斤猪肉,你到时候过去收啊?”   “行,我到时候过去收,你们要钱还是要粮食?”罗用说着便提笔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个事,这一日一日的,若是不及时记下,后边肯定要乱。   “要钱,你到时候再给我折些腐乳。”村人都知道,在这样的交易中,自己若肯收腐乳代钱,罗三郎就会把腐乳的价格稍稍折低一些。   “十罐腐乳可够了?”罗用问她。   “够了够了。”自家吃再加上送亲戚,有个十罐子也尽够了。   这人刚走,不多时又进来两个妇人:“三郎,我家明日便要杀猪,到时候猪肉是你过去收,还是我们给你送过来?”   “明日已有猪肉了,你家那猪后日再杀可好?”罗用与她商量道。   “怎的竟还有人比我来得早?”那说话的妇人也是笑了起来,她这还是咬咬牙狠狠心,好容易才做出的决定,还当自己顶有魄力,没想到竟还是叫别个给赶在了前头。   “你若把后日也给占了,后头的人自然就要再往后面排。”罗用笑着说道。   “那我便把后日占了吧。”那妇人答应下来。   “后日之后,我家也要杀一头。”与她同来的另一个妇人也说。   “好,我一日也只能收那一头猪的猪肉,多了忙不过来。”罗用对她二人解释道。   “一日杀一头便好,多了那些定胡人也忙不过来。”那二人也道。   显然她们也是打算要把杀猪的活计交给那些定胡汉子去做了,就只需要花费那么一点猪下水,又省心又省事,还不耽误自家做豆腐。   王当那一帮弟兄的人品,村人也都是信得过的,并不担心被他们给昧了肉去。   说起来,这养猪的营生还真不错,自打村人学罗三郎这般,先把公猪劁过,然后再一日两顿热食地喂着,这猪长得又快又好。   最近村里头又来了这么些定胡人,清理猪圈和杀猪的活儿他们都肯做,只需给些豆渣猪下水就行,价钱实惠,活儿做得也地道,村人都觉比从前方便了许多。   最近,不少村人家中养着的猪还未出栏,就又跑去买了小猪回来养上。   横竖家里做着豆腐,豆渣这些东西有的是,多养几头猪也没多少负担。看如今这势头,今年冬天的猪肉价钱应该也不会太低才对。   罗用就在杂货铺里头,一边听外面那些村人谈论养猪卖猪那些事,一般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炕头上的那个陶釜。   那陶釜里头,这会儿正熬着猪油呢。陶釜熬猪油,这个就要很小心了,每次也不敢熬多,只敢熬那一点点,火也不敢烧大了,就只烧着那一点小火苗慢慢燎,生怕一个不小心陶釜破了,浪费一锅油不说,弄不好还得引起火灾,他家这些屋子可都是草棚顶,哪里经得住火烧。   待到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四娘五郎带着六郎七娘麦青豆粒儿五对回来了。   这几个最近都很喜欢到许家客舍去玩,因大娘两口子都在那边,许家人也在,罗用也就不怎么担心,这几个说要过去玩,他也不拦着。   说实话,这一群小娃娃走了以后,家里头真是清静了许多,那种神清气爽,带过孩子的人都懂的,尤其是那些家里还不止一个孩子的。   “阿兄,今晚吃馎饦可好?”四娘一回来,就自动自觉开始准备晚饭了。   “好啊。”罗用应道。有现成的晚饭吃那还不好。   “阿兄你看,许家阿翁给我们好些芦菔干。”五郎把五对带到牲口棚里安置好了以后,提着一小篮子萝卜干过来这边,口里对罗用说道。   “明日你们过去的时候,记得带一罐子猪油过去。”那芦菔就是萝卜,芦菔干自然就是萝卜干了。   “阿兄,这芦菔干怎吃?”五郎他们现在都知道自家阿兄最晓得吃,什么新鲜吃法他都能想得出来,这芦菔干的吃法,若按平日,无非也就是生嚼和煮汤,条件好些的,便拿它炖肉。   “应是可以炒来吃,今晚吃馎饦,这些芦菔干先放一放,明日我再做与你们吃。”家里有肉有盐豆子,到时候应该是可以炒一盘,虽然没有辣椒还是有些遗憾。   兄弟二人在这边说着话,四娘那边也手脚麻利地把陶釜中那些已经熬好放凉的猪油给舀了出来,伸手摸了摸那陶釜边缘,觉得并不十分热,于是便加了两瓢清水下去,再将灶眼里的火烧大些,打算就着这刚刚熬过油的陶釜煮馎饦。   对这时候的人来说,像这种沾了那么多油的陶釜,绝对没有拿去洗的道理,一定要加水进去把油星子全部煮出来吃掉才行。   结果灶眼里的火烧了没几下,只听“乒”地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四娘呀呀怪叫两声,然后就喊罗用:“阿兄!釜漏了!”   “我知。”罗用这时候就在一旁待着呢,怎么能不知道他家锅漏了。   好在罗家也不止那一口锅,这时候只要从灶房那边再搬一个过来就好。说起来,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向来喜欢在杂货铺这边煮东西,这边这口锅确实也是被他们用得最狠。   罗用从灶房那边搬了一口陶锅过来的时候,四娘五郎已经把那口破锅给收拾了,灶眼里头那些淋了水的柴火也给扒拉了出来,这些柴火不放干那是没法烧,就连灶膛里那些吸了水的草木灰都得掏干净。   兄妹三人一起在灶台上装锅,这锅要是装得不好,灶膛里头的一烧火,在锅与灶的连接部位就要开始冒烟,要不了多久,整个屋子就烟熏火燎的,难受的很。   四娘那丫头一边换锅,一边还在那里心疼得不行:“为了馎饦好吃,我还故意在釜底多留了一些猪油,早知道会这样,刚刚就该舀干净些。” 第73章 新营生   自打罗用穿来这里以后,每日里都会看到二娘她们用陶釜煮饭,虽也觉有几分不便,但时日长了,渐渐也就习惯了。   谁都知道铁釜好,可那铁釜的价钱太高,一般人家哪里会舍得买来煮饭,陶釜不也一样用。罗用也舍不得,有那个钱,他还不如多买几个树苗种到地里。   换上一口新锅,四娘继续做饭,她正和面呢,二娘也从后院出来了,今天家里有一批腐乳要下缸,罗用因为收猪肉的事又有些忙起来,于是这个活计就被二娘给接了过去。   二娘一听说陶釜破了,便有些心疼:“怎的不小心些?”   那陶釜因为要考虑到受热问题,都是选的比较好的泥土制作,做工也比较精细,厚度均匀,形状规整,所以价格自然也就比普通陶罐要高出不少。   这也就是在她们家,若是换了别人家,哪个小娘子把釜给煮破了,都是要挨上几句骂的,钱粮不易得,谁家过日子不是精打细算。   “平日里总用它熬猪油,自然坏得快。”罗用说道。   “你又为她说话,当我不知,定是四娘又急性了,不等那陶釜凉下来,急急又倒凉水下去。”陶釜热的时候就不能马上加凉水进去,像这样的生活小常识,二娘她们也都是知道的。   “阿姊,我都用手摸过了,都不热了。”四娘辩解道。   “下回你倒热水进去,不要用凉水。”二娘对她说。   “哦。”四娘觉得自己挺委屈。   “这面和好了,可是要帮忙?”二娘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话的语气不好,于是言语间便也软和了一些,她其实就是心疼那个陶釜,倒也没有十分责怪四娘的意思。   “和好了,放在那里醒醒。”四娘道。   “那我帮你剥几个葱头?”二娘又道。   “嗯。”四娘点点头,心里这才舒服了些。   罗用笑眯眯将那姐妹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并不多说什么。   在他看来,自家这些小孩都是很好的,但或许有些时候,他的所谓好孩子的标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还是太低了一些,好在家里还有一个二娘。   “三郎,给我换些大酱。”这时候,杂货铺门口走进来一个又黄又瘦的小丫头,她吃力地将一篮子湿豆渣举到炕前那张长方木桌上。   “原是香儿来了,怎的最近都不见你阿兄?”罗用认得这小姑娘,田崇虎从前给他帮忙的时候,没少带她过来这边蹭饭吃。   一旁的罗二娘见田香儿那一张小脸脏得,身上的衣服也是又脏又破,忍不住便皱起了眉头。   对于田崇虎他们家的情况,村里头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平日里各过各的,谁也管不着别人家的事,就是可怜了他们家那两个娃娃。   现如今他们西坡村家家户户都靠着做豆腐的营生挣得了钱粮,日子过得也比从前好多了,这村里头,除了那冯狗儿,约莫就数这田香儿身上穿得最脏最破了,就连没了耶娘的殷兰姐妹俩,吃的穿的也都比这田香儿强些。   这田香儿父母俱全,上面又没有老人需要供养,家里头就她和田崇虎两个小孩,那田崇虎还能帮着做活呢,怎的日子竟然就能过成这般?   “我阿兄前些日子摔了腿,正养着呢。”田香儿吸了吸鼻子,说道。   “好好的怎的摔了?”罗用一惊。在眼下这个时代,生病受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前两天上屋顶扫雪,摔了。”田香儿言道。   “可请郎中看过了?”罗用问她。   “村正过来看过,言是并未伤到骨头,应是无碍。”这田香儿看着虽磕碜,说话倒也顺溜。   “这是几时的事?”罗用皱眉,从屋顶上摔下了,竟然也不请个郎中看看,就算没伤着骨头,万一伤着内脏了呢?   “刚过元旦那几日。”田香儿答道。   “我跟你过去看看他吧。”罗用当即道。   说起来,他确实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见着那田崇虎了,那小子自打跟他学了做豆腐以后,就不怎么出来走动了,每日里只管待在家里做豆腐,年后又有殷大娘那事,这一来二去的,弄得他竟然到现在才得知田崇虎摔伤的事。   “三郎怎的来了?”待他二人去到田家院子,田崇虎的耶娘见是罗用来了,连忙出来招呼他。   “听闻崇虎摔着了,若不是刚刚香儿说起,我竟还不知。”罗用将自己拿过来的几个鸡蛋给他们递过去。   “就是崴了脚,不是什么大事,你来便来了,还拿东西做甚。”田崇虎的母亲推辞着将东西接了过去。   “我瞅瞅他去,可是这个屋?”罗用对这田崇虎的爹娘没什么好感,这时候也不想跟他们多说。   田崇虎的母亲见罗用要进自家儿子那屋,连忙也跟了进去:“瞧瞧我这几日忙得,屋里头也都没收拾。”   “你也别忙活了,我坐坐就走。”罗用见她又是整理东西又是扫地的,便也出言劝了一句。   这屋里头跟干净两个字实在不搭嘎,到处都黑乎乎的,那地面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扫过了,田崇虎原本是躺在炕上,这时候见罗用来了,便也坐了起来。   罗用与他打过招呼,又觉着这屋子不够暖,便去炕头那边,打算帮着烧把火,结果一看炕头旁边原本应是用来堆放柴禾的地方,这时候哪里有柴,就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几个小树枝,再看那灶膛里头,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掏过灰了,草木灰直接都要漫到外头来,他又起身掀开炕头上的陶瓮看了看,就只瓮底还有一点点水,这瓮也不知多久没洗过了,看着就不干净,那里面的水也不干净。   这过的什么鬼日子?   罗用盖上陶瓮,转身在旁边的炕沿坐了下来,这炕头上铺的草席也被睡得发了毛,大约是从前年刚盘好炕一直用到现在都没换过,炕上那一堆类似被子的东西,也是破旧肮脏得看不出形状和颜色。   再看田崇虎,这小子明显是比从前瘦多了。   “听说你摔了腿,可是好些了?”罗用问他。   “就是崴了脚,都快好全了。”田崇虎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两只眼神游移不定,被罗用看到自家这般磕碜的模样,他觉得很丢脸很不自在。   “我看看你的脚。”罗用说道。   “有甚好看的,若不是村正非叫我在炕上待够一个月,我早都能干活了。”田崇虎口里嘟囔着,见罗用板着脸皱着眉头,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几分气弱,老老实实把自己受过伤的那只脚伸出来给他看。   罗用查看过他的伤势,确实没什么大问题,先前应该是从屋顶上摔下了,落地的时候崴着了,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看他的精神面貌,也不像是受了内伤的人,于是便也放下心来。   “你便按田村正说的,在炕头上待够一个月,仔细别留下病根。”罗用对田崇虎说道。   “哦。”田崇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罗用知道他这时候应是觉着没面子了,于是便也不在他家多留,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出了院子。   田崇虎的耶娘又出来送他,罗用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出了他家院子。   几日后,待那田崇虎在炕上差不多待够了一个月,罗用便让他跟自己一起去一趟离石县。   “你自己进城就行了,做什么非得叫上我?”田崇虎那小子还有些不乐意:“我阿耶昨晚浸了五十斤豆子下去,我还想留在家里做豆腐呢。”   “不是有你耶娘,还能差你一个?”罗用道。   “他俩做活不像样,现在整个村里就我家的豆腐卖得最差,若不是经常有外地人过来收货,我家的营生早黄了。”田崇虎坐在车上,略带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你真不坐车啊,我这脚早都好全乎了。”   “你坐你的。”罗用道:“那你从前没长大不能做活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过的日子?”   “就糊弄着过呗,横竖饿不死就行了。”   “那你就随便让他们接着糊弄。”   “那怎么行,再按这么下去,我将来可讨不着媳妇,我阿妹也找不着好婆家。”   “这就开始琢磨媳妇了?这是看上谁家小娘子了吧?”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路,待到进了离石县城,罗用直接就奔卖铁器的地方去了。   这时候的盐铁酒都是官营与私营共同存在,他们离石县中就有不少卖盐卖酒的商贩,不过铁器的话,主要还得是官营。   县城中有一个打铁铺,那是私人的,主要帮人加工一些小件的铁器,翻新修理之类的,像现在不少县中百姓用来做竹链条的那两样小工具,其中的铁质部分,就是出自于这个打铁铺。   另外还有一个官营的铁器铺,基本上村里人买菜刀农具都是去的那里。   “三郎今日怎的来了,可是要买农具?”现如今在这离石县,就没哪个是不认识罗三郎的,负责那铁器铺的是一个长得挺斯文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   “我想买个铁釜。”罗用说道。   “要多大的铁釜?”那中年男子引他去看铁釜,有大中小三种规格,每样就摆了一个在那里。   这家铁器铺门面黑漆漆的采光不太好,店里的东西倒是不少,主要以农具为主,各种大小农具都有,相对于热闹的农具区,那几个铁釜摆在那里孤零零的,上面还积了不少灰尘,显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了。   “这个多少钱?”罗用指了指其中一个铁釜,问道,这铁釜直径有一尺左右,已经是这个铺子里最小的一个了。   “这个铁釜要四千六百钱。”那卖铁器的人答道。   “……”一听这价钱,罗用顺口就想说能不能便宜点,不过好歹他还记得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路边摊,讨价还价这种事在这时候还不流行,尤其是在这种官营的铺子里,更是说一不二。   在初唐这时候,随着冶铁技术的不断发展,铁器的使用也已经比较普遍,从前是铁比铜贵,这时候已经是铜比铁贵了,不过也没贵多少就是了。   这时候的铜币一个是一钱重,按现下的计量单位来算,一千个铜币重六斤四两,四千六百个铜币,差不多就有二十九斤半   罗用上手去试了试那个铁釜的重量,约莫得有四十来斤。因为冶炼和浇筑技术都不是很发达的缘故,这时候的铁釜看起来相当笨重,这么大一块铁疙瘩,就算是搁在后世,价格也便宜不了。   罗用把这个铁釜给买了下来,又跟人要来一些热水,里里外外将这铁釜刷洗干净。   现如今他们离石县中家家户户烧火炕,炕头上都烧有热水,罗用在城里认识的人多,随便跟人讨要点热水那是容易得很。   刷洗完的陶釜被罗用架在一口炉子上,下边点上柴火烧起来,又在釜中加了几大坨凝结成雪白色膏状的猪油。   “我这几日刚刚想起来一个新营生,往后你就待在城里头,专门帮我卖这个。”罗用一边手里头忙活着,一边对那田崇虎说道。   “那我家里头怎么办?”田崇虎道。   “这买卖比做豆腐有前途。”罗用跟他说:“你好好给我干个三两年的,娶媳妇的钱就有着落了,你阿妹的嫁妆也有着落了。”   这小子运气不好,没遇着好耶娘,上回见到他家那副光景之后,罗用就想把他给弄出来了。   对于那样的家庭,就算是开了外挂的罗三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早早把人给弄出来,免得将来有一天被他那不靠谱的耶娘给拖累死。 第74章 酱汁【修】   罗用先是烧起一锅热油,然后再从驴车上取了一罐子臭豆腐下来,略微滤干水渍以后,将那一块一块的臭豆腐放到铁釜中油炸。   这用来油炸的臭豆腐与臭腐乳的制法有些不同,少去了发酵那一步,因为发酵过的豆腐都酥了,炸不成臭豆腐,只要直接将豆腐放在老卤之中浸泡即可。   铁釜中的热油滚着泡泡,将那一块块的臭豆腐炸得滋滋作响,与此同时,那一阵又一阵的臭香也在这条冬日里的街道上飘荡开来。   “什么味儿?”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以及外地商贾们很快就都问着味儿了。   “哎呦臭死了!”有人在那里喊。   “我觉着怪香的。”有人天生就喜欢这种味道。   “我怎么闻着像是谁家在煮屎?”这是想象力丰富的。   “烧土粪吧?”一旁有人道。   “什么土粪,你家土粪用猪油炸?”   “走走,都别争了,咱瞅瞅去。”   眼下才刚到二月份,河东道好些地方都还在下雪呢,离石县这几日虽未下雪,天气也还是很冷的。   下午那会子,街道上冷清清的,罗用和田崇虎两人就在街边支了个摊子炸臭豆腐,炸了没一会儿,从这条街道两旁的巷子里就跑出来不少看热闹的,没多久,各家客舍之中也纷纷有人过来瞧究竟。   “三郎,你这做的甚?”好好的一锅油,愣是拿来炸那个臭东西,不少城中百姓都觉得怪可惜的。   “此物名叫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罗用说着,用竹筷夹起一块刚出锅的臭豆腐,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把剪刀,几剪刀下去把那块臭豆腐剪成几个小块,盛在一个粗陶碗当中,再从旁边的陶罐里舀了一勺昨日备下的酱汁酌料浇淋上去,递与众人道:“你们尝尝看?”   站在距离罗用最近的一个青年男子接过那个陶碗,抱着给罗三郎留些脸面,再难吃也要硬吞下去的决心,夹起一小块臭豆腐放到口中……   “滋味如何?”旁边好多人都盯着他看,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有好奇的有皱眉的有隐忍的还有面露同情之色的。   “好吃!”那人吃完一小块臭豆腐,点点头,将那陶碗递给身边的人。   “……”这时候很多人都是不信他的话的。   “我来尝尝。”也有人被那臭香吸引,迫不及待想要品尝的。   这臭豆腐的味道闻着臭,其实也不过就是用特定的材料经过漫长时间的充分发酵以后产生的味道,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这种味道。   “好吃!你这臭豆腐怎么卖?”那虬髯壮汉尝过一小块臭腐乳以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毛下巴,一脸的意犹未尽。   “一文钱两块,两文钱五块。”罗用也没想到这臭豆腐的买卖这么快就能开张了,这东西的味道毕竟还是比较重口,很多人都接受不了。   “给我来五文钱。”这位倒也是个有钱的,五文钱,这时节虽已买不得一斗粟米,八九升总还是买得到的。   “好嘞。”五文钱十二块,罗用多给一块当做添头,给他夹了十三块刚出锅的臭豆腐,用粗陶大碗装了一大碗,又淋了许多酱汁上去,一碗臭豆腐卖出去,五文钱进账。   一旦有人开了头,这后面的买卖就好做多了,很多人听那汉子说好吃,就也生出了想要尝尝看的心思,有些人会去拿那个免费品尝的,有些人干脆自己花一两文钱买一份来尝。   田崇虎那小子上手倒也挺快,没几下也就学会了炸豆腐,把这个活儿给接手了,然后罗用就只管卖豆腐收钱,没人买的时候,他就跟围观群众唠唠嗑,跟他们了解一下城里头这些天发生的大事小事。   罗用先前就往长安城卖过一批凑腐乳,大约是口味比较奇葩受众比较狭窄的关系,没能火起来。   最近罗家杀了好几头猪,攒了不少猪油,罗用就开始寻思着弄些臭豆腐出来卖。油炸过的臭豆腐毕竟比较香,卖相也比臭腐乳好,再浇上酱汁酌料,滋味也很足,想来应是能有市场。   听说今年秋冬,在他们离石县地区,养猪的人还挺多,都学罗家那样,买了公猪仔回来劁了,然后再一天两顿热食地喂着,用这种方法养猪,长得确实是比从前快。   待这些猪都到了出栏的时候,离石县当地的猪肉供应量一下子就会大起来,为了不让猪肉降价降得太厉害,自然就要努力寻找销路,销路问题如果解决得不好,很多养猪户就要吃亏了。   不管怎么说,猪油有了,臭豆腐就可以炸出来卖了,以后应该也不用怎么担心买不到油了。   今天头一回出摊,场面称不上火爆,看热闹的人多,免费品尝的更多,真正掏钱买的人并不多,这主要还是因为当地百姓消费能力普遍比较低,就算能接受得了臭豆腐的口味,也没几个人舍得花一文钱买那小小的两方臭豆腐吃着玩。   待到天色将暗的时候,罗用他们就要收摊了,那些该尝鲜的也都尝过鲜了,看热闹的也都看得差不多了,眼瞅着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伙儿自然也就都散了。   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依旧在不远不近的巷子口,探头探脑地这边看。下午那会儿,罗用他们刚刚出摊的时候,他们就围在摊子边上,后来被几个住在附近的百姓给说了几句,让他们莫要耽误罗三郎做买卖,然后他们就都躲那个巷子口去了。   照理说离石县如今也算是发展得不错,每日都有商贾往来,和周边城镇比起来已经算得上是繁荣的了,但城中却依旧还是有很多贫穷破落的人家。   就像他们西坡村,就算罗用教给他们做豆腐的手艺,依旧也还是会有一些扶不起来的人家,有些是家中大人不像样,像田崇虎父母那样懒怠的,也有像冯家阿婆那种精神失常的,还有一些则是家中根本没大人的。在这县城之中,应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过来。”临收摊的时候,罗用冲巷子口那边招了招手。   “……”那几个小孩一看到罗用冲他们招手,有那机灵的,当即便拔腿冲了过来,后面几个小孩连忙跟上,生怕跑得慢了就分不着东西。   “回家拿个陶碗过来。”罗用对他们说道。   “噢。”让他们回去拿陶碗,那肯定就是要给他们分东西了,这些小孩当即一哄而上,各自往家里跑去。   这些小孩跑开以后,罗用又往铁釜下面的炉子里加了一把火,然后从驴车上取了一罐子大酱过来。   铁釜之中还剩了大约两三厘米高度的猪油,罗用就着这些炸臭豆腐剩下的猪油,倒了些豆酱下去炸了,又将今日没用完的臭豆腐的酱汁酌料也倒了进去,煮了一锅香气四溢的炸酱出来。   那些小孩拿着粗陶碗过来的时候,罗用便一人给他们分了一勺酱汁。   那铁釜之中的猪油已经烧了小半日,用它做出来的酱汁自然也不能说多健康,只是这些穷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连个猪油味儿都尝不着,哪里还管什么健康不健康,能分到这一勺香飘飘的猪油炸酱,简直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   于是这天傍晚,在离石县中,就有不少小孩捧着小半碗酱汁走街穿巷回家去了。   有些个人见了,就要问他们一句:“你这酱哪儿来的?”   “罗三郎给的。”这些孩子都很高兴。   “哎呦,这罗三郎连卖带送的,他还挣不挣钱了?”不少人都替罗用感到忧心,罗家三郎人品那是没的说,就是年岁到底还是太小了些,过日子也不知道要仔细算计,做个小买卖还这么连卖带送的,可别亏本了。   “阿娘,你尝尝这个酱,可香了。”有个小孩捧着那小半碗酱汁回到家里,进门就喊了。   “怎的这般多?”屋里出来一个面庞泛黄皮肤松弛的妇人,她见了那油汪汪的小半碗酱,当即吃惊道。   “我跑得最快,三郎就多给我打了些,后面去得慢的,肯定就没我这么多。”那小子得意道:“阿娘我们拿它蘸饼吃吧,这个酱可好吃了,明日我还去。”   “也不好日日都去,你阿姊她们都在家里做活,你也不要总在外面跑。”妇人说着,接过那小半碗酱汁进到屋里,再拿了一些杂面饼出来,与几个孩子分一分,这就是他们今日的晚饭了。   这也是她们娘儿几个现在已经找着了挣钱的营生,一日才能吃得上两顿干饭,从前哪能这般。   她男人从前给人当脚夫,有一年冬天,走了就再没回来,也不知道是死在外头了,还是不愿意再被这个破落家庭拖累,自己一个人另寻生路去了。   她男人刚走那会儿,这个家里有两个体弱的老人,还有五个孩子,再加上她自己,总共有八张嘴要填。   她一个女人家能做什么,被逼到了绝境上,还不就是……   无论日子有多难,她都只能苦苦支撑,非但要养活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家中翁婆,还要养活大伯家的两个孩子。   孩子他大伯前几年没了,不多久,他大伯娘就改嫁了,留下一双儿女在翁婆身边,翁婆年纪大了,自己都养不活,哪里又养得了她们姐弟,还不就得靠着她这个做婶娘的。   这日子熬啊熬的,熬得家里的翁婆都过了世。   前两年,日子顶难过的时候,她就把家里年岁最大的一个女孩儿给卖了,现在想来……   “阿娘,你怎的不吃?”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儿问她。   “阿娘不饿,你们多吃些。”却是又想起了伤心事,那孩子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这辈子怕都无缘再见一面,她当时若是咬咬牙再熬一熬,过两年,说不定也能给她寻个正正经经的好人家。   “阿娘你吃,这酱汁可香了。”   “阿娘你别省着,明日把这几个车轮垫拿去换了钱回来,家里就又有粮食了。”   “阿娘,等我再大些,我也去太原城给人盘炕,年前去太原城给人盘炕那些人,这两日都回来了,大伙儿都说他们挣了好多钱回来。”   “听闻罗三郎的弟子还去长安城给人盘炕。”   “长安城太远,不划算。”   “你还知道划不划算?”   “我怎不知?”   “阿娘,你怎的又不吃了,你多吃些。” 第75章 追究   罗用这一次在离石县中多留了几日,直到臭豆腐的买卖基本稳定下来,又把田崇虎安顿好了,这才和几个进城送货的定胡人一起回往西坡村。   王当这几日又与他的几个弟兄跑定胡县去了,这一回去的时间长些,这都十来日了,还不见人回来。王当媳妇和他那些留守的弟兄都有些担心,就怕他们路上遇着什么天灾人祸的。   不过就算他们再怎么担心,目前也只能干等着,这年头就是这样,没有汽车轮船飞机电话,空间距离一旦拉得稍微远一点,人和人之间很容易就会失去了联系。   对于这一点,罗用一开始是很不习惯的,在二十一世纪用惯了手机电脑,现在一朝穿越到了七世纪,顿时感觉自己一点二的视力一下子就降到了零点二一般,只能看到眼前这一点点的世界,远处总是一片模糊。   “三郎,我看你那个臭豆腐很好卖啊。”回去的路上,一个定胡汉子跟罗用搭话。   “怎的,你也想做这个营生?”罗用缩着脖子坐在驴车上,这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农历二月份,可天气依旧还很冷,被那一阵一阵的冷风吹了小半日,整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凉气。   “哪儿能啊,那铁釜多贵。”那定胡汉子摆手道。   那一个铁釜好几贯钱,又岂是寻常人能够买得起的?他们若有那些钱,还不如跟王老大一起做些小本买卖。   他们这几个人这时候之所以没有跟王当他们一起去往定胡县那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没有本钱,罗用也不可能次次都给他们赊账,这回王当他们进货,就都是给的现钱。   还有就是一个风险问题,他们这些人承受风险的能力还是太差了,有些人胆子小,就算明知道那买卖能挣钱,也还是不愿意冒险,宁愿在这边太太平平的,每天挣个几文钱就好。   王老大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呢,早前王家的日子也算是过得不错的,就因为王老大和他们一起贩了一次货,结果栽在了一个陌生地方,好容易才脱得身来。   那一回他们非但把本钱赔光了,还吃了许多苦,耽误了大半年工夫。遭此一劫,家里的日子自然就难过了,王老大家更惨,阿贺嫂子摔了一跤,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摔没了,然后王绍那小子就把自己个卖了,几经周转,好容易才又把人给寻了回来。   如今倒也算是因祸得福,西坡村这地方不错,他们一众弟兄现在也慢慢在这里扎下根来了。   然后王老大他们几人就又开始贩货卖了,着实也是胆大,换了他们这几个就不行,眼下这时候,说什么都不敢再冒险了。   罗用那个臭豆腐的买卖很不错,他们这几天私底下也讨论过,认为那个卖臭豆腐的摊子每天至少能做五六十文钱的买卖,扣除成本,怎么着都得挣个一二十文的。   不过羡慕归羡慕,只那一口铁釜,就把他们这些人都给难住了,这年头,一般小老百姓,谁家能有几贯钱,在一些穷乡僻壤里头,好些人一辈子都见不着几十个钱。   那铁釜确实贵重,罗用也怕有人打它的主意,这几日在城中,他没少跟城里的百姓打招呼,让他们多多看顾田崇虎一些。   另外,罗用跟离石县城中那些巡逻守城的官兵关系也还行,若真有什么事,他们应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田崇虎吃亏。   走了大半日,终于又回到了西坡村,还未进村口,罗大娘就在许家客舍那里冲罗用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   “阿姊,可是有事?”罗用与那几个定胡人道了别,笑眯眯赶着驴车过去。   “你过来,我与你说。”罗大娘小声道。   见她这样,罗用也猜到对方是要和自己分享一些小道消息了,于是便把五对交给正在这边玩耍的四娘他们几个,叫他们先带五对回去喝水吃粮。   罗用进了许家客舍,与前厅中的许老爷子等人打过一声招呼,便随罗大娘去了他们两口子做事的那间灶房。   这灶房比大厨房小些,但地方也不算逼仄,三五个人在里面还是很好活动。   这许家这间客舍修得不错,板正板正的,前厅那一排还修了两层楼,二楼没设单间,就是一条通透的长廊模样。   这会子天气冷,没什么人去二楼,就算上去了也就是小待一会儿。待到天气暖和起来了,在那上面吃饭吹风看景那肯定是很不错的。   “……田崇虎他老娘这几日整日在村里四处与人说,言是家中少了田崇虎,豆腐都做不下去了,又说她男人懒怠,自己一个妇人没多少力气,我呸,都照她那么说,人孙寡妇家还活不活人了。”罗大娘这时候就跟罗用说了说那田崇虎家的事情。   “那田崇虎他阿耶说什么了没有?”罗用这几日在县城里,也有托人带了口信给罗家和田家,再加上西坡村的人做着豆腐买卖,消息也比较灵通,这会儿大家早都已经知道罗用叫田崇虎在县城里帮他卖臭豆腐的事情了。   “言是要找田村正评理。”罗大娘哼哼道。   “评理就评理。”罗用点点头。告到天王老子那儿也不怕他们的,这年头雇佣童工又不犯法,怕什么吃官司。   “那两口子这几日总在村里跟人说这里说那里,昨日还有个担豆腐卖的小贩与五郎说,那田崇虎的爹娘还与他们那些上门买豆腐的人说这个事事,言是田崇虎本不愿进城去做活,是你强令他去。”   大娘很是忧心,什么样的名声也经不住这么给人败坏的。那田崇虎的爹娘这样胡乱说话,说得他家多可怜多无奈,弄得罗用简直就跟那强取豪夺的豪强一般。   好在一般人也不听他们的,他家要男丁有男丁,要田地有田地,还有那做豆腐的手艺,要说可怜,这世上比他们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可那些话要是被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去,怕有些人也是要信的,长此以往,罗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你且安心,此事我自有主张。”这样的情况,也算是在罗用的预料之中。   那田崇虎的爹娘之所以这么大的意见,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罗用答应田崇虎,他的工钱暂时不发,攒到三年以后再一起结算。   没办法,就他家那个情况,多少钱拿回去怕也存不住,家里有钱,他爹就不爱干活了,非得等到把那个钱都给吃完了,才能动弹起来。比起自家不靠谱的爹娘,田崇虎那小子反而对罗用更信任一些,宁愿把钱存在罗用那里。   这主意是田崇虎自己提出来的,罗用也同意了,田家那两口子得了消息,自然就不高兴了。   田崇虎那老娘向来最会叫苦哭穷,从来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家里头什么埋汰事都敢往外说,从前她就整天在外头说她男人如何如何,这回两口子倒是达成了统一战线,一同说起了罗用的不是。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局面,约莫还是罗用这个人给他们的印象太过良善了些。   之前那殷家差点把织毛衣的手艺外传,也不见罗三郎站出来说点什么,还辛辛苦苦帮他们找人,于是乎有些人就把他给当成那心慈手软的老好人了。   从许家客舍出来,罗用先是回家稍作梳洗,又吃了些热食,待到天色渐暗的时候,他就起身往田村正家中去了。   冬日里白天短,光线好的时候,村子里但凡勤快一些的人家,都少有闲坐歇息的,待忙过了这一阵,很快就要进入春耕农忙季节,到时候各家各户的收入就会比现在少很多。   罗用听闻田村正一家,最近这段时间每日都要做许多豆腐。   罗用与田村正打交道不是很多,早前还对他有些防备,正月里殷大娘那件事过后,罗用对他的印象就改观了很多,那殷大娘如今能被找回来,田村正这个人的立场和态度也是很重要的,为这事他还跟着跑了一趟隰城县,那大冷的天,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还有田崇虎摔伤的事,听田崇虎说,也是田村正过去给他看过,还叫他在炕上歇满一个月。如今看来,田村正这个人也是个热心的。   油脂精贵,村人一般不点油灯,罗用去到田村正家中的时候,他家已经用过了晚饭,正要休息。   “田村正可在家。”罗用拍响了他家院门。   “是三郎来了?”一听是罗用的声音,田村正媳妇连忙出来给他开门。   “你们可是要歇下了?”罗用抱歉道。   “无事无事,这还早着呢,哪里就能睡得着。”田村正这时候也从屋里出来。   其实不止是罗用,经过殷大娘那件事之后,田村正对罗用的印象也好了许多。从前罗用虽也肯教他们做豆腐的手艺,但是在田村正看来,这件事对于罗用来说,应也只是利益取舍,并没有把它上升到仁义无私的高度。   之后罗用又收了那许多弟子,每日里在村口那里进进出出的,田村正其实也是有些提防。但是正月里殷大娘那件事发生之后,这罗三郎别个不提,一开口就是要先寻人,之后到离石县中打听消息,更是出力颇多,田村正这才开始对他有了信任。   “你今日过来,可是为了田崇虎耶娘的事?”田村正将罗用引到屋中,问道。   “我听人说,那二人如今正四处败坏我的名声。”罗用简明扼要道明来意。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瞒你说,我这边正给他们攒着呢,就等你回来了一起收拾。”   田村正这人是个有城府的,这苗头出来以后,他也不着急掐,先给他发酵发酵,发酵到了一定程度,改明儿收拾起来动静才够大,收拾一回,这村里就能清净好些时候。   对于那两口子,田村正也是早有不满,他家做出来的豆腐经常出问题,整个村子都被他们拖累。   现如今那两人又四处胡说,矛头直指罗三郎,还传出了他家田崇虎原本不愿进城,是罗三郎非要他给自己做活的话。有村人听了,就跑来跟田村正说,言那两口子着实太不像话,再不管怕是不行了。   也不等改日,与罗用说过几句之后,田村正便让他的两个儿子去通知村人,叫他们直接去田崇虎家集合。   田家那边歇得早,这时候早已经关了门窗躺到炕上去了,躺着躺着,忽然听到外头的院门被人拍响,那两个大人便支使田香儿去开门。   那田香儿裹着破袄子,抖抖索索跑到外头一开门,见外头黑压压围着一群人,登时就吓得大声嚷嚷起来:“阿耶!阿娘!”   “香儿你去我家找三娘玩,我们跟你耶娘说点事。”田村正对那田香儿说道。   “……”田香儿被这阵仗吓到了,一时间呐呐不知道接话,也不等她缓过神来,便有村中妇人将她牵到一旁,领着她往田村正家中去了。   关于这田崇虎耶娘的事情,这几日村中众人也都有所耳闻,这时候田村正让他们来田崇虎家中集合,不用说,大伙儿也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还不待那夫妻二人从炕上爬起来,众人便径自走了进去,其中罗用和田村正就走在了最前头。   一群人带着寒气进到屋中,为了照明,也有人准备了火把的,罗用就站在那冰凉的火光之中,质问那夫妻二人道:   “我听闻你二人近日正四处败坏我的名声,言是我逼迫田崇虎与我做活?”   “何曾有此一说?”那田崇虎的父亲僵着脸赔笑道。   “田崇虎确是自愿与我做活,你若不服,大可上官府与我对质。”罗用这回却并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打算。   田崇虎这个事情他已经管了,这二人对他心存不满,试图用流言中伤他,事端既然已经被挑起,哪里又有轻易被揭过的道理。   就算这两人看起来卑微可怜又怎么样,罗用也不是非得让自己做一个好人不可。 第76章 淬炼   收拾这两个人的过程,对于罗用来说,没有任何快感可言,他的心里甚至是反感的。   但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很多事情就算不喜欢也是要去做的。就像当初罗用刚穿来这里的时候,家里这些小孩叫他去杀鸡,他根本无从下手。   现在?罗家的鸡基本上都是罗用一个人杀的,罗用现在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对于许多西坡村的村民来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罗三郎就是他们的招牌,就是他们的保障。   罗家院子就矗立在西坡村村口,罗三郎素来又有棺材板儿之名,是个不畏权势的硬茬子,他又有那一众弟子,在村里村外还有着很高的人望,有他在村口守着,村民们每日里做豆腐卖豆腐,日子总是过得很安心的。   今年年初,殷大娘那件事,更是让许多人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充满了信心,他不仅有情有义,在离石县还有着绝对的号召力,对本村村民还很宽容,从头到尾,大伙儿都没见他对殷家人说过一句重话。   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罗三郎对于现在的西坡村村民来说,就是一颗冬暖夏凉的大树。   这时候竟然有人跳出来想要砍树?这是不想在这个村子里过日子了吧!   而罗用这一次的反应也很不一样。   上回殷家那件事,罗用是没有感觉殷大郎两口子对自己有什么恶意。而且罗用对那殷家一直也是比较有好感的。   他早前就听二娘她们说过一点殷家的情况,殷二郎两口子都没了,殷兰姐妹俩现在全靠大伯和小叔两家养活,虽说殷兰现在自己也能挣钱,但罗用穿来这里这么久,从未听说过他家大伯大伯娘对那两个女孩儿的存在有什么不满,殷兰姐妹两个看起来,也并不会比他们家其他孩子显得磕碜畏缩。   而这个田家呢?   村人们的声讨还没有结束,罗用除了刚进门那两句,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   田崇虎的父亲大名田胜,这时候他一边唯唯诺诺地硬着头皮听骂,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罗三郎面上的表情。   从田胜所在的位置斜斜看过去,只见那少年郎身穿一件靛蓝色长袍,静静地站在靠墙的位置,面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那两只眼眸中闪着的,尽是漠然,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温润模样。   看到这样的罗三郎,不知怎的,那田胜背脊上就窜起阵阵凉意。   这哪里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该有的眼神?   别看这人现在这般懒怠不堪用的模样,从前也是戍过边的,自认为很有一些见识,这时候他看罗三郎这般,再看看那些仿若中邪的村人,心中登时就有些惧怕起来。   他心里想着,这罗三郎现在如果发话,说要把他们两口子给活埋了,这些村人肯定也不会说什么反对的话。这么一想,田胜心里就更加害怕起来,不多时,便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在这个破旧杂乱的屋子里传了出来。   “你夫妻二人这般懒怠,平日里做出来的豆腐也不像样,带累全村人的名声,对传授给你们制豆腐之法的罗三郎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如今竟还这般败坏他的名声。”   “如今便罚你们三个月不得做豆腐,你二人可服?”这屋里的气味着实难闻,田村正也不欲在这里久留,再说大伙儿明天还要早早起来做豆腐呢,谁有那工夫跟他们磨蹭。   说起来,原本像他们这种小村的村正,是没有处罚谁的权利的,不过像今晚这种事,只要大伙儿的意见达成一致,当事人也就只有接受的份。   对于这个停做豆腐三个月的处罚,罗用也没有什么意见。当初罗用教这田家做豆腐,还是田崇虎去罗家做了一个月的工,对于田胜两口子来说,这手艺大约就跟白来的差不多,也不怎么珍惜,还嫌累呢,这会儿就给他们断一断,让他们好好感受感受,没了这做豆腐的手艺,他们还有什么轻松法子可以挣得钱来。   从田家回来,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家里那几个小的已经睡下,二娘和彭二两人还在杂货铺中纺着羊绒。   这些羊绒是最近刚收来的,随着冬日的即将结束,他们这一片地区羊绒的价格也有所下降,偶尔有附近的村民将羊绒送到罗用这里,只要双方能够把价格谈拢,罗家这边也会收购,早前羊绒价格居高不下的时候,罗用是一点都没收过,太贵了,不划算。   “怎样了那边?”见罗用回来,二娘就问了。   “没怎样,就是让他们三个月不准做豆腐。”罗用轻描淡写道。   “那也是便宜了他们。”二娘说话的时候,手里也不见停歇:“我二人今晚把这些线纺出来,明日许二郎要进城,便让他带去把颜色染一染。”   “不用那么着急,晚一两日也没什么妨碍。”罗用喝了一口热水,又问她道:“这回打算染些什么颜色?”对于毛衣毛线这些事,二娘比罗用心里有谱。   “就这点线,都染了深灰色吧。”二娘道:“这个颜色倒是好卖。”   “我穿着好看,他们都学样子呢。”罗用笑道。   二娘和彭二俱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嘻嘻笑了起来,二娘问他道:“可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不饿,我这便去睡了,你们也别太晚。”罗用这时候心情不错,刚从那田家回来,再看看自家阿姊,想想他们罗家幸好没有像田崇虎耶娘那样的人物,不然这日子还真不知道要糟心成什么样。   “对了,早前说好的,你若帮我把毛线袜子织出来,我便给你打个银簪,前些时候太忙,我竟给忘了。”   临去睡觉之前,罗用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簪递给罗二娘,这也是他这回在城里找人做的。这时候也不用避着彭二,直接便给了,横竖这个东西等她改天戴出来,别人都是能看得着的。   “不过是嘴上说说,你怎的竟还当了真?”二娘这时候终于停下了手里头的活计,伸手接过罗用递过去的那根银簪,这东西对她来说太贵重了,一时间竟不知要拿它怎么办才好。   “说了自然要做到,哪里还有随便说说的,明日你便戴上吧,莫要收在房中发霉。”罗用笑道。   “这般金贵的物什……”原本银白色的簪子,这时候在橘红灯光的映照下,也闪出金灿灿的暖光,看得二娘爱不释手:“这也太亮了些,怎好就往头上戴。”   “这是刚打的才亮,等过些日子就没那么亮了。”罗用解释道。   “眼瞅着那批树苗就要到了,你还花这个钱作甚。”高兴归高兴,二娘还是很忧心开春以后的那一笔货款,那可是一笔巨款。   “那些钱已经有着落了,阿姊莫要发愁。”这回在离石县中,罗用也已经和马王两家通过气,那两边当然也有愿意借钱给他的意思,只是具体金额还没有商定而已。另外,这个钱也不是白借,罗用也承诺要算利息给他们。   在外面待了数日,终于又回到自己家里,这一晚,罗用睡得相当踏实。   第二天等他起床的时候,二娘她们也已经起来了,二娘将罗用昨日给她的那个银簪贯在发中,那簪子在晨光中一闪一闪地看起来颇为亮眼,二娘今日的精神气也很是不错,面上的笑容也比往常显得格外灿烂些。   村人们一早还在谈论那田家的事,过午便都听说罗三郎给他阿姊打了一个银簪子。   这在西坡村实在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这时候的银子还是很精贵的,约莫要一千六七百个铜钱才能换来一两银,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铜钱就已经是很精贵的东西了,更遑论银饰。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去罗家看银簪子,好在西坡村总共也没多少人口,给她们所有人都看过一遍也不碍什么事。   田家那点事,很快就被村人给抛到了脑后,罗用有时候见着那田香儿,倒是会给她一些吃的,就当是帮田崇虎照顾照顾他的这个妹妹。   听田香儿说,田胜最近好像是被吓到了,整日的窝在家里也不出门。   “三郎,等我再大些,你也雇我给你干活吧?”这日,田香儿啃着二娘给她的一个杂面饼,对一旁的罗用说道。   同样都是杂面饼,罗家的杂面饼就是要比别人家的香甜些,听闻她阿兄在城里卖那臭豆腐,每日中午还有一顿白面吃,早饭和晚饭就在许家吃,那许大郎许二郎的阿姊做饭可好了,村人都说她阿兄最近都有点吃胖了。   她也想吃胖点,堂叔唐婶跟她说,别人家娶媳妇,也不爱要像她这种长得又黄又瘦的,怕不好生养。田香儿现在就想快些长大,然后给罗三郎家干活,把自己吃胖点再嫁掉。   “行啊,将来也雇你给我干活。”罗三郎老怀甚慰,这丫头看来还是像她哥,不像爹娘,还知道想着要干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随着气温的升高,前来离石县的商贾也越来越多,这时候,羊绒毛衣裤和牡丹坐垫的热度也已经散去不少,剩下来的,还在吸引着商贾们源源不断往他们这个地方聚集的,依旧是那燕儿飞。   据说现在不少商贾前来他们这里,已经不再单单冲着衡氏造车行的成品车去了,前些时候就有太原城那边的商户,从殷式车轮行买走了十多车的燕儿飞专用车轮。   另外还有许多到他们这里来收竹链条的,各地的商贾都有,最多还数长安城那边,长安百姓消费能力强,能买得起燕儿飞的人不在少数,但长安那边并不产石竹,所以很多商贾就直接来离石县这边买竹链。   罗用倒是并不担心他们本地的石竹资源会枯竭,就算他们这里的资源枯竭了,别的地方还有呢,产石竹子的地方并不是单单只有他们离石县。   用木竹代替金属材料制造燕儿飞,原本就是无奈之举,毕竟这时候的金属冶炼行业还没有那么发达,金属储量少,价格也很高,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逐渐用金属取代木竹结构的燕儿飞也是迟早的事。   罗用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时候,几辆用金属打造的燕儿飞,已经静静地被摆放在太极宫中的某一间隐秘库房之中,其中有两轮车,有三轮车,还有五轮车。   另外,朝廷已有政令下达到国内的主要的几个铁矿区,令起加紧生产,若无意外,今秋还会给他们加派更多徭役民夫。   罗用亦不知道,从前那个在他家推过磨盘的少年,现如今也出落出了几分丰神俊朗的模样,虽还稚嫩些,举手投足,却也已经开始逐渐散发出属于他个人特有的芳华。   今日他又在骑射课上狠狠地出了一回风头,有传言说,在整个长安城的众多少年郎当中,再难找出一个比他更善骑射的。   乔俊林这个名字正在长安城中慢慢传开,当他骑着燕儿飞穿梭在城中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年轻小娘子红着俏脸悄悄张望。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乔俊林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就算已经这么努力,也已经有了一点名气,相对于那些太学国子学当中的小郎君们来说,他依旧只是一个野路子出身的乡野少年,身份上的差异,让他天然就显得比那些士族郎君粗鄙渺小。   长月当空,少年人默默地站在院中练习拉弓,不急不缓,按照学院教官所教授的步骤,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每一遍,都是一次淬炼,淬炼他的体魄,也淬炼他的灵魂。   在这一座讲究门第出身的都城,他如何才能让自己脱颖而出,如何才能用自己的双脚,跨越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那一道鸿沟。   文武双状元够不够? 第77章 南方糖糕   对于罗用来说,乔俊林那小子自从去了遥远的长安城以后,就再没什么音讯了。   但是对于乔俊林来说,罗用这个人离他一直都不远,在他生活的长安城,处处都有那个乡下少年的痕迹。   早春时候的长安城,也是家家户户烧着火炕,去年刚入冬那会儿,乔俊林得知罗用的一些弟子来到长安城,也过去马氏商行那边与他们打了招呼,甚至还帮他们招揽了一些活计。   这时候的乔俊林对于自己小地方出身这件事,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敏感了,他开始正视自己的出身,也正视也正视自己在这长安城中会因为出身被许多人轻视这个事实。   他承认这个事实,并且决定终有一天要将它打破。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到那个时候,他的名字,他的出身,统统都会成为一种荣耀。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直在为这件事努力着,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和倔强,从目前的结果来看,他也确实做得还不错。   从资质上来说,乔俊林这个人擅武不擅文,但勤能补拙,他的文化课程成绩也都还不错,尤其是学院中那些老成持重的夫子们,往往对他赞誉有加。   每每一到武术课程,往往就是他大出风头的时候了,因为勤奋的练习以及过人的资质,他现在已经将身边的同学越甩越远。   乔俊林经常骑着罗用送给他的那一辆燕儿飞练习骑射,他可以双手拖把骑着自行车上拉弓射箭,并且几乎百发百中。   四门学的学生们都说这样很帅,乔俊林曾经为他们表演过无数遍,假如那个生在国旗下长在新中国的罗某人有幸瞻仰这个画面的话……不管怎么说,在同学们心目中,他确实是很帅的没错。   燕儿飞这个东西现在在长安城也已经比较普遍了,价格比从前便宜不少,很多经济条件比较一般的家庭也能买得起了,这个东西现在正在从一个新鲜物什逐渐转变角色,成为一个日常使用的代步工具。   长安城的路况还是比较好的,路面比较平整,很适合燕儿飞的行驶。   因为自行车的普及,坊间还出现不少修车摊,其中主要就以修车链这个业务为主,有些人实在手笨,车链坏了自己不会换,只好推到附近坊中去找人帮忙修理。   在长安城各坊,一般在靠近几个主要大门的位置,都会有一两个帮人修车的摊子,修一下车链,就是一文钱。   事实上,从离石县运过来他们这边的竹链条,平均一节就已经要一文钱左右了,修车摊上之所以收费那么低,主要还是因为每一节竹链是由好几个零部件组成。   一般竹链出问题,也就坏那么一两个零部件,换一个零部件就一文钱,换两个,那就两文钱了,换一整节,不好意思,四文钱,这还是组合价来的。   所以一般节俭一点的人家,还是要自己买些链条揣在身上,出问题了就自己弄一弄。   像这种竹链条,在长安城中,一般价格就在八十文钱上下,早前有人运了一车货在坊间散卖,一个链条才要七十五文钱,好多人都抢着要。那卖链条的人大伙儿也都知道,不就是那杜七郎身边的仆从吗。   听闻那杜七郎总往离石县跑,每次回来,都要带好些好东西回来,他把那些东西与几个相熟的友人分一分,多出来的,就拿到坊间便宜卖了,因为这个,坊间百姓都可喜欢杜七郎了。   那样的链条卖七十五文钱一条,三五户人家凑一凑,买一个链条回来分了,各自拿回家去也能用好久,一两年应是没问题的,毕竟那燕儿飞的竹链也不是总坏。   “咔!”某小厮心里正在想着事,脚下一个用力,车链断了,心里暗道一声倒霉,连忙下车查看。   “呦,车链断了啊。”旁边店铺里走出来一个闲人,看着应该是店老板,这会儿没生意呢,就闲着了。   “可不是。”那小厮从车把手上解下一个小布包,那里头就放着一截备用的链条。   这车原本是他家郎君买来玩儿的,这会子新鲜劲已经过去了,就体恤了一把他们这些家仆,放在院中给他们代步用,别说还真是方便多了,从前他们有点啥事需要出门跑腿的时候,从来都只能靠两条腿去跑,自打有了这燕儿飞,跑腿的活计都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店老板见那小厮拿着一截竹链弄来弄去弄半天,都没拆下来一个零件,便问他:“你到底会不会啊?”   “不大会。”那小厮实话实说。他们郎君是过了这燕儿飞的新鲜劲,可家里还有那一大群比他更有资历的仆从呢,他们可还没过新鲜劲,一群人骑来骑去的,实在很少有轮到他的时候,之前虽也骑过几回,但断链的情况还是第一回 遇到。   “我帮你弄,你看我的。”那店老板二话不说,就拿过他手里的链条,对照了一下车上那根料条的破损情况,三下五除二就拆了一个相应的零部件下来。   快手快脚地把链条修好,再上到齿轮上,一转脚踏板,齐活儿了。   那小厮连连道谢,人店老板就是不在意地挥挥手,去吧去吧,不过就是一个顺手的事。   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像这种免费给人修车链的也不在少数,这玩意儿,就跟在后世的时候,有些上了点岁数的叔叔阿姨们玩手机玩着玩着玩不转了,赶紧找个年轻人问问,哎我这手机咋回事呢,年轻人一看,随手就帮他们给弄好了。   除了燕儿飞,在现在的长安城中,牡丹坐垫也是比较常见的东西。在有些高档一点的食谱中,店主还会在店中的炕头上铺上几个牡丹坐垫。   在早前,绝大多数人还买不着这种坐垫的时候,那些店主这样的做法,就很能为他们招揽一些生意。不过眼下那股子热乎劲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市民们基本上都已经回归到理性消费。   最近,长安城中还出现了不少各种各样的牡丹坐垫,但是大伙儿公认的最正宗的,还是离石县产的牡丹坐垫,这玩意儿仔细一看就能分辨出来了,就跟真钞和假钞的差距差不多,有些人一个不小心买到了假垫子,那个后悔不迭啊。   不少富贵人家,都买到了离石县产的大个的牡丹地毯,别说,那离石县的垫子,一般工匠还真模仿不来,做得小了也许还看不怎么真切,一到那大块地毯上面,很容易就能看出差距来了。   另外,还有许多富贵人家的郎君买了那离石县的羊绒毛衣裤穿,穿过的人都说那种衣服特别保暖。   现如今,高领毛衣配长袍的装扮,在长安城中俨然也已经成为了一种时髦,这种时髦一般人赶不起,一整个冬季,前前后后总共也就从离石县过来没多少,长安人这么多,根本不够分的,没点身份地位,肯定弄不到。   那离石县的好东西还挺多,在这长安城中,打那离石县的主意的贵人怕也不少,但那罗三郎的名头也是比较响亮,还有个棺材板儿的诨号。   听闻元旦前后,有贼人上他们村里去拐了个小娘子,结果被人一路从石州追到了汾州,硬是把人给揪了出来,最后那小娘子找着了,那几个贼人脑袋也保不住了。   那些个想打离石县主意的家伙,这时候就不得不仔细想一想了,自己若真动了那罗三郎手底下的人,那棺材板儿会不会一路给他们追到长安城来。   不过听那些去过离石县的人说起来,离石县那个地方还是非常不错的,罗三郎家顶好吃的枣糕,才卖一文钱一个,现如今在长安城中还有几个人没听说过这个的。   听闻最近还新出了一个东坡肉,特别特别好吃,之所以叫东坡肉这个名儿,据说是因为罗三郎在西坡村煮肉,那肉的香味能一直越过吕梁山,飘到山东边的村子里,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当然是假的。)   听说当今圣人对那罗三郎也颇为看重,还赏了他五顷良田。   在许多长安贵人们的眼中,这五顷良田的赏赐跟没赏也差不多了,之所以会这样,大约还是因为那棺材板儿直接做了燕儿飞出来卖钱,而不是直接献给皇帝陛下的缘故。   在离石县西坡村这边,罗用这时候还不太清楚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出现,给七世纪的长安城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天下午,他去了一趟许家客舍那边,然后又抱了一罐子废油回来。   许家客舍那边最近生意不错,罗大娘他们两口子也做了不少买卖,一些客人除了会点枣糕和东坡肉,还有不少人表示要吃臭豆腐的。   于是罗用便托许氏兄弟帮他从城中又带了一个铁釜回来,又是好几贯钱花出去,生意倒也还成,在许家客舍这边,臭豆腐不当小吃卖,而是当菜品,一盘就是十文钱,舍得吃的人也不少,每天都能卖出去十多盘。   罗大娘那边的臭豆腐一炸起来,就算她已经很有计划地在使用猪油,每天依旧会产生不少废油,那些废猪油积攒起来,罗用有时候会拿它们拌鸡食,但也不会用太多。   这两天罗用想了想,让那些每日进城的定胡人帮他从薛记布坊那里买了一些火碱回来。   火碱这个东西薛翁他们染布的时候都要用,家里常备的就有,罗用跟他分一些回来,薛翁倒也不挣他什么钱。罗用从前还听薛翁他们说起,那些做皮毛加工的,也需要用到火碱这个东西。   前些时候,罗用在他空间一个智能手机里看到一篇小说,说是用猪油和烧碱再加点水熬一熬,就能熬出肥皂来,眼下刚好有不少废猪油,罗用就打算试试看。   因为用的是炸过臭豆腐的费油,所以在做肥皂之前,还要先洗油,这洗油的方法罗用知道,从前在网络上闲逛的时候,见一个摆摊炸油条的哥儿们讲过。   现如今他自己倒是用上了这法子,清水洗油虽然没有传说中的洗油剂效用那么神奇,但也有一定去除杂质的效果。   将废油洗过一遍,放凉以后再加配置好的烧碱溶液进去熬煮,结果这一熬,就是大半夜。   一罐废猪油,再加一大碗烧碱溶液,炕头小火隔水煮,不时还要往猪油里加点清水,从晚上七八点一直熬到凌晨三四点,最后总算得到一罐子皂液,因为不打算要甘油,也为了节省食盐,就没有进行盐析那一步,直接将熬制好的皂液装模。   看着那一盒土黄色的皂液,那颜色质地,不禁让罗用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罗奶奶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   他记得最早的时候,他们家里用的就是这种肥皂,土黄偏暗红的颜色,咋看之下,就像是一块用红糖和米浆蒸出来的糖糕,形状是细细长长的一块,用土黄色的草纸包装,每次买回来这样一块肥皂,罗奶奶都要先用刀把它对半切成两块,切开以后大约就是后来市面上常见的肥皂大小,一块拿来用,另一块暂时收在柜子里。   这会儿没有模具,罗用就拿一个陶碗装了,将它放在靠近炕头一个货架的最顶端。   明后天等那碗里的皂液干了,就能脱模,到时候拿出来切一切,在稍微放上几天,就能拿出来洗澡洗衣服用了。   对于这个肥皂的制作,罗用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批量生产,有多少废油就炼多少肥皂,没有废油的时候就歇一歇。   这一日,罗用闲来无事,就在杂货铺这边雕起了肥皂模子,也不想什么花样,就按照记忆中的糖糕模子做。   他一直怀疑,早前他和罗奶奶买的那个肥皂,做肥皂那些人,肯定是图省事,直接从市面上买几个糖糕模子拿回去就当肥皂模子使了。   在河东道这个地方,糖糕是别想了,大米的价格那么贵,偶尔买一点,尽用来熬粥了,哪里舍得做糖糕。   肥皂倒是可以做几块,反正甭管是肥皂还是糖糕,放在这模具里头压一压,做出来的东西看着都差不多,摆在货架上,倒也能过过眼瘾。   “阿兄,这碗里装的是甚?”四娘她们几个,很快也发现了货架上那个多出来的东西。   “糖糕。”罗用随口道。   “骗人。”四娘不信道。在她的印象中,糖糕这东西明显不长这样。   “咱北方的糖糕是用面做的,南方那边的糖糕是用米做的,不一样。”罗用给他们上课道。   “那为何要将它放在架子上落灰?”五郎也是不信。   “里头加了些东西,要先放几天才好吃。”罗三郎继续骗小孩。   听他们阿兄那样说,家里这几个小孩就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他们家的大酱腐乳那些东西,也都是要放很久才好吃的,这南方的糖糕可能也差不多吧? 第78章 罗大娘   二月中旬,王当他们终于回来了,赶着一群山羊,一路从定胡县回到了离石县。   随着春季的即将到来,他们这一片地区羊绒的价格都降了,山羊的价格也基本回到了从前的水平,尤其定胡县那边的价格又要比离石县这边低一些,王当他们这回过去,对比两地差价以后,便用最近挣来的钱粮,从那边收购了一批山羊过来。   他们赶着这一小群山羊在离石县里逛了一圈,卖掉没两头,剩下的都赶回来了。   山羊这东西一时卖不掉夜不愁,可以自己养起来,春天的时候卖不掉,就养到今年入冬,等到了冬天,价格肯定就又上去了,而且他们这回收来的这一批山羊不算很大,养一养还能接着长。   “……我都和那边的人说好了,等挖完了那六万个树坑,再过去收枣子。”这回没有给罗三郎带枣子过来,王当还觉得怪不好意思。   “枣子的事不用着急,家里还有不少呢。”枣子什么时候收都一样,他们这回收过来这批山羊不错,价格也合适,过了这村很可能就没这店了,不用说自然是要先收山羊。   “这些羊身上都开始掉毛了,你看我这路上给他们捋了捋,就捋下来这么多。”陽大郎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团羊毛递给罗用看,那上面有略粗的羊毛,也有细软的羊绒,夹杂在一起,要想用那些羊绒纺线,还得好好挑拣一番。   “用铁齿的刷子刷一刷,可能快些。”罗用从前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这个事。   “我看也得用铁齿的,它们这毛长得又软又厚,木梳子怕是不好使。”旁边有一个围观的村人也这么说。   今天王当他们从定胡县那边回来,不少村人听到了消息,就忙里偷闲跑出来瞧热闹,罗用也来凑了凑热闹,这年头信息闭塞,不多出来找人唠唠,就啥事也听不着。   听陽大郎等人说,定胡县那边有个孟门关,孟门关就在黄河滩上,有着大片大片的滩涂地,当地人在那里种了很多桑树和枣树。   “竟还种桑树?”罗用以为养蚕那都是南方的事。   “要种桑树的,近来天气暖和些,当地人都开始预备养蚕的事了。”陽大郎道。   “冬日里那蚕怕是经不住冻吧?”罗用好奇。   “原本只养一季春蚕,这不有火炕了嘛,有些个胆大的,今年就想早些开始养,只等桑叶一长出来,就立马弄了蚕种回来养上,早养早收,说不定到时候还够时间再养一季的。”一说到挣钱的营生,那些定胡汉子们个个都很来精神。   “那定胡那边也产丝绸啊?”罗用问道。   “产啊,咋不产。每年一到出绢的季节,北边就来商贾了,有拿钱过来买的,也有赶着大群的牛羊过来换的。”王当捧着他媳妇给他做的一碗炸酱面,蹲在院子里吃得津津有味。   “怕是不够卖的吧?”听着这些事,罗用也觉得颇有滋味。   “那也不一定,好多北边的商贾也不来我们这边,直接在关内道买货,关内不也有丝绸的嘛。”陽大郎这时候也从屋里抱了一碗炸酱面出来。   “咱定胡的绢布还是要便宜些。”王当说道。   “那也不一定。”陽大郎又说:“北边的商贾来得少的时候,价格自然就要便宜些,若是来得多了,价格自然就上去了嘛,有时候不够货,还去汾州和太原府那边调货。”   “那大片大片的滩涂地,别提多肥沃了。”   “可惜咱都是没地的人。”   “也是不容易,有时候来的商贾少了,当年的绢布卖不着好价钱,又要交税又要吃饭的。”   “那也比没地强。”   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对于孟门关那个地方,罗用大约也有了一点概念。定胡县那边主要也是以山地为主,但因为挨着黄河,拥有大片的滩涂地,又有南北商贾往来,照理说地理条件要比离石这边好一些。   不过孟门关,单那一个关字就带了许多血腥味,一到打仗的时候,这些个带关字的地方就要遭殃,军事要塞不是那么好当的。   对于丝绸,倒是罗用孤陋寡闻了,听这些定胡汉子给他科普,古时候嫘祖养蚕就是在他们河东道,他们河东道的人会养蚕那太正常了。   他们离石县许多人不也把家里的永业田叫做桑田的嘛,就是因为那田地是世世代代都分给他们家的,可以放心在上面种桑树,所以才叫桑田,口分田那就不叫桑田了。   罗用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刮了半天,貌似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在他们离石县这里,还真没听说过有谁养蚕的,可能是因为海拔太高了,气温太低不适合养蚕的关系,也可能是不适合种桑树。   “阿兄,回去吃饭了。”四娘这时候也跑来喊罗用回家吃午饭。   “哎,来了。”罗三郎口里应着,人却依旧不动弹,又问那些定胡汉子道:“那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孟门关那边不是有很多桑葚。”   “那还用说,古往今来,从来没听说咱孟门关在那时节饿死过人的。”陽大郎等人吹嘘道。   “阿兄,你快些。”四娘又催。   “哎,来了来了。”罗用连连应承。   “汪汪!”麦青豆粒儿也跟着着急,罗用不回家,它们也开不了饭啊。   “来了来了。”罗用终于拖不下去了,一边起身往院子外头走,一边还与王当等人约定:“待到今年桑葚成熟的时节,我定要与你们一同去那孟门关走一遭。”   他一定要收多多的桑葚放在空间里头慢慢消耗,自打穿来这里以后,他空间里头的东西一直都是有出没进的状态,毕竟他家好几双眼睛盯着呢,实在很难糊弄过去,尤其是对于吃的东西,家里头那几个连上一顿多出来几个杂面饼都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个更加精贵美味的食物就更别提了。   罗家的中午饭吃得也算不错,主食就是粟米粥和杂面饼,菜是鸡蛋炒豆腐和熘肝尖,另外还加了一小碟腐乳凑作一盘。   四娘这丫头嘴馋爱吃,对于做饭这件事那是相当有热情,现在罗家这一天三顿基本上都是她在操持,有时候二娘彭二她们也会上手去帮帮忙,罗用基本是不怎么管,尽等着吃现成的。   “这猪肝炒得不错。”刚开饭,罗用便夸这猪肝炒得好。   他现在反正是一天照三顿夸,二娘她们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四娘却依旧十分受用,这丫头看着也是个精明的,偏偏就是经不住夸。   “猪肝好吃,明日再有人杀猪,我再去买。”二娘也道。   最近他们村几乎天天都有人杀猪,有杀猪自然就有内脏下水这些东西,村里人拿了粮食过去换,价格也是比较实惠的。   这时候的猪也没给喂这个药那个药的,吃着就很放心,内脏也没什么残余毒素,又是每日两三顿热食养出来的好猪,这猪肝吃起来别提多香了。   一群大孩小孩围着饭桌吃得呼哧呼哧的,别看一个个身量都不大,可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呢,个个都很能吃,连六郎七娘那两个小的都不遑多让。   彭二刚来的时候还不怎么放得开,罗用看她好像没怎么吃饱,就常常叫她敞开了肚皮使劲吃,时日久了,她也就稍稍放开了些,起码拿饼子的时候是不会手软了,一顿也能吃掉好几个,就是吃菜依旧比别个少。   吃过中午饭,兄妹几个收拾收拾饭桌,没吃完的饭菜留着晚上热一热继续吃,碗筷收一收,二娘和彭二两人拿去洗了,她俩都是干活麻利的,两个人一起上手,倒了热水在木盆里,三两下就洗完了。   五郎用一块旧麻布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的,一会儿客人来了,还得在这张桌子上做买卖呢,他们兄妹几个也是习惯了在杂货铺这边吃饭,不爱去厅里,万一吃着吃着客人来了,又得往这边跑,也是麻烦。   吃完了饭,罗用看看没啥事,灶头上空着也是空着,于是就拿了这几天积攒的废油出来熬肥皂。   自打头一回通宵熬了一晚上以后,罗用就再也不在夜里熬肥皂了。前几天他在杂货铺这里熬了一回,四娘五郎她们立马知道那个糖糕的话是骗人的了,那东西是用猪油做的,不是用白米,再说也不搁糖。   “阿兄,这个东西能吃吗?”五郎那小子当时还不死心呢。   “不能。”罗用告诉他这个残忍的现实。   “为啥不能吃啊?”明明是用猪油做的啊,怎么就不能吃呢?   “这里头搁了一样厉害的东西,吃了你肚子就坏了。”火碱这个东西太危险,罗用直接就把它们收空间里头了,倒也不是担心四娘五郎两个乱动,这两个大的已经晓事了,也听话,就怕下面那两个小的误食。   今天罗用又摆开家伙什开始煮肥皂,家里那几个小的就又围过来了,看样子还对那个传说中的南方糖糕念念不忘呢。   “等阿兄把这些臭肥皂卖了,就买米回来给你们蒸南方糖糕吃。”罗三郎对自家那几个小孩说道。   “阿兄,那南方糖糕好吃吗?”这几个小孩最关心的还是吃,对于这个不能吃的臭肥皂,他们就不怎么关心。   “好吃,又甜又糯,还粘牙。”罗用笑眯眯道。   那几个小的一听说那糕又甜又粘牙,登时就美得不行,这年头甜食还是很稀罕的,就算是在罗家,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得上。   “阿兄,我来帮你做臭肥皂吧。”四娘那丫头自告奋勇道。   “不行,这个你做不了。”这肥皂的制作过程,怎么说也是要经过化学反应的,罗用哪能放心将它交给一个小孩子,万一到时候再出点意外。   “要不我来吧。”彭二这时候也从外面进来。   彭二现在主要就是负责喂猪,罗家前些日子杀了好几头大猪,现在猪圈那边,大猪就剩下没两头了,另外还有刚买来的十来头小猪,小猪吃得少,喂起来也省事。   彭二今天早晨起来喂过一遍,刚刚吃中午饭以前又喂了一遍,等下午天黑前还喂一遍,一天按三顿喂,已经算是顶精心的了。   至于那东坡肉,她今天上午就给做好了,那个容易,只要把当日收来的猪肉处理好了,再配些调料放在灶头上焖着就行。   “行,你来做做看。”罗用也不爱总守在灶头上,有人替把手自然是好的。   “这火一定要小,这里头加了料,火大了弄不好就要炸,你看这水和油的位置,这会儿就是这么高,一会儿煮着煮着罐子里的水少了,你就再加一点下去,还是这么高就好,也别加多了,还要记得搅拌,千万别搁那儿就给忘了。”   罗用细心给她说了这臭肥皂的做法,对这彭二,他还是比较放心的,一方面彭二目前的身份就是罗家的仆从,另一方面,罗用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对彭二的印象也是比较好,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已经相当稳重了,做活细致,对罗家这几个小孩也都很关心。   “家里没有绒线了,我上阿姊那边看看去。”二娘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臭肥皂的制作过程,然后说道。   “没有绒线你就歇两天吧,哪里就非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罗用劝道。   “哪里就歇得住。”二娘笑起来。都是吃过苦受过穷的,一天到晚叫她不干活在家里闲坐,心里头怎么能安稳。   “待到外头的雪再化开些,咱一块儿出去烧土粪吧?”罗用提议道。   “好啊。”二娘也知道他们家的土粪不够用,去年秋里虽然也攒了不少,但今年这么多地呢,又要种树苗又要种粮食的,哪里够。   二娘要去许家客舍那边,罗用不放心叫她一个人去,把煮肥皂的活儿交给彭二,起身与二娘一同出了院子。   彭二做活比罗用还仔细些,这活儿交给她,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许家客舍这边,最近经常会有一些本地人或者外地人拿了染好颜色的毛线过来找西坡村的人织毛衣织袜子之类的。   最早找过来的是一个离石县本地的地主,对方原本也担心西坡村的人不肯接这个活计,或者是那罗三郎会在中间阻拦,结果一拿过来,啥事都没有,刚好村子里那几天也快没活儿做了,当即便有人出来把这活儿给接了,也就花了那几十文钱,比他意料的便宜多了。   至于罗三郎,他倒是没说啥,就是让大伙儿公平买卖,谁也别坑谁,要是实在放心不下的,就找许家客舍的人当个中间人立个契约,当然,这个就不是免费服务了,毕竟人家也要担着麻烦担着风险呢,万一这买卖出现什么问题,中间人也脱不了干系啊。   不过来过几回的人都知道,西坡村那些小娘子做活还是很像样子的,你说织多大,她们就能给织多大,基本没多少误差,剩下来多少毛线也会跟织好的毛衣一起归还,目前还没听说谁家有那缺斤少两的毛病。   这年头的人都看重名声,西坡村的人也看重名声,之前因那田胜两口子坏了村里做豆腐的名声,村人就都很生气。   现在这个织毛衣的营生做起来,大伙儿自然也都很注意,谁家要是坏了村里的名声,那也是不能善了的,一套毛衣几十文钱的收入,就算是手慢的小娘子,半月左右也能织完,这是多么好的一个营生,自然是要悉心经营。   罗用和二娘过去的时候,大娘正在看毛线呢,这回来的是个陌生人,所以在检查材料的时候,大娘也就格外仔细。   她这毛线拿过来也不是自己做,一般都是拿回家去给她大嫂二嫂做。林大嫂林二嫂也算是沾了大娘的光,别人家都只有那未出嫁的小娘子学了这门手艺,她俩当人媳妇子的也学会了。   说起来这二人也是勤快的,最近每日里足不出户都在家里织毛衣呢,前些时候闹来闹区,林母终于也松了口,除了家里头这些活计,谁要是再赚点什么外快,意思意思给他们老两口孝敬一点就行了,剩下的都叫他们自己拿着。   这也是这个时代比较常见的路数,谁家儿女要闹分家,当长辈的不肯,双方僵持不下,可家里头也不能总闹个不休,于是就相互妥协一下,当家长们就同意让他们自己攒点私房钱,一般来说,矛盾暂时就能平息下去。   最近林家那两房正甩开膀子攒私房钱呢,林母看在眼里,心里头也有点子犯嘀咕,怎的从前给家里头做活的时候,就不见他们这般勤快?不过想想总归是自家儿子儿媳,勤快总比懒怠强,真要想田胜两口子那样,家里的老人还不得把心给操碎了。   前些天,罗大娘林五郎两个给罗用做满了一个月的活计,从这边拿了二百文钱回去,林母手里拿着那二百文钱,摸了又摸,心里头都不知道有多么舍不得,到底还是将其中一百文钱塞回五郎手里头:“这钱你二人自己收着,莫要叫那两房知晓。”   罗大娘给罗用学这个事的时候,还笑呢,说那两口子最近瞧他们倒是顺眼了,要不是看上面那两房不顺眼,哪里就能想得起他们两口子的好来。   罗用见大娘这般,便知她心里头应也是高兴的。总归是要在一个院子里头过日子,甭管家里的长辈好不好的,关系处得好,日子必然就要好过些。   “阿姊。”罗用和二娘一前一后走进厅中。   “二娘家里的绒线也用完了吧?正好,这里就有个活计,这位郎君要得急,价钱也愿意多给一些,两套毛衣半个月,你做不做得了?”大娘见罗用和二娘两人来了,登时高兴道。   罗用从门口这边看过去,就见光线略暗的厅堂当中,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未经染色的粗布衣裙,乌黑的头发低低地在脑后挽了个堕马髻,这时候她因为帮自家阿妹接了个好活计,显得格外高兴。   这就是罗大娘,虚龄十九,已经嫁为人妇。不过在罗用看来,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嫁与未嫁,都没有什么要紧。 第79章 臭肥皂的威力   农历三月份,眼瞅着就要进入春耕的季节,罗用那些年前去往长安城的弟子,也跟随马氏商行的商队,一路从长安城回到了离石县。   这些人去年秋里就去了长安城,一路上长了不少见识,待到了长安城,更是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现如今重归故里,心里多少就存了几分想要炫耀的意思。   结果回来一看,短短几个月未见,离石县竟又比他们当初离开的时候热闹了许多,许家兄弟甚至还在西坡村村口开了这么大的一间客舍。   罗用得知他们这一日会来西坡村这边,早早就在许家客舍定下两桌酒席。   “这一个厅中竟就有数种口音,刚才一个晃神,我还当自己是在长安城的某间客舍。”席间,罗用的一个弟子感慨道。   别看只是一家乡野客舍,这厅里南来北往的商贾都有,说起话来,各地口音交杂,有些人干脆就那么大喇喇地用家乡方言交谈,本地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哪里就能跟长安城的客舍相比。”许大郎笑得有几分拘谨。   “也没什么不能比的,那长安城也有小客舍。”   “那地方就算是小客舍,价钱也不便宜。当初刚去的时候,还好有那马九郎,帮咱寻了个价钱合适的小院先住着。”   “马九郎这一次可与你们一同回来了?”罗用问道。   “并无。”一个弟子回答说:“他与我等一同出长安,过了潼关便一路往东去了,言是要去那江南地区看一看。”   “师父,你可曾听闻,鲁地那边也有大批燕儿飞卖往江南地区。”另一弟子言道。   “并未怎么听说。”这事罗用先前听他的这些弟子说过一回,之后也没怎么关注,如今看来又有新消息了。   “我听一个长安城中常常往来于江南地区的商人说,那鲁地产的燕儿飞,并不用石竹链条,多是用陶链。”那弟子说道。   “陶制的链条也能负重?”不待罗用说话,那许三郎就忍不住了,陶瓷在他们印象中可没那么结实。   “是不太行,所以就有不少商贾从长安城这边收竹链条,再倒卖到江南地区,他们那车子换上咱们这儿的链条,也一样能用。”旁边另一个弟子出言解释道。   显然,这些去了长安城的弟子,先前就在一起研究讨论过这个问题,心里也都比较有数。   “啧,他们是故意照着咱们的尺寸做的吧?”有人当即不满道。   “那陶链子不好用,他们就没想过什么解决之法?”罗用问道。   “听说正在研究铁链的制作,只那链条的零件细小,铸造不易,目前做出来一些,价钱相当高昂,一般很少有人买得起。”知情的弟子言道。   “这样也好。”罗用点点头,说道:“等他们那边制铁链的技术成熟了,我们也可以从他们那边买铁链。”   看来那钱氏兄弟也不是只会照搬别人家的技术,自己也有一定的钻研进取的精神,叫他们那边发展发展也好,说实话罗用一点都不想一枝独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但是同一片林子里若是能有好几棵大树齐头并进的话,那情况自然就会好很多。   师徒众人在许家客舍吃着酒菜说着各自的见闻,这一顿饭,从午后一直吃到傍晚时分,这才散了。   吃完饭,罗用自然是要回自家院子休息,他的那些弟子们,暂时就被安顿在里许家客舍。   许家客舍院子够大客房够多,罗用包了几个大通铺给他的这些弟子住着,之后一段时间,这些弟子要留在西坡村这里帮罗用做农活,食宿就都在许家客舍解决了,罗用出钱。   许家兄弟原本还不肯要,罗用坚持要给,这么一大群青壮要吃要喝的,哪里还能让许家掏钱,又不是帮他们许家做活。   只不过这价钱到底还是给了折扣的,基本上,罗大娘两口子一天的营业额,将将就够他们这些人一天的开销。   之后的一段时间,整个西坡村村里村外,到处都是浓烟滚滚,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知道,那是罗三郎家的弟子在烧土粪。   王当他们那些人最近已经挖出不少土坑,现在就差填了肥料进去,再把树苗种进去。   刚烧出来的土粪不好直接就用,还要放一放,去去火气,还好罗用去年秋里就屯了不少,再加上他去年又没有种冬小麦,这会儿这些肥料刚好就都用来种树苗。   距离清明越近,罗用心里头就越是没底,不知道去年与他签订契约的商贾,今年是否能够赴约前来。   这年头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就算对方毁约,罗用也拿他们没办法,总不能千里迢迢去找他们理论,再说也未必找得着人。   等来等去,等到三月中旬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运送树苗的商队来到了离石县。   罗用听到消息以后很高兴,骑着驴子大老远跑过去迎接。   与那些人同来的,还有马家的马四郎,也就是马飞阳的亲哥。马家叔伯兄弟众多,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排行第四,一个排行第九,这还是男女分开排行的情况下,如果合在一起,那还得更多。   马四郎这回过来,就是为了给罗用付货款来的。前些时候罗用在离石县城找到马家,与他们谈好了借钱的事情,马家答应等那些运树苗的商贾到了,他们就安排人跟过来付钱,如今这马四郎便来了。   之所以没有提前把钱借给罗用,这也是考虑到罗家没有大人,又住在村口人少地方,怕有些人知道他家里有许多钱财,到时候再起了歹念。   “众位这一路行来必定是辛苦了,我在前面的许家客舍备下了酒水,咱先到那里去歇歇脚。”看着那一车车打着叶苞儿的杜种树苗,罗用面上的笑意真是止也止不住。   “罗三郎客气了。”走在前面的商贾也笑着向罗用拱了拱手,这一路行来确实辛苦,有现成的酒水招待,自然是再好不过。   “劳烦四郎也跟着走这一趟。”与那商贾寒暄几句过后,罗用又和马四郎打了个招呼。   “不劳烦不劳烦。”马四郎笑眯眯的。   虽说是过来付钱,但他好歹也是第一个啊,这差不多就等于是对城里头那些人表示,他们马家,在这罗三郎跟前就是排在第一个的。   别看这罗三郎年纪小小,脸面可不小,后面的发展也很值得期待,他们马家很愿意投资。这回这个杜仲树苗的事情听着虽有些不靠谱,但这罗三郎也许还有什么后招也未可知,再说就算是亏了也没什么,最多就是还钱慢点,罗三郎手里头还有那些好东西呢,难道还担心他还不起。   那许家客舍就在西坡村村口前面一点的地方,高门大院的,在这一片乡野荒芜之地格外显眼。   院子前面有高楼,楼下是厅堂,后面的大院子十分宽敞,方方正正的一家客舍,打扫得很干净,给人第一印象就不错,价格又公道,店家兄弟几个看着就是正派人,过往的商贾住着也都很放心。   厅堂中这时候已经摆上了几桌饭菜,也不讲究什么先后上菜顺序,甭管是冷菜热菜,只管满满当当地摆一大桌,对于风尘仆仆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的脚夫们来说,看着就觉十分丰盛。   “还是先点树苗吧。”那商贾言道。   “行,那就先点树苗。”罗用知他是担心在吃饭的时候被人偷拿了树苗,这树苗运得不容易,从秦岭到离石县,千里迢迢的,小心一些也是应当。   点过了树苗,按先前约好的价钱付了货款,然后罗用也履行承诺,与对方签订了一份关于羊绒毛衣裤的订货合同,几人这才坐下来吃饭。   脚夫们就不管那么多了,数过了树苗就只管自己先吃,一群人胡吃海塞的,吃完之后,客舍还给他们提供了洗澡用的热水。   罗用见这些人身上实在很脏,便让林五郎到罗家院子帮他拿了一块肥皂过来。   糖糕样的一块臭肥皂,摆在桌面上切成许多小块,一人就给他们分了一小块。   罗永最近慢慢做着,也在家里积攒了一些肥皂,这些肥皂一块块都被他做成糖糕模样摆在货架上,倒也不着急卖,真正卖起来,他那点货也不够哪儿的。   这时候他就拿了一块湿布巾过来,向众人演示了一下这个肥皂的用法,这东西用起来方便,虽是第一回 接触,但是看看便也明白了,于是各自拿了一块去洗澡。   “这臭肥皂当真好用?”脚夫们都走了,那商贾与他的几个心腹亲属却没着急走,商人对于商机总是很敏锐的。   “你试试。”罗用将自己手上那块擦了肥皂的湿布巾递给他。   那商贾也没多想,接过那一块湿布巾就在自己手背上擦洗了起来。   在他们这一行人里头,他可是数一数二的干净,料想应也擦不出什么,结果……   “……”看着那中间黑了一大块的布巾,纵他年近五十自小行商见过场面无数,一时间竟也忍不住老脸发红耳根发烫。   这,这这,他就随便擦了两下子,怎的这块布巾就黑成这样? 第80章 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个臭肥皂的威力一显出来,马四郎等人顿时就坐不住了,连说要去罗家院子看看罗用家里的那些臭肥皂。   “三郎,此为何物,价钱几何?”那马四郎问道。   “此物名臭肥皂,价钱五文。”罗用答道。   “臭肥皂?”在场几人诧异,这名字略含贬义啊,虽然先前就有一个臭豆腐,可那臭豆腐闻着就臭,叫它臭豆腐也算名副其实,这肥皂可不臭,没事怎么起这么个名儿。   “没错,臭肥皂。”在罗用的记忆里,这东西就叫臭肥皂,他也懒得再起其他名字,直接就这么叫了。   “只可惜存货不多。”五文钱一块肥皂的价格,无论马家还是那外来的商贾都比较能接受,这东西很实用,不管是用来洗澡还是洗衣,这个价钱,一般的小富之家便也能用得起。   “三郎近日可还能再制一些?”那外来的商贾问道。   马家就是离石县本地商户,等得起,无论罗用今后什么时候再做出肥皂来,横竖是少不了他们家的。像他们这些外来的商贾,就有些耽搁不起了,总不能为了一批肥皂大几个月地等在这里,家里头可还有别的营生呢。   “不瞒二位说,我先前都是收的废油杂油来制这臭肥皂,所以价钱才能低到五文钱一块,二位若是要得急,倒也可以收些好油回来做,只价格方面怕是要高一些。”罗用说道。   “价钱略高一些也是无妨。”对方当即说道。这罗三郎为人实在,他这里的东西就没有胡乱定价的,就算是换了好油来制这肥皂,价钱又能高到哪里去?可高得出十文二十文?   “如此,我这几日便着手开始收油。”罗用答应道。   原本,在这种物质匮乏,很多人根本都吃不起猪油的情况下,罗用也是比较排斥用好猪油来做肥皂的。   只是这时候确实也是缺钱,后面还有那一批批的杜种苗没到,待今年这些杜种苗都种下去,他今年还不知道要欠下多少外债。   既要决定制肥皂,罗用便在自家院子外头的墙面上,把近几日的猪肉价格给提了提。   然后又跟村里那些经常出去卖豆腐的年轻人打过招呼,让他们如果去小河村那边,记得跟那边的人说说这个事,谁家里头还有猪未宰杀的,若是觉得这两日的价钱合适的,这便宰了吧。   既是要用好油来制肥皂,罗用也就不打算再做臭肥皂了,猪油肥皂除了传统的热制法,还有一种后来兴起的冷制法。   冷制法做出来的肥皂,刚制好的时候,皂化反应不完全,酸碱度不太好控制,为了安全起见,做完以后,通常都要放置比较久的时间充分熟成以后才能使用。   像罗家先前的那些臭肥皂,刚做好没几天,罗用自己就敢切下来试用了,换了冷制皂,那是肯定不行的,放一个月是至少,三个月是保守,半年也不嫌久。   热制皂是在制作过程中完成皂化,冷制皂是在制作完成以后放在那里给它慢慢皂化,这是它们两者之间的本质区别。   在罗用看来,冷制皂最大的优点就是好看,不像臭肥皂长的一副糖糕样,冷制猪油皂做出来是比较好看的奶油色,而且据说在护肤方面也有着比较独到的效果。   现在罗用之所以决定制作冷制皂,主要就是奔那颜值去的。   为了做这个冷制皂,罗用又让衡玉帮他做了一个搅拌桶,然后还去薛记布坊买了各种颜色的染料回来。   当日宰杀的活猪,当日便取了肥肉和板油熬制猪油,这样熬出来的猪油很新鲜也没有什么异味。   然后等它冷却到一定程度,再加按比例调配好的烧碱水进去搅拌,放在搅拌桶中,几人轮流搅拌,用这个木桶还是比较省力的。   为了加快反应速度,他们常常会把木桶放在炕头上加温。听说在做手工冷制皂的过程中,一般不加温,主要是为了不破坏天然植物油中的营养元素,不过罗家用的是炼制过的猪油,貌似也没什么可被破坏的。   待到桶里的猪油逐渐开始变得粘稠,也就是传说中的入T,再放一些染料进去搅拌均匀,然后就可以装模了。   这些模具是罗用在殷式车轮行订的货,听说殷家有擅雕刻的后生,罗用便去问了问,结果也就半日工夫,对方就给他做了三板模具出来,每板有九个凹槽,可以做九块香皂。   这些模具里头刻的都是兰草梅花牡丹之类的花样,都是他们平日里做贯了的图样。罗用另外还定制了一些花样配文字的,文字方面,写的就是一些时兴的诗句,以及诗经上的经典诗句,这时候却是还没到货。   这一大桶猪油,做出来不止二十七块香皂,装完那些模具以后,罗用把剩下的皂液都倒在了几个长方形木槽里面。   等到脱模之后,他可以用刀把这些香皂切成小块出售,还可以在上面雕刻一些简单的图案。或者也可以整块卖出去,给买了肥皂的人自己拿回去雕刻,想要什么花样,自然是随心所欲,这时候的文人多才多艺,会手工雕刻的也不少。   在做这一批肥皂之前,罗用做了不少计算工作,又有之前制作臭肥皂的经验,除了搅拌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一些,其他总体还算比较顺利。   之后几天时间,罗用相继又做了第二批第三批……前面做好的香皂顺利脱模,后面很快又有新的皂液倒进模具中去。先前定制的一批模具很快也到货了,后面做出来的香皂又多了一些款式。   很快,在罗家杂货铺的货架上,就摆上了许多粉红色的淡绿色的浅蓝色的米黄色的香皂。   说是香皂,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香味,香味剂的提取实在是太过麻烦,世面上也买不着现成的香水精油之类的东西,罗用在心里合计着,改明儿买几个香囊回来,跟这些香皂一起在坛子里放一段时间,不知道能不能有点效果。   最近有不少人跑到罗家杂货铺这边来瞧新鲜,果然那染了颜色的香皂就比臭肥皂更有吸引力,还有人说,改明儿自家嫁女儿的时候,非得从罗三郎这里买几个香皂给她做嫁妆。   能说这话的,也算是挺大方的人家了,在这年头,一般人洗澡就用草木灰。   听说在上流社会也有用一种名叫澡豆的东西洗澡的。   罗用跟人打听过,这个澡豆的主要原料就是豆面,去污能力一般,时人常在澡豆中添加许多护肤养颜的原料,还有很多香料,天天用的话,那也是挺香挺干净的。   经济条件不太好的人家,若是讲究一点的,就有皂荚,那东西不能直接用来洗澡,要先将干皂荚放在水里浸泡熬煮,一般至少都要熬上一天一夜,才能得到较为浓稠的汤汁。   像他们西坡村这里,用草木灰洗澡还是比较普遍的现象,罗用这一年多时间基本上就是这么洗的,先拿草木灰唰唰在身上抹一遍,把自己抹成泥人,然后再拿清水哗哗一冲完事。   像二娘那样的花样少女,罗用就叫她拿豆面洗,她哪里肯,有时间的时候就熬点皂角水,没时间的时候还是用草木灰省事。   有时候家里有淘米水,二娘也用淘米水洗头洗脸,这都已经算是奢侈品级别的了,那粟米可是细粮啊,一般人家都没有天天吃的。   至于罗用自己,基本上洗头洗澡全用草木灰,他洗得勤,二娘就算有心想要给他熬皂角水,也是赶不上趟。   草木灰在这个年代也是好东西,又能洗澡又能洗衣服,还能肥田,一般人家也没有胡乱浪费的。   听一些往来于离石县的商贾说,在南方某些地方,生长着一种肥皂树,那树上长这的皂角又大又肥,比他们河东道当地的皂角好用,却是只闻其名,没见过真东西。   在这种大环境下,罗用的这个香皂横空出世,方便清洁自是不必说,单是颜值这一点,就甩原来那些清洁用品好几条街。   这一日,罗用想想这个香囊的事情是不能再拖了,于是便把当天收肉加工的活计交给二娘她们,自己则又赶着驴车进了城。   这香囊的价格不低,他要的量又有点大,也不好交给别人去做,还是自己去看看,选些合适的回来。   随着天气一日日转暖,离石县也一日日热闹起来,罗用进城的时候,城门口那里车进车出的,已经很有几分繁华模样了。   进了城以后,看到路边又多了几个收竹链子的摊位,听人说,这几日,竹链条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三十文以上。   他们离石县并没有专门的香行,要想买香囊,大多都是去的马氏和王氏那两个商行,其中马氏因为主要经营长安城那边的市场,在香料这一块,备货就比王氏更充足些,毕竟长安城香料市场还是要比江南地区更发达。   说是充足,其实也就那几样,多是配制好的香囊,他们这里会调香的人太少,这玩意儿可是高档消费品,他们离石县这小地方能买得着也算是不错。   “三郎可是要调香?”马四郎听闻罗用来了,便亲自出来接待。   “我哪里会。”罗用笑道:“不过是打算买些香料回去做香皂而已,不知小娘子们都喜欢什么样的香味?”   “听闻近来长安城中时兴这种香囊。”马四郎给罗用递了一个香囊过去。   罗用接过来闻了闻,摇头道:“这味道太淡了,有没有更加浓重芬芳些的?”   “还有这种,一般都是年长的妇人在用。”马四郎说着又给他递了一个过去。   罗用接过来闻了闻,依旧不太满意,这些香囊的香味都是比较自然的清香,用来佩戴倒是不错,若想用来做香皂,那就有些太淡。   遇着这么个难题,罗用突然就十分怀念起二十一世纪的人造香精来了,那玩意儿多方便,价钱又很便宜,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应该在空间里装他几十几百公斤。   这个时代倒是也有一些香味浓郁的自然香料,不过那价钱不用说必定是很贵的,很多都是从国外进口过来,国内根本出产,而且他们离石县也没有,得从长安城购买。   罗用就只是做些香皂,自然不可能去花这个冤枉钱,不够香就不够香吧,最后他综合考虑了香味和价格这两个因素,选定了一款较为合意的香型,买下了一些香囊。   提着一包香囊回到街道上,看着眼前的黄土街道和低矮房屋,来到这个时代,他不止一次感觉到荒凉。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香精,没有色素,没有化学添加剂……啧,他如今竟还怀念起那些个东西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第81章 地力常新   出了马氏商行,又去买了几样农具,罗用便赶着驴车往城外去了,从这里到西坡村,还有大半天的路程,要是不早点回去,今晚又要走到半夜去。   经过田崇虎那个臭豆腐摊子的时候,见摊前有几个客人,那小子正忙着呢,也就没有凑过去与他说话。   附近的巷子口,有几个小娃娃拿着粗陶碗在那里玩耍,不时探头往外头看看,罗用猜想他们应是在等那臭豆腐摊子上的酱汁呢,这才刚过中午饭时间,就开始候上了。   想想这时候很多人根本连油都吃不上,他每天却收那么多肥肉板油回去做肥皂,也是比较造孽。   不过罗用心想,只要他们这个地方可以慢慢富裕起来,大伙儿的生活水平也都会跟着提高,甭管猪肉羊肉,到时候肯定都会吃上的。   三月份的离石县,早已不似冬日里那般寒冷,白日里出了大太阳,亮晃晃在天上照着,晒到下午这个时候,空气中便也透出几分暖融,只是到了夜里依旧还要结冰。   他们离石县这个地方海拔比较高,所以气温也就要比周边一些同纬度的平原地带低一些。   那田地里头的泥土冻了又融,融了又冻,渐渐的也会变得越来越蓬松。   去年入冬前,有经验的农人就会在地里打下一根木桩,那木桩长约一尺二寸,将一尺打入地下,二寸留在地面。   待到开春以后,泥土变得蓬松,就如那发酵的面团一样鼓胀起来,原本露在地面上的那两寸木桩也会没入土中,将其挖出一点,轻轻一拔,就能把整个木桩轻松从土里拔出,于是村人间奔走相告,言是地气通了,可以开始这一年的春耕了。   罗家也有许多田地要耕,农具也都置办上了,就是没有耕牛,于是他便去与那些住在许家客舍的商贾们商量租牛的事。   罗三郎名声不错,许多商贾虽也心疼自家这拉货用的健牛,不想让它们操劳过度,但也都同意了租牛一事,只是免不得要叮嘱几句,不能使得太狠,这牛一路拉货来到离石县,原本就已疲乏,眼下本应修养才是。   罗用也是比较爱护动物的,这些水牛租回来,他也跟自家那些弟子说了,叫他们悠着点使唤,宁愿少耕点田地,也不能把别人家的水牛给累坏了。   每天他还要给那些牛拌些饲料,用的就是自家的豆渣麦麸,有时候还会打几个鸡蛋下去,那些牛也不容易,干活横竖是免不了了,好歹补充一点营养吧。   除了给牛拌拌饲料,罗用倒是不怎么参与农事劳动,主要罗家这边事情也不少,每天收肉熬油做肥皂的,一天到晚也没怎么得闲。   这些弟子帮他做农活也不肯收工钱,罗用便只好在伙食一事上多下工夫,去年春里,这些人帮他做农活那几天,都是在罗家吃的饭,今年罗用自己也没工夫张罗饭菜了,幸好现在有了许家客舍,方便不说,价钱也实惠。   早前他的这些弟子刚回来的时候,王当等人就说要腾地方出来,罗用让他们不用着急,先住着,等挖完了那六万个树坑,什么时候腾出手来了,再来操心这个房子的事。   他这些弟子住在许家院子就挺好,每天干完活回去就有现成的洗澡水,屋子也有人打扫,饭食也都是现成的。这些人辛辛苦苦帮他干活,在吃住这些事情上,罗用自然也不能太吝啬。   这每日里有肉有菜的,杂面饼子管够吃,天天有粟米粥,时不常还能吃上精细面食,罗家那边熬猪油剩下来的油渣,更是一盆一盆往这边端。   也就没几日的工夫,有些个人看着就圆润了,这时候的人肠胃吸收功能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一日近午,罗用那些弟子正在垄上开荒耕地,远远的就看到有一队牛车往西坡村村口的方向行来。   “又有树苗到了,下午留几个人依旧在这边耕地,其他人都去种树吧。”许二郎眼尖,一眼就看到那些牛车上装着的树苗了。   “这一下子又来这么多人,店里头该忙不过来了,你们兄弟几个赶紧回去帮忙吧。”其他弟子劝道。   许家客舍离这边近,许氏三兄弟最近都是一边帮他们师父做农活,一边照料店里的生意。   一般只要不是一下子来很多人,许老汉和他的几个儿媳也尽能接待了,加上还有许多孙儿辈的跑腿帮忙。不过像今天这种场面,又事关杜种树苗,许二郎等人就不好不在场了。   罗用这时候也已经得到消息,赶来许家客舍这边接待送树苗过来的商贾,一边清点树苗,一边让许家人准备饭食。   说起来,罗用现在也算是这许家客舍的大客户了,最近一直在这边住着的那一大群弟子不说,每回有人送树苗过来,他都要请人家吃一顿,对他们千里迢迢运送树苗过来表示感谢。   这些人从离石县一路往这边过来,自然也已经听说了臭肥皂和香皂的事情,这时候自然就要与罗三郎提一提此事,待到确定了订货事宜,这才放下心来大快朵颐。   至于那臭肥皂的效用究竟如何,许家客舍这边就有切成小块的出售,麻将粒大点,一块一文钱,卖得竟然也不错,经常性断货。   当天下午,罗用又把制肥皂的事情甩给了二娘她们,自己跑到坡上去种树苗。   因为树坑已经挖好,这时候只需往树坑里先填些肥料,然后再把树苗种下去,填上泥土踩一踩,再浇些定根水便可。   挑水的活儿不轻松,在一些地势平坦的地方,还能用牛车运水,斜坡上大多都只能用手提肩挑。   罗三郎这幅小身板现在也结实了不少,挑水浇树的,也能经得起操劳了。   “这是又来树苗了,今日到了多少株?”那边有几个扛着锄头正打算下地干活的村人,看到罗用挑水,一个年长的村人几步走过来,就把他肩上的担子给接了过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眼下这时候也不比平时,正是春耕的紧要时候呢,罗用哪好意思耽误他们干活。   “不差这一日半日的,你们先去,我回家拿水桶。”旁边另外一个村人说着,扛着锄头又往回走。   “哎,走那么急做什么,等等我们。”后面那两个连忙跟上,也是要回去拿桶的。   “这怎的好意思。”罗用对那个正帮他挑水的村人说道。   “不碍事不碍事。”那村人连连说道。也是做惯了农活的,担着两桶水,步履轻快地就上了旁边的那片土坡。   路上,这村人就跟罗用说了他们最近的发现。   原来最近大伙儿都在忙着耕田翻地,然后他们就发现今年的土地好像比往年显得更加松软肥沃一些,大伙儿凑一块儿一说这个事,都认为这肯定跟他们去年往田地里施了许多土粪有关系。   在眼下这个年代,人们对于土地的印象就是越种越贫瘠,所谓土敝则草木不长,气衰则生物不遂。   这就促使他们不断去开辟新的土地来种植粮食,长此以往,对于环境的破坏自然也是很严重的,而且开辟荒地的过程也并不容易,要耗费许多时间和体力。   也是后来随着农业技术的不断发展,渐渐地才积累出了越来越多的经验,发展出许多肥田之法。   进入宋朝以后,《陈敷农书》中便提出地力常兴的思想,认为只要管理得当,土地就不会越种越贫。待到了清朝,《知本提纲》指出:“地虽瘠薄,常加粪沃,皆可化为良田。”   从原本的越种越贫,到中间的地力常兴,再到后来的贫地化良田,这就是农耕技术不断进步的过程。   原本,这一个过程需要花费一千多年时间,但因为罗用这个人的出现,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烧土粪之法,对于整个农耕社会,不知又会起到多大的影响。   西坡村的人,现在就尝到了先进农业技术带来的好处,不仅去年的粮食收成不错,今年耕地的时候仔细一看,竟又觉得自家的田地比原先肥沃了几分。   也没用多少粪肥下去,田地竟然就能越种越肥,对于这时候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于是对罗三郎便又在心里敬重了几分。 第82章 角子   一批又一批的杜种树苗在西坡村周围的山坡上扎根,罗用对这些树苗很上心,得空就要到坡上看看它们的长势。   随着气温的升高,绝大多数树苗都已顺利发芽,在枝条上长出嫩绿嫩绿的小叶芽儿,也有一些非但不发芽,反而还越种越干巴的,瞅着就是活不成了,那也没办法,这么远的路途运过来,总是会有折损。   这一株树苗就是十八文钱,搁眼下的粮价,也够买三斗粟米的,罗三郎很是心疼。   “怎的这时候还有人送猪肉过来?”在坡上走过一圈,罗用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见二娘她们正在处理猪肉和板油等物。   这时候都快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往常若有人送猪肉过来,最晚也在中午饭前后。   “小河村那边,有个老翁今日耕地的时候,不当心跌到沟里,摔折了腿,家中无甚钱粮,只好把养着的猪宰杀 了,送他到县城去接骨。”二娘言道。   “伤得可重?”罗用问道。   “就是摔折了腿,其他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二娘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们这儿也是在黄土高原的地域范围之内,田间地头的也有不少沟沟坎坎,时而也会听说有人或者是牲畜摔到沟里去。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地域的关系,还是因为年代的关系,总之,这里的森林覆盖率很高。这时候刚入春,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那些沟沟坎坎里面,一般都有溪流,流淌着清澈的溪水,一点都不是罗用后世所知道的黄土高原的模样。   家里摔了老人的那户人家,去年也从罗用这里拿了两头猪仔在家里养着,前些时候猪价不错,他家就宰过一头,这回又宰了以后,两头猪就都杀完了。   上回的猪肉大多都卖给了罗用,被他做成东坡肉卖出去了,这回这头猪,除了罗用这一份,剩下的,他们都拿城里头去卖,因为县城那边给的价钱比罗用这边更高。   他们西坡村小河村这一带的猪肉,现如今在离石县当地也算是有些名气了,他们这里养出来的肥猪肉甘甜而不腥臊,在城中一些酒楼客舍都比较受欢迎。   这一头猪,罗家得了大半。   猪下水想来拿去城中也不好卖,于是他们就在村中与村人换成了钱粮,只留下猪板油大肠油这些个东西带来罗家院子这边。   猪板油可以用来熬食用油,做出来的肥皂品质也比较好,像大肠油还有一些猪肚子里头杂七杂八的腥油,因为味道比较大,罗用一般只用它们做臭肥皂,用的还是原来那种糖糕模,用以和其他肥皂区分。   另外还有不少五花肉和两条猪腿,可以全部加工成东坡肉东坡肘子,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前来采买,就算今日多做一些,也不用担心卖不完,最近聚集在离石县中的商贾愈发多了起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消费能力那是很可观的。   “也别把肉都煮了,留一些做饺子吧。”罗家已经接连吃了好几天的豆渣炖菜,也该改善改善伙食了。   他们这地方的人一般把饺子称为角子或者水角儿,反正角子饺子读音都一样,罗用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听说别个地方也有叫做馄饨或者是汤中牢丸,一种吃食有几种称呼也不奇怪,等再过几百年,还会多出一些像扁食之类的称呼。   “今日要吃水角儿?”四娘五郎那几个原本还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剥葱,这时候一听今晚要吃角子,就都亢奋了。   “对,今晚吃水角儿,你们进去看看,屋里头还有白面没有了?”罗用笑道。   这一边,二娘依言切了一块五花肉出来单独放在一旁,罗用见了,就让她多切一些:“一会儿让阿姊他们也端一碗回去。”   眼下他们与林家那边的关系还不错,那林大郎林二郎,这几天也帮他挑水浇过树。   饺子这东西一般人都会做,但是要想做得好吃,那还是有不少讲究,为这,罗用早前特意翻过空间里头那台粉红色笔记本,那里面就保存着一个博主写的关于一篇包饺子的博文。   经过罗用的一番现学现卖之后,二娘她们现在对于包饺子这件事也是颇有心得。   光是一个调馅,哪个馅料先放,哪个馅料后放,这里头就有不少讲究,次序弄错了味儿就不对。还有就是加水,常言道肉饺子水打馅,这水要怎么加加多少,都是有讲究滴,加得好了,做出来的饺子馅就鲜嫩多汁,万一加得不好,要么柴要么澥,反正就是没有那么好吃。   饺子是精细食物,想要饺子好吃,那就得用精白面做皮。   那麦子在磨盘里磨过第一遍,就把其中的细白面粉筛出来,那就是精白面,最香最软的小麦芯。剩下的那些碎麦粒再放到磨盘里面去磨,难免就会有麦麸被磨碎了掺杂到面粉当中,没办法,这年头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小麦磨皮的机器。   这白面饺子一包起来,罗家那几个小豆丁可真是高兴坏了,兄妹几个边包边吃,热闹得就跟过大年似得。   六郎七娘那两个帮不上忙,罗用看看天色,估摸着大娘他们差不多也该下工回来了,就一人给那俩小的打了一碗饺子,叫他们蹲院子外边吃去,若是见了阿姊和姊夫从村口这边过去,就喊他们来这边吃角子。   结果那俩一出去就不见回来,罗用跑出去看,见他俩还在那儿蹲着呢:“又煮了一锅饺子,你俩还吃不吃了?”   “吃。”那俩齐齐说道。   “行,快进去吧。”罗用让他俩赶紧进去。   他也就是个操心的命,村里头这么大的小娃娃满天底下乱跑,大人们个个也都放心得很,哪有像他这样时时都要盯着的。   搞不好真像大娘说的,照这么养下去,将来就得把家里头这几个小的都给养娇气了,要是弄出一个像林六郎那样的,他可吃不消。   说起来,林春秋那小子的婚事到现在还没着落呢,人家姚茂云早前还不想谈这个事呢,这会儿都快定下来了。   正想着,就看到大娘他们两口子从村口那里过来,罗用冲他俩招招手,那两口子笑了笑,就上了这边这道小土坡。   “你们可吃过了?”待他二人走到了近前,罗用笑问道。   “早都吃过了。”罗大娘回答说。   “那刚好,这会儿就能吃宵夜了。”罗用笑嘻嘻把他二人往院子里头引。   “这是又包角子了?”林五郎一进院子就闻着味儿了,也就罗家的角子能包出这个味儿。   “可不。”都是自家人,也懒得跑厅堂里去折腾,直接就在杂货铺这边招待了:“你俩先吃些,吃完了再端一碗回去。”   今日这饺子包得实在好吃,饺子皮又香又弹,饺子馅鲜嫩多汁,猪肉馅里调了地里头刚发出来的韭菜苗,好吃不腻。   林五郎本来就是个实诚人,刚开始还客气呢,被罗用使劲劝了几回,他也就真的甩开膀子吃起来,好家伙,这都已经吃过晚饭了,生生又吃了两大碗角子进肚。   罗用见他这么能吃,还挺高兴,这时候的医疗技术太落后,身体素质好的,那肯定就得比身体不好的能扛啊。   大娘这边也吃了不小的一碗,吃完了以后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的人对待女性虽然不像宋朝以后那样刻薄,但她毕竟也是女的啊,刚吃完饭又吃这么大一碗下去,说出去肯定要被人笑。   “阿姊,你还吃不吃了?”四娘那丫头腆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从陶釜里把最后一锅饺子给捞了出来。   “不吃了。”大娘摆摆手,她这都已经吃撑了,还吃呢。“三郎,这角子好吃,不如做些在客舍那边卖吧?”   “这角子要现调的馅,现包出来的才好吃,你二人哪里忙得过来。”现在在许家客舍卖的几样东西,除了东坡肉是现成的,臭豆腐和枣豆糕也都是要现做现卖。   “哪里就忙不过来,就那点活计,清闲着呢。”大娘笑道:“许家那些孩子也都是好的,忙的时候就让他们帮忙跑个腿。”   这时候的小孩子都挺好使唤,让他们帮忙做一点跑腿传话的小活计,偶尔再多做一两个枣糕饺子之类的东西给他们解解馋,这村里村外的小孩,就没有不肯的,家里的大人也没有不乐意,小孩子就是要吃,没吃的就长不好,身子骨太弱的,就很难养大。   “那行,这角子做起来也有些麻烦,改天二娘得空,便让她去教你。”从前大娘也与他们一起包过饺子,但罗家这边包饺子的次数更多,技术水平也一直在进步,大娘毕竟不跟他们一起过日子,时日久了,难免就有些落下了。   两人吃过了饺子,又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也有些晚了,便起身要走。   罗用用粗陶大碗装了一大碗饺子让他二人端回去,言是林大郎林二郎帮他挑水浇树辛苦了,之所以多说这一句,也是为了避免发生误会,毕竟前面还有他用一碗东坡肉羞臊林家人的事情摆在那里呢。   最后这碗饺子被端回林家,因为双方近来关系不错,林父林母等人自然也就没有往歪处想,这饺子做得好吃,家里头大的小的都爱吃,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得也很欢实。   结果吃到一半,林大郎那长子突然就嚎了一嗓子,言是林春秋暗地里踹他,林大郎责怪林春秋,你没事踹他做什么,林春秋说自己就是碰了他一下,都是乡下娃娃,怎的就这般娇贵了。   这时候整个社会虽也是重农轻商,但田舍奴老农民依旧是骂人的话,再说谁人当父母的不希望自家孩子将来能有大出息,被人当面嫌乡下娃娃还娇贵,哪个还能高兴得起来,乡下娃娃怎么了,你自己不也长在村里头?   林大嫂这就不干了,当面就与小叔理论起来。林家现在论孙子辈的,也就才生了三个,她生了俩儿子,林二嫂生了一女儿。于是这林大嫂在家里头也是比较硬气,起码比林二嫂硬气。   这一大家子人一起过日子,平日里不吵架还好,一旦吵吵起来,心里积攒的那些不满就都爆发出来了,事情越闹越大,眼瞅着他们兄弟二人又要推搡起来。   “吵吵什么!就为了这几个角子,还要脸不要了?”最后还是林父发飙,吼了这么一嗓子,事情才暂时平息下来。   说起来,这还真不是几个角子的事。   今晚发生的事,这屋子里头,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分明就是林春秋嫌林大郎的儿子吃得多,暗地里踹了他一脚。   若是从前,林大郎那儿子应也是不敢吱声,只是近来林大郎两口子对那林春秋的不满日益加剧,平日里私底下也没少说这个,小孩子也会看眼色,听了这些话以后,他今晚就敢嚎了,晓得自家爹娘会给他撑腰。   那林老爷子硬是把这兄弟二人的矛盾说成是几个角子的事,这回算是勉强过关,林大郎两口子也要脸面,于是便没有再闹下去,只是不知下回又将如何。   要说起来,这平常人家兄弟不和,最多就是吵一吵闹一闹,搁在那世族大家甚至是帝王家,那可是会要人命的,要的还不仅仅只是他们自己的命,哪次起了纷争,不是一群一群的人跟着掉脑袋。   罗用刚刚给自家弟子送了一大盘饺子到许家客舍那边,然后又回来做肥皂,让二娘她们都去睡了,他一个人在这边慢慢熬。   作为二十一世纪新青年,他实在也不太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规律,不偶尔熬个夜,感觉人生都不完整。   这时候他一边用从打蛋桶上面拆下来的搅拌装置,搅拌着一大罐肥皂材料,一边集中注意力,去看自己空间里的一个电脑屏幕。   为了省电,他都尽量不把电脑手机往空间外面拿,只有需要翻页的时候才拿出来一下,翻完了赶紧放回去,看的话,集中注意力他就能看到自己空间里头的东西。   他这会儿看的,是某篇历史小说中介绍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内容,其中自然也提到了杜如晦,说实在的,杜家内斗实在厉害。   在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王位之争中,哪边都能看到他们杜家人的身影,杜如晦的弟弟杜楚客支持魏王李泰,杜如晦的次子杜荷支持太子李承乾,据说那杜荷还上串下跳地鼓动李承乾把他老子也就是李世民给干掉,也不知道是确有其事呢,还是替人背锅呢。   杜如晦的长子杜构比较倒霉,啥事没干,就被他弟弟给连累了,流放岭南,死于边野。   算算时间,这会儿杜构好像还在莱州那边教人钓针粱鱼呢,莱州就在后世的山东省东北面。   不过杜家确实也是人才济济,都这样了还能翻盘。   在一百多年以后的唐中期,民间有一句话,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个杜,讲的就是京兆杜氏,杜甫杜牧也都是这个家族的血脉,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世家底蕴根基深厚吧。   罗用打了个哈欠,从空间里收回注意力,揉揉太阳穴,探头往坛子里看了看,然后又往里面加了一点艾草汁,这回他打算用热制法做艾草皂。   或许是因为医疗条件太落后的缘故,这时候的人相当重视艾在生活中的运用,对艾草的味道普遍也都比较能接受。   时人一般比较推崇陈艾,罗用这一次也是用陈艾熬的汤汁,新艾的话,他担心会比较容易发生酸败,影响肥皂的保质期。   长夜漫漫,罗用独自一人做着肥皂,看着空间里头的文字,虽然身处同一个时代,但是那些王侯将相风起云涌,对他来说依旧跟在看小说话本一般。 第83章 求学   罗用对这一批艾草皂的品质相当满意,这一晚将皂液加工好了浇到模具之中,几日后脱模,便得到了一块块棕褐色印着花纹的肥皂。   因为是采用热法制作而成,所以就不用经过漫长的熟成,做出来稍放两天便能用了,这猪油皂用来洗手洗澡都挺滑腻,洗完以后还泛着一股子淡淡的艾草香,罗用在亲自试用过之后,感觉很满意,认为这个艾草皂可以大批量长期制造。   艾草并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在他们当地的田间地头都很常见,春天这时候,就有不少村人采来当野菜吃,罗用前两天就吃过四娘她们采摘回来的艾叶,和鸡蛋一起炒了吃,滋味还不错。   待过了端午,艾蒿基本上就都长成了,夏秋时节可以采了艾叶回来晾晒,罗用今年打算多收些艾叶屯起来慢慢用,用不完的多放两年也就成了陈艾。   接下来的日子,罗用除了关心自家山坡上的那些树苗,就是一门心思做艾草皂。   罗家的这一款艾草皂,个头大约也就是后世一块普通香皂大小,价钱是五文钱一块,销路不用愁,每天做出来多少卖多少。   相对的,原先那款彩色的冷制皂倒是被他给停掉了,那冷制皂的熟成速度太慢,为了确保使用安全避免发生意外,还要等到那些肥皂充分熟成,确定没有问题以后再卖出去,如此一来,囤货就很严重。   这肥皂是要用猪油来做的,本钱太高了,这一囤积起来,就意味着短时间里面别想拿它们换钱,罗用眼下这不是缺钱呢吗,想想还是先做艾草皂卖卖比较合适。   为了提高制皂效率,罗用到离石县北面三川河边的制陶坊定制了一口约莫半人高的矮胖大釜。   这口大釜分里外两层,中间可以加水进去,罗用在给皂液加热的时候,为了受热均匀保证安全,一直都采用隔水加热的方法。   另外他又找到衡玉的次子衡致,请他帮自己打造一个适用于这口大釜的搅拌装置。   最后做出来一个磨盘大小的一个装置,可以用木架安放固定在陶釜上方,然后再由人力或者畜力去推,外面只要推一圈,釜中的搅拌装置就会转好几圈,而且那里面还不止一个搅拌器,大大小小好几个,据说这些搅拌器转动起来的时候,既可以充分搅拌釜中皂液,又不会让快速流动的皂液甩出缸外,最妙的是还可以根据皂液的多少调节高度,基本上不会出现皂液太少就没办法使用这个工具的情况。   罗用将这两样器具运回家去,在自家后院整理了一间屋子出来,专门做肥皂。   他先在屋子中间铸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结实矮灶,用于烧火加热,然后再把那口大釜安置上去,这大釜又大又结实,花了罗用不少钱,不过这些都是必要投资。   当天下午,罗用就试了试这个制皂设备,将这几日积攒起来的废油杂油统统投入釜中,又按比例配好碱水溶液倒进去,最后安装好搅拌装置,在釜下烧起小火,一边加热一边搅拌。   这个搅拌装置个头挺大,推起来的时候,就跟推村里那口大石磨差不多,只是不需要那么大的力气,刚开始那两步还能感觉到阻力,等到瓮中的油水流动起来,也就感觉不到多少阻力了,推起来很轻松。   “阿兄,你可累了,我帮你推吧。”五郎那小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你可推不了这个,甚时候长高了再来帮忙吧。”罗用笑道。五郎长得慢,今春虚龄也有九岁,长得却还没有罗用胸口高,这副木架子都到他脸上了,他难道还能用脸推。   “阿兄,你让我推推呗。”五郎央道。   “行,那你就来推两下子。”小孩子见了什么都好奇,刚刚四娘那丫头已经过来新鲜过一遭,这会儿又轮到五郎,好歹他俩还知道前面的店铺要留个人看着,不能把六郎七娘和自家杂货一起撂那儿不管。   下午这个时候,彭二要到坡下去煮猪食,二娘这会儿也在后院这边,她最近也不怎么打毛衣了,罗用最近忙着树苗和肥皂,家里做腐乳的活计就被她给接了过去。   眼瞅着也到了与赵琛约定的季节,虽不知对方是否能够守诺,但该备的腐乳总要提前备下。   五郎那小子双手与脑袋并用,将那搅拌器推过几圈,这才高高兴兴回前头看杂货铺去了。   最近他与四娘每日早起,都要踩着木凳将后院里晒着的这些酱缸搅过一遍,给罗用和二娘她们省了不少事,十来岁的娃娃,在这个年代已经能顶半个劳动力了。   罗用最近也寻思着,是不是该送五郎去读书了,离石县里有蒙学,小河村那边也有一个蒙学,但都离他们这里远了些。   若是送去离石县,肯定就不能继续在家里住着了,离石县中每日里商贾往来的,很多外地人,罗用不太放心,殷大娘的事情这也才刚过去没多久,再说他家五郎身体底子薄,外头的饮食不如家里好,怕他营养跟不上。   若是送去小河村,倒是可以每日回家,只每天这一来一回的着实也是辛苦,这一路上又十分荒芜……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这五郎读书的事,也就被耽搁到了现在,罗用平日里虽也能教他们一些,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与学校里的正经教学还有着很大的差距。   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罗用寻思着,什么时候找王当商量商量,他那儿子王绍与五郎差不多年纪,不知他们那边是什么样的想法。   至于四娘,照理说也正是读书的年纪,只是生在这个年代,女孩子却是去不成学校的。   新制的制造装备相当好用,充分搅拌和加热同时进行,皂化速度大大提高,这一釜皂液加工好了,浇到糖糕模中,在墙边的木架上摆满了大半架子。   这一块臭肥皂就是五文钱,扣除成本,怎么着都得挣个两三文,今天这一锅猪油还不算大锅,也是家里的废油攒得不够多,也是第一次试锅,下回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多做些。   傍晚时分,罗用去了一趟王当他们那边,与王当夫妇二人谈了谈王绍上学的事。   那王当夫妇也是想送自家长子去上学的,也知道小河村那边就有一个蒙学,先前还有顾虑,担心自家是外地来的,那小河村的先生不肯收。   这会儿见罗三郎来找他们说这个事,当即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若能与这罗三郎同去,自然免不得就要沾一沾他的光。   听说那小河村的教书先生家里,也养着罗家的猪呢,近来猪价不错,他们村家家户户都挣得了一些钱财,在这种情况下,那教书先生自然也要给罗三郎一些薄面,收一个外地学生并不算什么大事。   从王当他们那院子出来,罗用又去村里转了一圈,打听村里其他人家还有没有想要送小孩去读书的,结果转了一圈下来,问的人不少,真正爽快说要送自家孩子去念书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在这年头,七八岁的小孩都能给家里帮忙了,十来岁就是半个劳动力,平白送去上学,花那许多束脩不说,家里头又少了一个能干活的。   学那几个字也没什么大用,学个两三年的,若是没用上,过个几年就都忘光了。看看村里那个林六郎就知道了,从前还是在县里正经读的蒙学呢,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连个媳妇都说不上。   第二日,王当父子过来的时候,罗用还在吃早饭,见他二人过来,连忙几口将饭菜吞了,五郎那小子早都准备好了在一旁等着呢,听说要去上学,他也高兴得很。   “四娘,你好好看店,晚些阿兄给你带饴糖回来。”罗用出门前对四娘说道。   “哦。”四娘蔫蔫应了一声。   四人刚出了罗家院子,就见林大郎领着他家长子,从村里匆匆赶来。   “都怪我那婆姨太磨蹭,差点误了时候。”赶到近前,林大郎探头看了看罗用他们篮子里装的东西,笑嘻嘻说道:“你们都拿了些什么,我家怕是最少了。”   “你家阿荣也要送去读书?”罗用笑着与那林大郎打了个招呼,昨日他也说想送他家长子去念书,只这事还需与家中长辈商议。   “是啊。”林大郎嘿嘿笑着,一看就是打了胜仗。   “三家之中,自然就有一家最少。”王当不喜欢林大郎那股子小气吧啦的劲儿,说话也不太客气。   “你家送的什么?”林大郎是个精明的,除了自家那些糟心事,在外轻易不会与人红脸,这时候被那王当呛了一声,也没怎么当回事,依旧笑嘻嘻问他。   那王当毕竟是个实诚人,见对方被自己呛声还这么和气热情,顿时也就绷不住了,伸手将自家篮子上面的布巾掀了掀,露出里面的东西给他看。   这也是昨日说好了的,那小河村不近,春日里各家也都忙碌,今日干脆便带了东西过去,那先生若是肯收,当面便行了拜师礼,奉上束脩,免得再多跑一趟。   那王当的篮子里有鸡蛋有咸肉,另外还有大半篮子红枣,以及好几块用彩色麻线捆扎起来的臭肥皂。   看过了王当的篮子,林大郎又去看罗用的篮子,只见那篮子里装了几个罐子,占了大半个篮子,另外小半篮子装的全部都是艾草皂。   “不行,我这太少了,我还得添一点。”那林大郎摇头道。   罗用看他拿的东西,确实也是少了些,蓝中两个罐子装的约莫是食醋,另又有一小袋粟米,米袋子上面摆了块肉,不算大,一旁他儿子手里还提着几只小鸡仔,以他们林家的家底,拿出这样的拜师礼,确实是少了。   罗用却不知,就那几只小鸡仔,也是林大嫂今天早上硬抓来的,林母言那小河村的先生哪里能跟县里的先生比,不需那许多束脩,不肯多拿东西出来。   这时候林大郎带着长子出来了,家里头也不知道闹没闹起来,林大嫂心里憋着气,老太太因为她刚刚抓鸡仔的事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一个弄不好,又要闹将起来。   林大郎将那几只小鸡仔折价换给了罗用,然后自己又另补了一些铜钱,从罗用这里买了十块艾草皂。   这十块艾草皂放到篮子里,他家的束脩看着也就像样多了,原本也不是什么贫苦人家,拜师礼不好搞得太寒碜。   六人一起出了村口,罗用这边推了一辆燕儿飞,林大郎那边也推了一辆燕儿飞,六个人两辆车不够骑,还得上许家客舍去借,罗用那些弟子里头,就有几个人买了燕儿飞的。   “怎的才过来,我又另做了一盒枣豆糕,一并带过去吧。”   许家客舍这边,罗大娘将一盒枣豆糕交到罗用手里,又领着他们到后院去推燕儿飞,催促他们早些出发。从前罗用求学的时候,他们罗家人都把这拜师礼当成天大的事对待,哪里像他们如今这般,拖拖拉拉的。   西坡村的小孩大多会骑燕儿飞,那罗家就有一辆燕儿飞,村里的小孩都蹭他家的车子骑。   罗用从前那一辆被他换了纺车以后,衡玉很快又让他家孙子送了一辆过来,那订单再紧,也不能让自家师傅没了车子骑。   罗用原本还有些担心王当父子,没想到那两人上了燕儿飞以后也都骑得很稳当。   从西坡村到小河村,约莫二十里土路,步行的话差不多要半日,骑上燕儿飞,不到一个时辰也就到地方了。   小河村这个地方地势平坦开阔,有许多良田,还有河流经过,这地方距离离石县较远,村里每个月有几次集市,附近不少村民会到这里来赶集。   因为商业比较发达的关系,村里不仅有榨油坊,还有会做饴糖的村人。   早在几十年前,村民们还集资在小河边打造了一组连机碓,一时间风光无两,那又高又大的连机碓,就是富足昌盛的标志,从别的村子过来赶集的村人见了,都很是羡慕,当父母的也都愿意让自家女儿嫁来小河村。   只可惜后来一场大水,不仅冲了连机碓,把地里的庄稼也一并冲了去,之后又是连年的战乱,直到最近几年,小河村才渐渐又变得安稳富足起来。   小河村的蒙学就设在钱夫子家宅,那钱夫子也是个没架子的,听闻罗三郎等人带着家中子弟前来求学,还亲自到院子外面迎接,将几人引到自家厅堂。   听几人道明来意,钱夫子很爽快就答应收下这三个孩子在此处求学,对那王绍的外地人身份也没有多说什么。   罗用见他好说话,便顺口提了一嘴四娘的事,结果就听那钱夫子给他讲了一大串男女七岁不同席云云,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好容易才从那钱家院子脱身出来。   “三郎,我等这便回去吧,他们这里要到午时才下学。”出了钱家院子,那林大郎便对罗用说道。   “头一天,要不要等他们下学一起回去?”作为一个穿越者,在罗用看来接送家里的小孩上学放学那太正常了。   “你这十几岁的小郎君,怎的比妇人还爱操心,从这里到西坡村才这么一点路,他三人一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王当笑话道。   “……”罗用腹诽,你倒是不爱操心,你儿子都把自己卖过一回了你还挺放心呢。 第84章 娇惯   最后罗用几人还是没等那几个小孩放学,先去看望了一下前些天摔了腿的老翁,与他家约定了最近买猪苗的时间,然后又去买了一包饴糖,三人这便骑着燕儿飞出了小河村。   他三人回到西坡村的时候,差不多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先去许家客舍那边把车子还了,然后各自回家吃饭。   王当的儿子王绍没有燕儿飞,最近这几日就只能借罗用弟子的车子骑。他们那边也已经凑出钱来,托许二郎带去城中给了衡怀,就等他们那边什么时候发话让过去领车子了。   这也算是走了后门了,不过此事还得低调,不好太过明目张胆。   听说黄河对岸的河内道那边,最近来了不少商贾,专门就冲这燕儿飞来的,若是被他们知晓有人插队,衡氏父子估计也比较为难。   在这个年代,凡是敢出来跑商的,没哪个是省油的灯,要么就是敢玩儿命的,要么就是财力超群或者是后台够硬的,这几样都不行,那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看看王当那些人先前的遭遇就知道了。   许家客舍这边,最近也来了不少外地商贾,有找西坡村的小娘子加工羊绒的,也有冲罗家的肥皂来的。   连带的,罗家的腐乳大酱也卖出去不少,年后这几个月囤积起来的那点羊毛毡坐垫也卖得差不多了,等到春耕过后,马上又得开始做这个。   罗用吃过了中午饭,到坡上去看过一遭,回家再把当日收来的肥猪肉板油收拾收拾,等他把猪油熬出来了,五郎他们几个也骑着燕儿飞回来了。   罗用看看日头,记下了他们放学的时间,往后他们最好每天都按这个时候回来,哪天回来晚了,罗用就得找过去,若是被他发现这几个小子在路上瞎玩,回来肯定就得挨削。   王当林大郎那两个都说罗用瞎操心,甭管他们怎么说,罗用该操心还得操心,妇人就妇人磨叽就磨叽,他横竖是不怕人说。   自家事自家知,自家的娃儿自家养,真听了王当他们的,改明儿他家五郎万一给丢了,王当他们还能赔他一个不成。   杂货铺那边的炕头上就热着五郎的那一份中午饭,四娘见他回来了,就喊他自己去吃饭。   五郎那小子也看出来四娘心情不太好,虽然第一天上学回来心情很兴奋,却也不敢在她跟前瞎嘚瑟。四娘在村里那些小孩当中是头目级别的,五郎就是个跟班级别,段数差太多,平日里也是有几分怕她。   “三郎,家里还有白面没有了?”姊夫林兴乐这时候抱着一个木盆匆匆跑过来。   “应是还有的。”这些个事情罗用却也不太清楚。   “今早刚磨了几斗麦子,白面在那儿呢。”四娘懒洋洋地趴在炕桌上,见林兴乐过来拿白面,就伸手指了指墙边的一个陶瓮。   “又有人点饺子了?”罗用这时候也过来。   “可不,吃过的人都说挺好,有那几个实在很爱吃的,现在是一天照三顿吃。”林兴乐蹲身从瓮中掏面粉,一碗一碗舀出来,装到他拿来的那个木盆里。   “猪肉可还够?”罗用问他。   “尽够了,早前二娘去过一回,见不大够,就又回来割了一大块过去。”林兴乐手脚利落地把瓮中那些面粉掏完:“有这些白面,今日也够了,明日怕是不够,你晚些时候还得再磨些。”   “行。”罗用爽快答应道。   “四娘这丫头怎的了?”林兴乐顺口又问了一句。   “没得去上学,不高兴了呗。”罗用笑道。   “我哪里有不高兴。”四娘在那边回了一句,小手在炕桌上划来划去,任谁看都是在闹别扭。   她确实也是有几分不高兴,只这事又不能怪阿兄阿姊,小娘子本来就是没得去读书的,他们家的大娘二娘也都没读过书,再说,她和五郎若是都走了,这杂货铺谁来看。   道理虽然想通了,四娘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得劲。小孩子也不知道想太深,男女平等什么的,除非罗用现在灌输给她,不然她自己一时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林兴乐取了白面,匆匆又往许家客舍那边去了,罗用从屋里取了一些麦子出来,又用毛刷将磨盘扫过一遍,套上驴子打算开始磨面。   刚熬出来的猪油还得稍稍放凉才能制皂,这会儿油温那样高,他也不敢贸然就把碱水倒进去,怕出意外。   “阿兄,我来磨吧。”四娘磨磨蹭蹭从杂货铺出来。   “我来就行了,你待着去吧。”罗用摆手道。这丫头性子野,整日最喜欢在外面瞎跑,罗用穿来这里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她情绪这么低落的模样。   “……”四娘也不进屋,就是蔫蔫蹲在一旁看着。   “不能去上学也没甚,你若是要习字,在家中同样习得。”罗用一边往石磨中放麦粒,一边开解她道。   “……”四娘依旧不说话,她才不是想习字,对于小孩子来说,上学的乐趣就在于上学本身,并不在于学习。   每天和小伙伴们一起骑着燕儿飞哗啦啦去上学,然后又哗啦啦下学回来,想想都觉得可美了,尤其是在这个没有电视电脑的年代,待在家里哪里能比得上去学校有意思。   “咱这都还算好的,起码家里还有人能教你识字,你可知在许多人家,贫民家的子女根本没有识字的机会?”罗用继续跟她唠。   “……”四娘也晓得自家的情况已经算是好的了,她这不也没说什么。   “不若这般,你将自己习得的字刻在肥皂模子上,待将来被那些小娘子买回家中,看着上面的字,说不定也能习得几个。”   罗用的用意,主要还是想让四娘多认几个字,一个人在家自学是一个相当枯燥乏味的过程,也相当考验她的自我约束能力。   这法子若是可行,将来还可以在二娘她们身上发展发展,二娘也不大喜爱读书习字,总觉得没什么用处,不想白花那个工夫,但只要一说到干活,那绝对是很认真很仔细的。   “我的字可丑了。”四娘被他说得有几分意动。   “怕什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练呗,你看咱家做回来的那些肥皂模子,那字也没有多好看嘛,就是个端正。”罗用继续给她扇风。   “……”四娘继续蹲那儿,小身子一摇一摆的,看着心情就是好多了。   “你看成不成嘛?”罗用又问。   “我试试看。”那丫头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那行,五郎也该吃完饭了,你去跟他一起做功课,问问他今日先生都教了些甚,他若是答不上来,你来喊我,我打他屁股。”家里的小孩就得让他们相互督促,罗用自个儿也没那个时间天天检查他们的功课。   “哦。”罗四娘这就满血复活了,从墙根那里站起身来,咧咧嘴,高高兴兴找五郎一起做功课去了,至于五郎高不高兴,罗用这会儿还真顾不上。   之后的日子里,四娘果然开始认真习字,还经常拿着那把罗用之前用来制作牙刷的小刻刀在木块上划来划去。   罗用有时候做完肥皂,浇了最后一块模具以后,皂液还有剩下,又不够再浇一块,他就会将那些皂液浇在鸡蛋壳里,过两天冷却变硬以后,再把外面的蛋壳剥掉,将那里面的皂团拿给四娘雕着玩儿。   有些人见了四娘拿那皂团雕着玩儿,就说罗三郎太娇惯四娘他们,那么一个皂团,就算卖不得五文钱,好歹也能卖个一二文的吧。   前两日忽的下起了春雨,罗用忧心五郎身子骨弱,怕他淋雨以后要生病,赶着驴车冒雨去了小河村,给了些钱粮,暂时将五郎安置在邹里正家中,有些人听闻了此事,便又说罗三郎娇惯弟弟五郎。   常常听别人这么说,罗用时时也会在心里提醒自己,该严厉的时候就要严厉,莫要把家里的小孩给惯坏了,只是在他看来,自家这几个小孩实在没有什么该要严厉管教的地方。   四娘小小年纪已经担负起一日三餐的工作,性格虽有几分任性,却也讲道理服管教,从未见她胡闹。五郎每日下学回来也会给家里帮忙,还会将自己在学堂里学来的教与自家阿姊。在罗用看来,自家兄弟姐妹反正都是很好的。   罗用自小有过一段坎坷的经历,后来遇到罗奶奶,后来罗奶奶又老死了。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平安不是理所当然的,健康也不是理所当然的,幸福更不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就算这个世界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相比,显得如此贫瘠而又闭塞,他也依旧十分珍惜眼前这些平静安逸的日子。   家里这些小孩,罗用每天都想让他们高高兴兴的,然后等到将来无论这一家人何去何从,团聚还是别离,幸福还是伤悲,至少在眼下这一段岁月之中,他们是没有遗憾的。   在过去的那几年时间里,罗用常常会感到后悔,罗奶奶在世的时候,自己为何没有再对她更好一点,他的心中总是充满遗憾。   罗奶奶的心中应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吧,因为她已经尽自己所能对罗用很好,能给的也都给了。 第85章 平夷人   几场春雨过后,天气就开始变得温暖潮湿起来,罗用的那些弟子又开始忙着帮他们师父播种,赶着牛扶着耧车,一垄一垄将种子播入土中。   罗家原本那些田地,再加上新得的那五顷土地里面的良田,加起来大约也就一百亩左右,今春他们耕作的便是这一百亩地。   翻了又耢,耢了又翻,来来去去将罗家这百来亩地整治得十分细致,如此精耕细作,想来这些田地今年应是能有一个好收成。   这一百亩地,大多还是种了豆子,另外小部分种了粟米。   罗家现在做腐乳用的豆腐,都不是自己在做,而是拿豆子给村人去加工,因他这个买卖长期量大,又近在眼前,村人便只收下做豆腐剩下的豆渣作为报酬。   这豆渣如今也是十分好用,不仅能用豆渣让那些定胡人帮忙打扫猪圈,还能用来雇人做田里的农活,今春西坡村就有不少人家用豆渣雇得了帮工,那些人挣了豆渣回去,有些是留着自家做口粮,有些则是拿去外村的一些养猪户那里换成了粮食,还有一些拿来罗家这边换成大酱腐乳等物,有留着自己吃的,也有转手卖掉的。   罗家自己不做豆腐,也就不产豆渣,家里养猪用的豆渣基本上都是用腐乳大酱与人换来。   罗四娘每日坐在小卖部那里,不时有村里的大人小孩拿了豆渣过来找她换东西,虽是不起眼的小买卖,双方却都因此获利颇多。   村人换了这些东西回去也不全是自己吃,亲戚间往来走动都是难免的,这回给这个亲戚拿两罐子腐乳过去,这个亲戚便回了一些麻线过来,下回再给那边的亲戚拿一升酱油过去,那边的亲戚便给他们一些家里没有的粮种。   搁在从前,这些可都是需要花费钱粮才能换来的东西,如今只要拿豆渣去换就行了。   忙过了春耕这一阵,家家户户便都能停下来歇口气。   罗用的那些弟子也都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先缓几日,然后再慢慢考虑之后的营生。   从去年秋冬到今年开春,无论是去了长安城的还是留在离石县的,都挣得了不少钱粮,这时候便也都没有什么压力,只管放松身心歇一阵。   罗用这边却是没得歇的,跑来他这里买肥皂的人越来越多,现如今许家客舍那边住着的,大多都是在等着罗用这边出单的。   许家兄弟几个那是没得歇,衡玉父子估计也是没得歇的,听说城里头最近也是热闹得很。   “麻线麻线嘞!谁家还要麻线的没有啊?”王当他们那些人,早前在挖完那六万个树坑以后,就把罗用外公家的那个院子修了修扩了扩,然后又在这附近跑起了小买卖。   他们先从罗用这里买了一些腐乳大酱和酱油,然后就用车子载着这些东西到各个村子里找人换麻线,回到西坡村再用这些麻线与村人换成豆渣,最后再用豆渣跟罗用换腐乳大酱。   “这回的麻线好不好?你们上回收过来的麻线可不好。”村人听着吆喝,纷纷就向这边聚了过来。西坡村的村人们自从做上了豆腐,就越来越没时间纺麻了,于是很多人都有心要在家中囤些麻线。   “上回是我走眼了,这回是阿贺跟我一起出去收的,保准又细又匀。”王当拍着胸脯保证,又把车上一小捆一小捆的麻线拿起来给众人细看。   “可还是半石豆渣换一斤麻?”村人细看这回的麻线,也是比较满意,这样的好手艺,在他们村里头也没几个。   “正是。” 王当笑道。   “你等着,我回去取豆渣。”当即有人便决定要换。   “我也换些。”村里的大人都忙着做豆腐,小娘子们又忙着织毛衣,当真是没人纺麻了,若不趁现在用豆渣多换一些囤在家中,将来指不定又得花费许多钱粮才能换得。   这一车麻线,没多少工夫就被村人们瓜分一空,换来许多豆渣,用原来这辆车子根本也装不下,王当便让阿贺留在这边看着,他自己推着车子一车一车把这些豆渣往罗家院子运。   今日换来的豆渣,大半都进了罗家院子,还有小半,则被他们运回了自家那个院子,这小买卖也不知道能不能长久,按阿贺的意思,他们自己也养几头猪。   “若是谁家有小麦,你也换些回来,我用市价与你买。”这一日,做完了腐乳换豆渣的交易,罗用对那王当说道。   他家去夏收回来的那些小麦已经吃完了,还跟村人换了一些,还是不够,若去城中买,恁远的路,又要耗费许多功夫,这买卖交给王当他们倒也合适。   今年的麦子眼瞅着也快要下来了,这时候应是有人肯卖旧麦的,待到麦收之后,罗用还得多买些新麦,他家去年没种,今年自然就没有小麦可收,都得靠买的。   “也不用拿钱,你给我换些肥皂就行。”王当笑嘻嘻说道。自打挖完了那六万个树坑,他整个人看着就轻松了许多,无债一身轻啊。   “想要肥皂,你得收猪油回来与我换,麦子不行。”罗用笑道。   “我哪里收得着猪油,现如今那些商贾在城中收油,把咱离石县的猪油都抬上去不说,到处还买不着。”   王当哪里是不想收油,他不是抢不过那些人吗,从前三升粟米就能换得一斤的板油,如今那些人能用一斗粟米去换,王当哪里有那个家底去跟他们掺合。   说起来,去年养了猪的人家,这回真是赚大发了。   早前卖猪肉给罗用,然后马上又用那个钱去买了小猪回来养的,应也不算亏,卖得了钱就在家里藏起来的,这时候估计都要把肠子给悔青了。   最近他们这地方上猪仔的价格也贵得很,这时候下手去买小猪,根本不划算,明年肉价油价若是跌下去,辛辛苦苦养一回猪,说不定还得赔本。   “没有猪油那就真没办法,村口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那些商贾之所以四处收购猪油,自然也是为了拿来与罗用换肥皂:“我看看后头那锅肥皂去。”   “行,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王当自然也知道这事根本没戏。   两人正说着,罗用还没起身回后院呢,就见几个衣着破旧的汉子进了院子:“可是罗三郎家宅?”   “正是,我便是罗三郎。”罗用从杂货铺中走出来,听对方的口音,他在心中隐隐也有了猜测。   “我等乃是平夷县人士,去冬你与申翁有约,今日我等便是替他送梨苗而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老汉出言道。   “申翁他?”罗用注意到对方用的是“替”而不是“帮”。   “申翁年前便走了。”这里的人习惯把去世说成是走了。   “竟是走了。”罗用怅然道。   “三郎无需挂怀,那老汉去岁卖了那些梨子,挣得了一些钱财,他家儿孙又孝顺,也是让他过了几天好日子才送走了。”对方说。   “申翁家中可都还好?我记得年前与他一同前来卖梨的,还有一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小郎君。”罗用问起了申煗。   “申煗就在后面,赶着几头猪走不快,我几个就先到这边。”旁边一个年轻后生言道。   “你们还赶了猪过来?”罗用诧异。   “我等听闻近来离石县这边猪价高,便用家中的粮食与人换了些猪,赶来这边卖,许多村人一起,人多走山路安全。”平夷县和离石县接壤,从申煗他们的村子到西坡村,不一定要经过县里,直接走那些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土路过来更近,这一路他们经过数个村庄,足足走了两日才到。   梨树苗就在院外,罗用出去看了,这些人因为要走山路,便没有用车子,而是用草绳将这些树苗捆扎起来,再用扁担直接扎进去,一头一捆,挑起来担着走。   罗用点过树苗的数量,总共五十三株,其中二十一株大苗,三十二株小苗。早前罗用与申翁约好的是二十株大苗三十株小苗,显然,对方多给了三株。   “这梨苗不错,这些大苗,今年可是能结果了?”罗用问道。   “只要没伤着,今年是能结果。”其中一个青年男子言道:“开春那时候申煗便说要送树苗过来,我等却怕误了春耕,这时候虽晚了些,好歹也算是赶在梨树开花前。”   “无事,自然是春耕要紧。”罗用言道。   对这时候的庄稼人来说,什么事都没有地里头的庄稼重要,他们西坡村的豆腐买卖也挺能挣钱,可一到了春耕的时候,还不是家家户户都要停了生意去忙地里的活计。   “这时候时间也不早了,不如你们先聊着,这些树苗我帮你种了。”王当在一旁挠着脖子插话道。   “你可知种哪里合适?”罗用问他。   “放心吧,你家那些地,我比你都熟,梨树这东西我从前也帮人种过,会给它们选个好地方。”   在王当看来,罗用这人虽然精明能干,到底还是个读书郎,要说庄稼把式,那还真不如他和他的那些个兄弟,他们这些人自家没有田地,什么杂七杂八的活计都帮人干过,种几棵果树根本不在话下。   “那行,辛苦兄弟几个了。”罗用也不想把这些梨树苗就这么放着过夜,又不好把这些远道而来的平夷人直接晾在一旁。   “这有啥辛苦的。”王当蹲身把那些树苗收拾收拾,依旧捆起来,担起来就往坡上去了,不多久,从坡上又跑下来好几个人,他们笑嘻嘻地跟罗用几人打过招呼,然后一人一担,几下就把那些树苗都给搬走了。   从罗用外公的那个院子到这边有两条路,一条是从村口外面走,另一条是从村子里面走,就在罗家前面那个小土坡上面,远远的能看到几棵小树,罗用外公的院子就在那些小树后面。   对于罗用把那个院子借给他们住这件事,这些定胡人都是很感激的。把这个院子修一修,搬过来住下以后,他们便也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个村子里扎下根来一般。   最近又有人回定胡县那边接家人去了,相信要不了多久,那个原本萧条破旧的小院,就会变成一个热热闹闹的大院子。   这时候四娘五郎他们也背着猪草,领着六郎七娘以及自家驴驴狗狗的回来了。   今天下午,五郎从学堂回来,吃过饭以后又与四娘一起做了半个时辰的功课,之后姐弟俩又赶着五对磨了两斗麦子。   后来彭二去后院把罗用给替出来,罗用便自己看着杂货铺,叫他们几个出去玩儿去了,不仅四娘五郎需要玩儿,他家六郎七娘也得出去放放风,小孩子不能整天圈在家里养。   “五郎你看着铺子,四娘你去许家客舍那边,让他们准备一些饭食。”说着罗用又问那几个平夷人:“你们这回总共来了多少人?”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自己带了干粮。”那个年长些的听出来罗用要请他们吃饭,连忙便推辞了起来。   “无事,那是我弟子开的客舍,价钱并不贵。”罗用笑道:“四娘你便让他们准备十个人的饭食,另再加上咱家几个,今晚咱也在那边吃。”   “今晚不做饭了?”四娘那丫头眼睛一亮。   “不做饭了,都在那边吃。”偶尔也得给掌勺的放个假不是。   “行,我这就去。”听说今晚不用做饭,还能下馆子,四娘可高兴了,一溜烟就往村外去了。   “这如何是好?”那几个平夷人还有几分拘谨。   “无妨。”罗用摆手道:“若是知道你们是赶着猪来的,客舍里头住着的那些人,说不定还得争着抢着给你们结账,不过我可跟你们说好了,最近咱这边的猪价,活猪的话,怎么着都得卖到三文钱一斤,低于这个价钱,你们千万不要卖。”   “当真?”活猪一斤都能卖三文钱,那猪肉得是什么价?   在他们平夷那边,一斤猪肉若是能换得三升粟米,那也算是比较不错的价钱了,以眼下的粮价,三升粟米并不到两文钱,而且那还得是净猪肉,一头猪掐头去尾,放了血去了内脏又剔了骨头以后,总共也没多少净猪肉。   一斤活猪三文钱,那一头六七十斤的活猪就能卖到两百文钱上下,这简直……   “待在这里歇过一晚,明日你们也可去离石县中看看,如今的离石县,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罗用伸手示意几人跟他往村口那边去。   “申翁去年来过一趟离石县,回去以后也总说这边热闹。”   “刚刚那些人是?”   “他们是定胡县的人。”   “听闻定胡县那边也十分富裕。”   “定胡县在咱石州,原本就属大县。”   “那边有个孟门关。”   几人就在村口那里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后面赶猪过来的那些人,在交谈当中,罗用得知那申煗的父亲有腿疾,他母亲身体孱弱,做不得重活。   申煗上面还有一个阿姊,去年秋里嫁人了,夫家就在他们旁边的村子,这回他姊夫也是跟着一起过来了的。   等了好些时候,那边远远的,才终于看到有几个人赶着一群猪过来了。   不管是人还是猪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要不是记得那申煗的年纪,罗用还真不太容易认得出哪个是他,两方人打过招呼,便一起赶着猪往许家客舍去了。   许家客舍现如今住着许多商贾,这些个商贾见他们赶着一群脏兮兮的猪过来,非但没有半分嫌弃模样,一个个还欢欣鼓舞地迎将出来,简直就跟见了亲人一般,把那些平夷人搞得手足无措,差点以为自己这是进了黑店。   这许多商贾,再加上平夷县那边过来的老老少少九个人,一会儿王当他们又过来凑了一把热闹,一屋子天南海北老少爷们,都快把许家客舍偌大一个厅堂给坐满了。   罗大娘忙完了,也没跟他们一起吃,从这边取了一些饭食回去,跟二娘彭二她们同吃,她俩都没过来,就是把家里几个小的打发过来了,小孩子都爱热闹,这人一多,天南海北地侃起来,他们听得可有滋味儿了。   那陽大郎还给这些平夷人出主意呢:“……你们那儿,离这里也算是近的,以后可以多种豆子,种了豆子榨豆油,豆油卖与罗三郎,豆粕拿去养猪,待那猪养大了,肥肉卖与罗三郎,瘦肉留着自己吃。”   完了又要感叹一句:“哎呦,有地可真好。”   王当在一旁听了,用他蒲扇大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家兄弟那瘦不拉几的小肩膀。 第86章 瘦猪肉   罗用知道陽大郎等人一直为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在这个商业极其不发达的年代,没有田地,也就等于没有依靠。   但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依靠,所以才走得比别人更远。用苏秦的话来说:“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有田有地又如何,还不是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在场一个平夷人叹气道。   他们那里虽有田地,却也不像那定胡县一般,有着大片大片的滩涂地,而这些人所在的村子,更是在一片大山之中,从他们村到西坡村,一直走的山路,到处都是山。   “依我看,方才这位壮士所言极是,你们村距离此地只有两日行程,往后大可养猪种豆,以此获利。”厅堂之中一个南方来的年长商贾言道。   “这两日行程,却也不好走,途中多山林,恐遇猛兽。”平夷那边就有人说了。   “尔等若是不敢走,不若便由我兄弟几人代劳。”那王当当即便道。   “……”那些平夷人却并不接话,显然对于王当等人还是有戒心的,王当等人虽言自己是脚夫小贩,但在那些平夷人看来,他们这些人看着更像游侠,居无定所,透着危险性,他们平头小老百姓,轻易也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我等乃是定胡人士,家中无田无地,却有妻儿老小要养,无奈只好出来寻些杂活来做,兄弟几人同心同力,才能免于被人欺侮,不是我自夸,现如今无论是在定胡县还是在这离石县,当地人皆信我王当人品,不信你问在场诸位。”   王当他们这些人显然是想做平夷人的买卖,他们定胡县毕竟还是远了些,加上最近又出现了不少来往于定胡和离石的商贾,而平夷那边的市场却还相当空白。   那些平夷人把目光投到罗用身上,罗用便道:“他几人乃是去岁冬日来到此地,与我们西坡村的村人常有往来,各自相安。”   听闻此言,那些平夷人果然也认真考虑起了这件事,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也不愿以身涉险,若是不用经常走这一段让他们看来相当危险的路程,种豆养猪一事,确实也是大有可为。   王当兄弟几人之所以在种完梨树以后就跑来这里凑热闹,为的就是要给自己再另开一条财路。   而在场的那些商贾们最关心的,自然还是那一群猪了。酒足饭饱,又闲话一番过后,便有人提出了买猪一事,这些猪,在场的商贾几乎没有一个是不想要的,但他们又不想因为相互哄抬,将这猪价抬得太高,于是言语间相互试探,拉拉杂杂说了小半天也没个章程。   罗用实在没工夫跟他们耗,又担心自己走了以后,这些平夷人被某些不良商贾给忽悠得吃了亏,于是他便提了个意见,让众人以暗标的方式买猪。   他让许大郎的儿子拿了一把麻将粒大小的臭肥皂过来,分发给在场众人,让他们各自在肥皂粒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及出价,然后再将这些肥皂粒统一放入一个陶罐之中,最后将这陶罐里的肥皂粒一个一个拿出来比较,价格最高者得标。   为了避免出现这些人背地里通气,故意压价的可能性,罗用也给了那些平夷人一个肥皂粒,让他们写个最低价,最后得标者所写的价格,若是低于这个最低价,则买卖不成立。   “这价钱,写的是这群猪的总价,诸位莫要写错了。”   罗用将有些昏昏欲睡的七郎抱到膝头上,在他旁边,六娘这时候也正挨着四娘打瞌睡,小孩子就这样,吃饱了就想睡,四娘那丫头瞧着倒是精神,显然对罗用提出的这个暗标之法很感兴趣。   这些平夷人的心情是忐忑的,一群人围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最后还是按罗用之前的提醒,按每头猪两百钱的价格写下了总价。   对于这个价钱,他们心里是很没底的,就怕一个弄不好,这比买卖就做不成了,明日即便是将这些猪赶去离石县,也不知能不能卖得着这样的好价钱。   他们这一次,大大小小总共赶了十一头猪过来,大的近百斤,小的五六十斤,这时候的一斤相当于后世的一斤三两多,这些猪也不是后世那种大白猪,也没有阉割,喂得也不算精细,养到这么大,基本上就算是可以宰杀的成猪了。   这十一头猪,究竟是否真能卖到两千两百钱以上,申煗等人很没自信。   事实上,那些商贾虽着急想要买猪,却也不想做冤大头,这些平夷人赶来的猪不如西坡村小河村这一带养出来的猪那样肥,自然也就没有多少猪油,他们这回买猪,不就是冲着猪油去的。   在场的商贾一边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一边在心中反复估量猜测,最后小心翼翼写下一个价钱,用手挡了,轻轻放入罐中。   此标若中,他们不日便可用这些猪熬出猪油,从罗三郎处换来肥皂。   此标若是不中,自然就要继续排队等候出货。   待到所有人都写定了价钱,罗用将那些肥皂粒从罐子里倒出来,一个一个码放在桌面上,借着橘黄色的灯光看上面的字迹,最后找出一个出价最高者。   “货主设最低价二千二百钱,在座诸位出价最高者为凉州沈氏,二千九百五十钱,买卖成立。”罗用最后宣布。   “哎呦,我刚刚就想写三千钱来的,想来想去又给写成了两千九百钱。”最后的结果一出来,当即便有人拍着大腿一脸遗憾。   “也是巧了,我也是写的两千九百钱。”   “沈大郎这价钱写得妙啊。”   遗憾也好,怎么都好,大局已定,这批猪注定与他们无缘,只好继续等待,过几日说不定又会有人赶猪来卖,毕竟这离石县中猪价居高的消息,这时候也已经传到周边各地去了。   那价钱虽是写的两千九百五十钱,货款却是要用绢布来付。   这事说来也是让罗用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那凉州正是后世的甘肃一带,眼下竟然也是产绢之地,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蚕,当地人到城里去买块肉,也不用拿钱,直接从家里割二尺绢布便去了。   离石县近来商业发达,绢布的价钱也比之前低了不少,此时那沈大郎用绢布与平夷人换猪,对于平夷人来说也是划算的,这绢布就算他们自己不用,也能用来应付赋税。   双方买卖即成,那些平夷人跟随罗用到村子歇宿,罗家附近那个院子近日刚好空着,正好借给他们过夜,另外也没忘记把剩下那些梨苗的钱给付了。   人生地不熟的,这些平夷人心中不定,也不敢分开睡,硬是在同一间屋里挤过一宿,次日一早,那申煗来罗家院子这边与罗用道过别,然后便与同村人匆匆回去了。   回到家中,看一看自己分到的铜钱绢布,这些人仿佛还置身梦中一般,飘飘然脚下踩不到实处。   说起来,那申翁也有几分魄力,事实上,他家总共也没几棵梨树,哪里就能有恁多梨苗,自然是要与其他村人同做这一个买卖,如今申翁已然不在,村人却因他与那罗三郎的约定挣得了铜钱绢布。   申煗等人所在的村庄名曰青沟,村子周围多坡地,良田颇少,村中虽有梨树,但因为距离平夷县城太远,卖梨不易。   生活在这样的小村之中,许多村人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钱财,这可是开元通宝,正正经经用一钱青铜铸造出来的钱币,不是从前的钱币可比。   又因他们带回来了种豆养猪可挣钱财的消息,整个村子这几日都透着一股子欣欣向荣。   若是换了别人,他们可能还不信,但那罗三郎,这十里八乡谁人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声。虽未见面,但村人早已从周边的村子里学来那盘火炕之法和烧土粪之法,亦知此二法乃是从西坡村罗三郎处传出。   另一边,王当等人得知青沟这一带的猪价现在还比较低,不日便集结了几位弟兄,一路往他们这边摸了过来。   就目前来说,这些青沟村的人还不大信得过那些定胡人,不过王当等人品性不错,相信打过几次交道以后,他们之间也能慢慢建立信任。   ·   “师父,这肉丝切成这般大小可行?”许家客舍这边,许三郎切完一盘肉丝,巴巴端到罗用面前给他看。   “行了。”罗用这边也切了些蔬菜丝,这时候见肉切好了,顺手就从旁边装白面的罐子里,抓了些白面到肉中,用手抓了几下,将面粉均匀沾到肉丝上。   近日离石县中猪油的价钱大涨,一下子也来了不少外地猪,相对于板油和肥肉的价钱,瘦猪肉的价钱就要低很多。   若不是现如今离石县中聚集了这许多商贾,消费能力也比较可观,这瘦猪肉的价钱早不知道跌到哪里去了。   这两日,住在许家客舍那凉州来的沈姓商贾正在杀猪熬油,多出来许多瘦猪肉,许家兄弟与他们谈好了价钱,决定收购这些瘦猪肉,原本还想着近日若是卖不完,就把它们制成肉脯,卖与那些行商。   罗用听闻了这件事,便抽空过来教他们做一道新菜。这猪肉尽量还是要在新鲜的时候卖掉,若要制成肉脯,白费那许多功夫不说,还不一定能多挣钱,做生意这回事,现金是王,一旦囤积起来,很容易就会成为麻烦。   在罗用这些弟子当中,许家兄弟几个与他走得最近,罗用有什么事,他们往往也都跑在最前头,去冬大伙儿一起做牡丹坐垫的时候,许二郎他们就没少给罗用跑腿,既如此,罗用这边有什么好事,自然也就会先想着他们兄弟几个。   近来听罗大娘说,许家人常常叫他二人一起吃饭,罗大娘两口子想要给些钱粮,对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   “这鱼香肉丝也不难做,我做过一回,你们看过便知。”   还在二十一世纪那会儿,罗用就是光棍一条,偶尔自己开火,也不会弄什么复杂的菜式,就喜欢买几样蔬菜回来和肉丝一起炒一锅,一吃就是两三顿。   这鱼香肉丝正宗不正宗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做的次数多了,手艺练出来了,滋味总不会太差。   先放油和葱姜蒜到铁釜中炝锅,然后炒肉丝,炒得差不多了放一小勺酱下去,再翻炒入味,之后再放蔬菜下去翻炒几下,火候差不多了就可以勾芡装盘了,生粉淀粉这时候没有,用面粉勾芡倒也是可以的。   没有泡椒,罗用便将那咸菜切得细细的放下去同炒,又因罗家的豆酱做得咸,有那些咸菜豆酱在里面,竟是连盐都不用放了。   油则是用的豆油,罗用这会儿还没有开发出豆油肥皂,所以这豆油的价钱倒也没怎么涨,猪油太贵了,只好换了豆油来吃。   豆油也不便宜,这时候的榨油技术落后,一石豆子也榨不出许多油,榨油之后所得的豆粕,用来喂牲畜倒是很好,罗家时不常就要榨一次豆油,所得的豆粕,大多都进了五对的肚子。   鱼香肉丝这道菜做起来简单,滋味却也相当不错,许家兄弟将这盘菜端到厅堂之中分与诸位客人品尝,反响颇为热烈,当日便卖出去好几盘。   也就没两日的工夫,离石县中便有传说,言那许家客舍近日又推出一道新菜,滋味颇美。   话说鱼香肉丝这道菜之所以能够风靡二十一世纪,那也都是凭借自身实力,换了公元七世纪,人家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第87章 荒地换劳力   许氏兄弟几个,去年冬天修建这个许家客舍的时候,就是欠了不少外债的。   房屋建好了,又要花钱去采买客舍中需要用到的一应物什,从厨具餐具到炕桌坐垫,再到各间客房中的用具以及被褥,钱财如流水一般地花出去。   原本他们客舍中也没有铁釜,但因为店里的客人都很喜欢点炸酱面,炸酱的次数多了,陶釜便很不经用,开店没几个月,陶釜竟已破了两三个。   无法,许氏兄弟只好向那些刚从长安城回来的同门师兄弟那里又借了一些铜钱,去离石县中买了一个铁釜回来。如此一来,欠债更多。   近日,罗用那一百来亩地也都已经种上了豆子粟米等庄稼,许家兄弟几个,在客舍中不忙的时候,也会抽空做做羊毛毡坐垫。   那许三郎在兄弟几个当中是最喜欢热闹的,也是最坐不住的,近日前面店中的活计主要便由他操持,许大郎许二郎两人主要还是把精力放到了羊毛毡坐垫上面。   “二郎,不若今岁冬日,我便带上家里那几个小的,与众人同去长安城。”客舍里的屋子都很宽敞,兄弟二人同在一间屋子里面干活,也并不会显得逼仄。   “今岁即便是去了长安城,也不一定有多少盘火炕的活计可做,你莫要总说这些个,平白惹得阿耶忧心。”许二郎劝道。他们大伯从前就是在外头跑商的时候,跑着跑着便没了音讯,这是他们阿耶的一块心病。   “照这么下去,那些钱财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许大郎焦躁道。店中生意虽也不错,近日又有罗用教授的鱼香肉丝这道菜为他们增加了一些收入,但他们现在可是欠着上万钱的外债。   “你若是不能静心,就先不要做这个垫子了,免得糟蹋了羊毛。”许二郎抬头看了他兄长一眼,叹气道。   许大郎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块已经有一点做走形的坐垫,只好依言先把这个活计放下。   这牡丹坐垫做工精细,需得静下心来,精工细作,带着焦躁和急功近利的心情,肯定是做不出来好垫子。   许大郎行到前厅,这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前厅也不甚忙碌,他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许翁,于是便问自家长子道:“你阿翁呢?”   “在外头呢。”他儿子指了指客舍西面的方向。   许大郎走出去一看,就见他老爹拿着一把破锄头,正在客舍旁边的荒地上开垦。   “阿耶,你挖这个地作甚?前些时日不是已经开了一块菜地?”许大郎问道。   “咱家客舍用豆油多,不如自家种些豆子,也免得花钱去买。”许翁直了直腰板,对许大郎言道。   “这地方是用来放养牛马的,你若把这里恳了,将来那些往来商贾的牛马要放到何处?”话虽这样说,许二郎还是过去帮他捡起了石头。   “那些牛马便只好往远处去放。”许翁言道。   那远处的荒地,他是不敢去开垦的,怕西坡村的人不高兴,也怕官府查他私自垦荒,这边这块地,却是包含在他家客舍地基范围里面的,垦一垦应是没什么要紧。   罗用这时候刚好端着一笸箩油渣过来,见这父子二人正在那里开地,便问他们道:“这是又要种菜呢?”   “我阿耶言是要种些豆子。”许大郎答道。   “就这么点地方,怕也种不了多少豆子,我那坡上还有不少荒地,今年一时也种不完,你们若是要种豆子,便去那边种吧。”罗用说道。   “这如何使得。”许翁连忙推辞。   “无妨,荒着也是荒着,届时你们种了多少地,帮我把地租付了便是。”这五顷田地,每年也是要交不少地租,有人帮着交租也是一件好事。   再说春里他们这些人帮罗用耕地播种,罗用还不知道怎么谢他们呢,那么多的田地他一个人根本侍弄不过来,以后若是没有雇人帮忙,就还得指着自家这些弟子。   如今这许氏父子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罗用那些一时种不完的田地,对于他的很多弟子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三郎,今日的猪油都熬好了?”这时候,厅堂之中的许大嫂听得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从里头出来了。   “都熬好了。”罗用笑着将那一笸箩猪油渣递给她。   这些用来食用的油渣,都是用较好的板油和肥肉炼出来的,一般像大肠油或者杂油的油渣,罗用直接就拿去沤肥了。   罗家现在每日能产许多油渣,自家吃不完,再加上天天吃也不健康,所以他现在都是拿到许家客舍这边来换粪肥。许家客舍这边牛马多,他们自家就先前开的那一点菜地,根本用不完,将来若是再开了豆子地,那到时候再说。   今日这一簸箕油渣,又给罗用换来两担粪肥,许大郎帮他挑了一担,罗用自己挑了一担,许三郎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是要帮他挑,被罗用给谢绝了。   最后这两担粪肥便被罗用倒进自家坡下的一个土坑之中。   那坑里头有一些四娘他们用竹耙从山坡上挠回来的枯枝落叶,又有罗用从附近路边锄下来的野草碎土,还有猪尿粪以及生活垃圾,还有一些油渣涮锅水,以及从许家客舍挑过来的牛粪马粪,总之是肥得很。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的防水手段,罗用将这些肥料放在这土坑里发酵,时日久了,自然也就免不了要流失一些肥力。   罗用在心里寻思着,改明儿挖坑取肥的时候,是不是要把这土坑四周的泥土也挖走一些,以免浪费。   不多久,许二郎从自家阿耶和大哥那里听闻了罗用要把坡地借给他们种豆的事,便前来罗家与罗用细谈。   他过来的时候,手上还捧了一大盘热腾腾的炊饼,罗家那几个小孩一见这炊饼,欢呼着便围了上去。   这时候的人把馒头包子统统叫做炊饼,许家客舍的这个炊饼是用油渣和时蔬做馅,粗面做皮,做出来的炊饼皮薄馅大颇有滋味。   近些时日,每日傍晚都能做一批,一文钱能买三个,因价钱实惠,往来于他们这一带的脚夫小贩常以此为主食。   “阿兄,今日便不做晚饭了吧?”四娘叼着一个包子,伸手递给罗用一个。   “不做了。”许二郎拿得多,这么一大盘包子,尽够他家兄弟姐妹几个饱食一顿的了。“趁热拿去与二娘她们吃。”   “哦。”四娘应了一声,端起盘子就往后院去了,五郎六郎七娘麦青豆粒儿,在她身后跟了一串,整盘的包子都被她端走了,可不是得跟紧了么。   罗用低头咬了一口自己手中那个包子,又吸溜了一口里面的汤汁,那许大嫂几人着实厉害,竟能把包子皮擀得这样薄,蒸出来还不容易破。   说实话,在这年头,皮薄馅大也并不是什么好话,因为粮食精贵啊,这炊饼的馅料又是以蔬菜为主。   听罗大娘说,她们在这做包子皮的粗面里头加了另外几样杂粮,罗用对这个并不怎么上心,所以也没有仔细去记。   不管怎么样,一文钱三个的价钱着实是很实惠,滋味又很好,换了从前打光棍的时候,自家旁边要是有这样一个卖包子的地方,罗用肯定天天都吃这个。 第88章 智慧   罗用的那些弟子听闻他们的师父要把自家种不完的田地借给大伙儿耕作,一个个也都很高兴,得到消息以后,便纷纷来到了西坡村。   这回他们倒是没有再住许家客舍,而是回到了自己先前那个小院。   这个小院借给那些定胡人住过几个月,倒也没有什么脏乱破败的地方,王当的妻子阿贺是个干活爽利的,这院里院外,都被她收拾得十分齐整。   从这时候开始耕地,按时节上来说是晚了些,不过若是只种一季豆子,那倒也是来得及的。   不止许氏兄弟几个,罗用的这些弟子大多也都打算种豆子。因为罗家的肥皂很好卖,又有早前的东坡肉和近来刚开发出来的鱼香肉丝这些菜式,他们这里的猪价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下不来的,瞅准了这一点,方圆百里许多人都买了小猪在家养着,那喂猪就需要豆子,榨豆油也需要豆子,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他们这里的豆价应该也要看涨。   豆子这东西好种,不怎么挑地,侍弄起来也比较轻松。   刚好罗用的这些弟子也不是专职种地,自家也不在西坡村,不能天天下地去侍弄庄稼。他们就打算用粗放的种植方式,播一批豆子下去,秋里能收多少便收多少。   这些人人数众多,相互间关系也不错,这时候耕地,自然也不会一个个分开来耕。   一个人干活会有很多不便利的地方,比如说用耢磨地的时候,还有用耧车播种的时候,都需要两人一畜配合。   他们这里的耢一般都是木质的框架,再在上面编些藤条。用铁犁翻过的土地,还得用耢磨一磨,目的是为了将大块的泥土磨碎,同时也起到压土保墒的作用。   所谓保墒,就是保住土壤中的水分。河东道毕竟不比南方,这里的雨水并不多,灌溉也十分不便利,于是保墒一事也就显得尤为重要。   “瞅瞅,那家伙又来了。”这一日,罗用几个弟子正在坡上干活,有人远远看到一个商贾进了罗家院子,便伸手指给其他几人看。   “有那工夫,还不如在城中多收些猪油。”一个正站在耢上磨地的青年头也不抬地说道。耢这个工具本身并不够重,所以在使用的时候,就得站个人上去压一压。   “就算是弄来了猪油,这一二日里头怕也换不回肥皂去,这两日排队的人愈发多了。”另一个在不远处拣石头的弟子,直起腰来往坡下看了看,言道。   “像他这般一日数次地往罗家跑,又有何用。”最早说话那人回道。   “我听闻还有人说要给师父加价,让他把肥皂先卖与自己。”   “师父能答应啊?”   “自然是不肯答应。”   自家师父是个什么脾气,这些弟子心中自然也是有数,那棺材板儿的诨号可不是白叫的。   罗家院子这边,罗四娘一见来人,就知晓对方又是来催货的,这家伙也不是第一回 来了,于是罗四娘干脆也不喊罗用,就说阿兄正在后院做活,若无什么要紧事,就不要去吵他了,免得耽误了做肥皂的工夫。   来人倒也不难说话,听说罗用在后院做肥皂,果然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是问了一下罗四娘今日罗用已经做了多少肥皂,今晚能出几个订单这些问题,然后也没有在杂货铺这边久留,悠悠又往许家客舍那边去了。   这罗三郎果然不负棺材板儿盛名,近来在他这里下订单买肥皂的人里头也不乏一些富商或者是大家族出来的人,谁都想早日拿到肥皂,软的硬的都有人试过了,统统不好使。   像他这种小商贾,也只能时常过来看看,缓一缓心中的急躁。   要说这时候的人实在也很喜欢赶时髦,近日以来,在长安城太原城等地,那些个年轻郎君出去参加个诗会或者喝个花酒什么的,谁身上若是没点子艾草的清香,那说明这个人已经很奥特了,他们全家都奥特了。   罗用做的艾草皂,现如今已经被长安太原等地不少人家买得,因这物什十分新奇,去污能力又强,洗起来特别干净,听说不少人用它搓出了泥丸子。   这时候谁家若是用不上离石县产的艾草皂,那说明他们家就是赶不上时髦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人家   近来不少长安城的大家族派遣家中仆役前往离石县采买肥皂,但是毫无意外的,这些人在罗用那里都碰了壁,甭管是哪个家族的人,先来后到,统统都得排队。   因为他也不是特别针对哪个家族,而是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待遇,所以倒也没怎么把人给得罪得多狠,就是那棺材板儿的名声又比从前响亮几分而已。   这一日傍晚,罗用做完一锅肥皂,到坡上去看了看那些杜仲树苗的长势,又看了看地里的庄稼,他的那些弟子刚好也在地头上收拾农具准备结束这一日的耕作,师徒几人见面,便在田间说起了闲话。   “师父,我们常常看到有人因为着急要买肥皂而不断进出你家院子,又听闻有人肯出高价来买,不若你便将这肥皂的价钱定高一些,好多挣些前帛。”罗用的一个弟子对他言道。   “这肥皂乃是日常使用之物,我定价五文钱一块,你观这离石县,又有多少人家使用得起,其他州县应也是差不多的。”罗三郎袖着手站在地头上,对他那些弟子说道:   “能买得起的人家原本就已经很少了,这时候我若还想多卖钱,让那些商贾以高价相互倾轧,最后将那些资金力量不够雄厚的商贾散户排除在外,长此以往,买方越来越少,最后我们便只能与那些最有财力的大商贾和大家族做买卖。”   “尔等可知,当今世上最有财富力量的那一群人,他们之间就算不是沆瀣一气,至少也是相安无事,我若是只与他们做买卖,无论是这肥皂的生意还是其他生意,最后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   “那些小商贾虽然没有多少力量,但是他们人数众多,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往离石县涌来,就会让我们的门户处以一个开放流通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有利的。”   罗用弟子当中有不少人,自从去过一次长安城之后,便以为自己也很有一些见识了,这时候听过自家师傅说的这些话,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么浅薄,只能看到眼前的丁点利益,却看不到背后的暗流汹涌,也看不破事物发展因果循环。   这些道理若非罗用告诉他们,以他们自己的见识,怕是一辈子也是弄不明白的。不知道这世间的规律和道理,就只能像是瞎子和聋子那样,茫茫然过完一生。   “师父所思所想,甚为深远。”一个弟子感慨道。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足矣,我一个不识几个字的粗人,如今竟也能体会他们说这句话的心情。”   听着弟子们的感慨和溢美之词,罗用有心想要推辞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便只是笑了笑。   无论是在哪个年代,思想和智慧都是闪闪发光的宝物,在这个闭塞的年代,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那样的宝物,那些记载着古人思想结晶的书籍,只被少数人紧紧地攥在手中。   而在罗用生长的二十一世纪,在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富足年代,这样的宝物被人们放到网络上,只要登录网络便唾手可得,但是因为来得太容易,很多人反而意识不到它们的珍贵。 第89章 失信   事实上,以目前离石地区的猪油价格,罗用的肥皂依旧按照五文钱一块卖出去,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利润可言的。   他之所以可以这么卖,主要是因为罗家目前所消耗的猪油大多都不是他自己在收,而是那些着急早日拿到肥皂的大商贾和大家族的人。   他们从城中高价收得了猪油,再拿到罗用这里加工,最后做出来的肥皂,他们拿走一半,罗用留下一半,留下来的这些肥皂,就被他以五文钱一块的价格卖给了后面正在排队等候的买家。   事实上,离石地区现如今猪价之所以会这么高,主要也都是那些人推上去的。   那些大家族大商贾不怕花钱,当地养猪户便因此获利,对于罗用本身,目前倒也并没有多少影响。   只是猪苗的价格也跟着涨了许多,这时候买猪苗一点都不划算,罗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撒猪苗出去了,长此以往,合作养猪这项工作怕是也要搁浅。   现在就指着王当他们那些人,希望他们能从平夷青沟那一带,多弄一些价格合适的猪油和猪苗回来。   转眼,时间已经进入农历四月份,今年的清明节在三月十三那一日,这时候距离清明节过去也有二十多日了,而阎六郎的那一批杜仲树苗,却迟迟未到。   去年与罗用做过约定的其他商贾都已经把树苗运来,这时候也都已经种到坡上,成活率还不错,大多都活了下来,枯死的只是少数,一百株里面,约莫也就那么一两株。   当初罗用因为担心那些商贾们不肯与他做这一笔交易,所以在和他们定合同的时候,也定得相当宽松。   交货时间写的是清明前半月和后半月之间的一个月时间里面,若是逾期该如何处理,也未作详细的说明,之所以这样做,在为了不增加这一笔买卖的风险,让那些商贾可以安心大胆地帮他运苗过来。   他却未曾料到,当时看似不好说话的几个商贾都已经赴约送苗而来,反而是那看起来最爽快、能量也颇大的阎六郎失约了。   罗用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他知道有些人只是当面把话说得好听,心里其实并没有把别人的事真正当回事,转头就撇一边去了。   不过考虑到这时候的交通实在不便,一事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也说不定,罗用觉得还是再看看。   除了那阎六郎,罗用最近还在等着一个人,那就是赵琛。   他们之间并没有约定过具体的时间,但对方若是在清明前后收得了羊毛,从朔州南下而来,再怎么样,端午节以前也该到了。   罗用决定就等他们到端午节,等过了端午节,赵琛若是还未来,罗用就要着手开始收购羊绒了,虽也是不易,价格必定不低,等他把那些订单出完了,说不定还得狠狠赔上一笔钱。   但那也没有办法,与人约定的事情,总是要做到的。那羊绒若是不难得,那些商贾又如何会答应千里迢迢帮他运树苗过来,如今树苗已经运来,罗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失信于人。 第90章 恩人   阎六郎那边暂且不说,赵琛这时候却是已经在路上了的。   自从去岁冬日,羊毛价钱暴涨,原本根本也没什么人要的东西,如今竟能与昂贵的香料布帛等物同价,与先前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这羊毛的价钱一涨起来,很多人自然就会开始打大草原的主意,只那草原凶险,却也不是个个都敢拿命去搏。   于是不少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朔州赵氏头上,那赵氏几兄弟早年便与那草原中的游牧名族多有往来,在朔州那一带也是颇有名气,于是这段时间就有不少人联系他们,表示想要通过他们的渠道收购羊毛。   那赵畦父子与罗用早有约定,自然是不肯答应。   这一年开春以后,赵家儿郎运送羊毛南下,因为担心路上被截,也不敢再从太原城走旱道,而是先往朔州河曲县,从那里改走水道,沿黄河南下,抵达孟门关以后,从定胡县过来,再走四五日便能到离石县西坡村这边。   当然,就算改走水路,也不代表他们这一路就能万无一失,那一大车一大车的羊毛,哪个见了不眼馋。   中途有不少人试图强行买货,但在那朔州地区,他们赵家人的腰杆子也是比较硬的,自家的买卖,自家还是可以做主。等到出了朔州,便一直在船上待着,别人想要骚扰也很难找到机会。   而且这一次与赵家人同来的,还有十多个草原上的汉子,这些人的部族距离朔州都不是很远,汉化程度也比较高,草原上生活不易,赵家人曾经帮过他们许多,这次这些人就是应赵畦的请求,给赵琛等人保驾护航而来。   这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就算是汉化程度颇高的部族里走出来的汉子,那身上的彪悍气息,也不是寻常中原人士可比,有他们这些人同行,赵琛这一路走得倒也顺利。   另一边,早在赵琛他们出门那一日,赵畦便安排了一个家人快马加鞭,经太原府南下,一路奔离石县来了。   那人找到罗用,言是不日便会有一批羊毛抵达孟门关,让罗用做好接货的准备,免得半道上被人给截了。   罗用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十分高兴,当即组织了十多个自家弟子,以及王当手底下的十多个没有出门的弟兄,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荡荡赶往孟门关。   西坡村中一些村人听闻此事,也有提出要一同前往的,却被罗用谢绝了,只说自己不在家这几日,罗家院子这边还要他们多加照应,另外他的那些弟子当中,也有一部分被留了下来,无论羊毛一事再如何重要,大本营这边也不能无人看守。   他们这一行人多是步行,只罗用赶了一辆驴车,车上装了一些干粮,供众人路上食用。   这一路上,果然就如那些定胡人先前说过的那般,每天晚上都能找到歇宿的村落,只要少少给几个铜钱,就能从村人那里租到屋子。   不少村人听闻这一次来的是罗三郎,非但不肯收他们的钱财,还备下饭食招待。   罗用也没怎么客气,该吃就吃,不过钱该给还是要给。所谓谷贱伤农,这年头的商业原本就很不发达,农民除了卖粮食并没有什么其他收入,偏偏这几年的粮价又这样低,村人的日子自然也是不好过。   几日后,当他们这一行人抵达孟门关的时候,赵琛等人还未到达,于是只好在城中暂住等候。   这定胡县因为占着地利,果然就要比离石县显得富裕几分,那街道上铺着的青石块,以及街边那些房屋上镶着的雕花木窗,处处都显示着这一座城的底蕴。   许多定胡人这时节都忙着采桑养蚕,罗用看到那些桑树上开着一串串米黄色的小花,只可惜季节未到,这时候还未有桑果。   王当手底下许多弟兄从小就是生活在这一座城中,这时候又回到这边,领着罗用等人穿街走巷,这城里城外,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一群在背篓里装满桑叶的大孩子小孩子欢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穿过青石路面的巷子。   “莫要吵吵,当心惊了桑蚕。”巷中有妇人从自家院子探出身来,低声训斥那几个喧闹的小儿。   那几个小孩挨了训斥,便不再大声说笑了,放低了声音,嬉笑着穿过这条巷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罗用的那些弟子大多没有来过定胡县,这时候见到这样的一番情景,有人不禁就发出感慨:“此地着实富庶。”   别的不说,光是这一条条的青石巷子,看了就叫他们十分羡慕,在他们离石县那边,就只有黄泥巷而已,一到下雨天,那真是一个接一个的泥坑,一踩一脚泥。   “听城中老人言,前朝时候的孟门关,比现在还要热闹许多,如今却已经算是破落的了。”   唐初这时候,全国上下百废待兴,与从前最繁荣的时候,自然是没得比。   前面武德年间依旧是战事不断,到了贞观年间还有南征北战,近日又有往来商贾带来南边的消息,言是与吐谷浑又起龃龉,怕是要开战。   罗用从前对历史事件并没有多少了解,刚穿来这里的那段时间又生活得比较闭塞,只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太平盛世,虽然穷了点,这天底下到底还是安定的。   待到他真正把门户打开,四处的消息向他们汇聚而来,才发现,原来贞观年间亦有许多战事,这天底下从未真正太平过。   孟门关是军事重地,当地驻扎着不少官兵,出入城管理也比离石县那边严格许多,对于那些往来船只,也是盘查甚严。   赵琛他们那艘船上有十来个肖勇强壮的游牧名族青壮,原本还担心船只登陆的时候会遇到些许麻烦,没想到码头上的官兵只是看过他们的路引,又将船上的货物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也就放行了。   这时候的唐朝政府对于少数民族采取的也是包容和接纳的态度,并没有十分排斥,就连前两年刚被灭国的突厥人,也能在军中谋得一席之地,甚至还有成为将领的。   当今圣人在军事上强有力地扫荡了西北几股势力以后,在政治上又对他们采取宽容安抚的政策,使经济复苏,民生发展,商路畅通。   看着赵琛等人从船上推下来的那一车车羊毛,罗用满心欢喜。   赵琛他们这一次没有用牛拉车,也没有用驴子驮羊毛,而是靠人力推车,人力可以推车赶路,关键时候还能放下车子操家伙跟人干仗,这是畜力比不上的。   赵琛原本就带来了不少人,这时候又与罗用带来的三十多人汇合,两拨人马合到一处,推着这些装着羊毛的木车一路前往离石县。   听闻有人从北面运来的不少羊毛,定胡县中便有许多人前往观望。   因怕节外生枝,这一行人没在定胡县多做耽搁,下了船便踏上了前往离石县的路程,四日之后的黄昏时分,终于抵达西坡村,自此,罗用和赵琛等人才真正放下心来。   罗用将赵琛等人安置在许家客舍,又让许氏兄弟几人用丰盛的食物招待他们。   赵琛这一次能守诺前来,运来的羊毛甚至比去年更多,罗用对此非常高兴,有了这些羊毛,非但早前与人签下的羊毛绒衣裤的订单不成问题,另外也能给他带来不少利润。   这一行人在路上行了这些时日,也没怎么好好吃饭,这时候一个个都饿坏了,上了餐桌以后那叫一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这许家客舍的饭食着实也是可口,原本就是过日子认真仔细的人家,饭食也做得细致讲究,近来又在罗三郎那里受了许多熏陶,学来不少新鲜做法,又有酱油大酱腐乳等厚味之物,实在不是别处能比。   那几个帮赵琛送货过来的胡人更是吃红了眼睛,大盘的猪肉韭菜馅饺子,几口就能扒拉下去一整盘,罗大娘两口子领着许家几个小孩不停歇地包饺子,却也赶不上他们吃饺子的速度。   有那一两个胡人兄弟还知道看一看主人家的脸色,他们也听闻某些中原人士臭讲究,瞧不起直来直往的大老粗。   那罗三郎看起来倒是不错,非但没有轻视的神色,还一个劲地招呼他们多吃,言那桌面上的吃完了还可以再上,之后几天就好好在这里住着,休整好了再回朔州。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这些人依旧住在许家客舍,果然也被好饭好菜地招待着,这一日两日地吃下来,有些人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要是没有这罗三郎弄出那织毛衣的法子,他们草原上的人哪里能多出来这么一个卖羊毛的营生,照理说那罗三郎已经是他们草原上的恩人了,帮他送一次羊毛也不算什么大事,如今对他们这些人又是这般慷慨有礼。   草原上的汉子们觉得不好意思了,就总想为那罗三郎做点什么。   这一日中午,罗五郎和王绍林荣二人骑着燕儿飞从小河村回来,三个小孩里头,就数五郎长得最是瘦小,小胳膊小腿的,瞅着就叫人特别忧心。   路边有几个闲坐的胡人见了,便招手让五郎过去。   “作甚?”五郎这时候肚子都饿坏了,正赶着要回去吃午饭呢。   “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话,富而不强,就像一头肥羊,你阿兄将家中经营得这般好,你怎么能长得这般瘦弱?”一个草原上的汉子操着口音怪异的汉话对五郎说道。   五郎:“……”   长得瘦弱也能怪我啊,我也不想的啊。   这些草原上的汉子们实在不忍心看着罗五郎这只小羊羔每天就这样招摇过市,于是就对他说:“长得瘦弱也没有关系,只要武艺高强,照样很能打。”   自此,他们这些人总算找到了报答罗三郎的方法,有事没事就把罗五郎拉出去操练,决心要把这只羔羊练成一头狼崽子。   拳脚功夫也就算了,骑马拉弓这些硬着头皮也能上,可是几日过后,这些人里面有个年纪挺大看起来挺靠谱的大叔,竟然从腰上解下一把小刀,要教罗五郎练刀,五郎当即就有些傻眼了。   刚好罗四娘这一日也跟出来看热闹,见着这一幕,那丫头笑嘻嘻就跟人家说了:“我弟弟胆儿小,不敢玩刀子,要不然你们还是教我吧。”   然后这一天傍晚,罗用就看到四娘那丫头蹲在院子里甩刀子玩,当时他那脑海里就闪过了三个字:“女流氓。” 第91章 献方   “你这刀子是从哪里来的?”罗用问四娘道。   这时候的金属制品可不像二十一世纪那时候,随便进个小店花几个小钱就能买到,这玩意儿可贵着呢。   “海日古给我的。”四娘咧嘴笑道。   “……”罗用想了想,硬是没想起来海日古是哪个,于是只好问他老妹:“海日古长的什么样?”   “就是那些胡人里边年纪最大长得最威风的那个。”四娘言道。   要说年纪最大那个,罗用也是有点印象,不过是不是那些胡人里头长得最威风的,罗用私以为四娘这个夸奖颇有水分,大约还是因为人家送给她一把刀的缘故。   “这刀子你自己收好,莫要把六郎七娘给划了。”罗用嘱咐道。   “哦。”四娘又开始甩刀子。   “你要是管不好这把小刀,到时候我就帮你管了。”罗用还是不太放心。   “晓得啦。”四娘答应道。   她既答应了,罗用也就没有多管,小女娃子玩刀虽然离谱了一点,但那胡人肯送刀与她,也是出于善意。   这时候的胡人可不像他从前在电视里头看的那样,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袍,骑着高头大马,银刀雪亮,嗜血残暴。   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罗用对胡人的印象基本上就是彪悍和贫穷。这时候还是春季,那些和赵琛一同前来的胡人却大多衣着单薄,要知道朔州比他们这里还要靠北,大草原上肯定更冷。   对于这样一个连一件保暖的衣物都没有的草原人来说,一把刀子,对他们来说绝对是非常重要的财物,在关键时候,还是他的保命工具。   然而对方却将这把刀子给了罗四娘,罗用当然也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关系。   赵琛他们这一次除了羊毛,另外还带了一些猪油和羊油过来,罗用加班加点熬了两个晚上,帮他们把这一批油脂制成肥皂,加工费分文未取,制成的肥皂全都让他们拿走了。   这些油脂,有一部分是赵家的,还有一部分则是那些胡人带来的,他们草原上猪油难得,羊油却相当常见。   罗用对做肥皂的油脂要求也不高,无论是板油还是大肠油甚至是淋巴油,统统都可以拿来制皂。   羊油皂和猪油皂区别不大,就是皂化价略有不同,而且制成的肥皂稍有腥臊之气,放置一段时间应该会好一些。   赵琛一行在许家客舍休整过几日,又从罗用那里取了肥皂和腐乳,这便决定北上。   之前运羊毛过来的那些木车,除了留下一部分用来运载腐乳肥皂以及干粮,其他大多都贱卖了,王当他们那些人买了几辆,剩下的都被许家客舍收了,他们这里往来商贾不少,有些人纯粹就是过来进货的,来的时候也不备车子,在这边买了货以后再临时置办,这些木车留在客舍之中倒也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此番离别,又要到明年开春才能相见。”赵琛向罗用拱手道。   “此去路途颇远,大郎路上当心!”罗用也向他拱手道别。北上这一路,他们依旧决定走旱道,这一走,就又是大半个月的路程。   “走了。”赵琛伸手摸了摸五对的大毛脑袋。   “昂……”那毛驴把头一撇,又甩了甩脑门,一副不爱搭理他的模样。   “哈哈哈。”赵琛大声笑了起来,这倔驴虽然脾气不好,到底也是自家从小养大的,如今见它在这里过得不错,他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这一边,罗用找到海日古,将手里的一个包袱递到他手上:“我听闻草原上很危险,不能没有刀具防身,你先前那把刀给了我家四娘,回去以后,就用这些肥皂再换一把刀吧。”   海日古倒也没客气,哈哈一笑便把那个包袱收下,还说明年春天自己还会再来这边,到时候他还要带多多的羊油过来,让罗用帮他加工成肥皂。   从他们生活的那一片草原到离石县,路途自然也是十分遥远,但是羊油可以制皂,这对于大草原上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生活在大草原上,他们最最缺乏的物资,无非就是粮食、布帛、食盐和铁器,从前他们都是用牲畜去换取这些物资,但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扣除了路上的消耗折损,他们往往要用很多的牲畜才能换来少少的一点物资,实在是很不划算。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羊绒那么轻,价钱又那么高,几乎不用怎么考虑运输成本和路途消耗。而且他们现在又发现羊油也可以用来制作肥皂,他们平时屠宰山羊的时候,可以把多余的油脂储存起来,用它们换取自己所需的物资。   羊绒和羊脂,当这两样东西的价值被完全开发出来以后,很难想象,大草原上的生活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   就在海日古他们一边赶路,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今年要养多少羊羔攒多少羊绒羊脂的时候。   离石县中,一匹骏马飞驰而出,马背上坐着的,是郝刺史最最信任的一名部曲,他怀里此刻正揣着一份文书,以及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   那张白纸上书写的,正是罗家的制皂之法。   就在赵琛等人刚走不久,罗用就将自家的制皂之法写在一张白纸上面,递与石州刺史郝建平,言自己要向圣人献方,还请郝刺史相帮。   “因何会想到献方一事?”郝建平也感到有几分好奇,这罗三郎素有棺材板儿之名,自己就在这离石县看着他,从未见他巴结讨好过谁,怎的这回突然想起来要献方?   “天下之大,以我一人之力,又能做得了多少肥皂呢,前些天有一些胡人来往此地,我听闻草原上盛产羊脂,若是将这制皂之法教给他们,不仅草原上的胡人能因此获利,中原这边的人也能以比较低廉的价格用上肥皂。”   罗用跪坐在郝刺史家的一块牡丹坐垫上,对他对面的郝建平言道。   “你想教草原上的人做肥皂?”郝建平皱眉道。   “虽然有此想法,但到底兹事体大,我年幼浅薄,不敢轻易行事,圣人圣明,自当有所定夺。”罗用拱手作揖道。   “我以为此事不妥,胡人若是富足强大,必然又会作乱。”郝刺史并不轻视罗三郎年少,在这件事上,也直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还年少,有些想法说出来兴许会让你觉得天真烂漫,还请刺史不要笑话。”罗用对郝刺史言道:   “我想,如果只要养养山羊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草原上应该也很少有人愿意再冒着生命危险抢劫作乱,甚至与我大唐开战的。”   “再者说,当羊绒和肥皂的买卖在草原地区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后,很多草原人就会以此为生,到时候他们若是还敢作乱,我们只要停掉这两样买卖,就会对他们造成巨大的打击。”   “过惯了安稳富足的生活,如何还能受得了从前的苦日子,人心所向,届时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当可平乱。”   等到了二十一世纪,谁还三天两头没事打战玩,强国如果想要对付弱国,一般情况下只要搞搞经济制裁也就很可以了。   羊绒和羊脂皂确实可以给草原人带去许多好处,但是相应的,这两个产业越是发展,对当地人越是重要,当地人对这两个产业的依赖性也就会越强。   那么最终,作为最大买主的唐王朝,当然会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要论富有,论消费能力,当今世界哪个国家能够比得过唐王朝?   郝刺史听闻了这一番话,不禁又要对眼前这个少年刮目相看。   他原本就知道这罗三郎是个聪慧的,没想到竟能聪慧至此,今天罗用说的这一番道理,他先前从未在别处听闻,很是另他感到耳目一新。   这一番话,最终自然也就被他记录在了文书之中,让属下部曲连同那一份制皂之法一并送往长安城。   从离石县到长安城,一千里路,若是快马加鞭,不出几日便也到了。   这一份文书连同皂方被送进太极殿的时候,圣人正与几位官员议事,所议之事,正是那西南的吐谷浑。   听闻那石州郝刺史有文书送达,圣人伸手接过去看了看,先看那份郝刺史书写的文书,然后再看罗用献上的皂方,半晌之后,他笑着对时任尚书左仆射的房玄龄说道:“爱卿,你来看看这石州刺史所言。”   房玄龄躬身上前,双手接过那一份文书,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了,又恭恭敬敬将它递还回去。   “诸位爱卿也都看看吧。”像这种新奇的理念,当今圣人也是初次听闻,这时候正觉得新鲜,便要与诸位大臣分享。   众人看过,亦是感觉耳目一新,见圣人欣喜,自然免不得就要凑趣说上几句溢美之词,言那罗三郎有才。   “有才是有才,只这字着实也是丑了些。”圣人拿起罗用书写的那一张皂方,对着诸位大臣抖了抖,引得在场诸人哈哈大笑。   笑归笑,能混到这个位置上的,基本上那都是人精了,罗三郎献上这一份皂方,言是兹事体大他自己不敢擅作主张,但在场这些人却都能看出来,这其实是一份投名状。   别看只是小小的一张皂方,薄薄的一片纸张,它将会给大草原带来的改变,是不可限量的,相应的,它所能聚拢的人心,也是不可限量的,这对于当今圣人来说,无疑是一份大礼。 第92章 用意   这制皂之法并不复杂,只要找几个匠人过来,照着那方子上的内容一番炮制,很顺利便制出了一批肥皂。   制皂的过程中,圣人与朝中几位大臣也都是在场的,自此,这制皂之法也就算是半公开了,往后他们这些人就算不做肥皂出去卖,自家做几个用用那也很寻常。   如此一来,罗用这卖肥皂的生意,怕也火不了多久了。   不过不火并不代表卖不出去,他家肥皂定价本来就不高,离石县当地又有燕儿飞等产业带动,往来商贾众多,卖货并不困难。   另外,肥皂市场回归理性以后,猪价应该慢慢也就下来了。   现在这价钱着实离谱,那些大商贾也就算了,很多平民不知道市场价格涨跌规律,只以为猪价从此就居高不下了,也急吼吼地跟着买猪苗,再这么下去,将来很多人怕都要吃大亏。   长安城这边,圣人在与几位大臣商量过后,亲自勾选了一批文官武将,大笔一挥,又给他们拨了好些随从马匹,以及随行工匠,令他们到草原上去传授这制皂之法。   那些被选中的武将,多是草原出身的小将,真正的大将不能动,那吐谷浑的事情还没解决呢,再说也不是去打仗,只是护卫这一行人周全而已。   这些武将既是草原出身,自然也都希望自己的故乡父老能够过上好日子。   圣人也想到了这一点,让房玄龄逐一确认这些人的籍贯,并尽量安排他们负责自己家乡那一带的草原,如此一来,应可事半功倍。   另外,负责带队的文官品级也都不低,都是拿得出手的人物。   负责他们河东道以北那片草原的官员,乃是时任光禄大夫的唐俭,这一行人北上草原途中,还往离石县这边走了一趟,给他带来了当今圣人的赏赐,良田五顷。   啧,又是良田五顷,莫不是因为良田不用花钱。   腹诽归腹诽,罗用还是老老实实谢了恩,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也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他知道现在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仔仔细细记录下来,呈到李世民跟前。   倒不是他太把自己当回事,只眼下着实是敏感时期,所谓多说多错,干脆什么都不说,老老实实地,别跟那些老狐狸耍心眼,说不定还能少受些猜忌。   “三郎高义。”传达完了圣人的旨意,那唐俭上下把罗用打量过一番,捋了捋嘴边的一撇八字胡,笑着称赞他道。   “小子不敢当。”罗用拱手作揖。   唐俭这个人,罗用看过一点关于他的事迹。这人的一生也是比较传奇,当年还救过李渊一命,后来加官进爵,可谓是辉煌一时。   前几年唐王朝与突厥打仗,李世民派唐俭去与突厥王和谈,当时的主将李靖就趁他们正在和谈的时候打过去,唐俭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捡回一条小命,也算是奇事一桩。   罗用这人凡事都爱往坏处想,若换了他是唐俭,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以后,肯定就要在心里琢磨琢磨,上边那一位是不是瞅他不顺眼了,想把他推出去当炮灰了。   这事虽然众口一词都说是李靖自己做的决定,但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授意,事关自己的小命,肯定要仔细想想。   听说这家伙好像是因为工作不积极,又收了别人的羊羔,才被贬到光禄大夫这个职位上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自保之策。   那朝堂之上明争暗斗风起云涌,若非必要,罗用真的半点都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只是那制皂之法,若不是经朝廷之手,罗用是不敢自己将它传到大草原上去的。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罗用再怎么想不开,也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甩开膀子圈人气啊。   莫说是当今的九五之尊,就是罗用这种没什么权利欲的,哪天如果有人跑到他们西坡村来大肆圈粉,他看着肯定也很糟心。   这唐俭这时候也有五十多岁了,长得倒是不太显老,生的一张扁脸,留着大胡子,人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架子。   他这时候也在观察罗三郎,却不知对方是个开了外挂的,早就通过空间里头那些杂七杂八的资料,将自己的人生轨迹了解得七七八八。   像唐俭这样的敏感身份,罗用肯定是不敢跟他走太近的,好吃好喝的招待一番,恭恭敬敬送走就得了。   这家伙跟李渊关系太近了,现如今当皇帝的可是李世民,那李渊说好听点是让位,说难听点就是被废了,他这会儿可还活着呢,你说李世民会不会一点都没防备?   “这棺材板儿果然名不虚传,我听闻之前他招待那些送树苗过来的商贾,同样也是这些菜肴。”这时候还不太流行吃拿卡要,但这罗三郎着实也太不够热情了一些。   “乡野客舍,能有几样新鲜菜式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还能拿得出什么美酒佳肴不成。”唐俭坐在马背上,一晃一晃地慢慢行着,一点也不着急赶路。   这时候还是春季,他们一路北上传授那些牧民制皂之法,少说还有一个夏天再加一个秋天的时间,急什么,慢慢来。   “唐公,前面有官兵来报,言是石州刺史有请。”这时候,有一个先行的随从打马回来,向唐俭禀告道。   “不去了,还是差事要紧,咱这就北上吧。”唐俭随口便回了。   那石州刺史郝建平,出身太原郝氏,郝氏一族分支甚多,分布甚广,但是如今在朝中真正得力的人并没有。   郝建平本人颇有些才学,通过科举一途考上进士,大约是因他出身人品皆属上乘,最后就谋得了石州刺史之位,这位置可不太好弄,很多时候都是从上边空降,京官外放之类,少有从当地提拔或者是让官场新人担任的,这郝建平当年应该也是走了几分好运。   这个时候的进士很难考,但凡考上的,最后很多人都当了宰相。   郝建平既能考上进士,自然也是有才学的……   说到才学,唐俭又想起那罗三郎来了,听闻前些时日,圣人在众位大臣面前玩笑说罗三郎字丑,唐俭当时却是不在场的,他如今是三品官员,像那种小型会议,基本上没他什么事。   再想想那罗三郎的棺材板儿之名,以及他这两日对待自己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态度,唐俭总觉得那小子肚子里头有货。   长路漫漫,闲来无事,唐俭便把那五顷良田的事情又拿出来琢磨了一番。   早前罗三郎弄出那烧土粪之法以及盘火炕之法,这事由石州刺史上报京中,圣人便赐他良田五顷。这一次罗三郎自己献上皂方,圣人依旧赐他良田五顷,这里头的用意,不得不令人深思。   这一深思,唐俭就想到了李密,李密当年可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瓦岗军一把手,有他在,什么程咬金秦叔宝,统统都得靠边站,后来李密投唐,被封为光禄卿,上柱国,赐爵邢国公。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事实上那光禄卿就是管皇室膳食的官职,像李密那样的人物哪里能干得了这种工作,就算给个虚职把他闲置了都比这个强,后来他干不下去了,自觉受到了侮辱,又跳反了,最后就这么被弄死了,还给人留下了一个爱跳反的印象。   唐俭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老人了,对这些个事情比较清楚,没事的时候,常常也会在心里头琢磨琢磨。   像他们这些当臣子的,就没有不去揣测圣意的,若是连上边的人想些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那还当的什么官,别稀里糊涂再把小命给搭上咯。   对那罗三郎,圣人接连两回都只赏赐他五顷良田,应也是有试探之意。   不过那小子倒是稳得住,反应还算不错。唐俭将视线扫过身后那几个小官以及随从,这两天的事就算他不说,当今圣人远在京中,怕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啧啧,这场好戏才刚刚开锣,不知后头又将如何发展,那罗用小儿,可千万别出什么昏招才好。   罗用:……   ·   此时,西坡村这边,罗用一边推着搅拌器做肥皂,一边正看他空间里头的一份资料。   那是一篇毕业论文,讲的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其中就有唐俭此人,而且在李靖和尉迟敬德等人的故事中,他也有友情客串。   话说有一次唐俭和李世民下棋,下着下着两个人就吵起来了,李世民很生气,过后就跟尉迟敬德说:“唐俭不尊重我,肯定在外面说我坏话了,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我要杀了他……”   看到这里,罗用就想不明白了,你丫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吗,跑去跟个大老虎下棋也就算了,脑抽了才跟他争棋。   唐俭:…… 第93章 收集种子   不出两日,那县中的小吏便过来给罗用丈量土地。   几名吏员行到罗家院子外头的时候,只见那院子里人进人出热闹非常,村人们挑着一筐筐的热豆腐进去罗家院子,然后又挑着空担子出来,一个个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春耕过后,西坡村又进入了一个做豆腐的季节。   “三郎这是要做腐乳?”吏员们避开挑担的村人,行入院中,看到那罗三郎正与一个老汉说话,便笑着问他道。   罗用见到来人,也知他们应是来给自己划地的,于是也笑着迎了过来:“可不是,家里头原先那些腐乳,前些时候都拿去换了羊毛,眼下仓里都空了,这几日村人得空,便向他们订了些豆腐来做腐乳。”   “三郎高义,圣人又有赏赐,文书已到县中,县令着我几人前来与三郎划地。”那几名吏员在罗用面前也表现得相当有礼。   “乡下小儿,全赖圣人厚爱。”罗用不敢居功。   将几位吏员迎到厅堂之中,又让彭二去做了一锅馎饦过来:“几位先垫垫肚子,待量完了土地,咱再去那许家客舍吃饭。”   “自然是正事要紧。”从离石县到西坡村也有好几个钟头的路程,这些人这时候肚子确实也是饿了,所以也就没客气,各自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就在彭二给他们煮馎饦的工夫,这几人已经对罗用说了眼下西坡村这一带的土地情况,基本上靠村子较近的土地都已经被分完了,罗用这五顷良田,肯定就得往远了去。   远一些的地方,有两块土地较为合适,一个是在去往离石县的方向,距离他们村子颇远,走路都要两刻钟以上。另外一块地在反方向,西坡村后面再过去,走路约莫一刻钟能到。   待那几名吏员各自吃完了一碗馎饦,罗用也已经拿定了主意:“我还得要离石县方向那块地。”   “我几个也是觉得那块地更好,虽离西坡村稍远些,但就在去往离石县城的路边上,往来方便。”一个大胡子吏员抹了抹嘴,言道。   既已说定,几人这便起身出了罗家院子,前去划地。   在经过许家客舍的时候,罗用进去订了一桌饭食:“要一个鱼香肉丝,一个红炖羊肉,两盘饺子,一盘枣豆糕,另外再来两个新鲜菜蔬,一个凉拌菜。”   这一次总共来了四个吏员,加上罗用也就五个,许家客舍的菜肴分量很足,点这几个已经很够吃了。   这年头的人吃饭很少有剩下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从困难年代过来的,所以普遍都很节俭,当今天子亦不喜铺张,社会上也没有多少奢靡之气。   听到罗用点的那几样菜式,几名吏员面上俱是带有笑意,这许家客舍的规模档次虽然比不上城中几家大客舍,但这里有几道菜却相当出名。   前些时候,许家客舍出了一道鱼香肉丝,一时间城中的酒肆客舍竞相仿制,确实也有做得不错的,但那罗大娘两口子所卖的角子和枣豆糕,别人却是学不会,怎么做都做不出他家的滋味。   这几日,听闻那羊油也可制肥皂,一时间收购羊油的商贾众多,城里城外,一下子杀了许多山羊,然后那羊肉的价钱就掉下来了。   就在这当口,许家客舍又推出一道红炖羊肉,那滋味着实不错,城里又有跟着学的,吃的人多了,那羊肉的价钱慢慢也就上去了,那羊肉又能卖钱,羊油又能卖钱,许多家里养了山羊的农户,近来就都没少挣钱。   “三郎,这五顷田地,你打算种些甚?”出了许家客舍,几人一路往那一片田地的所在地行去。   “今年却是有些晚了,人手也是不足,不如就先放些山羊养着吧。”   别说今年,就算是明年后年,罗用也种不完这么多田地,就是不知道上边那一位得知罗用把他赏赐的农田当做草场用来放养以后,会不会不高兴。   不过当今这位天子也不是气量狭小之辈,而且特别看重名声,一般没什么大事,他应该也不会来寻罗用的不痛快。   罗用反正就是老老实实种自己的地,做自己的小买卖,从来没想过要跳反搞事,但他也不会战战兢兢整日瞧人脸色。   罗用这回新得的这五顷田地,整体比较肥沃,虽然目前看起来是荒地,但从前也是耕作过的,罗用拨开杂草看了看,都是细细的泥土,不见什么石块。   距离这片土地不远处有一个溪涧,罗用寻思着,将来可以从那边挖一条水沟过来。   这一整片的土地,丈量起来就要比上回快得多,将那五顷土地量出来,然后又打上木桩作为标记,这地就算是划好了。   做完了正事,这行人一派轻松地前往许家客舍吃饭,许家人见他们来了,从厨房里将一道道热菜端了出来,不多时便摆了满桌。   林五郎又端着两盘刚出锅的饺子摆到桌面上:“刚才远远见你们回来了,才下锅去煮的角子,这还热着呢。”   “这角子好,在城里头有钱也吃不着。”几位吏员一看这两大盘白花花的大饺子,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也没谁跟罗用客气,当即便挥着筷子吃起来。   “恭贺三郎,听闻圣人又有赏赐。”   这时候也快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厅堂里面不少人,其中有一些是目前住在许家客舍的商贾,另外还有一些纯粹就是过来打牙祭的,若是觉得菜肴可口,常常也不着急走,几个友人一起,随便在这里住个几天,吃过瘾了再说。   “仰赖圣人厚爱。”罗用还是这句话。   别以为他不知道,现在有些人当面给他道喜,背地里都在看他笑话呢,说他巴巴献了一个皂方上去,结果圣人就给他赏了五顷田地。   那皂方若是不献出去,凭借做肥皂的买卖,要挣那五顷良田并非难事,怎么看,这棺材板儿这回都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有些人甚至猜测说圣人不喜罗三郎,至于原因,那谁说得清楚。   “新得这五顷良田,三郎打算种些甚?”厅中有人问罗用道。   “一时也耕不完,我打算先养一群羊。”罗用随口说着,也夹起一个饺子放到口中,同桌这几位爷吃得豪放,转眼两盘饺子就要见底,他好歹也要捞一个尝尝味儿。   “三郎打算养多少羊?”当即又有人问道。   “这么多田地,怎么都要养个几百一千头羊的吧。”罗用口里嚼着饺子,含糊道。   “还是不要养那么多为好。”厅中有人好心劝道:“眼下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你那么多地要养一千头羊,自然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一旦进入冬季,那地里的草都干枯了,你要拿什么东西去喂养那样多的山羊?”   这其实也是一个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十分头疼的问题,冬季下起了大雪,草原上没有牧草可以喂养牛羊,他们就只好将这些牲畜屠宰,要不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饿死,而在这种情况下屠宰的牲畜,往往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   “足下所言甚是。”罗用咽下口中的饺子,笑着对那人说道:“冬季牧草不足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所以我就打算把这些羊劁过以后再养,希望它们能够长得快一些,入冬便能屠宰。”   “你要劁羊?”当地人现在普遍已经对劁猪一事有所了解,却没人想过要把这山羊也给劁了。   “我打算试试看。”罗用说着,又问厅中众人道:“我听闻有一种名叫苜蓿的牧草,用来饲养牲畜甚好,只是在本地却从未见过,不知那草种要从何处购买?”   “你是说蓿草?”角落里的一个中年商贾接话道。   “应就是那蓿草了。”罗用猜想那蓿草应该是苜蓿的别名。   “那蓿草乃是当年张公出使西域的时候,从那大宛国引入中原,现如今在各地马场以及长安等地皆有种植。”那边又有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言道。   观这人面貌衣着,再听他说话的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也不像是商贾,很有可能是出来访友游春的,亦或者是近来听闻了离石县的各种传说,专门跑过来看究竟的,最近这样的人也有不少。   “我欲买些草种回来种植,足下可知何处能够买得?”罗用遥遥向他拱了拱手。   “三郎若要草种,我可帮你弄来。”不待那人说话,一旁另有商贾言道。   “价钱几何?”罗用问他。   “一斗草籽与一斗粟米同价。”那人答道。   一斗草籽与一斗粟米同价,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太便宜,但这东西他们本地没有啊,就算不要成本,光是运输费用也要不少了。   “只要你能让我免于排队,三次即可。”对方随即补充道。   罗三郎这里的东西确实也都是价廉物美的,就是每次都要排队,忒耽误事。   “诶,不过就是一些苜蓿种子,也敢开这海口,三郎,那苜蓿种子我也能给你弄来,你现在就把我那批货出了,我明日启程,半月之内就把种子送到你家里去。”厅中马上又有其他人出言道。   “善!”罗用很高兴,一口就答应了:“等一会儿吃完饭,就去把你那批货出了。”   一时间厅堂之中便十分热闹起来,不少人都喊着说自己也能弄来苜蓿种子,罗用从炕上下来,站在厅中向众人拱手道:   “那蓿草的种子,我倒也要不了许多,不过诸位以后若是见着其他离石当地没有的种子,倒是可以少少带一些过来与我,我虽出不起什么大价钱,免一两次排队的事情,却还是可以办到的,最多过后再熬夜赶一赶工。”   因有那阎六郎的前车之鉴,罗用也怕再被人放鸽子,误了种草的时节。   所以这回这些牧草种子,就被他分成两批购买,分别由两个商贾负责,好歹比一个人保险,若是这两人同时都放他鸽子,那罗用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眼光太差。   当天晚上,罗用就把这两个商贾的货给出了,为了填上这个窟窿,避免引发后面那些排队的人的不满,罗用紧跟着又熬了两个通宵。   对于二十一世纪新青年来说,偶尔熬个通宵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再说家里还有二娘她们呢,白天可以把事情交给她们做,肥皂也交给她们去做,罗用补眠,晚上二娘她们睡觉的时候,罗用一个人熬夜做肥皂。   不多久,罗三郎正在收集种子的消息,便跟随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贾们的脚步传播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二:罗棺材板儿这是打算要老老实实种地了?   罗三:陛下,我空间里头好多种子,硬是不知道怎么拿出来,可愁死我了。 第94章 威严扫地   那五顷田地的规划,也要颇费些脑经,羊舍要建在何处,建多大,牧草要分成几块种植,都得提前拿一个章程出来。   这一日上午,罗用做完一批肥皂以后,彭二就过来把他给替出来了,罗用看看家里这时候也不忙,便骑着自家那辆燕儿飞往新得的那五顷地去了。   今日五郎休沐,这会儿正跟四娘一起看杂货铺呢,几个小的一边看店一边做功课,连六郎七娘那两个都能跟着耳闻目染,罗用觉着五郎这一份学费实在是交得很值。   “三郎,你这是要往何处去?”许家客舍旁边的那一块荒草地上,林五郎这时候正在帮许翁堆肥。   至于许家兄弟几人,这会儿还在坡上耕地呢,先前罗用许他们在自己一时用不完的土地上耕作,兄弟几个见荒地还有很多,就想多种些,这些时日以来,日日都在坡上耕地播种,豆子种了一批又一批。   这林五郎是个勤快人,他自己那边不忙的时候,常常都也会帮许家人做些活计,等他们两口子忙起来,许家人也会相帮。   大约也是因为这样,他们两口子现在跟许家人相处得就很不错。   “我到那边地头上去看看。”罗用在路边停下燕儿飞。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林五郎言道。   “无事,你忙你的。”罗用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就这点路,还用人陪呢。   “要的要的,五郎你跟他一起去,那边人少,怕遇着野兽。”许翁也这样说。   “这几日又攒了这许多肥?”罗用与那许翁闲话道。   “可不是,就后头那一小片菜地,根本用不完。”许翁笑道。   “攒一攒,将来挑到坡上去肥豆子。”罗用也道。   “要的。”许翁放下铲子歇了歇,又问罗用道:“那边那五顷地,你真打算都用来放羊啊?”   “许翁以为不合适?”罗用知道他应该是想对自己说点什么了。   “倒也不是不合适,就是一千头羊太多了,那边人又少,就怕被野兽给叼了去。”许翁拄着铲子,站在粪堆边上跟罗用说话:“不若少养些山羊,留出一些土地来,寻些庄客。”   “庄客?”罗用对这个名称并不熟悉,在脑海里面搜罗一番,才想起来这庄客其实就是佃户的意思。   只这时候的庄客与后世的佃户又有一些不同,很多庄客都是直接归附到大地主势力之下,并不纳税也不服徭役,当然单纯只是租地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罗用想了想,也感觉把土地租出去要比自己经营来得省事省心。他这一次分得的土地还算肥沃,若是好好经营,不出几年,应也能成为一片良田。   “庄客倒是不用,谁人若是要种,我倒也可以将土地租些出去。”罗用猜想,这许翁说不定也有此意。   虽然罗用现在也有将坡上的荒地借给他们种植,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以后他的杜仲树如果扩大种植,或者是又要种其他庄稼或者树木,到时候他们那些地自然就要归还,相对来说,租地就要稳定得多,尤其如果还有契约的话。   许翁确实也有此意,他们家这个客舍的生意做得不错,每日都要消耗许多粮食蔬菜以及肉类,现在他们只有蔬菜是依靠自己种植,肉类粮食全都要花钱去买。   他们家人丁不少,再过两年,这些孙子辈的也都长大能干活了,若是能在这附近租下一块田地种植庄稼,那自然是更好。若说要租田,那租谁的也没租罗三郎家的田好。   这一天晚上,忙过了一整天,厅堂中的客人渐渐散去之后,许翁便与自家几个儿子说了这件事。   许氏兄弟几人听了,也都觉得这事挺好。第二日,他们兄弟几人到坡上去耕地的时候,就把这事与其他几个同门说了,有人心动有人迟疑,如果要在此处租地经营,免不得就要把家人一起接过来,搬家不是小事,也要考虑家人的意愿。   那王当的妻子阿贺听闻了此事,也很是心动,但王当却告诉她不行,他们最好不要在这里租地,因为他们不是离石县本地人,当地官府哪一日若是严查起来,要将他们遣送回去,到时候地里头的庄稼怎么办?   “也不一定就会有那一日。”阿贺还是有些不甘心:“怎的我们就过不成那有田有地的安稳日子了?”   “就算租了那田地,也不一定就安稳了,心里头不安稳,这日子怎么能过得安稳,还是踏踏实实贩些货物来卖吧,这营生可比种地挣得多。”王当劝道。   “那能一样?”阿贺就是想要一块地,种些庄稼,养几头猪,再养一群鸡。   “等咱挣够了钱,就回定胡县去买块田地来种。”王当说道。   “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最近他们又把家里的长子送去上学,给出去的那些束脩,搁在罗家大约也不算什么大事,对他们来说就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还有平日里那些笔墨纸砚,处处也都要花钱。   若是不去读书,以王绍这样的年纪,也能给家里帮不少忙了,像西坡村那些十来岁的小娃娃,也都是要帮着家里耕地做豆腐。   还好他家王绍读书也是认真的,不像林家那小子似得,半点都不爱读书。   听闻那林家为这事还吵起来了,林家翁婆说娃儿不爱读书就不用读算了,林大郎两口子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甭管他爱不爱读书,死活也要把他赶到学堂去认字。   “阿姊,上学可没意思了,先生还会用竹板打人呢。”罗家院子这边,罗五郎这会儿也正跟罗四娘唠呢。   这小子也是有几分机灵,晓得罗四娘最近因为自己不能去读书这件事,瞅他有几分不顺眼,说白了就是有点嫉妒。   “当真?”四娘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她的那把小刀。   “是啊。”五郎言道。   “你被他打过啊?”四娘瞥了他一眼。   “我没有被打,林荣被打了。”五郎马上道。   “他为何被打?”林荣那家伙罗四娘知道,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机灵鬼。   “他回家没做功课,先生让背书,他背不出来。”五郎笑嘻嘻说道。   “打了就能背出来?”四娘眼珠子一转。   “是啊。”五郎没心没肺道。   片刻之后,六郎七娘那两个就哇哇往后院冲,跑去制皂房那里,抱着罗用的大腿哇哇一顿哭,说是四娘把他们给打了。   “教他们数数,硬是不肯好好学,我就轻轻打了一下。”四娘心虚,跑来门口那里,一边观望,一边嘟嘟囔囔道。   “我看看,打哪儿了。”罗用蹲身安抚那两个小的。   “手……”七娘那丫头吸着鼻涕噙着眼泪,可怜兮兮道,这丫头也就能跟六郎打打,遇着四娘那铁定就只有当哭包的份。   “疼不疼啊?”罗用拉起她的小手看了看,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疼……”七娘可委屈了。   “当真,我看都没怎么红啊。”罗用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   七娘那丫头想了想,说道:“有点疼,不是很疼。”   罗用听了就笑起来:“阿姊打人不对,我一会儿好好说说她。”   “阿姊好凶。”六郎也在那里告状。   “她为何那样凶?”罗用将他软乎乎的小身子搂过来,问道。   “说我不会数数。”这一说,六郎也有点心虚了。   “下回换阿兄教你们,可好。”罗用伸手摸了摸他头上的软毛。   “唔。”那两个小的都点头答应。   好容易将六郎七娘打发走了,罗用这才招招手示意四娘进来,那丫头一边磨磨蹭蹭往这边靠近,一边还看罗用眼色呢。   “手伸出来。”罗用对她说道。   “……”四娘右手掌朝上伸了出去,不用说也知道自己这是要挨打了。   “!”罗用在她那个手掌上拍了一下,又道:“另一只手。”   “……”四娘吸吸鼻子,又把左手伸出去。   “!”罗用又在她左手拍了一下,说了一句:“下回不许再打人了。”然后就让她走了。   罗四娘抬起袖子抹了抹鼻子,其实罗用这两下打得一点都不疼,可她还是觉得怪伤心的,看来打人真的不太好。   还好阿兄没有在那两个小的面前打她,要不然她作为阿姊的威严可就要扫地了。   四娘却不知道,看着她耷拉着肩膀从制皂房走出去的背影,罗用其实也是心疼的。   在罗用看来,四娘一直都是很懂事的,小小年纪就能给家里帮不少忙,饭是她在做,杂货铺主要也是她在看,家里那两个小的主要也是她在带,就是因为这样,罗用才不舍得说她。   这都还没把她怎么样呢,自己就先心疼了。   这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鸠占鹊巢的穿越者,他就是罗三郎,和罗家这些小孩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第95章 桑葚皂   罗用这次新得的这五顷田地,北面靠着大山,南面挨着进城的那条土路,西面有一条溪沟,东面就挨着他们西坡村村人的一片农田。   许家人既是要租地耕作,肯定就比较中意西面挨着溪沟的那一片田地,因为那一边灌溉方便。   于是他们就在这一块田地的西南角,在进城那条土路旁边,划了一小块土地打算在那里建房,这地是罗用的,只要他同意给建房子,其他也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年头在乡下地方,也不存在什么违规建筑的说法。   不出几天,又有几个弟子找到罗用这边,表示自己也想在这边租地种地。   他们租赁的田地都不太多,通常一户人家也就只租十亩二十亩的样子。他们这些人也并不是从此就打算以种地为生,除了种地,他们还有其他营生,比如说帮罗用做做牡丹坐垫之类。   只不过对于这时候的人来说,自家若能囤些粮食,心里就能安稳许多,毕竟很多人都是从苦难年代过来的,挨过饿,对屯粮一事都比较执着。   后来的这些弟子,也都把宅基地定在了许家先前定好的那块地旁边,几户人家住在一起,平日里互有往来,没事的时候也能凑到一起唠嗑说话,那日子过起来就比较有滋味。   他们租赁的田地沿着溪沟往北面延伸,直到挨着山脚下的那一片。   挨着山脚的那一片田地颇为肥沃,土壤松软,堆着厚厚的落叶,但是那里也很危险,因为靠近山林,深山里的野兽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常常就会下山来觅食。   “这边就这么放着肯定不行,咱得寻些荆棘,在这一带种下几排。”既然已经决定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各方各面就都要考虑周全,尤其是安全问题。   “那荆棘没个两三年怕也不能成林,眼下还是要小心着些。”大人一般倒也不怕什么,就怕小孩子遭了什么意外,那些野兽可都狡猾得很,专门拣容易得手的下口。   “先种荆棘,然后耕地,师父买的那些蓿草籽,近些时日也该要到了。”一名弟子言道。   “种草而已,竟也要耕地?”有人吃惊问道。   “要的。”许二郎这时候也说话了:“听师父说,那法子倒是与种豆差不多。”   “可它也不能长出豆子来啊,就是些草。”有些人对此表示不解,如果种草也要这么麻烦的话,他们还不如直接种豆子好了。   “这蓿草一年能割几茬,而且这一年种下去,后面的几年都不用再种,自然是要比豆子省事。”许大郎言道。   “那羊脂皂若是好卖,此后羊价必然居高,师父现在早早就把蓿草引种过来,待将来其他人也识得了此物的好处,即便是卖种子,也能颇赚一笔。”许二郎补充。   “既如此,明日就开始耕地吧。”听闻他们兄弟二人这番言语,其他人便也不再有什么异议。   帮他们师父干活,这些人向来是没有二话的。当然这跟罗用自己对这些弟子颇为大方也有关系,许家兄弟几个以及衡玉那边就不说了,就是去岁冬日去往长安城的那些弟子,也都赚得了不少。   一边是他们自己帮人盘炕赚来的钱粮,另一方面是卖牡丹坐垫赚来的,罗用反正就是按一百文钱一个的批发价收钱,其他多卖的钱,就叫他们自己分了,长安城那个小院算是罗用的,扣除那些牡丹坐垫的钱,还差多少,罗用近日也都补给了他们。   这么一大笔钱财,对于许多原本家境贫穷的弟子们来说,无异于一夜乍富,饮水思源,自然就很愿意为罗用出力。   另外,他们心里其实也都很清楚,今后若是还想挣钱,那就得继续跟着罗用干,这时候根本没谁想下车,一个个都是一心想要在师父面前好好表现。   对于罗用的这些弟子,很多人也是羡慕得不行,前年在离石县跟他学得了盘火炕的手艺却没有拜入他门下的那些人,这会儿估计都要把肠子给悔青了。   只可惜在那一次之后,罗用就再没有要收弟子的意愿,不少人旁敲侧击,都被他一口给回绝了。   “三郎,你看这几头羊羔如何?”西坡村这边,王当这时候赶着几头羊羔来到罗家院子:“咱这回出去收猪油,经过一个小村,刚好遇到一群羊,就买了几只小的回来。”   “不错,多少钱啊?”罗用近日刚好也是打算要养山羊,这时候买羊羔自然是合适。   “那钱就都跟你换了艾草皂吧?”王当挠着胡子厚着脸皮说道。   “行。”罗用倒也爽快。   王当他们这回自己收了猪油回来,将这个油拿给罗用加工,到时候加工好了他们拿走一半,另一半罗用就按五文钱一块也全部卖与他们,这几头羊羔多少钱,到时候算一算,多退少补。   这也是王当与罗用关系好,其他人都没得这种待遇,但凡找他做肥皂,反正都得留下一半,剩下的罗用就拿它们卖钱。   要买他家肥皂的人很多,后边还有老长的队伍呢。虽说现在皂方也已经半公开了,但一般商贾想要以较为低廉的价钱买到肥皂,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次这些肥皂,我们打算拿到定胡县去卖,听闻最近那边来了许多商贾。”王当对罗用说道:“先前你不是说要去孟门关吃桑葚,这时候再不去,怕就要过季了。”   “我怕是走不了。”罗用无奈道。   他的草籽差不多也快要到了,那边又新得了那么大一片地,要想在入冬前养出一批山羊,这时候可就不能再四处闲逛了。   “既如此,那你便明年再去吧。”王当拍了拍罗用的肩膀,这少年郎也就比他儿子王绍大不了几岁,如今已经要挑起整个家庭了,说起来也是怪不容易。   “你们此次过去,若是遇着晒干的桑葚,便帮我收一些过来。”罗用说道。   “你要多少?”王当问他。   “价钱若是合适,你便帮我收个十来石回来。”罗用说。   “你要恁多桑葚干作甚?”王当先是吃惊,复又劝道:“那桑葚干也不好吃,随便买个一辆斗尝尝滋味也就罢了。”   这时候的糖是很贵的,于是市面上也就很少有蜜饯之类的东西,那桑葚不加糖直接晒干的话,晒出来的桑葚干又干又硬,基本上没有什么口感可言,与柿饼干枣之类,着实是无法相比。   定胡县那边桑树很多,这桑葚又很难保存,不像梨子之类的水果,可以运到较远一些的地方去卖,晒干了以后的桑葚又不好吃,只药店会少少地收一些,其他也没什么人买,中原各地多产桑葚,外地的商贾也根本不需要从他们这里采购桑葚干,所以价钱也就相当低廉,一般都是穷苦人家晒一些放在家中,青黄不接的时节拿出来果腹而已。   罗用知王当是好心相劝,于是便也不做隐瞒:“我是打算拿它做肥皂用。”   一般在手工皂的制作过程中,不少人都喜欢在里面加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希望尽量可以起到护肤的作用,不过这些东西加进去以后,那肥皂就会很容易酸败。   罗用这一次打算用桑葚干泡水,作为水相入皂,情况应该会比新鲜桑葚好一些。他现在的制皂方式基本上也可以算是热制法,只是没有进行盐析那一步而已,这样一来,在营养上应是不及新鲜桑葚冷制法,但是保存时间肯定会更长。   王当不懂制皂,听闻罗用并不是要买这么多桑葚干回来吃,便也不再多言。   桑葚干并不贵,不管这个肥皂能不能做得成功,十来石桑葚干的风险,罗三郎必定还是承担得起的。   若是做成了,那也是好事一桩。   在定胡县那边,也不是所有的养蚕户都是有田有桑的殷实人家,不少人都是跟人租了桑田在养蚕,那桑田的租金颇贵,养蚕风险也比较高,当年的丝价若是不高,亦或是遇到一些其他的什么天灾人祸,往往就要血本无归。   这桑葚干若能卖得好价钱,那往后桑农们也就可以多出一项收入。 第96章 养蚕户   五月份的孟门关,红色的紫色的桑葚挂满了枝头,妇人孩童在采摘桑叶的时候,往往也会采一些成熟的桑葚带回家中。   桑蚕们吃着桑叶,人们就吃着桑葚,这时候冬小麦还没有下来,春豆子也还未成熟,正是粮食稀少的时候。   对于很多腹中饥饿没有油水的人来说,桑葚其实并不算是很好的食物,肚子饿的时候再吃带酸味的东西,那滋味,大约也只有真正挨过饿的人才会知晓。   又因桑葚乃是寒凉之物,本身可以入药,体热者食之,可以滋阴祛火,身体虚寒的人吃多了,自然就没有什么好处。   但就算是这样,人们也依旧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无论是在多么困难的年代,每年一到桑葚成熟的季节,就很少再听闻有人饿死的事情发生。   “阿婆,你莫要再吃这桑子了,屋里还有杂面饼子,我去拿一个与你吃吧。”   十几岁的少女背着满满的一篓桑叶回到院中,见她阿婆又坐在那里拣着桑葚吃,熟透的紫红果实还不舍得吃,专拣那浅红色鲜红色的吃,言是那药店若肯收干桑葚,专门就喜欢拣这品相好的收。   “横竖无事,不过是坐在这里吃着玩。”院中的老妇人摆手道:“你管自己进去喂蚕吧,这些春蚕也快要到吐丝的时候了,这当口,莫要叫它们给饿着了。”   今年的蚕丝还未收未卖,这家里头哪里就敢大手大脚地乱嚼乱用,她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如今竟连摘个桑叶都不行,前两天她从外面背着一篓子桑叶回来,半路上晕了,还好当时是栽倒在了平地上,也没受什么伤,被人抬回家来,大半天才缓过来,这两日家里的儿孙便不肯再叫她出去做活了。   “你耶娘也在外头大半日了,你等一下给他们拿几个饼子出去,还有你阿兄阿弟,年轻人,莫要伤了底子。”老妇人放下晒桑葚用的笸箩,一步一步挪到蚕房外头,看着她孙女儿喂蚕。   “阿耶让我在家给你熬些粟米粥。”少女手脚利落地将新采回来的桑叶薄薄地铺在桑床之上,然后提着背篓出了蚕房。   “大中午头,吃甚的粟米粥,哪里就有那般娇贵……”老太太口里念叨着,一步步又挪到灶房那边,却见她孙女从腰间摸出两枚鸡蛋放在灶头上,登时就问了:“你这哪儿来的鸡蛋?”   他们这些养蚕户家里最见不得脏污,春蚕可娇贵了,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干净,它们就爱生病,所以一般养蚕户家中都是不养鸡鹅的,自然也就没的鸡蛋鹅蛋可吃。   “哎呦……你这傻子啊,又去动那个钱了是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那个钱不能动,像咱这样的人家,本来就帮不上你什么,好容易自己攒几个嫁妆,今日拿出来几文钱,明日又拿出来几文钱,你这下半辈子,是不是还想过这样的日子啊……”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她这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吃个甚鸡蛋,再看看眼前这孙女儿,正是青葱一样的年纪,又孝顺又勤快,就是没有生在好人家……   “这是在念叨甚呢,这一条巷子静悄悄的,远远就听着你在说话了。”这时候院门口那里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她儿子,另一个长得人高马大,倒也是熟人,正是人称王老大的王当。   “王大郎今日怎的来了?”老太太见到王当过来,也是很高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搬个板凳出去给他坐,这王大郎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能多见一回也是好的,这回见过了,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了。   “这回弄了批肥皂过来卖,前头刚脱手,路上遇着涂二,便跟他一道过来了。”王当也乐得在对方跟前显摆,这年头一说是做肥皂买卖的,那也是有几分脸面,比从前给人当脚夫那是有面子多了。   “好好,你如今真是出息了。”老太太果然很为他高兴。   “这回过来的时候,那罗三郎托我收些桑葚干,不知你家还有没有了?”既然有买卖,那自然是要先照顾相熟的人家。   “有有有,他要多少啊?”一听有人要买桑葚干,老太太可高兴了。   “说是要十担。”王当言道。   “他要恁多桑葚干作甚?”老太太也是有些吃惊,那罗三郎她也听人说过,家里又不是开药房的,要恁多桑葚做什么?   “言是要买去做肥皂。”王当对院中几人说道:“这个肥皂若是被他做成了,今后应是还要买更多的桑葚干。”   “当真?”院子里的三个人俱是喜不自胜。   “你们近来若是得空,便多晒一些吧,我看这买卖八成是没问题。”王当对罗用是很看好的,那小郎君也不知道是有菩萨保佑还是怎的,每每见他做些什么事情,就没有不成的。   “都听大郎的。”就算是桑葚干卖不出去的时候,他家也是能晒多少就要晒多少的,如今又听说有人要买,那还不得可劲儿晒。   “至于价钱,听闻那药房便是用半斗粟米换一斗桑葚干的价钱在收,我便也以这个价钱收,可使得。”王当问道。   “使得,使得。”要论果腹,那干桑葚如何能够比得过粮食。   几人说着,那阿婆当即便叫自家儿子和孙女一起,从屋里把今日刚晒好的桑葚干拿出来。   “这桑子也不好晒,一个弄不好就要发霉腐败,今年倒好些,有那火炕相帮,白日里放在太阳下晒着,夜晚就在火炕上烘烤,最近晒出来的这些桑子看着就要比往年好一些。”   那老妇人的儿子手脚麻利地将那些桑葚干用米斗量过,总共有十多斗,最后剩下来一些瞅着就像是不够一斗的,他干脆也不过斗,直接倒入箩筐中与那些量过的桑葚干放到一处,算作添头。   “下回那罗三郎若是再要买桑葚,你可别忘了我们家。”那涂二对王当言道。   “你且安心,定是忘不了你这边。”王当承诺道。   十多斗桑葚干,也就是一担多一点,按这时候的计量单位,十斗为一石,一石即是一担,两个箩筐装一装,挑起来走刚好,这桑葚干也没多少重量,就是装得太满了,要当心别撒出来。   “这么满不好担,二郎你再拿个笸箩装一装,与王大郎同去。”老太太言道。   “行。”他儿子答应道。   “刚好,一会儿这副扁担箩筐顺道就能让你带回来。”王当说着,与那涂二一起,将箩筐里的干桑葚捧一些出来,用笸箩装着,然后便挑起担子,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这个院子。   罗用让他们帮忙收十来担干桑葚,王当这边收了一担多,另外他那几个弟兄这时候也都寻各自相熟的人家去了,一会儿碰头,若是不够,到时候再寻别的人家去收一些。   “王大,你瞅离石县那边,可有不错的小郎君?”路上,那涂二便问王大道。   “可是为了你家二娘问的?”王当问道。   “正是。”当父母的,自然是想尽量给儿女寻个好归宿,他家二娘人品好,附近也有人问,但他都不甚满意,要不是人品不佳,就是家底太薄。   倒也不能怪他嫌贫爱富,人往高处走,哪里有长辈愿意看着儿女吃苦的,儿子倒也算了,生在这样的人家,注定就是这样的命,女儿总还是有机会跳出去,以他家闺女的人品相貌,谁家娶回去都是亏不了的。   “倒是也有差不多岁数的小郎君,就是不知道他们那边是个什么章程,这次回去,我帮你探探口风。”王当想了想,确实也是想起来几个不错的后生。   “若能帮我家二娘寻得好人家,我将来必定重重谢你。”涂二郑重道。   “说什么见外的话,多少年的弟兄了。”   想当年他们也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交情,只不过后来王当到处出去闯荡,他这个朋友却在当地租了桑田养蚕,生活习惯不一样,圈子也不一样,往来渐渐少了而已。   现如今因为这一笔桑葚买卖,两人倒是又走到了一处。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一二十年时间转眼便已过去,这一条条的青石小巷,依旧还像从前一般,只是当年那两个没心没肺在巷子里嬉笑玩闹的小娃娃,现如今都已经为人父母,肩膀上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量,从前那稚嫩的容颜,也已在岁月中染上了风霜。   作者有话要说:   桑子:桑葚同义。   一担:一石同义。 第97章 改变   世道艰难,人也就老得特别快。   若真要论年龄,王当今年也才三十一岁而已,他二十岁那年开春与阿贺成婚,冬里便得一子,也就是王绍。   那涂二结婚比他还要早几年,现如今他的长子虚龄已有十五,排行第二的是个女儿,今年十四,下面还有一个与王绍同岁的幼子,虚龄十二。   要说与他家二娘年岁相当的少年郎,王当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许大郎的长子,今年十五岁,品貌周正,为人也颇有担当。   若是要论家室,那涂家要配许家,确实也有几分勉强,许家客舍的生意现在是蒸蒸日上,又靠着罗三郎这棵大树,只要没那什么天灾人祸,他家的日子不用说肯定是要越过越好的。   但是娶妻娶贤,家底厚一点薄一点,哪里又有那么要紧,王当自己反正就是这么想的,以他的眼光来看,那涂二娘勤快又温和,娶回家做儿媳妇肯定错不了,只是不知道那许家人是个什么想法。   收足了桑葚,又到相熟的人家去寻摸了一些红枣,王当他们这一行人就又回离石县来了。   这一日,罗用和他的弟子们正在地头上撒草籽,远远见着王当等人推着几辆木车过来,便三两下把手头上的活计做完了,收拾收拾农具,跟王当他们一起走。   几日不见,这会儿大家也都特别高兴,一路上说着闲话,笑声就没断过。   不知是这个年代人口特别稀少,所以也就显得特别珍贵还是怎么的,人与人之间总是很容易建立感情。   像王当等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最近每每从外面回来,见着罗用以及他的弟子们或者是西坡村的村人,就跟见着家人似得,看着就特别亲切,心里头也特别安稳。   罗用他们也是差不多的,哪一日若是听闻王当几人没能在预计的日期回来,心里不免就会有些担心,怕他们遇着坏人强盗。   这个年代到处都是荒郊野岭,没有多少人烟,几个人在外面行走,若是被恶人给害了,根本连找都没地方找去。   一路上说说笑笑地来到许家客舍这边,刚好赶上这一天傍晚的油渣包子出笼,二三十个大老爷们呼啦啦涌入店中,占了小半个厅堂,也不点别的,每人先来两文钱大包子。   许家的油渣大包子,一文钱三个,两文钱就是六个,热腾腾的包子一碟一碟端上来,这些汉子们也是饿坏了,用手抓起来就啃,一个个吃得忒香。   罗用这边又点了几个凉菜几个热菜,他的这些弟子今天也是给他做了一天的活,像这种时候他不请客谁请客。   “这饺子汤,你们若是不嫌弃,后头还有好些呢。”罗大娘和林五郎这时候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来,盘子里装着一碗一碗雪白色的饺子汤。   他们两口子包的饺子,现如今也是在这片地方上卖出了名声,这饺子煮得多,汤自然也就多了,他们两口子也不舍得倒掉,自己没少喝,还有许家这些大人小孩,口渴了就去那边灌一碗,比清水喝着有滋味,也养人。   “哪里还有嫌弃的,这可是细白面煮出来的汤水。”光吃包子也是有些干,这时候来个热汤正好,都是贫苦人家出来,谁还能嫌弃这个。   罗用也跟他们一起,就这饺子汤吃包子,一会儿再上来几盘热菜冷菜,厅堂里的氛围就更热络了。   “这回在孟门关那边,我们听人说,北边草原上已经有人做出肥皂来了,价钱跟咱这边一样,也是五文钱一块。”   “听闻有商贾跟他们还价,结果那些胡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得的消息,说我们这边的肥皂卖五文钱一块,他们也要卖五文钱一块,咬死了,少一点都不肯卖。”   “你们这回这批肥皂运到定胡那边,卖多少钱一块?”罗用问他们。   “十二文钱一块。”王当回答道。   从孟门关去往大草原,也有不近的一段路程,再说那些胡人刚学制皂,谁知道他们这时候做出来的肥皂品质怎么样,哪里有罗家出产的肥皂稳定靠谱,就算价格高一些,也是有商贾愿意买。   说起来这肥皂买卖还真是好赚,他们这一趟,就能顶往常好几趟的利润,就是油脂太难收购。   “待到你们将那边的田地收拾出来,可也要养几天猪?”那陽大郎问许家兄弟等人道。   “应是要的。”不止是养猪,鸡鹅也都要养一些。   这顿饭也没有吃太长时间,都是累了一整天的,这会儿填饱了肚子,自然就要洗刷洗刷各自休息去了。   罗用回到罗家院子这边,与王当等人查验过桑葚和红枣的数量,让他们帮忙将这批货搬到后头仓库里,然后又把货款给付清了,这一天晚上,他便要开始做桑葚皂。   “今日已经在田地做了一天农活,怎的夜里还要制皂?”二娘见罗用又取了一些白色粉末出来,在院子里调配碱液,便知他今晚又要制皂。   这火碱遇水就会飘出一股子怪味,三郎言那味道闻了容易生病,一般做这个的时候都在院子里通风的地方,也不叫家里的小孩靠近。   “这两日收了两批草籽,又叫他们插了一回队,后头那些商贾也是有些犯嘀咕了。”   罗用用一根定制的陶瓷棒子搅拌坛子里的碱液,放缓了加碱的速度,这火碱跟水一反应,温度一下子就能升高不少,所以每次配这个溶液都得慢慢来,急不得。   “要不然还是我来做吧。”二娘言道。   “你只管睡觉去,明日我睡晚些便是。”罗用不在意道。对他来说熬个夜根本也没什么,再说也不是熬通宵,甚至连半夜都不用,他家这个制皂设备很好用,再加上他现在又积累了不少经验,制皂速度已经比从前快上许多。   结果这一天晚上,罗用这边刚刚开动起来,二娘和彭二就一起过来了,两人一人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制皂房门口那里,拿着竹签子清理皂模子。   之前的肥皂脱模的时候,也有个别没有脱好的,一些肥皂碎屑便卡在了磨具里头,偶尔出现一个两个这样的情况倒也不太打紧,太多了就不行,整批肥皂都没法看了,所以这皂模子也是要定期清理。   清理完一批皂模子,她俩又把前两日制好的一批肥皂给脱了模,然后同样也把那批皂模子清理过一遍。   做完了这些事,二娘又言腹中饥饿,与彭二一起煮了一些馎饦来吃,彭二自己囫囵吃过几口,便把罗用给替下来了,叫他先吃些馎饦。   罗用端着一碗馎饦坐在门口那里一口一口吃着,屋里头,彭二正一圈一圈推着搅拌器,二娘则在灶下添柴火。   陶釜之中,那一大锅用浸煮过桑葚干的汁水作为水相正在加工中的皂液,紫红中透着粉白,颜色看起来要比艾草皂鲜艳许多,气味也更好闻,应是会受到女性用户的喜爱。   皂化反应完成之后,他们三人一起围着陶釜,用水瓢从釜中舀了皂液出来浇模,没多少工夫,那一大锅皂液就都被浇灌到模具之中,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墙边的货架上面。   有她二人的帮忙,罗用这一天晚上也就显得格外轻松。   罗用从前习惯了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做,来到这里以后,突然多出来一大群兄弟姐们,有些事情就开始变得很不一样。   比如说像今晚这样,本来还以为是自己一个人熬夜,结果二娘她们却来帮忙。   说实话他并不讨厌自己一个人干活,他其实很享受独自干活的夜晚,对于二娘她们的出现,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些排斥,结果却恰恰相反,他相当享受有人关心自己的事实,也乐得让工作变得轻松。   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有几分吃惊,罗用从前一直相信人是不会改变的,现在看来,他也许是想错了。   亦或者,他本质上也并不是那么孤僻的性格,所谓的孤僻,不过只是用来保护自己的盾牌而已。   然而,真正的强者是不需要躲在盾牌后面的。   他也不必以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的方式,来躲避那些莫须有的伤害。   罗用盖着薄被躺在没有烧火的炕头上,窗外,是他家那个四四方方的后院,后院的天空上,是漫天的繁星,夜风带着星光吹拂在他的面颊上,很凉爽。   这一夜,在这个荒芜又温暖的世界,罗用又一次感觉到自己长大了。   成长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过程。   就像他自己在外面山坡上种下的那些小树,若是好好照顾,它们就会一年年茁壮成长起来。   有一些小树运气很好,当初运过来的时候就很健康,又被种在了肥沃的土地上,所以那些小树长得格外顺利。还有一些小树运气很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了伤,于是成长对于它们来说就变成一件格外艰难的事。   在那一片山坡上,有一些小树虽然看起来已经干枯了,罗用却一棵也没舍得挖掉。   他相信它们都在努力把根系扎向土壤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你长得有点慢啊,这都三十多了。   罗三郎:你才三十多!   作者:我今年确实三十多没错。   罗三郎:我今年十六。   作者:……脸皮这么厚,肯定不是我亲生的。 第98章 杜构   自我保护是一种本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要小心翼翼保护自己,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免于伤害。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会把自己当成一块精铁千锤百炼,对于那些落在身体上和心灵上的伤害浑不在意。   乔俊林这小子最近越来越过分了,就因为太学那边又空出来两个名额。   他现在就读的是四门学,在四门学前面,还有国子学和太学,按律,四门学可补太学,太学可补国子学,也就是说,差一点的学校里面的学生如果表现好,或者是因为其他各种因素,也是有机会可以转到好学校去就学的。   他们这三所学校原本都有明确规定限制学生数量,但就目前来说,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数量基本上还控制在规定数额之内,四门学这边早就已经严重超员了。   物以稀为贵,四门学招收了这么多学生,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学子,自然也就越来越不稀罕了,四门学的学生想要混出名气来,自然也是越来越难。   所以这一次太学那边表示要从四门学补两个名额的消息传开以后,四门学之中就有许多学生削尖了脑袋想要占下一个名额,乔俊林就是那其中颇为突出的一个。   但究竟能不能补上,那就很难说。乔俊林虽然勤学苦练,但学校里不少先生依旧更喜欢聪明通透的学子,或者是有士族风范的学子,这种取向,用更直白一点的话来说,首先你得家世好,然后你还要聪明有范儿。   这两个方面,乔俊林都不太行,当他大汗淋淋地骑着燕儿飞在操练场上射箭的时候,某些人看了非但不觉得帅气,反而会在脑海中冒出这样两个字:穷酸。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抱的这种心态,四门学中还是有不少先生欣赏乔俊林身上那种勤学向上的品格,以及他那常人所不能及的韧劲。   尤其是教他们骑射的那位教谕,更是对乔俊林推崇非常。   若是严格按照名次来算,乔俊林这一次想要拿下一个名额还是比较勉强。   但是对于这一次的这两个名额,乔俊林心里很清楚,最后能成功补进太学的,不一定就是他们学校里的第一名和第二名,也未必就是第三名或者第四名。   这件事存在许多变数,也许只是某个校领导一句话的事,也许某位不相干的官员也会从中横插一脚,也许还要考虑那些氏族子弟的态度,据说在弘文馆、国子学、太学这三所学校,学生都拥有相当的话语权,因为他们出身高贵。   乔俊林想进太学,他也想混个名校出身,也想跳到更高的圈子中去。   这时候的科举制度并没有采取糊名制,所以在考试的过程中,越有名气的人就越有利,若是要想出名,首先,舞台很重要。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乔俊林比平时更加卖力地去凸显自己的存在感,各门功课都要表现优异,交际应酬也要积极参与。   连轴转的学习和应酬,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感到疲惫不堪,但是这个少年却并没有把它们当回事,他相信只要自己忍一忍就好了,交际应酬之中,和那些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打交道,自尊心难免也会有受伤的时候,但他也相信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一生下来就自带光环,站在那些用财富和地位堆砌的高台之上,天生就高人一等。   另外还有一些得天独厚的家伙,无论上天将他们仍到怎样的犄角旮旯,人家照样能够发光发热扬名天下。   乔俊林并没有过人的出身,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人的才华,他唯一能拿出去跟人比拼的,唯有努力而已。   无趣吗?很多人都认为乔俊林这个人颇为无趣。然而对于现在的乔俊林来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计划更加有趣的事情了。   五月的清晨,乔俊林骑着燕儿飞穿过长安城中的一条条街巷,脑海中想着的,全是关于这一天的课程。   这个少年今年虚岁十六,姣好的面庞尚还透着稚嫩,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他身上却有着许多成年人都没有的刚毅和隐忍。   他把自己当成一块精铁锤炼,于是渐渐的,身上也就有了一种精铁般的光芒,冰冷而坚硬。   只有在一些不经意的垂眸间,才会泄露出与坚强的表面并不相符的脆弱情绪。   ·   西坡村这边,乔俊林眼里那个得天独厚就算被丢在犄角旮旯照样能够发光发热的罗三郎,这时候正蹲在一块磨盘大小的圆石上面,看着他徒弟刘活骟羊。   前些天罗用让自家这些弟子以及王当那些人帮他放出话去,言自己要收羊羔,然后这几日便陆续有人赶着羊羔到他这里来卖,大多都是附近的农户,多的十几头,少的三两头。   罗三郎家的肥皂难买也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据说他若是要买什么,你把东西给他送到家门口去,他就肯拿肥皂出来换。   三川河畔有个老汉要给自家女儿置办嫁妆,想给她买些罗三郎家的肥皂充门面,却无奈排队的商贾着实太多,一时半会儿根本买不着,若是倒过一手,那价钱可就高了去了,寻常人家哪里能够买得起。   这回听闻罗三郎要买羊羔,这老汉便挑了粮食到山里的远房亲戚家换来两头羊羔,一路赶去了西坡村。   原本也担心自己会白跑一趟,结果那罗三郎听闻了前因后果,竟很爽快就答应了,换给了他好几对艾草皂和桑葚皂,这桑葚皂可是最近新出的款式,很多人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就只是听了个名儿。   有这些肥皂添进去,他家闺女的嫁妆也就比较好看了,穷苦人家,就怕被人看低,怕自家闺女嫁过去以后在那边家里头不好做人。   “你这手艺可是越发精进了。”罗用蹲在那块圆石上,看着刘活在他老父和兄长的帮忙下,三两下就把两头羊羔给骟了。   “都是师父教得好。”刘活笑嘻嘻说道。这家伙自从学得了这一门手艺以后,性格看着就是比从前开朗自信了许多。   刘活父母俱在,上头还有一个兄长,兄长已经娶妻生子了,倒是没生儿子,前后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六岁小的四岁。   刘家的颜值基因不咋地,刘活的兄长就是一副黑壮模样,娶得的媳妇也算不上漂亮,生下两个闺女,都是小眼睛塌鼻梁,刘活非常疼爱他的这两个侄女,两个小姑娘性格也都还比较开朗。   他们一家现在也搬来西坡村这边,却不是为了种地,而是替罗用放羊来了。   罗用跟他们说好了,自己现在把羊羔和草场全都交到他们手中,以后他的养殖场每屠宰十头羊,刘家就能分到一头,除了定期提供一些秸秆豆粕食盐之类的东西,罗用其他一概不管,繁育工作也要刘家人自己操持,罗用并不会年年买羊羔。   就这么先合作一两年看看,若是刘家人不能帮他经营好这个草场,罗用到时候肯定就得换人。   “这边人少,你们平日里干活的时候,还得把这两个小娃娃看紧些。”罗用提醒刘家那几个大人道。   “自是知晓的。”刘活说道:“许三郎让我们到时候把这两个小孩送去他那边,跟他家小女儿一块玩,我看也使得。”   这法子倒是不错,许家客舍那边人多热闹,吃食也多,小孩子只要营养上去了,长起来就可快,像他家四娘他们几个,最近就在可劲儿抽个,去年的衣服今天再拿出来穿,袖子裤腿就都短了。   再看看眼前这片草场,草籽都已经播下去了,羊羔也买来不少。   在靠近土路边的位置,还新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坯院子,那就是羊舍,罗用那些弟子合力帮他盖起来的。   之后的日子里,罗用还得继续收购山羊,今年他打算先收三百头到五百头的样子,明年也许还会再补充一些,后年大后年,自家的羊羔应该也就能繁育出来了。   “哒哒,哒哒……”这时候,从离石县方向又跑过来一匹马。   马背上的男子头上戴着青色幞头,身着青色长袍,身姿矫健又透着几分文人气质,一看就是个能文能武的精英型人才,这时代虽然不发达,但是像这样的青年才俊却很有一些。   “敢问这位小郎君,此去西坡村,还有多远?”那人在羊舍旁边勒了马,拱手问罗用道。   “前面一点就到了。”罗用随手指了指西坡村的方向。   “多谢!”那人又一个拱手,然后一甩马鞭,哒哒哒又跑远了。   “哒哒,哒哒……”不多会儿,那匹马又跑了回来。   “敢问这位小郎君,可识得罗三郎?”这不是废话嘛,住得这样近,像罗三郎那样的名人,十里八乡哪里会有不认识他的,想来这家伙定是跑着跑着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在路边看到的那个少年,搞不好就是罗三郎,于是他就又跑回来了。   “我便是罗三郎。”罗用咧嘴笑道。   “久仰罗三郎大名!”那人亦是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几乎都要闪出光来,只见他一个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姿势那是很帅气的,只可惜落地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   “在下杜构。”他对罗用拱手道。   杜构?   因为和杜惜有过接触,罗用也留意过京兆杜氏这个家族,对于京兆杜氏,罗用印象最深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三国晚期的杜预,另一个就是唐初的杜如晦。   这杜构便是杜如晦的长子,带过兵剿过匪,后来因为在打仗的时候伤了腿筋,辞官定居于莱州一带,历史上还流传着他教莱州百姓钓针粱鱼的故事,只可惜这个人最终还是被他弟弟杜荷的谋反案牵连,流放岭南,死于边野。   “原是杜大郎!”罗用也从那块圆石上下来,站在路边,与这杜大郎拱手见礼。   得知对方是杜构以后,罗用才知道他刚刚那一个趔趄,并不是因为装逼过头没有站稳,而是因为腿上有伤。   杜构此次前来,是为了向罗用学习制皂的方法,虽然这皂方如今已是半公开状态,但是身处权力中心之外的人,却往往也没有渠道可以学得这制皂之法。   听闻圣人已经遣人去草原上传授此法,只是要等这制皂的方子广为流传,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于是像杜构这样的闲散人,就只好千里迢迢从胶东半岛骑马来到黄土高原,找罗用学习来了。   他倒也不是空手而来,他背上背着的那个包袱里头,除了钱币干粮,另外还有一袋种子。   说到这个种子,那可真是大有来头,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的占城稻是也。   占城稻乃是籼稻,相当耐旱,而且据说生长周期很短,他们这里若是要种,应也是可以种得出来,只需在夏季前后最暖的时节播种即可。   若是果真被他们种成了,那么他们这里以后也就有米饭可吃了,虽然那籼米的口感还是要比粳米略差些。   杜构从前在京多年,也颇结交了一些好友,此稻种便是从南方一位友人那里得来,原是打算在莱州地区种种看,前些时日听闻罗三郎亦在收集各地种子,便拿了一些过来,想与他学那制皂的法子。 第99章 赶时髦   那制皂的方子既然已经献给了皇帝,推广一事自然也就由他们做主,罗用不想再横插一杠,也不想在这时候去抢皇帝的风头,为自己刷存在感。   但是这些占城稻的种子,罗用肯定还是得要的,这时候的运输费多贵啊,本地能种些稻子,比花钱去买外地的稻谷肯定划算得多。   于是罗用就对那杜构言道:“这制皂的方子既然已经献给圣人,那自然就是圣人的了,杜大郎若是想要方子,怕是还得去与圣人商议。”   杜构听闻此言,苦笑着向罗用拱了拱手,一时间竟也无言以对。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其他人或许想不明白,杜构本人却也是接触过权力中心的,知道罗三郎此言并非托词,只是这千里迢迢地一路骑马过来,诸般辛苦,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中难免失落。   “不知杜大郎学得此方去,欲做何用?”罗用问他道。   “便是为了给莱州父老寻个挣钱的营生。”杜构回答说。   那莱州靠海,当地人依靠打渔为生,也种些庄稼,糊口基本上是不成问题,但是一个地方的经济想要发展起来,人民想要过得富足,他们就得要有自己的产业,得有东西能从莱州地区卖到外地,换得钱来。   这制皂的营生,说起来草原上的人确实是比他们更有优势,但这也并不影响其他地区的人也跟着做肥皂给自己增加收入,这年头挣钱可不容易,光靠种地或者捕鱼,日子总是过得艰苦,万一再有个什么七灾八难的,普通家庭根本扛不住。   “既是如此,不若我便把那牡丹坐垫的手艺教与你?”罗用直言道。   “!”那杜构闻言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马上拱手道谢:“如此,便谢过罗三郎了!”   那牡丹坐垫的大名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听闻去年在长安城大红大火了一把,长安陈中许多富贵人家都用离石县产的牡丹坐垫,近来因为天气实在是热起来了,用的人渐渐才少了。   若他能学了这门手艺回去,在莱州当地发展这个产业,将来他们做出来的产品,北上能卖往河北道各地,南下能卖到淮南道各地,那淮南的苏杭扬州可都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   “这回倒是我占了三郎的便宜。”杜构心中虽喜,但到底还是大家族出来的人,并没有失了仪态。   “无妨,这牡丹坐垫如今各地也都有人做。”现在做牡丹坐垫的人确实很多,尤其是长安城内外,只是真正做得好的还是少数。   观杜构此人的性格,并不像是那种精明严谨难说话的,甚至还有几分松散随性,这时候罗用若是与他商议,让他将那些稻种卖与自己,对方应也是会答应。   只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千里迢迢,何必让人白跑一趟。   用牡丹坐垫的手艺换取这些稻种,罗用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吃亏的地方,他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品种的稻子原本应是要等到宋朝才能真正得到大范围的推广,那都是几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唐初这时候,占城稻这个东西还不知道在哪里犄角旮旯里头长着呢,没有一点渠道,还真就弄不来。   双方既已说定,那杜构也没有防着罗用,直接就先把那些种子给了他。   罗用将这些种子分成两份,一份自己留着,收到空间里面以防万一,另一份交给租了他的田地的那些弟子,叫他们一人拿一些过去种,各人都记下自己的种植方法,等到秋后收货的时候再做比较,看谁种出来的稻子最好。   之后的日子里,杜构便在西坡村住了下来。   罗用在他弟子的那个院子里给他寻了一间屋子,杜构每日除了去许家客舍吃饭,就是在这个院子里练习制作牡丹坐垫。   因为这杜构学得实在仔细,问问题也总能问到点子上,有一回罗用实在忽悠不过去,就跟他提了一提光线和结构这些素描绘画概念。   然后这杜构就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从前他所学习的绘画,主要还是从线条脉络入手,而素描所画的,则是光线,是明暗关系,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太新奇了,一时间竟然抛下牡丹坐垫,用自己烧出来的竹炭练习起了素描。   这杜构在西坡村住了一些时日以后,在村子里那些年轻男子之间,竟然也悄悄兴起了幞头。   从前他们村子穷的时候,自然也是没有这种讲究的,现在经济条件有所改善,又见着一个年轻帅气有风度的士族郎君扎着幞头每日在村子里晃来晃去,有些个村人见了,难免就要学样。   那幞头所用的纱罗软巾价钱并不便宜,但是这么一块布料只要买回来了就可以用很久,所以还是有不少人家舍得拿钱去买。   罗大娘也托人从城里买了两块沙罗软巾回来,一块给林五郎,另一块是给罗用的。罗用不肯戴,结果就被她和二娘两个硬摁下去,用那块软巾在他头上扎了个平头小样。   “你瞅瞅,这乌沙就是衬人。”扎完了,罗大娘左看右看,满意得很,她们家三郎本来就长得干净斯文,再扎上这么一个幞头,看起来就更有书生气了。   那沙罗软巾就是一块青黑色的纱质布料,亦有乌沙之称,后世的乌纱帽,便是由此演化而来。   “以后就这么扎了。”二娘当即替罗用拍板道。   “土白土白的麻衣短褐,配上这个青黑幞头,看起来傻透了。”罗用嫌弃道。   不是他不肯领大娘的这份心,着实是他身上这一套装备它一点都不配套啊,村里头那些人扎了幞头以后是个什么样,罗用可是天天都看在眼里的。   “那有甚,我看着挺好的。”二娘道。搭嘛,那确实也不是很搭,但只有一个头好看,那也是好看啊,年纪轻轻的小郎君,该打扮就得打扮。   “等出了孝期,我给你做两身精神点的衣袍。”大娘哄小孩道:“行了,明日记得自己扎好,莫要偷懒。”   二娘还跟他保证说:“你扎着比咱村里那些人都好看,真的。”   罗用:……权当你是在夸我了。   为了不让大娘二娘她们失望,罗用第二天一早就硬着头皮给自己扎了个幞头。   本来还想找两件衣服配一配,结果打开衣柜一看,别说搭配了,正经的像样衣服也没一件,只好接着穿昨天那一套土白短褐。   “呦,三郎这幞头扎得不错。”   “好看。”   “幞头就得是这样的小郎君来戴才好看。”   “这是大娘给买的吧,我看林五郎今日也戴了,他戴着没你好看。”   “……”   西坡村村人见罗三郎戴了幞头,一个个都竞相夸奖。听多了溢美之词,罗用几乎都要以为其实是他自己的审美出了问题,其实大伙儿的眼光才是正确的,土白短褐配青黑幞头其实也是很好看的。   偶尔有别处的商贾过来这里买东西的时候,罗用也能顶着他那个崭新崭新的幞头笑嘻嘻接待,反正他就是一个乡下少年郎,有啥。   “阿兄,那杜大郎又来寻你。”下午的时候,罗用正在后院做肥皂,四娘跑过来对他说道。   “哦。”罗用应了一声,对四娘说:“你帮我推一会儿这个,我等一下就过来。”   “行。”四娘应得也很爽快,这时候彭二正在坡下煮猪食,二娘在旁边屋子里给这几日长好了霉菌的豆腐块装坛,大伙儿都忙着呢。   罗用放下手里的活计正要出去,想了想,又伸手去把头上那块沙罗软巾给解了下来。   “你为啥又把幞头解了?”四娘嚷嚷道,两个阿姊都说三郎扎幞头好看,四娘也觉得挺好看。   “早上没扎好,刚刚干活的时候松了。”罗用说道。   别人也就罢了,杜构跟前,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啊,最近他们村的人就是学的人家才开始扎的幞头,结果这一个个的扎起来,愣是赶不上人家一半好看。   “咦……”四娘显然不信。 第100章 贞观九年五月   罗用近来每日里除了制皂,就是教杜大郎画画。   说实在的罗用自己的美术水平也不怎么样,仅有的一点功底,大多也是前面那些日子里为了那牡丹坐垫的花样硬练出来的,从前教教自家弟子,也是没什么问题,这会儿碰到一个杜构这样的,常常就会感到捉襟见肘。   还好他的空间里头有几本美术教材,罗用没事的时候偷摸着看几下,勉强倒也还能应付。   只是有时候实在被这杜构给问得烦了,他就恨不得直接将空间里的书本给他甩过去,老子不伺候了,你自己看书去吧。   当然这是不行滴。   杜构这个人也是比较有意思,一边求学若渴,一边又很好地把握着度,每每都能在罗三郎炸毛之前刹住车。   按杜构本人的意愿,当然是希望一天到晚都在罗三郎跟前,让他指点自己作画,无奈那罗三郎似乎对作画一事并无多少兴趣,每日里宁愿待在罗家后院做肥皂。   这一日清晨,杜构大早上起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琢磨来琢磨去也琢磨不出答案,于是又去找罗用。   行到罗家院子,那罗四娘却说他阿兄到羊舍那边去了,于是杜构就也往那边去。   罗用这一大清早来羊舍这边,是为了看一看那些苜蓿的长势,早前撒下去的种子,这时候大多也都已经发出芽来,长出又嫩又细的草叶子。   罗用查看了一下土壤湿度,感觉还成,暂时应该也不用浇水,这两日若能再下一场雨,那就更好了。   在离他不远处的荒地上,他的那些弟子这时候也都起来干活了,他们将荒地上生长着的灌木丛砍下来,围在苜蓿地周围作为篱笆,防止这些嫩苗被山羊啃食。   杜构过去的时候,看到许大郎挥着锄头正在挖树根,于是便走过去对他说道:“这么挖太费力气了,怎的不割树皮?”   “割树皮作甚?”许大郎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不解道。   “你只需环绕树干割两圈,剥下中间的树皮,这树不多久自然就枯萎落叶,只要没有树叶遮挡阳光,便也不怎么妨碍耕作,待到两三年以后,这树差不多就该腐朽了,到时候你再将朽木拔去便是。”杜构对他解释道。   罗用这时候刚好也往这边走,听闻了此言,不禁也想起从前在书本上学过的内容,关于树干的结构,负责输送养分的,是树皮中一个名叫韧皮部的组织。   这杜构虽然不知道什么韧皮部木质部,但他却知道以这种环剥树皮的方式,便能有效地使一棵树木干枯乃至死亡。   这大约就是古人的智慧了,因为拥有着这样的智慧,人类才能在这颗原本蛮荒的星球上开辟出属于自己的文明。   然而对于那些树木来说,这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人类甚至都不需要花力气去砍伐那些粗壮的树干,只需要轻轻在每棵树上剥下一圈树皮,就能轻易干掉一整片树林,让原本的林地变为耕地。   “师父?”许大郎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听杜构的话,这时候见罗用过来,便征询他的建议。   “杜大郎言之有理。”罗三郎心里一边想着吃肉真血腥吃肉真罪恶,一边又默默地把自己口里那块肥肉给咽了下去,这可是皇帝赏赐给他的田地,他要用它们耕作养殖,哪里还能任由杂树生长。   罗用作为一个已经比较有环保意识的穿越者,都不能为了这些树木放弃自己的利益,更何况七世纪这时候的其他民众。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眼前这一片郁郁葱葱的高原之地,最终才会变成后世的那一个黄土高原。   千里之外,长安城中。   李世民这时候正在视察自己的皇家庄园,古往今来,皇家庄园多由外戚或者其他皇室亲信经营,往往并不追求经济效益。   只不过当今这位帝王着实是个精明的,虽无滥杀之名,却也是个杀伐果决的,在这样的君王手底下做事,大伙儿自然都得打起点精神,不敢胡乱作为,眼下这个皇家庄园的经济效益竟然也很不错。   “……这片瓠瓜长得也好。”当今圣人一路走一路夸赞,对自己今日所见十分满意。   这时候他们正走过一片菜园,那园子里长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这边种着一片瓠瓜,旁边是一片丝瓜,前面是一片胡瓜,后面是一片冬瓜,这时候的瓜菜,大约也就是这么几个品种。   古人所说的瓜菜半年粮,基本上也就是这几种瓜。吃起来香甜软糯又比较填肚子的老南瓜,这时候还在美洲大陆上长着呢,大唐朝并没有。   皇帝陛下并没有吃过老南瓜,所以此刻他的心中也并无遗憾,见自家庄园里这些庄家的长势明显要比往年壮实一些,他就挺高兴。   “那烧土粪之法确实好用。”负责经营这个皇家庄园的小官言道:“陛下亦知,此庄园的粪肥供给每年都是定量的,同样多的肥料用下去,经那烧土粪之法,肥地的效果明显比从前更佳。”   “确是如此。”圣人亦是点头。   次日,圣人与几位大臣商议过国事,又说起了自己这日在皇家庄园的见闻。   当皇帝的对待自己手底下的臣子,也不能每回见面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正经做派,偶尔也得和他们唠唠家常,联络联络感情。   这些大臣基本上也都有自己的食邑和庄园,一说起这庄园里的事,大家都是比较有共同语言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还挺热闹。   不热闹不行啊,当皇帝的要跟他们唠家常,他们难道还能不给面子?   “那罗三郎着实是个妙人,不如我将他宣到京中,与诸位爱卿一同见一见此人,卿等以为如何?”皇帝说道。   “哈哈哈,老臣亦是想要见一见那罗三郎,听闻是个翩翩少年郎。”那些大臣里头当即便有人捧场。   “我倒听闻是块棺材板儿。”复又有人玩笑道。   “究竟是个翩翩少年郎还是块棺材板儿,咱会会他便知。”圣人笑着说道。   这些人几句话说下来,罗用便要千里迢迢跑去长安城,不过这时候他并不知晓。   开春那会儿,罗用在自家猪圈旁边种着几株丝瓜,那丝瓜的藤蔓就沿着他家猪圈攀爬生长。   今日一早,罗用站在自家院子前面的土坡上,看到下边猪圈顶上的草棚上,长了两个不大不小的丝瓜,他今年还没有吃过丝瓜,不禁就有些馋,于是便搭了个梯子爬上去,将那两个丝瓜给摘了下来。   刚好这一日五郎因为学校放假在家休息,中午四娘做饭的时候,他就给四娘打下手,给丝瓜削皮的活儿就落到了他手里头。   在这个没有削皮刀的年代,用菜刀或者小刀削丝瓜皮,那是相当考验手艺,五郎的手艺就很不怎么样。   “那皮怎能削得那样厚,两个丝瓜都快给你削没了。”四娘见了他削出来的丝瓜,不禁就心疼抱怨起来,今年他们家可还是第一回 吃丝瓜,就这两个,本来一人也吃不着一两口的。   “……”五郎抓了抓耳朵,一脸羞惭之色。   “这丝瓜皮确实是不好削。”罗用这时候正搬了一筐肥皂从后院出来,见到这个情景,便出言替五郎解围。   “哼,你就知道惯着他。”四娘哼哼道。其实这话是二娘的口头禅,每回罗用护着四娘,她就要把这句话拿出来念叨念叨,这会儿倒是被四娘给用上了。   “我不大会使刀。”五郎跑过来帮罗用抬那筐肥皂。   “无事,不就是个丝瓜吗,将来我给你做个刨刀。”罗用笑着说道。   “那刨刀不是刨木头用的吗?还能刨丝瓜啊?”四娘在一旁听了,满脸不信道。   “甚刨刀?”杜构原本正打算去许家客舍吃个炸酱面,经过罗家院子的时候,听他们在说什么丝瓜刨刀的,一时好奇,便拐了近来。   待罗用把自己关于削皮刀的“设想”给他一说,那杜构登时便来了兴致,炸酱面也不吃了,骑上他那匹马,哒哒哒哒就往城里头去了,据说是要去铁剑铺打制刀片。   “阿兄,他真去了!”五郎跑到院子外头,站在他家旁边那个小土山上,眼睁睁看着杜大郎骑着马跑远了,这才八卦兮兮地带着一脸兴奋劲儿回到院子里,向罗用报告道。   “就为了削个丝瓜皮?”四娘表示那些城里人太不靠谱了。   “你们知道个甚?”罗用笑道。   人家杜构是什么眼光,他家这俩小屁孩是什么眼光,根本没法比。   这几日,那杜构也跟罗用说起过他在莱州那边的见闻,原来在莱州当地,每年春季正是盛产针梁鱼的季节,这种鱼十分凶猛,用渔网网不住它们,用鱼钩钓鱼,它们又会吐钩,相当麻烦。   正因为它难以捕捉又性情凶猛,在莱州一带,这种鱼就很多,尤其是每年五六月份,渔民既捕不到针梁鱼,也很难捕到其他鱼种,一个物种的泛滥,必然会侵略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   针对这种情况,杜构就想出来一个用带倒刺的鱼钩钓针梁鱼的方法。   他们找来很多干葫芦,将那鱼钩穿上鱼饵,系在干葫芦上面,这一串葫芦撒到海上,再收回来的时候,就能钓着不少针梁鱼。   “这法子甚好啊!”罗用称赞道。虽然不知道这带倒刺的鱼钩是不是杜构本人发明,但他在当地推行此法,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造福一方了。   “也不尽然。”杜构却摇头说道:“那带有倒刺的鱼钩,鱼儿吃了就吐不出来,渔民若是不甚将那鱼钩穿入手中,亦是难以取出。”   罗用几乎不敢去想象那带倒刺的鱼钩扎到肉中的情景。   劳作之中,难免都会有一些磕磕碰碰,就算是在地里种田的农户,偶尔也会有不慎受伤的时候,更别说是在大海之上捕鱼。 第101章 郝建平   杜构进城去打制了几片小小的细长刀片,回到西坡村以后就开始鼓捣起削皮刀来了。   刚开始做出来的削皮刀也是比较简陋,经过几次改进以后,那削皮刀看起来就很接近后世的模样了,因为只有一个刀口,所以就只能拉着削,不能推着削。   这个削皮刀的第一个受益者,便是那许家客舍了,他家每天都要做许多饭菜,最近又是丝瓜瓠瓜上市的季节,所以也就有不少削皮工作。   自打从杜构那里得到一把削皮刀以后,就算是他们家年纪最小的孩子,也能轻易完成这一项工作。   住在许家客舍的不少商贾,在见到这种削皮刀以后,其中不少人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刀子的原理其实很简单,有些人仔细看过一番,暗暗在心中记下,打算回去以后照着做,也有一些人表示想要花钱从杜构那里买一把回去做样子,杜构也很爽快就买了,价钱就按五文钱一把。   这削皮刀最值钱的也就是那小小的一个铁质刀片,约莫一钱重,加上给铁匠的加工费,也就两文钱上下,剩下的木架子再怎么着都花不了一文钱,至多半文,所以这个削皮刀卖五文钱其实还是有利润的。   只可惜这个东西的结构实在太简单了,一旦传播开了以后,轻易就会被人模仿,并不能给他带来长久的利润。   王当等人见了这个削皮刀,就打算弄一些到定胡县去卖,结果跑去杜构那里一看,那家伙对于削皮刀的热情已经过去了,这会儿依旧埋头作画,只说愿意将那削皮刀的制作方法告诉王当等人,叫他们自己做了拿出去卖。   罗用那些没有在他们师父这里租地种田的弟子们听闻了这个消息,其中也有一些人表现出想要做这个买卖的意愿。   “这些削皮刀做出来,你们打算怎么卖?”这一日,罗用从羊舍那边过来,途经许家客舍的时候,看到他的几个弟子正围坐在厅堂一角,埋头制作削皮刀,于是便过去问了一句。   “寻那些住店的商贾兜售便是。”其中一个弟子抬头说道。   “一个一个去问?”罗用问道。   “在街上叫卖亦可。”另一个弟子补充道。   “你们打算怎么叫卖?”罗用有心想要指点他们几句。   “嘿嘿……”在场一个弟子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虽然也是做过货郎的营生,叫卖吆喝,那都是基本工夫,只是这会儿当着自个儿师父的面,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平常叫卖的时候,都用些啥词儿啊?”罗用还真有些好奇。   “词儿?”众弟子也是好奇,叫卖而已,还不就是那一两句,还要什么词儿?   “若是编套词儿,应能吸引更多人来买。”罗用想想这时候的商业确实也是很不发达,连品牌观念都还没怎么形成,销售手段想必也是比较落后的。   “那岂不是还要花钱去请人写词。”在这个年代,能写词的,那基本上都是比较高级别的文人,一般粗识几个大字的人哪里能写得了词。   “倒也不用那般。”罗用正想着要怎么跟他们解释顺口溜这个东西,就看到许二郎的长子从外头摘了两个瓠瓜正打算拿去厨房那边,于是便招呼他把瓠瓜给拿了过来。   这瓠瓜也就是葫芦,许家那菜园子经营得好,瓜菜种得也早,这几日他家就有不少瓠瓜成熟,店里头也用不完,常常叫家里的小孩摘几个送去罗家院子那边。   这时候罗用接过这两个瓠瓜,又从他一个弟子那里取了一把削皮刀过来,稍微回忆了一下后世那些地摊上的常用词,坐在那里,就给自家弟子演示起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叫卖。   “来来来,走过的,路过的,都过来看一看,瞧一瞧,看看我家这个削皮刀……”   “南来的,北往的,骑驴的,做马的,都来看一看嘞……”   “往前站,别后退,现场演示不收费,买不买,不要紧,了解一下新产品……”   “五文钱嘞,五文钱一个,你买不了吃亏,五文钱一个,你买不了上当……”   刚开头那两句,罗用还颇有几分不好意思,越到后面他就越嗨了,别说,穿越到这里也有两三年了,他还真挺怀念二十一世纪的喧哗街道,夜市菜场。   而他的那些徒弟,这时候完全已经目瞪口呆:经过自家师父这一番洗礼,他们以后再也不敢说自己原先也是当过货郎叫过卖的。   “咳咳。”这时候,门口那边有人发出一声轻咳,罗用转头一看,只见郝刺史与另外几人正站在那里。   “罗三郎,陛下有旨,令你不日启程,进京面圣。”郝刺史对罗用言道,此时他面上的表情颇为微妙,与他同来那几人亦是不遑多让。   许家客舍厅堂众人,刚刚才被罗用神一样的叫卖功力给震得七荤八素,这时候乍闻此信,竟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草民遵旨。”这时候也就罗用还算比较淡定,对于这一日的到来,他也是早有意料,那么多二十一世纪的东西一样一样被他搬到七世纪,皇帝又不是瞎子,早晚得找他会会。   “我听闻你近日劁了一些山羊,又种了一些稻子。”郝刺史说道。   “方才从前面羊舍那边过来的时候,郝刺史可看到了?”罗用这时候早已穿好鞋子下了炕头。   “山羊长得不错,至于那些稻子,如今尚还看不出究竟。”粮食这东西,没到最后结出果实,谁也说不好这东西究竟能不能在他们这里种植,那稻秆长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万一到时候结出来的都是瘪粒呢。   “若是果真种成了,届时刺史也尝尝我们离石县产的稻米。”罗用笑道。   “甚好。”郝刺史也笑着说道。   郝建平乃是太原郝氏出身,家族松散,并无多少力量。   在这个比家室论军功的年代,他与许多官场同僚相比,根基就显得十分浅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小心谨慎。   算一算时间,如今距离当年李渊称帝,改国号武德,也不过才十几年时间,伍德元年以后,国内依旧还有许多股势力,硝烟四起,战乱不断,有战乱自然就有功臣,这些年在京中以及各地为官的,就有许多当年的功臣,乃至于功臣的子嗣。   全国上下,总共也就这么些官位,又有功臣需要安置,又有那许多士族势力需要安抚拉拢,分来分去,最终又有几个位置能够留给后面那些靠科举考试出来的学子呢,而那些士族勋贵,亦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地位被人动摇。   “听闻你不会骑马,届时便让我这健扑赶车送你去长安城吧。”对于这罗三郎,郝建平多少还是有几分歉疚。   他一直奉行的都是自保之策,作为一州刺史虽也还算尽心,但自然也少不了为自身谋划。   罗三郎此人,他早前并没有太注意,待他后来造出那燕儿飞来,郝建平在对待他的态度上便多了几分谨慎,木秀于林,风必催之,郝建平并不确定他自己是不是能顶得住随时都有可能袭来的那一股强风,于是他选择了避让。   说起来,罗三郎这几年为离石县当地着实做了不少事,他这个当刺史的亦是自愧弗如。   只他风头太盛,又素来不肯与人低头,不行那逢迎之事,此次进京,当真不知是福是祸。 第102章 重逢   长安城这边,皇帝陛下刚说要宣罗用进京面圣那会儿,朝中还有几个人对这件事表示了一下关心和好奇。   但是没几天,宫中又传出太上皇近来身体越发不好的消息,然后整个朝野上下的气氛就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那马上要进京的罗棺材板儿自然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按理说,无论是在谁家里,哪个老人要过世了,大家表现出哀戚和同情的姿态总是没有错的,怎么哀戚怎么来就对了,但这事出现在天子家中,那情况就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李渊当年那皇位毕竟不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让出去的,他的存在,对于现在的皇帝李世民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父亲,在这一场权力角逐当中,父子之间就算不说仇恨,隔阂也是很深的。   这时候李渊快不行了,当臣子的就很是要权衡一番轻重,万一哀戚得太过了,你让人李世民怎么想,哦,你们这些大臣的心还是在我父亲身上,不在我身上。   一旦给主上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不管是哪个家伙,他这辈子的仕途基本上就算完了。   但你又不能表现得太不当一回事,那可是太上皇啊,曾经的天子,当今皇帝陛下的爹,谁敢不把他当回事?   横竖就是一句话,伤心你得有个度,轻了重了都不行,所以说这个事就让大家伙儿很为难,那些真正忠心于李渊的臣子,这时候面上也要掩着些。   罗用就是在这种时候来到的长安城,进城那一日,时间已经是六月初十,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李渊应该会在六月二十五那一日死亡。   古时候的人很迷信,赶在这当口接到面圣的旨意,罗用也是比较无奈,生怕被人扣上一顶丧门星的帽子,言是自己的出现冲撞了太上皇,虽然也不一定就会发生这样的事,但罗用还是想把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苗头都掐死在摇篮之中。   罗用一路催促着那个赶车的健仆,紧赶慢赶,好容易才在初十这一日到了长安城,那健仆只当罗三郎面圣心切,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因由。   按照罗用的意思,他这一次肯定是不打算在长安城久留的,早早赶过来,早早面过圣,再早早回去就得了,最好在廿五那一日之前离开长安城。眼下这种时候,他肯定不会去出什么风头,也不想旁生枝节。   进城以后,他们径自就往罗用在城中的那个小院去了。   罗用那小院是去年冬天他那些弟子所买,因有马氏商行相帮,倒是寻着个不错的地方,就在距离马氏商行不远的一条巷子里。   途经马氏商行的时候,罗用也进去看了看,原本还想着说不定能见着马九,结果进去一打听,马九那小子这会儿还在江南地区晃荡呢,前几日倒是让人捎了一封书信回来,言是江南富庶,他还想再多逛一些时日,四处走走看看。   马九的父亲这时候就在铺子里,听闻罗三郎前来,便也亲自出来接待,还说罗用那个院子太长时间没住人,这时候肯定落灰了,邀他在马氏商行住下。   罗用谢过对方好意,但他还是想去自家院子住,于是马九的父亲便喊了铺子里的一个伙计给他们带路,因罗用是头一回来长安城,怕他二人寻不着地方。   等到了地方,罗用下车一看,对自家这个院子也是颇为满意,白墙黑瓦,方方正正,大门上挂着一把铜制的横锁。   罗用从身上摸出钥匙,开门进去,这院子看着挺新,只是将近半年时间没住人,确实也是有些落灰。   将这院子打扫打扫,罗用与那郝刺史的健仆便住下了,因没打算长住,于是也不开火,每日只在附近街头巷尾的各种食铺里寻吃食。   别说,这长安城的商业确实也是比较发达,虽不像后世的大都市那样高楼林立,但是各种坊间店铺,也是颇有特色。至于物价,相较于离石县那肯定还是要高出不少,但若是跟二十一世纪的一线城市比起来,依然还是很实惠的。   农历六月,正是桃李成熟的季节,长安城外就有不少果农,每日里都有人挑了水果到坊间来叫卖,罗用最近就买了不少,与那郝刺史的健仆一起吃了些,又往空间里头收了一些。   郝刺史这回给他安排的这名健仆,也是个和善稳重的,帮罗用跑前跑后都不曾有过什么怨言,并不会因为罗用的身份比他主人低就起了小视的心思。   他二人在这院子里住了两三日,皇宫那边却依旧没有来人。   那皇帝也不是罗用什么时候来了就能见上,只能先到相关部门把名字报备上去,然后在家里坐等听宣。   这一日,眼瞅着时间就要到傍晚,罗用心想今日又白等了,这时候宫里肯定不会再来人,于是便喊了那健仆,让他赶车带自己去四门学看看。   罗用早前也听他那些弟子说起过,乔俊林现在变化挺大,在四门学读书,每天穿着读书人的衣袍上学放学,看着仿佛就像是一个长安少年一般。   这时候过去,刚好能赶上他们学校放学,罗用让那健仆把马车停在距离他们校门口不远的路边上等着,听闻这四门学学生很多,不知道自己等一下还能不能认出人来。   也就等了没多久,便到了学生们下课的时间,很多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学生从那校门之内走出来,三三两两,言笑晏晏。   在穿流的人群中,罗用一眼就找到了乔俊林。   一年多时间不见,乔俊林的变化确实很大,原本懵懂无知的蠢萌少年,心里藏着委屈对他又有一点点依赖的小子,这时候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番冷清模样。   罗用看着他与旁边几人说话,面上虽带着笑容,眼里却透着疏离。   还有他身上那躁动的气息太过明显,那种随时都准备破壳而出一飞冲天的强烈愿望。   若是在从前,在别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气质,罗用大约只会一笑置之,出人头地,一向是许多人的渴望,无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在七世纪。   然而这时候当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竟有些复杂起来。难道他不知道,在这一个人人装逼的世界,太过外露的野心和欲望只会让他处处碰壁。   罗用待这乔俊林,总是有些不同的,他常常在对方身上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大约因为都是早早就尝过了这人世冷暖的关系,他们之间好像有一些相像。   但这时候再看,他们二人分明又很不一样,罗用这个人,两辈子加起来,都不曾对什么事情有过那样强烈的执着。   那执着另他心惊,却也另他心动。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罗三郎无奈地在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   “乔大,这回这事,我等几人都很是为你感到不公。”   “论才学论武艺,你俱是在那二人之上。”   “正是!”   “沈静也就算了,朱也那小子凭什么能补太学。”   “不就是会写几篇漂亮骈文。”   “谁也没想到,这回竟是便宜了那厮。”   “……”   四门学补太学的那两个名额,今日终于确定下来了,其中并没有乔俊林。   对于这件事,乔俊林心中虽然失望,却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也并不气馁,这一次不行,还会有下一次,总有一日,他会成为这个学校里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他的那些同学还在七嘴八舌地抱怨着学校的不公,乔俊林却始终没有说话,名额既然已经定下,任何抱怨的话都没有意义,弱者的抱怨,也根本不会有谁在意。   别看这些人好像都在为乔俊林鸣不平,实际上他们只是自己心里不平而已,看着别人补上了太学,自己没有勇气去与那二人一决高下,也未曾做过任何努力,这时候却又在那里眼红嫉妒。   每天都要与这样的一群人打成一片,这让乔俊林感到十分地厌倦。   然后当他再一次不经意地抬起眼眸,就看到那个西坡村少年,就在前方的不远处,坐在车辕上冲他笑着,一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背景。   时光流逝,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只有那个人一点都没变。 第103章 剖心   乔俊林垂了垂眼睑,掩去目光中一抹异样的神色,他先是转头与身边的同学说了几句,然后就大步向罗用那边走去:“三郎何日到的长安,可是已经见过圣人了?”   “还未。”罗用笑盈盈道。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从前那个一句话就能被他气得头也不回的少年,现在也能像个大人一样跟自己寒暄了。   “早前听你的弟子说,你们在长安城买了一个院子,如今可是住在那里?”乔俊林又问。   “是啊。”罗用依旧笑盈盈地。   “住得可还习惯?”乔俊林又道。   “嗯。”罗用点点头:“除了没人做饭,其他都挺好。”   乔俊林听他这么说,不由也笑了起来,这人还是老样子,想当初罗用一句十五那日若是不走,就来帮我做枣豆糕吧,硬生生把他气得头也不回就跑了。   现如今想起来,其实罗用当时待他也是不错的,不仅肯教他这个外村人做豆腐,做枣豆糕的时候也没怎么避着他,临行前,还托人给他送了腐乳和羊绒袜子。   别说是因为自己要去长安城了,将来可能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这家伙才会做的那些事。   听闻现如今想要与罗三郎结交的大有人在,其中也不乏一些门庭显赫之辈,与那些人相比,他乔俊林又算得了什么。   罗用待他总是有些不同的。   乔俊林十分笃定地相信这一点。   这样的认知,也让他感到十分心安。   “这时候阿枝约莫也该做好晚饭,你若是不嫌弃,便和我一道去用些饭食吧。”乔俊林邀请道。   “好啊。”罗用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乡遇故知,一起吃个饭总是要的。   健仆滕超帮乔俊林把他的燕儿飞挂到马车后面,然后罗用与乔俊林同乘一车,去了乔俊林家中。   乔俊林的舅舅侯蔺所租的院子,与罗用那个院子并不在同一个坊,罗用那个院子所在的坊,商业更发达一些,白天晚上都比较热闹,乔俊林他们这边主要以居民住宅为主。   因为不在同一个坊,罗用若是不想留在这边过夜,就必须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家,不然若是被执金吾给逮了,那就麻烦了,长安城这时候的宵禁制度还是比较严格。   乔俊林带着罗用他们回去的时候,阿枝果然已经将晚饭准备好了,她见着罗用也很高兴,连说今晚的饭菜做得少了,匆匆拿着钱又出去买了几个胡饼回来,那胡饼里头夹着羊肉,吃起来也是颇香。   “我明日多做一些饭食,你们明日再来吃饭吧。”   阿枝现在自己也能挣钱,侯蔺并不要她的钱,乔俊林也总让她留着自己花,于是她手头上慢慢的也就攒了一些,这一回罗用来到长安城,她就想好好招待一番,像今晚这样的饭食,着实太过简陋。   想当初若不是罗用给她指了一条卖豆腐的出路,她那时候一个想不开,现在很可能就已经是一堆枯骨,哪里还能有眼下这样的好日子。   对阿枝来说,现在的生活就已是极好的,侯蔺和乔俊林对她都很好,这座城市又是这样的热闹富足。   她寻思着,等乔俊林再大一点,或是这个家里有了女主人,到时候她就在这城中寻个温厚勤劳的男人把自己嫁了,往后便安心做些小营生,过着小日子,再生几个孩子……   “那我明日再来?”罗用笑道。   “来吧来吧,你要在长安城住多久,日日过来吃也使得。”阿枝大方道。   “你这主意倒是好得很,我那边就是没人做饭。”罗用也没跟她客气。   “时候不早了,你今日可要在这里过夜?”乔俊林这时候出声问道。   “不好在这里过夜,那宫里的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明日依旧要在家里候着。”罗用起身道。   “既如此,莫要误了时辰,还是早些出门吧。”乔俊林也起身送他。   “行,那我走了,阿枝你明日记得多做几个菜。”罗用笑嘻嘻说着,往门外走去。   乔俊林和阿枝一起把罗用送出院外,健仆滕超这时候也已经牵了马车在外头候着了。   直到罗用离开,乔俊林的舅舅侯蔺都没回来,今天晚上也不一定就会回来,这年头,不上个青楼,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外面与人应酬。   罗用坐在马车里,还未进他家所在那个坊的坊门,便听到阵阵闭门鼓在街道上响了起来,这是在催那些还在外头闲逛的人赶紧回家呢。   这鼓要一直敲够六百下才停歇,鼓声落了,长安城各坊也就关门了,坊外的街道再不允许有人随意走动,坊内的街道亦是有人管理,不过相对于坊外,坊内的管理就要疏松许多。   待罗用二人回到家中的时候,鼓声还未过半,于是便就着鼓声洗漱整理。   这长安城的鼓声日日都要响,早晚敲两回,每日五更天就开始敲晨鼓,也叫开门鼓,按后世的时间,那会儿才凌晨三点钟,那鼓声响一阵停一阵的,神经不够粗壮的,根本别想睡懒觉。   傍晚的时候又要敲闭门鼓,敲完了闭门鼓,整座城市就进入了宵禁时间,外头的大街上有执金吾骑着高头大马彻夜巡逻,坊间亦有武侯四处活动,一般没身份没地位又没有什么事的,老老实实待在家中便是了,莫要出门去招惹是非。   晚上睡觉前,罗用又算了算时间,这一日已经是六月十三,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那李世民是不是压根已经把自己给忘了。   第二天一早,滕超出去买了两碗馎饦回来,罗用刚吃没几口,就有宫里的宦官过来传话,言是让他进宫面圣。   马上要见皇帝了,罗用的心情是忐忑的。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代,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整个国家都是他的,罗三郎这条小命也可以算是他的,若非必要,罗用一点都不想跟这种随时都能要了自己小命的人打交道。   太极宫中的气氛庄严凝重,农历六月,正是一年之中最最炎热的季节,罗用跟着引路的太监在宫中行走,垂眉敛目,并不敢多做打量,也希望这宫里的人不要来打量他,乃至于生出什么好奇心思。   当今这位皇帝总体来说还是很靠谱的,但是他的那些皇子公主以及各路亲戚里头,难免也会有那么几个不靠谱的,那些人里头,可没哪个是罗用惹得起的。   外面太阳很大,殿中天子与诸位大臣还在议事,今日十四,没有大朝,只有一些常参官进宫来与皇帝议事,这基本上也就算是日常办公了。   罗用就在外头的廊下候着,一直等到邻近中午,那里头才响起了宣罗用觐见的声音,在旁边一个小太监的提醒下,罗用快步走进殿中。   “这就是罗棺材板儿了。”见罗用进来,圣人与众位大臣说笑道。   “草民罗用,拜见陛下。”罗用屈膝跪拜。这时候的大臣上朝的时候也都是坐着的,是那种传统的跪坐,这个大殿里铺了许多垫子,两边“坐”了一溜儿大臣,在这种大环境下,双膝跪地只是一种日常姿势,跪拜之礼,也只是一种礼仪而已。   “起来吧,赐座。”圣人抬了抬手,马上就有宦官拿了一个垫子过来,罗用转头一看,瞎,这不是他家的牡丹坐垫?   “谢陛下。”罗用又是一个叩首。在他前方,李世民就坐在一个一尺来高的胡床之上,那胡床做工精致,但跟后世那些奢靡气派的龙椅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听闻你两年前遭遇一场祸事,在床上躺了小半年,醒来以后便如有神助,可是有什么奇遇。”皇帝陛下盘腿胡坐,说话的语气也似有几分漫不经心。   但罗用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未必就如他的语气那样漫不经心,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不想延年益寿得道成仙,听闻当今这一位,也是没少吃丹药。   “回禀陛下,并无什么神助,在下只是觉得那一次醒来之后,心思比从前更加清明些许而已。”罗用回答道。   “哦?”皇帝陛下轻笑:“听闻比干有七窍玲珑心,不知你这罗棺材板儿通了几窍?”   罗用一听这话,当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若是遇着昏庸残暴的君主,这时候说不定就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瞧一瞧,眼前这一位虽不至于如此,但罗用的感觉还是很不美好。   只他没事提那比干做什么,无论是在哪个神话传说里头,那比干都没个好下场的。   “草民亦是不知,陛下可要一观?”罗用勉强止住心中的不悦和恐惧,笑问皇帝陛下道。   “不知你可有什么妙法?”皇帝顺着他的话问道。   “并无什么妙法,陛下若是想看,只管将我剖了,取出来一观究竟便是。”罗用面带微笑,向圣人方向拱手道。   此次面圣之前,罗用也是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的,无论人家当皇帝的说什么,他只管乖乖当一回孙子,平平安安面完圣再回去离石县开他的杂货铺便是。   只是事到临头,终究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当今圣人并非是蠢笨之辈,什么话说出来会让对方感到恐惧,他应该很清楚才是,明知对方会恐惧还要这么说,那多少就有点恐吓的意味了。   帝王之道,向来都是恩威并施。   偏偏他罗用,向来都是最不喜被人威胁恐吓的。   “哈哈哈哈!”圣人却不气反笑,口里还称赞道:“倒是颇有几分胆气,不愧棺材板儿之名!” 第104章 马屁不穿   皇帝陛下称赞罗三郎有胆气,殿中诸位大臣纷纷附和。   唐初这时候的朝参制度,逢一逢五是大朝,逢九则是三品及三品以上大员的朝参日。   另外还有一些常参官,几乎日日都要进宫见皇帝,这些人是五品以上文官,以及几个特定岗位上的官员,罗用今日在这个大殿里见着的,就是这些人。   要说文官一定就比武将狡猾有心眼,这种事也不是绝对,很多武将看起来三大五粗,心眼子照样也是细得很,在这朝堂之上与人过招半点都不带吃亏的。   但是当你把一群文官或者一群武将单独放在一起的时候,文武之间的差异那就很明显了。   今日殿中这些文官就是这样,听闻皇帝夸奖罗三郎,他们也都跟着夸奖,大殿之上乍一看其乐融融,实则大伙儿心眼活络,说话都拿捏着分寸呢。   这罗三郎胆子忒大,谁知道皇帝这会儿是真夸他还是假夸他,自己随便跟着夸两句也就行了,万一夸得太猛,皇帝等一下突然又来个急转弯,自己到时候可就不好下台。   事实上,当着皇帝的面夸一个人胆子大,这个真的算是夸赞吗?   罗用总觉得,这些人就差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他吃了熊心豹子胆。   “陛下谬赞,用乃乡下一小儿,又能有什么过人的胆气,不过就是心安而已。”罗用方才发热的头脑这时候也已经稍稍冷却。   “哦?”皇帝陛下笑着看向罗三郎,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用有幸,生在这太平盛世,海内升平,政治清明,家国平安,强敌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盖因外有猛将,内有明君。”   “我虽然只是一个乡下小儿,年幼失怙,心中却也十分安稳,不忧恶人来袭,不忧恶吏相欺,心中安然,无忧无虑,今日得见陛下,欣喜之情不知如何表达,词不达意,还请陛下海涵。”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罗用不喜与人相交,也很少拍人马屁,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不会拍马屁。   而且他方才的这一席话,也并不完全是阿谀之言,在这个战乱纷起的年代,一个国家能够拥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君主,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国家若是软弱,强敌就会来犯,君主若是昏庸,社会就会黑暗。   罗用不喜欢和强权打交道,对于面圣一事也心怀抵触,但是不得不说,能够生活在这太平盛世而不是乱世,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而这个太平盛世,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需要无数人用鲜血去开辟,也需要无数人用心血去经营和治理。   前方的胡床之上,当今圣人听闻了这一番话,定定看了罗用片刻,然后对殿中诸位大臣说道:“卿等日日为国操劳,今日听闻这乡下小儿所言,心中可觉欣慰?”   “臣心甚慰!”当即便有一老臣跪立而起,只见他老脸涨红两眼湿润,向着皇帝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趴伏在地上久久未起。   “臣心甚慰!”在他之后,马上又有其他大臣起身行礼。   在这朝堂之上,虽然不乏尔虞我诈,但这其中许多人,确实也都有着为国为民的政治情操,这时候被人夸他们的工作做得好,自然也是很欣慰的。   这大夏天的,每天三四点钟就要起床,五点来钟就要进宫,容易吗他们。   “诸位爱卿请起!”皇帝陛下说道:“近日家翁卧病在床,我亦心伤,时常回想起当年与他一同征战南北的时候,多少英雄儿女,精兵悍将,为这大唐基业奋勇杀敌,置生死于度外,转眼这许多年过去,家父已老,朕亦已不复青春……”   “陛下!”诸位大臣哀声叩拜。   “如今听闻罗三郎此番言语,朕心甚慰,当年战场的英雄血没有白流,今日诸位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亦是没有白费,朕的辛苦,百姓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圣人言道。   李世民的这一番话,说得也是情真意切,他最近确实也是有些感伤,一方面是回想起从前在战场上厮杀的岁月,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李渊的病重。   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很深,感情也颇为复杂,但无论如何,李世民也没有狼心狗肺到希望自己的父亲早点死的地步。   李渊病重,这朝里朝外,又出现了许多同情太上皇的声音,从前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隐隐又开始有人提及。   那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身上最大的污点,也是他毕生的痛脚。在这个孝道至上的时代,他自然要受到许多非议和质疑。   只是从他登上皇帝之位,至今已有八年有余,这些年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国家一日一日走上富强之路,那些人竟仿若完全看不到一般,动不动就揪他小辫儿,有时候想想,也是难免心寒。   “陛下!”   “太上皇应无大碍,陛下莫要心伤。”   “陛下爱国爱民,百姓岂能不知。”   “……”   皇帝陛下伤心,诸位大臣纷纷劝慰。   半晌之后,殿中气氛才又回归了平静,然后皇帝就对诸位大臣说道:“这罗三郎心思通透,品性也是好的,依我看,确是匡扶社稷兼济天下的人才。”   诸位大臣纷纷附和,罗用却推辞道:“谢陛下与诸公抬爱,用生性散漫不喜拘束,怕是做不得官。”   “哦?”皇帝陛下听闻此言,便笑道:“莫非你是知道做官辛苦,便想猫在家乡躲清闲?”   皇帝这话一出,殿中诸人纷纷笑了起来。   罗用这时候也知道自己今天应该算是顺利过关了。   “罢了,如今你尚还年少,便准你再回河东老家去躲几年清闲。”玩笑归玩笑,皇帝陛下到底还是抬了抬手,放过了罗用。   事实上他也不是真的很想让罗用当官,这家伙那棺材板儿的诨号也不是白叫的,头一回见面就敢跟自己叫板,这往后要是真当了官,那还了得。   当今圣人素有善于纳谏之名,这也是他自己悉心经营出来的形象,毕竟言路开了,他的耳目才会聪敏,国家政治才会清明。   只是有些个直肠子一根筋,也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不管自己说的事情紧不紧要,动不动就要给他来一个犯言直谏,皇帝陛下有时候忍得也是很辛苦。   那些家伙还真当他脾气好呢,想当年在战场上,他李世民也是响当当的一名悍将,没点血性,如何能打下那一场又一场辉煌的战役。   现如今国家稳定,朝中也是人才济济,说实在的并不差罗用这一个,这块棺材板儿还是放归山野得了。 第105章 风起云涌   站在李世民的角度,罗用这个马屁来的很是时候,最近因为太上皇病重的事,朝中人心又有些动摇起来,这时候确实也是需要有人站出来提一提他这些年的军事政治成绩。   罗用此人素有棺材板儿之名,给人以硬茬形象,这话由他来说,自然就显得比别人多出几分情真意切。   这罗三郎既然识趣,圣人也乐得给他几分脸面,对着在座诸位大臣很是把他给夸奖了一番,重点提了一下他的烧土粪法对农业的贡献,最后又赏绢一百匹,赐廊下食。   所谓的廊下食,就是宫廷给上朝的大臣们安排的工作餐,像罗用这种贫民子弟,能跟在场这些官员一起吃一餐廊下食,也算是面上有光了。   宫里的厨师手艺不错,这顿饭罗用也吃得挺高兴的,主要是这时候的人都奉行食不言寝不语,这廊下食尤其注重礼仪,于是大伙儿各吃各的,谁也不说话,罗用就感觉很自在。   吃完了饭就该出宫,依旧有小太监给罗用带路,至于皇帝陛下赏的那百匹绢,晚些时候自会有人送往罗用家宅。   在出宫的路上,遇到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这人长得身高腿长仙风道骨,有没有真本事暂且不说,单从外貌上来看,那还是很能唬人的。   这时候的达官贵人多信道教,皇宫之中有道人行走也属正常,下朝的那些官员也有停下来与那道人说话的,罗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便感觉到有一股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   那毫不掩饰的探究让罗用不爽,于是他便转头冲着对方咧嘴一笑:老道,你可要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那道长见了,也是微微一笑,向着罗用所在的方向略一点头,一举一动,俱是透着一股子仙风道骨的范儿。   能在皇宫中行走的,自然不会是寻常道士,能被皇室认可的,多也是有些真本事。   眼前这位道长,早前在听闻那河东罗三郎事迹的时候,心中便有些疑惑,今日听闻罗三郎进宫,他便特意过来看了看,结果竟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和尚道士并非俱都是淡泊名利之人,与皇室打交道的这一些人尤是如此,他们这些人里头可能确有真本事,但争权夺利的根本还在于忽悠和倾轧,彼此之间斗得很厉害。   今日罗用若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破绽,这道士必定就要拿这件事做一做文章,以显示自己的能耐。   可他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纵使心中再有疑惑,他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免得被对手给揪了小辫儿。   毕竟这罗三郎并不是默默无闻的乡下少年,名气不小,又颇得人心,他的生死并不是自己可以操纵,万一到时候又有高人站出来替他说话,自己如何能下的来台?一个弄不好可就是要身败名裂。   罗用也知道这时候的人特别信鬼神,像自己这样的穿越者,一个弄不好就要被人给整得死无全尸。   不过有些事,你越是害怕畏缩,别人就越是要搞你,你把腰板挺直了,再把气焰燃起来,对方反而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面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很能耐很犀利的道士,罗用半点也不心虚,自己一没祸害乡里,二没祸国殃民,又不是孤魂野鬼,又不是妖怪化身,怕道士个卵。   另外,最近还有一件事,让罗用颇为在意,那就是他的笔迹。   不知道怎么的,他自己分明也没怎么刻意模仿,但是写出来的字,就是越来越像从前罗三郎留下的笔迹,形似,神更似。   然后有一个想法就在罗用心里发了芽,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穿越者,他只是归来而已。   那年夏天的一场祸事,罗三郎虽未身死,他的灵魂却阴差阳错入了轮回,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二十多年,时候到了,他便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空间宝贝。   与其说罗三郎是罗用的宿主,不如说罗用是罗三郎的化身。   现在,无论是二十一世纪那个罗用,还是西坡村的罗三郎,罗用都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一部分,这样的认知让他感觉十分踏实。   再想一想,这个世界上原本也不应该有那样的巧合,一样的名字,极其相似的外貌,以及一模一样的字迹。   他并非穿越,他只是归来。   既如此,又何需惧怕那些牛鼻子老道?   “郎君,我们何日归家?”马车上,健仆滕超问罗用道。   “再二三日便归去吧。”罗用回答说。今日十四,罗用觉得十七八那时候启程比较合适,之后的两三天,他就想逛一逛这长安城的东西二市。   据说那东西二市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后来人们才把物什称作东西。   前几日罗用因为要在家里坐等听宣,于是便也没怎么出去走动,这时候正事办完了,自然就要四处逛一逛。   还有那乔俊林……   罗用也是有些忧心,积极进取当然没有问题,但那小子好像是把自己当成了金刚不坏。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坏的,陶器会坏木器会坏,石器玉器会坏,金器同样也会坏。   一个人若是受了伤,身体上的伤口往往比较容易康复,心灵上的就很难,它会一直停留在你的生命中,无论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当你再次回头去看,那些伤口依旧还在那里,依旧还会隐隐作痛。   现在的乔俊林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的那些所谓应酬,正在少年人稚嫩没有防备的自尊心上面划下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这些伤口也许要过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愈合,也许会比他的生命还要长。   罗用想了想,对赶车的滕超说道:“去杜府。”   “可是要去寻那杜七郎?”滕超问道,要知道这长安城中可不止一个两个的杜府,他从前与自家郎君在长安城中求学谋官的时候,也没少四处走动。   “正是。”罗用说道。   乔俊林那事,除了杜惜,罗用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人帮忙了。要说炒作宣传一事,罗用目前还没听说过比杜惜更能耐的人。   马车行到杜府,健仆滕超下车去与门房说了几句,言自家郎君乃是离石罗三郎,与贵府七郎乃是故交,近日来京,特来拜访。   那门房亦曾听闻罗三郎之名,也知道他与杜惜确实有些交情,这时候便遣了一个少年小厮前去传话,又将罗用请到府中用于待客的厅堂。   无论家主见与不见,让客人在外面等候总是十分失礼的。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让他们以礼相待,罗用现在,基本上也算是有了这样的资格。   想到皇帝赏赐的那些绢布不知道什么时候送到,罗用便让滕超先回家去等着,他这边见过了杜惜,再自己回去便是。   就在罗用在杜府某个待客的小厅等人的时候,在距离杜府不算太远的高墙之内,皇宫之中的某个地方,此前与罗用打过照面的那名道人,这时候正与一少年面谈。   “依道长看来,那罗三郎如何?”这少年锦衣华服,在这皇宫之中亦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还能接待外客,不用说,肯定就是皇子了。   “通透有加,谋略不足,非谋士之才。”那道人即便是在年轻皇子面前,也依旧端着他那一副高人架势,很多人偏就吃这一套,你若是不端着点,人还不拿你当回事。   此时,这道人面对眼前的年轻皇子,面上虽也有几分恭敬,心里却存了鄙夷:   着实是愚不可及,那棺材板儿连你老子的面子都不给,难道还能跑来给你当谋士不成。如此蠢笨,如何能与他那些兄弟相角逐,押宝在这一位身上,根本毫无胜算,看来还得另寻出路。   身处在这权力中心,即便是身为皇子,也难免会被人利用算计,当今圣人总想保他这些子嗣周全,但是到了最后,真正周全的又有几个。   后世的人一说起这大唐朝,这长安城,总是一派的繁华印象,却很少有人会去深究,在这些繁华背后,究竟暗藏着多少阴谋诡计,血腥屠戮。 第106章 启程   杜惜听闻家中仆役来报,言是离石罗三郎登门拜访,很是吃了一惊。   照理说以他和罗用的交情,罗用此番进京,过来跟他打个招呼也是正常,但以罗三郎此人的行事作风,杜惜还以为他登门拜访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没想到他竟然来了,杜惜想了想,也猜到对方这时候来找自己应该是有什么事,心下了然,基本上也有了应对之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慌不忙前去会客。   按杜惜的意思,自然还是想与罗用结交,这人很有意思,时不时就能弄出来一些个新鲜玩意儿,若是与他交好,挣钱那是不用说,常常还能弄到第一手货源,这对杜惜的人脉发展很有好处。   “三郎今日怎的想起我来?”行到那会客的小厅,杜惜笑着对厅中的罗用说道。   “刚好从你家门前经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你。”罗用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可曾进宫了?”杜惜倒也不跟他较真。   “今早进宫,刚刚才出来。”罗用说道。   “从那皇宫出来,如何能够经过我家?”杜惜失笑道,这棺材板儿竟然连圆谎都懒得。   罗用亦是笑了笑,然后问他道:“你可知道那捉钱人阎六郎?”   “你说那阎苼?”杜惜皱眉道,难道这罗三郎此次前来,是为了那阎苼的事?那可是条恶犬,若无必要,杜惜并不想招惹那样的人物。   “你与他可有交情?”罗用问道。   “倒也没什么交情,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杜惜言道。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罗用问他。   “是个心狠手辣的奸诈小人。”杜惜直言道。   “……”这个答案还真是直接得出乎罗用的预料。   “你打听这个人做什么?”杜惜问他。   “他拿了我的定金,却没有按时送货与我。”罗用叹气道。   “吃人定金这种事,他可不是头一回干。”杜惜用略带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   “唉……”罗用叹气,自己当时真是瞎了眼,竟然还以为对方是个好人,他这看人的眼光怎么就能瘸成这样。   “你若实在心疼那钱,我倒是可以帮你讨上一讨。”杜惜说道。若是杜惜本人出面,那阎苼自然也是要给他几分面子。   “罢了。”罗用摆手。倒也不必要为了那几个钱叫杜惜为难,万一再叫那样的人怨恨上,也怕他将来会对乔俊林他们不利,对待那些奸诈之人,要么别跟他有什么纠葛,要么干脆一招致死,一点都别给他翻盘的机会,不然就怕将来祸患无穷。   “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此事?”杜惜笑眯眯看着罗用问道。   罗用笑了笑,对他说道:“我有一个同乡,如今正在四门学读书,是个勤学上进的,只是观他行事,却有些不得要领,七郎若是得闲,提点他一二可好?”   “既是三郎托付,我自当尽心。”杜惜笑着说道:“放心吧,这事便叫给我了,我近来日日都很闲。”   “此人名曰乔俊林。”罗用说道。   “怎的三郎不与我引见?”杜惜笑问。   “我不日便要回离石去了。”罗用也笑着说道。   “我若帮了这个忙,你可有重谢?”杜惜什么时候给人做过白工啊。   “自然是要领你这个情,七郎什么时候再去离石县,若是看上了我家哪样物什,你只管开口。”罗用大方道。   “一言为定!”杜惜两眼冒光,离石县还是有不少好东西,怎耐这棺材板儿实在太难说话,他家生意又好,整日都有恁多人在排队,这时候罗用这么说,基本上就是要给他特殊待遇的意思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看看天色已经不早,罗用这便起身告辞了,杜惜听闻他已经将马车遣了回去,便让府里的人安排了一辆马车将他送回。   将罗用送走之后,杜惜回到自己的书房,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敲矮几桌面。乔俊林此人,他也略有耳闻,也曾见过一面……   这年头,上边这些青年才俊们争得天昏地暗,下边那些小嫩草们也是一个个都想冒头,这也是常态了,只不过像乔俊林那么锋芒毕露的,毕竟还是少数。   那样的人,若搁平常,杜惜肯定是不肯带他玩的,一个不小心就得被对方给盖过风头去,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但若是再加上罗用这一层关系的话,杜惜认为这笔买卖也不算太亏,那棺材板儿对这乔俊林好像相当看重,方才见面的时候,还与自己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那家伙从前何曾那样与人兜过圈子?   听闻近日他堂兄杜构也在离石县,那杜构向来不善争斗之事,自从伯父杜如晦过世以后,他也就淡出了权力中心,去到莱州那边,甚至与家族这边都不怎么联系。   那样的人,在那罗三郎的地盘上,倒也合适,有那块棺材板儿镇着,那片地方上一时倒也太平,早前阎苼就去观望过,应是没寻着什么可趁之机,最后只吞了一笔定金便作罢了。   罗用这边,离开杜府之后,也没有回自家小院,而是往乔俊林他们那边去了,昨日与阿枝说好了今晚还要过去吃饭,这时候差不多也快要到饭点了。   因为提前约好的关系,这一天侯蔺便没有出去应酬,而是早早就回到了家中,准备待客事宜。   侯蔺此人颇有才学,从他能在弘文馆供职一事便能看出来,而且他这个人也肯钻营,并不是一心只管读书做学问,但因为出身微薄,根基太浅,想要更进一步,那是难之又难。   近来看着乔俊林身上发生的那许多变化,侯蔺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当初将这孩子带来长安城,究竟是对是错。   这一次没能补上太学,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打击,希望这罗三郎的到来,能让那小子稍微放松一下心情,听闻他二人的关系还算不错,今日早晨乔俊林出门的时候,看起来也挺高兴的。   这侯蔺大致摸清了罗用的品性以后,便也没怎么把他当客人看待,只把他当成自家外甥的友人,言语间并不见外,这天晚上这顿饭,可谓是宾主尽欢。   之后几天时间,罗用也日日都过去吃晚饭,等到了离开长安城的前一天晚上,罗用便对那侯蔺言道:“你们租这个院子,每月想来也要不少租金,等我走了以后,那边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们若是不嫌弃,便搬过去住也使得。”   因这几日相处得不错,罗用这时候说这个话,侯蔺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但他也没有接受,只说自己还能承担,谢过罗用的好意。   事实上他们家现在的经济条件确实不好,就侯蔺所挣那一份薪饷,又要交房租又要供乔俊林读书,他自己又常常要出去交际应酬,这个家里往往都是入不敷出的,好在阿枝还能贴补他们些许,有时候家里没了粮食米面,阿枝便拿自己挣来的钱去买,说来也是汗颜。   但这日子再怎么过得紧巴巴,也不能轻易接受别人的赠与,不然就会很容易被人看轻,侯蔺在这长安城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这点道理他还是知道的,所以这时候就算对罗用的提议十分心动,他还是选择了拒绝。   “无妨,明日待我走了,我便将钥匙留在阿枝这边,你们若想搬过去住,随时都可以搬过去,若是不想搬过去,遇着刮风下雨的日子,便要劳烦你们过去帮我看看那边的院子。”罗用倒也不勉强。   侯蔺闻言苦笑,那院子就在那边空着,钥匙就在阿枝手里拿着,罗用又是有言在先,他们家又是这么个情况,他到时候如何还能忍得住不搬过去住?   乔俊林在一旁默不吭声地听着他二人对话,嘴角噙起一抹笑。   他就说这罗三郎这几日怎的这般热络,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受人接济还要被人照顾心情,要问乔俊林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他只觉得自己实在太弱小,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厌恶着这一份弱小,这一刻尤甚。   罗用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这小子八成又钻了牛角尖,却也无可奈何。   他之所以没有将乔俊林亲自引见给杜惜,也是因为这个,以乔俊林现在的身份和成就,在面对像杜惜那样的人物,基本上是需要仰视的,但罗用却并不用,这就是他二人目前的差距。   像乔俊林这样的情况,除了等他自己变强,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罗用也相信他迟早有一天会自己变强,只是代价很可能会十分惨重。   次日,罗用启程,侯蔺要上班,乔俊林要上学,于是便只有阿枝来送。   罗用将这个小院的钥匙交给她,然后又跟她说了家里放绢布的位置。   皇帝赏赐下来的那百匹绢,罗用搬了几匹放到马车上,准备拿回去给自家兄弟姐妹做衣裳,另外还要送几匹给郝刺史作为谢礼,此番进京亏得有他将这滕超借与自己,罗用才不用做睁眼瞎。   剩下的绢布便都留在这个小院的一间偏房之中,他跟阿枝说,让他们若是手头不凑,尽管将这些绢布拿去花用,倒也不是白送,什么时候挣得了钱财,再给他补上便是,横竖他这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这些个。   ……   马车出了长安城,一路往东面奔驰而去,他们要在潼关渡黄河,然后再一路北上,经汾州,再穿过吕梁山脉,便是离石县了。   罗三郎坐在马车上摇着晃着,只觉身后的长安城离他越来越远。   ……   数日之后,长安城东市,某小贩在如厕之后,不慎碰掉了墙头上的一个砖块,与砖块一同掉落的,还有一个白白的,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状物什,那物什里头装着一些金色颗粒。   那小贩认定此物绝不寻常,于是他便默不作声悄悄掩入袖中,将其献给自己在京中认识的一个小官,那小官就将此物献给自己的上司,他的上司又献给上司,然后不多久,这东西便落入了皇帝手中。   皇帝陛下请了朝中许多见多识广的大臣来看,却也没谁能够说出个所以然,于是他又请了许多和尚道士来看,同样也没什么收获。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皇帝陛下有事没事就要把这个东西拿出来琢磨琢磨。   宫人们常常会看到皇帝陛下在书房端坐沉思,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把玉米粒儿。 第107章 吴幼   回去的路程,罗用并没有刻意赶路,而是按照正常速度,该休息就休息,该投宿就投宿,有时候赶上下雨天,也会在官道旁边的客舍一煮就是两三天。   这时候的官道两边,有不少官方设立的驿站,这些驿站只有官府和特定人员能用,一般的行人商贾根本住不进去。   于是在这些驿站附近,往往还会有不少私人开设的逆旅客舍,这些逆旅的店家大多都是附近的百姓,占着靠近官道的便利,给过往的行人商贾提供食宿,以此赚取一些钱财。   健仆滕超曾经多次来往于这条官道,于是在投宿一事上也颇有经验,知道哪一家逆旅价钱实惠店家和善,哪一家则不怎么样。   若不是有他在,罗用还真是两眼一抹黑,一个不小心若是进了黑店,就算不被人给做成了人肉包子,身上的一应财物怕也要被人给剥个干净,黑店在这个闭塞的年代并不算什么稀罕物。   “前方乃是吴大郎家宅,今晚不若便在这里歇宿吧。”这一日下午,将近黄昏的时候,滕超指了指道路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草棚小院,对罗用说道。   “这里?”罗用有些疑惑,从前他们投宿,都是选的驿站旁边的客舍,相对来说安全也更有保障,不像眼下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那吴大郎乃是我家郎君旧识。”滕超对罗用解释道:“前几年,我家郎君从京中到石州赴任的时候,应遇着下雨天,马车陷在道旁,我沿着官道一路寻人帮忙,最后就寻到了这吴大郎家中,他夫妻二人俱是和善热心的人,后来我家郎君每每经过这里,都要在他家歇宿。”   “原是如此。”既然是靠得住的,罗用也就放心了。   在看看前方不远处那个小院,将客舍开在这种地方,一般人也不敢轻易进去投宿的,生意怕是不怎么样,郝刺史因为先前受过他家恩惠,于是每每经过这里便在他家投宿,应也有帮扶之意。   不多时,马车行到院前,罗用刚下车,就看到有两个小娃娃笑嘻嘻地从院子里跑出来:“郎君可是要饮水?”   他们这客舍位置不好,过往的行人商贾在这里投宿的并不多,倒是经常有人跟他们讨水喝,喝完了水,大方些的也会留下一两文钱,若是遇着小气的或者是手头拮据的,那就不给钱了,只是道过一声谢便罢。   在这两个小娃娃身后,跟着又出来了一个个头略矮的妇人,她笑着对滕超说道:“竟是滕二郎来了,敢问这位郎君是?”   “这位乃是我家郎君友人。”滕超说道。这一路上,罗用并不对人说起自己的身份,这时候面对这吴大郎婆姨的时候,滕超自然也就略过了。   “这大热的天,想必是累坏了,赶紧进院子歇歇吧。”吴大郎婆姨说着将他两人往院中招呼。   罗用走进院中,只见不大不小的一个院子,三五间屋子,还有满院子的娃子,怎么看,也就是个寻常农舍。   “大郎可是下地去了?”滕超牵着马车进了院子,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到吴大郎,于是便问了一句。   “哪里还有什么田地。”妇人面上暗了暗,言道:“他今日是给人帮工去了。”   “怎的就没了田地?年前不还好好的?”滕超吃惊。   “唉……”那妇人让家里大一点的孩子搬来胡凳,又给罗用和滕超各自舀来一碗清水,这才与他们说起了那田地的事情。   原来先前他们耕作的田地乃是无主之地,早先因为没人管,种着也就种着了。   也就两个多月以前,有人在这附近跑马狩猎,把他们家地里的庄稼给踩了,他们两口子与人理论,结果却被对方给揪住了私自开荒的小辫儿,最后非但没有得到任何赔偿,就连原本种着的田地,也不许他们继续种了。   这客舍的生意也不好,于是那吴大郎便只好出去给人做工,好歹挣些钱粮回来,养活家中妻儿。   “竟还有这种事。”滕超听完,也是叹气连连,这个世道就是如此,那无主的田地宁愿荒着,也不肯给他们这些没田没地的人耕作,那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纵马踩了,那也是白踩。   这滕超跟随郝刺史多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了,知道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面对这种事的时候根本毫无办法,只是心中难免憋闷。   “倒是没让你们把这院子给拆了。”罗用这时候来了一句。   “!”滕超听闻此言,面上顿时一僵,罗三郎这话实在是……难道还要把这院子也拆了才肯罢休?   那妇人倒是好脾气,强笑着回答说:“县令心善,私下将这地方许与我家居住。”   罗用听了,点点头,说道:“这倒也不错。”   那县令心不心善不好说,想来他也是怕这件事闹将起来不好收场。   纵马狩猎踩踏庄稼,这事可大可小,若是被朝中那些御史上纲上线给参上一本,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他们这里距离长安城,可也不算太远。   “既如此,便也只能作罢了。”滕超也这么说。   只要不是被逼上绝路,谁人又会蠢到拿鸡蛋去碰石头,这间客舍保住了,吴大郎一家,好歹还算是有条活路。   妇人坐了片刻,便起身给他们准备饭食去了,不多久,   那吴大郎也下工回来,手里提着一串猪下水,仔细看,有一大截猪大肠,还有一个猪耳朵。   吴大郎与滕超罗用二人打过招呼,笑着对他们说道:“今日东家杀猪,便将这些与我作为工钱,今晚倒是能给二位加个菜。”   罗用看了看他手里的猪耳朵和猪大肠,又看了看院子外头那条官道,对吴大郎言道:“我听人说,这些下水猪杂,若是做成卤菜,滋味很是不错。”   “那卤菜要如何做?”那吴大郎问道。   这个卤菜要怎么做,用口头上说,实在也很难说得清楚,罗用干脆从车上拿了些调料下来,反客为主,在这吴家院子做起了卤菜。   罗用先前就研究过卤菜的做法,这一次去长安,在东西二市逛了二三日,买的最多的,就是八角花椒这些香辛料了。   这道菜他本来是想在许家客舍推出的,毕竟这年头养猪的人越来越多,猪油那么贵,猪肉也不算便宜,相对的,下水的价钱就要便宜很多。   这时候见这吴大郎一家也挺不容易,家里头又有这么多娃娃要养,干脆就教给他得了,这吴家的客舍就在官道之上,与他打好关系,将来对罗用应也是会有一些帮助。   香辛料是从长安城买来的,酱油是从空间里拿出来的,滕超对他的那些物什也不甚清楚,这时候根本也没多想,一般人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这卤菜一煮起来,登时整个院子就飘满了香味。   说起来,这卤菜也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只不过在唐初这时候,似乎并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一方面是香辛料难得,另一方面也是时下百姓消费能力有限,卤菜这种东西,自己家做来吃毕竟还是太麻烦,花钱出去买,谁的口袋里也没几个钱啊。   不管怎么说,罗用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卤料配方肯定还是先进于时代的。   这卤菜还未出锅,就有两个赶路的行人闻着香味,从外头的官道上下来:“店家,可有饭食?”   罗用麻利地用竹筷将瓮中的猪大肠和猪耳朵夹出来,各自切了一些,又取了陶盘出来,往里面加些卤菜,再加些吴大郎媳妇早前涮好的菜蔬,再往旁边放俩杂面饼,配上一碗粟米粥,一式两份,和滕超一起给外头那两个客人端出去。   这两个赶路的汉子都是一身壮士装扮,身上的衣着并不十分光鲜,那两匹马看着倒是精神,很有可能是大户人家的仆役。   这个时候他二人见了罗用和滕超端出来的东西,借着厅堂中的昏黄灯光,勉强也能分辨出盘中物什,心中便有几分不满,刚刚在外头闻那香味,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竟是下水。   “价钱几何?”这二人也是经常在外头跑的,怕遇着黑店宰客,这时候便也不动筷子,而是先问价钱。   “承蒙惠顾,一人二文钱。”罗用笑嘻嘻说道。   “……”那二人对视一眼,二文钱,倒也不贵,于是便将几个铜板拍在桌面上,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等他们一尝到味道,心中就更加满意了几分,虽不算什么好东西,滋味却是没得说,没想到在这乡野小店,店家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手艺。   罗用笑嘻嘻收了钱,回到厨房那边,随手将他给了那吴大郎媳妇。   “这……这如何使得。”吴大郎媳妇呐呐道,想说让罗用自己将这钱留着,又觉有几分失礼,像对方这样的人物,应是看不上这几文钱的。   “你拿着吧,我要这几文钱作甚。”罗用笑道:“那田地不给种也就罢了,这间客舍若是好好经营,比种地可强多了。”   “今日的卤菜吃完了,剩下来这些卤汁,明日还可以加些下水进去煮,这卤汁是越陈越香,只眼下天气热,每日烧开一二次,莫要让它馊了便好,隔断时间滋味变淡,还要再另加一些调料进去,我此次用的皆是市面上常见的香辛料,偶尔加一些,本钱并不算太高……”   那两个客人今夜看来是要赶夜路,吃完了饭,急匆匆又走了,吴大郎一家也是厚道,给他二人的马匹又是喂水又是给草料的,却是半文钱没再多收。   待他二人走后,吴大郎将院门关好,进屋对罗用行大礼道:“先生今日传我安身立命的手艺,按理说我以后应当鞍前马后服侍先生左右,只我身份卑微,又是一个逃奴,不敢给先生招惹是非,还请先生赎罪。”   “逃奴?”罗用大吃一惊,不仅因为这吴大郎的逃奴身份,也因为对方竟这么轻易就将这秘密告诉自己。   转头去看那滕超面上的神情,显然,滕超先前也是知道的,怕是连郝刺史也是知道的,只是大家都选择了沉默。   “这样的事,还是莫要轻易与人说起为好。”罗用这时候才注意到,这厅堂之中只有他们三人,吴大郎的媳妇以及孩子们,这时候都不在现场,想来他的那些孩子们肯定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小孩子口无遮拦,肯定不能让他们知道。   “先生放心,我平日也是警醒得很。”那吴大郎笑着说道。   罗用此时再看这人面容,果真便多了几分果敢与精明,倒也是,没有一点胆气,谁人敢做逃奴,只是对方不说,罗用竟也没有注意到,还当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不知是该说自己眼拙,还是眼前这人藏得够深。   “先生可是石州的罗三郎?”吴大郎又问。   “正是。”罗用点点头,倒也不意外对方能够猜出自己的身份,毕竟他与郝刺史和滕超都是旧识,近来关于皇帝选罗棺材板儿面圣的事情也传开了,尤其是在这一条从长安城通往离石县的官道之上。   “你既是逃奴身份,在这官道之上经营客舍,如今又得了这卤菜的方子,怕是有些太过打眼。”罗用提醒他道。   “先生无需担心,我刚从主家逃出来那时候,也不过十二三岁,长得又瘦又小,如今已是完全变了模样,又在当地娶妻生子,应是无碍。”   “这买卖若是做得,我便在附近村中寻几个村人过来帮忙,我与那些村人颇有往来,有那些村人相帮,自然又多几分安全。”   说白了,这时候也没有身份证那些个东西,只要附近的村人咬紧了这吴大郎就是他们村的人,谁人还能说他不是。   “既如此,你我二人以师徒相称,应也是无碍。”罗用言道。   这吴大郎颇有一些胆识谋略,他家又在官道旁边开着这样的一家客舍,罗用将他收为弟子,无疑就是给自己增加了一个耳目。   若说风险,自然也会有些风险,但正是因为有这个风险的存在,才更容易让吴大郎对他推心置腹。   对于那些稍微遇到一点危险和麻烦就选择远远躲开的人,别说吴大郎,就是罗用自己,也绝不会与那样的人深交。   “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吴大郎深深给罗用行了一个大礼,滚烫的泪珠低落在他面前的草席上。   他素闻罗三郎之名,对他这些年的作为也颇为仰慕,这时候能被收入罗三郎名下,登时便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归宿。   “快起吧。”   罗用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原本不过是打算在这个茅草小院中投宿一晚,结果竟是又收了一个徒弟。   这是他的第二十四个弟子,大名吴幼,身份逃奴,有妻名曰阿郭,另有子女四人。 第108章 归来   次日天未亮,吴幼便出门去了,附近有个村子这一日有集市,他便早早赶了过去,花钱买了些猪杂羊杂回来。   在这个寻常人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荤腥的年代,像猪下水羊下水这些个东西,只要价钱便宜些,自然也是有人买的。   只是这些东西不好收拾,尤其是像大肠之类,味道很重,就算是放再多的葱姜蒜下去,煮出来依旧有股子怪味,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烹饪手段和烹饪工具都太过落后,这时候的寻常百姓既买不起铁釜,也不知道有爆炒卤菜这些烹饪方法。   吴幼买好了下水,另外又买了两个陶瓮。   将这些东西拿回家去,那两口陶瓮刷洗刷洗,再把昨天晚上煮出来的那些卤汁分别倒入两个瓮中。将来这两个瓮就专门用来煮卤水,一个煮羊杂一个煮猪杂。   吴幼两口子忙着收拾猪杂羊杂煮卤水的时候,罗用在院子里看了看,喊了滕超过来帮忙,俩人一起把院子靠外那个用来放柴禾的草棚给打扫了出来,又从厅中搬了一张胡床摆进去,再摆上一张矮几几个草垫子,俩人往那儿一坐,就给他这个刚入门的小徒弟当起了托儿。   这吴幼为人并不简单,但是作为七世纪的土著居民,在商业意识上,比起罗用那就差得远了。   四四方方的一个茅草院子,三面盖着屋子,一面是篱笆和院墙,不知道的,乍一看还当是个农家小院呢,没一点打开门做生意的样子。   这时候罗用他们把马车往院子外头一停,俩人再往这三面透风的草棚里一坐,从旁边官道上过来的人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们这里有食水供应了。   待到日上中天,这一日的卤水煮出来,香味飘到官道上,有些个赶了大半天路的行人商贾,也会在这里停下来用些食水,这大夏天的,太阳毒辣,赶路也是不易。   总体来说,这条官路上来往的行人也并不是很多,一个小时能过去一拨人都算是比较不错的,有些还是附近村子里的,就是打这里经过,根本不会进来吃饭,最多就是站在院子外头看看,跟吴幼他们闲话几句。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这一日下来,总共也卖出去三十多份饭食,其中有一个商贾,不仅自己在这里吃了,还给他那些脚夫一人买了一份饭食,这里就有将近二十份了,另外还有一些零散的。   一份饭食卖两文钱,说起来好像很便宜,但是这里的一文钱,相当于罗用穿越前四块钱左右的购买力。   再加上这时候的商业还很不发达,一般平民百姓手里头都没几个钱,钱帛十分难挣,所以这两文钱,对这时候的人来说也是比较了不起的存在。   晚上数钱的时候,吴幼的婆姨阿郭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仅这一日的工夫,竟然就能挣得这些钱来,换做从前,数月也挣不得这许多。   “这地方离村子太远,你们往后可有什么打算?”一旁,罗用问吴幼道。   “这两日先把我那两个妻弟请来帮忙。”吴幼知道罗用的意思,从前他们这一家子穷困落魄,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倒也没什么,现如今这卤水的营生做起来,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们家能挣钱,难保就有人要打坏主意。   “那就好。”罗用点头:“从这里往来于离石县的商贾想来也是不少,届时我再让人给你捎些酱油过来,其他花椒茴香等物,你自己倒也买得。”   “师父可是要启程了?”吴幼问道。   “明日一早便启程。”罗用点头。   出来外面这么长时间,他也比较挂念家中,没有自己这块棺材板儿镇着,二娘她们不知道受没受那些商贾的气,前些日子种下去的占城稻也不知怎么样了,还有那坡上的杜仲树叶,差不多也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临睡前,罗用又给吴幼出了个主意,让他在外头大路边修几个草亭,再在草亭里铺上胡床,摆上矮几和草席,过往的行人若是从你家买了饭食,也可在那边用食,就算不买饭食,也可借给他们避一避烈日风雨,与人结个善缘,长此以往,慢慢经营,此地应也能有几分人气。   做生意的人都该知道,人气就是财气,尤其是对于餐饮服务行业来说,更是如此。   说到广结善缘,罗用最近也颇有感触。   若是要论心机手段,罗用怕是连自家眼前这个弟子都及不上,早前在那阎苼身上,同样也是看走了眼,他向来对别人都没有什么图谋,于是也就不善于观察算计,他干脆也就不再跟那些人拼心机比谋略,想来想去,也只有广结善缘一途,才是属于他自己的正确的发展道路。   次日,罗用与滕超再次启程,他们的那一辆马车又哒哒哒哒继续往北行去。   “滕超啊,你说我这个人傻不傻?”烈日当空,滕超坐在前面赶着马车,罗用坐在车厢里,将那车帘束了起来,百无聊赖地偎在几匹绢布之上,随着马车的前行摇晃着身子。   滕超听闻此言,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看来这位小郎君这些时日是有些受刺激了,一时又想起他家郎君平日里对家中仆役的训诫,于是便在口中念出:“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   “大惑者,终生不解,大愚者,终生不灵。”这个道理罗用何尝不懂,说到底,他最近就是有点受刺激了。   将右脚翘到左膝盖上,又在狭窄的马车里勉强伸了一个懒腰,罗用问滕超道:“何日才能到离石县?”   “快了。”滕超闻言,一抖缰绳,前面拉车的马匹又加快了速度。   七月初六这一日,他们那辆马车终于行到离石县城外,车子还未进城,罗用就听到有人扯着嗓门在那里叫卖:“来来来,走过的路过的都来看一看瞧一瞧,瞧一瞧我家这个削皮刀……”   “还在卖削皮刀呢。”罗用笑起来,这都个把月了,这削皮刀竟然还有市场呢。   “原先卖五文钱一把,这会儿就剩四文钱了,不过只要能卖出去一把削皮刀,依旧也还有一文多钱的盈利,只要能盈利,咱就得接着卖啊。”   罗用的那些弟子们听闻他们师父回来,个个都很高兴,他们这一大帮子老少爷们,总算又找回了主心骨。   ·   此时,长安城中。   在皇家所属的一片农田之中,这时候正静静地长着一小片玉米苗。   原本在旁边的水田里,也有一些玉米苗被人像稻子一样种在水中,结果不多日,便都枯黄了,剩下这些种在旱地上的,长势倒是很好。   在现在的长安城中,人们正在为太上皇的逝去而哀伤着,但是等到几个月以后,他们就会因为一种新粮食的出现而感到兴奋和雀跃。   这种作物耐干旱耐贫瘠不挑地,若是好好侍弄,亩产可达近十担,这对于现如今亩产仅得一二担的普遍现状来说,无疑就是一个神话。   而且这种作物还非常顶饱耐饿,虽然与大米白面相比,这种粮食口感欠佳,但是对于那些食不果腹每日都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来说,它将会成为救命的口粮。   在空间里面的众多粮种之中,罗用最终还是优先选择了玉米,毕竟没有什么事情是比填饱肚子更加重要的。   至于他的那一小包粮种能不能得到重视,能不能被顺利种植出来这个问题,罗用并没有过多担心,一次不行,他还可以找机会放第二次第三次,反正他空间里头的玉米种子还多着呢。   再说那些家伙一个个都跟人精似得,怎么可能连这种事都发现不了。 第109章 厕纸   在外行走一月有余,这时候再次回到故乡,罗用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次日,当他在自己的床铺上醒来,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那些从窗口泄入的晨光,映入眼帘的,却是乔俊林微皱的眉头,还有那一双微沉的眼眸。   那小子妄图要在这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是啊,不属于他的时代,公元七世纪,这是一个属于世家大族和新兴地主的时代,贞观九年,这时候的社会结构基本上已经定型,再也不是英雄不问出处的战乱年间了,而科举制度,在整个贞观年间也未能真正发展起来。   乔俊林的坚持和执着,看在罗用眼里,就恍如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但也正是那样的飞蛾扑火,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也让他感到惭愧。   归来也好,穿越也罢,明明身怀利器,为何却连一个像样的目标都没有。   “阿兄,你可起了?”门外,传来五郎那小子小心翼翼的呼唤,好像生怕吵醒他一般。   既然怕吵醒他,为何又要在外面喊他,罗用笑了笑,应声道:“起了。”   “阿姊,阿兄他起了。”外头又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一听就是七娘那丫头。   “在外头奔波了这些时日,必定是累坏了,大清早的吵他作甚……”那边隐约传来二娘的念叨。   罗用打了个哈欠,一个翻身从炕上起来,穿好衣服,开门出去。   当他拿着牙刷和一个陶碗蹲在外头水沟边去刷牙的时候,他家那几个小娃娃也各自拿着自己的牙刷,在水沟边排了一溜。   “阿兄,长安城可热闹?”刷完了牙,兄弟姐妹几个也不着急回院子,抱着陶碗蹲在沟边唠了起来。   “自然很热闹。”罗用笑道。   “那长安城有多大?”四娘那丫头像模像样地问道,好像罗用跟她说了长安城有多大,她心里头就能有概念似得。   罗用见自家这些小孩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于是想了想,对他们说道:   “长安城有皇宫,有东西二市,还有一百零八坊,那些坊里头都住了许多人,地方也很大,每个坊都跟咱离石县城差不多大。”   “哇!!!长安城好大!!!”几个小孩都长大了嘴巴。   “那也不算很大。”罗用笑问他们道:“你们可知道咱脚底下踩着的这块地,总共有多大?”   “有多大?”那几个小孩笑嘻嘻问道,只当阿兄在与他们开玩笑。   “大约两三千亿亩吧。”罗用笑着说道,他说的这个是陆地总面积,一点四九亿平方公里,换算成现在的亩,大约就有这么多,这也是他从前推搅拌器做肥皂的时候,穷极无聊算出来的。   “骗人。”几个小孩不信。   “当真,等你们长大以后便知。”罗用做出一副童叟无欺状。   上天让他将人类社会一千多年的智慧结晶带来这里,于是罗用便决定将这些智慧播撒在公元七世纪,之所以要这样做,也并非是在顺应天意,而是顺应自己的内心。   他不想让自家这些兄弟姐妹懵懵懂懂地活过一世,然后又懵懵懂懂地死去,也不想让乔俊林殊死拼搏一场,最终面对的,却是一堵无法翻越的高墙。   他要让这个世界发生改变,那样的改变也许会伴随疼痛,但是,人类的进步从来不会因为疼痛而停止。   吃过早饭,罗用道坡上看了看,他的那些杜仲树长得很不错,很多小树都抽出了新枝,枝条上长着绿油油的树叶。   看了一圈,想了一圈,最终罗用还是决定先让这些树叶留在枝头上,待到初秋的时候再采。这些树木都是今年新移的,这时候若是大规模采摘树叶,不知会不会影响长势,这时候若是影响一点点,之后数年的收成可能都要大打折扣,太不划算。   从坡上下来,罗用顺道去那边院子找了一下杜构。   在罗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杜构常常回去罗家院子帮忙,帮二娘她们应付了不少催货的商贾。   杜构现如今虽已淡出权力中心,但是杜氏儿郎的身份依旧好使得很,在加上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又颇有些见闻,谈吐自然不凡,别的不说,应付几个商贾那还是小菜一碟。   杜构这时候正在练习制作羊毛毡坐垫,罗用看了他的作品,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手艺,如今倒是比我还好些。”   “三郎谬赞。”杜构笑着说道。昨日罗用归来,他也到罗家院子去见过一面,还以为对方今日必是要在家歇上一日,没想到竟这么早就出来走动了。   “此番进京,方知宫廷之中亦用此牡丹坐垫。”罗用侧身坐在炕沿上,一边笑眯眯看着杜构手上的动作,一边说道。   “你如何得知?”杜构手上动作一顿。   “面圣之时,皇帝陛下赐坐,坐的便是那牡丹坐垫。”罗用面上的表情依旧是笑眯眯的。   “……”杜构放下手中工具,想了想,他问罗用道:“三郎以为?”   “我打算做些牡丹坐垫献上去。”不管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既然看到了,他就不能假装没看到。   “可有我帮的上忙的?”杜构问道。   “要送进皇宫里的物什,自然不能马虎,我那些弟子当中,虽也有手艺不错的,却终究差了几分神韵,至于我本人,你应也看出来了,我的手艺并不算十分精湛。”再说罗用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有其他计划,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在制作羊毛毡坐垫一事上。   “……”杜构闻得此言,便有几分沉默下来,他倒不是不愿意帮罗用这个忙,毕竟以他从罗用这里学得的东西,也不是之前那区区一包粮种便可以抵消的,只是……这么一耽搁下来,怕一时就回不去莱州了。   “大郎若是为难,那便罢了。”罗用也不强求。   “并无什么为难。”杜构连忙道:“我晚些时候再回去也是无妨。”   “既如此,便麻烦杜大郎了。”罗用高兴道:“杜大郎且安心在此地再住些许时日,兴许还能别有斩获也未可知。”   “三郎此言何意?”杜构隐约感觉这罗三郎好像又要放大招了。   “不日你便知晓。”罗用笑道。之后,两人又说了几句,罗用便出了这个院子。   回到自家以后,罗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最终在自家院子外头的墙根下选定一个地方,拿了一把锄头开挖。   “你这是作甚?”刚挖了没几下子,就把二娘她们引了出来。   “我埋几口水缸下去。”罗用头也不抬道。   “埋水缸做甚?”二娘不解。   “无甚,就是想鼓捣个新玩意儿,也不知道成不成。”罗用说道。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定胡人见罗用在这边挖坑,便领了自家几个弟兄过来帮忙。   他们这些人最近在定胡县那边卖了不少削皮刀,学着罗用当初传授的那些词儿叫卖,别说,生意还真不错,这两天因为存货都卖完了,又因为嗓子有些疼,于是便收了一些桑葚干从定胡县回来,另外又把他们近来弄到的油脂也一并带回来,打算找二娘她们帮忙做成肥皂再倒卖到定胡县那边,没想到倒是刚好赶上罗三郎归来。   “你这回又打算鼓捣些甚?”听闻罗三郎又打算鼓捣个新玩意儿,这些人都很是兴致高昂,若是再来几样像削皮刀那样的,他们往后出去叫卖,品种可就丰富了。   “我这回去了一趟长安城,长了不少见识。”罗用说道:“有人告诉我说,那纸张竟是用树皮竹子等物制作而成,我也打算试试看。”   “咱这儿的石竹子硬得能当刀用,哪里能做出来那软绵绵的纸张?”大伙儿都觉得他这想法忒不靠谱。   “那石竹子若是造不得纸,就另找其他物什替代。”罗三郎却是不肯听劝。   不消半日工夫,整个西坡村的人就都知道罗三郎要在家中造纸了,就连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商贾也听说了这件事。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件事太不靠谱了,但是也有一些罗棺材板儿的死忠饭,认为他们家老罗无所不能,不就是个造纸术,分分钟手到擒来。   之后数日之中,罗家院子可热闹了,有吃饱了撑的跑过来看热闹的,也有过来给他帮忙打气的,还有一些则是存粹等着看他笑话的。   那造纸之术现如今还只是掌握在几个世族大家手中,别说外传,就连自家非核心成员,都别想一窥究竟,这罗三郎这回一准是要摔跟头了。   在这几日之中,这些人看着罗用抱了一些家里的秸秆丢到那几口水缸之中,又是灌水又是撒石灰的,还用一根木棒不停捣鼓。   然后又看到他将泡软的秸秆卷吧卷吧,放到灶台上去蒸,蒸熟了又放到磙子上去碾,碾成糊状再放到麻布口袋之中,拎到小溪边去清洗,洗完了往清水里一倒,又用制好的竹帘一帘子一帘子捞起来,放在大太阳底下一晒,晒干了揭下来一看,竟然果然就成了一个纸张!!!   “这纸张太粗,怕是写不了字。”有一位旁观了几日的青年郎君,拿着罗用做好的一个纸张,翻来覆去仔细看过之后,断言道。   “依我看,也是如此。”罗用面露失望之色,将手里的一摞草纸往人群中一递:“好歹也是辛苦一场,扔了太浪费,不如各位分一分,拿回去如厕的时候用吧。”   不肖数日,罗棺材板儿造纸失败的消息便在河东地区传开了。   都言那罗三郎异想天开,竟用秸秆造纸,结果做出来的纸张根本不能书写,只能作为如厕拭污之用,因而他所造之纸,便被人笑称为厕纸。 第110章 包装   这个制草纸之法,罗用是从一份报纸上看来的,就夹在他的那些二手书籍里头,标题是《土纸的制作与兴亡》。   在罗用小的时候,让他印象深刻的,除了臭肥皂,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草纸,那种纸又黄又糙,摸起来颇有硬度,也比较厚,一毛钱能买一刀,罗用小时候家里就是用的那种纸,直到后来更软更白的机制纸出来了,很快就把市场给占领了。   罗用这一回鼓捣着造纸,真正想要做的,本来就是这种草纸,之所以先前要那样说,不过就是为了卖个蠢而已。   造纸一事,牵涉颇多,那些世族大家要是能把这个草纸当成一个笑话看待,那是再好不过。   他们若是不能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来看,也是无可奈何,这草纸的制造方法现在反正已经流传出去,相信要不了多久,在群众智慧的推动下,技术不断改进,各种更加优质的纸张也会被平民百姓们纷纷制造出来。   大势所趋,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凭借他们那几个士族大家就可以阻挡的了,为今之计,除了把那罗棺材板儿抹杀泄愤,其他怕也做不了什么。   可真要动那块棺材板儿的话,就不得不考虑他这个人现在的影响力……   这时候对罗用动手,别说离石人不能答应,怕是在整个中原地区,都会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说到仗义执言,这时候的人还真就一点都不犯孬。   罗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为他赢得了许多人的爱戴。先有那个让所有农户记住他的烧火粪之法,后又有给草原人带来新气象的制皂之法,虽被人戏称为棺材板儿,但百姓对他的喜爱不容置疑。   再加上,上头那一位的态度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在这个时代,王权与世族大家之间的势力,原本就处于一种微妙平衡的状态。   李世民就算不喜欢那块棺材板儿,也不影响他在罗用出事之后,以此为由头,去收拾那些士族大家,到时候他师出有名,又有百姓支持,那些士族怕也是要支撑不住,更何况这些士族集团原本也不算特别团结,内里还有各种利益纠葛爱恨情仇。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大环境,罗用这一次才敢公然造纸,挖了那些士族大家的墙角。   ·   “卖草纸嘞!草纸嘞!”七月中旬的离石县城,街头巷尾之中,常常能看到一些挑着担子卖草纸的村人。   六月份刚刚忙完夏收,下半年该种的庄稼,这会儿也已经种下去了,眼下正是农闲的时候,七月初的时候那西坡村的罗三郎造纸不成,反倒弄出了厕纸一物,听闻那厕纸并不难造,材料仅仅只是秸秆和石灰而已。   有些个脑子活络的,便跑去西坡村找那罗三郎学习造纸之法,学得了手艺之后自己回家造纸,担来城中售卖,于是很快的,离石县中不少人家便告别了厕筹,用上了厕纸。   “你这草纸怎卖?”巷子里,有一户人家站在院墙之内问道。他家那院墙矮矮的,还没半人高,隔着一堵墙也并不妨碍交流。   “一文钱两斤。”那挑担的汉子言道。   “可足斤?”院中那人说着,往院墙边上又走了几步,随手将手里的扫帚放在墙边。   “郎君只管安心,我这草纸做得又薄又细,每一摞都不止一斤重,不信你尽管拿去称。”那挑担的汉子这时候也将担子放了下来,他这担子两头都有一个箩筐,箩筐里面上面,层层叠叠地将草纸堆得山高。   卖草纸的农户从箩筐缝隙里抽出几张草纸递给对方,院子里那人接过去看了看,口里又问:“可收粟米?”   “那你得先让我看看你家粟米什么样,若是好的,一升粟米换一斤。”这卖草纸的显然不太愿意收粟米,刚刚结束一场夏收,家里正有不少新粮呢,再说这会儿的粟米也都是去年的了,有些个人家若是保存的不好,说不定都生虫了。   “行了,给我来两斤吧。”墙内那人说着,顺手就将手里那几张草纸收到衣服里,然后又摸出一文钱放在墙头。   “好嘞。”卖草纸那人答应一声,高高兴兴从担中拿了两摞用麦草捆扎起来的草纸递给对方,复又将那一文钱收好,挑起担子一路沿着巷子继续叫卖。   “卖草纸嘞,草纸嘞。”   “哎,卖草纸的,这边啊。”   “好嘞。”   “你家草纸怎的卖?”   “一文钱两摞。”   “我要十文钱,你能给多少?”   “我家的草纸五文钱十二摞,十文钱二十五摞。”   “给我看看你这个草纸什么样。”   “行。”   “……”   “……”   约莫一个时辰以后,这名农户便把担子里的草纸给卖了个精光,怀里揣着一小包饴糖,并二十多枚铜钱,顶着大太阳,高高兴兴挑着担子出城去了。   他家那村子距离离石县不远不近,出了城门一路沿县道行走,约莫一个半时辰便能到家,这会子回去,还能赶在天黑前将早前泡在缸里的秸秆处理处理,若无意外,再过两三日便又有草纸可卖了。   这做草纸的秸秆他们自家便有,夏收那会儿收了好些,就堆放在自家院子外头,原本不是用来烧火就是冬里喂牲口,没想到这会儿竟能给他挣来大钱。   一家人忙个三四日,便能制好一批草纸,挑出来卖了,便能得来二十多文钱,这种好事搁在过去他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头顶上烈日炎炎,他却半点都不嫌热,穿着破旧草鞋的粗糙大脚快步走在黄泥路上,一步一步迈得又稳又快。   他家长女就嫁在同村,去年刚刚给他生了一个小外甥,那小子长得也是虎头虎脑,就是忒馋,见着别人家的娃娃吃糖,他就不住地流哈喇子,这回这包饴糖拿回去,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此时此刻,西坡村中。   罗三郎正在教人做草纸,至于教授地点,自然就是罗家院子了,所有的材料也都是罗三郎友情提供。   罗三郎负责教这些人怎么做草纸,这些人就负责帮他做草纸,学费什么的确实是不收的没错,可好歹他也得给自己挣些劳动力回来不是,要不然怎么想都亏得慌啊,教人技术也很是要费些工夫。   其实这制草纸之法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有些个手巧的,在听人说了具体步骤之后,自己在家鼓捣鼓捣也就鼓捣出来了,但绝大多数人毕竟还是没有那么伶俐,也对自己缺乏信心,横竖罗用这里有教,他们便跑来学了。   罗用这回也是不挑人,甭管是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只要过来了,他都一样教,只不过他每回最多就只收五个人,多了不要,后面排队去。   这一天晚上,兄弟姐妹几个吃过晚饭,又将这一日制得的草纸一摞一摞整理好,放到一旁的货架上。   “阿兄,咱家做这么多草纸有何用?可是要拿来卖?”四娘利落地将一摞草纸捆扎好,口里问道。   “咱们家的草纸不卖。”罗用一边将手中的秸秆搓软,一边回答说:“这些纸张,以后就放在店里包东西用。”   “包东西?”五郎不解:“包东西作甚?”   “就是先把东西包起来,然后再卖出去。”罗用挠了挠下巴,想想光靠一张嘴也说不清楚,干脆便抽出一张草纸,又从架子上取了几块臭肥皂下来,用草纸将那几块肥皂一包,然后又取了一段彩色麻绳扎起来,看来看去,好像还差了点什么,于是便对四娘说道:“你明日帮我刻个南北杂货的印章。”   “我这便刻来。”四娘最近没少练习雕刻,南北杂货这几个字又是她熟悉的,若是不求品质,三两下便能刻出来。   有了印章,自然就要有印泥,朱砂什么的他家铺子里是没有,染料倒是有一些,上回买回来做肥皂剩下的。   罗用在几个颜色里选了选,最终还是选了价格相对比较便宜,颜色也算比较好看的青色,取出一些用清水兑一兑,又找了一块作废了的羊毛毡坐垫,用剪刀剪下一小片,放在那装了染料的陶碗之中,让其吸足了兑好的染料,如此便可以充作印泥。   不肖片刻,方才打包好的那几块肥皂的外包装上,便被印上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青色印章:“南北杂货”。   这土黄色的草纸质地颇为硬挺,还是比较适合用来包装的,外头再系上一条彩色麻线,最后又在上边盖一个青色的印戳,瞧着倒是不丑,颇有几分古朴韵味,而且也并不需要花费许多本钱。   草纸就不说了,就算罗家自己不做,花钱出去买,一文钱也能买来两斤,这个价钱在罗用的接受范围之内,而且如果一次性多买一些,价钱还能有所优惠。   那盖章所用的青色的染料价钱也是不贵。至于那些彩色麻线,线是托王当他们收回来的次等线,这种线因为粗细不匀或者其他原因纺不得布,价钱相对低廉。至于染色,用的也是薛记布坊中的缸底料,那样的染料颜色相对没有那么好,再加上只剩下缸底那一点,染料比较少,若是用来染布,颜色就很难染得均匀,用来给罗用染这些麻线,倒是两头合适,罗用得个实惠,薛翁他们也能捞回些许本钱。   罗用将这些东西放在杂货铺中,也不是所有商品都要给它们强行包装,主要还是要看顾客的意愿,毕竟最近这段时间,关于他造纸不成弄出个厕纸的笑话也是广为流传,有些人说不定就会对草纸一物心怀偏见。   次日,罗家院子又出了两批肥皂,罗用与两方前来取肥皂的商贾当面点过货物钱币之后,便问他们:“可要包装?”   “竟还有包装?”对方奇道。   “不过就是一个简陋包装,防个灰尘而已。”罗用说着,将架子上一块昨晚四娘五郎他们包着玩的肥皂拿下来给他们看了看。   “要要要,这些肥皂劳烦都给我们包上。”这包装看着不错,虽不华贵,但也算是颇有几分模样,主要这上头还盖了个南北杂货的戳子,要知道,罗三郎这里出产的肥皂,可要比别处好卖许多。   “行。”罗用很爽快答应一声,伸手便从货架上取了几摞草纸下来。   四娘伸手接过那几摞草纸,也不是直接就拿它们包装,而是先将这些纸张对折一下,然后用小刀一划,一张草纸便成了两张。   “这样小的纸片,可包得住一块肥皂?”其中一个商贾见这十岁上下的小丫头竟还知道这般精打细算,便觉有些好笑。   四娘很想问他知不知道现在一斤草纸与一斤粟米同价,那话还没到嘴边,眼睛眨了两眨,说出来以后就变成了:“纸张若是太大,包出来的肥皂便不好看。” 第111章 油纸   在目前的离石县,草纸与粟米同价,之所以能卖到这样的价钱,主要还是因为制作草纸的技术目前还不够普及的关系。估计在离石县以外的地方,草纸的价格应该还要更贵一些。   不过随着技术的普及,做草纸的人越来越多,这个价钱迟早都会下降,至于降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当地农户除了做草纸卖草纸,还有没有其他更好一点的收入来源了。   当初罗用在公开这个制草纸之法的时候,也担心过环境污染。   因为在制作草纸的过程中,磨出纸浆之后,还有一个淘洗的步骤,这个步骤就是为了将纸浆里面的石灰浆清洗干净,而这个石灰浆,对于环境的污染是相当严重的。   然后等到这个技术逐渐推广开了以后,罗用才发现自己好像是想太多了。   石灰这个东西,一般农户家里都是没有的,得花钱去买,虽然价钱不贵,但那也是钱啊。   罗用头一回教人做草纸的时候,就有一个心眼活络的村人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在洗浆的时候,可以先放在水缸里洗第一遍,然后再拿到小溪边去洗第二遍,这样一来,既能保证把纸浆洗得足够干净,又能留下大部分灰浆。   那缸里的灰浆经过沉淀之后,再把上面的清水污水统统舀出来,最后剩下的就是缸底那一整块的石灰了,然后等到下次造纸的时候,这些石灰就又可以重复利用。   在小河村那边,不少人都在河边埋了大水缸下去,然后又将家中的磙子搬到河滩上,再搭上草棚子,整个造纸的过程,都在河滩上完成,天气好的时候,那一帘帘的草纸,能在河滩上晒出老长。   罗用听说他们在洗浆的时候,无论是第一遍还是第二遍,统统都是在水缸里完成的,因为就在河边,汲水十分方便,他们宁愿多费一点事,也要省下那些石灰。   小河村那边的造纸业十分兴盛,因为距离西坡村很近,早早便有人来找罗用学了制作草纸的方法,不过他们那里的草纸,倒是很少有进城的,大多都卖给了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商贾。   这草纸的品质虽然不如一些市面上的书写用纸,但是胜在价格便宜,不少商贾从中看到商机,于是近来便有人成车成车地从他们这里购买草纸。也有人找罗用学技术的,罗用反正都是一样的教。   就在大伙儿都在轰轰烈烈开展赚钱事业的时候,太上皇逝世的消息也在各地传播开了,各地官府皆有公文贴于城中。   这个公文一贴出来,原本喧嚣热闹的离石县顿时变得十分安静起来,很多人都怕犯忌讳,也有很多人在心里念着高祖皇帝的好,为他的逝去感到哀伤。   太上皇过世,乃是国丧,在当地告令张贴后的三日之内,所有百姓均不得饮酒食肉,不能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更不能办喜事。   听闻朝中大臣,也仅需服丧三十六日。这倒并不是因为国家对于李渊的死不够重视,而是礼法如此。   听闻在秦汉年间,若遇国丧,天下百姓皆要服丧三月,大臣服丧三年,到了他们这时候,则是以三日代替三月,以三十六日代替三年,此称:“以日代月”,是时代的进步。   如果还按秦汉那样,全国服丧三个月,不许饮酒吃肉,全国多少酒肉买卖就都要被耽搁了,严重影响市场经济。   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会在近日举行婚宴就是了。   说起来,他们西坡村这边,还有罗用那些住在附近的弟子家中,都有不少适婚男女,距离罗家不远的姚家,姚大郎的婚事据说已经定下来了,就等着择日成婚,还有林家那边,林父林母还在给那林春秋四处寻摸呢,到现在也没个着落。   至于罗家这边,二娘与罗用都在婚龄,先前罗用都以丧期推辞,这时候他们服丧也有二十三四月了。   时人口头上虽然都说服丧三年,但这时候律法上具体规定的时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也就是说,等再过三四个月,罗家就要出了丧期。于是离石县的媒婆们近来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相互间较着劲儿一般,就等着看最后是谁人能促成这罗家的婚事。   七月底的某一日,罗家又有媒婆上门,罗用和二娘远远听着信儿,便都躲在后院干活,不肯露面,只丢了四娘在外头,天南海北跟人胡侃。   这大热天的,坐在罗家杂货铺里头倒也还算清凉,四娘给她倒了一碗放凉的白开水,又取些炒熟的豆子出来招待。这豆子是放了一点饴糖下去一起炒出来的,吃起来带着丝丝的甜味儿,在这个年代也已经算是不错的零嘴儿了。   这也是罗用的授意,他和二娘这时候虽然都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家里这几个小的眼瞅着就要长起来了,可不能这么早就把当地的媒婆都给得罪狠了。   再说这些媒婆整日里东家走西家逛的,若能叫她们帮着传几句好话,肯定比传坏话强多了。   媒人这个群体,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见多识广的了,再加上又很会逗趣,没几下子,四娘那丫头就被对方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老一少能当祖孙的两个人,硬是相谈甚欢。   “你便与我说说,你阿兄究竟是个甚章程?”那头发花白的老妪笑着问四娘道。   “我怎知?”四娘丢了几颗炒豆子到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他又不跟我说这个。”   “那你阿姊呢?你阿姊岁数可不小了。”那媒婆又道。   “我阿姊若是嫁了人,这家里头可忙不过来。”四娘小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戳了戳旁边七娘那粉嫩嫩的脸颊,说道:“现在都有些忙不过来了,我阿兄说是打算找一两个人帮忙喂猪,你可知道有什么合适的人?”   “你阿兄想找什么样的?”那媒婆登时来了兴致,就算牵不成红线,能给相熟的人寻个活儿做做也是很好的,再说这罗家两姐弟的事情,原本她也没指望只跑一趟两趟的就能有什么眉目。   “干活利索的,话少的。”四娘立刻说道。   “这事你说了能作数?”对方有些不太放心,毕竟这罗四娘也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虽然说这年头十来岁的丫头小子们个个都能帮家里干活,再过几年就能结婚生子了,但是要说拿主意,那可早着呢,大事小事还不都得家里头的老人说了算。   “你若有合适的,便领过来叫我阿兄瞧瞧。”这件事四娘现在确实也是做不了主。   “行,我过几天就把人领来。”媒婆听她这么说,反而觉得靠谱了,这小四娘若说这事她自己就能做主,那她才不信。   “阿婆,你可要走了?”这时候,有个年轻后生跑到罗家院子这边,喊了余阿婆一声。   “哎哎,这就走。”余阿婆连忙起身。   “那可说好了,我这两日便把人带过来,你可要记得与你阿兄说说这个事。”临走前,她又叮嘱四娘。   “余阿婆安心,我记性好着呢。”四娘笑嘻嘻道。   余阿婆与那年轻后生一起出了罗家院子,下了罗家前面那道小土坡,出了村口,便看到有两辆牛车等在那里。   这两头牛里头,其中还有一头是余阿婆帮忙买的呢。   前些时候黄河对岸有人赶了一群大牛小牛来他们这边卖,都是一些好牛,价钱也实在,余阿婆想到自家兄弟早前跟她念叨过想要买头健牛的事情,那回她瞅准了,便与城中几个相熟的人家借得钱来,帮她兄弟买得了一头好牛。   她兄弟就是小河村中的一个普通农户,余阿婆的娘家就在小河村,开皇二十年嫁去离石县,那时候也正当是天下太平百姓富庶的好光景,哪曾想那好日子才刚刚过了没几年,这天底下就越来越乱了。   从前城里头日子难过的时候,余阿婆一家没少受她兄弟的帮扶,转眼这大几十年过去,如今天下又太平了,离石县城渐渐地又富庶起来,余阿婆的儿子儿媳也都能挣钱,自家院子里又租了两间小屋出去,每月也能有几个进项,余阿婆每日东家走西家逛,若能说成那一桩量桩的亲事,也是能有一些进项。   这日子眼瞅着是一日好过一日。   可惜她家那口子没有享福的命,当初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怎的就不能再多活个三五年呦……   “阿婆,你可是哭了?”前头赶车的后生问她。   “无事哭个甚。”余阿婆笑了笑,问那后生道:“今日的草纸可卖得了好价钱?”   “还是原来那价钱,我耶娘都说,等再过些时日,怕就没有这么好的价钱了,现在整日就想多做些草纸。”那后生回答说。   “莫要累得狠了,还是身子要紧。”余阿婆言道。   “也没有那么累,比种地轻省些,自打有了这头牛,又能拉车又能拉磙子,省了许多力气,我翁婆都说阿婆帮咱买了一头好牛。”那后生说道。   “这有甚,下回还要买些什么,都与我说,我帮你们寻摸。”余阿婆乐呵呵道。   牛车在黄泥路上慢悠悠走着,天上太阳很大,路上的行人却并不怎么嫌热,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一路上有说有笑。   待他们行到了小河村,映入眼帘的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还有河滩上那许多正在造纸的村人,在小河村两旁的石滩上,晒着一架架的草纸,夏风拂过,带来阵阵秸秆的清香……   此时此刻,离石县外,有一行人正沿着城门外的土路缓缓向着城门口走来。   细看那些赶车的人,一个个面色黑黄,衣着简陋,他们有些人赶着牛车,有些人赶着驴车,还有些人则是自己推车,一路上风尘仆仆,汗水浸透了衣裳。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车上装的是什么?”守门的官兵见到这些人,便把长枪一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离石县城的城门也有官兵把守,但并不是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都会被拦下问话,一般如果是当地的熟面孔他们肯定就不问了,至于那些骑着高头大马锦衣华服的,他们一般也不问。   这些人显然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被守城的官兵一问,有几个人面上就现出几分瑟缩,好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般,还有那一两个傻大胆,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跟人干架的阵仗。   “我等乃是潞州人,车上装的全部都是油纸。”队伍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削瘦的年轻人,伸手将自己的路引捧到那名问话的官差面前。 第112章 油纸伞   那潞州地处石州东南方向,从他们离石县这里过去,要先穿过吕梁山脉,到达汾州,然后再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再穿过一整个汾州,便能到达潞州地界。   这一行人乃是来自潞州鼓腰岭,正是那潞州的西北角,按直线距离来说,那地方距离离石县并不算十分遥远,只是那鼓腰岭原本也是地处深山,从他们那里前来离石县,要先过太岳山,再过吕梁山,此间路途艰辛,自不必说。   这一路风尘仆仆,好容易来到了离石县,在城门口又被官兵拦下,虽然最后还是顺利进了城,但有些人依旧难免心中忐忑。   早些时候,他们村的樊氏兄弟出来与人做脚夫,商队停留在离石县西坡村那几日,刚好赶上罗三郎教人做草纸,他们学得了手艺,回去以后便也造起纸来。   造的却不是草纸,而是以麻杆代替秸秆,造出了一批麻纸,又抹上桐油,卖与城中商贾,很是挣得了一些钱财。   村中人人艳羡,那兄弟二人却并不满足,还说石州的离石定胡一带商贾众多,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若是他们知道鼓腰岭有价廉物美的油纸,将来肯定也会有人到他们那里去买货。   他们将那造麻纸的手艺教与村人,让村人跟他们一起来离石县卖油纸。村人因为很想学这一门手艺,于是纷纷应下,只是待到出门之后,这一路行来,便觉处处艰辛,又怕遭遇歹人,每日里吃苦受累,担惊受怕。   “大郎,如今已是到了离石县,你说咱这些油纸,要怎么个卖法?”进城以后,马上就有人向那樊大郎讨主意。   “便先在这边卖卖看吧。”樊大郎见城门口旁边的墙根下蹲着几个卖石竹子的,便率先将自家驴车赶了过去。   其实这个油纸究竟要怎么卖,他心里头也没个章程,当初凭着一腔热情,也想学离石县这般,将商贾们引到他们鼓腰岭。   可是这一路上村人们不断发出的质疑,让他的心里也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起来,想着是不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仅凭这一样油纸,真的能让那些商贾不远千里跑到他们鼓腰岭去买货吗,这一路的艰辛,到头来莫不是要白辛苦一场……   年轻人抬起袖子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水,热汗中混着泥土,在他的衣袖上留下一片乌黑的汗渍,让他原本就不干净的衣裳显得更脏。   在这炎炎烈日之下,他的心里蓦然生出几分后悔,如果当初不整这些事,如果不把造纸的技术教给村子里的其他人,每日只管自家关起门来造纸卖纸,日子必定会过得安稳而富足。   “阿兄,你可是热着了?”旁边一个面容敦厚的少年郎出声问他。   “无事,我有些累了,歇歇便好。”樊大郎面上笑着,心里却止不住地想,若是不能将市场打开,将来他们一个村子的人造出那样多的麻纸,如何还能卖得了好价钱。   “你们这油纸怎么卖?”最近离石县中常常会有一些外来的商队,运来各种各样的货物,于是很多人就都盯着城门口这边,这会儿见他们这行人进了城,附近酒肆中就三三两两过来几个人。   “两文钱一张。”樊二郎见有生意上门,连忙从自家驴车上拿了一张油纸打开来给对方看。   他们这次带来的这种油纸都是很大的一张,薄厚适中的纸张上,两面刷上桐油,那纸张吃够了油,就显得十分透亮,糊在窗户上,又结实又亮堂。   像这样的窗户纸,从前也是比较贵的,糊一个窗子,往往就要好几文钱,非是小富之家,也不能舍得花这个钱。这回他们运来的这些油纸,每一张都够糊一个窗子的,一张只要两文钱,稍稍殷实一些的人家,应也能拿得出这个钱,再说他们也听闻离石县的百姓都颇为富庶。   “若是多买,可有便宜?”围上来的那几个人,一听这个价钱,眼睛就都有些放光了,但这些人毕竟不是寻常过日子的人,而是商贾,心中一喜,面上就都掩住了。   “我等乃是从潞州鼓腰岭而来,路途遥远,运输不易,两文钱一张已经是最少了,诸位若能亲去鼓腰岭买货,价钱自然就要便宜许多。”樊大郎对那几人拱手道。   “鼓腰岭?在哪儿?”有一个不太熟悉河东道的外地商贾问旁边几人道。他虽是个外来的,但这几日在这城中的酒楼茶肆也结识了不少人。   “那鼓腰岭啊,从这里过去,你得先过吕梁山,再过汾州,再过太岳山。”一个中年商贾笑眯眯说道。   “莫说那些没用的,那鼓腰岭忒远,这油纸,你给我来一百张,便按两文钱一张算。”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高声说道。   “你买那么多?”一旁有人问。   “既然赶上了,那就多买点,亲戚朋友分一分,也没多少。”那汉子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串铜钱。   “我要十张。”   “我买两张就好。”   “我买五十张。”   “……”   这边这买卖一做开,那边一些城里的百姓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城中百姓出手没有那么阔绰,一般也就买个一两张,然后还要问一问人家收不收粮食布帛之类的,得知对方只收铜钱之后,有些人便打起了退堂鼓,毕竟那窗户纸不当吃不当穿的,就算不买也不怎么影响生活。   这个时代的铜钱很值钱,每一枚铜钱都是实打实的一钱重的青铜,百姓将铜钱囤在家中,并不担心它会贬值,甚至还有升值的可能,听闻还有人私自将铜钱熔了制成铜器的。   这就导致了市面上钱币流通不足的情况,布帛和粮食作为货币也就比较常见。   这些潞州人之所以敢说他们只收铜钱,那也是因为人家的油纸根本就不愁卖,若不是那樊氏兄弟二人坚持,他们这些油纸在之前的一路上早都卖完了,根本到不了离石县。   两日后,这些鼓腰岭人带来的油纸全部卖完,人人都挣得了许多铜钱,之前那一路的艰辛,也被挣钱的喜悦冲淡了许多。   那樊氏兄弟背着一篓子油纸,前去拜访罗三郎。   兄弟二人天未亮的时候便出发了,一直行到了日上三竿,才到了西坡村的地界上。   还未到村口,在罗家羊圈边上,便遇到了罗三郎,只见他这时候正与几个弟子一起,剖了竹条,正坐在路边的树荫下做着什么物什,那物什的形状模样,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你们这是在作甚?”樊大郎樊二郎两人凑近过去,好奇道。   “便是要用这油纸来做一个轻便些的簦笠。”罗用抬头看了这兄弟二人一眼,笑着说道。   簦笠一物,与斗笠相似,只斗笠是戴在头上的,簦笠是有柄的,类似于后世的雨伞,一般农户人家用簦笠少,主要还是以斗笠蓑衣为主。   “为何竹条如此稀疏?”   斗笠和簦笠的做法,都是用细密的竹条编出里外两层,再在中间那一层填上竹叶等物,竹条的部分一般都会编得比较细密结实,哪像罗用手里头那个样子,只有几个竹条稀稀落落地支楞着,怎么看怎么不结实。   “待我做完了,你便知晓。”罗用笑了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那樊氏兄弟二人:“你二人今日可是给我送麻纸来了?”   “正是。”樊大郎说着,放下背上的篓子,从那里面拿出一大摞桐油纸,将那一摞桐油纸打开,里面还包着一小摞没刷过桐油的麻纸:“我二人学得了制草纸的手艺以后,回到家乡,经过几番尝试,最终做出来这种麻纸。”   “竟还带了没刷过桐油的麻纸,正好。”罗用这时候刚好也将一个伞骨做好了,眼下又有现成的纸张,于是便让他的一个弟子骑上燕儿飞,跑到许家客舍去取了些从前盖房子的时候用剩下的桐油,用刷子蘸了些桐油,将几张麻纸拼拼凑凑,贴成了一个伞面。   别看只是一把简简单单的雨伞,从听说樊氏兄弟来他们离石县卖油纸开始,罗用与他的这些弟子摸索了快有两天时间,作废了好几把,直到今日上午,才终于有了眉目。   这还是罗用的空间里就有几把现成的雨伞的情况下,若是从无到有,还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的摸索。在罗用的记忆中,整个唐朝好像都是不怎么用伞的,雨伞这个东西,是在宋朝的时候才开始普遍起来,当然这也许跟造纸技术的普及也有关系。   罗用这时候手里拿着的,应该就是这个时代第一把可以开合的雨伞了,为了那看似简单的几个小零件,一群大老爷们没少费工夫,好在这些人动手能力都很强,做过不少车链子削皮刀那些东西,也算是比较有基础了。   为了给雨伞定型,在竹枝与竹枝之间,他们还很仔细地缠上了一些细细的麻线,这也是一项技术活。   樊氏兄弟没有想到只是来给罗用送了一篓子油纸,竟能旁观到这个时代第一把油纸伞的制作过程。   后来罗用问他们麻纸的制作过程,这两个兄弟也毫无保留,哇啦哇啦全说了。   他俩太兴奋了,他们家乡又有竹子又有桐油,还有麻纸,自己在家就能做出油纸伞来了。   这东西想来应该会比麻纸更有吸引力,就算是在鼓腰岭当地不好卖,也可以运到汾州等地去卖。也不需到州郡阳城,只要到平遥就好,汾州的平遥县距离他们鼓腰岭并不十分远,那些来往于太原府和长安城之间的商贾旅客,应该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才对。   樊氏兄弟学得了那制伞的手艺,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罗用这边,则是为了这油纸伞的宣传推广一事费起了脑筋,不管在哪一个时代,宣传一事都是十分重要的,没见罗用先前做过的牙刷等物,因为没有宣传,到现在也没几个人问津,而经过特意宣传的牡丹坐垫,则早已风靡长安城了。   等来等去,终于被他等到了一个下雨天。   这一天罗用难得有耐心地跑去教杜构画了半天素描,其实也就是一些现学现卖的东西,等到了许家客舍的油渣包子出笼的时间,罗用便说自己肚子饿了,叫他去买几个包子来吃。   杜构近来住在这西坡村,也是没少吃许家客舍的油渣包子,这会儿罗用既然这么说了,他就想着干脆多买几个回来做晚饭好了,临出门的时候,罗用让他拿自己那把油纸伞去用,杜构没多想,撑着雨伞就出门了。   别说,这油纸伞还真挺好用,拿在手里十分轻便,不用的时候轻轻一合,也不占地方。   伞面上的麻纸在刷过桐油之后,透着淡淡的琥珀色,虽然没有什么装饰,看起来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夏季的午后,山风山雨之间,一个青衣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在绿意盎然的乡间小路上缓缓走着,一路行到许家客舍,合起雨伞,轻轻抖了抖上面的雨水。   厅堂里面那些人纷纷向他看了过来,杜构对那些人笑了笑,找许家兄弟买包子去了。   然后……   “罗三郎,你家那种油纸伞还有没有了?就跟那杜家郎君那把一样的。”   “其实还可以画一些花鸟图案上去。”   “不不不,不用画什么图案,我就要跟他那把一样的,一模一样的。”   “那好吧,一把油纸伞二十文钱。” 第113章 麻纸与少年   罗用他们这边正在大卖杜构同款油纸伞的时候,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那里的士族子弟们还在玩肥皂。   眼下正是贞观九年八月,距离当初罗三郎献皂方已有两个多月。   想必再过一两个月,那些被派遣到草原上传播制皂之法的文官武吏也该回来了,若是未能在降雪前归来,行路就会变得十分艰难。   这两个多月以来,长安城中但凡有些门路的家族,这时候也都已经弄到了那制皂的方子。   那猪脂皂和羊脂皂的制法都十分简单,长安城的有钱人们自然不会满足于这么简单粗糙的制皂之法,就好比烹茶调香,此制皂一事,也有许多供才子佳人们DIY的空间。   在最近的长安城中,常常可以听说谁谁家又制出了一种什么样什么样的皂,哪位小郎君又别出心裁,哪位小娘子制皂手艺最佳,云云。   不少人以名贵药材或者香料入皂,什么人参皂沉香皂,都不算稀奇,以花入皂者更是数不胜数。而市面上普遍流行的,除了罗三郎推出以及各家仿制的艾草皂和桑葚皂,还有一种竹叶皂,那种竹叶皂的制法并不很难,主要就看谁家制出来的肥皂颜色最青,最是清香。   阿枝也是个做活仔细又肯琢磨的,她制出来的竹叶皂就很不错,每日制些竹叶皂拿出去卖了,也能挣些钱粮。   这竹叶皂很得读书人们的喜爱,价钱又不算太贵,绝大多数小康之家都还消费得起,于是也就颇有市场,阿枝要价不高,每日里做出来多少,左邻右舍分一分,基本上也就没剩下多少了。   他们现在已经搬到罗用这个小院住着,罗用这个院子比起他们先前那个院子,屋子更新一些,地方也宽敞一些,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地理位置和周边环境。   侯蔺和乔俊林都有各自的交际应酬,在这种情况下,住在高档小区,自然要比住城中村来得体面。侯蔺也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罗用既然都已经那么说了,又把钥匙留在了阿枝那里,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搬过来住。   搬过来这边以后,阿枝原先那个活计也就辞掉了,因为离得太远。不久之后,长安城中流行起各种各样的肥皂,阿枝便也开始做肥皂卖。   那制皂之法,罗用上回来长安的时候就已经跟她说了,但他也提醒阿枝,以他们三人目前在长安城的处境,还是不要做什么太打眼的事情为好,尤其是这种小买卖,若是传出话去,乔俊林和侯蔺还会被他们的那些同窗同僚耻笑。   阿枝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这时候的上流社会最是讲究清贵,出身微薄在很多人眼里就好比先天不足,小买卖人在他们眼中更是卑微低贱的。   正是因为如此,阿枝现在每日里做出的肥皂,宁愿以较低的价钱卖与左邻右舍,也不肯自己拿到街上去零卖。他们的那些左邻右舍得了这价廉物美的肥皂,除了自家用的以及拿去送人的,多数都转卖给了亲朋好友,就算不挣钱财,挣些人情也是好的。   侯蔺和乔俊林舅甥二人得空的时候也会帮忙制皂,阿枝知道他二人压力很大,也不怎么肯让他们帮忙。   侯蔺就不说了,乔俊林今年才十六岁,每日里除了读书练武应酬,偶尔给她帮忙,然后就是吃饭睡觉,日复一日,未曾见他有过松懈的时候。   近来与乔俊林走得挺近的杜惜也这样说他:“你每日这般,何曾有过闲适的时候?”   “要闲适何用?”乔俊林这时候正用调羹挑了一些磨碎的茶叶末往陶壶里放。   唐初这时候的茶,还不是后世的清茶,而是一种加了许多食材煮出来的饮品,又名酪浆。   这烹茶之道,也是几乎所有读书人的必修课,不过杜惜本人也是不精此道,这一日说是让乔俊林过来跟他学烹茶,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向外人做出来他与乔俊林走得很近的样子罢了,既然已经答应罗用要带带这个乔俊林,他自然也不会食言。   “整日只知埋头赶路,大好的风景都被你错过了,岂不无趣。”杜惜斜倚在塌上,懒洋洋道。   “整日只知道看景,直到日薄西山,才发现自己拢共才走了没有半里地,岂不蠢极。”乔俊林勾了勾嘴角,微微笑道。   少年人过分端正的容貌,过分笔挺的背脊,还有那因为过分的坚定而显得太过锋利的目光,无一不透露出他骨子里的那份倔强,甚至偏执。   “走得太快会没朋友。”杜惜依旧笑眯眯的,好像并不会因为乔俊林过分的认真和犀利便失去了趣味。   “……”乔俊林这一次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眸轻轻笑了一下。   不能与他同行的朋友,要来何用。   杜惜也只是撇撇嘴,好像对于乔俊林的论调很是不以为然,他也根本不把这个毛头小子当盘菜。   然而等到乔俊林走了以后,这家伙却拎着一把剑到院子里练起武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时候的杜七郎并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但他确实已经感觉到了这样的危机。   另一边,乔俊林从杜府出来,穿街过巷,走在长安城的沙土路上。   唐初这时候的长安城中的几条大街,都是用河沙铺的路面,这样的路面比泥土路好些,不会稍微见点水就是满地污泥,但还是经不住那些牛车马车的踩踏倾轧,路面处难免还是会有些坑洼,若是遇着下雨天,再加上那些被行人牲畜车辆从别处带来的稀泥,路况也是堪忧。   好在这一天是个大晴天,进了他们那个小院所在的坊间,街头巷尾,挑担的闲逛的,处处都显得十分热闹。   乔俊林看到有一个挑担卖纸的庄户人,便凑过去看了看,见他家这麻纸做得不错,便从身上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一摞。   若是去那文房店中,就这几文钱,人家怕是连看都不爱看,从前侯蔺带乔俊林去买纸,一次若买一刀,动辄便是数百文钱,乃至于他们舅甥二人用纸的时候都是一省再省。   但是这街面上的麻纸,只要花一文钱就能买到两大张,乔俊林花了五文钱,对方还送给他一张边角略略有些残缺的,总共得了十一张,这些纸裁开来,够他练字用挺久的。   最近这段时间,在长安城中经常可以看到这种卖纸的担子,相传是那离石县的罗三郎造纸不成,倒是造出了一种如厕用的草纸。   后来他的造纸方子流传出来,很多人都学他那样造草纸卖,还有一些人则是参照那个方子,用其他材料代替秸秆造纸,然后没过多长时间,市面上就出现了这种麻纸。   这麻纸虽然比不上店里卖的那些高档纸,但同样也可以用来书写,它的出现,对于许多家境不够富裕的学子来说简直就是福音。   单单在四门学中,就有许多学生都是跟乔俊林差不多的经济条件,也有比他更苦难的,他们家里的父亲或者爷爷当个小官,每月所得那点俸禄,既要养活家人又要应付各种交际应酬人情往来,若是根底深厚的世族大家,便还要从家中拿钱来花,若是没有多少家底,那便只好拮据度日了。   除了四门学,另外还有书学和算学,那两所学校学生更多,超员更严重,而且绝大多数学生的家境都比较一般。现在既然能在纸张上剩下一大笔花销,也没几个人会选择打肿脸充胖子,所以这种麻纸很快就在长安城中打开了市场。   然而,对于那些依靠造纸获利的家族来说,这简直就跟从他们身上割肉没两样。   乔俊林近来跟杜惜一起出去活动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对罗用不好的话,他感受到了那些人对罗用的恶意,也担心有些人会按捺不住对他不利。但他也很清楚,罗用自己对于这一点不可能毫无所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家伙的胆子也不是一般的大。   只是,万一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少年人目光沉沉地回到院中,扯开笑容与阿枝打过一个招呼,然后再一次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这夏末时节的阳光与清风,统统都被他关在了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纸的价格,我刚刚百度了一下,据说现在好一点的宣州纸,一刀都要两千往上,这个简直太凶残了,估计在大唐朝也便宜不了,想想那时候的人都没什么经济收入,哪里的钱买纸,读不起书什么的,太正常了。   ···   然后那什么,这几天又断更了,我很没脸。前两天码了半章,不太满意,稍微放了放,转眼又过去好几天。今天听听歌,脑子好像终于又能转开了,于是重头来过。   信的《如果你还在就好了》,howo有毒,推荐大家也听听看。 第114章 迎亲【修】   农历八月中旬,夏播早已结束,秋收还未开始,赶在这农闲时节,姚家终于把姚茂云的婚礼给办了,娶的是石子沟刘老汉家的闺女。   这闺女也是家中长女,今年十八,长得端正,干活也利索,甭管是家务活还是农活,她都是一把好手。   原本以她的人品相貌,要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应是不难,之所以熬到十八岁才嫁人,实在也是被家里给拖累了。那石子沟穷乡僻壤的,连正经田地都没多少,偏他家又生了一串娃娃,别人都怕她出嫁以后还顾着娘家,从婆家往娘家掏东西。   这刘大娘当初熬到十六七都没个正经人家来问,他们村好些人都说她以后八成就是给人当续弦的命,还有说她要给人当妾的,甚至还有一些不正经的老光棍老色狼乱打主意。   谁又能想得到,最后她竟能被西坡村的姚大郎给看上,那西坡村多富裕,这十里八乡的小娘子们,谁人不想嫁去西坡村,在那西坡村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郎君里头,除了罗三郎,也就是这姚大郎最是被人看好。   婚宴当日,村里村外都是喜气洋洋的,罗用因还在孝中,便没有去凑那个热闹。   听人说那石子沟地方太偏,山路又陡,牛车根本上不去,迎亲的队伍去了以后,新娘子便跟着他们一起,用两条腿走下山来,一直走到山下大路边,才坐上了姚家的牛车。   这年头也不兴坐轿,罗用记忆中的那些大红轿子花盖头都是没有的,新娘也不着红装,而是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衣裙,用一把团扇微微遮了面颊。   姚大郎则穿着一身赭色衣袍,两人站在一处,也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一对年轻夫妇。   若是在富贵人家,就会给新郎置办红装,新娘穿青装,这就是传说中的红男绿女,但是对于姚家来说,一件色彩鲜艳的红袍,依旧是不可承受的,也是不实用的。   在他们这种小村子里,像这样的操办,也已经算是顶体面的了,他们村大多数人当初都是穿着麻衣短褐结的婚,从前更困难的时候,有些人家甚至连一身像样的布料都凑不出来。   姚家现在有田有地,还做着豆腐买卖,另外他家院子一直有给一些商贩提供食宿,因为住在村里要比住许家客舍便宜些,许多常来常往的小商贩,还是会选择住在村中。   每日即便只能挣到少少的几文钱,日积月累,也是比较可观。毕竟在这年月,家家户户挣点钱都挺不容易,像石子沟那边,除了粮食家禽蛋类,几乎就没有什么其他来钱的渠道了,所以家家户户都很穷。   姚家那边摆起了宴席,罗家人却因为丧期未满不能前去,一来不合礼法,二来对主人家也不好。   但就算是人不到,礼总是要到,这时候也没有礼钱的说法,起码在他们这村子里是没有的,大家去吃喜酒的时候,拿的大多也都是一些粮食米面鸡蛋。   罗用与二娘她们一起蒸了一锅枣豆糕送过去,待到开席的时候,那边也给他们送了几道热菜过来,给得还挺多,于是这一天晚上四娘又不用做饭了。   说起来,四娘近来也是轻松多了,因为早前余媒婆说的要给他家介绍的养猪的帮工,这时候已经上岗了,如此一来,彭二便腾出手来,只要在罗家院子这边帮忙就好,罗家兄妹几个肩上的担子顿时就轻了。   ·   “阿娘,今日还有枣豆糕哩。”傍晚时分,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拎着一个用高粱杆编的盖篮从罗家院子出来,一路小跑着下了坡,一直跑到猪圈前面,压低了声音一脸兴奋地对正在干活的妇人说道。   “先放屋里去,待我再把这里收拾收拾就吃饭。”妇人笑道。   “阿娘你快些。”小丫头不住地催促。   “这便好了。”原本也没多少活了,罗家那些大猪小猪,今日也都已经喂过三遍,这时候她就只是想把这猪圈周围收拾得齐整些。   这母女二人,便是那余媒婆介绍过来的人了,当初她二人刚来的时候,罗用也是有些犹豫,让这样一对干干净净的母女,每日住在猪圈旁边,做着喂猪的活计,总觉有些不合适。   但那余媒婆也说这郑氏是个手脚利索的,又言她一个女郎要独自养活家中四个孩子十分不易,罗用想了想,终究还是点了头。   这几日,罗用请了几个定胡人着手在自家院子侧面,面向猪圈的方向,挨着院子外墙砌起了两间土坯房,毕竟那边的杂物房连个火炕都没有,现在勉强住着还成,等到了冬天,就不好再住人了。   至于让这一对母女住进罗家院子里,罗用是没想过,这郑氏也未必很想住进去,毕竟还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儿,若是被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将来可就寻不着好人家。   “阿娘,这枣豆糕可要卖一文钱一块呢,还得是逢五那几天,听说在许家客舍那里,一小盘就要卖十文钱。”吃饭的时候,小丫头口里嚼着饭菜,那两只眼睛就跟黏在枣豆糕上头似得,拔都拔不下来。   “你若爱吃,便把这两块都吃了。”郑氏缓缓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碗里,她这副身体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有些亏着了,今天干了一整天的活,她这时候身上已经没多少力气。   “……还是留给阿姊和阿弟吧,我这几日吃得够好了。”那丫头想了想,摇摇头说道。   “他们如何吃得着?”郑氏又是好笑又有几分欣慰。   “让那些定胡人帮我们稍过去吧,他们每日都有人进城呢。”她女儿说。   “莫要与人添麻烦,没通过信,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出来拿,难道还要让人将东西送去家里不成,人家哪里知道咱们家的住处。”这罗家的伙食实在很好,郑氏也不是没起过要给城里的长女和幼子稍些吃食的想法,只是这么远的路,他与那些人又不熟,若只是顺路捎一捎倒也还好,若还要央人给她送到家里去,那就太过了。   “……”那小丫头不做声了。   她跟阿娘在这西坡村给罗家干活,除了喂猪其他都不用管,每日三顿还是罗家给做好的,只要提前将自己的碗碟装在篮子里提过去就行,罗家人做饭的时候,会给她们母女多做一份,罗家人吃什么她们就吃什么。   这些天她每天都吃得饱饱的,还吃了不少好东西,今日还赶上一个喜宴,不止有宴席上的菜肴,还有她心心念念的枣豆糕,阿姊她们在城里又吃些什么呢,大约又是杂面饼子蘸酱吧,最多再煮些菜汤。   “待你在这里待满一月,便换二娘过来。”过了一会儿,郑氏说道。   “咦?”小丫头没反应过来,早前她们可不是这么说的,阿娘说二娘快嫁人了,还是少在外头露面,有她在家里看着三郎和五郎,阿娘也能放心,之所以带自己过来,是因为她年纪虽小却有把子力气,能帮忙干活,又是个女娃,方便跟阿娘睡一张床,怎的现在又改主意了?   “叫她吃好些,将来好寻人家。”郑氏说道。   “哦!”那小丫头咧嘴笑了笑,很爽快就答应了。罗家的饭菜是很好吃,但只要是家里头的姊弟,无论谁吃了,她都不觉得吃亏。反正她们姊弟几个总不可能都过来的,阿娘也说了,那么多小孩一起过来,主人家肯定不会要他们。   “今日这两块糕你便吃了吧。”自家闺女这么懂事,郑氏也很欣慰。   “阿娘你也吃,那里头有红糖,还有红枣鸡蛋,可补了。”她们家的孩子向来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收拾了餐桌,洗干净碗筷,又稍作洗漱,便歇下了。   小丫头没心没肺,今日帮着做了些活计,晚上又吃得饱,躺到床上,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郑氏心里有事,一时还睡不着。   有些事情,郑氏并没有跟她女儿说。今日那迎亲的队伍进村的时候,她也看到了,那刘大娘是个有福气的,嫁与姚茂云那样的后生,往后就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那姚家好得很,原本就种着许多田地,这两年更是挣了不少钱,连牛车都有了,家里头除了姚茂云,下边还有一个幼弟,今年才刚十二岁,听闻原本还有一个二弟,比姚茂云就小一两岁,兄弟二人整日一起干活,感情好得很,只可惜,前两年叫一场泥石流给埋了,若不是如此,他家的日子肯定比现在更红火,也是因为这个,那姚老汉现在也不骂人了,从前听说是个爆脾气……   见那刘大娘得了这样的好姻缘,郑氏难免就有几分心动,待她把自己那大女儿接过来,若是也能在这西坡村寻个好人家,那就谢天谢地了。   她家闺女她自己晓得,模样都算不上是顶好的,小的这个好赖还有个笑模样,大的那个,小小年纪,面上就已经有了愁苦之色,又是个拘谨的,又生在她们这样的家庭,想要找个好人家,也是难得很。   没办法,这都是命啊……   当初她们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大的那个,就生怕自己会把她卖了,最后郑氏还是把大伯家的长女给卖掉了,她这个做婶娘的,亲手卖掉了侄女儿,说是因为她是家中最年长的,所以才卖的她,其实又何尝没有私心。   那倒是个伶俐的丫头,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从头到尾,竟没跟她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自那丫头走了以后,她那个弟弟也变得寡言少语起来了,从前多可心的一个孩子,整日婶娘婶娘地叫着,就算没了耶娘,整日也是笑嘻嘻的。   自家长女也是,自从那件事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沉闷了。却也是无法,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想当年,郑氏自己又何尝没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如今瞅瞅都成了什么模样。   现如今,他们家就剩下四个孩子了,最大的是郑氏的长女,今年十四,唤作二娘,她们姐弟几个一直跟大伯家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所以排行也是一起,男女也没有分开。   二娘下来是三郎,大伯家的小儿子,今年十岁,三郎下来是四娘,郑氏的次女,比三郎小几个月,也是十岁,最后就是五郎,郑氏幼子,今年八岁。   为了养活这些孩子,郑氏也是豁了命出去干活,近年来离石县城来了不少外地商贾,这些人出门在外,大多没带女眷,吃饭还可以在外头的食铺解决,洗衣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城中一些家境贫寒的妇人便以帮人浆洗衣物挣钱。   在那三川河边,每日都能看到许多洗衣的妇人,从今年开春,郑氏做那活计也有小半年了,倒也挣了些,就是十分辛苦,日日浸在那凉水之中,身子终也是有些吃不住。   余媒婆倒是个热心的,帮她寻了这么一个好活计,养猪虽也是体力活,但比帮人洗衣服已经好很多了,挣得也多些,若能一直做下去,日子也是十分安稳的。   东家更是极好的,他们家里虽然没了大人,兄弟姐妹几个却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对待她们母女亦是十分宽厚,不像城里有些人家,动不动就对着雇工吆五喝六的,这在罗家是从来没有的事。   还有那彭二,真真是个有福气的,虽是买来,却能与那罗家兄弟姐妹几个同吃同住,正经就跟个罗家人一般。   郑氏想到自家侄女儿,想着她是不是也跟彭二一般,能被卖到一个好人家,受到主人家的善待。   又想着自己若是在这罗家一直做下去,时间长了,好歹也能有几分情分,将来若能找到她那侄女儿,能不能求一求罗三郎,央他出面帮自己再把人给买回来,听说王老大家的长子就是这么买回来的。   只希望那个孩子一定要活着才好,别的都不要紧,只要活着就好…… 第115章 拦路虎   那郑氏正满怀希望地设想着未来的生活,却不知,被她视为金大腿的主人家,这时候正在为自家兄弟姐妹的人生安全忧心。   不仅仅是郑氏,在他们这片地方上,许多人都把罗三郎当成一棵大树,都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却不知站在罗用那样的位置,他所做的那些事,会给他自己乃至于身边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危险。   各项技术的推广,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带来社会结构的变动,很多从前原本身居高位的人,他们的地位和财富都很可能会因此而产生动摇,而这些人的愤怒和仇恨,以现在的罗用是绝对承受不起的。   这一次造纸技术的推广,罗用其实也是在时机上取了个巧,李渊刚刚过世,全国上下都陷在一种哀戚而微妙的氛围之中,罗用猜想那些人应该不会这时候跳起来蹦跶。   当年在经历过玄武门之变以后,紧跟着,全国上下就是接连的自然灾害,弄得人心惶惶,当今圣人的天子之位,说实话坐得并不十分安稳。   今夏太上皇逝世,长安城中的气氛哀戚中透着几分紧张和微妙,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在这种时候要低调行事,就怕圣人哪天突然想起来要杀几个人立立威,到时候再给你扣上一顶不敬太上皇的帽子,上哪儿说理去。   不过眼下距离太上皇逝世也快有两个月了,罗用脑子里那根弦也是越绷越紧。   以罗三郎目前的能力地位,如果正面跟那些世族大家利益集团对上,大概会被那些人碾得连渣都不剩。当然,那些人如果真打算对罗用下手,也不得不考虑一下罗用这个人的影响力,碾压的过程虽然容易,碾压的后果却并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但是等他真正被人碾压过后,对方就算付出再怎么惨痛的代价,伤害已经造成,死去的人也是不会复活的。   如果可能,罗用不想留给任何人伤害他以及他的家人的机会。   目前的处境,该要如何应对,罗用他想来想去,最终竟想到自己读中学的时候,学生之间流行的五子棋。   那时候的罗用就从这个简单的小游戏中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你与人博弈的时候,绝对不能轻易放弃主动权,只会严防死守的人很少能有赢棋的时候,越是在危急的时刻,越是要发起猛烈的攻击。   算算时间,等到他们这边的占城稻收获的时候,长安城那边的玉米差不多也快成熟了。   不知道当今圣人要怎么宣传这一个凭空出现的粮食品种,以那一位的政治敏感度,怎么想也不可能会把这么好的一个歌功颂德的机会白白放过。   等他们那波的宣传高潮稍稍过去一些,罗用这边的杜仲胶约莫也该问世了。   在这样一场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激流之中,财富与危机并存,几乎人人都要忙着躲避危机争夺财富,想必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应该也没几个人还能心心念念想着要来收拾他罗三郎才对,毕竟也不是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另外,万一有人暗地里想要寻他麻烦,那些人从离石县方向过来,一路上要先经过他家羊圈,然后是许家客舍,想要悄无声息地摸到罗家院子那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就在罗家院子不远处,罗用那些徒弟们修的院子每天也都有住人,再来还有王当他们那些人,也住得不远,罗用相信自己这边若是遇着什么事,他们都不会袖手旁观,总体来说,罗家还是安全的。   唯一让罗用有点在意的是,在他们村口的东面,从小河村过来的那个方向,目前还没有任何部署,万一有人不嫌麻烦从那边绕过来,不用经过羊圈和许家客舍,直接就能摸到罗家院子,这是一个隐患。   等到坡上的杜仲叶摘回来,罗用决定就将加工杜仲胶的地方设在那一边,到时候再建些屋子,直接把工人安置在那里,多少也能起到前哨的作用。   心中思定,罗用又竖起耳朵听了听院中动静,除了五对的喷气声和鸡群的咕咕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于是这才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罗用先到坡上去看了看那些杜仲树的长势,然后又倒村口东面去瞧了瞧。   这边原本就有一大片平地,是村人挖黄泥挖出来的,这里的黄泥质地细腻粘性够强,用来摔土坯最合适。   有了这么一大片平地,要在这里弄个加工作坊之类的,地方自然也是很够用,唯一的问题是取水不太方便。   在杜仲胶的几个提取方法当中,最简单的,就要数碱液浸洗法和发酵法,碱液浸洗法速度快,但是大量的碱水排放,对环境污染相当严重,相对的,发酵法则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是排放出去的,都是自然腐败的有机质,对环境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影响。   无论是用碱浸法还是发酵法,在杜仲胶的提取过程中都需要用到大量的清水来清洗杂质,而罗用看中的地方,偏偏没有水源。   面对这种情况,要么解决水源问题,要么就换地方。罗用不想换地方,再说在他们村子周围,也没有第二块这么大的平地,尤其是靠近溪沟的地方,地势一般都比较陡峭。   而且在小溪边建作坊显然是不理智的,因为他们这里到处都是山,一旦下起大雨,山上的雨水就会从这些溪沟倾泻而下,作坊若是挨着小溪太近,很可能就会被山水冲垮,若是离得不够近,那就依旧还得解决取水问题。   这个取水问题不太好解决,这年头也没有塑料管,要不然从山上牵个水管下来就行了。他们这里也没有大竹子,不然也可以用竹片引水。   若是挖沟,那就不得不考虑防渗透的问题,他们这里的山溪水大多都是涓涓细流,若是不能把漏水的问题解决,就算挖沟引水,等那些溪水一路漏到作坊这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剩下的。   说到防渗透,罗用很自然就想到水泥了。   水泥那玩意儿是真不好搞,罗用一早就找过这方面的相关资料了,水泥的制造工艺倒不算太难,就是原料方面比较麻烦,他们这附近既没有多少石灰石,也没多少黏土,听说倒是可以用矿渣代替黏土,可问题是他们这里也不是矿区啊。   这年头的交通是如此的不便利,你叫人千里迢迢挑了石灰石黏土什么的到这边来,再辛辛苦苦一通鼓捣,最后就造出来那么一点子水泥,划算吗?够干啥用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罗用又一头扎进书堆里去了,白天晚上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给别人进去。   至于那每日里做肥皂卖肥皂的活计,彭二和二娘两个人一起,也不算太吃力,主要最近这几天家里也没有什么其他活计,腐乳前些时候刚刚做了一批,喂猪的活儿也交给了郑氏母女。   皇天不负有心人,闭关数日之后,罗用终于从一堆不起眼的打印纸中,找到了一份十分有用的资料。   这一沓打印纸,是一个土木工程专业的毕业生在做毕业论文的时候,从网络上下载打印出来的资料,那些个太专业的罗用一时也没多看,他只对那里面的一份资料感兴趣。   只见那一张A4打印字上写着这样一个标题《烧黄土代水泥》——陕西省水利科学研究所土工研究室。   哈哈哈!   黄土高原上什么玩意儿最多?黄土啊! 第116章 安邑池盐平陆石膏   这烧黄土又叫土水泥,主要原材料就是黄土,另外还有一二成的消石灰,以及不到半成的半水石膏。   黄泥好办,他们这儿到处都是,消石灰也就是熟石灰,用生石灰加水便可得到,每一百斤土水泥仅需要一二十斤消石灰,用量也不算特别大。   至于半水石膏,也可以买天然石膏回来加工,这个简单,稍微控制着些火候,把固体石膏烧成粉末状即可。   自打他们这里开始造纸,石灰的用量日益增多,然后最近就经常有人到他们这一带来卖石灰,推车的挑担的都有,罗用若是瞅着合适的,也会买一些。   石灰这个东西西坡村不产,但它也不算什么稀罕物,有些村子的村民在自家附近的山头上若是能找到灰石的,将那些石头拣回来堆一堆,用火烧成粉末,就能担出来卖钱了,一担石灰若能卖个七八文钱,就算是比较不错,近来卖石灰的人越来越多,价钱也就越来越低了。   早前就是买一些回来造纸,用量不是太大,一担石灰无论是五六文还是七八文,罗用都没觉得贵,这会儿用来烧土水泥,这个价钱就不算便宜了。   另外,这个时代的石膏只在药店有售,罗用也担心价钱会比较高。   这一日天未亮,罗用早早便与那些进城送货的定胡人一起出发了。   前两日下过雨,进城的土路上有不少水洼子,罗用倒还好,毕竟还有一辆驴车,那些定胡人全靠两条腿走路,不多会儿就踩了满脚泥。   罗用这一路都在寻思着用土水泥铺路的可行性,那土水泥是以黄泥为主料,在强度上比普通水泥要低一些,用来修建沟渠防渗防漏还行,若是用来修路,牛踩马踏的,怕是吃不住。   也许他们可以在这条大路的一边用土水泥铺一条小道,用于步行和自行车通行?   等到这个土水泥烧出来,罗用首先要建几个发酵池,用于杜仲胶的生产,然后再开始修建水沟。   再接下来大约就是修路事宜了,这件事罗用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做,还得看看其他人的意思,毕竟那石灰和石膏都是需要花钱买的东西,罗用自己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花不起那个钱。   心里头想着事,一个上午的行程也就不显得那么漫长了,待到进城以后,那些定胡人送货的送货,卖货的卖货,罗用直接就往药铺去了。   离石县城总共也就一大一小两间药铺,从城门口这条大路进去,前面没多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就有个小药铺,那家药铺口碑不错,罗用从前在县城里行走的时候,也曾听人提起过,于是这一回他就先去了那里。   “三郎今日怎的来了?”这药铺的老板也是坐馆的大夫,是个四十出头的清瘦男人。   “我来买些石膏。”罗用笑道。   “你买石膏何用,可是为了清火?”店家说着便往柜台那边去了,手里拿个小秤,就要去开装着石膏的木柜格子。   “我买来做别的用处,要多买些,这石膏价钱几何?”罗用问道。   “你要多少?”对方回头。   “价钱若不是太贵,我便先要半担。”罗用回答说。   “要那么多?”对方吃惊。   在这个年代,石膏这个东西除了入药,还没怎么被开发出其他用途,这店老板实在想不通罗用买那么多石膏要做什么用。   但他也没有多问,只说:“我库里还有一斗多上好的安邑石膏,不过你若不是用来入药,一般的石膏应也可以,我库里还有两斗半平夷县那边产的石膏,你若是要,八文钱拿去就好。”   “?”罗用吃了一惊,两斗半的石膏,竟然只要八文钱,这东西比他想象的要便宜啊。   “你以后若是还要,我就帮你跟平夷那边的脚夫说一声,让人直接担了石膏送去西坡村,一担约莫要给个十二三文。”对方又道。   “那便劳烦先生了。”罗用连忙道谢。他虽然不了解行情,但从平夷县城到西坡村,光脚程都要两天时间了,若是从远一些的地方过来,路途更远,一担石膏卖十二三文钱,怎么着都不算贵。   “那有什么,那些石膏天生天长的,品相差点的也不好入药,你那边若是用得着,倒是能给那些脚夫添一项营生。”给人当脚夫肯定没有自己挑石膏卖挣得多啊,再说若是卖去西坡村,回程还能稍些豆腐什么的出来卖,也能挣点钱粮。   买好了石膏,罗用赶着驴车从那条小巷里出来,外面就是离石县城中最宽敞笔直的一条大街了,这时候正是中午,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也有些热闹。   那一边,刚好有几个挑担的脚夫走过,罗用抬眼望过去,就看到他们肩上那被重量压弯了的扁担,脸上身上的汗水,还有粗糙脚掌上套着的破烂草鞋。   这样的辛苦,在这样的时代,是很平常的。   只是这一次,罗三郎不再垂一垂眼睑,然后带着些许复杂的心情从他们身边走过。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驴车上看着这些人,等人走近了,还笑着与他们打了个招呼。   “你们这是担的什么,要担去何处?”罗用笑问。   “这是从安邑过来的池盐,要担去马氏商行。”打头那个脚夫放下担子,拿下斗笠扇了扇风,笑问道:“足下可是罗三郎。”   “你怎知我是罗三郎?”罗用对眼前这些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都言罗三郎长得斯文俊秀,又有一头特别神气的大毛驴,刚才远远瞅着,我就猜你是罗三郎。”这人常年被太阳晒得黝黑,一笑起来,那一口大白牙就显得特别白。   “我听人说,安邑的石膏也是极好的。”这也是罗用刚刚从药铺里听来的,这时候的安邑,也就是后来的运城,那里有个运城盐池。   “产石膏的那是平陆,离我们安邑不太远,不过他们那边在都畿道陕州,不在咱河东道。”对方给罗用解惑道。   “原是如此,倒是我弄错了。”罗用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件事,这年头也不像后世有互联网,有什么不明白随时都可以上网查,所以记忆和积累就显得尤其重要。   “这么远的路,你们怎么不用车子推?”罗用又问道。   “原本是用车子推的,前两天下雨了,山路难行,车子过不了吕梁山,只好改用扁担来挑。”对方回答说。   “倒是辛苦了。”罗用道。   “那有甚,从前我们这些挑盐的,最怕的就是下雨天,那时候油纸贵,都不知道要挑多少盐才能买到一张,若是没有买油纸,又赶上下雨天,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现在好了,油纸的价钱下来了,咱都买得起了,咱们这些挑盐的,就没有不知道罗三郎的……”   罗三郎赶着驴车走在离石县城中,不时与人打着招呼,面上笑盈盈的,看起来就是一个稚嫩少年郎,但是在他的肩膀上,其实早已担上了重量。   无论是在七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罗用的人生,都有着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童年,那样的平凡和不起眼一直刻在他的骨子里,让他从骨子里相信自己就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无能为力。   于是在面对别人的苦难的时候,从前的罗用往往就会选择避开,因为他也无能为力,看得太多想得太多无非就是徒增烦恼而已。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谁才拥有那样的能力呢?   没错,如果没有那一空间的杂物,以及两世为人的记忆,他罗用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但是谁又生来不凡呢?   也许他真正缺乏的并不是能力,而是勇气与魄力。   是时候要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然后捋起衣袖,为那些苦苦挣扎的人,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第117章 可怕的存在   土水泥并不难烧,三种原材料按比例和好,在摔成土坯,放到土窑里烧上大半天,放凉后再取出来用榔头敲碎了,再用石碾子碾成粉末,最后就得到土水泥成品了。   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有了制陶坊崔翁的加入,让罗用他们少走了许多弯路。   因为这土水泥的主要成分是黄土,所以最后烧出来的水泥,很自然也就呈土黄色。   罗用觉得这颜色还成,起码冬天的时候瞅着还是比较暖和,他们这里的人也都住惯了土坯房子,习惯了这样的颜色。   头一批生产出来的土水泥,罗用让他的那些弟子们铺了一条水泥路,从他那些弟子在村里建的那个院子,一直铺到许家客舍。   这条水泥路并不是很宽,仅仅只是在原来那条土路旁边铺出了一条约莫三尺宽的小道,从村口旁边那道山坡蜿蜒而下,经过罗家院子,罗家猪圈,出了村口,一直通往许家客舍,大伙儿原本还想铺远一点,最好能铺到羊圈那边,最终因为材料不足而作罢。   眼下正是初秋,气候比较干燥,他们头一天傍晚铺好的道路,等到第二天基本上就都干透了。   这水泥路十分平整,踩着燕儿飞从那上面行过,就跟在云上飘着似得,又快又稳,推着独轮车走在上边,也是异常地轻松。   之后的日子里,几乎日日都有人到西坡村来参观这一条小路,一群大老爷们又是摸又是看,又是踩上去体验脚感的,稀罕得不行。   有人找罗用下订单,罗用也是来者不拒,让他的那些弟子们加班加点,继续下一批的土水泥生产,当然工钱也少不了他们的。   对罗用来说,用自家弟子比用外人放心,对他的那些弟子来说,给自家师父干活比给别人干活工钱更多不说,还能学到许多新技术,这回这个土水泥生产技术,罗用也没瞒着他们,不过罗用也说了,这回这一项技术他暂时并不打算外传,叫他们先保密。   之所以要先保密,原因无他,不想跟皇帝陛下抢风头而已。这土水泥再好用,只要他不公开配方,影响终究有限,想要宣传,大可以等到玉米丰收的风头过去以后。   至于这土水泥的价格,罗用要价也不算太多,一担土水泥六文钱而已。   这个价钱在离石县中,只要是寻常小富之家就能接受,他们从西坡村这边买了土水泥回去,和上一些从三川河边挖来的细砂石,涂抹在自家房屋墙壁以及地面上,这样一来,墙上就不会再掉泥灰,下雨天地上也不会泥泞。   一时间,离石县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用土水泥修整房屋。从离石县城到西坡村的那一条土路上,挑担的推车的,每日里人来人往。   九月初,当唐俭他们一行人从北面的大草原上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派兴兴向荣的繁忙景象。   当他们到食铺里去吃饭的时候,就发现那店铺里的地面,就像是刚刚用清水洗过的石面一样干净,而且还异常地平整光滑。   再看那炕面,更是干净得仿佛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在靠近窗口的位置,甚至还隐隐有些反光,几块青色的纯色羊毛毡坐垫铺在土黄色的光滑台面上,看起来显得干净又典雅。   “这是用甚物什铺的?怎的这般平整?”唐俭等人大奇,伸手摸了摸炕面,又硬又凉,用手指敲一敲,那手感,也与敲在石面上一般无二。   “几位郎君想必是远道而来,我家这炕面墙壁还有地面,都是用一种名叫水泥的物什铺出来的,乃是西坡村罗三郎所造,现如今这城里头的店铺,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弄。”唐俭一行虽然未着官服,但是看他们这一行人的行头气派,显然也是有来头的,店老板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接待。   “你是说西坡村的罗三郎?”唐俭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公亦识得罗三郎?”一听唐俭说话的口气,店老板便猜出对方也是知道罗三郎的,心中顿觉与有荣焉。   “倒是见过一回。”唐俭笑道。   “公若得闲,此次也可去西坡村一观,听闻罗三郎在西坡村修了一条水泥路,车子行在那水泥路上,就跟浮在云端一般。”店老板给唐俭等人推荐他们离石县著名景点。   唐俭确实打算要去西坡村看看。   早前圣人派遣他到大草原上去传授制皂之法的时候,他就料想到这一项技术必然会给中原和草原之间的关系带来巨大的改善,但他还是没有想到草原上的反应会那么大,现如今,只要是他们这些队伍去过的地方,几乎人人都在传颂着天可汗的伟大与仁慈。   草原上的民族是悍勇的,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草原人的彪悍和勇敢,但他们同样也是淳朴的,绝大多数草原人都没有太过复杂的心思。   很多草原上的部族,到现在还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只与少数一些得到他们认可的商贾交易货物,他们对外界充满防备,因为他们的部落里总是流传着外面的人是多么地狡猾无信,他们的祖先又是如何受到背叛的传说。   然而这一次,当唐俭等人带着制皂的技术去往草原上,并且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以后,很快就有一些汉化程度较高的部族前来学习,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很多原本不怎么愿意与外界往来的部族,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和试探。   到后来,他们这些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能收到异常热烈的欢迎,民族与民族之间,仿佛从未有过什么隔阂一般。   草原人都知道,这些汉人这一次给他们带来的是可以造福草原的技术,只要学会了这一项技术,将来他们就可以把多余的动物油脂做成肥皂,这种肥皂放很久都不会坏,可以积攒起来,等到有集市的时候,再将它们换成粮食盐巴还有布匹。   只要多换一点粮食,他们的孩子就可以少挨一点饿,多换一些布匹,他们的女人可以少挨一些冻,多换一些盐巴,每个人身上就都会变得更有力气,给牛羊吃些盐巴,它们也会长得更加肥壮。   唐俭等人的这一次草原之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   当一向彪悍凶猛的草原人敞开胸怀来拥抱你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他们的怀抱是那样的火热而赤诚。   在之后的几年时间里,某些野心家再想挑起民族之间的仇恨与战争,怕是难如登天。   通过这件事,唐俭也深刻体会到了技术的重要性,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制皂技术,都能给底层人民的生活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进而对整个国家产生深远的影响。   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罗三郎这个人,于这世间,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   “阿嚏!”远在西坡村的罗某人,这时候就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莫不是着凉了?”二娘这时候正将晾在竹竿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拿下来,他们当地产的石竹子,竹竿很细,质地结实细密,很能吃得住力,用来晾晒衣服被子再好不过。   “无事。”罗用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大约是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好的缘故,又是挖发酵池又是做水泥生意的,虽然都是雇人在做,可他也得操心不是。   说起来他这副身体还是不够强健,虽然比醒来那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但如果接连劳累几日,马上就会显出精力不济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原本不应这般,说白了,还是根底太差。   罗用颠了颠手里那个簸箕,从里面颠出一些草木灰,盖住地面上的一滩鸡屎。   刚刚天色渐暗,他们家的鸡群回来的时候,也不肯利利索索地回鸡圈里待着,还跟闲逛似得在院子里转悠了好一会儿,其中就有些个不够自觉的,在院子里屙屎了。   罗用拿草木灰将那一滩滩鸡屎全部盖上,过一会儿再用扫把将草木灰连同鸡屎一起扫起来,草木灰有很强的吸水吸污能力,这么一弄,院子里就又显得很干净了。   罗家目前主要的卫生工作还是由二娘和彭二负责,罗用平日里就没少跟家里那几个小的说,让他们多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尽量给二娘她们分担分担,并且罗用自己一直也都是这么做的。   “阿兄……”五郎这时候拎着一棵菘菜从外头进来,看向罗用的眼神明显就带着嫌弃。   “怎的了?”罗用不明所以。   “这个扫把是扫牲口棚用的。”五郎说道。   “……”好吧,其实这个扫地的活儿平日里都是五郎在做。   作者有话要说:   唐俭:罗三郎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存在!   五郎:……当真? 第118章 增加就业岗位   对于自家这些小孩,罗用一直都是放羊吃草,没有过多地要求他们这里要如何那里要如何,大多数时候都任由他们自然生长,只有在他们有可能长歪的时候,才稍作引导。   这与时下的大背景很不一样,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大家长制,家里头的大事小事都是老人说了算,年轻人很少有能自己做主的时候。   罗用管不了别人家,他就希望自家这些小孩能够放开手脚去生活和学习,从一些小事开始,慢慢学着自己拿主意,这样长大以后才会有主见。   罗用不怕他们犯错,不管犯了什么错,只要能自己承担起来就好,这样能早早培养起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觉悟和责任感,还有就是当他们做成一些事的时候,也要尽可能地让他们体会到成就感和满足感。   罗用没有养过小孩,没多少教育经验,但是在他的印象中,思想健康人格健全的小孩子们,应该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所以刚刚,当五郎那小子一脸郁闷地跟他说这个扫把是扫牲口棚用的时候,罗某人心里其实是很美的,看看他家小孩,这么小的年纪,对家里这些事情就开始有责任感了,等他将来长大以后,肯定也会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好青年。   晚饭吃的是粗面煎饼配菘菜豆腐汤。   罗大娘两口子在许家客舍那边卖着饺子枣豆糕这些东西,每天都要消耗不少白面,磨那些白面的时候多出来的粗面,几乎就成了罗家人现在的主食,光靠他们一家几口人也吃不完,剩下的都卖给许家客舍了,那边每日做杂面饼子还有油渣包子的时候都要用到。   这两日新磨的粗面,还透着一股子浓郁的麦香,加水调成糊糊,再摊成薄薄的煎饼,抹上一点大酱,再放上几根葱叶子,几条鸡蛋丝,卷起来拿在手里咬着吃,特别香。   自家猪圈旁边种出来的菘菜肥嫩甘甜,放一勺葱头油下去,和豆腐一起熬成汤,口味也很清甜。   吃完饭,二娘和彭二一起去洗碗,罗用就带着几个小的,一边收拾炕面,一边教他们背九九口诀。   中国历史上的九九口诀分小九九和大九九,在唐初这时候,大九九还未出现,大伙儿也就是背背小九九,既后世的九九乘法表,不过这时候的人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背,一直背到二二如四。   四娘和五郎都已经到了可以背九九口诀的年纪,另外那两个小的,还处在掰着手指头算加减法的阶段。   听着阿兄阿姊背九九口诀,六郎七娘那两个也在一旁吭吭哧哧跟着念,其实一点都不会背,就是学个样子,今天你看他学得挺有模样,明天转脸又忘记了,你一问他,小样儿一脸迷茫就知道摇头,小孩子就这样,教小孩需要特别有耐心。   “……咱家酱油两文钱一升,人家说要买两升,你该收多少钱?”背过了九九口诀之后,罗用侧卧在炕头上,单臂撑着脑袋,给他家那两个小娃娃出算术题。   说起来,罗家的酱油原本是三文钱一升,卖着卖着,后来就降到了两文钱一升,主要是这做酱油的原材料比较廉价,就是一些豆渣麸皮,卖两文钱一升也还有赚,大家也都吃得起,皆大欢喜。   “四文钱。”七娘那丫头反应倒是快,其实这一题对他俩来说没有什么难度,整天跟四娘一起看杂货铺,看得多了,这点算术题就不算事儿了。   “……”六郎有些郁闷地趴在一边掰手指头,这一题他也会,他就是不及七娘反应快。   “那人家如果还要一块肥皂呢?”罗用又问。   “……”两个小孩掰着手指头一通数,最后还是七娘赶在了六郎前头:“九文钱!”   “不错,是九文钱。”罗用伸手摸了摸七娘的脑瓜子,又问:“然后人家又说,哎呦,你家水泥这么好,我还要买一担水泥,那你总共要收多少钱?”   “……”俩小的都沉默了,这么大的数,十个手指头不够数的啊。   “一担水泥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罗用笑眯眯问道。   “六文钱。”这回是六郎赶在了前头。   “刚刚那两样东西加起来是多少钱来的?”罗用又问。   “九文钱。”七娘高声道。   “六文钱加上九文钱,那是多少钱嘛?”罗用继续问。   “呜……”七娘数了数手指头,没数出来,哼哼唧唧在炕头上打滚耍赖。   “!”六郎相对更有耐性,皱着小眉头,数完手指数脚趾,最后数是数出来了,就是看着好像没什么自信,歪着头小声对罗用说道:“十五文钱?”   “没错!就是十五文钱!嗯嘛!”罗用伸手把他拖到自己怀里,在头顶上大大亲了一下,逗得那小子咯咯笑了起来,小胳膊环在罗用脖子上,又软又嫩,面上还带着几分激动,他刚刚可是答对了阿兄出的题目。   七娘那丫头起先只是面带羡慕地趴在旁边看着,然后很快地,她也厚脸皮地钻到罗用怀里撒娇去了,虽然没有答对题目,但阿兄还是她的阿兄嘛。   另一边,四娘和五郎正凑在油灯下雕皂模子,这两人的目标是把五郎最近从学堂里学来的《开蒙要训》的内容,逐字逐句雕刻成皂模子,最后做成一整套刻印有《开蒙要训》全文的皂模。   这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他二人擅还年幼,四娘写字太丑,五郎雕工不行,两人配合,做出来的皂模子也就勉强能用。   不过罗用也说了,等他们真正把这一套皂模子做完以后,技术肯定就能提高很多,将来再做第二套第三套,肯定比现在强多了,有练习才会有进步。   自家小孩想要做点什么,罗用总是很鼓励的,他们想要做皂模子,罗用就给提供木材,还请人帮忙锯成合适雕刻皂模子的大小。   二娘刚开始还会嫌弃这两人把木屑弄得到处都是,见他俩割了手,又是心疼得不行,后来渐渐习惯了,竟也从这件事里边发掘出些许乐趣,还建议四娘他们在皂模子上雕些花纹上去。   近日因为彭二不用再去喂猪,二娘她们这边也就常常能得出一些空闲,她俩有时候也会拿上一两块四娘他们刻废了的木材雕着玩,但是相对于文字,二娘显然还是对花纹更感兴趣。   彭二的审美比较前卫,有一回她说要在皂模子上雕一些刀枪剑戟的图样,把二娘给震惊得不行,那玩意儿有甚好看的?最后倒是跟四娘找到了一点共同语言。   忙碌一天过后,与家里这些小孩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安逸。   不过这样的安逸也不是天天都有,像前些天,又是挖坑又是烧水泥又是摘树叶的,罗用一天到晚忙到脚不沾地,吃过晚饭以后一般都是倒头就睡,第二天天不亮,就又跑水泥作坊那边去了。   现在这些工作总算已经告一段落,水泥生产也上了轨道,发酵池也修好了,山上的杜仲树叶也雇人摘了。   眼下这几天他还可以稍稍放松一下,等再过些天,差不多就要开始琢磨杜仲胶的加工了,这一忙,估计就要忙到今年入冬。   这一晚罗用睡得格外香甜,等他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老高。   这时候已经是九月份了,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村民们已经陆续开始了这一年的秋收劳动,罗用的那些庄稼地现在基本上都已经交给他的那些弟子们去操持,他自己都不怎么管。   吃过早饭,罗用赶着驴车往城里去,他打算找衡致帮忙做一台脚踏式打谷机,用那个打谷机进行脱粒工作,可以大大提高劳动效率。   罗用早前就想到过这件事,结果后来一忙起来又给忘记了,这时候去找衡致做,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做出来。   结果他的驴车刚刚才走到羊圈那边,就遇到了迎面骑马过来的唐俭等人。   罗用只好跟那些人一起折了回来,在许家客舍叫了一些酒菜,招待这一行人吃饭。   这一回过来,唐俭就显得比上一回热情许多,他那边热情起来,罗用自然也不能给他摆个冷脸,两人之间有来有往,一时间相谈甚欢。   那唐俭对罗用最近新造出来的水泥一物很感兴趣,但他也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西坡村此地距离离石县城甚远,一来一回就要一整日,三郎若是将这水泥作坊建在县城旁边,岂不便利。”   “公此言差矣。”罗用笑着对唐俭拱了拱手,说道:“我若是将这水泥作坊建在县城旁边,那些脚夫又要到何处去挣钱?”   唐俭想了想,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但又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于是他说道:“总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有人花钱,有人挣钱,才有民生经济,市场繁荣,纵使远些又有何妨。”罗三郎依旧笑眯眯的。   唐俭点点头,这回他听明白了,这小子摆明了就是要坑那些有钱人花冤枉钱,怪不得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原因就在于唐俭自己也属于有可能挨坑的群体。   罗三郎:这怎么能叫坑人呢,这明明是在增加就业岗位。 第119章 占城米   唐俭一行在许家客舍休整了两日,便又启程南下,对于这土水泥的烧制方法,唐俭本人并没有向罗用索要,罗用也丝毫没有要主动奉上的意思。   临行前,罗用给唐俭送来一套羊绒毛衣裤,言是这两日让村中少女合力赶工所制,然后又送给他和他的那些随从一些羊绒袜子、牡丹坐垫、油纸伞等物。   “荒野小村,实在没有甚拿得出手的物什,望唐公与诸位郎君莫要嫌弃。”罗三郎拱手对唐俭等人说道。   “不嫌弃不嫌弃。”唐俭手里把玩着一把折叠伞,打开又合起,那叫一个爱不释手。   这把伞做得甚是精巧,青色油布伞面,布是上好的绢布,与那些油纸伞相比,明显就上了一个档次。另外,这把伞打开来能有寻常油纸伞那么大,合上以后,却只有小臂长短,再将伞叶整理好,用细绳系上,看起来也就只有小儿手臂粗细,着实精巧。   见对方满意,罗用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他虽没有想要与这唐俭结交的心思,但也不想给对方留下什么恶感。   待送走了唐俭一行,那许二郎便问罗用:“师父,我们近日是不是要多做一些折叠伞?”   “先不忙这个,还是以农务为主吧,若有余力,便多烧一些土水泥。”罗用摇头道。   “若按往常那般,不肖多少时日,这折叠伞便要在长安城中时兴起来。”那唐俭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把伞被他带回长安城,他那边一用起来,肯定很快就会有人跟着学样。   许二郎不想白白放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这时候时间已经是九月份,秋收后很快就是冬季,他们许家客舍马上就要迎来长达数月的淡季,眼下既然有这商机,他自然就想多赚一点。   “那把伞,唐公未必就会自己留着用。”罗用笑了笑,摇头道。   “师父是说,他可能会把那把伞献给圣人?”罗用若是不说,许二郎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谁知道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再说罗用对唐俭此人也是知之甚少。   若是单说社会现状,这时候虽然也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但时下许多名门望族还是很清高的,甚至还有很多人看不上李氏父子的出身,认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贵族。   通常印象中的封建王朝,一个臣子在外头执行公务,途中得了一样新鲜物什,不用说,肯定是要拿去献给皇帝陛下,够不着皇帝陛下的,就退而求其次选择皇子啊皇妃啊甚至是外戚啊或者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啊之类,但在唐朝这时候,情况就有点不一样。   唐初这时候,社会上还有着比较浓重的魏晋之风,大家都比较要脸面,溜须拍马还没有成为社会风气。   这时候的很多人都看重名声多过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别个不提,就说魏征此人,听闻他每次给皇帝写谏言的时候,都要单独另抄一份拿去史馆,让他们把这些话写在史书上,听说李世民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也是气得不行。   但不管怎么说,要脸面重名声,总归还是比不要脸好得多。   时下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大家都很看重自己的名誉,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一股子骄傲,其中让罗用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名叫柳范的侍御史。   事情的起因是吴王李恪,李世民的一个儿子,这家伙喜欢骑马打猎,踩坏了百姓地里的庄稼,于是柳范就在朝堂之上把他给弹劾了。   李世民护崽,他说,权万纪辅佐我儿,却不能使他行为端正,他有罪,他该死。   柳范一听,当即就把他给怼了回去:“房玄龄辅佐你,也不见你停止狩猎。”   皇帝很生气,但他也没有当场就把柳范给怎么样了。   所以说,虽然眼下确实是封建社会,但跟后面的那些封建社会,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   那些氏族子弟,对于某些想要出人头地的平民阶层来说,确实是一种极不公平的存在,但是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很多人,确实也是有骨气有风度的。   在这种大环境下,唐俭究竟会不会把那把伞献给皇帝陛下,那还真不太好说。   很多在后世的许多王朝,乃至于直到二十一世纪,都被人们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在眼下这时候,却未必如此。   许二郎抠了抠自己的胡茬,心里琢磨着,万一那唐俭果真将那把伞献给了皇帝陛下,结果没几天,他们这边又弄了好些折叠伞在长安城销售,搞得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少爷们人手一把,这个……好像确实有点不太妥当。   算了,还是多烧些土水泥吧。   目前他家师父虽然还没有说什么,但西坡村中有不少村民都已经开始讨论修路的事情了,若能在今年冬天里修出一条通往县城的水泥路,那么往后他们村的嫩豆腐想要卖出去可就比现在容易得多了,运输成本将会大大降低。   这件事如果决定下来,那么今冬他们将会用到大量的土水泥,就算许家客舍的生意进入淡季,他们兄弟几人一起在水泥作坊干活,也能有些收入。   至于地里的活计,他们最近按一日两文钱再加两顿饭的工价,从城里寻了不少帮工,这样一来他们自己就能轻省许多。   原本还担心师父会责怪他们懒怠,没想到罗用得知这件事以后还很支持,还说了一些钱财就是拿来花的云云。   他们这些弟子却是从小节俭惯了的,这一次若不是因为活计实在太多自己做不过来,也不肯花钱雇人。   对于师父的教导,他们虽然一时还理解不了,但也都好好听着,很多时候,师父所说的话,往往都需要过很长时间以后,他们才能真正体会那其中的道理,所以师父的话总是对的,即便他们现在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这些弟子们对于罗用的信任是有些盲目的,罗用本人也知道这一点。   从前的罗用并不喜欢被人以这样的方式信任着,总感觉一旦接受了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就要为对方的信任负责,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负得起这样的责任,也全然没有这方面的意愿。   现在终究是有些不同了,现在的罗用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信任,从这些信任之中汲取力量,相应的,也承担起他们对于自己的期许和依赖。   无论是付出还是索取,都需要勇气,罗用现在还在学习阶段。   被唐俭等人这么一耽搁,时间又过去两天,羊圈那边,罗用的几个弟子这一日就要收稻子了,村子里的秋收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罗用算了算,这时候开始造打谷机,应该是赶不上趟了,干脆还是明年再说。   长安城那边的玉米差不多也该成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稍微低调一点总没坏处。   那些占城稻的收获还不错,但是与罗用在后世见过的密密麻麻挂满了沉甸甸的稻穗的金黄色稻田,还是有着很大的差距。   这时候一般情况下,一亩地产粮也就二百斤上下,跟后世那种动辄上千斤的稻田,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那稻穗长得稀稀拉拉的,稻谷颗粒也不饱满,看着就带着一股子荒芜的气息。   “没想到这稻子竟然真的能种成。”罗用的那几个弟子却很高兴。   稻谷这个东西在离石县当地是很金贵的,本地并无出产,一向都要从南方那边运来,这时候他们自己竟把稻子给种出来了,如何能不高兴。   “产量倒是不及谷子。”杜构惋惜道。当地人所说的谷子,指的是未脱壳的粟米。   在这个以填饱肚子为主要目标的年代,产量自然是最重要的,这占城稻在南方山区有较高的推广价值,可以在旱地种植,生长周期较短,一年可以种两季。   但是换了北方,在西坡村这样的地方,肯定就种不了两季了,不知道是因为温度不够还是什么原因,产量也不太高,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推广价值了。   “自己种的米,再如何也比外头买来的实惠。”能种出稻米,罗用已经很满足了,这个年代的北方根本不产稻米,后世盛产稻米的大东北,那里的人这会儿还在过着渔猎生活呢。   没有打谷机,这些稻子割下来以后,大伙儿就用打谷桶脱粒。   这打谷桶就是一个斗状的四方木桶,上面的开口大,下面的桶底小,约莫半人高。打谷的时候,便将这个打谷桶扛去田头,几个人围在四周,手里握着蹈秆,一下一下拍打在打谷桶四沿,将稻粒拍落,若是还有没拍干净的,就要上手去捋。   罗用平日里虽然也有干活,但与他的这些弟子终究还是没得比,收了没一会儿稻子,双手就被稻粒上的芒刺给扎得生疼。   好在这稻子也没多少,当初杜构带来的种子本来就不多,被罗用分给他的几个弟子去种,虽是精心照料,最终却也只得了不足十六斗稻谷。   这几个弟子当初租赁罗用的田地的时候,合同上约定的租金是收成的三成,这也是眼下的普遍市场行情。   但是在这个三成租金的基础上,很多主人家还会另外增加一些杂七杂八的收费,有些人甚至还会把租户强行纳为私奴,相比起来,罗用这里就好很多。   今年这些水稻的情况稍微有些特殊,因为这些水稻的种子相当珍贵,是由罗用提供,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就不能再按三七来分。   罗用的那些弟子只各自留下少少的一些稻谷作为来年的粮种,剩下的大部分都给了罗用。   原本按他们的意思,若能留下半斗种子就已经很好了,罗用却叫他们各自留了一斗,其中一户种得最好的,罗用另外还多给了一些,总共五户人家,去了五斗有余,如此一来,最后到罗用手里头的,也就剩下一担稻谷了。   这金灿灿的一担稻谷,可让家里头那几个小孩高兴坏了,从前阿兄托人从县城买稻米,每次都只买少少的一两升,也就够熬上一两顿米粥的,这回竟得了这满满当当的一担稻谷,怎能不高兴。   这些稻谷晒干以后,用两口大瓮装在屋中,头一天,罗用便取了半斗出来,放在石臼之中,细细舂了,当晚便煮出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来。   白米饭的甜香飘了满院子,馋得家里头那几个小孩围着灶头直打转,看得罗用也是有些好笑。   半斗稻谷说少不少,可也抵不住他们家人口太多,最后分了分,每个人也只是分到了一大碗,再想要添第二碗,却是没有了,若是还没吃饱,就只好再啃一两个杂面饼子。   这一边,兄妹几人埋头吃饭,另一边,在罗家院子外头,挨着侧面院墙那里,前些时候新起了两间屋子,郑氏带着她的小女儿就住在靠前的那一间。   母女二人这时候也在吃饭,炕桌上摆着两碗白米饭,一碟油渣炒咸菜,还有一大海碗带汤的芦菔。   那小丫头从刚刚罗家院子飘出饭香的时候就开始咽口水,这时候早就按捺不住了,摆好了饭菜,抱起饭碗就往嘴里扒。   郑氏笑了笑,也没说她什么,只她自己却不吃那碗米饭,而是从炕头一个篮子里取了一块杂面饼出来吃。   “阿娘,你怎的不吃米饭?这么大一碗,我吃一碗就尽够了。”小丫头咕噜一声咽下嘴里的米饭,对她阿娘说道,面上还带着一些兴奋的表情。   罗三郎他们可真好,她原本还有些担心今天的米饭她们母女二人有可能吃不着呢,没想到竟然给她们打了这么大两碗,挺大的两个敞口粗陶碗,装得都冒尖了。   “你吃吧。”郑氏笑着对她说道,她一手拿着杂面饼,另一手拿着筷子夹了些芦菔来吃。   “可是要给阿姊她们留着?”小丫头也不傻,她有注意到阿娘最近已经慢慢开始攒口粮了。   前些日子有个定胡人跟她们说,她那个小弟还跑城门口去跟西坡村的人打听她们母女俩的事情,那小子也是闲的,明明上回余阿婆过来的时候,阿娘已经让人捎话回去,告诉他们自己在这边已经安顿下来,让他们姐弟几个好好待在家中,莫要在外头乱跑。   打那以后,阿娘就开始攒吃的了,小丫头觉得以罗家现在给的饭食分量,她每顿至少能省下一半给阿姊她们,结果却被她阿娘给阻止了,还说叫她好好吃,若是饿的面黄肌瘦的,人家见了还以为是主人家苛待了她们。   所以这些天过去,母女二人也就攒了一些最经得住放的杂面饼子下来,也没有着急给家里头捎回去。   今日见了这两碗雪白喷香的大米饭,郑氏终还是按捺不住了。   在得知自家阿娘的打算以后,小丫头便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饭碗,将它推到一旁,然后也去取了一个杂面饼来啃。   郑氏倒也没拦着,她笑着摸了摸自家闺女的面颊,小丫头也冲她笑得一脸乖巧。   母女二人就着一碗芦菔吃了些杂面饼,然后郑氏便从炕尾一个做工略显粗糙的木柜里,取了一张油纸出来,用手比划了几下,最终裁剪了三块同样大小的油纸下来,剩下的依旧收在柜中。   她二人将炕桌上同样没怎么动过的油渣炒咸菜包在米饭中,用油纸裹起来,稍稍捏紧一些,与这几日省下来的几个杂面饼子同放在一个小篮里……   第二日,中午时分。   “阿姊!阿兄!你们看阿娘给我们捎了甚!”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盖蓝,飞快地穿过巷子,窜进自家院中。   “阿娘给我们捎了甚?”堂屋里走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你猜?”那小子嘻嘻笑着,拎着篮子一溜烟进了屋子。   “我怎猜得着?”听闻阿娘给她们捎了东西回来,小姑娘也挺高兴的,伸手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转身也跟着回了屋子。   “阿兄你猜?”那小子显然是高兴坏了。   “不猜不着。”堂屋炕上,还有一个少年坐在桌边削着一块小小的竹片,自打婶娘去了西坡村以后,他们姐弟三人就在家里做竹链子挣钱。   “就知道你们猜不出来。”那小子这时候自己也忍不住了,没再磨蹭,掀开盖蓝,从里头拿出三个用油纸包好的饭团,他们三个一人分了一个。   待到打开了外头包着的那一层油纸,露出里面的白色饭粒,屋里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也都很是吃了一惊。   他们虽然也听说过罗三郎的名声,但郑氏母女毕竟是去给人养猪,想着她们在那边吃些苦头也是难免,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好的吃食。   “……这米饭可真好吃。”   “我听人说,罗三郎那羊圈边上,今年就种了些稻子,这些米饭肯定是从那里来的。”   “阿娘她们自己肯定没舍得吃……”   “阿姊,这米饭可好吃?”   “嗯!好吃。”   “待我将来挣了钱,也给你买。”   “你倒是安生些,在家里多做几个竹链子。”   “下午便不出去了……”   “婶娘可有带话回来?”   “就说她们在那边好着呢……”   “……”   姐弟三人吃着饭团说着话,最小那孩子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她阿姊耐心听着,还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捧着饭团靠在窗边静静吃着,只偶尔说上一两句。   窗外是他家后院,院里有小一片菜畦,今春还新种了一丛石竹子。眼下已经是农历九月中旬,气温一日低过一日,菜畦里已经没有什么菜了,小小的竹丛依旧带着绿意。   屋子里,小小的少年穿着一身破旧衣裳,手里握着一个饭团,一边吃着,一边还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将来要挣多少多少钱,买多少多少美味的吃食。   只他到底还是太小,所以才不明白,将来在他的人生中也许会有许多美食,但却不一定会有一样食物一餐饭,能真正比得过眼前这一刻,在他手里握着的这一个饭团。 第120章 新世界大门【修】   对于郑氏母女,罗用也是很满意的,那郑氏果然就如余阿婆所说那般,是个踏实肯干的。   这些日子以来,母女二人将罗家那些猪圈打理得井井有条,前些时日新购入的那一批小猪,也都被她养得肥肥壮壮。   罗家的猪饲料主要就是豆渣谷糠麸皮,再加些野菜切碎了放进去一起煮。至于一锅猪食要放多少野菜,罗用也没有具体要求,一般能挖回来多少就用多少。   郑氏母女每天上午和下午喂完猪以后,都要背着竹篓到外面的田间地头上采些野菜猪草。四娘有时候逮了五郎帮忙看店铺,自己也会带着家里两个小的出去放风,最近一般就是跟郑氏母女一起出去挖野菜。   时间进入九月中旬以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地里的野菜渐渐的也都有些枯黄,好在她们也只是用来喂猪,拿回去洗干净剁碎了,放在锅里跟豆渣麸皮一起煮,煮得热腾腾的,就是再好不过的猪食。   郑氏母女近来每日都要挖不少野菜,当日用不完的,就结了草绳一串一串晾晒起来,在罗家院墙外边,已经晒了许多,这些都是要留待入冬以后用的,等到落雪后,外头可就挖不到什么野菜了。   “阿姊,你可是得空了?”这一日下午,五郎又被四娘逮了留在家中看店,看了没一会儿,见二娘从后院里出来,连忙就问了。   他前些天听了许二郎等人说起修水沟的事情,这几日他们已经开始挖沟,五郎觉得新鲜,日日都想过去看热闹,无奈敌不过四娘,总被她扣在家中看店。   “行了,你去吧。”面对五郎,二娘向来都比较好说话,他从小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又因为身子骨弱,二娘待他一向格外细心。   “我去看他们挖水沟。”五郎说着,高高兴兴又跑去看热闹去了。   “等一下你可要记得回来拌鸡食。”二娘在后边喊他。   “我晓得。”五郎那小子一溜烟跑没影了。二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小子现在倒是越来越活泛了,不过倒也懂事,也知道给家里帮忙。   三郎时常与她说,叫她别把什么活计都揽在自己身上,家里这些个小的也要时常使唤,免得将来把他们都给养成一群好吃懒做的。   这话自然是很有道理,村里头不少人都说她们家三郎惯小孩儿,却不知他并不止是惯,还花了许多心思在里头。   “劳烦,要两担水泥。”这时候,罗家院子外边来了一对推着板车的父子,他们将板车挺在坡下,留下那十几岁的小少年在那里看车,青年汉子揣着十几枚铜钱进了院子,数出十二枚,将它们放在杂货铺的柜面上。   “哎,好。”二娘利落地收下那些铜钱,然后又递给对方两枚竹签子。   那汉子接过竹签子,也不说什么便出了院子,他也不是头一回来西坡村买水泥了,在这边拿钱换了竹签子,然后就可以到水泥作坊那边去换水泥了,两担水泥捆在独轮木车上,他们父子一人推车一人拉车,倒也不算太吃力。   这两担水泥,从西坡村买来是十二文钱,待运到了县中,至少也能值个十五文,若能遇着有外地的富户来离石县采买水泥的,随便卖个十六七文不在话下。   那些富户虽有牛车,可毕竟从西坡村到离石县来回要走一整日,横竖他们也不差那一两文钱,大多都愿意多花几个铜钱买现成的。   在离石县外面,近来还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泥市场,先是有些富户为了争着收水泥,跑到城外去等着那些挑担推车的脚夫,后来渐渐的,不少人从西坡村那边挑了水泥过来,大多就都在那里交易。   前些天,官府在这个市场周围修了一圈栅栏,又派了吏员管理,这些吏员只对前来这里收购水泥的商贾富户收入场费,对于那些脚夫,却分文不取,毕竟这些脚夫若是不肯在这个地方卖水泥,而是换到别的地方去,那么到时候这个市场也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买不着水泥,哪个商贾富户还会到这里来。   不过离石县当地的那些小商贾和小富之家,一般都不会来这个市场,也很少会用高价收购水泥,他们一般都有相熟的脚夫,固定的渠道。   对于脚夫们来说,跟本县这些人合作,虽然没有太多利润,但胜在安全稳定,都是一个县里的,相互间也算是知根知底。   ·   这一边,罗用这时候正在接待一个老熟人——郭安。   想当初罗用刚醒过来没多久,接触到的第一个氏族子弟,便是郭安,转眼两年时间过去,现在罗用的心态与那时候已经是大不相同,处境也不相同,他对于这个时代以及士族这个群体的认知也比从前深刻许多。   罗用空间里头有不少资料,虽然并不系统,但是零零散散的,只要耐心寻找,也总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还有他这两年也从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贾口中听闻了各种传言,管中窥豹,对于士族这个团体在这个时代的地位,渐渐的也就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郭安背后的太原郭氏,虽然称不上一流世家,但也颇有历史,如今更有数人在朝为官,与那清河崔氏以及太原王氏关系颇深。   郭安这一次前来,给罗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因为罗用当初造草纸这件事,惹恼了相当一部分士族群体,于是他们就对罗用乃至于整个离石县都采取了抵制态度,在长安城中制造舆论,贬低罗用和他造出来的所有东西。   “……自那刘侍郎当街受人嘲讽之后,官员学子之间便少有人再骑燕儿飞了,如今还在使用的,多是一些仆役小贩。”郭安端坐在罗家堂屋之中,与罗用饮茶说话。   罗用听闻此言,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那他们可用油纸伞?”   “亦不多见。”郭安答道。   “连油纸伞都不用,下雨天该如何?”罗用笑问。   “自然还是用斗笠和斗篷。”郭安摇头。   “那他们可用肥皂?”罗用又问。   “肥皂倒是在用。”肥皂这东西现如今已经深入人们的生活,怎么可能说不用就不用。   “如此便好。”罗用笑道:“想来那烧土粪之法,应也是不能弃之不用的。”   “那是自然。”郭安也笑了起来,想了想,又道:“倒也不是人人那般。”   罗用倒是不怎么担心这种抵制,无论那些人再怎么刻意贬低,好的东西总归还是好的,连他们自己都做不到彻底抵制,又怎么能说服得了别人呢。   再说这大唐朝,也是一个相当坦诚也很接地气的时代,人们连突厥的战马和胡人的装束都能接受,只因为对方确实骁勇善战,养出来的战马膘肥体壮。唐朝人可以坦然承认对方身上强大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敌人,并不因为相互间有过战争就去而刻意贬低和抹黑对方。   时人连敌人身上的优点都能坦然承认,而且也愿意与他们交易甚至是向他们学习。   这样的一群人,又怎么会因为某些人几句毫无根据的贬低,就拒绝罗用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先进技术呢?更何况罗棺材板儿在民间还颇受爱戴,尤其是在他造草纸之后,很多寒门子弟都对他充满了感激。   厅堂之中,茶烟袅袅,罗用与郭安对坐喝茶。   罗用这泡茶的手法也是相当简单粗暴,直接往粗陶碗里放几片茶叶,再冲了开水下去便是,他既不会烹茶也不太了解功夫茶,从小到大反正就是这么喝的。   郭安倒也没做多想,毕竟对方一个乡野少年,不懂烹茶太正常了,能弄来茶叶也算是难得,清汤寡水的,将就着喝吧。   “二娘让我端些枣豆糕过来。”这时候,彭二捧着一盘枣豆糕进来。   “还是我阿姊心细。”罗用笑道。罗家院子这边并非日日都有枣豆糕吃,不用说,肯定是二娘见家中来了贵客,让彭二过去许家客舍那边找大娘现做的。   郭安道过谢,拿起一块枣豆糕吃了两口,又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口热茶,竟觉分外可口,一口点心一口茶水,吃得好不高兴。   “十五郎可是饿了?”罗用笑问道。   “……”郭安一看,转眼的工夫,盘子里的枣豆糕竟然已经被自己吃了一多半,一时间也是有些赧然:“倒真有些饿了。”   “既是饿了,便去许家客舍吃饭吧。”罗用现在反正只要家里一来客人就把人往许家客舍拉,省时省心,也花不了多少钱。   许家人总觉得罗用是在照顾他们家生意,却不知对于一个经历过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来说,许家客舍的饭食价格究竟有多么实惠,用街边叫卖的一句话来形容,“买到就是赚到”。   两人行到村口,看到正在放马的郭安的仆从杜义山,便把他也给叫上了,一同去到那许家客舍,罗用张口就点了几个菜,饺子、拌三丝、鱼香肉丝、粟米粥、陶罐鸡,完了又问郭安和杜义山还要些什么。   三个人吃这么多,应也足够了,于是郭安便不再要什么,倒是杜义山,张口多要了一份饺子。   许家客舍这饺子也是独一份,在别处吃不着,杜义山今年应家主差遣,独自押着一批豆子过来找罗用换过一回腐乳,那时候他就在许家客舍吃过这个饺子,回去以后老想,偏又吃不着,可把他给馋的。   凉拌菜和粟米粥上得最快,三人先是喝了几口热粥垫底,又吃了几筷子凉拌菜开胃。   这熬粥用的粟米是这几日新下的粟米,熬得又粘又糯,透着淡淡的米香,很是好吃。拌三丝用的是干豆腐丝黄豆芽和葱叶子,既无海带也无米线,滋味倒也算不错,甚是爽口。   “这里头若能放些海带丝,滋味更佳。”罗用夹了一筷子拌三丝,笑着对郭安杜义山二人言道。   “若真放了海带丝下去,这盘菜莫说三文钱,三十文都打不住。”杜义山哧溜了一口粟米粥,又夹了一筷子拌三丝塞进嘴里。   这许家客舍的饭菜与别处就是有些不同,就眼前这碟子凉拌菜,那里头又搁香油又搁花椒油的,还拍了蒜末加了食醋和少许酱油在里头,这一大盘,才卖三文钱,当真好吃又实惠,只恨不能天天买天天吃。   “在长安城那边,海带的价钱可比这边便宜?”罗用问郭安道。   “也不便宜。”郭安说道:“海带一物在南方海域少有出产,北边的渔民偶有收获,也都只得少许,此物多产于琉球与高句丽,几经周转,到了中原这边,价钱自然就很高了。”   郭安不愧是士族出身,因为家学渊博,又比别人更有出去增长见识的机会,所以见多识广,在饭桌上随便提起一样物什,他也能娓娓道来。   罗用也是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得知原来海带在这个时代还是很稀罕的东西,价格昂贵,寻常人家吃不起,偶尔买一点,也多是用来入药,治大脖子病的,这时候的人也称其为瘿瘤。   说话间,两大盘饺子也被端了上来,因为晚餐的时间快要到了,大娘他们本来就备好了一些饺子皮和肉馅,这时候只要加了调料把饺子馅拌好,再包起来放到锅里煮熟了就行。   罗大娘两口子现在每天都要包许多饺子,那包饺子的手法也是练出来了,用手一捏一挤就是一个,速度快得不行,林五郎只管将灶下的火烧得旺旺的,待他把火烧开了,大娘也已经将两大盘饺子都给包出来了。   这一个个饺子包得皮薄陷大,咬一口,鲜嫩多汁,味道浓郁又鲜美,杜义山一个人就干掉了一大盘,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好在这时候鱼香肉丝和陶罐鸡也都上来了,罗用见桌上的拌三丝也吃完了,便又叫了一盘小葱拌豆腐,一个清炒芥菜,总得有个荤素搭配,吃着才不会腻。   那陶罐鸡是将小公鸡剁成块,与生姜葱段酱油料酒一起放在陶罐里,用小火慢慢煨出来的,这道菜厨房里其实就有现成的,今天中午做好了没卖完,近来天气凉了放个一顿两顿的也无碍,热一热,吃着反倒还更加入味些。   半年多的小公鸡,放在陶罐里煨到鸡皮软糯,筋肉还有些嚼劲,调料放得不是很多,吃起来却很有滋味。   杜义山接连啃完几块鸡肉,又喝了一口热粥,将盘子里仅剩的一筷子拌三丝扫干净,然后又往那盘鱼香肉丝去了,这一筷子吃进去,便觉得有几分不同。   “这鱼香肉丝与我上回吃的,像是有几分不同。”杜义山说着,又伸手夹了一筷子来吃。   “有何不同?”郭安这还是头一回吃许家客舍的鱼香肉丝,自然不知道这道菜有过什么改进,就只觉得好吃,看那浓稠的汤汁,他原本还担心会很腻,结果并不会,味道又香又浓,隐约还有几分爽口,好吃不腻。   郭安在盘子里找了找,倒是果真被他找出几分不同来了,这盘鱼香肉丝里头,加了一些酱色的蔬菜丝,放到口里细细嚼了,还带着几分胡瓜的清香,看来这东西就是用酱腌制过的胡瓜了。   他倒是没猜错,罗用当初刚开始教许家客舍做鱼香肉丝的时候,因为没有泡椒,就随便用些咸菜代替了,滋味不够香浓,就稍稍多放了一点酱。   今年夏天胡瓜也就是黄瓜成熟的时候,罗用摘了一些嫩黄瓜用酱油缸的底料腌制,然后就用这些酱黄瓜来做鱼香肉丝,先前的咸菜自然就不加了。   这酱黄瓜的滋味与泡椒还是不同,但这样做出来的鱼香肉丝,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了,滋味不错,再加上他后来又从那个粉红笔记本里面翻出来的一种用食用油炒面来勾芡的方法,比直接用面粉勾芡要香得多。   那杜义山猜到了胡瓜,却猜不到勾芡的秘密,待他们回去以后就算自己照着做,滋味总归也还是要差一些。   在他们离石县那些酒肆客舍,学着许家客舍做菜的人也有不少,有些个手艺好的师傅,做出来也挺好吃,就是总有那么一两个窍门,是他们参不透的,比如说这鱼香肉丝勾芡的法子,还有那饺子馅如何能做得那般鲜嫩多汁又滋味饱满,枣豆糕如何才能做得那般蓬松香软……   这些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对于某些嘴刁又好吃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是被开启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恨不得天天来吃,顿顿来吃。   罗用这会儿就寻思着,他们西坡村修路的事情,能不能让那些老饕也帮忙出出力,把路面修平整些,他们将来过来吃饭的时候也能少受些颠簸不是。 第121章 天赐神粮   作者有话要说:   武士彟:yue第一声。   修路这件事,罗用原本想着各家摊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不能干等着别人给他们修路吧。   不过这会儿又一想,强制性要求他们出钱出力,哪里有让大家主动出钱出力来的好呢。   他记得从前在二十一世纪那会儿,他们那个小城要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除了政府拨款,主要就是靠大伙儿自己集资。   也不用硬性要求说谁谁必须交多少,完了以后只要再立个功德碑,把捐款人的姓名都给刻上去,大家就都很高兴了,得了实惠的人也对出钱的人挺感谢的,出钱的人也能赚个好名声,皆大欢喜。   不过眼下还正是秋收的时候,修路的事情还可以暂时缓一缓,等大家收完了粮食,再交完了今年的赋税,到时候再考虑修路的事情也不迟。   郭安这一次过来,主要还是为了腐乳的事。他们郭家虽然也有田庄产业,但是光靠农业收入,显然还不够维持这一个庞大家族的开支。   又因在北魏时曾遭灭门,早先的积累一时被清缴殆尽,时间虽然已经过去近百年,但郭家的家底,跟其他积攒数百年的士族大家依旧没法比。   在这种情况下,郭家人想要让更多的家族子弟顺利出仕,想要与那些根基深厚的世族大家促成更加紧密的联系,除了政治文化上的经营,钱财也是必不可少的。   郭家除了田庄地产,还有不少商铺,这些商铺当然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家族子弟并不沾染这些生意上的事,而是安排信得过的人手负责经营。毕竟这时候的士族大多都是很清高的,谁也不想被人看不起,而且这时候的法律也规定朝廷官员不可行商。   郭家的那些商铺之中,就有不少酒楼客舍,早前有一家客舍的厨师发现了腐乳在烧烤之中的妙用,这种方法被郭家掌握了以后,很快就在自家的其他店铺中推广开来。   郭安这一次就是找罗用谈长期合同来的,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买腐乳的具体用处,就只谈价钱和交易时间以及交易数量。他们依旧是不肯花钱买,而是用自家田庄所产的豆子来换,豆子这东西罗用倒是不怕多,能做豆腐豆酱还能榨油,榨出来的大豆油不仅能吃还能做肥皂,豆粕既可以做饲料也可以做肥料。   郭安这一次来离石县,除了那些长安人对罗用的态度,另外还给罗用带来一个消息,那就是关于武士彟的病故。   武士彟乃是并州文水人,并州是太原府的旧称,文水就在太原城的西南方向,与离石县隔着一片吕梁山。   武士彟与李渊关系颇为深厚,早年李渊在太原任职,武士彟就在他手底下当官,后来更是跟随李渊在太原起兵。   建唐以后,武士彟便出任工部尚书转荆州都督,加封应国公,实封六百户。玄武门之变以后,李渊手底下这些老部下的处境也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但武士彟有“善政”之名,颇得李世民重用。   郭安原本只是稍稍提了一嘴,罗用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心里琢磨着这罗三郎与那武士彟莫非也有什么渊源不成,早前倒是不曾听说过。   他却不知,罗用真正关心的,是武士彟的次女,也就是后来历史上的女皇帝武则天。   作为一代帝王,武则天的出身并不像后世某些影视作品中所讲述的那么低微。   她的父亲是个正经有实封有官职的开国功臣,她的母亲杨氏乃是隋宗室杨达之女,唐朝这时候还是很讲究出身和传承的,前朝宗室的出身代表着她拥有高贵的血统,而不会成为她人生中的污点,这一点与后世的朝代更迭也很不相同。   罗用向郭安打听武家的事,像他们这些氏族子弟,家大业大消息灵通,郭家又与武家同在太原府,知道的自然也就更多一些。   “……那武家老小,不日便要扶灵回到文水老宅,圣人命大都督李世督办丧事,一应费用均由朝中支出。”郭安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罗用了,横竖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圣恩之下,武家妻儿将来应是不愁生活。”罗用做感慨状,其实还是在探听,好容易逮着一个知道内里的,自然是能挖多深挖多深,将来若与那些人有什么交集,他好歹也能心中有数。   “我倒是听说武家先前那两个儿子与那杨氏并不十分和睦。”郭安八卦道。   “听闻那杨氏出身不凡,想来应也无碍。”罗用说。   “那也未必,杨氏虽有出身,但他们杨家人现如今到底已经失势,那杨氏乃是武士彟续弦,婚后为武士彟育有三女,在她前面,武士彟还有一个原配,名曰相里氏,为其诞下三子,其中一子夭折,现余二子,年岁颇长……”   郭安原本就是个话唠,这会儿正事已经办完,太原城那边也不着急回去,整日就在许家客舍吃饱喝足,又在西坡村四处闲逛,时不常也会和罗用坐在一起唠唠嗑,这些个家长里短的,他知道的还真不少。   两个年轻男子对坐在厅堂之中,东家常西家短地唠着嗑儿,看起来着实也有几分荒唐。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算稀奇,在这年头,世族大家之间,连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能掰扯得一清二楚,这时候有个名叫谱牒的东西,很多氏族子弟都会背。   ·   就在罗用正与郭安闲话家常的时候,长安城这边,早前被种植在皇家庄园之中的那些玉米终于也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陛下!此乃天赐神粮啊!”朝堂之上,一个司农的官员双手捧着一捧玉米粒,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陛下的矮榻之前,伏地跪拜,双手高举,将那一捧玉米奉到皇帝陛下跟前。   “依爱卿所言,只需播下一粒种子,便能种出这一捧粮食?”李世民从他手中拈起一粒金黄色的玉米粒,拿到眼前细细查看。   “正是!”那官员恭声道:“非但如此,此粮还不择地而生,就算是在干旱贫瘠之地,亦可生长。”   “若是在干旱贫瘠之地,收获又如何?”皇帝陛下问道。   “并无什么妨碍,亦可高产。”那官员马上回答说。   “!”朝堂之上立马就炸了锅,就像是在一锅沸油之上撒了清水一般。   只要一粒种子,就能种出这么一捧粮食,还可以在干旱和贫瘠的地方正常生长,这怎么可能?   寻常农人种植麦子粟米,一粒种子播下去,待到收获的时候,至多也就是手心里的一窝,豆子倒是多些,但也没有这么多,再说豆子多食胀气,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就是不知道这种粮食吃起来又如何……   皇帝陛下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茬的,当即便命人蒸了一锅玉米粒呈上来。   这些玉米是罗用从东北收来的老品种,口感粘糯,这时候刚从地里收回来,还未晒过,这些人也没想过要把整个玉米棒子放在锅里煮,而是小心翼翼地把玉米粒一颗一颗摘下来,然后由宫中最有经验的厨师,亲手将它们放入锅中,蒸到表皮微微胀开。   等到玉米出锅的时候,这个大厨房里面已经围了一圈穿龙袍的穿官服的,刚刚他们在朝堂之上闻到蒸玉米的香味,然后皇帝陛下一句话,大伙儿就都过来了。   今日乃是大朝,这么多朝廷官员,就这么一个厨房肯定是装不下的,于是官位高的都进里面去了,官位低的就只好在外头伸着脖子闻味儿。   这蒸玉米的香味与他们从前吃过的任何一种粮食都不一样,勾得人又是嘴馋又是心馋。   “……口感软糯紧实,应是可以扛饿顶饱,想来定是不差粟米白面。”那里面的高官正在品尝这个全新的粮食品种。   “听闻牲畜亦喜食。”有人补充道。   “那些牲畜可无碍?”吃都吃了,这才知道要问呢。   “爱卿尽可安心,我早就命人以此物茎叶喂食牲畜,牛羊皆喜食,种子也曾喂食过牛羊鸡鹅,皆是无碍。”皇帝陛下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来。   “陛下!此物真乃天赐神粮啊!”又有老臣激动高呼。   “真乃天赐神粮也!”诸大臣纷纷附和。   “……”厨房之中不时传来亢奋人心的歌颂赞美,所有人都很激动,都说这玉米是天赐神粮。   至于这包粮食当时是在哪里被人发现的,大家自然是绝口不提。   什么?东市某公厕?谁敢说这个,就算皇帝陛下不怪罪,这群老臣都能把人骂到臭头。   倒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不少大官家中的家奴仆役,都看到他们家郎君在自家茅厕前面烧香,言是拜厕神。 第122章 第六谷   为了这天赐的神粮,皇帝陛下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天仪式,还让朝中最有身份的祭祀负责占卜,与天神沟通。   最后,那位仙风道骨的祭祀在那高高的祭台之上,卜出了一个“玉”字。   皇帝陛下便说,这是天神赐予世人的第六谷,名曰“玉”。   祭台之下,众人皆拜。   不出一日,这件事便传遍了长安城内外,古有神农传五谷,今日天神又赐给了他们第六谷,这是一件多么神圣又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   城中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又有传信官骑着骏马,一路从长安城奔驰而出,将这个好消息送往各地州县。   若无意外,朝廷方面决定明年开春以后马上将玉米播种下去,等到夏收的时候,各地官员就可以到长安城领取种子了,若是南方州县,时间抓紧一些,当年便可以开始种植。   或许有些人会说李世民此举太过冒险,对于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粮食品种,还是应该多种几轮,再决定要不要推广。   但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安全的呢,尤其是作为上位者,更是时时都在面临各种风险。兵贵神速,风险总是与机遇并存,只有敢于突进,才能不断打开新局面,若是事事都要求个安全稳妥,最后怕只能被人逼入死角。   这时候长安城中是一派的欢欣景象,但是在西南边境,军士们却在浴血奋战。吐谷浑可汗名曰伏允,他采信了天柱王的计谋,攻打大唐边境的廓洲和兰州,那里正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咽喉,河西走廊。   伏允和他的大臣们认为大唐现在国力很弱,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他们死磕,毕竟就算打下了吐谷浑,对大唐来说也根本没有什么好处。   他们会那么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吐谷浑地处西南,约莫就在后世的青海、甘肃以南、四川西北那一带,夹在唐朝与吐蕃之间求生,他们所占领的地方大多地处高原。   跟中原地区比起来,这些地方一点都不适合耕作,汉人也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   在这种考量之下,他们选择了开战,然后唐朝的回击也是猛烈的。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和平的年代,战争时刻存在着,大唐周围也是群敌环肆,大家相互之间打来打去,其实无所谓邪恶还是正义,对大唐人来说,大唐就是正义,吐谷浑那边亦是如此。   现在对方既然已经打过来了,大唐肯定不能不回击,只是那苦寒之地,就算占下来也是没有什么用,还难守得很。   若是把他留下来,对于大唐与吐蕃之间,也是一个缓冲,所以最终,这一场针对吐谷浑的战争,大约也只能是一个归顺了事。   所以这一次这个粮种的事情,李世民之所以要这么大张旗鼓,想来应该是有两方面的考量,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国内的统治地位,他若不是真正的天子,上天又怎么会赐神粮下来?   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宣扬大唐的威势。就像这一次的吐谷浑之战,那吐谷浑若是忌惮大唐的威势,必然就不敢轻易开战。   想当初罗用之所以选择先把玉米种子拿出来,看重的就是它耐旱耐贫瘠又十分高产的特性,有了这种粮食,应该就会有很多人能够免于饥饿。   但是当它到了李世民手里,这些看似无害的种子,顿时就化身成为一柄利器,内可归拢人心,外能威震四海。   一时间,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开始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在谈论着那个名字为“玉”的第六谷,好奇它与麻、黍、稷、麦、菽又有什么不同。   听闻第六谷十分高产,长起来能有一人高,只要播下小小的一粒种子,就能收获满满的一大捧,此事可是当真……   一时间又有人歌颂起皇帝陛下的德高望重,雄材伟略,是真正得到上天眷顾的君王,这些声音有多少是民众自发形成,又有多少是出于政治需要的刻意宣扬,寻常人并未可知。   李世民自是雄材伟略,罗用也不算太差,早前他埋下的种子,这时候也已经无声无息发了芽。   此时此刻,在绛州闻喜县以北二十多里外的一段官道上,一行人正在路边的几个草亭里歇息,说来也怪,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知什么时候竟多出来这么些个草亭子,刚刚还看到两名驿卒在此处用饭,想来应不是黑店,再说他们这人多势众的,倒也并不害怕什么。   一行人这时候刚好也走得累了,便在此处停下歇息,这草亭之中的胡床矮桌虽然有些粗糙,但怎么都比幕天席地要好得多,若嫌那胡床上的草甸子太粗糙又不够干净,自己铺个垫子坐着便是。   只这店家院里头煮着的卤水着实太香,馋得那些仆役只咽口水,亭中一个妇人见了,便说让他们去用些饭食,吃饱了才好继续赶路,前面还有好些路要走。   于是那些不相干的人便都吃饭去了,只余几个大人小孩依旧在外面亭子里头坐着不动,他们乃是扶灵而来,死者是他们的家人,眼下正在丧期,自是不能食荤。   “夫人,你们也吃些粟米粥垫垫肚子吧。”那店家倒是周到,一面安排他的两个妻弟给其他人准备饭食,自己则和他媳妇一起,给这边送上了几碗粟米粥,并几个小菜过来。   “你这菜里面放的什么油?”那妇人看到对方端上来的一叠青菜上面隐约泛着油光,便问道。   “是豆油,妇人尽管放心食用,这里还有从离石县过来的腐乳,亦是用豆子所制。”店家两口子恭恭敬敬摆好粥菜,又恭恭敬敬退下了,也没有在这边多待。   杨氏带着三个女儿在这边亭子里用饭,武士彟前期所生的那两个儿子则在旁边的另一个亭子里,店家给他们那边也送了热粥和小菜。   这荒野小店看着不起眼,做出来的饭菜倒也可口,就着几个小菜,杨氏母女把那些热粥都吃完了,胃里面暖和起来,整个人也就舒服多了,这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眼瞅着就要开始下雪了,越往北面走,天气就越是冷得厉害……   约莫十来日以后,身在西坡村的罗用收到了一摞信纸,寄信人是他的弟子吴幼,也就是在闻喜县附近的官道边卖卤水的那个店家。   这一摞信纸上,事无巨细,拉拉杂杂记录了不少事情,语气随意,就跟师徒二人闲话家常似得,罗用这也不是头一回收到这样的信件了,看着也挺解闷,偶尔就跟拣宝似的,还能从这里面找到一两条有用的信息。   像这一次,吴幼就提到了武士彟的妻儿,罗用在里面找了找,只找到一句关于武家次女的描述:“……长女文静,次女稳重,小女儿擅还不足十岁……”   罗用在心里算了算,据说武则天是在贞观十一年,虚龄十四岁的时候入的宫,这会儿还是贞观九年,也就是虚岁十二了,换做实龄,才刚十岁十一岁的样子。   再算算李世民岁数,那会儿都快四十岁了。   “啧,还真好意思下口。”罗用撇嘴。   历史上关于武则天这个人的记载多有歪曲不实之处,毕竟是在男权社会当了一把女皇帝,历史又是由男性记载,罗用不认为所有的男性都能有那么宽广的胸襟,更何况在那一场场充满血腥的争斗之中,她更是给自己树立了无数敌人。   后来也有很多人说,李世民没给自己选个好的继承人,都是因为李治太过懦弱,所以才会被武则天拿捏得死死的。   在罗用看来,这事还真不怨李世民,李治在位期间,大唐的整体国力还是处于一个整体上升趋势的,疆域也有所扩张,至于武则天,谁又能想得到,满朝文武加起来竟然还对付不了一介女流呢。   但是,不管将来的武则天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是果决还是残暴,在最初的时候,作为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葱少女,正是天真烂漫对爱情充满幻想对未来满怀期待的时候,她真的是心甘情愿去服侍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男人的吗?   罗用顺手将那几张信纸折起来,揣到袖中,一时间也没兴致再看了。   “阿兄!阿兄!来了!来了!”这时候,不远处的五郎冲他又叫又跳起来。   “!”罗用咧嘴笑了笑,目光看向路边那一条这些天大家一起挖好,又抹了水泥的水沟,只见这时候,在他前面不远处,就有一股清流沿着水沟飞快地流过来,迎面带着一阵清新的气息,还不待罗用反应过来,那股水流便已越过他身边的水沟,一路向着水泥作坊的方向奔腾而去。   当初在修这条水沟的时候,许二郎他们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从羊圈那边引水过来,因为那条小溪里的水流量大而且稳定。   他们从那边的一个山坡上挖沟引水,沿着山势,一点一点放低高度,一路上蜿蜿蜒蜒,一直流过许家客舍前面的土路边,然后又穿过村口,一直流到水泥作坊那边,经过一排排的水槽之后,最后汇入旁边的一个小溪沟里。   这条水沟修好以后,不仅保证了水泥作坊以及将来的杜仲胶作坊的用水,还保证了许家客舍的用水。   山溪水直接从山坡上的溪沟引下来,并没有经过羊圈那里,直接就被引到了这边,水质很干净,可以直接作为淘米洗菜之用。   “将来咱们家的衣服,倒是也可以拿来这里洗,比在水井边方便多了。”二娘伸手捞了捞沟里的清水,一脸高兴地说道。   “那是自然。”井水毕竟还得费力气从井里提上来,哪像这条水沟,清水都是哗哗的自己流过来。   “从这一段,一直到村口往东,你爱在哪里洗就在哪里洗。”大娘和林五郎这时候也出来看热闹。   要说还是这水泥便利,从前他们若想挖条水沟,哪里有这么容易,瞧瞧这沟里头干净的,一点泥沙都没有,清亮亮的溪水轻盈盈地流淌着,看着别提多喜人了。   当初许二郎他们想得也是周到,就在水沟对面的空地上,还修了一条窄道出来,那窄道也是用水泥抹过的,与水沟的一面沟壁连在一起,形成一个略缓的斜坡,在那上面洗衣服再好不过,蹲在水沟对面洗,就算这边大路上人来人往,也没有什么妨碍。   许家几个媳妇这时候也从店中拿了不少菜蔬出来清洗,村中妇人们闻讯,也纷纷都挎着篮子到这边来洗衣服。   洗菜的在上游,洗衣服的在下游,一个一个地在沟边蹲了一排,这沟里的溪水流得急,飞快就能把污浊带走,冲得远远的,就算在别人下游洗衣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   在村口往东,水泥作坊再过去一些的一片平地上,分布着一条条长条形的水槽,水槽与水槽之间,大约有三尺见宽的水泥路面供人行走。   这些水槽就是淘洗杜仲胶的场所,罗用这一天就与他的那些弟子一起,从旁边的发酵池中挖了一批最早填进去的杜仲叶出来,放在其中一个水槽里,考虑到这些树叶的腐烂程度还不是太高,便用脚踩和木棒捶打的方式,彻底将它们弄碎,然后就开沟放清水下去。   这些水槽一个连着一个,高度也略有落差,这些杜仲胶在上面的水槽经过第一遍淘选之后,还要进入第二个水槽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淘选,去除杂质的同时,也在努力减少胶质的流失,争取用有限的杜仲树叶淘选出尽可能多的杜仲胶。   对于杜仲胶的淘选技术,他们将来还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去摸索,相信效率总会越来越高。   罗用伸手在水槽里细细摸索着,确实也感觉到在这一水槽腐叶与清水的混合物中,存在着一些滑腻的胶质。   只要将这些胶质洗出来,先通过沉淀的方法去除一部分清水,然后就可以把它们放在锅里煮了,最后应该会得到一锅浓稠适宜的杜仲胶,只要把它们浇到磨具之中,冷却后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形状,罗用目前最想做的,自然还是鞋底。   冬天已经来了,胶底皮靴也是时候该要问世了。 第123章 马九归来   九月下旬,离石县就开始下起霜来,这一日清晨,罗用端着陶碗拿着牙刷到院子外面去刷牙的时候,就看到路边的枯草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不一会儿,就听到四娘在后院那边喊:“阿兄,酱缸结冰啦。”   “结冰啦?厚不厚?”罗用草草刷完牙,跑到后院去看究竟。   “不太厚,就薄薄的一层。”五郎手里提着一根木棍,踩在一个木凳子上面,站在一口酱缸旁边,回头对罗用说道。   “行了,我来吧,你先去吃饭。”罗用伸手接过五郎手里的棍子,打发他赶紧去吃饭,吃完了还得去上学。   前院那边,二娘她们已经做起了早饭,那味儿闻着像是芦菔煮馎饦,天气冷了以后,家里最常见的蔬菜,也就剩下芦菔菘菜这些了。   他们离石县这一代倒有不少人在火炕上种青菜,所以当地人大冬天也能吃上些许鲜嫩的蔬菜,但到底不比夏秋那时候,各种蔬菜可劲儿吃,毕竟多吃些青菜,就能多省些粮食。   等罗用和四娘一起把这些酱缸都搅过一遍,五郎已经骑上燕儿飞,与林荣王绍三人一起奔学堂去了。   这天气越来越冷,对于五郎上学的问题,罗用也开始有些忧心起来,眼下没下雪还好,等过些时候下雪了,几个小孩子自己骑车上学下学他就很不放心,可这上学的事,也不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罗用想来想去,觉得他们西坡村要是也能有个学堂就好了,杜构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就好了……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杜构过几天就要出发回莱州去了,罗用已经让人照着他的脚型做好了模具,就等着过两天杜仲胶做出来以后浇模做鞋底。   离石县中就有能做皮靴的匠人,到时候罗用只要把鞋底拿过去,花钱买对方加工好的皮子,让他加工一双皮靴出来,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   杜构这段时间在西坡村学了不少东西,又是牡丹坐垫又是油纸伞的,连制草纸和制麻纸的手艺他也都学会了。   这年代交通不便,莱州当地也不像长安城是一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想来这些技艺现在也还没怎么传到那边,杜构这时候回去,倒是可以将这些技艺传授给当地百姓。   其实按罗用的想法来说,像那样的沿海地带,要是能发展一下海带种植之类的产业那就最好。   只可惜海带这东西也不是说种就能种,野生海带品种对于生长环境的要求十分苛刻,水温太高的地方它们根本活不成,水温合适了缺少氮肥依旧不行。   这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问题,罗用估摸着,至少也得等到有人把生物实验室鼓捣出来以后,新的海带品种才有面世的机会。   吃过早饭,四娘依旧带着六郎七娘那两个在杂货铺里待着,二娘喂过鸡以后就把它们都给撒了出去,等过些时候下起了大雪,这些鸡就只能在鸡圈里待着了,外头冷不说,也怕遇着野兽。   一说到野兽,罗用又有些担心起来,也不知道五郎他们几个到学校了没有,这年头也不像后世,家长要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一个电话就打到班主任那里了。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实在是担心啊,年轻人只要一出门,很长时间都是杳无音讯,生死不知,家里头有个什么事情,待在外面的人同样也很难得知。   罗用心里想着事,缩着脖子袖着手,一路下了自家院前那个小土坡。   郑氏母女正在煮猪食,那郑氏这时候见罗用过来,就指着墙边两桶酱汁对罗用说道:“这是许家阿翁刚刚担过来的,说是腌胡瓜剩下的酱汁,拿来煮猪食挺好,我瞅着也挺好,就是听说胡瓜寒性,怕这些猪吃坏了。”   “无碍。”罗用对她说道:“你去院中取些生姜一起煮便是,刚好天气也冷了,让它们吃些生姜还能防病。”   “哎,我这就去拿。”郑氏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交代她闺女看着火,自己提上篮子就往坡上那院子里去了。   四娘这时候正对着一块木板皱眉头,阿兄说等过些时候,要给家里的兄弟姊妹一人做一双胶底皮靴,虽然不知道胶底是什么底,但是家里这些小孩儿都挺高兴的。   阿兄还说四娘最近很懂事,给家里帮了不少忙,这回这个鞋子头一个就给她先做,让她给自己的鞋底雕个模具,最好是带花纹的。四娘高兴坏了,这会儿她就在琢磨这个花纹的事情呢。   “四娘啊,生姜在哪里,你阿兄让煮猪食的时候放一些。”郑氏这时候进了院子。   “就在这屋里头。”四娘放下手里的木板,麻利下了炕,走到杂货铺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掀开一个约莫三尺高的宽口陶瓮,伸手从里头扒拉了几个生姜出来。   生姜不算什么好物,这年头家家户户都要种一些,冬日里天气冷,放外头怕给冻坏了,屋里靠近火炕的地方又怕捂坏了,于是就这么用陶瓮装起来,放在角落里,在填上细沙,撒些清水,放一整个冬天都不会坏。   郑氏这时候已经把篮子拿过来了,四娘将那几个生姜放到篮子里,想了想,又从瓮中扒拉了两块出来添进去,问道:“这些可够了?”   “你再多拿几个。”郑氏笑道:“那猪食得有好大一锅,一顿就煮好几锅,就这几个,那些猪怕还吃不出味儿。”   “也是哈。”四娘也笑了起来,若按人的食量,这些生姜确实不少,但那些猪可不一样,一头猪一顿都能吃一大桶了。   “这些应是够了。”郑氏看着篮子里的生姜差不多了,便道:“你阿兄说是要防病,我今日便多放一些,把味道煮得重些。”   提着小半篮子生姜出了院子,郑氏心中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像他们这种给人干活的,要从主人家那里领点东西,总是没有那么容易,若是遇着刻薄小气的,少不得就要说上几句。   好在罗家人并不那样,今日若是换了二娘在杂货铺这边,应该就会让郑氏自己去那陶瓮中挖生姜,二娘平日节俭归节俭,倒是能信人,无论是对于彭二还是新来的郑氏母女,都很和善,也能信任她们。   四娘倒也不是不相信她们,大约就是性格使然吧,小小年纪已经很精明能干了,整日见她在杂货铺里卖东西,却从未听闻她出过什么岔子,经过她手底下的东西,她心里头向来都是有数的。   说起来,郑氏这次带来的小女儿平日里也唤作四娘,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那罗家四娘也就比自家闺女大一岁而已,郑氏与她打交道的时候,却也要透着几分小心,好在罗四娘也是个讲道理的,一般就是多问一两句,并不会无故刻薄于她。   这一边,郑氏继续煮猪食,另一边,罗用去那几个处理杜仲叶的水槽检查过一遍,又查看过水泥厂的情况之后,便去了许家客舍。   近来秋收结束,来他们那个水泥厂干活的人又多了不少,整个水泥厂的规模扩大了将近一倍,新建了好几个土窑,石磙也添了一些,照这个速度生产下去,除了每日卖出去的那些水泥,应该还能有一些剩余的,修路的事情,也是时候要提上日程了。   早前罗用就想过集资捐款,主要目标还是那些城里的商贾和大户,但是事到临头,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开口了,总不能直接开口管他们要吧,这多不好意思啊。   罗用这些日子正犯愁呢,然后马九就回来了,马飞阳这小子在外头浪荡了快有大半年了,这几日刚回离石县,在家里待了没几天,就跑西坡村来了,说是要来参观水泥路和罗家的水泥作坊,这会儿他就在许家客舍住着呢。   罗用过去的时候,马飞阳也已经起来了,正在厅堂里吃早饭。   大半年时间没见,这家伙倒是长高了不少,瞅着也比以前强壮一些,长得还是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昨日罗用见他骑马过来那英姿勃发的气势,就觉得这小子必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心里边还不知道装了多大一张地图呢。   “三郎今日起得早啊。”马飞阳见罗用来了,便笑着与他打招呼,在他的印象中,罗用这小子的身子骨有些弱,从前常常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罗用笑眯眯走过去,脱了鞋子上了炕,麻溜儿坐他对面去了,这个集资捐款的事情,还得从马飞阳这里下手。   “我瞅着你倒不像是想吃虫,约莫还得是想吃肉。”马飞阳咧嘴冲他笑道。   “哪儿能啊,大早上的。”心思被人戳穿,罗三郎半点都没感到不好意思,继续跟他搭话道:“我们的水泥作坊你也参观了,怎么样,有什么建议没有,毕竟你也是出去看过世界的人了,见多识广。”   “我能有什么建议。”马飞阳喝了一口粟米粥,含糊道:“昨日不都跟你说了,过了苏扬杭州,再往南去就穷了,江南地区好是好,不过跟长安城还是没得比,你不已经去过长安城了,那就是最好的了。”   “倒是可惜了。”罗用玩笑道:“我还当你是个见识广的,打算与你结交一番。”   “三郎何出此言,咱们的关系莫非还不够好?”马飞阳摸不准罗用到底想说啥,只好笑嘻嘻把话接下去。   “好是好,就是没好到让我想送你一双胶底皮靴那份上,头一批杜仲胶做出来,大概也只够做十来双鞋底的,除了自家兄弟姊妹,就连我那些弟子一时也是没有的。”罗用叹了一口气,一脸惋惜地说道。   “什么胶底皮靴?”马飞阳登时来了兴致,他知道罗用最近又在鼓捣什么新物什了,也很想抢个先机。   “……”罗棺材板儿笑而不语,想要皮靴,那就得先看看你值不值那个价了,天底下哪里会有免费的午餐,不给他出点力就想要皮靴?   “嗨,不就是想要一点建议嘛,我想想哈。”马飞阳登时改了口风,这丫从前虽然不学无术,但毕竟是商贾之家出来的,父兄对他的培养也称得上精心,再说他本来就是个聪明通透的,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富二代。   关于这一次南下的见闻,他是不打算与人多说的,辛辛苦苦在外面跑了这么久,好容易才增长起来的见识,要是都说给别人知道了,那他不是很吃亏,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他将来还怎么显得自己比别人见识多呢?更何况这里边还藏着不少商机。   不过罗三郎这回想要的,显然并不是那些南方的消息,他的重点还在那个水泥作坊上面。   马飞阳想了想,对罗用说道:   “我觉得吧,水泥这个东西实在很好,但如果仅仅只是用它来修建庭院的话,用量就比较有限,买的人不够多,你又怎么能赚到足够多的钱呢,但如果有人愿意花钱买水泥铺路,那就不一样了,你们村子里铺着的这条小路我也看到了,确实是非常好啊。”   “出去游历过的人就是不一样啊,真是见多识广,说出来的话也特别有道理。”这个方向就很对嘛,于是罗用连忙鼓励他继续说。   “不如先铺一条从离石县到西坡村的水泥路,到时候大伙儿见过用过了,就都知道这种路的好处了。”马飞阳乐颠颠往坑里跳,那坑里头有胶底皮靴嘛,不跳下去怎么拿得着。   “此计甚妙!”罗用拍着手,大声说道,完了却又叹起气来:   “主意是好主意,但是从西坡村到离石县,那得多少水泥啊,这又是人工又是材料的……唉,说来惭愧,年初从你们那里借来买树苗的钱,我到现在还没还清呢。”   “这……”涉及到钱的事情,马飞阳这个商二代就没有那么爽快了,用修一条路的钱去换一双胶底皮靴,这显然是一笔亏本买卖啊,于是他含含糊糊道:“要不然我过两天回城帮你问问。”   “如此,便多谢马兄了!”罗用一脸感激地拱手说道:“这条路若是修成了,我到时候一定让人给你修个功德碑。就立在路边上!”   “嗨,嗨,那倒不用啦。”   “要的要的。”   “那怎么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凡是出过力的人,我都让人把名字刻上去。”   “……”马飞阳愣了愣,突然间灵关一闪福至心灵,原来这棺材板儿并不是想从他身上掏钱,而是要让他从别人身上掏钱,这还有什么好为难的,当即拍胸脯保证:“三郎安心,此事便包在我身上了!”   “如此,全赖马兄帮忙了!”罗三郎登时眉开眼笑,这修路的钱可算是有着落了。 第124章 功德碑   关于修路一事,马飞阳这一次在南方那边,也听说了不少这方面的事。   南方不比北方,北方因为一直作为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各种基础建设自然也就比较齐全,在加上北方边境常常要打仗,就算是为了方便士兵的行军以及粮草的运输,修路这件事也是必须要做的。   比起北方多官道的情况,南方那边则有不少私人铺设的道路,这样的道路大多也不是免费供人行走,通常都是要交过路费的。   马飞阳听他的朋友说,那些收过路费的人,有时候看情况也会客串一下强盗劫匪,在这个交通闭塞通讯不便的年代,随便杀那几个人,一般也不怎么担心会被官府查出来。   北方的官道虽也要收过路费,但那好歹是官府在收,就算是遇到心黑的吏员,最多也就是多收些钱帛,杀人劫货的事情鲜少听闻,相对南方来说,北方这边的治安还是好得多。   所以这时候很多北方人都很害怕去南方偏远地区,这时候的南方还有很多原始森林,多瘴气,当地人多排外,社会秩序又比较混乱,外地人在那样的地方,人身安全往往得不到保障。   但是从这一次的南方之行中,马飞阳依旧看到了不少商机,回到离石县以后,马上又从他兄长那里听闻了占城稻的事情。   占城稻这个东西在离石县当地也许只是种来吃个新鲜而已,换了在南方,绝对就是一个产粮利器,这种稻子可以在旱地种植,颇耐贫瘠,生长周期也比较短,对一些南方山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马飞阳与他兄长商量过这件事,兄弟二人都认为,如果他们马家能给南方人带去这种可以在旱地种植并且一年可种两季的稻种的话,肯定就能与那些南方土著打好关系。   说起来,他们马家想要扩张市场也不是一两天了,尤其是那些寻常商贾到不了的地方,利益最是丰厚。   没见那朔州赵家,仅仅只是经过小几十年的积累,无论是财力还是在地方上的影响力,都要超出他们马家一些,仅仅只是在长安城那边的经营还不如马家。   所以马飞阳这一次来西坡村,真正的目的还不是水泥,他看上的是罗用家里的那些占城稻稻种。   这稻种的出处也是个谜,早在那杜构来到西坡村不多久,马四郎听说了占城稻一物,就着手开始打听了,只是以他们马家的关系网,一番联络之后,竟然全无收获。   马四郎猜测,杜构的这些种子,要么就是从南方某个部落流出来的,要么就是从海外而来,听闻昆仑一带亦能产稻。   马家人想要罗用手里的稻种,却又不好直接开口,于是便决定先由马飞阳来西坡村探探风向,罗用若是并不十分看重那些种子,他们便花钱从他那里买来,或者是以别的条件交易也行,反之,罗用若是十分看重这些种子,那么马家这边就要另想办法了。   现在种子的事情没有进展,倒是牵扯出了修路一事,罗用甚至还许了马飞阳一双胶底皮靴。   事实上无论有没有这双靴子,马家这一次肯定都要帮罗用出力的,这件事还得交给马飞阳的兄长马四郎,目前马家在离石县当地的产业基本上都由此人经营,相较于马飞阳,他与城中那些商贾富户更能说得上话。   这件事做起来也简单,马四郎约上城中的几个商贾富户,在酒肆中小坐了一番,把事情跟那些人说了说,然后当即就有人表示:   “修路乃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某虽不才,却也愿尽绵薄之力,三郎已经为我们离石县做了这么多事,修路这件事,如何还能叫他为难,我们几人凑一凑便是。”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当然也有人在心里腹诽漂亮话都被这老小子说完了。   修路本来就是积德行善攒名声的好事,他们这些当地的乡绅商贾做来也是寻常,再说此事又关系到罗三郎,在座这些人,谁又不想给罗三郎卖个好。   第二天一早,这些人就带上钱帛,赶着自家的牛车马车一同前往西坡村,这队伍可比昨日在酒肆里头壮大了不少,都是后来得到消息,决心要与众人一同出力的。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西坡村的时候,就遇到不少村民在村子外面修路,这条路从水泥厂那边出发,这会儿已经修到许家客舍前面一点了。   前两天罗用在于马飞阳商量定了之后,便去找他们村正说了这件事,然后又道,毕竟是本村的事,也不能干等着别人出钱出力,刚好这两天大伙儿地里头的庄稼也收完了,赋税也都交上去了,这便开始忙一忙修路的事情吧。   田村正也觉得是这个理,他还说,就算果真有人愿意集资捐款,他们村的人也不能不出力,这两天他还要去前面几个村子走一走,见一见那些村子里的人,与他们商议,这修路的事情,大伙儿要各自负责一段,能有人帮忙出钱买水泥就已经很好了,铺路的事情大伙儿肯定还得自己做,总没有他们自己在家闲坐,却要别人花钱雇工帮着几个村子修路的道理。   从西坡村到离石县,总共也就三四十里路,几个村子分一分,确实也不算多,等到这条路修好了,村民们出行也就方便许多。   在这个年代,很多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只在一个村子里生活,对于农民们来说,土地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绝对不会轻易离开,又因为商业不够发达,户籍管理严格,出门打工也是很少发生的事。   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果能有一个机会把他们村子附近的路修得更好,大伙儿自然也都是很愿意的,钱财多了出不起,出点力气总不成什么问题。   西坡村村民这两天一边铺着路,一边也是有心担心,怕那些城里人不肯出这个钱。   以罗三郎的财力,怕是不足以支撑这一整条路的铺设,再说他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罗三郎倾家荡产为大伙儿修路啊。但如果要他们自己出钱……乡下人挣几个钱可太不容易了,少少拿一些还行,若是多了,那可就太心疼了,再说也未必家家户户都能拿得出来。   这会儿看到前边来了这么多一群人,大伙儿可都高兴坏了,一个个的甭提多热情了。   罗用高高兴兴将这些人请到许家客舍,又让上了许多好菜,从离石县到西坡村,刚好肚子也该饿了,于是大伙儿便一边吃饭,一边商量这个集资修路的事。   罗用给他们说了说自己和村正的意思,后来田村正也赶了过来,与众人说了说他这几天与其他几个村子商量的结果。   大伙儿的意思,还是很感谢有人愿意捐资给他们修路,到时候他们就把这条路分成几段,谁认捐的哪一段路,到时候就在哪一段路的路边立个功德碑。   “无妨无妨,只要能把路修出来就好,那些虚名又有何妨。”大伙儿都说功德碑这个没什么要紧。   结果等到认捐的时候,从离石县出来的那一段路,以及从西坡村出去的这一段路,两段路都被人抢疯了,光有钱财没有身份那根本别想抢得着,还说什么虚名无碍,无碍还抢着这两段路认捐?   吵吵闹闹过了有小半天工夫,等到这些人吃饱喝足回去离石县城的时候,认捐的事情基本上也就定下来了。   从明日起,这些人就会安排脚夫过来西坡村挑水泥,送去自己认捐的路段,交给那里的村民铺路,有些人还有请民夫的想法,反正今年他们离石县依旧没有发徭役,这时候又已过了秋收,要请些民夫并不难,工价也不高。   既是自己认捐的路段,自然是要铺得好一些,从离石县道西坡村这一条路,可不止是他们当地人走,每日里还有不少外来商贾,不时还会有一些在外游学的士族子弟慕名而来,能把自家石碑立那儿,绝对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啊。   罗三郎在大伙儿心目中那也不是寻常人,名垂千古那都是很有可能的,通往他们村的那条路,那还能是寻常路吗?真是越想越觉得这回这个捐款捐对了。   这一日,马飞阳听闻罗用先前答应他的胶底皮靴做好了,于是高高兴兴骑着马儿到西坡村去取靴子。   前两日罗用把人请到西坡村去做靴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听闻了,心里头猫抓猫挠的,却还是硬忍住了没有过去凑热闹,这会儿听说靴子做好了,高高兴兴便去了。   偏偏最近正在修路,从离石县到西坡村这一路上,跑跑停停的,比往常慢了许多。这路倒是修得不慢,照这个速度下去,落雪前说不定就能修完了。   大伙儿也都学西坡村那样,先修半边,另一边暂时留着行走,等到后面再修,这样一来倒是不会把路堵死,就是跑着跑着就会遇着一群修路的村民,路上还时常会遇到一些挑担的脚夫,速度总是快不起来。   马飞阳跑着跑着,前边又遇着一群正在立功德碑的,这功德碑倒是挺气派,马飞阳骑着马凑过去看了看,看得他嘴角直抽抽。   “这石碑是你们村里请人刻的?”马飞阳笑问问。按照当初的约定,那些城里的富户商贾认捐这些路段,然后这个石碑就由附近的村子出钱找人做。   “原本我们村也说大伙儿凑点钱,找人去刻一个石碑,可这吴郎君着实是个客气的,又体谅我们乡下人挣钱不易,并不肯让我们出钱。”那些村人一脸感激地说道。   “……”马飞阳估摸着这功德碑也不能是村里人请人刻的,瞅瞅这上边的碑文,从祖宗十八代一路夸到他现在的孙儿辈是多么的好学上进,孝顺有礼,七八个孙子呢,逐个都给夸了一遍。   还有这位吴郎君的生平,简直都够写个话本的了,这么多字,一块小小的石碑肯定是装不下的,所以他家这功德碑做得就很大,瞅这块头,没个七八百斤估计下不来,真是难为了拉车的那两头牛。   马飞阳想了想,打马又往城里去了,反正那胶底皮靴是罗三郎早早就答应了他的,放那儿一时也跑不了,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阿兄,吴家的功德碑做得可气派了,能顶咱们家两个。”一回到家里,马飞阳就找他兄长说了这个事。   “果真?”马四郎倒是没想到,那些老小子竟然这么好意思,不就是出钱买了点水泥,竟还能给自己做那么大的功德碑。   “自然,我是亲眼看到了的,他家的功德碑这会儿都立起来了。”马飞阳说。   “嗯……”马家四郎沉吟。   “咱家是不是也要做大一点,要不然到时候别人家都是大块的功德碑,就咱家小小一个,瞅着多小家子气,不知道的,还当咱家出钱少呢。”马飞阳着急道。   “那你便去与那刻石碑的说说,钱粮不够的话,到时候再另补与他。”他兄长吩咐道。   “哎。”马飞阳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就要去了,心里还琢磨着,自家这功德碑一定要往气派了做。   “你再找几个人。”马四吩咐道。   “作甚?”马九不解。   “在立石碑的地方,修个凉亭,若逢严寒酷暑,也可让人避一避烈日风雨。”马四言道。   “……”马九一愣,复高兴道:“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第125章 杜构离去   这一回从离石县城到西坡村的这条路,位置最好的头尾那两段,都是由县中根基深厚的人家认捐,像马王这样的商贾之家,肯定是争不过这些人的,于是只好选了别的路段。   好的位置虽然被别人争去了,但他们这两家认捐的路段都很长,那一日的认捐过程,差不多也就彰显了他们各家各户在离石县当地的身份地位。   真正底子太薄说不上话的,那时候便也没有吱声,只当是过去瞧了个热闹,又吃了顿饱饭,便高高兴兴回去了,钱财没花出去分毫,倒是长了见识又多了谈资,他们也是乐意的,不乐意也是无法,这种钱也不是谁想花都能花出去的。   西坡村这边是有人抢着修路,沿路的几个村子,也都跟着沾光,而其他地方的人,却只有眼馋的份,比如说距离西坡村不远的小河村。   罗用与他们说,小河村若是要修路,也来西坡村买水泥,罗用便按五文钱一担卖于他们,这也是他最近卖水泥给认捐了他们西坡村这条路的商贾富户们的价格。   这年头不比后世的机械年代,事事都要靠人力去做,一担水泥的生产,要先挖黄泥,加一些石灰石膏和均匀了,再摔成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泥坯,搬到土窑里堆砌好,煅烧的时候,也要有专门的人负责看火,这活儿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来。   煅烧冷却之后,工人们又要将它们从土窑中搬出来,先用锤子敲碎,然后再放到石碾上碾成粉末,一遍不够细,至少要碾二遍,有时候煅烧的时候若是没掌握好火候,或者是先前和泥的时候没有和好,后面的粉碎工作就会变得十分困难,三遍四遍他们都碾过。   罗用与他的弟子们算过,一担水泥的成本,大约就是不足两文钱的材料费再加上两文多钱的人工费,售价若是六文钱,那便能有两文钱的利润,罗用得一些,他的弟子们也得一些。   若按五文钱来卖,理论上应该也有一文钱的盈利,不过罗用也不能让他的那些弟子们做白工,所以他自己也就不怎么赚钱了,不赚钱倒也没什么,反正水泥厂那边的事情也不怎么需要他费心。   罗用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杜仲胶的生产和运用。   如果不考虑效率的话,杜仲胶的提取并不算困难,就在大伙儿轰轰烈烈忙修路的时候,罗家的第一批杜仲胶鞋底也终于顺利问世了。   然后罗用就到离石县城去请了那会做皮靴的匠人过来,连同他家里的一些皮子,一同带回了西坡村。   人就安置在坡上那个院子里,每日到了饭点,许家客舍那边的小孩儿就会提着盖篮过来给他送饭,他若想自己出去走走,那便自己去许家客舍吃饭也行,饭钱都给记在账上,到时候罗用再与许家兄弟结算。   这也是未曾有过的待遇,这皮匠从前去那些商贾富户家中帮人加工皮草制作皮具的时候,大多也就是与那些府中的仆从奴役一起吃饭,若遇着宽厚的,能单独给他一两个小菜,一些炊饼馎饦之类的精细吃食,就算是很不错了,哪里像罗三郎这般,简直是把他当成贵客招待。   他却不知,对于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小三十年的罗某人来说,像他这种又懂硝制又懂鞣制,又会做马鞍又会做皮靴的匠人,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是一个高级技工了,待遇好那都是应该的。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匠人的身份着实低下,士农工商,理论上说起来他们还排在商人前面,事实上他们往往还是要给商人打工。   这冯皮匠也是家传的手艺,他家祖上当年是逃难来到离石县,靠着帮人制作马鞍硝制皮草的手艺赚取些许钱粮,生活勉强还算能过得下去,从此便在此地定居下来。   城中也有传言,说他祖上原本乃是关外的胡人,冯皮匠自己也认为这话有几分道理,但他对外肯定是不会承认的,再说他祖辈父辈都在此地娶妻生子,早已融入当地生活,户籍也没有任何问题,那他现在自然就是离石县人了。   他的父祖既然没有对他说自己是关外的胡人,那他们肯定就不能是关外的胡人,父亲希望他能在当地安居乐业,他自己也愿意过这种生活,并且也对自己能够拥有相对安稳的生活感到庆幸。   前些年时常听闻关外又有雪灾,牛羊死了无数,胡人怕是又要犯边。对于绝大多数中原人来说,他们只会关心边境安危,对于那些胡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是不是饿死了很多人,他们是不怎么在意的。   关外的生活并不容易,也不是没有胡人想过要入关来讨生活,但是他们怎么入?   没有户籍,在中原地区就是寸步难行,有些人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也有接受了关内一些商贾富户的庇护,然后甘愿受人差遣的,那就成了奴仆了。   这些给人当奴仆的胡人,通常被唤作胡奴,其中不少胡人都是被人略卖,并非出于自愿。   但是在中原地区,像胡奴昆仑奴这些群体,他们并没有多少作为人的权利,唐律上也说,贱人奴婢,律比畜产。   所以冯皮匠一家还是幸运的,虽然匠人的社会地位相对低下,但他们也是有正经户籍的,受到大唐律法保护,不是别人可以随意打杀略卖。   待做完了手头上这个活计,他回去以后肯定得好好给自家祖上烧上一炷香,他有预感,他们冯家人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我阿姊的靴子做得可顺利?”这一日,罗用又过来查看进度。   这几日冯皮匠已经做好了杜构和马飞阳的靴子,另外还有罗四娘与罗五郎的靴子也做好了,现在正在做的,是罗大娘与罗二娘的靴子。   杜构与马飞阳都是做的马靴,罗四娘与罗五郎的靴子里絮了棉,这绵并不是后世那种棉花的棉絮,而是丝织品,类似于蚕丝被那样的东西,这时候的富贵人家多用它做冬衣。   四娘与五郎平日里要么待在炕上不用穿靴,要么出去活动的话,运动量就比较大,正是爱跑爱跳的年纪,若是给他们做毛靴,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该把皮毛都给踩塌了,皮靴里面絮一层薄绵,小孩子身上暖,应也足够了。   大娘二娘这两双做的就是毛靴,用的是两块残破的狼皮。   去年离石县城西北边的山上下来几条狼,被村民合力打跑了,其中还打死了两头,拿到城里去卖,那狼肉不好吃,狼皮又被他们打坏了,也卖不着什么好价钱,最后冯皮匠就以相对低廉的价钱收了下来。   这两块狼皮品相不好,被村民用锄头扁担砸出来许多大口小口,毛色又不算很漂亮,所以一直无人问津,这会儿拿来做靴子倒是合适,仔细拼一拼,便也看不出什么残缺,再加上皮毛够厚,应该比较保暖。   “这都快要做好了。”冯皮匠直了直身子,笑着对罗用说道。   对他来说,这皮毛一体的靴子,可比前几天做的马靴绵靴容易多了,就只要把狼毛朝内,裁剪缝制出靴子的形状,再固定到杜仲胶鞋底上面就成了。   “这是用狼肚子底下的皮毛做的底子?”罗用拿起炕桌上一只做好了的鞋子,伸手进去摸了摸,手感相当柔软。   “就是那里的毛最软。”女娃子脚小,做这两双半尺余高的靴子,也用不完那两张狼皮,自然是拣最好最软的料子来用。   “倒是暖得很。”罗用高兴道。   “也不是什么好物,倒不如前面那几双来得精细。”尤其是罗四娘罗五郎那两双靴子,外面用的是鹿皮,里边在絮上薄绵,两双小靴子做得精巧好看,又保暖又好走路。   “够暖就行了,待到明年开春,再给她们做别的鞋。”罗用可不觉得这皮毛一体的靴子有什么不够精细的,像后世那个UGG什么的,动辄都要上千了,那也买不着狼皮的。   不过这时候的观念不一样,中原人用皮具的终究还是比较少,并不像后世那样方方面面深入人们的生活,像这种皮毛一体的靴子,罗用更是从未看到有人穿着。   “若是再染些颜色上去,应会更好看一些。”冯皮匠建议道。   “刚好我那里就有染料。”罗用在炕上坐了坐,觉着有些凉,便下炕去烧了一把火,又掏了掏灶膛里的草木灰。   “哎,哎,你放着,我来就好。”冯皮匠连忙道,他一个皮匠,怎好让罗三郎帮他烧炕。   “无碍,你忙你的。”罗用也知道他们这些手艺人,一忙起来连水都不知道要喝一口,火炕常常也会忘了烧。   “冯阿翁觉着我这种鞋底怎么样,可好?”罗用一边烧火,一边与冯皮匠说话。   “自然是好得很哦。”冯皮匠对着油纸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细细检查自己手里刚做完的一只靴子,看了看,确定了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将它与另一只靴子一起,放到炕尾的木柜子上。   “我们从前与人做靴,就没少为这鞋底的事情犯愁,用单层皮子做鞋底太薄,多用几层,用线缝起来,倒是足够厚了,却又怕中间进水,那皮质的鞋底可不比麻布底,中间进了水就很难弄出来,积在里头,皮子就都被泡烂了,若是扎几个洞眼出水,那雨雪天气便不好穿了。”   “你家这种鞋底好,又不怕里头积水,又能隔潮,还耐磨,那些用麻线纳出来的鞋底啊,麻线若是被磨断了,鞋底就不结实了,你们这个鞋底没事,这上鞋底的线,我再给它藏一藏,就怎么都磨不着了。”   说到罗家这个鞋底,冯皮匠越是琢磨就越是喜爱,只可惜这东西实在难得,罗三郎兴师动众,从南边弄来那么多杜种树,种了一整年,雇人摘了那许多叶子下来,又是发酵又是淘洗的,最后怕也出不了多少鞋底。   “我家这鞋底用旧了还能回收。”罗用得意道:“攒几个破鞋底一锅融了,再浇到模子里,放放凉,就又是一双新鞋底了。”   “这倒是半点都没得浪费。”冯皮匠被他讲述的场景给逗乐了。   “我那边发酵池里还有不少杜仲叶没处理,待到都弄出来了,约莫也能得个百十双鞋底,冯阿翁你以后便帮我做靴子吧。”罗用这就是打算要把他们之间的雇佣关系确定下来了。   “小老儿自然是愿意。”冯皮匠给人做了大半辈子的活计,这还是头一回遇着这么好的雇主呢,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冯阿翁家中可还有能做活的后生,不妨也喊一两个过来帮忙。”既然要长期作业,单靠这么一个老汉,肯定也是比较辛苦。   “我那儿子虽不成器,给我打打下手倒是没问题。”听说罗用让他再喊一两个家里人过来,冯皮匠更高兴。   工钱别的什么都不说,单就凭这一日三餐的伙食,把他儿子叫过来就不亏。   再说这做胶底皮靴的手艺,他这些时日也算是有些琢磨出来了,以后还得继续花心思改进,他儿子若是能在身边看着学着,自然最好,换了别处,哪里能有这样的鞋子给他看给他摸。   “如此,你父子二人便与我做靴,每月工钱算作二百文,一日三餐便依旧在许家客舍吃,让人送过来还是你们自己过去都行,如何?”   对于这种技术性人才,罗用也是愿意多给一些工钱的,不过他也得考虑市场行情。   因为冯皮匠的儿子基本上就只被算作学徒,所以罗用是没有考虑他的工钱的,给他一日三餐,外加学习制作胶底皮靴的机会,也就不算亏待了他。   等将来大伙儿都发现了杜仲胶鞋底的好处,种杜仲树取杜仲胶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在这股潮流中,冯皮匠和他的儿子已经算是走在前面的了,若能好好把握,将来挣钱的机会自然不少。   所以这二百文钱,可以说就只是冯皮匠一个人的工钱,外加两个人的一日三餐,这三餐的配置也是比较高的,在这个年代,不是寻常人家能够吃得起。   这样的待遇,在冯皮匠看来自然已经是顶好的了,他连连向罗用道谢,又推说工钱给得多了,罗用却叫他只管好好帮他做靴子,只要靴子做得好,这些工钱他自然能从别处挣来。   ·   十月初六这一日,杜构终于要走了,罗用赶着驴车,一路把他送出了村口。   “三郎莫要再送了,这便回吧。”走到羊圈附近的时候,杜构勒马停住了脚步,劝罗用赶紧回去,这天虽然没有下雪,但气温已经很低了。   “大郎一路走好。”罗用给他递了一个小包过去,那里头装着他今日一早让罗大娘做出来的枣豆糕。   “就此别过了!”在西坡村待了这么久,这时候要走了,杜构也是有些舍不得,他在这里也算是增长了不少见识,一直住在坡上那个院子里,与罗用也是常来常往的。   “大郎若是不惧风雪,不妨先去买些杜种树的种子,再回莱州不迟。”罗用对他说道。   “我也正有此意。”杜构也看到了这种杜仲胶的好处,他脚底下这时候就穿着一双用杜仲胶做底的皮靴,罗用还与他说,这杜仲胶,并非只有做鞋底这一个用处。   这时候南下去买种子,价钱应是不会很高,毕竟这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待到这胶底皮靴出名以后,再想买种子,价高不说,怕也比较困难。   看着杜构骑着马匹渐行渐远的背影,罗用缓缓倒转了驴车,让五对带着他回到村里。   算算时间,距离贞观十七年的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案,还有七八个年头,不知道这一次,历史是否能够改写。其他人罗用既不认识也不了解,所以并没有太多想法,但是对于这个杜构,罗用希望他可以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因为一些与他无甚相干的事情,平白落得一个死于边野的下场。   杜构在夏季的时候到来,给罗用带来了占城稻的种子,还帮他做了一批十分精致的牡丹坐垫,罗用打算拿这些坐垫去拍皇帝的马屁。   走的时候,杜构穿走了一身羊绒毛衣裤,一双胶底皮靴,还有几样从罗用这里学得的手艺,就是不知道这些手艺,是否能够稍稍改变他的命运。 第126章 破功   离石县城中那些商贾富户,倒也不仅仅只是在立功德碑这件事情上面较劲,为了能赶在落雪前把这条路修出来,他们也花钱请了不少民夫。   从离石县过来的那一段路是最早竣工的,那附近村子多,有很多村民参与铺路。从西坡村出去的这一段路铺得也比较快,因为有罗用那些弟子,以及不少定胡人前去帮忙。   另外,马王两家认捐的路段虽长,他们请的民夫也是最多的,分成几段同时作业,修路的速度同样不慢。   等到十月初十这一天,绝大多数的路段都竣工了,只有少数一两个地方还在收尾。   田村正那两日便领着一些西坡村的村民,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跑,看到哪里没弄完的,就停下来帮一把。他们来去都是骑的燕儿飞,靠近西坡村这边的路段又都已经修完了,车子骑在上面,那叫一个又快又稳,村人都说这才是真正的燕儿飞呢,从前那最多就是个雀儿飞。   别个村子里的村民见他们骑着燕儿飞来来去去的,就很是眼热,西坡村这两年的日子好过啊,家家户户都挣钱了,好些人家里头都买了燕儿飞,现如今再把这条路给修出来,往后进城可就方便了。   于是很多人就也想买燕儿飞,那燕儿飞的价钱倒是一直没有变化,就是三百钱,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难买了,若是拿不出钱,用石竹子做些链子也能换来,他们这些村子里也有人做竹链子,不过先前大多都拿去卖了钱来。   只可惜眼瞅着就要落雪,等到了下雪天,燕儿飞就不好使了,不过有了这条水泥路,不管是赶着牲口拉车,还是自己推个独轮车,比从前那肯定还是好走省力又平稳。   大伙儿齐心协力,总算在落雪前把这条路给修了出来。   也是老天爷开眼,今年的初雪来得晚,直到十月十三这一日才下了第一场雪,这在近几年里头也算是比较晚的了,像去年,九月中下旬就飘起了雪花。   这条水泥路修好了以后,他们这一片未婚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便更走俏了,尤其是小郎君们,十里八乡,很多人家都愿意将自家闺女嫁到他们这一块宝地。   借着这一阵东风,那林春秋的婚事终于也定了下来,说的是离石县西南面的一个农户人家的小娘子,对方今年十六,比林春秋小两岁,也是家里的老幺,上面还有几个哥哥姐姐,均已婚配。   西坡村地处离石县西北面,这一边到处都是山,也没有什么好地,向来就是个穷地方,若不是出了个罗三郎,他们这里一般是娶不着西南面那片地方上的姑娘的,那边土地平整,整体来说要比西坡村这边相对富裕些。   林家那老两口近来也很高兴,对于婚事的准备十分尽心,钱财自然也没少花。   罗大娘两口子整日在许家客舍干活,对于家里头的情况也不太了解,另外那两房,难免就有些犯嘀咕了。   这一日天气不错,不刮风不下雪的,还出了大太阳,等到日头升高以后,就有一些村妇挎着篮子到村口这边洗衣服。   其中一个年轻妇人就对林大嫂说道:“听闻你家阿翁前两日在小河村那边买了一对鹅,可大可漂亮了,言是要给家里的小郎君行奠雁礼之用。”   林大嫂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于是便笑道:“六郎的婚期也近了。”   因为两边的年轻人都够岁数了,这婚事也就没拖太久,林父林母急着要给林春秋办婚事,那边对林家的情况也算满意,又不想错过这一门好姻缘,于是便也答应得爽快,只待把该走的都流程走一走,年前便要成婚。   对方也是个闲的,见自己这一撩,竟没能把林大嫂的气性给撩起来,于是便又道:“你家翁婆也是舍得,听闻这回这聘礼重得,在咱们村还是头一份。”   既是头一份,自然也就越过了林大嫂林二嫂她们去,那林家老两口确实偏心,想当初那罗大娘进门的时候,可是连林大嫂林二嫂都不如,现如今倒是舍得,还不知道花了多少林五郎和罗大娘两口子挣回去的钱,心里头也不亏得慌。   “听闻这回这个新娘子,嫁妆都有好几车呢,跟咱当初那时候可不一样。”   林大嫂到底也不傻,这时候与外人合起来说自家未过门的弟媳,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先抬一抬她,自己面上也有光,毕竟她自己也是林家人不是,这种条件的媳妇子,这种规格的嫁妆,在他们村也算是头一份的。   “那倒是,他们那边的人向来富裕。”那人没在林大嫂身上找着什么突破口,便有些意兴阑珊地歇了。   小地方的人过日子,相互间都看着呢,暗地里也有较着劲儿的,这回林家说的这个媳妇子条件确实好,眼热的人也有,就那林春秋有啥,不就是仗着耶娘偏疼,不就是攀上了罗家这一门亲戚。   村子里也有那几个人暗恨林家人能攀上罗家这门亲戚,自己却没攀上,心里头本来就拈着酸呢,偏那林家的行事又常常落人口实,林大嫂林二嫂气恼家中老人偏疼林六郎,常常出去与人抱怨,这一来二去的,村里头关于他们家的闲话自然就格外多些。   那些话里头,不少都是说林五郎罗大娘两口子吃亏,林父林母偏心眼。虽然有罗用先前那一番言辞作态,林父林母对于罗大娘也没有产生太大的看法,但心里头难免也会有些疙瘩,好在她们小两口现在整日都在外头,一天到晚的,也难得与林父林母打个照面。   这一头,林大嫂这回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待回到家中,忙过一日之后,这一晚休息的时候,便与她男人抱怨:   “耶娘这回也是真舍得,咱家又没个金山银山,这还做着豆腐呢,辛辛苦苦挣俩钱,他们花着倒是不心疼。”   “花在六郎身上,他俩向来不会心疼。”林大郎不嫌事大,还给她扇风。   其实他自己心里又何尝没有不满,只是自家兄弟婚事将近,这时候家里若是闹腾起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被人笑话。   “你说,这婚事完了之后,咱便跟他们分了吧,各挣各的。”林大嫂与他商量道。   “你说分就分啊?”林大郎叹气。分家这事他也想啊,可这事他说了能算吗?现在他们虽然也能自己攒些私房,但是这家里的大头,终究还是被老两口捏在手里头呢,这一年做醋卖醋的,也挣不老少,还有这几日做豆腐卖豆腐挣的钱,他也是一个子儿都没见着。   “哎。”林大嫂推了他一下,小声说道:“要不然咱跟五郎两口子说说?”   “你可赶紧给我歇了这心思,当心到时候那罗三郎再给你记恨上。”林大郎连忙道。   “三郎瞅着可不是那样的人。”林大嫂依旧在林五郎和罗大娘身上动脑筋。   “哼,你瞅着他倒是个心慈手软的?”林大郎哼道:“你可是忘了当初田胜两口子那事?”   “……”林大嫂不说话了,当初他们村人一起收拾田胜两口子的时候,虽说也没怎么动手,但那场面也不是好玩的,当时村里头的小孩都没让去,在场那些人里头,其中就属罗用年纪最轻。   林大嫂回忆了一下当时罗用面上的神色,时间久了,也是有些记不清,但有一点她记得很清楚,罗三郎对于那田胜两口子,可是没有什么心软和同情的表现,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冷漠的。   “当初他让五郎两口子去许家客舍做活,每月又肯给那么些钱,不就是为了把他俩摘出去?说难听点,这就是花钱买清静呢,也算是给咱家留着面儿了,你这时候再敢把他们扯进来看看?”林大郎担心自家婆姨做出什么糊涂事,便把话摊开了给她说。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林大嫂哼哼道。那罗大娘从前也没什么,现如今她那兄弟出息了,自己便要处处忌惮,那两人整日在外头干活,家里边也不帮忙,纺线织布的活计都是她与林二嫂在做。   前些时候县里头的人过来收税,那罗三郎倒是让林五郎带了半匹麻布回来,言是他两口子在那边干活,耽误了家里织布的工夫。结果林父却不肯收,又叫林五郎给他送回去了,说他们已经拿了工钱,这时候若是再拿布匹,别人家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们林家人。   “二房那边近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日我与她说这聘礼的事,她竟也不搭腔。”林大嫂想了想,又说了一句。   “还能想些什么,她阿耶现如今也在水泥作坊干活呢,原本人家嫌他年纪大不肯收,后来还是罗三郎说了话,让他帮忙劈柴烧火,瞅那意思,像是打算让他学看火,那看火的工钱可不低,一日能有三文钱,还管饭,她这会儿心里头正高兴呢,也是不想旁生枝节。”林大郎解释道。   “我倒是没听说这个事。”林大嫂又叹了一口气,家里头少了罗大娘,她们两妯娌要干的活也比从前多了,整日都不得闲,这回这新媳妇早早进门倒也好,到时候多少也能帮她们分担一些。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做豆腐。”林大郎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一个身,便再没动静了。   秋收结束以后,西坡村的豆腐买卖就又活络起来了,先前那段日子,又是修路又是做豆腐的,忙得那叫脚不沾地,就连在别的地方传得沸沸扬扬的第六谷,在他们这里也没能掀起什么波澜。   这会儿路虽修好了,他们这片地方上的人却也没怎么闲着,做豆腐的做豆腐,造纸的造纸,上工的上工。   这一年的赋税交上去以后,各州郡官吏的工作也告一段落,郝刺史要去长安城面圣诉职,出发也有三五日了,罗用托他带了一双靴子给皇帝,是时下常见的马靴款式,只鞋底用了杜仲胶,鞋面用的是鹿皮。   另外罗用也给郝刺史送了一双,因他这回进京不用骑马,罗用便让冯皮匠给他做了一双皂靴,类似的款式,却并不是白底黑鞋面,而是近黑色的杜仲胶鞋底,鞋面用的是一块上好的羊皮,鞋里絮了一层绵,想来他这一路坐马车去长安,应该也不会太冷才对。   因羊皮本来的颜色不够好看,冯皮匠从罗用那里取了染料,花了不少功夫将这块羊皮染成青色,青色的鞋面黑色的鞋底,皂靴的款式,再配上郝刺史那一身大氅,着实很好看,就算大氅里面露出一个高领毛衣的领子,也并不会显得十分突兀。   上回罗用去长安,就多亏了郝刺史的安排,这回除了那一双靴子,罗用另外还托马氏商行将那一批牡丹坐垫运去了长安城,到时候肯定也要郝刺史帮忙,才能献到宫中。   罗用对于这个郝刺史还是十分感激的,虽然他平日里在离石县这边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关照罗用的样子,但这前前后后,罗用着实也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近来长安城那边不少人对罗用表现出敌意,不知道郝刺史这一次进京,是否会受到某些人的为难。   ·   数日之后,长安城中。   郝刺史他们那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天气寒冷,天空中淅淅沥沥地落着雪粒子,打开车窗往外头一看,外头那些来去匆匆的长安人,人手一把油纸伞。   等到了落脚的地方,郝刺史便问人说:“我听闻长安人不喜用油纸伞,怎的现在看来,像是人人都用?”   对方并不知他是石州刺史,也没做多想,笑着就说了:“原本也说是不用的,这不,大冬天一下雨就冷得慌,实在扛不住了,也就三两日的工夫,这油纸伞便满大街都是了。” 第127章 捡便宜   罗用这一次之所以献上这一双靴子给李世民,并不是为了给他本人穿着,而是想要让他看到这种靴子在军事上的作用。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和平的年代,按这时候的势力分布,大唐占据中原地带,西南有吐蕃,西面有西突厥,北面有薛延陀,东北又有靺鞨、室韦,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而周边那些国,又有哪个国家不想拥有更多的土地和人口呢,尤其大唐的国土又是如此的肥沃富饶,在这种情况下,边境上的大小摩擦在所难免。   既然战争在所难免,罗用就希望大唐的士兵至少能少死一点人,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是除了正面对敌时候的受伤和死亡,漫长的行军路线,以及恶劣的作战环境,往往也在大大地消耗着士兵们的健康和生命。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伤口,都会让你到鬼门关前走一遭。没有一双舒适的鞋子,却要在恶劣的环境中行军,所以很多人都会受伤,就像从前的马匹没有钉上马掌,蹄子若是磨坏了,这匹马便也就废了。   在这个时代,战争不仅意味着流血和牺牲,它还意味着走不尽的漫漫长路,意味着严寒和酷暑,意味着莫测的天气,还意味着疾病和死亡。   罗用能想到的事情,李世民自然也能想得到,作为一个帝王,他对于军事的了解和重视,绝对不是罗用这种闲散人能够比得上。   所以当郝建平献上这一双胶底皮靴,告诉他这种靴子的好处的时候,这位帝王原本还透着几分慵懒的目光,登时就变得凝实起来,在那样的目光之下,郝建平只觉得自己手上那一双靴子如有千斤重。   当天下午,长安城中便有几位官员意外收到进宫面圣的旨意,匆匆赶到宫中,不多久,又匆匆出得宫来,稍作安排之后便各自带人出城去了,在这雨雪交加的天气,骑着快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长安城。   皇帝陛下令他们到秦岭地区去搜集大量的杜仲树叶,就地建造仓库用于储藏,至于后续的工作,他届时会派人前去告知,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多搜集一些杜仲叶,另外还有杜仲的种子以及杜仲树苗,也要尽量收购,令人运来长安城,届时皇帝陛下会令人将它们种在长安城周围的山区。   安排完这些工作之后,李世民又召见了唐俭。   “爱卿近来可好?”皇帝陛下笑眯眯坐在木榻之上,身上的衣衫并不厚重,但他却不觉得冷,唐俭也不冷,宫里的能工巧匠们早就在这个殿里修了地暖砌了火墙,据说都是从那火炕改造而来。   今年入冬以后,几把火烧下去,这宫里头到处都是暖烘烘的,大臣们上朝的时候也不再叫苦不迭了,铺个垫子坐在地面上,也是暖洋洋的,就是有些个老头子被这地暖一熏,就爱犯困,倒是闹出了一点笑话。   “回陛下,臣一切都好。”唐俭躬身道。   “坐。”皇帝陛下赐坐,这回倒不是给个垫子叫他坐地上,而是让人搬了一把胡凳过来,两人对面而坐。   “我听人说,你上回从北方回来的时候,还特地拐去了离石县。”两人坐定之后,皇帝陛下就问了。   “回陛下,我们那时候从草原地区南下,一路从关内道过来,过了孟门关以后,便听当地人说,离石县西坡村那罗三郎,在村子里头修了一条异常平整的水泥路,于是便也过去瞧了瞧。”唐俭回答说。   “何为水泥路?”皇帝陛下耳目众多,这件事他其实早有耳闻,不过他那时候正在全力主推玉米,便没有在这件事上多下工夫,更没有让人宣扬出去。   “此事说来也是有些神奇,当地人不过是将黄泥石灰等物和一和,摔成泥坯经过一番煅烧,再碾压成粉,如此便成了水泥,用水和上就能用,铺地修墙,比寻常泥土坚固许多。”皇帝陛下既然问了,唐俭自然是知无不言,当初他也是稍稍去参观了一下水泥作坊的,虽然不知道具体配方,但对于制作水泥的过程,多少也是有些了解。   “竟有如此奇法,怎的你当时回来,却也不来与我说说?”皇帝陛下就说了。   “那石州刺史竟然没有将这件事禀报给陛下?”唐俭当即甩锅。   这也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凭啥事事都要来禀报啊,想他唐俭对这大唐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甚至几次都差点丢掉了小命,不过就因为收了人家几只羊羔,就把他给贬官了,换了谁心里头能舒坦?   “却是不如你说得这般清楚。”李世民当然不能说石州刺史没有禀报给他这件事,真要这么说了,不就证明石州刺史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自己这个皇帝当得窝囊。   事实上,石州刺史也是有把这件事禀报给他的,这会儿话赶话,也就是这么一说。那郝建平乃是经由科举一途出仕,家世背景原也没有长安城那些刺儿头们那般深厚,行事颇为谨慎,而且也很把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君臣二人又说了一番话,然后皇帝陛下就表明了自己这一次宣唐俭进宫的用意,他其实就是想让唐俭再跑一趟离石县,与那罗棺材板儿谈谈条件,最好是能帮他把这杜仲胶的方子,还有那水泥的方子,一并给他弄过来。   “陛下既然想要那两个方子,何不干脆宣那罗三郎来长安?”唐俭建议道。   “爱卿可是怕这风雪天气不好行路?”皇帝让你去办事,你丫去就是了,竟然还敢推三阻四。   “这些许风雪又有何碍,如何能够比得了塞外。”当年唐俭跟突厥王谈判的时候,可是差点就把这条小命给留在了塞外,大唐之所以能够顺利灭了东突厥,可还有他唐俭的一份功劳,就算你是当皇帝的,也不好卸磨就杀驴啊。   “爱卿此去,还是多带几个人手,裘衣暖炉,也都备得齐全些。”反正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不知陛下此次,又要给那罗三郎赏些什么?”总不能让他两手空空过去找人要东西吧。   “钱五百贯,绢一百匹。”皇帝陛下说道。   “这……”水泥和杜仲胶两样加起来,这么大的发明,别说官身,竟是连个虚衔都不肯给?有再多钱又如何,到底还不是白身一个。   “可是觉得我给得少了?”皇帝陛下问道。   “……”唐俭沉吟,看来那棺材板儿比他还不受皇帝的待见啊。   “早前听人说你被那罗三郎用一把伞就给收买了,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皇帝陛下玩笑道。   “嗨,不过就是个小玩意儿。”连一把伞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先前还跟他装呢,就这,还能不知道水泥?   甭管乐意不乐意,唐俭领了命令,便也只好乖乖办事去了,大冬天的,带着一大队伍车马部众,顶风冒雪就往离石县方向去了。   至于皇帝陛下这边,这回之所以没有召罗用进京,而是令唐俭前去与他谈判,这里头的因由嘛,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主要就是上回见面的过程不太愉快。   罗三郎那马屁虽然拍得响亮,前面怼他的时候同样也是很有胆,这当皇帝的人,能是什么人想怼就能怼的吗?一个不小心把气性给怼出来,那小子可就人头不保了,就算他这个当皇帝的脾气好,能忍,这事传出去影响也是很不好的,隔三差五被人怼,他这皇帝当得还能有威严吗?   不给它封官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把这些不听话的刺儿头一个一个的都给封了官,那存粹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那块棺材板儿还是让他留在离石县好好种地吧,若能再弄出一些好东西,于国于民也是一件好事。就是孟门关那一带的军事部署还得再加大一些力度,别到时候叫胡人把他给掳了去。   罗某人这会儿还不知道,就因为当初他那头脑发热的一怼,就把自己的仕途给怼干净了。   数日之后,皇帝陛下与他的爱将尉迟敬德一起谈话赏靴,对于这个身经百战的右武侯大将军来说,欣赏这一双皮靴实在比那些风花雪月来得更有滋味。   君臣二人先是对这一胶底皮靴做了一番点评,然后那尉迟敬德便穿上那双靴子,两人出了宫殿,去了练武场。   当初罗用让冯皮匠做这双皮靴的时候,就是按照武人的规格来做,码数偏大,鞋型略宽,这时候被尉迟敬德穿在脚上,除了脚掌两边还是稍稍紧了一点,其他倒也合适。   这位右武侯大将军在练武场上把刀枪剑戟都给耍过了一遭,又是与人对练,又是策马狂奔,最后高高兴兴回到李世民跟前。   “好靴啊!真是一双好靴!陛下刚刚看我行动可还矫健?”身体活动开了,这位大将军心情也格外好,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好几个度。   “敬德这一身武功倒是没落下。”皇帝陛下夸赞道。   “这靴子着实好穿,跑跳自如啊,鞋底是软的,还结实,你看,我在雪地里跑了这么长时间,这靴子里头还都是干的。”这位大将军这会儿实在是太高兴了,平日里在朝为官的形象也是没绷住,还把自己脚底下的一只靴子脱下来,递过去给皇帝看。   “……确实。”皇帝陛下嫌他脚上味道大,没真凑近了看,也就是略略瞄了一眼。   “这靴子确实是好,穿着还暖脚。”尉迟敬德说着,就又把那双靴子给穿上了,旁边一个宫人捧着他原来那双鞋使劲往他跟前凑,人家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   “嘶……”皇帝陛下原本还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算了。这朝里朝外的,到处都是刺儿头,难得有个忠厚老实又肯听他话的……   于是这一天下午,右武侯大将军就穿着这双新靴,高高兴兴出皇宫去了。   却不知,若是没了那些刺儿头给他当陪衬,他今日哪里又能拣这么一个大便宜,毕竟这双靴子皇帝陛下自己穿着也合脚。 第128章 小黑板   就在唐俭一行人北上石州的时候,离石县那边也有不少人,已经一路奔到了秦岭地区,跑在最前面的,便是那马王两家。   这两家商号在离石当地虽然一直都是竞争关系,但是出了离石县,能合作的他们一般都还是会选择合作,把两个商号的力量合到一处,要比单独一个商号强大许多,不仅更有竞争力,安全方面也更有保障,在眼下这个时代,各地商贾也多是如此。   他们来得快,那皇帝派来的人马却来得更快,几个主要出产杜种树的地方都已经被官兵们看守起来了,根本不容其他人插足。   于是他们这些人便只好去那些更偏远的山村,希望可以寻找到一些货源。早些时候,在了解过了那种胶底皮靴的好处之后,很多离石县当地的商贾都认为,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杜仲胶的生产将会成为继丝麻粮食之后的又一个重要产业,他们谁都想在这个产业兴起之前为自己争得一个先机。   农历十月份的秦岭山区,雨雪交加,天气寒冷又潮湿,这一行人翻山越岭,在个个小山村之间跋涉,从当地农人那里收购杜种树的种子。   山路难行,天气恶劣,这一行人里面却没有一个叫苦的,在这年头,对于经常外出行商的人来说,吃苦那都是最基本的,单只运货这一条,车马劳顿不说,找不到投宿的地方,露宿荒野也是常有的事。   ·   “你阿兄他们还未归来?”这一日,马飞阳又来西坡村,罗用见他手里捧着个茶盏,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面露忧色,便问了一句。   “怕是进山了。”马飞阳把手里的茶盏往炕桌上一放,整个人懒洋洋往边上一歪,叹气说道。   “他们那么多人,也不怕什么。”罗用宽慰道:“听闻这回王家也去了不少人?”   “嗯,你那死对头王金怀也去了。”马飞阳笑着说。   罗用哼笑:“什么死对头,不过就是有过几面之缘。”   他这时候正蹲在炕面上,一边磨墨,一边用一把小刷子蘸了墨汁,往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上面刷,刷得整块木板都黑乎乎的。   那王怀金,也就是当初口出狂言,对罗用说什么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也是个倒霉催的,这会儿这个段子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不过是个寻常商贾之家的后生,硬是被人给打上了大反派的标签。   罗用也因此得了个棺材板儿的诨号,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诨号挺威风,多少还有点辟邪犯小人的妙用。   “你这又要做什么?”马飞阳问他。   “黑板。”罗用回答说。   “……”黑色的板子,可不就是黑板么,马飞阳觉得这回答跟没回答差不多。“做什么用的?”他又问。   “写字啊。”罗用涂完一块板子,将其立在墙边晾着,然后又伸手拿了另一块板子过来继续涂抹。先在木板上涂上墨汁,晾干后再刷上桐油,待到干透了之后,就可以用石膏在上面写字了。   前些时候他们这里下起了大雪,罗用便让五郎借住在了邹里正家中,与他一起的还有王绍林荣那两个。   这样一来,五郎便不再每天回来了,成日见不着人,罗用也是有些挂心,那邹里正一家自然是不错,但是要论生活条件,肯定还是不如罗家的。   罗用这几日就寻思着,横竖他手头上这些事情都已经上了轨道,自己也能腾出空闲来了,不若便趁着这冬闲的时候,在许家客舍那边开个班教算术。   他可以先教阿拉伯数字,然后再把小数分数这些个教一教,这些东西,在二十一世纪都是小学数学课上的内容,比较浅显,一般只要学会这些内容,日常生活便也够用了。   到时候罗用还可以把五郎也一起接回来,这样一来,对于五郎来说,就算不去小河村那边上学,这个冬天也不算是荒废了。   还有大娘二娘四娘她们,都得跟着学学,别人家的先生开课不收女学生,罗用那是没办法,但他自己开课,别个就别想指手画脚的了,不止是自家姊妹,村里头别的小娘子们若是想学,他也是要教的。   心中思定,两日后的下午,赶在五郎他们学校放学前,罗用便与王当林兴易一同去小河村接孩子。   这两家的意思,其实都是想让自家孩子与罗五郎结交的,所以这一次罗用说是要把五郎接回来,自己在家教他一些算术,他们就都问能不能让自家孩子也跟着一起学学,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一起去小河村接人了。   那小河村的先生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这三个小孩回家以后也要日日温习,莫要荒废了学业。   然后罗用等人又去了一趟邹里正家里,感谢他这些时日对这几个小子们的照料,还带了一些羊肉和米面过去,当然先前那位先生那里也是给了的。   当先生的就是不愁吃,罗用寻思着,待他开班授课以后,家里头应也是不愁没肉吃的。   带着这种美好的憧憬,许家客舍那边的算术班很快就开始授课了,最早的一批学生便是他的那些弟子,本着对自家师父的无条件信任原则,就算他们师父教的那些数字看起来奇怪又难记,一个个也都硬着头皮学了。   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每天都能来,哪天得空便哪天过来,有时候上课上着上着,也有临时离开的,也有中途过来的,罗用都不怎么在意。   上课的时间就是每天下午,午饭过后晚饭之前的一段时间,有些个城里人跑过来看了一场热闹,还能就地在许家客舍吃个晚饭,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城。   教学这件事,其实也没有那么有意思,罗用刚开始的时候还挺有热情,后来每天看着一厅堂的大老爷们掰着手指头数着一二三四,看着看着便也有些厌倦了,上着课的时候都能打几个哈欠。   弟子们都说他们师父这是又要长个儿了,小孩子要长个头的时候都比较爱睡觉,他们师父今年也才十六,肯定还得长长。   在认完了数字之后,就是简单的加减法,这个倒是不难教,因为他的这些学生多是成年人了,生活中难免都要用到一些算术,所以简单的加减法大多数人都是会的。   在这之后,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罗用教会了这些人竖式计算法,然后这些大唐土著们突然发现,只要一块石膏一块黑板,无论是五位数还是六位数还是七位数,他们这些大老粗统统都能手到擒来,这个实在是太有成就感了!   这件事传到离石县城以后,来参观旁听的人数激增,许家客舍的生意顿时就好了起来。   等到唐俭他们那一行人来到离石县的时候,当地已经兴起了一股黑板风,好多人都在腰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小黑板,荷包里头再揣一两块石膏,走起路来当啷作响。   令队伍在城外暂歇,又让负责伙食的人进城采买饭食,唐俭自己则带着两个随从,进城吃饭去了。   这边刚在相熟的饭铺坐定,那边就听到一个跑堂的给旁边那一桌算账:“陶罐鸡十二文,暖锅十文,清酒十五文,另外几样小菜共六文钱,一共是四十三文钱,郎君你看我这账算得可对?”   一桌饭菜吃了四十多文钱,这在离石县当地也算是比较可以的了,唐俭在一旁听着,也知道那跑堂算得没错,他就是看不明白对方给那一桌的客人递过去的那个小黑板上边写的是啥,怎的他竟然半点都看不明白?   “不错,正是四十三文。”那一桌的客人看过了那块小黑板,点点头,便痛快掏钱了。   四十几个铜板,串在一起得有一小挂,拿在手里头也是沉甸甸的,跑堂的收了钱,高高兴兴就往柜台那边去了。   他向来就是个机敏的,做事又十分认真,从前便很得店中掌柜的看重,前些时候还安排他去西坡村学了十多天算术。   他倒也争气,回来就能算账了,每天端着个小黑板给店里的客人算账顺便负责收钱,客人虽然不一定个个都能看得懂,但是对于这种透明化的结账方式似也十分满意,店家话说,从这个月起,便要给他涨工钱了。   在等待饭菜上桌的过程中,唐剑等人又有幸参观了几次结账的过程,看着那小黑板上边七歪八扭的奇怪数字,再看看他们当地人好像都很懂的样子……   “这里是离石县没错吧?”唐公心中觉着有些怪异,他莫不是来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坊间亦有怪谈,说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错了路,阴差阳错之下去到了仙境或者是阴间之类的地方,他们这一行人,莫不是也在什么地方走岔了道儿?   这时候的唐俭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穿越一说。   “郎君说笑了,这里不是离石县又能是何处?”见他这一桌的来客看起来是非富即贵,偏这时候饭菜又上得有些慢,掌柜便亲自过来陪聊。   “怎的我看他们写的字那般怪异?”唐俭询问道。   “那便是罗三郎教的了,夏里罗三郎进京面圣,在那长安城中,从一个胡商那里学得了这种十分简便好用的算术方法,眼下正是冬闲的时候,他便把这方法教与众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掌柜的满脸都是敬佩之色,那胡商亦是狡诈,他们的法子又岂是轻易可以学得,还不知罗三郎许了对方多少好处,又费了多少工夫才做成了这件事,然而他却半点也没有想要藏私的意思,如此至仁至义之人,世间又能有几个。   “原是如此。”听闻对方所言,唐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走岔了路便好。   说那罗三郎从胡商那里学得这种算术的法子,倒也不算什么太过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那些胡商搞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止一样两样。   这大唐社会的风气也是开放,胡人的马匹,胡人的服装,甚至是胡人的女人他们都能接受甚至是欢迎,现在再添一个胡人的算术法,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   时人所说的胡人,并非单指西北游牧民族,欧洲人非洲人阿拉伯人,通常也都被唤作胡人,胡人之中又有胡商与胡奴,在长安城中,甚至还有不少能歌善舞美艳绝伦的胡姬。   让唐俭吃惊的是,罗用竟然能从那些狡猾的胡商那里弄到这种不传秘法,然后还一点不藏私地开门授课。   罗用那小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129章 种子   罗用的想法嘛,他其实就是想先打个地基。   毕竟数学这一门学科,对于后来的很多现代科学的发展都有着很重要的作用,现在早早就开始打地基,将来必然会有所受益。   当然,也并非只有阿拉伯数学才叫数学,中国传统数学也是数学,而罗用目前所教授的,只能算是一些基础算术而已,这只是整个数学知识体系中最基本也最简单的一小部分。   所谓的阿拉伯数学,就是用阿拉伯语研究的数学,这里面的研究者不仅仅只是阿拉伯人,还有很多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   后世有研究表示,这些阿拉伯数字原本是发源于印度,大约在八世纪九世纪的时候,阿拉伯人弄了一个“智慧之宫”,集聚了各地学者,将当时世界上的许多典籍进行翻译并收集。   从最开始的以翻译为主的传入时期,到后来阿拉伯语的广泛运用,不断发展,乃至于最后成为国际上通用的一种数字符号,这就是阿拉伯数学的大致发展过程。   唐初这时候,唐人口中的“大食”人,指的便是阿拉伯人。   现在正是公元635年,五年前,也就是公元630年,这一年是伊斯兰教的“代表团之年”,穆罕默德率领他的信徒穆斯林征服了麦加,阿拉伯半岛上的其他部族纷纷来拜,皈依到穆罕默德的领导之下,阿拉伯半岛实现了统一,并且不断向外扩张,形成阿拉伯帝国。   罗用前前后后花费了许多时间,才从他空间那一堆书籍以及杂七杂八的资料当中,汇总出这么一些信息。   对于穆斯林,罗用的心情也是有些复杂的,但谁也不能否认,在阿拉伯语的承载之下发展起来的阿拉伯数学,是人类文明史上不可替代的瑰宝。   现在正是公元635年,大唐建国刚刚十几年,阿拉伯帝国正在兴起,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这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欧洲呢?   就在唐俭到来的前一刻,罗用还在心里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这一日又是个下雪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时而一阵寒风袭过,吹着空中的雪花漫天飞舞。   唐俭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看着罗用率着他那一众弟子,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少年人身材清瘦,面庞稚嫩,眸光清澈而坚定,当他在前方不远处站定,向他们这一行人看过来的时候,唐俭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越这厚重的雪幕,穿越崇山峻岭,穿越那些未知与混沌。   这样的人,又岂能是池中之物,唐俭猜想,圣人对这罗三郎应是有些提防的,这一次听闻又要加强孟门关这一带的军事防御。   这防的,究竟是关外的胡人,还是关内的罗三郎呢?   心念电转之间,双方已是近了,唐俭面上却并不显露出什么,他翻身下马,笑着与迎面走来的罗三郎等人打过招呼,一番寒暄之后,先将这些铜钱绢布送去罗家院子,然后一行人依旧是到许家客舍吃饭。   皇帝陛下急着想要拿到杜仲胶与土水泥的方子,唐俭自然也不敢怠慢,当天晚上,便与罗用在罗家厅堂中进行了一番细谈。   罗用倒是不意外皇帝会想要这两个方子,他既然要,那自己自然也就只能给了。   又有什么不能给的,他原本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要给自己换取多大的好处,能得些铜钱绢布便也就罢了。   “听闻西南正在打仗,正是钱粮吃紧的时候,就为了这两个土方子,如何好让陛下如此破费?”罗用推辞道。   “三郎若是以此二方牟利,所得又岂止区区五百贯,陛下亦是感念三郎高义,国库虽紧,却也不肯太过亏待了三郎。”这些场面话,自然是怎么好听怎么说。   国库吃紧也是事实,但还不至于为了千八百贯的就能陷入窘境,当今圣人向来是个精细的,不管是对于官员队伍的管理,还是钱粮的收支,他都是盯得很紧。   现在的大唐总共就这么些人口,每年收上来的赋税也是有限,又要与民生息,又要发展经济,边境线上时常还要打仗,不精细着些花用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是当皇帝的,也不能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罗用自然也知道是皇帝不肯给他出高价,这倒也正常,他眼下这种情况,就好比是一个小孩拿着一个稀世珍玩到当铺去典当,人家能给他开出什么高价才怪,不直接把东西给昧下来都已经算是很厚道的了,若是遇着心黑的,怕是连小命都要折在里头。   那李世民既是当皇帝的,刀里来血里去,什么场面没见过,罗用与他非亲非故的,利益当前,难道还能指望他让着自己?能给这些,便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之后,唐俭等人又在西坡村休整了两日,冬日里行路实在艰难,好不容易一路从长安城走到这里,稍稍歇息两日,想来圣人也是不会怪罪的。   这两日唐俭也没闲着,每天一大清早就往罗家院子里跑,整日缠着罗用教他那个竖式计算法。   这人底子本来就好,学得又认真,瞧那劲头,像是恨不得把罗用肚子里的学问都给掏出来,逐个专研一遍。也就不到两日的工夫,竖式加减法就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欲了。   “这法子着实好用,就算不是很聪慧的人,只要学会了此法,便能做算术。”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了竖式加减法之后,唐俭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   从前大家做算术的时候,主要就是靠脑力,脑子不够聪明调理不够清晰的,大多就不怎么算得过来,数字小的还行,一碰到大数,那就完全不行了,有了这种竖式算术法,甭管来多大的数都不用怕。   “可惜了只有加减法,若能再有乘除法,那就就好了。”感慨过后,倒又有些遗憾起来。   “我倒是听那胡商说过几句。”罗用说道。   “果真!”唐俭激动道!明知这小子是在抛饵,他却也不得不咬勾,并且还咬得心甘情愿。   “……”罗三郎笑而不语。   “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唐俭多聪明一个人啊,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是想跟他谈条件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罗用笑道:“我听闻在长安城那几个学馆中,四门学的学生能补太学?这究竟是怎么个补法呢?”   “你想送你兄弟去长安城念书?”唐俭大概也看出来这罗三郎现在是无心念书的,也未必很想去长安城,这会儿跟他问这个事情,八成还得是为了他那弟弟。   “五郎现在还小,还是过几年再说吧。”罗用说道:“我有一个同窗,如今便在四门学。”   “你想让我帮他补太学?”唐俭仔细端量眼前这个少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瞧瞧,这话说得多么天真可爱,你帮我一个同学转个校呗。   “终究是同窗一场。”对于自己的那些个小心思,罗用自然不会与人多说,就算是当事人,他也未必会有让对方知道的一天,异性恋的大路多么宽敞好走,何必硬把人往独木桥上拖。   “……”唐俭沉吟,这一个太学的名额,他还是可以弄得着的,这一番作态,自然是为了不让罗用以为这件事很容易。   “……”罗用也不说什么,答不答应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不应了这件事,乘除法的竖式计算法,罗用肯定是不会教的,当然他们如果自己摸索的话,应该也可以摸索得出来,毕竟加减法都有了,只是要颇费一番工夫罢了。   那皇帝老儿说什么就是什么,罗用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别个就算了,咱该咋样还得咋样。   果然,一番沉吟过后,唐俭终于还是松了口:“今岁怕是不成,来年开春我再帮他看看吧。”   “如此,多谢唐公了。”罗用笑着向对方拱手道谢,那太学限制学生名额,长安城中又有不少人盯着,这件事确实也是急不来,还得等时机,横竖这唐俭都已经答应了,这件事早晚得给他办。   交易成立,罗用依言把竖式计算法的乘除法教给了对方,唐俭原本就会被九九乘法口诀,算术也不错,这时候又已经记住了从0到9这些个阿拉伯数字,罗用只是排了几个竖式给他看了一下,对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下!那真叫一个如获至宝,尤其是对于除法的计算,简直是爱不释手,自己一个人蹲那儿,对着一块小黑板算了又算,怎么算他都算不腻。   只可惜时日太短,他们马上就要赶回长安城去了,临行前,罗用送给他们每人一个小礼物,一块穿线的小黑板,能挂在腰上的,也就比寻常腰牌大一点。   这些小黑板也不尽然都是黑色,还有青色的赭色的,都是先将木板染了颜色,然后再抹了桐油上去,正面可以用石膏书写,背面则是一个九九乘法表,以阿拉伯数字书写,再画上表格,就跟罗用小时候文具盒背面的那个九九乘法表一模一样。   次日一早,这一行人在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板子,顶着漫天的风险,从西坡村出发。   罗用将唐俭一行送到羊圈那边,一番话别之后,目送他们离开,然后骑着五对,慢悠悠回到自家院子。   这回给皇帝的两个方子,其中那个水泥的方子,其实还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不知道那些长安城的匠人们是否能够将土水泥的配方改良,造出更加结实耐用的普通水泥甚至是一些高强度特种水泥。   他们若是改良了,自然也就没有罗用什么事,若是没有改良,罗用这边倒是还有一些可以用得上的资料。   还有那胶底皮靴,虽然以目前的产量,寻常百姓肯定穿不起,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以后终会变得不同。   在更古早的时候,麻衣刚刚出现的时候,也不是人人都能穿得起的。等到了眼下这时候,寻常百姓的生活虽然依旧艰辛,但好歹也都能穿上麻布衣裳了。   那杜仲胶鞋底也是如此,随着种杜种树制杜仲胶的人越来越多,相信要不了很久,这种鞋底就会渐渐普及开来,那制胶的过程虽然繁琐,与种麻织布的过程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罗用回到自家院中,进了自己那屋,走到墙边一个陶瓮那里,掀开上面随意搭着的一个篦子,再拨开瓮口的一层细沙,便看到下面那一层深褐色的种子。   杜种树的种植取胶,原本也不是以树叶为主,含胶量最多的还得是树皮,后世在生产当中,多用种子播种,种个两三年,再将整棵树苗砍下来,剥皮取叶,制取杜仲胶。   罗用开春买的那些树苗里头,其中就有一些是树龄较大,今年已经零星结出了一些种子,秋里收树叶的时候,罗用便把这些种子小心搜集起来,等到来年开春,便可用它们播种。   相信要不了几个年头,坡上那些杜种树苗就会大规模开始结籽,到时候罗用自己用不完,自然就要拿去卖钱。 第130章 羊肉烧饼   腊月初,身在长安城的乔俊林收到了罗用托人送来的两双靴子,一双是给乔俊林的,另一双则是给杜惜的。   对这胶底皮靴,不少长安人现在也都有所耳闻,一来皇帝这一次的动作着实很大,那些消息灵通的士族大家只要稍作探听,便能知晓其中原委。   二来嘛,右武侯大将军整日穿着他那一双皮靴四处晃荡,大伙儿想不看到都难,那些跟他同一个部门的大臣小吏们,更是天天看日日看,这都多长时间了,硬是没见过他换过一次鞋。   “这靴子现在据说是想买都买不着啊。”侯蔺捧着他外甥的那一双靴子,看得那叫一个爱不释手。   那西坡村的罗三郎也是个奇葩,听闻近来有不少人千里迢迢跑去找他买靴,结果他竟不买,言是要先给他的那些弟子一人做一双,搞得很多人心存不满,前些时日长安城中关于他的各种流言又多了起来。   不过这回这种情况倒也没有持续太久,据说是有那几个嘴贱的,在街边的酒肆胡乱编排取笑罗三郎,结果被刚好路过的郑侍郎好一通教训,当着一街人的面儿,把那几个小子们给臊得不行。   那郑侍郎乃是荥阳郑氏出身,荥阳郑氏乃是当下士族中的佼佼者,那郑侍郎在族中亦是颇有地位,谁又能料到,他这一回竟然会站出来帮罗三郎说话。   原本在这些士族当中,也不是人人都很仇视厌恶罗三郎的,对他有好感甚至是相当欣赏的人也不少,但是罗用所做的一些事情,毕竟是伤害了整个士族集团的利益,所以当有人站出来反对和抵制他的时候,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太大意见。   这一次这郑侍郎之所以会站出来,大约也是因为那几个年轻人的言行实在跌份,严重丢了整个士族团体的脸面,让原本还想忍耐一二的人都忍不下去了。   然后在这郑侍郎之后,接二连三的,竟然又有不少人站出来帮罗用说话,其中不乏一些有名望有地位的。   自打前些时候,唐俭从那离石县带回了竖式计算法以后,长安城中对于罗三郎此人的风评,多少也与过去有些不同了。   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上回罗用造纸,把原本只属于世族大家独有的造纸技术,给弄成了大路货,士族这些人当然很不高兴了。   这回罗用弄出这个竖式计算法,把原本属于胡商的不传秘法给弄成了大路货,这些士族的人也都跟着长了知识,生活中也因此带来了不少便利。   尤其是各家各府的财物方面,从前是只有那几个专业的账房先生能看得懂账目,有些个心黑的,都不知道要贪墨了多少去,现在这竖式计算法出来,大伙儿个个的都会点算账了,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了,想要在账目上做文章自然就比过去更难。   先有那烧土粪之法,再有这竖式计算法,眼下这大冬天的,家家户户都还用着当初从西坡村传出来的火炕呢。   就这,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在大街上说那罗三郎如何如何,也难怪那郑侍郎听不下去了。   “能有如此好友,也是你小子走运了。”侯蔺感慨了一句,伸手将那双靴子递回到他外甥手面前。   “……”乔俊林接过他舅舅递过来的靴子,捧在手里,垂眼瞧着,一时间,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和罗用应也能算是朋友吧?   最早的时候,自己之所以会去他家,冲的便是那做豆腐的手艺,家中继母容不得他,一直被他视作依靠的父亲,也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样重视自己。   那时候他被家里人送到乡下,感觉就像是被他们从那个家里赶了出来,根本不知道未来的生活要何去何从,于是便想学了那做豆腐的手艺,将来好歹不会饿死,不久之后又有了阿枝那事……   他那些狼狈落魄的模样,统统都被罗用看在了眼里,他的渺小他的无力,现在的乔俊林竭力想要掩藏和克服的那一切,罗用都曾看得一清二楚。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等到将来再一次相见的时候,乔俊林希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他希望自己能以一个成熟自信的形象站在罗用面前,让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狼狈的小孩。   “我去一趟杜府。”乔俊林对他舅舅说道。   “去吧,早些回来。”侯蔺摆手道。在他看来,他这外甥着实命好,又有罗用相帮,又能结交上杜十五那样的人物,本身又是个勤学向上的,将来的成就必然要在自己这个舅舅之上,或可出人头地,也未可知。   乔俊林拿着杜惜的那双靴子出门,在外头坊间的街道两边,见着不少提着篮子在卖羊绒的农人。   今年自打入冬以后,这长安城内外,杀羊的人就很多,主要就是为了那些山羊身上刚长出来不多久的羊绒,弄得那一阵子羊肉的价钱很是跌了不少,阿枝买过好几回,乔俊林也吃了不少。   近来这些在城里卖羊毛的,多是城外的农户,他们自家杀了羊,刮下羊毛之后再将羊毛和羊绒分拣开来,那羊毛便卖与人做垫子,价钱甚是低贱,羊绒的价钱就高出许多,许多商贾富户都愿收购。   寻常小富之家若是瞅着价钱合适的羊绒,也会收一些,待到攒得多了,便能与那些从西坡村过来的商贾换羊绒毛衣裤,一套羊绒毛衣裤若是两斤重,他们就得用三斤羊绒去换。   这时候,在城南的某个小作坊中。   “嘿,你小子手脚倒是挺快,拣得也干净,行了,去领两个炊饼吧。”一个身材高大面向凶恶的青年男子细细检查着对面那小孩儿交上来的货,见他这活计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些,便开口夸了一句。   “哎。”他对面那一个瘦的跟个猴儿似得毛孩子应了一声,一溜烟就往那炊饼去了。   打眼望去,他们这作坊里头还有不少人,大多都是些半大孩子,还有少数几个妇人。   像这样的作坊,现在长安城中也有好几个,在平民居住的坊间,几乎每个坊都有,就是帮人分拣羊毛的,作坊的主人从那些商贾富户那里承接生意,然后再找些妇人小孩过来做活,自己再从中间赚取一些差价。   这些作坊大多也都是按个人干的多少算工钱,但是却不肯叫人拿回家去做,就怕被人昧了羊绒去。   尤其是他们这个作坊,那就更不能叫人把东西往家里拿了。这作坊的主人原本就是个地痞流氓,这些年稍稍有些长进,好歹把自己混成一个收保护费的,不是威逼利诱敲诈勒索那种,而是街坊自愿给些米面钱粮,遇着事儿的时候就找他们出头。   这会儿这个作坊里头的小孩儿,大多都是手脚不干净,被他给逮着的,说直白点,他们从前都是偷儿。   通常这作坊主抓着偷儿,若对方是个有手有脚的大人,那肯定就要往死里揍,不把这种人打怕了,他们罩着的这片街区就别想消停。   不过若是抓着小孩儿,那有时候就是真没办法了,除非你能狠得下心,把这些小孩都给弄死了,要不然这事儿没法治,他们没饭吃啊,你说怎么办。   所以这作坊主从前就最烦这些偷东西的小孩,抓着了扔出去,过几天又得跑回来,有时候碰到一些个没脸没皮的,还想从他这儿蹭饭吃。   也是他心软,给了一两回,没办法,谁让他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结果倒好,小半个长安城的小乞丐小偷儿们,现在都知道他了,没事就把他当冤大头。   眼瞅着都要没路走了,他被这些小孩缠得都快烦死了,穷得都要当裤子了,结果灵光一闪,倒是被他给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弄个帮人拣羊毛的作坊,叫这些小孩都来干活,不干活还想蹭饭的,一律丢出去。   他这个人虽然从小就是在街面上混的,但为人很仗义,也讲信用,这些年下来,倒是结交了不少朋友,要揽些拣羊毛的生意,那是不太难。   “邢二,我的那些羊毛都拣完了没有?”这时候,一个肚皮滚圆身上裹着皮草的商贾,过来提货。   “没呢,你不是说明后天才要?”邢二嘴里叼着一根竹签子,手上正歪歪扭扭地在一块小黑板上记录着什么,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出来的,他写的都是一些阿拉伯数字。   “有个朋友从石州带了一批货回来,我叫他先给我留着了,晚饭前就要把羊绒给他送过去,不然他就要换给别人。”那胖子火急火燎道。   “小子们,都听到了没有?晚饭前把这批货赶出来,我让胖七一人给你们买个羊肉烧饼。”邢二这一番话,顿时引得那群小崽子们一顿嗷嗷。   “我去把阿妹喊来帮忙。”有个鬼灵精这就想带上家人一起蹭吃了。   “行了,你阿妹才四岁,能帮什么忙,都别给我想七想八的,赶紧干活。”这些小崽子也太贪心了,就这会儿作坊里头这么多人,一人一个羊肉烧饼,也够那胖七心疼好一阵的了,若不是他这会儿要货要得急,能叫他出了这个血才怪。   大冬天的实在也是很冷,这作坊的条件十分简陋,邢二本来也就是个没积攒的,这会儿为了采光,干脆又放弃了四面密封的土屋,就是在他家后边的一片空地上搭了个四面漏风的草棚子,那些小崽子们就都在棚子里干活。   这些小崽子们一个个大鼻涕刺溜刺溜的,手上的动作倒是不慢,还有另外那几个妇人,多是附近这一带家境贫寒的街坊,听闻能有一个羊肉烧饼,手里边的动作不禁又加快了几分……   这长安城虽然繁华,却同样也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贫苦人。   就那街面上看起来十分寻常的羊肉烧饼,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买得起,多少穷人家的孩子,日日盼夜夜盼,却始终盼不来一个香喷喷热腾腾的烧饼。 第131章 隐藏的高手   精打细算的商人们都知道要在劳动力便宜的地方加工羊绒。   这些收购过来的羊绒先要分拣,然后是清洗纺线,染色,最后再将加工好的羊绒线运到离石县西坡村,花钱请村里的小娘子们将它们织成羊绒毛衣裤。   听闻现在那个村子里不止是小娘子们会织毛衣,媳妇子们也都会,甚至还有不少出嫁的女儿回来娘家做活的,织毛衣的人多了,出货自然也就快了,他们这些商贾过去,通常也不需等太久。   其实多等一两天也是无妨的,那许家客舍饭食好,住宿条件也很不错,价钱还合适。近来又有罗三郎在那里教人算术,算术这回事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也没什么,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商贾来说,那可真是太重要了。   在离石县这一带,现在也有不少帮人加工羊绒的,有些外地人图方便,或者是不差钱的,也有收了羊绒就直接运到这边再找加工,甚至还有人直接用牛车拉着一些还没分拣过的冬羊毛就过来了。   离石县这边的加工市场比别的地方要更加成熟一些,通常,来人只要在城里找一家信誉良好的客舍住下,然后付一点介绍费,店家就会帮他们安排得好好的,可以找靠谱的中间人承包,将货物拿走加工,也可找零散的人手过来干活,货物的主人可以在旁边看着,不过这样一来花费就会稍微多一些,毕竟这么多人一起做活,总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劳动场所。   能到离石县来找加工,多也是一些不差钱的,毕竟离石县当地的工价虽然不很高,但是付些铜钱总是免不了的,当地人大多认铜钱,绢布粮食都不太好使。   若是换了其他一些地方,城市里的贫民普遍没有什么经济收入,又没有农田可以供他们耕作,粮食和布匹都是他们需要的,所以一般商贾就只需要支付些许粮食或者是一些布料,便能招到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阿娘,你和阿妹便住这屋。”在西坡村的姚家院子里,姚大郎的新媳妇刘大娘这时候正把她老娘往一个屋子里引。   “这屋收拾得真是齐整,瞅瞅这大窗户亮堂的,咱家堂屋都没这个好。”待到进了屋,又关上了房门,当娘的这才拉了女儿坐下来说话,刚刚在外头的时候,她是不怎么说话的,自家闺女新媳妇进门没半年,她这当娘的过来这边,肯定也得客客气气的,免得叫人见了心中不喜。   “原本也是一个客房,近来入了冬,也没什么人住了,这回你们过来,大郎便说叫你俩住这屋,这屋最好。”刘大娘坐在炕上与她母亲说话,这炕也是一早就烧上了的,这会儿屋子里头暖烘烘的,熏得她面上也透出了几分红晕。   “大郎待你可好?”刘母见女儿气色好,心里也是高兴。   “好着呢。”刘大娘面上更红。   “这回让我们过来,可是你说的?”刘母又问。   “我先前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这事毕竟也不是一家一户说了就能算,村里那么多人呢,前些时日村里人聚到一处说了说,言是这织毛衣的活计多了,村里这些人手也做不过来,不若找些亲戚过来帮忙,总不好叫这些做不完的活计在那儿摆着,自家亲戚家中有人手,却没地儿挣钱……”   刘大娘把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这回她的母亲是带着她阿妹一起过来的,为的就是学这织毛衣的手艺,若是学会了,在这里做三两个月的活计,也是很能挣些钱。   “然后你便与他们说了?”刘母牵着她家闺女的手,眼中透着欣喜,原本这大女儿能有个好归宿,她便已经很高兴了,没曾想她竟还能把自己的妹妹也给带出来,只要学会了那织毛衣的手艺,往后哪里还愁嫁。   “我还没开口呢,大郎便替我提了。”刘大娘笑着说道。   “这姚女婿着实是个好的。”刘母感慨,复又叮嘱自己的女儿:“这般好的姻缘,你可要好生珍惜,过日子若是有个磕磕碰碰,也莫要钻了牛角尖,可不能与这个村里的小娘子们比较,要时常想想咱过去的苦日子。”   “我省得。”刘大娘点头道。   她也听人说,西坡村的小娘子们也就是这两年的日子好过些,从前也是很辛苦的,这村子不大,位置不好,村里村外的也没多少好地,从前村里的小娘子们也是愁嫁的,许多人都是从小就跟家里人一起下地,洗衣做饭放羊搓麻线,样样都要做。   现在日子好过起来,钱财好挣,村里的小娘子们也都是很珍惜的,许多人都在给自己攒嫁妆呢,大人们都说嫁妆若能丰厚些,将来嫁了人到了婆家那边,日子便会好过些。   “这西坡村的小娘子们,多也是要找那些门户相当的。”刘大娘想了想,又与她阿娘说道。   “可是有什么说道?”刘母自然知道这儿女亲事就是要找门户相当的,只她倒是没想到,自家闺女这年纪轻轻的,也知道要说这样的话。   “先前村里一个小娘子叫人给骗了,大伙儿心里头都害怕呢,太远了肯定不敢去,门庭太高的,也怕嫁进去以后便万事都由不得自己,若出点什么事,娘家这边也是护不住。”大娘也担心自己家人将来会被人骗,又怕他们眼光太高。   “唉,那殷大娘的事情,咱也听人说过,你且安心吧,有那件事在前头摆着,我与你阿耶哪里还能那么糊涂。”当初殷大娘被歹人拐走,他们西坡村的人为了寻她,闹出那般大的动静,现如今这十里八乡还有谁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只道是恶人奸诈,家里头还有未出嫁的女儿的,不禁又要比从前小心几分,就算没那个能力为她们谋个好前程,总也不能叫她们落入歹人手里。   “你与三娘往后便专心织毛衣,我得空也给你们帮帮忙。”刘母说道。   姚家没有女孩儿,近来那姚母道也学了织毛衣,只是织得慢。这回刘家母女过来,虽说让她们一起学织毛衣挣些钱财,但这时候距离开春还有两三个月,她们母女二人这两三个月住在这里,总不好一直在姚家白吃饭。   刘母寻思着自己到时候便多揽一些院里院外的杂活来做,也好叫亲家母松口气,这么一个大院子,一天到晚不少活计呢。   自家闺女是个懂事的,姚家人待她也好,也愿意拉拔她的娘家人,自己这个做娘亲的,总不好再拖后腿。   母女二人叙了叙话,也没耽搁太长时间,不多久,刘大娘便把她阿妹领到自己屋里,给她两根毛衣针一截线头,让她一点一点先学着。   刘大娘今年十八,她下边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弟弟,现在也已经是家里重要的劳动力了,再下来便是这刘三娘,底下还有两个弟弟。   刘三娘今年才十三岁,还是个没开窍的小姑娘,从前刘大娘未出门的时候,上边有她顶着,等她嫁了人,许多事情便落到了这刘三娘身上,这才小半年时间,人看着倒是沉稳了不少。   刘三娘羡慕自家阿姊嫁得好,也希望自己将来能像阿姊一样找个好婆家过上好日子,这回刘大娘托人带话到石子沟,说是让他们母女二人过来学织毛衣,可把村子里的小娘子媳妇子们羡慕坏了。   原本她是很兴奋的,只这两日,阿娘日日都在她耳边念叨,待到了姚家以后要如何如何,说得她倒是有几分紧张起来,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叫阿姊的婆家人不喜,这会儿与穿着青绿色衣裙的阿姊同坐一个炕上,竟是显得有几分拘谨。   “我看看你织的。”刘大娘埋头织了一段毛衣之后,停下手里的活计,凑到她妹妹跟前看了看。   “可是织错了?”刘三娘忐忑道。她怎么瞅着自己织出来的东西,跟她阿姊织出来的根本就是两回事呢。   “倒是没织错,就是手生,刚开始都这样,你再多织一织,两三日便上手了。”刘大娘笑道。   “阿姊你当初学了多久?”刘三娘见自家阿姊还是过去那个和气好说话的阿姊,心里这才安定了许多,也敢跟她凑话了。   “学了两三日便上手开始织一条毛裤了,不过后面的加针减针这些,也得慢慢学,刚开始就是照着别人织好的大小来做,待到做得多了,多高多胖的人穿多大的衣裤,要怎么织,心里头自然就有数了。”刘大娘解释道。   “阿姊从前是跟谁学的,可是那罗二娘?”小姑娘也听说这织毛衣的法子,便是那罗二娘想出来的。   “并非。”刘大娘笑嘻嘻说道。   “那是与谁学来?”小姑娘更好奇了。   “便是与你姊夫学来。”刘大娘坐正了身子,又埋头织起自己手里的那件毛衣来。   “姊夫竟也会这个?”刘三娘奇道。   “这有甚,村里好些小郎君都会。”不过貌似都没有姚大郎织得快织得好就是了,想了想,刘大娘又加了一句:“做这个可比做豆腐挣钱多了。”   刘大娘却是不知,他夫婿姚大郎并非是这村里织毛衣最快最好的那一个。   现在西坡村中会打毛衣的人确实不少,有些人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便也不遮不挡的,还有些个面皮薄的,便只在家里偷偷地织,还不许家里人往外说。   “我化了几个梨子,你吃不吃?”田村正家中,村正媳妇这时候端着几个被冻得乌黑的梨子进了堂屋。   “给我留一个。”堂屋火炕上,田村正正坐那儿织毛衣。   “这梨真好吃,早知道就应该多买些。”村正媳妇将一个冻梨装在陶碗里,搁在炕桌上。   今年秋天梨子下来的时候,王当那伙人弄了好些梨子到他们西坡村来卖,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厚皮梨子,个头不大,卖相一般,一文钱能买三个,村民们多少都买了一些。   至于罗家那边,他们今年自己在山上种了梨树,秋里就结了不少果子出来,那梨子可比王当他们弄来的大个许多,水分足滋味好,只可惜他们家也不卖,尽留着自己吃了。   村正媳妇在这边这个屋子里留了一个冻梨,剩下的就搬隔壁屋里去了,她那两个儿媳妇,还有小女儿,这时候都在那边织毛衣呢。   不过村正媳妇瞅着,她们那三个人的速度,都赶不上这屋这老头子。 第132章 洗心糖   这一日下午,照例又是罗用到许家客舍那边教人算术的时间。   上课前,有两个从小河村那边过来的年轻人,给罗用带了一小篮子饴糖过来。   前两天罗用托他们村一个过来送麻纸的村民,稍了三斗黍米并麦子过去,让他们村一个老汉帮忙做成饴糖,这不,现在糖做好了,便让人给他捎了过来。   罗用接过那个篮子颠了颠,便知道对方并没怎么收自己的工钱,于是便道:“等一下你俩回去的时候,记得帮我给黄翁带几个包子。”   那给人做饴糖的黄老汉年岁与邹里正差不多大,却并没有邹里正那多子多孙的福气,原本有个儿子,却是走在了他前头,倒是有两个孙女,这会儿也都已经嫁了人,现如今家中就他们两口子带着一个儿媳妇过活。   家里总算还有田地,黄翁又有手艺,日子过得倒也不差,只是与别人家那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比起来,就显得十分冷清。他们那儿媳妇,老两口现在也是把她当闺女看待,怕他俩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想着要给她再找一个归宿呢,可惜也是不容易。   “哎。”那两个年轻人应了一声,各自找了个小马扎,在厅堂里坐下了。   今日他们来得晚,那火炕上的好位置早就被人占完了,还好许家兄弟几个都是勤快人,这店铺里头大大小小的马扎备了不少。   不过就算是来得早了,约莫也是争不着那炕上的位置,近来到许家客舍听罗用讲课的外来人越来越多了,看那些人的衣着气度,怎么也不能是寻常的商贾小贩。   这些人现在整日就住在这许家客舍,约莫今早吃过早饭以后就一直在这个厅里头待着呢,人家有钱有闲,坐炕头也是应当的,像他们这些不花钱就是来听个课的,有个小马扎也算是不错了。   “课前先把九九乘法口诀背两遍吧。”待到时间差不多了,罗用就说话了。   “九九八十一。”当即,罗用的一个弟子便起了头。   “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其他人都自觉跟上,甭管是坐马扎的还是坐火炕的,在罗用这个先生面前,都是老老实实的,让背九九乘法口诀,一个个就都张开口大声背诵起来。   对于这些人这么配合的态度,罗用还是很受用的,这时候的人对于教授他们知识的人都表现得十分敬重,对于难得的学习机会也都很珍惜,也正是因为如此,罗用现在教得也很是认真。   他最近已经在教分数和小数了,一部分跟不上的,或者是觉得这东西学了也没什么用处的,便也不怎么过来了,横竖罗三郎也说了,等到明年入冬的时候还会再开基础班,没学会的那些人也就不怎么着急了,罗三郎年纪虽轻,说话却向来都是算数的。   在背诵过两遍九九乘法口诀之后,便是大约一个半小时的上课时间,这期间罗用会先把今日的知识点跟他们讲解一遍,然后再布置算术题下去,在不断的练习当中反复消化这个知识点,一直到大多数人都学会了为止。   这一个半小时以后,就是学生们自由练习和交流的时间了,罗用被他们那些人拉着交流过几回,说实话,他们说的那些题罗用听着就有点犯晕,好在当初在二十一世纪那十几年的学总算没白上,关键时候勉强还能撑住场面。   这些人都是求学心切的,研究起来没完,罗用瞅着空子就打算溜了,临走的时候也没忘了塞给小河村那两个年轻人五文钱:“一会儿等包子出来了你们自己去买,你俩一人吃两个,剩下的都给黄翁拿去。”   “我俩就不吃了。”其中一个年轻人捏着那五文钱,面上有些腼腆。   “客气个甚,这老远的路,不垫垫肚子能行啊。”罗大娘这时候刚刚上完两盘饺子,刚好打他们这边过。   刚刚罗用上完课以后,厅中便有人开始点起了吃食,这大冷的天,坐在这暖烘烘的热炕上,一边吃着可口的食物,一边再讨论讨论学问,那也是很惬意的。   “你俩去后边,我给你们打点热汤。”罗大娘招呼他俩去后边喝点热汤,他们两口子现在每日都在许家客舍做活,小河村不少年轻人因为经常要来这边送货,与他俩也是十分熟络。   “那我先走了。”罗用与自家阿姊打了声招呼。   “你且去吧。”罗大娘笑道。   罗用拎着那一小篮子饴糖出了许家客舍,也不进村,而是往水泥作坊那边去了。   这大冷的天,路面都是冰渣子,村子附近的山坡上还有田间地头上都堆着白茫茫的雪,迎面吹来的寒风刮得人面颊生疼,喘出来的气也都变成一团团的白雾。   路上不时会遇到一些推着车子的男女老少,自打西坡村这条水泥路修好了以后,来这里运水泥的人也比从前多了不少,因为路面平整,也不需是顶强壮的劳动力,只要有那两三个妇孺老弱一起推车,便也敢来这里运水泥了。   冬日里常常下雪,积了雪的水泥路就不那么好走,不过比起从前的土路,那还是要好出许多,道路两旁的村民时常也会出来扫雪,据说是怕那雪水把路面给泡坏了,难得有人肯出钱帮他们买水泥修路,大伙儿可都珍惜得很。   罗用提着一篮子饴糖,与那些认识他他却不认识的人们笑着打了一路的招呼,不多时,便到了水泥作坊所在的那个大草棚里。   这草棚搭得可大了,长长的一溜,上百个工人在这棚子里干活,也不显得拥挤,大伙儿和泥的和泥,摔坯的摔坯,烧火的烧火,忙得热火朝天。   工棚靠里的位置烧着一排陶瓮,个个都有水缸那么大,这时候那一口口大瓮上头都冒着白茫茫的热气,那里头都烧着热水呢,就为了能在这大冷天也能和泥。   罗用知道只有最里边那口陶瓮烧的是生姜水,专门给工人们驱寒用的,他这时候便走过去,从篮子里抓了几大把饴糖撒到那一大瓮生姜水里头,然后又俯身下去,往灶膛里头添了一把火。   打刚刚罗用过来的时候,水泥作坊这边就有不少人看到他了,不过大伙儿也都没有停下自己手里头的活计。   “师父,你怎的过来了?”这时候,罗用的一个弟子往这边走了过来,这几日买水泥的人多,他们这作坊也是忙得不行。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忙你的去吧。”这就是他自家的水泥作坊,过来瞅瞅罢了,也不需要人招呼。   “刚刚收了几担石膏,就等着一会儿去做晚饭了。”那弟子搓着手说道。   “今晚吃些甚?”罗用顺口问他。   “整了几幅羊架子,砍一砍跟芦菔一起煮,还有就是咸菜和杂面饼子。”那弟子回答说。   “倒是辛苦你们了。”罗用也知道水泥作坊这边的饭菜,主要就是他的这些弟子以及住在羊圈那边的一些家属在做,挣钱不多,一天到晚的也是不少活。   就在距离水泥作坊前边不远的地方,挨着路边那里,现如今也已经修上了一溜儿土坯屋子,每个屋子里都砌了大火炕。   工人们白天在这边做工,吃的是大锅饭,晚上就睡大通铺,条件虽然称不上多好,但好歹白天能吃饱肚子,夜里也不用挨冻。   “嗨,不辛苦。”那弟子拘谨道。   “你先喝碗姜汤。”罗用从旁边拿了一个陶碗,从篮子里摸了一个饴糖放进去,然后用大勺子从陶瓮中打了一大勺姜汤给他。   那弟子捧着一碗姜汤,一脸的高兴,一边还不忘招呼其他人:“都快过来喝碗姜汤,我师父还往里头加了饴糖呢。”   旁边一些工人早就竖起耳朵等着了,这会儿听他一招呼,一个个笑嘻嘻的就聚了过来,罗用倒是没有再给他们加饴糖,刚刚他往陶瓮里撒的那些,也够这一大瓮姜汤都带上甜味儿的了,这一篮子饴糖,细水长流的,也能用上十天半个月的。   这大冷的天,每日喝上一两碗热辣辣甜丝丝的姜糖水,不仅能驱寒,多少也能补充一点热量。   刚刚那弟子喝完了一碗姜汤,又把碗底那块没化完的饴糖放到嘴里嚼着,看得一旁其他人很是艳羡。   在这年头,不管男女老少,都少有不爱吃糖的,这时候的人普遍都缺营养,甜食不仅是大家精神上的向往,身体上同样也需要这种高热量的食物。   像饴糖这种东西,他们这里的人勉强都还吃得着,就是觉着精贵,大多不舍得吃而已,蔗糖就十分难得了,本地并不出产,都是从外地运来,价钱也是高得很。   罗用猜想,这时候的甘蔗应是没有后世那般甜,含糖量没那么高,要不然以现在蔗糖这样高的价钱,南方那边的农户没理由不去大力种植。   说到蔗糖饴糖,罗用倒是还知道一种糖,是用甜菜加工提取出来的,只可惜他的空间里面并没有那种甜菜种子。   罗用这边一心只想着甘蔗糖甜菜糖,却不曾想,几日后,倒是有人给他送了另外一种糖。   送糖的是村里的殷老大,也就是当初出事的殷大娘的父亲,当初他闺女出事,罗用帮忙寻人,大伙儿一同出力把那闺女给找了回来,转眼这时间便过了一整年,罗用早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却不想他们家却还念着呢。   秋里,殷家那两口子在田间地头挖了许多白茅根回去,一根根搓洗干净以后,再将它们捣碎了,用清水浸出甜汁,再用小火慢熬,最后得到那少少的一点糖,这糖便叫洗心糖。   殷家人这回给罗用送来的,竟有一小罐,也不知道要捣多少白茅根才能得来。   这洗心糖最能润燥祛心火,偏又没有什么寒性,很是养人,罗用对这罐糖也很是珍惜。   每晚睡觉前,少少兑些糖水给家里这些小孩喝下去,就算夜里火炕烧得热些,也不怎么容易上火。 第133章 昆仑奴   这一年冬季,在大唐北方,一个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自由集市,正在悄然成型。   在刚刚入冬的时候,这还只是一些居住在草原边缘靠近中原的牧民们自发组成的小型集市,后来就有不少外地商贾听闻在这个地方能买到价廉物美的肥皂和羊绒,纷纷赶来这里进货。   再后来草原上其他地方的人又听闻这里聚集了许多商贾,能把他们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肥皂和羊绒卖到好价钱,于是便有不少草原深处的牧民们向这里聚集过来。   等到时间进入十二月份的时候,这个集市的规模已经相当庞大了。   原本对于商贾们来说,冬季并不是行商的好时节,天气寒冷,行路太过艰难。但是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春季夏季和秋季都是放牧的季节,他们要驱赶着牛羊不断寻找水草丰美的地方,等到了冬季以后,草原上没有了青草,他们也会把牲畜或屠宰活售卖,处理掉一大半,在这个季节来到这里参加交易,就成了非常不错的选择。   这时候的关内道城州,人们只要登上城墙,就能看到大片的毛毡帐篷。   很多游牧民族都有制毡的手艺,像毡靴毡帽这些东西,在中原地区偶尔也能看到有人穿戴,只不过大多数人一般也就是穿戴个新鲜罢了,这时候的草原地区还没有什么染色技术,他们的毛毡制品颜色也比较单一,看那一个个天然羊毛色的毛毡帐篷就知道了,他们目前的工艺水平还相当落后。   大草原上缺水,这些毛毡除了颜色不好看之外,往往都还带着一些羊膻味。   所以在这一片集市里,味道那是不怎么好闻的,那一个个的毛毡帐篷都透着味儿,被圈养在帐篷旁边的牲口身上自然也有味儿。   牧民们身上有味儿,商贾们也没好多少,甭管是从哪里过来的,走了这么远的路,没味儿都走出味儿来了。   好在这大冬天的,天气寒冷,草原上风又大,倒是也没把谁给熏着了,反正大伙儿身上都差不多,谁也别嫌弃谁就是了。   “一碗炸酱面!”   在一条泥泞简陋的小街上,搭着一个十分宽敞的毛毡棚子,那棚子三面都搭上了毛毡,只有那临街的一面大敞着,棚子里摆了不少胡桌胡凳,这时候那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好嘞!一碗炸酱面!”在这里跑腿做活的那些年轻人,有些个瞅着像胡人,有些个瞅着又像汉人,这种情况在这片靠近关外的地方也是十分常见,很多汉人身上都有胡人的血统,胡人那边也差不多。   不多时,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炸酱面便被端了上来,那小伙儿利落地把那碗面往桌面上一放,口里喊着:“三文钱。”   “给。”那汉子应声便拍了三枚铜钱在桌面上。   若换了在西坡村,三文钱都够点一个炸酱面套餐的了,不仅有炸酱面,还得有小菜,有粟米粥,在这里就是一份炸酱面,再给你一小碗面汤,其他的就不用想了。   偏偏每日来这里吃面的人还很是不少,这地儿靠近关外,商业相当不发达,餐饮行业那就更别提了,所以赵家人能在这里开个铺子卖炸酱面,大伙儿都是很欢迎的,生意自是不必说,这棚子里头二三十张桌子,一天到晚都没怎么空着。   这时候铺子里的客人有埋头吃面的,也有边吃边聊的,所聊的话题,大抵也就是你家还有多少头羊,打算什么时候卖,这两日的肥皂又涨价了之类之类。   这么大一个市场,价格时有起落,牧民们手里头但凡还有点存货的,都在琢磨着究竟什么时候卖货最划算,能挣得最多,卖早了担心没赶上好价钱,一直留着又怕最后砸自己手里头。   “……你那些羊绒还是早点卖吧,待过了年关,可就不值什么钱了。”   “过年怕什么,我还想留着明年再卖。”   “你这种想法真是蠢透了。”   “难道你没有发现今年的羊绒比去年更值钱?”   “不卖掉那些羊绒,你明年哪里有钱买羊羔呢?再说你难道打算扛着那些羊绒出去放羊。”   “我自己也有羊羔!”   “你那才几头羊羔?”   “……”   这些人所讨论的话题,除了眼下的交易,便是来年的营生,时而也有一些从各地来到这里的商贾,那些人通常都比较安静,对于周围的环境保持着戒备。   挨着这个毛毡棚旁边,还有一个圆形封闭的毛毡帐篷,赵琛这时候就坐在里面,与他的几位客户谈话。   这些是从北方过来的敕勒部族的一个小分支,他们的游牧范围,现在大多也属于薛延陀的地盘,薛延陀与大唐也有姻亲关系,目前双方形势并不算十分紧张,所以这些敕勒人这一次的南下之行还算比较顺利。   浙西的人手里有大量的羊绒,以及相当数量的肥皂,因为朔州赵氏在草原上颇有名声,所以这些人在抵达这个集市以后,第一时间便先与赵家人取得了联系。   “我们需要铁器!”其中一个高大健硕的敕勒人大着嗓门说道。   “那铁器买卖我可不敢做,你们知不知道在这个集市里,有多少探兵,今日我若敢于你们做铁器买卖,明日我的脑袋就会被悬挂在城州城外。”赵琛拒绝道。   “你们唐人为何如此防范我们草原上的民族,那些铁器买来绝对不是为了攻打唐,我们草原上也有战争,也有野兽,我们只想保护自己。”旁边一个心急的敕勒人大声说道。   “就算你们信守承诺,不用这些武器攻打我们,但你们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的武器绝对不会被人夺走呢?”赵琛并不觉得官府的这个规定有什么问题。   与这些草原人打交道,不兴虚与委蛇那一套,你得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强硬有原则的人,往往能够得到他们的尊重。   他们相信对方这一次面对敕勒人能够坚守自己的底线,下一次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也同样可以坚守,只有立场坚定,不会轻易动摇和背叛的人,才是可以信任的。   “那我们只能把货物卖给你一半。”他们的族长终于说话了。   “好。”赵琛爽快道:“剩下的另一半,到时候你们如果不能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再来找我。”   就在双方要进一步细谈的时候,帐篷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草原人都十分警戒,当即便有人无声无息地靠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的一角,查看外面的情况。   “是什么人?”赵琛倒是不太紧张,如果真有什么情况,他安排在外面的那些部下早就有动作了,就算不进帐篷,打个暗号总是要的。   这时候他的部下没有动静,外头这么热闹,不用说,肯定又是有新的队伍加入这个市场,从这个动静上来推测,这回来的人应该还不少,可能还带了什么好东西。   “是从西面来的人,他们带了很多奴隶。”站在门口那个精壮汉子对帐篷内众人说道。   “你们回去,让女人和小孩都待在帐篷里不要出来。”他们族长说道。   “也不需太过紧张,在这个草原人集聚的地方,没有谁敢随便掳掠人口的。”赵琛宽慰道。   “既然是狼,你又如何能指望它们不吃肉?”族长嗤笑一声,取笑眼前这个年轻商人的天真。   国与国之间,部族与部族之间,相互掳掠人口充作奴隶原本就是常有的事,早年大唐的皇帝也曾经花了许多钱财布帛,从大草原上赎回了大量的奴隶,但是直到现在,也还是有不少中原人在草原上为奴。   那些西面来的商人之中,便有不少臭名昭著的奴隶贩子,他们敕勒人绝对不会对一条饿狼放松警戒。   因为这些敕勒人太紧张了,之后的交易也没能顺利谈下去,赵琛只好与他们约在第二天继续。   只是这样一来,他明天少不得又要请这些人吃一顿炸酱面了,这些草原人的胃口那真不是盖的,他们铺子里的炸酱面那么大一盘,他们每个人至少都要吃掉两盘以上。   送走了那些敕勒人,赵琛站在自家帐篷门口,看着新来的队伍安营扎寨。   那些人把地方选择在了距离赵家铺子不远的地方,那里前几天刚走了一群人,是一个由许多中原人临时搭伙组件而成的商队,收够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就走了,空出来的位置,这时候又被新来的人占了。   看这些人的衣着相貌,应该就是大食人了,这些大食的商人从前并不经过城州这一带,这一次想来应该是特意改道过来,他们的目的,八成也是羊绒。   这些大食人带来的奴隶,是一群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昆仑奴。   这时候的人常说“昆仑奴新罗婢”,昆仑奴体壮如牛性情温顺,新罗婢女大抵便是后世的菲佣,只她们不是拿工资,而是被直接当成货物卖给了自己的主人。   那些人这时候都在忙着搭帐篷,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一个草堆上,躺着个黑乌乌的身影,那大约是一个生病的奴隶,赵琛心里想道。   在奴隶的运送和贩卖过程中,总是会有一些损耗,或者是因为生病,或者是在路上发生意外,或者是因为逃跑,奴隶如果试图逃跑,后果往往会十分凄惨,因为奴隶贩子们需要让其他人看到逃跑的下场,即使折损一两个奴隶也在所不惜。   “陈大,你去给那个奴隶喂点面汤。”赵琛对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道。   “哦。”那汉子应了一声,到旁边面铺去打了一碗热面汤,端着便过去了,那些大食人先是看了陈大几眼,然后又越过他,看向赵琛这边,那眼神中满是探究和防备,在心中做过一番估量之后,他们最终还是没有阻止陈大的行为,任由他给那个奴隶喂了一碗热汤。   对面那些奴隶们大约是觉得赵琛是一个善心的好人,于是便有不少人向他投来祈求的目光,希望他可以买下自己。   赵琛这时候却只是背身走回自己的帐篷,顺手将门上那块帘子也放了下来。   昆仑奴在长安城很走俏,很多富贵人家都争着要买,价钱自然也不便宜。太贵了,不划算,所以赵琛肯定不会买。   他不过就是偶尔发一回善心,让自己的部下给一个快要死去的奴隶送碗热汤罢了。 第134章 三双靴子   这些大食人总共也就在这个市场待了没几天,他们用比别人高的价格,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收购了足够多的羊绒。   不同于那些从中原来的商贾是用布帛铜钱交易,这些大食人带来的多是金银和香料。   他们的香料在长安城很走俏,在这个大草原上的集市却没有什么市场,所以这些人这几日与人交易的时候,便多是用的金银。   当他们离去的时候,那个生病的昆仑奴也跟着一起走了,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在队伍后面,也不知道能够坚持多久。   这几日赵琛也找人与那些大食商人接触过,问了一点关于那个生病的昆仑奴的事情,结果对方的态度就很强硬,他们表示那个昆仑奴虽然生病了,但他原本可是这个队伍里面最最优质的奴隶,不仅身体强壮,而且非常忠诚,计算能力也很好,买回去以后可以帮上不少忙,等等。   像赵琛他们这些生意人,遇到这种情况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明显是看出来自己对那个生病的昆仑奴心怀同情,这就要打算狠宰他们一笔了。   那些龟孙宁愿让那个奴隶死了,也不肯把他便宜卖掉,而赵琛也不肯做冤大头,于是这件事情最后便也就这样了。   这些大食人一路沿着官道南下,出城州,过胜州、银州,最后在绥州渡黄河,过孟门关,抵达石州,穿过定胡县,前往离石县。   这些人早在去往城州那个集市之前,就已经听闻了关于离石县的罗三郎造出一种胶底皮靴的消息,听说皇帝陛下非常重视这件事,已经派人把秦岭一带的杜种树资源给看管起来了,这些大食商人们从这件事当中嗅到了商机。   当他们来到西坡村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年关,而那个生病的昆仑奴,这时候也已经病得再也站不起来了,亏得还有两个同行的奴隶愿意半扶半拉拖着他行走。   “这个人是怎么了?”这些人过来的时候,罗用刚好就在许家客舍这边给人上课。   “这是一个逃奴。”那些大食商人在对待罗用的时候,态度要比对赵琛他们好一些,毕竟罗用是受到过皇帝陛下赏赐的人,即使是在番邦人士看来,他的身份地位与一般人也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他们这一次并没有试着推销这个奴隶,而是直接告诉了罗用事实,毕竟,如果让一个有身份的人从他们手里买下这个有问题的奴隶,是很有可能给他们将来的行商带来麻烦的。   “还是先请个大夫来看看吧。”罗用说道。   “我来给他看看吧。”厅堂之中,一个年近四十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这时候也说话了。   这个人罗用知道,乃是长安城一个官宦家庭出身,父兄皆在朝为官,他自己虽未出仕,学问却是不差的,对于医理也颇为通晓。   罗用让许家人单独开了个小房间,然后就把这个昆仑奴安顿下了,所费汤药,便是由那长安来的郎君命他仆从骑马到离石县城买来。   那昆仑奴的身体素质也是比较过硬,病了这么久,又是风里来雪里去的那一番折腾,还硬是凭着一口气和良好的身体底子撑了下来,几帖汤药下去,人便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身上依旧没力气,只能整日在炕上躺着。   那些大食人想要买罗用的胶底皮靴,罗用却不愿意卖给他们。   “知道在你们之前,我已经拒绝了多少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先前不肯卖给他们,现在又怎么能卖给你们?”罗用这时候若是答应卖靴子给这些大食商人,不用说,肯定是要把先前过来买靴那些人往死里得罪。   “先前他们来得早了,你这里大约还没有生产出足够多的靴子。”这些人倒是聪明,立马就帮罗用想好了一个理由。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的。”罗用笑道。也就是说,就算是有理由,他也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三郎是否有想要的商品呢?”既然购买不成,那便以物易物吧,只要自己手里有对方想要的东西,这笔买卖就还有成功的机会。   “并无。”罗用笑道:“不过如果你们把那三个昆仑奴给我留下来的话,我愿意用三双靴子来换。”   罗用所说的那三个昆仑奴,其中一个就是生病的那个昆仑奴,听说那个人计算能力还挺不错。   另外两个也是有情有义的,从城州到石州离石县,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天气里,行路这般艰难,他们却还坚持着没有放弃生病的同伴。   “你竟然想用三双靴子换取三个奴隶?”说话的大食商人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知道一个昆仑奴值多少钱吗?”   “那你知道我家的靴子一双值多少钱吗?”罗用不喜欢这些大食商人,这和人种民族全无关系,只与他们的职业有关,先前他对陈七那些人同样也没什么好脸色:“不知道的话,你们可以先去长安城打听打听。”   之后这些大食商人又与罗用做了好一番讨价还价,罗用却半点都不肯让步。   在这些大食商人看来,眼前的年轻人半点都没有她们之前在商路上遇到的那几个商人说起的那样善良宽厚,他就像是一个不通情理的老古董,一块臭石头,难怪会有人给他取绰号叫做棺材板儿!   然而纵使他们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也好,这单买卖最后就以这样一个荒唐的价格达成了交易,只因在眼下这个时候,一双胶底皮靴的稀罕程度要远远超出一个昆仑奴。   最后这些大食商人带着三双胶底皮靴走了,那三个昆仑奴被留了下来,成了罗家的奴仆。   然而罗用却告诉他们说,只要还清了那一双靴子的钱,他们随时都可以脱离罗家。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这几个昆仑奴的意料,两个高大壮硕的黑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是一脸的茫然无措,虽然他们也不想给人当奴隶,但是不在这里当奴隶的话,他们还能去哪里呢,回去吗,那么远的路,来的路上可是死了很多人的,这还是在有那些大食商人带队和提供食物的情况下,换了他们自己走,怕是连路都认不得。   只有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一双黑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这个昆仑奴与另外两个是有些不同的,他知道自由的价值。   “如果你们不想离开,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干活,要留多久都可以,在这个村子里,只要你们不惹事,别人同样也会尊重你们,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以罗用的影响力,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只要他有这样的要求,那些人就算心里不认同,也不会太驳他的面子,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与他们的自身利益也没有什么伤害。   安抚过那两个有些不安的大块头,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那一个,罗用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出了他们那间屋子。   现在这三个人已经换到罗家附近的那个院子里去住着了,与做靴的冯皮匠当邻居。   出了院子,被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罗用只觉得自己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其实先前他也迷惑过,这个时代到处都存在着人口买卖,买人的钱罗用也有,他甚至觉得这价钱相当便宜,买来的人总比雇来的人用着更放心,因为他们的卖身契就捏在自己手里,绝对不敢轻易背叛。   是的,对于罗用来说,他最担心的,就是背叛。   在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这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能让全世界疯狂的知识的宝藏,而罗用自身的力量又太过薄弱,聚集在他身边,对他绝对忠诚,可以供他差遣的人也太少了。   出于这个原因,罗用其实很想要一群忠诚可靠的奴隶,但他一直克制着,所以,隐隐的总是有一些矛盾,有一点摇摆不定。   但这样的摇摆也已经成为过去,当他看到这些昆仑奴,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奴隶贸易是多么邪恶的存在,他就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应该助长这股邪恶的势力,以他的金钱和力量,让这个邪恶的漩涡越转越大,将更多原本应该自由生活的人,彻底卷入那一片暗无天日的深渊。   又一日,罗用在许家客舍这边给人上完了算术课以后,其中有几个学生就问了罗用关于那几个昆仑奴的事情。   他们也听说罗用让那几个昆仑奴在水泥作坊干活挣钱,还说只要还完了那三双靴子的钱,就要放他们自由,还说他家那个婢女也是一样的待遇,只要她在罗家做够了几年的活计,什么时候遇到了自己的姻缘,罗家人便要送她出嫁。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罗三郎这般作为,似是有几分矫情,婢女的事情暂且不提,那几个昆仑奴买都买了,用着便是,何必非要这番作态,倒像是刻意要显示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来。   在罗用略略与他们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之后,那几个人都表示不能理解:“三郎何需介怀,自卖一事自古便有,那些人若不是穷到连饭都吃不起了,又怎的会去卖身?”   “我想诸位也都是心系苍生的人。”罗用却道。   “自然。”只是这心系苍生,与那些昆仑奴又有什么干系?   “既如此,看到别人吃不饱饭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想一想该怎么让他们填饱肚子,而不是让他们变成奴隶。”罗数学老师给他的这些学生讲做人的道理。 第135章 野驴   在这个时代,很多读书人都有心怀天下造福苍生的胸怀和抱负,然而再高远的抱负,有时候也抵不过眼前的利益。   对于有钱买得起奴隶的人来说,人口买卖实在太具有诱惑力,它的好处太多了,而这时候能够读得起书的,往往也都是一些社会上层阶级,他们是既得利益群体。   因为放不下这样的利益,所以很多人都会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意图让它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甚至是正确的事。   罗用只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戳破了这一层由古往今来无数人费心编织出来的假象。   他的话就像一把刀,直直地扎进了许多人心底,有些人被他扎得疼痛难当,有些人却是被扎得痛快淋漓。   并非所有人都是在自欺欺人,很多人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这样的一个道理,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从小读的那些书籍,那也都是人写出来的,写书的人难免也会受到时代和身份的局限。教给他们做人的道理的老师和父母,自身同样也会受到这样的局限。   这样的局限会蒙蔽人们的眼睛,也蒙蔽了思想和心灵。   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智慧,在他们当时所处的空间,能够突破这一层局限,给当时的人带来全新的光明。   北宋诗人唐子西曾经在蜀道一家馆舍的墙壁上看到有人提了这样的一句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等到了二十一世纪信息大爆炸的时候,人们也许会从孔圣人的言论中找到一些时代的局限性,但是在公元前四五世纪那时候,他的智慧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就是一盏明灯,照亮了他们原本蒙昧混沌的世界。   所谓大道至简,罗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也帮一些人拨开了迷雾,让他们看到迷雾后面那个最简单的道理。   他自己说过了便过了,毕竟罗用也不指望自己能够在这一时半会里面改变一整个时代的观念,只不过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三言两语在听者的心中掀起了多么大的波澜,在那个信息大爆炸的未来世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罗用,有时候常常也会忘记了在眼下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真理和大道的渴望与追求。   也就是这一次,很多人对于罗用这个人的感官才真正发生了变化。   有大智慧的人往往也有大胸怀,如今再去回想他之前传播盘火炕法与烧土粪法这些事情,不免又有了全新的感受,自己向他求教,喊他一声先生,实在是心服口服。   时间过去十余日。   长安城中,有一群少年人正在朋友家中吃茶说话,席间就提到了离石县罗三郎,左一个棺材板儿右一个棺材板儿的正说得兴起,没曾想竟被路过的家主给听了个正着。   家主这两日刚刚收到自己一个老友从离石县寄来的信件,为那信件中的只言片语,正在苦思冥想,心念纷杂。   这时候见自家儿子和他的这些朋友,年岁比那罗三郎还长,却还是一副不知事的模样,忍不住就把他们给训了一顿。末了还来了一句:“你们既是无事,便去离石县与那罗三郎学些算术吧。”   “阿耶!”他儿子顿时瞪大了眼睛,这大冷的天,外边风大雪大的,他老子竟然要把他扔去离石县?就因为他们几个说了那罗三郎几句?那罗三郎有什么好,比他亲儿子还好?   “坐马车太慢,你们都给我骑马去,七日之内若是不到西坡村,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他老子又补充道。   这不成器的东西,也是时候该要好好管教一番了,整日就只知道在这长安城中厮混,被人利用愚弄也全然不知,就这货色,将来就算为他谋得官来,怕也是害人害己。   “世伯……”这老头要管教自家儿子也就算了,怎的连他们这些做朋友的也要一起管?   “这事我会跟你们家里说,都各自回去准备吧,明日一早便出发。”与他儿子从小来往的,也就是这么几个少年人了,虽然不成器,出身却都很不错,倒也没有品性特别恶劣的,就是胸无大志,整日只知玩乐打闹,听闻那罗三郎是个厉害的,若能趁着这一次机会,叫这些臭小子们知道知道天高地厚,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这群年轻人就被他打发回家,各自准备行囊去了,然后又让人送信到各家各府,告诉他们的家里人自己打算把儿子送去离石县学做人的决心。   然后没有任何意外的,第二天一早,这一行少年人总共六个,一个没落下,全都在家人的目送下,背着包裹骑着马匹离开了长安城。   这些少年们的家人有送他们到城门口的,也有送他们到坊门口的,还有只送到自家大门口的,甚至还有在书房里甩甩手让他赶紧滚的。   一群难兄难弟骑着马在官道上顶风冒雪地赶路,心中只觉苦不堪言,刚开始还能相互吼着说几句话,抱怨抱怨各家父母的心狠,在灌了满嘴风雪之后,便都消停了。   跑出去约莫二十多里地,暮的看到路边有人用青布搭起的一个帐幔,原本还当是哪个富贵人家在赶路途中停下来歇息,跑近了一看,竟是一个熟人。   “阎六,你怎的会在此处?”这一行少年人都很吃惊。   “听闻诸位要去离石县,此去山高水远,风大雪大,阎某便在此处搭棚静候,为诸位奉上一杯热茶。”   自打离开那离石县之后,这阎六倒是又瘦回来了,这时候见他站在那风雪之中,笑盈盈地冲着马上那几人拱手,端的是一副霁月风光温润如玉。   “哈哈哈,还是兄弟你够意思!”其中一个少年人高声大笑道。   “请诸位郎君下马饮茶。”阎六抬手示意众人道帐幔里面坐。   那几个少年人刚好被那风雪吹得脸上都麻了,鼻子嘴巴都不像是自己的,眼睫毛上甚至还挂了冰霜,这时候能有一杯热茶来饮,自然乐意,一个个高高兴兴下了马,到那帐幔里面饮茶去了。   他们这些人也都是常来常往的,席间吃茶闲聊,很是随意悠闲。   “阎六,你小子老实说吧,大冷天的,这么兴师动众的在这里候着我们,究竟有什么图谋。”待吃过一杯热茶之后,一个少年人玩笑着道。   “倒是瞒不过你。”阎六无奈笑笑:“现如今在这长安城中,谁不想要一双那西坡村的胶底皮靴,听闻你们这一次要去找罗三郎学算术,想来以诸位的门第人品,那罗三郎定是会对你们以礼相待。”   “哼,那可未必。”这几个少年人对罗用的印象显然很不好,虽然他们根本没有见过罗用本人。   “阎六你既然想要他的靴子,何不自己去问问,不然你也别回去了,便与我几人一同去西坡村吧?”另一个少年人热情邀请道。   “听闻长安城中不少郎君亲去,都买不着那靴子,我又算得了什么。”那阎六摇头道。   “你先前不是也曾去过离石县,与那罗三便无半点交情?”当即又有人问。   “像他那样的人物,与我这种商贾之辈又能有什么交情。”阎六苦笑道。   “他又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个农舍奴。”   “虽非商贾,我看他也行商贾之事。”   “不过是得了几回赏赐,还就觉得自己身份尊贵起来了不成?”   “……”   听阎六的口风,那罗用竟还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一群少年人登时便有些义愤填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罗用的不好。   阎六只在一旁笑眯眯听着,不时倒是还要劝上几句,一副虽然我心里很受伤,但我还是很坚强,你们也不要太过在意的模样,把那几个愣头青哄了个十成十。   阎六这个人,说他手段多么高超那也是没有的,要哄长安城中那些个老狐狸他不行,但是哄哄这些涉世未深却又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天资过人智力超群的官二代,那还是比较容易的。   只要哄住了这些小郎君,便也足够他在长安城混口饭吃了,加上他自己家族的经营,若能再搭上几根好线,他的事业可不就风声水起了。   阎六平日里在长安城,是不说罗用好话的,去年他从罗用那里弄了几套羊绒毛衣裤作为定金,开春的时候,却又懒得费那个工夫真的给他送什么杜种树苗过去,于是就这样毫无心理压力地把那些定金给昧了下来。   后来罗用又整出了不少好东西,阎六知道以对方的行事作风,自己若是再凑上去,肯定是讨不着什么好,一个弄得不好,还得被他怼到没脸,毕竟那可是个连皇帝都敢怼的主儿。   因为心有不甘,他就把罗用给怨恨起来了,既想要她手里头的好东西,又巴不得看他倒霉。   他在长安城中也是笼络了不少人的,尤其是这些涉世未深的愣头青,平日里就算是听到一些阎六不好的风评,也只当那是世人的偏见,不过就是人云亦云罢了。   吃过了热茶,又从好友那里感受到了“满满的友谊”之后,一行少年人再次上路,心情也是好了许多。   骑着马,顶风冒雪赶了六七日,总算顺利到了离石县,因为时间紧张,他们也不敢进城休息,在城外问过路人之后,一路便往西坡村奔去了。   那臭老头说了七日内不到西坡村就要收拾他们,那肯定就是要收拾的,一日都晚不得,如今再回头去想,当初在长安城外闲坐吃茶的那小半日工夫,着实也太过奢侈了一些。   这一日的雪下的尤其大,寒风呼啸,厚厚的大雪盖住了水泥路面。   天气恶劣,也没什么人去西坡村运水泥,村民们也很少有出来活动的,所以这一路,他们只觉得自己是奔跑在了荒郊野外。   待到近了西坡村,忽见一头健硕的毛驴正在雪地里奔跑闲逛,风雪之中,自有一番惬意姿态。   这些明明已经过了中二的岁数却依旧还很中二的中二少年们,个个都做过在荒山野外遇到神鹿骏马,从此将它驯服成为自己的坐骑,骑着它在长安城中行走,风光无限羡煞旁人的美梦。   眼前这一头虽然非鹿非马,只是一头毛驴,但那也是一头顶帅顶帅的毛驴啊,少年们顿时就觉得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大半,登时便有人兴奋大喊:“快看!野驴!”   “!”五对抬头看了这些人一眼,二话不说,转身用后腿猛刨几下,刨起地面上的雪团子把那些人砸了个满头满脸。   “昂咴咴咴!”你特么才是野驴,傻逼! 第136章 对峙   这几个中二少年被那些雪团子甩了个满头满脸,但他们却不怒反喜。   越是烈性的坐骑,降服以后就越有成就感,将来骑着它出门,光是那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都能甩那些寻常驴马好几条街,光是想想心里头就觉得特别美。   “快!我们几人一起,把它围起来!”少年人看向五对的眼神,就好比是饿狼见着了肉。   “小心点,别让它跑了!”其他人也都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五对一看气氛不对,再看看对方又有人又有马,它这边只有一头驴,于是当机立断,掉头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昂嗯昂嗯!”一边跑一边还不忘记求救。   平时罗用就没少教育四娘五郎他们,遇到坏人的时候就得跑,别傻站在那儿等着别人来抓,一边跑还得一边喊,喊得越大声越凄惨效果就越好。   这法子四娘五郎他们目前还没有机会用上,今儿倒是被五对给学以致用了一回,小样儿嚎得那叫一个凄惨啊,嚎得都破音了。   “快追!”   “这头野驴跑得真快!”   “叫得也太难听了!”   “你俩去前边,别让他再跑远了,我们把它围起来。”   “昂嗯!!!昂嗯!!!!!”   这一跑一追的,还没等他们把五对围起来,前边在水泥作坊干活的一大群汉子就扛着锄头扁担气势汹汹杀过来了,只当是哪个缺德冒烟的想偷罗三郎家的驴。   那几个少年人追得正兴起呢,然后抬头一看,对面凶神恶煞跑出来一大群人,个个都是要跟他们拼命的架势,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哥儿们几个顿时心里头就开始有点发虚了,大好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儿,今日可别是要折在了这里?   “尔等何人?因何要追赶这头毛驴!”打头的一个黑状汉子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就将一个少年人的马缰绳给扯住了。   这便是提防他们逃跑,这些人今日既然敢追赶罗三郎家的毛驴,那他们必然就要与这些人好好掰扯掰扯,至少也要弄清楚对方的来路,若是不明不白就把人给放跑了,将来还不定给罗三郎惹出什么麻烦。   “你做什么?”那少年人明显是有几分慌乱了。   “你可知自己这是在与谁说话?”另外几个少年人也纷纷向这边聚拢了过来,倒是没有要抛弃同伴自己逃跑的意思。   “你们自己不说,我们要从何得知?”人群里一个长得一脸凶相的高壮汉子嗤笑道。   “我……”那少年正要回答,却见对方那群人后面又赶过来几个人,顿时眼睛一亮,张口就向那其中一人大呼道:“二叔!”   “这是怎的了?”身着玄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几步走上前去,皱眉问道。   “这几个小郎君骑马追了三郎家的驴子一路。”在场便有人道。   “我等怎知它是那劳什子罗三郎家的驴子?又无缰绳,这冰天雪地的它一头驴子在外头闲逛,只当是头野驴。”见着自家亲人以后,这少年人胆儿也壮了,说话也大声了。   “不得无礼!”他二叔当即喝道。他家这个臭小子着实是越来越不像话,就在这罗三郎的地盘上,竟然对他口出不逊。   “我便是那劳什子罗三郎,你又是劳什子的哪位?”罗用这时候也赶了过来。   刚刚他在许家客舍上完课,正回家歇息呢,结果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听到五对那一通惨嚎,急急忙忙下得炕来,一路小跑往这边赶,待到走得近了,发现他们两边正在对峙。   五对倒是没什么事,闲闲立在一旁甩着尾巴,见着他来,还冲他昂嗯昂嗯地一通叫唤,也不知道是给吓的还是兴奋的,罗用隐约感觉这驴子有点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三郎莫怪,这小子就是个浑不吝的,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他那二叔连忙赔罪道。   “我管他是不是浑不吝,惊了我的驴子,总得给个说法。”罗用才懒得跟他装大方,要论年纪,对面那几个小子看起来明显是比他还要大上几岁(看起来而已),凭什么他们就能浑不吝,罗用就得识大体。   “……”他二叔被噎了个没话说,心道自己前些天刚刚写信给他的那些老友,把这罗三郎天上地下地夸了一遭,这才几天,棺材板儿的本性就又暴露出来了。   “还不快向罗三郎赔罪!”这件事总归是自家这些子侄做得不对,陪个不是肯定是要的。   哪知那群臭小子们竟然也不肯配合:“既是有主的驴子,因何这大雪的天气竟让它独自在外闲逛?所谓不知者不罪,我们哪知它是你家的驴子。”   “不知者不罪?”罗用嗤笑道“我只听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却说不知者不罪,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傻子比皇帝还大。”   “你这是说的什么歪理?”中二少年们也都听出来了,那棺材板儿骂他们是傻子呢,只可惜这时候却是不能把这个话挑明了说,一旦挑明了,那就成了对号入座,白白叫人看了笑话去。   “寻常走在路上不慎碰撞了别人,尚且还要赔个不是,你们几人今日这般惊扰我家毛驴,竟是不肯道歉?”罗用对眼前这几个人的印象已经差到了极点。   “还不快给我下来?”他二叔这时候也怒了,这群小崽子果真是欠收拾了,事情摆在眼前竟然还要这般狡辩,半点都无世家子弟的涵养风度,净知道扯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几句话就被人给堵得哑口无言,当真是给他们几家丢尽了脸面。   这几个少年口头上没从罗用那里讨得什么便宜,这时候见白家二叔像是真怒了,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蔫蔫下得马来。   “还不快向罗三郎赔罪!”白二叔也已经到了耐心的临界点,这浑小子若是还敢跟他犯倔,他绝对二话不说,立马就把他拖回长安城去跪祠堂上家法。   “三、三郎莫怪,方才是我等唐突了。”白以茅打了个寒战,封建大家长制那可不是说着玩的,这白二叔虽未出仕,但学问超群,眼光独到又善计谋,他的话不仅在白家好使,在相熟的几家之间也都是好使的。   “确是我几个唐突了。”面对白二叔那张黑脸,其他几个少年也都怂了。   “……”罗用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了,连个客气话都没留一句。   “昂嗯……昂嗯……”他家那头大毛驴屁颠颠跟了上去。   “走了走了,回去干活。”那些旁观的工人,以及罗用的弟子们,虽然对于这几个少年的无理还是有几分不满,但是既然罗用都没说什么,他们便也不说什么了,有人招呼了一声,然后大伙儿便都扛着锄头扁担回去干活了。   不多会儿,这条大路上就只剩下白以茅叔侄等人,还有几个从许家客舍跑出来看热闹的。   “二叔。”白以茅嗫嗫道。   “先去吃饭。”白二叔到底心疼他们骑马跑了这一路,自家小孩管虽管,却不好叫他们伤了身子。   “哎!”中二少年立马咧嘴笑了起来。   “……”白二叔立马就后悔了。   几人来到许家客舍,白二叔给这几个臭小子点了一桌吃食,店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但这几个中二少年却半点不当回事。   他们来这里花钱吃饭,难道还要瞧谁的脸色不成。   “二叔!这角子可真好吃!”白以茅接连往嘴里塞了好几个饺子。   他的那几个朋友也差不多,一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一般,这许家客舍的饭食本就十分可口,他们这几日顶风冒雪地赶路过来,也没怎么好好吃饭,这时候吃到嘴里,只觉格外美味。   “这便是那劳什子罗三郎的阿姊做的。”旁边那桌有个好事的,笑嘻嘻凑过来跟他们说了一嘴。   “……”白以茅嘴里的动作顿了顿,他先是往厨房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后又飞快地夹起两个饺子丢进嘴里,不说话了。   待到填饱了肚子,白二叔便让他们回屋休息去了。   今日到这里来听罗用讲课的人不少,所以许家客舍的那些客房基本上也都满了,眼下便只剩下一个大房间,那屋里的炕头足够宽敞,这几个少年人挤一挤,倒也挤得。   连日的劳顿,再加上先前那一场对峙,极大地消耗了这几个年轻人的精神和体力,这会儿吃饱喝足,躺在热炕上,便觉有些昏昏欲睡。   “喂,白毛。”那边有人喊白以茅。   “嗯?”白以茅这会儿正忧心呢,今日刚来西坡村便惹了祸,还不知道他二叔会怎么跟他老子说这件事,一个弄得不好,挨顿打都是轻的……   不用说,他这几个兄弟,肯定也在为这个事发愁呢。   “你说我们明天还点不点饺子了?”对方却道。 第137章 呆瓜   罗用很明显地感觉到,今日到来的这几个少年对他有些成见。   听人说起他们几人之后在许家客舍的表现,也不像是人品有大问题的,因何惊扰了他的毛驴却不肯好好道歉,还管他叫“劳什子罗三郎”。   不过他们有成见那是他们自己的事,罗用也懒得追究问题的根源在哪里。难道别人对他有成见,对他无理傲慢,他还得好言好语低声下去凑过去与人解释?想得美!   看他不爽就让他们不爽着呗,他才懒得给这些小毛头当解语花。想给他找事?那就让他们试试看嘛。   结果第二天下午罗用过去许家客舍给人讲课的时候,打眼往厅堂里一瞧。   呦,那几位也在呢。这脸皮也是挺厚的。   白以茅这时候也是比较老实的,只低头垂眼瞧着自己桌面上那块约莫一尺宽半尺长的小黑板,并不与罗用对视。   他二叔也说了,之后的日子,就让他们好好留在这里学习算术,那罗三郎若是还在生气,就叫他们好生赔礼,一直赔到对方不生气了为止,如若不成,就让他们带上一封自己的亲笔信回去长安城,那信里头会写一些什么内容,这几个小毛孩光是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今日倒是多了几个新人。”罗用在炕头上专门为他空出来的最好的那个位置上坐下,笑眯眯说道。   “……”白以茅觉着,这棺材板儿明显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了。   “今日新来这几人,不知算术基础如何,可跟得上?”罗用笑眯眯问道。   “跟得上。”白以茅心道,形势比人强,耶耶我且忍了你这一回。   “九九口诀可会背?”罗用继续问。   “会。”白以茅不屑,九九口诀有什么,村里的就是村里的,连这都要问。   “《九章算术》可有涉猎?”罗用又问。   “略有涉猎。”白以茅哼哼。   听闻这罗三郎教的是一种比较另类的算术法,与他们先前接触过的很是不同,乃是从一胡商处学来。   白以茅他们几个朋友私底下讨论,认为这罗三郎就是走了个狗屎运,他自己本身应也没有多少底子,这时候说什么《九章算术》,就很有充门面的嫌疑,这么问他,倒显得自己很会一般。   “那我这里有个问题,你应也是会的。”罗用笑着说道。   “……”来了!白以茅绷紧神经准备应战。   只听罗用出题道:“你与另两个友人一同吃饭,点了两盘角子,一盘角子二十个,你的一个友人比你少吃三个,另一个友人比你少吃五个,问这顿饭吃完以后,你自己总共吃了多少个角子?”   “!”白以茅涨红了脸,这棺材板儿哪里是在出题,分明是在羞臊自己,定是他昨天夸角子好吃的话被人给学去了罗用那里。   “脸怎这般红?可是不会?”罗某人心情颇佳。   “待我想一想。”白以茅涨红着脸,强行按下心中恼恨,决定非要将这个问题解出来不可。   与白以茅同来的几个少年这时候也都在苦思冥想,还有厅堂中的其他人同样也在思考着这个题目的解法,有些人本来就是精与算术的,这些时日又在这里听课,整日思考着与算术相关的问题,所以这个题目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白以茅那几个就不行了,日常生活中需要用到这种算术技能的时候毕竟还是比较少,这几个少年人头脑里面的计算功能区基本上还都处于没怎么被开启的状态。   “诸位可都算出来了?”过了一会儿,罗用问道。   “十六个。”厅堂中数人同时回答。   “如何得知?”罗用又问。   “第一个友人所食角子数量再加三个,第二个友人再加五个,三人便可等同,四十个角子加三加五,便是四十八个,三人分食,一人十六个。”一个略微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者回答说。   “于翁精与算术,此题对你来说自然不难。”罗用笑着说道。这于翁乃是他们离石县公府的吏员,平日里主要管一些公府中杂七杂八的各项支出,他的工作便与算术有关,长年累月下来,算术能力自然不差。   “三郎过奖。”于瓮笑着拱了拱手。   来西坡村听了这些时日的课程,于瓮只觉自己真是来对了,不枉他到涂县令面前去求那一遭,他如今若是不来这里学算术,而其他人却学了去,要不了多久,自己那份差事怕就难保了,少了这一份收入,家里的日子可就难过。   这些日子跟着罗三郎一路学下来,现在他觉得别说是县里那点事,就算去到州里,去到太原府,他也是不怕的。   “此题若按于翁这种解法,算者需得是个条理清晰的,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个笨人可用的笨办法。”罗用说道。   “……”那几个笨少年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既是不知那白以茅吃了多少个角子,我们便画个符号代替这个未知数,这个符号,我管它叫艾克斯,第一个友人比他少吃三个,那便是艾克斯减三,第二个有人是艾克斯减五,最后三人加起来,等于二十乘于二。”   “用这种解法,脑中无需多想,便只要按照眼前几个条件,将这等式列出来即可,待这等式列出来以后,又要如何算得这个未知数艾克斯呢……”   在小数分数正数负数之后,罗用就打算给这些人讲讲代数,这种算术法在生活中还是比较实用的,尤其是对于像于翁那样的职业来说。   厅堂里这些人多是识货的,听罗用讲解过一两个题目之后,他们便也都认识到了这种计算方法的巧妙和简便之处。   只有昨日刚来的那几个少年,什么0123456789,什么+-*/=,一个都看不懂好么!   一整个下午就只听到那块棺材板儿在那里说角子角子角子……   “阿姊,我们要吃角子!”好容易等到课程结束,厅堂里头便有一个小女孩脆生生喊道。听了这小半天的角子,四娘五郎两个早已经馋得不行。   “这也不在饭点,怎的又要吃?”罗大娘说归说,终究还是给他们捧了一大海碗饺子出来,又在上面扣了个碟子:“莫要在这里磨蹭,捧回去与二娘她们一起吃。”   “哦!”两小孩应了一声,各自蹬上自己那双靴子,捧着那一大碗饺子,高高兴兴就回家去了。   “慢点走,别摔了。”大娘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脸上满是笑意。   自家这些弟弟妹妹,她总是越看越喜爱,对林家人,近来却生出几分不耐来。   她有时候不禁也会想,是不是自己这心太偏了,所以才对娘家兄弟姐妹宽容,对婆家那些人苛刻,所以有时候即便是对林家人生出什么不喜,她也让自己多做忍耐。   如今已是正月里,林春秋那媳妇入门也有大半个月了。   一般新媳妇入门,难免都会有些拘谨甚至是畏缩,林春秋这个媳妇却不会,这才刚入门不多久,便把林父林母哄得都要将她当亲闺女来待。   若只是这般,罗大娘也未必十分在意,只是那人近几日总来缠她,想让罗大娘与罗用说,让她也来许家客舍做活,林父林母虽未搭腔,却也未阻拦。   罗大娘猜想,自家翁婆应也是想让林春秋将来的生活再多一层保障,那新入门的便是看准了这一点,隐隐也有拿翁婆来压她的意思。只她不松口,说客舍这边有他们两口子尽够了,不需再安排人过来,于是这件事便这样僵持了下来。   那老两口本就偏心林春秋,他那媳妇又这般不省心,将来这家里头真不知……   “罗大娘,与我几个也上两盘角子。”厅堂之中,又有人要饺子。   “哎,来了。”罗大娘掩去面上那一缕忧愁,连忙又到厨房里下饺子去了。这件事她还是自己看着办吧,三郎事情多,便不叫他操心了。   罗家这一边,罗四娘罗五郎捧着一大碗饺子回来,一家大孩小孩就在杂货铺里分着吃了。   “三郎怎的没回来?”吃饺子的时候,二娘就问四娘五郎。   “他刚刚上完课,就被制胶作坊的人叫过去了。”四娘含糊应道。现在气温低,那些淘洗杜仲胶的水槽总是结冰,罗用不时就要过去看看。   吃完了饺子,六郎七娘那两个又扭着说要出去玩,因为昨天五对那事,二娘不太放心,便只准他们在自家院子旁边那个小土坡上面玩一会儿。   然后四娘五郎便领着六郎七娘以及自家驴驴狗狗的出门放风去了,这一日倒是没有下大雪,就是有点儿小风,几个小孩在前几日积起来的雪堆上面打滚玩闹,好不开心。   不多久,他们就看到昨日那几个追着五对跑了一路的长安少年,这几个人这时候也是出来遛弯,刚好就骑着马匹经过村口,从这个小土坡下面走过。   “喂。”四娘那丫头蹲在那个不算高的土坡上,喊了下面那几个人一声。   “作甚?”几个少年郎一抬头,就看到路边约莫半丈高的小山头上,蹲着个笑盈盈的小姑娘,一会儿她身后又伸出一个毛驴脑袋,很不友好地冲他们打了个响鼻。   “丝瓜瓠瓜冬瓜都能吃,你们可知什么瓜不能吃?”那小丫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几个长安少年皆是一脸茫然。   “呆瓜!”那丫头咧嘴冲他们笑道。   “哈哈哈哈!”土坡上传来一阵嘎嘎笑声,其中还掺杂着那头臭毛驴的昂嗯昂嗯,还有两只大狗此起彼伏的汪汪声。   “!”白以茅等人额上青筋直蹦!那块棺材板儿就是这么教小孩的?   还有他家那头毛驴和那两条狗,统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38章 春风得意   贞观十年正月,元宵节过后,百官上朝,皇帝陛下命人取来二十双靴子,奖赏给这些年对朝廷最有贡献的大臣们。   这靴乃是胶底皮靴,当初多少人派遣家仆前去离石县,都没能为自己买来一双,如今倒是成了皇帝陛下的赏赐,于是私底下便有人议论说,那罗三郎之所以不肯卖靴,莫非就是在等今日这一遭?   对于罗用要让自己的弟子们先穿上靴子的说辞,很多人都是不以为然的,罗三郎那些弟子大多出身贫寒,与其给他们靴子,倒还不如卖了靴子给他们钱帛来得实在。   “我看你们倒是想多了。”也有人不那么看的。   “公以为如何?”旁边几人问道。这时候正在下朝的路上,一行人边走边说。   “我听闻一个老友写信来说,罗三郎那些弟子很是为自己能够先人一步穿上这种靴子感到荣耀,与那些前去求学的士族子弟当面,亦不觉卑贱。”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对自己的几位同僚说道。   “不过是一双皮靴,竟就能令他们荣耀至此?”有人不以为然道,这话里头,不免就带上了几分嘲讽的味道。   “怎就不能?”那老臣笑道:“士族子弟有的,他们虽没有,但他们有的,士族子弟也没有不是。”   “尔观那罗三郎如此行事,可是为了彰显他那些弟子的身份?”那边又有人如此说道。   “不知。”旁边另一人摇头:“不过他此番作为倒是一举两得。”一来笼络了人心,二来讨好了上边这一位,不过这个话就不用明说了,在场诸人皆是心知肚明。   那罗三郎若是把胶底皮靴敞开了卖,就算是产量不多,朝中这些重臣或者自己遣人去买,或者由别人买来相送,这会儿差不多也都该穿上了,今日这赏赐,便也就无从说起。   物以稀为贵,无论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绕都好,今日这二十位得了靴子的大臣,心里总还是高兴的。   “法子是好法子,就是伤财。”一个大臣说道。   “有先前得的那五百贯铜钱,我看他一时半会儿倒是不缺钱。”另一人笑着说。   “听闻那罗三郎家中,连一个正经奴仆也无,又能花得了几个钱。”   “倒也是,挣那许多钱,平白遭人惦记。”   “……”   一行人边走边说,先前罗用在西坡村说的关于奴隶买卖那番言辞,却是无人提及。   他们这些大臣,谁人家中没有奴仆,在这个时代,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士大夫阶级享有各种特权,同样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在很多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就连很多平民甚至是贱籍也都是这么想的,罗用那三言两语,虽然能给一些人带来反思,但是想要改变社会现状,绝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做到。   同一天下午,唐俭与他的一个友人在府中闲坐饮茶。   席间,两人也聊到了今日圣人赐靴一事,然后也说到了罗用,以及他目前正在传授的新式算术法。   “那罗三郎说他的算术法乃是从一胡商处学得,唐翁以为如何?”   “陈翁以为呢?”   这俩老友翁来翁去的看似客气,实际上就是在揶揄对方年纪大了,已经是个小老儿了,实际上他二人也都才五十来岁。   “我看未必是真。”那陈老儿就说了。   “若不是从那胡商处学来,他又能从何处学来。”唐老儿摇头。   “不知。”陈老儿也摇头。   “管他是从何处学来,得此算术法,于这天下总归是有益处。”唐老儿说道。   “唐翁以为三郎此人如何?”陈老儿又问了。   “……”唐老儿喝了一口热茶,说道:“总归是有几分不同。”   “如何不同?”陈老儿立马追问。   “那小娃娃心中自有天地,腹中自有朱玉,目光所及,你我怕是拍马都赶不上,如此人物,与我等如何还能相同?”对于罗三郎,唐俭那是不吝溢美之词。   “如此褒赞……”那陈老儿啧啧称奇道:“莫不是他这一次又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几头羊羔。”唐俭自嘲。罗用当然没送他羊羔,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长安城中谁人不知,他唐俭就是因为收了几头羊羔被贬的官。   “你这人,早跟你说了莫要整日提起这个事,担心被上头那位听着了,还当你心存不满。”他那朋友劝道。   “你看我这心里头像是很满的样子?”他很明显就是心存不满嘛。   “莫要再说这个了,吃茶吃茶。”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于他二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像他们这样的人,难道还能不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   “那罗三郎,当真如你说的那般好?”吃过几口热茶过后,他那朋友又问了。   “你若不信,那便自己亲去看看。”唐俭说道。   “我确实也打算去看看。”他那老友叹道:“慧极必伤啊……”如今若是不去,将来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唐俭默了默,复又对他这个老友说道:“先前我在西坡村的时候,曾听那罗三郎提起他的一个友人,如今便在四门学读书,名曰乔俊林。”   “……”他那老友沉默喝茶,并不言语。   “那小子像是想补你们太学。”唐俭直言道。   “你也知此事不易。”想补太学的人多了,除了学生自身的优秀程度,他们身后的家族力量也是一项重要的考量,那个乔俊林,一听就是没有家庭背景的,想补太学,谈何容易,即便是那四门学中数一数二的学子,也并非一定就能补得进太学。   “我差人去打听过了,那小子在四门学中的表现也是靠前的,你不是在太学任职……”毕竟先前答应过罗用,唐俭也没想过要赖账,关于乔俊林补太学一事,他自是要出一把力。   想当初他有皇命在身,不能在西坡村久留,整日缠着罗用教他算术,那小子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除了每日正常教学,私底下还给他开了许多小灶,他唐俭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这件事他一直都惦记着呢。   “在太学任职又如何?终究是人微言轻,还抵不过学堂里那些个学生。”   在国子学太学这种学校里面任职就是这样的,很多学生的家世背景比他们这些当老师的要好,他们虽然只是在学校里求学短短几年的时间,很多时候话语权都会超出他们这些当老师的。   “今时不同往日……”唐俭也叹了一口气,他这老友也有一肚子心酸事,这个年代就是这样,个人再发达,往往也抵不过一个底蕴深厚的家族背景,那些人可是连朝堂之上的九五之尊都不放在眼里,一两个朝廷命官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老友这么多年混下来,总归是有了一些积累,别的不说,有心想弄一个太学名额总不会太难。与那些士族子弟相处虽有些不易,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当先生的不是,这些年下来,教出去那么多学生,怎么可能还是从前那般光景。   “我再看看吧。”陈翁最后道。   方才听唐俭那番言语,那罗三郎似是果真有些不凡,自己若是想要与他交好,不妨便帮了这个忙。他既然能像唐俭提起此事,想来对于自己的这个友人也是颇为看重的。   远在西坡村的罗用这时候并不知道他先前托唐俭办的事,唐俭已经给他办了,更不知道自己被人给打上了一个慧极必伤,很有可能早夭的标签。   天可怜见,他真的没有聪明到需要折损寿元的程度。   要说聪明,近日刚来的那几个长安少年倒是有几分聪明劲,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基本跟上了他们的课程,虽然跟其他人比起来,底子还是薄了些,但好歹听课的时候再也不像是在听天书了。   少年们很是得意,看向罗用的小眼神都带着一股子不言而喻的骄傲,看看,你的这个劳什子算术法也不算很难嘛,耶耶我几天就搞明白了。   罗棺材板儿笑而不语,这才哪儿跟哪儿呢,学完了艾克斯咱们还有歪,学完了代数不是还有几何呢,学完了数学,咱还有理化生呢。   少年们对于自己漫长而黑暗的求学之路目前还一无所知,为了这小小的进步,心中便是十分地得意。   这一日下课后,几个少年人一同骑马遛弯,经过制胶作坊的时候,看到罗四娘正独自一人蹲在水槽边看工人们淘洗杜仲胶,便起了戏弄的心思。   “喂,罗四。”白以茅一马当先,出声喊道。   “做甚?”四娘先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她闲闲地站了起来,转身面朝这几人站好,手里头那把胡刀,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这把刀她玩了也快有一年了,如今再甩起来,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生涩。   “……”六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瞬间又被吓成了六个呆瓜。 第139章 对策   罗用虽有棺材板儿之名,但他的心态实际上还是比较不错的,一般都是他让别人不痛快,很少有别人能让他感到不痛快的时候。   那几个长安少年近来没少蹦跶,罗用就权当是看热闹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又有白二叔这个定海神针在,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白二叔便是先前帮那个生病的黑人看诊的那位,罗用对他的印象还比较不错。   这人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品瞅着也很端正,就是无心仕途。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个专心搞学问的,对官场没多大兴趣。   罗用自己是万事不愁了,他阿姊罗大娘,近日倒像是有什么心事。   这一日上午,在许家客舍相对空闲的时候,罗用过去他们那个小厨房坐了坐。罗大娘原本是不想再拿这个事给罗用添堵的,这时候被问起来,想想好像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于是便一五一十把林家那边的情况说了。   “既如此,阿姊可有什么对策?”罗用听完以后问道。   “能有什么对策。”罗大娘苦笑道:“这些个家长里短的,也掰扯不出什么道理来,却最是愁人。”   “你愁她做什么,若有什么法子,便整治一二,若是无法,便由她去好了,横竖也翻不出天去。”罗用劝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罗大娘笑起来,整日在那个家里进进出出的,心情又怎么能够不受影响。   “阿姊可是不想让那林春秋媳妇来这里帮忙?”罗用问她。   “自然。”在这件事情上面,罗大娘倒是一点都不含糊:“那就不是个勤快的,前两日还听二嫂与我抱怨,说她饭菜做得不像样,打扫也马虎。”   “即便是个利落勤快的,阿姊若是不喜,也是不能叫她来这里做活的。”罗用就说了。   罗大娘听了这个话,心里是极熨帖的,她毕竟是出嫁的女子,如今在这许家客舍做活,也是帮自家兄弟打工呢,从来没想过在用工的事情上还能轮到她自己说了算的。   “近来许家客舍生意这般好,每日吃饺子的人也很多,若要再找一两个帮忙的倒也使得。”罗用这时候又道:“横竖这边的买卖阿姊和姊夫自己看着办便好,只要不亏钱都无妨。”   “若是亏了钱可怎的是好?”罗大娘这时候心情已经很好了,便与罗用玩笑道。   “便是亏些也是无妨的。”罗用爽快道。   “你这般说,我心里便有数了。”只要许家客舍这边这个买卖能由她自己说了算,那林春秋两口子又能把她怎么样,莫说那两个,就是林家老两口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最多不过就是和离,从那林家脱出来,从此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买卖过活罢了。   罗大娘这时候还不知道,等到了二十一世纪,以事业为归宿的女子并不在少数。眼下,她只觉自己的想法有些离经叛道。   想通了以后,大娘的心情便也透亮起来,现在她说了不要帮手就是不要帮手,许家客舍这边生意虽然不错,但也还没到忙不开的程度。   将来就算果真有找人帮忙的那一天,她肯定也不要林春秋媳妇,竟然妄想拿公婆来压她,那便叫她看看,自己是不是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好拿捏。   三郎说得对,凡事都应该多想一想对策,少发那些没用的愁。   这一晚,罗大娘与林五郎忙过了许家客舍这边的活计,俩人收拾收拾,待回到林家院子,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   这个年代没有电灯,他们西坡村又没什么娱乐,大家伙儿大多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黑就都睡了,这个时间他们俩回到村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耶,娘,五嫂他们回来了。”他二人刚进院子,就见那老六媳妇从林父林母屋里出来,探头往院里看了看,回身用脆生生的嗓音对老两口说道。   “今日怎的这般晚。”屋里传来林母低低的声音。   “阿兄,阿嫂,你二人今日怎的这般晚?你们不回来,耶娘都不能安心睡觉哩。”老六媳妇就站在那房门口,笑嘻嘻冲大娘五郎两人说道。   “今日店里的事情多些。”五郎未做多想,听她这么说,便顺口回答了一句。   一旁的罗大娘却皱起了眉头,他们夫妻俩在许家客舍那边忙得晚些也是常有的,怎的那老两口从前也没说担心他们,今日便担心得不能安睡了?   照这么说,莫不是他们以后在那边干活晚些回来,还得向林父林母赔个罪,毕竟做人子女的,怎好叫翁婆这般为他们担心。   “兄嫂可要进屋去与耶娘说说话。”那老六媳妇这时候又问。   “……”五郎没接话,这大晚上的,都累了一天了,自然是想回屋去休息了,没事又要说什么话。   “叫耶娘为我们操心了,是该先到耶娘屋里坐坐。”大娘却笑道。   “……”那老六媳妇眯眼一笑,脸上的得意之色藏都藏不住。   “耶娘怎的还不睡?”进屋以后,五郎就问了。   “嗨,便是与六郎两口子说了会儿话,转眼便到这会儿了。”林父倒是没有厚脸皮地说自己担心他们两口子担心到睡不着觉。   “六郎呢?”罗大娘笑问。   “就在你们回来前,他说自己困了,便先去睡,也就是一个前后脚,他刚走你们就回来了。”六郎媳妇殷勤解释道。   “原是如此。”罗大娘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林春秋是个什么样她还能不知道,这大晚上的,这屋里头若是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还能赔自家耶娘坐这一二个钟头都不嫌闷?   “兄嫂整日这般辛苦,那罗三郎怎的就不肯再雇一个人帮忙?”六郎媳妇这时候又说了。   “就为了这一个时辰的活计,又不是天天如此,竟就要多雇一个人帮忙?”罗大娘诧异道。   此时她心中已是气急,老六婆姨这般说话,分明就是要指摘她家三郎苛待了自己夫妇俩?不过她总算还记得罗用今早的劝告,少生一些没用的气,凡事多想想对策,于是她脑子转了转,复又道:   “弟媳你这才刚进门没几日,怎得每日就想往外跑,可是六郎待你不好?”   这话题一扯到林春秋身上,那老两口面上的神情顿时就有点不一样了。   老六媳妇似是没有想到罗大娘会在耶娘面前给自己难看,一时便有些怔愣,不过她反应倒是不慢,很快便回转过来:“六郎待我是极好的,我就是想帮家里挣些钱,阿嫂可是不喜?”   “你这般为家里着想,我又如何会不喜?”罗大娘勾了勾嘴角,这会儿却是已经笑不出来了,前些时候刚刚过了新年,她如今虚龄也才二十,今晚能有这一番表现,便也算是不错了。   “咱西坡村虽不如你们娘家村子富裕,却也没有让新媳妇出去外面挣钱养家的道理,咱林家祖上也有一些积攒,日子总还过得,弟媳莫要操心这些,只管安生与六郎过日子吧。”罗大娘最后说道。   “……”老六媳妇一时间被她给堵得呐呐不知言语,她平日虽有一些小聪明,却终究也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儿,这时候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罗大娘来了这么一出,一时间便不知要作何反应了。   “唉……都去睡吧,去睡吧。”林母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便说了。   “那我们便去睡了。”五郎站起来,扯着大娘的袖子,两人一前一后便出了那屋子。   他虽是个没心眼的,但到底也不是傻子,耶娘这态度,不是摆明了想让老六媳妇跟他们一起到许家客舍做活,大娘都与他们说了多少次,许家客舍那边暂时不缺人手,他们两口子自己就能忙得过来,怎的就是听不进去?还有那老六家的,那一出一出就跟唱戏似得,他瞅着也觉闹心。   “阿娘……”老六媳妇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母,眼中似有泪光。   “你也去睡吧。”林母摆摆手,不耐烦再与她多说。他们两口子先前待这老六媳妇好,还不都是看在自家老六的份上,哪里又是真心疼爱这个新进门的媳妇,这才几天,哪里那么快就能处出感情来。   “你瞅着没有,方才老五家的出去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待那老六家的也走了,林母便对自家老头子说道。   “也怪那老六媳妇,没事攀扯罗三郎做什么。”林父慢慢在炕上躺了下来,心道自己这回倒是心急了,好好又把老五媳妇给惹恼了,接下来的日子,这家里头怕是要不消停。   要说这老头也是有几分生活智慧呢。   第二天一早,罗大娘正洗漱呢,她那大嫂便凑过来了:“昨日你们在翁婆屋里都说了些甚,怎么那新来的回屋以后还哭了呢?”   “她想去许家客舍做活,我说那边这会儿不差人手,也不知说了多少回了,就是听不进去。”罗大娘无奈道。   “我呸,就她那样的还上许家客舍呢,院里头这些活都做不利索。”林大嫂嗤笑道:“若是让她去了,你们这就不是雇工了,倒像是请了个祖宗。”   这林大嫂对那老六家的似是也有许多不满,也是了,家里头拢共就这么几个人,又有那么多活计要做,六郎媳妇进门,林大嫂她们自然是希望她也是个能干活的,能给她们分担分担。   显然,这老六家的是叫她的两个嫂子失望了。干活不顶事,整日尽知道在老两口那里卖乖讨巧,瞅着就叫人上火。   罗大娘这时候也叹气道:“我家三郎还未婚配,整日又在那许家客舍进出,她一个刚进门的媳妇,倒也不想着避嫌,即便果真要雇人帮忙,又怎么会找她呢?”   林大嫂听闻此言,登时心中一动:“三郎可是打算再雇一个人。”   “三郎先前与我说过此事,眼下还能忙得开便也罢了,待到开春后再看看生意如何,若是忙不开了,便要再雇一个。”罗大娘说道。   “你是说许家客舍那边还要雇人?”林二嫂这时候也凑了过来,她方才就看到她二人在这边说话,也只是闲闲听着,这会儿一听说许家客舍可能还要雇人,便有几分不淡定了。   这家里头的活计这么多,她们整日在家做活也讨不着什么好,耶娘本就偏心,现如今那林春秋又娶了个不省心的媳妇,这院里头她们也是越发不想待了。   “现下也只是说说,还得看到时候生意如何。”罗大娘说道。   “那是自然。”林大嫂林二嫂纷纷应道。   她们先前也是看五郎两口子还能忙得过来,才没有打那许家客舍的主意,不像那新来的,不过是偶有几日忙得晚些,便想让那罗三郎把自己给雇了去干活,多大的口气,多大的谱儿。   她那娘家若是果真那般富裕,还能巴巴地往他们西坡村嫁,从相看到成婚,总共也没多少时日。这会儿嫁过来,瞅那罗家挣钱多,便不把别人的钱当钱看了,什么玩意。   罗大娘也看出来林大嫂林二嫂对那老六媳妇原本就很是不满,这时候像她们透露出许家客舍还有雇人的意愿,不用说,便是想让这两人帮她出头了。   那新来的不是不喜欢消停吗,那就甭消停了,她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有多少手段,能在林大嫂林二嫂手底下撑过几招。   若说雇人,这林大嫂林二嫂肯定也比林春秋媳妇合适。   林大嫂是个精明主意正的,有时候心眼多些,倒也看得清形势,林二嫂为人温吞些,凡事不喜出头,这俩人各有各的长短,若只是到许家客舍那边帮她洗洗菜蔬剁剁肉糜,那也尽够用的,毕竟她俩做活都很不错,都不是懒怠人。   三郎说得对,凡事就应该多想想对策,少发那些没用的愁。   不就是一个进门不久的新媳妇,纵使她有再多能耐,难不成还能把这个家给搅翻了?即便是林家果真被她给搅翻了,她罗大娘又怕什么,只要许家客舍那边的买卖做着,每日里钱财挣着,这日子总能过得。 第140章 发展   那林大嫂林二嫂都想到许家客舍做活,如果能像五郎两口子那般只把挣回来的铜钱上缴一半,那她们自己便能留下另一半,比眼下辛辛苦苦给家里干活,整日也见不着几个字儿可就要强得多了。   这事若搁后世,估计也没谁能为这个高兴,年轻人自个儿都结婚生子了,每个月挣来的钱还要给父母上交一半呢,搁谁谁愿意?尤其是在兄弟众多父母又很偏心的情况下。   但在眼下这个年代,父母在世的时候,儿女是不可以有别业私产的,这个是法律上明文规定的,在这种大背景下,每个月的工钱只需上交一半给家里,剩下一半能够留作私房,这便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当然,这原本也只是林母给五郎两口子的特殊待遇,林母之所以这么做,自然还是看在罗用的面子上。   但是接下来无论是林大嫂还是林二嫂过去许家客舍那边干活,她们肯定也是要从林母那里给自己争取一样的政策待遇的。雇人干活发工钱的人是罗三郎,他要给不一样的工钱,她们自是无法,毕竟那罗大娘可是他亲姐,可在林家这边,大伙儿可都是一样的儿媳妇,你林母总不能搞区别对待。   因为心里头都存了这样的念想,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大嫂林二嫂两人之间便暗暗较起了劲儿。   许家客舍那边,开春后即便是果真要招人,总不会一口气就要两个,她二人之间,肯定有一个是不能去的,如何能在罗大娘那里刷一把好感,把对方给刷下去,这就是她们在之后的日子里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不过就眼下来说,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难想,那老六家的不是仗着翁婆心疼老六,刚进门没几日就敢找罗大娘的不痛快,刚好她俩对这个新来的也有许多不满,这便从她身上下手吧。   这一日又轮到老六家的做饭,她从前在自己家里似也没有做过什么家务,饭菜做得很不像样。   从前遇着这事,只要家里的男人不说话,林大嫂林二嫂两人都是不吱声的,只这回,林大嫂却没有再保持沉默,吃了几口以后便当场发作了。   “弟媳进门已有月余,即便是从前在家里一点都没有做过饭,现学也该学会了,怎的今日这饭菜又做成这般,这饭又是烧焦又是夹生的,菜又这般咸,你若实在不会做饭,那以后便只管喂猪吧。”   林家也喂了三头猪,每日光是煮猪食就要费不少力气,若是能把这老六家的支去专做煮猪食的活计,她们妯娌两个倒是也能轻省不少,管她把那几头猪喂活了还是喂死了呢,老两口若是不心疼,她们肯定也不心疼,倒是平白得个话柄,谁家新媳妇啥事不干光喂猪,都能把猪给喂死了,说出去肯定也是一桩奇谈。   “阿娘……”林春秋媳妇面上虽有几分无措,心里却是很稳的,她这大嫂还真想得出来,叫她去喂猪?即便是这边翁婆答应了,她娘家人也不会同意。   “有的吃便吃吧,横竖就是填个肚子。”林春秋也是不能让他媳妇去喂猪的,心不心疼媳妇暂且不说,这事儿传出去他自己首先就没有面子。   “六郎倒是知道心疼媳妇,怎的从前嫂子们做饭的时候,你却不是这个说法?”林大嫂正愁不知怎么才能把事情给闹大呢,这林春秋便自己撞上来了。   林春秋在这个家里头何曾吃过口头上的亏,当即便回道:“大嫂今日怎的这般难说话,你自己不爱吃便不吃了吧,我还要吃呢。”   “怎么与你大嫂说话!”林大郎当即便摔了筷子。   “都吵吵什么?”林老头这时候只好出面镇压,他若再不说话,这兄弟二人怕是又要闹将起来。   “老大媳妇你也莫要多说了,老六媳妇从前在家里没做过这些活计,你们便多教着些,她现下不会,你急也急不来……”林母这时候也说话了。   结果林母那话还没说完呢,一直没说话的林二嫂这时候便小声啜泣起来:“都是一般做人媳妇,竟也有这许多不同……当初我们刚进门的时候,可是样样都要会,样样都要做,哪里又敢说一个不字……”   “眼瞅着这两年的日子是比从前好过,我还想着要养一养身子,将来再给二郎生个一儿半女的……自打五郎两口子出去做活以后,这家里头的活计愈发多了,还想着六郎娶了媳妇,家里能多个帮忙的,哪知竟是个样样都不会的……”   林二嫂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绵里藏针,别个都不提,光是那一个样样都不会的帽子,就很够老六家的喝一壶了。   林父林母都被她说得在心中生出几分后悔来,这六郎媳妇,瞧着确实也不像是个贤惠的,早知当初他们就应该多打听打听,不应那般心急。   说到底,那时候他们老两口之所以那么急,还不是因为担心从西坡村这边传出去什么不好的话,单从家庭条件来说,林春秋是还不错,但人品方面实在经不起细究,就是不知道这新媳妇家里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态了。   那林二嫂一哭,她那个五六岁大的闺女也跟着嘤嘤哭了起来。   “你哭个甚?”她阿耶林二郎问道。   “呜……”小丫头哪里知道自己哭个甚,纯粹就是被气氛给带动的。   “可是吃不下这饭菜?”林二郎伸手给她抹了一把泪水。   “嗯……”小丫头点头,今日的饭菜着实不好吃。   “那便不吃了吧,走,耶耶带你去吃角子。”林二郎说着,一把将自家闺女抱了起来。   原本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很含蓄的,大人对待自己的子女,也不会动不动就亲亲抱抱的,林二郎这个女儿虚龄已有六岁,这两年他也是不怎么抱了,今日被他媳妇这么一哭,倒是又叫他父爱爆棚了一回。   他们两口子将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其他孩子了,说不定这一世便有得这么一个女儿。   林二郎抱着自家闺女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回头又对他媳妇喊道:“你还不跟上来,愣着做什么?”   林二嫂没有言语,伸手抹了抹自己面上的泪水,默默也出了厅堂。   “阿耶,我也要吃角子。”林大郎那个小儿子这时候也跟着嚷嚷了起来。   “吃个甚角子,你给我好好吃饭。”林大郎喝道。   “这饭难吃。”他儿子不依,二叔都带着阿姊吃角子去了,他也要吃角子。   “难吃你就别吃了。”林大郎不惯他。   林大郎不比林二郎,自打送了他那大儿子去读书以后,他们两口子手头上就紧吧,虽然主要的大头还是从老两口那里出,但他们自己也是没少花钱。   另外也要为将来考量,现在手头上就算还有几个闲钱,总不能都花了。   这饭菜实在吃不下就不吃了,晚一些让她媳妇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没有,私底下再弄些过来填填肚子便是,实在不行,他自己去弄也是可以的。   他上头又没个姐姐,就算后来林母又生了个丫头,也跟宝贝疙瘩似得疼着,不舍得叫她多做活。这家里家外的不少活计,林母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忙得过来,从前这几个媳妇都未过门的时候,家里头的这些家务,他和林二郎就没少做。   近来那六郎媳妇的表现,别说林大嫂林二嫂不满,就算是林大郎林二郎,瞅着也是很不顺眼的。   他们这些林家大老爷们都做过的家务活,她一个媳妇子竟是做不得?怎的现在不仅林六郎在这家里头地位不凡,连他那新媳妇都要越过他们这两个大伯二伯去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大嫂林二嫂齐齐称病,整日只在自己屋里躺着,不两日,林母便也说自己病了。   瞅那老两口的态度,这回是不想轻易妥协了,那两房闹来闹区去,说到底,还不就是想分家,还不就是想多攒些私房。若是每次只要她们闹一闹就要让步,那得让到什么时候去,这回就是不惯她们,把家里头那些吃食收收好,饿她们几顿,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结果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了,林大郎林二郎的不满也跟着爆发,林家彻底陷入僵局。   罗用这边倒也听说了林家的事,他瞅着罗大娘近几日又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估计她的心情也是有些复杂,毕竟林家今日能闹到这番光景,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像罗大娘这样的,自打出生到现在,都还没正经跟人玩过心眼,这头一回出招,后果竟就这般严重,心中必然也会有一些不适。   不过这一回罗用倒是没再对她说什么,这种事大约就跟罗用从前第一回 杀鸡差不多,头一回心中难免有些不适,等到了第二回第三回,渐渐也就适应了。   过分的心软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美德,而是性格上的缺陷,很多人都需要先克服这一点,然后才能慢慢成长强大起来。   罗用希望罗大娘可以强势一些,并不是想让她去收拾谁,而是希望她即使是在复杂的环境下,也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个生存空间,而不是被人逼得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退无可退。   罗用虽也不是什么精于算计谋略超群的人物,自身也有许多局限和不足,但他还是努力地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一点一点地教给自家这些兄弟姐妹,希望他们将来能够少走一些弯路,少吃一点亏。   林家那点事在罗用看来还只是寻常的小打小闹,真正让他担心的,还是他们罗家人在未来的日子里,有可能会接触到的更多更复杂的人和事。   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远远地超出了罗用的意料,同时也再一次提醒了他,眼下这时候是在公元七世纪,而不是他记忆中的二十一世纪。   林家那两个老人,最终也没有妥协,而是采取了强硬的态度。   他们把林春秋媳妇的娘家人给找来了,说这新媳妇不通家务,近来她那两个嫂嫂身子不好,林母年纪也大了,没人能教她,不若让她先回娘家去小住一段时日,待学会了再过来。 第141章 领导者   林父林母此举,既是给林大嫂林二嫂一个交代,也是给她们的一个下马威,谁若是不想好生在林家过日子了,那便都回娘家去吧。   林大嫂林二嫂果真也有几分害怕,在这个年代,寻常人家的女儿出嫁以后,娘家哪里还能有她们的容身之处,又不是家家都有一个罗三郎。   若她们也像六郎媳妇那帮被赶回娘家去,里子面子都丢完了不说,就连人品也会受到质疑,婆家人若是有意为难,迟迟不去接人,那更是要把她们架在火上烤。   于是就这样,林大嫂林二嫂“病好了”,家里又有人做饭做家务了,男人们便也都开始干活,做醋做豆腐,整个林家院子慢慢又开始运转了起来。   只那林春秋媳妇,却是万万也想不到,先前还对她疼爱有加的翁婆,关键时候竟然能给自己来这一招。   也怪她自视太高,在娘家那边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是耶娘的心头肉,待到嫁出门去,还不就是一个寻常媳妇子,她那娘家也只是寻常农户,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谁人还能捧着她不成?   那一日,林春秋媳妇被她父亲带出西坡村的时候,是一路哭着回去的,叫好些人看了热闹,连许家客舍这边也有不少人议论。   “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瞅着空子,罗大娘便问罗用道。   “阿姊可是心软了?”罗用问她。   “她毕竟年岁小,家里又总惯着,有些不晓事也是寻常,倒不一定就是个不好的。”看那林春秋媳妇这般,罗大娘不禁也想起自己当初刚过门的光景了。   她实在也是没料到,林大嫂林二嫂发力起来,后果竟然这么严重,也没料到林父林母这回竟是下了狠心。   “阿姊不需介怀,她若果真是个好的,早早吃了这个教训,也是有益无害。”罗用说道。   在罗用看来,无论是多么年轻也好,胆敢对人张牙舞爪,就该做好被人甩耳光的心理准备。再说这林春秋媳妇也不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与罗大娘对峙,尽在背后耍心眼子,罗用对于这样的人尤其不喜。   时间进入二月份,天气也一天一天暖和起来,水泥作坊那边的生意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来他们水泥作坊干活的人,也比入冬前更多,很多人都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过来,他们听那些挑水泥的脚夫说,罗家水泥作坊的待遇很好,每日能管两顿热的,中午还要另发一些吃食让工人垫肚子。   听说工钱也不少,有些活计是按计件,比如说摔泥坯,每个泥坯的价钱就都是定好的,你自己能摔多少泥坯就能拿多少钱,还有一些是固定工资,每日一文半到三文不等。   拿钱最多活计最轻的,就非那看火的工作莫属了,就是要时时警醒着,若是一个不注意,很可能一窑的水泥就都作废了,那可是大窑,那一窑水泥能卖许多钱呢。   听闻那罗三郎倒也不叫他们赔,就是记着,这一窑的水泥烧出来是个什么品质,是最好的还是中等的还是最差的还是根本不能用的,那边都有专人记录,最后一个月汇总下来,成绩好的还能拿奖金,成绩越好拿得越多,成绩差的倒是也不扣钱,就是差到了一定程度以后,他们就要换人了。   “你们是没看到,从离石县到西坡村那条路修得有多好,又平整又坚固,整个跟镜面一般。”   “那踩在上边还不得打滑啊?”   “哈哈哈!”   “倒是在上边划了些纹路,防滑的。”   “果真能有那般平?”   “自然,推着车子走在那上头,就跟走在天上一般。”   “你们这不是都挑担呢,哪里来的车?”   “那离石县城外边就有租车的,大车一日一文钱,小车一日半文钱。”   “那也不便宜。”   “那大车一回能运三五担呢。”   “……”   很多人听过了这些脚夫们的描述,都很想去西坡村看看,于是便有村人结伴而来,有些个讲究一点的,还能背个包裹,在里头放一两件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人就很简单,往怀里揣几个杂面饼子,直接便出门了。   待他们走到了离石县城一看,这人来人往的,竟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热闹几分,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果然有一条异常平整的土黄色水泥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西坡村了,就算是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也绝对不用担心找不到地方。   那水泥作坊整日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每日里吃得饱饱的,大伙儿身上都格外有力气,在一群群或强壮或消瘦的男人中间,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女子。   这些需要养家糊口的女子,干起活来半点不比男子差,不过管作坊的那些人,还是会尽量安排相对轻省的活计给她们做。   “嘿!闪开!闪开!”几个新来的这一愣神,倒是挡着道儿了。   只见那边疾步走过来一个拖着车子的女子,她那车瞅着也奇怪,四个轮子的,每个轮子约莫只有拳头大小,那车板离地面很近,其中一头还有一个半人高的拉把,这时候她那车上摞了不少泥坯,瞅着就很重,不过这作坊周围许多地面都是铺了水泥的,又几乎没有坡度,她一个女子拉着那一车泥坯走,倒也不显十分吃力。   罗家的水泥作坊不怎么挑人,基本上只要来了,就都能上工,不过那些不好好干活的懒蛋,他们也是说踢就踢,这倒是很符合罗三郎的一贯作风,他若是能容得下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那便也不能有那棺材板儿的名号了。   辛苦一天之后,晚饭总是比较丰盛的,像肉骨头汤还有下水这些都是很平常的,粟米粥也是经常熬,偶尔还能吃上包子啊煎饼啊这些东西。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样的伙食,就是在自己家也不是经常能吃上的,更别说出来给人做工了。   吃饱喝足,讲究点的还能洗漱洗漱,不讲究的就可以直接睡觉了,还有些个爱热闹,睡觉前总要一堆一堆地凑在一起说闲话。   他们的工舍就建在水泥路北面,跟村子是同一个方向,距离他们平日取土的那片山坡有些距离,据说是因为担心那个山坡滑下来。   这一整排的工舍,每一间屋子里都是同样的格局,四四方方一个大屋子,再在里头砌一个大火炕,晚上睡觉的时候七八个人就在那炕头上躺一排,倒也十分热闹。   这年头的人大多都喜欢热闹,就连那几个新来的黑人也不例外。   都说昆仑奴性情温良,此言倒是不虚,这几个黑人在这水泥作坊做了一段时间的活计以后,渐渐的也就对周围的人放下了心防。   他们似乎是来自一个很少生气的种族,平时就算那些工友们玩笑开得有些过了,他们也从来不生气,常常都可以看到他们顶着一张大黑脸咧着嘴笑得一脸傻样,给人一种特别和气好说话的感觉,干活的时候又舍得下力气,作坊里不少人都愿意跟这几个黑人搭伴干活。   “阿普,我阿兄今日又给我们留了一个算术题,说有三个村子的人一起修路,第一个村子一天能修二里路,第二个村子……”这一日吃过晚饭,罗五郎又跑去找那个先前生病的黑人。   前阵子罗五郎与林荣王绍两人出来玩的时候,就看到这个新来的黑人正用一块路边捡来的劣质石膏,在水泥路面上写写画画,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算术题。   五郎还是很同情这几个黑人的遭遇的,也不害怕这几个看起来长得有点奇怪实际上脾气特别好的大块头,于是他就当了一回老师,把那道题的解法告诉了他,那个黑人听得非常认真,但是他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五郎没事的时候就会过来给他补补课。   五郎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叽里咕噜突出一串奇怪的发言,五郎学不来,只隐约听到一个普字,于是就管这个黑人唤作阿普了,渐渐的其他人也都这么喊开了。   大家都知道阿普是这三个黑人的头头,他不像另外两个黑人那么好哄,不仅汉话说得不错,而且还会算术。   “十五天半。”这时候,还未等五郎把题目说完,阿普就直接把答案给报了出来。   “你怎的这般快?”五郎吃惊道。   “方才听到别人说。”阿普咧嘴笑道。   “那你这个答案也是听人说的?”五郎问他。   “我自己做的。”阿普正色道。   “吹牛,我都做不出来,还是去问过了阿兄才知道解法。”五郎不信。   “你算术差。”阿普实事求是道。   “……”五郎不吱声了,他算术确实不好,四娘边学边玩都学得比他快。   “不要泄气。”阿普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看来,这么小的孩子能学到这么多的知识,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阿普,你这是做什么,又要到山上抓兔子吗?”看到阿普手里头正在做着的一个小工具,五郎又高兴了。   早前阿普在山坡上套到一只兔子,他们一起烤了吃,滋味很是不错,只可惜当时人太多了,五郎也没吃到几口。   “春天不行,动物要下崽。”阿普摇头道。   “哦,这个我阿兄也说过。”春天不能抓兔子,那只好等到夏天的时候了,五郎叹了一口气,又问阿普道:“你们老家的树林里也有兔子吗?”   “有。”阿普回答说。   “你们那里的兔子长得什么样?也跟我们这里的兔子长的一个样吗?隔得这么远,连人都长得不一样了……”   “有点不一样,我们那里的兔子……”   这一大一小一黑一黄的两个人,倒是挺有共同语言,罗五郎对阿普他们的老家充满了好奇,而阿普对自己的故乡也十分怀念,他俩凑到一起的时候,不是聊数学题,就是聊阿普的故乡   “阿姊,我去找阿普,天黑前就回来了。”这一日吃过晚饭,五郎那小子就又蹿出去了。   “这般晚了还要往外跑。”二娘念叨。   “由他去吧,那边那么多工人呢,出不了事。”罗用说道。   罗用吃完了饭就倚在杂货铺的炕头上看书,看的是他给五郎买的那一本诗经,这书二娘她们喜欢,罗用其实一般,但是生活在眼下这个时代,没有背过诗经的,都容易被人当文盲看待。   这时候他手里捧着书,眼神瞄着五郎出院子的身影,嘴角噙着一抹笑:去吧少年,去获得那个黑人的友谊吧,还有他的感激与忠诚。   罗用一直都觉得那个叫阿普的黑人不简单,因为他比另外两个黑人更有警惕性,而且隐隐的,好像一直把照顾另外两个人当成自己的责任。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责任感?自然是领导者了。罗用猜想他就算不是部落里的首领,至少也应该是首领的儿子或者是下一任首领的资优候选人之类的。   虽然一早就听说他有着比较好的算术能力,但是罗用更加看重的,还是他的领导能力,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与生俱来的个人魅力。 第142章 父慈子孝   二月的长安城虽然已经能够闻到春天的气息,但空气中依旧透着寒意。   前两天又飘了一场雪沫子,细碎的雪花洒落在地面上,被来往的行人牛马一番踩踏,很快便化作了污泥,刚刚才干了几日的路面,又再一次变得泥泞起来。   那些骑马的坐车的倒也还好,寻常百姓出行就变得十分不便,出去走一圈回来,往往就是一脚的泥泞,鞋子被泥水浸得湿透了,双脚都泡在冷冰冰的泥水之中,那滋味十分不好受。   就在这时候,长安县里遣了许多匠人仆役,在通往东西两室的几条道路上开始修路,而这一次他们所使用的主要材料,正是水泥。   先前罗用将这烧水泥的方子交给唐俭的时候,正值冬季,长安城的路面亦是积雪结冰,不适宜开工,于是皇帝陛下便命人仔细研究这个方子,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改良的地方,按那唐俭的说法,这水泥一物,似还有其他烧法。   当初罗用在把这个方子交给唐俭的时候,就稍稍提了这么一嘴,言是也未必就是要用这几样材料来烧,兴许还能有其他配方,唐俭回去以后,倒是没忘记跟皇帝陛下提这一嘴,皇帝也没有错过这一条信息,当日便命人开始研究这种烧水泥法,而且态度相当强硬,在他看来,那罗三郎既是如此说,那么这个方子肯定是还可以再调整的,那些官吏匠人若是不能研究出来,那便是他们的失职,失职会怎么样?丢饭碗呗。   于是那些人就顶着丢饭碗的压力,在罗用那张方子的基础上,日以夜继地研究了两个来月。   这两个月时间研究下来,他们不仅把罗用那张原方吃透了,而且还有不少收获,他们发现如果适当降低黄泥的比例,加大石灰的用量,烧出来的水泥就会更加坚固,若是以制陶用的黏土代替黄泥,则烧出来的水泥颜色便呈蓝灰色,这种蓝灰色的水泥品质比原先那种土黄色的水泥更优。   另外他们还做了许多不同的尝试,毕竟优质的陶土也不是处处都有,而在西坡村那边,黄土则是比比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这个方子比起罗用原先那个方子,便略有些不足。   但是不管怎么说,想到用陶土代替黄泥,并且证实其可行,就已经给这些人带来了极大的信心,之后他们又不断尝试其他材料,因是铺路用的东西,用量极大,材料自然是越常见越便宜越好,而最后被他们呈给皇帝的那一张方子,便已是相当成熟的水泥配方了。   献方的时候,这些人很激动,而皇帝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惊喜。   毕竟有罗三郎那张原方作为基础,又被他提醒可以试试其他材料,就这还研究不出来的话,那他手底下这群人估计就都是吃白饭的了。但不管怎么说,该赏还得赏。   另外,在修缮皇宫这边的道路之前,皇帝命人先去东西两市修路,此事便交由长安县令负责。   于是,数日之后,便有了长安城修路的这一幕。   虽然说这是一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但是相对来说,长安人的消息还是要比别的地方灵通许多。   很多长安人先前都曾听人说过,在离石县通往西坡村的地方,有一条异常平整的水泥路,那路面就犹如一整面被打磨光滑的石面,车子行在那上面便犹如行在云端一般,众人在惊奇的同时,很多人心中都是存了几分不信的,只道是世人把那罗三郎传得越来越神乎其神了。   这一次长安城中修水泥路,很多人便都跑去看热闹,看着那些粉末状的东西被倒在地面上,和清水细沙一起,被搅拌成泥浆,铺在地面上,用工具细细地平整过……   刚铺好的水泥路还是很软的,伸手在上面一戳就是一个窟窿,待到第二日第三日,路面越来越硬,很快就可以让行人踩在上面行走了,然后车马也越来越多。   贞观十年二月,居住在长安城的人们,又开发出了一项颇为别致的娱乐,那就是没事就去东西两市周围去逛一逛,有坐马车的有坐牛车的也有骑燕儿飞的,一趟走得不过瘾,那就折回来再走一趟,那马蹄牛蹄哒哒地踩在路面上,踩得道路两旁的居民很是心疼。   这时候长安城中修已经了这种水泥路的地方还不是很多,对于自己家门口能有一条水泥路这件事,大伙儿都还是很高兴很自豪的,不过等后来渐渐的被人给踩得多了,他们又觉有几分吃亏,那些晚修路的地方,肯定就不能被人踩得这么狠。   这段时间,长安人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围绕水泥路展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太学博士陈冕找到了乔俊林,经过一番对话之后,乔俊林补太学的事情就被决定了下来,不出几日,他便成了一名太学学子。   二月中旬,陈翁带了几名弟子出门游学,其中就有乔俊林。这太学毕竟不比四门学书学算学那些学校,太学里的学生很少,每个先生负责的弟子也少,能到这里来读书的,家境大多都很好,学校也一直秉持着精英教育的方针,对于这一次游学,学校没意见,家长们也没意见,学生们都很乐意,于是他们就这么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乔俊林因为没有马车,陈翁便让他与自己共乘一车,途中,自然也没少考校他的功课。   听闻这名少年入学时间并不长,但根基却是颇稳,想来定是下过一番苦功的,看他小小年纪,实在也是难得,于是在这一路上,便也没少教导。   对于乔俊林的出身,陈翁倒是没有什么看法,毕竟他自己的出身也算不得顶好,又因为常年要与这些士族子弟打交道,受气的时候也不少,对于这个格外勤奋的出身寒门的少年郎,他心里其实也是中意的。   二月底,数名太学学子在他们先生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了离石县,几辆马车进城的时候,也被守城的差役拦下来问了几句,看过了他们的路引之后才肯放行。   若是搁在从前,像他们这一行人,一般是不会被拦下盘问的,毕竟只要看一看那几辆马车,就能知道这一行人非富即贵,他们这里也不是什么军事重地,能有差役看守城门,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哪里还能个个都问得那般仔细。   只是从前段时间开始,那郝刺史不知怎么的,竟对他们这个守门的工作格外关心起来,弄得他们这些差役也都不敢懈怠,但凡要进城的,除了一些熟面孔,是个人他们都得问一问。   一行人入得城来,先是到那王家人开的酒肆去吃饭,当时那陈博士就问了乔俊林一句,问他要不要回家去看看。   “无妨,时候也不早了,吃完饭我们便先去西坡村吧。”当时乔俊林是这么回答的。   结果,乔俊林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竟是带着他那小儿子找了过来。   乔俊林的父亲也是读过书的,平日便觉自己与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不在一个层次上,这时候见着这些长安城来的博士学子们,才觉得是见着了同道中人,待他们热情非常。   “大郎既是回来了,也该回家里看看。”与陈博士等人寒暄过后,乔父便问乔俊林道。   言语间不乏也有几分训斥的意味,大概就是说他都回来了也不知道要先回家里去看看,若能将这些人引到家中,肯定是比他现在自己巴巴跑过来显得更有面子。   “今日时候不早了,原是打算先将先生引到西坡村,明日再过来看望耶娘。”乔俊林回答说。   “既如此,我明日便让你阿娘多做一些你爱吃的饭食。”林父这时候端的也是一副慈父模样,父慈子孝,这也是许多人共同的追求,即便内里不是如此,面上也总该做做样子。   “劳烦耶娘了。”乔俊林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林父倒是并不在意,语重心长又交待了几句,这才带着他那小儿子走了。   待吃过了饭再次出发,行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之中,有两个年轻人便谈论起了乔俊林与他父亲的事。   “那乔俊林怎的对他自己的父亲这般冷淡?”   “谁知。”   “莫不是刚刚才有了几分人样子,便连自己的新生父亲都看不上了?”   “他那父亲的行事着实也是令人尴尬。”   “倒是,也不是十分相熟的人,未免也太过热络了些。”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的父亲啊。”   “我看他那个弟弟倒是乖巧,不似他整日板着一张脸,倒像是谁欠他钱不还一般。”   “乏味又功利,着实不讨喜。”   乔俊林乘坐的那辆车行在队伍最前,自然是不知道后面的人在说他什么,即便是知道了,他大约也不会给这两个人什么表情。 第143章 缝纫工   对于乔俊林的到来,罗用还是很高兴的,他甚至还请这一行人吃了一顿饭,表示欢迎。   这在过去可是没有过的事情,倒是这些在这里学算术的人请罗用吃过不少回,自打罗用开始教学以来,他在许家客舍点菜,就再少有自己付钱买单的时候了。   另外还有不少学生给他送东西,那些东西有贵有贱,但大体都很实用,其中最常见的就数猪羊肉,有时候罗家自己吃不完,就分给他的那些弟子们,有时候也会拿去水泥作坊那边给工人们加餐。   陈博士一行这一次也给罗用带来了礼物,主要就是一些文房四宝,罗用自己好像用不怎么上,四娘五郎现在也还是在启蒙阶段,给他们用这么好的东西实在有些奢侈,于是便都收了起来。   乔俊林给罗用带了两个手抄本,都是他自己一字一句抄写下来的,字迹清晰端正,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才能完成。   眼下这个时候还没有活字印刷术,书本全靠手抄,要么自己抄,要么花钱买别人抄好的,无论是从时间精力上还是从价格上来说,这时候的书本都是很难得的。   半年时间不见,这时候的乔俊林又比去年夏天在长安城见面的时候,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每一次见面,罗用都能看到这个少年身上的成长,他成长得太快了,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是加了速一般,现在的乔俊林,早已不是当初来找罗用学做豆腐的那个软萌倔强的少年。   所有的成长,都必然要伴随疼痛。   少年人眼中的坚毅与隐忍,总是让人心疼。罗用有时候忍不住也会想,这个人会不会在这样的加速度中飞快地成长,然后又飞快地老去……   “……前些时日我们学了用符号代替未知数的计算方法,如今又来了不少新人,怕是跟不上我们的学习进度,若是重头开始上课,便要耽误先前到来的诸位郎君许多时间,所以我想了想,决定与诸位分享一下算数在几何结构中的应用。”   罗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乔俊林就端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炕桌后面,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听得十分认真。   许是因为近两年时间,他多是把自己关在屋中苦读的缘故,如今的乔俊林瞅着倒是白净了不少,他的五官俊挺之中不乏柔和,眼神认真执着,却又透着几分天真,当他一脸沉静地看着罗用的时候,那专注的神情,就好像是在看着全世界。   而在之后的那些日子里,罗用向他展现的,也确实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关于几何知识的教学,罗用便是从最简单的平面几何开始,最初就只是算一算周长和面积,步调放得很慢,主要是为了让新来的这几个人能有足够的时间适应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方式。   这一次被陈博士带来的几个学生,资质大体都还不错,出身自然是很好,而且也并非是什么不学无术之辈,他们先前就有算术基础,对于那些关于罗三郎的传说,也不是十分相信,毕竟只是个乡下少年而已,又怎么能够接触到那些真正精深的算数法,结果在上了几堂课之后,他们的想法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在教完了周长的算法之后,罗用又开始教他们面积的算法,先是教的正方形与长方形,这对于许多读书人来说都不是很难,他们日常生活中也常常会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其中比较典型的,便是关于田亩的计算。   在四方形之后,罗用又开始教三角形的面积计算方法,先是教直角三角形,这个不难,还是与四方形一样的算法,就是要除于二,等到了非直角三角形,有一些基础不够深厚的,就开始犯难了。   其实在二十一世纪,关于三角形的面积计算,也只是小学数学高年级的内容而已,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会接触到一个重要的定理,那就是勾股定理。   小学生们就只是学着而已,并不知道这一个定理在生活中究竟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更不知道在一千多年以前,这个定理还是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接触到的精深知识。   当罗用在许家客舍的厅堂之中,用一块小小的石膏,在抹过桐油的小黑板上,画出一个三角形的形状,然后又用虚线画出他的高,给这些公元七世纪的读书人们讲述勾股定理的时候,很多人的内心都是震撼的。   有人吃惊于这个计算方法的精妙于简便,有人则是吃惊于这个出身在小小山村之中,被人戏称为棺材板儿的少年郎,竟然也似读过《周髀》这本书。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学完了三角形,就是梯形,梯形之后,就是圆形,在圆形的各项计算当中,多要设计到圆周率这个东西。   圆周率在这时候也是存在的,在九章算术中便有提及,通常被人称之为“祖率”,乃是通过割圆术计算所得。   然而当罗用以一个简单的数字,一个简简单单的算式,便能计算出一个圆的周长和面积,并且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轻易就在这个客舍之中教授给众人的时候,很多人才真正发现,原本在他们印象中十分复杂难懂的算术题,原来也可以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呈现。   就像是罗三郎先前与众人说过的一般,他教的只是一些简单的算数法,就算不是头脑十分聪明的人,也可以学以致用。   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最最了不起的智慧了,将原本复杂的事情以一种出奇简单的方式阐释,这种化繁为简的智慧,在这世间原本就是十分难得的。   陈博士本来还只是抱着开阔眼界的心态来到西坡村,不曾想只是过了短短数日的功夫,他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学习状态。   得空的时候,陈博士常常也会劝告他的几个学生,要更加刻苦的学习才行,像今日这样的机会,今后怕是再难遇到,对一个真正渴望知识的人来说,能够这般倘佯在一片从未抵达过的知识海洋,这绝对是他一生之中最最幸运的事情。   除了这位废寝忘食的老先生,他那几个学生之中,学习最认真的,便数乔俊林了。   乔俊林在诗歌卜算方面并无多少天赋,虽然文化课程也还不错,因为学习刻骨,各门功课都掌握得相当扎实,但是真正能让他这个人显得突出的,还是他的武术,等这一次回去以后,那便还要再加一个算数。   原本在许家客舍学习的这些人之中,四娘年纪虽小,但她学得却比很多成年人都要快,除了天赋以外,这其中也有她作为罗用的妹妹,求教起来十分方便的缘由。   待乔俊林他们来了以后,先是一个求学若渴的老先生,然后很快,原本就连1234都不认识的乔俊林都跑到了她前头去,四娘这丫头终于也生出了几分紧张感,再也不觉得自己很聪明学得很快了。   罗用看着自家老妹在受到了一些打击之后,似乎也有变得稳重些许,自然也是乐见其成,他虽然是出了名的惯小孩,但绝对没有要把他们养成温室花朵的打算,该经历的风雨,总该让他们自己去经历。   回想当初刚刚醒来的时候,罗用甚至都不知道要怎么养活家中这么一大群小孩,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低调生活而已,然而在不知不觉之间,他还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回想他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个学生那时候,曾经也学到过一个他看得懂却并不理解的成语:“舍生取义”。   在那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在那无数个或和平或战乱的年代,总有那么一些人,为了家国名族,为了天下苍生,置生死于度外,甚至陪上自己的家人儿女都在所不惜,这在当时的罗用看来,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   当时那个懵懂又平凡的少年,又如何能够想得倒,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走上与那些人相同的道路。   或许他今天所做的这些事,能够让那些原本应该在悲惨之中死去的英雄豪杰,也拥有一个相对安逸和平的人生。   时代的进步从来不是理所当然,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其实也是无数先辈们付出与牺牲的过程。   而罗用却有幸在公元七世纪的时候,便提前获知了未来一千多年的智慧结晶。虽然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低调谨慎,但是当他回头去看,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出来这般远,其实他从未放慢过前进的步伐,朝着那个生死未卜的方向,仿佛宿命一般。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罗用与他那些弟子们一起,在山坡上播下了许多杜仲树的种子。   待到再过两年,这些杜仲树苗大致长成以后,他们大约就可以开始制作杜仲胶车轮了。   因为杜仲胶是硬胶不是软胶,作为外胎是很合适,但是内胎就没有办法了,以目前这种情况,他们只能做实芯车轮,整个车轮都用杜仲胶制作,或者是在里面填充其他材质。   然而罗用并不知道,就在他考虑着给燕儿飞的车轮升级的时候,在离石县城中的一户普通民宅之中,有一对夫妻正对着炕桌加工燕儿飞内胎的那个千层底,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二人并非完全依靠双手完成,而是自己制作了两个看起来简陋,实际上相当顺手省力的工具。   这个工具主要就是由木结构和一条千层底内胎,以及一根铁针组成,那里面还用到了几个齿轮,只要他们转动木架上的一个手柄,在齿轮与履带的带动下,那根铁针就会自己往下扎,带动线条穿过几层厚厚的麻布,那铁针一上一下,很快就能在那麻布上扎下一排排整齐的针眼。   然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就着麻布上面那些针眼纳上细麻线,将它制成千层底,这样的方式,能为他们节省许多力气,而且最终纳出来的针线纹路也十分均匀,所以他们家最近做出来的千层底基本上都能卖到一个比较不错的价钱。   如果罗用能够看到这个东西,他一定可以认出来,这就是缝纫机的原型。   这对夫妻原本并不是两人都做燕儿飞内胎,那丈夫本来是做竹链子的,因为与衡氏造车行有些接触,也曾见过那些用在燕儿飞上面的大小齿轮,就在这个冬天,他因为心疼自己年轻的妻子总是在纳燕儿飞内胎的时候将双手磨得红肿,几经尝试,最终就被他给做出了这么一个工具,然后他们发现有了这个工具,他们就可以相对轻松地做燕儿飞内胎挣钱了,于是他们便一起做起了这个活计。   这二人很是为自己拥有了好用的工具而感到高兴,每日里赶工挣钱,却丝毫不知道,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工具,将来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多么大的便利,也丝毫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早的缝纫工。 第144章 不好意思   时间进入农历三月份以后,南方许多地方都开始进入了梅雨时节,湿冷的雨滴带来春的气息,滋润着大地,为新一年的收获带来了希望,同时,也给人们的出行造成了许多不便。   在离石县的西面,吕梁山的另一边,有一座名叫双塘村的小村子,正在悄然崛起。   这个村子隶属于太原府秦城,距离从太原府到长安城的那一条官道不远,虽然不多富裕,但是村人们多少也能依靠这一条官道挣取些许钱财,比那些穷乡僻壤之地,总归还是要强上许多。   这个既不算特别贫穷也远远称不上富裕的村子,近来之所以会发生改变,还是因为村里的一个外来媳妇。   这外来媳妇如今也是一把年纪了,长子都已经成家,她娘家本在鼓腰岭,那是个出了名的穷地方,她丈夫早年因为战乱流浪到那里,受到了她们一家的帮助,两家因此结缘。   去年冬里,她两个娘家外甥来到村里,说是自己从那西坡村的罗三郎那儿学得了一门手艺,打算以此谋生。   但是他们老家村子地处偏僻,不比双塘村交通便利,利于经营,于是便想要来他们这里发展。   那西坡村罗三郎的名号谁人不曾听闻,何况他们这村子距离官道还这般近。   在确定她的这两个外甥确实是有真手艺,人品方面也不似有问题之后,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快就接受了他们,毕竟谁人都想自己的村子发展得更好,就算不能跟那西坡村一般,只要能略微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隔段时间能给家里添顿肉便也是很好的。   就这样,那樊家兄弟连同他们村里的几个青年,从此就在双塘村住了下来。   之后他们在村里造麻纸制油纸伞,担去官道边上售卖,一炳油纸伞五文钱,一段时间下来,倒也挣了些钱,双塘村中也有不少村民帮他们剁麻推碾子的,只要那油纸伞能卖得出去,他们就有工钱挣,这一整个冬天,这个村子几乎都没怎么歇息过。   在农闲的时候可以挣些钱帛,大伙儿都很高兴,这些人原本还以为,能有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哪曾想就在今年开春前,那樊氏兄弟竟然说要把制作麻纸和油纸伞的手艺教给这个村子里的人。   站在樊氏兄弟的角度,应也会有着担心村民见了他们挣钱眼红,他们这些外乡人将来在这个村子里不好待。   再说这制作麻纸和油纸伞的手艺实在也很难瞒得住,这些村民每日里帮他们做活,基本上心里也都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与其再去费心隐瞒,倒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而双塘村的村民显然也很领这个情,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待那樊氏兄弟,便犹如自己村的人一般,对于其他那些鼓腰岭人,也都亲近友好了许多。   “油纸伞嘞,五文钱一把。”   这一日,又有一个双塘村村人在管道边上卖伞。   昨日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路面还泥泞着,今日出来卖伞的,便只有他一个人了,村人们要么就是忙地里的活计去了,要么就是在家中造纸制伞。   那樊氏兄弟几人近日接到了一个不小的订单,自家亲戚做不完,便把他们那些老乡也都叫上了,那么多人分一分,计划要在十日之内交货。   听闻这一回找他们买伞的商贾,乃是从洛阳而来,听闻那边雨水多些,油纸伞也好卖。   这官道也不比闹市,能有那车水马龙,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这条路上是没有人烟的,一日之中若是能有十来拨人打从这里经过,也就算是比较热闹的,在这十来拨人里头,约莫得有一半都是冲那离石县去的。   那离石县从前也就是一个寻常小城,现如今往来于那里的商贾行人竟然能有这般多,这事搁从前谁又能想得到。   莫说那西坡村,就是他们双塘村,从前也没谁能够想到,今日他们竟还能做油纸伞卖油纸伞挣钱。   “你这油纸伞怎卖?”   几辆马车远远行来,路边这个村人见了,连忙扯着嗓门开始叫卖。   那几辆马车果然停了下来,其中一辆马车的侧窗被人推开来,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坐在车中问道。   “五文钱一把,诸位可是要买,近日时常落雨,买几把油纸伞放在车上也是极好的。”这村人倒是个能言善道的。   “我听闻那离石县的油纸伞也只要五文钱一把,怎的你们这里竟也要五文钱?”前面那个车夫当即道。   “几位郎君见多识广,我们村的油纸伞,正是与那西坡村的罗三郎学来,虽不是离石县出产,质量却也是不差的,不信请诸位郎君细看。”   这一把油纸伞五文钱,原本也就没有太多赚头,那樊氏兄弟早就与他们说好了,村人之间不能相互压价,要不然将来这油纸伞的买卖怕也是不能长久。   那一行人其实也不是有心想要压价,不过就是车夫随口一说罢了,那西坡村太远,既然眼前就有油纸伞,他们要买肯定还得买眼前的。   “我买四把。”车中那郎君言道。   “好嘞,四把油纸伞,二十文钱。”那村人一脸的高兴。   坐在前面的车夫一一检查过了那四把油纸伞,然后便从怀中摸出一小串铜钱,解开串钱用的绳子,数了二十枚递给他。   那村人收了钱,继续在路边蹲守,二十枚铜钱揣在怀里沉甸甸的,整个人顿时又多了几分精神。   前些时候他们村出来卖伞的人原本也不少,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擅长卖东西,对于一些个老实巴交的村人来说,让他们站在路边叫卖,还不如回去出力气做伞做麻纸。   于是他们果然就回去做伞做麻纸去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会经常过来,其中对于这项工作最最热爱的,便数眼前这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农人了。   他很会卖伞,他们家人自己造的伞,现在已经不够他卖的了,所以他最近就从左邻右舍那里拿伞来卖,每卖出去一把油纸伞,他就能挣半文钱。   今日买卖不错,大早上就被他卖出去四把伞,挣得了两文钱,要知道在他们这个地方,许多人累死累活,一日都未必能挣两文钱的。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距离天黑还有大半日的功夫,他心里算计着,今日说不定能卖到十把,若是果真如此,他明天就要给家里买一块肉来吃。   等过了一些时候,官道那一头又哒哒跑过来两匹高头大马,那村人见了,连忙又凑过去兜售他的那些油纸伞:“郎君,可要油纸伞,五文钱一把。”   然而回应他的,就只是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声而已。那村人站在后面看了看马背上的那两个人,倒也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不过他们身上穿着的这种衣服,先前倒也见过一次,据说是从长安城前往太原府送信的差役。   从他们背上背着的包裹来看,这一回倒不像是送信,而是送货,就是不知那里头装的是什么,又是送给太原城中的哪一位。   他却不知,这两名差役这一次却并不是去往太原府,而是在汾州拐了一个弯,穿越吕梁山脉,奔西坡村去了。   皇帝陛下因罗三郎献方有功,特命人给他送去半斗玉米种子过来。   这半斗玉米种子可是意义不凡,玉米现在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六谷,罗三郎这个人的形象再高大,也比不过这第六谷的神圣,于是这一次皇帝陛下赏赐给罗三郎第六种这件事,就让很多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从先前的形势看来,当今这一位显然是不太喜欢罗三郎的,虽然也没把他怎么样,但是态度上总归是有几分梳理和漫不经心。   但是从这一回的情况来看,事情又好像不是他们之前所想那般……   天子的心意,向来也是不肯轻易让人摸透的,越是让人摸不透,才越容易树立威严。   西坡村这边。   这一日,在吃过了晚饭之后,乔俊林难得到罗家院子去闲坐了一会儿,这人平时里恨不得都要把一刻钟掰成两刻钟来花,这一日难得见他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对于他的到来,罗用也是挺高兴的,特意烧了一壶清茶,请他到厅堂之中饮茶说话。   结果他二人坐下来刚刚聊了没两句,乔俊林那小子就奔主题去了,不过说法倒还算是比较含蓄:“听闻圣人这一次又赏赐你第六谷的粮种,想来应是十分看重你的?”   “那也未必。”罗用笑道:“许是先前给得太少了,他心里头也得着挺不好意思吧。”   他就说这小子今日怎的舍得把时间花费在闲聊上呢,原来是在操心这个事,倒也是有心了,罗用也看得出来,这小子现在是一心向上,根本不爱在别个不想关的事情上浪费他的时间和精力。   “不好意思?”乔俊林……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四个字还能跟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联系起来。   “嗯。”罗三郎笑眯眯道。   “阿嚏。”不好意思的皇帝陛下。 第145章 背后捅刀   要罗用自己说,那皇帝老儿还是抠,这玉米种子他横竖都是要推广种植的,给谁种不是种,反正最后国家富了,他那国库自然也就富了。   之前罗用好像从哪里看到,说李世民这个人比较节俭,尤其是在贞观前期,据说在他们经常去避暑的长安城边上的一个别庄,除了主殿是修的瓦房,其他几个宫殿都是茅草屋顶。   虽然说他自己肯定住主殿,但是作为一个皇帝,能放弃那些虚头巴脑的臭讲究,不去追求恢弘气势的高级别墅群,也已经算是比较难得的了,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来,当今这位还是非常讲究实用的。   从这一个角度来说,罗用对当今这位皇帝还是相当有好感的。   而且罗用猜想,这时候大唐国库里应该也是比较缺钱,又要与民生息不能收太重的税,又要打仗又要搞基础建设,入不敷出的情况大约也是常态。   不过等到后来有了钱,这些人也是到洛阳城去浪过几回的。   现如在西南那边,大唐与吐谷浑的战事还未结束,长安城那边又搞了几个大动作,又是制胶又是修路的。   不用说罗用也能猜到,皇帝陛下八成是没多少钱了,所以才会拿这半斗玉米充数。   这半斗玉米粒,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是高大又神圣的存在,对罗用来说嘛……   “你们若能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到时候我便请你吃玉米。”罗用对乔俊林说道。   乔俊林这时候只觉得自己和眼前这家伙十分的没有共同语言,他还是回去做数学题吧。   确实,一天挣一百块和一天挣一万块的人本来就是没多少共同语言的,乔俊林现在连一百块都挣不到,他目前还是一个没有收入的学生仔。   等到把人送走以后,罗用不禁也反省自己,他下回是不是应该低调一点。   从前他经济不好,不时狂个两三下的,也碍不着谁,这会儿底子厚实起来,一旦发招,杀伤力好像就会比较大。   所以说越成功的人往往就会越低调,有时候也是不得不低调,三不五时乱放杀招的人,最后肯定会人缘差到没朋友。   第二天在许家客舍那边上完课,罗用便招呼乔俊林到外面说话,然后伸手递给他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小包。   “是什么?”乔俊林伸手接过去以后,问道。   “我听闻在长安城中,很多人都会在院中种些花草与人共赏,如今这时候,若是在院中播下几粒玉米,想来夏里便也能长成了,这些玉米便送与你舅舅。”罗用说道。   乔俊林微微垂了垂眼睑,看着手中那个纸包沉默了片刻之后,便道:“那我就代我舅舅谢过你了。”   “倒是不用客气,我这边还有个事情要请你帮忙。”罗用说道。   “什么事?”乔俊林抬眼看向他,眸中满是认真。   “你也知我那些弟子大多不识得字,近来水泥作坊生意越来越好,他们也便觉出几分不便来,你若是能抽出些许时间教教他们,我便感激不尽了。”罗用说道。   他的那些弟子确实也是该要学学认字了,罗用一早就有这种想法,不过他自己一直都抽不出这个时间来。   若是向住在许家客舍那些人求助,生生又要欠下一个人情,罗用就喜欢别人欠他人情,不太喜欢自己欠别人的人情,尤其是在他不了解对方为人的情况之下。   而且在经历过了阎六郎的事情之后,罗用对人多少也带了几分提防,有些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光鲜正派,但谁又能知道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万一到时候借机挖他的墙角,罗用岂不是要头大。   相对来说,对于乔俊林,罗用就放心多了。有些人认为乔俊林这个人太过功利,一心只想往上爬,但是在罗用看来,这个不卖萌不装逼一心只想靠实力说话的少年人简直太正派了,正派到近乎天真,而这样的天真,偏偏就很对罗三郎的眼。   “什么时候?”乔俊林一口就把这件事情给答应了下来。   “每天晚饭后,在工舍那边教一个时辰左右便可。”罗用说道。   “明日便开始吧。”乔俊林拍板:“今晚我还得做些准备。”倒也没问要教多久。   “行,他们那边也得做点准备。”起码要把教学用的场所整理出来一个,黑板也得准备一块大的。   过了一会儿,乔俊林回到厅堂之中,走到正在埋头苦算的陈博士身边,问道:“先生近日可有书信要送去长安城?”   “何事?”陈博士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我想托你稍一样物什与我舅舅。”乔俊林说道。   “何物,拿来便是。”陈博士倒也爽快。   他现在是学习新知识学得废寝忘食,有时候兴致上来了,偏偏自己怎么算都算不对,求教别人无果之后,往往要去叨扰罗三郎,对方倒也没嫌他烦。   事实上陈博士心里也是很清楚的,这些八成都是看在乔俊林的面子上,那罗三郎虽然愿意把这些知识教给他们,但似乎并不喜欢他们这些人没事总去罗家院子叨扰。   曾经也有一些人前去求教,罗三郎却拒不相见的,只说自己有事要忙,有什么问题可以留待上课的时候再说。   陈博士之前没听说这个事,去了几回,倒是都见着了人,听说这个事以后,他有时候按捺不住还是要去,结果那罗三郎竟然一次都没有拒绝见他。   其实即便是没有罗用这层关系,自己的学生托他帮忙捎些东西,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只是有了罗用这层关系以后,他就更加不会拒绝就是了。即便是作为一名教书育人的先生,陈冕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更进一步的,要想做更大的事情,首先就得站到更高的位置上,于是人脉的经营就显得尤为重要。   因为罗用的关系,乔俊林被他的先生高看了一眼,往后即便不说对他多么照顾,但是让他吃亏总该不会的。   陈博士手底下其他那几个学生,大抵也都是差不多的心态,其中虽然也有个别不太喜欢乔俊林的,但是因着罗用这一层关系,他们也不想平白结下仇怨,在他们看来,罗用这个人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人气,将来肯定是会有一番作为的。   要不怎么说少年人的想法就是天真呢,也就是在乔俊林刚开始给罗用那些弟子教学不多久,罗用便给自己闯了一个大祸出来。   原因是罗用将皇帝陛下赏赐下来的那些玉米种子,播在了距离他家不多远的一块山坡上,那片山坡原本乃是一片荒坡,早前种过一些豆子,罗用考虑到玉米这个东西耐旱又耐贫瘠,于是便把它们种在了那里。   结果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不知怎么的,竟然被人传去了长安城那里,朝堂之上,还有人参了罗用一本,说他这个人向来狂傲,不把官府的人看在眼里,这一次竟然还把皇帝陛下的赏赐随手洒在一片荒坡上,观他此番作为,分明是有反心。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皇帝陛下听了他那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之后,倒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随口问了殿中大臣的想法。   当皇帝的,整日处在权利中心,除了与自身利益相关的诸多纠葛,他也没少看着手底下那些人整日的撕来撕去,想要一个人倒霉遭殃掉脑袋灭全族,再也没有什么比告他要造反更来得方便快捷的了,整日这个要反那个要反的,这些事听多了也是有几分麻木了。   “纯属无稽之谈。”魏老头第一个就说话了。   “据我所知,那罗三郎用来种玉米的那一块地,正是陛下最早赏赐给他那五顷良田之中的一小片,吴御史此言,难道是在说陛下先前所赐不是良田?”随后又有大臣嘲讽道。   皇帝陛下一看,得,这火又烧到他身上来了,于是只好开口道:“不过是坏了你家些许造纸的买卖,怎的你们吴家人这般小气,竟还要告人心有反意。”   此话一出,殿堂之中立马就有不少大臣轻声笑了起来,先前还被说得挺严重的一件事,就这样轻轻揭了过去,原本还有几个蠢蠢欲动想要煽风点火的,见这势头,立马便也熄了火。   看似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对话,殿堂之中的氛围也似十分轻松,却生生叫罗用到鬼门关前去走了一遭。   若是朝堂之上那些大臣大多认为罗用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皇帝陛下也认同这种观点的话,罗用免不得就要被人带去长安城审一审,这一审,就很容易审出冤假错案,到时候他自己倒霉不说,搞不好连他的家人徒弟都要跟着遭殃。   约莫一旬之后,罗用从一个热心的商贾那里听闻了此事,地点就在许家客舍的厅堂之中,除了罗用,那些前来与他学习算术的人也都在场。   那商贾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也是显得十分气愤,看向厅堂之中那些衣冠楚楚的郎君们,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鄙夷,在他看来,这件事九成九跟这些家伙脱不了干系。   这些郎君平日里就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最是看不起他们这些商贾,如今厚着脸皮到罗三郎这里来求学,背地里竟还陷害与他,简直是禽兽不如。   罗用的目光也在厅堂之中巡视,琢磨着究竟是哪个人,在背后给他捅了这一刀。 第146章 策略   虽然罗用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并不是只要他做得足够多足够好,就能让所有人都对他感恩戴德,这个世界上从来也不缺恩将仇报这种事。   然而当他真正被人捅刀的时候,心里依旧觉得不是滋味。   看着厅堂里的这些人,罗用猜不出来这件事究竟是哪一个做的,但他基本上可以确定,应该就是这些人里面的一个或者是几个没跑。   近日往来于他们西坡村的,大多都是一些小商贩,偶有大商股来购买水泥等物,大多也都是在离石县城收购,罗三郎这里出产的几样东西,在县城之中就有人倒卖,价钱并不算太高,这些资金雄厚的大商贾,宁愿多花几个钱,也不愿意到西坡村来排队等出单。   既然都是一些小商贩,他们又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就跟长安城那边的人搭上线呢,还能准确无误地找上原本就对罗用心怀怨恨的人。   所以嫌疑最大的,也就是厅堂之中的这一些人了。   罗用猜不出来究竟是哪个人做了这件事,若说要调查的话,以他目前的力量,非但很难有什么收获进展,一个弄不好,还得把整个士族群体都给得罪了,某些有心人再添一把火,最后他罗用说不定就成了整个士族集团的公敌。   既然猜不出来,也无从调查,那他便不去猜也不去查了吧。   在这许家客舍给人上了这么长时间的课,也教出去不少知识,现在就到了要验证他们这些人究竟有多么重视这些知识的时候了。   于是罗用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对那商贾表示了一下感谢,然后又看了看厅堂之中的那些人,起身离开了许家客舍。   路上碰到正从水泥作坊那边过来的许二郎,便还停下来与他说了几句,让他一定要好好招待今日刚来的那几个商贾,多上些好酒好菜,所有花费都记在他账上,不要接受其他人帮忙结账。   对于自家师父的交代,许二郎自然一一应允,他方才就是从自家长子那里听了几句关于这边的事,这才匆匆从水泥作坊那边赶了回来,这时候他心里也是有些担心罗用的。   在他们这些弟子眼中,自家师父从来都是高大仁厚无比纯良的,他以真心待人,将自己的才学倾囊相授,没想到有些人竟然会在背后如此陷害于他,简直不可饶恕。   然而罗用这时候的反应却相当平淡,他只是交代许二郎莫要冲动行事,毕竟那些人里头,可没哪个是他们这群小老百姓能够招惹得起的。   再说又不知道是谁,草率行事容易造成误伤,平白得罪与人。   这些道理许二郎也都是知道的,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一家人还跟从前一样去招待那些人,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罗用都没有去上课,而许家客舍那边的氛围,也是沉闷到了极点。   其实那些郎君们,心中也是很不痛快的,且不说那恩将仇报的行为原本就叫人不耻,罗三郎又与他们有传到授业解惑之恩。单说让他们也跟着染上嫌疑这件事,就已经十分地令人厌恶了。   而罗用看起来也丝毫没有再次回来上课的意思,这就很让一些像陈博士这样一心向学的人感到心焦。   难道说知识的大门就此合上了吗?这怎么行!   “可是你们这几个小子在背后做妖?”这些人最早怀疑的,便是白以茅等人。   “你可莫要乱说,我们可没做那缺德冒烟的事情。”白以茅当即反驳。   说人要造反,那可是要害人被杀头抄家的大事,他们先前对罗用虽然有些看法,但也不至于做这种缺德事,再说在这里学了这么长时间的数学,他们对罗用这个人的印象多少也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   “我这几个子侄虽爱胡闹,却不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白二叔这时候自然要为自家这几个小孩说话,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不小心,他们这辈子的名声可就毁了。   再说他们这几个小孩这些时日根本没有往长安城送过信,这件事又怎么能跟他们扯上关系呢:“我这些子侄与长安城那边通信,必是要经由我之手,他们几人这个月都没有写过信件,诸位郎君若是想要查证一二,亦是不难。”   “白二郎既如此说,那必定就是没错的了。”听了白二叔的解释之后,众人也觉得应该是自己误会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们确实也看到白二郎将这几个小孩管得死死的,而且要送书信的话,要么派自己的仆从一路骑马送去长安城,要么就只好动用驿站那边的关系。   那些驿站原本只是公用,但驿站里的吏员们偷偷的也会接一些私活,这种事也是众所周知心照不宣的,只要别做得太过火,也没有耽误公务,一般也没人会来管这个。   这时候的驿站,多少也有点像后世的邮局,只不过它并不是打开门做生意,明面上就只为政府单位服务,但实际上,住在许家客舍的这些郎君们大多都用驿站传递过信件。   所以说起来,这件事真正要调查的话,其实也并不算很困难,只要查一查在罗三郎种玉米之后的那几日,有谁曾与那些驿站的吏员有过接触,基本上就可以确定目标了。   而这时候,其实也已经有那一两个动作快的,已经让自己的仆从到离石县城打听去了,只是还未在这许家客舍公开来说而已。许多人面上不显,心中其实已经在默默等待结果了 ,这么点事情,若是真正要花力气下去调查,又有什么调查不出来的。   “怎的,我听闻近日这里竟然已经不教算术了。”这时候,又有几个书生模样装扮的男子进入许家客舍,他们乃是从远道而来,这一路上满心期待,结果等到快要走到西坡村的时候,就听人说罗三郎被人陷害,现在许家客舍那边早就已经不上课了。   他们几人虽然很失望,却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怪罗三郎,怪只怪有些人太不要脸,一边从罗三郎身上学东西,一边竟背地里给他使坏,害得他们这些人白跑一趟啥也学不着,若是被他们知道这人是谁,非得把他给撕一个七零八落不可。   “你们却是来晚了。”厅堂之中有人无奈说道。   “店家,给我们来一壶清水。”这几个人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就叽里咕噜地骂起人来,用的他们本地方言,厅堂里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能够听得懂的,也不知道骂的谁,但绝对十成十是在骂人没有错。   在这些人的带动下,许家客舍的氛围顿时就变得有些喧闹起来。   大伙儿都在猜测着这个背后给罗三郎扎刀的人到底是谁,嘴上同样也没客气,谴责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这些读书人一旦认真挤兑起人来,那还真是挤兑死人不偿命。   就在一些人喧哗吵闹的同时,另外也有一些人正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厅堂中这些人各自的反应,若是见着可疑的,便默默在心里记下。   这次这件事着实太不光彩,不说其他,单是为了替自己洗清嫌疑,他们也得把那家伙给揪出来。   相对于许家客舍那边的不安定氛围,罗家院子这边则要平和许多,罗用整日除了干活,就是在后院晒晒太阳,有时候晒着晒着竟然还能给晒睡着。   “阿兄,你怎的一点都不发愁?”这一日,罗四娘实在受不了自家兄长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如此问道。   “我因何要发愁?”罗用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她,明显是嫌她聒噪。   “阿兄难道不生气?”四娘受不了道,她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可是气得不行,一直到现在还挺生气呢,路上见着许家客舍那些住店的,也不像从前那么爱搭理他们了。   要知道那些人对罗四娘来说,可就是一个活体知识宝库,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说着各地的见闻以及书本中的故事,是她的一项重要兴趣爱好。   “你怎就能不生气?”四娘有些发愁,像她阿兄这种好脾气,听说将来都是要吃亏的。   “生气有个什么用,你得多想想策略。”罗三郎打了一个大大地哈欠,一边又教导他家老妹道。   “……”罗四娘知道她哥这是又要给她上课了。   “你得先想好自己真正想要的结果是什么,然后再看看手里头有多少筹码,身边又有多少可以借用的力量,只要方法得当,往往都可以获得不错的效果。”罗用侧躺在竹椅上,眯着眼睛跟她老妹谈人生。   “那岂不是就成了诡计多端?”四娘有些为难,她阿兄好像是在教坏自己啊。   “傻瓜,这叫足智多谋。”罗用反驳道。   “可人家都说,心眼太多的人不好。”四娘又道。   “心眼多些也没什么,心眼不正的人才不好呢。”罗用继续给她说:“你若是无所求,这一生便只要做个平凡人,只想随性而活,那自然就可以不要那么多心眼,只管率性而为便好,闯那一个两个的小祸,阿兄应也护得住你。但你心里若是有什么目标想要达成,那便要多想一想路线和策略,别整日就知道胡乱出招,出再多昏招也抵不过一招毙命。”   罗用在那里说,四娘就在一旁认真听着,虽然与外面那些人说得有些不同,但罗四娘还是坚定地认为自家阿兄说得更有道理。   目标嘛……说实话罗四娘最近还真有一个,每每看着那几个长安城来的少年在村子周围骑着大马遛弯儿的时候,她都觉得特别羡慕,很想借过来骑一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她先前还骂过他们是呆瓜呢。   这时候被罗用这么一说,罗四娘心里很快就有思路了。   于是这天下午,白以茅他们几个出去遛弯的时候,就看到罗四娘抱着一大捧野花站在路边,一脸腼腆地跟他们打招呼:“喂,这个花可甜了,你们要吃吃看吗?”   头一回按照阿兄所说的那个什么策略行事,四娘还挺不习惯,只觉得自己身上哪儿哪儿都怪不得劲的。   “……”白以茅看着眼前这个别别扭扭的小丫头,突然心里就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家伙该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   不行!他才不要娶一个耍刀耍得比胡人还溜的野丫头做老婆!!! 第147章 仇怨   虽然罗四娘不太喜欢白以茅他们几个,但是这件事与他的喜好没有多少关系。   她既然想要借人家的马来骑,肯定就得先跟他们打好关系,就像她阿兄说的那般,凡事都得讲个策略。   想要与人打好关系,再没有什么法子是比吃吃喝喝更好使的了,无论是村里头那些小屁孩,还是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郎君们,都是差不多的套路。   于是四娘就决定要请他们几个吃点东西,若是换了夏秋时节,她还能从坡上采些野果,眼下正值开春,野果那是别想了,摘点野花倒也凑合,这种蓝色小花的花心里头有蜂蜜,甜丝丝的,村里头的小孩子们都可爱吃了。   四娘这回真的是抱着要和这些人交朋友的心态来这里等他们的,结果这几个人这是什么反应?   竟然不搭理她,直接骑着马从她身边跑了过去。   真是气死她了!!!   罗四娘气哼哼地回村子,在自家院子下边碰到正在剁猪草的郑氏,郑氏问她怎么了,四娘想想这件事情说出来实在也是有些丢脸,于是便只吸了吸鼻子,道是无事。   待回到院中,她也没有与阿兄阿姊说起这件事,自己一个人默默又想策略去了。   四娘的策略没能行得通,罗用的策略却是已经通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人将他们西坡村这里的情况透露到长安城那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罗用若是采取激烈强硬的态度来应对,很可能就会引起住在许家客舍那些人的反弹。   从根本上来说,这些人并不是他这一边的,就算是有一些感激敬佩之类的心态,他们却并没有真正把罗用当成自己人,罗用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于是他采取了冷处理,反正这件事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做的,究竟是要追根究底还是要打马虎眼,他们自己看着办嘛,横竖这件事一日不能有个水落石出,他们这些人就一日还是嫌疑人,官场之中的争斗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把柄一旦被有心人抓在手里加以利用,将来还不定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这不,才刚刚过去没几天世间,事情就有了眉目了。   原本他们虽然已经探听到一些消息,但还并不十分确定,结果那小子心虚,自己跑了,大伙儿坐下来前因后果地一核对,事情的经过也就基本被拼凑了出来。   有人说跑路那小子之前与他抱怨过,说他自己曾经去找过罗三郎数次,竟然一次都没能得见,而那陈冕去了,他却次次都肯见。   论出身,那人认为自己还在陈冕之上,论人品才学,也丝毫不比他差,罗三郎这种态度,着实让他感到很没面子。   众人聚在厅堂之中扒了扒,很快又扒出这人的弟弟与吴家一个小郎君乃是好友,这么一来,事情道也说得通了。   先前他们从驿站那边打探到的消息,那几日曾经在他们那里寄过信件的人里头,就有这一个,如今他这一跑,倒是坐实了大伙儿的猜测。   “我观他平日里也是个温文有礼的,倒不知原来竟是此等人。”有人感慨道。   “哼。”旁边一人哼笑:“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罢了,说是来这里学算术,整日却只顾着与这个结交与那个结交,三郎必定也是烦了他。”   “还道是多么高的出身。”陈博士不高兴道。   关于那家伙说他的出身比陈博士高的那段话,让陈冕本人感到非常的不爽,不管这话是对是错,自己又没有招惹对方,那家伙却拿他的出身说事,陈博士自然不爽。   “我猜他也未必就是有心想要加害罗三郎,兴许只是在信中随口抱怨了几句,结果就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有人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平白从罗三郎处学得了那许多东西,却又对他心怀不满,此人的心性根本就有问题。”有人不喜他为那家伙辩白。   “既是饱学之人,因何竟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年头可没有书呆子的说法,该懂的道理你就得懂。   “若是果真如此愚钝,将来又如何出仕?”   “他竟还能不知道那样的话会给罗三郎惹祸?”   “若非愚钝,便是歹毒。”   “正是此理。”   在言语鞭挞之余,很多人也开始写信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说明了西坡村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不要与那个品性有问题的家伙往来。   甚至还有人写信到那人家中,让他们家族的人好好管教自家后生,言语间很是有一番谴责意味,毕竟他们这一次也可以算是受了连累,差一点就被污了名声不说,原本每日必上的算术课如今也都停了,就是不知道那罗三郎是个什么打算,究竟还肯不肯给他们上课了。   关于这件事,罗用倒是没有什么犹豫,这课肯定还得接着上啊。   一个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发展壮大,免不了就要跟别人去争地盘,这个过程中摩擦受伤都是在所难免,他总不能就因为蹭破了一点油皮,从此就再也不跟人去争去抢,也不跟那些原本就对他友好的人接触了。   罗用并没有脆弱到只要受到一点点伤害就开始怀疑全世界的程度,所以这个课肯定还得接着上。   就在事情被调查清楚的第二天,罗用就跟从前一样,到许家客舍那边给人上课去了。   他一板一眼地教着算术,却对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然而他的那些学生们却并不会这么想,他们都觉得罗三郎这是受了委屈憋在心里了,就连白以茅他们几个都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这几个中二少年就觉得眼前这个年纪比他们还小几岁的罗三郎有几分可怜了。   通过这件事,白以茅几人不禁也开始反省。这罗三郎不过就是把玉米种子种在了山坡上而已,就能平白生出这么多事端,甚至还有人诬告说他想造反。   那么,他们从前听到的那些话里头,究竟又有几句话是没有被人刻意曲解过的呢。那阎六郎与他们说过的那些话里头,究竟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了下去,这几个少年人很快就发现那阎六郎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存在着不少问题。   比如说当他们一起谈论到罗三郎的时候,那阎六郎从来不会直言说罗用如何不好,言语一向都很含糊,而之后当他们几个人一起骂罗用的时候,他却也不怎么拦着,丝毫没有为他解释过只言片语。   若是果真有什么事,他为何要说一半留一半,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对他们这些人不能说的吗?   假如没有的话,当他们几人一起骂罗三郎的时候,他又因何连半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甚至隐隐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怎么想,之前好像都是他们误会了罗三郎,因为别人的只言片语,便用恶意去揣度一个自己丝毫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而对方竟一点都没有与他们较真,甚至还肯教他们算术。   越想越是惭愧,就在这几个少年人踟蹰着要不要与那罗三郎赔罪的时候,罗家院子里却是来了客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马飞阳与他兄长马四郎。   早前马四郎与离石县中的一些商贾,一同前往秦岭地区搜集杜种树的种子,之后迟迟未归,马家人十分担心他的安危,特别是马飞阳,在家里实在坐不住,干脆便带了几个人出去找。   兄弟二人倒是在半道上遇着了,一番对话之后,马飞阳当即就挨了他兄长一顿削,原因是他们先前说好的,关于占城稻种子的事,竟然被马飞阳这小子给丢到了一边。   “我这也是忧心兄长安危。”马飞阳试图狡辩。   “忧心便不做正事了?即便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再如何忧心又有何用,若是没了我,那占城稻便不要了?”马四郎心里其实也是颇为熨帖的,只是口上依旧教训着。   这一日他们兄弟二人一同来到西坡村,正是为了这占城稻的种子。   前些时候马四郎等人为了搜集那杜种树的种子,沿着秦岭山区越走越南,最终因为一场大雪被困山中,虽然耽搁了行程,却也因此与当地人结下了情谊,在秦岭以南,应也是适合占城稻的种植的,他们兴许可以从那边入手。   兄弟二人原本还以为此事定要颇费一番周折,没曾想他们这边才刚刚提起,罗三郎那边就爽快答应了。   “我听闻那吴家人在南方有不少造纸作坊,自从麻纸的制法流传于世之后,那边必定也有不少人因此遭殃,我这里还要拜托二位一件事。”罗用对这兄弟二人说道。   “请讲。”马四郎示意他尽管说。   “今后你们若是在南方遇着我方才所说的那般人,尤其是从吴家的造纸作坊出来的人,便尤其要待他们宽厚一些,若有什么可以相帮的地方,还请你们务必要帮上一把,钱财方面,尽管与我来说。”罗用说道。   “三郎高义!”马四郎听闻此言,当即向罗用拱手道。   “不敢当。”罗用笑着摆了摆手。   这一次那吴御史对他的诬陷,不禁让罗用明白了有些人究竟有多么想置他于死地,同时也让他想到了,自己之前的作为,给他们那些人带来的影响,想必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不少。   如此一来,除了像吴家那样的人家因此破财,必定也会有很多人因此失去收入的来源,在这样一个时代,换工作这种事绝对不会像二十一世纪那么容易,失去工作对于一个原本就十分贫困的家庭来说,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对于那些人,罗用是有些歉疚的。   之所以这般托付马家兄弟,一方面是因为歉疚,一方面也是为了化解仇怨,另一方面嘛,自然就是为了拉拢了。   那吴家人既然已经对他出了这样的狠招,难道罗用就不能回击一二?   眼下虽然还没有实力与对方硬碰硬,但这个仇罗用是记下了的,那个什么吴御史,罗用迟早要把他拉下马。 第148章 鹅毛笔   为了能够与那些对自己心怀恶意的势力相抵抗,罗用近几日也认真思考了一下关于自身发展的问题。   他那空间里虽然有不少资料,但是罗用认为,在眼下这个时代,农业才是最最根本的,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认知。   在生产力极其低下,各地交通又很不发达的情况下,一旦发生饥荒,那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的。   所以在动别的行业之前,最好还是先改善一下目前的农业生产方式,大体结构动不了,整几个便利好用的工具出来总是可以的吧。   然后罗用马上又想到了脚踩式打谷机,这东西他去年就想做,结果却被其他事情耽搁,今年再不能拖延了,必须在夏收之前把这个打谷机给做出来。   刚好衡玉的次子衡致近来也在西坡村这边,衡致不似他兄长衡怀善于经营,他这个人有点闷,又喜欢钻研,如今衡氏造车行那边都已经上了轨道,也培养出一批技工,便也没有衡致什么事了。   前些时候听闻罗用在这边教几何,什么四方形三角形圆形的,他一听就觉得对自己特别有用,然后就过来了,就住在罗家边上那个院子里,与冯皮匠父子做邻居,冯皮匠他们整日做靴,衡致除了上许家客舍听课,就是在这边练习算术或者是做木工,毕竟都是手艺人,双方倒也还能聊上几句。   罗用手头上并没有脚踩式打谷机的图纸,空间里头倒是能找到相关的图片,可他也不能直接把那图片拿给衡致看不是,所以只好自己拿出纸笔来画一画。   这一画,就把罗用给画得一个头两个大,画废了好几张麻纸也没能画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打谷机,用毛笔画这个,到底还是困难了一点,空间里头就有现成的圆珠笔中性笔,奈何他却不能拿出来用。   说到这个笔吧,好像中国古代一直都是用的毛笔,一用几千年,毛笔字不仅是一种载体,甚至还被发展成了一种艺术。   西方相对简单点,读书人的门槛没那么高,文字组成总共就那么些字母,比汉字容易多了,书写工具从最初的芦苇笔到中间的羽毛笔再到后面的钢笔圆珠笔,也都是一些比较容易上手的工具。   钢笔圆珠笔罗用现在是没办法,羽毛笔他肯定还是可以做得出来的,家里就有现成的鹅毛,过年的时候买了一只鹅回来吃,翅膀上那几根最大的羽毛被家里这些小孩给留了下来,如今已经玩腻了,就被他们随意地摆放在窗台上。   罗用挑了几根大白鹅左翅膀上的羽毛,经过一番浸泡蒸煮清洗之后,又将他们一根根插在沙子上面烤,待烤完冷却后,就可以用剪子修剪鹅毛了。   这个鹅毛笔的修剪方式,后世那些用过钢笔的小孩都是见过的,那钢笔原本也就是由羽毛笔演化而来。   罗用先用剪子在鹅毛头上剪出一个斜面,然后又在那个斜面最突出的位置,用剪刀小心地在中间剪了一下,用的时候只要蘸一下墨汁,然后再将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写写画画在纸张上面就可以了。   在二十一世纪那会儿,罗用他们这一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从小就用惯了铅笔钢笔圆珠笔,这时候没有这些笔,自己做一根羽毛笔来用用,竟也觉得不错。   罗用有时候不禁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受西方影响太多了。   不过历史的发展文化的交流,影响这种东西向来都不是单方面的,就好比这时候的胡人像汉人学习各种农业和手工技术,汉人也像胡人购买马匹,学习他们的养马驯马技术,甚至还穿他们的衣服,模仿他们的生活习性。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学习别人的长处,让更多事物进入自己的生活,为自己所用,便利自己的生活,发展自己的国家,丰富自己的文化,这就是一个不断发展和强大的过程。   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十分闭塞的朝代,但是这种闭塞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出现的。   至少在唐朝这时候,无论是国家政治方面,还是社会风气方面,大伙儿对于外邦异域的物什还是充满了好奇和探索欲的,并不因为自己的国家强大就把一切外邦之物都视为糟粕。   当罗用弄出这种鹅毛笔的时候,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郎君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种书写工具的便利之处,用那鹅毛蘸着墨汁,轻易就能把字体写得很小,原本写不了几句话的纸张,用这种笔的话,几乎都能写上一整篇文章了。   而且用这种笔蘸着墨汁在麻纸上做算术题,也不会像之前用石膏黑板那般,弄得满身满手的粉尘,爱干净的郎君们都觉得鹅毛笔比石膏好使。   唯一还有些麻烦的就是,那鹅毛笔若想多蘸些墨汁,最好是先把墨汁装到小瓶子里,然后再把鹅毛笔的笔头放在里面浸一浸,那样一来需要的墨汁就比较多,而且当天磨出来的墨汁如果没有用完的话,保存不当就很容易会干掉。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罗用先是找制陶坊的崔翁制作了一批旋口的小墨瓶,做的却不是粗陶材质,而是瓷瓶,这瓷瓶崔翁他们也能做一点,就是做得不精致,而且在他们本地,买的人也不多。   在崔翁那边下完订单之后,罗用便与自家那些弟子们一起,琢磨起了瓶盖的模具,最后就用自家产的杜仲胶,做了一批墨水瓶盖子出来。   因为制作工艺还很不成熟,最后做出来的这些瓶子和盖子,好多都对不上,勉强倒是凑出来二十多个,罗用将这些墨水瓶子放在自家店铺出售,一个二百文钱,当天就被人给瓜分一空了。   其实这一个瓶子二百文钱,主要也就是那一个瓶盖值钱,这时候杜仲胶这个东西还可精贵了。   听闻皇帝陛下最近手头不凑,实在是等不到夏收那时候的税收了,于是便与波斯人做了一笔买卖,用一批胶底皮靴,跟他们换了许多真金白银,那靴子的价钱高得简直都能吓死人。   所以相对来说,罗用这里二百文钱一个的墨水瓶就显得很厚道了,将来用用,万一瓶子摔了或者是不想要了,那瓶盖还能回收再利用呢,多收集一些瓶盖熔了,就能做双鞋底。   自己熔瓶盖做鞋底听起来好像有些搞笑,在这个时代这根本都不算什么,这会儿大伙儿都还自己养蚕缫丝搓麻织布呢,家里头吃个米,还得自己舂。   现在墨水瓶子是有了,就是墨水还得自己磨,这些个有钱人家的郎君都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好用的瓶子,当天的墨汁用不完也不怕会干掉,他们自然也就不打算跟从前一样每天磨墨了,完全可以找个人帮他们磨,一次性多磨一点嘛。   于是西坡村里的小孩们,今年春天就有了赚零花钱的地方,没事就跑许家客舍去帮那些郎君磨墨,帮他们磨够了一瓶墨汁,不仅能挣一文钱,常常还能得些吃食。   村里那冯狗儿近来整日都在许家客舍,不仅给人磨墨,还能帮客舍这边洗洗菜,因他肯干活又不惹事,许家人也从来不赶他,许大郎媳妇甚至还帮他洗过几回澡,就他原本那埋汰样儿,着实不合适在这客舍进出,即便主人家不介意,也得考虑考虑客人的感受不是。   罗用每天下午过去讲课的时候,那冯狗儿就坐在角落里听着,罗用见他听得认真,便送给他一块小黑板,至于石膏,这客舍里到处都是,也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有些个郎君买了,就搁在柜台那边,给大伙儿随便拿随便用。   近来好些郎君都改用鹅毛笔,店里的石膏就更充足了,柜台上装了大半篮子,也没几个人会去拿来用,倒是便宜了这冯狗儿,每日都要去拿一两块。   罗用觉得这冯狗儿的计算能力还不错,比他家五郎强些。   五郎:……   说实在的,罗家这些兄弟姐妹里头,目前看来,也就四娘突出一点,那丫头身上有股子闯劲,将来说不定还真能成点事。   像大娘二娘她们对目前的生活都还算是比较满意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野心想去争取更多。倒也不是说这样的心态有什么不好,但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成功,都是靠人们自己去争取来的,没有争取过的人,就没有机会。   五郎的性格与四娘很不相同,四娘是那种会让人把她当对手当头儿的类型,真正会跟她交心,与她并肩而行的人怕是很少。   五郎恰恰相反,这小子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容易亲近,虽然不认为他是一个多么有能耐的人,但还是愿意跟他交朋友,在他碰到困难的时候也愿意帮助他维护他,这大概就是五郎身上的长处了。   而且在罗用看来,他们家五郎并非一点都不好强,他与四娘年纪相近,四娘又一向是个突出的,他果真就很愿意一直扮演一个没用的弟弟的形象吗?   他应该多少也是会有一些压力的,也许他自己现在还没能察觉到这一点,但是不想成为一个无能的人,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平庸,这样一个目前尚还模糊不清的念头,也许正是促成他将来不断成长的动力。   至于下面那两个小的,现在还看不太出来究竟,那两个从记事起,就没怎么吃过苦,家里头吃穿不愁,出去外面玩,也总能受到比村子里其他孩子更好的对待,这样的环境其实并不利于成长,罗用只希望他们将来不要长歪了才好。   所以相对于四娘五郎,罗用对待他们两个就会稍微严厉一点,管束得也更多一些。   手里头画着图,一边画着,一边又想起自家这些兄弟姐妹来了。   其实无论他们将来的人生是平凡还是不凡,对于罗用来说,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 第149章 升级   这一次这个打谷机的图纸,罗用尽可能画得详尽细致。   与当初给衡玉那张自行车图纸的时候那种可有可无、即使失败了也无所谓的心态很不相同,这回这个打谷机,罗用是志在必得的。   衡致得了这一张图纸,便独自闭关去了,整日闷在他们那边的院子里,也不怎么出来,许家人知他近日正在为罗用做一样物什,见他没过来吃饭,时常就会让家里的小孩送些吃的过去。   虽然同为罗用的弟子,衡玉一家现在的经济条件就要比其他弟子家中好上许多,衡致身上也有钱,就算完全吃住在许家客舍他也承担得起。   只不过毕竟是普通人家长大的孩子,节俭惯了,这回来西坡村,他还是住在先前大伙儿一起建起来的那个院子里,吃饭倒是在许家客舍,只他吃得也并不奢侈。   衡玉念着大伙儿当初借钱给他开造车行的好,同门师兄弟之中不管是谁家有个什么事需要帮忙的,他也从来不推脱。   虽然存在着贫富差距,但是大伙儿的关系依旧很好,很多弟子都以衡玉他们为榜样,努力工作和学习,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那样出人头地。   衡致独自一人在那个院子里闭关了没两天,得到消息的衡玉便也赶了过来,住在西坡村这里,与他儿子一同琢磨这个脚踩式打谷机,他家在县城里的造车行,就让衡玉的长子衡怀看着。   事实上不管衡玉衡致这俩父子待在哪里,他们家那个造车行基本上也是衡怀自己一个人在经营,他老子和他弟弟显然都对做生意没多少兴趣。   这回这个脚踩式打谷机,用衡氏父子的话来说,应是比燕儿飞要简单些许,并不难做,只是在脚踩的过程中推拉滚筒的那几根棍子以及几个小零件,最好还是选择铁制。   现如今他们的经济条件也不比从前了,铁制品虽然价钱比较高,但无论是衡氏父子还是罗用,都不至于被这点钱难住。   其他主要便以木竹结构为主,罗用从前所见的脚踩式打谷机,滚筒上面的U形齿基本上都是铁制的,按衡氏父子的意见,这一部分完全可以用石竹子代替。   石竹子长得慢,新生的竹枝刚抽出来的时候,一根根细得就跟豆芽菜一般,长个五六年都不一定能长到拇指粗细,这回他们要用的竹枝大约就是筷子粗细,一般也都长了有三年以上了,比较结实。   要将这些竹枝一个个烤成弧形,再固定到组成滚筒的那些木板上,这个过程需要耗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   衡氏父子做活十分细致,那一个一个的U形竹齿被他们排列得那叫一个整齐划一错落有致,看得罗用都替他们心疼时间。   “这竹齿也未必就要排得那般整齐,做个差不多就行了。”罗用从前在一些农村里见到的脚踩式打谷机,那滚筒上面的铁齿都掉了好些了,还不是照常使用。   “……”衡氏父子纷纷转头向他看了过来,一脸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的表情。   “没事,你们慢慢做,我去坡上看看。”得,被嫌弃了,罗三郎摸了摸鼻子,到坡上看他的那些玉米苗去了。   说来惭愧,这些玉米的种子虽然最初是由他从二十一世纪带回来,但他自己种玉米,这也是头一回,前些日子被那个吴御史那么一闹,弄得罗用还有点担心起来,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这些玉米都给种死了,到时候那个姓吴的还不得可劲儿发挥啊。   不过还好,玉米这个东西果真很好种的,就目前看来,这些玉米苗长得都挺不错,当然这跟罗用的那些弟子以及西坡村的村民们常常过来给它们浇水施肥也有关系,大伙儿也都很忧心啊,生怕这大大咧咧的罗三郎一个不小心果真就把这些玉米都给种死了,到时候皇帝陛下怪罪下来可怎的是好。   “你怎的在这里?”罗用刚刚爬上山坡,就看到五郎那小子正在地里头拔草,这块地每天不知道要来几拨人,杂草都被拔得没剩下几根了,他还拔个甚?   “我来拔草。”五郎将手里那两根小嫩草放在田垄上磕了磕,顺手丢在一边。   罗用想说你这也太偏心了吧,其他地里那么多野草不去拔,非跟着几株小嫩草过不去,不过想想还是不打击这小子的积极性了,他爱拔就拔吧。   五郎他们最近又回小河村那边上课去了,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回来。   按小河村那些人的意思,他们是打算春播结束后马上就开始修路,等他们把这条路修出来以后,五郎他们每天上学放学就方便多了,小河村的人来往于西坡村这边也会比从前方便很多。   “阿兄,你说玉米吃起来会可口吗?”与大人们对于第六谷的敬畏喜爱不同,五郎显然更关心玉米这个东西的口感。   “应该还成。”嫩玉米棒子煮起来还是挺好吃的,抹上点蜂蜜烤着吃更香。   “阿兄,咱家今年不种稻子了吗?”问完了玉米,这小子又关心起了稻子。   前些时候马家兄弟来家里找罗用谈了占城稻种子的事,然后罗用就把家里的那些种子全都卖给了他们,价钱不贵,总体来说还是马家兄弟二人占了便宜。   “咱家没有种子了,今年便不种了吧,许大郎他们还有种子呢,到时候等他们种出来,我便从他们那里匀些回来。”罗用说道。   “匀些回来做种子吗?”五郎问。   “匀些回来煮饭吃。”罗用笑道。   “哦。”五郎这下高兴了,今年秋天又能有米饭吃了,感觉之后这大半年都有盼头了。   兄弟二人在玉米地里拔了一会儿小草,一起从坡上下来的时候,经过王当他们那个院子旁边,刚好遇到王当的儿子王绍正带着他的妹妹坐在院子里拣豆子,然后五郎就留在那儿了,罗用一个人回家。   家里头二娘和彭二都在后院忙活,那两个小的这会儿也去了后院,只有四娘在杂货铺里看店做题,这丫头最近这几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变得十分刻苦努力起来。   “阿兄,方才许家客舍那边过来人,喊你过去那边一下。”四娘见罗用回来,抬头看了她一眼,口里说道。   “晓得了。”都快吃晚饭了,也不知道那些人喊他过去做什么,不过今日横竖也没有什么事,过去就过去一趟好了。   许家客舍这边,这时候气氛正是炽烈,原因是有人对鹅毛笔做了个升级,他用很薄的竹片削成笔尖,固定在鹅毛笔上。   这竹制的笔尖要比羽毛的笔尖结实耐用许多,尤其他们这里的石竹子,质地十分坚硬,又颇具弹性。   听闻在秦汉以前,人们原本就是用竹枝书写的,将竹枝削尖,再刻上墨水槽,便能用于书写,近年来倒是很少有人再用了。   现如今罗三郎以羽毛制笔,倒是让有些人又想起了这一出,这羽毛笔也有羽毛笔的妙处,禽类的羽管可以作为天然的墨水管,储蓄墨水的能力比竹笔更强,就是笔头容易磨损,写着写着就秃了,还得重新削尖了才能用。   这时候有人用石竹子为鹅毛笔做了笔尖,为了加固,还在笔尖往上的部分固定了两个对半剖开的半圆竹片,外头又缠上一圈一圈的丝线。   罗用一看到这个东西,就想起了后世的钢笔,钢笔拿掉笔帽、再把笔杆上面的部分旋开取下以后,可不就是这么个模样。   罗用试了试这个半成品钢笔,确实也是比较好用,竹制的笔尖划在纸张上的感觉要比羽毛笔尖圆润流畅一些,不容易划伤纸张,使字体出现毛边。   这支笔约莫就是小指粗细的样子,握在手里也比细细的一根羽毛要舒适得多,像罗用这种在二十一世纪用惯了圆珠笔中性笔的人,就很喜欢这样大小的笔杆子。   美中不足的是羽管的储墨能力还是差了些,竹制的笔尖也还是会有磨损,所以在使用的过程中还是需要不断地蘸墨水,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削一下笔尖。   其实会觉得美中不足的大约也只有罗用一个而已,其他人都觉得眼下这支笔就挺好的,方便他们做数学题,排竖式打草稿,写起来刷刷的,又快又稳。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大伙儿就都聚在许家客舍削竹子做笔头,罗用也在。   乔俊林到工舍那边教大伙儿认字去了,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罗用打算帮他也做几个。   许家客舍的厅堂里堆了好些竹枝,任取任用不要钱,这是许家兄弟从衡玉父子那边抱过来的,都是他们这几日用剩下的边角料,留着也是用来烧火,不如抱过来给这些郎君们挑一挑,再削些笔头出来,也算是物尽其用。   至于羽毛,大伙儿手里头都有存货,罗用前些天也买了几支,这会儿他都拿过来了,打算把它们全部都给加工了。   这几日附近的村民听闻他们这里要鹅翅膀上的那几根大羽毛,就有一些村民尝试着拿了羽毛到这边来卖,没想到真叫他们给卖到了一个好价钱。   许家客舍这些郎君都是有钱的,对待那些前来这里卖羽毛的村人,自然也不会十分吝啬,一般好一点的鹅毛,一根就能卖到一文钱,稍微差一些的,两三根一起,也能卖到一文钱。   每只鹅光靠卖那几根大羽毛都能卖到好几文钱,这对那些村民来说简直就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于是近来孵鹅苗养鹅仔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罗用琢磨着,他是不是可以开始收购鹅绒了。   唐初这时候养鹅的人倒是不少,他们这里鸭子少见,鹅绒鹅毛这些东西,从前也就是穷苦人家冬日里用来御寒,穷人家没有纹路细密的布料,用粗布包起来,总是跑毛,用着也是不太好,富贵人家大多都是不用的,他们多用绵,也就是蚕丝。   想要开发鹅绒用品,首先就得解决跑毛的问题,在眼下这个时代,这个问题还真不太好解决。 第150章 不可说   之后的日子里,若是再有别地儿的人跑到他们这里来卖鹅毛,罗用就会顺便问问人家,鹅绒有没有,他这里鹅绒也收,能换酱油腐乳这些东西,不爱要酱油腐乳的,豆渣豆粕也行,他那院子里头堆了好些豆渣豆粕呢。   现如今在他们这片地方上,养猪的人很多,但未必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多合适的猪饲料,所以罗家院里攒的那些干豆渣和豆粕也是相当的有市场。   “鹅绒对豆渣怎么换?”听闻鹅绒可以换豆渣,感兴趣的人还挺不少。   “我只要细绒,羽毛不要,一两鹅绒兑三斤豆粕,豆渣能给五斤。”这时候一斤能有十六两,罗用开的价钱,也算是比较厚道的了,毕竟这时候的鹅绒还不值什么钱。   因为这段时间鹅翅膀上的那几根大羽毛值钱,近期杀鹅的人家还挺多,有些人家还留着鹅绒鹅毛没有丢掉的,这时候得了这个消息,便高高兴兴拣了鹅绒过来换豆粕。   虽然是豆粕只能换三斤,豆渣却能换五斤,但是大伙儿都知道,豆粕比豆渣好养猪,吃豆粕的猪比吃豆渣的猪更容易上膘。   “阿兄,这两日豆粕都换出去好些了,豆渣都没人要。”这鹅毛买卖还没做上几日,四娘就开始着急了。   她们家院里那么多豆渣呢,都是用酱油腐乳这些东西与十里八乡的村人换来的,那么多,自家那几头猪根本吃不完,再放下去可就要坏了,豆粕好养猪她也是知道的,偏偏又都被别人换走了。   “没人要便没人要吧,我让刘活他们挑到羊舍那边去喂羊。”罗用倒是不着急,那不是还有那么多山羊呢么,实在不行,还能沤肥呢,不过这个话他就不说了,免得四娘她们又嫌他糟蹋东西。   像罗用这样的,搁二十一世纪也已经算是比较节俭的了,但是跟这个年代的人比起来,那实在还是很有一些差距,先不说大人,就连他们西坡村里的小娃娃们,也大多都比罗用知道珍惜东西,尤其是可以入口的东西。   “……”四娘嘟了嘟嘴,那些山羊说好了都交给刘活他们一家去养了,结果他阿兄又总是让人担豆渣过去,依她看来,那些羊整日吃豆渣都要吃饱了。   “行了,你就别操心了,阿兄能挣钱呢,饿不着你。”罗用好笑道。这么多豆渣不想着消耗难道要留着发霉,刘活一家照料那群山羊也是很精心的,罗用对他们一家人都挺满意的。   四娘的性子罗用也知道,其他都挺好,就是半点不肯吃亏,一是一二是二的总想跟人掰扯得清清楚楚。   毕竟前两年他们家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这会儿日子虽好过了,但心里头那根弦依旧还绷着呢,这一时半会儿的怕也松懈不下来,你现在硬是叫她对人大方一些,她也是大方不起来的。   罗用对于这一点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大方就大方些,小气就小气些,只要人品没什么大问题,这些都无关紧要。   四娘倒是觉得这个挺紧要的,只可惜这家里头还是罗用说了算,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也只好忍了。   这家里头的羽毛越收越多,罗用便开始着手收拾起来,这些鹅绒在经过清洗浸泡晾晒烘烤之后,就变得干净而又蓬松,还泛着淡淡的肥皂味。   关于鹅绒制品的制作与推广,罗用头一个就想到了鹅绒枕头。这时候的枕头多由木竹茅草制作而成,布枕头也很常见,另外还有不少玉石陶瓷枕头,这些枕头各有各的特点,但它们都比不上鹅绒枕头柔软。   也不是说软枕头一定就比硬枕头更好,但只要个性鲜明,那它至少就是有卖点的。   头一批枕头,罗用是给自家这些兄弟姐妹做的,为了能尽量避免漏毛,这一批枕头,罗用里外总共用了三层布,最里面一层用的是边角料,主要还是由一些绢布的布头拼凑而成,中间那一层有整块的也有拼凑的,最外边这一层,那肯定就是用整块布料做成的了。   这里外三层都是用的柔软亲肤的绢布,枕头芯又是蓬松得像云朵一般的白鹅绒,别说家里头那几个小姑娘,罗用自己把脸贴上去以后都不舍得拿下来了。   用三层绢布包裹的白鹅绒枕头,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这样的东西也可以算是奢侈的了,在眼下这个年代,寻常人家根本连绢布都不舍得买,更别说用三层绢布做一个枕头了,所以罗用这回开发出来的这个鹅绒枕头,就只能走一走高档路线。   “你来。”这一日上午,二娘走到院子外面,冲正在坡下烧火煮猪食的郑氏的二女儿招手。   “作甚?”这小姑娘还挺喜欢二娘的,见她笑眯眯地冲自己招手,便猜想应该是又有什么吃的要给她,于是高高兴兴便去了。   “这两日我们在做枕头,余了些布料,我便与你也做了一个。”二娘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米白色鹅绒枕头递给她。   “这……这怎么使得。”一见是个白胖胖的枕头,小姑娘登时就有几分手足无措起来,如果只是一些寻常吃食,她便也拿了,这枕头可不寻常。   阿娘与她说了,罗三郎用三斤豆粕才能与人换来一两鹅绒呢,那鹅绒就是鹅身上最喜最软的绒毛,粗一点的他都不要。   还有这外头的绢布,里里外外总共包了三层呢,听闻罗三郎先前也去薛记布坊选过别的布料,最终他还是觉得其他布料都不如这绢布绵软,所以最后还是用的绢布,里外三层加起来,都快够做一身衣裳的了。   “你拿着,我听你阿娘说,过几天你就要回县城去了,换你阿姊过来,这个枕头就当是送给你的礼物。”二娘说着把那个枕头塞到她怀里:“这枕头睡着可软了,你仔细着些,将来出嫁的时候还能带过去。”   “嗯。”小丫头眼眶红红的,硬忍着没有落下眼泪来,她从前只羡慕二娘她们住大院子过好日子,现在心里却想着,自己将来若是也能过上她们那样的好日子,一定也要待别人这般好。   这么一个白胖柔软的鹅绒枕头,别说是郑氏的闺女,就是罗家这几个兄弟姐妹也都是顶珍惜的,二娘当初帮四娘缝好她的那个鹅绒枕头的时候,也是这样与她说,让她仔细着些,莫要用坏了,将来出门的时候也叫她带着。   罗用却说没事,用坏了阿兄到时候再买绢布回来与她们做,结果就挨了二娘一个白眼。   这一日傍晚,乔俊林在工舍那边给人上完课,正往许家客舍走呢,结果半道上就被一个白花花软乎乎的物什给砸了个正着。   “作甚?”乔俊林一把接住那个枕头,倒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若是换了别人,他早黑脸了。   “这两日家里做枕头,刚好多了些布料,我便与你也做了一个。”罗用站在他家旁边那个小土山上,对下面的乔俊林说道。   “你家究竟余了多少布料?”乔俊林笑问。   他中午的时候还听人说呢,罗家兄妹几个做枕头,给郑氏那闺女也做了一个,说是家里余了些布料,这会儿罗用又这般说,余那么多布料,他们怎么不去做身衣服?   “倒是不少。”罗用笑嘻嘻说道。   “谢了。”乔俊林难得也笑了笑,这一两年时间以来,他笑得愈发少了,难得笑一次,面上却透着几分僵硬,不过罗用还是觉得这小子笑起来挺好看的。   乔俊林抱着这一个鹅绒枕头回到许家客舍,住在客舍里的那些郎君们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连给罗家喂猪的妇人的女儿都能得个枕头,乔俊林作为罗用的好友,能得这么个枕头也不奇怪。   只是……   “这针脚着实不够齐整,莫非是他们家四娘缝的?”大伙儿对罗四娘的印象就是这样,耍刀子还行,针线嘛……   “缝得倒是挺结实。”乔俊林隐隐的,就觉得这个枕头很可能是罗用自己缝的。   “那倒是,那丫头手上肯定怪有劲的。”一旁有人说笑道。   “我听闻她还会刻肥皂模子,刀子甩得也灵活,怎的针线就做得这般不好?”男人们有时候也挺八卦,尤其是像这种刚刚吃过晚饭又没地方可以去娱乐消遣的情况下。   “莫要这般议论一个小娘子,像什么话。”有人终于听不下去了。   “哎,不说她不说她了……”有人连忙讨饶,一群大老爷们讲一个小姑娘的是非确实是不像话。   罗家院子这边,罗四娘这会儿正哼着她阿兄教给她的小调,拿着针线对着一盏油灯缝着一个荷包呢,她的荷包不知怎的,被磨出了一个窟窿,这会儿她就打算在那上边打个补丁。   这荷包旧旧的,打上补丁以后看起来就更旧了,灰扑扑一个小荷包,瞅着着实没有多少美感,但是不得不说,那一针一线缝在荷包上面的针脚,还是比较细密整齐的,至于乔俊林的那个枕头,还有关于罗家四娘针线功夫十分蹩脚的传言,那存粹就是替她家兄长背的锅。   问题是这锅背上了还甩不掉。   究竟是自己针线功夫蹩脚更没面子呢,还是她家兄长堂堂一块棺材板儿对着油灯穿针引线缝枕头更让她觉得没有面子呢?   罗四娘想来想去,还是当她自己针线功夫蹩脚好了。 第151章 通了   就在衡氏父子全副身心投入到脚踩式打谷机的制造中去的时候,在离石县北面的三川河边,崔翁一家则在尝试着进行密封墨水瓶的生产。   早前罗三郎从他们这里定做了一批小瓷瓶,虽然最后成功配上盖子的只有少少的二十来个,但那二十来个可都是卖上了二百文钱一个的高价的。   崔翁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认为,只要可以掌握到这个制作密封性墨水瓶的技术,他们制陶坊的生意将来肯定是蒸蒸日上的,就像离石县城里的衡氏造车行和殷氏车轮行那般。   但是在这个没有机械化生产,事事都要靠手工完成的年代,想要顺利制作出大批量的密封性很好的瓶子,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原本他们是想做瓷瓶瓷盖,但是并不可行,失败率太高了,一百个里面都没有一两个能够成功配对的,在寻找配对的过程中所耗费的人力也十分巨大。   然后他们又想到了木盖子,可是要在小小的一个墨水瓶盖子内侧,用小刀刻出一个顺畅的可以与瓶子相合的螺旋形纹路,同样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崔翁父子几个对着这个难题琢磨了许多时日,结果却还是一筹莫展。   最后没办法,老头子抱着他们最近做出来的一些成功或者失败的瓷瓶,找罗用去了,希望罗用可以给他提些建议,毕竟这种瓶子最初也是他先想出来的,而且在崔翁等人看来,整个离石县再没有比罗三郎更聪明的人了。   而罗用果然也没有让崔翁失望,他给崔翁提出了一个想法。   就是瓷瓶的盖子可以做浅一些,不用做那么深,盖口的边缘微微向内扣,瓶盖与瓶子之间无需做得十分严丝合缝,只要在瓶盖内里,稍稍垫上一层杜仲胶,瓶盖旋紧的时候,瓶口就会被用力扣紧在杜仲胶垫层上,这样一来,不仅能起到密封的效果,杜仲胶的用量也十分节省。   崔翁在得知了这个方法之后,真是如获至宝,再三谢过了罗用,然后又从他这里买走了一些杜仲胶,便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罗用告诉他的这种密封瓶盖的做法,其实就是后世玻璃罐头瓶的做法,非常地简单实用,也很常见,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认真观察过,罗用也是在做完了第一批墨水瓶之后,想了又想,才想起来还有这种方法。   先前他们建水泥作坊的时候,那些烧水泥用的土窑,都是在崔翁的指导下修建好的,甚至他还亲自参与了前面几批水泥的烧制,因为有他的加入,让罗用他们少走了许多弯路,这回罗用想出了这种方法,对方刚好又过来找他取经,于是罗用就没有保留地把自己能想到方法全盘告诉了他。   崔翁回家以后按照罗用所言制造墨水瓶,果然很快就被他做成功了。   那墨水瓶的盖子的直径,也就是跟铜钱差不多的,现在他们不用杜仲胶制作整个瓶盖,而是只在瓶盖内里铺上薄薄的一层杜仲胶垫片,这样一来不仅省胶,密封性也很好,因为有杜仲胶的阻隔,在盖上瓶盖的情况下,就算墨水瓶倒了,墨水也不会直接沾到木头盖子上,所以也就不用担心墨汁渗透,最后把整个瓶盖都染得黑乎乎的。   从原来的整个杜仲胶瓶盖,到现在只有瓶盖里面的一片胶垫,杜仲胶的用量节省了十倍不止。   崔记制陶坊出产的墨水瓶,一个只卖三十文钱,一时间下订单的人就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住在许家客舍的这些郎君们在买,他们要买些墨水瓶子,与自己做的鹅毛竹笔配上套,一起寄给远方的家人朋友。   和这些东西一起被寄出去的,还有他们从罗用这里学到的算术法。   太原城距离离石县比较近,受到的影响也比较早,但是反应最大的,还是长安城那边,倒不是因为这种新制的鹅毛竹笔和墨水瓶子给人带来了多么大的冲击,真正给他们带来冲击的,主要还是那种被简化过的几何方面的一些算术法。   在很多人看来,相对于这种极其简单的,就算是刚刚启蒙的稚童都能顺手拈来的算术法,那些个什么笔啊墨啊的,都是一些毫不起眼的旁枝末节,根本不值得关注。   但是也有一些嗅觉灵敏的,已经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小事件之中,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世道怕是要变了。”在一片春意盎然的庭院之中,有一个老者如此叹息道。   “阿翁何出此言?”他对面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后生问道。   “你可还记得自己从前启蒙的时候,光是握笔习字就花费了多少光阴?”老者问他。   “彼时尚且年幼,又顽劣好玩,倒是叫先生颇费了一番功夫。”年轻男子笑道。   “没练上几个月,正经是写不出什么能看的字。”回想起孙儿小时候习字的情景,老者面上微微也有了几分笑意。   “那是。”年轻男子点头。   “近来在长安城中流传的鹅毛竹笔,倒是方便得很,妇孺小孩,抓起来就能写字。”老头又说。   “那他们也得先识得字。”年轻男子有些不以为然。   “现在不识得,多写多看,将来不就识得了。”老者摇摇头,又问他孙儿:“你可还记得当年刚刚开始习字的时候,用的纸一张是多少钱?”   “倒是没有正经算过,仆役们每回拿一贯钱出去买纸回来,往往也用不了多久便是。”年轻男人回答说。   “那你可知,现在街面上的麻纸,一文钱能买几张?”说着,老者又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沉默了,先有麻纸再有鹅毛竹笔,现在的人要想读书习字,学习成本实在是比以前低得太多了。   自打前朝开始推行科举制,不知多少士族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堂。科举制度,目前基本上也就只是给士族子弟们提供了另一个出仕的渠道而已。   这时候的科举并没有采取糊名制,考试成绩跟考生平时的风评形象以及他的家族背景有着很大的关系,而且贫民阶层实在很难有读书的机会,所以也就无从竞争。   倒是有一些破落家族或者是新兴起来的家族,在通过科举考试的方式在与主流的几个大家族竞争官位,不过他们基本上也是竞争不过,所谓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在绝对的社会力量和政治背景下,寒门子弟想要出头,那是千难万难。   并且,这时候所谓的寒门,也并不是指平常小老百姓,而是一些不被大家族们看在眼里的小家族,像罗用乔俊林这样的出身,不好意思,他们根本连寒门都算不上。   然而现在,这种绝对的垄断地位很快就要被打破了,很多人却还不自知。   在以前,那是需要什么样出身的人,才能接触到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现如今因那罗三郎,门槛骤然就被降到这般低,将来不说这个社会上识字的人必定会越来越多,原本那一条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就这么三下两下的,几乎都要被填平了。   长安城中这一对爷孙俩的对话,西坡村这边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大伙儿依旧该上课上课,该种地种地,一天到晚反正忙得很,倒是没几个人会闲坐下来想这些。   开春以后到处都很忙,水泥作坊那边的生意日日暴涨,罗用那些弟子们忙得都跟陀螺似得,带得罗用也是常常都要往那边跑。   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郎君们倒是清闲,白以茅他们几个还每天骑着马到外头遛弯呢。   这一日,白以茅几个在外面疯跑了一圈之后,回到许家客舍,见白二叔正与那罗四娘相谈甚欢,登时便觉有几分惊悚。   “怎的到现在才回来?整日就知道四处疯玩,倒是不像四娘学着些。”白二叔一见到这几个,便斥了一句。   “学得累了出去散散心情也是挺好的。”只听那罗四娘笑嘻嘻说道。这话罗用平时没少说,四娘说这话,那还真是头一遭。   “……”白以茅面上神情严峻,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我看着他们骑马就可羡慕了,我也想骑骑看呢。”果然,那罗四娘马上就说了。   “这有何难,我让他们教你便是。”白二叔爽快道。   若是换了寻常女子,白二叔肯定不能说这个话,罗四娘是谁啊,运动细胞杠杠的,再加上她这形象,一时也不会让人往男女授受不亲那方面去想。   “果真。”罗四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这几天的数学题看来是真没白做啊,跟白二叔搭上线太有用了,这个策略很通很通啊。   “自然。”白二叔给了自家侄儿一个警告的眼神,这小子这一次再敢给他搞砸了试试。   “……”白以茅几个不敢反抗,小辫儿还在白二叔那里抓着呢,就怕他给长安城那些大家长们说点啥。   “嘻嘻。”罗四娘笑眯眯的,苦尽甘来啊,这一段时间的勤学苦读总算是没白费。 第152章 交锋   风雨欲来,罗用站在许家客舍二楼,看着从山岭另一边压过来的滚滚乌云,他也感觉到了,风雨欲来。   最近天气一天天变得温暖起来,许家客舍一楼那个厅堂采光毕竟还是差了些,不如二楼透亮,于是他们上课的地方便挪到了二楼这里。   这二楼就是一个大土台子,四面都没有砌墙,就是修了半人高的栏杆,然后又在上边搭了个草棚子,多少能有些遮风避雨的作用,冬天太冷二楼又不能烧炕,基本上没什么人往这上边跑,等到了夏季,大伙儿就都比较喜欢在这上边活动了。   这一日下午,罗用上课上到一半,天边突然黑压压涌过来一大片乌云,空气也带上了潮意,风中尽是雨水的气息。   罗用心中突有所感,风雨欲来啊……   眼前这一场风雨他还可以在这个草棚子中避过,长安城那边正在酝酿的那一场风雨,他又要如何躲避呢?   光是靠躲,怕是很难躲的过去,不妨迎难而上,跟那些人面对面会上一会,就算赢面不大,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时间进入农历四月下旬,离石县当地这一年的春播已经进入尾声,夏收还未开始。   衡玉父子终于把第一台脚踩式打谷机做出来了,虽然主要还是以木竹结构为主,只用了少量几个铁质的零部件,但是这台打谷机踩起来半点都不比罗用在二十一世纪用过的差,机器运转十分顺畅,那滚筒转起来呼呼的,折几个树枝在上面试了试,那枝条上的树叶几下子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罗用对这一台打谷机很满意,亲自将他送到县城,送到郝刺史那里,让他帮忙献给皇帝。   帮这样的忙,郝刺史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先前他就听人说罗三郎这一次又在鼓捣一个什么东西,还从城里请了铁匠过去,本以为又是一个像燕儿飞那样的东西,没想到竟是个打谷机。   在郝刺史看来,这个打谷机面世的意义,要比燕儿飞高出一百倍,他很激动,表示自己要亲去长安城,将这个献给皇帝,还让罗用同去。   罗用就不去了,他还有事情没安排呢,再说这时候长安城好些人正愁找不到他人呢,这时候送上门去,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最后郝刺史就自己去了长安城,一行人,总共就赶了一辆马车,那车还不是给郝刺史坐的,而是装了那一台打谷机。   郝刺史自己就骑着马,与他那些手下一路跑着去的长安城。   而罗用这边,这时候已经让一些常来常往的商贾小贩帮他放出消息去,说西坡村这里招募铁匠和木匠,工资待遇从优,包吃包住还包上课,不仅能学认字,还能学算术。   一时间许多匠人向西坡村这边蜂拥而来,其中很多人都是像衡玉殷枓那般,是有家学的。   罗用一方面将人先安置在他那些弟子从前建的那个院子里,一方面着人修建工舍,地方就选在许家客舍与罗家羊圈之间的一片空地上。   做工的棚子也被搭在了那一带,这些工匠白天在那边的草棚子底下干活,晚上回村子里睡觉,傍晚的时候还有人给他们上课,一天三顿,吃得比水泥作坊那边稍稍好上一些。   工舍就建在距离草棚不远的地方,负责修房子的都是罗用从附近村子里雇来的村人,那些工匠们偶尔也要跑过去看看,不时还要指点上几句,俨然都是一副打算长住的架势。   有了衡玉父子先前的成功经验,再加上这些工匠本身都是有底子的,第一批打谷机的生产十分顺利。   第一批打谷机做出来,罗用先送了一台给村里,然后又让小河村等周边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都过来搬了一台。   那些村子的村民都挺不好意思的,这打谷机看起来这么精细,打一台肯定要花不少工钱,再说那上边还有几个铁制的零部件呢,单是那几块铁疙瘩,就值不少钱了。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这些人终究还是高高兴兴把机器抬自己村里去了。   这可是打谷机啊,对他们这些农人来说老有用了,踩一下,那上边的滚筒就呼呼地转悠,打一把谷子麦子的,三两下就能搞定了,有了这东西,大伙儿今年夏收还不知道要省多少力气。   “邹里正,你说这一台打谷机得多少钱?”   小河村这边,村人们抬了打谷机回去以后,就开始琢磨价钱了,一文钱没给就把这么大这么精细一台机器给扛回来了,想想都觉得心里头有点怪那啥的。   “没有三贯钱肯定下不来,那还得是找到靠谱的工匠来做。”   邹里正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里正的,年年收税啥的他都没少操心,像这样的机器,他看上几眼,心里头大约就能有个数。   “哎呦……”当即就有人肉疼地哎呦起来,他们先前还想着,这个打谷机要是不太贵,跟那燕儿飞似得,他们就各家各户凑几个钱,好歹别让罗三郎连本钱都收不回去。   可是一听这价钱,那可是三贯钱啊,他们小河村的人口虽然比西坡村多一点,那也多不了多少,三贯钱,平摊到各家各户身上,都要上百文钱了,他们村的人虽然做草纸麻纸挣了些钱,但那近百文的钱,得做多少纸才能挣得回来啊。   “罗三郎既说不要钱,那你们便不要操这个心了。”邹里正又道。   “这可如何使得?”肉疼归肉疼,但他们觉得这个钱应该还是要给的,这么多村子呢,别到时候把那罗三郎的家底都给掏空了。   “无妨,他不是说让你们给其他村里的亲戚朋友说说,叫他们上西坡村去抬打谷机,你们尽管去说便是。”邹里正道。   依邹里正所想,罗三郎这一次定是有什么打算,要不然他也不会平白就这么大手笔到处送东西,那罗三郎虽不是个抠门的,但是像这样白白给人送东西,这还真就是头一回。   众人心中又是高兴又是觉得有几分不妥,不过还是照罗用先前交待的那般,把自家亲戚所在的其他村子都给通知了一遍。   另外,罗用还让那些常来常往的商贾小贩沿路放消息出去,让那些距离西坡村近一些的村子,都自己过来搬打谷机,离得远的,就让他们安心在家里等着,罗三郎到时候会让他的那些弟子们沿路给各个村子送过去。   这些商贾小贩去往哪个方向的最多?长安城!   于是很快的,在通往长安城的官道两旁,许多村子就都得到了消息,罗三郎要给他们送打谷机,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很多人特特还跑到那些已经分到了打谷机的地方去看究竟,看过的人就没有说那个东西不好用的。   与此同时,郝刺史等人这时候也已经到了长安城,将那一台打谷机献到了皇帝陛下面前。   李世民得了这个打谷机,也是十分地高兴,先是有第六谷,后又有打谷机,简直是天佑大唐,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一个强生富足的国家呈现眼前,百姓不再贫苦,国库不再空虚,兵强马壮,外邦不敢来犯!   第二日刚好是一个大朝,在说完了政务之后,皇帝便让人将那一台打谷机抬了上来,并让与打谷机一同进入殿堂的郝刺史给大家讲解这个打谷机的用法。   皇帝陛下原本信心满满,郝建平也是满心期待,没想到朝堂之上那些人的反应,却并不像他们预料的那般。   这种事李世民见得多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明明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这些人的反应竟是如此怪异,而且态度还这么统一,不用说,背地里肯定已经通过气了,这是要整幺蛾子呢。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时候,有一个大臣拱手发言道。   “……”李世民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没跟他说什么当说不当说的,反正这家伙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肯定要说,就看看他后面是打算说点什么吧,不过他也能猜到,今天这个事八成还得是冲那罗三郎去的。   “那罗三郎着实妖异。”那家伙张口就把罗用打成了非人类:“他一个十几岁的乡野少年,竟能造出这般精细的物什,诸位难道就不觉得怪异?”   “……”殿堂之中一阵窃窃私语,这些大臣里头什么反应的都有,但是在眼下这种敏感时刻,他们最好还是不要胡乱出头得好,不然平白得罪人不说,最后可能连自己也要被卷进去。   而郝建平这时候还有一些反应不过来,他原本满心热忱地进京来送打谷机,一腔的火热,这时候就像是当头被人给浇了一桶冷水。   “简直是无稽之谈。”说话的人是白二叔他老子,在朝为官这些人,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反应毕竟比较快。   “哼,谁人不知,你们白家与那罗三郎交情匪浅。”那边马上就有人大声说道。   “难道要把我们白家人也当妖怪烧了不成?”上阵父子兵,这时候白二叔的长兄也站出来说话了。   “我观那罗三郎分明是个有福源的,怎的就成了妖怪?”这时候也有其他人开始站队,朝堂之上,很少有人是单打独斗的,大多都有自己的派系阵营,见到自己这一方的人吃亏,自然就要挺身而出,要不然下次等你倒霉的时候,可是不会有人帮你。   “你看他又会大食人的算术法,又会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分明就很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我看他根本就是那些番邦来的巫妖,不过是借了那罗三郎的躯壳。”   “先前不是已经让某某道长看过了。”   “道长毕竟是人不是仙,想必是道行不如那妖物高深。”   “你这分明就是空口白牙无中生有,简直无耻!”   “你才无耻!”   这战火一烧起来,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中,好些原本是打算中立旁观的,弄到后面都不知不觉加入到这一场唇枪舌战之中,没办法,气氛太火热,一个不小心就被带动起来了。   别说,想弄死罗用的人还真不少,但是站出来维护他的人也挺多,毕竟连白家都被他们说成与罗三郎交情匪浅,这阵子他们不少人家中都有年轻人去西坡村学过算术,别到时候平白连他们一起也被扯了进去,就算是为了自己不吃亏,他们现在也得站出来维护罗三郎。   再说对于罗三郎教授他们算术之法这件事,很多人都是心怀感激的,平时不想与那些反对罗三郎的人为敌也就罢了,现在眼瞅着罗三郎就要被人污蔑成妖怪了,自然也不好再坐视不理。   殿堂之中吵得火热,倒是高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显得有些不温不火的。   李世民就坐那儿看着这些人打嘴仗,打完了就完了,他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更没有做什么总结,然后这一日的早朝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结束了。   皇帝不表态,大伙儿心里也是有些没底,尤其是先前那些跳得最厉害的。   而这件事既然已经开了头,就绝对不能轻易罢手,那罗棺材板儿也不是好惹的,这回要是不能一下就把他给弄死了,将来必定是后患无穷。   这其中跳得最厉害,态度最积极的,便属那吴御史了,横竖他先前就已经把罗用给得罪狠了,这回若是不能除了这个隐患,将来哪一天等他起来了,再想下手可就难了。   之后的日子里,朝堂之上更是日日都不得消停。   这件事就算是在民间也有不少人知晓,还被一些商贾把消息带去了别处。   “长安城中有一些大官说罗三郎是妖怪,要把他抓起来打死。”   在通往离石县的那条官道上,这个消息也在悄然传播着。   这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北,都还没进石州地界呢,好些地方就已经开始炸锅了。   什么!要把罗三郎抓去当妖怪打了?那怎么行!我们村的打谷机还没有分到手呢! 第153章 定音   这个年代的人大多信守诺言,也十分看重自己的名声,所以罗用说会给每个村子送一个打谷机,那他肯定就是要送的。   那些村子的人也正是相信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翘首以盼,满怀期待。   一台打谷机的制造成本是三贯钱左右,现如今在离石县这边,一个村子里每家每户凑一凑,勉强也是拿得出来,若是换了一些贫穷的村落,别说三贯钱,三百文都未必凑得出。   打谷机作为一个重要的农业生产工具,他们自己倾其所有也买不起,这时候罗用说不用钱送他们一个,这些村人自然是心情激动又十分期待。   而在罗用看来,相较于家财万贯,还是身负巨债更安全些,尤其是当他这个人不仅身负巨债,赚钱能力还杠杠滴。   所以他这一次不仅要把自己搞得倾家荡产,还要欠下一笔巨债,这笔债他可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还清没有关系,但是小命若是丢了,那一切可就都完了。   眼下这时候,整个河东道也就三十万户左右,若说村庄,大大小小加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两千个,这两千台打谷机,罗用欠得起,也给得起。   至于河东道以外的地方,罗用暂时还没有提及,既没有表示要送,也没有表示不送,他还要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罗用向来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早晚有一天会招来灾祸,他只是不知道,那些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又是以哪一种方式。   这一次说起来也算是走运,他这金钟罩铁布衫才刚刚套到身上,长安城那边的人就发招了。   那些正眼巴巴等着打谷机进村的人们在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心中不安有之,义愤亦有之。   那么好的罗三郎,他们竟然要把他抓去当妖怪打了?那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吧!   很多百姓都到当地官府去请愿,说罗三郎是好人不是妖怪,长安城那边的郎君可能是不太了解情况,让他们本地的官员写信给皇帝说说,叫他们千万别把罗三郎当妖怪给打了。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便有好几份万民书相继被送往长安城,河东道百姓的态度很明确,他们要保罗三郎。   在距离长安城不算太远的河东道南面一些州县,甚至还有不少义士结伴渡黄河,一起去长安。   且不说那打谷机如何,罗三郎这几年在离石县发展,给周边地区带来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别的不说,单是这一条官道上,每日里商贾往来,官道两旁的城池村镇,也因此被注入了新的生机,现在那些人竟是想害罗三郎性命!他们河东道父老如何能够答应?   这倒是超出了罗用的预料,原本他还以为,有这些打谷机做饵,再加上他这两年经营出来的名声人气,等到祸事当前的时候,大伙儿都能站出来表个态帮他说个话就算是挺不错了,没料到这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还能为了这件事亲去长安城,冒着得罪那些权贵的风险,替他罗用出头。   这些人里头有贫苦百姓,也有一些商贾富户甚至是当地一些大家族出来的人,他们的队伍在前进的同时,也不断地汇聚着新的加入者,等到了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   他们这些人还没到长安城,就已经有前哨将这件事禀报给了相关官员,这件事牵扯颇多,朝中这几日依旧还是争吵不休,那官员也不敢擅作主张,于是便禀报给了自己的上司。   “有一众河东父老约莫上百人,言是为那罗三郎而来,一个时辰之后就到城门。”   他的上司又将这件事报到宫中,然后很快的,李世民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李世民带着几个亲信大臣,亲去长安城外迎接这一众河东父老。   “长路漫漫,诸位河东父老因何而来?”皇帝陛下从他那辆威风气派的马车上下来,站在黄土路边,对着一众河东百姓拱手道。   “陛下,多年不见,陛下可还安好?”一个老者上前几步,向皇帝陛下拱手作揖。   “我自是安好,诸位河东父老安好?”皇帝陛下问道。   “自是很好,现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河东百姓感念陛下圣恩。”这老者倒不是个心急的。   “既是如此,诸位今日又是缘何而来?”皇帝陛下笑问。   “嗨……”老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听那些商贾说,朝中有几个大官,要把那罗三郎抓去当妖怪给打了,那罗三郎可是好人啊,忠义纯良,如何能抓去当妖怪给打了……”   “哈哈哈哈哈!”皇帝陛下听了这个话,当即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莫要听信那些闲言,我李氏一门都把河东当成老家看待,老家乡下的少年郎,哪里能叫人抓去当妖怪给打了?”   “可是我们听人说,那吴御史等人……”旁边有人小心插话道。   “诶。”皇帝陛下一挥袖子,态度果断:“那罗三郎的性命,岂是他区区一个御史说了便能作数?尔等尽可安心家去,罗用此人,朕自会护他周全。”   “陛下圣明!”那些父老一听说这个话,就都很高兴,看来他们是白担心一场啊,那吴御史再怎么厉害,还能比得过皇帝陛下厉害?皇帝都说要保罗三郎,那肯定就是没事了。   “陛下圣明啊!”这一瞬间,皇帝陛下的形象,在一众河东父老的心目中又比以往高大了数倍,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我这几日也听人说,那罗三郎要给众父老送打谷机?”火热的气氛稍稍过去一些之后,皇帝陛下笑着又问了。   “嗨,我们那里一时怕也送不到。”老头赧然,他可不是为了一台打谷机才为那罗三郎出的头。   “哈哈哈!”皇帝陛下又笑:“他一个乡下少年郎,又能有多少家底,我这边已经在调遣工匠,不日便让他们带着一批精铁前往离石县,若无意外,今年秋收前,你们那里就能分到打谷机了。”   “谢陛下!!!”   “皇帝陛下英明!”   “陛下圣明啊!”   “……”   就这样,这些人千里迢迢跑了一趟长安城,连城门都还没进,就先面了一回圣,然后又听到了两个亢奋人心的消息,一个是罗三郎没事了,另一个就是,他们这些南边的村子,在今年秋收前也都能分到一台打谷机。   面圣之后,又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安置他们这些人,将他们带去一个地方休息,供饭供水,第二天一早就溜溜把人送走了,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们上思想教育课呢,下回再有什么事,跟当地官员去反应就好了,没必要这么远跑来长安城,辛苦不说,若是遇到了恶人,再出点什么危险,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人想想是不是。   ·   罗用得到这个消息,又已经是十余日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候他再来看自己手头上的财产,先前那些铜钱布帛消耗殆尽不说,还欠下不少钱款。   前些日子,自打听闻了从长安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得知那些官员竟然要把罗三郎抓去当妖怪打了之后,那些在这里干活的工匠便再不肯拿工钱了,整日不停歇地干活,将那一台一台的打谷机送到村人手中,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事情出现一些转机。   离石县中那些商贾富户,也都给罗用送来了不少东西,有送钱财的也有送木头和铁的。   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离石县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大伙儿的意见都是很统一的,那就是一定要保下罗三郎。   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郎君们,也发起了一次义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既然从罗用这里学了东西,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难,而且以他们这些人看来,罗用这个人,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抹杀掉。   朝堂之中的争斗从来都是复杂的,就在那些人在攀扯罗用的同时,又把白家和其他几家牵扯进来的时候,这件事就注定不能轻易如他们所愿了。   然而也有一些胆小如鼠不想招惹是非的,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西坡村。   那样的人注定被人不耻,不止是罗用,所有知道他们今日这般行径的人,日后都会把他们视作没有义气的小人看待。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罗用终于也是松了一口气。   罗用先前也是认为,以目前的形势和自己的作为以及价值,皇帝应该不会弃他于不顾,但那也只是应该而已,那一位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有谁能真正清楚呢,而罗用却是万万不敢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去赌的。   能有一个靠山固然很好,但是罗用从来没想过,他要完全依靠一个靠山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把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全部都交到对方手上。   他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挣扎求活在这个世界上,当面对危机的时候,就会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力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这一次的事情过后,很多人必然是会对他有所忌惮。   这种事原本就是在所难免。弱者招人欺辱,强者招人忌惮,并不是单单针对罗用一人,谁人都是如此。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真正安全和平、没有任何危险和伤害的地方。   罗用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出现危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将那些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紧紧护在身后。 第154章 都穷   最后,这一件事,就以几个官员被贬职收场,尤其是那个吴御史,直接就被贬到地方上去当了一个小官。   闹过了一场,最终许多人回过头去一看,发现最大的赢家还是皇帝,不仅成功地刷了一把人气,还把个别蹦哒得最厉害的士族给敲打了一番。   你看河东道的百姓都上万民书了,还有人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城来告御状,这么大的事情都被你们搞出来了,贬值那都算是轻的,没有一捋到底永不复用,那都是给你们这几个世家面子了。   这番敲打过后,在短时间内,这长安城中约莫也能消停一阵子了。   皇帝与世家,在这个年代,就是这样一个相互牵制又相互妥协的关系,倒不是说李世民就一定收拾不了这些世家,而是他本身就是士族出身。   虽然他们李家在这个年代也常常会被一些自诩历史底蕴深厚根正苗红的世家质疑小觑,但李世民的祖父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李虎,与其他士族也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所以他确实也是士族出身没错。   所以虽然集团内部矛盾不断,李世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整个士族集团都给端了,只留下他们李氏一家独大。而那些世家虽然经常给他找事,但是总体上也还是认可李氏一族的贵族身份,他们之间还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并不需要闹到不死不休的份上,这与后来武则天的情况就很不相同。   说到武则天,听闻她们一家服丧归来没多久,就闹出了她那几个兄长不敬主母的传言,然后杨氏便带着她的三个女儿,自己回了长安城。   这孤儿寡母的回到长安城去生活,娘家人又是故国宗室,虽说血统高贵,如今终归还是无权无势,这日子想来总不会太好过。   罗家人现在也不太好过,短短月余,他们就从一个颇有积蓄的富足之家变成了穷光蛋,散尽家财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   不过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有人愿意借钱给他,对于这一点,罗用也是感到很欣慰的。   更让罗用感到欣慰的是,他的那些弟子,虽然并不是个个都拥有着过人的勇气,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也会有人表现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但他们始终都站在罗用身边,没有因为恐惧就背他而去。   经过这件事之后,罗用所有的弟子都住到了西坡村,有住在羊舍那边的,也有住到水泥作坊的工舍那边的,分两拨人马守护在西坡村的东面和西面,南面是山沟,北面是大山,他们只要守住了东面和西面,外面的人就休想悄无声息摸进西坡村。   这些时日,有人到西坡村来买水泥,都只能在羊圈前面一点的地方交易,从水泥作坊到羊圈这一段路,则是由他们自己这边的工人用车子一车一车推过去。   现在警报基本已经解除,罗用便不让他们再封着路了,这路一封起来,他们村的人来个亲戚都不方便,还有一些商贾小贩常常会在村里进货投宿的,这段时间也经常被堵在外面,进出十分不便。   ·   “罗四,这两日怎的都不出来骑马了?”这一日,白以茅几个骑马出门溜达,经过村口的时候,看到罗四娘正蹲在水沟边洗衣裳,几个人贱兮兮就凑上去了。   话说这罗四娘的性格虽有几分不讨喜,但跟她一起玩确实也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个小娘子骑在马背上甩着胡刀,瞅着确实也很新鲜。   “谁有工夫玩那个。”四娘懒得搭理这几个,他们家现在可是欠了一屁股债呢,一天到晚挣钱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玩啊。   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才搭上白二叔那根线,如愿以偿骑上了大马,结果都还没骑上几回呢,长安城那边就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阿兄又整日做打谷机到处送人,现在他们家已经是债台高筑,还骑马呢,她现如今还能吃得下饭就已经算是很看得开的了。   “不就是那些许债务,你要是实在发愁,不如从我这里借一点?”一旁又有一个坐在马背上的少年说话道。   “……”罗四娘抬眼瞄了一眼这家伙略显丰腴的身姿,问道:“从前有个胖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头扎到水沟里,你猜他最后变成了什么?”   “……水鬼?”那胖子隐约感觉到这罗四娘应是要拿自己开涮,但他心里又实在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便顺势回答了一句。   “死胖子。”罗四娘把手里头那件衣服拧巴拧巴,顺手丢进旁边的篮子里,拎起篮子就走了。哼,说什么要借钱给她,还不是为了显摆自家有钱。   “甚……”那胖子一时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好好的就开始骂人了呢?   “走了,死胖子,还愣着作甚。”旁边几人嘻嘻哈哈道。   “你小子能有几个钱,你家里的钱你能做得了主啊?活该挨骂。”   “就他们罗家现如今欠下的那些债,就算是换了你老子过来,也未必敢说这种话。”   “这些时日的算术真是白学了。”   “他们家究竟欠了多少钱,你们听说了啊?”   “没听说,算算不就知道了。”   “你们还算这个?”   “在许家客舍有人算过,你这死胖子当时光顾着睡觉了。”   “究竟多少钱?”   “XXXXX”   “啊?!!!”   “你不是说要借她钱吗?你倒是拿出来啊。”   “你小子该不会对那罗四娘有什么想法吧?”   “莫要乱说,我怎么敢跟白毛抢人?”   “喂!死胖子!”   ·   罗用现在确实是欠了不少钱,然而最要命的是,他们现在还在继续欠钱,他的债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   皇帝陛下承诺的工匠和精铁目前还没到这边,就算等他们到了,罗用这边原来的这一批人手也还是要继续造打谷机的,既然是已经承诺过的事,自然是越早兑现越好,莫要叫人等得太久。   这么多工匠在这里工作生活,每天光是吃饭都要吃掉多少了,另外还有原材料的消耗,以及,他们这些人先前虽然说了不要罗用的工钱,但罗用难道还能真的让他们白做工吗,毕竟也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这些人不要工钱,罗用这里固然能省下来一些,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很可能就会有一些老人妇孺要饿肚子了,这些来给他干活的工匠,可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罗用现在整日里绞尽脑汁想的,就是怎么赚钱,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到了鹅绒枕头身上,这个买卖利润应该不低,而且也不扎眼。   不过在这之前,罗用还是要先搜集到足够多的鹅毛,等他囤够了货,再做做宣传打打广告,只要推广成功,获利自然不成问题。   先前皇帝陛下赏赐的那一百匹绢,罗用还没怎么动呢,宫里出来的绢都是好绢,比外头买来的普通绢布要强上不少,用它来做鹅绒枕头,价钱自然也低不了。   这一回的广告要怎么打,罗用最近也正在想呢,枕头这个东西毕竟还是比较私密,不像衣服鞋子可以穿到大街上……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这边,作为这一次事件最大赢家的皇帝陛下,其实也并不像一些人想象中的那般春风得意。   “陛下,库中所存精铁日前都已经被拿去铸造车链,如今突然又要这般多的精铁,实在是拿不出来啊。”一听说要调拨那么多精铁去西坡村,相关官员立马就叫苦不迭起来。   “怎么会拿不出来,先前不是让你们拿钱去买?”几个铁矿近日都不会有精铁运来长安城,皇帝先前也是考虑过要拿钱到民间去收一些,毕竟眼下这时候盐铁酒都是官营与私营共同存在的。   “却道是没钱。”那官员垂头丧气道。   他先前领了皇命去户部拿钱,结果那边跟他说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他正犯愁呢,还在琢磨着想要弄清楚库房里现如今还有多少钱,究竟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还没等他这边探听出结果来,皇帝陛下又管他要精铁来了。   “没钱了?”皇帝陛下吃惊道,他记得先前明明还有一些。   “又是烧水泥又是发民夫修路,那钱还不是跟流水一样花出去。”官员们也是无奈。   “依诸位爱卿之见,现如今又当如何?”他可是当皇帝的,说到就要做到的,这批精铁无论如何都是要到位的。   “……”这几个大臣都沉默不语。大手大脚刷人气的时候,怎么不来问问他们的意见,现在没钱了就来问他们的意见,他们是能生出钱来还是怎么地。   “……”这笔钱究竟要从哪里来呢,皇帝这时候也犯愁了。   管户部的那几个老抠,说了不肯拿钱出来,那肯定就是不会拿钱出来了,确实也是,一个国家的国库,总不能没遮没拦花个精精光光的。   唉,愁啊。 第155章 凉州   罗用没钱了就想着卖鹅毛,皇帝没钱了,他就想起来要卖水泥了。   皇帝手里头掌握着的那一个水泥方子,比西坡村的方子要先进不少,先前光顾着烧水泥铺路,这会儿实在没钱了,只好把铺路的工作先给放一放,集中力量烧水泥吧,多烧一些出来卖钱。   西坡村的水泥一担才要五六文,长安城的水泥一担却要十五文,价钱这般贵,买的人却还是很多。   不仅长安城的人买,别地儿也有不少人跑来这里买水泥,商贾们也都十分活跃。   听闻在江南一些降雨频繁的地方,就尤其喜欢这种水泥,先前就有不少人花大价钱买了一些从离石县运过去的土水泥修葺庄园和道路。   长安城这边的水泥虽然要价十五文钱一担,但他这边毕竟是比较靠南一些,若是依靠水运,一路顺流而下,在运输方面的费用也就比较少,再加上长安城出产的水泥质量也更好,所以总体来说,他们还是买长安城出产的水泥更划算些。   皇帝这边开始卖水泥,罗用那边的水泥生意顿时就丢了一大半,连太原城的人都不来他这里买水泥了,宁愿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城去买。   这样一来,离石县当地很多脚夫便也只好改换行当,不再挑水泥,而是从罗三郎那里换些豆粕酱油,到外头村子里收鹅绒去了。   这一日,当赵琛骑马来到西坡村的时候,就看到罗用正蹲在土路边与一个商贾讨价还价。   那商贾从别的地方收了一车鹅绒过来,找罗用换艾草皂,罗用与他说十两鹅绒换一块艾草皂,他非说九两,于是两人就蹲在路边掰扯了起来。   “……我听闻你们这里一两鹅绒能换三斤豆粕。”这个商贩总觉得按十两鹅绒一块肥皂来算,他就很吃亏了。   “差不多的。”罗用跟他说:“咱这里的豆粕一担也就十六七文。”   “一担豆粕十六七文……”于是那家伙就掰着手指头开始算,算来算去也算不清楚。   “一旦豆粕也就能换三十多两鹅绒,十六七文差不多就是三块艾草皂,你说十两鹅绒是不是一块艾草皂嘛?照理说要十多两才能换一块,我都已经帮你把零头给抹了。”罗用给他细说。   “那我这一车鹅绒,还换不到一百块肥皂?”这家伙先前的期望值显然是过高了,大概还是受那羊绒的影响,以为这个鹅绒也会很值钱。   “你下回多拉几车过来嘛,你们那边的鹅绒应该不贵吧?”这大老远的跑一趟,就拉了这么一车货,确实也是不划算,于是罗用就给他说:“行了,我多给你五块艾草皂,下回再有鹅绒,你还拉到我这里来。”   “行!”那个卖鹅绒的一听,心里就高兴多了,他这一车鹅绒,约莫九百两重,能换九十块艾草皂,再加上罗三郎额外多给的五块,那就有九十五块了。   虽然这个交易过程并不像他先前想象的那般美好,但是有这九十五块艾草皂拿回去,他多少也是能赚一笔。   只是目前看来,这鹅绒的价钱比起羊绒还是要差得远了,不过那羊绒的价钱实在太高,他们这些小商贩本钱少,基本上也不怎么碰,都是一些大商贾在收。   这鹅绒虽然利润低些,但是成本也低啊,相对来说风险就要小很多,而且罗三郎这里看起来是要长期收购的样子,销路也不用愁了,从罗三郎这里换些艾草皂,拿到别的地方去卖,一个倒手也是能赚不少。   “三郎现在不搞羊绒,开始搞鹅绒了?”赵琛牵着马,笑嘻嘻站在不远处,等他俩谈完了,这才出声道。   罗用抬头一看,登时也笑了起来:“赵大郎今年怎的来得这般晚,我还当你这是要昧了我的那些羊绒去。”   “哈哈哈,谁人敢昧你这棺材板儿的羊绒。”赵琛玩笑道。   “别说,还真有。”阎六那一笔,罗用可还给他记着呢:“怎的就你一个人过来了,羊绒呢?”   “都在后头呢,牛车走得慢,我先骑马过来了。”赵琛抬手指了指身后,说道。   “行,让我那些弟子去接,咱俩先去吃饭。”罗用拍拍衣服从路边站了起来,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一支笔,取下笔套,在本子上刷刷写下一行字,交给那个卖鹅绒的商贩:“你拿这个字条去我家院子,就按咱俩刚刚说好的,一块肥皂都不会少。”   那商贩接过字条,高高兴兴去了,罗用与赵琛两人则是慢悠悠走在水泥路上。   一年多时间没见,罗用明显长高了一些,赵琛瞅着比从前更加粗犷了,大概是因为在大草原上待得久了。   “此次入关,倒是不如去年那般顺利。”赵琛对罗用说道。   “可是被拦下了?”罗用问。   “驻守孟门关的官兵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入关过程也极为繁琐,原本前几日就能到了,白白在那里耽搁了三日。”赵琛叹气道。   “随从货物可有折损?”罗用问道。   “那倒没有,只是随行的那几个胡人,若不是我在孟门关找到相熟的当地人作保,他们怕是过不来。”赵琛说道。   “海日古他们又来了?”那些人里头,罗用也就记得海日古了,因为四娘那丫头总跟他念叨。   “海日古倒是没来,早前他也在城州集市,开春后便回大草原去了,他们部落的人今年养的羊羔,比往常任何一年都多。”赵琛给他说了海日古他们那边的情况。   “草原上的青草够吃吗?”罗用问。   “在草原的边缘,他们可以用少量的肥皂换取大量的豆粕,听闻豆油大多被卖到了长安洛阳等地,你们许家客舍的那些菜式,如今可是流传颇广啊。”赵琛笑道。   “用肥皂换豆粕,羊绒倒是可以留着卖钱,那羊肉呢?”罗用又问。   “羊肉价贱。”赵琛笑着说:“如今草原人倒是不缺肉吃。”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来到许家客舍,罗用先按赵琛说的人数,让许翁他们去置办饭食,然后又问赵琛想吃什么。   “先给我来两盘角子。”赵琛二话不说,就先点了饺子。   还记得当初头一回来西坡村,吃过一回罗三郎做的炸酱面,从此他就馋上炸酱面了,现如今炸酱面他们自己家也能做了,偏又馋上这个角子,这角子除了在许家客舍,别地儿根本吃不着。   两大盘饺子,一大碗饺子汤,再有一个凉拌菜,赵大郎吃得很是酣畅淋漓,后面上来的那些菜他甚至都顾不上伸筷子,那两大盘饺子,转眼便叫他给吃了个一干二净。   罗用在一旁瞅着,心思就有些活络起来了。   一会儿后面的人都到了,大伙儿一起吃饭,然后罗用就观察,他发现他们家的饺子无论是在汉人还是胡人那里都很受欢迎。   之后几日,这一行人要在西坡村休整一番,然后才会调头北上。   这几日罗用没少跟赵琛闲聊,两人主要就是聊一聊大草原上的情况,以及西北那边的贸易现状,赵琛一直在外面跑,消息肯定比罗用灵通一些。   按赵琛的说法,朝廷方面好像有意要扩大西北方面的贸易市场,对于这一次城州城外自发形成的集市,他们也没有采取什么制约手段,而是积极参与和管理。   现如今从西面来的胡商越来越多了,商道所过之处,许多城郭村镇都在慢慢地繁荣起来,尤其以凉州为尤。   这时候的凉州,也就是后世的武威,此地商贾云集,乃是西北地区最最繁荣的一座城池。   武威市那是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的节点城市,不过唐初这时候也没有丝绸之路的说法,丝绸之路那是后世的人给取的名字,罗用知道再过十来年,西部一些部族就会向李世民请求开设一条“参天可汗道”,方便西边的部族首领来长安城参见天可汗,同时这条路在商业上也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那凉州城中,房价几何?”罗用听赵琛说西部的发展情况,听得那叫一个心痒难耐,也是他现在手头上实在没钱,要不然买他几栋房子坐等升值也是极好的。   “三郎要在凉州置产?”赵琛有些吃惊,那凉州距离石州可是不近,不过他又说了:“三郎若是有意,不若我便让家人帮你也打听打听,刚好我阿耶打算要在那边经营一家客舍。”   “你家要在凉州经营客舍?”罗用蓦然抬头,那眼神,就跟狼见着肉似得,他这是嗅到了商机啊。   没办法,都是穷闹的,欠下那么多债务,要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压力,那肯定是骗人的,   最近皇帝又在长安城那边卖水泥,把他家水泥生意都快给抢完了。那毕竟是个当皇帝的,罗用也不能跟他搞竞争,于是只好另辟蹊径,这个凉州城就很不错嘛。 第156章 阿姊食铺   罗用的意思,是打算打造一个小吃连锁,前期可以先依附于一些大型客舍,就像是后世的炸鸡店洋快餐开在超市门口一样。   赵家人的人品罗用还是比较信得过的,两年前罗用与他们约定的羊绒买卖,到了两年后的现在,对他们来说已经完全是一笔亏本生意了,但赵家人依旧信守诺言,今年虽然是晚了些,送来的羊毛却是半点都不少。   如果是与赵家人合作,罗用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完全可以培训几个年轻人出来,送去赵家人的客舍,依附在他们的势力之下,做一些吃食买卖。   与赵琛谈过之后,罗用也认真开始构思起了自己的小吃店,因为不能与客舍的生意有太多冲突,也是考虑到效率方面,供应的菜品最好不要太多。   饺子是一项,然后还有凉菜,许家客舍那边现如今在做凉菜方面也很有经验了,他们本身就是对待饭菜十分精心的人家,又被罗用灌输了一些二十一世纪的烹饪窍门之后,那手艺嗖嗖就上去了,许家客舍的凉拌菜现在也已经成为一个特色菜了。   另外还有肉类,像东坡肉焖羊肉陶罐鸡这些,最好还是要供应一下,听闻西北那边的人都爱吃肉。   最后就是浆饮了,小吃店总没有不卖饮料的,不管是热饮还是冷饮,总要有那么一两样。   角子、凉拌、肉菜、浆饮,这几样都到位了,一家小吃店应该也就比较像样子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派谁去了。那凉州城距离他们石州这里,可也是挺远,比去长安城还要远一点。去长安城是先往东过吕梁山脉,然后再一路南下,去凉州城则是要往西走,在孟门关渡黄河,然后一路向西,再渡黄河,再向西,这一路过去,是要比去长安城难走一些。   而且那凉州城再怎么热闹繁华,到底也比不上长安城安定太平治安好,往来商贾众多,鱼龙混杂。   按说在刚开始的这一段时间,罗用最好还是自己过去,但皇帝先前说好的那批工匠和精铁都还没到呢,他还得在这边等着,还有他自己先前请来的那么多工匠,每日都还在打造打谷机呢,这个打谷机的事情没有彻底解决完之前,罗用肯定是走不了的。   罗用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许三郎,那许三郎手艺不差,若是让他与他的妻子一同过去,再给他们安排一两个帮手,这个小吃店应该是可以经营起来的。   他就是有点担心许翁会不舍得,毕竟是那么远的地方,又是在这样一个交通与通信都极其不便利的年代。   “三郎。”这一晚,罗用还在为人选的事情发着愁呢,二娘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   “何事?”罗用向她看了过去。   “你说的那个小食铺,可有人选了?”二娘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未……”罗用刚说完这两个字,脑子里突然就反应过来了:“莫非阿姊想去?”   “依你之见,我可做得了这个?”二娘显得有几分局促的模样。   “阿姊若是想做,自是做得,只是凉州距离此地甚远,阿姊莫不如再等上一等,等这回这家店做起来以后,下回应该就会在长安城开店……”罗用还是不想让罗二娘去凉州城的,那地方山高水远鱼龙混杂的,他自己又看顾不到。   “我听人说那地方热闹得很,哪里的商贾都有,还有骆驼和牦牛,我倒是想去看看。”二娘今年十八,实际上这时候也就只有十六周岁,正应该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幻想的年纪。   大约是因为她平时看起来十分安静又很稳重的关系,罗用真是一点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自己想去凉州城。   “只是我若走了,六郎七娘他们两个,你便要多多看顾一些。”二娘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仿佛也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太不靠谱,罗用整日这般忙,哪里又有工夫带小孩。   “……”二娘若是走了,家里那两个小的确实也是很成问题,彭二与二娘相比,终究还是隔着一层,但这并不能成为把二娘束缚在家中的理由,罗用不希望她小小年纪就要为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放弃自己的生活。   “你因何会想去西凉城?”沉默片刻之后,罗用想了想,认真问二娘道。   “我就是瞅着阿姊和姊夫他们把许家客舍的买卖经营得有模有样的,想着我要是也能像他们那样就好了。”二娘说道。   “……”罗用挠了挠头发,又沉默了,原来二娘也有她自己的想法,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那凉州城吧……   “三郎。”二娘又唤了她一声。看来她是真的挺想去西凉城,想去那里经营一家自己的小吃店,还想去看骆驼看牦牛,看看那些世界各地的商贾行人。   “待我再想想。”罗用这回却是拿不定主意了。   他到底是应该鼓励二娘出去闯荡,还是像一个正经家长模样,为了她的安全考虑,拒绝让她去凉州城,待将来在长安城或者是其他地方开了分店的时候再把她安排过去?   罗用现在终于有点明白那些大家长们横眉竖目死活不让自己的小孩出远门的时候,究竟是一个什么心情了。   第二天,罗用又去找赵琛说话,问他凉州城那边的治安如何,又问他们赵家在西凉城究竟有多少力量,若是出个什么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他们赵家人能不能摆得平?   “若是全无头绪,又如何敢在那里经营生意,我先前也与你说了,这家客舍也是我们赵家下了重金的,我阿耶现在人已经在那边了,过些时候我也要过去。”赵琛说道。   罗用先前就与他说过那个小食店的构想,赵琛本人非常感兴趣,因为他自己就很喜欢吃许家客舍的角子等食物,而且许家客舍的某些吃食现如今即便是在长安城都算是小有名气的,他们赵家的这一间客舍,若是能引进一个类似的小食铺,对他们客舍的生意自然是很有好处。   虽然赵琛都这么说了,但罗用还是一脸的忧心。   待赵琛问清了缘由之后,不禁莞尔道:“你阿姊非是什么国色天香,又是个安静谨慎的,平白又能招惹什么是非?莫要把那凉州城当成什么龙潭虎穴。”   罗大娘那边得知了这件事情以后,也是表示支持,还说六郎七娘若是没人看,就让他们来许家客舍这边,她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这两个,反正他们现在也已经长大了不少,可以跟许家那几个小孩儿一起玩。   都这样了,罗用还能说什么呢,不过他最后还是决定让彭二也跟着一起去,还有在县城里卖臭豆腐的田崇虎,这时候也被他给调了回来,臭豆腐摊子不摆了,让他跟二娘一起去凉州城。   田崇虎这小子本来就是个机灵的,如今又在县城摆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臭豆腐摊子,也算是积攒了不少经验,这会儿罗用也不指望他能干啥大事,就叫他跟着二娘他们,出门在外有个什么事,三个人也能有商有量的,田崇虎那小子是个鬼灵精,就算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应该也不会太吃亏才对。   对于田崇虎要去凉州城的事情,田胜两口子原本也是颇有微词,虽然不敢跳起来反对,但是嘀嘀咕咕的也没少对人念叨。   后来田崇虎把他这段时间积攒在罗用那里的工钱取了一半出来,往自己家里走了一趟,不仅摆平了他自己要去凉州城的事,顺便还把他老妹也给带了出来。   田崇虎的妹妹田香儿现在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这一回自己若是去了凉州城那边,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回来,田崇虎不放心把田香儿留在父母身边,担心他们到时候被钱财迷了心窍,胡乱找个人家就把田香儿给嫁出去。   现如今想跟他们西坡村结亲的人家可不少,那里头有像样的人家也有不像样的人家,像田崇虎他们那样的人家,爹娘是那般模样,真正像样的人家,一般也是不肯结这样的儿女亲家的,田香儿自小就想着赶紧长大赶紧嫁出去,嫁个好人家,她却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梦想,真正要实现起来也是千难万难。   对于田香儿的加入,罗用也没有什么意见,这小姑娘现在也有七八岁了,在家也没被娇惯过,去了凉州城那边,多少应该也是能帮上一点忙。   二娘和彭二她们现在整日都在许家客舍那边练习包饺子,想当初大娘他们两口子刚去许家客舍的时候,二娘和彭二还去教过他们呢,现在却又倒了个个儿。   罗大娘两口子整日在这边包饺子卖饺子,也很是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摸到了一些窍门,这时候二娘与彭二来学,她们两口子自然是倾囊相授。   除了饺子,凉拌菜和肉菜也可以从许家客舍现学,罗用现在比较操心的就是浆水。   饮料这个东西,若是在后世,讲究一点的就用新鲜蔬果,马虎一点的就用各种粉末调一调,总归都还算是比较方便的,在唐初这时候,有时候季节不对,想喝点饮料,那就很不容易。   罗用想来想去,也就奶茶这个东西最容易实现,唐初这时候奶制品也很常见,许多富贵人家都喜欢吃乳酪,在凉州城那样的地方,奶源应该相当丰富才对,另外就是茶叶,茶叶虽贵,但并不难买。   除了奶茶,罗用就想弄些水果罐头,现在密封的瓶子也已经有了,只要到崔翁他们那里去说一声,让他们把墨水瓶做大几倍,就是现成的罐头瓶。   只是眼下这个季节还没有什么水果,罗用觉得这个可以等到夏秋时节水果多起来以后,再到南方去弄一些桃子罐头橘子罐头之类的,到时候再让人运去凉州那边,销路肯定是不用愁的。   “三郎,你们那个食铺可要另外取个名字?”这一日,赵大郎突然想起这一茬来了。   “自然。”若是连名字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实现连锁经营呢,罗用想也不想就说了:“就叫阿姊食铺。”   “……”赵大郎只觉一阵牙酸。   这名字取的,怕谁不知道你小子是个姐控么? 第157章 夏收   这回与赵琛他们一同来到西坡村的这些胡人,大多都是赵家在城州集市上招募到的人手。有一些是从前就打过交道的,有一些则是在那个集市上刚刚认识的。   不得不说,这个规模宏大的城州集市,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草原人与汉人,以及草原人与草原人之间的贸易和交流。   唐政府想要加强他们对于大草原的掌控,完全可以在这个集市上做做工作,从朝廷方面目前的态度来看,显然他们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赵琛带着自家这些手下以及刚刚招募来的这些胡人,往西坡村这边送完了羊绒以后,就打算直接去往凉州城。   他们这些人在那里聊着大草原上的集市如何如何热闹,那凉州城又如何如何繁华,听得村里的村民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大人们倒还好,小孩们都已经开始闹着要去了,还有到田崇虎那里做工作,让他将来一定要把自己带去凉州城的。   四娘五郎也想去凉州城,结果被罗用一句话就给拍了回去:“老实搁家待着,没到十八岁谁也不许往外跑。”   单单二娘一个,都已经叫他够操心的了,这几个小的还想来凑热闹呢。   为了常常能够得到二娘她们在凉州城那边的消息,罗用在得知王当等人也有想要去往凉州城的意愿的时候,便与他们说了:   “此去山高路远,自是不如在石州当地安全稳妥,不过你们若是果真要去,常常与我带些那边的消息回来,那自然最好不过,我这边无论是肥皂还是其他物什,都可以优先供应给你们。”   被罗用这么一说,王当等人原本就有些蠢蠢欲动的内心,就更加按捺不住了。   那赵琛乃是朔州赵家的长子长孙,赵家虽不是什么上流世家,但也颇有一些名气声望,他们这一次若是与赵家人同去朔州城,此行应该也是稳妥安全的。   听闻那朔州城中处处都是商机,他们往后若跑这一条商道,前面有赵琛罗二娘等人在朔州城扎根,后面又有罗三郎给他们提供支持,怎么想,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也没有犹豫太久,王当他们很快就集结起一帮人手,决定过几日便与赵琛等人同去凉州城。   赵琛十分欢迎王当等人的加入,从离石这里西去凉州城这一路,毕竟不比去长安城那条路安全,能有这么多孔武有力的汉子们加入他们的队伍,赵琛自然高兴,还承诺说让王当等人将来在凉州城若是遇着什么事,便去他们赵家客舍找自己,只要能帮得上的,他赵琛一定没有二话。   像赵琛这种常年在外面行走的,自然是多个朋友多条路,王当此人最重义气,他的那些兄弟也不差,赵琛也是有意想要与他们结交。   双方一拍即合,五月底这一行人离开西坡村的时候,赵琛的队伍就走在最前面,二娘她们那一辆牛车走在中间,后面则是王当他们。   前有赵琛,后有王当,这么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路上,照理说应该是不需要担心什么安全问题才是。   罗用一路将他们送到了村外,好些村民也跟着送,田崇虎的耶娘也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坐在牛车上随着队伍越走越远,也是抹了几滴眼泪,见罗用向他们那边看过去,便有些瑟缩地往旁边避了避。   罗用并没有上前去跟他们说什么,也没有给他们什么好脸色。这两个人懒怠又糊涂,罗用就是要让他们害怕自己,免得什么时候松懈下来了,又开始心存侥幸做些糊涂事,给村子里惹出麻烦来。   在这个年代,出远门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二娘她们刚开始的时候还挺兴奋,对于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待走过了三五日之后,慢慢就体会到什么叫做旅途劳顿了。   她们四人分到一辆牛车,车上还堆了她们几人的行李包袱,还有各种调味料等物,所以四个人就只能轮流坐车,不时要换人下来走走。   二娘她们这都还算是好的了,王当他们那一行人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连空手上路都是奢侈,更别提坐车了。   天晴得时候太阳那么大,好像要把人身上的油都给烤出来一般,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下雨的时候若是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一整队人马就得待在泥土路上任由雨水浇淋,就算有油纸和油纸伞,也难免要沾上一身的潮气与泥泞。   二娘她们先前总是在西坡村待着,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几回,她们西坡村这两年日子越过越好,渐渐的,也是有些遗忘了从前贫困事的情形。   这一次出来,过了黄河以后,又离了城池,走在那荒无人烟的高原之上,一下子又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荒芜与贫穷,她们西坡村原本也很穷,但这边比他们那里更穷。   路边庄稼地里的麦子成熟了,农人们正在收割,见到他们这一大队人马在年久失修的泥土路上走过的时候,村人们又是戒备又是好奇,停下手里的活计,直往他们这边瞧。   二娘她们也在看着那些农人,面色蜡黄的老人以及衣不蔽体的小孩。   看着他们坐在田边,用自己的双手一把一把从麦穗上将麦粒捋下来,二娘突然就想起先前罗用送打谷机的事情来了,起初她心里也是不理解的,自家若是有钱,送些也是无妨的,为何没钱欠债也要送?   现在她突然对自己当时那样的心思生出几分愧疚来,与这些人相比,他们家欠下的那些债务又算得了什么,水泥作坊就算生意不如从前,每日总还能有些进项,坡上还种着那么多杜仲树苗,待一两年以后收割回来,全部制成杜仲胶,又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她家三郎是个能干的,县中许多人都愿意借钱给他,所以就算是欠下了那样多的债务,他们一家人也未曾饿过一天肚子,吃穿用度,皆与从前无异。   虽然后来她也得知,罗用之所以这般做法,也有他自己的用意,但是现在看来,就算没有那些目的,待到家里的情况再好一些,罗用应该也是要为这些贫困的人做些什么的。   二娘这时候也觉得,他的做法确实是很对的。   在离石县这边,这时候基本上所有的村子都已经用上了脚踩式打谷机,虽然一个村子只有一台打谷机,用起来还是比较紧张,但总比过去没有打谷机的时候轻松省力许多。   有一些田地多的富户们在具体了解了打谷机这个东西究竟有多么好用以后,就临时跑来西坡村购买,罗用卖他们一台打谷机五贯钱,不算黑,但也不算很便宜。   得来的钱基本上都被拿去买了木材和精铁,就连田崇虎先前炸臭豆腐用的那口铁釜,都被罗用拿去给那几个铁匠拆了做成打谷机的零件。   与此同时,从长安城过来的几十名工匠,这时候也已经走到了晋州地界。   从长安城过来的这一条道路,要比罗二娘她们西去的那一路好走许多,不过这大夏天的,行路也是不易,他们除了自己干活要用的工具之外,还带了许多皇帝陛下用卖水泥的钱换来的精铁,那一块块铁疙瘩别提多重了,分开来堆放在不同的木车上,前面的人拖着,后面的人推着,就这么一路走了过来。   跟这些工匠同行的,还有郝刺史以及皇帝陛下派过来的官员,也就是唐俭,皇帝大约是觉得唐俭跟罗用沟通得还不错,于是这回也也换人,依旧让他来。   唐俭倒是也挺乐意,待在长安城也没什么意思,这回他是过来监督打谷机的制造的,所以要待比较长一段时间,他就当是在西坡村度个假好了。   待过了临汾,往北边又走出去一二十里地,郝建平等人发现前面不远处的一片麦田边上热闹得紧,待到走得近了,才看清楚他们这是用打谷机在打麦子呢。   一把一把的麦子抓在手中,脚底下一下一下踩着,把那打谷机上的滚筒踩得呼呼作响,然后再将手里那把麦子的麦穗对准滚筒,只听刷刷几声,下边那一面的麦粒就都被打了下来,落在前边地面上的草席上,然后再将那把麦穗的另一面翻过来对着滚筒,又是刷刷几声……   “这便是打谷机了吧?”这些工匠虽然都知道自己这回是要去西坡村造打谷机的,但是他们很多人,这都还是头一回见着真东西。   “这便是了。”田边一个闲人笑眯眯说道。   “怎的这般快就轮到晋州这边了?”有人不解道。晋州这里,离石州可是有些距离,难道这中间那一大圈的村子,这时候都已经分到了打谷机?   “哪儿能呢。”那人笑道:“这是罗三郎的弟子吴幼特特从西坡村买来,一早就买好了,总共买了三台,够他们村子里用的。”   “你们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唐俭这时候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并非,我们也是从长安城过来,坐的马车,走得比你们快,昨天刚在路上见过你们,现在马车就停在吴大郎他们家院子里。”那人指了指吴家院子的方向,笑着说道。   “原是如此。”唐俭知道吴幼,他每回经过这一段路都要去吴家院子吃一回卤味。   “看来那吴幼现在是赚钱了。”郝建平笑道。   “也非是不要钱给村里人用,听闻他们用一次这个打谷机,还得给吴幼一文钱。”说起这个事,那人觉得还挺有意思。   那吴幼一家现在虽然也挣了一些钱财,但是三台打谷机,就算他师父给他打了折,那也得十来贯钱呢,他不肉疼才怪。   于是吴幼便与村人说,他自己先花钱把打谷机买回来,村人们若是要用,一日给个一文钱便好。   村人虽然节俭,平日里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但是农忙时节正当丰收的时候,这个一日一文钱的花销,他们还是能舍得出的,有了这个机器以后,他们就能省下来好多时间和力气。   而且那吴大郎在自身经济条件也没有好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能出头为村子里办这么一件事,大伙儿也都挺感激的,用一日才给一文钱,那吴大郎挣钱是别想了,能收回本钱就算不错。   “你们这边可用完了?”   “用完了吧?”   “走走走,赶紧抬走抬走,我家地里的麦子都割完了,就等着这台打谷机呢。”   “莫要这般心急,地里还有一些呢。”   “就那几棵,用手捋捋嘛。”   说话间,两个年轻人用一根扁担,往那台打谷机下面的木架子上一串,抬起来就走了。   地里头那一家人冲他们嚷嚷了几句,倒也没有真生气,哪一年夏收秋收不是累个半死,今年夏收虽然也累,但总归是留了几分余力,身上轻松了,心情也好,剩下边边角角那几棵,用手捋捋就捋捋吧。 第158章 罗大神   就在河东道这边很多农户都在忙着收麦子的时候,在南方某些地方,今年开春播下去的玉米种子,这会儿都已经结出一个个胖乎乎的玉米棒子了。   与罗用这边的粗放种植不同,其他人得了玉米种子的,基本上都是选用最最肥沃的土地,十分细心地将玉米种子一粒一粒播到泥土之中,然后再一天一天细心照料,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发芽成长,长到小腿高,长到半人高,长到一人高……   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从来没有哪一种粮食的植株能长一人高的,而且看那枝杆又长得那般壮实,叶子也是又宽又绿,一看就跟他们过去种过的粮食很不相同。   果然,天赐的第六谷,就是不同凡响。   等到这些玉米棒子一个个长大了以后,那些人的心情就更加激动了,这么大的穗子,那得结出多少粮食来啊。   各州县官府之中也有专门负责教授他们种植第六谷的吏员,有一些是本地司农吏员,有一些则是直接从长安城派遣出来的,就是为了第六谷的顺利推广种植工作,特别是在玉米授粉的这一段时间,他们那些人几乎日日都在田间地头上奔波。   在众人的细心照料之下成长起来的玉米们,最终果然也没有另他们失望,那一个个大而饱满的玉米棒子,那一粒粒颜色润泽的玉米粒,看着就叫人心中欢喜,这可都是粮食啊!   等到第一批玉米收获以后,那震撼力,就好比是平地一声雷,在这个亩产普遍只有一二担、少有能上三担的年代,玉米这种作物只要土地还能过得去,至少都是三担打底,四五担只能算是寻常,六七担不算稀奇,有一些照料得好的,十担以上也不算罕见。   这样惊人的产量,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实在是很震撼的,他们却不知道,这还只是罗用从山区收回来的老玉米品种,口感比较不错,也可以留种,但是结穗相对还是比较少的,若是换成后世一些高产的品种,亩产只会更高。   在后世,亩产上千斤那都只是寻常,很多作物都可以达到这个产量,但是在眼下这个时候,亩产上千斤,那还只是在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事情,有一些书籍也曾有过这方面的记载,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无从证明其真伪。   而这个玉米,却是真真实实摆在大伙儿眼前的东西,原本只出现在神话传说中或者是书籍之中的事情,这时候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众人生活之中,一时间很多人都觉如坠梦中。   现如今,听闻在南方许多地方,民众们也都开始拜厕神了,关于当初这个第六谷最早是出现在长安城某公厕的说法,不知怎的最终还是流传了出去,兴许是那些官员拜厕神拜得太勤快了也说不定。   罗用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接受厕神这个封号,若是接受了,那他现在可谓是香火鼎盛。   香火鼎盛的罗大神,最近这段时间忙得就跟个陀螺一般,自打二娘和彭二走了以后,他们家就忙疯了。   又要看杂货铺又要做腐乳肥皂的,家里还有两个小娃娃,五郎还要上学,罗用和四娘两个人根本的都忙不过来,饭也不做了,他们已经有好些天都是从许家客舍那边叫的饭菜。   这样忙过了一阵子之后,罗用也开始自我反省,又不是不做这几样生意家里头就会有人饿死,他何必搞得自己这般累死累活的呢。   近来水泥作坊那边的生意也不怎么样,他的那些弟子们也有些闲下来了,罗用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豆酱酱油腐乳肥皂这些手艺全都传授出去吧,把这些营生交给他们去做。   刚好罗用的这些徒弟现在也都住到西坡村这里来了,好好发展发展,将来说不定还能弄出来一个产业园。   罗用找他的那些弟子谈话,问他们想不想学这几样手艺,若是想学,那便也与衡玉他们那般,将来无论他们凭借这些手艺挣得了多少钱财,到时候只要分他这个师傅一成便好。   对于罗用的这个提议,徒弟们自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都还觉得罗用只要一成实在是太少了。   要知道他们现在如果学了罗用的手艺在这里做买卖,不仅直接接手了他从前经营下来的那些老客户,罗用还给他们提供了庇护,正因为他们是罗用的徒弟,将来就算是生意做得红火起来了挣得了许多钱财,也没有人轻易就敢来找麻烦。而且罗用在这一片地方上还很有人气,颇受爱戴,跟在他身边做买卖,所得的好处,又何止是那一成的收入呢。   事情商量下来以后,罗用便把自家院子外头那张破破烂烂的写着南北杂货的纸张给揭了。   然后师徒几人一起,在羊圈前面一点的路边,立起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牌,上边刻着南北杂货四个大字,木牌上边还做了挡雨的檐子,四周还雕刻了一些不算十分精致的花纹,瞅着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对于这些马上就要开始学习他那几样手艺的徒弟,罗用直接就把自家院子里的存货给他们搬过去了。   这些徒弟的房屋原本就在距离羊圈不远处那条水泥路两边,这时候每家每户在沿路的屋子里开出一间店铺来也是刚好,卖酱的卖酱,卖腐乳的卖腐乳。   每一种买卖也不一定就只能开一家店,按罗用的意思,他的这些弟子里头,谁人想学都可以学,最后谁能真正做出模样来,那就要看个人本事了。   就跟他们当初学做羊毛毡垫子的时候一样,有些人到现在都没学会,有些人的手艺现在却已经比罗用强出许多了。   刚开始这段时间,罗用还是比较忙,待他的那些徒弟慢慢上手了以后,他这边就开始闲下来了。   先前罗用直接给他们搬过去的那些存货,卖出去多少,他们每日都会把钱款给罗用送过来,罗用只要九成,留一成给他们当卖货的抽头。   这些活计分出去以后,不止是罗用,四娘五郎他们终于也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吃过晚饭之后,兄弟姐妹几个又把家中所剩无几的工作做了一个更细致的划分。   “四娘管做饭洗碗,五郎管打扫院子和喂牲口,六郎七娘管鸡食,我就管一切对外事务。”罗用说道。   “对外事务是甚?”七娘小丫头一脸天真可爱地问道。   “就是说他只管外头的事,家里边的事情他不管。”四娘给她解释道。   “!”七娘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以呢,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做家务的吗?   “阿兄,衣服还没人洗呢。”五郎提醒道。   罗用摸了摸鼻子,确实哈,二娘和彭二两个人走了没多久,他们家脏衣服都堆了好些,当然这也是生活富足的表现,若是搁在从前,根本也没有那么多衣服可以堆。   不过洗衣服这件事嘛,四娘要负责这一大家子人的一日三餐就已经比较忙了,再把衣服给她洗,不合适。五郎又要上学,给他分派一个打扫院子喂牲口的活计也就很足够了,六郎七娘又太小,想来想去,这个衣服果然就只能是他自己洗了。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罗用就提着一大筐脏衣服到村口水沟边洗衣服去了。   原本还以为自己来得足够早,怎么着都得等他把衣服洗完了村子里的人才会出来活动,结果这才刚蹲下去没一会儿呢,就有早起的村人推着车子从村里出来了。   “呦,三郎啊,洗衣服呐?”村人笑嘻嘻问道。   “噢。”罗用应了一声,问他们:“这么早就要进城啊?”   “可不,今年的麦子也收完了,这几天不太忙,打算进城去卖几天豆腐,这天气热起来,嫩豆腐可好卖了。”现在从他们村到离石县也有了水泥路,一路推车过去,也不算辛苦,这一车能装不少嫩豆腐呢,都卖完了,也能挣不少钱。   “怎的不套上驴子拉车?”现在他们村里头大多人家都有牲口,有耕牛的还是比较少,驴子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了。   “嗨,还得留在家中拉磨呢。”这豆腐也不是从天上平白掉下来,今日若是不做,明日卖什么?   说了两句,那几个村人很快就走远了,罗用加快手里的动作,打算把这些衣服快些洗洗完,早点回家去,结果他蹲那儿洗了还没两件衣裳,又有村里的妇人挎着菜篮子到这边洗菜来了。   “三郎啊,洗衣裳呐?”那妇人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的尽是笑意。   “嗯。”罗用应了一声,这回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   约莫十几分钟以后,陆陆续续又从村子里出来好些妇人,这些妇人有说有笑的,罗用就夹在她们中间,默默地搓洗着他们家那一大箩筐脏衣服……   这还没完,等这些妇人洗完衣服洗碗菜,回到自己家里以后,免不得又要跟家里人说上几句:“哎我刚刚在村口洗菜的时候见着罗三郎了,正洗衣裳呢。”   然后很快的,整个村子的人就都知道罗用今天早上在村口水沟边洗了一箩筐衣裳,对于能跟罗三郎一起蹲在水沟边洗一次衣服这件事,村里的妇人们感觉都还是比较荣幸的,至于罗用嘛…… 第159章 筒车   唐俭他们那一行人抵达西坡村的时候,罗用正领着几个人在村口的水沟边架水车。   因为实在不想每天到外面洗衣服被围观,又不想平白花那许多力气去提水,罗三郎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到了水车上面。   他要在村口外面架个筒车,利用水流推动整个水车旋转,将清水运送到他家旁边那个小土坡上,然后在那上面建个水塔,从水塔那里拉一根管子到罗家院子,这样一来他以后就可以在自家院子里洗衣服了。   在罗家院子里,这会儿连洗衣池都已经修好了,靠着院墙建的一个半人高的池子,以后他再也不用蹲着洗衣服了。   水塔也比较方便,反正就他们自己一家人的用水,这个水塔也不用修得特别大,用土水泥在他家旁边的小土山上砌一个四四方方的蓄水池就可以了,为了避免一些村里的小孩在那里玩耍的时候出现什么意外,整个蓄水池也就两尺来深,以后真正蓄水的高度,应该也就一尺上下。   蓄水池上面还扣了木板,只在出水和进水的地方,留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开口。   另外,在这个小土山下面的这一段水沟,也被他们做了一个小小的改造,上游垫高,下游挖低,在架设水车的位置,形成一个二尺来高的落差,水沟里的清水流到那里,就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   因为这里就只是一条小水沟,如果按照之前的水流速度以及水量,是很难将一台水车推动起来的,就算是现在这样,罗用他们也只能选择尽量轻的木材,水车上固定的水筒数量很少,另外还要增加一些木板来收集水力。   总体来说,这是一台十分轻便简单的水车,架在水泥路内侧,看着也不怎么占地方。   就是这么一台看起来十分简单轻便的水车,在这个时代却也是没人见过的,待弄清楚了它的运作原理之后,大伙儿都直呼稀奇。   唐俭他们这一行人过来的时候,西坡村村民以及来这里做工的上课的搞批发的好多人,都已经围着那一台水车稀奇了小半天工夫了。   这个时代也有水车,不过基本上就是翻车,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龙骨水车,罗用他们这时候做的这一台,叫做筒车,从翻车到筒车,这是一个跨时代的进步。   “这木筒要如何汲水?为何有些歪斜?”有一些聪明的匠人,只要看一看这个水车,自己琢磨琢磨也就能明白它的运作原理了,但也有弄不明白需要别人给他们解惑的。   “我把这个水车转上一转,你们看着就明白了。”这时候刚好这台水车也安装好了,罗用伸手在那个大大的木轮上转动了两下。   众人只见那个大水车在罗三郎的推动下缓缓转动起来,那些被斜斜固定在水车外面的小木筒,一个个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都是斜斜装了小半筒清水,在这个慢慢往上爬的过程中,一直都是口朝上,等爬过了最高处,开始往下走的时候,那些木筒的开口顺势就变成了朝下的方向,木筒中的清水自然也就倾泻而出,在这些清水被倒出来的位置,架着一个木槽,专作接水之用。   众人盯着那个木槽的位置,只见前面一个竹筒过去了,后面一个竹筒又跟上来,一泼一泼的清水相继被倒进木槽之中,而木槽另一端就连着土坡上的那个水塔。   罗用这时候早已经没有再用手去转动水车了,在水流的推动下,这个水车依旧缓缓转动着,一点一点将清水从下面的水沟汲到高高的土坡上面。   瞅着这汲水的速度,应该也不用很长时间就可以把那个小小的水塔给装满了,于是罗用便道:“还得在水塔那里开个排水沟,装满了以后可以让多余的水流回这边水沟里。”   “上边那个木槽的位置有点不太正,待我再去调整一番。”衡玉这时候也在这边。   能参与这台水车的制作,衡玉感到十分高兴,虽然当初听闻他师父因为不想到水沟边跟妇人们一起洗衣服被人笑话,所以就想引水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他心里还觉得自家这个十几岁的小师父着实是有些不靠谱。   这时候再看那些从长安城过来的工匠们,个个都是对罗用一脸崇拜的样子,衡玉老头不禁就在心里想了,也许师父他老人家一早就都已经考虑到这些事情了。   都是他自己太笨了,所以才没能领会师父的用意。   之后的日子里,唐俭他们都挺忙的,因为有唐俭这个皇帝亲自指定的人负责监督打谷机的生产和运送,罗用就乐得当起了甩手掌柜。   自从他们家院子里顺利引进了清水以后,罗三郎终于可以轻松愉快地在自家院子里洗衣服了,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围观了。   他家院子后面那台大水车整日不停地运转着,白天黑夜都可以听到清水从木筒中倒出来的哗哗声响。   有时候一些村人在水沟上游洗衣洗菜,为了不让污水被汲到罗三家坡上那个水塔,就用一个木棍把那台水车卡住,等洗完了再给它拿掉。   后来罗用发现这台水车一个夜晚打上来的水,就已经足够他们一家人使用了,于是白日里干脆便让那台水车停了,傍晚黄昏的时候再去打开。   从水塔引水到罗家院子所用的水管,是冯皮匠父子缝制的一条羊皮水管,冯皮匠做活细致,再加上这条水管本身也不算很长,就算稍稍有些漏水,也不怎么影响使用。   若是用杜仲胶来做水管,自然更好,虽说杜仲胶是硬胶不是软胶,做不了车轮内胎和橡胶手套那些个,做做水管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罗用不舍得。   去年收回来的那些杜仲叶提取出来的杜仲胶总共就没多少,这会儿也已经用得七七八八,剩下来那一点,罗用现在连皮靴都不舍得做,打算把它们都用在罐头瓶和墨水瓶的制作之上。   因为没有鞋底,冯皮匠父子俩近来也不做靴了,整日就是加工加工皮料,为今年秋冬的制靴工作做准备。   “他们几个都不在?”这一日上午,乔俊林抱着一团脏衣服到罗家院子去洗。   他也不想在水沟边洗衣服被人围观,前些天罗用引水成功以后,就跟他说以后有脏衣服可以拿他们这边来洗,然后乔俊林就来了。   “都在羊舍那边呢。”罗用说道。四娘那个生意迷,最近整日都在羊舍那边看人做买卖,不时还能跟罗用那些弟子讲讲生意经,好多都是从罗用这边现学现卖,倒是替罗用省了不少事。   现在羊舍那边也热闹了,四娘带着六郎七娘五对他们出去玩,罗用也不怎么担心。   “我要做煎饼吃,你吃不吃?”罗用这时候正端着一碗麦芽糖水往面粉里调。   “这才什么时候,你也不怕变肥。”这时候的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仙风道骨修长挺拔,以胖为美那种事这会儿还没有开始流行呢。   “哪里会肥,正长个儿呢。”难得这阵子清闲一点,罗用就想多吃多睡好好补补,胖点也是不怕的,将来要减总能减下来,最要紧还是身高。   乔俊林把自己手里头那几件衣服浸到洗衣池中,转头看了看罗用那小身板儿,没说什么。   “喂,你什么意思啊?”罗小身板儿敏感地捕捉到了对方眼底闪过的那一抹笑意。   “甚?”乔俊林问他。   “你刚刚是不是在笑我长得比你矮?”小样儿,还跟他装呢,罗用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晃着腿一边拌着面糊:“我跟你说,长高这种事都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长得早,有些人长得晚,我耶娘可都不是矮个子……”   乔俊林就站那儿一边洗衣服一边听他唠,说的尽是一些后来居上的道理,乔俊林就想说,就他那小身板儿,就算个头长得比自己高也根本没啥意义。   不过他想想还是忍了,这个话要是说了,这家伙一会儿烙好了饼肯定不分他吃,这种事他真能干得出来。   乔俊林其实这时候肚子也饿了,今天早上起来以后先是习武,然后吃早饭,然后又去练字,这会儿罗用刚起来没多久,他都已经做了好多事情了。   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日里在许家客舍那边,他那先生整日废寝忘食的只管钻研算术,吃饭都是马马虎虎随便打发一下,他们这些学生就各自管自己吃,乔俊林身上没多少钱,吃得也比较简单。   一会儿罗用烙了两个甜饼出来,果然分给了乔俊林一个,就是一块饴糖两把面粉,烙出来的饼吃着却也很不错。   一会儿田村正过来找罗用说事,罗用顺手就从自己手里那个饼上面扯了一块下来递给他,乔俊林看了看,也想让一让,罗用挥挥手,让他吃自己的。   几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边啃饼一边说话,田村正这回来找罗用,是为了水车的事情。   他们西坡村的农田主要都是在坡地上,从前也是穷,别说什么筒车了,连龙骨水车都没见过。   现如今各家各户也都有了一些积攒,田村正就寻思着,叫大伙儿一人出一点,打几台水车,再买一些水泥,把村子里的灌溉系统好好整一整。   这样的事情罗用自然是要支持的,他就跟田村正说,那些工匠的工钱该付肯定还得付,至于水泥,直接到他的水泥作坊挑几担来用就是了,也别提什么钱不钱的。   结果田村正却说:“使不得,这也不是三担五担的水泥,得用不少,我寻思着,大伙儿现在也有能力了,要弄就弄得规整些,正经修几条水渠下来,也算是造福子孙了。”   罗用点点头,他也听明白了,村长这是想搞大工程啊。 第160章 当头一棒   罗用觉得自己就是个劳碌命,这才刚刚闲下来没两天呢,村里又要搞大工程了。   当然,修建灌溉系统是好事,这事他还得支持,除了村子里每家每户需要摊派的钱粮,罗用额外又捐了二十担水泥,一担水泥作五文钱来算,这便是一百文钱了。   钱不多,但是大伙儿都知道罗三郎现如今穷得很,也是不想让他破费,这一百文钱若由村人摊派,每家每户也就多个不到十文钱的事,西坡村现如今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挣钱了,这点钱还是可以拿得出来,只不过罗用自己要给,那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修建水渠水车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各家各户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实在拿不出来的,像冯狗儿他们家那种情况,大伙儿也就不说什么了。   田胜两口子这回倒是没有拖后腿,因为先前田崇虎往家里拿了不少钱,他这会儿手头上还比较富足,拿钱的时候也挺爽快。   趁着秋收前这段时间还没那么忙,村人们很快就动工了,除了自己村子里的人手,另外还有几个从罗用那个打谷机作坊请来的工匠,负责制作水车。   其实水车这个东西只要原理搞明白了,做起来也不是很难,村人自己也能做,只不过这些匠人毕竟还是比较有经验,而且他们的工具也比较专业,做出来的水车不仅转得好,外型也比较好看。   真正麻烦的是水渠,又是挖沟又是抹水泥的,而且还要筹划算计,他们这里是山区,那些小溪沟里头平时水流量并不大,但是一到了下雨天,山上的雨水汇聚起来,溪里的水流量就会暴涨,很可能会把水车冲毁。   所以他们只好先把溪水引到别处,然后再根据地形布置灌溉系统,低处可以直接用水渠引水下去,在一些需要往高处引水的地方,那就要用到水车了。   这几日村子里的人常常都要碰头讨论,接下来的水沟要怎么挖,从哪里往哪里挖,哪里又需要一个多大的水车等等。   说起来,罗用还是占便宜的,因为他家地多啊,就算除去羊舍那边那一大片不算,就在村口这边,他家就有好大一片坡地呢,那些坡地除了杜仲树,主要就是用来种豆子,因为土地比较干又不算肥沃的关系,豆子长得也不咋好,罗用反正能收多少收多少,他也不咋操心。   不过等这回这个灌溉系统到位了以后,他家这些坡地也就很好种庄稼了,有时间再修一些梯田出来,多下点肥料养一养,拾掇成良田也不是没可能的。   正因为这样,他就更加不能躲懒了,这大热的天,成天都在山坡上跑,挖沟挑泥他什么都干。   “哎,三郎啊,这个重,你挑不动,我来我来。”这一日晌午,罗用正打算弯腰去挑一担淤泥,结果三下两下就被旁边一个村人把担子给抢走了。   在他们心目中,罗三郎就是个正儿八经的脑力劳动者,跟这些体力劳动半点不沾边,这两日整天看到他跟大伙儿一起干活,瞅着还挺叫人担心的,他那小身板从前可是伤过的,再被累坏了可怎的是好。   “无事,我挑得动。”大伙儿一块干活呢,罗用也不想搞特殊化。   “你这还长个儿呢,别挑这么重的。”作为西坡村的活招牌,大伙儿当然也希望罗三郎能长得丰神俊朗超凡脱俗了,实际上他长得确实也还不错,就是个头矮了一点点。   村人们私底下其实也有议论,说咱罗三郎就算长不了杜郎君那么高,好歹也得跟林家那亲戚差不多高不是,对,就是那个乔俊林,他俩同岁,瞅那乔俊林都比罗三郎高出一小截了。   也不知道那小子去了长安城以后都吃了些甚,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也就是黑黑小小的一个,脾气倔得像头驴,现在可是大变样了,前些天村子里一个小媳妇跟他一起蹲在水沟边洗了一会儿衣裳,还脸红了大半天呢。   “三郎啊,你还是到这边来与我们一起挖土吧。”   “挑担的活儿给他们那些汉子们去做。”   “你个读书郎,哪里挑得动恁种的担子。”   “……”   村人们热络地招呼着罗用,不叫他挑担,尽拣一些轻省的活计给他做。   同样自认也是一个读书郎的林春秋,这时候就黑着一张脸,挑着一担淤泥从他们这些人身边走过,有些人根本没注意到他,有些人倒是注意到了,对他那张黑脸很是不以为意,就林家老六那货,这几日若是换了他是罗三郎,指定就在家里歇着了,还能指望他到坡上来干活?   听闻林老汉最近开始管儿子了,这几日坡上修水渠,也日日都叫他来,听说不好好干活回去都不给饭吃。   也不知道那老汉是真想明白了要管一管这个幺儿呢,还是做给家里头另外几个儿子看呢,他们家那点事现在村里头还有谁不知道的,林老大林老二因为这个林春秋,心里头都不知道积攒了多少不满呢。   “听闻林春秋那媳妇前两日回来了?”几个妇人一边挖土一边八卦。   “回来了,也就两三日以前,送过来的时候天色都快暗了,这两日也不见她出门。”有知道情况的这时候就说了。   “约莫是臊得慌。”新媳妇进门没多久就被公婆给赶回娘家去了,说她不会做家务,这事换谁谁都得臊得慌。   “也该叫她知道知道厉害,听闻是个不省心的,刚进门没两日,就敢与五郎两口子不自在。”有人哼哼道。   “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她大嫂呗。”   “哎,听闻她现在又……”   “错不了,肚子都大了。”   “她倒是能生,瞅瞅林二郎家的,生了个女娃以后就没动静了。”   “可不,听闻那林春秋现如今在她跟前都不敢拿乔。”   “若是把她给气出个好歹来,那林大郎能答应?”   “到时候肯定就分家了。”   “就他们家那样的,分了也好……”   “……”   林家那边最近发生了几件大事,林大嫂又怀上了,林父开始管儿子了,林春秋媳妇又回来了。   罗用这几日在坡上干活,没少听人说起他们家那些事,啥好听难听的都听了一肚子,越听他就越是觉得,将来二娘四娘她们找婆家,万万要找一个清静是非少的家庭才好,免得日日都要被人说闲话。   提到二娘,二娘她们现在已经到凉州城了。   这凉州城与她们离石县那边当真很不一样,这里穷的人很穷,富的人很富,每日都有许多商贾在这座城池中进进出出,这里汇集着许多西方来的宝石和香料,中原地区过来的丝绸与瓷器,还有各种稀奇又新鲜的东西,当然,也有很多奴隶。   赵琛他们那一家客舍现在还未建好,只是刚刚谈妥了一块旧宅院而已,在把这个宅院拆掉,建出一家客舍之前,二娘她们都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她见街面上有人在卖没有挑拣过的羊毛,价钱比离石县那边要低很多,于是便买了一些回来挑拣,打算接下来的日子就做些挑拣羊绒,纺线织毛衣的活计,织好一套羊绒毛衣裤卖给那些往来的商贾,可是能挣不少钱。   至于住所,赵琛他们在一片居民区连着租下好几个宅院,这些宅院都是当地一些富户从破落的穷人那里买来,然后再转手租卖,所以赵琛他们才能一口气租到这么多个连在一起的院子。   这房子倒是不算十分破旧,那些房屋的主人原本也不是顶穷顶落魄的,应该也是做生意亏了本钱,在凉州城当地,很多城里人都在做生意,有些人发财了,有些人破产了。   二娘她们与赵家的一些女眷同住一个小院,一群女人整日坐在一起拣拣羊绒,说说闲话,时间倒也不难打发。   过了一阵子,二娘她们发现当地一些穷人真的很穷,她们只要付出少量的食物,就可以找到一些妇人小孩帮忙拣羊绒。   二娘心想若是能把拣羊绒纺毛线的活计交给别人去做,那她与彭二两个人岂不就可以多出很多精力来织毛衣,这样自然也就能挣得更多,于是他们就在附近的居民区里,经人介绍,找了几个妇人过来帮忙拣羊绒。   这边的羊绒资源相当丰富,虽然是夏季,但市面上还是有很多羊绒羊毛。   这其中有很多羊毛都是最近刚刚从草原深处被人运送出来的,从这里到草原深处,一来一回也要有好几个月了,开春那时候搜集的羊毛,一直放到现在才被运到凉州城这边,一点都不奇怪。   就在二娘她们雇人拣了一段时间羊绒以后,长安城那边来了一群收羊绒的商贾,要得急,开出的价钱也比较高,二娘想了想,反正她们是要在这里长住的,这个地方羊绒资源又这么丰富,干脆就先把手头上这些羊绒转手卖掉,之后再继续寻摸价钱合适的羊毛回来自己拣。   这一批羊绒转手卖出去以后,扣除当初购买时的成本,再扣掉请工人的花销,她们还挣了不少。   尝到了挣钱的滋味以后,罗二娘又继续收购羊毛回来雇人分拣,对待那些生活贫困的凉州人,也是很宽厚,虽然大伙儿都说只要能让她们填饱肚子就行了,但二娘还是坚持把这些人的伙食搞好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挺好的,但是渐渐的,二娘她们就发现有些不对了,最早是彭二发现的问题,接连几日挑拣出来的羊绒都比较少,她怀疑有人偷拿。   二娘想了想,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们最近收购回来的这一批羊毛质量不好,含绒量比较低的关系。   结果之后的一段时间,她们每日得到的羊绒竟然越来越少,而消耗下去的未作分类加工的羊毛数量却并没有怎么减少。   这下就算是罗二娘,也觉得那些干活的工人里面,很可能是出了小偷了。   二娘她们将这个事情与赵琛说了,然后赵琛便给她们出了一个捉小偷的主意。   第二日,那些人过来干活,二娘她们也都如往常那般,丝毫没有提起羊绒变少的事情,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直到下工以后,大伙儿都往院子外头走了,二娘才匆匆把她们给喊住了,说是这段时间大伙儿都挺辛苦,今日要请她们到外头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二娘几个甚至还向这些人劝了一些酒,酒足饭饱之后,又说要带她们到公共澡堂去洗澡。   这时候这些人已经警惕全无,一群人高高兴兴去了澡堂子,然后就在她们泡澡搓澡的时候,二娘与彭二两人去了前堂,与澡堂老板说了这个事,顺利拿到了自家那些雇工的衣物,一番翻找下来,二娘只觉像是当头被人给敲了一棒。   总共十来个雇工,在衣服里藏了羊绒的,竟有七个。 第161章 莫恼   二娘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恼怒,胡乱将那些衣服还给澡堂老板,让他莫要声张。   那店家也是个明白人,在这凉州城开了这么多年澡堂子,南来北往的,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识过,今天这事他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时候见眼前这个小娘子竟还要替那些人隐瞒,心中也是叹她仁义,他们凉州城乃是西陲之地,民风与中原地区很是有些不同,这里的人大多敢闯敢拼,没有那么多礼法束缚,用某些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野蛮。   但不管是在怎么样的野蛮之地,偷东西的名声若是被人传了出去,终归也是不好的,弄不好一辈子都要被人看低。   “怎的那些羊绒你竟然还要给她们拿回去?”澡堂老板键二娘像是有些慌乱没了主意的样子,便提醒道。   “……”二娘一听,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又把那些羊绒往那些衣服里面塞了回去,那可是她花钱买来,又请那些人挑拣出来的羊绒,凭什么又要白给她们。   于是二娘彭二两个,又从店家那里把那些衣服拿过来,将所有羊绒全都翻拣出来,用一块布巾包好,也不等后面还在洗澡的那些人,径自回自己的住所去了。   等那些人洗完澡出来穿衣服的时候,马上就有人发现不对了,原本还以为是澡堂里那些干活的昧了她们的东西,结果几个人一对眼,顿时就知道坏菜了。   二娘她们已经先回去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她们藏在衣服里面的羊绒又都不见了,再想想今天下工以后才临时要请她们出来吃饭洗澡这些事,只要脑子不太笨,这会儿基本上心里就都有数了。   穿好衣服出去外面大堂的时候,见那店家看她们的眼神也很不对,几人也没敢多问什么,低着头急急就出了这家澡堂子。   “这……这可如何是好?”走在外面的黄土街道上,几个妇人心中皆不安定。   “总不至于去报官吧?”听闻那些中原人动不动就要报官。   “不能,要报官肯定就得拿一个人赃并获,她把我们藏的羊绒都给拿走了,还报的哪门子官?”一个胆大的妇人说道。   “家、家里的呢?”有人颤着嗓子问了一句。   “瞧把你给吓的,多大点事儿啊。”旁边有人笑道。   “就那点子羊绒,报官官也不管。”   “她们几个外地来的,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你还怕了不成?”   “莫怕,我瞅那罗二娘,应也不是那样的人。”   几人嘴上这样说着,脚底下却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家里头那些羊绒可得藏好了,万一那外地来的果真去报了官,她们可不能被抓着现行,只要没有证据,自己这些人又咬紧了不认,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事。   从头到尾,那几个没有拿羊绒的,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二娘她们从前开始雇人拣羊毛的时候,也就找了那么三两个人,后来收回来的羊毛越来越多,来她们这里干活的人也越来越多,没多长时间,雇工已经发展到了十一个。   这十一个人,每天两顿饭,其实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尤其在凉州城这里,粮食的价钱也比较高,肉倒是不贵,她们平日里还是买肉多些,为了能让这些人吃得好一点,罗二娘也没少花心思,多花些钱财在吃食上面,她也挺舍得,没想到最后回报她的,竟是这般。   这一天晚上回到住处之后,二娘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傻气,一边又恼恨那些人狼心狗肺,拿了羊绒不说,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嘲笑自己呢。   恼过了一番,叹过了几回气,又开始琢磨如今这情况该要如何应对,若是三郎在这里就好了,他向来比她们姊妹几个有主意。   说起来,当初她们在西坡村的时候,很多人都敬重三郎仁义,又忌惮他那棺材板儿的名声,所以从来不会发生像现在这样的事。   但是到了凉州城这里,她们又有什么呢,对于当地百姓来说,她罗二娘不过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地人而已,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瞅着就是个好欺负的。   如何才能做到像三郎那般,既让人敬重喜爱,又让人有所忌惮呢。   今日的事,若是换了三郎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就这么想了大半夜,直到天色渐明,才迷迷糊糊眯了一小会儿,等到天大亮了,二娘就又起来了。   早饭以后,有两个雇工踟蹰着进了院子,这两个人,二娘昨日并没有在她们身上翻到羊绒,而且平日里看她们与那几个偷羊绒的也不亲近,隐隐有几分被排斥在外的样子。   “快进来吧,今日你们就莫去拣羊绒了,我教你们纺羊绒线。”二娘向她们招手道。   “哎。”那两人刚开始的时候一听二娘说不叫他们拣羊绒,心里还咯噔了一下,后来又听她说要教她们纺羊绒线,顿时就高兴了起来。   这凉州城虽然是羊绒买卖的一个重要集散地,但不知为何,羊绒的加工行业却并不发达,最多就是把羊绒从羊毛里面分拣出来而已,纺线染色方面几乎没什么人做。   这里的木匠并不会打纺羊绒线的机器,二娘她们要用,还得拿纺麻线用的纺车进行一番改造,这个改造倒是不太难,纺车这个东西本来也就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结构,她们又是整日都要用的,早就摸得透透的了。   几人在一间采光良好的屋子里,摆上两台纺车,开始纺羊绒线,二娘与彭二做着示范,另外那两人学着。   田崇虎那小子吃过早饭就又出门去了,最近他总在这凉州城里四处闲晃,二娘也不说他什么,让他出去多熟悉熟悉也没有什么坏处,当初罗用也是与她说了的,田崇虎这小子机灵,到了这边以后,需要在外边跑腿的事情,就可以叫他去做。   田香儿约莫还是在厨房那边,那丫头着实是个爱吃的,整日在厨房里与人打下手烧火她也愿意,只要能得些吃的就成,吃不着干看着她也乐意。   这边刚纺了没多少羊绒线,另外那两个没有偷羊绒的,先后也来了,二娘照旧还是招呼她们过来这边学纺羊绒线。   这一个上午过得平静无波,待到了下午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先前那些人不知怎么的听说了罗二娘正教这四个人纺羊绒线的事情,有些个就厚着脸皮过来了,总共也是来了四个人,还有三个没来。   那四个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又说自家生活多么不易,自己也是一时糊涂如何如何,说是上门道歉,看那架势,分明是想逼迫罗二娘教她们纺羊绒线。   这手艺目前在凉州城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会,若能学会了,又何愁挣不到钱粮。   “哎,能做出这样的事,着实也是糊涂。”这时候有一个邻居就说话了:“不过我看她们干活还是好的,你现在不要她们,再出去找别人,也未必就能比她们强。”   说话这人,住的离二娘她们这个院子比较近,平日里多少也有一些往来,院子里那四个人里边,也有一个是她介绍过来的。   按她的意思,这种事原本就是难免的,下回她们自己注意着些,看得紧一些便是,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没必要把事情搞得那么不好看,毕竟像她们这样的外来户,招惹了本地人可没有什么好处。   “凉州城若是果真找不出几个比她们强的,那我这羊绒买卖不做也罢。”二娘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我昨晚算了一笔账,近来羊绒差了不少,比起先前,约莫少了有二十斤。”比起二娘,彭二的态度还要更强硬些:“这二十斤羊绒没还回来之前,就莫要再说什么一时糊涂的话了。”   先前二娘的态度不够明朗,她便也不好站出来多说什么,这时候二娘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她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二十斤?你这是要吃人呢!”一听彭二这话,院子里那几个登时就跳起来了。   “我可没有拿那么多,我就这两天才刚刚拿了一点点。”有人辩解道。   “你们谁拿得多谁拿得少我是不知道。”彭二冷笑道:“二十斤算什么多?你们总共七个人,分一分,一人还不到三斤的。”   “我、我没有拿那么多。”心理素质不够硬的,这时候便有些慌了神,羊绒这东西多么精贵,就算是在他们凉州城,那也都是按两卖的,三斤羊绒,剥了她们这身皮也换不来那么多。   “你若是没拿三斤,那肯定就是有人拿了三斤不止。”二娘这时候也说话了。   这羊绒到底丢了多少,现在谁也说不清了,但说二十斤,也并不算很夸张,能雇十多个人干活,二娘他们这摊子铺得也是比较大的,十几天丢个二十斤羊绒,若是换个粗心大意的,可能都还不怎么看得出来。   偷羊绒总共七个人,平摊到每人身上还不到三斤,这也不够哪里的,每天往怀里塞一些,十多天下来便也不止三斤了,不过二娘猜测,她们这些人里头应该还是有一个大偷儿,其他人可能真的没拿多少,毕竟也不是一开始就人人都拿,有些人可能确实也是从这两日刚刚开始。   “真有二十斤那么多?”这时候,先前还在那里和稀泥的邻居也问了。   “嗯。”二娘点头。   “哎呦……”那人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二十斤羊绒,家底不够厚实的,光是这一笔损失,搞不好都要破产了,下手这么黑,这已经不是一时糊涂不糊涂的事了。   “你们这便回去吧,若是想通了,就自己把羊绒还回来。”二娘最后说道。   那几个妇人出院子的时候,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怎么就有二十斤那么多,究竟是谁拿了那么多?看那罗二娘的模样,应也不是说假,就算没有二十斤,怎么着都得有个十好几斤的。   她们却没有意识到,原本说好了是要去“求”那罗二娘教她们纺羊绒线的,怎的最后竟变成了这般情形。   二娘站在院中屋檐下,看着那几人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从前在家那会儿,她也曾把腐乳做坏,也曾在看店的时候收错钱,每回出错她都要在心中暗恼。   那时候三郎就总跟她说,莫恼莫恼,不过就是那点东西,他们家又不是赔不起,恼个甚,下回注意些便是。   这回损失的那些羊绒,她也并非承担不起。   之前出门的时候,罗用就让她带了不少钱出来,除了现钱,她身上还有银簪,还有胶底皮靴,甚至还带了好几双鞋底出来,单是把那几双杜仲胶鞋底拿去卖一卖,都能换来不少钱财了,更别说她们近来还做了几笔羊绒买卖,赚了不少。   想通了以后,二娘心中便也不再那般恼恨了,不过还是担心那些妇人会来纠缠,就算她有心想要放过这些偷羊绒的,不再追究这件事,对方却不一定就肯放过自己这块肥肉。   只要是有便宜可占的地方,自然就会有人沾上来,这些道理她原本也是懂的,只是这两年家中的日子越过越舒心,倒是琢磨得少了。   三郎说凡事都应该多想想对策,她昨天晚上想了大半夜,总算还是被她给寻着了一点眉目。   若是有便宜可占,这些人就会沾上来,那么,若是有债要偿呢?这些人以后见着她约莫都要绕道走了吧。 第162章 唬人【修】   这一日,在纺过了一整日的羊绒之后,几个妇人取了各自的那一份饭食,便先后出了二娘她们居住的那个院子。   与这罗二娘干活,每天能管两顿干的,上午一顿,傍晚下工前一顿。下午这一顿,妇人们多是要拿回家去吃,主要也是为了给家里人改善一下伙食。   “今日倒回来得早些。”一个妇人回到自家院中,堂屋那边一个老妪探出头来看了看,与她说话道。   “瞅着像是要落雨了,二娘便叫我们几个早些回来。”妇人说着便将手里的饭菜捧到屋中,然后又到灶房去瞅了瞅,麻利地打了几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出来,然后又抱着一笸箩杂面饼子,一碟子肉干上来。   这肉干是从草原深处来的,他们那边的人宰了牲口以后自家吃不完,又没有地方卖肉,便只好都加工成肉干,这样的肉干在凉州城中很常见,尤其是现在羊绒价高,制皂之法又在大草原上传播开了,从大草原中出来的肉干比往年又多了许多。   这种肉干价格不贵,有时候甚至比鲜肉还便宜,吃着也比鲜肉顶饿,所以很多当地人都会买,有一些生活节俭的,甚至一年到头都不见得会买几回鲜肉,生活在这么一个肉比粮贱的地方,一年到头却吃不上几回鲜肉,这事说起来也是有些匪夷所思。   而这时候,在这户人家中,正飘着阵阵炖肉的香味,那是罗二娘她们炖的羊肉,那里头除了葱姜这些,还放了些许香料,甚至还有不少豆腐。   豆腐这个东西在长安城中或许还有些许世族大家会做,在这凉州城,那就太稀罕了。这家人先前倒也听人说过那离石县的豆腐如何如何好吃,但真正得见,也是在家里的媳妇去到罗二娘她们那里干活以后。   “阿娘,他们都未回来,你便趁热先吃一些。”妇人端了碗筷到老妪面前。   “我不饿,等他们回来再一起吃吧。”老妪接过碗筷,随手摆放在一旁的桌面上,又问她媳妇道:“先前那事,现如今怎么样了?”   妇人知道她是在问先前偷羊绒那事呢,叹了一口气,说道:“还能怎么样?也不知道是谁,拿了那般多,现在罗二娘是恼了她们了,别说什么学纺羊绒线,便是再想回去拣羊绒,也是不能了。”   “倒是她们自作自受。”老妪说道:“你平日莫要再与那些人往来,免得那罗二娘把你也恼了。”   “那应是不会。”   “你总要小心些,这回这事,是她们那些人做得不地道。”   “我知。”   “难得寻了个好活计,便要好生做着,莫要学那些不安生的……”   老太太念念叨叨给她那媳妇上课,生怕她一个脑子不清楚又调回头去跟外边那些个搅和在一起。   她现在年岁是大了,脑子还不糊涂呢,那两三个狐狸精整日到她儿媳面前说些好话,还不是为了再回去那罗二娘处做活,若是真想好好做活倒也罢了,这几个人明显就是冲那纺羊绒线的手艺去的,偷了别人的物什还想跟人学手艺,还真当人外地的好欺负呢。   还是她这媳妇好,安生稳妥,自己当年是没有看错人,嫁到他们家以后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也未曾听她埋怨过半句,还不到四十的人,瞅着就像是过了半百一般。   这阵子在那罗二娘处做活,每天管两顿饭,晚上这一顿她还要拿回来,也就中午那一顿能够多吃几口好的,这也没多长时间,整个人瞅着就比从前精神了。   “那罗二娘着实是个仁义的,都这样了,也是不肯出去败坏那几个人的名声,你只管安心与她做活,她定也是不会亏待与你。”   “那几个还不知道要消停呢,是怕别人不知道她们那点子破事还是怎的,下回再看到,你也说说她们,再闹下去就谁都知道了……罢了,你还是不要说了,见着那些人便躲开些,莫要与她们再有什么牵扯……”   婆媳俩说了没一会儿,那妇人的男人与两个儿子也从外头回来了。   她那两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六,也没什么正经营生,整日就跟他们阿耶一起,在城里头四处找活做,替那些商贾搬一搬货物什么的,有时候也出去与人做脚夫。   “赶紧过来吃饭,今日你们阿娘回来得早,这菜都快放凉了。”   老太太见儿子孙子都回来了,连忙招呼他们吃饭,两只枯瘦的手掌,直把那碗依旧还带着几分热意的羊肉炖豆腐往他们面前推。   “阿娘你吃这个饼,这饼做得细,好吞咽。”媳妇拿了一块自己刚刚从二娘她们那里领来的杂面饼给老人。   虽然他们自家也有杂面饼,但那饼里头大多都是豆子,还掺了些许麦麸,吃多了胀气,还划嗓子,跟罗二娘她们给的这种多半都是用面粉做出来的饼子,自然是没得比。   一家人吃着饭,妇人见她男人没有像昨日一样笑呵呵地从怀中摸出两三个铜钱来,便知道他们今日应是没有找到什么好活计了。   中午定也是没有吃什么,就早上喝下去一碗用杂面肉干熬出来的粥,一直就到现在了。   先前她还没找到现在这个活计的时候,每天就跟丈夫孩子一起出去外面,知晓那替人搬货的活计有多累,有得累还好,就怕有时候想累都没得累,若是接连几天没能找到活干,家中很可能就要断炊了。   不跟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妇人就待在家中与她婆婆一起,守着这个破旧的小院,满心期待地等着她的丈夫和儿子们从外面回来,刮风下雪的时候,更是忧心忡忡,偏她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   虽然现在也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只要每天晚上都能捧回来这样一碗热腾腾的饭菜,看着他们一人吃上几口,她心里就很高兴了。   “你们那边现如今如何了?”等到这顿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男人也问了。   “也不如何,就这样了。”看那罗二娘的态度,好像也没有打算继续追究的意思。   “我今日上午在城门口那边,听一个十来岁的小子与那些脚夫闲谈,言他是那西坡村罗三郎的弟子,还说罗三郎的阿姊来咱这儿了,打算要在这边开个食铺呢。”他男人说道。   “阿娘,你说那罗二娘该不会就是那个罗三郎的阿姊?”她一个儿子问道。   “这……”妇人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若说那罗二娘不是西坡村罗三郎的阿姊,她怎么又会做豆腐又会织毛衣,若说她就是罗三郎的阿姊,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像那样神仙似的人物,他的姐姐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就住在他们这条巷子里?   “我们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不少人议论说那罗三郎的阿姊就住在咱们这条巷子里,我看这件事错不了,阿刁她们这回惹大麻烦了。”那妇人的丈夫说道。   “这,这怎么能……”妇人这时候还有一些想不通,这些日子被自己视作寻常有钱人家小娘子看待的罗二娘,怎的突然就成了罗棺材板儿的阿姊。   在这凉州城中,谁人不知罗三郎,这两年他们这里的羊绒买卖肥皂买卖是如何兴盛起来的,还不是多亏了罗三郎。   凉州百姓也管罗三郎叫棺材板儿,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在众人的心目中,罗三郎不畏权贵又神通广大,也只有棺材板儿这么拉风的名字才能配得上他非同一般的高大形象。   若是果真如外面传言的那般,那罗二娘便是那块棺材板儿的阿姊,那么这件事怕就不能善了了。   那罗三郎在众人心目中,除了不畏权贵神通广大,还自带财神属性,哪个地方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家乡能出一个罗三郎,谁人不想让罗三郎来自己的家乡待一待?结果阿刁她们那几个倒好,下手那般快,竟把罗三郎阿姊给偷了。   现如今那几个还不知死活地在外头蹦跶呢,殊不知这件事一旦被传扬出去,整个凉州城可能都不会再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这家人话中的那个在城门口与人闲谈的小子,正是田崇虎没错,而田崇虎之所以会这么做,自然也是罗二娘的授意。   其实当初刚来凉州城的时候,田崇虎就认为应该把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宣扬出去,这样对将来的食铺生意也有好处,但罗二娘总觉有几分羞臊不自在,又不想平白招惹什么麻烦,于是便没让他那样做。   现如今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她才发现罗用先前积攒下来的名声和人望究竟有多么地好用,既然好用,她又因何不用。   以罗用这几年打下来的基础,她作为罗用的阿姊,根本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与人纠缠,光是把她家那块棺材板儿的名头抬出来,就已经很能唬一唬人了。 第163章 落东西   在这凉州城中,做羊绒买卖的人很多,但多是一些大商贾。   毕竟价钱比较高,市场只要稍稍波动些许,就能叫一些原本就没多少本钱的小商贩们叫苦不迭。   罗二娘她们却并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就算一时卖不到好价钱,她们完全可以囤着自己织毛衣用,自己织不完还能找王当他们运回西坡村,就算加上运费,这边的羊绒价钱依旧要比离石县当地稍低一些。   早前王当他们抵达凉州城之后,很快就将带来的那批货物顺利出手,买货的是几个西域来的胡商,听闻有从离石县西坡村过来的一批好货,几人匆匆赶过来,当即就把那一批货给包圆了,后面来得晚的一些人,自然是连根毛都没摸着。   王当他们那一行人总共也就在这凉州城中待了没几日,稍稍休整过后,又在城中采购了一批羊绒等物,便又启程往离石县方向去了。   罗二娘现如今在这凉州城待得久了,又整日与羊绒买卖打交道,便知当初王当他们收购的那一批羊绒的价格是有些偏高的。   待他们下回再过来,倒是可以直接从罗二娘这里拿货,罗二娘自然不会坑他们,事实上她也没坑过谁,因为常年与羊绒这东西打交道,她和彭二都是比较懂货的,收购来的羊绒品质向来不会差,卖出去的东西质量也有保障。   羊绒这个买卖也很有季节性,就拿凉州城当地来说,每年冬末一直到第二年夏季中段,羊绒的价钱都可以算是比较低廉的,等到这个夏天过得差不多了,天气一天天开始变得凉爽起来了,羊绒的价钱就要开始节节攀升了。   这些日子二娘她们在收购羊绒的时候,也感觉到了价格的浮动,前些日子这羊绒的价钱还有升有降,这几日已经不怎么再往下降了,隔几日还要稍微涨一涨。   这一日,罗二娘她们出去收购未加工的羊毛,刚好遇到一个今日刚到凉州城的羊毛贩子,卖的是已经做过粗略挑拣的羊绒,瞅着品质也还不错,就是要价太高,若换了半个月以前,全部挑拣干净的好羊绒也才这个价而已。   “这价钱算什么高?”   听二娘她们嫌自己这羊绒价钱太高,那卖羊绒的小贩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对二娘她们说道:“待到秋季那时候你们再来看,两倍的价钱都买不着这样的羊绒。”   “若是果真那般好挣,怎的你还巴巴拿出来卖?”彭二回道。   “我自然是为了拿它们换些现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如何还能等到入秋。”那小贩笑着说道。   “那这条街道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怎的不见有人过来买?”彭二也笑道。   “嗨,一看你们就是从外地来的。”那小贩这就开始忽悠上了:“囤货在春,卖货在秋,捡漏就得在这大夏天,这羊绒生意经你们都没听说过?还真当咱城里头那些大商贾现在是不爱买货呢?他们那是吃不下了,仓库里都囤得满满的,钱袋子都花得空空的,这会儿他们就算想买,也是有心无力了。”   做这羊绒买卖,讲究的就是一个时机,春天那时候个个都在收羊绒,若是出手晚了,错过了市场最低价,后面很可能就要花更多的本钱在采购上,若是出手得早了,后面再遇着好羊绒,往往也就只有干瞪眼了。   “你若肯降价一成,这些羊绒我便都要了。”羊绒的收购价越来越高,二娘心想自己往后还是不要再卖货了,遇着合适的就买了囤起来,也像凉州城中那些做羊绒买卖的商贾一般。   “哎,那可如何使得?”那小贩一脸为难的样子。   其实可以顺利将这一批羊绒出手也是不错的,但他又想再观望观望行情,若是换了别人的话,他便要多掂量掂量,但眼前来找他买羊绒这人,却是传言中那个罗二娘,离石县西坡村罗三郎的阿姊,方才她们两人往这边过来的时候,旁边那些摆摊的就都在说这个事情呢。   所以这时候他心里,这个卖羊绒的小贩其实也是比较愿意做这笔买卖的,那罗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若是能与他搭上线,自己往后这买卖的格局,说不定就不会再是眼前这般。   “少了那一成的价钱,你这羊绒比别人家的还是要贵几分,我瞅你这货好,便想与你买,你若觉得这价钱不合适,那便罢了。”二娘倒也不是乱还价的。   “罢罢,能卖便卖了吧。”对方也松口道:“两位也是识货的,这批货这价钱,你们买得也是不亏,不瞒两位说,原本我今日就想出来摸一摸行情,没成想倒是做成了一笔买卖。”   做成这一笔买卖,小贩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价钱也合适,还跟着罗二娘打了一回交到,往后再多多来往几次,交情慢慢也就有了。   这几日他们凉州城中不少人,心中都暗暗有些激动期待,都道这财神爷的阿姊已经到他们凉州城了,那么财神爷本尊什么时候会来呢?   财神爷……财神爷这时候正在西坡村挖沟呢,还欠了一屁股债。   不过罗用倒是不着急,自打皇帝送来的那批精铁到位以后,他心里头就老安稳了。   看那棺材板儿背着一身债,整天还不慌不忙晃晃悠悠地过着小日子,乔俊林都忍不住要替他着急了。   “你要不要再做几双靴子来卖?横竖等到入秋以后,今年的杜仲叶就又下来了。”这一日,乔俊林对罗用说道。   “没剩下多少胶了,留着吧。”罗用这么回答。   乔俊林原本还想再说什么,想想这到底还是别人家的事,罗用都不急,他急个甚,于是就只是哼哼了两声,没再说什么。   眼瞅着他也要回长安城去了,他们这一行人毕竟还是太学的学生和老师,不可能一直在外逗留,能出来外面游学几个月,学校方面也已经算是给了他们很大的自由,也不可能无休止地自由下去,该回去还是得回去。   在西坡村的这一段时间,乔俊林不仅学到了许多算术知识,还在教人习字的过程中,收获了许多敬爱和感激。   虽然每日都不得空闲,但是他的身心在这一段时间中却得到了很大的放松,甚至还与白以茅等人有了一些往来,这对于他将来在长安城中行走是很有帮助的。   说到白以茅那几个,他们之所以能接受乔俊林,并且把他当朋友看待,这件事说起来也简单得很,那就是乔俊林武力值比他们高,无论是骑射还是拳脚,都甩他们一大截,于是他们就觉得乔俊林很厉害,愿意跟他做朋友。   中二少年的世界就是这么的简单。   乔俊林他们出发那一日,同在许家客舍一起学习的很多人都出来给他们送行。   罗用从他那辆驴车上给乔俊林搬了十几个不大不小的罐子到陈博士车上,最后又递了一个布包给乔俊林,看得那些送行的人直呼偏心,像这样的送行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参加了,却没有哪一回是见罗用送了东西的,这回倒是大方。   陈博士原本还觉得那十几个罐子有点占地方,毕竟他那一辆马车里面原本就已经坐了两个人,但是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   待到在路上行了两三日之后,乔俊林便对陈博士说道:“先生,三郎与我说,这些罐子里放的都是吃食,不若我们便开几罐子吃了吧,也免得放在车里占地方。   陈博士觉得也是这个理,于是这一日在客舍中投宿的时候,他便让自己的学生去抱了两个罐子过来。   这罐子瞅着跟那墨水瓶的形状有几分相似,不过要大上许多,瞅那个头,应也能装个两三斤的。   一个学生伸手去开盖子,就跟墨水瓶似得旋转瓶盖,结果一旋旋不开,用力旋还是旋不开。   “用刀子挖挖看。”先前罗用也是与他们说过的,这瓶盖若是拧不开,便用刀子挖一挖。   “莫要挖坏咯。”大伙儿直觉罗三郎送给他们的应不是什么寻常吃食,若只是腐乳等物,便没有必要特地用这样的罐子装,这罐子若无意外的话,盖子里头应也是垫了胶片的,与墨水瓶相似。   乔俊林伸手接过一个瓷罐,用刀子在瓶盖下面挖了挖,原本也是有些不得要领,胡乱挖了好一会儿,然后偶然间一个使力,在瓶盖下面稍稍撬了一下,只听“呲”地一声轻响,瓶盖就松了,用手轻轻一旋就旋了下来。   众人也不需探头去看,在瓶盖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就都已经闻到了,那里边装的是许家客舍的焖羊肉,这大热的天,两三日过去,罐子里的羊肉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味,说来也是稀奇。   几个学生七手八脚又把另外一个罐子打开,这一罐装的是红烧小公鸡,也是他们在许家客舍经常要点的菜。   陈博士接过那个罐子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从桌面上拿起一双筷子,夹起一块罐子里的鸡腿肉放到嘴里尝了尝,果真一点都没有走味,就跟一两个时辰以前刚刚做出来的一般,就是有点凉,热一热再吃也行,不过这大夏天的,他们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师生几人一起开动,几下子就把那两罐子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才刚刚离开西坡村没几日,他们就开始怀念许家客舍的饭食了,这一路上,不是啃干粮就是在路边上那些简陋客舍买些吃的,那些店家的手艺真是不提也罢,还是那罗三郎想得周全啊!   吃过了中午饭,众学生正打算启程继续赶路,结果陈博士却对他们说:“你们先走,我有东西落在西坡村了。”   众学生:“……” 第164章 相连   陈博士的那些学生都以为他们先生是为了吃的才要回西坡村,其实真不是。   他就是突然想起来自己出来在外头待了这么几个月,眼瞅着马上就要回长安城了,竟然连一点土特产都没买。   陈博士他这一回头,他的那些学生便也都跟着回头了,口口声声说什么不能让先生自己一个人回去,他们做学生的不放心,结果等到了西坡村,那什么羊肉罐头鸡肉罐头,他们是一个都没少买。   这罐头也是罗用最近刚刚琢磨出来,这个东西只要有合适的容器,做起来其实并不困难。   罗用先前做出来送给陈博士等人的那些罐头,都是直接从许家客舍买的熟菜,自己拿回家去以后加工加工,将那些肉装进瓷罐里,然后连肉连罐连盖一起蒸,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趁热把盖子盖上,只要操作得当,保证充分杀菌以及不漏气,这罐头就算是做成功了。   家里剩下来的那些杜仲胶,罗用打算把它们全部用来做成罐头瓶,除了肉罐头,他找机会也想做点水果罐头。   虽然不放白糖的话,做出来的水果罐头吃起来就没有那么甜美可口,但是在眼下这个年代,很多人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几种水果,只要能尝到一点其他水果的味道,对于他们来说应该就是一件十分新鲜又美好的事情了。   上回去长安城的时候,罗用在那边吃了不少桃子和李子,他也曾往空间里头放了一些,想着等回到西坡村这边以后,再找机会拿出来给家里这些小孩也尝尝。   可是哪里又有那样的机会呢,成熟的桃子李子这些东西,摘下来以后根本放不了几日,他们当地不产这些水果,平白又要从哪里变出来,无论他找什么样的借口,都是说不通的。   乔俊林等人回来这一日,罗用正好在离石县城中与王家人商谈水果罐头的生产事宜。   刚开始罗用也没有那么多的杜仲胶可以用来做罐头瓶子,他提出由自己这边提供杜仲胶,然后王家人再拿着这些杜仲胶到南方去找一个陶瓷作坊,制造出一批罐头瓶子,然后从当地收购新鲜水果,做成水果罐头。   因为这个过程相当繁琐,往返于离石县与南方地区,运输方面的费用也非常地大,于是罗用提出的合作条件是,每生产五个水果罐头,王家人拿四个,罗用只要一个,但是对方要帮他把东西运到离石县这里。   这是一笔大买卖,罐头这个东西又是新鲜物什,先前并没有其他人做过,寻常人也很难想象,就那么简单弄一弄,那些水果啊肉啊的,果真就能放上几个月都不会坏?   因为心中还有所疑虑,所以王家人就没有马上答应,罗用倒也不着急,他只是给对方留了两罐子自己这几日刚刚做好的肉罐头,让他们多放一些时日再打开查验,亲自确认过后,然后再来考虑水果罐头的事情。   该办的事情办完之后,罗用独自一人赶着驴车往回走。   从离石县到西坡村这条水泥路十分平整,驴车行在上面一点都不会颠簸,前边拉车的五对也比从前轻松了不少,步履轻快地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哒哒哒哒的轻响。   忽然后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罗用回头一看,就看到那几辆熟悉的马车又回来了,王博士等人在西坡村待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的马车罗用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早就认识了。   跑在最前面的那一辆马车中,有人伸手撩起车前的布帘子,然后罗用就看到从那布帘后面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这人不是乔俊林又是谁。   罗用一看到他就笑了起来:“怎的又回来了?”   乔俊林也笑着说道:“先生说有东西落在这里了。”   车中的陈博士:“……”   这回他们这一行人可谓是来势凶猛,在听闻罗用这里生产出来的罐头至少能放两三个月不成问题以后,他们一个个跟不要钱似得给罗用下单。   这肉罐头可不便宜,罐头本身不贵,可那罐子贵啊,但是这些从长安城来的大郎君小郎君们显然没有把那几十文钱当一回事,再说那罐子还可以重复使用呢,就算弄坏了不能用,至少也还能把那一块杜仲胶给取下来,攒一攒,将来说不定也能做一双鞋底的。   他们要得也是有点急,毕竟这一来一回的,又耽误了五六日,距离太学那边要求他们返校的时间愈发近了。   之后那两天时间,罗用每天除了做罐头还是做罐头,大热的天,一天到晚围着灶台转悠,着实是又累又热。   好在还有一个乔俊林过来给他帮忙,别人要来罗用也不让,这做肉罐头的手艺,他现在还没打算要传出去呢。   “你歇会儿,我帮你看着火。”再一次把几个罐头放到锅里去蒸上以后,乔俊林对明显一脸困意的罗用说道。   “那你帮我看一会儿,这火也不用烧得太大。”罗用也没客气,说着就往旁边的一张胡床上面爬,这大热的天,厨房这边的火炕是连着灶台的,这会儿肯定是睡不了,角落里倒是还摆了一张胡床,上边放了个矮桌,有时候他们家的人也在这边吃饭。   说是让乔俊林帮着看一会儿,结果罗用这一闭眼,就彻底睡死过去了。   乔俊林也没喊他,照着罗用先前做罐头的步骤,一锅接着一锅地蒸罐头做罐头。   外头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四娘往这边过来了一趟,见罗用正睡呢,便也没喊他,就是给乔俊林送了些饭菜过来,又说了他阿兄弟饭食在杂货铺那边的锅子里呢。   现如今罗家院子这边已经不做生意了,但原先用来开杂货铺的那间屋子,依旧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活动最频繁的地方,基本上做饭吃饭休闲都在那边,只有做大菜的时候才会来厨房,只有家里来了重要客人的时候才会去厅堂。   外面的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乔俊林在灶台上点着一盏油灯,不紧不慢地烧着火,做着罐头。   不时看一眼窝在胡床上正睡得没心没肺那家伙,不禁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平日里瞅着挺精明一个人,怎的竟像一个三岁小儿一般,说睡就睡,一睡下去就不知道醒了。   其实罗用哪里是没心没肺,他平日里可没有出过这样的纰漏,该熬夜的时候,多晚也是熬过的,今日不过是因为乔俊林在这里,心里知道就算自己睡着了肯定也没什么事,所以才能安心睡觉呢。   乔俊林这个人年纪虽小,但为人也是相当牢靠,跟白以茅那些个,根本都不像同龄人,事实上他们确实也不是同龄人,白以茅那几个里边就算是年纪最小的,也还是要比乔俊林大上一两岁。   因为乔俊林就在这里,也知道他已经学会了这罐头的做法,还知道他在自己睡过去以后肯定会接手把活计做完,所以罗用才安心睡了。   那一边罗用睡得安然,这一边,乔俊林心中也是同样的安然。   原本总是飞速流逝的光阴,在这一刻仿佛又找回了它原本的步调,原本焦躁而又飘忽的内心,在这一刻也变得十分安定。   乔俊林也说不上来自己对罗用是什么样的感觉,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选择的道路也截然不同,为何偏又感觉是那样地相像。   就好像一片竹林之中看似毫不相干的两棵竹枝,在那泥土之下,也许他们的某一条根茎却是相连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罗用醒过来的时候,乔俊林已经离开了,在厨房靠墙的位置,摆了好些加工好的肉罐头,那一个一个的陶瓷罐子摆放在地面上,让罗用想起自己从前在老乡家里看过的被摆了满地的西瓜。   眼下这个季节,原本应该正是吃西瓜的时候,只可惜他们这里并没有西瓜,整个中原地区好像都没有,这个时代真是要啥没啥,但是看在有人肯帮自己熬夜干活的份上,罗用觉得没有西瓜吃也是可以忍耐的。   这一日,乔俊林他们就要再次出发了,罗用给那些订货的人一一出了货,又收了钱帛之后,再一次把他们送到了村口。   看着那少年人上了马车,看着那几辆马车带着他越跑越远。   不知为何,二娘她们才走了没多久,罗用便要常常挂怀,总觉得她走得太远了,又有太长时间没有收到她的音讯。   然而对于乔俊林,无论他走多远,又有多长时间没有音讯,罗用都不曾有过什么担心。   因为乔俊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遭遇什么样的风雨,他总能走过来,无论又过去多长时间,等到下一次相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永远都是最初的那一个倔强少年。   少年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把自己曾经那一段无助的时光看做不堪。   却不知那些不堪被人记在心中,永远为他保留着一份柔软。 第165章 肉罐头   在离石县当地,马王两家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贾,若论在长安城那边的人脉关系,王家不及马家,但若是要论财力,王家目前是要胜于马家的。   罗用现在最大的债主就是王家,撇去最初的那一场矛盾不提,这两年他们相处得还算不错。   当初西坡村修路的时候,王家也是认捐了挺长一段道路的,后来长安城那边出了那么一档子事,离石县当地商贾富户皆是力挺罗三郎,无论是在财力还是在舆论上都给与了罗用很大的支持。   虽然相对来说,罗用还是与马家人走得近些,但是这一次这个罐头买卖,考虑到马家人的市场主要是在长安城,南方那边还处于正在开发中的状态,于是罗用便先去找了王家人。   听闻马家人这一次打算开发南方的市场,也有想要与王家合作的意愿。   上回那马四郎与王家的王金怀等人一同南下收购杜种树的种子,结果被困山中,一行人在那一段时间相互扶持共度难关,谈人生谈理想,也曾说了许多肺腑之言,于是这一次回来以后,马王两家的关系也在飞快地升温中。   那一日罗用去王家的时候,那王家的当家人待客十分热情周到,但是在罐头生产这件事上,始终没有给个痛快话,因为这家伙并不相信真的有办法可以储存水果几个月不腐不坏。   几日后,那王金怀从南方回来,听闻他伯父说了这个事,当即就十分重视起来,因为当初那件事,他们王家与那罗三郎始终隔着一层,事事都落在马家后头,现如今那罗三郎难得自己找上门来,就算是笔亏本买卖,他们王家也没有往后退的道理。   再说了,那罗三郎果真会做亏本买卖?   王金怀扯了扯嘴角,五个罐头里面就得有他罗三郎的一罐呢,他都不怕,他们王家这边怕什么?   “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伯父因何要往外推,不过是个小小的罐头生意,即便是亏,咱们王家莫非还能亏不起?”王金怀对他这个伯父说道。   王金怀虽然只是现任当家的堂侄儿,也是他们这一辈中最得力的后生,按照家中其他几个叔伯的意思,隐隐也有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当家的意思,但他这个堂伯父却还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主之位,这两年,王家内部的矛盾也是日益激烈。   在矛盾激化的同时,王家在江南那边的生意却又开展得十分不错,王金怀他们这一支也已经在江南那边开拓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也就是在离石老家这边,还处处都得听他这个堂伯父大当家的话行事。   “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礼仪?在江南那边,当侄儿的便是这般与叔伯说话?”那王当家指责王金怀对自己不够敬重。   “倒是我一时心急,还望伯父莫要见怪。”王金怀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当即拱手赔罪道。   “既是一时心急,我又如何会怪你。”王当家摆摆手,说道:“我也并非就说不想做这个买卖,这不,罗三郎也留了几个罐子下来,让我们先验看一下这罐子是否果真那般灵验。”   王金怀听了他这一番话,心中不满更甚,经商一事最最讲究时机,莫不说还有一个马家在一旁虎视眈眈,单单就论这个水果罐头的买卖,一旦误了时节,今年还做的什么罐头,平白又要再等一年。   “伯父若觉此事不够稳妥,不若先让我来做做看,这两年我们收购绢布的几个江南小村,刚好便有水果。”王金怀强行压下心中不满,和颜悦色地对他大伯说道。   “唉,年轻人就是心急,竟是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他大伯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你要做便做吧,做好了对我们王家也是功劳一件。”   万一做得不好,那么到时候王金怀在家中的支持率自然就会有所下降。   王金怀出了厅堂,让仆从给他备马,上马的时候,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王家大院,唇角泛起一丝嘲讽。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个堂伯父心里的那点盘算,盘算来盘算去,还不都是为了给他儿子争家财争地位。   他却不知,以王金怀父子几人这几年在江南地区的经营,就算是脱离了王家大院,他们在南方照样可以继续做自己的买卖。   现在已经不再是王金怀等人需要依附于王家大院,而是这个家族需要他们这些得力的后生们共同来支撑和发展。   可笑他那个堂伯父到现在还没能明白这个道理,满心满眼,就只看得到眼前这个王家大院。   王金怀打马来到西坡村,罗用接待了他,两人相谈甚欢,然后传说中的大反派与棺材板儿就决定要一起搞罐头生意了。   作为罗用在给他们提供杜仲胶的代价,王家人每做五罐水果罐头,就要往罗用这边送一罐。   但这只是第一年而已,等到第二年第三年,王家他们那边自己也会有杜仲胶出产,他们家庄园里现在可是也种了不少杜仲胶种子下去的。   再说都不用等到自家的杜种树苗长起来,他们说不定就已经找到其他杜仲胶货源了,皇帝就算再怎么控制,也总还是会有一些漏网之鱼的。   所以在之后的第二年和第三年,他们就会有另外一种方案,那就是罗用自己花钱从王怀金那里收购水果罐头,当然这个价钱肯定是低于市场价的。   双方签订了一份契约,王怀金每年要给罗用供应多少个罐头,每个罐头的分量,以及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这种合作方式与当初罗用从赵琛他们那里买羊绒的时候很相似,那时候罗用教会了赵琛制酱的手艺,然后就让对方多跟自己做了两年羊绒换腐乳的买卖,在羊绒价格飞涨的情况下,赵家人依旧坚守着当初的承诺。   希望这一次,王家人也能得守住他们之间的这一份约定。   之后几日,王金怀便留在西坡村学做水果罐头。   离石县当地,在这个季节也没有什么水果,除了一些野果子,最常见就是酸杏,这酸杏着实很酸,若是不经过蒸煮直接食用,一般人都吃不消。罗用猜测这个年代的人吃水果都喜欢蒸熟了再吃,很可能也与这个年代的水果普遍都还比较酸苦有关系。   与二十一世纪相比,眼下这时候的水果十分稀少,而且品种普遍都不太好。   但是如果只是用来做罐头的话,其实对水果的品质要求并不太高,因为在蒸煮的过程中,水果里面的酸性物质会受到破坏,所以吃起来也就不会太酸。   为了增加酸杏罐头的甜度,他们还试着在罐头里放甜枣,效果比较不错。   如果是在南方产甘蔗的地方,可以直接榨一些甘蔗汁下去同煮,口味定然要比放甜枣更好一些。   王金怀学会了这做罐头的方法,带走了罗用手头上现有的所有杜仲胶,然后又去薛记制陶坊找了薛翁,从他那里借走了一个薛家的后生,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奔南方去了,预备是要大干一场。   而另一边,陈博士几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学校方面的要求时间内赶到了长安城。   这些人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那些同窗同僚们送土特产。   “先前给你写信说西坡村的东坡肉好吃,你不是说我吹牛,得,这回叫你也尝尝看。”   “什么,这么长时间早就坏了?你自己先打开来看看嘛。”   “不会开是吧,没事,我帮你开。”   “怎样,这种吃法从前没见过吧?”   很快,这些从西坡村过来的罐头就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很多学生和老师都以吃过这种罐头为荣,那可是从西坡村过来的东西啊,这大热的天,搁罐子里放了好些天呢,不仅一点都没有坏,滋味还很不赖,比起长安城中那些出名的酒肆饭铺,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价钱太实惠了,你们听没听说,恁大一份焖羊肉,在他们那里才卖几文钱。”   “口味着实是不错。”   “他们那里的角子更好!”   “我倒是听说凉拌菜好吃,两三文钱就能买好大一盘了。”众人关注的重点,无外乎还是价廉味美。   这一日,皇帝陛下邀请自己手底下几个大臣一起游园赏景话家常。   游过一番之后,众人在一个石亭中小坐,又有侍女捧了茶果点心上来,大伙儿一边吃点心一边闲聊,席间,就有人提起了肉罐头的事。   “那从西坡村来的罐头,果然就有那般好吃?”有人问到。   “倒是不错,我儿子与一个去了离石县的学生素来要好,这回他便也得了一罐,我尝了几口,滋味确是不错。”旁边一人回答道。   “你儿子拿的是个什么罐头?”马上就有人追问。   “便是那东坡肉。”对方回答说。   “我却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味。”一人遗憾道。   “前两日我倒也有幸尝过那罐头,却不是东坡肉。”在场又有一人说话了。   “那你吃的是什么肉啊?”   “好吃吗?”   “哇,还是老头你交游广阔啊。”   “我的那些朋友一个真心的都没有,吃肉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带上我。”   “我那老友倒是不错,弄不来一整罐,倒也给我弄来小半罐。”   “哇!你那才是真朋友啊!”   一说起这个肉罐头,石亭中的气氛那叫一个嗨啊,吃过的得意没吃过的羡慕,另外大伙儿对那肉罐头的保存方法也都感到十分新奇。   “陛下可尝过了那肉罐头。”总算还有人记得皇帝陛下这时候也在呢。   “并未。”皇帝说道:“我心想你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送一罐过来给我尝尝,结果等到现在都没等到。”   众大臣:……   “那个太学博士,可是叫陈冕?”皇帝陛下又问了。   众大臣:……   “阿嚏!”宫墙之外的陈博士这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怎的,可是着凉了?”坐在他对面的友人问道。   “无事无事。”陈博士端起酒盅喝了一口清酒:“小小着凉,喝几口清酒驱寒便可。”   “这西坡村的焖肉着实好吃。”难得今日不用上班,好友两人凑到一处喝酒吃肉,好不惬意。   “你且敞开了吃。”陈博士得意道:“我那里还藏了几罐呢。” 第166章 远行   陈博士的那几个肉罐头,最终也没保住,都被皇帝陛下给上缴了去,至于陈博士本人,则被派遣到算学,要求待够三个月。   在现如今的这长安城的几所学校中,陈博士原本任职的太学,乃是仅次于弘文馆和国子学的一所好学校,后面还有四门学书学算学这些。   在算学读书的多是一些家境一般仕途无望的年轻人,所以才会选择学算术,将来多是会成为一些政府部门里面的吏员,官吏官吏,在这个时代,官与吏之间的身份差距,又何止千里万里。   陈博士的那些好友也有开他玩笑,说他不给皇帝送罐头才把自己整到算学去的。   其实大伙儿都知道,陈博士这一回过去,主要任务并不是给算学那边的学生上课,而是给那边的教员上课,丰富他们的专业知识,至于这些知识要不要开课教给学生们,朝廷方面可能还要再做一番考量。   皇帝陛下得了这些罐头之后,也没有一次性全部打开,他只开了其中一罐,与自己的皇后,以及皇后所出的三个儿子共同品尝一番。   剩下那些罐头他是打算要多放一段时间,隔些日子开一罐,以此确定这种肉罐头究竟可以存放多长时间。   另外,皇帝又找来相关官员,跟他们了解了一下城州集市的事情。   “听闻去岁冬日,在城州一带,羊价甚贱?”皇帝陛下如此问道。   “尚不足长安羊价三成。”一位官员回答说。   “从城州到京城,运输亦不算艰难。”皇帝陛下又道。   “城州在黄河北面,若要南下,可先借黄河走水路,在孟门关停靠,改走旱路,亦可过吕梁山,借汾水南下……”另一位对于交通运输方面十分了解的官员说道。   其实对于河东道关内道那一带的交通和地形,李世民也是十分了解的,他们老李家从前就是在这一片起的家,战役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场,不了解地形那不是搞笑呢么。   今日他找这几位大臣过来,主要还是为了跟他们谈一谈在城州那里办一个肉罐头工厂的可行性。   长安城的人口连年增加,周边地区别说放牧了,光种粮食都不够吃的,于是这也便导致了长安城中粮价肉价的高涨。   眼下形势还不算特别紧张,但若是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长安城的粮食问题迟早有一天是要爆发的。   现如今有了第六谷,粮食产量上去了,这个问题稍稍也得到了一些缓解,但皇帝陛下还是觉得,要是能把吃肉的问题一起解决一下就更好了。   另外,这个肉罐头的生产应该也能给他带来一定的经济利益,在军事方面同样也是一个助力。   皇帝陛下要开肉罐头工厂,但他现在并不知道肉罐头的做法。   如果是直接把东西装到罐子里,应该是存放不了那么久的,再说他也注意到了,这种罐头瓶在打开的时候,还会发出“嗤”地一声轻响,这里头,必定是有什么窍门的。   该如何跟那块棺材板儿开这个口呢……   皇帝陛下也是有些为难。   在离石县西坡村这一边,罗用这时候却是不知道长安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的。   这两日村子里的人都很高兴,因为王当他们回来了,还带回来不少价廉物美的羊绒,以及他们当地很少能够看到的一些稀奇玩意儿。   王当与罗用商量,说他们也想在羊舍那边开一间店铺,罗用很爽快就同意了,那一片现在都是罗用的土地,要在上面建个小房子什么的,根本也不用与谁打招呼,建就是了,不过他们要给罗用店铺营业额的一成作为土地和市场的租金以及保护费。   有了这个店铺以后,王当他们将来若是从外面运回一些不太好及时脱手的货物,就可以放在这个店铺里出售。   别看西坡村这个地方,客流量不如离石县城,买卖却也是比较好做,来这里搞批发的商贾们的购买力往往也都比较强。   更别说在那许家客舍还住着许多士族郎君,那些人身上有钱啊,就算是贵一些的物什,只要能入得了他们的眼,那就不愁卖。   这几日,罗用也没少与王当等人闲聊,了解了解二娘她们在凉州城中是个什么情况,顺便也听听他们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罗用问王当在那凉州城中什么东西最好卖,王当回答说越贵越精致的物什越好卖。从凉州城到西边那些国家,路途遥远运输艰难,若是价钱低廉的寻常物什,又如何能够支撑得起那样高昂的运输成本呢。   在外头走了两三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了,王当他们也是打算要好好休整休整的。   下一次再去凉州城的时候,他们还要带一批罗用这里出产的艾草皂。另外,他们还向一些有经验的制伞匠人订购了一批绢布面的折叠伞,这种折叠伞做起来相对没有那么容易,在离石县当地,也只有少数真正手巧的人能做,相对的,价钱自然也就更高一些。   说实话,这一来一回两三个月,辛苦是真的很辛苦,赚也是真的很赚。   兴奋之余,王当的那些弟兄们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就没少跟西坡村的村民们吹嘘,说那凉州城如何如何,他们这一路又如何如何,小故事说得有模有样的,弄得许多村民都在心里生出向往来。   不过向往归向往,村人肯定是不会轻易放弃土地去成为一个行商的,所以常常都是听过了就算。   不过也总有那么一些人,会真正将这些话听到心里去的。   这一日,罗用上午的时候到坡上去挖沟,下午又给住在许家客舍那些人上课,好容易晚上得些空闲,村里的殷老汉却找了过来。   殷老汉这回过来找罗用说的,便是他那孙女殷大娘的事情,殷大娘早先被人掳走,好容易追了回来,现如今整天就在家中织毛衣,很少在村子里走动,罗用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这个小姑娘了。   “哎,都是大人造的孽啊,我家大娘这般,将来在咱们当地也是不好寻婆家。”殷老汉叹气道。   像他们家大娘这样的情况,真正愿意接受他的人家是很少的,若果真有那样的人家,殷家这些大人难免就要想一想对方的意图,也是怕她遇着歹人,又担心她出嫁以后受气听闲话,如果是在本地找婆家,这种情况几乎是没有办法避免的。   “阿翁是想让她去凉州城?”罗用大约也猜到了对方的打算。   “只是又要与三郎添些麻烦。”那殷老汉说道:“若怕这织毛衣的手艺被人学了去,待她过去那边以后,便不叫她织毛衣了,只管使唤她做些粗活便是,过个两三年,若是能在那边寻个忠厚本分的人家嫁了,我们这些大人心里便也安稳了。”   “听王当等人说,我阿姊在那边也是有意要做羊绒买卖,你家大娘若是要去,应也合适。”罗用说道。   “果真!那便再好不过了!”殷老汉十分高兴,看来他家大娘去凉州城的事情是有门了,而且去了那边以后还可以继续织毛衣,有这手艺傍生,将来想在那边寻个人家,相对会容易一些。   “只是凉州城毕竟不比石州当地,就是我阿姊在那边,我都不能护她周全,凡事都要靠她自己,你家大娘若是过去了,便也是一样的。”罗用可以让王当帮他把殷大娘带去凉州城,但是过去那边以后的事情,他是保证不了的。   “能去凉州城便好,能去凉州城便好,总归是条路子,在咱这边她已经没路走了,还是去凉州城好。”殷老汉高兴道。   就在西坡村的灌溉系统完工那几日,王当他们终于又要再一次启程了。   殷家那边,除了殷大娘,还有殷兰也要跟着一起去。据说是那殷兰自己想去,罗用也同意了,二娘她们既要在凉州城那边做羊绒买卖,像这种会织毛衣的本村小娘子,她是多少个都不嫌多的,而且殷兰这小姑娘向来是个稳妥的,安排她在二娘身边,让她手底下多个得用的助力,罗用也更安心些。   至于殷大娘,从前也是个开朗的女孩子,经过那件事以后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但总归还是个好孩子,也没有怨天尤人,对于那么多人出去寻她,从歹人手中将她夺回这件事,她心里始终是存着感激的。   她的遭遇也是令人唏嘘,唐初这时候虽然民风开放,就算是发生了这种事,也不至于活活把人给逼上绝路,但是闲言碎语总还是少不了的,罗用也觉得把她送去凉州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临别那一日,罗用坐在驴车上,看着殷家人送这两个小姑娘出远门。   两个小姑娘都挺坚强,都是经过事的,也没有哭,就是那殷兰频频往她妹妹殷朵儿那里看,殷阿婆见了,便搂着殷朵儿对她说:“你且放宽心,家中还有阿婆和你们伯娘婶娘照料呢。”   两个小姑娘跟随行商的队伍越走越远。   这一次没有牛车可以坐,好心的定胡汉子将她们的行李绑在自己的木车上,然后这姐妹俩便肩并肩走在队伍中间,这一路,她们都要靠两条腿走着过去。 第167章 素心池   殷大娘姐妹俩这边刚刚上路,而在凉州城那边,罗二娘她们已经带着几个人做起了豆腐买卖。   这些日子以来,凉州城中的羊绒价钱节节攀升,罗二娘现在也不怎么收购了,也没有再雇人帮忙加工羊绒。   先前收购回来的那些羊绒,有目前剩下的那四个帮工,还有赵家那些女眷帮忙,完全能够在入秋以前加工完成,全部将它们加工成羊绒线。   朔州赵家也是从贫困中崛起的家族,日子真正过得好一点的,也就是最近不到十年的时间。   而且像他们这样的商贾之家,讲究的就是一个敢闯敢拼的勇气,以及坚韧不拔的毅力,赵家的女眷与赵家的男人们一样,都很能吃苦。   赵琛的父亲赵畦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那就是作为当家人,他在自己儿子以及侄儿的婚事上,从来都只看人品,不看门第。当然,嫁女儿还是要稍微对亲家的家境有点要求的。   这也是从赵畦的父辈那里延续下来的传统了,所以最近跟二娘她们住一个院子的这些女眷,出身就各不相同,有高门大户出来的,也有小门小户出来的,甚至还有一个挑担脚夫家的闺女。   赵家人没有什么骄奢的风气,在自家客舍还没有建造好的时候,这些女眷也很乐意帮罗二娘她们做些手工活,给自己和家中的小孩儿们挣些零花钱。   为了感谢赵家人对自己的照应,罗二娘也把纺羊绒线的手艺教给了她们。   不再大批量地收购羊绒之后,二娘她们也比先前空闲了许多,因先前为雇工们张罗伙食的时候,做过几回豆腐,反响也十分地热烈,于是这段时间空闲下来以后,她们便想做一些豆腐来卖。   二娘现在手里头这四个雇工里面,有一个姓乌的妇人,她夫家姓奚,就住在离二娘她们这个院子没几步远的地方。   那奚氏父子几个都是勤快的,人也和善,早先二娘她们出货进货的时候,他们若是见着了,都要过来搭把手。奚家还有一个老太太,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太好,整日就待在院子里,打扫打扫屋子,编编草鞋,喂喂他们家那几只鸡,偶尔也会挎个篮子出去买菜,倒是不会跟别的老太太那般,整日在巷子口闲坐,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个没完。   二娘对这一家人印象很不错,所以决定要做豆腐卖,需要雇人帮忙的时候,她首先就想到了这奚姓一家。   这一日,她与阿乌提了这件事,言是想请她男人和两个儿子帮忙做豆腐,每日除了两顿吃食,另外再给三文钱,问阿乌中意不中意。   阿乌自然是满心欢喜,她男人和两个儿子在外边给人搬货,最好的时候也就是这样了,有时候出去给人当脚夫,吃苦不说,也比较危险。   再说在别处做活,哪里有罗二娘她们这里伙食好,别说工钱,光是那一天两顿饭,都能有人愿意做这个活。   阿乌的男人和儿子也是愿意的,这个活计离家近,没有危险又十分安稳,吃得也好,他们父子三人每天还能挣下三文钱,这在凉州城中已经算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了。   做豆腐的场所,就不好再在这边院子里,毕竟这也不是二娘她们自己的院子,院子里还住着许多人呢,豆腐一做起来,又是豆腐筐又是石磨又是大锅大灶的,院子里人进人出,又占地方又闹腾。   二娘她们卖了最近刚刚织出来的几套羊绒毛衣裤,刚好近来羊绒的价钱也上去了,这几套毛衣裤也卖得了好价钱。有了这些钱,加上前些日子卖羊绒也挣了些,又与赵琛借了些许,然后二娘她们便在外头靠近街道的巷子里,买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在出门之前罗用便与她说过,让她在凉州城这边若是缺钱花,就找赵琛先借一些,自己若是还不了,罗用将来帮她还。   还说若是挣得了钱财,也不用想着往家里头寄,这年头不是铜板就是布帛的,光是运输费都要一大笔,倒不如在凉州城当地置些产业,这凉州城中的土地和房屋,将来很可能都是要涨价的,能够多多置办上几处那是最好。   这时候二娘她们要做豆腐,刚好需要一个地方,手头上又攒了些许,干脆就向赵琛借了一些,买下了这么一个院子。   二娘向赵琛说这个事的时候,赵畦刚好也在,那老头就很吃惊,怎的这十几岁的小娘子,竟也这般有主意。寻常人家的后辈,像二娘这么大的岁数,就算是已经成了婚的,像置办产业这样的大事,也是鲜少有自己拿主意的。   “这罗家人,倒是果真有些不寻常。”待二娘走了以后,赵畦便与赵琛说道。   “这罗二娘在家的时候瞅着并不是个出挑的,出来以后倒是也能独当一面。”赵琛说道。   “她竟还不是出挑的?”赵畦吃惊道。   “罗家还有一个四娘,十一二岁的年纪,便能自己看店,我还曾见过她与一个媒人周旋。”赵琛说。   “买卖上的事情,那罗三郎竟也不怕她出差错?”赵畦更吃惊。   “出了差错他也不心疼,他家那女娃子自己心疼。”赵琛笑道。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又能与媒人周旋个甚,若是说了什么不得当的……”那媒人的嘴,可是连赵畦这老油条都要怕的。   “那棺材板儿倒是不怕这些。”赵琛摆摆手。媒人的嘴吓人,那棺材板儿就不吓人?在他们那片地方上,也没哪个媒人会那么想不开去会找他的不自在。   “罗家那几十只鸡,向来都是他们家那些小孩在养,有时候养死了,罗三郎也不心疼,有一回发鸡瘟,家里那些鸡死了大半,弄得他家那几个小娃娃直掉金豆子,后来倒是开始勤扫鸡圈了,见着病鸡就要单独抓了关起来。”   对于罗用教育小孩的方法和态度,赵琛也很是有一些感触,他现在就是一个大龄男光棍,还未成婚,待将来成婚后有了小孩,他也打算这么养。   这一边,二娘她们经过了一番准备工作之后,很快就把这个靠近巷子口的豆腐坊开了起来。   凉州城中粮价虽高,但豆子并不算很贵,因为豆子这个东西无论在哪里都很好种,凉州当地也有不少人种植。   二娘她们请人打了一口大石磨,用这大石磨磨豆子很快,如果是充分浸泡过的豆子,只需磨一道便已足够细腻,可以直接用水桶接了,滤去豆渣,上锅去煮。   点豆腐用的依旧是酸浆,虽然最近这一两年她们也试过卤水豆腐石膏豆腐,但最后吃来吃去,还是最喜欢酸浆豆腐。   这边院子里的豆腐一做起来,凉州城中许多百姓就都知道了。   先前城中就有传言,说现如今与赵家人住在一处的那个罗二娘,便是离石罗三郎的阿姊,现如今这豆腐一做起来,更是坐实了这个传言。   罗二娘她们这回做出来的豆腐,定价是一文钱两块,比离石县那边的价钱要高出一倍,若是跟西坡村相比,那就不止高出一倍。   因为在这凉州城中,不仅豆子比离石当地贵了些许,柴薪清水皆不易得。   这个地方降雨比较少,草木生长不如离石那般葱茏,柴薪的价钱自然也就高些,汲水也不算便利,二娘她们做豆腐,都要另外花钱雇人打水。   不过凉州城中的商贾富户们都觉得这个价钱十分公道,花一文钱就能买到两块巴掌大小的鲜豆腐,大伙儿都觉得挺值的,就算是家境不怎么宽裕的人家,偶尔也能买一两回吃个新鲜。   这两年他们凉州城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一些,城里的羊绒买卖和肥皂买卖都很红火,往来的商贾也比往年更多,当地百姓只要肯与人卖力气,多少也能挣得一些钱粮。   罗二娘她们这个豆腐作坊刚开张没两日,生意就很火爆了,做出来的豆腐日日都不够卖。   为了多做些豆腐,她们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一直做到天色暗下来,还要点上油灯再做一两个时辰。   常言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做豆腐卖豆腐这个营生确实是辛苦,尤其这个年代处处都要靠人力,石磨要靠人力来推,清水要靠人力来挑,那一筐一筐的豆腐搬进搬出的,处处也都要花力气。   然而卖豆腐虽然是小买卖,积少成多,挣钱速度却也相当可观,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当中,二娘手头上的资金又飞快地积攒起来。   就是她们这边一忙起来,织毛衣的活计就没有人做了,在凉州城当地,羊绒毛衣裤的价钱比石州那边高出不少,这个钱不挣也是比较可惜。二娘并不知道,殷大娘姐妹俩现在已经在来往凉州城的路上了。   “二娘,我来舀些浆水。”这一日,罗二娘她们正忙着,院子里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人声鼎沸,有一个邻居提着一个木桶过来,对罗二娘喊了一声。   “哎,你尽管舀去。”罗二娘这时候正站在灶台边搅着大锅里烧着的豆浆,听到她说要来舀浆水,便也转过头来高声对她说话。   这做豆腐多出来的浆水,近来倒是被这凉州城的人开发出新的用途来。   从前她们西坡村的人做豆腐的时候,除了留下少量浆水发酵成酸浆,多余浆水大多都是直接倒掉,也有不舍得倒掉的,就拿去煮猪食。而这凉州城的人,却把这种浆水当做洗涤剂来用,洗碗洗衣服洗头洗脸,处处都能用得上。   这件事说起来也与凉州当地比较缺水有关系,当地百姓用水大多十分节省,刚开始是那奚姓父子看那做豆腐多出来的浆水温温热热的,也挺干净,就直接用它洗手洗脸,洗过几天之后,竟发现自己的手和脸竟比从前看着干净了不少。   这件事被传开以后,时常便有人提着水桶到二娘她们这个院子里来讨要浆水,这东西二娘她们自己留那么多也没什么用,于是也很大方,只要有人来要,就让他们自己随便舀。   不过这院子里人本来就多,这时候又添了一些来舀浆水的,有时候难免也会显得拥挤杂乱。   再加上做豆腐的时候难免也有一些汤汤水水的,被大伙儿这踩来踩去,整个院子就显得有些泥泞不堪。   二娘有心想要买些水泥回来整治整治,偏这凉州城的水泥又贵得吓人,从前在她们村里,一担土水泥不过五六文,一打听这边的水泥价格,二娘当即就有些打退堂鼓。   凉州城这里的水泥大多都是从长安城过来,出厂价本来就比较高,再加上运费以及商贾们在转手的过程中剥去的利润,一担水泥没有七八十文根本下不来。   赵琛听闻了这件事,便让人送了几担水泥过来,他们这一回建造的这一家客舍,也是要用到不少水泥的,因为用量大,联系到了一个专门贩卖水泥的大商贾,价钱自然就比市面上要稍低一些。   二娘她们用这几担水泥找平了那个院子的地面,然后又在院子两边靠墙的位置,砌了两排半人高的类似洗衣池的结构,池子内外都有搭放木架的地方,压豆腐的时候,可以直接将豆腐筐架在上面,然后从筐里流出来的浆水,就会落到下面的水槽里。   这两条水槽又与院子外头的两个水池相连,那两个水池就建在这个院子大门外的左右两侧,不足半人高,约莫两尺见宽,倒是比较长,那里面能装很多浆水。   往后这附近的左邻右舍想要浆水,就可以不用再到院子里面去与罗二娘她们讨要,甚至连招呼都不用打一声,自己拿个水桶过去打来便是。   有些原本与罗二娘并不相熟,因为生活比较拮据也从未买过豆腐的,从前也是不太好意思到她们这里来打浆水,这会儿见她们家院子外头修起了两个大池子,好多人都去打,他们便也去了。   用这种浆水洗衣服洗澡,身上就会带有一股子淡淡的豆香味,大伙儿都挺喜欢这个味道,说是好闻。   有一个从长安城过来的儒商,接连在好几个当地百姓身上闻到这种味道以后,便有些好奇,一问之下,得知这其中缘由,当即大发感慨,还自作主张给罗二娘她们家门口的那两个池子,取名“素心池”。   “素”字乃有洁净之意,将这两方池子取名素心池倒也合适,一来自然是夸赞罗二娘素心之意,二来便是指出这池中浆水有洁净之用,另外,隐隐又有劝人向善之意。   虽是没有经过主人家同意就擅自给别人的池子取名字,但是不得不说,这名字取得还挺不错,凉州城的百姓也都觉得挺好,然后这名字很自然就流传开了。   然后稍微有点尴尬的是,文采不足而热情有余的跟风者非常多。   隔三差五就能听到有人说那谁谁又给素心池提了一首诗,写个骈文什么的,偏偏他们写得还不怎么样,毕竟像凉州城这种边陲之地,你说真正能有多少风流才子?   罗二娘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她们家有读书郎啊,也曾被之前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郎君们略略熏陶了一下,所以她多少也能听得出来,这些家伙就是生搬硬套,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只要是夸人的,那真是抓来就用啊。   罗二娘被这些人夸得尴尬症都要犯了,整日窝在她们那个院子里做豆腐,恨不得一步都不往外头走。   远在千里之外,罗用这时候也比较尴尬。   因为皇帝陛下突然莫名其妙发了一道圣旨过来,没头没脑的把他一顿猛夸,说罗用是什么仁者贤才,虽然他自己无心仕途,但是皇帝爱才心切,实在不舍得让他这样的珠玉良才遗落荒野,于是皇帝就决定要修一条从长安城通往离石县的水泥大路,方便罗三郎时常进京面圣。。。   罗用听完这个圣旨也是有点傻眼。   这没头没脑的,究竟是整的哪一出呢?   皇帝陛下都这么给面子了,特意还要为他修一条水泥路,那么自己又该用什么东西来回报呢?   罐头方子?这份礼会不会稍微太轻了一点?   思来想去吧,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对。   这条路果真是为他罗用修的嘛?罗棺材板儿表示十分怀疑。 第168章 宠辱不惊   不管怎么说,皇帝的这一套说辞,还是给了罗用很大的面子。   之前长安城那边闹过一遭,某些士族大家已经公然站出来与罗用为敌,虽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但是这时候罗用的处境也是有些微妙,皇帝这一套说辞一出来,无疑就是给罗用又加了一层保护罩。   所以说,这件事对罗用还是比较有好处的,甭管那条路究竟是为谁修的,单单就为了这么一套说辞,要罗用拿个罐头方子去换,也不算太亏,毕竟罐头这东西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   “这条路果真是专门修给我走的?”虽然不太了解来龙去脉,但这并不影响罗三郎为自己争取利益。   “铺路修桥,自然是为了造福天下,不过圣人总归还是因为爱惜三郎人才,才决定要修这么一条路。”那个带着圣旨前来西坡村的官员如此说道。   “哦……”也就是说这条路虽然是给他修的,但是路的归属权还是属于皇帝的,这倒也合理,只是:“那我往后运货走这条路还要给过路费嘛?”   “……”那官员被他问得噎住。出门前皇帝没有跟他说过这个啊喂!   不过像这样的时候,他哪里又能说出罗用将来通过这条路运货还要给过路费那样的话呢?   这话要是说出来,那皇帝刚刚的那一道圣旨岂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先前倒是没有这样的惯例,不过想来应是不要的。”那官员回答说。   一听这个话,罗用就有些不乐意了,甭管皇帝那边究竟大的什么算盘,这会儿他既然已经说了这条路是为他修的,那该争取的利益就得争取啊:“若是连你都不清楚,那些收过路费的小吏又如何能清楚呢?”   “三郎莫急,待我回京以后,定然帮你将此事询问清楚。”那官员连忙安抚道。开玩笑,罐头方子还没到手呢,这时候就惹他急眼可不行。   罗用一听,这还差不多,他才不相信皇帝啥都不要突然就想给他修条路呢。不管怎么说,对方起码要先把自己的诚意拿出来,然后他们才能正经坐下来好好商谈不是,反正眼前这个又不是皇帝本尊,他怕个甚。   双方坐下来谈了几句以后,罗用终于确定,皇帝这回确实就是要罐头方子没错。   皇帝手里头掌握的杜仲胶那么多,他要开动起来做肉罐头,那肯定得是一个规模宏大的肉罐头工厂吧,这里边的利润,确实也是比较可观,而且还可以做做军需什么的。   罗用倒也爽快,在得知对方所图之后,很利落就把肉罐头的制作方法告诉了这个官员,为了让他们有更直观的了解,甚至还亲自上手,给他们展示了肉罐头的做法,其中一些注意事项也都讲解得十分细致。   那个官员带来的几个随从,一个个都拿着羽毛竹笔在一旁做着记录,瞅他们那笔,相比罗用这边自己做的,是要更加精致一些,而且那羽毛看起来也不是鹅毛,具体是什么毛,罗用辨认不出来,就是看他们写了挺久都没有断墨,知道这种羽毛的羽管应该比较大,蓄墨能力比较强。   而且他们所用的纸,也不是寻常麻纸,纸张看起来略厚一些,表面也十分光滑,应该不是便宜货。   在弄清楚了肉罐头的具体制作方法以后,这些人也没有在西坡村多做耽搁,稍稍休整过一日之后,便打马回长安城去了。   待到入冬以后,城州那边又会迎来一次羊群屠宰的高峰期,那时候也正是羊肉最贱的时候,皇帝若是不想再多等一年,他们就要在入冬之前将那个罐头厂筹备到位,待到入冬以后,即刻便能投入生产。   其实罐头这个东西,除了羊肉罐头水果罐头这些,也可以做鱼肉罐头。   去年,在杜构还未离开西坡村的时候,罗用就曾经提醒过他,让他到秦岭一带去收购一些杜种树的种子回去种植,这时候他早已回到莱州当地,他们播下去的那些种子,如今也都已经发芽破土,长成一株株细嫩的小树苗。   若无意外,待到来年秋季,这批树苗就可以收割,然后加工成杜仲胶。   当初杜构去秦岭那一带的时候,因为去得比较早,没跟皇帝后来派去的那些人打上照面,所以无论是种子的收购,还是树苗的购买,都可以说是相当顺利的,树苗他倒是没多买,主要经济条件有限,路途又太过遥远,就只是买了一二十株,然后卖了马,在当地置办了一辆牛车,自己一个人赶着牛车回的莱州。   等他回到莱州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春节后了,那些杜种树苗的生命力很强,大冬天里被这么冻了一路,竟也没有死掉几株,大多都种活了。   待到来年,等地里这一批杜种树苗收获了以后,他们就要重新播种,到时候就要看这些小树苗究竟能结多少种子了。   杜构这大半年时间在莱州当地大力推广麻纸以及油纸伞的造法,还有牡丹坐垫的做法。   现在在他们那片地方,虽然还没能形成很大的经济效应,但是也有一些周边地区的商贾到他们那里去买货,所以当地人也就可以通过这些手工劳动,稍稍增加一些收入,在生活上总归也是有了一些改善。   不过这些都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等过两年他们这里的这些杜仲树苗都长成了,那时候罐头这个东西差不多也该在大唐盛行起来了,届时他们又有杜仲胶又是沿海地带,只要多费些心思做出好吃的鱼罐头,销路应是不愁的。   西坡村这边,皇帝派来的官员们走了以后,众村民都显得很兴奋,都说皇帝陛下现如今对他们村的罗三郎可重视了,还特地为他修了一条通往长安城的道路,这是一份多么大的荣耀啊。   “嗨,也就是那么一说,他应是本来就要修路的。”被人给捧得太高了,罗用也觉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便如此谦虚道。   “全国那么大,他因何偏偏就要往我们离石县修路?定然还是为了三郎你。”村人们言辞凿凿道。   罗用一听这个话,好像确实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哈,只是口头上依旧推辞:“大约还是因为我们这里靠近孟门关的关系。”   “呲,那孟门关有什么了不起,定还是为了你。”孟门关作为军事交通要塞,又有大片沿河良田,向来都是要比他们离石县这边风光一些,现如今皇帝陛下要修一条路,都说是为了罗三郎,怎的罗三郎偏偏又要把这一份荣耀往别人身上推?   “那孟门关毕竟是交通要塞。”罗用说道。   那几个村人依旧不服,他们就是认准了,皇帝之所以要修这么一条路,肯定就是为了他们村的罗三郎。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白二叔从头到尾听闻了罗用与那几个村人的对话,心中亦是十分地震惊:   “这罗三郎着实是个宠辱不惊的,皇帝这回给他戴了这么大一个高帽,他竟然还能如此客观冷静,将形势看得如此清晰,方才听他那几句话,竟是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应是本来就要修路。”   可不是,白二叔已经听长安城那边的友人写信过来说了,皇帝这回是想在城州那边建肉罐头作坊呢。   ——“大约还是因为孟门关。”   一点都没错啊,从城州出发,借黄河南下,到了孟门关这里,就不好再走水路了,下游河流湍急,甚至还有瀑布,于是只好在孟门关改道,从长安城修路到孟门关,刚好与黄河水道相接。自此,皇帝陛下运输肉罐头的道路,自然就是畅通无阻。   罗用:……其实我只是谦虚了一下而已。 第169章 报社一百题   数日之后,当罗用听闻了皇帝陛下要在城州那边开一家肉罐头工厂的时候,心里头自然也就明白了这里边的前因后果。   同时他也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自己绷得住,够谦虚,要不然这会儿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不过西坡村的人可不理会这些,甭管皇帝要在哪里建罐头厂,这条路反正就是为他们村罗三郎修的。   西坡村这些人最近都挺高兴的,一来是因为皇帝的那一道圣旨,二来嘛,就是他们自己辛辛苦苦修出来的灌溉系统现在也已经投入了使用。   在经过几次加工调整之后,现在已经很好用了,只要是村里的田地,不管是什么样的边边角角都能照顾到,灌溉完全不成问题,再配合上发酵过的猪尿以及自家烧出来的土粪,他们村里的坡地现在也很好种庄稼了。   近来到他们村观摩学习的人不少,除了离石县以及周边地区,还有从太原城甚至更远的地方过来的,其中不乏一些手握很多农庄田地的大家族大地主。   就连前段时间还有几分意兴阑珊的郝刺史,最近也慢慢开始活络起来,全力在石州当地推广这种灌溉法。   上回献打谷机那件事,对郝建平的冲击也是很大的。   当他满怀期待地送一台打谷机去京城的时候,心里就想着自己这一趟无非也就是两种结果,一种是朝廷方面很重视这台打谷机,这是他认为最有可能也是最好的结果,另一种结果就是朝廷方面不如他所想象地那般重视,虽然遗憾,但他作为一个地方官员也没有什么办法,最多就是在自己管辖之下的地方推广推广。   郝建平本以为第二种情况就已经是最差的结果了,没想到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世间的恶意。   在这个没电视没网络的时代,智慧的分布是极不均匀的,有些人家里世代为官,自然就积累了很多官场上的经验,有些人家中若是没有这种积攒,书中又没有教这个,教书先生们自己也是不大懂的,那他们又要从何处学来?   所以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其实都是非常天真的,而对于已经步入官场的人来说,这样的天真往往也是十分致命的。   郝建平倒是也没遭什么殃,就是当头被人给敲了一棒子,又浇了一身冷水罢了,让他深刻体会了一遍权利斗争的残酷。   回到离石县以后,他也时常反省和思考。   近日听闻西坡村那边又弄出来一个很了不起的灌溉系统,郝建平亲自去查看了一番,深觉这个系统简直妙不可言。   他们石州当地多山区,中原地区盛行的龙骨水车在他们这里并不适用。   那龙骨水车的使用环境,最好是在平整广袤的大田上,附近如果有水源,却低于这一片大田,给灌溉带来不便,这种情况就可以打一台龙骨水车,人力踩动水车,用水车上的刮板,将下方的水刮到上面的田地之中,一台水车往往可以浇灌很大一片农田,村人之间亦可轮流踩车。   这种龙骨水车的缺点,一来主要是依靠人力踩车,二来用刮板刮水,边刮边漏,若是在地势比较平坦,落差不算太大的地方,那还比较好用,若是换了像石州当地这种山区,那就基本用不了了。   而罗三郎等人所造的筒车,在他们这个地方就非常适用,山区中的溪涧水流湍急,有足够的水力可以带动筒车的运转,而且这筒车原理虽妙,但结构也十分简单,制造起来并不困难,汲水的效率也比较高,再配合上用土水泥修葺的沟渠,效用更佳。   激动归激动,郝建平这一次却不像之前那样急急忙忙向上面报告,生怕长安城那边发现不了这个东西的好。   他只是公事公办地递了一份文书上去,然后就安心在石州当地推广起了这种灌溉系统,郝建平毕竟是石州刺史,在这一亩三分地,他的话还是能作数的。   为了配合郝刺史推广这个灌溉系统,罗用也让他那些在水泥作坊做活的弟子们,带上一些人手,到石州各地去建土窑烧水泥。   烧这土水泥所用的黄泥,在石州当地可谓是比比皆是,石灰和石膏也有很多地方都有,相对来说,在西坡村建水泥作坊其实并没有什么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平白还增添了不少运输方面的费用。   这时候郝刺史既然要推广他们村的这种灌溉法,罗用干脆就让他的那些弟子到人家村子里去烧水泥,不仅能做修建水渠之用,有些村子若是有心想修路的,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一并修了。   罗用自己有时候也会赶着马车到那些村子里去观摩监督,现如今在西坡村跟他学算术的人那么多,其中不少人都有马车,罗用偶尔想借个马车用用那还是比较容易的。   “三郎,你看我们这石灰可用得?”这一日,罗用正与郝刺史田村正等人在一个村子里商讨这个村子的灌溉系统要如何布置,那边又来了几个挑担的村人,挑来几担石灰给罗用看。   罗用他们在这些村子里卖水泥,售价是五文钱一担,村人如果自己能够弄来石灰,那么一担石灰就可以换一担水泥,如果能够弄来石膏,一担石膏则可换两担水泥,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倒也给一些经济不太好的村子减轻了负担。   “用得。”罗用看了看他们挑来的那几担石灰,点点头,然后又从袖子里摸出几根竹签子递给他们:“等到时候这边水泥烧出来了,你们就可以拿着这个竹签子来取。”   “哎,用得便好,用得便好。”那几个村人都很高兴,他们的村子不像西坡村小河村那么富,郝刺史说要帮他们修建灌溉系统,还带来了不少帮忙造水车的工匠,大伙儿就已经很高兴了。   而这水泥方面的费用,则需要村人们自己出,主要州府之中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支撑整个石州的灌溉系统的推广建设工作,大头的支出还要靠各个村子自己承担。   那几人领了竹签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郝刺史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问道:“可还有事?”   “不知我们村中的水渠,什么时候开挖?”其中一个村人问道,大伙儿的意思,自然是希望这个水渠越早修出来越好。   “明日罗三郎他们这里便要开始烧水泥,你们倒是可以先在他这里做工,也好换些水泥,留待届时修建水渠只用,至于这个水渠要怎么修,从哪里开挖,我与田村正等人还要好好规划一番。”郝刺史对他们几人说道。   按照西坡村先前修建水渠的经验,提前规划好线路十分重要,预先拿出一个方案,等到施工的时候就可以依照方案行事,而不是临到头了一群人在坡上瞎跑,耽误工夫不说,最后造出来的灌溉工程也未必好用。   田村正之前就主持过西坡村那边那个灌溉系统的建设工作,也算是有了经验,所以这些时日郝刺史便把他带在身边,时常与他商讨,两人还经常一起到坡上去查看具体的地形情况,罗用瞅着,只要石州刺史不换人,他们田村正的前途还是比较光明的,别个不说,下一任里正肯定妥妥的。   村人听闻他们可以在罗三郎的水泥作坊做工换水泥,也都很高兴,一方面不耽误水渠的建设,另一方面还能用劳工来抵水泥钱,如此一来,应就不用担心他们村凑不出那么多钱来购买水泥了。   郝刺史他们还在商讨水渠的事情,罗用今日刚到,也不太了解这边的情况,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自己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   他那些弟子这时候也都忙着呢,罗用寻思着,这边的水泥作坊倒是可以多办一段时间,这个村子距离离石县城不太远,多做出来的水泥想卖出去也方便,这些村人可以在水泥作坊干活来抵水泥钱,罗用还不用给他们管饭。   别看就是每日两顿半的饭食,这些人可都能吃着呢,西坡村那边现在光是吃饭,每天都能把罗用吃得唉唉叫,一个水泥作坊,再加上打谷机作坊,每天多少人吃饭。   还有从长安城来的那些工匠,皇帝就让他们带了精铁过来,可没带饭钱,所以罗用还是要给他们管饭。别看这些人都是城里来的,那饭量半点都不比他们村里的糙汉子们差,赶上吃炸酱面的时候,那一个个肚子里头就跟长了两个胃一般。   “三郎,想甚呢?”那边田村正喊了罗用一声。   “无事。”罗用笑了笑,冲他摆摆手道。   “我要再与郝刺史到坡上去看一看,你可要一起来?”田村正问他。   “我就不去了,我一会儿上土窑那边瞅瞅,你们去吧。”罗用笑得一脸灿烂。那沟渠的规划又没他什么事,他去干嘛。   ·   西坡村这一边,听闻罗三郎今日下午不会回来,白以茅他们几个就特别高兴。   自打皇帝陛下要在城州那边建罐头厂的消息传到他们西坡村当地以后,那棺材板儿在教学一事上明显就比从前“用心”许多,上课时间长不说,课后作业还越来越难。   今日难得他出门了,听闻去的地方还比较远,下午是肯定回不来了,于是白以茅几个心中暗喜。   “哎,你们几个要去哪里?”这天中午刚吃过中午饭,白以茅那几个就要往客舍外面走。   “我们去溜马。”一个胖子回头笑嘻嘻说道。   “三郎不是说今日让大伙儿自习。”那人皱眉道。   “这才刚刚吃过饭呢,我们晚一点再回来自习。”从前罗用在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早就开始上课的啊。   “晚了怕是来不及。”那人说道。   “此话从何说起?”几个少年人皆是一脸迷惑。   “三郎给我们留了算术题,我怕你们这时候出去玩了,等一下回来就做不完那些题。”那人抬手指了指罗用平时上课那位置旁边摆着的一快约莫半人高的黑板。   “……”几个少年人齐齐望了过去。   只见那块黑板上这时候正贴着一大张白纸,白纸上整整齐齐地写满了算术题,再看看前面的题目序号,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题。 第170章 认字新法   农历七月,炎炎烈日之下,从平夷县过来的那一条土路上,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两个挑着石膏的脚夫。   近来西坡村那边的水泥生意不如从前好了,从平夷县挑石膏过来的人也就少了,就怕自己辛辛苦苦挑过来,罗三郎他们那边不收。   在离石县城外面,曾经一度喧嚣热闹的水泥市场,这时候也已经急剧缩水,因为已经没有多少外地的大商贾会来他们这里收购水泥了,这个市场上整日也没几个人,于是县里就把这个市场缩减到了原来的一半大小。   即使是这样,这个市场里面依旧显得十分空荡,从前是大量的外来商贾赶着牛车马车在那里等货,现在已经变成了那些从西坡村运水泥出来的脚夫守着货物等人收购。   水泥市场旁边的那个租车行,同样是门可罗雀。   这个租车行是几个年轻人联手开起来的,这些人原本跟马九关系不错,也没个正经营生,成日就在城中晃荡,名声也不太好,毕竟他们不像马九那般出身比较好,还有那么靠谱的父兄在后面撑腰管教。   “借问一下,西坡村罗三郎那边近来可还收石膏?”这日中午,有两个挑担的汉子在租车行的棚子外头放下了担子,扬声问那两个正在草棚中打盹的店家道。   “甚?石膏啊……”草棚里的青年迷迷瞪瞪地眯着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收啊,他们一直收着呢。”   “哎,谢过了。”那两人一听西坡村那边现在还肯收石膏呢,当即也是很高兴,挑起担子就要走。   “哎哎,这大太阳的,走什么,到我们这儿躲躲。”草棚里的店家打着哈欠招呼他俩:“进来喝口清水,我给你们透个信儿。”   “甚信儿?”这两个平夷人也是经常挑石膏到西坡村去卖,来来回回的跟这个车行里的人也是有几分熟悉起来,知晓他们并非歹人。   “进来进来,还搁外头杵着作甚,也不嫌晒得慌。”那人说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甚信儿啊?”那两人将各自挑着的一担子石膏放在草棚外头,依言走到草棚里面,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榻上坐了下来。   “你们这几日过来卖石膏啊,根本也不用跑西坡村那么远,罗三郎的弟子前些时候在咱这离石县周边几个村子,建了好些个水泥作坊呢,你们看哪个近就去哪个。”说话那青年用粗陶碗打了两碗清水过来,递给他们。   “怎的又要弄那么多水泥作坊?”那两个平夷人不解道。   “修水沟用的啊,你们不知道啊,还有那个什么水车,咱郝刺史最近不是正推行呢吗。”店家回答说。   “水渠的事情倒是有听说,水泥作坊的事情还是刚刚得知。”   那两人几口将那碗清水灌下去,又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然后便像这租车行的店家询问都有哪几个烧水泥的地方,若是有距离平夷县更近的,到时候他们便也不用到这边来了。   这租车行的店家知道得果然也很详细,当即便一个地方一个地方都给他们说清楚了。   那罗三郎先前不是说了,要想能挣钱,他们首先就得把离石县这一池水盘活起来,得要有水源,得叫那些外地人乐意往他们离石县来,这几个年轻人都觉得这个话特别有道理,尤其是在他们自己做起了租车行之后,更是明白了交游广阔多结善缘的好处,所以这时候就算是对着两个看起来赤贫赤贫的脚夫,这年轻人的态度也十分地热情友好。   待那两个平夷人走了以后,原本一脸热情友好的那个店家,抬腿就往窝在另一张木榻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他的那个搭档身上踢了一脚。   “诶,别睡了。”他喊道。   “做甚?”他那搭档心情不佳地回了一句。   “你去城里头,把他们几个都找来。”这人说道。   “这大中午的,找他们作甚?”榻上那人翻了个身,根本不想起来。   “咱们得好好谈谈,我看这事不能再耽搁了,赶紧的,得找几个木匠多造些木车。”这人说。   “你傻了吧,买卖都快做不下去了,你还做车呢?”榻上那人这时候总算是提起了一点精神。   “你才傻。”那年轻人说道:“你看那罗三郎他们,现在既然能在咱县城附近建水泥作坊,到时候等那什么灌溉系统推广到平夷定胡那些地方,他们会不会也在那边建几个水泥作坊?”   “……应该是要的吧。”这跟做车有什么关系。   “那你说,等罗三郎把水泥作坊开到他们那边,一担水泥才要五文钱,还能拿石灰石膏换,还能做工来抵,他们那边的人到时候修不修路?”这人又说。   “……肯定得修。”他那朋友想了想,点头道。就算村子里不修,从县里出来那几条大路总是要修的。   “所以咱就得趁早造车不是。”这家伙说着又给了他那个朋友一脚。   “哎!你说得有道理啊!”他那个朋友这时候总算反应过来了,一个翻身从木榻上坐了起来,高兴道。   “你现在赶紧进城,这事咱得赶在别人前头。”   “我这就去。”   “把他们几个都喊过来,一个都不许落下。”   “哎。”   “谁要是磨磨唧唧,咱就把他给踹了,下回别想再入伙。”   “行。”   他们这些人目前开着这家租车行,常常与那些贩夫走卒打交道,也深刻地体会到在石州这片地方上,地形总是十分多变。   像刚才那两个挑石膏过来卖的平夷人,从他们那边过来,很多地方根本推不了车,只能挑担,但是等走到了平坦的地方以后,挑担就不如推车省力,可他们半道上的,一时又要上哪儿弄车去呢,于是租车行的买卖就来了。   一般用木头打出来的独轮车平板车,并不需要很多本钱。   若是不要求做工多么精致,便不需请那些十分厉害的匠人,只要寻常乡野匠人便能做,工钱也是不高的,再加上他们离石当地木材资源丰富,甚至都不需要花钱去买,自己寻摸个无主的地方砍砍就行了。   所以租车这个买卖的本钱其实是很低的,虽然利润也不高,但是只要他们把摊子铺得足够大,积少成多,那收入肯定也是比较可观的。   这日下午,当罗用赶着马车经过这个租车行的时候,就被这个租车行里的几个店老板给拦了下来。   “三郎三郎,你可是打算要在平夷定胡那边也建水泥作坊?”一个年轻人问罗用道。   “应是要的。”罗用心道这几个家伙反应倒是挺快。   “来来,到棚子里坐。”那几人热情招呼罗用。   “我还得早些回去。”罗用推辞道。   “你上回留给我们那个段子,我们都已经背会了,你过来检查检查。”几个年轻人牵马的牵马,拖人的拖人,几下子就把罗用弄他们那草棚子里面去了。   “这么快?”罗用倒也没有很抗拒。   “自然,不信你来检查检查。”那人说着,从一旁抱了个用秸秆编织的箩筐过来,只见那里面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纸片,每个纸片上面都写满了黑色的方块字。   罗用略一检查了一下,然后又从旁边的桌面上拿了纸笔过来,在上边写下一个字,问他们道:“这个字认识吗?”   “……”几个店老板抓耳挠腮,好一阵儿才终于有人想起来了:“桐,桐华仙人的桐。”   “那这个字呢?”罗用又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梧,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梧桐。”认出桐字以后,再来认这个梧字,那就容易多了。   之后罗用又写了几个字,见这几人虽然不太熟练,但基本上都能认出来,于是他便从袖中摸出一张麻纸来:“接下来的情节在这里,你们可听好了……”   罗用说着,便将那张麻纸上面书写的内容,缓缓念来,若是这时候罗用身边还能再有一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很可能就会听出来,罗用这时候念的,分明是曾经在网络上红透了半边天的某大咖的一篇神作。   网络小说这个东西,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面对那些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能招揽大批粉丝,在眼下这个贫瘠乏味的年代就更不用说了。   前些日子,也是为了这个灌溉系统的事情,罗用在经过这个租车行的时候,与这几个年轻店家闲谈几句,得知他们其实很想习字,却没有地方可以学,而且他们现在年岁也大了些,实在很难静下心来一个一个认字。   不认识字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尤其是对于这些打算自己搞事业将来很可能还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来说。   罗用那天回家以后想了想,然后就从他空间中那一堆书籍里面,翻了一本印刷版的网络小说出来,用纸笔稍稍抄了一段,下回再经过这个租车行的时候,就给这几个人带过来,当面给他们念过两遍,然后就不管了,只叫他们自己照着那张纸认字。   要说网络小说的魅力实在是巨大,那几个小青年在略略接触过一点之后,就彻底沉迷了,就罗用念过那两遍,也不够他们把那张纸上面的字都认全的,于是常常就要到城里头找人去问。   他们这几个人名声不太好,出身又十分低微,离石县中那少数几个读书人,也不太爱跟他们打交道,所以这个过程也是比较看脸色。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几个家伙总归还是坚持了下来,有几个学得好一点,果真是认了一些字的,还有几个不太用功,就是跟着自己的朋友蹭故事听而已。   罗用也发现了,却无心多说,原本也不是他求着要教这几个人,只不过是看他们有心向学,所以才想帮一把而已,若是不爱学的,那便也由他去。   今天这一段故事,依旧把这几个小青年听得抓耳挠腮兴味盎然意犹未尽兴奋不已。   待到罗用走了以后,他们就趁着这会儿还有记忆,赶紧坐下来抄背这一段文字内容,有蹲着的有跪着的,还有趴伏在他们那几张破烂木榻上的,看起来倒是十分地用功。   “你说这个什么筑基的,真的有那么难吗?”   “那定然是很难的。”   “要不然这天底下岂不是到处都是神仙啊。”   “筑基完了还不是神仙呢,筑基后面不是还有结丹、元婴……三郎还说有啥来的?”   “早着呢,那吴姓小子现在还在练气期。”   “与他一处那个小娘倒是可人。”   “嘿嘿嘿……”   “那刘姓小娘亦是不错。”   “莫不是都要收了?”   “嘿嘿嘿……” 第171章 哄小孩儿   “卖墨汁嘞……墨汁嘞……一文钱半升嘞……”   “麻纸嘞……鹅毛嘞……”   这一日,又有小贩挑着墨汁鹅毛这些东西到西坡村叫卖。   唐初这时候的口音,要比二十一世纪那时候那种字正腔圆的发音软和许多,这小贩的叫卖声,听在罗用耳中也是有那几分古韵盎然。   院子里的四娘五郎他们几个就不管什么盎然不盎然的了,听着叫卖的生意,几个小孩领着大狗毛驴,呼啦啦就往叫卖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在许家客舍前边的一片树荫下,那个卖墨汁的小贩这时候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来罗用这里学习算术的,并非全部都是士族郎君,其中也有不少寻常人家出身,经济条件并不十分宽裕的,就像先前他们离石县中的一些吏员,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拿那上好的墨条去磨这种可以储存在墨水瓶里、用于鹅毛竹笔的墨汁,也是显得比较浪费。   这些卖墨汁的小贩,平常就从县中一些读书人那里,收购一些残破的或者是用剩下的墨条,自己在家将它们磨成墨汁,装在陶罐里,用担子挑了出来卖,此中利润亦是不少。   西坡村这边用鹅毛竹笔的人多,墨汁消耗得也比较快,所以这些小贩们每回只要挑了墨汁来这边,多少就总能卖出去一些。   四娘抱着个陶罐,从几个正在挑鹅毛的郎君身边挤过去,凑到摊子前面,问道:“买得多有没有便宜啊?”   “罗四,买恁多墨汁作甚,可是拿去当茶吃?”那几个嘴贱的长安少年凑趣道。   四娘也不搭理他们,只管抬头望着那个卖墨汁的商贩,那商贩想了想,回答她说:“你若是能买五文钱,我便与你三升。”   “行。”四娘咧嘴一笑,高高兴兴就把自己手里抱着的陶罐给他递了过去。   “四娘,你买这多墨汁作甚?”在场也有年长一些的人问她。   “我有用处。”四娘从她那个灰扑扑的小钱袋里摸出五文钱来,站在一旁,眼巴巴瞅着那个商贩一小筒一小筒往她那陶罐里面装墨汁。   “买这么多,当心用不完就干了。”有些个家境不太宽裕的,这时候就替她心疼钱,五文钱,都快够买一斗粟米的了。   “干不了。”四娘冲他们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   待买完了墨汁,罗家这些小孩也不在这边多待,带着那驴驴狗狗的,呼啦啦又回家去了。   “罗四这几日在做什么,怎的都不见她往外边跑了?”那几个长安少年有点好奇。   “算术课有时候都不来了。”   “前段时间还见她学得挺起劲,这会儿说不来就不来了,唉,毕竟还是个小孩儿。”   “我看她八成是在家里做些什么,没见她连羊舍那边都不怎么去了。”   “倒也是。”   谁人不知那罗家四娘是个生意迷,从前在家就是负责看店的,后来罗三郎把家里的杂货铺给关了,将自己手头上的几个买卖都转手给他的那些弟子们去做,于是那罗四娘整日便都在羊舍那边看着别人做买卖。   光看着她都觉得可有意思,那得是多大的瘾啊,这几日突然就不去了,说来确实也是有几分奇怪。   这事吧,其实说怪也不怪,像四娘这样的生意迷,整日在那边看别人做买卖,看别人收钱,她哪里受得了,那心里头还不得跟猫抓猫挠似得。   前些日子她便与罗用说,叫罗用在羊舍那边,给她也整一个铺子,她也要在那边卖货。   罗用就说,行啊,没问题,你想卖点啥呢?   这个问题还真把四娘给难住了,自家那些买卖这会儿都已经转手给自家阿兄的那些弟子们了,这会儿他们自家又在那边整个铺子出来,怎么想都有几分不合适啊。   最后还是罗用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叫她在平整的木板上面再刻一遍诗经,这回不做肥皂模子,而是刷上墨汁,印在纸张上面。   待到把整本书都刻好了,那还不是想印多少就印多少,刷一遍墨汁便能印一张纸,那多快啊。   “印那么多,可是会有人买?”四娘五郎两个听了罗用这个话,都有几分小激动,不过他们还是有点担心,纸张墨汁这些加起来,成本也不算太小呢,万一卖不出去可咋整。   “你瞅现在鹅毛竹笔也有了,麻纸墨汁又不贵,有心想要认字的人肯定比从前多,只要你们做出来的册子不要卖得太贵,就肯定有人买。”罗用对他二人说道。   然后她俩这段时间就光忙这个了,两人合力,打算先把《国风·南周》这一部分给雕刻出来,印出一些小册,拿到羊舍那边的铺子里去卖卖看。   罗用也没闲着,得空的时候便也拿一个木板过来跟着一起刻,他刻的却并不是字,而是一些花草图样,因有先前做牡丹坐垫的功底,这回这些花草倒是刻得比较顺利。   四娘五郎他们才刚刻了没几篇呢,罗用这边就刻出来三个花样,刻完之后稍作加工调整,然后便调了一些颜色略浅的染料,用羊毛刷沾上墨汁,在刻板上刷过一两遍,再取一张大小合适的纸张覆上去,用手轻轻拂拭纸背,待揭下后,那纸张上面便多出了一些漂亮的浅色花草图样。   四娘五郎他们只管埋头刻字,罗用就带着家里那两个小的,帮他们提前把纸张裁好,把花样印好。   今日村中来了一个卖墨汁的小贩,四娘几个就跑出来买了一些墨汁,打算先用近来他们刻好的那些雕版印些书页出来看看效果。   印刷这个东西其实也比较讲究技术,墨汁多了要糊,墨汁少了又太淡,四娘她们也是试过好几回,才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   用一些残纸练习过几遍之后,才正式拿罗用先前印过花纹的好纸来用,这个纸张也是罗用特意从县城中买来,那里头不知道添加了一些什么东西,反正瞅着是比普通的麻纸细腻不少,而且也更柔软,据说是从黄河对岸的关内道过来的,价钱比他们本地的麻纸要高出一倍有余,总体还是在离石当地一些小富之家的接受范围之内,买的人也不少。   第一张书页印出来的时候,四娘几个就被自己的劳动成果惊艳到了,米白色的细腻纸面,若隐若现的浅绿色花纹,再配上浓郁润泽的墨色字样,瞅着真是好看!   之后的日子里,四娘五郎那两个更是马力全开,一门心思想着早点把第一批册子做出来,早点拿出去卖钱。   罗用不忙的时候,就在家里帮他们搞搞印刷,家里那两个小的,也能帮忙递个纸张、扫扫木屑,就算没扫干净罗用也忍了。   四娘现在也学精了,也不挑刺了,就六郎七娘干活那样儿,这里一下那里一下的,她还使劲夸呢,夸得两个小孩儿跑前跑后地给她帮忙。   六郎七娘这两个今年虚龄六岁,能说会跑的,据说是最让家长们感到头疼的年纪。不过罗用倒是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挺好的,又听得懂人话,又特别好哄,四娘八成也是这么想。   至于五郎嘛,五郎觉得自家阿兄阿姊都不是厚道人。   忙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四娘他们的第一批诗经小册子终于做出来了。   书皮用的是一张浅青色纸张,正面印着“诗经”和“国风·南周”几个字,背面印了一串素色小花,底下还有两行小字:   南北杂货出版。   贞观十年七月。   至于卖书的地方,罗用到底也没有让四娘他们去羊舍那边,那边离村口这里比较远,人也杂,罗用不太放心,于是就让人在许家客舍旁边搭了个小店,让家里这些小孩没事就在那边看店卖书。   四娘他们对于这一点原本也有几分不满,近来羊舍那边可热闹了,人也多,很多小贩在羊舍那边买得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以后,根本不会往村子里来。   结果他们这个小册在这边这个店子里一推出,竟然就取得了轰动性的效果,当天就被人给买完了,一本都没剩下的。   最主要的客户群就是住在许家客舍那些读书人,都是买回去送给家里的女眷,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大部分的男人都觉得自家的女眷若能学得一些字也是很好的。   而且罗四娘他们做的这个册子,用料虽然不是顶好,做工却也算得上是精致了,价钱又不高,随便买个几本回去,给家里的女孩子们分一分,便是搁在闺房中当个摆设也是不错。   头一批册子卖完了,那自然就要尽快加印,可四娘和五郎又想赶紧把下一本册子刻出来,两人整日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罗四,原来你竟也会背诗经。”这一日,白以茅几个好容易把当天的课后作业做完了,闲来无事,便跑去隔壁那个小店去看四娘她们印书。   “初略会些。”四娘不太想搭理这几个,整日闲的,就知道东摇西晃。   “倒是看不出来。”这几个家伙没话找话。   “哼……”这话分明就是在说她看起来就是个没文化的。   “不过你们那字着实写得不太好。”长安少年们又说。   “……”四娘不吱声了,她可忙着呢,这几个家伙又要再这里捣什么乱。   “那便是你们用来雕刻的木板?”这些人真的很自来熟。   “待我来雕一个与你们瞧瞧。”白以茅那小子说着就自己拿了一块木板刻了起来。   “我也来刻一个,你们这是刻到哪儿了?”   “刻完了周南,自然就应该是召南了。”   “还有刻刀没有了?”   “行了,咱自己拿吧。”   四娘原本还想叫他们莫要乱碰,结果她那脑子一转,不知怎的就转到六郎七娘身上去了。   于是她便不作声,依旧只管忙自己的,待他们刻完了,还破天荒地冲着几个人笑了笑,点着头夸奖道:“自小就开始习字的,这刻出来的字果然更好看些。”   “自然是要比你们刻得好看。”中二少年们都很得意,这罗四娘不是挺厉害吗,怎么样,这回服软了吧。   “嗯,确实比我刻得好。”四娘从善如流。   “你也别气馁,只要勤加练习,你的字很快也会好看起来的。”这得意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你们明日还过来不?”四娘问他们。   “得空便过来。”说得好像他们哪一日还能不得空似得。   第二天,毫无悬念的,这几个人又来了,第三天,他们又来了,第四天,又来了……   白二叔就觉得有几分奇怪,这几个小子整日跑隔壁铺子去做什么?古语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这男女之间,该避讳还是得避讳,莫要坏了人家小娘子的名声。   结果等他自己跑到隔壁铺子里一看,他家那个站起来都快赶上自己这般高的大侄儿,这时候正被一个十来岁的毛丫头哄得挥汗如雨在那里刻字呢。。。   “哇,你竟能刻得这般快!”   “这算什么,我还能更快!”   “这一版刻得比昨日那个好。”   “昨日是我没有发挥好。”   “……” 第172章 投人所好   “我们去罗四那边吧。”这一日,闲来无事,白以茅又对他那几个弟兄说道。   结果那几个家伙这回却不肯给面子:“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我也不去了。”   “白毛你自己去吧。”   “哎我睡会儿。”   白以茅不太想自己一个人过去,于是他便磨磨蹭蹭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又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于是就自己一个人跑隔壁铺子里去了。   他倒也不是真傻,脑壳发热的那几天过去以后,便也反应过来罗四那丫头片子那是在哄他们干活呢,虽然不太想让她得逞,但是这山野小村实在也没有什么娱乐,想想还是找四娘他们玩去吧。   罗四娘这个人挺有意思,加上他们罗家新鲜物什本来就多,白以茅还挺乐意往他们那边凑的。   “喂,你们说白毛不会真看上那罗四了吧?”白以茅一走,屋里那几个少年就活络起来了:“咱都说不去了,他还去。”   “自打罗四给他送了一回野花之后,我瞅着白毛就有点怪怪的。”   “不能吧,那罗四有什么好啊?”   “哎,真别说……”   “……”   几个少年人八卦兮兮地在屋子里聊得兴高采烈,当事人一点都不知道,这会儿正在隔壁埋头刻字呢。   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与其留在客舍这边跟他们几个插诨打科,白以茅觉得还不如干脆到隔壁去做点事情更有意义,自打来了这西坡村以后,他的想法多少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看着那罗家四娘五郎,小小年纪,就已经很有想法,也愿意花时间精力去把自己的想法变为现实,相比之下,他们这些人的生活就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索然无味。   白以茅觉得自己原来的生活太没意思,也生出了想要改变的念头,但这时候他自己却并不知道,只觉得隔壁那个铺子总有一些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四娘他们雕刻印板的方法,是先在较薄的纸张上面写字,然后再将这张纸正面朝下盖在木板上,用浆糊粘住,然后就可以开始雕刻。   这个过程中所用的纸张,既要足够薄透,又要不晕染墨水,价钱肯定也是不便宜,大约也只有罗家这样的人家,会让几个小孩子这般折腾消耗。   说起来,雕版印刷这回事,其实也不算特别稀奇,毕竟印章这个东西很早就有了,把印章做大一点,字多一点,不就成了雕版印刷。   从前之所以没有人搞这个,很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市场需求有限,那时候笔墨纸张都很贵,一般人也读不起书,就算有人搞出来雕版印刷,因为价格高昂,根本也没几个人买得起,而雕版印刷这个东西,销量若是上不去,那么在雕刻印板上花费的那些工夫就很不合算。   现如今纸张的价钱已经下来了,四娘他们这时候再搞雕版印刷,就能把价钱打到一个相对低廉的水平,走的就是一个薄利多销的路线。   这种线装的册子虽然与这个时代的卷轴不同,在阅读感受上也会有些差异。   但那罗家做的小册子实在好看,还印了花样子在纸张上,做成小小的一册,也就巴掌大小,不仅方便携带,小娘子们拿在手中,亦觉十分地小巧精致。   既然销路不愁,四娘她们便只管埋头生产,罗用见他们小小年纪便整日整日地干活,俨然大人一般,也是有几分心疼,得空便去那边帮忙,打扫打扫屋子卖卖货什么的。   白以茅那小子刚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别别扭扭的,后来干脆便也坦坦荡荡做起了四娘他们的免费劳工,罗用瞅着这小子也还不错,不知道这家伙跟他们家四娘会不会有什么发展,就算有发展也不怕,以四娘的性子,不管去哪里罗用都不怕她吃亏。   随着天气一日日转凉,全国各地种植的玉米纷纷开始进入收获季节,这一次收获,就不再是南方小范围地区的收获,也不是只在南方小范围造成轰动,而是全国性的轰动。   与这一场轰动相比,无论是石州目前正在推广的灌溉系统,还是他们西坡村的南北杂货出版社,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郝刺史先前没有大力向朝廷推荐他们这里的灌溉法是对的,因为这时候的唐政府,并不需要别的事情来分散民众对第六谷的膜拜与热忱。   这样的膜拜与热忱促成了空前的民族团结,皇帝的威望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也就是在这个火热的夏末,长孙皇后去世了。   泼天的富贵,终也敌不过生死的无奈。   长孙皇后出身贵族世家,乃是名将之女,罗用对这个人了解并不是很多,但是从他空间里面一些零散资料以及民间传言中,大概也能想象得出,这是一个十分端庄而且睿智的女子。   三十六岁,原本正应当是身体富强的时候,不知因何,竟是如此早逝。   对于长孙皇后的逝世,百姓并非只是全然的哀伤,民间隐隐就有一些传言,说她是被天上的神仙带走了,神仙给了大唐第六谷,然后就带走了大唐的皇后作为交换。   甚至还有人说他们的皇后改嫁到天上去了,弄得李世民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也许这样的说法,对于这位帝王也是一种慰藉吧,只要想着自己的皇后是到天上去了,不是到地府去受苦,他心里多少也能舒坦一些。   在这样的氛围中,侯蔺先前种下去的那些玉米虽然都长得很好,结出了一个个的大玉米棒子,他却也不好呼朋唤友叫人来家中观赏,只得自己默默照料,默默收获。   收获回来的那些玉米粒,转手出去一部分之后,倒是给他们这个家里带来了不少经济收入,现如今在这长安城中,玉米种子的价钱那是相当高昂的,一般人根本也弄不到。   这日傍晚,侯蔺与自家外甥说话,感叹他们实在欠那罗三郎太多,偏那罗三郎又不像是打算要来长安城发展的,自己便是想要偿还,也是不从下手。   “他即便是来了长安城,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乔俊林说道。当初不过是因为罗用的几句话,他就跟杜惜那边搭上了线,在杜惜的带动下,他现在的交际圈子,跟从前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自己和舅父削尖脑袋都做不到的事情,那人只是出面说了几句话便能做成,这样大的差距,莫要说什么回报,不给他拖后腿就算是不错了。   “你也莫要这般说,他家里若是有小孩要来长安城读书,我多少还是能帮上些许。”侯蔺不喜欢自家外甥妄自菲薄的态度。   “我这太学还是他帮的忙。”乔俊林摇头苦笑道。关于自己之所以能够顺利补太学的前因后果,乔俊林也从陈博士那里听到一点。   “……”侯蔺被他外甥噎了个没话说。   不像乔俊林与罗用有过许多正面接触,侯蔺对于罗用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很能干的乡下少年阶段,对于他这个人究竟有多大能量,若是来到长安城以后,又能做到多少事情,并没有一个很直观的概念。   乔俊林没有再说什么,拎起他那一把长剑,到后院练剑去了。   前些日子乔俊林在学校舞剑,受到了几位老师的夸奖,说他舞得刚柔并济,刚猛之中不失韵律,虽然乔俊林先前也没觉得觉得自己的剑舞得多么有韵律,不过学校里这些老师既然喜欢,那他也不介意往这个方向发展发展。   既然想让别人喜欢,有时候难免就要去投人所好。   这大约,也就是罗用所说的策略吧?只是策略而已,与他自己的意愿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并不是一个笔直笔直的孩子,但他也不会长太歪,诸位看官请安心。 第173章 玉米面   罗用的那些玉米比侯蔺那边要早种下去几日,但收获的时间却差不多,应还是他们离石当地气温比长安城那边低些的关系。   在罗家那些玉米成熟以前,罗用就经常到坡上去偷掰嫩玉米棒子,明明是自家的田地自家的粮食,偏他还要整得跟做贼一般。   实在也是无法,村人看得紧啊,都说上回在这个玉米的播种一事上,已经闹出了那许多是非,收获的时候定不能再出差池,一定要恭恭敬敬一个玉米一个玉米掰下来,好好计算出产量,再叫郝刺史帮他们把消息递回长安城去,另外还要交点玉米上去,叫皇帝陛下看看他们离石当地产的玉米,虽是种在坡地上,长得可半点不比那些好田里的差。   就这种情况,罗用还能光明正大去掰嫩玉米吃?   也就只能偷摸着去,每回还得换地方,当初那半斗玉米,硬是被他们播了将近四亩地,这四亩地里头,少那几个玉米棒子,应也是看不出来的。   “夭寿啊!谁把三郎家的玉米给偷了!”结果他那边才偷剥了没两日,就被一个细心的村民发现了端倪。   “莫不是谁家小娃娃嘴馋?”马上就有人把矛头直指村里那些熊孩子去了。   “不是不是,那玉米是我掰的。”罗用连忙站出来认罪,要不然村里那些熊孩子指定就得遭殃。   “这玉米还没熟呢,你掰它作甚?”一听是罗三郎自己掰玉米,村人们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不过刚刚那谁喊的那一嗓子,已经把村里好些人都给招来了。   “我就试试看这生玉米棒子能吃不能。”罗用笑嘻嘻说道。   “你这娃儿怎的这般缺心眼呢,想试这个,咱明年后年大后年,想试多少试多少,这节骨眼上,可莫要再祸祸这些玉米了。”村里有个老人当即就说了,这可是关系到玉米产量的大事啊,就怕被人给揪着小辫儿,长安城那些黑心肝的又要拿这个事做文章。   “那嫩玉米棒子好吃着呢,蒸着吃煮着吃都行,咱到时候把这件事报上去,也是功劳一件。”罗用说道。   “莫说莫说,别人怎么吃咱也怎么吃,这个风头莫出。”村里几个老人连忙摆手,在对待第六谷这个事情上,他们认为其他都可以不管,首先一个敬重慎重的态度必须要摆放到位。   “那便不说了吧。”罗三郎从善如流。   “这两日不知会不会有野猪下来,大伙儿这几天都警醒点,最好安排几个人经常到这边来看看。”田村正这时候也说话了。   “正是,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岔子才好。”村民们也都觉得这个话在理。   “……”罗用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些人防野猪还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防着自己。   得,没有玉米棒子吃了,他们家六郎七娘那两个估计要失望坏了。   那刚刚从地里头掰回去的嫩玉米棒子,撒上几颗盐,放在陶瓮之中慢慢煮了,煮到玉米粒都破了皮,咬在嘴里黏糯香甜,那滋味,别提多好了,他们家那几个小孩能把煮玉米的汤水都给喝咯。   如此又过了几日,田中那些玉米棒子上的长须开始发黄了,村人便说约莫是能收了,找了县中司农的吏员来看,那吏员往他们西坡村这边走了一趟,看过了以后便说,再待七八日,待着玉米杆子也干黄了,再收。   如此又等了近十日,等到那四亩地里种着的玉米茎叶开始变得干黄、玉米须变得焦黄的时候,西坡村中这才推选出几个干农活最有经验的农人,帮罗三郎下地收玉米去了。   罗用就站在田头,看着村人一箩筐一箩筐从田里搬出许多玉米棒子,他想伸手去接,结果那些人一个个都跟他说:“你莫要动手,这些我们来就好。”   罗用:……这是怕他把这些玉米棒子生啃了吗?   待到玉米棒子都掰完了以后,众人便去收玉米杆子,罗用就从那里边拣出一根来喂了五对,五对还挺爱吃,就着罗用的手,没几下子就把那根玉米杆嚼了个干净。   这时候村子里也有其他毛驴在这附近的,都是被各家的小孩带出来,不干活的时候,它们都跟村里的小孩一起玩儿,小孩儿们到哪儿它们就到哪儿。   这些毛驴见五对嚼那玉米杆子,闻着味儿就馋上了,一头头尽往这边凑,罗用便抱了一捆杆子到旁边的草坡上,叫它们自己啃。   驴子们在坡上啃玉米杆,罗三郎也蹲在坡上啃玉米杆,还给那些小孩儿们一人找了一根,叫他们也啃。   这玉米杆子啃起来甜丝丝的,村里的小孩儿们都可喜欢,啃完一根又要一根,罗三郎大手一挥,叫他们自己去挑,满地的玉米杆子,看上哪根啃哪根。   “那就是一小孩儿。”正在干活的几个村人往他们那边瞅了瞅,笑着说道。   “也不知道咋说他。”说他是小孩儿吧,有时候比他们这些大人还有主意,说他是个大人嘛……   待到这些玉米杆子也都拔下来了,罗用便让村民们自己动手,捆些玉米杆子回去喂牲口,今年这一批玉米从种下去到收货,他自己都没怎么出过力气,多是这些村人给他帮忙。   总共就四亩地,种得还比较稀疏,这么多人一起,几下子也就忙完了,这时候各自又能得一捆玉米杆子回去,大伙儿也都挺高兴的。   其实这一年帮罗三郎家种玉米,也不尽是为了给他帮忙,他们自个儿心里也好奇呢,这个第六谷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要怎么种,长出来是个什么样儿的,这大几个月下来,着实增长了不少见识。   这玉米杆子,不仅小孩和家里的毛驴喜欢吃,大人们没事的时候也喜欢捋一两根出来啃啃。   之后的日子里,一边啃着玉米杆子,一边到罗三郎家去看他们晒玉米,也就成了全村男女老少最最喜爱的休闲活动。   夏末时节天气干燥,太阳也挺大,这些玉米没几日便都晒出来了,脱粒之后称一称,竟然有二十六担之多。   若是按照亩产来算,一亩地便有六担半,这还是在他们种植得比较稀疏的情况下,而所用的田地,也只是最最普通的坡地,从前他们村里可没有什么灌溉系统,坡上这些地也是比较旱的,并不十分适合种植庄稼。   听闻在南方那边的一些地方,这玉米的收成,一亩地就能达到近十担,村人们从前也觉得不可思议,待罗三郎的这些玉米收回来以后,他们就都信了。   罗三郎家那样的坡地,又种得那样稀疏,一亩地都能产六担半,若是换了上等的田地,种植适当密集一些,亩产十担想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村人们都很眼馋罗三郎家的那些玉米,想跟他买些回来做种子,却在听闻了许家客舍那些郎君们说起这玉米的价钱以后,纷纷又打了退堂鼓。   他们这两年虽也挣了些钱,但那样高的价钱,还是承受不起的。   “若能与三郎开了这个口,他应也能借些种子与我们。”有村人这般说道。   “如何能开这个口,三郎现如今欠下恁多债务,今年这些玉米,他定是要拿去换钱来还债的。”另一村人摆手道。   “二十六担玉米,若都播到地里,来年能收多少玉米啊!”有人感慨。   “还得是圣人看重,寻常人家,哪里就能弄到玉米种子。”   “不知三郎与人谈好了没有,价钱几何。”   “许家客舍那边住着那么多大郎君小郎君,整日都与罗三郎学算术,帮他寻个买家总是不难。”   “依我看这事也不用他们寻买家,只要三郎放出风声去,言是要卖玉米,定然就会有许多商贾来买。”   “听闻三郎今日要晒最后一遍。”   “便是,晒过了这一遍,今年这些玉米便要入仓了。”   “我再过去看看。”   “成,一起再过去看看,错过了这一回,怕就要等来年了。   于是几人一起,打算再去看一眼金黄金黄的玉米粒们,以缅怀自己求而不得依依不舍的心情。   结果等他们到了罗家院子,就看到罗三郎赶着他们家那头名叫五对的大毛驴,正在磨玉米面,只见那些黄橙橙的玉米粒一把把撒在磨盘上,滴溜溜滚入石磨里边,咔咔声响之中……   村民们感觉自己的心都跟着那些玉米粒一起,被磨成了玉米面。 第174章 不愁   话说罗用其实也没有多么喜欢吃玉米,就是自打来到这里之后,他也有快三年没有尝过玉米是个什么味儿了,这会儿自家收了玉米,自然要磨些玉米面玉米碴子出来尝尝鲜。   不过他这一斗玉米都还磨个一小半呢,就被几个村民匆匆给拦了下来,说今年这玉米吃了实在可惜,还得留着做种子,待到明年,玉米的价钱就贱了,他们大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多吃一些。   罗用这个两世为人的,脑子里多少也有一点及时行乐的想法,但是看着村人们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他便也只好作罢。   倒不是罗用怕这些村里人什么,在他看来,在这些特别想要玉米种子的人面前磨玉米面,那就跟在穷人面前烧钞票差不多,是一种非常不顾及别人感受而且特别拉仇恨的行为。   “你们可是想要玉米种子?”罗用一边对刚刚已经进了磨盘的那小半斗玉米做深加工,一边与那些村人说话。   “嗨,我们要啥玉米种子啊。”一个村人略有些拘谨地说道,方才他们太激动了,几个人过来急急忙忙就把罗三郎给拦了下来,这会儿反应过来,也是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几分不合适,这毕竟是三郎他们自己家的玉米啊,人家想留种还是磨玉米面来吃,他们哪里管得着。   “我倒是也曾听人说起,言是今年这玉米粒的价钱还挺贵。”   罗用拿着一把羊毛刷子,往磨盘里头扫玉米碴子,他不太喜欢吃玉米碴子,所以还是决定要把这些玉米都磨成面,到时候摊煎饼吃,还能熬些玉米糊糊。   “可不。”一说到这玉米的价钱,村人们便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上一般。   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们现在虽不差那一文两文的,但到底还是拿不出买玉米种子的钱,如若不然,只要他们拿钱过来,与罗三郎开口,这罗三郎定是肯将玉米种子卖与他们的。   “你们若想与我赊账倒也可以。”罗用这时候又说了:“借一斗还一担,如何?”   “甚?”村人们都有点傻眼,心情又是复杂又是激动又有一点难以确定的不安。   “借一斗还一担。”罗用又说:“你们若是觉得合适,现在就可以随我到屋里去取。”   “这……”几个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可是嫌我这利息收得高?”罗用笑着说道:“我瞅这玉米粒也就今年最值钱,待到明年你们来还玉米的时候,价钱就贱了,大抵两三年以后,就与寻常粮食一般的价钱了,我这时候借种子给你们,兴许还不如拿去卖钱划算。”   “倒不是嫌利息高。”一个村人连忙说道。   “三郎,你真的不打算拿这些玉米去卖钱吗?”他不是欠了好多债,怎的这会儿看起来倒像是一点都不着急,若是寻常人家欠下这么多钱,怕是头发都要愁白了。   “若是卖给那些商贾小贩,这些玉米又不知要被他们运往何处去,这第六谷既是好物,自然要让我们自己村子里的人先种。”罗用说道。   “!”众村人感动了,他们村罗三郎虽然有些小孩儿心性,但是在这些大是大非上面,从来都让村人们觉着特别稳妥,只要有他在,大伙儿就不会吃亏,啥好事都不用担心会赶不上趟。   对于借一还十的说法,大伙儿也都觉得挺能接受,你看罗三郎家春里才得了半斗玉米粒,夏末这时候,竟就能收回二十六担,也就是说,一斗玉米粒就能种出五十二担,他们若向罗三郎借一斗玉米,秋来还掉一担,那不是还有五十一担,根本连个零头都算不上嘛。   这几个村人当即便决定向罗用借种子,罗用在一个本子上记下了他们每一个人借走的玉米数量,然后又让他们画押。   这些村人现如今胆子也是比从前大了不少,从前就是做个豆腐,好些人都还要踟蹰好久做不了决定,现在一听说罗三郎要借玉米种子给他们,一个个都是三斗五斗的借,罗用之前半斗玉米就种了四亩地,按这么算,五斗玉米就得种四十亩,有些人看来是打算把家里的大半田地都用来种这个了。   这些人从罗用这边借了玉米回去以后,很快就有其他村民闻风向罗家院子这边涌了过来。   他们这小村总共也就一二十户人家,若是每家每户派一个代表,全来了也没多少人,不过这会儿大人小孩都挤在罗家院子里头,那就热闹了。   闹闹哄哄的,好容易把这些人都给打发走了,那边又有骑着燕儿飞从小河村过来的村民,满头大汗跑罗家院子里头,问罗用肯不肯借种子给他们小河村的人。   小河村与西坡村离得近,好些人家都连着亲呢,遇着这种事,有人跑去给亲家报个信倒也不奇怪,罗用与那小河村往来也多,这会儿见有人来问,便也一口答应了下来,又叫家里那两个小娃娃给客人捧了清水过来,叫他先喝口清水,坐下来歇歇。   “哎,可不能歇,我还回去给他们报信呢。”那人咕嘟咕嘟几口灌下去一碗清水,急急忙忙又推了燕儿飞往罗家院子外边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三郎啊,咱可说好了,你可得给我们村留着啊,莫要借给了别人去。”   “你且安心,说有你们的就肯定有你们的。”罗用给他定心。   “哎。”那人精神饱满地应了一声,骑着燕儿飞一溜烟就蹿出去老远。   小河村的人也挺有魄力,说自己修路就自己修路,现如今从西坡村到小河村那边,也已经铺出来一条水泥路,好些小河村那边的人家也都置办起了燕儿飞,平日里往来于西坡村这边,那是比从前方便快捷多了。   傍晚的时候,一群小河村的人呼啦啦赶来西坡村这边,都是找罗用借粮种的,不多会儿,又有其他距离他们西坡村比较近的村人赶了过来。   罗用反正是来者不拒,只要确定是附近的村民,写清楚姓名籍贯,在给他们记上借走的玉米数量,再画个押,然后这些人就可以直接从罗家院子拿着玉米种子回去了,若说有什么要求,那也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每户人家最多只给借五斗玉米,多了没有。   待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天色也黑透了,罗三郎的玉米种子也借完了,二十六担玉米,被附近的村人给借了个一干二净。   罗用打扫打扫院子,用下午磨出来的玉米面,点着油灯,给家里那几个小孩儿摊玉米煎饼吃。   这刚收回来的新玉米,又是从前的老玉米品种,口感黏糯又很有一些玉米香,四娘他们几个不用蘸酱都能吃好几张。   “这玉米煎饼可好吃?”罗用笑着问他们道。   “嗯,好吃!”那几个小的连连点头。这年头没有什么新鲜吃食,整日吃来吃去也就那几样,难得换个新品种,就算口味比较一般,这些小孩儿肯定还是会觉得好吃,何况今日这玉米煎饼吃着着实也是很不错。   “改日我再与你们做,这玉米面还能煮粥吃,还能做炊饼。”罗用对他们说。   “我看也没剩下多少玉米面了。”四娘不无遗憾地说道。   “还有呢。”罗用指了指墙角一个陶瓮,说道:“我偷偷藏了些。”   “当真!”那几双乌溜溜来亮晶晶的眼睛先是往墙角那个陶瓮瞅了瞅,然后又转回头来看向罗用。   “那是自然,我偷藏了有三斗呢,够你们吃好些时日的。”罗用得意道。   “阿兄你好厉害!”四娘满脸崇拜。她还记得刚刚玉米种子不够分的时候,阿兄便与那些人喊,不够了不够了,余下的每人便只借两升吧,再多就没有了。那可真是说得跟真的一般。   “嘘!莫要出去与人乱说。”罗用教这些小孩保守秘密。   “嗯!不说!”六郎七娘两个,那两双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形,两人皆是一脸的得意兴奋。   “那自然是不能往外说。”四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五郎……五郎在认真吃饼,他甚都没听到。   兄弟姐妹几个围着灶台吃饼,罗用煎一张他们吃一张,直吃到腹中饱胀还不舍得停下来,一边吃着好吃的玉米饼,一边心中有觉十分窃喜好玩。   她们阿兄可是偷偷藏了三斗玉米粒呢!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们家兄弟姐妹几人知晓。   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想象力丰富,你只要稍稍给他们营造一点氛围,他们自己就能玩得兴致盎然。   其实真正说起来,这三斗玉米的事情,就算是传出去也是无妨的,毕竟是罗家人自己的玉米,决定要留一些下来自己吃也是他们自家的事。   今日上午罗用磨玉米面的时候,当着那几个村人的面,姑且也就退了一步,后来被他给瞅着个机会,该藏他就藏了,既然藏了,便也不怕别人说什么,若是果真有那般不开眼的,那罗用到时候便也只好叫他们尝一尝棺材板儿的滋味。   总之,今年罗家就只有这三斗玉米可吃,五个肚子五张嘴呢,其实也不够什么的。至于卖钱,那还是算了。   罗用现在觉得欠些外债也挺合适的,主要特别安全,欠那一屁股债在外头,哪个缺德冒烟的要想弄死他,那些债主首先就不能答应。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罗某人现在也是有点明白这句话的真谛了。 第175章 胜败乃兵家常事   罗用这一回在借玉米种子出去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忘了他的那些弟子,虽然现在他的不少弟子都在外面办水泥作坊不在村子里,但他们的家里人可都住在这边呢。   罗用这二十几个弟子迁到西坡村来居住以后,在羊舍那边,便多出来二十多户人家,俨然已经是一个小村庄的规模了。   又因他们这里做着买卖,每日都有一些商贾小贩来这边买货,又有不少挑水泥的脚夫从他们店铺前面的水泥路上往来不绝,所以就算是身处在乡下地方,也半点都不觉冷清寂寞。   “店家,给我打五升酱油。”这一日下午,外头艳阳高照,在羊圈略靠西坡村这边的一间小铺中,迎来了今日的又一个客人。   “哎,来啦。”看店的是一个身姿略显丰腴的老板娘,她原本正盘腿坐在炕头上,用一根签字戳着一块羊毛毡坐垫,这会儿听到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土炕上下来,笑盈盈招呼那年轻小贩:“怎样,前两日那五升可是全卖完了,我家这酱油做得不错吧?”   “这才到哪儿呢,听闻你们现在卖的都还是罗三郎从前做出来的酱油,你家做酱的手艺究竟好不好,怕是还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知晓。”那小贩摘下斗笠给自己扇着风。   “也不是拿过来就能卖,我们自己也得侍弄呢。”老板娘笑道。那每日搅酱晒酱的,罗家人那是做熟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他们刚刚接手这活计的时候,心里老没底了,那大缸大缸的酱油,若是弄得不好,一坏可就要坏一整缸。   一升酱油两文钱,这小贩买了五升,老板娘便多给了他半升做添头,这也是罗用他们从前留下来的惯例。   那小贩付了钱,又挑起担子到下一家去买腐乳,在罗家羊舍这一片,每家店铺基本上都只卖一样物什,他们每回过来买货,往往都要跑好几家店,麻烦是麻烦了一点,倒也清爽。   待客人走后,那妇人又坐回到土炕上,继续戳她的羊毛毡坐垫。   这妇人便是杨四郎的妻子刘氏,当初改进戳羊毛毡工具的人就是她,现如今他们一家人也搬到了西坡村,杨四郎做羊毛毡的手艺好,每日都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他妻子就负责戳羊毛毡兼看店,每日挣些卖酱油的钱便已足够生活,两口子做羊毛毡的工钱,大抵都是要存起来的。   “方才又有人过来买酱油?”杨四郎这时候也从后院出来。   “可不,买了五升呢。”现在他们卖的酱油依旧还是罗用从前做好的,于是这卖酱油得来的钱,大多要给罗用送过去,五升酱油十文钱,罗用得九文他们得一文,每日里做个两三笔买卖,一家几口人的吃喝便也不成什么问题。   “我去村里取些羊绒。”杨四郎说道。   “你去吧,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去许家客舍把娃儿都领回来。”刘氏念叨着:“就叫他们去学一下算术,一个个的竟都不知道回来了,日日都要等人过去喊,今日待他们都回来了,我定要说上一说。”   杨四郎摆摆手,径自往铺子外边去了,他这婆姨岁数大了,这两年真是愈发爱念叨了。   “你等一下记得拔两棵芥菜回来,今晚我们吃馎饦。”刘氏又在后边喊了一句。   “我知。”杨四郎扬声应道。   走在他家门前那条水泥路上,两旁尽是同门师兄弟们开起来的店铺,好些人这时候都不在家,铺子都是家中的老人小孩媳妇在看着呢,他们自己要么下地去了,要么就是在前边那几个作坊干活,近来又有不少人到别的村子去烧水泥,估摸着一直要忙到入冬去了。   杨四郎擅长做羊毛毡坐垫,他自己也有心想要往这方面发展,于是便没有再出去做其他活计,家里也没有正经种什么田地,就是开了一片菜地,又种了些许豆子。   他现在每天就是在自家后院做做羊毛毡坐垫,清晨黄昏的时候再拾掇拾掇菜地,家里那几个小孩也能给家里帮些忙,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家那些酱缸子搅过一遍,店铺多是他妻子在看,顺带还戳带羊毛毡坐垫,如此,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定怡然。   当然,如果他婆姨不要整天支使他做家务那就更好了。   像方才这般,让他去喊娃儿回家,顺便再拔一两棵芥菜回去,这也不算什么,杨四郎主要就是比较不喜欢洗菜洗碗那些活计……   “杨四啊,去师父那儿呢?”旁边铺子里有人与他打招呼。   “正是。”杨四郎笑着回应。   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弟之间,最近因为很多人家里都开了相同的铺子,倒是也存在一些竞争,不过关系大抵总还不错,并没有因为这买卖上的事情伤了和气。   毕竟就算做不了买卖还能做其他呢,跟着他们师父,出路总是不愁的。   杨四郎沿着这一条水泥路慢悠悠往罗家院子走,他这一整天一整天地窝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坐垫,偶尔确实也应该出来走走。   在罗家院子那边,有一间专门用来放各种颜色的羊毛的屋子,那里面的羊毛颜色齐分量足,杨四郎隔几日便要过去一趟,就算自己手头上一时并不缺什么颜色的羊毛,他也乐意到那里去看一看。   他们这些擅长做羊毛毡坐垫的弟子们,其实个个心里都是很想要一间那样的屋子的,只可惜那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积攒出来,没有足够的资金,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近来外头也有一些人说罗三郎欠债了如何如何,却也不看看他手头上的那些积攒,光是那满山坡的杜种树苗,都不知道要值了多少钱去。   县里头那些个先前借钱给罗用的,这长时间了也没一个人吱声,杨四郎他们这些弟子们寻思着,那些人八成还是在打杜仲胶的主意,也不知道他们师父心里头是个什么章程。   “哗哗哗……”杨四郎还未踏入罗家院子,便先听到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师父。”他喊了一声。   “哦,来拿羊毛呢吧,你自己去吧。”罗用这时候正站在他家院子里那个洗衣池前面,对着哗哗出水的羊皮水管,冲洗着一大脸盆白菜叶子,这玩意儿在这个年代叫做菘菜,瞅着也有几分不一样,吃起来倒是差不多。   “怎的这时候就开始洗菜?”杨四郎问他。   “早些把菜洗出来,一会儿就该做晚饭了。”罗三郎说道。   “……”杨四郎心道自己是不情不愿被家里的婆姨支使着做这些活计,他师父却是自觉自愿做这些活计,果然这就是师父与弟子的差距嘛?   “今晚吃什么?”杨四郎又问。   “馎饦。”罗用头也不抬地说道。   “……”杨四郎心说好巧,我家今晚也吃馎饦。她婆姨为了图省事,已经连续煮了好几日的馎饦作晚饭。   罗用最近也挺不容易,自打四娘五郎他们开始搞起了雕版印刷,整日都在那边铺子里忙活,原本说好的家务分工也没能继续实行,做饭洗碗洗衣服扫院子喂牲口,这些活计现在全都一股脑儿落到了罗用一个人身上,还好六郎七娘那两个没有掉链子,好歹帮他把鸡给喂了。   “阿兄,晚饭不吃馎饦。”七娘那小丫头这时候就颠颠跑过来,发表了一个反对意见。   “哦,那你想吃甚?”罗用问她。   “玉米饼!”那丫头想也不想就说了。   “玉米饼啊……”罗用低头看了看她,然后就问了一句:“你这衣裳怎的脏了,可是摔着了?”   “唔,摔着了。”小丫头一脸认真地点着头,她方才想把一只下完蛋以后就在院子里转悠不肯出去的老母鸡赶到院子外头,然后脚一滑就给摔了一跤,也不怎么疼,她便自己爬起来了。   “那你下回当心些,莫要再摔着了。”罗用蹲身下去帮她拍了拍裤子,这会儿天气还热着,六郎七娘两个都是一身简单的交领短褐,当天换当天洗,七娘现如今年岁也还小,穿个小裤子就成了,穿裤子穿裙子都没差。   “哦。”七娘小丫头受到了阿兄的关爱,心里美美哒,脸上也笑开了花。   “行了,玩去吧。”罗用给她拍掉了膝盖上的灰尘,依旧打发她自己玩去。   “咯咯咯……”小丫头片子咯咯笑着就跑了出去。   ——至于今晚的饭食,那自然还得是馎饦。   杨四郎在一旁看着,心中就十分佩服他的师父,瞧瞧这哄孩子的手段,叫他这个好几个娃儿的爹都自愧不如,就那么话题一拐一个忽悠,七娘那丫头就……   “阿兄,我今晚要吃玉米饼,不吃馎饦。”那小丫头咯咯咯跑出去没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来了。   杨四郎:“……”   罗用:得,没忽悠成功,这也没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 第176章 石子   罗用觉得自家这些小孩长得特别快,想当初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这两个,还都是连话都说不清的小肉团子,这会儿自己竟然已经忽悠不住她了。   罗用倒是想得开,忽悠不住也挺好,将来出去外边不会吃亏。   “好,那咱今晚就吃玉米饼。”罗奶爸爽快答应,之后果然就进屋拿玉米面去了。   杨四郎:“……”   于是这一天晚上,罗家果然就吃的玉米饼,早先洗出来的那些菘菜,则被罗用加了几个虾米,炖了一大锅虾米白菜汤。   这虾米镇上的盐铺就有卖,从海边过来的东西,价钱自然不便宜,而且这时候大约也没有人工养虾,都是野生的东西,这个时代工具落后,想来捕捞的过程也是十分不易。   最后煮出来那几块虾肉,罗用原本也是想让给六郎七娘那两个吃的,但是后来想想,实在不想让他们养成吃独食的习惯,乃至于把这样的独宠当做理所当然,于是他们兄妹几个,便一人一小块把那些虾肉分着吃了,最后还多出来一块,就给了郑氏母女。   郑氏先前那闺女现在已经不在这边了,倒是换了一个年岁稍大一点的闺女过来,干活也是很不错的,比她妹妹还强些,就是年岁与罗用太相近,所以罗用现在也会稍微注意着些,平日里的饭食,都让郑氏自己过来拿,而不是她那闺女。   所以就算这段时间罗用自己事情不少,也没有想过要让那一对母女帮忙,他们这个家里毕竟是连个长辈都没有的,很容易被人传出是非。   罗用明显有些疏离的态度,也让郑氏与她闺女心中都很不安,心想她们这一回换人的行为是不是不太合适,是不是让主人家心中不喜了。   直到罗用有一回问郑氏要不要让她女儿也去学一点算术,若是想学,每日下午大批抽些时间往许家客舍那边去便是。母子俩这才安了心,知晓罗用并非是对她二人有什么不喜,约莫还是在避嫌。   这日子一天天过着,罗用这户煮一天天当着,眼瞅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秋收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   听一些从南方过来的商贾说,对战吐谷浑的军队已经班师回朝了,吐谷浑原可汗伏允身死,其子慕容顺归降大唐,吐谷浑之战,自此落下帷幕。   待到罗家那些梨树上的梨子开始成熟的时候,罗用便拣了一些最甜的被鸟儿啄过的梨子,削去伤口和梨皮,切成小块用石磨磨了,再滤去肉渣,加入少量清水,用陶瓮盛了,放在灶上烧煮,一边煮着,一边又切了几个梨子,将大块的梨肉放到陶瓮之中同煮。   煮过的梨汁并梨肉,待装到罐头瓶子里面之后,又上锅去蒸,蒸到差不多了,再趁热将瓶盖紧紧盖上,自此,今年的头一批梨肉罐头,便做成了。   这些罐头罗用一罐都没有卖,而是在王当他们回到西坡村的时候,付了一些路资,让他们帮忙捎去凉州城。   那凉州城乃是边陲之地,降水少,植被生长并不茂盛,果树什么的,想来应也是很少的,今年家里的梨子长得特别好,罗用想让远在他乡的二娘她们也尝一尝。   不知是肥料下得足还是如何,罗家前两年种下去的那些梨树,结出来的果子竟是一年更比一年甜,   今年这果子这么好吃,家里头这些小孩都很高兴,六郎七娘那两个有事没事总在那几棵梨树下边转悠,带得家里头那两条大狗一头毛驴都总往那边跑,每每拣着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梨子,都跟捡到什么天大的宝贝一般,罗用隔老远都能听到麦青豆粒儿的汪汪声,还有五对昂恩昂恩的叫唤声。   农历九月底,远在凉州城的罗二娘终于收到了罗用让人捎过去的那几个瓷罐。   看那罐子的外壳,实在也想不出罗用会给她们寄什么,待到打开了罐头盖子,闻着了梨香味儿,二娘便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自家梨树上结出来的果子了。   这一日下工后,二娘喊了田崇虎和田香儿过来,还有前两个月刚来的殷家姐妹,与彭二一起,将今日打开的那一罐梨子罐头,分着吃了大半。   想当初,三郎头一回从县城里买梨子回来的时候,二娘还嫌他胡乱花钱。   那一回的梨子着实买得不容易,恁冷的天,申翁他们费尽力气将自家最好的梨子从平夷县运到他们离石县来卖,路上又不知坏去了多少,最后到了罗用手里头,约莫也就是十文钱七八个梨子的价钱。   那一回二娘虽是口上嫌贵,但心里还是十分欢喜的,长到那么大,还是头一回吃到那般清甜多汁的果子,那些梨子的滋味儿,从此便也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后来自家种上了梨子,家里头那些个兄弟姐妹,就没有不高兴的,春来看梨花盛开,夏日里看那小小的梨子挂枝头,秋天到了便日日都在树下等着梨子吃。   二娘实在没想到,现如今离家这般远,竟然还能吃到家里头的梨子。   第二日,罗二娘又拿了两个梨罐头送与赵琛等人,二娘他们几个现如今能太太平平地在这凉州城中做买卖,与赵家的庇护也是分不开的。   赵家人的大本营在河东朔州那边,关系网遍布整个大草原,不过在凉州当地,目前并不算得上树大根深,只是以他们的势力,寻常人也不会轻易上来招惹便是了。   赵琛父子吃了这梨罐头以后,也是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梨子这个东西虽然也算得上是比较耐放的水果,但若是不将其收入冷库之中,寻常也就是放个三五七天的样子。   而这些梨子罐头,不仅没放冷库,还被王当等人带着颠簸了一路,约莫个把月的时间过去,罐子里的梨汁梨肉竟是半点都没有变味,这着实不可思议。   “你说那罗小郎君,莫非果真会些什么仙术不成?”赵畦吃完一小碗清凉滋润的梨罐头以后,对他儿子赵琛如此感慨道。   “我亦不知。”赵琛摇头苦笑,若说那罗三郎会些仙术,他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相信。   “此物便唤作神仙饮如何?”赵畦问道。   “善。”赵琛点头。   于是,在不久的将来,生活在这一座气候干燥的高原城市之中的百姓们,终于也迎来了一种清凉滋润的饮品,赵家客舍的人管它叫神仙饮,价钱高昂,偏又买者云集。   为了与罗用谈下这一笔梨子罐头的买卖,赵琛带上几个人,亲自骑马前去离石县。   与此同时,在大唐西面,黄河对岸,皇帝陛下的肉罐头工厂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建当中,附近大草原上的一些游牧民族听闻了这个消息,纷纷向城州集市涌来。   按去年秋冬的市场行情来看,今年的羊脂皂与羊绒的价钱应还是不用愁的,牧民们最担心的就是羊肉的销路。   这时候听闻天可汗在城州城中见了一个规模宏大的肉罐头工厂,预备要向牧民大量收购羊肉,一时间,很多牧民都向城州集市蜂拥而来,若无意外,今年的城州集市,怕是比去年还要大出好几倍。   都说草原上人口稀疏,但倘若将这一片大草原上的牧民集中到一处,那数量绝对不可小觑。   而这个罐头工厂的存在价值,也绝对不仅仅只是在于收购廉价羊肉而已。当牧民们开始依赖这一家工厂的同时,他们的脖颈上也就被套上了一根细绳,也许并不致命,但已足够作为指引方向之用。   下一次,北方的胡人若敢来犯,皇帝陛下只要降下一道圣旨,让城州的这一家罐头厂停产,停止对当地泛滥成灾的羊肉加以收购,绝对就可以给北方许多游牧民族带来致命的经济打击。   皇帝的罐头厂办得越大,指望他们收购羊肉的人越多,他的影响力自然也就越大。   北方很多少数民族首领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并非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但是又如何能够阻止得了呢,除非他们想要伤害自己部族民众的利益,成为整个部族的公敌。   等到了那个时候,都不用那些子民做什么,政治上的竞争对手首先就会跳出来给与他们致命的一击。   政治从来就是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的较量,不会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   这一次在吐谷浑那边,老可汗伏允去世之后,新可汗慕容顺乃是由唐政府扶植上位,这一场权力争夺的过程,绝对不会是温柔和平的,流血是必不可少的。   大唐这一边,李世民在执政过程中,向来都十分懂得笼络人心,从底层人民开始建立自己的威望,从而削弱和淡化世族大家们的影响力。   而世族集团这一边,显然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君权独大,相权式微。   而罗用的出现,不知又将在这错中复杂的关系之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第177章 收梨   自打上回吴御史等人闹出了那些事情之后,民间隐隐就有士族大家不喜罗三郎的传言。   在这个年代,士族大家们的群众基础那还是非常深厚的,隐隐比皇家还要深厚,尤其是在这些士族大家们的故乡。   眼下这个年代,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国家姓李,但就在这李氏王朝之中,很多人还是会自称吴人蜀人齐人鲁人。   当地百姓对于他们本地的贵族往往十分拥护,在这些贵族们出仕之后,入朝为官,在朝堂之上往往也是要为自己的故乡争取利益的,绝不肯让自己的家乡父老吃亏。   如果有一天皇帝与哪一方士族发生矛盾,在那个士族的家乡,百姓们会站在哪一边,这种事不用猜,一般肯定都是站在他们本地贵族那边。   而皇帝的背后有谁呢,说好听一点,他有整个国家,说不好听一点,这一整个国家,还不是由那些世族大家与他们的故乡父老组成。   当初,吴御史等人闹出那一番动静,皇帝的态度亦不明朗,河东父老心急,当时就有很多人都站出来为罗用说话。   所以说,河东罗三郎,虽然并非出身士族,但他现在在河东道当地,也与那些士族大家一般,受到了故乡百姓的拥戴。   站在皇帝的角度,他很乐意看着罗用一点一点打破那些世族大家在某些经济领域上的垄断地位,从经济上给与这些大家族沉重的一击。   但是另一方面,对于河东道当地,这新的一股力量的崛起,他又是否乐见其成呢?   而且受到罗用影响的,又何止经济领域。   这一日,长安城中几位士族郎君相约到某好友家中饮酒,席间,就有人拿出一本巴掌大的书册,言此物乃是从离石县而来,这一本书册,仅需十二文钱,现如今在河东当地,许多不甚富庶的寻常百姓,也肯花钱买来与自家子女认字。   “竟是只需十二文钱。”一个郎君摇头苦笑,十二文钱若是搁在从前,普普通通的纸张也是买不得几张,现如今竟能买得到这样一本册子,又是染色又是印花的,做工亦不算粗糙。   不过早在那罗三郎弄那劳什子草纸以后,民间造纸者日多,像今日这样的事情,应也是可以预料。   “那吴炽等人,着实是下了一招臭棋。”一位郎君拿起酒盅小酌一杯,复又叹气道。   “好在他们没做成那事,若是成了,他们吴家怕是要‘名垂千古’。”另一人笑道。   “吴家家主也是老糊涂了,竟是由得家中后生如此胡闹。”一旁又有人说道。   “他们吴家最大的进项就是那些造纸作坊,罗三郎整了个草纸出来,将那造纸之法流传于世,简直就与掘了他们祖坟无异。”在这个纸张普及化的过程中同样受到重挫的一些家族,这时候就比较能理解吴家人的心态。   “再如何,也不应出此昏招,那罗三郎小小年纪便有此番作为,民间多流传有他的事迹,百姓亦是爱戴,诛杀这样的人物,分明就是想要遗臭万年。”一个面容端方的郎君冷哼道。   遥想当年,老庄在世之时,容不下他们的人并非没有,但是谁人又敢诛杀圣人?就算百姓愚昧好糊弄,这世间不好糊弄的却也大有人在,尤其还有政治对手虎视眈眈。   前些时候那吴御史等人想要铲除罗三郎,河东百姓挺身相护,弄来弄去,最后还不是被皇帝给捡了个便宜。   这还是在他们没有弄死那罗三郎的情况下,若是弄死了,因而生出民怨,届时皇帝若是狠狠心,顺势就拔掉一两个世家,以此杀鸡儆猴,树立威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依君之见,我等如今又当如何?”一个年轻郎君拱手相问。   “那罗三郎既有翻江倒海的本事,我等自当顺势而起,因何却要逆势而为?”那位郎君微笑着说道。   不日之后,便有一些长安城中的郎君,刊印了一些家中子弟的入门书籍,分发与长安城中的贫苦家庭,让他们也有认字的机会。   按现在的趋势来看,再不久的将来,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肯定不会还像眼下这般,尽是士族子弟,既然这种趋势已经不可逆转,那么他们何不趁早开始笼络人心。   而这些人的行为,很快就招来了一些其他士族的排斥,认为他们这样的做法实在自降身份又没有格调。   他们士族的责任便是辅佐帝王治理国家,自当端正持重,就算生死道消也应当要活得堂堂正正,怎么能耍这种小聪明,用这样的小恩小惠去笼络人心。   这些话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究其根本,有些人还是不想让平民子弟进入朝堂,不想让他们拥有与士族同等的机会。   总而言之,在士族集团内部,对于同一件事,他们往往也会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长安城这边还在争吵不休,而身处离石县的白二叔等人,这时候自然就被打上了亲罗派的标签,就连他们的整个家族还有一些走得近的家族都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隐隐也受到了来自大半个士族集团的排斥。   这样的排斥着重就表现在婚姻和官员任免上面,这段时间白家有一个女儿被人退婚,在朝为官的一些白家人,处境也不算太好,问题更大的则是白以茅等人的出仕。   按罗用的意思来说,就这几个小毛头,让他们去当的什么官,好好学习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那几个小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刚来西坡村那时候的嘚瑟,每日读书习字的,除了算术,那白二叔每天还要给他们上课呢,罗用偶尔不太忙的时候,就会带着自家六郎七娘那两个过去旁听,这两个小的这会儿指定还是听不懂,但罗用觉得就算听不懂,熏陶熏陶也是好的嘛。   至于四娘五郎他们,那两个现在完全已经奔着挣钱的路子一去不回头了,四娘一天到晚都窝在那边铺子里,五郎更是恨不得连学都不去上了。   他俩想得还挺美,说什么将来要在长安城开个书局什么的,要请多少多少人帮忙雕版,请多少多少人负责影印,罗用听了也就是笑笑。   赵琛几个骑马来到西坡村的时候,罗用正与他们的那些弟子们在坡上收谷子。   今年这些谷子灌浆那时候,赶上村里的灌溉系统竣工,吸收了许多清凉的溪水,结出来的谷子也都挺饱满,大伙儿一边收着,一边也都很高兴。   “你们这一片谷子长得也好啊,这一亩地,比往年怕是要多产好几斗。”一个挑担的村人经过罗家这一片坡地的时候,往那地里头看了看,笑着说道。   “定是要比往年多些。”罗用的一个弟子也笑着回答说。   往年,村人若是在这样的坡地上种谷子,亩产通常也就一担多,少有能上两担的,要说这坡地贫瘠,那也不算特别贫瘠,主要还是缺水,每户人家都种着大几十亩上百亩的田地呢,若是要靠人力挑水浇地,那是无论如何都浇不过来的。   今年这灌溉系统一搞起来,坡上这些庄稼明显就比往年长得好些,这还是长到灌浆那时候才给灌溉上的,待到明年后年,从这庄稼苗从地里头抽出来的时候,就把水分给他们浇得足足的,到时候这个产量不知道又要提高多少去。   其实像现在这样,一亩地能产两三担,风调雨顺的,大伙儿就已经很高兴了。   罗用穿来这里以后,也很是有一些感慨,记得从前自己刚读小学的时候,课本上就跟他说祖国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云云,历史悠久那是确实的,地大物博,这个就要打个问号了。   像唐初这时候,就这地里头的庄稼,总共也才没几个品种,红薯土豆那就不说了,玉米原本也是没有的,麦子亦是从别处传来,水稻的品种目前也是相对落后,产量并不算高,可以在高原上广泛种植的高粱,这时候约莫还在非洲,花生也是没有的……   不来这个时代走一遭,罗用也就不会真正明白,那些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明,并非是在富足之中诞生,而是在艰苦的条件下,一点一点被创造出来的。   虽然与二十一世纪相比,唐初这时候还是一个贫瘠落后的年代,但是在同一时期,它却又比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更加的先进和文明。   能够生活在一片先进和文明的土地上,这原本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若是没有前人的世代积攒,也不会有今日的大唐。   村人们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因为今年的谷子丰收了,大抵每亩地都能产两三担以上,尤其是往年不被看好的那些坡地,今年都取得了不错的收成。   “你们那凉州城的客舍可是建好了?”罗用将赵琛请到自家院中,而与赵琛同来那几人,则先行到许家客舍洗漱歇息。   “快了。”赵琛言道:“大体都已建好,眼下便只剩下一些零散事宜。”   两人坐下来说话,罗用难免又要问几句二娘她们的近况,得知她几人在凉州城中一切安好,他这才安下心来。   从这西坡村到凉州城,这么远的路,王当他们打一个来回都要两个来月,所以罗用也就要这么长时间才可以得到一次罗二娘几人的消息,偶尔倒是也能从那些西边来的商贾那里听闻一些,他们知道得却并不详尽,大多都只是那凉州城中的闲言而已。   赵琛这一次前来,自然就是为了那梨子罐头的事情,这件事罗用也早有准备。   前些时日,他便让人从坡上采了一些杜种树的叶子回来提取杜仲胶,虽然没多少,但若只是用来做罐头瓶盖中的内垫之用,那也够做一些的了。   只是,他们石州当地并没有多少梨子,前两年他们村的人吃梨子,都是王当等人从平夷那边运来。   现如今王当他们跑凉州那条路,西坡村这边虽然时常也有小贩前来,却比不得王当那些人,眼下都已经快要过了梨子大量成熟的季节,很多西坡村村民却都还没怎么吃到过梨子。   “事不宜迟,我这便到平夷县去收购梨子。”赵琛拍板道。   “也不需将梨子送来西坡村,我看这罐头作坊,暂时便设在离石县吧。”像梨子这种新鲜水果,从离石县城送到西坡村,多出来大半日的工夫不说,平白还要增加坏果烂果的比例。   至于那梨罐头的作坊,罗用也想好了,就在城外那个租车行,那里地方挺大,出入也便利,租车行那几个小老板跟罗用还挺熟,借他们地方用用,多少还能给他们添点生意,租金什么的也不用给了。   事情说定了以后,赵琛去许家客舍吃过一餐饭,然后便与他那几个随从一起,骑马去了离石县。   到了离石县,天色已是擦黑,几人找了一家客舍倒头就睡,第二日一早复又早起赶路,待他们来到平夷县城,时间也是不早了。   这一天晚上,平夷县那边不少商贾便听闻一个消息,言是那朔州赵家人来他们县里收梨子,一文钱四个,有多少要多少,还要找人担去离石县,脚夫钱赵家人另出。   要知道水果这个东西就是容易坏,他们这里的梨子若是挑去离石县,三四个梨子卖一文钱,那也不算是多么好的价钱。   但是在这平夷县,那可就不一样了,在他们这里,梨子成熟的季节,一文钱至少也能买五六个,有时候附近乡人自己挑来城里卖,一文钱十个十二个也是有的,就是他们这里的梨子普遍长得也不大,有些还比较酸,若是清甜爽口的好梨子,那又是不一样的价钱了,城里头时常也会有一些商贾富户们开出比较高的价钱收购。   这大晚上的,城中很多商贾小贩就都活络起来了,那赵家人虽然说了有多少要多少,但谁知道他们究竟能要多少,万一动作慢了没赶上呢,于是很多人就连夜出城,到乡下去联络货源。   这平夷县也不是什么大城池,晚上虽也关城门,可那城墙又不高,还破败,又没有什么官差巡逻,翻一翻不就出去了。不过这种事也是只能做不能说,这要较起真来,翻越城墙可是犯法的,一个弄不好,就得被抓去服徭役。   主要还是眼下这世道好,没有什么战乱,若换了天下不太平形势紧张的时候,也没人敢这么干,一个弄不好被人当奸细给砍了,那砍了也是白砍。   这时候正是秋季,夜里又下了露水,夜风吹来也是带着些许寒意,天上的星光倒是不错,照得到处都挺亮,就是那树影之间影影绰绰的,着实有些吓人,行人们又怕遇着鬼怪,又怕遇着野兽。   “快些走快些走,你怎的越走越慢来?”在平夷县西面的一条土路上,一个小贩催促着说道。   “阿耶,我怕。”说话的是个男孩子,听声音,约莫还没过十五。   “莫怕,怕个甚,再走几步就到你外婆家。”年长的男子说道。   “咱就该听阿娘的话,叫上两个邻人一起来。”那小孩抖抖索索地说道,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声音都打着颤儿。   “叫人跑这一趟,你不得给他们些许好处?这大半夜的,平白欠下一份人情不说,待他们见我们卖梨子挣了钱,心中不知又要如何想。”那男子说道。   “若是遇着狼可怎的是好?”少年人嘴上这般说着,其实心里还是怕鬼多一些,在这样的地方,却是不敢说出来。   “咱们两个人,又是年轻力壮的,那些狼不敢上来。”那父亲脚下隐隐又加快了步子,一边又伸手去扯他儿子:“快些走吧,这天也凉了,在外头吹风久了怕是要着凉。”   “阿耶,你说那赵家人真的什么梨子都肯收?到时候可莫要挑挑拣拣才好。”他那儿子又有些担心起来,他们家里可没多少本钱,若是都买了梨子,又挣不回来,那他们一家人今年冬日可要怎么熬?   “那朔州赵家可不是那般不讲信义的人家,我先前在外边与人当脚夫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过,那可是连草原上的胡人都肯与之结交的人家,素来最讲信誉……”   父子俩说着话,那个原本还有些害怕发抖的儿子,不知不觉也忘记了紧张,跟着他父亲的步伐,快步走在黑峻峻的土路上,不多时,果然到了他外祖母家所在的村子里。   这时候村子里的人早就睡熟了,两人进村以后,到处也是黑压压静悄悄的一片,只隐约听到几声犬吠。   父子俩推开一户人家的院门,走到院子里面,在一间低矮的土坯屋子前面停了下来,伸手拍了拍那一扇粗糙破败的木板门。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低沉又戒备的男人声音。   “是我啊,舅父。”那少年连忙说道。   “怎的这么晚过来,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屋里的人连忙出来开门。   “并未出事。”那小贩说话道:“今夜那朔州赵家的赵大郎带着几个随从来到城中,言是要收梨子,一文钱四个,要求也是不高,只要有妇人拳头大小便可,若是不如那般大的,他们也肯收,就是价钱低些。”   “他们可说了要买多少?”屋子里这时候又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言是有多少便要多少。”那少年人回道。   “可是当真?”   “应是不差,那赵家乃是商贾大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应是不会失信于人。”   “家里倒是没剩下多少梨子。”   “明日一早便都摘了吧。”   “我来摘,你回娘家一趟,把这事与你耶娘说了,叫他们赶紧挑梨子到城里去卖。”   “也不能只想着卖自家那点梨子,摘梨的事情交给老人小孩去做,我们明日再出去另收一些。”   “你打算收多少?”   “我把家里头的钱都带出来了。”   “……”   “兄嫂莫要踟蹰,你们若有地方收梨,也当另收一些,与我一同担到城里去卖。”   “那赵家人收这么多梨子做甚?”   “不知,那赵大郎并未说起。”   “……你看呢。”   “既是那赵家的赵大郎亲自前来,应是差不了。”   “既如此,我们便也去收些罢。”   “你们这个村子离城里近,届时收了梨子,便先放在你们这边。”   “不知那赵家人要在城中停留几日?”   “说是要收到今年梨子过季为止。”   “如此,此事便大有可为。”   “正是!”   ……   也就是一个晚上的工夫,便有商贾小贩从城外收了不少梨子到城里来卖。   那赵家人果然也像他们先前承诺的那般,只要能有妇人拳头大小的梨子,他们便都肯收,四个梨子给一文钱,十分地爽快,若是遇着好梨,他们还肯多给一些。   还有村人挑了一些小儿拳头大小的梨子过来,原本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没想到他们竟然也肯收,一文钱十五个,全要了。   那村人兴奋不已,将卖梨得来的十几文钱揣到怀中,挑着两个空箩筐,回头就往自家村子里奔。   他们那梨子都是野生的,从前也就是给村里的小孩解解馋,若是摘了挑到外头去卖,一担梨子也卖不到两三文的,经常也就是能跟那些村子里没有梨树吃不起梨子的村人换一些豆子几捧粟米而已。   如今这一担梨子竟能卖得了十多文钱,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又是什么。只可惜他们村子附近的野生梨子也不是很多,这时候若是全摘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个四五担,那也不少钱了,对他们村来说,这大几十文钱,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一笔巨资。   赵琛他们那一边,收得了梨子以后,就在当地雇了脚夫,挑了梨子一路往离石县而去。   这赵家人又是收梨子又是雇脚夫的,每日所费的钱财,都不知有多少,城中有传言说,那赵大郎这两日拿了银饼与平夷县城中的商贾富户换铜钱,一块银饼能换好些铜钱,就是不知道他们究竟带了多少银饼,够收多少梨子。   为了赶在他们的钱财花完之前把梨子卖给他们,平夷县城中的商贾小贩们更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每日都有大量的梨子卖与赵家人,每日都有大量的脚夫挑着梨子前往离石县。   如此过了七八日,那赵大郎身上的钱财竟仿佛源源不绝一般,用起来无穷无尽。   他们又哪里会知道,一个根基深厚的商贾大家,家中究竟能有多少钱财积攒,又岂是这一个小小的平夷县,这么一点梨子就能让他们把钱财花尽。 第178章 运货   就在赵琛等人大力在平夷县收购梨子的时候,罗用这边,也安排了几个弟子连同水泥作坊那边的工人,到离石县城外面的租车行那里,开始为罐头生产做准备。   他们带了很多土水泥过去,在租车行那里,先休整出了一片十分宽敞的水泥地,又在水泥地上面搭起了草棚子,另外又从崔翁他们那里订购了好几口半人高的敞口大瓮,专门用来煮罐头蒸罐头。   那草棚子也不是全封闭的结构,在草棚顶和四面的草棚墙之间,还有二尺余高的间隙,用于透亮以及透气。   等这个临时性的罐头作坊投入生产以后,真正在草棚里面完成的工序,其实也就只有煮罐头蒸罐头而已,其他程序都可以在外面的大广场上完成,另外他们也在广场上搭了几个四面透风的草棚子,到时候削梨皮的削梨皮,磨梨肉的磨梨肉,大伙儿各司其职。   待到第一批梨子从平夷县那边过来的时候,离石县门口这片地方,立马就热闹了起来。   有几个早早就等在那里的老汉,接过那些脚夫的担子,便往三川河边去了。他们这个临时的罐头作坊这里并没有水井溪流,要洗梨子的话就得挑去不远处的三川河边,另外煮梨子的时候所用的清水,则需另外雇人从城内的一口水井处挑来。   老汉们挑着担子到三川河边,蹲在水边,用他们粗糙枯槁的手掌,一个一个将框里的梨子仔细搓洗干净。   逐个洗过一遍之后,再将一整筐梨子沉入水中,嘿呦一声,用力拎将起来,筐中便有清澈的河水哗哗流出,筐子里的那些梨子,一个个都带着亮晶晶的水珠子,被这秋日里的太阳一晒,愈发显得清香诱人。   这头一批送来的梨子,品质都还挺不错,为了尽量避免磕伤腐坏,赵琛等人在雇脚夫的时候,便都与人说清楚了,这些梨子都是要用肩膀挑着过来的,不能用木车来推。   那平夷县距离他们离石县,虽然比定胡县还要略近一些,但这一路走过来,没有三四日也是到不了的,长路漫漫,这一筐一筐的梨子,不知又叫脚夫们淌了多少汗水,好在眼下这时候天气并不炎热,也极少下雨。   洗干净的梨子再挑回到城外的水泥广场上,马上就有几个穿着得体看起来比较爽利的妇人围了过来,两两一起,抬着这些梨子分拣去了。   个头大的品相好的梨子,要专门拣出来切成大块梨肉,个头小一些的,或者是长得不好看的,这样的梨子主要就是用来榨梨汁了,在不加白糖的情况下,用一部分梨汁代替清水,也能起到增加甜度的作用,另外口味也会更加浓郁。   这些梨子分拣开了以后,就会被人抬到各自的草棚去进行后续的加工,先削皮,然后切梨肉的切梨肉,磨梨汁的磨梨汁。   削皮的工具是罗用的弟子们自己加工制作的削皮刀,那些妇人用熟练了以后,唰唰几下,那一个个梨子就都被她们削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再过一遍清水,就可进入后续的加工了。   罗用这两日从离石县城中雇来不少妇人,一日两文钱,不管食宿,主要负责削皮切块榨汁,倒也不算什么十分辛苦的活计,愿意来的人不少,罗用就拣那些衣着得体看起来比较清爽的,身体也比较健康的,毕竟是做吃食呢,卫生安全方面也很重要。   这一回这个梨子罐头的买卖,罗用与赵琛谈好了,赵琛他们那边负责收梨子和运送贩卖,罗用这边负责加工制作,以及提供罐头包装,最后等这批梨子出手以后,卖得了多少钱,他们两方平分。   若是换了别人,罗用也不能答应这样的合作方式,因为这些梨子是对方负责贩卖,最后卖了多少钱,那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但是对于赵琛的人品,罗用还是可以信得过,而且,赵琛此人乃是朔州赵家的长子长孙,为人精明强干,他的话在赵家向来都是作数的。   第一批梨子罐头做出来以后,摆在他们眼前的就是运输问题了。   这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从河东道的石州离石县到陇右道的凉州城,这一路近两千里地的距离,要把这一批罐头运送过去,真是谈何容易。   从他们离石县出发,西去孟门关,渡黄河,然后相继要穿过遂州内州盐州灵州这四个周,在灵州再渡一次黄河,一直往西走到陇右道,陇右道很大,就算进了陇右道辖下,要一直走到凉州城也很不容易。   从地图上看,黄河就是一个“几”子形,他们这一路的路线,大抵就是要在这个几字中间的位置划一条横着的自线。   近日,在离石县中,有不少人都在讨论赵家人这一次打算如何运送这批货物的问题。   听闻那赵大郎近日在平夷县那边收购梨子,价钱颇高,这一次他们若是要雇脚夫,工钱想来应也是会给得比较爽快,只是那凉州城实在太远,很多人心动归心动,却并不真的敢去。   又两日,赵大郎从那平夷县归来,找了罗用一起,在离石县中招纳脚夫。   他这脚夫招的却也奇怪,若只是零散的一两个人,他们并不要,至少也要二十人以上,而且只要本地人,外来的也不要。   “这一车八个瓷罐,你们两个人管一辆车,只要顺利将这些货物送到宁朔县,届时我们赵家人会在宁朔县接货,每车付与你们六十文钱作为报酬。”赵大郎对于那些前来了解情况的人如此说道。   这些人一听只要送到宁朔县便好,并不需要去那凉州城,当下便有不少人心动了。   “那宁朔县在何处?”有那不了解情况的,问身边的人道。   “在遂州,往西边走,要过黄河,此一路过去,比去太原城还略快一些。”在场有人为他解惑道。   “那岂不是只要十来日便能到?”大人听了,就有些吃惊:“听闻他们这些瓷罐,一罐也就十来斤,一车货至多百余斤,又是放在车子上,由两个人推着走,这六十文钱倒是挣得轻省。”   “你怎的不想想,回程还要走上十余日呢,谁人与你工钱?”一旁有人笑着说道。   “听闻那边羊肉价贱,你们倒是可以收些肉干回来卖。”罗用这时候也说了。   “三郎可是要收?”有人当即问道。   “我倒是想要一些,不过也要不了太多。”罗用回答说。   他们离石县当地毕竟不是牧区,羊肉的价钱再便宜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又是水泥作坊又是杜仲胶作坊的,每日光是给工人做饭,都要用掉许多食材,若是有那价钱合适的肉干,买些回来煮汤倒也不错。   “如此,这一趟倒是走得。”当即,很多人就表现出想要加入这个脚夫队伍的意愿。   “赵大郎因何只要本地人?”这时候又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粗着嗓门问道。   “此举实属无奈。”赵琛向那人拱手:“还请这位壮士莫要见怪。”   “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外地来的脚夫。”那人涨红了脸,一副十分生气的模样。   “此次货物与我赵家十分重要,若不是知根知底的,恕在下不能将货物托付与人。”赵琛的态度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这竖子分明是欺负我等外乡人!”那人说着就要上手去揪赵琛的衣襟。   只见赵琛身子一侧,抬脚一踹,便把那人高马大的一条大汉踹得歪出去,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承让了。”赵琛又是一个拱手。   “好!好!”在场许多人纷纷拍手叫好。   “……”那个被摔在地上的汉子,自己一个轱辘爬起来,左右看看,寻了个人少的缝隙,几下就从人群中穿出去。   这个人罗用从前并没有见过,对方自己也说了是外地来的,像这种情况,赵琛不肯把货物托付给他,也是很自然的,万一信错了人,到时候丢货都是轻的,一个不小心还得赔上几条人命进去,杀人劫货,在这个年代可不算什么稀罕事。   罗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刚才那人离开的方向,但愿这果真就是一个气不平的蜢汉,莫要是从什么山贼团伙里出来的才好。   “赵大郎好身手。”这一边,在场那些人纷纷称赞道。   “我这些弟兄个个都是好身手,诸位若是有意要走宁朔县这一趟,我便安排几个弟兄与尔等同去,寻常歹人奈何不了他们。”赵琛对众人说道。   罗用看他这时候俨然已经是一个武夫模样,举止动作皆是透着几分凛然,与那仗剑走江湖的侠士一般。   “啧,会武术果然就是比较帅。”罗三郎心中如此想道。   “!”长安城中,乔俊林挥剑将一片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黄叶斩成两半,冰冷的剑芒之后,是他沉郁冰冷的目光! 第179章 挫折   乔俊林这一日与几个同学一起出去郊游赏秋,途中遇到一位同学的叔叔,以及他叔叔的一些朋友,于是两边的人合到一处,在河边饮酒作诗。   兴致正高的时候,乔俊林的一个同学就说乔俊林最善舞剑,叫他舞一曲给众人助兴,另一边那些年长于他们的士族子弟也颇有些兴致,还有人让仆从拿琴上来,言自己要抚琴。   这样的气氛下,乔俊林若是推脱,那就很扫兴了,尤其是说要抚琴的那一个,肯定会觉得乔俊林不给他面子。于是他便也不说什么,提了长剑就舞了起来。   招式变化之间,在场那些人的面容神情尽在他的眼前,有欣赏的,有不以为然的,有轻慢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同样的行为,若是放在一些士族子弟身上,就是率性而为风度翩翩,搁在他身上,就成了巴结谄媚,毫无风骨。   只是刚刚那样的情况,在得罪人与被人轻视之间,他略一衡量之后便做下了决定。   被人轻视又如何,在这个事事都要讲究出身的环境中,他的每一个喘息都是要被人轻视的。   他难道还能为了不被人轻视,就不喘息了吗。他不会因为这些人的轻视,就不去做任何事,恰恰相反,他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好!舞得好啊!”一曲毕了,在场有人拍掌叫好。   “见笑了!”乔俊林微微收起眼中的冷意,面带微笑,向在场诸人拱手道。   “来来来,我需得敬了桥大郎这一盅。”   “你平白又要敬他什么?”   “……”   曲音毕了,河岸上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众人说话喝酒,好不畅快。   乔俊林这时候也已经收起了眼眸中的冷淡和梳理,面带笑容与在场诸人说话,言谈举止颇有风度,在遭遇到一些略显轻慢的对待的时候,他面上亦是没有什么悲喜,仿佛并不十分在意。   四门学那边也有一些传言,说乔俊林这个人心机深沉心胸狭窄,你就算当面得罪他,他也不会让你看出来,只会在背后找机会搞你。   事实上,乔俊林只是在忍耐而已。至于会不会在背后搞他们,若是被他瞅着什么机会,那自然还是要搞一搞,专门花时间花精力去搞他们那还是算了。   说乔俊林这个人心胸狭窄,那倒不是完全说假,这小子记性贼好,若是得罪了他,那基本上就不用指望他脑子不好会自己忘记。   就像今日突然整幺蛾子叫他出来舞剑那个同学,不就是因为在西坡村的时候算术学得不如乔俊林,陈博士夸乔俊林比夸他更多一些,不就是他自己想凑过去与那棺材板儿建立一下交情,结果对方却没给他面子,这时候竟是耍起了这样的心眼子,着实是比妇人还不如。   兴许真是与妇人学来也很难说,听闻这长安城中,许多人家中的后宅都不甚安宁。   乔俊林端起酒盅,掩去唇角的一抹浅笑。   ·   而在离石县这边。   其实不止罗用,先前那蜢汉究竟是不是贼人派来的刺探,赵琛同样也是有些担心。   于是他便临时改了主意,当初带来的那些属下,这一次大多数都让他们去了宁朔县,只留下两个,再加上他自己,继续在平夷县收购梨子。   在这一批梨子罐头送出去之后,其他的罐头一时便不动了,全部留在离石县这边,等待凉州城那边的赵家人马过来搬运,他会让自己的属下,在那宁朔县交货的时候,顺便把这个话给凉州那边的人带回去。   脚夫很快也到位了,每二十人一个小队,每个小队十辆车,因为这回运送的罐头都是用瓷瓶装着的,所以这次他们用的便是两轮车。   在眼下这个年代,两轮车独轮车都比较常见,独轮车轻便,但运不了太多太重的货物,时常还有翻车的危险,两轮车笨重些,推起来更辛苦一些,但是能装下更多货物,多是由牲畜拉车,也有人力手推的。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离石县一路往西面而去,罗用还是有些担心,问赵琛说他们这些人会不会被歹人盯上。   赵琛却摆手道:“在外行走,哪里还能不与歹人打些交道,只要这些脚夫都没有问题,又有我那些手下一路护送,这么大一个队伍,运的又非是金银钱帛,那些歹人因何要以命相搏?”   罗用一想确实也是,那些依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哪里又能有那么好的渠道能给这些梨子罐头卖出好价钱,即便他们有那渠道,届时怕也不敢轻易把这一批赃物罐头拿出来卖,事情一旦败露,到时候怕是连跟都要被人给拔了起来。   待送走了第一批罐头以后,后面的加工生产就不如刚开始的时候那般紧张了。   看看罐头作坊的运作也都很上轨道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一直盯着了,于是罗用便回他的西坡村去了,而赵琛他们,除了平夷县的梨子收购,他们还打算到周边其他地区去看一看。   西坡村中,迎接罗用回来的,是四娘和五郎那两个小家伙哭丧着的脸。   原因是近来他们离石县中出现了各种雕版印刷的小册子,像《论语》、《诗经》这些个,版本还不止一两种。   对于这样的事情,罗用也是早有预料,既是有利可图,出现竞争对手那都是早晚的事。   奈何四娘五郎那两个却是接受不了,整日对着那边铺子里的一堆册子发愁,因为先前卖得很好,他们根本都没有为销路犯过愁,所以就把刊印量加得很大。   这么做的恶果就是他们从罗用那里拿了很多钱,买了很多纸张墨水和染料,印了许多小册子出来,眼下这时候他们别提挣钱,连本钱都不知道要怎么捞回来了。   姐弟俩抓耳挠腮,死活想不出一个卖书的好法子,最后只好跑来问罗用,谁知罗用这会竟然也没能给他们提出一两个有用的建议,就叫他俩要么慢慢卖,要么降价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四娘五郎两个不舍得降价卖,犹豫踟蹰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稍稍降低一下价格,然后慢慢卖。   “你们这册子一本多少钱?”这一日,有一行外地来的商贾到西坡村进货,在羊舍那边买了一些货物之后,又来村口这边看了看,在许家客舍吃过中午饭,然后又到隔壁的书铺去转悠了一下。   “一个册子十一文钱。”四娘一脸期待地看向这些这一行人,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大商股,他们会买自家的册子吗,会不会一次就买好多。   “几位郎君请喝水。”五郎热情地从后屋端了几碗清水出来,他实在也很想做成这一笔买卖。   “我倒是听闻从汾州那边过来的册子,与你家这种差不多的,便只要八文钱。”那一行商贾之中便有人说了,像他们这种行商之人出来买东西,货比三家那都是最基本的。   “那他们与我们用的可不是同一种纸张。”四娘顺口回道。这两日她已经听了不少这样的话,至于怎么应付,她略略也整理出一个思路来了。   “用什么纸又有何干系?只要字迹看得清便好了。”对方笑着说道。   “若是要价钱低廉的,只需用一种比寻常麻纸略优一些的那种麻纸,裁剪之后刊印成册,只需五文钱便能买到一本,你们可要订货?”四娘一本正经地问他们道。   “哈哈哈,我们倒也并非是要买那些品质不佳的册子,只是疑心你家的册子比别人家的略贵一些。”在场一人哈哈大笑道。   “贵是贵些,却并非贵得不值。”罗四娘回答说。   这些商贾虽然并不做这种小册子的买卖,这时候见了这罗家四娘小小年纪便能与大人一般自己看店,说起话来亦是头头是道,新奇之余,也是有几分叹服。   于是众人便从身上摸出些许铜钱来,从这个铺子里买了二三十个小册子。这毕竟是罗家人自己做出来的小册子,与外面的册子又有几分不同,买几个回去送给家人,再与他们说一说这西坡村罗家的事迹,也是很不错的。   做成这一笔买卖,四娘和五郎两个都很高兴,这一日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便与罗用说了这个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罗用听了,便只管笑,除了替他们高兴之外,并未多说什么。   其实早在四娘他们大量刊印这种小册子的时候,罗用就已经意识到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跟风搞雕版印刷的人肯定不会少,搞得人多了,价钱肯定就得下滑,销路也会成为问题。   之所以没有提醒他们,就是想让这俩小孩感受一下挫折的滋味,同时也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成功,还有失败的可能,做买卖除了挣钱,也有赔本的可能。   不过这件事却不能当面与这两个小孩明说。   “你二人近日有些上火,我与你们炖了一些梨子水。趁热吃了吧。”   “哇!有梨子水!”   “阿兄真好。”   四娘五郎这时候是真的觉得全世界的人加起来都不如自家阿兄好,被他们拿了那么多钱出去买纸买墨买染料,印了那么一大堆册子却卖不出去他都不恼,还与他二人梨子水吃……   罗用笑眯眯摸了摸这两个小小少年的脑瓜子,吃吧吃吧,吃完了继续出去面对挫折。 第180章 边塞小城   话说自从那运送梨子罐头的队伍离开了离石县以后,赵琛的那些属下隐隐就感觉有人在暗中窥探。   但他们却并没有声张,只是在队伍中前后查看巡逻,维持秩序,让脚夫们每二十人一队,跟紧自己的队伍。如此又走了几日,待到过了孟门关之后,那些人便没有再继续跟随了。   渡过黄河以后,便是关内道绥州,穿过整个绥州之后,便是内州地界,而那宁朔县,便也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要穿越整个绥州并非易事,在这高原之上行走,又有大山大河。   渡过黄河之后又走了三日,在众人面前又出现了一条滚滚长河。   “怎的这里又有一条河?”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原本还以为前两日见到的黄河便已经是他们这一片地方上最大也是唯一的一条大河了,没想到行过几日竟又看到一条大河。   “此何名曰朔水,从这里一直流下去,要流到延州的延水县,在那里汇入黄河,对面便是你们河东道隰州地界。”一个骑马的赵家仆从这时候刚好从他们身边走过,便出声为这几个脚夫解惑道。   “原是如此。”那几个脚夫都觉自己长了见识,什么延州隰州的,他们从前大约也就听说过一点,至于具体位置,那真的是没有什么概念,这时候听这个人给他们这么一说,脑中原本模糊的地图登时就变得清晰不少。   “你们可真是见多识广。”一个脚夫感慨道。   “常年在外头行走的人,不认识路如何使得。”那仆从笑了笑,打马又往前头去了,前边有几辆木车停成一堆,不知又遇着了什么问题。   “怎的又不走了?”那人跑上前去,见这边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这些人东一个西一个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方才我看到有几只野兔,就在这片草丛里。”一个身材瘦小的脚夫满脸兴奋地说道。在外面走了这么多日,整日啃干粮,这会儿见着肉,他们便都走不动道了。   “你们那脑子里装的都是豆渣不成?”没想到一向和善很好说话的人,这时候却变了脸色:“几只野兔就叫你们乱了阵脚,好好的队伍硬是断成两截,前面就只有一队人,他们若是出了什么事,尔等可是担待得起?”   几声呵斥过后,那人片刻都没有多做停留,一甩马鞭,急急忙忙就追前面的队伍去了。   那些刚刚还忙着追兔子的脚夫见了这一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推起车子,追赶前面的队伍去了。   幸好这一次并没有出什么事,那几只野兔也真的只是偶然出现在路边的野兔,并不是什么歹人强盗给他们设下的陷阱,如若不然,这些人可真的就要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这一晚休息的时候,赵琛那些手下终于还是把前几日他们被人盯了一路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不跟他们这些人说这些,原本是怕他们心中惊惧自乱阵脚,只是照眼下这形势看来,不说也是不行了,这回他们找来的这些脚夫,着实没有什么经验。   远行途中,荒郊野外的,他们竟然不知道要跟紧前面的队伍,偏跑去抓什么兔子,如此疏于防范,若是有什么歹人有心耍诈,那还不是一诈一个准。   而且他们要防范的,除了恶人,还有野兽。   那些山里的野兽也是精着呢,常常会在人类行走的小径边潜伏窥视,若是遇着成群结队的人一起活动,它们便不会露面,若是遇着掉队的,那就要看它们那一刻肚子饿不饿、心情好不好了。   那几个犯错的脚夫这时候又被好一通说,一个个张红了面庞垂着脑袋,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出门在外最怕行差踏错,这不仅关乎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还关乎到同行那些人的身家性命,今日前面那一队二十个人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待他们回去离石县以后,又该如何面对那些人的家里人。   这一晚过后,这些人行在路上比前几日又多出了几分严谨和秩序,别说什么兔子,就连之后展现在众人眼前那一幅幅陌生的边塞风光,都没什么人有那个心情去欣赏。   宁朔县亦是边陲之地,如今还有秦朝的长城遗址,只是那长城多是由黄土碎石夯筑,年代久远,如今早已破败不堪。   过了那一道长城,便是塞外了,在广阔的大草原的后面,还有一个大沙漠,沙漠周围不会有肥沃的农田,人口也十分地稀少。   这个地方从地图上看,虽然也在黄河几字形以内,但因为没有天然的易守难攻的关隘,人口又十分稀少,军队驻扎不易,常常也会受到关外草原名族的侵扰。   等到了宁朔县这个地方以后,这些从离石县过来的脚夫们,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凄然,眼前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穷了。   他们这些人着实也没有多少见识,一辈子都没有离开离石县几次,少数出去几次,走得也都不远,没有见识过什么真正的大富大贵,但同样也没有见识过眼前这样的贫穷。   “郎君?你们是从何处来?肥皂要不要?我家有肥皂卖。”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跟在他们这个长长的队伍身边跑前跑后。   “羊绒有么?”有个脚夫问道。他也是看这个地方穷成这个样子,心想羊绒的价钱说不定会很便宜,待领了那六十文辛苦钱,自己说不定也能买得一些。   “羊绒都被我们城里的商贾收走了,长安城那边的郎君要呐。”那小孩见有人搭理他,顿时缠得更紧了,口里喋喋不休道:   “肥皂也不是时时都有的,我阿耶前两日出城,刚好从几个牧民那里收得一些,还未出手呐,你们若是能出得起价钱,便卖与你们。”   “肥皂也有人来收?”那脚夫好奇道。   “羊绒和肥皂总是有人收的。”那小孩咧着嘴,笑嘻嘻说道:“肉干要不要?我们这里的肉干最便宜了。”   “羊皮呢?”旁边又有人问。罗三郎那边不是要做羊皮靴子,若是有价钱便宜的好羊皮,收一些回去应也是合适的。   “羊皮我们县里的公府也收呢,言是圣人要拿它们与将士做靴。”那小娃娃吸了吸鼻涕,回答说。   “甚都有人收,怎的你们这个地方还这般穷?”有个口没遮拦的,这时候直接就问了。   “……”那小孩用自己的手背抹了一把鼻涕,说道:“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家住在城里边,又没有地方放羊。”   “那倒也是。”说话的人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便道:“我们现在身上没钱,等到时候拿了工钱再去看看你家的肥皂和肉干吧。”   “哎,好嘞,我整日就在城门口这里,你们到时候来这边找我就行。”那小孩高兴道。   从凉州城那边过来的赵家人马,前两日已经到了这宁朔县,这时候他们这个从离石县过来的队伍一进城,马上便有人过来与他们接头。   顺利交接完了货物之后,这一次过来的所有脚夫,各自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工钱,按先前说好的,每人六十文,除了几个路上不小心把罐头给摔了的,其他人一文钱都不少。   摔了罐头的那几个,每个罐头按二十文钱来扣,对于脚夫们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一笔钱了,但实际上根本连本钱都没有扣回来,主要的损失还是由赵家商队自己承担。   脚夫们也都知道好歹,大伙儿都觉得这赵家的商队不错,挺厚道,不与他们这些穷苦人为难,将来赵家人若是还找脚夫,这回过来的许多人,肯定还要报名。   接手了梨子罐头的那些人,第二日便从宁朔县出发,一路西去凉州城。   而这些从离石县过来的脚夫们,则要在县中歇够两日,休整并买货,这两日的一并费用也都是由赵家人负责,两日后与他们一起回离石县的赵家人,又比原先多了好些。   这些人原本是计划留在宁朔县接货,分批把离石县那边生产的梨子罐头运去凉州城,不过这回接头以后,他们也知道赵琛改主意了,除了第一批这些梨子罐头,后面的罐头要等到最后所有罐头都做好了,再一起运回去。   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人与其在宁朔县干等,倒不如去离石县帮忙。   离石县这一边,在罐头作坊旁边,原本占地面积挺大的那个租车行,这时候就可怜巴巴地被挤到一旁去了,好些车子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有,夜里就用草帘子盖一盖,挡挡露水。   不过罗三郎也说了,他们那梨子罐头的作坊也就眼下这时候忙一点,待忙过了这一阵,恁大的一个水泥广场就都空下来了,到时候还不是随便他们用,所以这几个租车行小老板心里也是很乐意的。   “你怎的又把这物什拿出来了?赶紧收起来吧,莫要弄丢了才好。”一个小老板对他一个同伴嚷嚷道。   前些时日那赵大郎要运梨子罐头,自己没有木车,便从他们这边租车,总共租了七十辆车子,谈好的租金是三百文钱,不过在取走那些木车之前,赵大郎需得付给他们三贯钱做定金,届时他们的车子若是丢了或者是坏了,他就得照价赔偿,从定金里面扣。   那时候赵大郎到自己马车上找了找,没有那么多铜钱,于是他便从身上摸了个银疙瘩出来丢给这几个小年轻:“收好了,这块白银可不止三贯钱。”   “这回不摸个够本,下回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瞧你那点出息。”   “你说,咱这买卖,还得是要跟这种大雇主做啊,一次就能得个三百文,多省心。”   “他们用车的时日太长了,太费车子。”   “那倒是,听闻关内道那边的路也不好走。”   “路太差,车子坏得快。”   “啥时候他们那边也修水泥路就好了。”   “早晚也是要修的嘛。”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   几人转头一看,见是罗三郎过来了。   这两日赵琛他们从外边收回来的梨子越来越少了,罐头作坊这边要裁员,那些雇工个个都不想走,罗用今日这是专门过来安抚人心的。   “三郎!”   “此话当真?”那几个小年轻俱是一脸兴奋。   “自然。”罗用点头。   “听闻这一路过去,可是远得很。”一个小年轻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想那么多作甚,能修多远修多远便是。”罗用笑着说道。   从离石县去往凉州城的这一条路,又长又远,道路又难走,往来的商贾也不很多。   罗用就想着,若是能把这条路修好一些,走的人说不定就会多起来了,届时往来于凉州城也会便利许多,到时候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可以赶上一辆马车,到凉州城去看望二娘她们。 第181章 漠然   罗用的那些弟子们近来在外面办水泥作坊,经营得也很是不错。   倒也不是在每个村子都要办一个水泥作坊,几个村子办一个就够了,附近村子里的村民都可以过来这边买水泥,也可以到水泥作坊去干活。   这些村子里的村民大多都采取的用石灰石膏或者是劳动来抵水泥钱的方式,这样一来,最终就会多烧出来不少水泥。   这些水泥大多就被罗用卖给了周边那一带的富户,若是遇到一些地方的富户们购买能力比较差的话,那他们就只好把这些水泥运到别的地方,或者是干脆运到离石县城去出售了。   这么一段时间下来,现如今离石县周边的许多村子都修起了灌溉系统,还铺出来不少水泥路,村民们并不怎么需要花钱,罗用他们这边多少也能挣一些,如此一来,倒也可以算得上是互利互惠了。   从离石县到凉州城那边,若是也能以这样的方式修路过去的话,罗用自己便也不需要另外在掏什么钱出来,而且参与的人多了,这条路修起来也会比较快。   目前,从西边过来的胡商,过了凉州城之后,通常都是往东南方向走,一路往长安城去,若是要去洛阳苏州扬州等江南地区,基本上也都是从长安那一带经过。   现在他们如果能从凉州城到离石这边横向再修一条路出来,大致与长安那边那条路平行,就能给很多北边的商贾带来便利,毕竟整个北方地方也很大,只有那一条大路是很不方便的。   从凉州城一直往东边走,渡黄河过孟门关,过了孟门关以后,就是皇帝陛下说好了要修的那一条水泥路了,到时候从他们这一边去长安城,去江南地区也都比较方便。   所以如果罗用他们可以把从凉州城到孟门关这一条路修出来的话,也就是说,这一条水泥路是可以一直从凉州城通往长安城的。   “啧,这么一来,以后从南边那条路走的人怕就要越来越少了。”造孽啊……罗用叹气。   “修路总归还是好事。”赵琛笑着说道:“届时这条路两边以及塞外那些商贾若是要下江南,走这条路就最是便利。”   罗用说要修路,最高兴的莫过于赵琛了,他们赵家眼下已经盯上了这个罐头买卖,离石县这边的梨子罐头远远不够填满赵家人的胃口,他们还想要南方的各种水果罐头。   说起来,眼下这个季节,南方的橘子也早该成熟了吧,不知道王金怀那边的橘子罐头做得怎么样了。   王金怀这时候却是遇到了麻烦。   先前他们王家人在淮南道一片地方上收购蚕丝和绢布,因为给出的价钱比较不错,当地许多织户和商贾也都愿意把丝绢卖与他们,原本双方关系也是比较融洽的。   然后今年夏天,王金怀带着从罗用这里拿走的那些杜仲胶,领了一些人手,一路奔到南方去烧瓷罐收水果做罐头,赶在夏季结束之前,做了一批桃肉罐头出来,原本是打算把这些罐头分成两批,一批运往洛阳等地销售,另一批运往西坡村送给罗用,那些都是罗用该得的分成。   结果他们的那一批桃肉罐头最后却一罐都没能运出去,当地豪强有意为难,想要强买那些罐头,不卖罐头可以啊,你们这些人也别想从我修的这条路上过。   好在王家这些年在南方经营得也还算不错,好歹也算是有些声望,那些人倒也不敢做得太过,并没有强抢伤人。   王金怀遣人回离石主家求助,结果离石这边安排过去的人,却也并不得力,沟通来沟通去,到最后也没能把事情办成,眼瞅着今年的橘子也过季了,他们近日又生产出不少橘子罐头,却同样都是一罐都运不出去。   最后想想实在没办法了,再不把罐头运出去,罗用那边怕是要以为他们失信。他们之间原本就有过一次不愉快,这一次若是再出纰漏,将来怕是再无合作的可能。   于是王金怀便让人带了一封信去找马四郎,央他相帮。那马家除了长安那边,现如今主要就是在山南道那一带发展,王金怀在淮南道,虽不在一个道,离得却也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几日便也到了。   马家人这一次着实是押对了筹码,将今年的所有工作重心都放在了占城稻的推广一事上面。   开春那时候刚刚来到南方发展,初来乍到的也挺不容易,现如今的形势却已然是别开生面。他们在当地推广的占城稻,不仅成熟快耐干旱耐贫瘠,坡地上就能种植,而且产量还颇高,在山南道当地,一年还可以种植两季。   王金怀让人送信过来的时候,正是马家这边第二季稻子收获的时候,马四郎心情很好,再想想他们马王两家同是从离石县出来,以后也都要在南方这边发展,相互扶持一下,总比单打独斗强。   于是他便邀上当地几个有头有脸的,赶上几辆豪华拉风的大马车,一路上一边玩着,一边就往淮南道那边去了。   这些人一出面,原本态度强硬打定主意要为难王金怀到底的那一方豪强,态度立马就放软了,一群人吃吃喝喝皆大欢喜,关于罐头那事,便再也不提了。   几日后王金怀再谴人运送桃肉罐头和橘子罐头往北边走,果然就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拦。   “幸得四郎相帮。”事情总算解决了,王金怀这时候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金怀兄何需见外,你我乃是同乡,出门在外自当互相帮扶。”马四郎笑着说道。   “唉……”王金怀摆摆手,叹气道:“我这一时怕也帮不上你什么,将来有什么用得着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马家人这一回着实是押对了宝,这才刚刚在山南道发展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是寻常商贾世家而已,竟然就能请得动那些人物出面。   别看他们这一路吃吃喝喝玩玩的,好像挺愉快,其实陪吃陪喝陪玩一点都不容易,马四郎的这个人情,他王金怀记下了。   事情解决了之后,马四郎便也不在淮南道多待,今年的稻子收回来以后,他们马家人紧接着就要进入下一年的战略部署,正所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眼下哪里又是可以闲逛蹉跎的时候呢。   马四郎回他的山南道,王金怀这边也分批把这一年制得的罐头全部运了出去,然后紧跟着,他又把之前囤积的丝绢也全部都运走了。   他原本还想连同家人仆从,以及一些七零八碎的物什,全部打包带走,从此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了,他很想搬离此地,到别的地方去发展。   他王金怀在此地经营发展几年,自问虽算不得什么菩萨一般的人物,但至少也是诚信经营,与当地的丝绢买卖带来了许多便利。   没想到这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在他们当地却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一句半句的公道话,这件事对他王金怀来说,好比是被人当面打了一个大耳刮子,既羞且耻。   然而他最终也没有搬走。   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跑,并不是他王金怀的作风。   其实在最近这几个月,王金怀时常也会在心中反省,究竟那些人为什么会对他的遭遇会表现得如此漠然。   在过去那几年时间里,他对于当地人的遭遇和苦难,是否也是同样的漠然…… 第182章 橘子罐头   牛家乃是离石县中的一个寻常商贾,做的是粮食生意,也很少到离石县以外的地方去做买卖,主要就是从当地农户那里收些粮食,卖与外地来的粮商。   另外在他们的店铺里,也有卖一些南方来的大米之类,也卖饴糖大酱腐乳这些用粮食加工制作出来的东西。   牛家人本着小富即安的精神,一直安安稳稳地经营着他们那一家粮铺,这些年下来没什么大的发展,但是也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池。   前两年因那罗三郎等人的关系,来他们离石县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牛家人顺势又开起了一家客舍,现如今眼瞅着这家客舍也经营了有两三年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是改善了不少,慢慢的手头上也有了一些积攒。   今年夏里,先是那罗三郎言是要造打谷机,后来长安城那边又传来那样的消息,一时间,离石县中群情激奋,他们牛家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力量,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却也并没有退缩,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起来了,该表态的也都表态了,另外又拿出一部分自家积攒的钱帛,送到西坡村借与那罗三郎造打谷机之用。   这钱虽说是借,他们却也并没有指望在短时间内就能收回,要在河东道当地,每个村子送一台打谷机,这么大的支出,大伙儿都觉得没个三年五载的,那罗三郎应是缓不过来。   后来皇帝又派了那么多工匠带着精铁过来,到眼下这时候,估摸着大半个河东道的村子都已经被他们送了个遍,还有一些离得实在太远的,这会儿约莫还没有轮到,大约要等到明年开春。   入秋以后,农人们收完了庄稼,又交完了这一年的赋税,眼瞅着便要入冬了,这日子一日冷过一日,许多人家纷纷也烧起了火炕。   听那些从南边过来的商贾说,在靠近长安城那一带,圣人今年发了徭役,先前他说要修一条水泥路到他们离石县这边,这时候果然就开始修路了。   这两日天色有些黑压压的,风也很大,县里的人都说再过两日定是要下雪,于是各家各户都把柴禾备得足足的,夜里也不忘烧炕,生怕把家里头的老人孩子给冻坏了。   “怎的你们这屋子里这般暖?”这日下午,罗用抱着两个瓷罐进了牛家粮铺,只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嗨,年岁大了,经不得冻。”牛瓮笑着说道:“三郎今日怎的进城来了?”   “先前与人合作,在南方做了些罐头,拿两罐过来与你们尝尝鲜。”罗用说着,将手里那两个罐子放在了炕桌上。   “三郎何需如此破费。”牛瓮连忙推辞。这年头的物产在本地就算再如何价贱,若是千里迢迢运去了没有这种物产的地方,价钱便要翻上好几倍,今日罗三郎抱来的这两个罐头,可不便宜。   “倒也没有多拿。”罗用笑道:“这盖子上包了黄色油纸的,乃是橘子罐头,这个包了青色油纸的,乃是桃肉罐头,你们看先吃哪一个。”   “阿翁,我要吃橘子罐头。”还不待牛翁说什么,旁边那几个小孩儿就先嚷嚷起来了,他们先前就听别人说过南方有橘子,却从来还没有尝过橘子的滋味。   “大人说话呢,莫要吵吵。”牛翁虎着脸呵斥他们道。   “阿翁,我们要吃橘子罐头……”那几个小孩却是不怕他,扯着老头儿的袖子摇啊摇的。   “不若我便帮你们把这橘子罐头开了?”罗用笑问。   “哎,那便劳烦罗三郎了。”罐头这物什要如何开,他们先前也就听人说过,自己倒是没有开过,也没见人开过,没有经验啊。   罗用抱过那个橘子罐头,拆掉盖子上面那张油纸,然后又从腰上解下一把小刀,只见他用刀尖轻撬两下,那罐子便发出“呲……”地一声轻响,然后再一旋盖子,那罐头便开了。   只见那瓷白色的坛子里装满了一瓣瓣橘红色的橘肉,浮在清澈地散发这清甜香味的汤水之中,显得格外诱人。   “咕嘟!”那几个小孩儿闻着这味儿就开始吞唾沫了,懂事一点的还知道稍微克制一下,年纪小一些的,这时候便自往柜台上面扒。   “去,去拿几个陶碗并调羹过来。”牛翁对对自家那些孙子孙女说道。   待那陶碗拿过来,罗用先是抱起瓷罐,哗啦啦往各个陶碗边倒了一些罐头汤,然后又用调羹舀起一些橘瓣,分到各个碗里。   王金怀他们这罐头做得也很厚道,大半都是橘子肉,汤水并不很多,而且罗用先前尝过,也吃出来他们这个罐头汤里头,还加了不少甘蔗汁。   甘蔗汁煮橘瓣,这滋味着实不错,尤其是对于这些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橘子的小孩儿们来说,恨不得连碗底都给舔过一遍。   “三郎你也吃,莫要在一旁看着。”牛翁招呼罗用道。   “行。”罗用端起自己面前那个陶碗抿了一口,太长时间没吃过橘子了,如今这口罐头汤喝在嘴里,竟如琼浆玉液一般。   牛瓮那边,他先是用调羹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橘子肉分给一个最小的孙子,结果旁边那几个孙子孙女都巴巴往他这边看,没办法,只好一人给他们又发了一勺,吃完了便打发这些小孩儿去后院玩耍,不叫他们继续待在这边流哈喇子。   “啧,这罐头好吃啊。”老头儿把自己手里那个陶碗立起来,将挂在陶碗边沿那最后一滴罐头汁吸溜到嘴里,感慨道。   “眼下这物什还算是稀罕,待再过些年,应就常见了。”罗用说完又问牛翁:“大郎他们可是收粮去了?”   “正是。”牛翁点头道:“做我们这买卖,也就是眼下这阵子最是忙碌。”   “听闻圣人在南边修路,不知他们那边买不买粮食?”罗用问道。   “他们那边不缺粮食。”牛翁摇摇头:“附近那些村镇所产的粮食,也是尽够了,倒是北边有些商贾要收豆子。”   “可是牧民们要买?”罗用倒也是头一回听说,北方那边竟然要从他们这里买豆子。   “倒也不都是。”牛翁说道:“听闻现如今草原上的人都挣钱了,好些关内的人眼馋,却又无处放牧,无奈之下,便要把羊群像猪那般圈养起来,有人割野草喂羊,也有人种牧草的,另外再买些豆子之类。”   “就怕疫病……”罗用叹气道。在眼下这个年代,无论是牧民还是农民,抵抗风险的能力都太差了。   “那有甚。”牛翁摆手道:“养牲口的谁人不知疫病的凶险,却也不能因着这个便不养了。”   “你怎的不吃这罐头?”牛翁见罗用那一碗橘子罐头始终没有怎么动,这时候便又催促道。   “还有其他几家要去,我这就先走了。”罗用起身。   “怎的一碗罐头都没吃完就要走了?”牛翁连忙挽留。   “这还有好几家要走呢,每家一碗我也吃不下去。”罗用说着,笑嘻嘻便出了牛家粮铺。   “你这后生怎的这般客气,平白又给我们送什么罐头。”牛翁起身到铺子外头送他。   “不过是两个罐头。”罗用这时候已经坐上了驴车:“还有我欠你家那些钱帛,若是急用,便与我来说,若是不急,那便叫我再欠些时日吧。”   “嗨,那个急什么。”牛瓮连忙摆手道。   “走咯。”罗用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赶着驴车往街道另一头去了。   牛翁袖着手站在自家粮铺外边,看着罗用那驴车越走越远,拐过一道弯,看不见身影了,这才回身往屋子里去了。   “哎呦!你们这几个!方才不是已经吃过了吗?放下放下。”只见方才被他赶到后院去的那几个小娃娃,这时候又都围着那个橘子罐头不肯走了。   “阿翁,再叫我们吃一碗吧。”一个小丫头奶声奶气地与她阿翁商量道。   “不成,耶娘都还没吃呢。”牛翁将那大半罐子罐头盖好,又把油纸蒙上,油纸外边那根彩色麻线也依原样系上。   “大郎媳妇,大郎媳妇。”牛翁在外头铺子里喊了两声。   “阿耶,可是有事?”后院那边出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   “这两个罐头收起来,盖青纸那个先莫动,盖黄纸这个已经开了,好生收着,待大郎他们回来了再一起吃。”牛瓮交代到。   “哎。”那媳妇两手抱起罐头,便往后院去了。   最后,那几个小孩儿,便只好把罗用先前没怎么动过的那一碗罐头分了解馋,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罐头汁橘子肉含在嘴里,心都要被甜化了一般。   “阿翁,那罗三郎怎的不爱吃罐头?”   “被你们这几个小馋猫盯着瞧,他还能吃得下去啊?”   “我们没有盯着他瞧。”   “当我不知你们躲在帘子后头偷瞧?”   “阿翁,罗三郎可真好。”   “是人好还是罐头好?”   “嘻嘻……” 第183章 皮薄馅大   这一天晚上罗用回到西坡村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经过羊舍那一带的时候,还有弟子开门出来与他打招呼。   今日罗用独自一人去离石县,弟子们言是要安排两个人与他同去,被罗用拒绝了,这大冷的天,大伙儿也都挺忙的,没什么事跟他去城里作甚。   这些弟子们虽然听从了罗用的话没有跟去,但心里总还是有些不放心,像这样的时候,他们就都想起来自家师父其实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君来了。   待罗用走到许家客舍那边,许二郎几个这时候也没睡,见罗用回来了,连忙喊罗用到店里吃些热食。   “怎的你们还没睡?”罗用将五对交给许家一个十多岁的小子,自己跟这他们一起进了厅堂。   “方才一桌客人坐得晚了些,这不,才刚刚收拾好他们那张炕桌呢,你就回来了。”许二郎媳妇说道:“你阿姊与你留了饺子,你等着,我这便去煮来。”   不多时,许二郎两口子便从厨房中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白胖饺子,另外还有一碗粟米粥,一碟子绿油油的凉拌菜。   这青菜乃是从那些在暖房中种菜的人家那里买来,时人在屋中砌了火炕,又在屋顶上蒙了油纸,这般种出来的菜蔬便比原先在暗房里种出来的更显青绿,吃起来也更有滋味。   这凉拌菜做得也简单,就是把青菜洗净切碎了,在滚水中略焯一下,然后滴几滴香油,再撒一小撮细盐,拌一拌,吃起来很是爽口。   “林二郎媳妇今日可来了?”罗用一边吃着饺子,一边问旁边坐着的许二郎道。   “来了。”许二郎说:“我瞅她做倒活也不错。”   “那便好。”罗用点点头。   罗用与罗大娘两个很早就谈过要再雇一个人干活的事情,结果这一拖就拖到了今年秋天,秋天那时候又正是林家那边最忙的时候,罗大娘也不好开那个口,于是就这么又以拖,就拖到了眼下这时候。   罗大娘跟罗用说,待再过几日,天气再冷一些,外头都冻上了,她就打算做些冻饺子卖到县城那边,罗用自然也没有意见。如此一来,雇工的事情便也提上了日程。   原本在林家那边,林大嫂与林二嫂都是想来的,林六郎那媳妇也想来,罗大娘却是不中意。   前些时候那林大嫂倒是又怀上了,用这时候的话来说,她也是个有福的。于是来许家客舍这边帮忙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林二嫂身上,能来这边干活她也是挺高兴,不过如果能选的话,她其实还宁愿这时候肚子里有娃娃的人是她自己。   那林大嫂原本就有两个儿子,现如今又怀上,这一胎无论生儿子还是生女儿,与他们两口子来说都是很好的。   林二嫂倒是只得了一个女儿,城里的大夫言她伤了底子,将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了。   罗大娘结婚也有四五年了,到现在也没动静,若是搁在一些特别注重子嗣的人家,她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林父林母暗地里虽然也有嘀咕,当面毕竟也没有多说什么,这自然与罗大娘的娘家够硬也有关系。   至于新嫁过来不多久的六郎媳妇,倒是不时就要喊两句腰酸啊胸闷啊的,刚开始的时候林家老太太还真挺当一回事,后来便也懒得搭理她了,光打雷不下雨啊。   吃完饺子回到家里,罗用这天晚上睡觉前就想了想大娘的事情。   要说营养不好,大娘这一年多时间在许家客舍那边卖饺子枣豆糕这些东西,吃得应该还是可以的,罗用也经常给他们改善伙食。   所以大约并不是营养的问题……   罗用想着想着,倒是想起来自己从前还在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同事,也说怀不上,去看了中医,然后就说要暖宫什么的。   罗用也不太记得清她当是都吃的啥药了,就记得那人常常喝红糖水,偶尔还用桂圆红枣之类的泡水喝。   罗大娘这时候虚岁二十,实龄也有十九,按说也能生小孩了。   若说是她自己不想生,那罗用肯定也是无条件支持,生娃儿这种事肯定还得是自己愿意啊。但是从罗大娘的态度来看,她其实还是想生的,而且依稀也有几分不安,大约是怕自己真的生不出娃娃。   第二日一早,罗用便起来在家中翻找,桂圆现在家里是没有了,红糖倒是还有一些,红枣鸡蛋这些个,许家客舍那边就挺多。   罗用大大方方拿着那一小罐子红糖去找罗大娘,叫她平日里无事,便自己煮些生姜红糖红枣鸡蛋水来吃。倒弄得罗大娘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又是生姜红枣又是鸡蛋的,一听就是给女人养身子用的,她这个兄弟年纪轻轻还未娶妻,怎的连这种事都说得这般大方来?   不过在经由罗用提醒之后,罗大娘在之后的日子里,每日便要给自己煮一回红糖鸡蛋水,那里边再放些生姜红枣的,一大碗热乎乎地吃下去,整个人便都要冒出热气来一般。   林二嫂近来与她帮忙,她的身子又是那样的情况,罗大娘有时候也会多煮一些分她吃。林二嫂念她的好,回家以后便与自家男人说了这事,林二郎听了也颇有几分感慨,几日后与自家兄长说话的时候,顺口也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了一嘴,林大嫂在一旁听着有些羡慕,与村里几个媳妇子说话的时候,便也说了这事……   然后不知怎么的,这个话传着传着,就被人给传成了:听闻罗三郎想抱外甥了,前两日还拿了红糖鸡蛋与他阿姊吃哩。   “三郎啊,你是稀罕外甥还是外甥女哩?”最近这两日,罗用每每出门,都要被人问到这个问题。   罗用:“……”   这感觉就像是后世那些熊孩子被爹妈问你是想要弟弟还是想要妹妹哩?   问题是他现在就是不算两世为人的年纪,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好嘛,算实龄也有十六了。   待到时间又过去几日,天气变得比之前更冷,外头也飘起了雪花,大娘他们便开始做冻饺子了。   四娘五郎那个书铺近来愈发没有生意,于是便也不在那个冷冷清清的铺子里苦等生意上门,干脆跑隔壁许家客舍去帮自家阿姊包饺子去了,罗用没什么事情的时候,便也带着六郎七娘那两个过去帮忙。   许家客舍这个厅堂,罗用这会儿瞅它有点像是老年人活动中心那样的地方,每天都是热闹哄哄的,长长的热炕上摆着一张一张的炕桌,就是那炕桌上边没有麻将而已。   大伙儿吃菜喝酒的吃菜喝酒,做算术题的做算术题,包饺子的包饺子。包饺子的就是罗家这些兄弟姐妹了,大娘她们那个厨房毕竟还是小了些,这一大群人都进去就挤了,反正只要把馅料调好,最后这个包饺子的过程也不怕人学,于是干脆便搬到厅堂这边来包。   近日住在许家客舍里的,除了那些来学算术的,大多都是一些弄了羊绒来他们这里找加工的商贾。   能搞羊绒买卖的,通常也都是一些比较有实力的大商股,这些人整日住在许家客舍这边,吃吃喝喝的,倒是能给许二郎他们带来不少收入。   罗家兄弟姐妹几个,近来就整日在那边包饺子,整日听他们天南海北地闲聊。   这时候的人还没有侃大山瞎忽悠的习惯,闲聊通常也都聊得比较认真,罗家这几个小孩在一旁听着,也是比较长见识。   “你们这冻上的角子怎么卖?”时常也会有人找他们买饺子。   “六文钱一斤。”这时候的一斤,约莫得有后世的一斤二三两,分量那是很足的。   “我后日就要走了,你给我备五十斤。”不用说,这肯定是自己买回去吃的,若要贩卖,肯定不会只买五十斤。   “行。”五十斤饺子对于这个年代的大家族来说,其实也不够什么的,就拿林家那样的人家来说吧,五十斤饺子,若是敞开来吃,根本也吃不了几天的,更别提那些树大根深的大家族了。   “你们这饺子是什么馅?”有人问到。   “菘菜羊肉馅。”五郎抬头回了一句,菘菜便是白菜,他们近日包的,便都是白菜羊肉馅的饺子。   “其他馅料的有没有?”那人又问。   “并无。”罗用笑着说道。   眼下这时候,单做这一种馅料,生意都已经好到叫他们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去摆弄其他口味,主要这个季节他们这里羊肉便宜,菘菜又是秋末那时候刚收回来的,冬日里也耐储存,所以做这个馅的饺子就很是物美价廉,个个都包得皮薄馅大,一点都不心疼馅料。   说到皮薄馅大,这就很考验技术了,罗用他们包饺子都不是用捏的,而是用挤,挤出来一个个肚皮滚圆的金元宝,个个都是皮薄馅大,一个比一个圆滚滚胖乎乎。   不圆不行啊,在眼下的离石县,白面的价钱可是比羊肉还要贵些。 第184章 城州集市   在眼下这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小麦磨皮机,包饺子用的白面,都是将麦粒先放在石磨里磨过一道,筛出最白最细的小麦芯,再将它们磨成白面粉。   剩下那些带皮的粗粒,磨过以后,再筛去麦麸,所得便是粗面,许家客舍每日傍晚做的一文钱三个的油渣包子,用的便是粗面,做炸酱面也用粗面,做枣豆糕也用粗面,也就只有这饺子,才用的白面。   白面这东西着实很精贵,用这白面包出来的大胖饺子,一斤才卖六文钱,若是换个手笨的,包出来的饺子个个皮厚,那最后指定就得亏本了,卖得越多亏得越多。   现如今罗用他们每日光是卖冻饺子,都能卖个好几百斤,住在许家客舍那些商贾,每每离开的时候,都是几十上百斤地买,城里头也时常有人赶着牛车马车过来买,冻得梆硬的大饺子,一箩筐一箩筐往车上搬。   这样一日日地卖着饺子,收入也是不错,主要羊肉便宜,菘菜也不贵。   说到那羊肉,离石县当地的羊肉也已经算是便宜的了,但是跟北方一些边陲小城比起来,那还是要贵一些。   从前在他们离石县当地,约莫三升粟米能换一斤肉,若是换了靠近牧区的一些地方,那肉价就要贱些,两升左右,甚至不足两升的粟米就能换得一斤肉。   近来在离石县这边,基本上也只要两升左右的粟米就能换得一斤羊肉了。而在城州集市那边,普遍就是一升粟米换一斤肉。   早前,皇帝陛下已经派遣了得力的官员到城州那边去收购羊肉制作罐头。   听闻这名官员素有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之名,待他到了城州以后,令人在城里城外贴了不少收购活羊的告示,果然便有牧民带着光溜溜的羊群过去卖,换得了数量和质量都让他们感到满意的粮食和布帛,然后一些还在观望的牧民与商贾纷纷便都去了,不出数日,便有一批肉罐头从城州运出。   这一日,又有一群草原人肩扛手提地带着许多布料和粮食从城里出来。   这城州城进出也有管制,若是想要进到城里去卖羊肉的话,首先你得先报上自己的部族名称,证实了确实是这个部族的人之后才能进去,进城以后亦有兵卒跟随,并不允许他们在城中乱走乱逛。   “如何了?可是换得了好价钱?”那群汉子们一出来,城外立刻就有一大群人围了上去。   虽说进城卖羊并没有限制人数,但是对于许多草原人来说,这一座高大坚固的城池,就像是一头猛兽一般,城门就是兽口,若非必要,他们并不想进去。   所以这些部族在安排人进城卖羊的时候,往往都会选择一些比较精明能干的青壮以及老者,另外在城外面还要保证他们部族充足的有生力量,就算进城那些人出了意外,他们的部族也不至于就此走上被人吞并消亡的道路。   总体来说,在城州这一带,草原人与汉人之间,就是这样一种相互合作又相互防备的关系。   “不错,果然就像先前那些人说的那般,价钱比集市上的商贩给得公道。”一个在肩膀上扛了一大袋谷子的汉子笑容满面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等在城外那些人也是一脸的高兴。   “喂!那边的,无事便不要堵着城门了啊!”那边有守城的兵卒呼喝道。   现如今这城州一带形势比较复杂,上面的官员也是生怕有人趁乱发起偷袭,整日对那些守城的官兵耳提面命,就怕他们有一丝半丝的松懈。   “走走,先回去再说,莫要叫他们久等。”   这些草原人也不打算在这里多待,当即便把那些换来的布匹粮食分一分,又是抬又是扛的,不多会儿便走远了,城门口这一片登时又显得空旷了许多,那些守城的官兵往这边看了看,便又把目光集中在这时候要进城的那些人身上。   待回到他们部落的驻扎地,便有许多妇人小孩迎将出来,簇拥着男人们把换来的布帛粮食送到族长那里。   他们部族向来都是这样,每次交易换来的物资,都要先交到族长那里,到时候他们族长会保留一部分,剩下的再分给旗下的牧民们。   他们这个部族还算是比较安宁友好的,族长与他的家族也并不十分奢侈贪心。   听闻在有一些部族,头领们会把部族里的牧民当羔羊一般剥削和驱使,在那样的部族之中,争斗和牺牲都是常有的。   “耶耶,吃糖!我要吃糖!”一群小孩跟进跟出的,缠着自家大人要糖吃。   他们也是这几日刚到这个集市,看到今年这个集市上竟然多了那么多卖各种物什的小商贩,都感到新奇得不行。   在距离这个驻扎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专门用饴糖与人换肉干的摊子,三斤肉干才能换得半斤饴糖,若是搁在中原地区,必定是无人问津,但是这些草原上的小孩儿们却还是整日围着那个摊子打转。   “行,咱们去换糖。”一个汉子卸下肩上那袋粮食,从帐篷中出来,一把抱起自家娃儿,哈哈大笑道。   另一边,一个妇人几步小跑回自家帐篷,用草编的网兜,装了一网兜肉干递给这父子二人。   这两日他们已经卖完了羊绒和肥皂,今日那些羊又卖得了好价钱,这一年冬天以及来年春天,他们都不用担心挨饿了,家里的肉干少存一些也是无妨。   那卖饴糖的是一个关内人,瞅着就是有几分老实懦弱的模样,草原上的汉子们大声说两句,他不自觉就要开始缩脖子。   听闻他们老家也是很穷的,早前有一个商队经过他们村子,言是要来这城州集市,他与人打听,得知去岁冬日在这城州集市竟没有卖饴糖的商贩,于是便打包了些许麦粒并黍米,与那些行商一道往城州这边来了。   临走的时候他老娘还扶着门框哭呢,怕他没命回去,只这汉子骨子里却也有几分倔性,梗着脖子硬是没回头。   家里的娃娃一日大过一日,有钱人家的男娃送去读书,女娃穿漂亮衣裳,他们家甚都没得,就会这一手做饴糖的手艺,隔一段时间便做来一些与自家儿女解馋,有时候也帮别人做,少少也能挣得些许粮食。   那商队里的人与他说,待去了那城州集市,若是没有其他卖饴糖的商贩,便叫他把价钱往狠了开,那草原上的人最是不缺肉干,再加上他们一年半载也逢不着几回集市,就算价钱贵些,定是也肯买的。   于是这汉子便开出了三斤羊肉换半斤饴糖的价格,原本心里还透着虚,怕没人肯买他的饴糖,结果这才没两日,他那帐篷里的肉干都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熬制饴糖也是辛苦,但他却半点也不嫌累,因为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真正尝到挣钱的滋味。   “给我换成饴糖。”这时候,又有一个草原汉子丢了一网兜肉干到他的木板车上,这人的官话虽然说得并不标准,但好歹还是可以听得懂的。   “哎。”那卖饴糖的关内人连忙用自己那一把做工粗糙的杆秤称肉干,然后算了算,又给对方称了相应分量的饴糖递过去。   那草原上的汉子接过饴糖,甚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但凡是在这个集市上做过几日生意的,基本上也都知晓,这些草原人就是这般,没有什么虚礼的,也嫌少与人寒暄客套,见得多了便也习惯了。   “耶耶!要吃糖!要吃糖!”那汉子拿着一包饴糖从人群中走出去,他家那娃儿就在他身边前前后后地蹦跶,他爹不理他,他就跳起来,整个人挂在他爹手臂上。   那汉子笑嘻嘻的,就这么单手挂着个小孩儿,大步往自家帐篷去了。   卖饴糖的关内人忙碌间一个抬头,刚好看到这样一个画面,憨厚的面庞上,不禁也挂上了些许笑意。   他那长子差不多也是这么个岁数,就是长得没有草原上的这些小崽子们壮实,待他这次挣了钱回去,定要给他们买多多的好吃食,叫他们一个个都长得跟这些草原上的小娃娃们一般壮。   听闻这城州集市也就冬日里这几个月最热闹,待到开春那时候,这些胡人就都回大草原上放牧去了。   冬里这几个月,正好也是农闲时节,他往后倒是年年都可以来这里卖饴糖。   “@#¥%……”这时候又过来几个身材格外壮硕的胡人,也不知道是从哪一片大草原上过来的,一点都不会说汉化,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甚。   “哎,哎。”那关内人也不管他们说的甚,只管收下肉干,又给他们称饴糖,仔仔细细地计算斤两,贪墨的心思那是半点都不敢有的。   听闻这些草原人最是认死理,他若真敢那么干,最后会被人活活打死在这个集市上也未可知。   前两日就有一队西面来的胡商,与一个草原上的小部族打了起来,因为那些胡商欺负草原人不会算数,把他们给坑了,结果等那些人回过味来,当即就骑上大马提上胡刀找那些商人拼命去了。   听闻那些胡商被砍翻了好几个,最后城里的官兵出动,把这两拨人全都从这个集市上赶走了,至于捉拿杀人犯什么的,这事根本连提都没人提。   “@#¥#¥……”那些草原人不知又在说些什么。   “哎,哎。”卖饴糖的汉子只管点头弓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给他们称饴糖。   “哥哥!哥哥!”那边又跑过来一群小娃娃,个个身板结实,跑起来的时候那两条腿甩得跟旋风似得。   “哈哈哈哈!”那些胡人几下子将这一群小娃娃提溜起来,挂到自己身上,待那卖饴糖的终于把他们的糖称好了,便接过来一人给了这些小孩一块,然后几个人就这么一人身上挂着一串娃娃,迈着大大的八字步离开了这个摊子。   关内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沁出的几滴汗水,继续做他的买卖,有人上来买饴糖,他就对人哎哎的点着头。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听说草原人从前也有管自家老爹叫哥哥的。 第185章 亲昵   先前去往宁朔县送罐头的脚夫们这几日回到了离石县中,带回来不少肉干,城中不少百姓都买了一些,这肉干耐放,吃了也扛饿,价钱也就比新鲜的羊肉贵了那么一点点,倒是十分划算。   罗用按他先前所说,果真也买了不少,拿到他家那几个作坊,放了酱料与冻豆腐芦菔菘菜等同煮,煮出来一大锅一大锅香气四溢的杂菜。   工人们匠人们每人发到一碗,就着这么一碗热腾腾的杂菜,杂面饼子都能多吃几个,当然这对罗用来说也不算什么好事就是了。   这几个作坊的工饭,现在也是分两处来煮,一处是在村东边,水泥作坊与杜仲胶作坊合在一处吃饭。另一处是村西边,靠近羊舍那边,近来从长安城过来的那些工匠,还有罗用自己雇佣来的工匠,都在那一边。   负责做饭的大多都是罗用那些弟子们的家眷,做饭这活计不错的,别个不提,自己肯定吃饱先,所以负责做饭这些人,一个个瞅着都是比较滋润的,很少有干黄瘦瘪的。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饭菜,她们现在也是做出经验来了,手艺见长,饭菜也越做越好吃了,罗用他们有时候懒得做饭,就去这两处吃大锅饭。   “哎,五郎五郎,跟你阿兄说,今日晚饭莫要做了,来水泥作坊这边吃吧。”这一日五郎正蹲在水沟边洗他的那一支鹅毛竹笔,有一个挑担的妇人经过,就对他说道。   “今晚那边吃甚?”五郎抬头问她。   “吃卤味,方才他们从前边的村子里买了好些下水,等一下收拾收拾,就要卤上了。”那妇人笑盈盈说道。   “噢,那我与阿兄说。”一听说要吃卤味,五郎面上就笑开了。   卤味他也吃过,罗用从前给他们做过,不过因为做起来比较麻烦,他一般都要隔好久才给做一次。   “哎,那你们可要早些过来。”那妇人挑着担子,笑盈盈走了。   五郎甩了甩手里那一支鹅毛竹笔,从水沟边站了起来,不多会儿便进了许家客舍,与罗用说了这件事。   罗用这会儿也没有在包饺子,正教几个商贾认阿拉伯数字呢。   因为冻饺子的买卖实在做得不错,大娘那边便又多叫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林二嫂的阿姊,另一个是林大嫂的嫂子。   原本那林春秋的媳妇也想把自己一个嫂子介绍过来,大娘却是不肯应,早先还想拿公婆压她呢,这会儿又想用她这边的活计与自家兄嫂卖人情,还真当她好性儿呢。   新来这两个人干活也是不错,人挺勤快,也肯服从安排,大娘两口子喊她们做什么,从未有过推托的时候。   毕竟罗家这边给得待遇挺好,她们也都想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看这冻饺子的买卖这么好,往后还不是年年冬天都得找人帮忙啊,那她们不就是年年冬日都有活做。   多了这两个人以后,罗用他们几个就轻松了不少,只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过去帮一把,平日便也不怎么管了。   罗用现在依然是教人算术,四娘五郎那两个最近比较闲,除了学算术,就是带带六郎七娘他们两个,五郎落雪后便不去小河村上学了,就跟放了大假似得,一天到晚地就看他四处晃荡,罗用也不管,小孩子家家的该放松就得放松。   听闻今日要去水泥作坊那边吃卤味,罗用也挺乐意,挺久没吃着卤味了,他也怪想的,就是实在懒得做。   先前许二郎兄弟几个也在考虑要不要做卤味,不过考虑到他们家这客舍总共就这么大,又不是处在什么繁华地段,目前这些菜品基本上也够店里的客人选择了,品种若是弄得太多,有些菜就不太好保证足够的新鲜度,容易发生囤积剩菜的情况,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下午的时候,罗用他们正上课呢,外边就传来了一阵阵的卤菜香,好容易熬到下课,罗用他们几个,各自抱上自己的饭碗就过去了。   “三郎来了,你快来尝尝我们今日这卤水做得如何?”那边一个正和面做杂面饼子的妇人,见罗用过来了,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从锅里与他捞卤菜吃。   只见她从锅里捞了捞,捞上来一大块猪肚,用筷子夹出来,又从旁边拿起一把剪刀,刷刷几下就把这一大块猪肚给剪成了一小堆细条,然后又用一把大勺子从锅里打了些许热汤,浇在上边,递给罗用他们几个。   这猪肚这时候已经放在锅中煮了有两三个小时,被煮得也有几分软烂了,热腾腾地刚从锅里捞出来,吃起来着实很不错,那小半碗卤猪肚,几下就被罗家兄妹几人分吃干净。   罗用也没把自己当客人,没让别人继续招呼,自己便从那锅里捞起了吃食,什么猪肠子猪耳朵的,想吃啥就捞啥,除了下水,锅里头还有不少豆干,这豆干卤起来滋味也很不错,另外还有冻豆腐,那冻豆腐吸足了卤汁,那卤汁里头又尽是用猪头肉猪蹄子熬煮出来的胶原蛋白,吃起来别提多美了。   “多吃一些,我再与你们烫些芦菔叶。”那些妇人一再招呼罗家兄妹几个多吃,事实上以他们这几口大锅里头烧煮着的分量,罗用兄妹几个就算再怎么吃,根本也吃不了多少。   那芦菔叶也就是萝卜缨了,切碎了放在加了些许卤汁的滚水里捞一捞,烫出来的萝卜缨青翠欲滴,吃起来很是爽口,无需再加油盐,因那卤汁之中原本便有油盐。   这一日下午,罗家兄妹几个狠狠过了一把卤菜的瘾,待到工人们下工的时候,他们肚子里早已填满了,郑氏母女这一日的晚饭,自然也是从这边打回去。   待他们回到了家中,烧起了火炕,天色也已经擦黑,兄妹几个肚子里吃饱饱的,甚都不想做,一个个都横热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哈欠。   “阿兄,我要吃罐头。”一会儿,六郎那小子又说了。   “还吃?”罗用笑问。   “要吃罐头!”七娘那小丫头也在一旁起哄。   “行,吃罐头。”罗用倒也不心疼罐头,从旁边的窗沿上抱了一个瓷罐下来,又取了几个陶碗,一人给他们分了一小碗。   罗家这些小孩儿也是特别喜欢吃罐头,罗用前两日开了一个橘子罐头,一人给他们分了一小碗,剩下的便放在了窗台上,窗台这里既不会冷到结冰,也不会热到让食物很快变馊,倒是个放吃食的好地方。   屋里头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罗家兄弟姐妹几个这时候肚子里都吃饱饱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围在一张炕桌边上吃着清甜清甜的橘子罐头。   普普通通的一间土坯房子,如今倒也被他们住出了几分舒适来,火炕烧着,阵阵的暖意从炕面涌上来,灯光有些昏暗,罗用却也不嫌它太暗看不清,倒像是衬得这屋里头更暖了几分。   家里这些小孩原本就睡得早,今日吃得餍足,这会儿就格外想睡一些,六郎七娘那两个小的,一边吃着罐头,一边就打起了哈欠。   “吃完了簌簌口,赶紧睡觉去吧。”罗用催促他们。   “阿兄,卤菜可真好吃。”七娘那小丫头这会儿还念着刚刚吃过的卤菜呢。   “我知。”罗用才不接她的话,说下回阿兄与你们做,这卤菜做起来得有多麻烦。   “阿兄……”那小丫头又喊了一声。   “作甚?”罗用问她。   “……”她却不说话,打了个哈欠,脑袋一垂,就打起了瞌睡。   罗用看着好笑,却也不扰她,用一件外套把这小丫头裹一裹,抱到隔壁她们自己的卧室让她接着睡。   现如今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四娘与七娘睡一屋,五郎与六郎睡一屋,罗用自己睡一屋,平日里无事的时候,那几个小的就总喜欢在罗用这边待着,特别是每天晚上睡觉前,非得在这边待到睡意上涌了才肯回去。   这几个小的一直待在罗用这边,自然就要把罗用的个人空间给挤压了,从前罗用还当自己挺重视这个,现如今看来,大约还是因为他从前并没有真正亲近的人。 第186章 合作   罗家兄弟姐妹几个都睡下了,住在院子外边的郑氏母女这时候倒是还没睡,在屋里头点了一个小火盆,母女二人对坐在火盆两边编盖篮。   夏收那时候,罗家麦田里收回来的麦秆,就堆在猪圈后边那一片石滩上,母女二人得闲的时候,就常常要去那边挑拣一些麦秆回来编盖篮。   早前罗用也曾在那边石滩上种下一些石竹子,不过那石竹子长得慢,这会儿也还是那么稀稀落落的几根子,还死了好些。   石竹子这东西不太好种,不过只要让它们把跟跟扎下去了,那后边就甚都不怕了,再冷的冬天再旱的夏天它们都不怕。   她们编的这个盖篮,罗大娘她们那边有用,城里的客人过来买冻饺子和枣豆糕的时候,常常都是一篮子一篮子地买。   于是这郑氏便常常会编些盖篮送过去,大娘也说要与她算些工钱,郑氏却是不肯要,她已经从罗三郎这里拿得了一份工钱,如何还敢要第二份。   “阿娘,明日可要托人捎些吃食到城里?”郑氏长女一面分拣整理炕头上的那些麦秆,一面问她阿娘道。   那罗三郎应是知晓他们常常要往城里捎些吃食,今晚水泥作坊那边烧了卤味,便给她们母女打了好些过来,她俩自己也是不怎么舍得吃,大多都留了下来,平日里吃的饭菜,常常都是汤汤水水的,也不好捎带,这卤味却是再好捎带不过。   “明日一早我便去路口看看。”郑氏言道。   “可要再买一些油渣包子捎回去?我看那许家客舍早上也有包子卖,进城的村人脚夫都要买来吃呢。”她那长女又问。   “那是前一晚特意多做些,第二日上锅蒸一蒸便能卖。”郑氏说道。   “我们可要买?”那油渣包子她近来也是没少吃,罗三郎他们有时候不做晚饭,全家人就都吃那个,她们母女两个也跟着吃那个。   她记得从前阿娘给他们捎那油渣包子,家里那几个就都吃得特别香,隔好久还念叨呢。   “无事买那个作甚。”郑氏却道:“你这年岁也大了,往后要多想想自己的事情,他们那几个多吃一口少吃一口的,又有什么妨碍。”   “……”一听阿娘提这个,女孩儿便不吱声了。先前余阿婆也帮她探听过几个,最后却都没说成,不是她们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们,自己的家境也就是这么个样子,真正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这个冬日你再凑合凑合,待明年开了春,我便与你裁一身新衣裳。”为了女儿能寻着一份好姻缘,郑氏也打算要花些钱财与她打扮打扮。   “无事又买那些作甚。”女孩儿却有几分兴致缺缺的样子:“难不成因那一身衣裳,就能被人高看几分?”   “你这年纪轻轻的,怎的这般认命?”郑氏叹道。   “……”她那闺女便不再言语了。若是有的选,谁人不愿选个安稳像样的人家来嫁,只是以他们家这样的情况,又有什么好人家能够瞧得上她们?   “阿娘,待王老大那些人再回来,到时候我便与他们一同去往凉州城吧?”过了一会儿,女孩儿突然又说了。   “你去那边作甚?你又不会织毛衣。”郑氏吃惊。先前她还嫌自家闺女太认命,这时候听她要去凉州城,心中却又是十分地不愿,恁远的地方,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在这边怕是连知晓都难。   “听闻那罗二娘在那边做豆腐呢,她们若是肯要,我便去帮她们做豆腐。”阿娘说得对,她现在还这般年轻,不应这么早就认命了,是好是歹,总该挣上一挣。   “……”这回换郑氏不说话了。先前她为了养活这一家子,也挣过一些不体面的钱粮,虽说是无奈之举,终究还是叫这个家里的名声败坏了。   罗三郎能不嫌她们,叫她们母女住在这院子边上,每日挣下几顿吃食些许钱财,便已十分难得。   现如今她又想借此地的人气,给自家闺女寻个好姻缘,倒是有些贪心太过,她闺女这般大了,住在这院子外头,成日与那罗三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着实也是给人添了许多不自在。   可那凉州城啊……   若果真叫她去了那般远的地方,今生可还有相见那一日?   时间又过去几日,这一日清晨罗用刚刚蹲在自家院前的水沟边刷完牙,就见那郑氏往他这边走过来,像是有话要说。   现如今罗家院里也有洗衣池也有水沟,不过罗用还是习惯了每天早晨蹲在自家院子外边刷牙,吸一口外边的新鲜空气,再叫那凉风吹上两下,整个人就清爽了。   那郑氏原本想与罗用说她闺女欲往凉州城的事,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自己与他们罗家做工,做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计,工钱一文没少拿,饭菜一口没少吃,平白又要给主人家添这许多麻烦。   “可是有事?”罗用也是有些不解,这郑氏向来是个干活多说话少的,平日里说话也是利落,有甚说甚,怎的今日这般支支吾吾?   那郑氏想了想,到底还是把她闺女的事情给罗用说了。   罗用听完她的话,也没有马上答应,先前过去的殷大娘便是那般情况,现如今这郑氏的长女,家里又是这样的情况,罗用担心同时给罗二娘安排两个这样的人过去,与她们在凉州城的名声会有什么妨碍。   “一时却是不知她那边还要人不要,我观你那长女年岁也大了,不若先叫她在许家客舍帮忙,将来二娘她们那边若是要人,她过去凉州城以后马上便能上手。”其实罗用还是想把她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只是眼下这时候却是没有必要与这郑氏多说的。   他想搞连锁店,肯定不止开凉州城那一家,这郑氏的长女既然有心想要离开离石县当地,将来安排她去别的地方做活便是,像她这种干活也勤快又愿意出远门的年轻人,对他们的连锁店来说也是可以培养的苗子。   平白又给自家闺女谋得了一份不错的活计,那郑氏又是欣喜又是羞愧,工钱什么的她也不问,在她看来,即便是没有工钱也是无碍的,只要那罗大娘能稍微拉拔拉拔她,自家这闺女将来的日子便也是不愁。   先前倒是她想岔了,一心只想为家中这几个女孩儿谋一份好姻缘,却不曾想过,若能谋得一份好差事,即便是身为女子,即便是因她这老母被人说两句闲言碎语,又有甚大碍,总比嫁进那些瞧不上她们的人家,整日看人脸色过日子来得强。   郑氏的长女去到许家客舍那边,也与林二嫂等人一般,每日便是洗菜切肉剁馅和面擀饺子皮包饺子,整日又忙又累,她却觉得比先前自在许多。   罗用也与罗大娘说了此事,他们往后若是计划要在别处再开食铺,像林二嫂她们那样拖家带口的,就不怎么合适,郑氏长女这般的,倒是可以培养看看,像她家这般情况,罗用也算是帮助她们一步一步走出困局了,在忠诚度上,应是要比后面招来的人更高一些。   罗大娘也知晓罗用还打算在别处开食铺,若无意外,下一个店铺应是会开在那长安城。   这一家长安城的店铺,罗大娘有心想要自己亲去经营,心中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忐忑,她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几次西坡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在长安城那样的大城市经营好一家食铺。   “在那长安城中开铺子,本金着实不低,每日若是做不了那么多的买卖,怕是还要亏钱。”罗用对她说道:“既然要做那样多的买卖,自然就要多几个人手帮忙,不若你便从现在开始,早早寻摸几个合适的帮手。”   “依你看,我可经营得了那样的铺子?”罗大娘从未去过长安城,对那样的大城市也没有什么概念,罗用倒是去过两回,于是这时候便问他的意见。   “依我之见,阿姊若是不去那长安城闯荡一番,着实也是有几分屈才。”罗用笑着说道。   “屈个甚的才?”罗大娘笑了起来。不过听罗用这么一说,她心里便也踏实多了,三郎既是这般说,应就错不了。   事实上,罗用也没打算让她们自己在外面开铺子自己闯荡,长安城的这一间食铺,他计划也要跟凉州城那边差不多,先找一棵大树靠一靠,挨着别人家的客舍搞个小门面先卖着,将来能不能独立出来经营,将来再说。   要说在长安城那边,马家倒是经营得不错,不过今年都入冬了,那马氏兄弟都没有从南方回来,想来应该还是在忙那占城稻的事情呢。   说起来这人也真是不经念,罗用这边刚想那马氏兄弟怎的还不回来,那兄弟二人就坐着马车从南方回来了,前一日刚到离石县,第二日就给罗用送来一大麻袋稻谷,言是他们今年秋里用占城稻的种子与当地农人换来的好稻谷。   那占城稻种植方便,产量也比较高,但口感确实也是比不上南方一些稻谷,若不是为了果腹,肯定还得吃这些好吃的稻谷。   “后边还有好些呢,牛车走得慢,过些日子才能到,这些稻谷三郎你先吃着。”马飞阳那小子今年晒黑了不少,整个人也瘦了一些,瞅那精神头倒是好得很。   “人来了就好,还送什么东西。”一想到自家马上就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罗用的心情也是不错。   “三郎何需见外。”那马四郎言道:“多亏了三郎那些占城稻稻种,我马家才能在山南地区站稳脚跟。”   罗用一听,可以啊,这才一年时间就站稳脚跟了,要知道在眼下这个年代,很多地方的人都是特别排外的,尤其是在那些被时人称之为南蛮的地方,不过山南道的话,应也不算太南就是了。   马家兄弟这一日倒也没有在西坡村多待,毕竟是刚刚从南方回来,家中长辈肯定也想与他们多说说话,还有这一年时间他们在南方那边的经营,也需与家里报备。   那兄弟两人走了以后,罗用的脑筋就活络起来了,一来是关于食铺的事情,二来嘛,就是鹅绒制品的推广了。   这几个月以来罗用可没少收购鹅绒,后院那边堆了老多,现如今也差不多到了该要出手的时候了,刚好眼下又是冬季,若是错过了这一季,怕就要再等上一年了。   但是鹅绒这个东西,若是只加工成鹅绒枕头这一样,推广起来还是比较有难度的,没有配套不成系统嘛,要搞单兵作战的话,就凭这鹅绒枕头,战斗力稍微还是太弱了一点。   罗用想了想,从打谷机作坊那边请了几个木工做得比较好的匠人过来,又在自家后院腾出一间屋子,大约说了自己的要求,请他们为这个房间打制一些家具摆设。   这样的活计对这几个长安城来的匠人来说,根本也没有什么难度,他们从前在长安城就没少做这个,更何况罗用要求的是比较简洁的风格,并不注重精雕细琢,几人合力,应该很快就能把这个活计做出来。   罗用叫他们在旁边几个空屋做工,自己又喊了几个弟子过来,先是在屋里头砌了个火炕,然后又弄了一些土水泥过来,把墙壁和地面都给抹过一遍。   另一边,罗用又组织了几个他那些弟子家里的女眷,请她们用洁白的绢布和鹅绒做了床垫和大被子,两件寝衣,数个鹅绒枕头以及坐垫靠垫。   在眼下这个年代,时人并不把被子称为被子,而是称作衾,穷人用布衾,富人用锦衾,倒是少有用素色绢布做衾的。   而寝衣这个东西,原本被人称之为被,长约一身半,后又被人称之为小被,大被则为衾。   待那间屋子装修好了以后,罗用就把这些羽绒制品全都抱了进去,几条大被子大睡垫,铺的铺盖的盖,另外还有木榻上到处都放了好些。   罗用这回定做的木榻是带靠背的,榻面上还铺了一层厚厚的鹅绒垫子,四角都用绢布带子系在木榻上,固定得好好的,轻易不会移位,靠背以及扶手处同样都固定上了白胖胖的鹅绒垫子,乍一看就跟个雪白柔软的沙发无异,人往上面一坐,身边再垫上俩鹅绒靠垫,到处都软绵绵的,就跟坐在云朵上面一般。   像这样的木榻,罗用做了三个,环绕着一个茶几摆放,那茶几上除了茶具,还按时人煮茶的习惯,备下的一些煮茶用的食材。   待到所有这一切都准备好了,罗用便让人带话到县城那边,请马氏兄弟到家里来做客。   刚好马氏兄弟二人这几日在家里待得也有几分不耐烦了,该交待的事情也都交待得差不多了,又好生在自家翁婆面前孝顺了几日。   其他倒也还好,就他们那个大伯,似是生怕他们兄弟二人出息了,老人把心都偏到他们身上,整日无事也要整出几分事端来,着实令人不耐。这时候听闻罗三郎邀他二人到西坡村去做客,想也没想,两个人赶着马车就去了。   罗用先是请他二人在许家客舍吃了一顿,然后便邀他们到自己刚装修出来的那一间屋子里小坐。   这兄弟二人一进那间屋子,便觉十分新奇,时人虽然也有追求素雅的,但是素得这般彻底还真是罕见,竟然用素绢做衾。   “两位还请自便。”罗用径自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又招呼他二人也坐。   马氏兄弟二人依言各自找了一张沙发坐下,初时还有几分不适应,软绵绵的总感觉没个着力点,再看那罗三郎整个人放松了坐在上面似是十分松快的样子,他们也慢慢调整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待到习惯了以后,便也十分惬意起来。   时人坐塌,原本就是要脱了鞋子坐上去的,于是这时候他们甩了鞋子窝在沙发上坐着,也并不算失礼。   “三郎着实是个会享福的,平白坐个木榻,竟也能想出这般舒适的坐法。”茶烟袅袅之间,马四郎如此夸赞道。   “四郎谬赞。”沙发这东西可不是罗用自己想出来的,他也不敢居功。   “就是这颜色着实也太过素净了一些。”马飞阳说道。刚刚他进这屋子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这罗家不是已经出了丧期,怎的这屋子里还处处白绢的。   “庶人自然是服素色了。”罗用笑着说道。   “啧。”马飞阳反驳:“绢布都用了,你还差这点染色的钱?”   “这绢布可不是我自己买的。”罗用说。   “……”马飞阳一想也是,这罗三郎先前不是从皇帝那里得了许多绢布嘛,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身下这布料好像又更加柔软了几分。   “三郎今日请我二人前来,便是为了这间屋子?”马四郎问罗用道。   “四郎以为如何?”罗用问他。   “三郎可是有心想要经营一间客舍?”马四郎以为罗用是自己想开客舍,想要借用他们马家的人脉关系。   “经营客舍并不容易。”罗用说道:“我先前与那朔州赵氏合作,在他家客舍设了一个小食铺,不知二位有无听闻。”   “确有耳闻。”这件事在他们还没有回离石县的时候就已经听人说过了,这几日回来以后,也曾在县中见过赵琛此人,他那些罐头都还在离石县没有运走呢。   “不知你们马家人,是否有意愿在长安城再经营一家客舍?”罗用直言道。   若是马家人有这个意愿,那自然最好,罗用毕竟还是与他们走得近些。若是马家人没有这个意愿,罗用这一次可能就要考虑一下太原郭氏了,听闻他们家族暗地里经营了不少客舍。   “此事,还需问过家父的意见。”马四郎正色道。   “善。”罗用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年关之前与我答复吧。”   “自然。”马四郎向他举了举茶杯。   正事说完了,剩下的纯粹就是享受了,马飞阳那小子本来就不是个见外的,在那沙发上窝着窝着,竟然打起盹儿来,打完了盹儿又喊肚子饿,罗用便叫了五郎跑腿,让许家客舍那边送了不少吃食过来。   待到午后,外头又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雪,几人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口里是香喷喷的饭菜,身下是软乎乎的鹅绒沙发,屋子里烧着火炕,室温不高不低刚刚好。   罗用邀这二人今晚便在这里住下,兄弟俩也没有推辞,待罗用走了以后,兄弟二人也不穿长袍大氅了,拖了身上的衣服各自换上一件又宽又大又柔又软的鹅绒寝衣,那寝衣的衣身足有一人半那般长,袖子也很长,衣领后边还配了个兜帽,若是嫌冷,便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到寝衣里面,再扣上帽子,再舒适再暖和不过。   “阿兄,明日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我就在这里住下了。”马飞阳裹着一身雪白柔软的寝衣,窝在雪白柔软的沙发上,对他兄长言道。   “年纪轻轻,怎可如此耽于享乐?”马四郎这时候也裹着一身雪白柔软的寝衣,躺在雪白柔软的沙发上。   “阿兄!咱开客舍吧!”就算没生意,自己住着也好啊!   “应是要开的。”马四郎言道。其实以他目前在马家的地位,开客舍这件事他自己也并非就决定不了,只是这离石县毕竟是他们马家老宅所在之地,家中还有许多长辈呢,这么大的事,他若是一口就给答应下来了,又将那些家中长辈置于何地?   那赵家人与罗三郎合作的事情他先前也是有所耳闻,其实以那许家客舍的人气以及他们那几道招牌菜,若是与他们合作,这家客舍开起来以后,生意定然不会太差。   再加上今日罗三郎给他们展示的这间屋子,如此特色鲜明又舒适度极佳的装潢方式,一定能在长安城中掀起一些议论,只要有人议论有人关注,这买卖自然就能做得起来。   马四郎唯一有些纠结的,还是这个颜色的问题,就怕有些人对这素白素白的颜色心存抵触,毕竟在这个年代,多是只有庶人和正在丧期之内的人才会用这种素白素白的颜色。   若是染了颜色也行,只是他这时候在这间屋子里待得久了,竟觉得这素白素白的颜色格外顺眼,格外令人心情松快……   “呼……”想着想着,马四郎不自觉就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对面的马飞阳掀了掀眼皮,心中佩服那罗三郎着实厉害,像他哥这么讲究姿容仪态、睡觉永远平躺呼吸永远平缓的人,都能被他整得打起小呼噜,啧啧。 第187章 阻挠   第二天,马氏兄弟二人离开的时候,别的东西都没带,倒是一人抱了一件寝衣回去。   那鹅绒寝衣实在是太柔软太舒适了,穿上以后根本不想再脱下来。   这么一间寝衣,也是价值不菲,且不提那许多鹅绒,光是绢布都要用掉好些了,里外三层呢,里边两层都是罗用从别处买来的品质稍次的面料,最外面那一层用的就是皇帝赐下来的那些绢布了。   这时候的一匹绢布,宽约一尺八,长约四丈,也就是四十尺,这一件寝衣又宽又大,里外三层加起来,用掉的绢布都不止一匹那么多,寻常百姓肯定是穿不起的,不过这种寝衣若是能有市场的话,百姓们每年光靠卖卖鹅绒,倒是也能给家里添些进项。   话说这马氏兄弟回到家里以后,也没有与家中其他长辈多说,只是与自家翁婆略说了几句,不日便启程去往长安城。   这兄弟二人说来也是不易,今年在山南那边辛苦了大半年,好容易回离石老家过个冬,结果被罗用那一顿请,他们马上又要往长安城去了,实在也不想再骑马了,于是两人一起,坐着一辆大马车出门。   从他们离石县去往长安城的道路还是过得去的,兄弟二人坐在车中,身上裹着从罗用那里拿来的寝衣,一路打着盹儿就往长安城去了。   待到靠近潼关那一带,他们还遇着了正在修路的差役和民夫,那一段路走得慢,待过了那一段,前面就是宽敞平整的水泥路了,马车走在上面都不知道有多么安稳轻快。   听闻日前有那掌管牛马的官吏跟皇帝反应说,那水泥路太硬,不利于牛蹄马掌,就算是钉了蹄铁,与马腿关节怕也是会有一些妨碍。   皇帝在朝堂之上询问诸位大臣的建议,然后就有一个大臣站出来,很不客气就说了,这世间的事情,哪一样又能十全十美,修水泥路一事明显是利大于弊,如此利国利民之事,尚且还要瞻前顾后一番,那他们这些人以后便只管吃饱睡觉,什么事情都不用干就好了。   于是就这样,这条水泥路就轰轰烈烈修了起来。   至于马蹄是不是会因为这种水泥路而受伤这个问题,只好留待时间去验证,就算有问题,也只能留待以后再慢慢解决。   就目前来说,大伙儿都觉得坐着牛车马车行在这个水泥路上十分平稳舒适,因为道路的平整,拉车的牛马同样也可以节省不少力气。   上了水泥路以后,马氏兄弟便觉他们的马车跑起来比之前快了不少,车子也不怎么摇晃,行程一下子轻松许多,感觉也没过几天时间,怎的长安城便到了。   长安城中现如今也是处处水泥路,即使是在这种雨雪交加的天气,道路亦不显泥泞。   因天气寒冷,马氏商行今日也没多少客人,他兄弟二人到了以后,他们的父亲很快就从仓库那边过来,与他二人说话。   兄弟二人说了自己此行的来意,然后又把罗用的提议,以及他先前邀请他们到罗家去做客的时候,所布置出来的那个房间,一五一十都给他们父亲说了一遍。   那马父听闻以后,又提起一件不知是自家大儿子还是小儿子穿过的寝衣看了看,这寝衣这些时日虽然也是被蹂躏得够呛,灰扑扑皱巴巴的,但大体还是可以看出一个模样。   里里外外看过一遍之后,便顺手就把它套在了自己身上,裹一裹,缩着脖子盘腿坐在炕上,叹一声:“罗三郎妙思啊!”   “阿耶,这件寝衣我都穿了半个月了,也没洗。”马九看了看自己那一件寝衣,心中顿觉有几分不妙,于是连忙说道。   只见他老子挥挥手,根本不接他的话:“你兄弟二人,这几日便着手开始收鹅绒吧。”   “喏。”马四郎拱手称喏:“儿这便先去洗漱。”   “去吧去吧。”马老爹挥挥手,让他赶紧去。   “阿耶……”马九又喊一声他老爹。   “你也去,好生洗漱一番,今晚歇过一晚,明日便开始筹备客舍之事。”马老爹言道。   “……”马九郎又看了他老爹身上那件寝衣一眼,摸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他兄弟二人洗漱歇息去了,马老爹独自一人坐在屋里想了良久,然后又坐着马车出门,在这长安城中转悠了起来。   这回这家客舍,既然能引那罗三郎家的食铺入驻,再加上他们马家人的经营,再如何都不应亏钱才对,既然能挣钱,那他自然也就不吝多压一些本金下去,把摊子铺大一点。   眼下正是贞观十年冬季,按西元的算法,乃是公元636年,这一年的长安城应还算不上寸土寸金,但这时候天底下大抵也算很太平了,对外战争的胜利,更是给这个国家的国民带来了强大的信心,这种信心体现在经济上,就是一派兴兴向荣的景象。   因为对市场很有信心,买卖自然昌盛,房地产行情也是节节攀升,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在长安城寻摸一个合适的地段开一家客舍,本金少了自然也是不用想。   马家人在长安城经营这么多年,倒是也建立了一些关系网,他们的关系网里面有不少人,都同是这长安城中的商贾。   前些时候马老爹就听人说,光德坊那个卢记酒肆有意转手,因那卢家乃是秦岭人士,近来听闻圣人正在秦岭那边大力推广杜种树的种植,很多当地富户都赶着这个机会回老家发展去了,那卢氏家中几个得力的人物也都被调了回去,剩下一群不得力的在这边,不到一年时间,就把一家好好的酒肆给经营得半死不活,卢家人有意想要转手这家酒肆,只因开出的价钱太高,一时还未有人接手。   说起来,今年这一年,他们长安城中的资金外流也是比较严重,好多人都回老家种树去了,还有不少商贾到那边陲之地搞起了羊绒买卖。   不过等那些人都挣够了钱,早晚还得回长安城来消费,依马老爹看来,趁现在把那卢记酒肆接手下来也未尝不可。   马车在长安城中转了一大圈,马老爹最终还是决定去卢记酒肆看看,待到了地方,他脱了身上那件灰扑扑的羽绒长袍,当即便被冻得抖了两抖,缓缓吸了一口气,下车去找那卢家人谈生意去了。   他这一进去,就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时辰,待他再出来,关于他们马氏商行接受卢记酒肆的事情,基本上便也谈妥了。   第二日,待那马飞阳兄弟二人睡醒的时候,他们的老爹已经交代人去买水泥了。   马老爹这回看来是要砸重金,不仅接手了卢记酒肆,还打算将其好生改造一番,将原本一层楼的建筑改成两层楼,另外还要砌几堵火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二楼的供暖。   随着火炕的盛行,火墙这个东西现在在长安城中也算是比较普遍了,最早是出现在皇宫,后来便有一些高官以及皇亲国戚争相效仿。   发展到现在,长安百姓基本上都已经知道火墙这个东西,只是砌墙不易,平白又要增加许多柴薪消耗,于是普通百姓家中并不做这个。   房屋交接,拆房子,建房子,马氏商行这一次的动作着实很快。   很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马氏商行怎的平白就肯花恁多钱财接手卢家人的酒肆,那房子就已经建起了大半。   许多长安城人有些看不懂了,以马氏商行的财力,要吃下那卢记酒肆,绝对也是比较吃力的,他们马家人从前不是以贩卖货物为主,怎的这一回竟然砸了重金要开始搞酒肆?   不过隐隐也有消息透出,言马氏这一次乃是要与离石罗三郎合作。也不知道放出这些消息的人,究竟是在马氏有眼线呢,还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瞎猜的,毕竟马氏与那罗三郎同是离石地方上的,很容易令人把他们联想到一处。   而马飞阳兄弟二人,这些日子便主要着力于鹅绒的收购,他们要在长安城这边经营客舍,打算仿制罗三郎向他们展示的那一间房屋的布置方式,却并不需要从离石县那边运送鹅绒过来,直接从长安城周边地区收购便可。   料想那罗三郎当日既然能把那一间屋子向他二人展示,应也是不怕他们学的,只要这边的买卖能做得起来,罗三郎先前囤积的那些鹅绒自然也不愁卖,不过不管怎么说,谢礼总是要送上一份的。   当罗用收到马家人托人从驿站寄过来的信件,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前几日才与自家阿姊说起要在长安城开食铺的事情,怎的事情这么快就到了眼前?   马家人也算很有诚意了,言明会在自家客舍厅堂沿街的位置为他们备下一间铺面,头一年租金全免,从第二年开始,按照光德坊那一带的平均租金水平收取一定租金。   他们这一回买下的铺面位置,便在西市旁边,光德坊南门边上,算得上是很好的位置了,罗用知道但凡是这样的好位置,租金肯定要比旁边街道上的稍贵一些,马家人只收他们与别处相等的费用,这已经是给了相当大的优惠,至于那免掉的第一年的租金,应该就是罗用的创意费了。   罗用与罗大娘说了此事,罗大娘虽然心情有些忐忑,但态度还是很明确的,这回长安城这一家店,她决定要自己亲去经营。   林五郎在一旁听着,也挺高兴的,他也很想去长安城看看,而且有那马家人照应,他们在那边总该不会太艰难。   结果这一天晚上,他二人回到林家与林父林母说起这个事情,却受到了林家二老的强力阻挠。   在林家二老看来,他们两口子现在在许家客舍那边与罗三郎做工,那都是暂时的,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的,毕竟离家这么近,他们现在还是实打实的农户,可一旦去往那长安城经营起了那个食铺,那往后他们两口子还能算是农户吗?   看看王当那些人,再看看许家人先前的境遇,脱离了这农人的身份,失去了田地,他们将来的生活又要靠什么来保障,他们的子孙又要在何处扎根?   就连一向看起来都比较好说话的林父,这一次都表现出了强硬的态度,不行就是不行,这个事情没得商量。 第188章 别离   小地方上也没有什么隐私可言,林家的争执很快就传扬了出去,然后村子里的人便都等着罗用出招,看他这回要如何解决这个事情,印象中还没有什么事情是罗三郎解决不了的,不管是什么样的难题,他好像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事实上罗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罗大娘与林五郎若是果真去了长安城,经营那一家食铺的买卖,将来究竟会不会被打成商籍这种事,他也是保证不了的。   暂时罗用就打算将那间铺子挂在马家名下,就像他们先前在凉州城的那一间铺子,也是要挂在赵家名下的,所以照理说应该不会涉及到大娘二娘她们的户籍问题,但是这种事有时候他们自己说了也不算,还得是各地的父母官说了才算。   而林家二老之所以反对这个事,也是因为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之中,商籍就是比农籍低贱的,为了追求一时的利益,甘愿让自己的身份变得低贱这种事,在他们看来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先前他们愿意给罗大娘脸面,愿意为她做出一些些的妥协退让,这全都是建立在她这个儿媳妇愿意跟着他们家五郎好好过日子的前提之下,她若是实在不想好好过了,那他们便给五郎换过一个妻子也是无妨的。   林家老两口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林五郎与罗大娘去长安城的事情休想,若是坚持要去,那么无论是儿子还是儿媳,他们将来便都不认了。   面对这种情况,别说是罗用了,就是罗用他祖师爷过来,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这一天晚上,罗大娘林五郎两口子来找罗用,与他商量这件事,罗用却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就跟他们说,凡事跟随自己的心意便好。   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通过策略来解决的,当解决不了的时候,往往也就到了该要选择和承受的时候了。   罗大娘与林五郎两口子回家想了一夜,最终他俩商量出来一个折中的办法,让罗大娘一个人去长安城,林五郎留在这边,罗大娘的户籍肯定是得跟着自己的夫君林五郎走的,只要他是农籍,那罗大娘自然也就是农籍,这么一来,便也不存在户籍变更的问题了。   这样的选择,应也是他二人跟随本心做出的决定,作为林父林母的儿子,林五郎心里肯定还是不愿与父母断绝关系的,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坚持伤了老两口的心。   而对于罗大娘来说,她是决意要去长安城的,作为入门没几年的儿媳妇,她对于林父林母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而那长安城,则是她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心中期待向往的地方。   第二日,他们两口子把这个想法与林父林母说了,那老两口听闻了以后,却依旧是板着个脸一言不发。   “阿娘,我看这法子不错,只要五郎留在家中,这户籍的事情便也不用愁了。”林大嫂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站出来说了一句。   在她看来,罗大娘这一回分明是铁了心要去长安城,现如今他们两口子既然已经退了一步,老两口这边也退一步,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如若不然,这件事闹到最后怕是不好收场,不是五郎两口子从这个家里分出去,就是罗大娘一个人出去,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阿娘,听闻那长安城可热闹了,待五嫂在那边站稳了脚跟,我们便也过去玩几日吧,等再过些时候,圣人也该把水泥路修到我们这里了。”林春秋这时候也在一旁劝道。   虽然他媳妇与五嫂闹得有些不愉快,但他到底还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家与罗家那边脱了关系,别个不说,他就是偶尔嘴馋了想去许家客舍吃一回饺子,因他五兄五嫂的关系,都能比别人多得几个不是。   “你就知道玩。”被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一句话搔到了心里痒处,林母面上总算是缓和了几分。   若说林父林母对那长安城一点向往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按他们小两口说的法子,叫五郎留在这边,只罗大娘一人去往长安城,户籍倒是不成问题了,只是他们两口子将来这事……   唉,罢了罢了,横竖留不住,干脆便由他们去吧。   这回即便是把这罗大娘强留下来,怕她心中也是要对他们老两口生出怨怼来,将来闹来闹去,怕是连五郎都要被她搅得与他们家里人不亲近了。   林母转头看了她家老头子一眼,林父这时候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对家中这些小辈说道:“都忙去吧,都别在这里坐着了。”   家里这些小辈一看,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两口这就是妥协了呗。   于是罗大娘与林五郎便高高兴兴上工去了,路上遇着罗用,便把这个事情与他说了。   罗用一听,好嘛,结果就是罗大娘一个人去长安城,这其实也是可以预料到的结果,罗大娘本就想去长安城,心愿达成,她这时候高兴也是可以理解的,林五郎这家伙到底是在高兴什么呢?   这两口子却没有想那么多,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与罗用说过几句,急急忙忙便往许家客舍去了,两个人肩并肩走在一起,不时还传出说笑的声音。   村人们在得知这件事的发展以后,再看看林五郎整日乐呵呵那傻样,有些人就实在很想问问他,你个呆子这是在乐呵个甚?就不怕你媳妇跑了啊?   不过想想这个话还是不能说,若说林五郎的媳妇会跑,不就是质疑罗三郎阿姊的人品?算了,还是不说了,让那呆子接着乐呵吧。   说到林五郎的心思,那着实也是很简单,他就是为罗大娘感到高兴。   从前罗大娘就与他说过好几回长安城那个食铺的事情,他知晓罗大娘心里是很想去长安城的,这回罗大娘的愿望达成,他便替她感到高兴,至于担心,有马氏商行的人在,罗大娘应是不会被人欺负的,那他还有甚可担心的?   罗大娘去长安城的事情既然定下来了,罗用自然要给她张罗人手,先前二娘去凉州城的时候,带去的彭二与田崇虎,都是得力的人手。   这回大娘要去长安城,罗用想来想去,除了那个近日在许家客舍那边帮忙,表现得颇为不错的郑氏长女,便只有那许大郎的长子了,因为罗用经常出入许家客舍,许家那几个孩子,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许大郎那长子今年过年也有十六了,人挺勤快,心里头也有谱,是个很稳妥的人选。   不过先前,罗用好像听那许家人说过,言是打算给他寻一门亲事,看好的是孟门关那边一个养蚕户的闺女,也不知如今进行得怎么样了。   罗用找许大郎问了这个事,许大郎言是这亲事已经定下来了,明年开春便去迎亲。   “师父可是想让他去往长安城?”一旁的许二郎听到了他二人的对话,便猜到了罗用的用意。   “不知道你们家这边是个什么意思?”要想把别人家里的小孩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然也应该问一问家长的意愿。先前田崇虎兄妹俩那个不算,他们爹妈差不多都放弃作为家长的义务不再履行了,那么相应的,他们自然也就放弃了作为家长的权利。   “若是先去长安城,这婚期怕就要耽搁了,不若先办婚了事再去长安城?”许二郎提议道。   “这……”许大郎犹豫,这么安排对他们许家来说自然最好,只是罗大娘她们去长安的日子恐怕就要被耽搁了。   “你们若能在七日之内完婚,便叫他们与我阿姊一同过去,如若不能,便叫我阿姊先去,他二人过些时日再去。”罗用说道。   长安城那边,按那马四郎给他寄来的书信,他们马氏客舍会在年关之前开张,所以罗大娘她们近日就该出发了,不好拖延太久,马家人已经拿出了相当的诚意,他们这边也不好掉链子,总不能到时候他们客舍开张了,阿姊食铺却没能跟着一起开张。   “这事我们还需与女方商量一二。”许二郎言道。   “也不需太过着急,马氏商行时常有商队来往于长安城与我们离石县之间,他们这一回若是赶不上,下一回再过去便是。”最多刚开张那几日,便叫大娘她们辛苦一些,从长安城当地找些妇人打下手,应也是可以把一个食铺运作起来。   许二郎不再多言,当即便拉着他大哥,找白以茅他们几个借了两匹马,骑马便往孟门关去了。   他们许家从前还未没落之前,便是做的牲口买卖,他们兄弟几个都是会骑马的,而且技术都还很不错。   这兄弟二人顶风冒雪地跑到孟门关,与女方家里言明了前因后果。   那边女方父母一听是要去长安城,而且是与那罗三郎的阿姊同去,在那马氏商行的庇护之下经营食铺,当下便都觉自家闺女这是走了好运,至于婚事,便也不拘那些虚礼,让他们许家那边不日便来迎亲便是。   五六日以后,这一对新人的婚礼在羊舍那边,许大郎的宅院举行。   许大郎在羊圈那边种了一些田地,前些时候还跑外面去经营水泥作坊,可以说他的重心现在已经不怎么在许家客舍这边了,只他的妻子在农闲时节一般都还在许家客舍这边帮忙。   许二郎时常也要帮罗用处理各种各样的杂物,他的重心也不在许家客舍,但他妻子主要就是在许家客舍,还有许三郎两口子主要就是在许家客舍。   所以目前许家客舍那边,主要就是靠许翁与他那几个儿媳还有孙儿们在经营,另外还要加上一个主力许三郎。   现如今这家里头的长孙也要去长安城了,在他成亲这一日,许翁心中又是高兴又是不舍,高兴家里这些小孩儿一个个都长大了,眼瞅着也要出息了,从前穷到差点卖孩子的日子他可还没有忘记呢,现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   十几岁的孙儿就要去长安城恁远的地方,许翁心中自然也是不舍的,不过年轻人嘛,总是要让他们自己出去闯荡闯荡。   想当年,他的父亲和祖父也是白手起家,那时候许翁也还小呢,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积攒家业,一日一日把家中这些小孩子们喂养长大,转眼,从前的稚儿便已垂垂老矣,他的孙儿也要外出闯荡了……   “礼成!”司仪的声音高亢又喜庆。   这个婚礼办得虽然仓促,但还是十分热闹的,过来参加婚礼的人也很多,大伙儿一个个乐乐呵呵的,都给新郎道喜呢。   那新娘子的亲戚并不多,原本听闻自家亲戚这个小娘子要嫁给离石县那边那个许家客舍家中的小郎君,又见这一次的婚礼办得这般仓促,原本还有些担心这许家人是不是轻视他们女方这边,这回过来参加婚礼会不会受到怠慢。   结果等真正到了参加婚礼的时候,他们便都相信了新娘父母所说的话,人家这是真的赶着要去长安城才提前办的婚礼,非是因为其他原因。   罗家这时候早已经出了孝期,这一回这个婚礼,罗用自然也是要参加的,他甚至还受了新郎新娘的一个长辈礼,这体验着实有几分新鲜。   那新娘子罗用看着也很不错,这年头不兴盖头,就用一把团扇稍稍遮了脸,罗用瞅着这小姑娘也是个踏实的。   听闻许大郎他们说,当初这门亲事便是那王当帮忙给介绍的,他们自己也悄悄打听过了,知晓这个小娘子是个勤快孝顺的,中意她的人品,这才决定要定下这一门亲事。   说起来,王当这个媒公这回倒是没能来参加这个婚礼,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新人行礼过后,便是开宴的时间了,许家人本来就是开客舍的,这婚礼上的宴席自是不必说。   新娘子那边的一些个亲戚,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开始的时候也不这样,只是这许家人着实热情,菜品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来,一直招呼他们多吃些多吃些,那菜好似多得吃不完一般。   其实许家人也是考虑到这一场婚事着实办得仓促,怕女方家里被人说闲话,于是便有心想要给他们做个脸,叫这些亲戚个个都吃得心满意足的,回去以后多说几句好话。   许家的婚礼是在十二月初六这一日举行,初八这一日,大娘他们这一行便出发了。   马家人帮忙安排了两辆马车,罗大娘与郑氏长女坐一辆,许家那小两口子坐一辆,另外还带了一些厨具调味料之类的,生活用品倒是拿得少,长安城那边什么都买得着,罗用在乔俊林他们那个院子里还囤了好些绢布呢,大娘她们若是没钱了,大可以去那里扛了绢布出去花用。   从他们这里坐马车到长安城,快马加鞭的话,十多日应也能到了,到了那边再准备准备,应该还是可以赶得上马氏客舍开张那一日。   送别的过程总是有些伤感,罗用还好,就是郑氏还有许家那些女眷,都哭了。   还有林五郎那呆子,这会儿倒是知道难过了,罗用瞅他眼眶都红了,也是有几分不落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是安慰。   不管怎么说,大娘这一次的行程,总比二娘她们先前去往凉州城那一路走得轻松多了。   也不知道二娘她们现在如何了…… 第189章 开张   罗大娘走了以后,许家客舍这边就剩下林五郎自己一个人主事了,罗用怕他忙不开,这几日便常常都要过去帮忙。   林五郎这个人看起来闷不吭声的,干活还挺爽利,有条有理不慌不忙的,就算罗大娘不再,他自己一个人撑起一个摊子看起来也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大娘这一走,把那郑氏长女也给带走了,许家客舍这边便只剩下林五郎与林二嫂以及另两个帮工的妇人,人手方面确实也出现了缺口。   罗用既然打算要搞连锁经营,他想开的铺子自然也不可能只有一家两家,总不能每一家店都安排自己的家里人过去经营,该招人的时候总得招人。   这一次的事情也提醒了罗用,当事人有没有远行的意愿,当事人的家人能不能支持,这实在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个年代的人说实话还是不太喜欢出远门,或者说他们大多害怕出远门,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忧虑。   比如说在许家客舍帮忙的林二嫂,这一回去长安的事情,她就没吱声,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愿,她就觉得自己也不是很年轻了,与林二郎又只生了一个女儿,自己若是去了长安城,林二郎在这边又找了一个能给他生儿子的女人怎么办?   而那郑氏长女,因为她母亲的支持,她自己也想离开离石当地,听说要去长安城的时候,首先郑氏就很高兴,去长安城那样的富庶繁华之地,自然是要比去凉州城强得多啊,那闺女自己也想去,于是收拾收拾,爽爽快快就跟着去了。   说到开连锁店,帮工还是好请的,就是主事的人不好弄。   又要有经营管理的能力,又要抵抗得了巨额的金钱诱惑,另外还要走得开,家里人能支持他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要满足这三个条件就很不容易了。   罗用想了想,便去找了黑人阿普。   阿普这个人,目前已经是罗用身边能够为他所用的人手里边,除了那许二郎以外,最有能力心性也最为坚定的一个了。   让他去经营一家食铺或许是有几分大材小用,不过罗用觉得将来什么时候自己若有机会开第三家店,就先让他出去见见世面,顺便也试一试这个人的人品,是比较不错的选择。   罗用与阿普聊了聊,主要就是问他将来的打算,是想要回非洲老家呢,还是留在大唐发展呢。   要知道大唐现在也有很多昆仑奴,那些人都可以算是阿普的同胞了,就算不是来自同一个部落,他们至少有着相同的肤色。   “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我认为你至少应该到外面去看看。”罗三郎拍着这位黑人老兄的肩膀说道。   “好。”阿普的眼神中像是有什么罗用看不懂的思绪。   “兄弟,你应该不会是打算要带领所有昆仑奴造反吧?”罗用做了一个最坏的猜测:“你要是造反了,我可是要跟着倒霉的。”   “哈哈哈,三郎放心,我们并不是那么好斗的种族。”阿普哈哈大笑道。   虽然他们是被人掳掠才会来到这里,路上更是死了许多同胞,到了这个国家以后,他的许多同胞都沦为了奴隶,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国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从前在部落里生活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外面的世界原来竟是这个样子的,在遥远的东方,还存在着一个如此和平而又富庶的国度。   跟阿普一起留在西坡村的那两个黑人,他们现在已经完全爱上这个地方了,尤其喜欢水泥作坊这边的工饭,在那两人看来,罗三郎就是他们最大的庇护。   他们不想离开这个村子,到别的地方去被人当做奴隶对待,也不是很想回去故乡,因为故乡实在太远了,这一路山高水远艰难险阻,当初他们过来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死在了路上,他们不确定自己如果选择回去的话,是否真的能够活着回到自己的部落,见到自己的亲人。   当然,如果这里的皇帝有一天能把水泥路一直修到他们部落的话,这些黑人还是很想要回去看看,然后再把自己的亲人好友带到这里来生活。   他们可以一起给罗三郎做工,然后每天都一起吃饭,好吃的饭菜,每顿都吃得饱饱的。   与他二人不同,阿普还是想到外面去看看的,看看这个国家,也看看他们的那些同胞。   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在这个国度,黑人一直都是被人当做昆仑奴看待,听闻有些人甚至不把他们看做人类,而是奇珍异兽,也就是牲畜。   “既如此,等一下我们先签一个长期合同,然后你明日便到许家客舍去帮忙吧。”   想到这些黑人的处境,罗用的心情也是有些复杂,伸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跟阿普他们几个比起来,罗用觉得自己能够作为一个汉人生活在西坡村这个小村子里,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于是就这样,罗用与阿普签订了一份时限为十年的用工合同,然后黑人阿普就到许家客舍干活去了。   罗用也与林五郎说了,让他可以开始慢慢教阿普一些做饺子和做枣豆糕的技术。   这么做当然也是有几分冒险,万一这些技术被泄露出去,损伤的就不是一家店两家店,而是所有阿姊食铺连锁店,不过在商业发展的过程中,冒险也是在所难免的,罗用认为阿普是一个心性坚定有原则的人,不会做出背叛雇主的事,他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除了这个阿普,许三郎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他现在已经结婚生小孩了,罗用不太想让自己的员工拖家带口过去经营食铺,再说他现在在许家客舍做,赚的钱都是自家的,若是去给罗用做,那他就只能拿个工资加提成而已了。   另外还有那个卖卤水的吴幼,他也是不错的人选,只是作为逃奴身份,暂时还是先不要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为好,再说他同样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家里头小娃娃老多。   其他罗用一时也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人选。   许二郎那个长子,罗用其实是有心想要拉拔一二的,只是那孩子现在才十岁出头,年纪太小了一点,性格也比较文静,不知道是否可以作为管理人员来培养,还是先观察两年再说。   有了阿普的帮忙,罗用自己便从许家客舍那边逐渐抽手出来,林五郎与阿普两个人都是话少干活也牢靠的,他俩配合起来倒也挺不错。   阿普一个黑人整日在这许家客舍进进出出的,刚开始的时候大伙儿也都觉得有几分新奇,待那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了,便也就见怪不怪了。   再说长安城这一边。   待那罗大娘一行抵达长安城的时候,时间已经是腊月二十,马氏客舍预计要在廿二这一日开张,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也不多了,好在光德坊旁边就是西市,要置办一些什么东西倒也方便得很。   马家人留给他们的铺面,比大娘她们预料中的要宽敞不少,那么大的空间,五六个人待在里面应也不会显得拥挤,另外柜台货架这些,马家人也已经帮他们置备好了。   罗大娘等人基本上就只需准备少数几样厨具,然后再把食材准备好就可以了。   阿姊食铺长安店,罗大娘之前也与罗用讨论过菜单一事,认为这家店可以卖卤水,因为长安百姓消费能力比较强,他们这个谱子又靠近西市,卖卤水应该有市场,而且还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增加食铺收入。   卤水这个东西卖起来简单,就是准备时间太长,大娘他们几个廿一这一日便从西市那边买了好些猪头猪蹄羊蹄猪下水这些东西,收拾好了当天下午便开始卤上,那卤汁里面有一部分是他们从西坡村带过来的老卤,这个一煮起来,香味就很浓了。   周边一些街坊四邻闻着味儿便过来看究竟了。因为这一日还未开张,他们这个谱子这时候也没有把柜台打开,窗口上都上着木板呢,就卸了几块下来,留出缝隙用于通风透光。   “哎,你们这个煮的什么啊,这么香?”有个街坊扬声冲着铺子里边问道。   “做的卤水,今日还未开张呢,明日再来吧。”大娘他们这时候正做豆腐呢,打算做些豆干放进去一起卤,明日便有卤豆干卖。   “我看你们卤了也有好一会儿了,应也差不多了,来来,先叫我们尝尝滋味如何?”这一条街道上的街坊看来都是自来熟。   “那便叫你们先尝尝看。”人家都那么说了,大娘也不好拒绝,起身从最早放下去卤的那一锅羊蹄那里,从下面拣了一根煮得比较软的,拿刀切下上面几块皮肉,然后连肉带骨头端到窗口那边,递给外边那几个人。   于是那些街坊便笑嘻嘻站在铺子外边,你一块我一块吃了起来。   “我竟不知卤水还能做出这个滋味来。”   “这羊蹄卤得好!”   “听闻罗三郎有一个弟子,不就是在汾阳以北卖卤水。”   “先前听那些人夸得天花乱坠的,我也是有些不信,今日吃过方知不同。”   “听闻这家食铺乃是那离石罗三郎的家人前来经营,你便是那罗三郎的阿姊吧?”有人又冲着店里面问了一句。   “正是。”罗大娘笑应了一声,她这会儿着实是很忙。   “那你们这铺子里,除了卤水还卖些甚?可卖枣豆糕?”那枣豆糕的名头,在长安城这边也是有点响亮的。   “自然要卖。”罗大娘回到。   “可是一文钱一块?”那人笑问。   “一文钱却是卖不了。”罗大娘停下手里头的活计,往他们这边看了看,笑着说道:“长安城这边的米面鸡蛋,哪一样不比我们那边贵,这枣豆糕我们预备要卖五文钱三个,若是只买一个,那便是两文钱。”   “哎呦,太贵太贵太贵!吃不起吃不起!”那些人口里只喊贵。   喊完了却又问罗大娘:“你这卤水今日便卖些与我吧,我拿回去给家里那几个下饭吃。”   “我这卤水也贵。”罗大娘玩笑道。   那些街坊一听就乐了,心道这小娘子可以啊,挺会开玩笑。   “明日咱这食铺开张,但凡是买够十文钱以上的,都送一块枣豆糕,二十文送两块,三十文送三块。”罗大娘这时候又说了。   大伙儿一听,原来明天要搞活动啊,那他们还是留着明天买吧。不过也有一些个实在嘴馋的,死活今日就要买了这卤水回去吃,罗大娘无奈,只好又取了一些卤菜出来给他们分了吃,这才把人给打发了。   第二日天未亮,便有木匠送了菜牌子过来,这是罗大娘前两日与他定的,言是开张之前必定与她们送来,这时候果然就送过来了。   二娘几个合力将这些菜牌子挂在了柜台上方的横木上,只见那上面写的有:卤羊蹄,卤猪脚,卤猪耳朵,卤猪肚……卤菜后面是坛子菜,那上面写的有:红焖羊肉、东坡肉、东坡肘子、陶罐鸡……   另外又有各式凉拌小菜,面点便只有两样,饺子与枣豆糕,不过那饺子里面又有各种馅料,做成菜牌子也是长长的一小溜。   待那吉时到了,马氏客舍便开张了,今日头一天开张,平日里与马家关系好的,都来捧场了,虽然没有爆竹和花篮,整个场面却也是热热闹闹的。   昨日在大娘她们这里吃过卤味的,今日一早便都来买,十文二十文的,花起钱来半点都不带手软的,罗大娘一边卖着,一边也觉出这长安城与西坡村的许多不同来。   待卖过了街坊四邻这一波,生意就有几分冷清下来,大娘探头往外边看了看,外头正下着大雪呢,坊间街道上也见不着许多人影。   “大娘可是心急了?”一个街坊与她开玩笑道:“莫急莫急,这时候西市那边还未开市呢,待过了午时,西市那边开市以后,我们这边才会跟着热闹。”   “待到了晚上,咱这个坊里头那些大郎君小郎君们就都出来喝酒了,那时候街道上人也多些。”一旁又有人拍了一文钱在柜台上:“再给我拿一个卤串。”   一文钱一块的枣豆糕他们是吃不着了,一文钱一个的卤串却是不限量供应。   这阿姊食铺的卤串,看那竹签子约莫快有一尺长,签子上还满满当当地串着各种下水豆腐干还有菜蔬,一大串才卖一文钱,寻常小娘子只要食量不太大的,吃个两三串便也饱了。这大冷的天,来这里买两三个卤串回去下酒,也是再好不过。   大娘她们这边的买卖做得顺当,在马家客舍里边,这时候同样也是其乐融融。   这马氏客舍的一楼与寻常客舍并无什么不同,都是在厅堂四周砌一圈火炕,炕面上摆了炕桌与坐垫,就是他家这厅堂看起来显得格外宽敞透亮一些。   这一楼的厅堂是什么人都能进,什么人都能坐的,二楼就不一样了。那二楼的整体装修风格与罗用先前向马氏兄弟展示的那一间屋子十分类似,水泥屋子搭配原木色调的家具,还有大批量的鹅绒制品,只不过他家这些鹅绒制品都不是用的白色绢布,而是染了烟灰色。   这时候只见这二楼厅堂之中茶烟袅袅,琴声悠扬,前来给马家人捧场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裹着一身烟灰色的鹅绒寝衣,歪坐在那软绵绵的鹅绒软榻之上,说话饮茶,好不惬意。   今日天气这般冷,这些人还非要开了窗户赏雪,他们身上裹着那柔软厚实的寝衣,自然半点都不觉冷,可苦了那些跑堂的,还好今日人多生意好,来来去去跑上几趟,身上便也有了热意。   “这寝衣穿着着实是舒服啊,你说这里头装着什么来的?鹅绒?待我回去了,也叫他们给我做一个这样的。”有人觉得这鹅绒寝衣着实很好,就打算自己回去以后照着做一件。   “这方圆百里的鹅绒都被我家收得差不多了,我看你应是做不成这寝衣,想穿了还是来我这里吧。”马老爹笑眯眯说道。   “你这里太贵,一个茶座费都要收去多少钱,再说你这寝衣穿来穿去的,到最后不都成了别人穿过的了嘛?”对方却道。   “你看到袖口那几个小扣子没有?”马老爹说道:“那便是换洗用的,我们这里的寝衣,绢布外套都是一客一洗,里面的鹅绒则是一月一洗,绢布与鹅绒若是旧了,便会及时替换,你下回无论什么时候再来,这些寝衣肯定还是跟新的一般。”   那人听闻,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道一声好是挺好,就是太贵,然后又问:“你怎就能想出这般物什?”   “如何是我想出来的。”马老爹笑道:“此乃离石罗三郎妙思。”   对方一听,也是奇了:“那罗三郎因何会想到用这鹅绒来做寝衣?”   ·   离石县,西坡村。   罗三郎这时候正向白以茅那几个推销自家的鹅绒寝衣:“……我跟你们说,这东西现在在长安城肯定已经火了,你们现在买了寄回家去,家里人肯定高兴,别心疼钱,只要耶娘翁婆都高兴了,零花钱又何愁没有呢……” 第190章 寝衣赏雪   事实上罗用说得也没有错,就在马氏客舍开张以后没多久,长安城中便掀起了一股鹅绒寝衣鹅绒枕头的热潮。   一时间长安城中鹅绒价格飙涨,马家人先前囤积了不少鹅绒,这时候略略出手一部分,便也挣回来不少钱财,先前因为盘下这一间客舍而显得有些紧张的经济情况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   即便如此,很多人依旧买不到自己所需数量的鹅绒,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白家那边竟然收到了一批从离石县送来的鹅绒寝衣,乃是白以茅派遣他们家中的仆从骑着马一路送过来的。   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白家阿翁还挺不高兴,认为白以茅那小子定是还没有学乖,看来他二叔还是太娇惯他了,这大冷的天,竟然让仆从跑一千多里地就为了送这么一点东西,那马氏客舍的事情他们也听说了,不就是一些用鹅绒填充的枕头寝衣之类的物什吗,又能稀罕到哪里去。   “孙儿也是有心,你也莫要处处寻他不是。”家里头的这些个女眷,都还是很疼爱白以茅那小子的,尤其是他奶奶。   “便是叫你们给惯的。”老头子也是有几分气不顺,整日在朝中被人呛声也就算了,怎的回到家中还要受家里这口子的埋怨,他不过是想管教管教自家孙儿,这还不行了?   “便是这些物什了吧,拿来拿来,与我看看。”老太太还懒得搭理他,见奴仆们抱着几样物什进来,连忙就说了。   那几个奴仆连忙把东西捧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伸手拿了一个过来看,这就是一个小布包,颜色是粉嫩嫩的红,拆了布包再一看,就是一个被彩色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也是粉红色的。   “你们帮我把这绳子解了。”老太太年岁有点大了,眼神不太好,这细细的一道一道的绳子,她瞅着都有点眼花。   “喏。”旁边一个婢女走上前来,伸手将那小方块上边的彩色麻绳一道道解了,只见那原本被捆得只有方方正正约莫两三个巴掌那么大的一小块物什,竟然一点一点变得鼓胀起来,待那些绳子都解完了,那物什登时就变成好大一堆。   “哎呦……这便是鹅绒了吧,着实又蓬又软。”老太太爱不释手地牵起那件鹅绒寝衣的一条衣袖看了又看,光看着还不过瘾,她还想穿上,偏这衣服太大,她翻了几下都没翻到衣领在哪儿。   “夫人可是要穿上?”一旁的婢女温言询问道。   “穿上,来来,帮我穿上。”老太太说道。   “你……”老头子都要没眼看了,这么嫩这么粉的颜色,她也敢往身上穿。   “我怎的?”老太太瞥他一眼。   “没怎。”算了还是不说了,说多又要挨怼。   “哎呦,这寝衣可真软和你说,怪不得个个都说好呢,你这老汉,我都不稀说你,别个都说好的物什,偏你就要说不好。”   老太太那一身寝衣穿到身上,拢一拢衣襟,斜斜往旁边扶手上一靠,那舒服劲儿:“哎不行,我这里边的衣服还得脱了。”   “这便帮老夫人脱了?”旁边的婢女笑嘻嘻凑上来问她。   “这便给我脱了吧,去,帮我把门关一关,免得一会儿有小辈进来。”老太太乐呵呵地。   “你怎的不去里屋换?”老头子又寻她不自在。   “哎呦,这走来走去的。”老太太心情好,不跟他计较,不过这衣服该怎么换还得怎么换,反正把门都关上了,她就在这里换一下又怎么了,都这把岁数了,还怕被谁看了不成。   老太太只管换她的衣服,老头子没啥事,便径自去拆剩下那几个小布包,无一例外的,这回白以茅给他们送过来的,全部都是寝衣。   这里边有比较端庄一点的青色玄色,也有比较飘渺一点的烟灰色浅青色,还有粉红色粉绿色这些个女眷们喜欢的颜色,数一数,总共十二件,那小子身边挺多钱啊,老头在心里这么想道。   “哎,你穿这个吧,这个合适。”老头拣了一件赭色的,往他家老太太跟前递了递。   “我不要那个,那个老气。”老太太自说自话。   “耶娘可在里头。”这时候,屋子外头传来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在呢,郎君请稍候。”门口那边的一个婢女言道。   “哎哎,赶紧给我换一件。”   “夫人要穿哪一件?”   “就那个赭的,赭色那件给我换上。”   “喏。”   “哎呦你快些。”   “夫人莫急。”   “快些快些……”   待他们儿子进屋的时候,老太太身上已经换上一件赭色寝衣,正笼着袖子笑盈盈坐在火炕上,冲他招手道:“我儿快来,孙儿从离石那边送了好些鹅绒寝衣过来,你与媳妇也一人挑一件去穿吧。”   白老头:啥也不说了,权当自己没看到。   ·   自从白家这边收到一批从西坡村那边送过来的寝衣以后,在长安城中又再次流传起了离石罗三郎囤积了许多鹅绒的说法。   其实早前马家人就曾这么说过,但那离石县着实太远,大伙儿也不知晓那罗三郎手中究竟有多少鹅绒,万一比别人去晚了一步,岂不是就要白跑一趟,相较而言,还是从长安城周边地区寻找和购买鹅绒更稳妥一些。   只是长安城周边都已经被马氏兄弟搜刮过一遍了,这时候再要找,哪里又有那么容易。   然后就在这节骨眼上,白家人就收到一批从离石那边送过来的寝衣,言是那罗三郎果真囤积了许多鹅绒,有些人心里的天平就开始往离石那边倾斜了。   “乔大郎,听闻你与那离石罗三郎相熟,你可知他家中是否确实囤有许多鹅绒?”这一日,太学这边有一个同窗找乔俊林打听这个事。   “嗯。”乔俊林应了一声,然后又补充道:“听闻他囤了好几个仓库的鹅绒。”   事实上乔俊林哪里知道罗用囤了多少鹅绒,除了他们罗家人,应该也没人知道这个。   不过按眼下这形势来看,罗用显然是想卖鹅绒挣钱了,他既然想做这个买卖,那乔俊林就帮他把这些人引过去便是。   说起来,小乔现在也是有点学坏了,这个同窗若是果真派人去往离石县,结果却白跑一趟没有买到鹅绒的话,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记恨他。   不过在乔俊林看来嘛……即便他们之间目前并没有什么矛盾瓜葛,这个同窗也没有多喜欢自己嘛。   罗用若是知道小乔如此立场鲜明地站在自己这一边,肯定也是很高兴的。   事实上他也没有让乔俊林给他做百工,数日之后,便有一个马家人的商队从离石县来到长安城,罗用托这个商队帮他捎了一袋东西给乔俊林。   那么一个不大不小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麻布口袋,打开来一看,里面竟是三件寝衣并三双鹅绒室内靴。   这三套寝衣并靴子,分别为玄色、烟灰色和浅卡其色。那靴子因为只在室内穿着,鞋底就只贴了一层薄薄的杜仲胶作为隔潮之用,整个靴子基本上都是由鹅绒与绢布制成,质地十分地柔软,保暖性也特别好。   这三套鹅绒寝衣并靴子,乃是罗用为杜惜、侯蔺、乔俊林三人准备的,乔俊林让他舅父侯蔺先挑,侯蔺就选了相对低调的烟灰色,因那马氏客舍便是用的此色,长安城中亦有人效仿,所以这烟灰色的寝衣现在相对也算是比较常见了。   次日,乔俊林带着剩下那两套去往杜府,让杜惜选色,毫无意外的,他就选了玄色,玄色这一套气场比较强,乔俊林现在还稍嫌稚嫩,侯蔺那种混职场的又比较追求低调,想来这个颜色原本便是为杜惜准备的,像他这样的人物,最是不喜处处与人相同,亦是不喜低调,更加没有装嫩的兴趣。   “这寝衣也有了,不过你说我们该怎么穿呢?”总不能就这么老老实实低低调调当做家居服来穿把,眼下可是这个鹅绒寝衣正当流行的时候呢,不骚包一把都对不起罗用千里迢迢给他们送东西过来。   “……”乔俊林这时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要出头,太低调肯定是不行的。   “你说我称病如何?”杜惜问道。到时候若是有人前来探望,他就穿着这身寝衣待客,反正他是病号嘛,也不存在什么礼数问题。   “没劲得很。”乔俊林直言道。   “你才没劲。”杜惜不爽:“那你说,要怎么办?”   “半遮半掩坐在家中等人来看,倒还不如大大方方穿到外面去。”乔俊林说道。   “你好意思穿出去?”杜惜诧异,这小子的脸皮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厚了。   “不过是穿着寝衣出去赏个雪,有何不可?”听闻在魏晋那时候,那些才子们又是喝酒又是嗑五石散的,嗨起来袒胸露乳在大街上跑都是有的,跟那些前辈们比起来,穿睡衣到外面遛弯又算得了什么。   杜惜一想,确实也是哈,没想到他这么骚包一个风流人物,关键时候竟然还不如这乡下来的小毛孩放得开,着实太不应该。   当天,杜惜便送了帖子到他那些狐朋狗友家中,邀他们明日与自己一同出去赏雪,寝衣自备,牛车他们杜家有,最大那一辆,这回倒是可以赶出去用一用。   别说杜惜这个人的号召力还真不错,这么大胆的主意,竟然也有人响应,第二天这些人果然就坐在一辆头顶带棚子、四周有栏杆的大牛车上面,到长安城街道上遛弯赏雪去了。   这些年轻郎君们个个都在身上穿了一件寝衣,裹着一身柔软又保暖的鹅绒寝衣,在这风雪之中饮酒赏景,说起来着实也很是有那几分情调。   几头健牛在前面拉车,现如今这长安城中的道路这般平整,即便这牛车这般大,牛车上坐着的人也这般多,它们拉起来却也并不费劲。   炭炉上温着酒,年轻郎君们坐在车上开怀畅饮,不时又有人朗声大笑,引酒高歌,引得路上的行人直往他们这边看,也有附近坊间的居民,听闻了这件奇事,特意跑到外面大街上来瞧新鲜的。   乔俊林穿着罗用送给他的那一套浅卡其色鹅绒寝衣,并一双鹅绒靴子,笑盈盈地倚在栏杆上,兜帽扣在额前,前襟微敞,任由风雪吹打在他的面颊脖颈,眸光所过之处,尽是一片旖旎风情。 第191章 萌芽   对于他们这一次的寝衣赏雪活动,很多士族郎君们都表示这个太蠢了,太厚脸皮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了扬名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了。   然而评价再低,却也依旧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场又一场的睡衣趴在长安城中遍地开花。曾经对其言语抨击过的郎君们,也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人给拉上了牛车的,这事说起来吧,着实也是有几分无奈。   潮流再蠢,该跟还得跟不是。   不过依城中百姓所言,后边这些睡衣趴,要么就是参与者年岁太大没看头,要么就是出身平平不够上档次,要么就是颜值太低东施效颦。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得是当初杜十五郎组织的那一场寝衣赏雪。杜惜什么样的人物,他在组织这样一场活动的时候,又怎么会邀请那些不够风流的人物呢。   他们那些人里边,出身最低也是年纪最轻的就是乔俊林了,恰好这一次活动的建议最初也是由他向杜惜提出的。   经过这件事以后,杜惜对乔俊林就比较看好了,这小子可以,脑子挺活络,长得也好看,现在他又是太学的学子了,还整出来一个舞剑的特长,跟他一起玩不掉价,关键罗棺材板儿那边时不时还能给他们整点好东西。   要说这个睡衣趴热潮的最大受益者嘛……大约还得是罗用?   长安城那边热闹起来以后,一时间便有好多人涌到西坡村来买鹅绒寝衣,罗用让人做出来的寝衣都不够卖的,最后没有办法了,直接卖鹅绒,那鹅绒的价钱也不便宜,做一件寝衣需要用到的那么多鹅绒,他得卖人一贯钱,偏那些人还跟不要钱似的一袋子一袋子往自家车上扛。   说那棺材板儿收钱收到手发软,那绝对没有半点夸张成分,那真的是胳膊酸软啊,一贯钱可有六七斤那么重呢,他这一天到晚的,都不知道要收多少贯。   四娘五郎那两个,眼睁睁看着自家阿兄挣钱挣得这般豪迈,心里就可羡慕了,他们辛辛苦苦刻了那么多雕版,也才挣了那些,最后还因为对市场行情判断失误,印了太多册子,把本钱都给压住了。   这时候再看看他们阿兄!唔……   这两个人羡慕崇拜的表情太过明显,罗用想看不到都难,他也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们那个书铺若想改变现状,罗用倒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就是觉得这两个小孩年岁还太小了,还可以再轻松几年,没必要整日都把自己弄得那般辛苦。   罗用这回挣回来的这些钱,除了其中一小部分可以用来还债,剩下的大多都还得砸在打谷机上边。   冬日里,打谷机作坊那边也没有停工,工匠们每日叮叮当当地干着活,造出来一台又一台的打谷机,这时候到处都下雪了,也不好送出去,待到明年开春,应该就能把剩下的打谷机全部送出去了,自此,河东道当地的村子就都被他们送过一遍。   届时,罗用就打算把修路的事情提上日程了,眼下他们手头上的事情太多了,实在分不出那么多人手去做这个事。   年后,王当他们那行人总算也回来了,跟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赵家那些过来运罐头的人。   赵琛这段时间因为不放心自家那些梨子罐头,整日在离石县城中,他们租用的那个仓库里待着,熬了这么些时日,总算等来了自家前来运罐头的队伍。   赵琛一行离开那一日,罗用还到县城去送了送,也送了一些鹅绒制品给他们带回去,另外又请他们帮忙给二娘她们捎了几个罐头几条鹅绒大被子过去。   至于寝衣,罗用就没给她们准备,二娘她们在凉州城坐着买卖呢,每日恨不得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那个工夫可以那么悠闲坐在炕头上享受生活,到了晚上还不是沾枕头就睡。   “怎的你们这回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回到村中,正是黄昏时分,罗用见王当那些人正在许家客舍用饭,便也进去坐了坐。   “嗨,别提了,听人说入冬后草原上羊绒多,很多草原人不喜欢进城卖羊绒,很多小贩跑到草原上去收羊绒,价钱比城里低好些,我们也去了,结果走错了路,差点回不来。”王当说完这话,端起饭碗喝了一大口饺子汤,像是还有些心有余悸的模样。   “好好的怎就走迷路了?”许大郎媳妇这时候刚好端着一大盘红焖羊肉上来,闻言便也说了一句。   “你们是不知道,那大草原上,啧,那也不算草原,到处都是石头沙子,没几根草,你看前边后边都差不多,走着走着就转向了,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哪儿。”王当的一个弟兄说道。   “人都没事吧?”许大郎媳妇问道。   “倒是没什么事,有两个哥儿们身体底子虚,有点扛不住,这不,这回就没有回来,留在凉州城修养了。”王当回答说。   “人没事就好啊。”在场好些人都这般说。   “没事,能有什么事。”王当说着又喊阿普:“阿普,再与我们上两盘饺子。”   “哎。”黑人阿普应了一声,匆匆又往厨房去了。   “三郎啊,来来,你也别干坐着了,拿上筷子,跟咱一块儿吃吧。”王当招呼罗用一起吃。   “这回着实挣了不少?”罗用玩笑道。他也不客气,找许家一个小孩要了副碗筷,便也就在旁边坐着吃了,去了一趟离石县,他这会儿着实也是饿了。   “挣是挣了些,就是这回咱这些兄弟着实都给吓着了,下次万万不敢这般冒进……”   “过去的就不说了,哎,吃菜吃菜。”   “……”   他们这些人是昨天傍晚到的西坡村,当时好多人回到家里以后都是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今天中午才起床收拾,这会儿大家再一起出来吃顿好的,热闹热闹。   罗用与他们一起吃饭,不时询问一两句二娘等人的近况,这些人都说二娘好得很,还得了个罗素心的名头,在凉州城可受待见了。   ·   二娘她们这边确实也挺不错,前些时候赵家客舍开张了,她们的阿姊食铺便也跟着一起开张,食铺里的生意还不错,但与二娘原先设想的情况,却也有几分不同。   在凉州这边,除了少数当地的商贾富户,便是那些往来的商队消费能力最强,可以说大半个凉州城的经济都是靠过往的商队来带动。   不过在唐初,贞观十年十一年这时候,西边这边的商业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发达,这两年因为羊绒和肥皂这些产业的兴起,不少中原地区的商贾都来他们这边买货,情况相对还要好一点,搁在前两年,这凉州城可是比现在还要荒凉几分。   眼下这种程度的商业活跃,还不足以使当地百姓富庶,二娘她们开了食铺以后很明显就感觉到了,除了一些本地商贾富户与过往商队,城中大部分居民的消费能力都很有限。   二娘她们这一间食铺开起来,这条街道上不少小孩子都直往这边凑,但真正舍得掏钱买一点东西给自己的孩子吃的人家,那真是少之又少。   所以就算阿姊食铺生意不错,一个食铺再加一个豆腐铺,已经够罗二娘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但她心里隐约总是透着几分失落。   记得从前在西坡村的时候,三郎便是先教会村子里的人做豆腐,等到家家户户都挣得了一些钱财以后,才又推出了枣豆糕这些东西。   那时候她记得村子里的村人们虽然还是心疼钱财,但多少也会舍得给家里的小孩买一些解馋了,也有买回去孝敬老人的。那时候她们家里还没有专门的打蛋器,还用筷子打呢,每回做枣豆糕都是辛苦得不行,不过再怎么辛苦,心里头总还是高兴的,不似现在这般。   但是罗二娘却不能像罗用那般,教人做豆腐,且不说这门手艺大规模流传出去以后会如何,单说这么大一个凉州城,家家户户做豆腐,做出来的豆腐又该往哪儿卖呢?   想来想去,二娘认为真正能让这个地方的人挣到钱财的东西,还得是羊绒,这里的羊绒买卖十分兴盛,但是很多羊绒都只经过简单加工甚至都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就被贩卖到别处去了,除了一些贩卖羊绒的商贾,当地百姓并没有从羊绒买卖的过程中分享到多少利益。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办一个加工羊绒毛衣裤的作坊呢?   ·   吃过了晚饭,罗用告别王当等人回到家中,坐在油灯下,又将二娘这一次托人带过来的信件拿出来看了一遍。   二娘这个人,从前也没在认字这件事情上花过多少工夫,如今这封信写得倒是挺像样,不知道是让别人帮忙了还是怎样,总之字迹还是她的字迹。   二娘想在凉州城办毛衣作坊,写信过来问罗用的意思,罗用的回信这时候也已经在路上了,就放在那个装了羊绒被子的麻布口袋里面,因为担心货物在行路中遗失,另外又托赵琛帮他传一个口信。   “羊绒毛衣裤作坊很好,只管放开手脚去经营,若是遇着什么难题,再叫人传话回来,若是缺钱,只管去赵大郎那里拿。”   赵大郎:…… 第192章 收羊绒   罗用这回与赵家人合作罐头生意,赵家卖的那些梨子罐头里边,有一半的收入都得归罗用。   所以无论罗二娘她们在凉州城那边打算要铺多大的摊子,本金方面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别看这些梨子罐头在离石县这边就是普普通通的梨子罐头,等到了凉州城,它们摇身一变可就成了神仙饮了。   其实罗二娘在托赵家人帮她带信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开始准备这一家作坊的事情了。   若是三郎认为这件事不可行,不想让织毛衣的手艺流传到凉州城这边,那她便只办一个羊绒线作坊便好,不织毛衣。   即便是只做羊绒线加工,这前前后后的,也有拣羊绒、洗羊绒、纺羊绒线、染色等好几道工序。罗二娘这一次想要办的,至少是一个有能力从头到尾加工出优质羊绒线的作坊。   这样的一个构思,即使是对时下的男子而言,都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大胆的设想了,二娘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将它付诸行动。   或许是先前的豆腐作坊与阿姊食铺的顺利经营,给了这个原本性格略显安静的年轻女子充分的自信心。或许是她骨子里原本就是一个敢想敢干的人。   亦或许是因为罗用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总能给与她充分的支持,让她几乎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只要一心一意向着自己内心向往的方向去发展便好。   二娘把豆腐买卖交给田崇虎,把食铺交给彭二,自己则一心筹备那一家羊绒加工作坊去了。   田崇虎这个人年岁虽小,着实也是很有担当了,又是个勤劳肯干的,他们先前请来的那父子三人也很靠谱,他们几人一起做豆腐,应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彭二就更不用说了,罗二娘有时候觉得彭二比自己还要靠谱几分,只是因着婢女的身份,她行事也是比较低调,很少出头,所以真正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过了年关以后,凉州城当地的羊绒市场便没有秋时以及冬初那般火热了,来他们这里购买羊绒的商贾也在逐渐减少。   这时候若是在凉州城购买羊绒,等他们运到长安城那边,时间都快开春了,若想卖到好价钱,又要再等上大半年。   二娘她们入秋的时候卖掉一批羊绒线以及羊绒毛衣裤,原本就已经赚了一笔,后来又做了那么长时间的豆腐买卖,还掉先前欠赵家人的那一笔钱之后,手头上还剩下一些,于是他便用这些钱着手开始收购羊绒。   事实上这时候的羊绒价钱虽然不是最高,却也是草原人大规模往他们这边卖羊绒的时候,很多游牧民族生活在草原深处,入冬以后慢慢往草原边缘的大城市靠近,很多草原人都要等到深冬时节才能把羊绒卖出去。   而偏偏这时候却并不是羊绒价钱最高的时候,资金力量薄弱的小商贾根本没多少囤货的能力,大商贾们在这个时节收购羊绒,大多都是要留到明年价钱最高的时候再出手的,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这就是他们的利润来源。   罗二娘便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大力收购羊绒,前两日赵家的当家人赵畦,给她送了一批钱帛过来,言是罗用与他们同卖神仙饮所得,这对罗二娘来说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她在靠近城门口的地方租下一个快有一亩地那么大的院子,这院子原本是一个贩卖牲口的商贩所建,后来那家人移居别处,便把这个院子卖与了凉州城中一个小富之家。   那个小富之家在城中另外还有几处宅院,专门就靠出租这些宅院挣些租金过日子。   前来凉州城这个地方贩卖货物的商贾,基本上也都需要有足够多的地方堆放货物停放车辆以及圈养牲口,像这样的大院子一向都是比较受欢迎的,尤其这个院子的位置还很好,就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   那屋主从前也到素心池去打过浆水,也曾听闻过罗家人的一些事迹,这一回听闻是罗二娘要租他家这个院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租金要得也不高,交接之前,特地还喊了几个家里人过去打扫了一番。   罗二娘从赵家那边雇了两个人守门,然后便开始收购羊绒另雇佣一些帮忙拣羊绒的妇人。   之前他们做豆腐买卖还有开食铺的时候,常常也会有一些妇人上门来问她们这里还要不要帮工的,很多人瞅着也都干净利落,二娘她们雇佣了几个,却也要不了太多,这一次倒是敞开了雇人。   二娘这一次也没再请什么人帮忙介绍,直接让彭二以及田崇虎那两边放话出去,言是这边这个院子要招女工,让有意愿的人直接过来找罗二娘报名。   然后很快就有许多妇人涌到这边院子里来了,二娘依旧安排她们先从拣羊绒开始,又说若是做得好的,隔一段时间便要挑选几个人出来学习纺毛线,以后还会教授织毛衣的手艺也未可知。   至于小偷小摸这种事,情节轻的就开除,情节重的就送官,这回她是肯定不会再手软了,在这些人上岗的当日,便都与她们说清楚了。   这些妇人大多也都听闻过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先前发生过的那件事,有些人也许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才干了那样的事,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城里头已经有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二娘都还没做什么,她们自己的名声就已经坏掉了,有了那样的前车之鉴,一般人肯定也是不敢再做这种事的。   这个作坊张罗起来以后,罗二娘便在这个院子里与这些女工一起吃饭一起干活,所有女工轮流,每日安排几个人负责做饭。   食材都是罗二娘从外面买来,她只要带着钱出去外面走一圈,把该付的菜钱付了,那些卖菜卖肉的人便会帮她把菜送到这边院子里。   另外她还要到外面去找一找有没有进城卖羊绒的小贩或者牧民。   虽然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就在城门口边上,罗二娘她们那个小院每日都在收羊绒,但是依然会有一些人因为出门太久或者是初来乍到,没有及时得到消息的。   罗二娘她们这里收购羊绒的价钱不高不低,对于一些想要追求更高利润的商贩来说,只能算是备选,但是对于那些进城卖羊绒的牧民来说,罗二娘她们这里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   到她们这里卖羊绒,价钱公道,也不怕被坑,而且是长期收货,对方肯定也比较注重口碑,不像一些小商贩,今日在这里明日在那里的,大家谁也不认识谁,被坑了也是白坑,都不知道上哪儿说理去。   这一日罗二娘在院中待了大半日,中午的时候,又到外面去转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收获,待回到院中,却见自家那两个看门的大汉正与一个前来卖羊绒的草原人掰扯。   那草原人听不懂汉话,叽里咕噜的说起话来又快又急,不过看看他手里头提着的那两个明显是装了羊绒的皮袋子,基本上也能猜得到他是来卖羊绒的。   “我们就跟他说你待会儿就回来了,叫他稍等一下,这家伙就急了。”一个看门的汉子对罗二娘说道。   “没事,我来。”这样的情况罗二娘先前也见过几次,都是沟通不畅造成的,刚刚见这两个汉子推拒他送来的羊绒,那草原人八成是以为他们不肯收。   “你这个羊绒给我看看。”罗二娘也不管对方听懂听不懂,说着就伸手去接对方的羊皮口袋。   “%¥@#¥%……”那汉子还是有点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之后,才重重地把手里那两袋子羊绒塞到二娘手里。   二娘解开那两个羊皮口袋上面系着的皮绳子,当着那个草原人的面,让人取了一个直径足有五六尺那么大的笸箩过来,将那些羊绒全部倒在笸箩中,仔细翻看起来。   这些羊绒品质挺好,干度也不错,并不像一些贩卖羊绒的小贩那般,为了增加分量,还故意往羊绒上面喷水。检查完了品质,再用她们自己这边的袋子装起来称一称重量,然后就可以报价钱了,不过眼前这个人也不会说汉话,跟他说了他也听不懂。   罗二娘直接进屋去裁了一大块麻布,然后又把对方的一只羊皮口袋翻过来,用没装过羊绒的那一面,给他装了大半口袋豆子,想了想,又到厨房里去拿了十来个杂面饼子,用一个草兜装了,提出去与豆子布料一起递给那个草原人。   凉州城这边铜钱流通还是比较少,尤其是在跟这些草原人做交易的时候,最常用的东西就是布料粮食还有食盐。   那个草原人在接过那一叠沉甸甸的布料的时候,面色就已经缓和了很多,然后他又检查了一下二娘给他们的豆子,面上又更添了几分满意,等他看到那一草兜杂面饼子的时候,那张黑漆漆的面庞上登时就乐开了花,这一次的交易价格显然让他很满意。   “%¥@#¥#%……”那汉子伸手拍了拍二娘的肩膀,一脸高兴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提着东西就走了。   “他说的甚?”那两个看门的一头雾水。   “应是说要给我们介绍生意呢。”罗二娘笑道。   凉州城待了这么久,罗二娘原本挺白净一个人,现在也是黑了许多,凉州城的风太干了,吹得人面上起皮,脸颊上隐隐还有一点高原红。   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呢,就是笑起来的时候毕竟还是比凉州人少了一些豪迈,多了几分腼腆。 第193章 瑞雪   与凉州城相比,长安城这边的市民们明显就要富裕得多,至少在罗大娘她们这间店铺所在的光德坊,坊间百姓都还是比较富裕的。   长安城有东西二市,东市那边卖的物什大多比较高档,价格也不太亲民,所以相对来说,也就没有西市这边这么热闹。   这东西二市每天早晨也并不开张,就只做下午那半日生意,所以罗大娘他们的食铺,也是要到下午的时候生意最好,他们家卖得最快的便是那卤串,一文钱一串,味美量足,有些个闲人,穿过好几个坊,走上小半日工夫,就专门为了来吃一两个阿姊食铺的卤串。   “听闻在你们这里,能用下水换卤串?”这一次上午,罗大娘正在煮浆饮,铺子前边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换的,你可是拿了下水来换?”罗大娘拍了拍郑氏长女,让她帮忙看着火候,自己则走到窗台那边,与那小姑娘说话。   “你看我这些能换多少?”那小姑娘一听,高高兴兴抱起自己手里提着的一个小木筒就要往柜台上放。   “这边来这边来。”这柜台是做买卖用的,若是沾上了污水,留下了味儿就不好了,罗大娘连忙把人往旁边一道小门招呼。   “哎。”那小姑娘提着木桶就过去了。   二娘开了旁边那道小门,就蹲在门口那里,检查了一下对方水桶里的那些东西,瞅着应该是鹅肚子里的,心肝肾都已经被摘了,尽剩下一些大肠小肠,不过好在还有三个鹅头,约莫是他们家的人不喜吃这个,又嫌收拾起来太麻烦,干脆便给剁了。   “能换四个卤串。”大娘言道。主要是那三个鹅头还不错,鹅头这东西卤起来滋味好,有些客人专门就喜欢吃这个。   “当真!”那小姑娘可高兴坏了。   “自然。”罗大娘笑道:“你是哪一家的?拿这些物什出来换,家里的大人可晓得?”   “都晓得的,我家郎君还让我换一串分他吃嘞。”小姑娘笑嘻嘻道。   罗大娘搬了一个木盆过来,将那半桶鹅杂倒在盆中,然后又舀了一瓢清水帮她涮了涮木桶,最后才到柜台前面,拣了四个卤串,用一张油纸略包一包,递与那小娘子。   小丫头把木桶挂在臂弯上,双手捧着那几个卤串,颠颠就回家去了,刚刚听她说自家郎君如何如何,想来应是谁家的婢女。   “娘子你看,这浆饮可是煮好了?”郑氏长女扬声问了罗大娘一句。   罗大娘抱着那个木盆走过去瞧了瞧,言道:“差不多了,用小火温着吧,记得要多搅拌,莫要糊了底。”   “嗯。”那郑氏长女应了一声,蹲身撤了灶下烧着的柴火,只在灶膛里留了一点木炭继续温着,人依旧守在陶釜前面,这时候刚刚撤了火,灶膛里还热着呢,若是不小心着些,还是很容易糊底,一旦糊了底,这锅浆饮就卖不出钱了。   这浆饮里头有豆子又红枣,还有好些白米呢,这几样物什泡了水磨成浆,再滤了渣,放在陶釜之中煮熟了,一碗也能卖个一文钱,这一个陶釜里装着的,可就是好几十文钱。   大娘这一边,则抱了那盆鹅杂去了后院。   马氏客舍前边沿街这一面是厅堂,厅堂后边是中院,那里有一排两层楼的客房,院子里还有停车马的地方,还有牲口棚,车辆牲口无需从厅堂过来,中院旁边开有一扇侧门,主人家直接从厅堂进来店里,仆从马夫则在跑堂小二的引领下,赶着车子从客舍外面绕一圈,走侧门进来。   不过若是待得不久,也可直接把车停在旁边巷子里,在那里候一候便是。   在这中院后边,还有一个后院,水井和大厨房都在那边,另外还有一排屋子,大娘她们近来便是住在这马氏客舍的后院。   虽然罗用先前在长安城买有一个院子,但那个院子已经借给了乔俊林他们,而且也不在光德坊,大娘她们晚上也要做买卖,每天黄昏时分,那几百下关门鼓敲完了,他们光德坊的坊门便落锁了,在坊内走动一二尚可,要想出坊却是不能。   “那人便是罗大娘吧?”   “听闻他们罗家亦是不缺钱财,因何整日要与这般秽物打交道?”   “如何不缺钱财?你是不知那罗三郎欠下多少外债。”   “何至于此啊……”   罗大娘抱着一盆鹅肠从中院穿过去的时候,二楼客房便有几个客人站在窗边说话。   这些人倒也不是在这里住店,而是因为这马氏客舍的客房布置得实在很舒适,他们一群人便相约来这里吃茶说话,就这么一个客房,一个下午也得不少钱。   罗大娘耳朵好,那些人在楼上说的话她都听见了,不过却并没有抬头去看,而是径自抱着那一捧东西穿过楼下的走道,直接去了后院那边。   那些郎君们管她手里头这些东西叫做秽物,好像只要碰上一碰,人都会跟着掉价一般,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连着秽物都吃不起哩。   在后院的一条水沟边,有两个妇人这时候正坐在小马扎上,清洗着二娘她们收来的下水杂物。   这两个妇人是罗大娘前几日叫光德坊这边的一个牙郎给介绍过来的,大娘她们初来乍到的也不识得很多人,若是让马家人帮忙介绍,这中间便多了几分人情牵扯,那样的人用起来也有几分束手束脚,倒还不如花些铜钱叫牙郎介绍,若是用得不好,便退了叫他换一个来。   “我方才又收了些,你们一并洗了吧。”大娘将那一盆鹅杂放到地上。   “娘子放着便好。”一个妇人应道。   “那大灶上的热水你们尽管舀去用,莫要这般拘谨。”   大娘见那边一口大灶上的热水都被烧得直冒白烟,这边这两个妇人用的却似是凉水,于是便过去帮她们提了一桶热水过来。这寒冬腊月的,若是不掺着点热水来用,不需几日,那手都要开裂了。   马氏客舍为了烧那几堵火墙,每日都要耗费许多柴火,那边那个灶台也是与客房一堵火墙相连,一天到晚的,整日都烧着呢,所以那个热水用起来便也不用太心疼,用完了及时添些凉水进去便好。   只是这两个妇人着实太过拘谨,这都来了好几日了,罗大娘与她们说过好几回,她们都还是不怎么过去打热水来用。   听那谢牙郎说,这两个妇人乃是邻里,她们那一片的人都穷,也不知是从前在别处做工养成的习惯还是怎么的,话少得很,人也拘谨,干活倒是不错。   “待洗完了这些,便去前面吃饭吧。”大娘略略查看了一下她们洗过的那些下水杂物,见她们的活计做得细致,心中便添了几分满意。   “哎。”那两个妇人应了一声,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模样,来这阿姊食铺做活,工钱虽不见得比别处高很多,吃得却着实很不错。   大娘见她俩一说吃就高兴那模样,也是觉着有几分好笑,又交代了两句叫她们别再省着热水,那些个杂物,该扔的便扔了,别到时候叫客人吃出什么怪味道,然后便回前边忙活去了。   一会儿待她二人忙完了手头上这些活计,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去前头吃饭。   刚进阿姊食铺,便见那离石来的那个少年人正在摊煎饼,想到阿姊食铺并不卖煎饼,于是这两个妇人便知道她们今日的午饭便是煎饼了。   只见那一大勺面糊倒在大大的陶制圆盘之上,再用刀背一扫一转,一个煎饼就摊开了,再打一个鸡蛋上去,摊开在饼上,然后还要抹上一些大酱,洒上一些葱花,放几片青菜叶子,末了卷一卷折一折,用油纸略略一包,一个妇人伸手过去接了,另外一个妇人继续等着。   那摊煎饼的少年,似也知道她们是想要个大一点的煎饼,面糊打得足,酱也刷得爽快,摊出来一个大煎饼,卷一卷折一折,用油纸包起来,沉甸甸的一大块。   大娘她们这时候又在包饺子了,也不知道已经吃过了没有,见这两个妇人过来吃饭,便叫郑氏长女一人给她们打一碗热豆花,加了卤汁的,热腾腾,滋味好得很。   这两个妇人捧着豆花,一口一口吃完了,将各自那个煎饼揣在怀中,便回后院去干活去了。   一会儿,天空中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那边楼上,有几个郎君开了窗户赏雪咏诗,咏的便是瑞雪,一群郎君在楼上有说有笑的,很是热闹。   楼下那两个妇人听闻了,便也跟着笑一笑,那一大包煎饼热烘烘地在怀里捂着呢,外边这雪下得再大,盆子里的水再冷,她们也不觉得冷。 第194章 最后一批打谷机   要说那长安城,热闹着实也是很热闹的。   听闻等再过几日到了元宵节,前后三日都不实行宵禁,城中百姓尽可以在外面随便走随便逛,所以大家都很期待这一年一度的元宵节。   罗用在西坡村这边听人说起这件事,心里也是有几分向往的,像那样的人山人海,他自打来到这个年代以后,就再也没有再看到过了。   前两次去往长安城,虽然感觉比离石当地热闹许多,但是跟他印象中二十一世纪的人口密集程度根本没得比,整个长安城还给人予一种十分宽敞的印象。   听吴幼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皇帝的那条水泥路,很快就要修到晋州临汾那边可,待他们修到离石县这边,明年这个时候,罗用就好带着家里这几个小孩到长安城去过元宵节了。   往来商贾亦有传言,说从城州那边,今年已经运送了好几批羊肉罐头南下。从潼关往长安城的那一段路,甚至还有人看到兵卒们用“三脚燕”运送羊肉罐头。   那“三脚燕”,便是大伙儿给那种新型的车子给起的名字了,因它与燕儿飞相似,同样都是用于骑行的车子,但它却比燕儿飞多了一个轮子,于是大伙儿便管它叫“三脚燕”,也有叫“三脚铁燕”的。   罗用听了这些人的描述,大概也能猜到,皇帝肯定是把三轮车给鼓捣出来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以精铁取代了木竹结构,无论是在负重能力还是在骑行速度上,都与原来的燕儿飞不可同日而语。   转眼正月便已过完,待到进入农历二月份以后,离石县当地的天气逐渐开始转暖。   许二郎对罗用说,最后这批打谷机,是时候可以送出去了。这个时节雇脚夫也容易些,待到送完了打谷机,他们这些人回来的时候,还能赶上这一年的春耕。   贞观十一年,二月初六这一日,一条长长的运送打谷机的队伍,便从西坡村出发了。   眼下还没有拿到打谷机的村子,大多集中在河东道东面,那边有个太行山脉,山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村落。   那太行山脉从南到北,遍及整个河东道东面,所以他们这个队伍到了汾州以后,便要在隰城兵分两路,一路北上,一路南下。   罗用牵着驴子,一路将他们送出去老远,见那一台台打谷机被装在板车之上,又想到这一路的山高水远,忍不住又要向他的那些弟子与脚夫们道一声辛苦。   “三郎尚且不言辛苦,我等又如何敢称辛苦?”一个衣着破旧的汉子大声说道。   他们村也是分到了一台打谷机的,有了那打谷机,去年秋收都不知道省下多少时间和力气,能即使把地里的粮食收回来,趁着天气晴朗晒干了,安安稳稳收入仓中,对于农人来说便是最大的幸事。如今又来与罗三郎但脚夫挣钱,如何还敢担得辛苦二字?   “三郎尽管安心,这些打谷机,我等自当好生送往各个村庄,绝不会有什么差池。”队伍里又有人道。   “打谷机不要紧,不管出没出差池,诸位只管好好回来便是。”罗用还真担心这些莽汉在碰到什么危险的时候,会豁出性命去保护这些打谷机。   “师父莫要忧心,我等自会平安归来。”许二郎向罗用拱手道。   “早去早回。”罗用郑重道。   这一日并没有下雪,也没有出太阳,天色阴阴地,吹着阵阵凉风,罗用站在路边看着那些人越走越远,心里总是忧心他们的安全。   在眼下这个时代,每一场离别都显得格外伤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离别,就不能真正体会到生死离别那四个字的分量,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才更显真挚。   这个运送打谷机的队伍,一路沿着从西坡村到离石县的那条水泥路前行,这一段路总是比较好走的。   从去年秋天开始,郝刺史一直在石州当地推广筒车灌溉系统,罗用的弟子们也在不少地方办了水泥作坊,许多村子都借着这个机会修起了水泥路,他们这个队伍这一路走过来也发现了,走着走着,经常就会遇到一条水泥路,一旦上了水泥路就轻松多了。   等出了离石县辖区以后,水泥路就很少见了,待到进入了吕梁山区,前行就变得格外艰难起来。   有一些地方现在还结着冰,他们推着木板车爬坡,一步三滑的,很多在前面拉车的人,整个人都手脚并用地趴伏到地面上去了,后面的人也在咬牙支撑。   有一些地方已经开始化雪了,雪水泥泞了道路,脚夫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烂泥路上,脚上被冻得发木也来不及理会,一心只想快些走出这一段道路,若是一个不慎,车子陷入泥坑之中,便又要花费许多力气才能将车子弄出来……   “你们可是从离石县过来?”这一日,众人正在埋头赶路,从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跑下来好几个村民。   “正是,我等便是帮罗三郎出来送打谷机的,你们村子可是还没领到打谷机?”队伍中一名罗用的弟子停下脚步,问这几个村人道。   这种情况也是很常见的,有一些村落位置偏僻,没能及时得到消息,周边的村子都已经拿到打谷机了,他们却还没拿到。   “我们村的人已经分到打谷机了。”领头的那个村民笑了笑,几步走过来,帮队伍中的一个脚夫推起了木板车:   “我们村就在那边山坡上,刚刚看到你们这些人推车过来,就猜是出去送打谷机的,这不,过来搭把手。”   “嘿!没错!西坡村的!再下来几个人!”有人又往山坡上吼了几声。   只见在不远处的一个半山腰上,坐落着一个不太显眼的小村落,好些村民这时候都从家里走出来了,站在村口往他们这边看呢,听闻他们这一行人果然是从西坡村过来的,很快又有一些村民从坡上下来。   许二郎等人过来看了看,见这些人看起来确实是村民,并非歹人,便道过一声谢,由着他们帮队伍中的脚夫推车。   这些脚夫这一路走过来,都已经感到相当疲累了,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给他们搭把手,那感觉就好比是久旱逢甘霖,不仅身上轻松了,心里也是极其熨帖的。   他们先前听闻罗三郎要招一批脚夫出来送打谷机,便知这一路定然轻松不了,但他们这些人还是义无返顾地去报了名,许二郎等人前面刚刚放了消息出去,也就那两三日的工夫,所有的脚夫就都到位了。   现如今他们在这艰辛疲劳的行路之中,能够获得这些从前与他们一样也分到了打谷机的村人的帮助,一时便觉自己当初报名出来当脚夫的决定一点错误都没有,如果不来,那才应该感到羞愧。   “你们可是从西坡村过来?”队伍又往前面走了小半日,在路边又遇到一个小村落,几个村人面带犹豫地出来询问。   “没错,他们便是西坡村的人,前边那许二郎看到没有,咱先前去西坡村取打谷机的时候不是见过他?”前边那个村子的村民这时候就站出来说话了。   “怎的你们也在?”这边几个村民吃惊道。   “我们今日上午在坡上,远远瞅着他们这行人过来,便下坡来给他们帮忙了。”那几个村人乐呵呵道。   “都这时候了,你们等一下还回去啊?”这边村子里的人问到。   “着急回去作甚,横竖还未开春呢,先把他们这些人送出了吕梁山再说。”那几个汉子爽快道。   这边这个村子里的人讨论讨论,就决定也要安排一些村民去帮忙,老人妇孺就都别凑热闹了,拣几个身体好力气大的青壮去帮忙就行。   前后这两拨人加入以后,行路的过程就变得更加轻松了,速度也快了几分。那些脚夫们一个个心情都很愉快,原本还道是个苦差事,没想到出门竟然能遇到这么多人相帮。   这还不算完,随着队伍的行进,后面又陆陆续续加入了不少人进来,虽然并不是每一个村子都有人来,但是加入队伍的人数,已经足够让这个运送打谷机的过程变得相当轻松了。   这些人有自带干粮的,也有混在离石县的那些脚夫里面,与他们一起吃的,另外许二郎还带了一些钱帛出来,当队伍经过一些村落的时候,他时常也会取了钱帛出来,与当地的村民换一些热食来吃。   与此同时,西坡村那边又运出来好些打谷机要送给各个村子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送打谷机的车队还在吕梁山区没走出来呢,消息却已经飞出去老远。   不多久,在河东道东面的一些偏僻小村落里,也有人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于是各个村子纷纷组织村民前去领取打谷机。   听闻在河东道西面,绝大多数村子都已经分到了打谷机,他们还当自己肯定已经分不到了呢,毕竟那罗三郎也没有明确放出话来,说整个河东道都要分。   整个河东道这么多村子呢,那罗三郎果真能够分得起?按理说,他一个人只要能给石州当地的村子,每个村子分一台打谷机,那就已经是大大的仁义,大大的大手笔了。   听闻那打谷机着实好用,一把麦子放上去,嗖嗖几下子,麦穗上的麦粒就都脱下来了,只要脚上踩几下就行了,都不用怎么费力气。   这边的村民们都很羡慕,却也只有羡慕的份,毕竟那打谷机的价钱对他们来说实在还是太高了,没几个村子能够拿出那么多钱来,就是能够拿得出,一般也不舍得。   这会儿听闻那罗三郎又要送打谷机,现在已经运了好些打谷机出来,预备要往他们太行山区过来,很多村民就都背上干粮,出山去领打谷机去了。 第195章 妖物   罗家院子前面有一条水沟,这条水沟的对面是一片荒草坡,坡上多石头,不好种庄稼。   罗用去年春天在这个地方,沿着水沟边拾掇出一小片田地出来,撒了好些土粪下去,然后又在那里种上了好些他之前收集到的各种各样的种子下去,结果却并没有什么收获。   这两年时间,那些个经常来往于西坡村的商贾,在外边若是发现什么新奇的种子,时常就会给他捎带一点过来,罗用对这些人也总是很大方,为了表示感谢,他经常请人吃饭。   然后他们西坡村的人就很忧心,担心罗三郎被人给骗了,有些个人投其所好,专门弄一些野花野草的种子过来糊弄他。   就现在事情的发展形势来看,他们都觉得自己的担心果然还是应验了。   那些个劳什子种子,种出来以后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要么半死不活蔫不拉几过阵子就断气了,要么干脆就是不知名的野草,还有小树苗哦,刚长出来的时候看不出是什么,等它们长大一点,好嘛,这不是他们山坡上经常可以看到的一种灌木丛?   今年开春以后,罗用这边又开始育苗了,用敞口的陶罐一罐一罐装了土,埋了种子在里头,浇够了水,再用油纸把罐口蒙上。   待到那里面的种子发芽以后,便除了油纸,天冷的时候就在屋里放着,出大太阳的时候就拿到外边去晒一晒。   “怎的今年又在摆弄这个?去年都摆弄了一年了,也不见长出第七谷来。”村子里的人经过罗家院子的时候,见罗用在院子里头晒着的那一个一个的陶罐,忍不住便要打趣他两句。   “不种上一种,又怎知这里面没有第七谷?”罗用笑道。   “我看你那些种子里头,也没哪个长得像谷子。”罗用的那些宝贝珍藏村里好些人都看过,横看竖看也没哪一样像粮食,至多就是菜蔬,菜蔬这种东西,多一样少一样的,大伙儿都不是很上心。   村民口中的第七谷,罗用那空间里头还真有,不过眼下那玉米的风头还没过去,这时候就不着急拿其他粮食种子出来了。   那玉米种子还得消化消化,一个粮食品种要在全国范围推广开来,也不是一时半刻便可以做到的事情。   再说先前那第六谷一出来,当今生圣人就成了毋庸置疑的九五之尊,原本那些被人用来攻讦他的言论,也都不攻自破。   罗用这时候若是再整出一个第六谷来,那他是想弄啥?是想说自己也是九五之尊呢,还是想说先前那个第六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个乡下少年郎不也能种得出来……这纯粹就是找死呢。   除了这些苗,这一年的杜种树育苗,也开始进入了准备工作。   去年春天罗用直接将杜种树的种子埋在山坡上,结果最后发芽率就比较低,这一年时间他又从自己那个空间里面翻找了不少资料,终于也被他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今年的这一批杜仲树种子,早春这时候要先浸种,浸过之后再将这些种子与湿润的黄沙一起储存,以实现催芽的目的。   去年播下的那些杜仲种子,再加上今年这一批,罗用在山坡上的那些土地基本上也就没有多少剩余了,如此一来,倒是可以省去很多打理田地的工夫。   早春这时候大家都在看时节,就等着地气一通就好开始耕地了,去年秋里他们这附近好些村人都从罗用这里借到了玉米种子,这时候就等着时节一到便把那些种子播到地里去。   许二郎他们这时候也不知道走到何处了,唐俭带着那些从长安城过来的工匠也已经离开,原先罗用雇佣过来的那些匠人,倒是大多都没有走,只有少数说要回家先忙一忙春耕的。   这些留下来的匠人,每日里依旧忙着造打谷机,皇帝陛下让唐俭他们从长安城带来的精铁还剩下一部分,临走的时候,唐俭也没有让人把这个带上,只管带着那些匠人,轻装上路。   说起来,唐俭早前刚来离石县的时候,还是抱着休闲度假的心态来的,结果等到了这边以后,不是在许家客舍学算术,就是跟郝刺史在各个村子里转悠。   他对石州当地的这个筒车灌溉法特别感兴趣,甚至还自己亲自动手做了一个筒车模型摆在案头上,平日里没事的时候,蹲在村口罗家那个水车旁边,一看就是小半日,也不知道他那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罗用这边,就算他们那些人走了,他还得接着做打谷机,每个村子一台打谷机的配制,是远远满足不了时人对于这款农业器械的需求的,更何况河东道以外的人根本也没有分到什么打谷机。   罗用他们现在再做打谷机,那自然就是用来卖钱的了,有了先前那两千多台打谷机的制作经验以后,这些工匠们现在打造起打谷机来,那完全就是熟门熟路了,尤其他们这些本地的匠人,这几个月多少也从那些长安来的匠人那里学到了一点东西,算是增长了技艺。   随着天气一日日转暖,各地前来西坡村购买打谷机的人也越来越多起来,有一些是大家族派遣仆役过来,买回去自家庄园使用,有一些则是商贾们前来买货,还有一些则是各地农人组成的队伍。   罗用他们这边的打谷机作坊是从去岁冬日到今年开春,一直都在持续生产,没有间断,所以早春这时候并不缺货,只要是过来这里的,大多都可以及时买到货回去。   “村正你看,早前与我们同路的那些商贾言是只要进入了离石地界,就基本上都是水泥路了,这话果然不错。”这一日,从孟门关那边过来一群农人。   这些人乃是来自关内道的同州焦篱堡一带,那边已经比较靠近长安城了,在他们村庄的对面,便是河东道地界,刚好是汾水与黄河的交汇处。   在黄河对面的宝鼎、桑泉那些地方,去岁秋日便已经分得了打谷机,他们关内道这一边的人都很眼馋。   无奈当时正忙着秋收,待到秋收过后,又被征了一次徭役,二十几日的徭役再加上路途往返,平白便耗去了大半个冬日,好容易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一些,他们那几个村子里的人,连忙就组织了队伍来西坡村购买打谷机。   若是他们自己不来买,待过些时候,应也会有一些商贾拉了货物到他们那里去卖,毕竟像焦篱堡那样的地方,商业也是比较发达的,与那些偏远苦寒之地不同。   只是这样一来,必然又要叫那些商贾赚去一笔,农人手里那几个钱财来得不易,大伙儿都不舍得这个钱,于是便各家各户凑一凑,给这些出门的村民备些干粮,再凑几个脚夫钱,叫他们来西坡村买打谷机。   “离石这地方,与前几年确是大不一样了。”那个被人唤作村正的老汉言道。   “村正从前来过此地。”一个年轻人马上就问了。   “早十几年以前,还打仗呢,咱那边不少人都被征了民夫,从河东道那边走,一路送粮草到孟门关,期间便曾经过离石当地。”村正说道。   “那时候的离石县是个什么样,可比得上咱焦篱堡?”一旁又有人问。   “十几年前,今日这里打一场仗,明日那里又有人造反的,那时候天底下都差不多,好不到哪里去,咱那边好歹距离长安城不太远,多少要比这边强些。”这个村正说话还是比较含蓄的。   “如今看起来却是比我们那里要强上一些。”这个话说出口,心情也是有几分失落的,谁人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好。   “谁人不知离石县出了个罗三郎。”一旁有人笑着说道。   这种事哪里又能羡慕得来。那罗三郎即非是被谁举荐出来,也并无跟随过什么名师,全然天生天养一般,这样的人物,怕是几百年也难得出一个。   这一行人在大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你们看坡上那个是甚?怎的自己还会转呢?”   他们之前可从未见过这种物什,这时候谁也说不清那是甚,于是便把板车停在路边,跑到坡上去看究竟,一看之下,便也有些明白了,这个大转轮乃是汲水之用,能把低处的清水汲到高处,再通过一些水沟,将这些清水引到各块田地之中。   这些人看得直呼奇妙,同时又很不解,这般好用的汲水灌溉之法,怎的他们那边竟然闻所未闻……   与此同时,因那唐俭将这筒车灌溉法在朝堂之上大夸特夸了一番,长安城那边一道文书过来,郝刺史便只好骑上马,连日奔去了长安城。   朝堂之上,圣人细细问过他那筒车灌溉法的原理,又了解了他在石州当地的推广效果,之后便把他给夸奖了一通。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却又有人站出来质问郝建平说:“此灌溉法既是如此好用,你因何不将它上报朝中,可是贪图功绩?”   这着实是冤枉郝刺史了,这件事他先前分明已经写了文书上报朝廷,只是没有人重视罢了。   然而这个话他却偏又不能说,这话一说出来,岂不是就要牵扯了别人出来?万一当初他的那一份文书是皇帝陛下自己亲自查阅的呢?还想继续当官了不想?他可没有一个势力庞大的家族在背后给他撑腰。   可就这么蔫头耷脑任人责问,郝建平着实又咽不下这口气,联想到上一回献打谷机的事情,心头更是火起,只听他张口便道:   “就怕你们又言此乃妖物,不敢用。” 第196章 第七谷?   说起来,郝刺史当初的那一份文书,还真就是皇帝自己亲自查阅的。   皇帝陛下这两年比较关注离石县那边的发展,早早就已经交代下去,言是但凡有离石那一边的文书呈上来,全都让人拿来给他亲自查阅。   这一回郝刺史的那一份文书呈上来的时候,他正在忙着筹划城州那边那个罐头作坊的事情呢。   又因秦岭一带当年的杜仲胶马上就要下来,朝中几位大臣也在争论不休,有些人认为应该给基层部队先配上胶底皮靴,因为他们时刻都要准备出战。   还有人认为应该先给长安城这边守城官兵以及将领们还有所有公务员一人配上一双,横竖也不是很多,长安城可是关系到整个国家的脸面,常常会有外国大使前来觐见,莫要叫他们小瞧了大唐才好。   就在这又忙又乱的工夫,皇帝陛下看过了郝刺史的那一份文书,心中便想,这事还是稍微放一放吧,待到全国各地收完了赋税,那郝建平前来长安城述职的时候,自己再仔细问一问他。   结果忙着忙着,他后来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郝建平上京城诉职的时候,他也就是草草见上一见,这都已经算是给他们石州面子的了,去年冬天那么多官员进京述职,总共也没几个人见到了皇帝的。   “咳咳,郝刺史数月以来在石州当地推行筒车灌溉之法,劳累奔波,造福百姓,实乃我大唐地方官员之典范……”皇帝这时候也不提什么文书不文书了,只管给郝建平戴高帽。   “如此良臣,如何能以贪功之名污之?”朝中立马又有其他人站出来说话。   “立功便是贪功,看来这朝堂将来便要留给那些无功之人了。”说话那官员年岁不小了,火气却很旺。   “你道谁是无功之人?”那边阵营里登时便有人跳脚。   “我道的自然是那无功之人。”老头他纵横官场几十年,岂会被这一句两句给噎住?   这朝堂之上一旦吵吵起来,那着实也是热闹得很,皇帝陛下往他那木榻上一靠,不管了,看戏吧。   待到他们这些人吵得差不多了,皇帝问过几个大臣的意见,然后便在朝堂之上现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令他几人与郝建平学那筒车灌溉之法,学习地点就在长安城外西山脚下。   这筒车灌溉之法,相较于翻车确实有不少优点,但它也有一个限制,那就是必须要在水域有落差或者是水流比较急的地方才好使用,平原地区那种大江大河大池塘的,有些地方水流很缓,地形又十分平坦,这筒车到了那样的地方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所以大伙儿都觉得,这筒车灌溉法在山区坡地推广最为合适,平原地区还是继续使用翻车就可以了。   另外,在长安城这边,打谷机的生产这时候也被提上了日程。   在之前那几个月,不仅是离石县那边的匠人从长安匠人身上学到了东西,这些长安过去的匠人,同样也学得了那制作打谷机的手艺,在那边待了几个月再回来,他们这时候的技艺也都已经十分纯熟了。   长安城这边造出来的打谷机,便不是拿去卖钱,而是先运送一批到全国各地州县,给当地工匠做样子,然后再令各地官员在当地推广此物。   另外,长安城中那些大户们,对于这个打谷机也都是比较眼馋的,去岁郝建平上京城献打谷机的时候,被那些人那么一闹腾,这个打谷机的推广工作就耽搁了,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大伙儿都希望自家庄园今年夏收的时候能用上这个东西。   有了这打谷机与那筒车灌溉法,再加上先前的烧土粪法,随着这些先进技术与农具的推广,即使是一些相对干旱贫瘠的土地,应也不愁种不出庄稼。   先前竟还有人言那罗三郎乃是妖物,什么妖物会这般好心,行如此造福众生之事?听闻那罗三郎这两年亦是四处搜集种子,将来果真就会被他找到第七谷第八谷也未可知。   半月之后,西坡村这边……   “三郎,你看这几株是甚?我瞅着竟有几分像豆子。”这一日,姚家阿翁扛着锄头从坡上下来,见着罗家前边那片地里头长了几株半尺多高的植物,乍一看竟还以为是豆子,仔细再看,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东西。   “甚?豆子?”坡下有几个路过的,一听这个话,连忙就凑过来看热闹了,先前他们还开玩笑说罗三郎种不出第七谷,莫非……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瞅那种子倒是不像豆子。”罗用这时候也从院子里出来了   “许是什么瓜类?”有人猜测道。   “也不像瓜类。”瓜类大多都是爬藤的,像他们这里常见的胡瓜瓠瓜冬瓜这些个,哪里有这个样子直直一根杆子的。   数日之后,许二郎他们那些人也从外边回来了,比预计的倒是略早一些,因为在太行山区那边,很多村人得了消息,便自己出山来取打谷机,倒是给许二郎等人省了不少功夫。   说到罗家院子前面那几株植物,许二郎他们那些人也没有一个认识的,有人猜是菜蔬,有人猜是野草,还有人在心里暗暗期待,这个东西将来能长出第七谷来,虽然大伙儿也都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   时间一日日过着,罗家院子前面那一片田地也是一天一个样,有些植株死掉了,有些植株被辨认出来是野草之类,顺手就被拔去了,还有一些弄不清楚是什么的,便被留在这一块地里头一直长着。   五月份,先前那几个植株纷纷开出小百花来,引得一些坡上的野蜂飞过来采蜜。   再过些时候,那些花儿谢了,渐渐的,就长出一些小小的果子来了,村人们瞅着,心中便有几分失望:“看着倒像是山上的野果,吃不得的,这一类的野果一般都涩得很。”   “要不然摘一个尝尝?”有人问罗三郎。   “还是等它熟了再说吧。”罗用才不要空口生吃这玩意儿。   “还是我来帮你尝尝吧。”有人自告奋勇,伸手便从一棵植株上扯了一枚个头最大的,约莫有小拇指那么大的果子下来,也不洗,用手指搓了搓,直接就丢嘴里去了。   “……”众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尝果子。   “……”罗用也在一旁笑嘻嘻看着。   “嗷!!!”那人刚咬了两口,便张嘴干嚎起来。   “怎的了怎的了?”村民们纷纷询问,又有老人在一旁念叨:“不能吃就赶紧吐出来吧,还含着干啥呢,也不晓得有没有毒。”   罗用肚子里都要笑抽抽了,生吃辣椒啊这是,虽然说嫩辣椒的辣度并没有那么高,但这可是朝天椒啊。   “哎呦……我这嘴啊……哈……哈……”那汉子还吐着舌头在那里哀嚎呢。   “啥味儿啊,可是涩得厉害?”大伙儿都挺好奇的,瞅他也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纷纷都把心给放了下来。   “火烧火燎啊嘶……”那家伙有生之年头一回吃辣椒,这劲儿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   “不涩啊?”大伙儿对野果的普遍印象就是涩。   “不涩,辛!”那汉子言道。   “身体可有什么不适?”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村人心中那一点对于第七谷的期待,也已经被那雨打风吹去了。   “并无。”除了方才出的那一头热汗,倒是没有其他什么不适,嘴上的辣劲儿这时候也稍稍过去了一些,不似方才那般难耐。   村人们失望了,罗用心中却是高兴得很,生活中怎么能少了辣椒呢。   经过先前那村民的试吃之后,大伙儿至少知道这个东西应该是没有毒的,三郎要种便由着他种把,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有一些小孩子心性呢。   等到那些辣椒长到差不多的时候,罗用珍而重之地摘了一把,拿到许家客舍炒菜去了。   没办法,他们家没有铁锅,先前买给田崇虎炸臭豆腐的铁锅,后来也被他拿去造了打谷机。   自家师父要借铁锅一用,许家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连忙就把灶台给他让了出来。   罗用就在他们那里取了一些葱姜蒜,放在油锅里先炒出香味,然后又放了猪肉下去炒,再放辣椒,翻炒两下,那味儿登时就不一样了,罗用守在锅旁一边炒菜一边吞咽口水,他这都有几年时间没正经吃过辣了!   厅堂外面……   “咳咳咳!罗三郎究竟在里头做的甚?”   “哎不行了,我到外边透透气。”   “咳咳!”   “这回这物什,闻着竟比那臭豆腐还要厉害些。” 第197章 麻婆豆腐   话说唐初这时候的人着实也比较有探索精神,罗用的那一盘农家小炒肉,炒的时候那么呛人,炒完了端出来,这些人竟然都还敢拿起筷子夹来吃。   “嘶……这么辛!”   “比五辛菜还厉害。”   “我觉着倒是不如五辛菜。”   “炒肉倒是挺香。”   “就是不知吃下去以后对身体有没有什么妨碍。”   “三郎,此为何物?”有人问罗用道。   “不知。”罗用也是好久没有吃辣椒了,这会儿正就着一大碗粟米粥吃辣椒炒肉,吃一口辣椒炒肉,嚼几下,然后就要喝一大口粟米粥,呼哧呼哧的,吃得可带劲儿了。   “既不知是何物,那便少吃些吧。”一旁有人劝他。   “与我种子之人,言是此物可食。”罗用这时候吃得正起劲呢,哪里还能停得下来。   “种子乃是何人所给?”对方又问了。   “……”罗用停下筷子,抬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言道:“时间太长,不记得了。”   “……”众人无语,不记得了你还那么确定这玩意儿能吃啊?就你那些种子,前面还种出那么多杂草来呢,那些杂草也都能吃吗?   偏罗用好似还吃上了瘾,头一天刚吃过小炒肉,第二天又加了辣椒炸豆酱,做炸酱面吃,他家那几个小孩,一个个的也都跟着吃,看得他那些弟子以及西坡村村民很是为这一家子感到忧心。   好在罗用先前种下去的辣椒也就没几棵,这会儿都还没怎么长好呢,连着摘了两天以后,也就没几个辣椒可摘的了。   “此物着实有几分奇特,从前竟是闻所未闻。”许家客舍这边,大伙儿最近也都在讨论辣椒这个东西呢。   他们问罗用这玩意儿叫什么名字,罗用说不知道,然后就有人叫罗用现起一个,罗用就说管它叫辣椒,大伙儿现在对这个名字还有点不习惯,说起来还是此物此物的。   “那滋味着实太辛,沾在舌头上火烧火燎一般,比生蒜还厉害几分。”有些人吃不了辣的,对这个辣椒的接受度就很低。   “我觉着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这是比较能吃辣的,除了辣味,还能品出一点辣椒的其他滋味来。   “阿兄,这些都要种上吗?”   罗家这边,罗用又开始种辣椒了,他家一个油纸包里,包了好些辣椒籽呢,这会儿便取了春日里育苗用的那些陶罐出来,打算在这些陶罐里全都育上辣椒苗。   “这东西好吃吧?”罗用问他们。   “好吃!”七娘那丫头对辣椒的接受度最高,也不知是天生就比较能吃辣还是怎么的,前两日罗用做的那个带辣味的炸酱面,她可没少吃。   “待这些辣椒都种出来了,阿兄便经常与你们做。”罗用笑眯眯道,他已经忍不住要开始期待各种各样的辣菜了,麻辣烫啊,麻婆豆腐啊,水煮肉片啊……   “阿兄,此物换不得钱财吗?”五郎这财迷对辣椒的热情倒是没有多高,他就想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换钱。   “只要有人喜欢,自然就能换得来钱。”等到时候推几道热菜出去,打响了名声,何愁换不回钱来,尤其是在南方一些多瘴气的地方,这辣椒简直都能救人与水火。   罗用穿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对这个时代的气候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要说气温的话,好像跟后世也相差不是很多,但是感觉总体还是比后世更加湿润一些。   这样的湿润在他们离石县这里还是比较合适的,对于南方很多地方来说,湿度可能就有些太高了。   而且在眼下这个年代,整个地球的森林覆盖率都很高,很多原始森林都还没有遭到破坏,在南方的很多地方,瘴气普遍比较严重。   听说辣椒这个东西还可以抵御瘴气,后世那些最喜欢吃辣椒的省份,像四川、湖南、江西这些省份,大多都是一些空气流通不是特别好,容易形成瘴气的地方。   “能换好多钱吗?”四娘也凑了上来。   “自然。”罗某人信心满满地说道。   一听辣椒这个东西能换好多钱,家里这几个小孩都来劲了,一个个装土的装土,浇水的浇水,认认真真把那些辣椒种子都埋在陶罐里,希望能早早育出辣椒苗。   如今天气暖了,这些陶罐便不需再放炕头,只需靠墙摆放在屋檐下,日日浇水,待它们长到可以移栽的时候,再移到地里去便好了。   待到先前那几株辣椒开始成熟的时候,罗用采了一些红辣椒回来,在许家客舍那边做了一回麻婆豆腐。   虽然没有郫县豆瓣酱,用他们自家产的大酱代替了,但这道菜还是为那些没有吃过麻婆豆腐的唐朝人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辣椒够辣,花椒够麻,豆腐够嫩,许家客舍自制的炒面勾芡又很香浓。   看着那些士族郎君们一边抹着汗水鼻涕,一边筷子还要往盘子里伸的情景,罗用不禁也想起自己少年时期刚刚接触到川菜那几年。   罗用从前与罗奶奶一起生活的那个小城也不怎么吃辣椒,祖孙两人生活也比较节俭,罗用从小都是在家里吃的饭,直到后来出去上了大学,才一下子接触到了许多外地口味。   像这个麻婆豆腐,罗用从前就没少吃,刚开始不怎么能吃辣,吸着鼻涕噙着眼泪他也要吃,吃到后来就变成无辣不欢了。穿来这里的这几年时间,着实也是难为他了。   瞅瞅眼前这些人,罗用就觉着自家那些辣椒应该是不愁没市场了。   看来中国人的口味古往今来都是差不多的,麻婆豆腐这道菜无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在公元七世纪,都注定是要横扫大江南北。   贞观十一年五月底,离石罗三郎开始向周边民众高价收购胡豆,一斗胡豆五文钱,几乎要与粟米同价。   只可惜乡邻之间种植胡豆的人并不多。时人皆言此胡豆一物,乃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之时,从西边带回中原的作物品种,因它乃是从胡地而来,百姓便称它为胡豆。   这胡豆也不是粮食,一般人家种得都不多,少的就种个几十株,多的几分地,不过就是给家里添个菜而已,从前也不见有人肯出什么大价钱来买。   “师父,我昨日又从外面收来两斗胡豆。”这一日清晨,刘活提着一袋胡豆,也就是蚕豆,来到罗家院子。   “可还是按五文钱一斗收来?”罗家这时候正在吃饭,罗用听到了声音,连忙放下筷子就出来了,一边说话,一边就从荷包里摸钱。   “正是。”刘活笑了笑,又问:“近日以来收了不少,如今可是够了?”   “若是遇着,你便替我再收一些。”罗用打算用这些蚕豆做郫县豆瓣酱的,他先前做过几年大酱,对于制酱一事,也是比较有信心了,所以这回就想多做一些,这时候做下去,夏日里晒上几个月,待到今年入冬,发酵的时间虽然还是短了一些,但差不多也能拿出来做菜了。   “你可吃过早饭了?”付了钱,又从墙边取了箩筐将那些蚕豆倒在筐中,罗用又问刘活道。   “吃过了。”刘活一手拿着麻布口袋,一手把那十文钱往怀里揣,笑嘻嘻说道:“这两日要跑一趟定胡县,那边若是也有胡豆,我便还帮你收一些回来。”   “那你到时候若是果然收到了一些,便雇几个脚夫,莫要心疼钱。”罗用交代道。   “我省得。”刘活答应一声,摆摆手,这便出了罗家院子。   在罗家院子前边的那片荒坡上,这时候已经被开出了挺大一片田地,上边种着的一株株辣椒苗正在迎风招展呢。   罗家那几个小孩整日没少给它们浇水施肥,恨不得把这些辣椒苗当祖宗供起来,就因为罗用说它们将来能换很多钱。   要说罗家现在收入也还不错,罗用那些弟子都给他分成呢,现在连许家客舍每个月也要给他送钱过来。   另外还有水泥作坊和打谷机作坊的收入,待到再过几个月,今年的杜仲树叶又该下来了。   “阿兄,咱家现在还欠多少钱呢?”这一日吃过晚饭,四娘那丫头坐在炕沿剪脚趾甲,剪着剪着又想起这一茬来了。   “你自己看。”罗用顺手拿了炕柜上一个本子递给她。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闲得在他们阿兄的炕头上打滚玩儿的六郎七娘那两个,这时候连忙也凑了过去。   “唔……五百、这个是五百钱,这个是……一百五十……”七娘那丫头假装自己看得很懂的样子,   “呆子,这是五百贯,这个是一百五十贯。”四娘伸手就在她额前弹了一下。   “阿兄,阿姊又打我。”若是罗用不在这里,她挨着一下也就挨了,刚好这会儿罗用在呢。   “阿姊说得对,是贯不是钱。”罗用伸手揉了揉这丫头的脑瓜子,家里这几个娃娃,就数她最会撒娇。   “唔……好多钱啊!”一想起那个小本本上写着的巨大数额,七娘小丫头忍不住也要叹上一口气,一贯钱可有好多呢,拎在手里都好重的,她们家竟然欠了别人好几个几百贯那么多。   “这些债务要到何时才能还完?”四娘忍不住也问了。   “不知。”罗用说道。   “阿兄,待我们把胡豆酱做出来了,就赶紧卖了还债吧。”五郎忧心忡忡地说道。   “不急。”罗用捧着一本书靠在炕头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罗四娘。   “……”罗五郎。   “……”罗六郎。   “……”罗七娘。   “家里这些白米莫吃了,拿去换钱吧。”四娘拍板。   “嗯!!!”剩下那几个小孩连连点头。 第198章 恋爱的酸臭味   四娘她们说了要拿那些白米去卖钱,过两天果然就把它们都卖到了许家客舍,许家客舍那边住着那么多士族郎君呢,那些人消费能力强。   罗用也不管,卖就卖吧,不吃白米他还能吃面呢,只要家里这些小孩乐意,他们吃啥罗用就跟着吃啥。   现在罗家掌勺的重任又重新回到了四娘身上,罗用只管洗衣服,至于那个书铺,没事的时候过去打扫打扫就行了,许家客舍那边若是有人要买册子,许家那些小孩会过来喊人。   最近罗家人正忙着做豆瓣酱,每天都要做好几十斤,那些收来的胡豆经过浸泡以后,用棒槌捣碎,然后就要从里面把胡豆皮挑拣出来。   每日那大几十斤的胡豆,挑拣起来也是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的,家里这些小孩得空便坐在院子里拣胡豆皮,接连忙了好一段时间,不喊苦不喊累的,看得罗棺材板儿都要在心里检讨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叫这些小娃娃们太为这个家里的经济情况操心了。   不过这种事,有时候该忍还得忍啊,让他们操点心吃点苦,总比把他们一个个都给养成二世祖强吧。   这一个个小大人似得,罗用越看,就越是觉着稀罕得不行,他空间里明明有照相机,也有智能手机,却不能拿出来拍照留念,实乃人间一大憾事。   罗家这边一日日地做着豆瓣酱,时间很快就到了夏收的时候。   这一年夏收,西坡村很多村民都用上了打谷机,不是整个村子用一台那样,而是自家就有一台打谷机。   从前罗用他们刚做出来燕儿飞的时候,也是村民们手头上都还没有多少积攒,也是大伙儿觉着这个燕儿飞虽然新奇但是并不算很实用,等到买打谷机这时候就大不一样了。   别看这村子里的人就是卖卖豆腐织织毛衣的,挣得好像也不是很多,但是他们花销少啊,但凡有几个钱,基本上都是攒起来的,这时候打谷机这东西出来了,这么实用的农用机械,罗三郎还给他们本村的人让了利,很多人咬咬牙,便从家里掏了存款出来买一台,有了这台打谷机,那麦子收起来就能省不少力气。   待到这一年的麦子收完了,地里的玉米也都结出了一个一个的玉米苞,村人知晓罗三郎兄妹几个都爱吃嫩玉米棒子,最近这段时间就有不少人往罗家院子这边送嫩玉米棒子来了。   罗家兄弟姐妹几个,每天都要烀一锅嫩玉米棒子,有事没事的时候就拿一根啃啃,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呢,一个个都挺能吃,吃了也不见胖,尽窜个儿了,六郎七娘那两个去年刚做的白麻短褐,今年穿着就短了一截,罗用也不管,短就短点吧,村里的小孩都这么穿呢。   罗家现在已经出了孝期,照理说是不用再穿白色麻衣了。   不过在眼下这个年代,一般农户也穿不起多好的布料,大多也不舍得花钱去给布料染色,所以基本上都是穿的白色麻衣,那些诗歌史料里提到的白衣、白丁这些个,指的便是平民百姓。   另外唐代这个时候也有品色服的说法,不过基本上也就是给官服的颜色分了一个等级,虽然也有说了普通老百姓只准穿白色的,但是显然没多少人把这个话当回事,好多商贾农人也穿染了颜色的衣服,并未见有人因此获罪的。   唐初这时候的民风是带着几分彪悍的,再说前些年国内还有好多造反的呢,眼下这时候边境也还有强敌,当权者还是希望社会安稳多一点,至于颜色这回事,反正我是这么说了的,你不穿就不穿吧,反正只要别闹出什么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像西坡村这样的小村子,从前基本上人人都是一身的白色麻衣,最多就是像林家那样的人家,能有几件带颜色的衣衫,罗家他们全家人加起来,也就罗用一个人能有一件深蓝色长袍。   最近这一两年,在他们村子里,穿赭色和青色衣服的人渐渐也多了起来,话说这衣裳的颜色一多起来,他们这个村子瞅着都比从前精神了几分。   不过罗用觉得这白色麻衣其实也不错,若是搁在后世,像这种纯天然纯手工的布料买起来可也不便宜,尤其如果再用草木灰和石灰粉浸煮一番,这些麻质的衣服就会变得很白很干净,他们家这些小娃娃们穿在身上,也都挺好看。   再来说这嫩玉米棒子,也就嫩的时候才好吃,待后面越长越老,咬在嘴里就没有那么软糯香甜了。   村人们最近就眼巴巴等着收玉米呢,待收回来玉米晒干了,还了三郎那边的,剩下的种子便都是他们自己的了,这些玉米种子若是担到县里去换钱,得换回多少钱来?   “三郎,你帮我看看这信里头写的甚?”这一天中午,过了午饭时间以后,林五郎拿着一张信纸来到罗家院子。   “拿来我看。”罗用知晓又是自家阿姊写信回来了,因那白家叔侄一直待在许家客舍没走,他们白家在驿站那边有渠道,所以罗大娘与西坡村联络起来倒也方便,隔段时间就要写一封信回来。   罗用打开这张信纸看了看,他阿姊现如今写出来的字也是比从前进步多了,在长安城那边应该也是有在学习的,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做生意挣钱上面。   对于这一点罗用感到很欣慰,在他看来罗大娘现在也还很年轻呢,将来还是会有很多可能,也不求她能有什么样的文采,至少还是应该要认得字。   “……长安城的夏日着实是热,到了晚上便有好些人到坊间街道上吹风纳凉,街边店铺挂了灯笼……”   罗大娘他们两口子的信件里倒也没有说什么肉麻话,就是这些拉拉杂杂的生活琐事,罗大娘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在长安城中的各种见闻。   读完了一封信,罗用抬头一看,他姊夫林五郎咧着个嘴还在那里乐呵呢。   “没了。”罗用对他说道。   “哎,倒是又劳烦三郎了。”他们两口子的信件,也不好意思拿去叫别人读,于是他每回都拿来找罗用帮他读。   “姊夫何需如此见外。”罗用笑道。   要说这两口子就是不一样,罗大娘每回给他写信,说的大多都是生意上的事,要不然就是叮嘱他一些家里头的事情,倒是很少像给林五郎的信件一般,跟他聊些自己在长安城中的种种见闻。   林五郎今日收到了罗大娘写来的信,心情也是好得很,听过一遍之后,将那信纸仔细叠好,揣入怀中,然后又回许家客舍去了。   黑人阿普很是不错,在许家客舍跟着林五郎学了这么久,现如今他基本上都已经能上手了,甭管是下厨房做菜还是到前厅去招呼客人,他都能应付得来,所以林五郎这时候才能出来开一下小差。   下午罗用过去许家客舍那边给人上完了数学课,到后厨房去看了看,就看到林五郎拿着纸笔坐在他们那个小厨房里边,一个一个抠着字,看起来是打算给罗大娘回信。   不过就他那水平,若是没有别人帮忙,根本来年读信都难,更别说自己提笔写信了。   “阿普,你可知桃子的桃字怎么写?”这不,刚开了个头,歪歪扭扭写了没几个字,就遇着拦路虎了。   罗用凑过去看了看,只见那上边写着   “信已收到,耶娘都好,我也很好。”这一句话是每回必写的,这回再写起来,就比较熟门熟路了。   “长安城夏日炎热。”这一句是大娘那封信上有的,估计是照抄过来。   “你,莫要,贪凉。”从这里就开始磕巴了。   “听闻三郎说,长安多()子,你也买来吃……”桃字不会写,空那儿了。   “啧,酸。”罗三郎咂咂嘴,转身又回厅堂待着去了。   他才不要留在这里教自家姐夫写情书,没错就是情书,虽然内容都还挺正常,但是对于正在恋爱中的人来说,每一封信都是情书,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子恋爱的酸臭味呢。 第199章 言出必行   待到他们这片地方上的玉米成熟的时候,附近就有许多商贾小贩来他们这里收玉米。   那还不是论斗收,而是论个收,一个熟透了的、可以作为种子的老玉米棒子,就按一文钱收。不过你得让他们挑拣,若是品质差一些的,就卖不到这样的价钱了。   近来罗家院子这边每天都有人送玉米过来,当初罗用借给大伙儿的都是玉米粒,他们这时候还回来倒是有不少玉米棒子。   多少个大玉米棒子搓下来能得一斗玉米粒,大伙儿都是算好了的,因最近来他们这里收购玉米的商贩都喜欢整个的,所以他们才这么给。   罗家那几个小孩最近已经不做豆瓣酱了,整日就在自家院子里晒玉米,玉米棒子玉米粒晒了一地,若是有谁上门来买玉米棒子的,便叫他们自己挑,挑了几个就是几文钱。   别说,近来上西坡村这边来收玉米的小贩还真不少,就他们罗家院子这边,整日都有小贩进进出出的,罗家那些小孩就蹲那儿守着,见谁挑好了就过去收钱,一个玉米棒子一文钱,这个是一点都不能少的。   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这几个家伙都要凑到罗用那炕头上去数钱,完了还要记账,等到陶罐里的钱攒够了一千文,就用一条麻绳串起来。   这一年夏天他们家光靠卖玉米棒子都挣得了好几贯钱,另外那些玉米粒大多也都卖了,只余下没多少玉米粒留在家里,装在半人高的陶瓮里,一个陶瓮勉强装满。   “阿兄,咱明日吃玉米煎饼吧。”这一日傍晚,将最后的这一点玉米粒装到陶瓮中以后,七娘那丫头咽着口水对罗用说道。   “行,阿兄明日一早就让五对给我们磨玉米面。”罗用用手掌抚了抚她额头上沾着的碎发,这些时日这小丫头也是出了力气的,瞧瞧这汗水出得,脸也晒黑了不少。   第二日一早,罗用不仅磨了玉米面,另外还去许家客舍那边鼓捣了小半日,给家里这几个小孩油炸了一大盘馃子出来。   要想馃子炸得酥脆,那里面就得放明矾和食用碱,食用碱并不算难得,关中地区自古便有用草木灰制取食用碱的手艺,至于明矾,乃是南方的一个商贾给他带来,言是加了此物造纸,最后造出来的纸张就会十分细腻光滑,具体罗用还没有尝试过,不过这些明矾他倒是留了下来。   明矾这个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不过在制作馃子的过程中,罗用并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可以代替明矾起到膨化的作用,而且只是少量食用的话,应该也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阿兄,这是甚?”六郎这时候正抱着一个大扫把在扫院子,这两日晒玉米晒的,他们家院子里挺多灰,负责打扫院子的五郎今日还在学堂没有回来,六郎便自己拿了扫把开始扫地。   这时候他见罗用端着一盆东西回来,丢下扫把就凑了上去,他已经闻着味儿了,可香!   “这是馃子,你尝尝?”罗用掰了半个馃子递给他。   “阿兄!我也要!”七娘那丫头听着声音就从后院跑出来了。   “行,也给你半个。”罗用笑眯眯也递给她半个。   “阿兄!这是甚?真好吃!”这两个小孩各自捧着半个馃子跟前跟后。   果然小孩子对于膨化食品都是热爱的,罗用小时候也喜欢吃油条馃子这些东西,只要是咬在嘴里嘎嘣脆的,吃起来心情就很愉快。   “等一下还能更好吃。”罗用这就架上陶盘开始摊煎饼了,面糊也是先前调好了的,酱料菜叶子鸡蛋也都备好了,葱花也切好了。   要不怎么说煎饼馃子煎饼馃子呢,煎饼就得配馃子啊,他们家今天这面糊,是在白面里头加了这几日刚下来的新玉米磨成的玉米面调出来的,口感很不错,再打个鸡蛋,抹上酱料,配上馃子,放几片青菜叶子,再撒上葱花卷一卷……   “咔!”这一口咬下去,这几个小娃娃就知道真正的煎饼馃子是个什么味儿了,再也不是从前的半成品了,而是经过数千年时间的发展成熟,最终才形成的一款流行于大江南北的美食。   “好吃!!!”小娃娃们的反响也是很热烈的。   “阿兄我还要,你再与我做一个吧!”七娘那丫头央求。   “乖,你先吃一个,等一下给许家客舍那边送几个过去,回来了我再给你做一个。”罗用还怕他们吃撑了。   “喂,你们在吃什么啊,怎么都不等我?”五郎那小子一回来就嚷嚷,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哼,不好好读书,整日就知道吃。”四娘一边啃着煎饼道。   “我哪里没有好好读书了?”五郎停好了燕儿飞,几步跑到罗用跟前:“阿兄你给我煎个大的,我肚子好饿。”   罗用这一天摊了许多煎饼馃子,除了自家吃的,还有一些送到许家客舍那边,许家人连同罗用的其他弟子,还有那些住店的郎君以及商贾们,也都跟着尝了一回鲜,大伙儿都言这罗三郎擅做吃食。   不过罗用也就是偶尔勤快一回,这一日过后,他便又不肯下厨了,家里的饭食都是四娘在做。四娘想学炸馃子,罗用考虑到她年纪太小,怕她掌握不好明矾和面碱的使用量,又想到油炸也是有点危险,便跟她说,等她到了十六岁再教给她。   说起来四娘与罗用之间差的也有点大,罗用过年后虚龄都十八岁了,四娘这丫头才十三呢,要等到十六岁,那她还得眼巴巴等上三年。   ·   夏收过去没多久,从长安城那边一路修路过来的民夫,便涌入了离石县,因为人手充足,负责组织道路修建工作的官吏也十分干练有经验,这一段路很快便修好了。   这一条路去岁冬日从长安城出发,不断征发徭役,先前的民夫服完徭役回去了,到了新的地方,又不断增加新的人手进去,待到了他们离石这边,所有参加道路建设的,基本上也都已经替换成了离石这一带的百姓。   修水泥路这个活计并不算太累,眼下这个时节,又不是在天气恶劣的寒冬腊月,只要服完了那二十来天的徭役,今年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线麻布,当地很多百姓都挺愿意的,只可惜他们要的人手也并不多。   就像皇帝陛下先前所言那般,这一条水泥路,果然就只修到了离石县,在县城外面与去往西坡村的那一条水泥路接上以后,这个工程便结束了。   对于那些一路监督道路修建工作的官吏,罗用免不了就要招待一番,地点就在许家客舍厅堂上面的二楼露台,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许家客舍的菜品好吃现在也算是出了名了的,这样的招待倒也不算失礼。   席间,先前与罗用谈过罐头方子的那名官员便说了:“关于这个过路费的事情,三郎无需忧心,我已经替你跟陛下说好了。”   “多谢!”罗用心中高兴,连忙拱手道谢。不过,话说这大唐朝的官员都这么全能吗,又能负责谈判又能监督修路的,还是……这家伙该不会就是因为那过路费的事情,才被打发出来负责修路一事的吧?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罗用也知道皇帝缺钱啊,这些年都不发徭役你当是为啥?不发徭役就能多收点布帛上去啊,那可都是钱,在对外贸易的过程中很有用处的。   所以罗用说不肯交过路费这个事,那皇帝老儿该不会是不高兴了吧?   “吃吃吃,来尝尝这个麻婆豆腐,这个菜用到的酱料,可是我近日新制出来的,今天头一回拿出来用,虽还欠些火候,滋味倒也不错。”罗用热情招呼这位官员吃菜。   他家新制出来的豆瓣酱里边加了辣椒,于是在做菜的时候,就没有再另加新鲜辣椒进去,这发酵过的辣椒味,比新鲜辣椒多了几分香浓,辣味也没有那么强劲,对于这些经常吃各种凉拌菜都要放生蒜的唐朝人来说,还是比较好接受的。   那官员伸筷子加了一块豆腐品尝,道一声不错,然后又换了调羹去舀,连汤带豆腐一起吃:“此菜因何唤作麻婆豆腐?”   “……”罗用被他给问住了,这故事他还来不及编呢。   “嗨,不过是胡乱起的名字。”罗用打了个哈哈。   “倒也有几分趣味。”那官员认真道。   “你若喜欢,便从我那里拿一罐胡豆酱回去,有了那个酱料,这道菜做起来倒也简单得很。”   一想到这家伙风餐露宿这大半年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罗用倒是难得大方了一把,要知道他现在手头上总共也没几个辣椒,做出来的带辣味的豆瓣酱数量可是少得很。   “不可不可。”那官员连连摆手,自打唐俭先前因为收了人家的羊羔被贬了职以后,他们这些小官哪一个还敢乱收东西。   “既是不能收,你拿钱来与我买一罐回去也使得。”于是罗用又道。   那官员又用调羹舀了一勺麻婆豆腐吃了,然后点点头:“善,那我便与你买一罐来。”   “若是要买豆腐,便去阿姊食铺找罗大娘。”罗用说完又叫人打了几碗白米饭上来:“来来,这个麻婆豆腐还得配着白米饭来吃,滋味最佳。”   然后,这个官员前后在许家客舍住了三日,他就整整吃了三日的麻婆豆腐配白米饭。   临走前还花了二十文钱,从罗用那里抱走了一小罐子豆瓣酱,那一罐子豆瓣酱约莫得有两升多一点,罗用只当寻常酱料来卖,跟他说只要十文钱就够了,他却非要给二十文。   至于过路费的事情,上面会有专门的文书发到各处驿站,另外,这个官员在一路修建水泥路过来的时候,特地还花了一些功夫,与这一路过来的大小驿站的吏员们打好了招呼,只要运货人的路引上写清了是帮罗用运货,那些驿站的吏员就不会向他们收取过路费。   罗用原本以为此事可能还得费些周折,没想到对方竟然考虑得这般周到,着实是一个注重承诺的人,只因先前是他自己答应了罗用这件事,所以就要切实地保证自己的承诺能够落到实处,就算后面这些事其实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对于这种信守承诺言出必行的人,罗用即使敬佩也是感激的。   再看看他自己,先前倒也说过要修路的话,可如今路又在哪里呢。   早前许二郎等人送完打谷机回来的时候,春已深了,正是春耕农忙的时候,待到忙完了春耕,好不容易终于能歇口气了,想到他们那阵子实在太累,罗用便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后来收完了麦子又收玉米,转眼就到了眼下这时候。   即便是到了眼下这时候,罗用还是有几分不想动弹。   许是现如今这生活着实太安逸了,不知不觉间他也渐渐懒怠了。 第200章 付出   罗用看了一圈,眼下他的那些弟子里面,几乎个个都不得空,要说哪一个比较有空闲,适合出远门,罗用想来想去,也就他自己最闲,最适合出远门了。   于是罗用便去了水泥作坊那边一趟,问那些做工的人,有没有谁愿意跟他去一趟关内道那一边的,这一走可能就要好几个月。   那些工人们面面相觑,然后罗用的那些弟子们便都站了出来,还有林二嫂的父亲也很快站了出来。   这老汉是个细心稳妥的,罗用先前有意拉拔他,让他跟着看火的师父学看火,后来他果然也学出来了,去岁冬末以来,也跟着烧水泥的队伍去过他们石州当地的几个地方,挣得了不少钱财,改善了家里的经济情况。   他心里挺感激罗用的,于是这一回罗用说要去关内道,他想也没想就站出来了。   在那林二嫂的父亲之后,相继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这些人里面有水平技术比较高的师父,也有普通工人。   还有那两个黑人也站出来了,在这两个人心目中,罗三郎就是他们的保护神,只要是跟在罗三郎身边,去哪里都没差。   “善。”罗用点点头,说道:“那我们两日后便出发吧。”   对于那些没有站出来的人,罗用倒是并没有什么不满,不想出远门的心情,他现在自己也是深有体会。若不是这个修路的事情是他自己想到,也是他自己提出,他这时候也未必就会身先士卒。   罗用自己要出门,家里的事情自然就要安排好,只有这几个小孩子自己住这么大一个院子他肯定不放心,于是便去找许家人商量。   许二郎便说让自己媳妇和许三郎媳妇晚上过来罗家院子这边睡觉,帮罗用看顾着四娘她们几个,如此一来,罗用也就可以放心一些。   “阿兄,我也去不行吗?”四娘那丫头闷闷不乐道。   “你若去了,谁来照顾弟弟妹妹呢?”罗用无奈,六郎七娘那两个确实是一个问题,再说了,出去外面修路,人生地不熟的,他怎么能把四娘带出去,一个不小心弄丢了他到时候上哪儿找去?   “不是还有五郎。”四娘一早就想出去外面看看了,这一次罗用要出门,他就很想跟着去。   “五郎不是要去上学啊。”罗用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虽说有许家人帮忙照顾,但你也知道他们生意一忙起来,有时候难免也会有看顾不到的地方。”   “呜……”四娘委屈得不行,她觉得当阿姊太吃亏了,什么事情都要为弟弟妹妹考虑。   “阿姊,你怎的了?”待一会儿罗用出门了,家里那两个小的见他们阿姊蹲在墙角呜呜,便凑过去,软言软语地问道。   “走开了。”四娘这时候一点都不想搭理这两个。   “阿姊,你可是肚子疼了?”七娘蹲在她前面不远处,一本正经地跟她说:“大娘说小娘子肚子疼了就要喝红糖水,阿姊,你要喝红糖水不?”   罗四娘“……”   六郎七娘那两个眼巴巴瞅着他们阿姊原地转了个身,只给他俩留了个背影,实在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待到得知罗用要出远门的时候,这两个就有的哭了,抽抽噎噎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先前二娘她们就是出了远门,后来大娘也出了远门,出去了都再没回来,现在阿兄也说要出远门。   “呜……阿兄,你莫要出远门嘛……”   这两个小家伙抽抽搭搭地扯着罗用的衣服哭,哭得罗用眼睛都有点发酸了,他上辈子可是自己一个人跑遍了大东北大西北的人,怎的现在出个远门都这般难舍难离了呢。   不过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去做,该出的远门总还是要出的。   修这一条路是罗用自己想要做的事,他实在做不到只管自己窝在家里,从头到尾都叫他的那些弟子还有雇工们替他去背井离乡,替他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若说两世为人活到现在,真正让罗用体会最深刻的道理是什么,那就是付出。   这两个在他年少叛逆的时候十分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的字眼,付出与收获,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   两日以后,罗用赶着驴车,与他的十来个弟子,另外还有十几个雇工,一起踏上了去往关内道的路途。   罗家那几个小孩在人群里哇哇大哭,先前送走罗大娘罗二娘的时候,也不见他们这般哭,也许是因为在大娘二娘她们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有罗用,这时候连罗用也要走了。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懵懂的印象中,罗用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家长,是他们在物质上和情感上最大的依靠。   “哭个甚,呆瓜,阿兄过几个月便回来了。”罗用回头笑着冲他们摆摆手,一副没多大事的模样。   “哇哇哇!”罗家那几个小孩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在那里哭得直跺脚。   “师父可是不舍,不若你便不要去了,我们几个过去便好。”罗用的一个弟子对他说道。   “无事,走吧。”罗用笑了笑,看起来果然也不是十分难舍的样子。   从他们离石县去往孟门关这一路,大多数都已经修上了水泥路,中间偶有一些间断,问题也不是很大,估计要不了太久应该就能修上了。   因为路面情况很好,他们这一行人走得也比较轻松,这两年罗用的那些弟子们家里的经济情况也都有所好转,这一次赶驴车出来的人不少,甚至还有人家里买了牛的,不过这回倒是没赶出来。   过孟门关的过程也是比较顺利,因为他们提前办好了路引,又说清楚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守关的将士并没有为难,很爽快就放行了。   过了黄河便是关内道绥州,他们这一次要修的这条路,便是从这里开始。   要在别人的地盘上修路,这路也不是想修就能修的,从前罗用他们在石州那边可以把水泥厂办得遍地开花,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有郝刺史的支持。   这一次来到关内道绥州,他们自然也得先去拜访一下绥州刺史,此修路一事,还得先征得当地官员的同意。   若是他们不同意呢?难道就这么调头回去?人群中也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绥州这边若是不想修路,我们便去内州那边。”罗用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放弃的人,内州若是也不肯让他们办水泥作坊帮助当地修路,那他们还可以去盐州、灵州、陇右道。   事实上,对于突然有人跳出来说要帮他的辖区修路这么好的事情,又有哪一个地方官会拒绝呢?   再说这罗三郎可是在皇帝陛下那里挂了号的,在民间呼声又很高,没见他来这绥州没两天,当地百姓隐隐都有一些兴奋躁动起来了吗。   在这种时候,自然是应该展现一番勤政爱民的好地方官形象,谁会在这种节骨眼给自己找不自在。   绥州百姓听闻罗三郎带着他的弟子们来了,还要在他们这边兴办水泥作坊,帮助他们修路,很多人都感到特别高兴。   听闻皇帝专门从那长安城修了一条宽敞平整的水泥路,就是为了方便这罗三郎进京面圣,水泥路这个东西,只要是走过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现如今他们绥州也要有水泥路了,这如何叫人不激动,当即很多人纷纷前往报名,要到他们的水泥作坊做工。   然而修路一事,却并非依靠这些满腔热情就可以很快落到实处,这是一个漫长而浩大的工程。   罗用等人先在孟门关的对面、延水县一带设了几个点,着手开始安排水泥作坊的建设事宜。他们选定的这几个点,除了考虑各个点之间的距离,还要尽量选择一些取用黄泥方便的地方。另外,还有在烧水泥的过程中需要用到的石膏和石灰粉,现在也是时候要开始收购了。   罗用这些日子过得十分忙碌,每日就住在他负责的那一个水泥作坊附近的村子里,吃的穿的也都不讲究。   若是看到距离他们水泥作坊不远的那条土路上有商队经过,他往往都要上前去问上几句。   “可是要渡黄河?”   “可是要去离石县?”   “要去西坡村吗?”   “你们要去西坡村?那太好了,帮我捎一封信件回去吧,我便是离石罗三郎,这封信你们帮我捎去许家客舍,给罗四娘便好,劳烦了。” 第201章 君子坦荡荡   关于这一次的修路,罗用原本是打算采用他们之前在石州各个村落那样的方式。   但是等他们真正到了这边,亮出身份说明来意以后,便有很多当地的大家族纷纷送了钱帛粮食过来,然后罗用顺势便改了计划,用这些钱帛粮食给前来他们这里干活的百姓发工钱做工饭。   如此一来,大家族们负责出钱,百姓们负责出力,罗用等人便只需要起到一个组织的作用,以及提供一些技术支持。   罗用把他带来的这些人员分成几个小队,每一个小队都单独选择一个地方建造水泥作坊,负责一段道路的建设,谁先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先往前面去,到前面已经规划确定好的地点,开始另一段路的修建工作,如此交替前进,效率还是比较高的。   罗用差不多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完成了自己负责的第一段路。   因为建造一个临时性的水泥作坊也要花费一番功夫,像粉碎水泥用的大型石碾那些东西,更是又重又难搬运,所以他们每一个水泥作坊之间的距离也不会太近。   不过第一段路的话,像泥坯石碾这些,很多都是东拼西凑甚至是临时制作的,在工具的准备上,他们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以后再建第二个第三个临时水泥作坊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把能带的都带上,实在带不走的,等到了新的地方再想办法,如此一来,速度也会稍微再提高一些。   绥州当地百姓对修路的积极性很高,就罗用负责的这一个点,做工的人最多的时候能有三四百人,这些人一部分在水泥作坊做工,一部分负责铺水泥路,速度最快的时候,一天时间铺了近有三里路。   他们这个铺路工作,其实就是在原来的道路基础上再铺一层水泥,只要水泥到位,人手充足,天气晴朗,真正操作起来还是比较快的。   从第一个临时水泥作坊离开的时候,罗用从当地带走了几十个熟练工。   他们一行人推这板车赶着驴车,走在自己修好的水泥路上,每一步踩下去,心中都不禁要泛起一丝骄傲,这便是他们齐心协力修建出来的水泥路,平整宽敞,犹如一条纽带,将这一路上的村庄城镇串联起来。   待到走出了他们自己修建的水泥路,前面就是其他几个队伍修建的道路了,每到一处罗用都要过去与他们打一个招呼。   若是遇到一些物资匮乏的地方,罗用便从自己的队伍里给他们留下一些布帛钱粮。   “尽够了尽够了,你们自己也要多留一些。”一名弟子见罗用指挥着他手底下那帮人,几乎都要把车队中的钱粮给搬空了,于是连连劝阻道。   “你师父我还能饿着肚子不成。”罗用笑道:“你们这些若是花用不完,后面再捎上来便是。”   罗用自然是饿不着肚子的,饿着谁也不能饿着他,这一日傍晚他们行到绥州州府东面的一个村庄,村人闻是离石罗三郎前来,不仅收留他们在村中借宿,还备下了丰盛的宴席。   大只的清蒸鸡,大只的烤羊,烹饪手法不太讲究,罗用倒也没少吃,村人见他吃得多,就都很高兴。   当场还有乡绅从家中取出钱帛相赠,罗用拱拱手收下,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本子,一笔笔记得清楚,既然有人捐赠,待到这个村子附近这段路修好了以后,立个功德碑总要的。   待到第二日,他们这一行人行到附近的一个临时水泥作坊,罗用就把这些刚得的钱帛留在了那里,他那个小本上的几条数据,也让这边的弟子原样抄录了一份。   再说先前那一个,被罗用硬塞了好多钱帛粮食的那个队伍,忙过两日之后,又遇到一个从后面拔营过来的队伍,那个队伍也跟罗用一般,硬是给他们留下了好些粮食。   转眼又过几日,后面又有一个队伍过来,又给他们留下一堆粮草物资……   一而再再而三,几次过后,这个临时水泥作坊的人终于有点回过味来了:“你说他们这些人是不是自己懒得搬东西?”   “往后这落在最后的队伍,岂不是都要成了收尾搬货的?”   “无事,待我们修完了这段路,下一个地方就要到队伍最前边去了,这么多小队轮流,也不是次次都要我们搬东西。”这个小队的队长如此安慰众人道。   大伙儿一想确实也是哈,于是便不再纠结,反正等他们这边修好了,前面好多地方也都修出水泥路来了,搬就搬吧,多弄几辆板车推一推,也不算太辛苦。   约莫七八日以后,这行人总算修完了他们负责的这一段路,高高兴兴搬上那一大堆东西,推着板车就往他们前面那个临时水泥作坊去了,就等着到了那边以后好撂挑子呢,结果……   “人呢?”看着空荡荡的一个水泥作坊,这些人傻眼了。   “昨日一早便走了。”当地老乡告诉他们。   “嘎!嘎!”   “知……知……”   天上大太阳晒着,地上汉子们走着,车上的杂物成山地堆着……   “师兄,你说这个事究竟是谁开的头?”一个汉子问道。   “你说呢?”另一个汉子回答说。   “咱师傅?不能吧……”前几天师父笑眯眯让人往他们仓库里搬东西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明明是关心和爱护。   “这种事习惯就好了。”另一个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咱再走快些,别让前面那些家伙也给溜了!”队伍中有人喊了一声。   “嗷!”一阵嗷嗷回应过后,这个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先前又快了几分。   至于罗用他们,这时候已经在大斌县东面的一个村子旁边安营扎寨了,当地百姓早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已经把场地给他们平整出来,又备下许多石灰石膏在那里等着。   罗用他们这些人一到,马上就可以开始和泥摔坯了,烧水泥用的土窑也有先遣队提前修好,这个地点也是先遣队定下的,他们后面这些负责施工的队伍,来了就只管开干。   现如今,离石罗三郎在关内道修路,要一直修到陇右道凉州城的消息,在很多地方都已经传遍了。   关内道和陇右道的人自然是拍手称快,其他地方的人也多以褒赞为主。   但是对于罗三郎因何要修这一条路,各地的人也有不同的看法,像离石县那边的人,普遍都认为罗三郎这是为了要引一条活水到他们当地,长安城那边的士族郎君们,普遍还是认为他是为了求名。   至于皇帝陛下对这件事究竟是怎么看的,那还真不太好说,至少目前没几个人能摸得准他在想什么,真正摸得准的几个人,也不可能随便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别人。   事实上,在这一年夏末,真正让这位帝王感到在意的,还不是罗三郎修路这件事,而是在长安城中,出现了两家私人开办的学院。   长安城中从前并没有私立学院,仅有的几所高等教育学校,都是由国家设立。现在这种私立学院的出现,处在最高统治者的角度看来,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   在眼下这个时代,学生与老师的关系,是天然而紧密的,随着这样的私立学院越来越多,一些有学问有能力的鸿儒,他们很可能就会教授出相当数量的优秀学子,这些优秀的学子再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堂,他们这些人之间,就是一个天然紧密的团体。   皇帝一点都不乐意看到朝堂之上出现这样的团体,这些团体若是强大到一定程度的话,甚至可以动摇皇权。难道说,他从此之后所要面对的,除了原有的氏族集团,又要多出来一股新兴的力量吗?   废除科举是绝对不行的,那就是因噎废食,除非他想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世族大家坐大,最终把持整个国家。   再说目前的科举考试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虽然实际意义并不是很大,但总归还是一个盼头,谁又能忍受这样一点希望生生被人掐灭。   直接取缔这两个私立学院也是不可取的,这两个学院因为并不限制平民家的子女入学,现如今在民间呼声很高……   其实无论是离石罗三郎在关内道修路,还是有人在长安城兴办书院,这两件事都称不上是坏事,端看看问题的人是从哪一个角度去看。   从好的角度来看,这就是国家昌盛的表现,大家都很努力很有责任感嘛,无论是道路建设还是文化教育都在向着一个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这个国家必然会越来越强大繁荣。   往不好的角度去看,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活跃,一个个都在给自己聚敛人气,他这个皇帝将来是不是会被他们给挤得越来越没有存在感。   皇帝究竟是怎么看怎么想的,他的心里究竟是防备多一点,还是乐见其成多一点,外人并不得而知。   这一日下午,皇帝召见了一个官员,就是先前负责与罗用谈判、后来又被他派去监工修路的那个。   长安城中一些消息灵通的,便纷纷猜测,皇帝这是要开始重视离石罗三郎最近的那一番动作了吗?他打算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是褒奖呢还是敲打呢?   宫墙之外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宫墙之内,皇帝姿态悠闲地坐在木榻之上,笑着对前来觐见的官员说道:   “我听人说,你府中近日高朋满座,你府中的一道麻婆豆腐,如今已是名满长安。”   那官员一听这个话,顿时神态一凛,心道还好他当时没有白收罗用的那一罐子豆瓣酱,如若不然,此番怕是就要步了那唐俭的后尘。   “回禀陛下,做那麻婆豆腐所用的豆瓣酱,乃是小臣花费二十文钱从那罗三郎处买来。”君子坦荡荡,那罐豆瓣酱既是他自己花钱买来的,便也不怕皇帝过问。   “哦。”皇帝陛下点点头,笑眯眯又问了一句:“那麻婆豆腐好吃嘛?” 第202章 有点多   且不管皇帝那边是怎么想的,站在罗用这个角度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足够多的让步。   罗用这一次其实一点都不想出这个远门,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把水泥方子直接公布于众,道路什么的,只管叫各个地方的人自己修去,横竖西坡村那个水泥作坊的收入,也并不是罗用目前几项收入之中的大头,他也没想靠这个吃饭。   但他如果真的那样做了的话,烧水泥法便会于当初的造纸法一般,在民间流传发展,最终在全国各地兴建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泥作坊。   那么长安城那边的水泥作坊又如何还能挣得到钱呢?长安城那个水泥买卖一旦黄了,国库的损失绝对是非常巨大的,那皇帝老儿会不会放过罗用暂且不说,罗用自己也并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国库的充实在很大程度上都关系着社会的稳定。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修这一条路。   一来,先前从二娘写回来的信件,还有王当他们口中,罗用对于从离石县到凉州城这一路的情况大抵也有了一些了解,他相信这条水泥路修出来以后,当地的百姓应该是可以因此受益的。   皇帝虽然也会修路,也许他会修从长安城到城州的道路,从长安城到洛阳和江南地区的道路,甚至是从长安城到凉州城那边的道路。但是从离石县到凉州城的道路,一时半刻却是不能指望他去修的。   修这一条路,对罗用来说肯定也是不容易的,但他的不容易也仅限于时间和精力的付出而已。   但是对于这条路附近的民众来说,这一条路若是果真可以形成一条经济纽带的话,很多贫困的家庭就会因此变得富庶,很多孩子也许会因此改变命运,很多原本将会发生的悲剧,很可能也会因此得以幸免。   罗用先前就对赵琛说过他想要修建这样的一条道路,他心里确实也是想要这么做的,于是他就做了。   而且这条道路通了以后,往来于离石县和凉州城之间也会变得容易很多,二娘与家里的距离,也会变得更近。   二娘说她要在凉州城办毛衣作坊,罗用知道,她这是要开始发展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了,将来很可能会在凉州城扎根。   在过去,对于很多离石当地的百姓来说,家中若是有谁去了凉州城那么远的地方,余生怕就再难相见了。罗用并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见到二娘会是在什么时候,但他们必定是可以相见的,就在并不久远的将来。   凉州城这边。   这一日,罗二娘正在她的羊绒作坊监督工人们做活,她那房东的媳妇寻了过来:“二娘,我听闻城东那边有一处宅院要卖,你要不要去看看?”   “去看看吧。”罗二娘二话不说,便同她一起出了院子。   今年开春,赵琛等人从离石县那边运了许多梨汁过来,在赵家客舍敞开了售卖,取名神仙饮,那价钱几乎也要卖到仙露的价钱去。   偏这凉州城穷人多富人也多,还有不少人近两年又靠贩卖羊绒挣得了许多钱财,简直是富得流油,那神仙饮价钱再高,他们也舍得吃。   这凉州城的早春还是十分干燥,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外头风沙也大,白日里还算过得去,一到晚上就冷得厉害,一烧火炕又燥得慌。   在这样的地方,一碗清甜滋润的梨子罐头,岂不就像是仙露一般?   赵家人给二娘她们这边送了好几个罐头,二娘也不怎么舍得吃,隔挺久才开一罐,那一罐几个人一起吃,也要吃好几天。   早春那时候气温低,还能放得住,待到入夏就不行了。   她们屋里头现在还摆了好几个罐头在那里呢,有最早的时候罗用托人送来的桃子罐头和橘子罐头,也有后来赵家人送来的梨子罐头。   二娘她们也只有实在累得厉害了,或者是哪一天特别想家了,才会开一罐来吃。上回那殷大娘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的,病了一场,那时候二娘就给她开了一个罐头。   赵家人卖罐头得来的钱财分成两份,一份自家留着,另一份便都给了罗二娘。   因为知道罗用对于钱财和家人的态度,所以就算罗二娘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流,他们也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罗二娘收了那些钱财,大多就都在凉州城中置了产业,三郎当初便与她说了,凉州城这边前景看好,多置办一些田产宅院也是无妨。   另外赵家人也提醒过她,叫她莫要留太多钱财在身边,当心叫人惦记,若有需要,也可以让赵家人代为保管。罗二娘想了想,谢过了对方的好意,最终还是将这些钱财大多都用在了置办田产上面。   春末那时候,罗二娘置下了目前她现有的最大的一个产业,花光了当时手头上所有钱财,另外又添了一笔羊绒线进去,在凉州城外买下了一个庄园。   那是一个面积颇广的田庄,位置也好,就在官道边上,距离凉州城门并不远,像这样的庄园很难遇到转手的,毕竟这两年天下太平,土地田产也越来越值钱了,像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二娘遇到了,她便不愿错过,当即砸了大笔钱财下去,将它买了下来。   听闻往来的商贾们说,三郎现在已经开始往这边修路了,这事先前她就听赵琛提过一嘴,看赵琛说话的态度,好像并不十分当真,但罗二娘知道,三郎既说要修路,那她就肯定会修。   果然,今年夏末便有消息传来,言那离石罗三郎正在关内道修路,一直要修到他们凉州城这边。   待三郎来了凉州城,他定然知道该如何经营一家农庄,罗二娘现在没有那么多精力,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再考虑到安全方面,一时便也只好先将那个农庄租借给了赵家人。   赵家派人在那个农庄里耕种粮食,圈养牲畜,另外还用来安置他们的那些手下,以及囤货之用。   除了那一个农庄,罗二娘还在城中零零散散买下了几个宅院和铺面,只能说那梨子罐头的买卖实在是太好赚了,一直到前些时候为止,她隔几日便能有大笔大笔的钱财入账。   这几日倒是少了,听闻是因为赵家那边的梨子罐头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赵琛等人这几日便要出发去往离石县,着手这一年的梨子罐头的生产。   罗二娘与她们房东的媳妇去城东看房,见着了屋主,却发现这人并非诚心卖房,纯粹就想把她当冤大头来宰,许是罗二娘近日在城中到处置产都置出名声来了,有些人便以为她什么样的院子什么样的价钱都肯买。   那房东的媳妇也是听自己的邻居介绍过来,结果发现是这么一个货色,当即呸了他一口,带着罗二娘就走了。   “倒是叫你白走着一趟,下回我自己先看过了再喊你出来。”这房东一家也就是祖上有些积攒,在城中置办有几处产业,全家老小都靠房租度日,经济情况并不算十分好,他们两口子偶尔也会帮人牵个头,挣一点中间钱。   “无妨。”罗二娘言道:“若有好的房产,还是要早些来看,莫要叫别人抢了先。”她在凉州城外那个庄园,就是比别人早了一步才能买得。   “你说的有理,只是今日这个着实不像样,下回我再帮你寻个好的。”房东媳妇热络道。   “劳烦三娘了。”房东媳妇在家中排行第三,平日里大伙儿便唤她三娘。   她二人从这一条巷子里走出来,巷子两边的人家见了,便知这罗二娘定是到他们这里看房产来了。   谁人不知这罗二娘手头上只要一有钱帛粮食就要买房产,也不知她买恁多房产作甚,住又住不过来。听闻从前战乱的时候,他们城里头好多房子都空了,根本没人要。   赵家人也找罗二娘说过这个事,房子这个东西只有在卖得出去的时候才值钱,万一卖不出去那可就砸在手里头了。   偏这罗二娘就跟着了魔似得,那宅子铺子还是一处一处地买,就因为当初罗用跟她说了一句,凉州城前景看好,最好能多置办一些房产下来。   “你说那罗二娘是不是有点认死理。”这一日,赵畦对赵琛说道。   “她一介女流,难道还能像我们这般经营不成,拿了钱不买房子还能做甚。”   赵琛这时候正在收拾行李,眼瞅着今年里梨子也快下来了,他得赶紧去离石县那边,今年的杜种树资源还是被皇帝紧紧捏在手里,他们家想要做水果罐头,还得继续跟罗用合作。   “我就是觉着她花起钱来也忒舍得了。”赵畦叹气道。   “罗用都不心疼,咱心疼个甚。”赵琛笑道。   “唉……”赵畦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他还不就是瞅着这罗家小娘子挺好,心里头有点念想嘛,他这儿子这般岁数了,可还没有婚配呢,再拖下去都成小老儿了。不过现如今瞅那罗二娘花起钱来那股子狠劲,赵老爹心里头又有几分不确定了。   ·   长安城这边,近日有消息传出,今年秋收后,皇帝打算要发徭役修路,修的乃是从长安城到凉州城那一条路,就是要把原本的泥沙碎石路铺成水泥路。   消息传出以后,长安城中便有不少人猜测,看来皇帝是担心罗三郎那边那条路修好以后,一些商贾会绕过长安,直接从凉州城到离石,然后再从离石下江南。   现在皇帝又命人修从长安城到凉州城这条路,绝大多数走惯了这条路的商贾,将来肯定还是会选择这边这条路,而不是北方那一条,毕竟这两条都是水泥路,而且皇帝陛下修的水泥路显然质量还要更加过硬。   只是这么一来的话,受益最大的,自然就成了凉州城,两条水泥大马路直通这一座西部城市,再加上它原本就是大唐与西方国家的贸易之路中一座重要的枢纽城市,以及这两年刚刚兴起的羊绒肥皂贸易。   怎么看,这座城市的发展前景都太好了,于是长安城中不少人便开始讨论,究竟要不要去凉州城置产呢,还有一些手脚快的,早已经派人前往凉州城去了。   凉州城这边。   二娘点着一盏油灯,在一个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她这一日买下的那一处宅院的具体位置,以及所花费的钱帛总额。   最近她买下来的宅院店铺有点多,若是不记下来,她担心自己一忙起来就给忘记了。 第203章 好吃就是德行   赵畦说罗二娘花起钱来有一股子狠劲,这个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寻常人就算手头有钱,也有比较靠谱的消息来源,投资的时候难免也还是要留一手。   尤其是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地广人稀,又是在凉州城那边的西部城市,房价地价都不高,本地人该有田地房屋的,基本上也都有了,外地人在这里置产的并不多,大家对于这方面的投资并不是很看好。   也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罗二娘才能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在凉州城中购得多处房产。   眼下这时候的凉州城,总共也没多大,基本上这小半年以来,城中有意转手的房屋田产她都去看过了,觉得合适的就买下了,剩下来那些,要么就是价钱太高,要么就是其他问题。   待那些长安人赶到凉州,想要在这边置下一处产业的时候,找来找去竟也找不出几处像样的,一问之下,才知最近这段时间,城中的好房产大抵都被那离石罗二娘给买下了。   一时间便有人猜测,那离石罗三郎因何要不远千里从离石县修路到凉州城,莫非就是为了这个?   “你们也太小瞧罗三郎了。”这一日,凉州一家食铺之中,有几个人正在议论着这件事,食铺的店家很不以为然就说了:“他若想要挣钱,自然有的是法子,何需费这番周折。”   凉州城中亦有传闻,言在长安城那边也有一家阿姊食铺,买卖十分红火,每日里光是角子就要卖掉几十担,还有许多达官贵人与她们订购卤水,常常一订就是几十上百斤,家人仆役前去取货,都要用担子去挑。   罗家姐弟都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若是有心想要敛财,又何需用千里迢迢修一条路这样的笨办法。   长安城这边,不久之后,罗大娘也听闻了这件事,都说二娘在凉州城大笔砸钱,赶在那些打算在凉州城置产的人面前,购下了凉州城中大半闲置房产。   很多人都在谈论那罗二娘砸钱砸得如何豪迈大胆,瞅着安安静静一个小娘子,一出手就是大笔钱财,眼睛都不眨一下。   大娘听着也是有几分好笑,她也知道二娘确实是个大胆的,你瞅她好像有几分柔弱的模样,杀起鸡鹅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一点上大娘反倒还不如她。   而且,二娘从前还跟她说过自己不想嫁人的话,从前大娘只觉她这话太小孩子气,小娘子年岁大了哪里还能有不嫁的,现如今想来,不过是她自己不敢想罢了,二娘却是个敢想的,而且她应也是敢这么干,尤其是还有罗用在背后支持的情况下。   “大娘,你看这肉糜可打好了?”这一边,一个妇人放下手中的木槌,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大娘道。   罗大娘走过去,伸手拈起一点肉糜,用两根手指捻了捻,言道:“还需再打一刻钟。”   “哎。”那个妇人闻言,便又挥着木槌继续捶打。   这妇人乃是前几日刚刚经由牙郎介绍过来,罗大娘为了避免徒惹是非,她这里的雇工,除了最早从离石带过来的许大郎长子,其余全部都是女性,有年长的有年轻的,这段时间又新雇了不少,总共已经有十多个了。   这么多人做工,再加上她们早前又开始做豆腐卖豆腐,这摊子支起来着实占地方,于是罗大娘便在距离光德坊不太远的崇化坊租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将工人们做工的地方移到了这边。   这院子里有水井,房屋不算很新,但院子足够宽敞,租金也比较合理,从这边到光德坊,只需走过一条不算很长的街道。   “这一担可是二百串?”廊下有一个年轻妇人正在穿卤串,二娘见她身边已经穿好了两桶,上面用干净的麻布盖着,于是便问她道。   “一百八十串。”那妇人抬头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不停。   “晓得了。”罗大娘点点头,又道:“我先担去铺子那边,你们也抓紧些,宵禁前需得把这些物什都送到铺面去。”   这一担子一百八十个卤串,可也不轻。这穿卤串的活计并不是谁人都能做,罗大娘先前也让别的妇人做过,要么就是手上没准头,要么就是总替她心疼东西,总想少串几个,虽是好心,却并不合大娘的心意,近来雇佣的这一个妇人倒是不错,手上有准头,干活也麻利,而且她自己穿出来的卤串,每一桶多少个,她心里都有数。   罗大娘现在基本上也不怎么在铺面那边看店了,卖货的事情主要就交给许家那一对小夫妻,另外又雇了两个人手给他们帮忙。   虽然对许家人信得过,但是每天拿过去多少东西,大娘心里也得有数,她现在还养成了记账的习惯,虽然磕磕巴巴的很多字都认不全,但是在这长安城中,要找人问个字总是容易的,先前大娘还整日待在店铺那边的时候,常常也会有一些识字的小娘子到她们铺子去买吃食,大娘若是问她们这些,小娘子们都很乐意教她。   “大娘,你这担的可是卤串?”罗大娘才刚走到西市附近,还未到光德坊,就被人给喊住了。   “怎的不到铺子去买。”罗大娘笑道。   “既是遇着了,你便卖我几串。”那妇人笑嘻嘻的。她家是在西市这边开布坊的,下午这时候生意好,也是走不开,这时候见罗大娘挑着担子经过,就把她给叫住了。   “那你要几个?”罗大娘挑着担子到她那布坊门口。   “要三个。”妇人让她丈夫继续招呼店里的客人,自己则跑出来买卤串。   “大娘来了?大娘你给我也拿两个卤串来。”旁边店铺里也有人喊。   “哎,我也来买几个。”   “给我拿五个。”   “我要三个。”   “……”   待罗大娘再次挑起担子往光德坊去的时候,那两个木桶里的卤串已经卖掉了大半,她身上也多出来一百多枚铜钱。   这些钱扣除成本,也尽够她给一个雇工发一个月工钱的,每天只需走这一遭便能挣得这些钱来,一个月下来,给所有的雇工发完工钱以后还有多的。   所以她最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走这一趟,这些店铺里的人,早上的时候可能也没想着要吃卤串,下午的时候自己又忙得不行,等到了晚上,闭门鼓一敲,他们这边又够不着了,所以每次看到罗大娘挑担从这边走过,都会有人找她买卤串。   罗大娘怀里揣着铜钱,肩上挑着担子,步履轻快地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听人说罗二娘在凉州城办起了羊绒作坊,又听人说她在凉州城买了好多房产,罗大娘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羡慕的,知道她现在过得顺遂,时常可以从别人那里听闻她的消息,心中也觉得很高兴。   不知道罗二娘将来是不是就打算把重心放在经营羊绒作坊这件事上面了,而对于罗大娘来说,这阿姊食铺便是她唯一的事业。   从最初那时候,罗用让她到许家客舍做工开始,她的命运之轮就开始运转了,这间食铺就是她的宿命,而她也十分喜爱这一份宿命,并将它视作自己最终的归处。   罗用并不偏心,他给了罗二娘巨额的钱财,甚至还要修路去往凉州城,他同样也给了大娘阿姊食铺,还有许多她从前闻所未闻的食方。   大娘还记得那一日,三郎将一个小本郑重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那两只眼睛里面遍布的血丝。他说,这些方子阿姊可以慢慢琢磨试验,也可自行处置,长安城那边形势复杂多变,万事都要以自身安全为重,钱财和食方皆乃身外之物,当舍则舍。   ……   待到夜幕降临,帮工的妇人们将那边院子里做好的东西全都搬到铺子这边,有些家里住得近的,也有回家去的,还有一些住得远的,或者是明日一早便要起来干活的,就住在崇化坊那个院子里。   阿姊食铺这边最忙的便是每日下午和晚上这两个时段,下午主要由许家那两个小年轻负责,晚上大娘和郑氏长女一般也会过来帮忙,除非她们另有别的事要忙,比如突然接到一个大单要在那边院子里加班加点干活之类。   “走,去阿姊食铺。”   “你这都连着去了半个月,还没吃腻呢?”   “你们竟是不知?阿姊食铺又要推出一个新鲜吃食,今日是头一天,有优惠,买两个送一个。”   “你竟还差那几个钱不成?”   “莫要磨蹭,赶紧的,去晚了又要排好长的队。”   结果等他们这几个年轻人慢慢悠悠走过去一看,队伍都排得老长了。   几个人跑到窗口那里看了看,只见那柜台后边其他也没啥变化,就是新添了一个敞口的大号陶釜,那里边煮着一串一串的丸子,有些丸子颜色略深,有些丸子颜色略浅,那煮丸子的汤汁看起来清澈透亮,飘出来的香味却是十分地鲜美。   “这陶釜里煮的是甚?”有个年轻人问店里那许小郎。   许小郎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熟客,便与他说:“这个白一点的是鱼肉丸,黑一点的是羊肉丸,吃起来又弹又脆,滋味鲜美。”   “你们这个汤水是用什么东西煮出来?”那人又问。   “便是用鱼骨与羊骨同煮。”这个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刚刚有客人问起,罗大娘自己都说了。   “多少钱一串。”又一阵香味飘出,只见那圆溜溜的丸子在清亮的热汤中滚啊滚啊,窗口外边的小年轻忍不住咕嘟吞咽了一口口水。   “两文钱,今日四文钱能买三串,明日便没有了。”许小郎那小媳妇这时候也说话了,这姑娘当初刚嫁到许家就跟着他们千里迢迢跑来了长安城,初来乍到还有几分拘谨,跟着大娘她们做了大半年买卖以后,现在也已经基本放开了手脚。   “给我来三串。”那小郎君当即便道。   “喂!”队伍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人不干了,就知道这几个家伙不老实,先装作随便看看的样子,看着看着就想插队了。   “诸位莫怪,我这朋友一时说得兴起,忘记了,莫怪莫怪……”他那几个朋友连忙把人往队伍后边扯,为了这一口吃的,可莫要把名节都给搭进去了才好。   这几个人正排着队呢,只见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坊墙那里,刺溜刺溜爬进来几个人,拍拍身后的泥土,若无其事地排到队伍后面。   话说这些人为了一口吃的也是拼了,虽然说眼下并不是什么敏感时期,就算是被外面大街上巡逻的执金吾给捉了,也不会丢性命那么严重,但是挨一顿板子肯定是少不了的。   少年人们目不斜视,只当自己没看见。   然后第二天他们就听说,书学那边有几个学生因为私自翻越坊墙,被罚给他们学院食堂挑水一个月。   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不过那许家客舍的丸子可真好吃啊,又脆又弹,滋味鲜美,越是细嚼,越是觉得美味。   然而就是这又弹又脆,越嚼越美味的鱼丸子肉丸子,差点将罗大娘卷进一场危险的风波之中。   原因是这几个学生翻墙买丸子吃的事情被人拿到朝堂之上去做文章,说这长安城中的商贾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知使得什么手段,竟勾得学生们犯了夜禁。   刚好赶上皇帝这一天心情不太好,懒得听他扯皮,不待别人说话,当场就把那个官员给怼了:“不若不然,爱卿便去阿姊食铺与那罗大娘商量商量,让他莫要把吃食做得那般美味。”   那个官员被皇帝堵了个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朝堂之上不少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又有人大声说道:“美味又有何罪。”   “那阿姊食铺的吃食,老夫也吃过几回,滋味颇佳。你要说那罗大娘品行不端,勾那几个学子犯夜禁,那是万万不能的。”一个头发胡子都白透了的老臣如此说道。   “她做的吃食好吃,与她的人品又有何相干?”那边的人还想挣扎一下。   “诶,此言谬矣。”老头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说道:“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对那做吃食的人来说,从她做出来的吃食如何,便可观其德行。”   “这又是什么歪理?”就因为她做的东西好吃,然后她这个人就一定是个好人了?   “我倒以为此言甚是在理。”偏偏这时候又有人站出来与他唱反调。   “在理在理。”旁边不少大臣纷纷复议。   “能做出那般吃食的人,如何能是个品行不端的?”众人言之凿凿。   “荒谬!简直荒谬至极!”那家伙简直都要跳脚了,这是什么破朝廷,这些人还讲道理不讲!   “荒谬个甚,这点道理都参不透,着实是愚不可及。”一个挺着将军肚的武官哈哈大笑。就这点智商还当文官呢,连他们这些武将都要笑死了。   在他们军队里面,真正武功高强的,人品通常也都不会太差,那些整日一肚子歪心思的人,又有几个能够静下心来勤炼武艺。   再说这家伙就因为几个学生翻墙,就想攀扯那阿姊食铺,这么低劣的手段,大半个朝廷的人都看他不顺眼了,不就故意拿话气他呗。   “那几个学子着实应该严加管教。”一场闹剧过后,终于也有人提到了那几个私自翻越坊墙的学生。   这点事情就不需要再上纲上线了,管教管教就行了,若是果真把事情闹大,那几个年轻人的前程也是堪忧。   朝堂之上的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没几天这件事就在长安城中传开了,然后那些犯了错误的学生,除了担水之外,又被加罚了一个月去扫厕所。   光德坊那些街坊这几日见着罗大娘,便要与她玩笑:“大娘,你做的吃食这般好吃,我也不信你是坏人。”   罗大娘又是好笑,又是庆幸,还好有人愿意帮她说几句公道话,大唐朝的朝堂也并非是那样的是非不分,如若不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沦落到哪一番境地。   对于那些为她说话的人,罗大娘也是很感激的,但是以她目前这般微薄的力量,却是不能为那些人做些什么的,唯一能做的,大约也只有尽量把吃食做得好吃一些而已。   经过这一件事情之后,罗大娘在对待吃食上更加尽心,也许那些大臣们在朝堂之上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但是罗大娘却相信,即便只是一些寻常吃食,只要认真对待,只要精心烹饪,食物也可以拥有属于它自己的德行。   自从罗大娘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之后,阿姊食铺仿佛一下子也有了自己的精神气,就好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终于学会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好吃就是德行。”   这一句看似有几分搞笑又不靠谱的话,其实很有它的一番道理,在那简简单单的好吃两个字背后,他所包含的是认真细致的精神,以及从一而终的坚持,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德行一样对待自己手下的食物,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第204章 是非   西坡村这边。   罗用他们那些人走了之后没多久,许二郎便按照罗用先前交代的,雇佣了一些帮工,到坡上去采摘杜仲树叶。   不知是他们这里气温比较低还是怎么回事,去年春天播种下去的那些杜仲树苗,长到现在这时候都还是很小的一棵,估计在之后的两三年才会真正进入生长旺季,这时候直接收割幼苗提取杜仲胶,并不划算。   所以他们这一回依旧是采集杜仲树叶,也不是每棵树都全部给他捋光,夏季这时候只采摘一部分老叶,每棵树摘个几十片,在不伤及树木的前提下采叶。   夏日气温高,发酵时间短,制取杜仲胶的速度也比较快,这批杜仲胶提取出来以后,其中一部分给了王金怀,因为他今年依旧没有找到其他杜仲胶货源,另一部分则是让马氏商行帮忙带去了长安城。   这些杜仲胶全部都已经制成圆形胶片,罗大娘那边收到货以后,只要在长安城当地找一家陶瓷坊定制一批罐头瓶子就行了,当年的水果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在长安城中收购时令水果制作罐头,待到没有水果的季节再把这些罐头拿出来出售,因为几乎没有运输方面的费用,所以这个利润肯定是比较高的。   待这一年秋风渐起的时候,罗家院子前面种着的那一大片辣椒,也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   “阿姊,你看我摘的辣椒。”这一日上午,四娘正坐在院中剁辣椒,七娘提着一个小篮子从外面进来,献宝似得把自己摘来的那半篮子辣椒递到四娘跟前。   “放那儿吧。”四娘这时候正在剁辣椒,被空气中飘扬这的那股子辣味熏得直吸鼻涕。   “要洗嘛?”七娘蹲边上问她。   “你会洗啊?”四娘抬头看了她一眼。   “嗯。”小丫头认真点头。   “那你当心着些,摸过辣椒的手别再往脸上抹了。”四娘说道。   七娘应了一声,然后便蹲在旁边认真摘起了辣椒蒂,摘完了提着篮子到羊皮管子下面冲洗,洗完了再把它们倒在一个笸箩上晾着,这辣椒一定要晾得干干的才能剁了做酱,那酱缸子里头可进不得生水。   一会儿六郎也提着一小篮子辣椒进来,把它们往一个箩筐里面一倒,就又出去了。   这小子虽然比七娘早几分钟出生,又是男儿身,如今长着长着,竟比七娘那小娘子还要细皮嫩肉几分,让他吃点麻辣豆腐没问题,让他摘辣椒蒂剁辣椒那就绝对不行,他那手上一旦沾上了辣椒汁,就是火辣辣地疼,这两天摘辣椒他还戴手套呢,就是从前二娘给他织的羊绒手套,这个时节戴起来热是热了点,但是保险。   “阿姊,阿兄他们何时回来?”这一边,七娘又蹲在大木盆边上看自家阿姊剁辣椒,她倒是不怕辣,上回用沾了辣椒汁的手抹在脸上,当时辣得嗷嗷叫,过后又不怎么害怕了。   “我怎知。”罗四娘哼哼道。   “……”七娘那丫头抿抿嘴,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罗四娘看了她一眼,心道我还委屈呢,要不是因为你们两个,阿兄说不定就肯带她出去了,她又不跟五郎似的还要上学。   不过再想想大娘二娘她们从前也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她就觉得这种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等她长到了十八岁,阿兄就肯叫她出门了,到时候她也要跟大娘二娘那般,出去外面干一番大事业。   “你中午想吃什么?”四娘问她。   “煎饼。”七娘想也不想就回答了,像是一早就寻思好了一般。   虽然没有阿兄做的馃子,但是他们家现在有辣酱啊,豆瓣酱黄豆酱都有带辣味的,抹了辣酱的煎饼可好吃了。   “行,中午便吃煎饼吧。”四娘答应道。   “嘻嘻……”七娘这小丫头这就又高兴起来了。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四娘便放下那些辣椒,到院门边上原本用来开杂货铺那个屋子里,开始调面糊做煎饼。   结果还没等她把面糊调出来,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   罗家几个小孩放下面糊,跑到外头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究竟,就知道这吵闹的声音是从村子里传来。   “村子里这是怎的了?”四娘问坡下正在劈柴的郑氏道。   “方才来了一对夫妇,言是来找冯狗儿,还与我问路呢,这时候定是他们家闹将起来。”郑氏放下斧子,将刚刚劈好的几块柴禾捡起来丢到墙边上,言道。   她现如今在罗家做工也有挺长时间了,因为每日里吃得都不错,也不像从前那般整日忧心,身子骨瞅着也是强健了不少。   “可是冯狗儿的阿娘回来了?”四娘猜测。   “应是差不离。”郑氏叹了一口气,依旧挥着斧子继续劈柴,听闻那冯狗儿的娘亲很早以前就改嫁了,既是改嫁了,如今又回来做甚,只可惜她就是一个给人帮工的,像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有心,也是插不上嘴的。   四娘皱了皱眉头,虽不知那冯狗儿的娘亲回来做甚,现如今看这吵吵嚷嚷的模样,也不像是什么好事。   “你俩待在家里,我看看去。”四娘对六郎七娘两个言道。   “阿姊我也要去。”七娘那丫头当即道。   “……”六郎没说话,不过那小脸上的表情写得清清楚楚的,他也要去。   四娘无奈,只好带着他俩一起去,五对那头毛驴见他们几个出门,想也不想,甩着尾巴就跟了上来,麦青豆粒儿也想跟,结果被四娘喝了一嗓子,乖乖又回院门口蹲着去了。   现如今这家里头的当家人就是罗四娘了,她的话它们可不敢不听,要不然指定没饭吃。   待这姐弟三人到了冯狗儿他们家附近,便听到那冯阿婆大声干嚎的声音,还有村人们此起彼伏的指责。   “当初既是走了,如今又回来做甚,狗儿在咱村子里好着呢,你便只管安心去过自己的日子吧。”四娘几个挤进人群的时候,刚好就听到一个村里的老人这般说道。   “我阿婆年岁大了,又有几分疯癫,我这几年在外头,心里也总是念着我这狗儿,怕他饿着冻着,现如今好容易与家里人商量好了,要来接他,众相邻因何要来阻拦?”   那冯狗儿的娘亲二十多岁的模样,面貌也是长得端正,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瞅着也是一个能干活能持家的,说话也很有条理。   “这冯狗儿既然姓冯,自然该留他在冯阿婆身边,哪里又有被你带走的道理?”村人之间,有人语气生硬地说道。   “我便只是带他几年,等到他年岁大一些,自然还叫他回这个村子里来娶妻生子。”那妇人说着吸了吸鼻子,眼眶已然红透了。   有些村人见她这般,心中难免便要生出几分怜悯,当娘的人想要把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又有什么错呢,就冯家这个情况,当年倒也不能怪她改嫁。   再说了,若是一直叫着冯狗儿跟在疯疯癫癫的冯阿婆身边,哪一日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怎的是好,如今他这亲娘既然过来接了,不若……   “那你往后日子若是过得不如意了,还要把冯狗儿丢了嘛?”四娘这时候出声说道。   小女孩儿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十分悦耳,只是这话里头却像是带了刀子一般,一句话恨不得就要在对方身上割出一个血口子来。   “这又是哪里来的话,哪一个当娘的会……”那妇人的面色这时候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不若你下回还是换一个来丢好了,莫要再丢冯狗儿了,换你后面生的娃娃丢一回。”四娘不待她把话说完,紧跟着又说了。   “这又是哪里的话……这又是哪里的话……”那妇人面上,这时候已经是泪水涟涟。   “你这小娘子说话怎的这般歹毒?”她那丈夫这时候也说话了。   “四娘这话虽说得不好听,却也并非不再理,你们还是走吧,以后莫要再来我们村子了。”西坡村的村民里面虽然也有不少人都觉得四娘方才的话说得太重了些,但大伙儿到底还是要维护她的。   “叫狗儿跟在我们身边不好吗,因何竟要这般?”那妇人哭着求道。   “走吧走吧。”话都已经被罗四娘说到了那个份上,众人如何还能让冯狗儿跟这夫妇二人离开。   四娘那个话并非不在理,只是那冯狗儿留在村里,跟着他那疯疯癫癫的阿婆,难道就会比跟在这对夫妻身边更好?   他们也知道这妇人从前是把冯狗儿给抛下了,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冯狗儿总共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娘不是吗。现如今看他们这衣着打扮,瞅着也像是过得不错,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了,便想起来要把从前这个儿子领过去带在身边,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当娘的总归还是会疼惜自己的孩子,叫冯狗儿跟他们走,即便过得不如他那些弟弟妹妹,应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现如今这罗四娘都把话给说到了这个份上,村人们若是再叫着夫妇二人把冯狗儿带走,那岂不是就站到罗四娘的对立面去了,待哪一日罗三郎回来了,你说他会站哪边?这种事用脚趾头想想也该知道了。   所以村民们这时候虽然明面上还是站在罗四娘这一边,但是有些人心里头其实已经对她有些微词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村子里的事情,她因何要强出头?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是田村正今日刚好不在村中,他若是在的话,事情一准就不能是眼下这般。   田村正先前帮过郝刺史推广水车灌溉法,近来长安城那边需要这方面的人才,郝刺史便托人带话过来,叫他去了长安城,村人都说他这是要发达了,也不知这一回过后,朝廷能给他封个什么官。   ·   数日之后,在离石县与定胡县那条大路边的一个草棚下,一群商贾小贩正坐在草棚下歇息闲聊。   “……”   “那罗四娘果然这般说来?”   “啧啧,这小娘子果然厉害,将来谁家敢娶。”   “离石罗三郎的亲妹,谁家不敢娶?”   “着实也是被她兄长给惯坏了,村子里的事情,哪里又能轮到她一个小娘子拿主意。”   “最冤的还是那冯狗儿,好容易等到自家亲娘来接,结果被个不相干的小丫头,几句话就给搅和了。”   “……”   路边一辆马车上,罗用黑着一张脸坐在车中。   他原本正在车中小憩,没想到竟刚好叫他给听到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前些天罗用还在关内道那边修路的时候,遇到了从凉州城过来的赵琛一行人,言是今年还要与他合作梨子罐头的生意。   因为这笔买卖比较大,他最好还是亲自回去一趟,刚好罗用最近也想回家看看,这时候又有现成的马车可以坐,于是他便跟着回来了,原本也是高高兴兴的,却没有想到,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赵琛放完水从外头回来,见罗用那张脸黑得如同锅底一般,便问他:“怎的了这是?”   “无事,还是快些赶路吧。”罗用沉声道。 第205章 戳破   罗用回来了,四娘高兴之余,心里头又有一点怯怯的,因着冯狗儿那事,近来好些人都跟她说,三郎现在不在家,叫她仔细看好弟弟妹妹便好,凡事莫要强出头。   四娘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那冯狗儿的耶娘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若是就这么让他们把人给带走了,将来找不回来怎么办?   可是在见到自家阿兄之后,她心里又开始有点不确定起来,万一她真的做错了怎么办?万一阿兄也说她做得不对怎么办?   “你做得很好,先把人留下来是对的。”这一天晚上,罗用从许家客舍回来以后,摸着四娘的头发这般说道。   “嗯!”四娘点点头,心里高兴了,可眼眶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红了。果然还是阿兄最好了,他们都说她做得不对,说她强出头,只有阿兄夸她做得对做得好。   罗用原本还想多说两句,见她这幅模样,一时便也作罢了,还是先搞清楚那冯狗儿耶娘的事情再说吧。   那一对夫妇若是果真有心想要接冯狗儿过去与他们一起生活,自然不会因为四娘这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若是果真这般容易就能改变主意的话,那冯狗儿就算去了他们身边,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罗用这两日先安排好了杜仲胶生产的事,然后便着手让人出去打听那冯狗儿耶娘的消息,当天便有消息传回来,言那夫妇二人此时便在离石县中。   至于这夫妇二人这些年究竟在哪里生活,做些什么营生,一时却是探听不着,罗用正想着是不是要动用一点关系的时候,有人就主动给他送消息过来了。   来人乃是陈大,陈七的兄长,是个贩盐的商贩,当初罗用从他弟弟陈七那里买来彭二与王绍两人,过程不甚愉快,那陈七当时还撂过狠话,后来陈大虽然上门道歉,但罗用在心里还是提防着陈家兄弟几人,怕他们在背后给自己使绊子。   现如今从这陈大的态度看来,对方倒像是要与他缓和关系的样子。   “……那黄二乃是定胡人,早年家贫,娶不上媳妇,后来娶了你们村冯狗儿的娘,听闻这冯狗儿的娘也是个能干的,两人合力做了一些小买卖。”   “前几年那黄二的姊夫在岚州合河开了一家酒肆,他们夫妇二人便去了合河,这些年都没再回来。”岚州就在石州上面一点的地方,合河的地理位置与孟门关有几分相似,都是黄河边的一个港口。   “酒肆?”一听对方是开酒肆的,罗用心中便有些生疑,毕竟许家客舍的饭菜好吃也是出了名了的,那夫妇莫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这冯狗儿整日在许家客舍那边进进出出的,给许家人帮帮忙跑跑腿,每日总能混个肚儿圆,时常还能给冯阿婆带回去一些,那黄氏夫妇莫非是听闻了这件事情,才想着要把冯狗儿给弄过去?这么大的孩子,也能给店里帮忙了,若是再能问出一两个菜谱……   “不错,那黄二的姊夫姓胡,胡记酒肆在合河也算有些名气。”陈大得意道:“我从前去合河的时候,便在那胡记酒肆见过这夫妇二人。”   “陈大郎着实好记性。”罗用奉承道。   “那自然,别的不敢说,若说这眼力记性,整个离石县的商贩加起来,也没几个能比得过我。”陈大倒也不谦虚,他接着又说道:   “这黄二夫妇在那胡记酒肆帮忙卖酒,每月倒也挣得些许钱财,不过前些时候,我听闻他们夫妇忽然跑来你们村要把那冯狗儿接走,心中存了疑惑,便找几个相熟的打听了一番,倒是果真被我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罗用知道,正题来了。   “那黄二上个月叫人给骗了。”陈大压低声音道。   “竟有这事?”罗用吃惊道。   “踩了套了。”陈大伸出食指在桌面轻点两下。   “什么样的套?”罗用好奇道。   “倒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圈套,不过就是因着一个贪字。”陈大摇摇头,接着说道:“那一日,有一个胡商被人从赌坊中扭出来,言他若是还不起赌债,便要剁他一个手掌,那胡商讨饶,言自己手里还有一批好货,乃是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可以用酒抵债,结果那赌坊的人却是只认钱不认酒,双方在街上起了争执,引得好些人围观……”   “结果那些酒就被那黄二买了?”罗用摇头,这么糙的套路竟然也能骗得了人。   “可不止他一人花钱买了,只不过是这黄二买得最多,当时他那牛车上刚好有一笔货款,全花了,结果买回去一看,一坛坛的,全是水。”陈大也是摇头。   事情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黄二把他姊夫店里的货款拿去买了假酒,回去以后对他姊夫怕是没法交代。   这时候突然又打起冯狗儿的主意,大抵是想把冯狗儿送给他姊夫抵债?就算问不出什么菜谱,以冯狗儿的年纪,也能帮酒肆干活了,旁人若是问起来,便说他在姑父店里帮忙,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罗用谢过了陈大,又请他吃了一顿饭。   对于陈大的话,罗用是相信的,因为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欺骗戏弄自己,除非他不想继续在这离石县做买卖了。   然后第二天一早,罗用便赶着驴车往离石县城去了,自打修了这水泥路以后,五对这头大毛驴拉着一辆木板车一个人,走在这平整的水泥路面上,简直跟玩儿似的,走了一路也不见它有什么吃力的模样。   这天中午,罗用在王记酒肆置办了一桌酒席,让人去请那黄二夫妇过来吃饭,言是四娘鲁莽,自己要与他二人当面赔罪。   那黄二夫妇听闻了这件事,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生怕自己的目的被那罗棺材板儿给戳破了,可是再一想合河距离这离石县也是颇远,那边的事情,这边的人根本不清楚,于是便大着胆子去了。   仔细想想,那块棺材板儿再厉害又怎么样,为了他那宝贝妹子还不是照样要服软,虽然外面也有传言说这罗三郎很是照顾村中老弱,对冯狗儿尤其关照一些,但也只是关照而已,毕竟非亲非故,事关自家亲妹名声的时候,他定然也该知道要如何决断。   这般想着,这夫妇二人心中便安稳了,大大方方应邀赴宴去了。   这一日中午,王记酒肆的生意比平日里也是格外好一些,不用说,好些人就是过来瞧热闹看现场的。   待这夫妇二人来到王记酒肆,那罗三郎果然十分客气,又是招呼又是赔罪的,言自家四娘莽撞,还请他二人莫要见怪,云云。   见他这一番作态,黄二夫妇心里的防备便也全然放下了,以为罗用这就是跟他们服软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冯狗儿争取过来,于是那冯狗儿的娘亲又说了自己如何如何想孩子之类的话,黄二也表示自家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并不介意多养活这么一个孩子。   事情发展到这里,厅堂中那些假意饮酒吃菜,其实一个个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的那些人,便都以为今日这事八成是没有什么看头了。   他们原本还以为罗三郎要狠怼这一对夫妇,没想到竟是这般,着实无趣得紧。   “罗某却有一事不明。”这时候,只听罗用对那夫妇二人言道。   “何事不明?”黄二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到嘴里,别说,这王记酒肆的饭食也是不错,方才他尽顾着说话了,坐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吃上几口饭菜呢。   “你二人既是有心想要接了冯狗儿过去,因何之前不来,偏要待家中走了霉运才来。”罗用这话一出,厅堂众人反应各异,有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还有暗自抚掌叫好的,很多人纷纷都把视线往他们这一桌投了过来。   “甚,甚的霉运?”黄二那一口东坡肉还未来得及咽下,便被罗用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面色大变,呐呐不知所言。   “罗三郎何出此言?可是误信了什么谣传?”那妇人瞧着反倒还镇定几分。   “我听你们合河那边的人说,你这夫家前些时日在街上买了一批用清水冒充的葡萄美酒,用的便是他姊夫店里的货款,不知这消息可是误传?”罗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清酒,笑盈盈说道。   老底都被人给戳了个对穿,那妇人面上这时候也绷不住了,于是她便起身道:“罗三郎这一顿饭明面说是赔罪,实际上不过就是想要为难我们夫妇,为你家四娘正个名声罢了。”   说完,她拉起自家男人就要往酒肆外面走去。   罗用哪能由着他二人这般轻松便走掉了,在他们西坡村闹完了事,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门都没有。   只见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几个黑状汉子,将这酒肆厅堂的大门堵得死死的。   “你们这是要作甚?”那妇人这时候才终于慌乱起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二人与那胡记酒肆的店家是如何商议,可是答应了他们拿那冯狗儿去抵债?”辛辛苦苦跑这一趟离石县,演了这么一场戏,这厅堂里面还有这么多观众呢,罗用怎么能让这一场好戏草草落幕。   “何来抵债一事,你们定是听信了什么子虚乌有的谣传。”这妇人这时候倒也不敢说罗用诬赖他,只说他是误信了谣言。   “是不是谣言,公堂之上自有明断,依我看来,你二人分明就是要略卖了我村中那冯狗儿去与人抵债,你二人若是冤枉,县令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罗用说完,略一抬了抬下巴,他的那些弟子便几步走上前去,将那黄二夫妇二人给扭了。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县衙,街上好些看热闹的,前两日还听人说罗四娘对这冯狗儿的娘亲甚是无礼,今日怎的他二人就要被扭去见官了?   一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夫妇二人竟是在合河那边欠了钱,想略了那西坡村的冯狗儿去与人抵债,当即便有人将唾沫啐到那妇人面上,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就这蛇蝎心肠,也配为人母。   涂县令这时候正在公府之中,见罗三郎亲自扭了人来,事情也说得有理有据,当即便把人给收押了,严明此事还需彻查。   之后他又将罗用请到后衙,与他说了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话:“那妇人既是冯狗儿生母,又如何能断他略卖?别说那娃娃现在还好好的在你们西坡村,即便是已经被带去了合河那边,送去了胡记酒肆,也是断不了略卖的,他们这两家本来就是亲戚。”   “我知。”罗用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大唐的律法中虽然明文规定,父母长辈强卖自家儿孙亦是略卖,同样也要判刑,但实际上,卖儿卖女的人不少,被判刑的父母却是闻所未闻。   他今日这一番作态,不过也就是为了造个势而已,搞个小轰动,消息才能传得更快一些,也免得他家四娘一直被人说闲话。   “不过此二人行为卑劣,三郎放心,我定会给他们一些教训。”涂县令也看不上那两口子,但是判那当亲娘的略卖,却是不能的。   孝这一个字,如有千斤重。孝道在这天底下之所以能这么有市场,原因无非就是两个,一来儿女天然就对自己的父母有亲近和感激的情感,也愿意孝顺他们。   二来就是权力与秩序,所谓孝顺孝顺,莫要忘了后面还有一个顺字,儿女顺从自己的父母,百姓顺从自己的君主,这便是这个社会的秩序。   这一天傍晚,罗用几人回到村里的时候,好些村民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大伙儿这时候都聚在村口呢,就想从罗用那里听个准信。   “三郎,那冯狗儿的娘亲,果真是想骗了他去与人抵债?”见罗用回来,几个村民马上就围了过来。   “听了合河那边传来的消息,便是这般说,具体情况涂县令那边还要彻查。”罗用回答说。   “没想到竟是这般。”村人欷歔不已。   “我还道她是个好的,着实是没想到啊……”   “怎么说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因何能狠得下这个心?”   “倒是我等错信了她。”   “……”   罗用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只觉没劲得很,都到这时候了,还给自己找借口呢。   当时村子里的人为什么更倾向于让冯狗儿跟他那娘亲离开,还不就是把他当成了村里的包袱,不想平白担上这么一个责任,于是就想把他往外推。   那妇人现如今在何处生活,做的什么营生,村子里的人统统都不清楚,那么草率就想让冯狗儿跟她走,说什么亲娘总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其实不过就是他们给自己找的借口,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冯狗儿的存在对村子里这些人来说是个麻烦,需要他们付出钱粮和精力去照顾。   “诸位下次莫要再犯糊涂了。”罗用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说道:“咱西坡村的老弱,咱西坡村的人若是不想管,难道还能指望别人来管?”   “三郎啊,这……”有几个村民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咱这村子里这么多户人家,可是养活不了一个冯狗儿?”   罗用其实也不想当面跟这些相邻说这么重的话,但这一次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一个村子这么多大人,关键时候竟还要四娘一个小丫头站出来说话,最终害她徒惹一身是非不提,这些人竟然还认为四娘做得不对。   四娘的做法虽也不是顶好的,但她至少还知道要护着冯狗儿,村里这些大人倒好,一个个都想着往外推。   不想再留在这里与这些人多说什么,罗用这便打算回自家院子去了,一个回头,却见那冯狗儿就在路边上蹲着。   罗用走过去问他:“蹲在这里作甚?可是吃过晚饭了?”   “并未。”还孩子撅了撅嘴,揉揉眼睛说道。   “走,去我家吃饭。”罗用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这冯狗儿与五郎差不多大,五郎这两年长了不少,冯狗儿依旧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第206章 混沌   这一天晚上,许多西坡村的村民都在自家炕头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三郎那一句,咱村这么多户人家,可是养活不了一个冯狗儿,着实是问得扎心了。   若说过去村中穷困,在顾及自家之余,又要养活一个冯狗儿,肯定不容易,可现在大伙儿的日子都好多了不是嘛,家家户户哪怕只要匀出一点点,也够那祖孙二人吃饱穿暖的了。   说来说去,还是抠门,从前的日子不好过,家家户户都紧吧,过日子那是一省再省,现如今村子里富裕了,可大伙儿却还是不舍得花钱,就喜欢可劲儿挣钱,看家里的粮仓堆得满满的,柜子里的布料堆得多多的,铜钱一串一串存起来,一想到又有哪里要花钱了,心里就止不住的肉疼。   在罗三郎回来以前,他们还觉得自己抠得挺有道理,毕竟自家的娃娃自家养,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愿意帮别人养娃娃,既然亲娘来了,那就跟亲娘走吧,不是挺好的。   结果罗用回来以后一调查,查出来那对夫妻竟是因为在外头欠了别人钱财,想拿冯狗儿去抵债,众人心中顿时就像是被人重重给敲了一锤子,再回头去想那一日的情形,若不是被那罗四娘给拦了一下,那两个人真的就要得逞了。   带着这样沉重又复杂的心情等在村口,很多人心里还以为待罗用回来以后,说不定还能宽慰他们两句,毕竟他们也是不知缘由不是嘛。   罗三郎对待同村人向来都是宽厚的,从前那殷家人那般,都未见他说过一句重话。结果罗用回来以后的表现,却很是出人意料。   “罗三郎这回是恼了咱吧。”一个汉子在炕上翻了个身说道。   “定是。”他妻子应声。   “唉……我想来想去,还得是因那罗四娘,若不是因为家里人,三郎很少有与人急眼的时候。”那汉子叹气道。   “罗四娘是罗四娘,冯狗儿是冯狗儿,你忘了早前他帮殷家出去寻殷大娘的时候?三郎对咱村子里的娃娃上心着呢。”他妻子言道。   “当时我也是糊涂了,怎的竟想不到那一茬,只道是亲娘呢,再如何……唉,糊涂啊,还不如四娘一个小丫头。”村人们一辈子生活在西坡村,见识也很有限,以己度人,自己是个疼孩子的,就以为天下人都该是疼孩子的。   “若是田村正在家,定然就不能闹出这般事情,咱这村里头,也就三郎与田村正心里最明白,有主意。”他媳妇说道。   “你倒是嫁了个蠢汉子来。”那汉子苦笑道。   “蠢婆子嫁蠢汉子,那不是刚好。”那妻子也笑:“早些睡吧,明日一早你去冯家,帮冯阿婆把她那炕头重新盘过一遍,再砍些柴禾过去,眼瞅着天也凉了。”   罗家这一边,傍晚那时候,罗用将冯狗儿带回自己家中,两人一起吃过了晚饭以后,罗用便冯狗儿他是否已经知晓了他阿娘的事。   “嗯。”冯狗儿垂着头应了一声。   “她二人现如今被关在县衙之中,不过并无什么大碍,过几日就放出来了,这个事你知道就好,莫要与别人提及。”罗用并不知道冯狗儿对他这个阿娘究竟是什么看法,不过还是将事情给他说清楚,免得他多想。   “嗯。”冯狗儿有些吃惊的样子,抬头看了罗用一眼,然后很快又把头垂下了。   “咱们村的人若是早早得知这其中因由,也断不会让你跟他们走。”罗用又道。   “倒也没说让我跟他们走。”冯狗儿低声道。村人们那一日的态度确实像是要他跟自己阿娘走的样子,不过后来被四娘给呛了几句,也就没人再说什么。   “你能长到这么大,总归还是因着这村子里的人相帮,莫要因为这一次两次的事情,便对大伙儿生出什么埋怨。”罗用叹了一口气,说道。   “嗯。”冯狗儿用力点了点头,他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埋怨的。   “那你便早些家去把,看看你阿婆如何了,明日天黑前再来我这里,我有事情与你说。”罗用最后说道。   冯狗儿答应一声,自己一个人出了罗家院子,罗用看他那背影小小的,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着实有些可怜,好在他脚下那一条从前的黄泥石子路,现如今已经被铺成了水泥路,即便是天光暗些,道路总还是平坦的。   第二日傍晚的时候,冯狗儿果然又来了,罗用问他吃过了没有,他说自己吃过了,然后罗用就把他带到了水泥作坊那边。   “这黑板你也会用,这里从前是乔大郎教人识字的地方,往后你就在这里教人算术,每日两顿饭,你与冯阿婆便都在这里吃。”罗用对他说道。   “……”冯狗儿呐呐地看着罗用,瘦猴儿似得面庞上满是无措。   “今晚便开始吧。”罗用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从旁边拿了一块石膏递给他,然后自己就出去招呼了几个人进来。   冯狗儿手里拿着那块石膏,整个人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待他好容易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的慌乱,三郎言是让他教人算术,这算术可怎么教?   回想了一下,三郎当初便是从数字开始教,一边教认字,一边教数数来的,于是他捏着那一块石膏,大着胆子,想要在旁边那一面黑板上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可他的手指这时候竟然半点都使不上力气,腿也抖得厉害,心里急得都要哭出来,一会儿三郎若是见着他这般没出息的模样,必定失望极了,哪里还肯让他在这里教什么算术……   待到那些在水泥作坊做工的人进来以后,面对这这么一大群黑压压的大块头,冯狗儿只觉自己脑中嗡嗡作响,双腿仿佛都要软成了面条一般。   从小到大,他一直习惯了让自己尽量显得不起眼,躲在不被别人注意的角落里,免得招人厌弃,何曾像今日这般被推到人前?   三郎让他开始教,他便开始教了,只是他那脑子里早已乱成了一锅浆糊,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教了些甚。   底下那些过来听课的,也有点摸不清头脑,原本还想抱怨一下这个先生教得不好,不过看那罗三郎正板着一张脸坐在旁边呢,便也没敢说话。   罗用也知道冯狗儿教得不好,这小子现在整个人已经慌得不像样了,声音都打着颤儿,身上也在打着颤儿,说起了话来颠三倒四的。   好容易等他上完了一堂课,罗用便跟他说:“不错,往后你便在这里教人算术吧。”   “当、当真?”冯狗儿觉得自己教得一点都不好,但三郎却说他教得不错,三郎的话总是没有错的,也许他刚刚的表现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糟糕?   “嗯。”罗用点头道:“明日便过来上工,莫要迟到了。”   “哎。”冯狗儿高高兴兴应下了。   他先前在许家客舍那边帮忙,虽然也能得些吃食,但是每每想要给阿婆带些吃食回去,心里总是有些发虚,怕他若是太贪心,许家人会厌了自己,现如今罗三郎可是明说了的,让他在这里做工,每日两顿饭,他阿婆也能过来这边吃。   待那冯狗儿走了以后,罗用便与水泥作坊这边的人交代了一番,让他们莫要在冯狗儿面前说他教得不好,这孩子算术不错,就是胆子小了些,刚开始也不怎么会教人,待过些时候便好了。   若是把冯狗儿给吓走了,他们这边往后可就不会再有算术先生了。   众人听闻,连忙答应下来,他们从前也听人说过这西坡村的冯狗儿瞅着虽有几分呆傻木讷,算术确实是不差的。   第二日第三日,冯狗儿依旧过来上课,虽然表现得称不上多么好,但比起第一日的全无条理,已经是改善了不少,那些烧水泥的工人,白日里吃饭的时候遇到冯狗儿婆孙两个,就总冯先生冯先生地逗他玩儿,羞得冯狗儿恨不得挖个泥坑把自己埋起来,面颊耳朵涨得通红,冯阿婆倒是高兴得很,整日的咧着一张嘴直乐呵。   自此,这冯狗儿婆孙俩也算是有了着落。   罗用其实一早就想过要给冯狗儿安排个活计做着,但因他年纪还太小,原本也是想着再等两年,待他稍微大一点再说,经过这场风波之后,罗用决定还是早一点给他安排一个位置。   这冯狗儿瞅着有点呆呆的,算术却学得不慢,罗用知道他内里还是聪明的。   在二十一世纪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外表瞅着十分木讷的人,实际上智商却很高,罗用现在还不确定这冯狗儿是不是高智商人群,但是从这学算术的速度来看,他的智商至少也应该在正常水平以内。   只要这孩子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智力也没有问题,那他的将来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罗用希望他能够依靠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从这生活的泥沼中走出来,茁壮成长,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还有一颗澄澈的心。   相传这片天地间原本是混沌的,直到盘古开天地以后,才终于有了天与地,光明与黑暗,这世间才会有勃勃的生机。   人心原本也是混沌的,没有是非也没有善恶,直到有一天他们学会了做人的道理。 第207章 豆折   罗用这一次从外面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杜仲胶的生产。   在杜仲种子成熟以前,他们先是小规模采摘杜仲叶,待到这一年的杜仲种子成熟以后,大规模采摘工作就开始了,不仅是叶子,连一些嫩枝也都一并被采摘回来发酵制胶。   常温发酵的速度不够快,罗用就让人在几个废弃的水泥窑里面修建起了发酵池。   从前他们这个水泥作坊生意最最兴盛的时候,光是水泥窑都建了大几十个,现在多半都闲置了,像那种几乎有一栋房子那么高的大土窑,保温效果都是特别好的,在那里面建一个发酵池,然后再适当加温,就可以大大提高发酵速度。   先前制取出来的杜仲胶大多都供给了赵琛他们那边,毕竟梨子罐头的生产很赶季节,另外,罗用还让匠人们开始研究制作杜仲胶车轮。   最后众人合力做出几款车轮,在考虑了成本以及使用性能两方面以后,罗用选定了一种用轻软的木材做内胎,再用杜仲胶做外胎的车轮,并让众人逐渐开始投入生产。   安上这种车轮的燕儿飞,再在车身涂抹桐油用于防水的话,即便是在雨雪天气,也不怎么影响使用。   按这种方法做出来的第一批燕儿飞,罗用便让几个弟子赶上牛车,跟随赵琛他们运送罐头的队伍,将这些燕儿飞送给关内道那边正在修路的弟子以及长工们手中。   眼瞅着很快就要开始下雪了,下雪天会给道路施工带来很大的难度,所以等到今年入冬以后,他们的修路工作就要暂停一段时间,待到明年开春以后再重新开工。   有了这些燕儿飞,到时候他们那些人就可以自己骑燕儿飞回来了,回来这一路都是修过水泥路的,骑燕儿飞自然是要比不行轻省许多,速度也会快很多。   罗用这边,他这一次回来,会在家里一直待到明年开春。   这让家里那几个小孩都感到很高兴,整日阿兄阿兄地跟前跟后,就算罗用刚到家那两天面色有些臭,他家那几个小孩也不怕,反正只要他们没有做错事,阿兄不管心情好不好都不会对他们凶,就算做错事也不会特别凶,他们家阿兄一点都不吓人的好嘛。   “阿兄,今日我们还摘辣椒嘛。”这日一大清早,六郎七娘那两个小的又跑罗用屋里去了。   “唔……”罗用翻了个身,不想搭理他们。   其实他也想插上门栓睡觉来的,只是那样一来,这两个家伙一大早就得过来敲门,然后罗用还得爬起来给他们开门,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让他们自己推门进来好了。   这时候的门板也不像后世的门板那么细致,像罗用这间屋子的门板,关上以后就卡在门框里了,要用些力气才能推得开,再说院子里还有两条大狗呢,罗用反正睡得特别安稳。   “阿兄,今日我们还做煎饼馃子嘛?”那两个小的脱了鞋子上炕,在罗用身上乱爬。   “不吃煎饼馃子了。”罗用打了个哈欠说道。那馃子又是油炸又是放了明矾的,罗用不想让他们吃太多。   “那我们今天吃甚?”六郎那小子扒拉着罗用的手臂问道。   “不知……”一大清早的,他都还没睡醒呢。   “阿兄,我们吃煎饼馃子吧……”七娘与他商量道。   “不行……”罗用哼哼。   “吃煎饼馃子吧……”六郎扯了扯他阿兄的衣袖,也说道。   “不行……”罗用又翻了个身,整个人趴在炕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继续睡。   “阿兄……”   “阿兄,吃煎饼馃子吧……”   “阿兄……”   “阿兄你又睡着了?”   罗用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两个小的觉得有几分百无聊赖,在炕头上滚了滚,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各自窝着,没一会儿,就都打起了小哈欠。   三个人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四娘五郎两个起床的时候也没喊他们,大伙儿都说阿兄在关内道那边修路可辛苦了,出去没几个月,整个人都黑了好多,不过个头好像是有变得稍微高壮一点。   马家人赶着牛车过来送米的时候,罗用他们几个才刚起来,正坐在杂货铺那间屋子里,就着粟米粥啃菜饼子。   “怎的今年又有白米送过来?”听闻对方是来送白米的,罗用也是有些吃惊,去年他将占城稻的稻种卖给了马家人,所以去年秋冬马飞阳他们送白米过来,罗用也不觉奇怪,怎的今年又送。   “倒也没多少,四郎与九郎还在山南道没有回来,家中便让我二人送来。”说话这人看着倒像是马家的一名管事。   “何需这般客气。”罗用笑道。   “并无多少。”那人说:“白米就只有两袋,于下的皆是稻谷,你们要吃的时候再自己舂来,早早舂好,后边就怕放坏了。”   这两人帮罗家把那一车的稻米稻谷搬到屋中,也不肯多留,与罗用道过别,当即便又赶着牛车回去了。   自打从西坡村到离石县的这一条水泥路修好了以后,来往于这两地的时间也就缩短了不少,从前要大半日才能走完的路程,现如今只要小半日就能到了,他们这时候回去,待到了离石县的时候,天色应该也还早。   看着那一大堆的稻米稻谷,罗用想了想,便对一旁的六郎七娘他们说道:“今日咱不吃煎饼馃子了,阿兄与你们做一样新吃食。”   “甚?”一说到新吃食,这两个小孩就都来劲了。   “你二人先去取二升豆子泡上。”罗用对他们说道。   “阿兄,要做甚吃食?”四娘这时候也进来了。   “豆折。”罗用说道。   “豆折是甚?”这几个小孩都是一脸的好奇。   “待我做来你们便知晓了。”罗用蹲身将一袋米包起来,拆了袋口的一根细线,将其倒在墙边的一个陶瓮里。   这个陶瓮原本就是用来装米的,早前他家那些米都被四娘她们给卖了,然后这陶瓮就一只空着,倒是不脏,四娘前些天还擦过一次呢。   “阿兄,豆子泡好了!”六郎七娘那两个出去没两分钟又回来。   “可是放在炕头上泡着?”罗用问他们。   “嗯!”那两个直点头,阿兄老早便与他们说过了,那豆子若想泡得快些,就得放在炕头上泡着,因为那里有热气。   “那你们再端个木盆过来,咱们把白米也泡上。”罗用又道。   “哦。”那两个小的蹦蹦哒哒又去了。   豆子泡上了,白米也泡上了,然后就等着这两样东西泡开了,好上磨去磨浆了。   罗用去羊舍那边与人说事,家里这两个小的就守着一大一小两个木盆,眼巴巴等着,阿兄说白米要泡到用手都能捻开的时候,才好上磨去磨,他俩不时就要从盆里摸一粒白米出来试试,试来试去,越等越是觉得这时间过得真慢。   好容易等到天色渐暗,阿兄从外头回来了,这俩就跟他说:“阿兄,这米还未泡好呢。”   “我瞅瞅。”罗用过去看了看,好像也差不多了,伸手捏起一粒白米试了试,确实还是硬了些,不过差不多也能磨了,不行就多磨一两道。   这一天晚上,罗用在院子里点起了火把,兄弟姐妹几人先是磨了米浆,又磨了豆浆,然后在院门口那间屋子里烙豆折。   罗用那技术实在不怎么样,烙出来的豆折啥形状的都有,不过滋味还是挺不错的,刚烙出来的豆折还是饼状,放凉了以后切一切,才会变成丝状,这豆折跟粉丝也是差不多的吃法,能煮能炒,还能打火锅,不过口感比粉丝更加绵软一些。   这时候刚烙出来的豆折热乎乎的,家里这几个小孩卷着咸菜吃,一口气能吃好几个,刚开始那时候,罗用烙一个他们就能吃一个,罗用再烙一个他们再吃一个,那一个个的,肚子里都跟无底洞似的。   “哎呦,我吃不下了。”五郎抱着肚子在炕头上打了个滚儿。   “哎呦,我也吃不下了。”六郎也学他阿兄那样,抱着肚子在炕头上打滚。   “这就吃不下了,这边还有好多呢?”罗用与他们玩笑道。   “吃不下了,阿兄,留待明日再吃吧。”七娘看了看那一大桶米浆豆浆,顿时觉得肚子里更撑了,当即讨饶道。   “吃不下了!吃不下了!”六郎也在那边嚷嚷。   “呆子,谁叫你们一顿就吃完了?”   四娘坐在炕沿上,手里捧着一个热豆折卷咸菜,一口一口慢慢咬着,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了,白米要用那么多,豆子只能放那么一点点,若能多放些豆子进去就好了。   “阿兄,这个做起来可以留着明天吃吗?”五郎这时候也凑过来。   “嗯。”罗用这时候正挥着木头锅铲在锅里铲豆折,这年头他们这里的白米着实精贵,就这么一个豆折,若是烧焦了,他也是要心疼的。   “待放凉了以后,切成丝,放在笸箩上晒干了收起来,往后可以煮着吃,也可以炒着吃。”铲起一个豆折之后,罗用又用一块猪皮在锅里抹了抹。   “好吃吗?”几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好吃。”罗用点头。   “咕嘟。”那几个小孩又咽口水了。   刚刚还喊吃太饱了,这会儿一听罗用说好吃,就又馋了,罗用觉得过一会儿他们几个八成还得再来一轮,等到了明天,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豆折的了。   若不是罗家现在经济条件还行,怕就要被他们给吃得嗷嗷叫。 第208章 太学助教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把上一章的豆丝也全部改成豆折了,豆丝和豆折是一样的东西,因为豆丝这个名字比较容易跟豆腐丝混淆,还是改成豆折,更有辨识度一些。   其实我原本也没听说过豆折这个东西,早前在这篇文的评论区看到的,百度了一下,然后新世界的大门就打开了,非常感谢那位提建议的读者!么么哒~~~   第二天下午,罗用抓了一些半干的豆折到许家客舍那边,叫许三郎炒了,端出来大伙儿一起尝尝。   这豆折放了肉丝下去一起炒,还加了青菜,一点点辣椒,一点点酱油,炒出微辣的口味,豆折的口感绵软又很入味,吃起来着实很不错。   那一大盘的炒豆折也不够大伙儿一人夹个一两筷子的,吃得很是意犹未尽,那些小孩更是馋得嗷嗷叫唤。   于是罗用的那些弟子们便都决定,回家做豆折去。   眼下这时候秋收已经基本结束了,羊圈那边有几户种了占城稻的人家,这时候稻谷早已经收回家中。   去年开春马家兄弟来找罗用买种子的时候,把罗用当时手头上所有的占城稻种子都买走了,但是罗用的弟子那里可还有不少呢,这年头大伙儿的日子也都好过了不少,在他们这里种植占城稻虽然也没多少优势,但大伙儿还是挺愿意种些白米自家人吃吃,虽然这个白米不比南方过来的一些好米软糯,但好歹也是白米不是。   这些人家里做豆折的时候,罗家那几个小孩也过去看热闹,人家的小孩吃豆折的时候,他们也都跟着吃。   罗用那些弟子的家里人,对罗家这几个小孩都特别好,七娘那丫头都连着吃了好几个豆折了,那家的阿婆还可劲儿问她:“还吃不吃了?咸菜还要不要了?”   “不吃了,阿婆,我吃饱了。”七娘这小丫头嘴还是很甜的。   “呦,吃饱了啊,那玩去吧。”阿婆笑得一脸褶子都出来了,人年岁大了就是稀罕小孩子,尤其是嘴巴甜又懂礼的小孩子。   “我一会儿帮你们切豆折。”七娘一本正经地说道,总不能白吃人家的不是。   “你会切啊?”屋子里那些大人都觉好笑。   “我帮你们卷起来,你们切。”她在自家就是这么给阿姊帮忙的。   “那行,你帮忙卷,我们切。”大伙儿笑道。   屋子外头,五郎六郎他们正跟着男人们在外头搭架子,先在地上竖起两根杆子,然后再在上边横一根竹竿,到时候那些晒豆折用的笸箩就可以挂在这根竹竿上,吊起来晒,不容易沾灰。   “还得用绳子系一系,莫要被风吹倒了。”大人们说着就开始支使小孩:“去,去找几个绳子过来。”   一群小孩儿们呼啦啦跑开了,没一会儿就给他们找了各式各样的绳子过来,大人们拣两根能用上的用了,剩下的叫他们从哪里拿来的再拿回哪里去。   这两日天气不错,刚好又是秋收后比较悠闲的日子,男人们大多还是要去杜仲胶作坊或者是水泥作坊那边做工,老幼妇孺基本上就很闲了,在家里做做豆折,享享天伦之乐,那也是很不错。   特别是一些老人,从前的穷日子过怕了,这时候难得生活变得富足了,也都愿意给自家儿孙多弄几样吃食,看家里头这些个大大小小都吃得高兴了,他们也就很高兴。   罗用作为这些人的师父,每日都有鲜豆折吃,鲜豆折炒肉丝,他一顿能吃一大盘,另外还能喝下去一大碗粟米粥。   这每户人家做出来的豆折,口味也不尽相同,虽然都是以占城米为主要材料,但辅料略有不同,有放黄豆的也有放绿豆的,还有一些人为了增加韧劲,在里头加了黍米的,那黍米就是大黄米,用来做粘豆包特别好,粘性特别强。   这豆折要如何做,才能做得好吃又省米,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研究的课题,有些家庭解决得好,有些家庭解决得不太好。   那刘活的兄嫂做出来豆折就很不错,最近这几天他们还专门做了一些,放在邻家铺子里寄卖,罗用觉着自家以后可以不用再做豆折了,直接去他们那儿买现成的就行,横竖做得也没他们那个好吃,用的还是上好的白米,家里这些好白米,省下来可以留着慢慢煮粥喝,好白米熬粥也是很养人的。   许家客舍也有豆折,近几日那炒豆折的销量都快赶上饺子了,每日都要卖掉好些。   近来,听闻罗三郎回来了,又要开始在许家客舍教人算术,原本已经显得有几分冷清的许家客舍,很快就又住满了人。   倒是白二叔以及他带着的白以茅等人,一直住在许家客舍没走,之前罗用离开的那些日子,白二叔大多时候都在研究自己先前学到的算术知识,罗用教的那些算术法看似简单,细细研究起来,那里面也是很有一些门道。   至于白以茅等人,不是在白二叔的监督下做数学题,就是在白二叔的监督下背书习字,这几个小青年从前太过闲散,蹉跎了许多时光,现如今在这个地方好容易能够静下心来学一点东西,白二叔一时便不肯让他们回去,这几个年轻人的家里基本上也都是这么个态度。   ·   长安城这边,在陈博士等人回来以后,将自己从西坡村学来的算术法又教给了许多人,这其中最主要就是太学与算学这两个学校里面的老师们。   越是学得深入,众人就越是能体会到这种算术法的简单和便利,十分便于推广。但是在太学这边,也有很多人认为,陈博士从离石西坡村那里学来这种算术法,他们又从陈博士那里学来,私下里学习交流倒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若要将它搬上课堂,也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没有经过那罗三郎的许可,直接这么干的话,那着实也太不讲究了。   在太学内部,经过一番商议之后,最终决定上书朝廷,请朝廷给罗用封个太学助教的官职,让他来太学任教一段时间。   这样一来,就等于让朝廷承认罗三郎的才学,对罗用自然也很有好处,而他如果来太学任教的话,太学师生使用从他那里传出来的算术法,也就成了比较名正言顺的事情。   当然,文书是呈上去了,接下来就要看朝廷那边是个什么态度了。   如果他们太学自己就有直接任免教师的权利的话,事情自然也就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问题是太学助教是从七品朝廷官员,他们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权利,这个学校里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的。   不得不说,这个文书献上去的时机还是比较好的,因为先前长安城已经出现了两所私立学校,而且人气还很旺,近来又有一些人蠢蠢欲动,搞不好过几天又会有新的私立学校冒出来。   私立学校与公立学校的竞争,现在也已经是摆在众人面前的问题了,朝廷方面自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   听闻那离石罗三郎算术了得,若是被那些私立学校给请了去,那不是白白又要给他们助长声势?不若便封他一个小官当当,把他安排到太学去担任太学助教一职。   不过太学那边总共也就几十个学生,很小规模的一个学校,完全奉行精英式教育,教职工人数同样不多,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把罗用这棵萝卜塞进去,就得先从那里面拔一棵出来,这究竟是要拔哪一棵好呢?   皇帝陛下最是不喜官员冗余,在唐初这时候,全国上下基本上没有什么虚衔冗官这一说,所谓的文武百官,那真的就是只有几百个官员而已,贞观十一年这时候,约莫也就不到七百个。   为了这个问题,相关官员就问到了房玄龄那里,房玄龄就说了:“不用给他腾位置,直接再加一个就好了。”   “这么做可妥当?”这官员的职位一增加,以后很可能就会形成惯例,时间长了这也增加那也增加,整个系统渐渐就会越来越庞大了。   “无碍。”房玄龄摆摆手,那离石罗三郎,没有一点家世背景,年纪轻轻的,当初头一回面圣,就敢跟皇帝呛声,像那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这长安城待很久的。   这长安城可没有他们西坡村自由自在,各大家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官场之上也有不少陋习,以那少年人的心性,怕是忍不了。   “不过,此事先不着急,待我问过了圣人再说吧。”皇帝对那离石罗三郎究竟是个什么看法,想不想让他来长安城当官还两说呢,再说就算他们都同意了,那罗三郎也不一定就肯来。   “喏。”一听房玄龄要去问皇帝的意思,那小官心里就放心多了,增加官职可不是他们自己就能做主的事情。   然后很快的,这一份文书就被摆放到了皇帝陛下的书案之上。   皇帝这回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很爽快就批了。   很快,相关文书就到了太学这边,太学这边的人担心罗用推拒,便让陈博士与乔俊林赶在那些送信的吏员之前,再跑一趟西坡村,让他们尽量说服罗用接受这个职位。   罗用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又能见到乔俊林了,他最近吃豆折吃得很开心。   还想着要不要往凉州城和长安城寄些,寄去长安城的豆折,自然是要分成两份,一份给罗大娘,一份给乔俊林。 第209章 促膝长谈抵足而眠   当年太祖皇帝初登基之时,在长安城中设立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三所学校,并且安排了三百学子在这三所学校就读。   其中国子学限定生源人数为七十二人,乃是与孔圣人众多弟子中最最出类拔萃的七十二圣贤同数,这七十二个学子皆是三品以上官员子弟。   另外,太学定员一百四十人,乃是三品至五品官员子弟,四门学定员一百三十人,乃是五品至七品官员子弟。   现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长安城中人口增加不少,许多官员家中亦是添丁进口,原本的那些名额,早已不能满足官员子弟们的教育需求,而且很多长安城中的百姓同样也有让自家子弟求学的意愿。   所以现在这三所学校基本上都存在超员的情况,只看超得严重不严重而已,其中国子学和太学的情况相对好一点,四门学超员的情况最是严重,在往后的很多年里面,四门学的学生人数在六学二馆之中一直都是最多的。   现在这时候还没有六学二馆,只有六学一馆而已,相对于高高在上的弘文馆和国子学,太学在与其他几所学校相比,保有其相对尊贵的地位之余,还是稍微显得亲民一点,而且听说那些外国番邦过来的留学生,基本上也都被安排在这一所学校求学。   至于罗用,他上辈子就是一学渣,也不怎么喜欢读书,若不是因为他们学校严格到变态的教学制度,以及老师们孜孜不倦的督促,他也不能顺利考上大学,哪里还能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被名牌大学请去教书。   所以当陈博士和乔俊林来到西坡村,跟他说请他到太学去担任博士助教一职的时候,罗用的心里是很惊讶的,同时他也在心中暗暗反省,自己这两年沽名钓誉的事情是不是做得有点太过了?   “三郎意下如何?”陈博士见自己说明了来意以后,这罗三郎面上非但没有什么喜色,甚至还皱起了眉头,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感慨,这罗三郎果然不是一个贪慕虚名的。   要知道能担任太学助教一职的,就算不是什么鸿儒大家,在学问上肯定也都是受到认可的。   陈博士转头看了看乔俊林,希望这小子能够好好表现,毕竟眼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说客人选了。   结果这乔俊林也是好玩,平时看他挺会说挺能表现的,对于校方以及各位老师要求的事情,他也总是十分配合,简直就是听话好学生的典范,结果这会儿他那嘴巴竟是闭得比蚌壳还紧,自打刚刚见面以来,一直到现在,除了初时那几句寒暄,便没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看来在太学与罗三郎之间,乔俊林显然是打算站罗用那边了,并不想因为自己让那罗三郎为难。   失策啊……   陈博士在心中叹气。   “不若两位先去吃饭歇息,此事明日再提?”罗用这时候说道。   “太学众人诚意相邀,三郎还请细思。”陈博士见他隐隐有一些想要拒绝的意思,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又怎会不知,陈博士尽管安心歇下,此事我还需细想一番。”罗用拱手道。   这回这个事,罗用心里确实有些犹豫,他小时候看西游记,看那孙猴子到天庭去当了个弼马温,心里就很是想不明白,好好的美猴王不当,干嘛非得跑那儿去受气,天庭那破地方条条框框那么多,各路神仙一个个鼻孔朝天,哪里比得上花果山逍遥自在。   罗用一向也是闲散惯了,若是进了官场,怕是很容易就要被人揪了小辫儿做文章。不过太学助教这个职位还是比较清贵,也能在文化领域稍微给他镀个金,在乔俊林就读的学校任职什么的,想想也是不错,嗯……   “阿兄,你又要去长安了吗?”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四娘那丫头就问了。   “还未决定。”罗用说道。   “你若是要去,这回能带我们一起去吗?”四娘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家阿兄。   “你很想去啊?”罗用问她。   “自然了,阿姊也在长安,她写信回来说长安可好可热闹了,元宵节还有花灯看,好多好多花灯,还能猜谜,猜中了花灯就归你了……”一说起长安城,四娘就特别兴奋,她可想去长安城了。   “阿姊说长安可好玩了。”   “长安的街道好宽好宽的。”   “长安的桃子好吃。”   “卖吃食的店铺可多啦!”   一说到长安城,家里这些小孩就都可向往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没完。   罗用听着也是有几分好笑,他又想了想,横竖冬日里也修不了路,去一趟长安城稍微镀个金也是不错,还能带家里这几个小孩出去见见世面,还能去看望大娘她们。   “行,那过几日咱便去长安城看阿姊。”罗用拍板道。   “当真?阿兄当真?”家里那几个小孩亢奋了,他们也就是这么一说,没想到阿兄竟然真的同意了!   罗家这几个小孩这一天晚上一个个都激动得不行,一直缠着他们阿兄说长安城的事情,热情满满地计划着去了长安城以后他们要如何如何。   直到乔俊林过来,罗用开始赶人了,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便是决定要去了?”乔俊林看这罗家的气氛,也猜到罗用应该是打算要接受这个职务了。   “是啊。”罗用笑了笑,起身去炕头给他打了一碗热水,这两日虽还没有开始下雪,天气却也很冷了,乔俊林身上穿的却还单薄。   乔俊林看罗用身上穿着一套白布短褐,外头披着一件絮了绵的长袍,衣襟也不合上,一副邋邋遢遢的居家小老儿模样,不自觉他身上绷着的那跟弦也跟着松了几分。   在外面修了这大半年的道路,罗用整个人晒黑了不少,还长高了,身上瞅着也有力气了,倒是比从前好些。   虽然这年头还是比较流行白瘦,仙风道骨俊逸出尘,但乔俊林觉得那也没什么好,像长安城某些小郎君似的,吹一阵冷风都要咳上几天,怎么看也不像是能长寿的。   罗用问乔俊林太学是个什么样,然后乔俊林就把自己知道的都给他说了,事无巨细,包括他们学校多大,有多少教员多少学生,多少间教室多少间宿舍。   另外还有一些比较要紧的,像学校的教员之间是个什么关系状态,哪几个人是比较强势的,谁谁的家室背景更加过硬,哪一个人心眼小最好别去招惹,哪一个是比较不错的,可以相交……   从学校说到老师,从老师说到学生,又说到他们太学与弘文馆、国子学还有另外几所学校的关系,一直说到了深夜。   期间,罗用裹着长袍到杂货铺那间屋子抱了些食材过来,有咸肉有菘菜有蒜叶,还有一些晒干了的豆折,罗用就在炕头那个小灶做了一锅豆折,挺大一锅,两个人边吃边说,竟然全都吃完了。   说起来,他俩还是同龄,虚岁十八,实龄十七,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   “这豆折可好吃?”   “嗯。”   “改天去长安城的时候,多带一些过去,刘活那兄嫂二人做出来的豆折甚是不错,咱自己虽然也能做,但未必能做得这般好。”   “可是有卖?”   “有卖,就在羊舍那边。”   待吃过了豆折,再收拾收拾,罗用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便道:“你这时候过去怕是还要叫门,不若便在这边睡了吧。”   古时候的人不是也有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什么的,他俩年纪差不多大,今晚也聊得挺愉快的,这时候再把人往外赶好像也不太合适,留一留总是要的。   “嗯。”乔俊林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像这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罗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这颗大龄光棍处男老gay的心啊,再配上这一副十七八岁正值青春萌动期的少年体魄……唉,今晚注定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乔俊林这小子的睡姿着实有点好得过头了,自从躺下去以后,就一直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罗用翻了个身,又把他方才与自己说的太学里面的那些事情拿出来想了想。   其实仔细再想一下太学之所以邀请罗用去当这个博士助教的用意,对方未必就有让他长期任职的打算,罗用也没有这个打算。   双方合作一段时间,罗用可以趁这个机会稍稍镀个金,太学那边也能名正言顺开始教授从罗用这里传出去的算术法,如此,双方也算是各取所需。   第二天一早,罗用就去找陈博士说明了自己的决定,陈博士听闻了,自然也是很高兴,学校方面给他安排这么一个任务,若是没办成,那他老陈回去以后也不好交代不是。   再看看乔俊林,这小子还是不错,甭管他昨天晚上都跟这罗三郎说了些甚,是不是把他们太学给卖了个彻底,横竖只要能把人弄去就好,只要把人弄过去了,其他事情就不归他老陈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之前好像有写过太学的定员人数是50人,那个数据是错的,今天又查了一些资料,从这章开始就改过来了,另外前面那些内容我也会抽时间回去改改,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的阅读。 第210章 出门在外   白以茅等人听闻了罗用一家马上就要去往长安城的消息,连忙就去找白二叔商量。   罗用都要去长安城了,他们是不是也要跟着去长安?先生都走了,他们还留在西坡村作甚?   白二叔这时候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呢,虽然说西坡村这个地方难得可以让这几个年轻人静下心来学一点东西,但是这时候罗用既然要去长安城任职,归期不定,他们再留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若干脆跟他们一起回长安,家里的大人也有挺长时间没见这几个小孩了,趁这个机会回去团聚吧,眼瞅着也快到年关了。   “过几日我们便与罗家人一起走吧。”白二叔说道。   “嗷!!!”中二少年们高兴疯了!终于要回长安城了!虽然说西坡村这个地方也还不错,但是又怎么能比得上长安城热闹繁华呢,在这小山村一天到晚的除了学习就是遛马,别的娱乐那基本上一点都没有,他们早就憋坏了。   不过在回去之前,该买的特产还是要买一些,听闻长安城那边现在也有阿姊食铺了,这边有的东西,那边基本上也都有,不过像近日刚出来的豆折,还有罗三郎家的辣椒酱,那边暂时还是没有的。   几个小年轻跑到羊舍那条小街去买豆折,开口就是几百斤,用干净的白麻布口袋装起来,一袋子一袋子摞在马车上,先前他们是骑马过来,这时候到县城去给这几匹马配上马车,坐人的坐人,载物的载物。   罗家没有马,白二叔把自己的那辆马车借给他们用,作为回报,罗用给了他好些豆瓣酱,另外还抄了一套题集送给他。   对于这套题集,白二叔真是爱不释手,他一向都很佩服罗三郎出题的能力,怎么就能想得出这般多这般巧妙的题目呢。   罗三郎:二十一世纪那些教职工,出题的技术老牛掰了,啥叫题海听说过不?就这几个题目,根本就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不多日,罗用的任职文书也下来了,他与白二叔约好,第二日一早便启辰。   眼瞅马上就要出发了,别说,还真有点舍不得,尤其是这院子里头的一头驴两条狗,狗还得留着看家呢,罗家院子里还有好些东西,尤其是后院,驴子走得慢,赶不上马车的速度,罗用这回便也不带它了。   一想想他们一家人都走了,这院子里就剩下一头驴两条狗一群鸡,心里还真挺不舍的,这一天晚上,罗用给它们都加了餐。   “五对你要好好看家,阿兄说等到开春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七娘那小丫头拍着五对的身子说道。   “昂恩……昂恩……噗……”五对这家伙又是叫唤又是打响鼻的,看起来有些不安。   “阿兄,我们把五对也带上不行嘛?”六郎蹲在一旁问道。   “我们坐马车,它赶不上,过阵子许大郎他们若是要去长安城,再叫他帮我们带过去。”罗用回答说。   许大郎两口子也想去长安城看看儿子儿媳,眼下却也没有马车可以坐,他们便说,等下一批杜仲胶出来的时候,正好要送一些到长安城给罗大娘,到时候他们再跟马氏商行的商队一起过去。   林五郎也想去长安城,他与林父林母提了这个事,那老两口却是不吱声,虽没拦着他不让去,却也没同意说让他去。   林五郎也知道罗用他们这边马车紧张,便说等过些天,许家人去长安的时候,自己再与耶娘说说。林五郎也知道,老两口这是担心他一旦去了长安城,便要留在那边不回来了。   第二日出发的时候,除了罗用那些弟子还有作坊里的工人匠人们,村子里的村民们也都出来相送。   “三郎啊,你这一去,要到何时才能归来?”村子里的老人拉着罗用的手问道。   田村正走了,罗三郎也要走了,他们这一走,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回来了,那长安城多好啊,比他们西坡村肯定是好多了。   “我待明年开春便回来。”罗用笑着说道,也不避讳陈博士等人。   “当真?你这回进京,不是去当官嘛?”村人吃惊道。   “我这官也是临时的,就是过去教一下算术,教会了就回来了。”罗用坦然道。   村人原本是不舍得罗用离开的,这时候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又觉得有几分不得劲。   “你既是去教他们算术,那就是他们的老师了,怎能教完了就叫你回来?”   “卸磨就杀驴啊,这也忒不厚道了。”   “不若三郎你便莫去了,白白叫人当枪使一回。”   “这分明就是看咱们乡下人好欺负啊!”   罗用看了看陈博士等人的面色,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是我自己不想在那边多留,那外头哪里有咱西坡村待着自在,你们只管好好守着村子,我开春便回来了。”   “哎,那你们路上小心着些。”   “长安城那边若是果真不错,不回来也使得。”   “想回来甚时候都能回来,现如今这路也好走了。”   “当官好,你耶娘在世的时候,就盼着你能有这一日呢。”   被他们这一说两说的,罗用心里也觉有几分酸涩起来,回想自己当初刚醒过来的时候,与这些村人一起磨豆汁做豆腐,那时候他们罗家一穷二白的,村人们也没比罗家好多少。   转眼,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了,在这四年时间里,从前那个灰扑扑的黄泥小村,现如今已经是变了模样,好多人家都修了院子,还有用水泥抹了墙面地面的,家里头不仅有粮食,还有了铜钱布帛,有了燕儿飞,有了打谷机……   这些时间相处下来,虽然也遇到过一些事情,有过一些磕磕碰碰,但大抵总是不错的。   在这样离别的时刻,再回想起往日的情谊,心中难免就要生出许多不舍。   还好五对和麦青豆粒儿都被他提前栓在了院子里,不然这一刻只会更难过,车里这些小孩,怕是都要哭了。   罗用再次与众人拱手道别,然后便转身上了马车,出发了。   给他们赶车的是白二叔的仆从,罗用与四娘六郎七娘四人同坐一辆马车,罗用自己身量也不宽,四娘她们都还是小孩子呢,并不占地方,所以也不是很挤,五郎被安排到陈博士那边蹭车去了。   这也是陈博士自己提出来的,说罗用这边人多了一点,自己那边只有他和乔俊林,再安排一个小孩子过去也好坐,罗用想了想,就让五郎过去了。   五郎这小子原本还在上学,一听说罗用要带大伙儿去长安城,就生怕自己被留下。   罗用哪能那么干,跑了一趟小河村,去跟他们先生请了一个冬天的假期,然后就把人给带出来了,反正五郎本来每年下雪后也是不去学校的,再说五郎这两年渐渐也大了,小河村那个蒙学他也上了挺久了,小河村那个先生的学问也是比较有限,差不多也该给他换学校了。   这两日还未落雪,马车行在水泥路上又快又稳,一日工夫便已行出去很远,这天傍晚,他们这一行人在一个驿站前停了下来。   因为陈博士原本就是朝廷官员,罗用这一次也是到长安城去赴任,白二叔等人又出身不凡,所以一行人很顺利就住进了驿站,出门在外,住驿站总比住私人客舍更安心一些。   罗用把车上那两个小孩依次抱了下来,然后就看到五郎那小子蔫头耷脑地从前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了。   乔俊林那家伙根本就是一个学习狂,陈博士也是个能把学问当饭吃的,所以他们那辆马车上究竟是个什么氛围,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了。   这个驿站地方很宽敞,就是设施比较简陋,也没有什么伙食供应。   罗用他们进去的时候,就看到有一群人正围在厅堂里烤肉,屋子里摆着一个陶盆,那里头烧着木炭,然后再在上面横两把大刀,肉片就放在刀板上面烤着吃。   罗用一行刚从外头进来,满身的寒气,在车上坐了一整天了,手脚都是木的,这时候一进来就闻到满屋子肉香,看那些人又是吃肉又是喝酒的,别说,还真挺羡慕。   “小子,你要不要来吃几片烤肉?”一个四五十岁身材肥硕的男子笑着对六郎招手道。   “不吃。”六郎抱着罗用的大腿,往他身后躲了躲。   “多谢这位兄台好意,我们这便自己生火了。”罗用对那边拱手道。   “哎,无事。”对方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他们这里肉是挺多,酒就没多少了,所以也不太想招呼陌生人一起吃,小孩子嘛过来蹭几块肉吃吃还行,大人就算了。   不多时,罗用他们这边也安顿得差不多了,又有几个仆从从马车上搬了食材进来。   罗用让人烧了一个炉子,先焯了一锅豆芽菘菜之类,然后又换另一口铜锅放到炉子上烧着。   那边正烤肉吃的几个人,伸脖子往这边瞧了瞧,瞧到他们那锅里头白生生的蔬菜,又是摇头又是咂舌的,这大冷的天在外头赶路,不吃点好的怎么能行?   罗用稍稍用了一些生姜大蒜炝锅,然后又加了一瓢清水下去,这出门在外的,也不是在许家客舍那样的地方,高汤什么的就不用想了。   直接放清水下去煮,再加些自家做的豆瓣酱和这两日刚炸出来的辣椒油,待到烧开了,就把切得薄薄的羊肉片放下去一起煮,不多会儿便熟了,最后再把方才焯过的蔬菜烩进去,就能开吃了。   要不怎么说这豆瓣酱和辣椒油工夫了得呢,只要加了这两样物什进去,随便煮一煮,滋味总是差不离。   罗用从前在川菜馆吃多了这样的口味,有时候难免也会觉着有点腻,不过对于这时候的人来说嘛……   那边那几位兄台的肉都烤焦了,他们自己还没发现呢,罗用都闻着焦味了,再烤下去,都要粘在刀板上了。   罗用他们这一群人围着小火炉吃水煮肉片,就着各自带来的干粮,旁边炉子上还熬着粟米粥,这会儿粟米还没熟,不过谁若是口渴了,倒是可以先舀一些米汤上来喝着,罗用给自家那些小孩一人打了一碗,看他们哈呲哈呲地吃着水煮肉片,呼呼地喝着粟米汤,精神头都很不错的样子,心里也就放心了不少。   至于那边那些正使劲往他们这边猛瞧的汉子们,大伙儿都装没看到,好些人呢,总共也就这么一盆热菜,自己人都不够吃的,热情好客什么的,那还是算了。 第211章 长安城   说来也是巧了,他们这两拨人竟然还是同路,罗用一行是从离石过来,这些人是从孟门关那边过来,都是去往长安城方向。   第二天是罗用他们这拨人先走,约莫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家驿站不远处,看到一个乡村草市,于是罗用便让车夫停了车,到那草市里去买了几样东西。   昨晚与他们同住一家驿站那些人赶上来的时候,罗用正站在路边一个猪肉摊前面,手里拎着个猪肚查看。   “啧,着实也是个节俭的,好猪肉不买,竟又去买下水。”那身材肥硕的汉子打开车窗看了看,然后吩咐赶车的仆从道:“你下去买些好猪肉来,今晚我们炖肉吃。”   “喏。”那车夫停了车子,去到那个猪肉摊位前面,拣那些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买了好些,想想又加了一个猪后腿。   说起来,从离石县去往长安城这一条官道并不十分荒芜,比起西去凉州城那一条路都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一路走来,时常会经过一些乡村城镇,有时候也会遇到草市,这些草市大多出现在道路交汇的地方,或者干脆就在驿站旁边。   驿站旁边不仅有草市,还有各种逆旅客舍,若是没有相关文书、或者是身份不够住不进驿站的话,便可以在驿站旁边的逆旅投宿。   要说住驿站的好处,一个是安全,另一个是免费,在能住驿站的情况下,罗用肯定不会去考虑其他,尽管有一些逆旅的条件设施看起来比驿站还要好一些。   这一天晚上是罗用他们先到,等后面那拨人进驿站的时候,他们这边已经煲上猪肚鸡了。   只见罗用掀开陶釜上面的木头盖子,用一把勺子在里面搅了搅,清亮的奶白色汤汁不浓不淡,阵阵香味飘出,那香味闻着着实不错,除了鸡肉与猪肚的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胡椒香……   “郎君,你看今晚的肉要怎么焖?”那肥硕男子的仆从问道。   “你看着焖吧。”郎君摆摆手,对自家今晚的焖猪肉已经没有了期待,。   今天这个驿站挺多人,有些人活跃一点的,就会趁这个机会与人攀谈结交,交流信息,扩充人脉,毕竟能住驿站的,一般身份也都不会太低。   罗用带着家里这些小孩出行,也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对那些前来攀谈的并不热络,对方觉得他这个人无趣,便只管与那些聊得来的说话喝酒去了。   至于他们这个队伍里的其他人……   本来吃饭的人就够多的了,难道还要再多加几个?他们又不傻。   今晚这一陶釜的猪肚鸡,罗用等人各自取了一碗之后,便让白二叔等人的仆从、以及陈博士的仆从拿去分了,这些汉子们整日坐在外头赶车,大冷的天,着实也该吃几口好的。   一人一大碗猪肚鸡汤,还有一大盆的凉拌菜,另外还有白二叔在驿站旁边的食铺买来的胡饼,就着凉拌菜喝汤吃饼,这顿晚饭吃得十分满足。   “可吃饱了?”吃过晚饭,仆从们拿着餐具出去清洗,罗用等人便坐在厅中烤火,六郎那小子偎在他身边,罗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   “嗯。”六郎稍微有点怕生,这时候他就靠在罗用身边,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厅堂里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人群。   罗用给他松了头发,又帮他揉了揉头皮,小家伙挪挪身子,把脑袋靠在罗用的膝头上,手里抓着他的衣摆,有一下没一下玩着,眼睛还是看着厅堂里头那些人,耳朵也在听着他们说话。   四娘五郎和七娘几个,这时候正围在火堆边烤芋头,那边有一群人是从南方过来的,带了毛芋头,这几个小孩多看了两眼,被对方瞧见了,便从箩筐里抓了几个,叫他们自己烤着吃,作为回报,四娘几个便从自己的零食里面分出一小碟五香胡豆出来给他们下酒。   白以茅几个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嘀咕些甚,白二叔与陈博士对坐,两人正在讨论数学题呢,乔俊林盘腿坐在一旁的矮炕上,捧着一本书正看着。   这两日下来,对于乔俊林这小子的用功程度,罗用又有了新的认识,长此以往,真不知他的脑力能不能跟得上,罗用记得自己读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特别勤奋的男学生,十几岁的年纪,硬是把自己给熬成了少白头……   这一边,罗用正在思考着乔俊林会不会变少白头的问题,那一边,也有一些人正在悄悄议论着他们。   “这胡豆因何能做得这般好吃?”   “我看那年轻人手艺了得。”   “就刚刚那猪肚鸡汤,你们可都闻着味儿了?啧啧……”   “不知是哪一家的?”   “听那边那位兄台说,好像是过了离石之后便遇到他们。”   “莫非……”那离石罗家的阿姊食铺,现如今在长安城也是颇有一些名声的,凉州城那边那个食铺的名声倒是不怎么大,主要还是罗二娘名气大。   “应是不能,那罗三郎在他那西坡村待得好好的,这大冷的天,拖家带口跑出来作甚?”有人摇头道。   “你们从北边下来,应是还未听闻,圣人让那罗三郎到太学去教授算术之法,现如今文书应也下来了。”有几个从长安城过来的,是听说了这个事的。   几人面面相觑,然后,很快就有一个年轻人过来与罗用搭话:“敢问这位兄台,可是从离石过来?”   罗用不喜别人打探,尤其他这时候还是拖家带口出门在外的,先前长安城那边还有人想弄死他,他也知道自己树敌颇多。   “我等乃是方山人士,不知这位兄台贵姓,从何而来?”不待罗用说话,那边乔俊林便已合上了书本,笑着对那人说道。   “竟是方山人士,我还道你们应是从离石过来。”那人还有几分不信的模样,刚刚他们几个人在那边讨论的时候,他心中就十分确信这几个小孩的兄长应就是离石罗三郎,眼下说话这人不知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自己没有与他说话,偏他却要多嘴。   “不知足下从何而来,又欲往何处去?”乔俊林笑了笑,好像一点都没看出来对方的不满。   “我等乃是从长安城而来,欲往太原府。”对方无奈,只好也回了一句。   “原是如此。”乔俊林向他拱了拱手,笑着说道,显然也没有继续与他再聊下去的打算。   对方觉得没劲,拱拱手便又回自己那边去了,跟他们那边那几个人说道:“言是方山人士。”   “诶,我就说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当即便有人道。   “管他是哪里的人士,吃酒吃酒。”还有一些人方才也看到了这人在那边受到了冷遇,这时候连忙热络气氛。   这一天晚上,罗用他们回房休息的时候,乔俊林特地来了一趟他们这个房间,与他说道:   “出门在外还需当心着些,有些人表面热络,实际上却不知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莫要疏于防范。”   待他走了以后,罗老师抓了抓自己那一头松散的头发,心道,这是被自己的学生给教育了嘛?   要知道他这一趟去长安城,就是为了去太学担任博士助教一职,乔俊林这小子还是太学的学生呢,所以他俩就是师生关系,不过显然,乔俊林并没有把罗用当老师看待。   乔俊林这一晚不仅过来敲了罗用他们的房门,还与白二叔和陈博士说起了这件事。   这两人听闻有人探听罗用身份,心中也生出几分警惕,毕竟罗用这两年树敌不少。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这一行人天刚蒙蒙亮就启程了,快马加鞭赶了一整天,把先前驿站里遇到的那些人都给甩到了后面。   之后几天也都走得比较快,就是在路过吴幼他们那个食铺的时候,也只是稍作停留,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很快就再次启程了。   不消十来日,便一路奔到了长安城,要说这水泥路修好了以后,马车跑在上面,那速度着实快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们这一行人进城的时间是在清晨,前一晚抵达长安城附近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城门已关,于是便就近投宿,次日一早进城。   待进城以后,白二叔等人与罗用道别,然后就各自回家去了,只让他那仆从把罗家兄弟姐妹几个送到了地方再折返。   陈博士与乔俊林要先去学校报到,与罗用约好了,让他明日便去太学,然后也走了。罗用把五郎接到这边车上,兄妹几人一路往光德坊而去。   车子行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罗家那几个小孩一个个趴在车窗上看得兴起,盯着那些挑担的推车的赶着牛车马车的,怎么看怎么觉着新鲜。   长安城的城墙那么高,城门那么大,长安人衣着鲜亮,有很多很多好看的颜色,长安城的大街那么宽……   “这大街上怎的没有铺子?”七娘记得从前阿兄带她去离石县的时候,那县城里可多铺子了。   “笨,阿姊在信里不是说了,这外头的大街是给人走路的,铺子都在坊间呢。”四娘对她说道。   “那我们甚时候才能到坊间?”七娘就对铺子最感兴趣。   前面赶车的车夫听到了,笑着说道:“从这个城门到光德坊,却是有些远,不过现如今这长安城中处处都铺上了水泥路,马车跑起来也是快得很。”   长安城的大街异常宽敞,大几十上百米的宽度,即便是在后世也不常见到,现如今这些街道都被铺上了水泥路面,行人车马往来期间,就好像是走在一个大广场上面一般。   街道的两边还有排水的明渠,水渠边上种着一排排的树木,这些水渠里的水都是从附近的坊间汇集而来,在坊间许多街道小径下面,都有用青砖修砌的排水暗渠,用于排放生活污水。   这些污水并不包含人畜尿粪,那东西每天都有人上门去收,免费服务不要钱,收来的肥料卖到长安城外,倒也能赚一些。   所以这时候他们的车子行在大街上,看着道路两旁的水渠中波光粼粼,水渠边绿树茵茵,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   马车行在这水泥路上,果然不多久便到了光德坊,因为时间还是上午,西市还未开市,这光德坊还没有到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只有一些坊间居民出来活动,买菜的买菜,吃饭的吃饭,还有不少商铺都在为这一日的营生做准备。   那马氏客舍的位置十分显眼,他们的那车刚刚从光德坊南门进去,就在前面街头拐角处看到一栋二层楼建筑,上面挂着马氏客舍的牌匾,楼下还有一家小店,另挂一个小牌,上书阿姊食铺。   阿姊食铺外面,现在便有好些人排队,罗用知他们都是来买豆腐的,听闻自从罗大娘等人开始在这长安城中做豆腐卖豆腐以来,生意一直都好得很,每日里做的都不够卖。   罗用走到柜台外面看了看,没看到罗大娘在这边,便开口问了那许大郎长子一句:“大郎,我阿姊现在何处?”   那少年郎这时候正忙得脚不沾地呢,一听这声音,抬头再一看,见是罗用来了,当即喜不自胜:“三郎怎的来了,可是今日刚到?”   罗用那些弟子的家中子弟,他们也不算是罗用的徒弟,再加上罗用这个人又比较随意,所以这些人在称呼上也比较随意,有叫三郎的也有叫先生的。   罗用不爱听他们叫先生,生生把他给叫老了,他现在可还是一个十几岁的青春少年郎呢。   “刚刚进城,我阿姊可是在崇化坊那边?”罗用也知道罗大娘在崇化坊那边租下了一个院子。   “正是,她方才还在这边呢,这会儿又过去了。”许大郎长子言道。   “那你们先忙着,我过去崇化坊看看。”罗用笑道。   “哎。”年轻人高兴道。   光德坊对面是延康坊,延康坊左边是怀远坊,怀远坊再左边就是崇化坊了。   与那光德坊相比,崇化坊这边就显得清静许多,虽也有坊间居民进进出出的,却不如那边热闹繁华。   马车在一个院落外面停了下来,罗用下车看了看,只见这个院子左侧修了一个大水池,水池靠墙那一面,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出水口,这时候不断有冒着热气的浆水涌出,罗用做了那么长时间的豆腐,自然知道这就是压豆腐的时候产生的浆水。   先前听闻罗二娘在凉州城修了两个素心池,长安城这边,罗大娘倒也有样学样,这浆水既有去污之用,分与街坊邻居,总比倒进沟里强。   这时候也有一些邻人提了水桶过来取浆水,大多都是妇人,有年轻的妇人有年老的妇人,时常也可以看到一些十几岁上下少年男女。   这些人见罗用他们的马车停在这个院子外面,纷纷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罗大娘这个院子是只管做货不管卖货的,大伙儿基本上都知道,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寻到这边来买货了。   “这位郎君可是来买货?”这时候有一个汉子担着两个水桶过来挑浆水,见到罗用,便上前去问了一句。   “我来寻我阿姊。”罗用笑着说道。   “你阿姊,莫不是……”他们说话的工夫,四娘已经上去拍门了,待那扇大门打开以后,罗家那几个小孩先后就进去了,罗用他们在外边也能听到他们喊阿姊阿姊的声音。   “你们怎的来了?”不一会儿,便传出罗大娘的惊呼。   罗用向那汉子拱拱手,又谢过了白家的仆从,自己也跟着进了院子,很快又有一个妇人出来看了看,对门外的人笑了笑,然后又把大门给合上了。   阿姊食铺的吃食样式很多,每日里需要加工制作的量也很大,罗大娘在这边租了院子干活,一来不想被人打扰以及窥探,二来也是担心影响生产,于是干脆便关了门干活,外头还贴了张纸,让想要买货的人直接去阿姊食铺。   “听闻圣人让你到太学去教人算术,我便知你这几日便要过来,没想到你竟把这几个也给带过来了。”   大娘把七娘抱在怀里,又从炕桌上拿了点心给她吃,这才多长时间没见,又长了好些,这一路从离石县过来,瞅这几个小孩精神头倒是都不错,不像是吃了什么苦头的模样。   “阿姊近来可好?”罗用问她。   “好,好着呢。”大娘抱着七娘晃了晃,笑问道:“三郎看我这宅院如何?”   “?”罗用吃惊地看着她。   “前两日刚刚买下。”罗大娘高兴道:“一直租房子来用,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横竖生意不错,手头上有了些许积攒以后,我便一直寻思着要买个院子,我们在这里做惯了活计,甚都是现成的,也不想换地方,原先那屋主也是个厚道的,价钱也算得实在。”   “这院子倒是不错。”罗用笑道。   这长安城的房价可不是凉州城能比,崇化坊这边虽比不得光德坊,但到底也是在靠近西市的地方,长安城虽有东西二市,但那东市格调太高,并不如西市这边人气旺盛。   “先前也是不太够,入冬以后卖了些罐头,这才够了。”罗大娘满面的喜色,又道:“这院子我便让人写在了你的名下。”   “写在阿姊名下又有何妨?”罗用说道。   “眼下还是算了。”大娘摇摇头,说道:“五郎虽是好的,那家里头总归是不清净,翁婆年岁也大了,我就怕他们将来越老越糊涂。”   罗家姐弟几个在钱财上也并不怎么分得十分清楚,像这个阿姊食铺,罗大娘经营着便经营着了,罗用也从未提过跟她分钱的事,还有二娘那边也是,说白了现在还是罗用这边单方面付出,愿意给自家阿姊多些钱财伴生。   对于罗大娘来说,罗用待她慷慨,她自然也很高兴,不过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若是归了自己名下,将来很可能就要白白便宜了林春秋那两口子,她心里就很不乐意了。   那林春秋与林五郎虽也是兄弟,但他从小到大吃得比五郎好穿得比五郎好,干活从来都比五郎少,那样的人,现在还要自己与五郎再倒贴他什么,罗大娘光是想想,心中便是十分地不忿。   罗大娘拿了房契出来,罗用伸手接了,笑着说道:“那我便替阿姊先保管几年。”   “好生保管,莫要弄丢了。”罗大娘叮嘱道,在她看来,罗用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方面隐隐就是有那么一点不靠谱。   “阿姊尽管安心。”这玩意儿放空间里头再安全不过了。   “你这一次过来,打算住在何处?可要住这边?”罗大娘问是这么问,到底也是觉得不合适,罗用这回可是被朝廷封了官的,堂堂的从七品上,太学助教,怎么能住在她们干活的院子里呢。   “我还是住在丰安坊那边。”罗用说道。   丰安坊也算是在城西这边,距离光德坊不算很远,位置比较偏南,距离长安城南面的安化门和明德门都不远,马氏商行便在那边,罗用那些弟子们先前帮他买下的那个院子也在那边。   那院子现如今是侯蔺乔俊林阿枝三人住着,院子不算太小,倒是还有几间空屋,罗用他们这回就打算住那边。侯蔺是国子学教书,乔俊林是太学学生,再加上罗用这个太学助教,三人倒也合拍。   不过这时候倒也不着急过去,罗大娘让罗用几个先洗漱,他们这院子里就有专门修来洗澡的地方,那里边有灶台有热炕,能一边烧水一边给屋子里加温,地面炕面都是抹了水泥的,墙根下还有排水沟。   罗用四娘五郎几个轮流进去洗了,然后大娘又把六郎七娘那两个剥干净了洗刷一通,六郎那小子还害臊呢,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面颊都是红扑扑的,罗用瞅着有几分好笑,抱过来给他擦头发。   兄妹几人洗完澡,又吃了些东西,下午大娘她们正忙的时候,罗用几个就在屋子里睡得四脚朝天,一连坐了十多天的马车,到底还是有些疲累的。   大娘中间过来看了一回,见这几个睡得正香呢,便也没吵他们。   现如今她在长安城,二娘在凉州城,家里头就指着三郎四娘他们了,四娘到底年岁小些,主要还得靠三郎,现如今瞅这一个个的,长得都是这般好,三郎定是没少在这几个小的身上下功夫。 第212章 竖子无礼   罗家兄妹来到长安城的第一天晚上,便是住的马氏客舍,马四郎给他们开了两间上房,罗用带着五郎六郎住一间,大娘带着四娘七娘住一间。   黄昏那时候敲过了闭门鼓,长安城各坊的坊门便落了锁,待到夜幕降临之时,马氏客舍周边的街道上,许多商铺都点起了油灯,挂上了灯笼。   听闻从前油纸贵,大伙儿用灯笼也用得不如现在这般多,到了眼下,就算是最最普通的小食铺,也要在铺子外头挂上两个灯笼。   听闻这两年的元宵节,也比从前热闹许多,街道上的花灯比从前多了,不仅在外头的大街上有花灯,连他们坊间也有许多人家自己做了花灯挂起来。   “三郎此次进京,可是预备要在长安城定居?”   马氏客舍,马四郎在二楼厅堂招待罗用,茶几上一个小火炉正烹着热茶,马家兄弟与罗用各自裹着一件鹅绒寝衣,偎在软榻之上,面前是茶烟袅袅,耳中是琴声悠扬,身上的鹅绒寝衣还透着几分皂荚的清香。   这环境这氛围,着实是好得不能再好,也难怪他们这里的生意一直都这么好,即便是很多人家里明明已经置办上了鹅绒寝衣,会友的时候,常常还是要来马氏客舍这边。   “并非。”罗用刚刚睡了一整个下午,这时候被这里的氛围这么一熏染,竟又生出几分困意来了:“待到明年开春,我便回去了。”   “这长安城这般热闹,待你在这里住习惯了,就不舍得回去了。”马飞阳笑着说道。   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从前在离石县的时候,就喜欢呼朋唤友地胡闹,眼下来到长安城,就好像那小老鼠进了谷仓一般,整日里乐颠颠的,恨不得做梦都要笑醒。   “你道谁都跟你一般?”马四郎言道。   “还说我呢,今年开春那时候,你不也说不想走?”马飞阳当即揭他兄长的老底。   “三郎可是定好了住处?”马四郎不搭理他,他对罗用说道:“若是还没定好,不若便住在马氏商行,此去太学,并不算很远。”   “我便住在丰安坊那边。”罗用说道。   “那边离太学可远了。”马飞阳又说话了。   “无妨,我骑燕儿飞过去便是。”罗用不在意道。   “不如置办一辆马车吧,你现在也是朝廷命官了,该有的排场总是要跟上。”马飞阳说。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上。”罗用笑道:“听闻那日日上朝的官员,还有骑燕儿飞的呢。”   像罗用这种小官,每个月就初一十五两回朝,其他时候该干嘛干嘛,那些日日上朝的,品级个个都比他高。   马飞阳一想,却是也有几个那样的神经病,明明家里也不是没钱,偏要自己骑燕儿飞上朝,不少人拿这个事情笑话他们,别人越笑他们就越是要骑。   听闻皇帝前些时候还夸奖了他们,言是长安人多爱好马,为了买一匹好马,大笔大笔给那些番邦国家送钱,不如那几位骑燕儿飞上朝的官员有觉悟,然后还赏赐了他们几个一人一辆铁燕子,也就是铁制的燕儿飞,结果嘛……   那几个家伙现在还骑自家原来那燕儿飞呢,铁燕子就供在家里头,言是圣人所赐,如何能够用于骑行,实际上他们就是嫌那铁燕子太重了,骑着太累,不爱用。   皇帝是个什么感受,众人便不得而知,不过马飞阳觉着,这几个官员三年五载的应该都别想升官了。   罗用在马氏客舍这边与马家兄弟烹茶闲聊,四娘她们几个则跟着罗大娘逛街去了。   大娘不仅给她们买了好些吃食,还带她们到成衣铺,一人给她们买了一身新衣裳,可把这几个小孩给高兴得。   晚上睡觉的时候,五郎六郎那两个,还拉着罗用不停唠叨,说这长安城多么多么好。   罗用只管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一觉睡到第二日晨鼓想起的时候,住在这长安城,清晨想睡个懒觉,那真是千难万难,这一阵一阵的鼓声坚持不懈地响着,不把你从床上敲起来他们是不会停的。   五郎六郎那两个还在炕上打滚挣扎,罗用眯着眼睛伸手到被窝外面找衣服穿,他可没忘了自己今日要到太学报到。   洗漱之后,罗用到前面厅堂去吃早饭,许家那小两口子一看到他就笑得可灿烂,看得罗用这一大清早的心情也是怪好的,点了一份饺子,一碗豆浆,坐在那里还没吃几口呢,乔俊林就找过来了。   “你怎知我在这里?”罗用笑道。   “想也知道了。”乔俊林催他:“快些吃,头一日报到,莫要迟到了,免得被人抓了小辫儿,借题发挥。”   “你也吃些。”罗用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今日头一天到太学报道,若是被有心人给抓住小辫儿削了一顿,那他往后在那个学校可就不好抬头做人了。   乔俊林也不客气,从旁边的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也从罗用那个盘子里夹饺子吃,吃几口见罗用已经不动筷子了,干脆又端起他那一碗豆浆来喝:“你就吃这几口?”   “我这肚子还未醒神呢。”罗用打了一个哈欠,说道。   乔俊林三两口吃完那些饺子豆浆,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抹抹嘴,然后就催促罗用赶紧出发,他的燕儿飞就停在铺子外头,罗用把罗大娘的车子推出来,两人一前一后骑着车就往太学去了。   这大冬天的,骑车也是怪冷,罗用今天也没戴手套,寒风一吹,手指都要被冻掉了一般,天色黑压压的,若是不出意外,这两日应就要开始下雪了。   待到了地方,乔俊林直接进了学校,罗用还要先去国子监报到,现如今长安城中的这几所公立学校都归国子监管。   国子监所在的位置距离太学并不远,那边的长官也很好说话,整个入职手续办得十分简单有效率,很快,罗用就又回到了太学那边,与太学那几位博士以及博士助教打过招呼,然后便有一名博士出面,将他介绍给了学生们。   能在这太学读书的年轻人,家世背景大抵不错,相对来说,罗用这个太学助教的出身就显得有几分低微。   不过罗用这个人的名声也是摆在那里的,更别说他这一次过来教的算术这一门课程,本身就是从他这里流传出去的学问,所以绝大多数学生和老师对于罗用担任博士助教一职,并无什么异议,但这并不代表就不会有人找茬,就在罗用打算上去自我介绍说上一两句的时候,学生当中突然就有人发难了。   “现如今倒是什么人都能来太学做先生。”原本气氛还挺好的,突然有人扬声说了这么一句,其他学生隐隐也有几分骚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时候。   “不知在这位学子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罗用并不犯怂,他笑眯眯的,几步走到那个学生的座位面前,笑着问旁边的学生道:“此人眼神可好?”   旁边的学生们一个个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知是在等着这位说话的学生遭殃,还是等着罗用丢脸。   “你这是何意?”那学生见罗用说他眼神不好,当即恼怒道。   “你看这是几?”罗用伸出一个手指,问他说。   “一。”那学生十分不屑地回答道。   “这个呢?”罗用这时候伸出两个手指。   “二。”那学生有几分不耐烦的样子。   “一加一等于几?”罗用这时候伸出三个手指。   “三。”那小子想也不想就说了。   罗用收回手指,笑了笑,说道:“眼神倒是不错,就是脑子不大好。”   众学生哄堂大笑,原本洋洋得意与罗用发难的那名学生,这时候更是面颊赤红羞愤交加。   “竖子无礼,三郎莫要与他当真。”这时候,与罗用同为太学助教的一名官员站出来打圆场道。   这人乔俊林先前就跟罗用说过,他自己就是个小心眼的,与那些跟罗用不对付的家族走得比较近,这时候看似劝和,实际上就有暗指罗用心胸狭窄缺乏风度的嫌疑。   “不知在这太学之中,何事当真,何事不当真?”   罗用从那名学生面前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袖,长身而立,站在这一片盘腿而坐的学生之中,回头看向那说话之人,眼中明显带了几分讥笑和不屑。   罗用要来太学任教的消息一早就传回来了,看来这些人对于他走马上任的这一日,也是做了一些准备的,若不是乔俊林先前提供给他的那些信息,罗用现在怕是连敌我都分不清楚。   再想想家里那几个小娃娃,一个个都只知道这长安城好,长安城热闹繁华,却不知在这些热闹繁华背后,究竟暗藏着多少的尔虞我诈,人心叵测。   总之,入职第一天,罗用成功给自己树立起了一个硬茬形象。   之后几日,在这太学之中,便有不少关于罗用的传言,都道这罗棺材板儿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第213章 太学算术考试第一旬(   这时候的学校没有统一的开学季,也没有统一的毕业季,学校里的学生都是陆陆续续进来的,也是陆陆续续离开的。   学生们年岁不一,学业基础也各不相同,不过在入学的时候,先生一般都会考一考他们,摸摸底子,好决定将这名学生安排到哪一个班级。   太学现在总共不到两百名学生,被分成四个班,罗用每天给一个班的学生上一次数学课,然后第五天就休息。   唐初这时候的官员休假制度还是跟前面几个朝代差不多,都是每五日一休沐,学校里的老师休假了,学生们自然也就跟着休。   长安城这几所好学校的学生们,地位也是比较超然的,介于平民与官员之间,官员休沐他们也休,官员吃大食堂他们也吃,另外还有补助发放,这个年代也不叫补助,就是跟俸禄差不多的形式。   鉴于罗用在入职第一天的强硬表现,之后倒也没有什么人当面再来找他的麻烦。毕竟谁也不想当面被人踩,若是被人踩得多了,low逼形象深入人心,将来再想出头可就难了。   那天当面对罗用发难的那个学生,不就被他说成脑子不好,后来那个助教也没得什么好,虽然背地里他也跟人抱怨那罗棺材板儿太难说话如何如何,但是在这官场混的人,哪个又是真正没脑子的,当面应和几句,背地里瞧他笑话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这长安城中,也有不少人关注罗用在太学那边的动态,自那头一日的小插曲过后,之后接连几日,便再没了动静,听闻他教学也是很认真的,每日早早到学校报到,从未有过迟到缺勤的情况。   然后渐渐的,有些人又开始抖起来了。   “那棺材板儿现如今如何了?”   “不如何,安分得很。”   “啧,到了这长安城,就该跟着这长安城的路数走。”   “正是。”   “他若是不安分,你们便教教他在这长安城中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还用你说。”   也就在第二天,这个昨天晚上刚刚在外面跟人吹过牛逼的学生就傻眼了。   这一日上午,轮到他们班上数学课,待到了上课时间,只见那棺材板儿抱着一摞纸张走进教室,然后随手将它分成几叠,放在前排那几个学生的书案上:“每人一张,往后面传。”   前面那几个学生打开那些纸张低头一看,只见那上面印着密密麻麻一整卷的算术题,案首那里印着一行大字:“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太学算术考试第一旬(1)”。   大字下面又有一行小字:“本试卷共60个小题,总分100分,考试时间为六刻钟。一、计算题……”   这时候,后面的学生很快也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考卷,一看之下,教室里登时就有些骚动起来。   “这是甚?”   “这个一百分是个甚意思?”   “怎的这么多题?”   “这卷子是他自己印出来的?”   “莫要吵吵。”罗用拿起戒尺轻敲两下书案:“再有交头接耳的,全都按作弊处理。”   “罗助教,这个分数是什么意思?”有一名学生出声问道。   他们从前也有考试,不过从来没有分数这一说,通常就是评个优等中等末等的,虽然也能区分谁的功课好谁的功课不好,但大体总还是有些模糊,罗用提出的这个一百分的概念,倒是十分新鲜。   “满分一百分,六十分以下都算不及格,谁若能考得满分,我便请他在阿姊食铺吃一旬的早饭。”罗用这时候说道。   “吃什么自己点吗?”一个学生听了,笑嘻嘻问道。   “随便点。”罗用大方道。   阿姊食铺现如今要说价钱最高的,也就是那些水果罐头了,一小碗便要三文钱,稍微大碗一点的就要五文钱,以这些少年人的饭量,若是要点罐头,一顿饭随便吃掉大几十文不在话下。   “无论有多少人考得满分,你都请?”这棺材板儿口气还挺大,一顿饭就能给他吃掉大几十文,一旬十日,就是大几百文,若是再多来几个考得满分的,岂不就是好几贯钱?   “你们尽管考考看,我请得起。”罗用笑眯眯道。   被他这么一激,这些少年人的好胜心果然就被他给激出来了,一个个都抱着绝对要吃穷这块棺材板儿的决心,埋头做题去了。   这份卷子的第一部 分,就是三十道计算题,无非就是一些加减乘除法,这些学生原本就有算术基础,这几日又跟着罗用学了一些,这时候做起来倒也不难。   算术题后面就是十道选择题,有些个做不出来的,看到这种题型,不免就有些暗暗心喜,甲乙丙丁任选一个,碰碰运气说不定也能中。   后面的填空题稍微就难了一点……   等到了最后的应用题:龟兔赛跑,赛程总共六里路,乌龟每刻钟爬30丈,兔子每刻钟跑四里路,兔子觉得乌龟跑太慢了,于是它跑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这是什么鬼!   很多学生看着看着就被绕晕了,那只傻兔子干嘛要边跑边睡,它一刻钟都能跑四里路,一刻半钟不就能跑完全程了,跑到终点再睡不好嘛!!!   罗用手里拿着一把戒尺,脚下踩着一双鹅绒室内靴,慢悠悠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太学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大教室里没有火炕,这大冷的天,为了保证采光,教室靠院子那一面的帘子还不能全部放下来,这时候外边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屋子里虽然燃着好几个炭火盆,许多学生自己也带了暖炉,但依旧还是很冷。   罗用这时候身上穿着一套厚厚的羊绒毛衣裤,外边又穿了一件絮了绵的长袍,脚上又是羊绒袜又是室内靴的,倒也还好。   再看这些学生的穿着,大多都穿得很不错,华贵又保暖,但也有那么几个穿得比较朴素单薄的。   罗用知道在眼下这个年代,为官的若是不捞外快,又没有一个富裕强大的家族做后盾,单单只靠一份俸禄,生活还是比较拮据的。   就算是在一些比较有能量的家族当中,很多年轻人每个月的花用也都是有定额的,真正可以随意花销不愁没钱的人还是比较少。   所以罗用开出的满分奖励,对于不少学生来说,其实还是比较有吸引力的。   瞅瞅这一个个抓耳挠腮做应用题的模样就知道了,整整一旬的免费早餐,这些学生大多都不想错过。   “时间到了,交卷吧。”六刻钟以后,考试时间结束。   “啊!!!”   “最后这道题你做出来了吗?”   “多少多少?那只兔子到底睡了多少时间?”   “一刻钟?你蒙的吧?”   “不管了,我也写一刻钟好了。”   “我也写一刻钟。”   “不要再写了,快点交上来。”罗用在上面催促。   学生们纷纷交卷,刚刚经历过一场九十分钟的考试,这些对于考试这回事还不大适应的学子们,精神上多少都有那么一点疲惫,之后的时间罗用也不管他们,就让这些学生在教室里自由活动,他自己就盘腿坐在书案前批改试卷。   这时候的课程还没有分得那么细,像罗用的数学课,一次就是半天时间,这半天时间里,这个班级的学生都归他管。   罗用拿着一支蘸了赭色染料的鹅毛竹笔,一张一张批着试卷,看到错误的就圈出来,在把分数扣掉,最后算一下总分。   他这回这个卷子出的并不深,所以八十分九十分都比较常见,一百分暂时还没遇到,总共六十个题,就算全部都会做,有些人难免也会因为粗心大意错上那么一两道,再说最后那个龟兔赛跑的题目,对于这些学生来说并不算简单。   这些学生这时候大多也都很关心自己的考试分数,一个个都围在罗用那张书案旁边,罗用批改完一张他们就拿走一张,不时还要起哄。   “哇!九十九!这家伙竟然考了九十九!”   “你看他连兔子睡了多长时间都知道。”   “哈哈哈!也是倒霉,就差这么一分,一旬的早饭就没有了。”   “还不如我考七十五呢。”   “还不如我考五十九呢。”   “你那是不及格。”   “不及格有什么,反正九十九和五十九都没有免费的早饭吃,依我看都差不多嘛。”   当天晚上,这个自称自己考五十九跟人家考九十九差不多的家伙就悲催了。   “你给我下来!你下不下来?”他那五大三粗军营出身的老爹,手里拿个棍子,站在院子里一棵掉光了树叶的大树下咆哮:“再不给我下来,老子今天打折你的腿!”   “我要是现在下去,你现在就得给我打折了。”这家伙算术不怎么样,脑子到底还是清楚的,这时候双手抱紧树干,死活就是不肯下去。   “你个浑小子!竟敢给我考不及格!你还有脸了,快点给老子滚下来!”他老子在大树下嘶吼。   “我不下去。”这时候谁下去谁就是傻子。   “你个不要脸的,你自己考个不及格,还敢说跟人家九十九分的差不多?”老头子一脚揣在树干上,踹得树上直掉雪团子。   “他跟你说的?那个卑鄙小人!”中二少年悲愤道。   “你下不下来?”   “我不。”   “你快给我下来!”   “我不。”   “王大,你给我搬梯子过来!”   “阿耶……” 第214章 有一就有二   话说这位考了五十九分的小郎君,这一天晚上挨了他老爹的一顿胖揍,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去了,让仆从把马车赶到他一个铁哥儿们家门口,又让看门的帮他把人给叫了出来。   “你今日怎的这般早?”他那哥儿们早饭吃到一半就匆匆忙忙跑出来,问道。   “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这五十九分说道。   “甚?”他那哥儿们依言上了马车。   “相比你也听闻了昨日之事。”待对方上了车来,这五十九分叹了一口气,对他说道:“你的课业成绩比我也好不了多少,这回想来也是够呛。”   “唉……”一说到这个话题,他那哥儿们也开始叹气了,他父兄昨晚就已经跟他提起这个事了,今日刚好又轮到他们班上算术课,这回是想躲也躲不了。   “这么做虽然有点不合适,不过……”那五十九分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试卷,塞到对方手中。   “这……”他那哥儿们瞅着还有几分犹豫的模样。   “你也别靠满分了,随便得个八、九十分的,莫要挨揍就好。”五十九分对他的铁哥儿们说道。   “嗯!”他哥儿们感动了!十分郑重地收下了这一份试卷,然后在去往太学的路途之中,两人就在车上仔仔细细地把这一张试卷给研究了一遍。   待到这一日他们开始上算术课的时候,这哥儿们果然就看到那年纪轻轻的罗助教捧着一叠试卷进来,然后又将这些试卷分成几份,让前排的同学往后传。   这哥儿们心如擂鼓,手心冒汗,人生第一次作弊,他感到非常非常地紧张!   待到终于拿到了卷子,提起笔来正欲答题,却发现有些不对,他今天早晨看到的那一份试卷,第一个计算题分明是12+7=?再看这时候他手上这份试卷,第一个计算题却是19+9=?   不一样?!!!   这哥儿们只觉自己胸中的鼓点子敲得更激烈了,勉强按捺住慌张的情绪,仔细把这一份卷子从头到尾查看了一遍,果然不一样,一题都不一样!   这时候再去看那案首,只见上面那一行大字写着: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太学算术考试第一旬(2)。   (2)!竟然是(2)!   也对,有(1)就有(2),要不然那个(1)是干嘛用呢?   呜呜……完了……都完了……   在太学这四个班级里面,昨天那个班级的基础是最差的,所以罗用在给他们出题的时候,难度也设得最低,今日这一份试卷,难度稍微就往上面提了一点点,并不多,但也足够让一些学渣哀嚎了。   其中最难的依旧是最后一道应用题,两个村子合修一条水渠,根据每个村子灌溉面积不同出工,其中一个村子出工少了,就拿钱来抵,与那龟兔赛跑的题目也是异曲同工,很多学生遇到这样的题目就抓瞎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这个班级还是出现了两名满分,罗用当即一人发给他们十个竹签子,每个竹签子能吃一顿饭,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他们随便什么时候过去消费都可以,只要是铺子里有的东西,任点。   另外还可以带人过去,只不过带过去几个人,每个人每顿饭都要消耗一根竹签子,假如说明日有人带了九个朋友过去,加上他自己就是十个,那么他这十日的早饭,就等于是全部吃完了。   “谢大郎,明日我们一同去阿姊食铺吃早饭吧?”那谢大郎平日里人缘不错,今日他又考得了满分,班上便有几个学生凑了上去。   “想吃?”谢大郎笑道:“你们自己考去吧。”   “诶……小气。”那满分若是果真那么好考,他们肯定就自己考了。   然后第二天早上,那谢大郎就带着老婆孩子上阿姊食铺吃早饭去了。   这时候的人结婚早,十几岁就成婚了,很多人不到二十就已经为人父母,所以在他们太学,很多学生其实都有老婆孩子,拖家带口出去吃个早饭,再正常不过了。   “不知罗助教可与你们说过此事?”刚去的时候,那谢大郎还有点担心罗用跟铺子这边没有充分沟通好,心里还想着实在不行就自己掏钱吃一顿好了。   “哎,说过了,你们这是几位?”许大郎长子听闻,连忙过来招呼他,罗大娘这几日没少叮嘱他们,对于这些从太学过来的人,要格外留心着些,万不能给三郎扯了后腿。   “我与我妻儿,总共四人。”谢大郎说着便递了四个竹签子过去。   许大郎那长子探头往窗口外面看了看,见她妻子这时候手里牵着一个女娃就站在不远处,旁边还有一个老妪,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瞅着应是还未满周岁的样子。   “我家郎君说了,未满周岁的孩子不用竹签子,不足三尺高的孩子便只算半签,那边那位老妪若是不吃的话,你们四人便只要两签半。”许大郎长子言道。   “竟是如此。”谢大郎笑了,他原本还想着,那罗三郎若能按照他自己说的,好生给他提供几顿早饭,便也算是不错的,没想到对方竟然做得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好,如此一来,他手里的这十个竹签子,便够他们一家四口吃上整整四顿的了。回头去看一看他的妻子,见她这时候果然也是高兴的。   几人初时也点得不多,就要了两盘角子,一碗红枣豆浆饮,一碗豆浆,一碗梨子罐头,一碗桃子罐头,另外又要了两串鱼丸。   许大郎长子帮他们把东西端到厅堂之中一个空座上,又道等一下若是还要一些什么,随时到柜台那边去点便是。   “着实是不错。”待那许大郎长子走了以后,谢大郎妻子笑着说道。   “那你便多吃一些,不枉为夫辛苦考那一场。”谢大郎笑道。   一家四口一起吃早饭,他们那大女儿年岁稍稍大些,在父母的照料下自己便也能吃了,小女儿被那仆妇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喂她吃些红枣豆浆饮。   小丫头吃过几口,又喊着要吃她阿娘的罐头,她娘便也喂她吃了几口梨子水,然后又吃掉了一整块枣豆糕,这才打着饱嗝不肯再吃了。   这一边大女儿跟她阿耶面对面坐在那里吃角子,两盘角子都被他们吃完了,还有一些意犹未尽。   于是小姑娘便又去柜台那边点了一盘饺子,另外又要了一碗桃子罐头。第二碗罐头她吃不完,被她阿耶端过去,几口就给扫荡干净了。   吃过了早饭,谢大郎依旧要去上学,他妻子便让他先走,自己这会儿刚吃饱,在这里坐坐再走。   “下回应选在大郎不上学的时候过来吃。”待谢大郎走后,他妻子对自家仆妇言道,今日这早饭着实吃得不错,就是稍显仓促了些。   “那你下回便与他说。”仆妇笑道。   “要的。”谢大郎妻子笑了笑,然后又把自己面前那半碗罐头往那仆妇面前推了推,说道:“这半碗却是吃不下了,不若你便替我吃了吧。”   “这……”那仆妇左看右看,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郎君是说了她这仆妇是不吃的,这会儿若是又吃了,万一被有心人拿去说道……   “无碍,你吃了便是。”年轻妇人伸手把自己小女儿接了过来:“我吃过的东西,别个谁还愿吃,白白丢了岂不可惜,你便吃了,吃完了我们就回去了。”   “哎。”那仆妇应了一声,端起那碗梨子罐头便吃了起来。   她是谢大郎妻子从娘家那边带来的仆从,也是看着这个小娘子长大的老仆了,成婚的时候又跟随她到了夫家,感情上也颇为亲近。   他们小娘子近来胃口也是不错的,这么一碗罐头,又有什么吃不下的,还不是特意给她这老仆留下来。   梨子这东西在他们长安城并不算罕见,秋日里也挺多,只是入冬以后,便显得稀罕起来,寻常人家很难吃得着,这几日天气严寒,家里烧起火炕,难免也会有些干燥,这半碗梨子罐头吃下去,多少也能润润心肺。   他们这边是一家四口一起吃早饭,家中仆妇也跟着沾了光。   听闻这两日因这考试一事,在长安城中,挨揍的小郎君们也是不少,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罗用给太学的这四个班级考试,每个班级的试卷都各不相同,分(1)、(2)、(3)、(4),总共四份。   这四份试卷,也是他自打来到长安城以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的。   试题是他自己出的,其中一部分资料摘自空间一些旧书,大约是他从前在大学城收购二手书的时候,那附近的居民把自家小孩的旧书也拿来一起卖了,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但是摘录一些出来给这些唐朝学子们用一用,却也是足够了。   至于雕版,自然就是四娘和五郎两个了,这两个人从前雕过诗经,这几分卷子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   罗用说等太学那几个班级考完之后,他们就可以印了这几分卷子出去卖钱,然后那两个几乎都要钻到钱眼里面的姐弟二人,就埋头干活去了。   阿兄说了,这回这个卷子,可以多印一些出来没关系,定是不愁销路,于是就在太学的学生们考试的那几日,这兄妹二人就在家里甩开膀子印卷子。   为了保证印刷品质,他们还是选用了一种相对比较细腻一点的纸张,裁成与雕版一样的大小,每张纸的成本约莫半文钱,加上墨水的成本,不足一文,这一份试卷总共四张,定价八文钱,放在马氏客舍寄卖,四娘他们给马氏客舍那边的价钱是七文钱一份。   对于马氏客舍来说,这个买卖虽然没有太大赚头,但他们也是很愿意做的,像他们这种开客舍的,尤其又是要做文人的生意,自然就想把客舍搞得更有文化气息一些。   罗三郎愿意把这卷子放在他们店里寄卖,别说卖一份还能挣一文钱,即便不挣钱他们也是愿意卖的。   近日长安城中不少读书人都在讨论太学的这一次旬考试卷,尤其是最后的那几道数学题,龟兔赛跑、两村修路、三人行路、三人绕池,每一题都让他们感觉十分地新颖。   从前,在《孙子算经》之中,便有鸡兔同笼一题,一两百年时间过去了,依旧被人津津乐道,现如今罗三郎这四道题,与鸡兔同笼虽有几分神似之处,但还是让人感觉眼前一亮。   “我倒是认为,最妙之处还是在于他这个出卷的方式,整卷一百分,出题有深有浅,题题计分,最后只要看一看这些学生的得分,对于他们的算术水平便一目了然。”   就在很多人对那几道应用题津津乐道的时候,也有一些格外清醒的人,这时候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计分制考试方式的先进性,它比原来的考试方式更细致更透明,每一题多少分都清清楚楚,受人为因素影响较少,所以自然也就更公平。   这些日子,马氏商行楼上楼下两个厅堂日日满员,就连后面那些客房的入住率也特别高。   长安城这些大郎君小郎君们,买得一份试卷以后,往往就要在他们店里翻阅讨论,一来是图方便,二来也是因为这里更有氛围,近来长安城中关心这一份试卷的人,大多集中在马氏客舍。   “笔墨可都准备好了?”   这一日,马氏客舍二楼的一间客房之中,有几个年轻郎君,让仆从买来几份试卷,一人一份分了,然后又在屋里各自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打算也学那太学的学生那样考上一考。   “我们要做第几份?”一人打开自己手里对半折叠起来的那一份卷子,一张一张翻看起来。   “自然是做第四份。”有人言道。他们也听说这四份卷子的难度是递增的,第一份最是简单,第四份最难。   “我看还是做第一份吧。”一个年岁较长的郎君言道。   “我也觉得先做第一份比较合适,我们并未专门学习过这种算术法,不如还是先做第一份熟悉一下。”屋中又有其他人附和。   “不过是数字符号有那些许不同而已,算术之法大抵总是相差无几。”有人不以为然。   “先做第一份吧。”这时候,坐在窗边的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屋中其他人就再也没有了异议。   等到真正开始做题的时候,这些人就都知道了,先做第一份完全是明智之举。   他们这些人虽然是在国子学就读,比太学还要高一个等级,享受着比太学那边更加优越的教育条件,但是他们本身,却并非是因为资质比太学那边的学生更加优越,所以才读了更好的学校,而是因为出身比那些人更好。   最后那一道龟兔赛跑的题目,有些人更是绞尽脑汁也做不出来。   “啧,不做了,横竖咱也不用跟他们拼成绩。”有人实在做得气馁,干脆把鹅毛竹笔往桌案上一丢,不做了。   “这两日你们便于家中父兄提一提此事吧,莫要让太学那些人将我们甩到了后头。”窗边那名青年这时候也合上了自己手里面的那一份卷子,说道。   这还是最简单的一份卷子,他这一遍做下来,别说满分,怕是连八十分都拿不到,因为最后一道题他也不会做。听闻太学那边有好几个考得了满分的学生,这个事实让他感觉到了危机。   他们的父兄虽然走在了太学那些人的父兄前面,但是他们这一辈人却是未必,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家族,也总有兴起和衰败的时候,一个家族的发展和兴盛,不可能一直依靠祖上的积攒,后人若是没有出息,衰落也就成了必然。   他们这些人享受着家族给自己带来的便利与好处,但同样的,也要有承担和推动一个庞大家族发展的觉悟。   几日之后,便到了十一月十五。像罗用他们这些小官,在每月的朔望之日有两次大朝,也就是初一和十五这两日。   上朝这种事罗用从前没有经历过,不过从前面圣的时候倒是上过一次朝堂,这回上朝他是跟侯蔺一起去的,反正他们现在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一起出门倒也方便。   前几日乔俊林考了一个满分,从罗用那里拿到了十个竹签子,然后他就把这些竹签子给了侯蔺。   侯蔺很高兴,觉得这个外甥没白疼,请了几个同僚一起到马氏客舍吃早饭,他那些同僚也都特别给面子,今日上朝,还有人特意绕道到丰安坊这边来接。   侯蔺也不是没有感觉到,自从罗三郎来到长安城,与他们同住一个院子以后,身边那些同僚隐隐就对他多了几分热情。   就像今日这位同僚,说是来接自己,实际上应该还是为了罗三郎,不过也无所谓,能跟着蹭一回马车也是好的,这大冷的天,坐马车总比骑燕儿飞舒服多了。   罗用的品级是从七品上,这时候只见他穿着一身绿色官袍,黑色布靴,身量不算很高,身形却也修长挺拔,看起来还是略带青涩的少年人模样,面上带着些许笑意,又似有那几分腼腆。   单看这人外表,如何能猜得着他竟能有棺材板儿那样的诨号?   “可是等久了?”   侯蔺与罗用一同从院子里出来,他这同僚却尽看罗用去了,直到侯蔺与他说话,这才注意到他也出来了,连忙轻咳一声,笑着说道:“我也是刚到,外边冷,快些上车来吧。”   他这辆马车足够宽敞,三人同坐车中,并不显得拥挤,车内又有暖炉,也不知用的什么炭,隐隐还散发着些许清香。   三人一路上说着话,这一路的氛围倒也不错,但不知是不是罗用的错觉,对方隐隐好像有几分想要挖墙脚的意思。   不管是不是错觉,罗用只当自己没听出来,一路装聋作哑一直到宫门,他这会儿刚刚有点喜欢上太学那个地方,并没有想要换岗位的意愿。   至于这一日的早朝,罗用觉得自己也就是打个酱油的事,最多被问两句最近考试的事情,别的也就没他什么事了,结果却没想到,他这一天竟然还大大出了一把风头。   原因是国子学那边几个博士提出来,说是希望罗用没旬可以抽出一两日时间,到他们那边去教授算术。   然后太学这边几位博士就不干了,尤其以那陈博士蹦得最高,说他们摆明了就是想挖墙脚,当初罗三郎还在西坡村待着的时候,他们怎么就不想着请他到国子学去教授呢,这会儿他们太学好容易把人请到长安城来了,他们竟然想来抢人,简直欺人太甚!   之后,皇帝问罗用的想法:“罗爱卿以为如何?”   “微臣怕是力有不怠。”罗用说道。   “每旬一两日的工夫,倒也不耽误你在太学那边的教学。”国子学那边又有一个博士说话。   “不去。”罗用言简意赅。   朝堂之上不知谁人轻笑出声,这棺材板儿就是棺材板儿,瞅着是个细皮嫩肉的少年郎,实际上却是个一等一的硬茬。   这件事发展到最后,还是皇帝给他们提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听闻陈博士与算术一道,亦有所成,不若便让陈博士去吧。”   陈博士之前也是在太学教过其他几位博士以及博士助教算术的,另外还被借调到算学那边教了一段时间,要说他的算术水平,那确实也是不错的。   “不知几位爱卿意下如何?”皇帝问国子学那些人。   “臣以为可行。”国子学那边一个白胡子博士拱手道,除了那罗三郎以外,陈博士确实也是最好的人选了。   “……”陈博士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竟然还能这么发展,早知道会这样,他刚刚吵架的时候就少骂几句了。   “陈爱卿以为如何?”皇帝这个和事佬,这时候又问陈博士的意见。   “多谢陛下抬爱!”陈博士这老家伙想也不想,一口就答应了。   罗用在一旁看着也觉好笑,这老家伙变脸倒是快得很。   不过他也是老油条了,国子学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想来应也十分清楚,而且他显然也有更进一步的意愿。   罗用跟他不一样,首先他并没有继续往上爬的想法,其次他对国子学那边的情况并不了解,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稀里糊涂地卷入到一些复杂的利益关系之中。   无论是罗用的拒绝还是陈博士的接受,他们之间看似毫无关联,态度也截然相反,但他二人之间其实有着一个十分本质的共同点,那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215章 商议   “三郎昨日可是又熬夜了?”   这一日清晨,阿枝早早就做好了饭食,侯蔺、乔俊林、罗用这三个要上班上学的,天未亮就都起来了。   乔俊林舅甥二人这时候都已穿戴整齐,就罗用还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长发,只用一根头绳在脑后胡乱扎了一下,显然还未来得及整理。   “也没有熬到很晚。”罗用说着捧起自己面前那碗粟米粥喝了一口,不冷不热,刚好入口。   “可是又在出卷子了?”侯蔺问他。上回那个试卷上面写着贞观十一年十一月第一旬,那后面自然就会有第二旬第三旬了,再过两日便要到十一月二十了,估计这两日太学那边马上又要迎来一场数学考试。   “正是。”罗用点点头,伸筷子夹了一些萝卜丝。   “趁热吃个鸡蛋饼,莫要等它凉了。”阿枝对罗用说道。   “哦。”罗用也不客气。转眼他们兄妹几人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也有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他们的饭食基本上都是由阿枝在操持,刚开始那几日大家相互间还要稍微客气一下,等到了这几日,基本上也就跟一家人过日子差不多。   吃了一个鸡蛋饼,又喝了一碗粟米粥,以及些许小菜,罗用便回自己房间整理去了。   第二旬的试卷他昨天晚上已经确定好了,这两日便等四娘和五郎两个把雕版给刻出来。   学校那边,罗用最近也跟其他几位博士以及助教商量过了,让他们在每旬逢九那一日,把所有学生集中起来参加一场数学考试,他只要六个钟便好。   太学那几位博士也都比较好说话,几人商议一番之后,便决定把每旬逢九那一日下午安排给罗用作为考试之用。   其实长安城这些学子们原本便有旬考,考试的过程大多也就是让他们背一背经史子集,并不是十分正式,更没有这种精确到百分之一的计分方式。   现在罗用占用了逢九这一日下午的时间,至于上午,考的依旧是经史子集,以检验他们这些学子们在这一旬时间里面的学习成果。   “还未收拾好吗?”乔俊林这时候已经把他们两人的燕儿飞推到院中,见罗用还没出来,就走到他房门口这边看了看。   “好了。”罗用把璞头那两个脚往头发里面塞了塞,然后拿起桌面上的一叠资料往自己怀里一揣,起身出了屋子。   其实这时候时间还早,乔俊林这家伙每天早早就要去学校,带得罗用每天也特别早。   罗用这会儿是刚起来没多久,吃饱了肚子又把自己收拾好了,乔俊林那小子至少比他早起半个时辰,天不亮就在院子里练拳舞剑的,大冷的天,也不知道他怎么坚持得下来。   “你这璞头扎得着实太马虎了。”乔俊林见罗用从屋里出来,再看看他头上这边鼓一块那边漏一点扎得十分随意的璞头,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就这还为人师表呢。   “走吧。”罗用不以为意,不就是个璞头,多大点事,人卡卡西老师还一边看小黄书一边给学生上课呢,相比之下,罗用觉得自己简直堪称模范教师了。   “你过来,我给你重新扎一下。”乔俊林拉着他的胳膊,让罗用坐到廊下。   他们现在住着的这个院子,地方虽然不是很大,但是从前的主人也是一个文人,小院拾掇的还挺仔细,有树又有井的,屋前还有一道走廊,走廊靠院子这一边还设有几处长椅,夏里乘凉冬里观雪的,很是有那几分情调。   罗用这时候就坐在廊下,乔俊林帮他把头上的巾子拆了重新扎,动作不算轻柔,但态度明显比罗用仔细许多,手法也更熟练。   这大冷的天,气温低到院子里那棵老树都要被栋得瑟瑟发抖起来,罗用竟觉今日这空气格外清新,天空苍茫辽阔,带着几分别样的美感……   “把头低一低。”乔俊林嫌他把头抬得太高。   “哦。”罗用很配合就把脑门垂下了,有人帮忙给扎璞头就是好啊,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不用再学习这一项既能了。   扎完了璞头,两人骑着燕儿飞出了院子,这时候天色也才蒙蒙亮而已,天空中不时飘下一些雪沫子,倒是没有什么风。   像这样的天气,坊间百姓也都要睡得晚些才肯起床,只有靠近几个坊门的那些食铺,每日依旧早早便开始经营。   长安城热闹繁华,长安百姓的消费能力也比其他地方的人强出许多,所以这坊间的商业自然也就发达活跃,不仅有这许多沿街的商铺,每日还会有一些脚夫挑了担子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地做些小本买卖。   阿姊食铺那边,这时候必定也已经开张了,罗大娘也是日日都要比罗用起得更早,凌晨两三点钟就要起来,忙碌几个时辰,在那边院子里把各种吃食准备妥当,待到坊门一开,便让帮工们推着车子将物什搬到阿姊食铺那边去售卖。   罗用和乔俊林二人骑着燕儿飞去到太学,然后乔俊林就到自己教室早读去了,罗用则去了专供他们这些教职工办公之用的一间屋子。   那屋子布置得可比外面那些大教室舒服多了,屋里盘了火炕,每日罗用一早过来的时候,都会发现这间屋子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炕头上还烧着热水。   “三郎怎的日日都这般早?”罗用来了没多久,那陈博士也到了。   “国子学那边可好?”罗用笑着问道。陈博士昨日就被国子学那边给借了过去,今日才又回来了,这么一大早就过来,说不定就是专门找他罗用来的。   “不过就是规矩比我们这边更多一些,其他并无什么差异。”陈博士走到炕头那里给自己打了一碗热水,放到罗用身边那张炕桌上,然后人也坐了过去。   “你今日可是找我有事?”罗用问他。   “你那第二旬的卷子,做好了没有?”陈博士问他。   “便只差雕版了,十九日下午之前肯定可以做出来。”罗用说道。   陈博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言道:“昨日在国子学那边便有学生问我这旬考的事情,我便想着,你这一边若能多印一些……”   “这有何难。”罗用爽快道。   “如此便谢过三郎了!”陈博士很高兴,他现在解题的水平还行,但是这解题和出题之间,还差了老大一截水准呢,他知晓自己的斤两,就是绞尽了脑汁,怕也弄不出罗用那种水准的试卷,所以干脆便来找他商量,直接采用罗用的卷子,原本还担心这事怕是有几分难办,没想到罗用竟然答应得这般爽快。   “不过你也知晓印这卷子多少也需要一些本钱。”罗用这时候又道。   “那是自然,总不好再叫三郎贴钱。”陈博士满口应承。   “便按那马氏客舍的价钱,如何?”罗用笑问。   一张卷子二文钱,国子学那边现在的学生人数也有近百人了,每旬便是二百文钱,横竖四娘他们已经花费了那许多力气把雕版刻出来了,多印个百来份,多挣些许钱财总是好的。   “三郎仁义。”陈博士拱手道。   这一份卷子的价值,若是作为平时练习之用,两文钱倒也合适,但是现在罗用卖给国子学那边,可是第一时间投入使用的考试试题,也按两文钱来算,那着实就很厚道了。   “不知国子学那边的学生若是考了满分,可有什么奖励没有?”罗用又问陈博士道。   “太学这边既有,国子学那边应也是要有的。”这个问题陈博士自己也是考虑过的,只不过太学这边是罗用自己出钱,国子学那边,陈博士却是出不起的。   这件事还得找国子学那边的人再商量商量,问题应该不大,毕竟在国子学就读的都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家中子弟,这件事学校方面若是不能解决,学生家长随便捐点钱帛也就解决了。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三品以上可没有穷人,即便是从前跟随李氏父子打天下的那些草根出身的功臣名将,这时候他们除了俸禄之外,大多也都有自己的食邑。这食邑就是百姓的税收,几百户食邑,就是几百户的税收,其中有粮食,也有钱帛。   “我先前奖励给考取满分那几名学生的竹签子,你们若是要买,便去阿姊食铺,一个竹签子二十八文,铺子里就有出售。”罗用笑着说道。   机会摆在眼前,罗用自然就要帮自家阿姊拉点生意,总不能一直让大娘倒贴钱支持他的事业。大娘她们做那食铺的买卖,每日里起早贪黑的,挣的也都是一些辛苦钱。 第216章 早宴   之后事情的发展,顺利得出乎罗用的意料。   皇帝老儿这两年又是卖水泥又是卖杜仲胶的,挣了不少钱财,尤其是那杜仲胶,找了一批工匠,专门负责制作华美精致的皮靴,卖给那些番邦贵族,价钱高得能坑死人,偏偏销量还十分地不错,每每供不应求。   这一次,皇帝就是听太学那边一个学生家长把这个事情提了一嘴,然后他老人家大笔一挥,不仅国子学那边的问题解决了,连带的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这几所学校也都跟着沾了光,弘文馆也没落下。   皇帝陛下发话了,也不拘一定是要算术考试得了满分才奖,一次也不拘奖励几根,只要是学习勤奋成绩优良的学生,都可以看情况适当给与奖励。   这个消息传开以后,长安城中不少学子都很高兴,尤其是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那几所学校的学子,虽然并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实力可以拿到这个奖励,但总归也是一个盼头不是。   另外,长安城中也有不少人猜测,皇帝此举,多少应该也有要拔高官学地位的用意。   就在前些时候,就在距离长安城不远的茂陵,又新开了一家私立书院,那书院的院长在士族文人之间颇具声望,这一家书院刚开没多久,就有不少人把家中子弟送去那里求学,现在学生人数已有五十多名。   听闻他们那里对学生资质要求颇高,若是资质太差的,出身再好他们也是不要,若是资质过人的,出身再普通他们也肯收。   说到这茂陵,那就不得不提一提长安城附近的五陵。   在关中腹地、泾渭之交的咸阳原上,总共分布有九座西汉皇陵,其中又以: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此五陵最为兴盛,乃是许多富家豪族与皇族外戚聚居之地,于是时人又将那咸阳原,称作五陵原。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到:“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李白也曾写过:“五陵年少京东市,银鞍白马度春风。”的诗句。这个五陵年少,指的便是那五陵原上的五陵了。   眼下这时候,白居易李白都还未出生,不过那五陵原自汉以来便设有县邑,最初迁居于此的,便是关东地区的二千石大官、高訾富人,以及豪杰并兼之家,总体来说,格调那是很高的。   这回茂陵那边新开的那家书院,名叫槐里书院,因那茂陵所在之地,乃是汉时槐里县茂乡。   听闻他们不仅不挑拣学生的出身,束脩也要的很少,学院里面还有免费的校舍和食堂,待遇堪比官学。长安城那几所官学也有食堂,罗用他们每天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吃饭,另外还有校舍,一些外地学生以及少数几个留学生,便是住在学校的校舍之中。   眼下这种情况,就连罗用都忍不住要想一想,那些世族大家是不是准备招揽人才,壮大自己的家族力量,更别说是处在皇帝那样的位置了。   所以长安城不少人都说皇帝这一次之所以这么大方,就是为了彰显官学的优越性,罗用认为这种猜测也挺有道理。   这一日上午,国子监的一个官员来到阿姊食铺,找罗大娘商量她家那竹签子的售价,既是朝廷出面购买,数量又比较大,这个价钱肯定还要再议一议。   罗大娘便让他找罗用去问,只要他们和罗用说好了,她这边都没有意见。   然后这天下午,罗用就被人叫到国子监那边说话去了。   “三郎以为,这竹签子多少钱一枚合适?”   与罗用商议此事的乃是国子监的杨主簿,唐代这时候的国子监,是监管六学的一个教育行政机构,所以这回这个事情也归他们管。   这杨主簿这么问话,隐隐就有几分拿长官身份压制罗用的意思,罗用听闻了,一个抬脚就把皮球给他踢了回去:“杨主簿以为,二十八文这个价钱不合适?”   管他什么长官不长官的,罗用又不图升官,没事怕他这个长官做什么,再说这国子监除了主簿,还有一个国子祭酒,一个国子监丞,官位都比这杨主簿大,这讨价还价的事情,他们那两个八成也是不想出面。   “每月数百枚竹签,怎能与先前零散买卖的价钱相同?”那杨主簿说道。   “倒也是。”罗用笑了笑,问他道:“那么主簿以为,一枚竹签多少钱合适?”讨价还价这种事,相互试探的过程很重要,一方面不能太早就让对方猜到自己这一方的心理价位,另一方面又要尽量摸清楚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这杨主簿也是好人家出身,自小养尊处优的,并不知道讨价还价那一套,这时候听罗用这么问,他在心里想了想,就说了:“依我看,二十文钱合适。”   罗用一听这个价位,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二十文钱?这如何使得?这六学之中的学生,可都是正当能吃的年纪,总不好叫我阿姊做了亏本买卖。”   杨主簿也去过阿姊食铺,知晓他们那铺子里光是一碗水果罐头都要卖到五文钱了,那些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随随便便吃个四五碗,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只是这回这个任务,却是上头交待下来的,按上面的意思,至多不能超过二十四文钱,最好能把价钱谈到二十文钱左右。   杨主簿本来就觉得这二十文钱的价格有些强人所难,这时候又听罗用这么一说,心中更是觉得不合适,于是便道:“亏本总是不至于,并非所有学生都吃得那般多,不若这般,那一根竹签子,便按二十二文钱定价,你看如何?”   罗用听他张口就给一个竹签子加了两文钱,心中便觉有几分好笑,一个竹签子两文钱,一百个也就是二百文,这六所学校加起来,每个月可就是上千文的差价。   所谓见好就收,罗用这时候便也不再得寸进尺,躬身向杨主簿拱手道:“多谢主簿体恤!”   杨主簿点点头,对于罗用的识抬举感到很满意,毕竟是给六学学子供应早饭,又是以奖励的形势,若是换了其他商贾,即便是赔钱的买卖,他们也是愿意做的。   只是在这长安城中,如今也没有哪一家食铺比得过阿姊食铺口碑好,又适合给学生们供应早饭,毕竟是六学的学子,那些太过奢靡的地方也不适合他们去,太过简陋的地方又不能彰显他们的身份,想来想去,还是阿姊食铺最合适,更何况这件事一开始就是这罗三郎起的头,奖品便是那阿姊食铺的早饭,学生们看起来也都是很喜欢的。   十一月十九这一日,陈博士早早就来找罗用拿了试卷。   “怎的你还亲自过来拿,我还想着中午的时候再给你送过去。”罗用笑着将一摞试卷交到他手中。   “早些准备好我好安心。”头一回安排这样的考试,陈博士也是有几分紧张的。   “不过就是一次考试,又能出得了什么差池。”对于经历过各种大大小小模拟考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的人来说,罗用觉得这一场旬考也就是小儿科,作为一个教师,他在态度上也是端正的,但是要说紧张,那还真是半点都没有。   “为了以防万一,我让家里人给你们多印几份。”送陈博士出门的时候,罗用又对他说道。   “你若是不说,我还想不起这一茬。”陈博士十分感激:“等今日考完了,晚上我请你吃饭。”   “晚上就算了,后日中午给我带几个好菜就行。”今天晚上罗用还有其他安排,再说他原本也不喜欢出去与人应酬,所以请吃饭这个事就算了。   倒是他们这学校食堂实在不怎么样,很多家境好的学生和教师,都会让仆从踩着点儿送热饭热菜过来,罗用就咩有那个条件了,他和乔俊林都是老老实实吃食堂,偶尔若能加几个菜倒是很不错。   “行,后日中午我便让家人送几个好菜过来。”陈博士一边说着,一边小跑着上了他的那辆马车。   这一日上午,各班的先生都在考察学生们对于经史子集的背诵和理解,这也是惯例了。   只不过这回的气氛更好一些,对于一些表现好的学生,先生们就会适当以竹签子作为奖励,倒是给的不多,少的一个,多的三个,拿到竹签子的人还挺多。   待到了下午,几个班级的学生就都开始考数学了。   听闻上一回数学考试之后,有一些学生回家以后挨了揍,这回为了不让他们的分数太难看,罗用整体调整了一下难度,弄了不少送分题,另外再设置几个难点,像这样的卷子,随便考个六七十分那还是比较容易的,想要考到九十分以上就比较困难,满分那就很难了。   不过这回却并不是按照满分来发放奖励,而是靠排名,他们太学这边,一到三名都是十个竹签子,第四名到第十名是五个竹签子,第十一名到第二十名是两个竹签子。   太学总共也就不到二百人,这个奖励的比例还是比较高的,相对来说,也更有利于提高学生们的学习积极性。   “哎,又没我什么事。”   “走了走了,明日我们出城赛马去吧。”   “大冷的天,我才不去。”   “哎呦,二十名都没排上,回去又要挨训了。”   “怎么你老爹还以为你能排在二十名以内?”   “别提了……”   学生们稀稀落落的,正准备下学回家,结果这时候罗用又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细麻布口袋进来了,口袋里沉甸甸地装了好些物什,瞅那形状倒像是竹签子。   这棺材板儿拎这么多竹签子过来做什么?难道……   “我看你们有些人学习还是不够勤奋,我想了想,可能还是因为不知道阿姊食铺的早饭有多好吃。”   只见那棺材板儿从那个细麻布口袋里抓出一把竹签子,说道:“今日没有得过竹签子的人,一人一根。”   “嗷!!!”这些学生也未必就差这一个竹签子的钱,但是这会儿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兴奋呢。   “明日一早上马氏客舍二楼,不用在楼下点餐,直接上二楼雅座吃饭。”罗用一边给那些学生发着竹签子,一边说道。   “可是办的宴席?”一个学生问道。   “也差不多,明日你们去了便知。”罗用笑道。   这日下午,罗用把太学的四个班级全都发了一遍。   学生们也不知道他那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离石罗三郎向来就很会弄些新鲜物什,想来明日应也不会让人失望,于是这些学生便纷纷约好,明日一早便去那马氏客舍吃饭。   这天晚上,罗用从太学这边下工以后,就没有回丰安坊那边的院子,直接去了大娘他们干活的那个院子,关于明日的早餐,他们还得做些准备。   乔俊林也过来给他帮忙,至于家里那几个小孩,便让阿枝帮忙照顾一下,四娘五郎两个现在也都已经很懂事了,也能帮忙,六郎七娘两个也都是乖巧听话的孩子,阿枝挺喜欢他们的,每日带着这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比从前每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好多了。   “餐盘碗筷可都置备好了?”罗用去到崇化坊那边的院子以后,便问大娘道。   “客用的碗碟筷子都已经送去那边了,案台上要用到的这些餐具还在这边,你看看还差什么。”大娘这时候也忙得团团转。   “很快就要敲闭门鼓了,我先把这些东西搬过去。”罗用说道。   “你莫要动手,我让帮工去做。”罗大娘不让罗用沾手,他现在毕竟也是官身,推着板车在街上走,有些人看了不免就要笑话。   “明日一早要用到的物什,还是早早搬去那边,这头一回,最容易出纰漏。”罗用又道。   “我省得。”这些事罗大娘心中也是有数的。   看过了各样吃食的准备情况,又检查了一遍是否还有什么疏漏,赶在宵禁之前,罗用与乔俊林去了马氏客舍那边。   这时候马氏客舍二楼的厅堂之中,还有不少客人,有些是这个坊间的住户,有些不是,明日休沐,很多人今晚都要出来休闲一番,会个友娱个乐,宵禁了回不去,干脆就在客舍住一晚好了,就算外面的闭门鼓响个不停,与他们也没有任何影响。   罗用从食铺那里取了好些鸡蛋,拿了一罐大豆油,然后又拿了一个小号的打蛋器,与乔俊林一同去了后院。   马氏客舍的后院有一排住房,主要作为工舍以及仓库只用,罗用和乔俊林就去了大娘她们先前住过的那间工舍,着手开始制作明日要用的色拉酱。   前几日罗用来阿姊食铺这边的时候,就听罗大娘跟他念叨说最近的菜蔬倒是便宜,每日都有许多城外的农户挑了菜蔬进城来卖,这寒冬腊月的,菜蔬的价钱竟然一日贱过一日。   还有农户与她说,按眼下这个形势发展下去,最后怕是连买油纸的钱和柴火钱都挣不回来。   这长安城的消费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前几年火炕这个东西刚刚出来的时候,就有人再炕头上发些葱苗蒜苗的拿出来卖,挣得了些许钱财。   近两年油纸的价钱又低了,有些人就在以油纸封顶的低矮房屋里种植,那屋子砌了大面积的火炕,把那些菜蔬种在炕面上,长成以后采下来,担到城中售卖,价钱十分高昂。   听闻最早开始卖菜的那些人,挑一担菜蔬到长安城里卖了,便能换得一批绢回去。   这两年冬日里种植菜蔬的人越来越多,价钱自然也就越来越贱,今年不知怎么的,那价钱几乎都要跌落到成本线以下。   罗用与乔俊林一起,将那些鸡蛋一个个打开,蛋白和蛋黄分开,蛋白装在桌面上的一个陶盆里,蛋黄倒进打蛋桶之中,然后就转动把手开始搅拌。   说到这个打蛋桶,罗大娘他们当初从离石县过来的时候,就带了两个打蛋桶,后来听闻她们这边生意做得大了,衡氏父子便又脱了马氏商行,大大小小的,又送了好几个过来,崇化坊那边拿了几个大号的过去,铺子这边还有好几个。   “你往里面添些油。”罗用一边转动打蛋器上面的把手,一边对乔俊林说道。   “多少?”乔俊林问他。   “不知,你看着放便是。”罗用也是头一回做这个,听说还挺简单的,应该不至于做不成。   乔俊林用调羹舀了两调羹大豆油倒进桶里,探头往里面看了看,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什么,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屋里点了一盏油灯,还是有些昏暗。   “那边陶瓮里面有柚子,你拿一个出来剥了吧。”罗用又对他说。   乔俊林没说什么,走到墙角那个陶瓮前面,掀起上面盖着的一个笸箩,只见那陶瓮里装了满满当当的金黄色柚子,堆得都冒了尖。   长安城附近并不出产柚子,要从江南地区运来,路途十分遥远,再加上真正好吃的老柚子树上生长出来的柚子,数量本来就很有限。   所以在长安城这里,柚子的价钱是很贵的,动辄就要好几十文,乔俊林从前出去与人应酬的时候,倒也吃过几回,这会儿看到这么多柚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放在这一间工舍里面,感觉也是有几分吃惊。   “你这些柚子买了多少钱?”乔俊林拿了一个柚子到炕上,一边剥柚子皮,一边问罗用道。   “不多,这些柚子不大好,价钱便宜些。”罗用说道。   “你怎不买些好的来?”不好吃的柚子买那么多做什么?乔俊林不解。   “也不是直接拿来吃。”罗用说道:“这桶里的蛋黄太稠了,你快些剥了那柚子,挤些柚子汁到里面。”   乔俊林依言往桶里挤了一些柚子汁,过了一会儿,罗用又让他往里面加大豆油,他便又加了,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又放了些细盐下去,等到搅拌得差不多了,罗用停下手里的动作,对着油灯看了看搅拌桶里面的成果。   瞅着好像还不错,用筷子蘸了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味道也还成。罗用让乔俊林在屋子里等着,他自己跑到前面的铺子里煎了两张口感稍嫩的薄饼,然后又切了些菜蔬,用盘子装了端过来。   两人在煎饼里面裹了菜蔬,又抹了些搅拌桶里的浓稠酱料。   罗用这边还没下嘴,乔俊林就一口咬了下去,罗用看到了,不禁笑起来,这小子对他的手艺是不是太有信心了一点。   “滋味如何?”罗用问他。   “不错。”乔俊林慢慢嚼着嘴里的食物,清爽中透着几分浓郁,与乳酪有那一两分的相似,但并不像乳酪那么粘稠甜腻,若不是亲眼看到了制作过程,他肯定想象不到这个东西竟然是用蛋黄和大豆油做出来的。   两人吃完了煎饼,又将那一桶色拉酱仔细收好,然后早早便睡了,第二日一早,三四点钟左右,他们就起来干活了。   马氏客舍的二楼厅堂,昨晚也是到了后半夜才彻底空出来,罗用这时候过去,把那些羽绒制品收一收,然后再在厅堂四周摆上一些高脚的桌案。   罗用这一次要搞的就是自助早餐,为了将这个场合布置出自助餐厅的氛围,他一早就开始做规划了,不过真正上手去布置,今日还是头一回。   “可要我帮忙?”马飞阳那小子今日难得也起了个大早。   “帮我把这些桌布铺上吧。”罗用这时候巴不得多个人来帮忙,早早把该摆的东西都摆上了,他后面还能多一点时间出来做细节上的调整。   这些桌布也是提前从布坊买来,里外总共两层,里面那层是米黄色绢布,一直垂到桌脚,外面是深赭色细麻布,桌面上摆着一些颜色光洁的白色瓷碟,看起来就显得格外干净。   放置食物的案台也不能摆得太规整太死板,如何才能摆得错落有致又不显凌乱,这也是比较讲究技术和审美的……   ·   “喂,你们要不要这么早就来叫我?坊门都还未开,天都还未亮……”   “快些走,莫要嘀咕了。”   “你们就那么饿啊?非得这时候出来吃早饭?”   “这不是在家里闲得没事吗,昨晚一早就睡了,睡醒了天还没亮呢,肚子就饿了。”   “横竖我们就在这光德坊,何必非要等到坊门打开的时候再来吃?”   “那你知道他们这时候开张了没有啊?”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这一行三个人,早上天不亮,长安城的晨鼓都还未敲响,他们就跑阿姊食铺吃早饭去了。   说起来这时候的少年们着实也是无聊得很,没办法,谁让这个时代缺乏精神娱乐呢,既没有电视台也没有互联网。   待走到了那阿姊食铺,只见铺子外面挂着灯笼,卖货的窗口已经打开了,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这时候就已经过来这边买早饭了。   “听闻今日的早饭是到二楼去吃?”这几个少年人将自己的竹签子递给店里的许大郎长子。   “不错,今日凡事拿着这竹签子过来的客人,都在二楼用饭。”许大郎长子也不接他们那几个竹签子,而是说道:“二楼上面有人接待,你们尽管上去便是。”   待这几人上了二楼以后,只见这一个厅堂里面不知点了多扫盏油灯,硬是把这个宽敞的厅堂照得十分明亮,几人还未看清那里面的布置,便先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   定睛一看,只见在这厅堂的中间和四周的桌案上,竟然摆满了各种吃食,有菜蔬有肉食,各种米面制品,还有粥类浆饮类,各种炒菜,各种卤菜,各种口味的角子,各种口味的水果罐头……   少年人们越看,越是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一定是昨天晚上想了太多关于吃食的事……   “把竹签子给我。”罗棺材板儿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罗、罗助教。”好险没有直接把罗棺材板儿这个诨号给喊出来。   “拿上餐盘,想吃什么自己去取便是。”罗用收了竹签子,然后又给这几个愣头愣脑的小子们一人递了一个餐盘过去。   “熬!好多吃食!!!”   “我不是在做梦吗?”   “罗棺材板儿这个宴席办得有意思!”   “好多吃食!好多好多!”   “还好咱们来得早,来晚了肯定就少了。”   “你们要吃甚?”   “这是甚?”   “这是炒豆折,刚从离石传过来的吃法。”乔俊林这时候刚好就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讨论,顺口便回答了一句。   “好吃吗?”少年们问道。   “好吃。”乔俊林点头。   然后这三个少年人就各自打了一盘炒豆折,坐到一旁吃着去了。   “我们是不是要去打点汤?”   “吃罐头吗?”   “好!吃罐头!”   “哇,你们看这个豆花,加了卤汁的,这个卤汁好香!”   “先吃豆花吧,等一下再吃罐头。”   “你们吃肉吗?这里有东坡肉。”   “吃!”   “还有鱼香肉丝。”   “吃!”   “这个煎饼好奇怪,里面卷的好像是生的菜蔬。”   “吃!”   “这菜蔬里面还加了甚?”   “瞅着像乳酪,吃起来又不是乳酪。”   “咸的。”   “倒是爽口。”   “我再去拿一个。”   “你看还有没用煎饼卷起来的,就是把几样菜蔬拌着吃。”   “你们从前吃过这种的吗?”   “不曾。”   “吃肉的时候,来几口这个,解腻。”   “好吃!”   “……”   “哇!”这时候,楼梯口那边,又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大概也跟他们几个刚来的时候一样,被这大厅里的布置给晃花了眼。   ……   等到这一日的晨鼓响起来以后,这个厅堂之中一下子又来了许多学生,也有少数一些学生家长。   这时候罗大娘等人也从崇化坊那边过来了,又有源源不断的吃食补充到二楼这个餐厅中来,学生以及学生家长们端着餐盘在各个桌案之间寻找自己喜爱的吃食,一边闲聊,一边享受着美味又丰盛的早饭,用餐的环境也让他们格外满意。   ……   这一日之后,但凡是在马氏客舍吃过自助早餐的,都免不了要对人欷歔感慨一番,那罗三朗置办的早宴,形式着实是新颖啊!吃食着实是多啊!口味着实是好啊!   什么,你说曲水流觞?曲水流觞有什么好的,就一个酒杯传来传去,哪有那马氏客舍的早宴吃得爽快! 第217章 品尝【羊乳改牛乳】   考虑到这个年代的消费能力,马氏客舍的自助早餐,便只在官员休沐学生放假那几日才营业而已。   一枚竹签子卖给朝廷的价格是二十二文钱,对外的零售价格则是二十八文钱,就购买力来说,这二十八文钱,也就相当于后世的一百块多一点。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贵,但是从收入水平来说,二十八文钱对于长安城的底层劳动力来说,基本上已经是他们半个月的收入了,再考虑到长安城粮价颇高,生活不易,一般人肯定不会去吃这么奢侈的早饭。   “给,场地费。”   这一日上午十点半左右,自助早餐时间结束,帮工们正在收拾场地,罗用数了数这一日所得的竹签子,然后将其中一部分推到马飞阳面前。   阿姊食铺借用马氏客舍的地方卖自助早餐,再怎么样,场地费总是要给一些的,马家人也不要钱帛,每回都是直接拿的竹签子,他们拿这个去送人,据说还挺受欢迎。   “今日倒是多给了一些。”马飞阳拨弄了一下自己面前那一堆竹签子,估摸着,这回能比上回多得十几个。   他这里多了十几个,罗用手里头就得多出一百多个,他们这个场地费便是按分成来算,每回自助早餐收回来多少竹签子,其中一成就给马家作为场地费。   “下回我打算在走廊上再添一排座位。”罗用说道。今天高峰期那两三个小时,好些人来了以后看到大堂中已经没有空座了,询问之后发现雅间里面也都坐了人,于是便只好走了,言是改日再来。   “像走廊那样的位置,他们能愿意坐?”马氏客舍地方宽敞,上楼梯以后的那一段走廊也足够宽敞,只是那样的地方真的会有人坐吗?能花得起二三十文钱来吃一顿早饭的,可都不是寻常人。   “无碍,木榻矮桌弄得清雅一些,再搬些花草盆栽做点缀,应是不差,若是实在不愿坐,那也是无法。”愿不愿意坐,那总得试试看才知道,做这个自助餐,就是要人越多才越有得赚。   “这件事便交给我了。”好歹也是收了场地费的,再说马飞阳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像罗用又要教书又要上朝又要搞自助餐的。   “如此,便有劳马兄了。”罗用笑道。   “贤弟何需如此见外。”马飞阳笑盈盈道。   “喂,好了没有,走了。”乔俊林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出声催促道。   “好了。”罗用把那些竹签子哗啦啦往布口袋里一装,拎起来就走了。   那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马飞阳:……这种被人抢了小伙伴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看什么呢?”马四郎这时候从楼下上来。   “你说这两人怎么就能这么好呢,整天同进同出的。”马九郎对他阿兄说道。   “你若是闷得慌,便也与我同进同出好了。”马四郎笑道。   马飞阳:想要个跑腿的你就直说。   “今日的竹签子呢?”马四郎又问。   “都在这儿了。”马飞阳把自己手底下压着的那一堆竹签子往他兄长面前一推。   “看来罗三郎的买卖做得不错。”马四郎也看出来这个月的竹签子比上个月多了。   “嗯。”马飞阳点点头,说不羡慕那是假的,那棺材板儿怎么做啥成啥呢,瞧瞧最近这大把钱财赚的。   “我一会儿出去一趟,客舍这边你盯着点。”马四郎一把一把将那些竹签子往自己怀里塞。   “你要恁多竹签子作甚?”马飞阳伸手去拦,这一下子若是都被他阿兄给拿走了,那他自己呢。   “我有用。”马四郎说着,麻利儿把桌面上剩下的那几个竹签子拢一拢,往怀里一装。   “我的呢!”马飞阳不满道。   “……”马四郎看了自家兄弟一眼,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两根递给他:“莫要胡乱送人。”   马飞阳:“就这两根,你让我怎么胡乱得起来?”   马四郎听闻笑了笑,转身下楼去了。   其实马四郎倒也不是不舍得给自家弟弟多几个竹签子,只是那小子着实没谱,上回被他那几个在长安城刚刚认识的朋友哄得高兴了,随手便撒出去十几个竹签子。   那十几个年轻人后来果然就拿着各自的竹签子来吃自助餐来了,几个小年轻在餐厅里咋咋呼呼的,引得一些顾客十分不喜,还是那罗三郎反应快,打听清楚对方的来路以后,便说既是马九郎的朋友,怎么都要给他们安排一个雅间,才把这个事情给揭了过去。   马飞阳也知道自己上回那个事情做得不妥当,有几个朋友过后回过味来,反倒还与他疏远了,这一来二去的,他是两头都没落着好。   他就不该跟人吹嘘自己有多少多少个竹签子,既是与那些人交好,便请他们到酒肆去吃喝一顿多好,何必给他们竹签子让他们往罗三郎的早宴上凑……   其实罗用他们卖竹签子,倒也并不挑拣客人的出身,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要保证用餐氛围。   也正是因为如此,最近每一次休沐的时候,罗用都要到这边的自助餐厅来看着,以防出现一些突发状况,再说这长安城中看他不顺眼的人也挺多,也怕有人故意找事。   “这小半日的工夫,便强过食铺一整日的收入。”崇化坊这边,罗大娘数过了这一日挣回来的竹签子之后,感慨道。   “五日也只得这一回。”罗用笑道。   “倒是叫你二人辛苦了,人家休沐你们还要干活。”罗大娘说道。   “阿姊不是日日也要干活。”罗用说。   “既是做了买卖,自然就要日日干活,别人家也是一样的。”罗大娘笑道。   这一日下午,罗用和乔俊林都没有回崇化坊,听闻马家人说,长安城那些客舍酒肆,近来也有人想要模仿他们这个早宴的,相比过不了多久,竞争就会出现了。   为了保证自家这个自助餐的新鲜感和优越性,除了菜品的新鲜多样以及用餐氛围这几方面,不时还要推出一些新菜。   要说新菜,在色拉酱之后,罗用很自然就想到了奶油。   先前那个色拉酱,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吃也是有人吃的,有些人还颇为喜爱,但是并没有形成爆点,也没有在长安城的饮食界掀起什么浪花。   这回这个奶油蛋糕,则是被罗用寄予了厚望的,他们现在这个自助早餐,说实话除了水果罐头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菜品,多研究几个主打菜是很有必要的。   “看看这个牛乳分层了没有?”   在这个院子侧面的一间小屋,罗用开了窗户,让外面的光线照进来,只见这个屋子里摆了好几个敞口的陶瓮,每个陶瓮上面都盖着陶制的盖子,屋子里还飘着一股奶香味。   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次试验了,第一次用的是羊乳,结果最后提取出来的淡奶油竟然不能顺利打发,于是这一次便换作牛乳,在眼下的长安城,牛乳比羊乳要贵出不少。   乔俊林打开一个陶瓮看了看,又用一根长柄的木勺舀起一些牛乳细细观察:“与昨日像是有些不同。”   “我看看。”罗用接过那个木勺看了看,虽然不是很确定,但他觉得这应该就是淡奶油了:“就这么取了上层的乳汁来用吧,再放下去,怕是这些牛乳都要发酸了。”   这淡奶油的提取方法,在后世多用离心机,罗用不知道那个机器的构造,衡氏父子一时也不在身边,没人能给他照机器,他便只好用这笨办法,就是把买来的新鲜牛羊乳静静地放在那里,一直放到牛羊乳之中富含脂肪的那一部分自己浮起来。   这种分离方法不仅效率低下,而且分离得也很不彻底,要用很多牛羊乳才可以得到少许的淡奶油,好在剩下的牛羊乳还可以用在其他地方,要不然成本就太高了。   除了淡奶油之外,做蛋糕要用的低筋面粉也是一个问题。   后世那些工厂是怎么生产低筋面粉的罗用并不清楚,他在空间里找到的方法是用普通白面粉加玉米淀粉配制低筋面粉。   玉米淀粉在后世也不算什么精贵东西,在眼下这时候却还算是比较稀罕。   刚好侯蔺手头就有一些玉米粒,他去年和今年都有在院子里种玉米,种出来的也不怎么舍得吃,去年倒是靠卖种子挣了不少钱,今年玉米种子的价钱下来了,他便也没怎么卖,都收着了,这会儿听闻罗用要用玉米,他便都拿了出来。   那些玉米粒经过充分浸泡以后,再用石磨磨成玉米浆,然后再滤去玉米渣,经过沉淀晒干粉碎以后,最后得到少少的那一点玉米淀粉,被罗用小心地用陶瓮装起来,收在屋中,陶瓮的开口每日都用油纸扎得紧紧的,不让小虫子爬进去。   精白面配以一定的玉米淀粉,便成了低筋粉,可以做出蓬松度很好的戚风蛋糕,这蛋糕里面加了不少牛乳,还有甘蔗浆和柚子汁,吃起来又松又软又嫩,还有少少的些许韧劲。   这回这个蛋糕却不是用蒸出来,而是在一个敞口的平底陶瓮中抹了油,将配好的蛋糕糊倒进去,小火烤出来。   出锅以后小心切成一块块圆形蛋糕,然后再在上面抹了打发好的淡奶油。   自家用鲜牛乳提取的新鲜淡奶油,加了些许甘蔗浆和柚子汁打发,那甘蔗浆在长安城的浆饮店便能买到,价钱虽然高些,倒也还能接受,柚子汁可以去除牛乳之中的些许腥味,增加一些水果的清香,适当的增加些许酸度,吃起来相对也比较不容易腻。   ……   这一日下午,先前参加过许家客舍的早宴的女客们,纷纷收到了从阿姊食铺送来的一份甜品。   只见这雪白雪白的一块糕点,约莫巴掌大小,透着一股浓郁的牛乳香味,其间又有淡淡的酸甜果香,用勺子挖了一小块放到嘴里,感受着甜蜜美好的味道在口中慢慢化开……   “这是阿姊食铺那边送来的?来人可还说了甚?”   “言是下一次早宴便有这个,先送一份过来与娘子品尝。” 第218章 联系   这一回的奶油蛋糕果然没有让罗用失望,单是这一日下午这些试吃的蛋糕送出去以后,阿姊食铺那边马上又卖出去一百多个竹签子。   “又卖了这么多竹签子出去……”那一个竹签子就是二十八文钱,罗大娘这些时日收钱都收到心惊,又是高兴又是担忧的,卖这么多竹签子出去,不就是等于先收了别人的钱来花嘛。   “阿姊不是打算要开一家豆腐铺,也不用租房子了,在这长安城里寻摸寻摸,直接再买一个小院吧。”罗用对罗大娘说道。   “都花了?你先前在离石那边不是欠下许多钱帛,不若便先拿去还债吧。”罗大娘说。   “今年夏末,赵家人从离石县过来的时候,运了不少钱帛过来,早前造打谷机欠下的债务,现如今已经还了大半。”剩下那一小半就不着急了,罗用想还,他们还不一定乐意收,先放一放也是无妨。   “三郎,你说,这么多竹签子卖出去,可是有些不妥?我就怕将来再生出一些什么事情来。”这竹签子卖得越多,罗大娘心中就越是不安。   “阿姊可是害怕遇着什么过不去的坎?”罗用笑问。   “倒也不是怕这个。”罗大娘道。   罗用素来都是牢靠的,这几年她们姐弟几人依赖他也有些习惯了,并不觉得对于罗用来说,会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再说现在她与二娘慢慢也都立起来了,就算遇着什么难关,姐弟几人也能相互扶持。   “那阿姊你怕什么呢?”罗用问她。   “……”罗大娘想了想,竟是不知自己心中究竟在害怕什么。   这一天晚上,罗大娘躺在床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被她给想明白了,她这其实就是怕事,也不知道怕的什么事,反正就是害怕胆怯。   先前她还想着,罗用这一番大手大脚的作为,是不是有些不够稳妥,现如今仔细想来,她的那个所谓稳妥,并不是真正的稳妥,这一层名叫稳妥的外衣之中包裹着的,其实是怯懦。   明明是她自己胆小怕事,却硬是要将这样软弱的心态包装成稳妥,三郎他一定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吧……   罗用确实看得很清楚,在他看来,今年虚龄也才二十一岁的罗大娘,目前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怯懦是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的,区别是有些人可以正视自己身上的怯懦,并且努力去克服,有些人则终生都活在这样的怯懦之中,在自己的世界里编织无数谎言和借口,然后心安理得地一直怯懦下去。   ·   “陛下,听闻那罗三郎近日又做出一种名叫蛋糕的吃食,滋味颇佳,陛下不能亲去,不若便让宫人去买。”   这一日,一个大臣进宫与皇帝议事的时候,顺便就提了一嘴关于蛋糕的事情,然后又给皇帝陛下奉上了几个竹签子。   皇帝陛下接过那几个竹签子,拿在手上把玩了一番,然后问道:“这竹签上的密语,可解出来了?”   “还未。”那大臣躬身道。   “爱卿以为,这些密语可有深意?”皇帝又问。   “应该只是标记而已,以防有人做了假签拿到他们铺子里去用。”那大臣答道。   皇帝顿了顿,复又道:“前两日有人与我说,这签字上面刻的,乃是通敌的密语。”   那大臣一听这个话,额头上的汗水哗哗就出来了,真要按这么说的话,小半个长安城都有通敌的嫌疑了,因为有很多人都接触过这个竹签子,六学之中很多优秀学子也要被牵连进来。   照理说皇帝应该不会让这种论调坐实才对,毕竟牵扯太大,但是万一这两年皇帝陛下刚好受够了这些世族大家整天在他跟前叨逼叨,打算搞个大动作,把整个朝廷都弄成他自己一个人的一言堂呢?   “陛下可要彻查此事?”这个大臣也不敢说这个论调一定就是假的,万一到时候说他跟罗用他们也是一伙的呢?   “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臆测罢了,哪里值得兴师动众去查。”皇帝笑了笑,又问这个大臣道:“你说阿姊食铺现如今已经卖了多少竹签子出去?”   “数千枚总是有的。”那大臣回答说。   “动作倒是快得很。”皇帝笑道。   欠下这么多外债,也算是与不少人建立了些许债务关系,这关系虽浅,却也颇广,虽然跟那些树大根深的世族大家没得比,但至少也已经像一块棺材板儿一样,牢牢把自己钉在了这一片长安城的土地上,非金非石,并非不可撼动坚不可摧,但是想要连根再把他拔起来,却也要耗费一番力气。   待那大臣走后,皇帝随手将自己手里的那一把竹签子撒到书案上,只见那一根根看似平常无奇的竹签子上面,刻着一串串由“0”和“1”组成的数字。   除了罗三郎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些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很多人都相信,罗三郎只要看一眼竹签上的数字,就可以分辨这一根竹签的真伪。   虽然说能吃得起马氏客舍这个自助早餐的人,都是长安城中的体面人,不太可能会做出拿着假的竹签子上门吃饭这种事,但必要的防伪措施还是要做一下的。   罗用先给这些竹签子编号,然后在将这些编号翻译成二进制,由“0”和“1”组成的一串串数字。这么做也未必就能起到很好的防伪效果,但是多少也有一些震慑作用,再加上给每一个竹签子编号,本来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工作。   罗用这几日还打算再雇一个人,专门负责整理竹签子,每一个过来吃自助早餐的人,都把他们的名字和签子上的编号登记下来,哪一日若是出现了什么纰漏,只要花些时间查一查,基本上就能查到是哪几个编号的签子出了问题,对应的也能查到拿着这些签子过来吃饭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这是一项相当细致繁琐的工作,而且还得是罗用可以信得过的人,一时间却也不好找。   ·   十二月初十这一日清晨,天还未亮,晨鼓未响,便有不少人跑来马氏客舍吃自助餐,这一次尤其又以大娘子小娘子居多。   “那就是罗三郎吧?”   “长得真是白净。”   “笑起来也好看。”   “听闻他还未婚配?”   “不知可有心仪的小娘子。”   “定是还未有。”   “他来这长安城也不多久。”   “……”   罗用今年夏天在外面修路,被那大太阳晒得整个人都像糖糕一样黑,现如今几个月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倒是又白了回来。   今日他穿了一身灰色与白色搭配的细麻布长袍,站在二楼厅堂一角的临时操作台这边裱花,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安静,不说话的时候,瞅着也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那边那些人的窃窃私语,罗用也是听到了的,说实话这正是他今日想要的效果,二十一世纪的人都知道,甜点这个东西,就是要就着甜品站小哥清爽帅气的画面才更好吃。   这回这个裱花比前几日送出去给人试吃的样品又要好看些,已经不再是纯白的颜色了,罗用这几日鼓捣鼓捣,总共鼓捣出三个颜色来。   红的是用桑葚味,绿的是胡瓜味,黄的是桃子味。桑葚用的是桑葚干泡水熬煮,胡瓜用的是胡瓜皮碾碎浓缩,桃子用的是桃子罐头。虽然这几个颜色都算不得十分鲜艳漂亮,但是胜在纯天然,口味也都比较不错。   待到晨鼓敲过了之后,乔俊林很快也过来了,昨晚是罗用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干活,让乔俊林回丰安坊去了,他毕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也不好一直占用他读书习武的时间。   乔俊林今日也穿了一套与罗用一样的衣袍,两人合力,总算是把高峰期给应付过去了,这一日来他们这里吃自助早餐的女客实在是多,虽然这小蛋糕也是限量的,每人只有一个,但架不住人多,估摸着还不到八点钟,昨日准备的戚风蛋糕和奶油便都消耗完了。   “怎的没有了,这才什么时候?”   “早宴不是还有一个多时辰才结束?”   “你们昨日怎的不多做一些?”   “现在做可还来得及?我家小娘子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吃个蛋糕。”   来晚了的人还挺多,一些人没吃上,就有些不高兴,一时间那马氏客舍门口熙熙攘攘的,不少人都在那里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时候有一辆马车经过阿姊食铺门前,见了这一番热闹情景,车内便有人说道:“这阿姊食铺倒是热闹。”   “听闻刚刚推出了一种名叫蛋糕的吃食,小娘子们甚是喜爱。”另一人说道。   “那蛋糕既是那般好吃,因何不肯多做一些拿出来卖,偏要这般,叫人想买却买不着。”   “若是个个都能买着了,那也就不稀罕了,他家那竹签子又要怎么卖?”   “依我看,卖那竹签子也未必就有卖蛋糕挣钱快。”   “此话倒是不假,不过你因何以为那罗三郎就是想挣钱?”   “这天底下的买卖人,哪里还有不想挣钱的?”   “他想挣钱不假,想要举债也是不假。”   “你看那人,可是宫中内侍?”这时候,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人,突然指了指窗外的人群,对另外两人说道。   “那宦官姓徐,乃是圣人身边的贴身内侍。”另两人往那边一看,很快就认出那宦官的身份。   “怎的他也在这里挤?”   “瞧他那着急的模样,怕是没买着蛋糕。”   “你们说那罗三郎,这回能给皇帝面子不能?”   “谁知?”   “打个赌呗。”   “赌甚?”   “就赌一顿那阿姊食铺的早宴。” 第219章 徐内侍   皇帝的面子自然还是要给的,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罗用与罗大娘若是还想在这长安城发展,得罪皇帝又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就是一个蛋糕而已,单独做一个又能有多麻烦。   于是在那徐内侍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罗用便与他说,这蛋糕的制作需要耗费一些时间,今日定是来不及了,从眼下这时候开始准备,至少也要等到后日一早才能做好。   “如此便劳烦罗助教了!”徐内侍听闻此言,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这罗助教素来便有棺材板儿之名,他今日来晚了,没能买到蛋糕,若是再没有他这个话,回去以后怕是不好交代。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罗用笑道:“蛋糕此物,虽比不得山珍海味,却也颇得娘子们的喜爱,想来宫中贵人应也不差,只是宫城离这光德坊亦不算太近,若是次次都要跑出来买,着实也是有些不便,不若明晚我做蛋糕的时候,徐内侍便来看一看,也不很难,你若学会了,往后自己便也能在宫中做蛋糕了。”   徐内侍听闻此言,心中大喜过望,像他们这些内侍,不仅在身体上是残缺的,在那皇宫之中为奴,更是半点保障也无。   天家也怕宦官篡权,自小便不准他们认字,一旦有个什么行差踏错,轻则挨打,重则丧命,在世人眼中,宦官的命总是很轻贱的,宫女们运气好的话,还能熬到出宫嫁人那一日,宦官却要一直在那宫墙之内侍奉天家到老。   老得不能用了,再出宫自寻生路去,宫廷之外哪里又有他们的去处,大多也就是去一些寺庙之中,了却风烛残年。   佛说众生平等,平等是很好的,只是这些寺庙,却也不是给他们白住,很多宦官为了自己的晚年做打算,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给这些寺庙捐赠香火钱,甚至还有集资翻修寺庙的,就为了老来能有一个去处。   “多谢罗助教美意,此事我还得先禀报圣人。”徐内侍对罗用拱手道。即便是心里再怎么想学,这件事他也不能擅作主张,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善。”罗用也向他拱了拱手,说道:“圣人若是应下,你明晚便来这光德坊,我就在这边做蛋糕,圣人若是不应,你便后日一早过来,莫要晚了,我还得去太学点卯。”   “三郎尽可安心,定然不会误了你点卯的时辰。”徐内侍保证道。   毕竟是要呈给圣人的吃食,不论是徐内侍还是罗用,都不敢疏忽大意。这个东西最好就是罗用当时做出来,亲自交到徐内侍手中,让他呈到皇帝面前,中间不好再经由其他人之手,万一到时候出点什么差池,他们两人都是担待不起的,万一再闹得严重点,出个投毒事件什么的,他俩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罗用才会提出把这做蛋糕的手艺教给徐内侍,往后叫他们自己做了自己吃,自然也就没有罗用什么事了。   罗用对这徐内侍的印象还比较不错,至少没有什么恶感。虽然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纪那时候,不少人对于阉人这个群体还抱有很深的偏见,认为他们就是一群身体和心理都不正常的变态,然而对于生产这种变态,并且享受着他们的服侍的人群,往往却又崇拜向往,极尽地美化。   罗用知道并不是每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心灵上也必然就是残缺的,并不是每一个在年幼时遭遇过不幸的人,长大以后都会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反社会,至少他自己就没有长成反社会。   再说每一个群体都有人渣,不能因为那一部分败类的存在,就否认他们那一整个群体,有时候一个群体之所以轻易被人抹黑,也并不一定因为他们本身就黑,而是因为他们弱小,没有能力为自己发声,阉人这个群体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踩进了泥泞里。   这一边,徐内侍回到宫中的时候,皇帝正与一个大臣闲谈,君臣之间言笑晏晏,徐内侍并没有出声,而是垂手站在一旁等着。   待那大臣走了,徐内侍这才上前去与皇帝禀报了自己今日清晨去光德坊买蛋糕的事,并且就他没有及时买到蛋糕这件事向皇帝谢罪。   “无妨,那罗三郎既是这般说了,那你明晚便去光德坊与他学做蛋糕吧。”皇帝其实也是有些好奇,近日让长安城那些大娘子小娘子们心心念念的蛋糕,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喏。”徐内侍躬身应道。   皇帝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低着头垂着手,一副恭顺姿态的内侍,问他道:“徐内侍以为罗三郎此人如何?”   “臣不知。”那徐内侍的姿态愈发恭顺,他其实也是有品级的内侍,对皇帝亦可称臣,只不过他们的品级,在一些朝中大臣看来,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罢了,除了这个皇宫里的阉人自己,谁人会把阉人的品级当真。   “罢了,你且下去吧。”皇帝摆摆手,说道。   “喏。”徐内侍垂首称喏,然后便出了这个屋子。   实际上徐内侍对罗用的印象也是很不错的,因为在对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轻视的情绪,这一点十分地难得,即便是在时下一些自诩胸襟广阔的名士,往往也很难把他们这些阉人当做是寻常人来看待。   只是这些话,他却也不会傻到当面对皇帝讲出来。对于一个轻易就能让自己身边的内侍心生好感的人,皇帝不仅不会欣赏,还会心生忌惮。而作为一个内侍来说,有想法有主见从来都不是他们应该有的美德。   贞观十一年,十二月十一,傍晚时分,宫里的徐内侍带着两名跟随,赶在宵禁之前,来到马氏客舍,在这个客舍里的一间客房中,亲眼看到了罗三郎制作蛋糕的整个过程。   “……这是奶油,将牛乳静置一日半之后,乳汁与油脂便会稍稍分层,于是舀了上面的油脂来用,加些这糖浆进去便能打发了,加柚子汁是为了去腥提鲜,吃起来更清爽一些,宫中若有其他蔬果,你也可以做些不同的尝试……”   罗用边做边教,事无巨细,说得十分详尽。   室内点着几盏油灯,将这一间屋子照得很是明亮,就连那些奶油在搅拌桶里面翻转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罗用的表情也是十分地认真专注。   “你这回先看看,待回去以后自己也可以试着做,若是做不出来,十四那一日晚上再来,十五那日我虽然要去上朝,这边的早宴却还是要照常经营的,许多学子与这长安城中的妇人都要来吃……”   “三郎如何会想到用这种法子炮制吃食?”徐内侍看着听着,心中的疑问很自然也就问了出来。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罗用笑道。不过是机缘巧合穿越了一回,带着一千多年以后的记忆,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份,在这个年代生活着。   “原是如此。”徐内侍笑了笑,却也没有继续深究。   可不就是机缘巧合嘛,这罗三郎机缘巧合琢磨出这么一种炮制牛乳的法子,他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圣人遣了来买蛋糕,偏那蛋糕没买着,这罗三郎却答应要教他做蛋糕的手艺。   徐内侍站在一旁,认真看着罗用做蛋糕,总是一脸卑微怯懦的面庞上,这时候也带上了一些笑意,在灯火的照耀下,像是泛着一些浅淡的微光。   他想起自己从前对于命运的埋怨,心中的怨恨不甘,这一刻却觉得那些不甘全然没有道理,老天爷待他已经足够好了,在他卑微平凡的生命中,竟有一日也能亲眼见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有人能用牛乳鸡蛋这些寻常物什,做出这般精致的吃食,他不仅亲眼看到了,还有幸可以学习这样的一门技艺。   一定是这样的一个福分着实太大了,所以从前的那些日子才会那般艰难,就是为了把他人生中那些稀薄的福分攒起来,到这个时候再一次性用掉呢。   浓郁又清新的奶油味在屋子里飘荡,罗三郎手里拿着工具,在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雪白蛋糕上,一朵一朵地点缀着彩色的花朵,亲眼看着那些娇美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盛开出来,他心里仿佛也有那一朵一朵的鲜花,在那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土地上,一朵一朵地盛开出来……   他又想起那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岁月,想起宫中那一口口深不见底的井,想起那些又粗又圆高高在上的横梁,想起那些无声无息消失不见的阉人们,还有年幼的自己那无数次地低头看井,抬头看梁,原本还以为他的这一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煎熬。   然而今日他却站在了这里,在这满室甜香之中,看着那些梦幻般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盛开着…… 第220章 依仗   贞观十一年,腊月十三这一日,晨鼓初响,光德坊坊门一开,便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另有三人小跑着坠在车后。   “那不是圣人身边的徐内侍,怎的他昨夜也在光德坊?”   “那车上之人是……”   “并非,圣人昨夜并未出宫。”   “即便圣人出宫,他身边带的应也不会是那徐内侍。”   “那车上又是何人?”   “哪里又有什么人,昨日我见那徐内侍进了马氏客舍,应还是为了那蛋糕的事,上回他不是没买着。”   “想来那罗棺材板儿昨夜又专为宫里做了一些。”   “一些?”有人笑道:“昨日我便住在那马氏客舍,今早起来的时候,刚好便瞧见徐内侍几人抬着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蛋糕上马车,双层的,上面还做了许多花儿。”   “当真?”   “竟是无缘得见。”   “还是不见的好,光是那几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几乎都要把我的俸禄给掏空了,再来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如何能够吃得消。”   “哎,还是不见的好,不见的好。”   “这一大清早匆匆赶进宫去,莫不是要请诸位大臣同食?”有人猜测道。   “这……应是不能吧。”这个猜测好像没有什么根据啊。   “因何不能,圣人今年挣得那许多钱帛,兴许要与诸位大臣同乐呢。”钱挣得多了,人也该变得大方一点了吧。   “不无道理啊!”有人连连点头。   于是这几个人就抱着这样期待的心情,去参加了这一日的早朝。   结果从头到尾,皇帝根本提都没提蛋糕那两个字……   皇帝:呵呵。   这个双层大蛋糕,皇帝最后就与他那一众妃嫔以及皇子皇女们分着吃了。   虽然下边隔段时间也会有新鲜物什献上来,皇宫里的御厨们也时常会整一些新花样,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样物什,哪一样吃食,能这么得到宫中妃嫔以及皇子皇女们的喜爱。   皇帝的后宫佳丽无数,子女颇多,今日能来的,也都是一些比较受宠的,二三十人分食那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双层大蛋糕,最后竟是吃得干干净净。   “阿耶,我还要吃。”年幼的皇子专心致志吃完了自己盘子里那一块,抬头一看,原本好大一个蛋糕,这时候竟然一点都不剩下了,于是噙着眼泪跟他阿耶讨要。   “莫哭莫哭。”皇帝抱着这个儿子,用调羹从那盛放蛋糕用的板子上,刮下一勺奶油喂到幼子口中。   “阿耶,我也要吃……”那边又有一个小女孩怯怯开口。   “你也要吃?”皇帝笑着向她招手:“来来,这里还有呢。”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小皇子小公主们见自家阿耶今日这般好说话,纷纷凑上前,扯了他的衣摆撒娇。   还有一些年长的皇子,便自己凑上前去,用调羹舀了那板子上的奶油来吃,皇帝笑眯眯的,并不训斥他们。   待这一个大蛋糕吃完了,板子上的奶油也被刮得七零八落,众人心满意足,然后皇帝便问那徐内侍了:“你昨日与那罗三郎学做蛋糕,可学会了?”   徐内侍躬身回道:“这才看过了一回,罗助教让我明晚再去。”   “罢,那你明晚再去吧。”皇帝点头,他心里也觉得这个蛋糕做起来肯定没有那么容易。   “喏。”徐内侍躬身应诺,复又道:“做这蛋糕需要提前买了牛乳回来静置,又要提前炮制出一些玉米粉,我这两日便开始准备。”   “善。”皇帝言道:“缺什么就让他们去买。”   “喏。”   待这徐内侍出了殿,便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寺人围上来与他说话。   “怎样了?圣人可是命你做蛋糕?”   “可要我们帮忙?”   “你这回可真是走了好运了,往后甚都不用愁了。”   “相熟一场,将来还望徐内侍多多提点。”   “……”   徐内侍一一应对过后,便叫了平日里交好的两个寺人,言是让他们帮忙做玉米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这宫墙之内更是如此,寺人之间亦有斗争倾轧,亦有惺惺相惜相互扶持,有一些年长的寺人会欺侮年幼的寺人,也有一些年长的寺人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那些小阉人们。   “你如今倒是出息了,遇着贵人了,只是往后还需时时提醒自己,莫要因为有了依仗,便张扬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宦官对徐内侍尊尊教诲道。   “我省得。”在这宫墙之内生存,哪里又有能让他们这些寺人张扬的余地,只要能有些许依仗,不再像从前那般可有可无,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那蛋糕要如何做?徐内侍,你能教教我吗?”说话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寺人。   他是三四年以前被自己的父母给卖进来的,刚净身那段时日常常发热,许多人都当他熬不住,到底命大,活了下来,做过几年杂役之后,被安排跟在徐内侍身边,徐内侍是个宽厚的,待他也不错,于是这小子便整日跟前跟后的,俨然就是一个小尾巴。   “此事若是没有经过圣人的许可,你还当是什么人想学就能学?”中年寺人呵斥道。这法子是徐内侍从罗三郎处学来没错,但是到了这宫墙之内,那就还得是皇帝说了算。   “我不过就是这么一问。”那少年寺人低声道。   “无事莫要瞎问。”中年寺人说着又对徐内侍言道:“你也莫要这般纵着他,不知天不知地的,当心哪一日惹出什么祸端。”   “……”徐内侍默了默,对那少年寺人说道:“今日你便莫再跟着我了,去小厨房劈柴吧,今晚我要检查,若是少了,明日你便继续劈柴。”   “徐内侍……”那少年寺人红了眼,像是被家中长辈训斥的孩童一般。   “还不快去?”徐内侍板着脸呵斥道。   “喏。”少年寺人应了一声,终于不再跟着了,转身往小厨房那边过去。   徐内侍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少年人总是很容易就能忘记忧愁,即便是被净了身,又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杂役吃了许多苦头,只要有人待他好一点,他们很快就会忘记先前的疼痛,一日日变得高兴起来。   但是作为一个寺人,太高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们需得时时在心中保持着畏惧和警醒,怯懦的孩子总比开朗的孩子活得更久。   这一日,徐内侍与老寺人一起做了玉米粉,用浸泡过的玉米粒磨了浆液,又滤出玉米渣来,剩下的细粉并水放在陶瓮之中沉淀,待明日一早再去舀出清水,将陶瓮底下那些淀粉刮下来,放在炕头上慢慢烘干,最后再上磨盘碾一遍,便能得到玉米淀粉。   这也是罗三郎告诉他的法子,做蛋糕胚的时候,那精白面里面若是不掺些这种玉米淀粉,做出来的蛋糕胚就会比较紧实,不够蓬松。徐内侍将他说过的这些话都仔细记在心中,没事的时候,便独自一人回想琢磨,生怕忘了什么。   十二月十四这一日傍晚,徐内侍又去了一趟光德坊,待第二日一早回宫之后,他便着手开始制作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蛋糕。   其实昨日那罗三郎便已经让他试过手了,只是有人在一旁监督提醒,与自己独立操作完成,毕竟还是两回事。   十五这一日是个大朝,上朝的时间也比往日要长一些,待皇帝下了朝,便有人传话给他,说那徐内侍已经做了蛋糕出来,有宫人品尝过了,言是很不错,问皇帝要不要看看。   于是皇帝便让人呈了上来,只见巴掌大的一块蛋糕,兴许是因为不够时间做颜色,整一块就是奶白色,花纹倒是做得还不错,与那一日罗三郎呈上来的蛋糕相比,少了几分随性,多了几分工整。   皇帝尝了一口,滋味与那罗三郎做的蛋糕,并无什么差异,心下满意,便让人赏了绢帛给他,又令徐内侍给后宫妃嫔和皇子皇女们做蛋糕。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徐内侍便不在皇帝身边服侍了,整日都带着中年寺人与少年寺人,在皇宫里的一个小厨房做蛋糕。皇帝让人管着那块地方,闲杂人等都不让去看,就连皇子皇女们想去都不行,因为担心他们年纪太小嘴巴太近,随便出去与人说了这做蛋糕的法子。   数日之后,朝中一个老臣六十大寿,在家中摆了宴席,皇帝赏赐了不少东西给他做寿礼,又令徐内侍给他做了一个双层大蛋糕。   这回这蛋糕有颜色了,个头比上回罗用呈到宫中那一个更大,颜色更多更鲜艳,花纹也做得更精致,见过的吃过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   皇帝觉得颇有颜面,令人又赏了徐内侍一回,之后更是常常让他做些蛋糕赏给朝中的大臣们。   不久之后,就连坊间百姓都有听闻,言那皇宫之中有一个善做蛋糕的徐内侍,乃是与离石罗三郎学的手艺,听闻他不仅蛋糕做得好,性情也是极好的,人长得也好看。   “我倒是听闻他长得寻常。”   “胡说,寻常人怎能做出那般好的蛋糕?”   作者有话要说:   【寺人】:阉人,内侍,差不多的意思。 第221章 势力   在这一年年底,许大郎等人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他们这一行十多个人,一路赶着牛车驴车过来的,还从离石县那边带过来不少东西,最主要就是罗家院子里的豆瓣酱。   那些豆瓣酱罗用夏末那时候做下去,放到眼下这时候,差不多也有半年时间了,基本上已经充分成熟,可以大批量出缸了。   这一群人刚到长安城的时候,罗用正在太学给学生上课,这些人先去了丰安坊那边的院子。   阿枝接待了他们,又是烧水又是做饭的,又腾了屋子出来安排他们住下,等到罗用下班回来的时候,许大郎等人已经在这边院子里睡了一觉。   罗用一进院子,就看到自家那几个小孩儿围着五对正亲热呢,五对那家伙,一段时间没见,瞅那体型倒像是又上了一层膘,也不知道是伙食好呢,还是这冬日里天气冷它身上的毛长厚了。   “昂恩……昂恩……”   “噗!”   五对这头大毛驴见了罗用,又是叫唤又是打响鼻的,也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罗用与他那些弟子打了招呼,又听闻他姊夫林五郎这回也跟着一起过来了,这时候看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人。   “我姊夫人呢?”罗用问道。   “晌午那时候大伙儿吃完了饭正歇息呢,他在这边待不住,到光德坊那边找你阿姊去了。 ”许大郎媳妇笑道。   “我领他去的,在光德坊那边没找到人,便带他去了崇化坊,倒是找着了,你姊夫便留在那边帮忙,我没什么事自己一个人就先回来。”阿枝这时候也说了。   “怎的你二人不去光德坊看看?”罗用笑着问许大郎两口子。他俩这回过来,就是为了看望自家儿子儿媳妇。   “听闻西市那边过午开市,下午这几个时辰正是每日里最忙的时候,我俩便不过去添乱,等一会儿宵禁前再去。”许大郎言道。   “若是要坐驴车过去,这时候便好出门了。”从丰安坊到光德坊不远不近的,驴子走得慢,还是早些出门的好。   “不急,师父你刚回来,还是先用些饭食再走吧。”关于这长安城的宵禁以及从这边到光德坊的距离,他们也是比较清楚的,晚一些出门也是无妨。   “不吃了,到那边铺子里再吃吧,光德坊那边夜里可比这边热闹不少,你们白日里既是歇够了,今晚便到那边去逛一逛。”罗用笑道。   来到长安城这么久,罗用现在对这座城池也多了一些了解,要说市场,主要就是东西两市,要说夜生活,主要也是集中在两片地方上。   一个是在长安城东面,从春明门到曲江池那一片,比较出名的有常乐坊、教化坊这些。另一个就是在西市旁边,主要集中在光德坊、延寿坊那一带。   所以说当初马家人买下光德坊这家客舍的时候,价钱虽然很高,但高也是高得有道理的。   既靠近西市,又是夜生活主要片区,距离宫城还比较近,再加上这间客舍的位置在光德坊中也是数得着的,这若是搁在后世,早就被人炒到天价去了,也就是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大伙儿都还比较实在,房价地价也都比较实在。   罗用等人先去了崇化坊,打算先去找罗大娘与林五郎,然后再与他们一同过去光德坊。   崇化坊那个小院罗用已经去过很多回了,现如今早已是熟门熟路,这一日他们过去的时候,依然看到有一些邻里正从院子外面那个水池里打水,人来人往的,也是比较热闹。   罗用拍了拍院门,很快就有一个年轻妇人出来开门,罗用进了院子,抬眼就看到林五郎正蹲在廊下修一个石碓呢。   阿姊食铺现在每日都要卖出去许多鱼丸肉丸,用木锤捶打太过费劲,于是罗大娘便在院子里置办了几幅石碓,用着倒是省劲不少,这两日有一副石碓的木杆子松了,林五郎左右无事,便拿了它在廊下修理起来。   “姊夫今日刚到,怎的这就开始干活了?”罗用笑道。   “他就是个闲不下来的命。”大娘这时候从旁边屋子里出来,招呼许大郎等人到厅堂里坐,复又让人去煮些鸡蛋水过来待客。   “四娘他们怎的没有过来。”罗大娘有几日没见四娘几个了,这时候便也问了一声。   “在那边院子待着呢,我说今日人多,都去了光德坊那边,也不好住得下,便叫他们留在那边院子里与五对一起玩。”罗用回答说。   “五对也来了?”大娘笑问。   “来了。”罗用也笑。   “那刚好,你们往后也打一辆驴车吧,莫要整日骑那燕儿飞了,这大冷的天,手上都要长冻疮了。”大娘说。   “我也这么寻思呢。”罗用笑道。   几人吃了鸡蛋水,暖了暖胃,便也快到宵禁的时候了,于是便一同往那光德坊而去。   这长安城的街道这般宽敞,光德坊的夜晚又是这般的热闹,罗用这些弟子里面的不少人,先前就已经来过一次长安城,现如今隔几年再看,依旧觉得气派又繁华。   只是这一次过来,再也不像从前第一回 刚来的时候那般晕头转向了,因为在这长安城中给人盘过炕,大街小巷的走过许多地方,要说地形,他们可能比罗用还要更加熟悉一些,再加上这几年又开阔了眼界,这时候再来看长安城,大是大,繁华是繁华,但已经不再是让他们感到茫然和惶恐的程度了。   晚上,罗大娘领着郑氏长女,把许家那小两口子给替了出来,叫他们跟自家耶娘好好说说话去。   许二郎这一边,却并没有像其他弟子一样上街去玩,而是与罗用一起待在马氏客舍后面的一间小屋里,师徒二人便说起了离石县那边近来发生的事,以及他们这一行的打算。   “……自打师父走了以后,许家客舍的买卖便大不如前了,家中有三郎看着便也足够,我此行过来,便想寻些别的营生。”许二郎对罗用说道。   “羊圈附近那些铺子的生意可还好?”罗用问他。   “倒是不错。”许二郎答道。羊舍那一带的那些铺子,主要就是跟一些脚夫货郎打交道,常常也会有一些小商贩到他们那里去买货,原本就有罗用的那些积累,现如今那些铺子经营得也不错,销路还是比较稳定。   “那便好。”罗用点头。虽然可以另起炉灶,但他还是不希望在自己离开以后,从前好容易培养起来的买卖,自此便没落了。   “师父可曾想过,在这长安城之中也经营一处南北杂货?”许二郎如此问道。   “自然。”这件事罗用老早以前就想过了。   “师父也觉得此事可行?”许二郎高兴道。   “圣人先前答应过我,只要是我的货,走这条从离石县道长安城的这条水泥路,都不用给过路费。“路途虽远,往来到底还是比从前方便了许多,又不用过路费,成本比从前少了,在这种情况下,两地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就更加紧密,两头同时发展应该也是有可能的。   “如此,我这几日便在长安城中寻摸一处店铺?”许二郎问道。   “善。”罗用点头。   从前罗用没能下决心在这长安城中开一家铺子,一来是那时候他们那里距离长安城太远,往来不便,二来是他担心自己太出风头,招来皇帝的忌讳。   实际上,坐在皇帝那个位置上的人,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去了,他面对的是一整个国家,让他忌惮忌讳的势力也不是一个两个,哪里又有那么多时间整日盯着他这块棺材板儿。   再则说,并不是只要他这个人看起来纯良无害,他就可以平平安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一味地示弱示好,一味地低调行事,不及时培养自己的力量让自己强大起来,最终就算皇帝果真半点都不忌讳他又怎么样,随随便便哪一个势力,一个手指头都能把他摁死了。   一个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更好更安全地生存,再没有什么是比自身的强大更加重要的了。   两世为人的罗用,也是这两年才刚刚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之后那几日,许二郎在长安城中四处寻找店铺,然后很快的,坊间便有传言,说那离石罗三郎与他的那些弟子们要来长安城发展。   消息传出以后,期盼者有之,忌惮者有之。   让罗用感觉到的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太学的那些先生和学子们,对待他的态度隐隐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大约是因为这一群弟子的到来,让他们意识到这个年纪轻轻又没有出身的助教,其实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势力,罗用的那些弟子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他们对于罗用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 第222章 犯禁   “阿姊!疼!”   清晨,四娘坐在炕上给七娘扎头发,用一条布巾子把她的头发扎到头顶,再挽成一个小揪,下手重了点,七娘那丫头歪着脖子直叫唤。   “莫动。”四娘敲了她的脑瓜子一下,然后又继续给她弄头发。   在她们现在居住的这一条巷子里,住着多是殷实之家,平日里四娘也曾见那些左邻右舍的小娘子们出来外面玩,一个个都打扮得整齐又俏丽,各种颜色款式的衣裳就不说了,光是那发型就有好几种。   四娘也不会梳什么好看的发型,不过她觉得自家姊妹也该入乡随俗,就算不怎么会打扮,至少也应该把形象拾掇得干净齐整一些,免得被那些城里的小娘子们笑话。   “阿姊,该吃早饭了。”这时候五郎过来喊她们。   “就来。”四娘最后又在那个发髻外面,用布巾子绕了两圈,扎了一个结,看了看,还挺满意,这才对七娘说道:“行了,吃饭去吧。”   七娘那丫头一听这个话,一咕噜下了炕,颠颠就往厅堂去了,她肚子早饿了,也不乐意让四娘给她扎头,若不是慑与四娘平日里的淫威,这时候哪里又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给她折腾这么久。   “怎的又梳了个男儿头。”阿枝见这姐妹二人,一人顶着一个丸子头从屋里出来,忍不住笑道。   “阿兄说梳这个头好戴帽子。”四娘咧嘴笑道。   “整日的不出门,你们也不戴帽子。”五郎这时候已经坐在厅堂里的热炕上,手里捧着一个粥碗正吹气呢,听闻四娘的话,当即便给她拆台道。   “阿姊叫我们今天晚上去光德坊那边,你忘了?”四娘也坐下来吃饭。   眼瞅着年关就要到了,罗大娘也寻思着要给家里这几个小的一人再置办一套新衣裳,她自己实在太忙了,也没有功夫给他们做,只好多花费一些钱帛,到成衣店去买来。   五郎原本还想说,平日里不出门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个发型,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怕四娘记仇,等一下又寻他不痛快。   “这一旬的卷子可刻完了?”阿枝问他二人道。   “快了。”四娘回答说:“今日便能刻完。”   “可要我帮忙?”阿枝又问。   “前面几旬的卷子,马氏客舍那边还有人买,言是让每份卷子再补五十份过去。”五郎说道。   “待我做完了这院子里的活计,便帮你们印卷子。”阿枝笑道。   “劳烦阿枝了。”四娘那丫头还挺高兴,阿枝做活很是细致的,她印出来的卷子,每一份都很干净很清晰,有她帮忙,四娘和五郎就能省下不少时间和精力。   “客气个甚。”阿枝笑眯眯的。   其实阿枝还挺喜欢跟雕版墨汁打交道的,虽然她自己并不怎么识得那上面的字,但是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多了,便觉得自己身上仿佛也染了墨香一般。   吃过早饭,四娘五郎两个帮阿枝收拾碗筷,六郎七娘那两个也是跟前跟后地跑,跑过了几趟,又到院子里找五对玩儿去了。   罗用定制的驴车这两日还未好,他与乔俊林依旧是骑燕儿飞去的学校,五对依旧在这个院子里待着,长安城不比西坡村,阿枝她们也不敢放它到外头去溜达,于是这毛驴这两日也是闷得很。   太学这边,因为年关将近,学生们这几日也不怎么静得下心来念书,常常成群结队地在外面聚会玩乐。   这一日,罗用便听到乙班有几个学生在那里讨论清风楼的事情,那清风楼乃是饮酒作诗的风雅之地,文人们去那样的地方,难免也要找几个会抚琴唱曲的官妓。   中午吃饭的时候,罗用便问乔俊林:“听闻你们班有几个学生言是今晚要去清风楼?”   “都去。”乔俊林说道。   “哦。”罗用点点头,全班同学一起去清风楼,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好事,但这年头的风气就是这样,先生们大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饮酒。”罗用说道。既然是全班同学都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除非乔俊林是想被人排挤在群体之外,要不然他便只有跟着一起去。   “嗯。”乔俊林应道。   说起来,自打罗用来了这长安城以后,时常便与乔俊林同进同出,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比如说乔俊林又要跟人出去应酬的时候,又或者是这几天,罗用的这些弟子们过来,师徒几人正在为南北杂货那一间铺子的事情忙活。   这一日晚上,四娘五郎与六郎七娘都去了光德坊那边,罗用也去了那边,他的那些弟子们现如今大多都住在光德坊这边。   这些人白日里便四处出去寻摸店铺,晚上就睡在马氏客舍的工舍里,吃饭便在崇化坊那边。罗大娘现如今手底下也有不少帮工,她每日都要安排一两名帮工负责做饭,这些时日罗用的这些弟子大多都在她们那边吃。   按罗用师徒的意思,他们这一间铺子的位置,最好也是在西市周边这一带,位置不一定要很好,但地方要足够大,并且出入一定要便利。   “我今日在怀德坊那边看了一个临街的铺子,位置离坊门略远了些,地方倒是够大,价钱也合适。”   这一天晚上,罗大娘领着四娘五郎他们几个出去逛街,罗用依旧与他那些弟子们凑到一处说话,近来他们师徒几个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也未必就要十分靠近坊门的位置,我们毕竟是卖杂货的不是开酒肆的。”罗用说完,又问道:“门前可足够宽敞?”   “十分宽敞。”那名弟子答道:“旁边就有一条巷子,到时候门前车子若是挺得多了,也可以往巷子里挪一挪。”   “明日中午我去看一看。”罗用说道。   若是合适,他便打算把这个院子给买下来。罗用现在手头上没多少钱,但是罗大娘手里有钱,她先前说是要买豆腐铺子,不过一时并没有寻到十分中意的地方,这回罗用就打算把这笔钱挪来先用,豆腐铺子的钱,之后再慢慢攒吧。   “这铺子若是定下来了,那咱往后在那里头卖些甚?”许大郎这时候就问了。   “自然是有甚卖甚。”罗用回答说。   “那样怕是有些杂乱。”许大郎皱眉,他觉得像西坡村羊舍旁边的那些铺子那样,每一家店铺都只卖一两样物什,便挺好的。   “我还怕他不够杂哩。”罗用笑道。   “师父的意思是?”许二郎也有一些不解,杂而不精,这买卖果真做得起来吗?   “你们过来,听我说……”罗用让他的那些弟子们都凑近一点,然后便如此这般,将自己的打算与他们说了,复又道:“此事先莫要张扬,待到开张那一日,叫众人吃上一惊才好。”   “那我这两日便让人传话回离石,叫他们多送些物什过来。”许二郎那一双眼睛乌亮乌亮的。   “多多益善。”罗用笑道。   待晚些时候,四娘几个从外头回来了,罗用便与她们说:“阿兄要在这长安城中开一间铺子,你们这两日若是有空,便多印一些卷子出来,放在那铺子里卖。”   “把每一旬的卷子都印百来份出来?”四娘高兴道。那些卷子的雕版可都是现成的,这时候再要卷子,只需在现成的雕版上刷些墨汁,再用纸张覆上去印一印便有了,这钱挣得多么轻松愉快。   “待那十二月下旬的卷子出来了,你们便可以做一个贞观十一年的题集,用针线缝了,再贴个封面上去。”罗用给他们出主意。   “先印三百份可好?”五郎大着胆子说道,再他看来,三百份已经是十分大胆的决定了。   “印五百份也无妨。”罗用笑道。   其实罗用觉得这五百份也不够什么的,现如今他出的数学卷子在这长安城中已经颇有些名气了,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在长安城以外的地方也都会有流传。   再加上这年头又有不少番邦国家的年轻人在长安城求学,他们说不定也会有花钱买个几百份题集回去自己国家的想法。   在这种大环境下,三五百份题集又够卖给谁的,知道后世那个叫甚王后雄的高考资料,一年能卖出去多少本吗?   他那还是跟人竞争的结果,罗用现在根本连一个竞争对手都没有,大片的空白市场,就他一个人做独家生意,这感觉就好比是大座大座的金山银山,别人都还不知晓,就光等着他一个人去搬。   “五百份?”   “果真卖得完?”   “万一再像上回那般,印出来却卖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阿兄,我们留在离石那边的册子,也可以运过来这边卖吗?”   “自然是可以的。”   “阿兄……”   “作甚?”   “那……卖出来的钱,怎么分啊?”   “若是我出的卷子,那便是五五分成,若不是,那便是三七分成,我三你们七。”   罗用觉得有些好笑,他的那些弟子们现在都还没有谁提起这个分成的事情呢,四娘这丫头倒是先提了出来。   关于分成,罗用也是提前想好了的,那些弟子们负责出货,罗用负责买铺子开店铺、雇人卖货,双方便按七三分成,当然如果哪个弟子要来这个铺子里帮忙卖货,罗用也是要给他开工资的。   眼瞅着马上就要挣大钱了,四娘五郎那几个别提多激动了,六郎七娘那两个也跟着高兴,一个个的,都跟恨不得钻到钱眼子里一般。   罗用好容易哄了他们去睡,自己刚要歇下,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还当是他那些弟子,开门一看,竟是乔俊林。   “你怎的在这里?”这会儿早都已经关了坊门了,这小子莫非……   “在那边待着也是没劲得很。”乔俊林轻描淡写道。不用说,这小子明摆着就是犯了宵禁了。   “你这胆子着实也太大了一些。”罗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不知为何竟是带着笑。 第223章 羊绒当钱   其实同性相恋这种事,在唐初这时候也不算稀罕,毕竟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都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只喜欢同性。   不过后世风气开放,很多人都已经能够坦然承认自己的性向,眼下这时候却不然。平民百姓大多也只有竭力忍耐和隐藏而已,有钱有势的,便可圈养男优,有文化的,便可以将风流二字拿来做了遮羞布。   乔俊林时常出去与人交际应酬,对于这种事早已经是见怪不怪,因为他出身较低,便有一些老不休妄图用钱财和势力让他屈服的,乔俊林只觉十分地恶心和厌恶。   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子之间,少数一些人也有这方面的倾向,同窗之间,也有私底下偷偷笑话那些人的,话语说得十分不好听。   乔俊林很是爱惜自己的名声,一点都不想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对于那一类人惺惺相惜的把戏也是有些不耐。   然而,方才在那清风楼中,那些巧笑嫣然的官妓却同样也让他感到十分地不耐。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来了光德坊,听闻罗用他们这一晚要住在这边,刚好光德坊与他当时所在的延寿坊仅有一街之隔,于是便也没多想,翻了坊墙便过来了。   待见到了眼前这人,他心中便什么不耐都没有了。如此一想,自己最近与学校里那几个整日腻腻歪歪的男学生,倒是越来越神似了。   不过这棺材板儿从小生活在乡下,现如今来了长安城,也不怎么出去与人应酬,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他应是不知晓的。   “你这胆子着实也太大了些。”这一边,罗用不痛不痒地责备道。   “……”乔俊林咧嘴冲他笑了笑,自顾自进了屋,蹬了鞋子上炕,就在罗用刚刚躺过的地方,掀一掀被子睡下了。   罗用:……   两人在光德坊这边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走路去的太学,光德坊这边距离太学比较近,走路过去也要不了多久。   然后这一天下午放学以后,罗用就跟他的几个弟子去怀德坊那边看了看他们先前说的那个院子,看过之后,感觉并不是很满意,那位置实在太偏了一点,没有达到罗用最低的心理预期,价格倒是合适,罗用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把地方选在那里。   “听闻你们那铺子的事情还未确定?我阿耶说,丰乐坊那边有一家酒肆正要转手,不若你去看看?”腊月廿八这一日傍晚,马飞阳特地驾车到丰安坊这边,与罗用说了这个事。   别看丰乐坊与丰安坊就只差了一个字,位置可查得远了,从那皇城正南面最中间那个朱雀门出来,沿着前面那一条笔直开阔的朱雀大街往南走,右手边第三个坊,便是那丰乐坊。   “现在去可还来得及?”罗用也知道买房子这种事有时候很是讲究一个先机,只是看看天色,着实也是不早了。   “怕什么,宵禁前若是赶不回来,便在丰乐坊那边住一宿便是,要么去光德坊也行。”那丰乐坊距离光德坊倒是不远。   “行,你等我一等。”罗用说着,进屋去与乔俊林打了个招呼,跟他说今晚自己若是没有回来的话,明日记得帮他把那些卷子带去太学那边,明日正是腊月廿九,太学的学生们还得考过一回才能放假过年。   乔俊林这时候正在背书,听闻了罗用的话,也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了下来。   罗用与马飞阳一同赶去丰乐坊,马飞阳所说的那一家酒肆,位置也是不错,就在丰乐坊的东南角,距离东门和南门都不远。   这丰乐坊的东门,可就挨着朱雀大街,南门那边的那一条横街,也是相当热闹,每日里车来车往的,行人亦是不少。   这一家酒肆也是前几年新建,两层楼的,地方也比较宽敞,除了前面的店面,后面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主要用于停放车马以及囤货之用,酒肆的大厨房则在侧面,与前面的楼房相连。   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它这个地方并不在长安城最主要的两片娱乐区之中,位置好是好,但是商业却并不如西市周边发达,周围环境比较安静,整体氛围也略带几分严肃,也难怪这个酒肆生意不好要转手。   罗用对这个铺子很满意,剩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价钱,对方开出来的价钱也算合理,但罗用手头上的存款还是不够买下这个院子的,半个都够呛。   毕竟这里的位置很好,有些豪族大家若是买下来,将这铺子推了,建个宅子上去,住着也是比较体面的,所以这价钱就很不便宜。   “三郎你看……”马飞阳早前听他阿耶说这边这家酒肆是因为生意不好才想转手,原本还想着价钱应不会太高,这时候过来一看,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店家可是着急用钱?”没想到罗用这时候却对那店家说道:“你若是不急,我便先付一半钱帛与你,余下的两月之内交齐,如何?”   “两月不行,最长一月。”那店家说道。   “一月半。”罗用让步。   那店家还是有些不情愿,但是想想对方并没有压价,至少这个交易价格是另他感到满意的,若是换了一个人,未必能有这么好的价钱,再说这长安城中要卖房子的也不止他这里一处。   “罢,那便一月半吧,还望三郎守约,届时莫要再拖延时日。”最后,这家酒肆的主人还是同意了这一笔交易。   “定然不会。”罗用拱手道。   “一月半,你上哪儿去筹集这般多的钱帛?”买卖谈拢,马飞阳与罗用踩着长安城的闭门鼓,坐在马车之中,往光德坊赶去。   “只好托人捎信去凉州城那边,看我阿姊能不能送些钱财过来。”罗用笑道。   实在不行,借呗。眼下在这长安城中,真正位置好一点的地皮房产,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少有转让出手的时候,这时候才贞观十一年,就已经是这般,往后再想要买,只会越来越难。   罗用现在要买下这个酒肆虽然勉强了一点,但是别的不说,那地方的地皮本身就已经很值钱了,所以再怎么样,也不会是一桩亏本买卖,瞅准了就下手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之后的日子,罗用一边托了人通过驿站送信去凉州城,一边又紧锣密鼓地开始张罗起这一间铺子的筹备工作,过年那几天他都没闲着。   ·   凉州城这边。   这一年年关,罗二娘给她的那些员工每人发了一斗麦子、两升大酱以及一篮子豆腐豆干等物,另外还有十文钱。   凉州城此地粮食比肉金贵,那一斗麦子就不便宜了,另外还有十文钱和大酱豆腐,寻遍整个凉州城,都没有几个比她更大方的雇主了。   分到了东西的员工们高高兴兴回家过年,还有一些个回不去的,便让家里人过来拿,家人之间见个面,说几句话,然后回去的回去,留下的继续留下。   被留下来的这些,都是跟罗二娘等人学了织毛衣的,当初罗二娘与她们签订契约的时候,就已经在上面都写明白了,为了防止手艺泄露,她们这些人在给罗二娘做工期间,是不能回家的,所有人都一起住在这个院子里,与家人见面的时候也都是在公开的场合。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营发展,罗二娘的这个毛衣作坊现在基本上也已经慢慢上了轨道。   早前她就雇人拣羊毛,然后再慢慢观察,若有勤快又手巧的,人品瞅着也牢靠的,便单独挑出来,教她们纺毛线。纺毛线的活计比拣羊毛要轻省一些,工钱也多些,又是一门手艺,很多人都愿学,所以都比较积极表现,作坊里的氛围也是比较不错。   相对于纺毛线,其实众人心中最最向往的,还是那织毛衣的活计,只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被选中,若是被选中了,每个月便能挣七十文钱,包吃包住,四季还有衣裳。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不能回家,所以一般拖家带口的妇人就做不了这个活计,她们想做二娘也不肯要,选的大多都是一些年纪很轻的小娘子,要么干脆就是上了一些岁数的,丈夫已经过世的,家里没有什么拖累的。   这一份契约,一签就是五年,五年之后还不知如何,反正凉州城中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盯着了,就等这些人五年约满之后,将她们雇佣过去,好学了那织毛衣的手艺。   罗二娘从前也曾与罗用讨论过这件事,按罗用的意思,这织毛衣的手艺,早晚肯定还是会被人学去,最多也就十年八年的,毕竟他们西坡村的那些小娘子们迟早是要嫁人的,嫁了人以后,很多事情就都身不由己了,手艺的泄露,那肯定也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罗二娘这一次在决定契约年限的时候,想来想去,最终就定了一个五年。   她既不想太耽误那些小娘子的婚期,又不想让这一门手艺太早泄露出去,两相权衡之下,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两日过年,你们便都歇了吧,若是有什么想吃的,便与我说来,我道外面去买。”送走了最后一批工人以及家属之后,罗二娘关上院子,对院中那些女工们说道。   “平日里该吃的都吃过了,这过年便也没甚好吃的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笑着说道。   这妇人很年轻的时候丈夫就没了,好容易把两儿一女拉拔长大,现如今三个子女均已成婚。罗二娘因为欣赏她性格坚毅能吃苦,脾气又很好,手上也十分灵巧,便问她要不要与自己签契约学织毛衣,她一口便答应了,从此就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下来。   这些人在这里给罗二娘干活,别的不说,吃食总是不缺的,于是这时候一说到过年,问她们想吃什么,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想吃的来。   大伙儿一起把这院子里整理整理,便又到屋子里待着去了,这屋子四周有好几扇大窗户,上面糊着透光度很好的油纸,白天的时候只要开了纸窗户外面的那一层木窗,整个屋子就很亮堂了。   屋子里烧着火炕,暖烘烘的,坐在这里面织毛衣一点都不冻手,炕头上烧着热水,水壶上冒着水汽,长长的火炕上摆着一张一张的炕桌,炕桌上摆了红枣柿饼并各种点心,大多都是二娘今日一早从外面买来的,因为过年了嘛。   平日里她们这屋常常也有点心,尤其是在那些需要她们加班赶工的夜晚,有几回罗二娘甚至还开了罐头与她们吃。   她们这儿有个小姑娘,当初刚来的时候,整个人又瘦又黄,两个手掌跟鸡爪子一般,在这儿待了不足半年,身上面上瞅着就有肉了,他耶娘过来探望的时候见了,也都很高兴,逢人便说罗二娘的好。   虽然过年这两天也不能回家,但是她们这一群大娘子小娘子们聚到你一处过年,也是很欢乐的,吃喝都很富足,人人都裁了新衣。   有些人其实还宁愿在这一边过年,且不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们这些人的家境,大抵都是不太好的,贫穷不是罪,但是贫穷会滋生出许多让人不堪重负也无力面对的沉痛,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个小院仿佛没有忧愁一般。   与这些凉州城本地的大娘子小娘子们待在一起的,还有当初从离石过来的殷氏姊妹,罗二娘自己没多少时间,教人织毛衣的活计,大抵都是她二人在做,所以她二人年纪虽轻,但是在这些人中间也是颇受尊敬的。   凉州城距离离石县那般远,她们自然也不可能回去与亲人一起过年,早前倒是拖王当他们送了一份信件回去,回信还未到,不知家中是否安好,翁婆年岁也大了,殷朵儿那丫头不知又长高了多少……   ·   正月初十这一日,一封信件被人转交到罗二娘手中,乃是从长安城寄来,寄信的人正是罗用。   罗用这回也是运气好,在他寄信的那两日,朝中刚好有一份比较重要的文书要送去凉州城,这一路快马加鞭,十来日便到了。   罗用的那封信刚好就赶上了这一趟加快列车,初十那一日,便经由别人转交,送到了罗二娘手中。   罗二娘收到这封信很高兴,当即便自己拆开来读,不认识的地方连蒙带猜的,整封信件看下来,大抵也是知道意思的。   三郎说自己在太学当助教,把四娘五郎六郎七娘都带去了,连五对也带去了,他们就住在长安城,时常与大娘她们见面,还有姊夫林五郎近日也在长安城,林五郎原本说是去探望,结果现在整日就跟长工一般,给罗大娘干活呢。   罗二娘眼里有些湿意,拿着这一张信纸便看边笑,等看到罗用说自己要在长安城那边买一个铺子,手头钱帛不够花用,问她这边有没有的时候,罗二娘想也不想,当即便带着几个人去了仓库。   自打去年腊月以来,她便不怎么卖货了,因为价格不够高,她手里也不缺钱,于是便都屯着,原本是预备要等到明年早秋的时候再出货的,这时候三郎那边既是需要现金,那自然就先紧着他那边。   也不需把这羊绒毛衣裤换成钱帛,直接运了毛衣裤去长安城便是,可比钱帛还要轻便许多,想必在那长安城,要用它们换些钱财应也不难。   “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搬到外间去吧。”罗二娘找了几个看院子的青壮,让他们帮忙搬一下货。   现如今她们这个院子里的财物比从前更多了,负责看守院子的人也比从前多了几个,都是赵家那边借过来的人手,为了安全起见,隔一段时间,赵家父子还要给她换一批。   “这么多,二娘这是要出货?”那一摞一摞的羊绒毛衣裤,每一套都能顶的上他们几年的工钱,再看眼前这个大仓库,满满当当的,若是都卖了,也不知道能值了多少钱去?   “倒不是出货,拿一些出来当钱花用罢了。”二娘笑着说道。却并不跟他们提及这批货要被送去长安城的事情。   她现在也是做过买卖的人了,不再像从前那般天真,她也曾听闻过很多商队被人劫掠的事情,出行之前便把消息泄露给外人知道,这是十分忌讳的事。 第224章 贞观十二年元宵节   比罗二娘那边更早的时候,西坡村这边就已经收到了罗用等人要在长安城开铺子的消息,罗用在信里说了,让他们近期运送一批货物到长安城,速度越快越好,数量品种越多越好。   刚好那一段时间,关内道那边有人赶了一批驽马到离石这边来卖。   罗用等人先前修的那一条道路,虽然还未通到凉州城,但还是给关内道那边不少地方带来的便利,但凡是通了水泥路的地方,要从他们那里来往于离石这边,比从前那可方便多了,从离石这边又可南下去往长安城等地,于是今年冬季,便有不少关内道那边的人赶了毛驴驽马,运了许多肉干之类的东西,到他们这边来卖。   那驽马的价格比毛驴贵得多了,罗用的那些弟子原本也是不怎么舍得买的,直到他们收到了罗用的信件,一群人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各自把家底掏一掏,最后总共凑钱买下了二十匹驽马。   给这些驽马配上拉货的板车,再装上各家铺子里的存货,还有杜仲胶作坊近来的出产,另外又在当地收购了一些货物,然后马不停蹄便往长安城去了……   唐初这时候的长安城,一年之中唯一没有宵禁的,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元宵节前后这三日。   贞观十二年正月十四这日一早,不少城中百姓便兴致勃勃为今晚的赏灯活动开始做准备了。   “送蛋糕咯!离石罗三郎送蛋糕咯!”   “南北杂货今晚开业!一次性购物满三十八文钱的,免费送一个小蛋糕咯!”   上午十点钟左右,便有一些十来岁的小孩在长安各坊吆喝起来,只见他们三五成群,手里捧着一摞摞的纸张,逢人便发一张。   有好奇的百姓过去拿了一张来看,首先入眼的,便是“南北杂货,盛大开业”这几个大字。   再往下看,又有一段小字:“开业前三天,凡是进店购物的顾客,无论买多买少,都有一次摸奖的机会,奖品内容有:衡氏造车行出产的杜仲胶车轮配制燕儿飞一辆,南北杂货大礼包十个,燕儿飞竹链五十条……削皮刀……豆腐……”   再往下,又有几排用红色染料印上去的大字:“正月十四晚,南北杂货开张第一天,凡一次性购物三十八文以上,免费赠送小蛋糕一个,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写的甚?这上面写的甚?”好些人不认识字,这时候便只好追着那些识字的人问,好在这长安城中识字的人也是不少。   “就是说啊……”有些个热心的,就会把这宣传单上的内容从头到尾给他们读上一遍。   “三十八文,啧啧。”有些人一听那个三十八文的要求,就咂舌了,寻常百姓一个月才挣多少。   “上面那个抽奖的,不管买多少都能抽。”又有人道。   “我看他们那里的东西指定也便宜不了。”   “那可未必。”   “阿姊食铺那边,不是有贵的也有便宜的。”   “你们看这背后印的甚?”   众人翻过另一面来看,只见那上面五颜六色地印着一些小图案,乍一看还因为是印花,仔细就会发现,其实那些图案刻的都是南北杂货出售的一些商品的图案,下面还有标价。   “燕儿飞六百文一辆,哎呦,买不起哦。”   “他们这个燕儿飞是杜仲胶车轮的,防水,下雨天也能走,而且行在路上也平稳,比木头车轮舒服多了,不颠簸。”   “你怎知?”   “听离石那边过来的商贾说的,他们也就是见过一回,先前想买也买不着,这回倒是在南北杂货开始销售了。”   “你们看,还有卖豆腐的呢,一文钱两方。”   “倒是不贵,那阿姊食铺的豆腐也有挺大一块,罗三郎这边卖的,应也不差。”   “还有卖枣豆糕的,也是两文钱一块。”   “卤水也有呢。”   “这个面包是甚?”   “不知。”   “不若今晚便去看看吧,买些卤水点心出来吃也好。”   “还能摸奖嘞。”   “咱几个合在一处结账,说不定还能领个蛋糕。”   “若是这般,摸奖怕是也只能摸一回。”   “这倒是……”   好容易等到黄昏时分,不少住在丰乐坊附近的百姓便跑到罗三郎家那杂货铺去看热闹。   罗用他们今日请了舞狮队,待到闭门鼓响起之时,那两头狮子便舞得愈发起劲,闭门鼓合着舞狮队的鼓点,咚咚咚响得十分热闹。   在南北杂货正门前面的空地上,还摆了圆圆的一堆小山一样的奖品,那一辆杜仲胶车轮的燕儿飞就摆在中间最高处,用一个木头架子撑着,旁边还有许多其他奖品,大大小小的品种数量都不少。   待那闭门鼓敲完了,往日便是坊门落锁的时候,这一日却宣布着夜间娱乐生活的开始。   南北杂货店门大开,不少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陆陆续续进了铺子。   进了大门以后,那里面还有一个五六尺宽的小门,小门上面还贴了红纸,写了“入口”二字,在小门的左边,叠放着许多装东西用的篮子,右边则是一排大小相同的柜台,大约是结账的地方。   进去铺子以后,迎面扑来的,首先就是一阵卤水的香味,再一看,不仅有卤水,还有凉拌菜,有豆制品,各式肉丸,各式甜点……一眼望去,满满当当全是各式吃食。   好些人一看到这么多吃食,就有点走不动道了,看看这个也想吃,看看那个也想吃。   其中最最令人流连忘返的,就是那甜品区,那一个个的奶油蛋糕,真是看得人垂涎欲滴,只可惜太贵了,若是不要奶油,只买蛋糕胚,那就便宜不少,旁边还有一种叫面包的吃食,不知道是甚,从前也没人吃过,价钱倒是比蛋糕便宜不少,各种口味的,有乳酪的有咸蛋的,还有夹了肉片的,每一样吃食前面都立着一个标价牌,最便宜的一文钱能买两个,贵的十几文几十文都有。   “劳烦,帮我拿一下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要。”那边几个人还在犹豫,这一边,有人早早就下手了。   平日里要到阿姊食铺去吃个蛋糕也是不易,如今这边既然敞开了卖,不少喜欢吃蛋糕的人,自然就要来买了。   今日负责卖蛋糕的也是罗用的一个弟子,大老爷们一个,五大三粗的,对待食物倒也精心。   只见他手里拿个夹子,一样一样帮那个顾客把东西从货架上夹下来,一个面包用油纸包了,另外两个蛋糕,从柜子里专门拿了两个包蛋糕用的包装出来,专门购买的加厚的纸张,再按他们师父的指点,精心裁剪出来的,这时候只要把蛋糕往中间一放,在把几个纸叶子折一折,上面的口子一卡,一个蛋糕就包好了,严丝合缝的,上边甚至还有一个提手呢。   一个面包两个蛋糕包好了,然后又从一旁取了一张粉红色纸条出来写价格。   这张纸条长得也有些奇怪,约莫一寸宽两寸长。只见那卖蛋糕的,从柜台上拿起一根鹅毛竹笔,在这张纸条上写了价格。   “这个芝士咸蛋面包是两文钱,这两个小蛋糕,一个九文钱,一个是十五文钱,合起来是二十六文钱,你等一下出去的时候,在外面柜台上一起结账就好了,拿着这个纸条,莫要弄丢了。”   “我也要一个咸蛋芝士面包。”这时候,一个围观了好一会儿的顾客也说了。   那什么咸蛋芝士面包,看起来好像挺好吃的样子,才两文钱,价钱也不贵,偶尔吃一回那是没什么压力。   “劳烦给我拿一个蛋糕,要这种的。”也有一些人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买蛋糕,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横竖都要买,不如多花几文钱,买个蛋糕给家里那几个小孩尝尝鲜。   “好嘞。”罗用那弟子包完了前面那个面包,赶紧又过来给他取蛋糕,从货架上取下来,然后也像方才那般,用一个硬纸盒包起来,放刀叉的时候还多问了一句:“几个人吃?可要多放两个叉子?”   “要的。”那买蛋糕的汉子有些拘谨地搓着手。   “行。”买蛋糕的汉子笑了笑,果然又给他多放了两个叉子在里面,然后又取了一张纸条写上价格递给他。   这汉子接过蛋糕,左看右看,发现这时候铺子里的人已经很多了,他怕被人挤了怀里的蛋糕,也不敢在里面多待,赶紧往外面结账的柜台走去。   门口那几个柜台,这时候也都已经有人了,三三两两的还排起了队伍,这汉子也不太明白他们这个收钱究竟是怎么收的,于是他便一边排队,一边探头往前面看。   只见那负责收钱的汉子,接过他前面那位顾客的篮子,对照着好几张不同的颜色看了看,大概是确认无误了,又算了算总价,这才说道:“一共是四十一文钱。”   顾客从怀里摸出一串钱,数了四十一文结了账,结完账,那收钱的汉子又从柜台下面拿了一个硬纸盒包装的小蛋糕出来:“购物满三十八文,这是赠送的蛋糕。”   “嗯。”那青年郎君点点头,接过那蛋糕,又招呼那边一直在门口等候的仆从,让他过来帮自己拿东西。   柜台这边,这个负责结账的汉子,则把自己刚刚收来的那几张彩色纸条按照不同颜色,一张一张塞到几个不同的盒子里面。   “就一个蛋糕吗,纸条给我一下。”分完了纸条,他又继续接待下一个顾客。   “哦。”   “总共九文钱。”   “哎哎。”   “你往这边出去,外面有个抽奖的。”   “哎。”   汉子付了钱,提着一个小蛋糕,高高兴兴出了铺子,他觉得今天自己可长见识了,这么大一间铺子,这么多的吃食,好些都是他从前没见过的东西,铺子里的人也都挺好的,并不嫌弃他穿着寒酸。   “摸奖嘞!摸奖嘞!看谁能摸到燕儿飞嘞!”   结了账以后,沿着一条用矮桩与绸带围出来的小道,很自然就走到了摸奖的地方,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子,一边吆喝,一边安排他们这些从铺子里出来的顾客摸奖。   “来来来,看看你今晚手气怎么样。”   “呦,是个削皮刀啊,削皮刀好啊,削皮刀那也比豆腐强。”   “哈哈哈哈。”   “看看这位客人摸了个甚?我看看啊……”   “空!”   “哈哈哈哈哈!”   “今天手气不太好,没事,咱这儿十四、十五、十六三天都有摸奖,今天摸不着明天再来。”   “后面后面!”   “这个是甚?”   “南北杂货大礼包!!!”   “诸位看看!今天晚上第一个大礼包已经出来了啊!”   “哇!”   “你拿好了,这一篮子有点沉,都是可以现吃的东西,哎呦这手气好的!”   “……”   等轮到这个买蛋糕的汉子,他还挺紧张,他妻子带着几个小孩在外边等他,这时候也都凑过来了,燕儿飞就不想了,就盼着他也能摸个大礼包呢。   “我看看你摸的甚?”   “呦,又是一个削皮刀。”   “别嫌弃哈,这削皮刀也不错,刚刚好些人都摸到了‘空’呢,还有摸到豆腐的,你比他们强。”   “就一个削皮刀。”那汉子咧着嘴,一手拿蛋糕,一手拿削皮刀,走到他媳妇身边。   “削皮刀挺好,听说在他们铺子里,一个削皮刀也要卖四文钱呢。”他媳妇说道。   “我倒是不知。”那汉子憨笑道:“方才买完了蛋糕,那里边人就多了起来,我怕把蛋糕给挤了,赶紧就出来。”   “这蛋糕多少钱?”他媳妇问。   “九文钱。”这汉子说。   “运气好,又让咱摸着个削皮刀。”他媳妇笑了笑,单说一个小蛋糕九文钱,她肯定也是要心疼的,不过近来他们家里头的经济情况稍稍有所改善,难得吃这一回,便也不说什么了,再说还有一个削皮刀呢。   “阿耶,要吃蛋糕。”家里最小的闺女这时候就扯了她阿耶的衣摆说道。   “行,咱吃蛋糕。”汉子高兴道。   两口子领着家里大大小小三个孩子,一路出了丰乐坊,就在朱雀大街西面的水渠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每年的元宵节,这朱雀大街都很热闹,尤其是在靠近朱雀门这一带,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年的赏花灯活动主要就是在这一带,就他们身边的这棵大树上,也挂着几个彩色大灯笼呢。   一家五口人在大树下坐好,然后那汉子便小心翼翼拆开自己手里面那个硬纸盒,将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摆到几个儿女面前。   一般情况下,一个小蛋糕就只配一把叉子,刚刚那个卖蛋糕的汉子问了他一声,又多给了他两把叉子,这时候三把竹叉子,他这三个儿女一人一把,刚好。   “吃吧。”汉子把三个叉子分到儿女手中,笑眯眯说道。   “耶娘不吃吗?”最大的女儿问道。   “耶娘不吃,你们吃吧。”她们阿娘也说。   “阿娘,这蛋糕真好吃!”最小那闺女用叉子小心翼翼挖了一点点奶油放到嘴里,吃完了咂咂嘴,转头对她阿娘说道。   “好吃吗?明年元宵节,叫阿耶再给你们买。”阿娘伸手摸了摸小女儿头上软软的头发,说道。   “阿娘你也吃。”   “嗯。”   “好吃么?”   “好吃。”   “阿耶你也吃。”   “你吃你吃。”   “阿耶,这蛋糕真好吃。”   一家五口人合吃一个蛋糕,也是其乐融融,旁边不时有出来赏花灯的百姓经过,还有一些小孩提着花灯嘻嘻笑着跑过去,青年男女们三三两两…… 第225章 旺旺旺   南北杂货开张头一晚,那叫一个人声鼎沸。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罗用看看不行了,人实在是太多了,只好找了两名弟子,到入口那里去拦一拦,让后面的顾客排队,等出口那边出来一批,入口这边再放进去一批。   “还好听了师父的话,若是按照我们的想法,这时候铺子里的东西怕早就被搬空了。”一个弟子踮起脚尖看了看铺子里那人头攒动的情景,不禁感慨道。   “我都跟你说了,听师父的,准没错。”另一名弟子哼哼道。   说是这么说,前面这两三天,罗用那砸钱的架势着实也是把他们给惊到了,别个不说,光是那买牛乳的钱,一天都要花出去多少,那钱帛都跟下雨天的山溪水一般,哗哗往外冲。   他们这些弟子身上也没多少钱财,不能支持罗用,好在罗大娘爽快,也不多问,要多少钱都给,要多少东西都买。   林五郎被这姐弟二人花钱的架势吓到,想来想去,终于还是跟罗大娘开了口:“不若你便劝劝三郎,叫他缓着些,莫要这般着急,到时候万一不能回本可咋整。”   罗大娘却说:“三郎当初许了你我二人每月二百文工钱的时候,也不曾担心不能回本,后来又将这么大一个铺子交由我来打理,也不曾担心不能回本,怎的今日从我这里支些钱财,你我便要担心他不能回本?”   林五郎听闻了这个话,当即涨红了一张脸,呐呐道自己并非是与罗用计较,不舍得给他花钱。   罗大娘倒也不怪他,一辈子没花过几个钱的人,这时候见人这么花钱,心中难免也会有一些担忧和不安,早前她自己还与罗用说过,让他要稳妥一些的话呢。   “不过是些钱财,便是全都亏了去,天也塌不下来,你且放宽心,三郎心里有数。”罗大娘安抚林五郎道。   自此,林五郎便也没再说过什么,心中虽还有些不适,但他都自己忍着。   他们林家人向来都是勤俭持家,赚钱不快,花钱更是十分谨慎,在林五郎的观念里,所谓家财,就是这么稳稳当当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正月十四这一日,林五郎在光德坊这边与罗大娘帮忙,听闻了丰乐坊那边生意火爆,南北杂货那铺子里的东西也像是卖不完一般,卖完一批又有一批,光是那奶油小蛋糕,这会儿怕是都已经卖出去上千个。   “三郎那心思那眼界,着实不是寻常人能比。”林五郎当时对罗大娘这般说道。   罗大娘笑了笑,跟他说:“你且看着,且学着,待那时日长了,自会有些不同。”   光德坊这边,罗大娘他们这一天晚上也是很忙,丰乐坊那边更不用说了,罗用与他的那些弟子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光是来来去去的补货,都能把人给累得够呛。   难得元宵节这几天没有宵禁,四娘她们几个,罗用也不想把她们关在家里,偏他自己又没时间带他们出去玩。   刚好这一天下午白以茅等人过来,言是要找四娘五郎一起出去玩,六郎七娘那两个闹着也要去,罗用原本还有一些不放心,后来乔俊林说他也一起去,罗用这才答应了,跟白以茅那几个比起来,罗用显然还是对乔俊林更放心一些。   于是这天傍晚,罗家这几个小孩,身上揣着自家阿兄给的零花钱,高高兴兴就坐着白家的牛车出去赏花灯了。   牛车行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有些走不开了,一行人下车步行,挤在人潮之中,看着那一排排一盏盏五颜六色的花灯,还有那高大的花轮、花树、花楼,看得几个小孩那叫一个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行人一路走一路逛,瞧遍了新鲜,又猜了好些灯谜,猜中了两个,得了两盏小花灯,让六郎七娘那两个提着。   “你俩要花灯不要?”白以茅问四娘五郎两个。   “不要。”姐弟二人齐齐摇头,花灯这个东西看是好看,买来却也没什么用处,好看一点的花灯,价钱也是颇贵,还是不买了吧。   “一年一度,也是难得,你们喜欢哪一个,我买来送你们可好?”白以茅笑道。   “不用了。”姐弟二人依旧摇头,白家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没事拿去买那个做甚。   白以茅见她二人这般坚持,便也不再多说,一行人边走边看,走得累了,便到朱雀大街旁边的坊间去找了一家酒肆,进去点了一些热茶点心,就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一边吃点心一边看风景。   这个酒肆的位置本就靠近朱雀大街,又是两层楼的,楼层比坊墙高多了,站在二楼窗边往外看,便能看到外头大街上的热闹情景,就是被大树给遮了些许视野,多少有些遗憾,只不过像今晚这样的日子,真正好的观赏花灯的位置,这会儿估计早都已经坐满了人,白家那些仆从,也是好不容易才帮他们寻着了这样的一个位置。   “哇!好亮啊!”罗家这几个小孩倚在窗边,看着外面街道上那无数盏的花灯,感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亮。   “莫再吹风了,过来吃些热茶吧。”乔俊林烹了几杯热茶,招呼他们几个过来吃茶。   正月十四的长安城,天气还是比较冷的,今夜处处都点着花灯,仿佛比平日里也暖和了不少,只那夜风吹在脸上,依旧有些冻人,六郎那小子刚刚兴奋的,又是出汗又是吹风的,这时候已经开始挂起了小鼻涕。   “呦,这不是白大郎吗,真是巧了。”这时候酒肆二楼又上来一群年轻男女,其中年纪最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最长的也不过二十左右,这些人与白以茅似是旧识。   “今日竟是连这里都没了空位,店家言是要与我们另加一桌,你看这满满当当的,还能往哪儿加呢?”一个自来熟这时候就说了:“不若我们便于白大郎他们一处吧。”   “还望白大郎莫要嫌弃。”几个少年人笑嘻嘻地向白以茅拱手。   “何来嫌弃之说,诸位请便。”这样的情况,哪里还有让白以茅说不的余地。   这一行人各自找位置坐下,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行走间,刚好与正端着茶杯从窗口那边跑过来的七娘撞了个正着。   七娘人小,一个趔趄坐到地上,那少女却像是碰着了什么污物一般,看也不看地上的七娘一眼,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衣裳,确认上面并没有沾上什么污秽,然后就施施然上了木榻,自顾自坐了下来。   在场不少人都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有面露不喜的,也有不以为意的,白以茅的脸色沉了沉,于是桌面上的氛围便也显得有几分尴尬起来。   这几个小孩穿着虽然一般,一看就是小家小户出来的,与他们这些人不是一个社会阶层,但既然是白以茅带出来的人,他们总该给些脸面,怎能把轻蔑厌恶表现得这般明显?   “可摔着了?”有人出言问道。   “无事。”四娘走过去,伸手把还坐在地上的七娘拉了起来。   七娘小丫头现在岁数还小,不懂什么事,但她这时候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有些委屈。   原本已经红了眼眶,结果被四娘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无事,又给憋了回去,不就摔了一下,这都要哭,当心阿姊等一下又要骂她。   四娘把七娘带到木榻上坐好,然后又笑嘻嘻对众人说道:“我阿兄前几日教了我们一个游戏,你们要不要玩玩看?”   “甚游戏?”毕竟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又是生在这么一个缺乏娱乐的年代,一说游戏,很多人便都来了兴致,再说刚刚被那少女整那一出,这时候他们也有意要表现得热情一些,希望能缓解一下气氛。   “你看我这里有四个茶盏,分别叫‘神、来、气、旺’,每个杯子对应一个字,等一下我敲哪一个杯子,你们就要报出对应那个字,我阿兄说这个游戏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反应能力。”四娘一本正经地在自己面前的矮桌上摆了四个茶盏,说道。   “你阿兄是?”有人顺势问道。   “便是离石罗三郎。”白以茅帮忙回答道。   “哦,原来你们便是离石罗三郎家里的姊妹。”有人笑着说道。   得知四娘她们几个的身份以后,这些人有吃惊的有好奇的也有不以为意的,当然也有轻视的,论出身,罗家跟他们比起来那是差得远了,尤其是刚刚撞了七娘的那个少女,更是直接把轻蔑写在了脸上。   “这游戏你们可要玩?”四娘却跟没看到一般,只管笑眯眯问道。   “我先来。”听闻那罗三郎当初刚刚上任的时候,就用一个简单又机巧的小问题,把太学的一个学生给收拾了,那阵子太学那些学生没少用他的那个问题出来坑人玩,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都要中招。   不知他们家平日里玩的小游戏,与别处又有什么不同。   “神来气旺,记住了。”四娘说着,就用筷子在第三个茶盏上轻敲了一下。   “叮。”   “气!”   “叮。”   “神。”   “叮叮。”   “神来!   “叮叮叮。”   “神气旺。”   “叮叮叮叮叮。”   “……”   头一个参加游戏的少年,反应着实也是不慢,很是坚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四娘把速度提高到了一定程度,他才没能跟上。   旁边那些人见了,便也都来了几分兴致,原来他们罗家人平日里都是这么玩游戏的,像这样的小游戏若是玩溜了,想必就不会再踩那一加一等于三的坑了。   年轻人难免都有几分争强好胜,总想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反应快,于是这一桌子人,一个个地玩过去,不管男女,都没有认怂的。   轮到刚刚撞了七娘那少女的时候,罗四娘也是笑眯眯的,逐个敲了茶盏与她猜。那小姑娘倒也没多想,她是什么样的出身,罗家是什么样的出身,她可以不给罗家人面子,罗家人难道还能不给她面子?   “叮!”   “神!”   “叮叮叮!”   “神神旺!”   “叮叮叮叮叮!”   “旺旺神神旺!”   “叮叮叮叮叮叮叮!”   “神神旺旺旺旺旺!”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   白以茅那边早憋不住,别过脸偷笑去了,这小姑娘还一脸认真在那里旺旺旺呢。   其他人这时候也都纷纷反应过来,不一会儿就笑倒了一大片,罗六郎罗七娘那两个也都笑得嘎嘎的,乐得在那木榻上直打滚。   “旺旺旺旺!”   “哈哈哈!”   “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哈!” 第226章 专业防贼   四娘这一役,可谓是一战成名。   这一晚在场的这些少年人,后来纷纷又学了这个游戏去坑别人,对于这个游戏的出处,难免也要说上几句,不久之后,四娘的名头就在那些富N代官N代之间传遍了。   至于那个被坑的小娘子,家里头嫌她丢人,说是为了让她修身养性,不多日便把她送到河南老家去了。   原本正是要谈婚论嫁的年纪,被这件事情这么一耽搁,难免就要拖延一两年,没办法,这些世族大家一个个都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小姑娘不仅无礼在先,后又被人狠狠给戏耍修理了一番,这事说出去着实也是给他们家族丢人。   四娘听闻了这件事,亦是有几分闷闷不乐,她虽然也不喜欢那小娘子,也有心想要教训她一二,但这种事难道不是当面教训完就完了,怎的后面还有这么多发展?   好好的又要把人送回河南老家,又说什么耽误婚期,四娘总觉得这事好像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你无事又在瞎想什么?”罗用最近实在太忙了,倒是乔俊林发现了四娘的异状,那一天晚上他也在场,自然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说我是不是做得过了?”耽误婚期什么的,这个好像真的有点严重啊,虽然四娘自己并不十分在意婚期什么的,但她知道长安城这些小娘子都挺在意的。   “这有甚。”乔俊林浑不在意地说道:“就她那性子,摔跟头也是迟早的事,这回若能吸取教训,往后也是要受益的。”   “也是哈。”四娘觉得乔俊林说得挺有道理。   不过这件事情,最终还是在年幼的罗四娘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记,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安城中的这些世族大家,对待自己家族里的儿女竟是这般心狠。   不知他们家族究竟是气她的无礼,还是气她的蠢笨。小小的四娘在心里暗暗猜测,肯定还是气她的蠢笨多一点。   因为这些后续的发展,对四娘来说,这一场胜利也显得有些没滋没味的。   而且她也发现,在白以茅等人看来,这种事根本再寻常不过了。四娘觉得这些大家族挺可怕的,这些大家族里的人也可怕。   待罗用终于能腾出时间与四娘说起这件事,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这时候元宵节已过,南北杂货那边的买卖基本上也已经步入正轨。   听闻了四娘的想法之后,罗用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在二十一世纪那时候,人们虽然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待他们长大以后进入了社会,就可以决定自己要过什么样的人生,要走什么样的路,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命运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尤其是女性。   罗用很高兴四娘的心中能有这样的怜悯。   “你做得没有错,是她家里做得不对。”罗用对她说道。   “嗯。”连阿兄都这么说,四娘觉得安心多了。   “所以你往后便要好好教六郎七娘那两个,莫要打骂。”罗用笑道。   “我哪里有打骂他们啊……”四娘心虚,偶尔骂几句也是有的。   罗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女孩子长大了,眼界也宽了,开始思考社会现状了。   “莫要再摸我的头发了,我现在都大了。”   “行,往后不摸你的头发了,我摸七娘的头发。”   “阿兄我也大了。”   “你也大了?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   罗用挠头,这俩小的虚龄也有七岁了,是不是差不多该进学了?七娘不太好安排,六郎能去的话,还是应该尽快找个学校给他开蒙。   还有五郎,总在这院子里窝着也不是个事儿,还有四娘七娘这两个,要是长安城能有女子学校就好了……   这事情多的,罗用一个翻身趴在炕上就不想动弹了,最近他实在也是比较累,而且压力也大。   时间一日日过着,眼瞅着距离还款期限越来越近,罗用说不着急也是假的。照理说二娘那边应该能够支援他一批钱帛才对,就是不知道具体哪一天能到。   “阿枝问你今晚在不在这边吃饭?”这时候乔俊林过来他们这屋问道。   “吃啊,吃完了我还要出去会个人。”罗用趴在炕上,闷声闷气回了一句。   “谁?”乔俊林问他。   “邢二,你可曾有听闻?”罗用道。   “略有耳闻。”乔俊林说。   “此人可有恶名?”罗用问他。   “无。”乔俊林说道:“都说他是个义士。”   “那便好。”   南北杂货那个铺子这几日经营得很不错,不过也有细心的弟子发现,这两日总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在他们铺子周围转悠,不似在瞧新鲜,倒更像是在踩点。   罗用担心自家铺子被小偷集团盯上,问了周围那些同在丰乐坊开铺子的,那些店家便与他说了,这种事找官府也是无用,官府的人并不擅长抓小偷,原本那些偷儿并不怎么来丰乐坊这边活动,毕竟他们这个坊也是住了不少贵人的,若是不慎偷到阎王爷头上,那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罗用他们这家铺子就不一样了,许多货物都是明晃晃摆在货架上,像削皮刀墨水瓶那些个,随便拿一两个往袖子里一塞,谁人看得出来?再加上罗用等人又是无权无势的,这些偷儿会把主意打到这个铺子头上,再正常不过,指不定这几日就已经被他们给偷了不少。   有人给罗用指了一条道儿,言是让他去归义坊找一个叫邢二的义士。   那归义坊距离丰乐坊虽远,但是听闻这长安城里的大小偷儿,很少有不惧那邢二的,若能请来这尊佛,罗三郎家的杂货铺应就能太太平平地经营下去。   罗用先前在丰乐坊听了这番话,回来以后又听乔俊林也这般说,他心里觉着那个名叫邢二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坏,起码在明面上应该是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像邢二那样的人物,说好听点叫做义士,说直白点不就是混社会的。从前罗用只听说过经营娱乐场所需要请人镇场子的,没想到这会儿他自己开个超市,还得请人镇场子呢,无法,谁让这个年代既没有监控也不能扫码消磁。   这天傍晚,罗用就用两条腿走着去了归义坊,那归义坊距离南北杂货所在的丰乐坊虽远,但是距离罗用乔俊林他们居住的丰安坊倒是很近,从丰安坊南门出去,往西面走个一两公里,左手边就是归义坊北门了。   之所以走路过去,是为了等一下翻墙回家方便,这长安城的宵禁着实给城中百姓的出行带来许多不便,这两年天下太平,宵禁也不是特别严,只要小心着些别被人给揪了小辫儿,翻墙便翻墙了,翻过的人还不少。   归义坊在长安城中也算是比较破落的一个坊了,那坊墙久未修葺,可能经常还有人翻进翻出的,好些地方都有豁口,本来也就一米多高的一堵土墙,再弄几个豁口出来,进出着实是很方便的,他们这坊也不住什么学生和大官,平日里也没人盯他们翻墙不翻墙。   罗用行到归义坊以后,一路问着人,寻到了邢二等人所在的院子。   透过半人高的篱笆墙,入眼的是一小片颇为宽敞的空地,空地中间建着四四方方一间大土屋,土屋的墙壁上开了不少大窗户,窗户上贴着油纸,屋顶这时候也在冒着炊烟,想来屋里应也是烧了炕的。   “此处可是邢二郎家宅?”罗用在院子外面扬声问道。   “你找我们老大作甚?”那边柴堆后面冒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看着罗用的眼神满是警惕。   “我乃离石罗三郎,有事与他商谈。”罗用自报家门。   土屋那边,吱嘎一声有人推了门板出来,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头发有些乱七八糟的,就在头顶上随意扎了个马尾,也不盘发髻,一条褪了色的头巾子扎在额前,不知是用来保暖还是装饰,身上穿着的短褐,倒像是絮了绵的,脚底下穿的也是绵靴。   “邢老大,这人说他是离石罗三郎。”柴堆旁边那小孩扬声说道。   “行了,抱了柴火赶紧进去吧。”邢二说着,几步走到罗用跟前,给他开了院门——一个低矮稀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篱笆门。   邢二将罗用引入那大土屋之中,进去以后罗用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作坊,主要就是分拣一些羊绒鹅绒之类,那些箩筐里装着不少分拣完的和未分拣的。   几个小孩正围在炕头那里忙活,又是添柴又是调面糊的,瞅着像是在做晚饭。   罗用对邢二说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那邢二想了想,说道:“这事我倒也能管,届时安排几个弟兄过去便是,我自己却是不能日日都在那边。”   像罗用这种能把买卖做到这么大,自家在长安城中却又没有什么根底的,这年头倒也少见,所以罗用这一来,就算是邢二的大客户了,只不过他从前还接了许多小客户呢,总不能这大买卖一做,从前那些就都不管了。   “使得。”罗用点点头,又问他道:“不知这钱财方面?”   “罗三郎随意给些米面便是。”邢二爽快道。   罗用一听,便知这孙子也是个狡猾的,自己这保护费若是给得太随意了,他们这边也给他搞个随意保护一下,那能行?   “每月一贯钱,并米面若干?”罗用试探道。每月一贯钱,每日就是三十三文,长安城中不少贫民半个月的工钱也就这么多了。   “八百文就好。”邢二大手一挥,每个月就给他减去了二百文。   罗用一听这么好,非但不给他抬价,竟然还给他往下降,瞅这家伙也不是那么顶实诚的人,于是便问他:“不知邢二郎还有其他什么要求没有?”   “哈哈哈,离石罗三郎果真是个爽快人!”那邢二哈哈大笑道。   “……”罗用。老子哪里爽快了,老子甚都还没答应呢。   “不瞒你说,某眼下便有一个难处。”只听那邢二说道:“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些小兔崽子太能吃了,那分拣羊绒鹅绒的活计近来也不好接,三郎大义,若能赏他们一口饭吃,每月那八百文钱要不要都无妨。”   罗用听闻了他的话,当即转头看了看屋里那些‘小兔崽子’们,大大小小的,少说也有三十来个,其中好些都是正长身体的年纪,罗用也是养过娃的人,对这一点那是深有体会。   只是他若是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小孩应该都是孤儿,从前大抵都在外面流浪过,手脚八成不会太干净,他这是找人镇场子呢,别搞到后面变成了引狼入室,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三郎应也猜到了,这些小兔崽子从前都是什么出身。”邢二这边滔滔不绝还在那里做推销呢:   “要说防贼,谁人还能比得过他们?我这边找了人过去镇场子,那也只能镇得住那些道上的,不是还有那么多良家小郎君小娘子,眼睁睁看着你们货架上摆了那么多物什,一时起了贪念,昧走一两样,你能看得出来?你找这些小崽子们过去,他们不仅能给你干活,还能帮你防贼呢。” 第227章 防盗系统   “他们若是监守自盗呢?”罗用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个事情摊开来讲。   “三郎尽管安心,这事有我呢。”那邢二并不说这些小孩一定不会偷,他只说自己能处理,这也算是比较靠谱的保证了,毕竟是小孩子,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可以不犯错。   罗用沉吟片刻,说道:“那你便先拣十个稳妥的到我那铺子去帮忙,我每日供他们两顿饭,并一文钱,余下的,过些时日我看情况再做安排。”   罗用并不了解这些小孩的品性,也不确定邢二是否果真能够管住他们,于是他便只先要了十个,余下的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行!明日一早我便让他们去南北杂货上工!”邢二拍板道。   其实这个结果已经超出邢二心里的预期,毕竟这些小孩身上有污点,很多开铺子的人根本不肯要。   正是因为如此,很多孤儿长大了以后也很难有什么正经营生,便是当小贩担了东西出去卖,若是被人知道他原先竟是个偷儿,那也是要比别的小贩受人轻视的。   这罗三郎倒是大胆,竟然敢在他那铺子里用这样的人,这倒是有些出乎邢二的意料,也让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多了几分敬重。   “你若是再安排一两个青壮过来,我每月再许他们一百文工钱,并每日两顿饭,四季衣裳。”罗用又道。每月一百文工钱在这长安城,并不算高的,若是再加上伙食和衣裳,应也还算不错。   罗用现在也看出来了,像邢二这种,应该也不是正儿八经混社会的,不过就是帮人解决一些问题,收些辛苦费,说到底,还是社会底层,不过邢二这个人,以自己的一人之力,能够收容这么多孤儿,罗用对他也是很佩服的。   “善。”一听罗用这个待遇,邢二都想自己去了,丢了这破摊子不管,潇潇洒洒上班去。   之后罗用要走,邢二便喊了两个小子相送。   说是送,其实就是为了帮助他翻墙成功,别被闲人给看了去,到时候再传出什么闲话,毕竟这罗三郎也是朝廷命官,堂堂从七品上,朝中也有人看他不顺眼,不能叫人给抓了小辫儿。   要说犯夜,这些小孩应也都是老手了,只见他们先是领着罗用穿过归义坊北面那条街道,到了通轨坊,再从通轨坊到郭义坊,然后便是丰安坊了。   将人送到了丰安坊之后,两人向罗用拱了拱手,转身便回去了。看他们熟门熟路翻越坊墙的背影,罗用仿佛看到这些孩子正行走在社会与法律的边缘,危险却浑不自知。   那邢二之所以想让这些小孩到罗用铺子里去做工,除了他自己所说的原因,应该也有想要给他们寻一个正经出路的用意。   第二天一早,罗用在去太学上工之前,先往铺子里去了一趟,与他的那些弟子们说了这件事。   待他中午吃饭那时候抽空再去的时候,便看到有几个小孩捧着饭碗蹲在后院正吃饭呢,见他过来,一个个就都咧着嘴冲他乐,显然这里的伙食让他们感到很满意。   邢二这一日也过来了,换上了一套成色颇新的短褐,腰上束了腰带,头上梳了发髻,又扎了头巾子,倒不是乌纱布,而是寻常麻布。   他这一身倒是挺精神,很多顾客并不知道邢二,也没多注意,那些混道上的,一看就很明白了,罗三郎这是请了邢二来镇场子呢。   邢二他们那摊子铺得不大,总共没几个人,看起来也是又穷又惨,但是听闻道上好几个小头目都特别给他面子,因为从前受过他的恩惠。   邢二这个人若是发起狠来,要跟谁死磕的话,能动用起来的能量,绝对也是不可小觑。   刚开始这几日,邢二也是日日都来的。   这一日下午,邢二蹲在南北杂货铺子外头,看到不远处的街道上,有几个小孩在那边嬉戏打闹,于是他便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那些小孩初时便只是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并不搭理。   “给老子过来。”邢二粗声粗气说了一句。   “作甚?”有两个小孩儿嗫嗫嚅嚅地往这边走了过来,剩下那两三个依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   邢二笑眯眯蹲在那里,扯了那两个小娃娃到跟前,拍了拍他们的面颊,说道:“回去跟你们头儿说,她若胆敢往这南北杂货伸一下手,老子便剁了他的狗爪子,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那两个小孩嗫嚅着说道,小小的孩子,瞅着也是特别可怜。   “行了,滚吧。”邢二抬了抬下巴,让他们赶紧滚,半点没有心软的意思。   那两个小孩跑开了,与不远处那两三个汇合,双方一碰头,不多时便跑没影了。   “这几个竟然也是?”罗用的一个弟子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不免就有些吃惊,那几个孩子看起来,哪里像是偷儿,分明就是天真烂漫的坊间儿童。   “你们不知道这底下,乌七八糟的事情多着呢。”邢二像是想起什么不爽快的事情,一口唾沫刚要唾出来,又想起罗用不让他们随地吐痰的规矩,生生又给咽了下去,把他自己给恶心的。   “这些人是什么来路?”罗用那弟子又问。   “他们那头目是个女的,最会哄小孩儿,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都让她手底下这些小孩儿去做。”邢二说了两句之后,便不再多言,转身往铺子里面去了。   相对于人来人往的一楼食品区,这个铺子的二楼更容易被偷。   二楼卖的主要就是各种生活用品,从纸张墨水瓶鹅毛竹笔,一路卖到燕儿飞羊绒毛衣裤,每一样物什都是挂个标价牌,然后就这么大喇喇地摆放在柜台上面。   对于心无恶念的普通百姓来说,提个篮子走在摆满了各种物什的货架之间,只觉十分富足十分享受,若是换了那些惯偷儿,啧……   “头儿,刚刚我看到……”邢二刚上二楼,便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孩凑到他跟前,与他低语了几句。   “你做得不错。”邢二夸了他一句,又道:“往后便是这般,若是良家子,便报与这铺子里的管事,看他们自己要如何处理,若是咱们熟悉那些人,便都来报与我,若是不知底细的,便找了人跟上去,这铺子外头就有咱们的人。”   “我知,前两日帮一个客人送东西下楼的时候,我便看到他们了。”那小孩笑嘻嘻说道。   “你知便好,他们开铺子的,最怕有人在店里闹将起来,你们自己也警醒着些,莫要被人寻着由头。”邢二拍了拍这个小孩的肩膀,让他继续干活去了。   邢二在二楼这些货架之间走了一圈,看着那些年轻的年老的郎君娘子们,慢悠悠在货架之间徘徊挑拣,就算是他,也分辨不出来这些人里面究竟有没有偷儿。   不过以他们目前的防范强度来说,大抵总是出不了什么大的纰漏,偶尔有那一两条漏网之鱼,应也不至于影响这一家铺子的营业,只要能将损失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相信罗三郎也是承受得起的。   邢二在这边待了一个多时辰便离开了,他安排过来的那两个弟兄,以及这些小孩们,继续留在铺子里干活。   那两个大人主要就是担任保安角色,小孩们则是理货员,待到晚饭以后,其中一个保安和五个理货员就可以下班了,他们这些人被安排成早晚两班,每旬一轮换。   “喂,你们吃完了?”   “吃完了,你们几个也快去吃,今晚有焖羊肉。”   “嘿嘿,吃完饭我们就下工了。”   “嗯。”   为了能让这些员工赶在坊门落锁之前回到家里,他们这里的晚饭也是吃得比较早。   这几个小孩吃完了饭,又从罗用的一个弟子那里一人领到了一文钱,然后也不着急走,一个个都巴巴往后院那个烤面包烤蛋糕的屋子望去。   “怎的,又想买蛋糕吃?”说话的这个弟子二十多岁的年纪,人瞅着也精神,还特别爱说话,当初南北杂货开张的时候,主持抽奖的就是他。   “嗯,今日还有吗?”一个小孩问他道。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那弟子说着,端着饭碗就进去了,他这时候也是过来吃饭的,不过也不差这一会儿。   “多谢卢大郎!”那几个小孩高兴道。   这卢大郎本名卢蓄,家里也是一群的弟弟妹妹,作为家中长子,当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与自家邻居杨四郎等人一同到太原府去给人盘炕挣钱,后来两人又一起拜在了罗三郎门下,这回也是一起来的长安城。   卢蓄自己也是穷出来的人,家里又有那么多弟弟妹妹,所以对铺子里刚来的这一群小孩,也是比较有耐心,像今日他们想买蛋糕,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他进去拿一些出来便是,后院那屋子闲人免进,卢蓄是可以进去的,这些小孩不行。   几个小孩巴巴在外边等着,不多时,便看到那卢大郎提着一个篮子出来,那篮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种做残了的面包蛋糕,还有一些从蛋糕胚上面切下来的边角料之类。   这些东西其实也都是要放在铺子里售卖的,用半尺宽一尺长大小的油纸袋打包好,明日一早放在铺子里出售,一袋只要两文钱,不多时就会被抢购一空。   “说,你们都要些甚?”卢大郎把篮子放在廊下,又从一旁摸了几个油纸袋并一个夹子出来,笑嘻嘻问道。   “蛋糕!蛋糕!”那几个小孩呼啦啦围了上去。   “行,我给你们多拣一些蛋糕。”卢蓄倒是好说话,横竖都是要卖,好东西先紧着自家员工也是自然的。   五个小孩一人一文钱,卢大郎一人给他们装了半袋,手上装着嘴里还嘀咕着:“哎这还不够油纸钱的,这纸袋子用完了可别丢,下回自己拿袋子过来装。”   几个小孩笑嘻嘻应了,买得了蛋糕,撒丫子就往铺子外头去了,一路跑,一路嘻嘻哈哈地从怀里那纸袋子里头掏蛋糕出来吃,路上的行人一看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便知这些小孩是在罗三郎铺子里干活的。   “喂,你们跑慢些,我肚子疼。”   “你怎这么多毛病。”   “快些,闭门鼓响了。”   “算了,还是走着回去吧,横竖这闭门鼓要响好久。”   “你们莫要把蛋糕都吃完了,留几块给家里那些。”   “我才吃两块。”   “我才吃一块,唔……那我再吃一块好了。”   “喂!你个猪!一点心眼子全用在吃上面了,这么大一块吃下去你也不怕撑死!”   “撑不死。”   “这小子找打!”   “打他!”   “你莫跑!” 第228章 甚的芝士   要说南北杂货这家铺子的开张,给谁的生活带来了改变,那首先肯定是丰乐坊周边的居民了。   这日一早,晨鼓未响,坊门未开,南北杂货也还未开张,便有不少人排队在铺子前面等着了。   从那门缝里,隐约可以看到铺子里已经点了灯,约莫是伙计们正在摆货。   “葛大,今日怎的比往日来的迟些?”那边又过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儿,有几个排队的便笑嘻嘻与他打招呼。   这丰乐坊的面积小,约莫也就光德坊那些大坊的一半,住户有限,各家各户是个什么情况,相互间多少也都有些了解。   像这葛大,便是丰乐坊西南边,一个梁姓小官家中的仆从,他们那家里除了葛大,另外就只有一个老婆子并一个小厮一个婢女,那老婆子是煮饭的,小厮是跟在他们家郎君身边的,婢女则是给家里的娘子帮忙,葛大算是他们的头儿,不过他也得看门。   听闻他们梁家在江南那边也是颇体面的人家,不过这坊间的左邻右舍却也瞧出来,他们家的日子这两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不是家里那边出了事,便是那梁大郎在家中失了宠信。   不过他们家郎君娘子为人都还不错,邻里之间处得也算融洽,大伙儿背地里虽有欷歔,当面总是要给人留着脸面的。   “哎呦,今日睡迟了些。”葛大说着走过去,排到队伍最后面。   “你年岁也大了,怎不让家里那个小子出来买?”有人说他。   “年岁大了觉少,他们那个岁数的小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呢。”葛大笑着说道。   事实上那小子贪睡是真,但若是果真将这每天早上来南北杂货买东西的任务交给他,那小子还不得高兴得蹦起来。   前几天葛大身子骨有些不适,便让他来了一回,结果那小子进了铺子甚都想买,待回去的时候,怀里就抱了一堆物什,郎君娘子都是宽厚的,也就说他两句了事,葛大确是心疼坏了,现如今家里头都什么情况了,哪里还能经得住这般花钱,那小子还当是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呢。   正月里的早晨也是颇冷,一群人缩着脖子排着队,相互间说说话,时间过得倒也很快,不多时,前面的铺子便开了门。   从那入口进去,入眼的依旧是一大片亮堂堂的厅堂,摆满了各样吃食,像葛大这种年轻的时候饿过肚子的,从前那是做梦都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地方,最近这每日清晨来这个铺子购买吃食的时间,便是他一天之中最最享受的时光了。   他现在这年岁也大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还能活个几年的,不过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遗憾。   家翁信任他,叫他跟着郎君娘子来了长安城,住在这丰乐坊的生活也不错,尤其近来又开了这家南北杂货,更是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   葛大在入口处提了一个篮子,进了铺子以后,熟门熟路就往甜品区去了,那边有一个特价区,每日清晨都有一些特惠包,成年人两三个巴掌那么大的一个油纸包,里边放的大多都是一些形状不太好看的、或者是做面包蛋糕的时候切出来的边角料,价钱实惠得很,只要两文钱一包,他们这些街坊最喜欢买那个。   每日下午的时候,特价区这边还会有一批半价处理的甜品,主要就是为了保证他们这铺子里的吃食的新鲜度,稍稍多放了一日的面包蛋糕,瞅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便都半价卖了,不少街坊也爱买那个,葛大倒是不怎么买。   每日清晨这个特惠包好是好,就是限购,每人只给买一包,纵是这般,每日也都是早早就卖完了,来得晚了根本买不着。   葛大拿了一个特惠包,然后又去柜台那边看了看,挑了一个十五文钱的小蛋糕,他家小娘子生辰到了,从前两日开始,就一直跟他说,叫他今日要记得给她买个奶油蛋糕,生日就要吃奶油蛋糕,这事好像还是皇宫里的圣人先起的头。   买完了这两样,葛大便不在甜品区多待了,先是拐到旁边那卖豆腐的地方,买了两文钱豆腐,然后又买了些许卤水。   最后又到最角落那几个货架那里,取了一罐色拉酱一罐豆瓣酱,色拉酱是用来拌菜蔬吃的,豆瓣酱自然就是用来做菜,用这豆瓣酱做出来的肉菜豆腐菜,家里的小郎君小娘子都挺爱吃。   “特惠包并蛋糕十七文钱,色拉酱十文钱,豆瓣酱八文钱,豆腐两文钱,卤水六文钱,总共是四十三文钱,纸袋要不要?”前面柜台负责收钱的年轻人,一样一样帮他把东西从篮子里拿了出来,又报了价钱。   “不要不要。”葛大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大号油纸袋,打开来抖了抖,柜台那年轻人连忙接过去,帮他把东西往袋子里装。   葛大又从怀里摸出一串钱,这钱他是提前数好的,一串便是五十文,这时候只需从那里面数出七文钱便是。   一下子花出去四十三文,他心里也很是心疼,他家郎君每月也没多少俸禄,这两年江南老家那边也不怎么往京里给他们送钱帛过来了,于是这一家人的日子便越过越拮据,好在早年家里还肯给钱的时候,郎君娘子省吃俭用,又与人借了一些钱财,在丰乐坊置下了这一处宅院,现如今生活虽不富裕,日子总还过得。   今日恰逢家中小娘子的诞辰,多花了些,又赶上厨房里的色拉酱豆瓣酱都快用完了,平日里倒也不需花费这么多。   葛大怀里抱着一个油纸袋,一路往自家方向走去,心里还嘀嘀咕咕地算计着,明后日是不是少花几文钱,别的不能省,便只好少买一些卤菜了。   “葛大,你今日可记得给我买蛋糕了?”一进院子,便听到家里那五六岁的小娘子脆生生问道。   “买了买了。”葛大笑着回道。   “在哪里?与我看看?”小姑娘迫不及待道。   “就在这袋子里,最上面放着呢,我怕给压坏了。”葛大说着,拨开怀里那油纸袋,把奶油蛋糕给拿了出来,却并不直接给了这小娘子,而是唤了平日在娘子跟前伺候的婢女过来:“这个你先拿去娘子屋中。”   “色拉酱可买来?”这时候做饭那婆子也从厨房里出来。   “买了。”葛大把自己怀里那个油纸袋直接给她递过去,那婆子看了看,转身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不多时,家里的郎君娘子也都起床,做饭的婆子已经把早饭给他们备好了,这时候便与那婢女一起,将那些吃食端去堂屋外间。   先是端了一盘蔬菜色拉和一叠小咸菜进去,然后又把葛大方才买来的特惠包开了,用一个藤编的盘子,装了端进去,然后又是几个水煮蛋,并每人一碗粟米粥。卤菜却是没动,那个是今天晚上的菜。   主人家在堂屋吃饭,并不要家里的仆从伺候,让他们也都吃饭去了。   仆从吃饭的地方就在厨下,这边也砌了一个土炕,炕桌一摆,粟米粥配杂面饼子,再有一叠小咸菜,每人还能有一个鸡蛋,便也算是不错的吃食了。   “葛大,这些蛋糕与你们吃,阿耶让我端来。”这边正吃着,家里的小郎君用盘子装了几块面包蛋糕端过来。   “也不是吃不完,又端来这边做什么。”葛大叹道。   那小郎君笑了笑,也不说什么,放下东西便走了。   说实话这一袋子两文钱的面包蛋糕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爱吃,耶娘也爱吃,要说多,那真是一点都没得多,不过偶尔少吃一两块也没什么就是了,葛大前两日身体又有些不好,少年人多少也有一些担心。   待这一家人吃过了早饭,天光早已大亮,开门鼓也已经敲过,郎君带着小厮出门去了,小郎君回自己屋里读书,娘子就带着两个小娘子在屋里头,做做绣活说说话,婢女也在一旁伺候,帮她们绕绕线,哄哄家中年岁最小的小娘子。   他们娘子绣工好,前两年在城里的成衣店找了个给店里的衣服绣花的活计,每月也能挣些钱财补贴家用。   “葛大,明日一早你还去罗三郎家的杂货铺买蛋糕吗?”家中的小娘子没耐性待在屋中跟自家阿娘学绣活,没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与正在舂米的葛大说话。   “去啊,怎会不去。”葛大笑道。这才刚吃完,就又想着下一顿了。   “你明日也带我去不行吗?”小娘子问他。   “这事你得问过了郎君和娘子才行。”葛大觉得这事基本没戏。   “阿耶说等他休沐那一日再带我去。”小姑娘委委屈屈说道:“可是我日日都想去。”   其实又何止这梁家的小娘子日日都想去罗三郎那杂货铺子,长安城中不少人皆是如此。   正因为有那让人日日都想去的魅力,南北杂货的生意才会蒸蒸日上,一日好过一日,每日里做那许多甜点吃食,货架上摆得满满的,也不用担心卖不完亏本。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这南北杂货的生意好了,自然有些人的生意就会受影响,比如说那久负盛名的蜜芳斋。   那蜜芳斋所在的安仁坊,就在丰乐坊对面,两两相望,中间隔着一条宽达一百五十米的朱雀大街。   这边南北杂货开张的时候,那蜜芳斋的一些伙计,就问他们当家,要不要上罗三郎家的铺子瞅瞅去。   “你瞅他们做什么,只管做好自己的买卖便是。”那老头当时是这么说的。于是之后便再没人跟他提这个,免得又赶上他们当家气不顺,当面再给他们怼回来。   如此过了二十来日,那南北杂货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就连那罗三郎往自家铺子里弄了一群名声不大好的小孩儿,还是有大把的人愿去他家买东西。   这一日,蜜芳斋那老头终于憋不住了,令人去南北杂货买了几样最出名的吃食回来。   最后,就有几样面包蛋糕摆在了蜜芳斋当家的桌头。   这老头先是尝了尝那传说中的奶油小蛋糕,没说话,又吃了一个那什么蛋挞,依旧没说话,接着又拿起一个咸蛋芝士面包,先是看了看,然后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一边吃着,一边还在那里嘀嘀咕咕:   “啧,甚的芝士,分明就是乳酪,换个名儿罢了,当我认不出呢。” 第229章 长安百家荟萃   乳酪在唐初这时候也不算什么十分稀罕的吃食,市面上平常就可以见到,大多都是用牛羊乳直接熬制浓缩出来的,时人喜欢用乳酪蔗浆之类,浇淋在水果或者米饭上面食用。   在每年的春夏之交,樱桃上市的时候,长安人都很喜欢吃一种名叫酪樱桃的甜品,其实就是在樱桃上面浇些乳酪蔗浆,坊间食铺亦有出售。   听闻还有一种名叫酥山的甜品,酥山此物,与后世的奶油冰激凌也是有几分相似,那“酥”约莫就是黄油酥油之类的东西,将其加热融化,调以蔗浆蜂蜜,再装入特制的工具之中,一边让它缓缓流出,一边在盘子里做出各种造型,造型完成之后再拿到冰窖里冻一冻,一座酥山便制好了。   “那酥山好吃吗?”罗用这土包子没有吃过酥山,这一日在太学听到几位学生谈论此物,这天晚上回到丰安坊以后,他就问乔俊林了。   “还行,少了一道打发的程序,造一座酥山耗费颇多。”乔俊林说道:“你还是卖奶油蛋糕划算些。”   酥山这个东西,其实乔俊林总共也就吃过一回,还是在杜惜宴客的时候,当时那酥山做得挺漂亮,吃起来滋味也不错。   不过与罗用近来炮制出的那些甜品相比,那酥山的配料与制法还是略显简单,比如说罗用会在里面添加一些柚子汁之类的东西解腻,这样的方法,乔俊林先前在长安城待了这么久,也是闻所未闻的。   他哪里又会知道,罗用这些炮制吃食的经验,都是从千年以后带回来的,其中很多对后世那些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小经验,往往也都是无数人智慧的结晶。   言及罗用铺子里那些吃食,最妙的还是各种打发,鸡蛋能打发,奶油也能打发,做出来的蛋糕异常蓬松,用相对少的材料,就能制作出看起来相当多的成品。   控制了成本,也就等于控制了价格,使得很多小富之家都能消费得起,从而保证了销路。   罗用他们铺子里近来也有在做乳酪,为了提取奶油,铺子里每天都要购买大量的牛奶,那些提取过奶油以后的牛奶,也不可能全部用在蛋糕胚上面,这些牛奶也是钱啊,他们得控制成本。   目前他们的做法是用一部分提取过奶油的牛奶制取乳酪,这样的乳酪因为含油率较低,口感相对没有那么好,但是用来制作两文钱一个的咸蛋芝士面包,那基本上也是够用的,那面包在和面的时候,也是加了乳清的,口感与营养价值都很不错。   也就是说,罗用他们每天买回来的牛奶,第一次先提取奶油,第二次再提取乳酪,最后剩下来的是乳清,前前后后一点都不带浪费的,全都用上了。   所以铺子里有一些东西的价格虽然定得不高,但依旧还是能够保证利润。   让罗用感到忧心的是,冬季眼瞅着就要结束了,他因为还有一半房款未能付清,眼下也不怎么敢大手大脚花钱,冰窖的事情,这时候便也顾不上了。   若是没有冰窖,今年夏天便也卖不了什么冷饮冰激凌之类的东西了。   然而,让罗用担心的夏季还没有来临,他很快就要面临另外一个挑战了。   正月底,长安城几家老字号,在蜜芳斋的带领下,成立了一个名叫《老字号精品荟萃》的组织,这个组织里的成员并不是很多,却都是享誉长安城的老字号。   原本他们卖糕点的卖糕点,卖烤馕的卖烤馕,卖醋的卖醋,卖酒的卖酒,互不相干。这回他们开始合作了,在自家铺子里另外又摆了一些柜台货架,用来摆放和销售其他一些老字号铺子里的东西。   罗用这一日刚好休沐,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跑去距离他们这边最近的蜜芳斋一看,只见那蜜芳斋的招牌下面,这时候已经挂上了一个《老字号精品荟萃》的小招牌,再看店里面,果然多出来许多品种,铺子里人进人出的,生意很是不错的样子。   这玩意儿是甚?   看招牌有点像商会,看形式又像便利店。   罗用溜溜达达进了铺子,笑嘻嘻问铺子里的伙计道:“你们店家可在?”   店里那些伙计里头,有人识得罗三郎,这会儿见他登门,急忙就到后院寻他们店家去了,不多时,那冯当家便出来了,也是客客气气把罗用请到会客的厅堂。   “不知罗三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冯老儿对自己前些时日想出来的点子很是得意,这时候见罗用来了,更是高兴,怎么样,憋不住了吧?   “我就是来寻冯翁问一问,一间铺子要经营多少年,才能称得上是老字号?”罗用拱拱手,笑着问道。   “没个两三代人的经营,如何敢称老字号?”冯老儿笑眯眯说道。   丫这意思就是说不肯带罗用一起玩了,罗用的儿子估计也没戏,等到了罗用孙子那一辈,说不定还能有点机会。   “因何要叫《老字号精品荟萃》,不若干脆叫《长安百家荟萃》多好。”罗用也想把自家的货铺到别人家的铺子里,也想弄些别人家的货卖卖,充实一下自家货架,顺便再挣点分成。   “罗三郎妙思啊!”冯老儿赞了一句,顺手又给罗用画了个大饼:“将来兴许还真有弄出百家汇翠那一日。”   得,这小老儿摆明了还是不肯带他一起玩,罗用也不恼,这些人不带他玩,他就自己玩呗。   说起来,这些老字号一联合起来,在长安城闹出的动静也挺大,还有一些文人骚客给他们写诗题字的,罗用的南北杂货都开张这么久了,也没见谁给他题过一首诗。   罗用说实话还是挺羡慕这些老字号,他本人对这些老字号的印象也不错。   但竞争总是会存在,就好比在他们丰乐坊与安仁坊之间,这两个坊的住户每日里去南北杂货买甜品多一点,还是去蜜芳斋买糕点多一点,直接就影响着这两家铺子每日的营业额,罗用也希望蜜芳斋长存不倒,但是涉及到利益的时候,他肯定还是盼着自家能多赚一点。   “我那铺子里每日都有不少人进出,也还能摆得下几个货架,冯翁若是改了主意,随时与我说一声便是。”罗用这也算是把姿态摆得比较低了。   虽说竞争再所难免,但罗用铺子里主要卖的是西式烘焙,蜜芳斋卖的是中式糕饼,虽然都以甜食为主,客户群有所重叠,但也算是各有特色,并非完全不能合作。   罗用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然后便告别了冯当家,回自家铺子去了,他心里这时候对于这个合作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抱多少希望,之所以要走这么一趟,最主要的目的,其实还是为了示好。   蜜芳斋这边。   这一天下午,便有一个卖酒的店家赶着一辆牛车,来找冯当家:“听闻今早罗三郎来过?不知他为何而来。”   冯当家这时候也在想罗用今天上午跟他说的那些话,说实在的,他也是有几分心动,南北杂货那铺子每日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若是能把自家糕点摆他们那儿去卖,每日里应也能卖出去不少。   这时候被这卖酒的一问,便也说了:“言是让我们把他也纳进来,莫要弄这个老字号了,改弄《长安百家荟萃》。”   “百家荟萃?”那卖酒的一听:“莫不是说,那罗三郎也肯让我们把物什摆到他家去卖?”   “那是自然的,言是还能腾出些许地方。”冯当家说道。   “哎!”那卖酒的一听这个话,当即面上便露出喜色,双手一拍大腿,正想说点什么,蓦地却又想起自家前几天还与冯当家等人说过不少要齐心协力抵制南北杂货的豪言壮语,一时又给憋了回去。   “冯翁你看?”卖酒的小心翼翼问冯翁的意思,毕竟这个事也是他牵的头。   “这事我一个人如何能做得了主,还需询问诸位店家的意思。”卖糕的摆摆手,说道。   “如此,我便与他们说说去?”卖酒的一听,这事八成有戏。   “劳烦你了。”卖糕的言道。   “哎呦,不劳烦不劳烦。”这卖酒的在蜜芳斋也就坐了没一会儿,便高高兴兴出来了,这一个下午,赶着牛车在长安城中逛了好几处地方,与那些老字号沟通交流去了。   之后那两三日,罗用那些弟子便时常会看到长安城中那些个老字号的店家来逛他们南北杂货,有自己一个人带着家人过来的,也有三三两两约伴一起过来的。   “你看如何?”   “他们这铺子,比我预料的还要红火一些。”   “听闻近日又从离石那边运来不少货物,其中有一批折叠伞,好些人都抢着要买呢。”   “那一罐罐摆的是甚?”   “有腐乳,有大酱,还有色拉油这些个。”   “哎呦,怎么能没有酒呢……”   “醋也没有。”   也就没几日的工夫,等到罗用下一次休沐,冯当家那边便遣了人来,言是他们在铺子那边设了宴席,邀罗三郎赴宴。   罗用这几日多多少少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这时候又听闻要请他前去赴宴,便知合作的事情要有进展了,过去一看,果然如此。   这宴席一开始,众人寒暄几句过后,有几个店家便开始唉声叹气叫苦不迭的。   “哎呦,这买卖难做啊。”   “做货容易,卖货难。”   “若是卖不出去,货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诸位莫要谦虚,你们可都是这长安城中出了名的老字号啊。”   “三郎你不懂,老字号有什么呀,真正买货的时候,那些人还得冲着便宜的去。”   “咱那铺子里那么多人要养活,我这肩膀上担子重啊。”   欷歔感慨了一番之后,众人这才开始进入了整体,言及合作之事。只是这些小老儿面薄,前几日刚刚挂了这《老字号精品荟萃》的牌子,没几日若是又下了,就觉得有点怪丢脸的。   席间有人借着酒劲跟罗用说了这个事,罗用一听,这也算个事?   “那精品荟萃的牌子便还挂着吧,过几日另挂一个牌子上去,横竖又不碍什么。”罗用对他们说道。   “三郎言之有理啊。”   “还是年轻人脑子好使。”   “来来来,吃酒吃酒。”   推杯换盏之间,也没耽误谈生意,最后几方人商定,他们这个合作,完全建立在灵活自愿的基础上,谁家的货要去谁家,不去谁家,谁家的铺子愿意要谁家的货,不愿意要谁家的货,全都自行决定,寄卖所得钱财,便按三七分成。   罗用是个好说话的,对于这些老字号,只要是肯来的,他们南北杂货都肯接受。   至于摆货的位置,他到时候会根据入驻的店铺数量,仔细划分出几个位置,每个位置编出号码,头一个月便按抓阄的方式来确定各家铺子的货架所在,从第二个月开始,每半年调整一次,哪家铺子帮南北杂货卖货最多,他就让哪家铺子先挑货架。   “诸位看我这么安排可还公平?”罗用说完自己的设想之后,问在座诸位店家的意思。   “公平公平!”诸位店家面上笑得都跟一朵花儿似的,心里也跟明镜一般:瞧把这小子给精明的,往后不好好帮他卖蛋糕看来是不行了。 第230章 筹钱   “这边这边,那个架子摆这边。”   “对,再往后面一点。”   “有点晃,拿个木片过来垫一下。”   “靠门这个架子用来放他们南北杂货的物什?”   “正是。”   “还有那个架子往旁边挪一挪,莫要堵了这扇门。”   “……”   这一天晚上,长安城一家烤馕的铺子关门之后,铺子里的老老小小便从后院搬出许多木板和架子,叮叮哐哐在屋子里忙活起来。   前两日蜜芳斋那边设宴招待罗三郎的时候,这烤馕店的店家也在场,回来以后,他便请了匠人到自家铺子里量了尺寸,将原本颇为宽敞的一个店面,隔成了两个,倒也不需用砖石砌墙,只需在地面与天花板各做两个凹槽,再上了木板,瞅着便也是一堵墙了。   另外,在这两个铺子之间,还留了一个门作为过道。如此一来,这两个铺面既有分割又能互通,到时候再安排一两个家里的媳妇子到那边看店卖货,在不影响自家这个铺面营业的同时,还能卖一些别家的货,卖货所得收入他们能分到三层。   “咱们家就是卖烤馕的,何必跟人去凑这个热闹……”他那小儿子一边摆放货架,一边嘟嘟囔囔。   “你知道个甚。”老头找了个小木片垫在货架一脚,反复试了试,确定它不摇晃了,这才扶着膝头站了起来。   “他们卖酒的卖糕饼的挣得多,被分去那三成也不心疼,咱这烤馕一个才挣多少?”他那小儿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没什么搞头。   “总归还是有挣。”老头在一旁的胡凳上坐了下来,一边敲着自己的腿,一边念叨:“你们这几个,好日子过了没几天,这就开始瞧不上那几个钱了?从前你们阿翁领着我们兄弟几个刚开始做烤馕那时候……”   “今时不同往日,咱家的烤馕现在长安城早已有了名声,就是那些当官的郎君,都要乘着马车过来买,何必又要与人去争那南北杂货的一个货架?”   他儿子为这件事心烦也不是一两天了,自家这老头儿年岁越大越爱凑热闹,别人弄甚他也弄甚。自家既是做烤馕的,专心把烤馕做好,扎扎实实做好这一份买卖便是,何必再整那些多余的。   “夜郎自大,鼠目寸光。”老头伸手点了点自家小儿子,两顶帽子扣下去,把这年轻人恼得脸红脖子粗的,又是不服又是羞恼。   “你就说说,是咱这铺子的名气大,还是那罗三郎的名气大?”老头问他。   “他那名气也只是一时的名气,哪里能比得上咱几代人的经营?”那小子梗着脖子说道。   “我就问你,是谁的名气大,莫要说那些有的没的。”老头恨不得照这小子的后脑勺给他一巴掌,只今日着实有些累了,这会儿坐下去便也懒得站起来。   “就算是他的名声更大又如何?”年轻人依旧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大就大了,还要如何?”这也就是自家儿子,换了别人,老头才懒得跟他费这个口舌:   “你可听闻他去岁在关内道修路?他那阿姊罗二娘还在凉州城置下许多房产?你还当那罗三郎与你一般,眼前就只能看到长安城这么大的地方?”   屋子里其他人听了这个话,首先他那大儿子就问了:“阿耶,你是说,咱家的烤馕,还要卖往凉州城等地?”   “阿翁,咱们家的烤馕若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孙儿言道。   “阿翁岂会不知?”老头拉过孙儿,摸了摸他沾了灰尘的小手,言道:   “从前你们阿翁带着我与你们叔伯几个一起做烤馕的时候,咱家便只有一家烤馕店,后来你们阿翁说我做的烤馕最好,便把这铺子传给了我,你们叔伯几个便分出去,到别的坊去开店,现如今我这年纪也大了,你们这些兄弟之间早晚也要分家,再过些年,你们儿女也大了……”   “这长安城虽大,却也要不了那许多烤馕店,我把这烤馕的手艺传给你们,也不瞒着谁偏着谁,将来谁的手艺最好,我便把这一间铺子传给谁,余下的你们便自己出去另立门户,搭上这个罗三郎,将来你们的路子也能宽些。”   “还是阿耶想得周全。”几个儿子这时候也不忙活了,一个个垂着手站在摆满货架的屋子里,听老头子说话。   只听那老头子又继续说道:“方才那小子说的话,我往后不想再听到,你们也莫要那般想,人家的名声比我们大,那就是比我们大,将来兴许还有别人家的烤馕做得比我们家的好吃,那也是别人的能耐,莫要占着老字号这三个字,便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别人要怎么夸,那是别人的事,你们莫要自己把自己架到高处下不来,双脚若是踩不着地面,做人就不踏实了,做出来的烤馕,也不会像样。”   这一晚,老头儿说了这些话,他的那些儿子之中,有那一两个原本因为烤馕的手艺比不上自家兄弟有些意志消沉的,听闻了这些话之后,心境也起了一些变化。   为了他们的出路,老头可谓是用心良苦。若是果真如他所说那般,那么将来自己就算没能继承这间铺子,换一个地方,未必就不能做出一番成就。   这天晚上他们忙活到深夜,一家人合力,将两边的铺子都布置妥当以后才歇下了。   第二日凌晨又起来做烤馕,早早便备下那一大车的货物等着,待那坊门一开,老头儿就自己赶着牛车往南北杂货去了,不多时,又有南北杂货那边的人赶着一匹驽马过来,载着满满一车货到他们这边上架。   这家烤馕店每天这时候生意本来就好,这时候又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穿长袍的穿短褐的,一个个袖着手伸着脖子自往铺子里头看。   只见那驽马拉来的木板车后面罩着的油纸被拉开,露出那里面摆着的三个大木头架子,每个架子都分了许多层,每一层上都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托盘,托盘里摆了许多面包蛋糕,这时候他们那些人就一个托盘一个托盘往铺子里搬,搬进去了直接就把那托盘往货架上一放就完了。   “啧,那便是奶油蛋糕了吧?”   “那么大的,要十五文钱一个。”   “买不起呦。”   “阿娘……”   “待到了你诞辰那一日,我便与你买一个。”   “你们看那面包。”   “这种是蜜豆的,这么大一个才要四文钱,吃是好吃,就是太松了,捏起来约莫也就拳头大点,不能饱肚子,我一顿吃一个都不够。”   “就你这大肚汉,还是买个烤馕填肚子实惠些。”   “真香!”   “像是刚烤出来。”   “你们看那个是甚?”   “哪个?”   “就是用油纸包起来那个。”   “莫非是蛋糕边?”   “不能吧,这么小一包,瞅着也是方方正正的,哪里像是蛋糕。”   “不能不能。”   “莫非又出了新吃食?”   待他们那里面摆好了货架,便有人走过去询问:“这个是甚?”   “这是这两日刚做出来。”今日负责往这边送货的罗用的这个弟子,对于这样的询问,也是早有准备。   只见他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出来,将上面用糨糊粘住的口子撕开,打开这个纸包,将那里面一片片四四方方的、薄薄的物什展示给众人:“诸位不妨品尝一二。”   “那某便不客气了。”方才问话那人,率先伸手从那油纸包里取了一片吃食,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咔擦一声轻响,再细嚼两下,入口微咸,又有一股子不浓不淡的奶香味,滋味很是不错。   “这一包多少钱?”吃完一片以后,他就问了。   “两文钱。”罗用那弟子笑着说道。   “竟只需两文钱?”那人吃惊,两文钱就能买到这么一大包,竟比他们平日里吃的寒具还要便宜几分。   “正是。”罗用那弟子笑道。   “给我拿五包。”这么便宜,自然要多买几包,也是他今天赶上了,若是来得晚,还真不一定买得着。   “郎君不知,师父在教我们炮制这种吃食的时候,在里面略略加了些许药材,药性本偏,少少吃些倒是无妨,多食却是无益。”罗用那弟子提醒道。   “无碍,家里面小孩多,每人也吃不着几块。”那年轻人笑着说道。   他们家叔伯兄弟七八人,下面又生了许多小娃娃,平日里就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生活不甚宽裕,小孩子们也没什么零嘴可以吃的,所以这回见这东西便宜,他便想多买一些。   “叔,你在买甚?”还不待这人把东西买回去,他家那些小娃娃就成群结队找了过来。   “你看看这是甚?”他叔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下来,递到他手中,叫他自己看。   那小孩接过东西,只见四四方方一包物什,长约两寸宽约一寸半,高约半尺,两头折叠起来,用糨糊糊上了,世面都印着一些花纹和字样。   “唔……南、南北杂货!”这小孩儿看了半天,也就识得一个南字,数了数发现是四个字,就猜它应是南北杂货。   “这边呢?”他叔叔翻过另一面给他看。   “……”那小子抓耳挠腮,这边这四个字他一个也不认识,想蒙都无从下手。   “整日叫你认字你不认。”他叔照他后脑勺就来了一下。   “叔,这上边写的甚?”旁边一个小丫头问道。   “牛乳饼干。”她叔跟她说。   “这两个小的呢?”那小姑娘又指了指下面那两个小字。   “咸味。”她叔说道。   “怎不是甜的呢?”几个小孩听了,都觉有几分遗憾。   “不若我便不买了,还能省下十文钱。”他叔说。   “买!买!叔,快给我们买。”那些小孩当即闹哄哄叫嚷起来。   “叫个甚?再叫我便不买了。”这句话一出来,那些小孩当即就都安静了。   叔侄几个买了五包牛乳饼干从铺子里出去的时候,方才在外头围观的好些人也都已经进来了。   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就买个奶油蛋糕回去尝个鲜,不爱吃蛋糕的,面包也不错,价钱还实惠些,放在货架最底下的那整整两大筐牛乳饼干,不多时便被人买走了好些,只见那筐子里的货物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师父,那牛乳饼干怕是还要多做一些,我方才回来的时候,那边便已卖出去一小半。”   这天中午罗用趁着吃中午饭的时间,跑了一趟南北杂货,他的那些弟子们纷纷都这样跟他说。   “待今日那些奶油分出来,你们便再做一批把,也不需十分辛苦赶工,该休息便休息。”罗用对他们说道。   “省得了。”那些徒弟们纷纷应下。   “师父,当初买宅子的时候欠下那一半的钱帛,怕是不能再拖了。”   按他们这些弟子的意思,现如今肯定是能挣多少挣多少,眼瞅着那一月半的约定日期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若是拿不出钱来,难道还能把房子再给对方还回去?   “我心中有数,你们无需忧心。”罗用说道。   凉州城那边的来信,罗用已经收到了,二娘与他说,近日便会有一批羊绒毛衣裤抵达长安城,希望能帮他解了这燃眉之急。   只是眼瞅着约定的还款日期就要到了,那批货却迟迟未到,不知是路途中耽搁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总之罗用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一批货上面。   确定他的这些弟子们今日出去铺货并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之后,罗用便又匆匆赶回太学去了,午饭什么的,坐在车上啃一个面包垫吧垫吧就行了。   他家的驴车现在也打好了,五对也不用整日闷在家中,每日拉着驴车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虽然不如从前在西坡村那时候自由自在,但出来走动走动总还是要好一些,去了太学那牲口棚,那里头驴驴马马的可多牲口了,漂亮妹子也多。   这一天晚上,罗用从太学那边回到丰乐坊那个院子里,吃过晚饭以后,就去了四娘五郎平日里搞雕版印刷的那个屋子。   只见他从墙边拖了一个箩筐出来,掀开上面盖着的一块旧麻布,那里面装着的,竟是满满当当一大箩筐的竹签子。   “刻好的竹签便都在这里了?”罗用拿起一枚竹签看了看,挺好,那上面的数字挺清晰的。   这些竹签都是他在长安城外找人定做,回来以后再让四娘五郎将他编好的二进制数字雕刻上去,因为都是0和1这两个简单的数字,四娘五郎做得也很快。   “那边还有一筐。”四娘今日忙活了一日,这时候吃过晚饭,也是有些困倦了,懒洋洋坐在炕头上,单手托腮,说话的时候便用下巴指了指门后的位置。   “这般快?”罗用笑着又把那边那一筐也拖了过来。   “阿兄,这些当真全都要卖掉啊?”四娘问他。   “嗯,怎的了?”罗用这时候正低头检查竹签,卖竹签这事,他也是与大娘商量好了的,听四娘这么问,便以为她是觉得这么做不好。   “没怎。”四娘说道:“就算着急用钱,也莫要卖得太便宜了,不然我们还是跟白以茅他们家借点?” 第231章 磐石   为了能在短短十来日的时间里筹集到足够的钱帛,这些竹签子肯定是要降价销售的,单看究竟要降多少而已。   罗二娘那批货若是能够及时到位,罗用也不需出此下策,左等右等,等到农历二月份,眼瞅着还款的期限也近了,再不做些准备是不行了。   然而罗用不知道的是,当初他写给自家那铺子前任屋主的欠款条,现如今已经易了主,有人手里握着这张欠款条,就等着他还不出欠款的那一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罗用的老熟人——阎六。   “如何?我让你寻的人可寻来了?”这日下午,阎六歪在外屋的一张软榻之上,一边享受着几个婢女的揉肩敲腿,一边与他的一名仆从说话。   “属下在城中寻了几日,那些人听闻是南北杂货,便都推三阻四起来,没人肯干。”在他前面不远处,一个仆从躬身立在那里。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何用?”阎六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看似并无多少恼怒,他那仆从听闻了,额上竟是沁出汗珠,眼下这时候还是早春,长安城气温可还低着呢。   “都言那南北杂货乃是邢二的场子,没人愿意招惹。”那仆从把身子躬得更低了。   “那你不会到长安城外去寻?”阎六问他。   “已经着人去寻了,只是距离长安城近些的,大抵也都知晓那南北杂货是邢二罩着,远道而来的嫌少有人敢在长安城中惹事,寻倒是也寻着几个,瞅着却是不顶事的,我忧心他们再给郎君惹些什么乱子出来。”那仆从回道。   “罢了,你再去寻,这两三日便把这件事情办了,莫要再拖延。”阎六吩咐道。   “喏。”仆从应了一声,小心退了下去。   话说自打罗用来到长安城以后,阎六就一直避着他,只是随着罗用的活动范围不断增大,阎六现在也是越避越觉得麻烦,越避越觉得憋屈。   原本与他交好的白以茅等人,听闻近来与那罗家人走得颇近,难怪这几个人刚回来那时候,阎六去寻他们出来吃酒,结果竟是没一个人肯应,显然是已经被那罗三给收付拉拢了,这些人凑到一处,背地里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侮辱他。   越想,阎六心中恨意愈盛。   他且再忍一忍,待那罗三眼睁睁看着一间铺子落入自己手中,看他那时候还能不能得意得起来。   早前他与那些人说,自己能够收拾得了那罗三,那几个人竟是不信,还说让他专心捉钱便好,莫要整那些不相干的。   那就是几个死脑筋,要收拾罗家姐弟,又何需当面与他们为难,要让一家铺子经营不下去,他有的是法子。   先弄没他的铺子,再走些路子,让人在朝堂之上参他一本,身在朝堂竟还敢私自经商,再如何也要剥了他的官身,顺便再弄臭他的名声。   原本这罗三窝在离石县,自己还拿他没办法,现如今他自投罗网跑这长安城来了,这回便叫他看看,这长安城的水究竟有多深。那傻货竟是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他,只等有人率先开出一个豁口,那些人就会像草原上的鬓狗那般一拥而上。   只要拔了那罗三的利爪和尖牙。阿姊食铺?哼……   ……   也就那一两日的工夫,罗用的那些竹签子还未开始售卖,长安城中便有流言,言是有人去南北杂货购买物什的时候,被偷了钱袋子。   “三郎尽管安心,此事我定然会查个彻底。”邢二听到那些流言以后,忙就来找罗用了,一面拱手保证,一面又觑着罗用的面色。   事关他手底下那些小孩儿眼下的生计以及未来的发展,即使是像邢二这样的汉子,难免也会有看人脸色的时候。   “先去查一查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吧,这事有几分蹊跷,流言传播的速度太快了,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罗用不大相信店里那些小孩会做这种事,这些人原本就是邢二从三十几个小孩里面挑拣出来性格最是稳妥没有什么恶习的,近来罗用看他们在铺子里干活也很勤快,显然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   “我已着人去查。”邢二言道。   他又如何会嗅不到这件事背后的不寻常,只是没想到罗用也会这般说罢了,毕竟是个不足二十的小年轻,邢二原本还担心他是非不分,自乱正脚。   如今看来倒是他想多了,离石罗三郎,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乡下少年郎,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他如何能是那般浅薄愚钝之辈。   “寻着人以后,莫要着急动手,免得落人口实,你且先让人盯着,再来报与我。”事关南北杂货的名声,罗用不得不小心行事。   这一日休沐,罗用亲去南北杂货,他的几名弟子连忙就围了上来。   “铺子里的买卖可受影响?”罗用问他们。   “比起往常,约莫少了一二成。”一个弟子回答说。   “多往那几个合作的铺子铺货。”南北杂货每日里做那么多甜品熟食,少了一二成的生意,就会有一二成的货物多出来卖不完,铺货给外面那些铺子,算是七折销售,多少还能有些利润,若就这么放着,最后难免就要半价处理,根本连保本都难。   “昨日我出去铺货,有一个店家竟是不收,还让我把他们铺子里先前那些货都拉了回来。”一个弟子一脸忧心地说道。   “那我们这边也把他家的货物下架了吧,往后再别合作了。”罗用说道。   “师父,这节骨眼,我们可要站出来说些什么?”   这些弟子也不傻,这时候大多也都猜到这是有人在整他们,都说有人在他们铺子里丢了钱袋,问那人是谁,竟是无人得知,若是果真有人在他们铺子里丢了钱袋,怎的不与他们当面理论,却在背后搅风搅雨。   “若是果真有人在我们铺子里丢了钱袋,这时候便放话出去,赔他十倍百倍也是无妨。”   罗用说道:“若是有人存心找事,这时候最好就是不要搭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方总能寻着由头找麻烦,最后只会将事情越闹越大,不知内情的人听闻了,对我们南北杂货的印象便要打个折扣。”   “如此,便要硬憋下这口气?”一个弟子梗着脖子说。   “莫要与那些人置气。”话虽这么说,罗用心中又何尝不气,只是这时候却也只能开解自家弟子:“先渡过这一次难关再说,保存住自己的实力,待那背后的人被揪出来的时候,才有能力收拾他们。”   “喏!”众弟子到底还是意难平,这时候更是在心里憋了一口气,定是不肯如了那些小人的意。   罗用在铺子里行走的时候,见那些小孩总是探头探脑,便招手让一个小孩过来说话。   “三郎可是有事?”过来的是一个年岁稍长的男孩。   “探头探脑作甚?”罗用问他。   “……”那小子垂头不语。   “关于外头的流言,邢二已经着手调查,若是不干你们的事,那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你们只管安心干活便是。”罗用对他说道。   “还让我们在这里干活?”那小子吃惊道。   这两日他们这些小孩私底下也有议论,只要他们这些人在这家铺子里干活,外头那些人便随时都能以此攻讦罗三郎,隔三差五闹一回,这买卖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了?   “自然。”罗用抬了抬下巴,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战意,面上却笑道:“你当我是随便改主意的人?”   “!”少年人仰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青年,只觉眼前这个人高大又坚定,磐石一般! 第232章 好消息好消息   凡事都有一个源头,流言亦然,阎六此人虽惯会使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招数,但是与那些真正混道上的相比,显然还不是一个层次。   邢二把他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全都动用起来,一路顺藤摸瓜,不肖一日工夫,便拎出了这几日一直在长安城中散播谣言的几个外乡人,稍一吓唬,这几个人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甚都说了,根据这些人提供的信息,邢二很快就查到了阎六头上。   “阎六?”罗用咋闻这个名字,也觉有几分吃惊,他并未听闻白以茅等人提及阎六,所以一直以为自己与阎六的交集,就仅限于前两年那一笔被他昧去的定金而已。   “三郎可是识得此人?”邢二问道。   “前两年与他订货,定金给了,货却未曾与我送来。”罗用无奈道。难怪先前杜惜说这阎六就是一条恶犬,现在看来,确实难缠得紧。   “这倒像是他的作风。”邢二说道:“与我熟悉的一些店家,也有不少被他强逼着借了钱的。”   “借钱?”莫非是高利贷?   “分明不需用钱,为了不得罪那阎六,便也硬着头皮借了,借过一月两月,再奉上大笔的利钱一起还回去。”邢二言道。   “啧。”这简直比高利贷还要可恶。   “这阎六,我们一时怕是动他不得。”邢二又道。   “因何?”罗用知道这阎六有些来头,就是不知道他的来头究竟有多大。   “此人与那陇西恭王李博义有些渊源,李博义长子的一房妾室,便是这阎六家中姊妹。”邢二言道。   听到这里,罗用心中一动:“他们兄妹是什么出身?”   “听闻只是寻常农户出身。”邢二回答说。   “原是如此……”差不多的出身,很容易就会拿对方与自己相比较的吧?尤其是对于一些嫉妒心强的人来说。除了这一点,罗用实在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三郎你看,此事该如何应对?”对这种狗仗人势之辈,说实话邢二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若是招惹了那恭王府,最后事情怕是不能善了。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那一批钱帛还了再说。”罗用说道:“最好不要让那阎六发现我们已经知晓此事。”   其实这件事,只要罗用他们不说,那几个外乡人自然也不会说,他们只管听吩咐办事,事情办完了,拿着钱帛走得远远的便是,谁会那么傻,还上赶着去吃那一顿排头。   于是就这样,就在罗用等人正紧锣密鼓开始筹集钱帛的时候,阎六还在那里做着接手南北杂货的春秋大梦呢。   被他这么一搅合,罗用倒是不好再卖竹签子筹钱了,被那谣言一传,原本就有一些人心浮动,这时候罗用再贱价卖竹签子,只怕好多人都以为他们罗家姐弟要撑不住了,想用竹签子套些钱财跑路呢。   不过那阎六终究还是小瞧了罗用,就算没有那批羊绒,就算不卖竹签子,罗用也并非就弄不来钱帛,自古名利不分家,以罗用这些年一点一滴经营出来的形象,想要在这长安城中周转一些钱财,其实并不困难,毕竟长安城中也有许多关河东道和关内道的商贾,他只是不想开这个口罢了。   至于阎六那所谓的后招,想撺掇人去参罗用一本如何如何,也是傻透了。   长安城中谁人不知罗三郎既当官又经商,虽说这些铺子都不是挂在他本人名下,但总归是他的产业没跑。之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无外乎就是上面有人压着罢了,不管是皇帝还是那些士族大家,他们都想看看,这罗三郎肚子里究竟还装了多少货。   现在不是罗用巴着朝廷要当官,而是上面那些人想从他身上挖宝,想让他当这个官,一个小小的太学助教,教授的又是算学,刚好也是专业对口,不用担心他会误人子弟。   在经过阎六这件事以后,罗用倒是想起来了,在这长安城中,不喜欢他的人可不少,罗二娘给他送来的那一批货,说不定就是被人给拦下了,说不定就在长安城外。   为了这件事,罗用特地去找了他的一个学生,乃是先前去西坡村找他学过数学的一个士族子弟,他们家就在长安城西面,对那边的驿站关卡十分熟悉。   “……”   “好消息好消息!”   “罗三郎缺钱嘞!”   “罗三郎买宅院欠人一半钱帛拿不出来嘞!”   “南北杂货所有物什八折销售嘞!   “八折嘞!八折嘞!全部八折嘞!”   “促销三日!日日有惊喜嘞!”   “大伙儿快去看看啊!”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嘞!”   “……”   这一日清晨,又有许多小孩扯着嗓子在坊间发放传单,众人一听,全部八折,那还了得!   “当家的!当家的!你听着没有?南北杂货在打折呢。”   “听着了听着了。”   “你快去,多买几罐腐乳回来,奶油蛋糕也买一个。”   “哎我这便去。”   “……”   “甚?南北杂货?八折?”   “莫非那杜仲胶车轮的燕儿飞也八折?”   “那可比往常便宜多了!”   “瞅瞅去。”   “我家那小子想要一双胶底皮靴很久了,我也瞅瞅去。”   “……”   “那蜜芳斋的糕点一打折,岂不是比他们自家铺子卖得还要便宜些?”   “也是哈,瞅瞅去瞅瞅去。”   “听闻蜜芳斋那边今日也打折了。”   “甚?今日是个什么日子,怎的个个都打折?”   “今日不就二月初七,不年不节的。”   “人小孩都说了,是那罗三郎缺钱了。”   “走,给罗三郎送钱去,嘻嘻。”   “……”   罗用那边一打折,入驻他们超市的那些老字号便也跟着打折,连带的城里不少商贾都跟着凑热闹,搞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的。   接连几日,长安城都听那些小孩在那里喊:“好消息好消息!罗三郎没钱啦!罗三郎买宅院欠人钱帛还不起啦……”   搞得那些河东道的商贾一个个都去南北杂货找罗用,说是如果需要钱帛周转,可以先从他们那里借一些,关内道那边也有人来,去年罗用在关内道修路,他们当中不少人都是直接受益者。   皇帝老儿在宫中听闻了这个消息,哈哈笑了几声,让人送了一车绢布过来。这绢布罗用收下了,反正皇帝有的是钱,不收白不收,对于那些商贾要借钱帛给他的提议,罗用谢过他们的好意,又说将来若有需要,再向这些人寻求帮助,眼下却是不用。   南北杂货的这一次促销活动,前两日大同小异,第三日才是重头戏,连那些发传单的小孩们的台词都不一样了:   “罗三郎疯了!昨日刚到一批羊绒毛衣裤!全部八折销售啦!”   “一套羊绒毛衣裤三贯钱,八折一打就打去六百文嘞!”   “……”   一套羊绒毛衣裤才卖两千四百文上下,这个价钱对于生活在长安城的百姓们来说,简直太实惠了!   虽然早两年罗用也曾在离石当地卖过一套毛衣裤两贯钱上下,但那毕竟是两年前,那时候的羊绒价钱比现在低多了,再说那里是在离石县不是长安城。   许多长安人家里其实有些钱,买得起羊绒毛衣裤,也有这个购物意愿,但是因为价钱太贵不太舍得,便一直犹豫着观望着,没想到那羊绒的价钱却是一年高过一年。   眼下这时候虽是早春,买羊绒毛衣裤不太对季节,但毕竟便宜啊,对这时候的许多人家来说,这一套羊绒毛衣裤也算是家里的大件了,又不是跟二十一世纪似得年年换新款,开春买还是入秋买,根本没差。   来南北杂货买羊绒毛衣裤的人太多了,只好让人在铺子入口处守着,限制进场人数,铺子外边,队伍排了老长。   罗二娘送来的这一批羊绒毛衣裤材质上乘做工精致,若说成本,每套毛衣裤约莫也就一千二三百文的样子,再加上运费,最多也就一千五百文上下,罗用卖两千四百文左右,相对于整个羊绒市场来说,已经算是薄利多销了。   一般商贾去往凉州城等地进货,再千里迢迢运回长安城销售,成本又高,时间又长,路途又远,还要冒着被山贼歹徒劫掠的风险,价钱没有翻一倍,他们根本不想出手。   罗用的这批货,先前就是被人给扣在了距离长安城不足百里的地方。   扣他货的人究竟是与那阎六有勾连,还是见财起意,罗用并不知道,毕竟能扣下这批货的人,本身也是有权势的,不像之前在长安城中那几个散播谣言的外乡人,轻易吓唬吓唬就什么都说了。   再说罗用找人帮他周旋,目的就是为了能把这批货顺利运到长安城,其他便都没有提及,毕竟人家能帮你把货弄回来就已经很好了,难道还能要求他为了罗用树敌。   在这疯狂的三日促销之后,之前谣言造成的那点影响早就不知道被汹涌的客流量冲到何处去了。   这几日进店的这些客人,满脑子都是买买买,最大的苦恼就是不知应该是买这个呢,还是买那个呢,还是两个都买呢。至于钱袋子,那还真没几个人想起这一茬。   其实在南北杂货购物是相当安全的,二十一世纪那时候超市里还有小偷呢,超市卖场对于这种事也是没有什么办法。   罗用这南北杂货可有邢二镇场子,一般偷儿不敢来,再说还有那些小孩盯着呢,就算来了,想下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三日促销过后,铺子里的大员工小员工们都不再是前几日那忧心忡忡的模样,罗用的钱帛有着落了,铺子里的买卖也很不错。   至于外面那些流言,很多人都是听过便过了,说实话丢钱袋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在哪里丢的就到哪里去找便是,若是到铺子里来与罗三郎说,罗三郎说不定还能帮他找找,再说也未必就是在这个铺子里丢的。   “师父,今日阎六遣人过来了一趟。”这一日休沐,罗用又到铺子这边的时候,有一个弟子对他说道。   “哦,他说什么了?”罗用挑眉。   “那阎六让人带话过来说,师父你先前写的欠款条现在就在他手里,他让我们手里若是还有羊绒毛衣裤,便不要继续出手了,可以直接拿这个抵了钱帛。”   “他倒是挺会想。”罗用嗤笑。   现在欠款也能还上了,谣言也基本散了,阿姊食铺与南北杂货这两个铺子的经营也都上了轨道,差不多是时候要腾出手来收拾杂碎了,有靠山又怎么样,真当他怕了那什么恭王府? 第233章 装逼被雷劈   二月初十这一日,恭王李博义一早便听闻仆从来报,言是离石罗三郎上门拜访。   “罗用?他来找我何事?”李博义这个人身材高大五官深刻,虽与李世民只是堂叔侄关系,但还是有那二三分的相似。   “言是为那阎六的事?”仆从躬身道。   “阎六?”一听这个名字,李博义就猜到罗用此行不善。   阎六是他大儿子的一房小妾的娘家兄弟,为人还算有些小聪明,借着他家姊妹这一层关系,给自己弄了个捉钱人的营生,恭王府也曾与他钱财,让他拿到外面生钱,李博义也知道这个人的手段不太干净,但大抵总是知道分寸,并未给他捅出过什么大篓子,怎的这回竟把那罗棺材板儿给招惹了?   仆从还在一旁躬身等候,李博义想了想,那棺材板儿伶牙俐齿,胆子大到连皇帝都敢硬怼,大约也不怎么会把他这个皇帝的堂侄儿放在眼里,这回见面显然不会太愉快。   既然不愉快,那他便不见了吧,他堂堂恭王,说不见就不见了,难道还要给那棺材板儿留脸面不成。   “便说我不见。”李博义大喇喇往木榻上一坐,说道。   “喏。”仆从躬身应下。   在门外等了好些时候的罗用,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他抬头看了看恭王府高大的院墙和大门,什么话都没说,自己赶着驴车走了。   他今日走这一趟,原本也就是为了确定一下恭王李博义的态度。   那阎六用恶劣的手段搂钱,李博义不知情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毕竟只是他儿子的一个小妾的娘家兄弟而已,受害的又都是商贾,很多人宁愿吃哑巴亏也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并不敢将那阎六威胁自己的事情宣扬出去。   在这个年代商人的地位是十分低下的,尤其是一些没有多少背景关系的小商贩。听闻阎六之前多是拣软柿子捏,所以一直都没出过什么事,商贾之间私底下有所传言,像杜惜那种交游广阔消息灵通的,多少也是有所耳闻,但不知道的人还是很多,毕竟那阎六只是一个小角色,他那点手段,在很多大人物眼里,根本也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并不值得去了解和关注。   所以在动这个阎六之前,罗用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走一趟恭王府,看看恭王李博义是个什么态度,当然恭王自己如果能把人给收拾了,那就更好了,省得罗用再花力气。   结果李博义就是这么个反应,罗用不确定他就是随便耍个大牌呢,还是有心想要袒护阎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毕竟这些高门大院的,最是讲究身份与体面,即便是他们院中的一条狗,也是不准外人乱动乱碰的。   罗用回到丰乐坊自家铺子里,喊上许二郎和另外两名弟子,一道去崇化坊找罗大娘。   然后就在崇化坊的这个院子里,罗用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给他们讲了一遍,包括邢二探听到的消息,以及自己今日在恭王府门前的遭遇。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罗大娘对于南北杂货那边铺子里近日遇到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些,这时候听闻竟然还跟那恭王府有关系,不禁就皱起了眉头。   那些皇亲国戚最难招惹,在长安城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买卖,也曾听闻过不少这一类的事情,最后大抵都以商家妥协收场,若是遇着那心眼小的,不弄得你在长安城待不下去他们还不肯罢休。   “那阎六早前与我签订的契约,现如今我还收着呢,还有他们雇来散播谣言的那几个外乡人,出城之前便被邢二截住了,现如今也在我手里头。”罗用说道。   邢二一早就摸到阎六那边了,阎六他们还不知道,只以为自己的行动十分隐秘,后来南北杂货搞促销,那一点谣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便只好作罢,给那些人一点绢帛钱财,叫他们速速出城去,离开长安城。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人知道他们背地里做了什么,没想到那几个外乡人半道就被邢二带人给截了,这些人身上还带着散播谣言挣来的钱财,可谓是人赃并获。   “你是打算……”林五郎睁大了眼睛!   “自然是要去县衙报官。”罗用理所当然道。唐初这时候也是法制社会啊,既然有法可依,他自然还是要走法律渠道。   “官府未必能有公断。”许二郎言道。   “公不公断,总要试过才能知晓。”罗用回答说。   其实邢二这两日也劝过罗用,让他不要大张旗鼓,若是伤了那恭王府的脸面,只怕他们不肯轻易罢休,不若还是由他出手,眼下先别动他,等过了这段时间,将来再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把那阎六给弄死。   只要做得干净些,不要走漏了风声,恭王府未必能追究到他们头上,再说恭王府的人未必就真的在意那阎六的死活。   罗用当时其实也是心动的,这样一来表面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却又很能解决问题。   不过想了想,罗用终究还是拒绝了。别看邢二也算是混道上的,这个人其实很有原则,轻易不肯触碰法律底线,宁愿办个小作坊让他手底下那些小孩拣羊毛鹅毛挣饭吃,也不让他们出去挣那些更容易却不正当的钱财。   这样的人,罗用并不想让他的双手沾染鲜血,而且罗用自己,他心里其实也是不愿意背负人命的,所以最后决定还是要与那些人当面较量,就算损伤大些,总好过让邢二双手染血,自己心里留下阴霾。   与罗大娘许二郎等人说罢,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然后罗用便出门与邢二汇合,绑着那几个外乡人,一路就往长安县府去了。   长安县府所在的位置,距离崇化坊很近。在西市的正南面,有一个怀远坊,怀远坊西面就是崇化坊,南面就是长寿坊,那长安县府便在那长寿坊西南角。   罗用他们绑着人,大喇喇走在坊间街道上,坊间百姓见了,便纷纷出来瞧热闹。   “这不是罗三郎,怎的绑着人?这是要去长安县府吧?”   “莫不是抓着偷儿了?”   “三郎啊,你们这是作甚?这几个人怎的了?”有人扬声问罗用道。   “不知是哪里来的外乡人,整日在坊间散播流言,言是我铺子里的活计偷人钱袋,被我给找了出来,便绑了送官,叫县令断一断,给个公道。”罗用笑着对那些人说道。   “冤枉啊,我是真的丢了钱袋。”被绑的那几个人里面,还有不死心的,这时候便出口喊冤。   “莫要狡辩!”罗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喝,只差上手去打:   “你们身上带着的那些绢帛铜钱,每人一份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做亏心事得来的赃款,待到了公堂之上,只管老实招来,究竟是谁人要害我家铺子!”   罗用原本也是有心想要激他一激,没想到效果竟然出奇地好,那人约莫是想着光天化日之下罗用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又当与他们做交易的人身份非比寻常,心中胆气更壮,当即便回道:   “待我说出那人身份,怕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识相的,还是趁早把我们放了,免得到时候引火烧身!”   “呦呵!走走走,去官府,我倒要看看你这把火要怎么烧,当官的若是不能给个公断,我到时候便亲自拧了你这狗头。”   坊间有一为人仗义的壮汉,一听这个话,当即火冒三丈,拎着那人后颈,就跟拎鸡仔一般,推搡着他往长安县府而去。   “我就说前些时日那些流言来得蹊跷,原是有人恶意中伤。”   “如此恶人,还是赶紧送去见官!”   “真当这长安城没了王法!”   “走走走,见官去!”众人推搡着那几个五花大绑的就往长安县府去了,这一路上队伍不断壮大,有义愤的,也有纯粹就是跟去瞧个热闹的。   待到了长安县府附近,队伍已经壮大到上百人,还有不少人吵吵嚷嚷地喊着要揪出背后黑手。   恭王府里的李博义如何能够得知,自己今天早上刚刚才装了个逼,中午罗用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更巧的是,他自己的几个小妾这一日闲坐说话,刚好有些嘴馋,便差遣仆妇到阿姊食铺去买吃食。   这时候罗大娘刚好就在铺子里,她识得这妇人,知她是恭王府的。先前生意不忙的时候,也曾与她闲话几句,因为对方经常过来买,罗大娘也曾送她一些卤串鱼丸枣豆糕之类的吃食,毕竟是老顾客,每次过来也都买得不少,想她一把年纪了还整日为人跑腿也是不容易。   “我铺子里的吃食不卖恭王府了,往后你莫要来了。”这一次,罗大娘却不肯卖她东西了。   “因何?”那妇人吃惊道。   “今日一早我家三郎有事找恭王相商,他却不肯相见。”罗大娘说道。   “恭王何等身份,岂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见?”那妇人听闻,笑了笑,面露讥讽。   “我这随便什么人的阿姊,别的能耐没有,我家铺子里的吃食卖谁不卖谁,却是做得了主的。”罗大娘看了这妇人一眼,心中嗤笑,她自家一个奴婢身份,竟还瞧不起三郎。   今日罗用上门的时候是说明了来意的,那恭王不仅不见,甚至连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留,借口都不找一个,硬邦邦一句不见,分明就是仗着自己身份高,直接打了罗用的脸。   “你可想好了。”那妇人恶狠狠说道。   她今日没有买着吃食不说,还被卷进了这样的事情里面,回去以后就怕那些郎君娘子们要拿她出气,如此一想,心中便是十二分的恼怒。   “这事还用想?”罗大娘面无表情回了一句。 第234章 他这个人毕竟还是有用   罗用他们到长安县府去告官。   长安县令对那阎六也曾有过些许耳闻,这时候再问左右吏员那阎六的来路,便有一个知道内里的吏员凑上前来,与他细说一番,长安县令听闻对方竟然是恭王李博义手底下的人,便觉十分头大。   这位长安县令也是大家族出身,家族力量颇为强大,要不然也轮不到他来当长安县令。   只是有力量归有力量,那些皇亲国戚,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动的。   别看那些大臣小臣整天在朝堂之上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其中不乏皇亲国戚,比如说李世民的儿子就经常被弹劾。   但是说白了,在皇帝面前弹劾他儿子他亲戚,跟向皇帝告状也没多大区别,就算会向皇帝施加压力,那也都是拿捏着分寸的。   李博义兄弟在那些皇亲国戚中也算是不成器的,家里妻妾成群,整日的吃喝玩乐,与李二的血缘关系也比较远。   但是再怎么样,他到底还是皇家的人,就好比那些商贾忌惮恭王府,这些大臣也都是比较忌惮皇家的,吵归吵,怼归怼,当今这位皇帝也算是比较能忍,但是对皇家的人动手,那就不一样了。   长安县令遣了人去传阎六,官差到了阎六家中,果然被告知阎六这时候正在恭王府中,于是他们又往恭王府而去。   官府的人过来的时候,李博义正与阎六说话,听闻罗三郎把阎六给告了,再加上先前自家仆妇在阿姊食铺吃瘪的事情,李博义简直怒火中烧,不过是一个乡下出身的农舍奴,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上,竟然也敢这般不将他放在眼里。   愤恨之余,李博义也知此事不能闹大,眼下还是先过了这道坎,待到风声稍过,再慢慢整治那罗三郎不迟。   这回这事,说实在的他也不认为罗用真正能把他给怎么样了,皇帝总归还是他堂叔,就算他李博义做错了什么事情,只好不是造反,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情,乖乖听那几句训斥便是。   于是他让人带话去长安县府,说是自己先前并未听闻此事,待他查问一番,阎六若是果真有那诸般恶性,一定将他绑了送官,绝不姑息徇私。   这话说的好听,实际上官府查案,哪里轮得到他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查问,而且也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才能给个回复,摆明了就是要拖延时间。   李博义也不能不管阎六,毕竟自家也有一些钱财就是经由阎六之手在经营,拿回来的钱帛,远远超出正常水平的数量,这一次阎六若是深陷牢狱,被人一审两审,最后把他这边的事情也跟着抖落出来,那他不是也得跟着吃挂落。   长安县府把李博义的话直接转述给了罗用,罗用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打发,这时候两人就坐在长安县府后衙,罗用当面问他说:“那恭王若是一直没能查问出一个结果来,这案子便要一直拖延下去?”   “三郎何需这般心急,等上一两日又有何妨?”县令端起茶盏,垂眼看了看杯中茶汤,似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站在长安县令的角度来说,最好是等李博义自己去找找罗用,让他把这案子给撤了,他们两边要怎么协调怎么争斗,谁吃亏谁占便宜,都跟他的长安县府没关系。   从罗用提供的这些证据来看,那阎六作恶的事情肯定是板上钉钉没跑,他如今这般处理,这般态度,将来很可能会给自己招来骂名,但那又能如何,总比直接葬送自己的仕途、又影响自己背后的家族来得好。   不吭不想就敢对皇族下手的官员,皇帝忌不忌惮?自己背后的家族,又将会给皇帝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明知这长安县令的态度,罗用便也不在这里多费口舌。   那些蹲守在长安县府外面闲聊打磕等结果的,见罗三郎等人出来,便纷纷问他:“怎样,这案子可断了?”   罗用勉强笑了笑,向众人拱手道:“恭王府那边言是还需查问一番。”   “那他们要查问到何时?”这些人也不是没脑子,一听这个话,其中不少人便觉出不对味来了。   “这杨县令平日里瞅着也是不错,怎的今日竟是这般办案?”这位杨县令刚刚上任没两年,因他年轻有为,人长得帅,断案公正,不少坊间百姓对他都颇爱戴,没想到今日竟会这般。   “罗某有事,先行一步,多谢诸位与我一同走这一趟。”   对于这种情况,罗用心中并非完全没有准备,既然长安县府这条路走不通,那他就只好再试试其他路子,总没有轻言放弃的道理。   离开长安县府以后,罗用先去找了白二叔,经由他的引见,见到了白二叔的父兄,与他二人提及此事。   之后罗用又去了几个地方,只要是他认识的,不管有没有交情,交情深浅,全都拜访了一遍。   道也不是求着这些人帮他出头,反正事情给他们说了,究竟要怎么做,他们自己判断就好。   毕竟在朝为官也是要讲究能力的,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其他时候该出风头也得要适当地出出风头,太过低调的话,很容易会给人留下无能的印象,如何能够适当表现,言之有物,也是这些经常上朝的人需要考虑的问题之一。   现在,罗用就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话题,他手头上证据确凿,这时候他们若是对那恭王李博义开撕,完全可以撕得有理有据,义正言辞。   而且这些人里面也不乏与罗用有交情的,或者是敬佩罗用为人的,或者是单纯只是在正义感的趋势之下,他们也愿意在朝唐之上站出来说这个事。   当今圣人素有善于纳谏知名,广开言路,对于朝堂之上的吵吵嚷嚷,一直也都表现得颇为宽容,这些大臣连皇帝的短处都敢直说,弹劾那些皇子们根本就是日常,更别提区区一个恭王了。   于是二月十一这一日早朝,罗用与恭王李博义虽然都不在场,但朝堂之上却为他二人吵翻了天。   罗用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上,每月只在朔望那两日参加早朝,恭王李博义就是个皇亲国戚,不是什么能臣要员常参官,所以他这时候也不在朝上。   ……   “说阎六便说阎六,没事又攀扯恭王作甚,不过是他儿子一房小妾的娘家兄弟,那阎六在外头作甚,恭王要如何得知?”   恭王李博义的维护者也不少,首先在这朝廷中当官的,很多都是皇亲国戚出身,再者很多人也都曾与捉钱人有所往来,担心这把火若是越烧越大,最后会烧到自己身上。   “哼,你便知恭王一定不知?再说不查之失也是过失,如何能够推卸得一干二净?”   “那阎六打着恭王府的名义横行无忌欺压商贾,恭王如何没有责任?”   “莫要说得这般草率,依我看,那阎六也就是欠了罗助教一些定金,其他的事情未必如那些人所言,案子还未审查清晰,身为朝廷命官,怎可如此武断?”   “案子因何还未审查清晰,还不是恭王那边拖延着?”   “审案子的是长安县令,又干恭王何事?”   “……”   朝堂之上吵得热火朝天,当事人罗用与李博义均不在场,另外一个频频被人提及的长安县令,这一回像是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当缩头乌龟。   他这也是刚刚被宣过来,圣人说是要听案情,便差人去把他给喊了过来,他反正有什么说什么,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也是倒霉认栽了,横竖是左右为难,于是只好两害取其轻,宁愿无能一回,他也不肯冒险。   圣人坐在他的那张木榻之上,一边看着下面的臣子们吵得不可开交,一边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弹劾皇帝的一个儿子,说他们在城郊跑马打闹,也不知道怎么玩的,一日之内竟然玩坏了十几台水车,简直胡闹至极。   最后,皇帝不仅自己掏钱,安排了匠人过去将那些水车全部修好,在朝堂之上还看了不少脸色,谁让他要护着自己儿子呢。说实在的李世民儿子不少,偏心也是难免,最最疼爱的,还是长孙皇后所出的那三个儿子,不过其他儿子那也是儿子,当儿子的闯了祸,当老子的该训话训话,该兜着还得替他们兜着。   对他这样的做法,不少大臣就都很有意见,认为他这就是家国不分,宠爱自己的儿子失去了底线,简直到了罔顾法度的程度。   皇帝老儿其实也很无奈,毕竟那是他亲儿子啊。只不过若是一直任由这种形势发展下去的话,那些史官怕是又要给他记上一笔。   李世民这个人相当重视自己的历史形象,历代也有一些文豪大儒曾经评价,说他毕生都为声名所累。   但是站在百姓的角度来说,当皇帝的能为声名所累那也是一件好事,他若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了,从此我行我素了,那问题就大了。   这个为声明所累的皇帝陛下,这时候就觉得自己其实挺有必要拿他那个堂侄儿开一下刀。   反正也不冤枉他,以那恭王府的食邑收入,根本支撑不起李博义还有他的兄弟他的儿子们的奢侈生活,一个个都是妻妾成群,挥霍无度,没有一点不义之财,如何能够支撑的起这样的消耗?   李博义这一边,这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那与他年岁相当的皇帝堂叔,这回竟会不肯护着自己。   难道这不是掉几滴眼泪表一下衷心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吗?难道不是只要牢牢抱紧了皇帝这一条大腿,就可以荣华富贵一辈子吗?   怪只怪他这个人实在无足轻重,所以他的命运,才会因为别人的一个念头一次取舍,轻易就被左右。   其实凭着他这个皇亲国戚的身份,不说什么大官,要当个小官总是不难的,只要他能在自己的岗位上稍稍做出一些模样,无论是在哪一个领域,稍稍有那么一点建树,甚至是散些钱财博个善名也罢,今日又何至于如此。   当天下午,皇帝便写了一封《训恭王李博义书》,着人送去恭王府,又削了他一百户食邑,以示惩戒,理由是纵容家人作恶,干预官府查案。   咋看好像罚得并不重,但是经由此事,长安人便都知道这恭王在皇帝面前已经失宠了,也知道他都干了什么丑事,他的形象已经高大不起来了,往后更是要小心行事,总共也就没有多少食邑,哪里经得住那一次一次地削减。   至于阎六,很快就被正式提审,不出两日,该案便有决断,长安县令先是让阎六赔了罗用的定金,然后就把他和他的奴仆还有那几个他们花钱请来散播谣言的,打发到边境一个矿区做苦力去了,阎六和他奴仆的刑期是五年,那几个散播谣言的则是一年。   皇帝有意要加大精铁的生产量,近来凡是犯了事的,便都被送去各个矿区做苦力,隔一段时间就要送走一批。   许是因为如此,近来长安城的治安都好了很多,就连小偷小摸都不太常见了,这几个人偏就在这个节骨眼撞上来。   至于这一次事件的另一个主角罗用,倒是安然无事,即便事情闹到了这么大,从七品上这个小官他也依旧当着,南北杂货的铺子也继续开着。   因为他这个人毕竟还是有用的,上面的人要保他,还想让他继续发挥作用。   再者说,罗用现如今在这长安城中,也是受到许多人的敬重和喜爱的,这其中虽然有金手指作弊器的关系,但与他这些年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第235章 可是舒爽了?   “你们可曾听闻,长安县令今日早朝上请辞了。”   “因何?”   “你竟不知?还不是因为罗棺材板儿那事。”   “与那长安县令有甚相干,怎的突然便要请辞了?”   “啧,你这榆木脑袋。”   “那恭王因为干预官府办案,都被削减了食邑,这长安县令堂堂一县之长,说干预就被人给干预了,你说他怎么没责任?”   “瞧你们说的,这长安城的县令那么好当?”   “那可是恭王,换了别人未必就能比他做得好。”   “说是这般说,百姓可不管这些。”   “现如今他在坊间的风评已然不佳,这时候请辞倒也不奇怪。”   “如何了?圣人可是应了?”   “并未。”   “倒是让人另给他安排了一个去处。”   “听闻是要去河北道。”   “倒也不赖。”   “比起长安城,总归还是差远了。”   “无法,谁叫他赶上了呢。”   “还是那棺材板儿厉害,连恭王都被他干翻了。”   “他也是真敢,难道就不怕官司打不成,反倒再挨那恭王一顿收拾?”   “那棺材板儿怕过谁?”   “啧,真真是名不虚传。”   近日长安城中许多人都在谈论罗用与恭王李博义的争斗,十五这一日大朝,长安县令请辞,原本有些平息下来的议论,突然又变得大声起来。   乔俊林这一日不用上课,与几位同窗出去活动的时候,便听得满耳朵都是。   这些人都在说那罗棺材板儿如何如何厉害,他们哪里知道,罗用当初在做这一件事的时候,分明连最坏的打算都已经做好了。   四娘五郎几人甚至都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若是局势不好,便让他们在刑二与罗用数名弟子的护送下,先回离石老家,无论罗用在外面发生了什么,离石县的人,西坡村的人,总归还是会护着他们罗家人。   乔俊林的那些同窗也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件事,一副作为罗棺材板儿的学生,他们感到与有荣焉的模样。   乔俊林越听越觉得无趣,下午两点来钟那些人又说要去哪里哪里玩,乔俊林不想去,自己一个人先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旁边一间屋子里传来阿枝她们正在印刷试卷的声音。   六郎七娘两个奶声奶气地在那里说着什么,阿枝不时答应两声,四娘五郎的声音都没听到,约莫又是在埋头雕板了。   “吱嘎。”乔俊林推了罗用那间屋子的房门进去,门轴碾压过门槛一头的凹槽处,发出吱呀轻响。走进房内,看到罗用穿着一身官袍,趴在床上睡得很沉。   就猜他这会儿定是在睡觉,乔俊林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便从旁边架子上取了一卷《齐民要术》,拖了鞋子,盘腿坐在炕桌边上,不紧不慢地看了起来。   待罗用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你怎的来了?”罗用打了个哈欠,跟着也盘腿坐了起来。   “现如今大半个长安城都在议论你与那恭王的事情。”乔俊林答非所问。   “我跟他可什么事都没有。”罗用顺口说道。   乔俊林听闻,笑了笑,将炕桌上一碗清水推到他面前,罗用这时候还真有几分口渴,于是端起这碗清水,三两口灌下去,喝完了,整个人都觉清爽几分。   “可是舒爽了?”乔俊林语带双关道。   “自然。”罗用咧嘴:“爽死了!”   “就为了那么一个人,何至于如此?”这次事件的导火线,还是那阎六,就为了那么一个人,甚至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乔俊林并不认同罗用的做法。   然而,对于罗用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至于不至于,他想做的,再小的事情也至于,他不想做的,再大的事情也可以不至于。   “你可知,这时间为何会有那般多的孤魂野鬼?”罗用盘腿坐在炕上,整个人歪歪斜斜的,单手托着面颊,笑眯眯问乔俊林道。   “为何?”乔俊林扬了扬下巴,就等着看罗用这回又能扯出一些什么歪理邪说。   “听闻在一个人死去以后,身体很容易便腐烂化解了,但是心里的委屈不甘,遗憾悔恨,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   罗用的口吻就像是在讲一个乡野怪谈,乔俊林听闻了,却有些沉默起来,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简,一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你也别整日跟那些鼻孔朝天的人出去应酬了,现如今在你看来无关紧要的那些小事,将来也会化成一把把刀子,时不时在你身上割些口子。”   其实罗用在挺早以前就想对乔俊林说这个话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已,毕竟乔俊林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的人生总是要靠他自己去行走。   “随他要割多少个口子。”乔俊林也学罗用那样单手托腮,一脸不在意地说道。   “当孤魂野鬼有什么好?”果然,现在这时候跟这小子说这种话,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天上地下又有哪里好?”这典型就是中二少年论调。   “……”这个问题,罗用还真回答不上来。   天上地下又有哪里好呢,其实只要人心安定,哪里都是很好的。   乔俊林现在还太年轻了,他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他并不知道,那些被他判断为可以忍耐的,终有一日会成为他人生中的大患,还有一些他认为是可有可无可以舍弃的,却是罗用拼上性命也想要去守护的。   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一段童年经历,让罗用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心中的委屈不甘、愤怒仇恨,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的。   然而比这些更加致命的,还是曾经被人像泥泞一般踩在脚底下的那一段记忆,那样的卑微与不堪,那样的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无论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每一次想起,灵魂还是会发出痛苦的哀鸣。   罗用自小便很能忍耐,鲜少在人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但是在曾经的很多年里面,他的灵魂整日整日都在哀号啜泣,孤魂野鬼一般。   最难熬的就是青春期那些年,当他的自尊心变得越来越强,过往的那些记忆,就越是让他痛不可当。   从那以后,罗用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无论是躯壳还是灵魂。   他是有些任性的,不想上班便不去上了,不想与人打交道便不打了,不想结婚便不结了,虽然罗奶奶从前也经常念叨着,希望他能早日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对于恋爱结婚那些事,罗用本能就有一些排斥,无论对方是男是女,人与人之间越是接近,就越是容易互相伤害,用情越深,就越是无法面对失去,无论是生离死别,还是人心向背。   那些年,他因何独自一人开着小货车行驶在那些大山之中,那时候的他其实没有什么纵情河山的浪漫,也没有什么流浪远方的诗意,他其实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空间,让那些灵魂上的伤口慢慢愈合。   罗用这个人,拥有着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加强大的生命力,他没有被那些阴霾击垮,而是一步一步走了出来,这一世的他,变得更加坚强,也更有勇气。   然而,是否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等到失去过了,才能真正懂得珍惜。   两个年轻人盘着腿坐在炕桌两边,静静地思考着各自的问题,夕阳西下,满室静谧……   “吃饭了!”侯校书的大嗓门在院子里想起。   “吃饭吃饭。”罗用一边找鞋子下炕,一边还警告乔俊林说:“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你小子若是敢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我就告诉你舅舅,让他把你腿打折。”   “……”乔俊林撇撇嘴,这棺材板儿竟然也好意思用离谱这两个字。 第236章 同舟共济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罗用与邢二相约在丰安坊一家小酒肆吃饭。   “阿兄你们又要出去吃?”四娘一看这都要到饭点了,罗用又要出门,那眼睛登时就瞪了起来。   家里这些男人都烦死了,自家有饭不吃,偏要跑到外面去吃,长安城的物价多贵啊,一顿饭动辄就是大几十上百文钱,又不跟他们从前在西坡村许家客舍那样。   “莫要这般小气。”罗用一边给五对套车,一边笑嘻嘻说道:“你都这么有钱了,还这般抠门,叫那些穷人要到哪里挣钱去?”   “那些酒肆老板是穷人啊?”五郎也不喜欢自家兄长整日出门,前些时候忙那杂货铺子的事情,几乎都不怎么着家,这两天好容易清闲一点,他又要往外跑。   “那酒肆老板要不要买菜嘛?要不要雇人做工嘛?”罗用说着,已经套上了驴车,赶着五对往院子外头去了。   “过了戌时若不回来,我便要关院门了。”四娘在后面喊道。   “啧,知道了。”罗用摆摆手,赶着驴车哒哒哒哒走远了。   晚上九点钟以前回家嘛?从前跟罗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也没有过这么严格的门禁。   长安城的大街宽阔又平整,坊间街道也是比较宽敞,眼下这时候正值开春时节,下过几场春雨之后,空气中便也开始透着湿润的气息,时而还能闻到一阵草木的清香。   城中的闭门鼓还在咚咚响个不停,丰安坊中的街道上不少人走来走去,有匆匆往家里去的,也有三五成群出来吃酒的。   罗用赶着驴车来到南门附近,进了一条巷子,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一间不大不小的酒肆,铺子看起来有几分陈旧,生意倒是不错。   这间酒肆所卖的酒水皆是自酿,货真价实绝对没有兑水,喝起来不错,价钱也很合适,罗用挺早以前就听侯蔺说过,邢二之前也曾带他来过一回,所以这时候便也熟门熟路。   “三郎可是与邢二郎一起?”在门外招呼的是店家的小儿子,是个机灵记性好的。   “你竟能认出我来?”罗用笑问。要知道这家酒肆他总共也就来了一回而已。   “这有何难?”对方笑了笑,指着五对说道:“这般威风的毛驴,长安城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头来。”   “原是如此。”罗用也笑了起来,怪不得当初白以茅那几个刚到西坡村的时候,就想把五对给捉了去,原来就算是一头毛驴,只要够帅够威风,对主人来说同样也是很有面子的。   “我这毛驴便交给你了。”罗用下车以后,摸了摸五对的大毛脑袋,对那年轻人说道。   “三郎只管安心,我定会帮你照顾妥当。”年轻人拍胸脯保证。   罗用笑着进了铺子,心道自己上回过来的时候,好像也没见这小子对他这般热情,难道是因为他上回没有赶着五对过来?   待寻到了邢二,便把这事与他说了,邢二却道:“从前阎六也曾关顾过这间酒肆。”   罗用一听,莫非这家店也曾被阎六勒索过?那小子胆子挺大啊,听闻这家店时常会有一些达官贵人关顾。   “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这家酒肆名气越来越大,曾有贵人来此饮酒,听闻了此事,差人到恭王府打了一声招呼,自那以后阎六便不曾来过。”邢二解释道。   这也是长安城中的贵人们常有的做派,有什么事情,相互间打个招呼便是,没什么大事,一般不会起争斗。   两人说话的工夫,酒菜很快也都上了桌,除开他们自己点的,另外又上了不少。   “三郎这次为民除害,着实是大快人心,阿耶令我备下几个小酒小菜,聊表心意,他那人性格木讷腼腆,整日躲在后院酿酒,未曾出来见客,还请三郎莫要见怪。”跟着这些酒菜一起上来的,是酒肆店家的长子。   “不见怪不见怪。”罗用连忙道:“替我谢过你阿耶美意。”   “两位慢用。”   罗用与邢二吃菜喝酒,吃着吃着,邢二便对他说道:“三郎此番除了那阎六,确实是大快人心,前两日我还听人说,要给你立个功德碑。”   “让他们莫要弄那些个,平白浪费钱财。”而且也太过招摇了些。   “自然,我当时便把他们劝住了。”邢二说道:“你这时候便是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要当心,莫要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我省得。”罗用也知道这一点,动了一个皇亲国戚,其他皇亲国戚肯定看他不顺眼,这种事情没有道理可讲,就好比他们西坡村的村民跟小河村的村民打架,结果打输了,被人给收拾了一顿,甭管前因后果如何,他们村田村正肯定要带人过去找场子,要不然他们西坡村的人将来指定被人笑话。   这会儿那些人之所以没动静,主要还是皇帝陛下镇得住,毕竟这回这件事最终也是皇帝拍的板,他们若是有意见,那就是对皇帝的决断有意见。   皇亲国戚之所以为皇亲国戚,就是因为李家父子当了皇帝,然后才有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这些人对待皇帝的态度,与那些世族大家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些人现在肯定不会太喜欢罗用就是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最好是别被他们寻着什么由头。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打算多花一点精力在太学那边。”罗用对邢二说道。皇帝陛下这回这么给面子,罗用觉得自己也应该要投桃报李鞠躬尽瘁一下。   “铺子那边,我会多多留心。”邢二言道。   “你可识得能做木雕的匠人?”罗用问他。   “可是要刻那雕版印刷卷子的活计?”邢二猜道。   “正是。”罗用点头。   “倒是正好有一个。”邢二说:“我家旁边住着一个木匠,平日里不是出去帮人做工,就是做些家具摆在家里卖,收入也不怎么样,你这活计若是挣得多些,他定是肯来。”   “那你明日便叫他去我家走一趟。”罗用说。   “明日你也不在家,便叫四娘他们看看?”邢二问道。   “便叫他们看看。”四娘五郎这两个现在干活已经很有模样了,不过罗用还是想让他们跟外面多打打交道,早些学会识人辨认,将来少吃点亏。   两人吃着酒说着话,不知不觉时间也晚了,罗用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   “这时候就要回去,时候还早着呢。”邢二根本都还没喝尽兴。   “你喝吧,我得回去了,太晚了等一下进不去门。”罗用笑嘻嘻跟他摆了一下手,便往铺子外头去了。   行到大堂的时候,酒肆店家的长子给他提了两坛子好酒过来,罗用却是不敢收,非但不敢收这些酒,就连这顿饭也不敢白吃他们的,死活把酒菜的钱给他们留了下来,这才安心走了。   五对这头毛驴显然被照顾得很不错,也不知是遇着什么好事了还是怎的,回去这一路哒哒哒哒,走得那叫一个轻松愉快。   罗用回到家里,家里那几个小的果然还没睡,见他们阿兄回来,一个个腻腻歪歪窝在罗用屋里不肯走,六郎七娘那两个最后干脆就睡在他这边了。   直到罗用睡着的时候,乔俊林那小子都没回来,罗用觉得这个时代的学生课业未免也太轻了一些,要不然他们哪来那么多时间搞交际应酬……   转眼,时间又过去几天,很快就到了长安城中这几所学校旬考的这一日。   数学卷子依旧还是从罗用这边出,每个学校每个班级拿到自己那一份卷子的时候,都是封装起来的,封口那里还印了章,比如乔俊林他们那个班级的那一包试卷外面,就印着“太学乙班”这几个字,每个班级学生数量不同,这样一来也比较容易区分。   每旬逢九这一天,罗用光是卖考卷都能挣些,只可惜眼下的长安城学生人数还是太少了。   待再过个三五七年的,私学肯定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罗用说不定就能发展发展他们的业务,眼下还是算了,还是先抱紧了皇帝陛下这条大腿要紧。   各班都有先生在监考,罗用一脸笑眯眯的,在各个教室里东走西逛,看到有学生粗心大意做错题,还会很好心地伸手去点一点。   考完试以后,等着批阅发试卷的时候,学生们私底下就开始嘀咕了。   “这棺材板儿转性了吧?”   “他肯定也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多人,再这样下去不行了。”   “啧,现在才知道后悔,晚咯。”   “话也不能这般说,人生在世,孰能无过,他要是知道悔改,我还是可以原谅一二。”   “我坚决不能原谅他。”   “我阿耶这会儿正拿着棍子在家里等我呢,考不及格回去就得挨揍。”   “对!坚决不能原谅他!”   罗用这一边,他先是把上回考了满分的那几个学生集中起来,把今日这一份考卷的答案分发给他们,让他们帮自己批阅试卷。   虽说是帮忙干活,但是作为一名学生,能批阅其他学生的试卷,这件事多少还是能给人一点荣耀的,所以这些被抓了壮丁的学生也没多大意见,几个学生围坐在一起,各自抱着一摞卷子就批改了起来。   至于罗用自己,他又去了一趟办公室,从那里面抱出一大摞印刷好的卷子出来,这回这些卷子倒是没封装。   “怎么回事?难道又要考试?”好些学生一看到这些卷子就开始头皮发麻了。   “来来,一人过来拿一份。”罗用招呼这些学生道:“为了增加大家的练习机会,我特地找了一个雕版匠人在家里干活,从今日开始,往后每上完一堂课,都会给你们发一份练习资料。”   一个学生苦着脸,接过自己的那一份练习卷,打开一看,只见最上面印着四个大字:“每课一练”,再数一数,一张、两张、三张……   “怎的这般多!”很快,各个教室里就都吵翻天了,抗议的声音此起彼伏。   “平日里并没有这般多,这不明日休沐嘛,这才多些。”罗用跟他们说:“这些练习题你们先拿回去做着,不会做的,就多问一问那些成绩优秀的同学,后日过来我要检查,往后的考试成绩里面,卷面分占百分之八十,作业分占百分之二十。”   “嗷嗷嗷!”学生们的哀嚎简直都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在一片嗷嗷叫唤之中,罗用满面春风地出了这一间教室,到下一间教室继续寻找乐趣去了。   他现在终于有点理解,记忆中的那些老师们每次布置作业的时候为什么都笑得那么灿烂了,这些嗷嗷嗷的哀嚎叫唤,还真是叫人心情愉快。   想当年他们读高中的时候,偷偷上个网吧都是罪过,这个年代的学生倒好,竟然还去喝花酒,都给惯得每样了,再不收拾不行了。   交际应酬又有什么好,只有共同经历过风雨的友情,才最是深厚。 第237章 先生难请   罗用近来可谓是两点一线,每日里不是去太学就是在家里待着,最多朔望之日再去上一下朝,连铺子那边都很少去了。   “阿兄,你看我做得可对?”   这一日傍晚,罗家兄弟姐妹几个在丰安坊这边的院子里,围坐在一起,批阅着罗用从太学带回来的那些卷子。六郎这时候便拿了一张自己批改好的卷子,交给罗用检查。   “我看看。”罗用接过他递过来的卷子看了看,倒是没有什么纰漏。   六郎七娘这两个整日跟着四娘五郎他们,做雕版搞印刷的,也是每天都要与这些文字数字的打交道,耳闻目染地也学了一些,基本的阿拉伯数字,以及甲乙丙丁这些简单的文字,他们都能认,近几日罗用带回来的这些卷子,前面的选择题填空题和计算题,他们也能对着答案批改。   “不错,都对。”罗用检查过一遍,点头说道。   六郎听闻了便很高兴,咧了咧嘴角,很快又从桌面上拿了另一份卷子去改。   “阿姊,这个做得对不对?”七娘这时候碰到了难题,有个学生的字迹写得太潦草了,她不太能分得清。   “对。”四娘凑过去看了一眼,点头道。   “哦。”七娘规规矩矩在那道题上面打了一个勾,然后又去对下一道题的答案。   近来罗用每日都会从学校里带很多试卷回来,兄弟姐妹几个没事的时候,就围坐在一起批改卷子,四娘五郎本身就是专门学过算术的,批改这些太学学子的作业并不觉吃力,六郎七娘那两个目前还在学习阶段。   侯蔺和乔俊林偶尔也会给他们帮忙,大伙儿围坐在一处,也不需说什么花俏逗趣的话,便只是批改批改卷子,这时光也是难得的安静舒心。   “阿兄,那程大雕版可快了,不肖一日便能雕一版。”七娘对完了半张卷子,把剩下那半长递给罗用,也不着急去拿下一张,而是手里抓着鹅毛竹笔,人就靠在桌边,与罗用说起了闲话。   “你们觉得他雕得可好?”罗用笑问道。   “嗯,程大雕得比阿兄阿姊好。”七娘这话一出,四娘五郎便纷纷向她看了过来,于是这丫头连忙补充道:“但他并不识得字,也不会做算术题。”   要说请了专业人员就是不一样呢,四娘五郎这两个人合起来,都没有程大一个人刻得快,而且他刻出来的字迹还十分地工整清晰,看他刻出的雕版,罗用实在很难想象这人竟是个不识字的。   这程大来了以后,四娘和五郎这两个,基本上也从雕版工作中解脱出来了,相应的,他们靠卖卷子拿提成的财路也断了,不过这段时间下来,这两个人都攒了不少,私房钱老多了。   平日里有个货郎挑担经过门口,或者是附近街道上有个什么好吃的,六郎七娘就找他们讨要,四娘五郎抠吧归抠吧,但还是会给买,就是常常跟罗用念叨说长安城的吃食好贵,比他们西坡村贵多了。   罗用看了看自家这几个弟弟妹妹,眼下已经是贞观十二年开春,家里这几个小的,也都跟春里的笋子一般,飞快地抽着条儿。   想当初他刚刚醒来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小豆丁,现如今四娘虚龄都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五郎也有十二,六郎七娘那两个都八岁了,进学的事,再不能拖延。   长安城的蒙学倒是并不难进,毕竟罗用也是官身,五郎七郎想进蒙学还是可以的,待到在蒙学学得差不多了,将来就可以考虑四门学,成绩优秀的话,甚至还能找找路子给他们弄到太学,虽然不太容易。   要说教育,这长安城的教育条件确实是比离石那边好得多了,罗用也曾旁听过乔俊林他们的课程,所谓的精英教育,确实不是一般小学堂能比,从经史子集到天文地理再到骑马对敌,皆有专人教授。   罗用原本没打算在这长安城中待太久,不过现在想法也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的数学课程不是三五个月就能上完,五郎七郎若要在这边求学,他便留在长安城中多看顾一段时间也是应该,再说近来他又得罪了那许多人,如果就这么走了,无论是罗大娘那边,还是南北杂货那个铺子,罗用都不太放心,甚至连乔俊林他们都有可能跟着遭殃。   长安城有好几个蒙学,有官学也有私学,在距离他们丰安坊不远的开明坊便有一个官设的蒙学,在这里读书的,多是一些平民百姓小富之家的子弟,因为真正的大家族多有族学。   罗用便让五郎和七郎去了开明坊这所学校,行过了拜师礼,又奉上束脩之后,这兄弟二人便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了,邻里之间也有几个小孩在那里读书,几个人每天一起上学放学的,看得四娘七娘两个就很羡慕。   这一日,难得侯蔺回来得早,罗用便问他,知不知道哪里能请到女先生的。   “三郎可是为了四娘七娘启蒙一事?”侯蔺问道。   “正是。”四娘七娘这两个进不了学堂,罗用只好给她二人寻个女先生,到家中教习。   侯蔺沉吟片刻,说道:“这女先生却是不好找,真正有学问的女子,大多出身非凡,像那样的人,多都是留在家中教授家族中的小娘子们,不会出来外面。”   “我亦知晓。”罗用来长安城也有这么久了,这个他也是知道的,而且侯蔺还有另一种情况没有说,那就是家庭破败已经沦落风尘的女子,若是请那样的女子来教四娘七娘,对她们的名声也是有碍的。   “三郎若是果真要请,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个方向。”侯蔺笑道。   “要到何处去寻?”罗用配合道。   “杨氏。”侯蔺从口里吐出这两个字。   “……”罗用默然。   所谓杨氏,便是前朝杨氏了,前朝虽已破灭,但杨氏宗族仍在,男子多数在战乱和朝代更迭之间被诛,很多女子则存活了下来,在这个崭新的、不属于她们的朝代挣扎求生。   杨氏是出过皇帝的氏族,那是皇族,在唐初这时候,这个家族的地位超然又尴尬,皇宫之中有个杨妃,乃是隋文帝杨广之女,为李世民诞下李恪李愔两个皇子,听闻那杨妃当时还未出丧,便已身怀六甲,所出两位皇子也并不得宠。   罗用不是特别懂政治,但他并不认为新晋的皇族李氏,会抬举前朝杨氏,打压和贬低在所难免。   不知道杨家人是个什么感受,但是纵观历史,能在朝代更迭之间留下血脉,家族没有因此覆灭,本身就已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了,这当然跟士族的牵制以及这时候的社会价值取向很有关系,这时候的人还是相当尊重皇族的。   要请杨氏女眷来给四娘七娘上课吗?   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又处境尴尬的群体,她们那边果真会有人愿意来吗?   也许还能找到其他有才学名声好,身份地位也不那么尴尬的女先生。   罗用抱着这种心态,又打听了一些时日,但是并没有收获。这就是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差距,贵族女眷能够享有的,平民家的女儿,就算家中有再多的钱财,也难以享有。   权衡再三之后,罗用终究还是放弃了杨家那边的可能性,转而去寻找人品端正的男先生。   相对于女先生,男先生还是要好找一些,只是很多人一听说要他们来教女学生,纷纷便推辞了,也是担心于自己的名声有碍,也有肯来的,偏罗用又挑剔得厉害,只要被他瞧出那一点半点的孟浪轻浮,他就不肯要。   最后找来找去,就给四娘她们找了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   这老夫子出身也算是不错的,不过他们家本来就是家族里的旁支,这些年下来也没能谋个一官半职的,家族里对他的资助就很少了,偏他家中又有一大群儿孙要养活,他那两个大一点的儿子,一个开了食铺,一个给人做了账房,皆已放弃出仕,剩下那些小的里头好像也没什么好苗子,生在这样的家庭更是出仕无望,也正是这样的情况,这老夫子才愿意来教四娘她们。   授课的时候也不进屋,罗用在他们家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搭了一个凉棚,就让他们在那里上课,阿枝她们来来往往的,都能看到。   木匠程大就在旁边的门房里做雕版,他们家门房也没人,刚好空出这么一间屋子给程大干活。   四娘她们在院子里上课,邻居家一些小娘子听闻了,也有一些人偷偷过来瞧个热闹的,有些人瞧完热闹便走了,有些人则却不舍得走,就待在草棚外头静静听着。   罗用知晓了此事,并没有让阿枝她们赶人,而是把家里印刷的时候挑拣出来的带有瑕疵的、纸面不平整的纸张整理整理,放到草棚边一把矮凳上,给那些小娘子自行取用。   经过这一次请先生的事情以后,罗用也深刻体会到了,在眼下这个时代平民家的女儿想要习字究竟有多么困难。   她们这些人要听便听吧,一个先生若是不够,罗用到时候还可以再请一个,横竖他现在也不差这几个钱。 第238章 钱帛如流水   眼瞅着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罗用的一部分弟子们便要赶在春耕之前回去西坡村。   这些弟子们大多都有家室,这一次过来长安城这边给罗用帮忙,有些弟子之前回去西坡村运货的时候,还回过一趟家,有些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去过,对于家里的妻儿老人,心里十分挂念。   “卢大,你只管安心回去,这边还有我们呢。”一个小孩拍着胸脯对罗用的一名弟子说道。   “你便只管安心做好自己的活计,莫要给我师傅招惹什么麻烦便是最好了。”卢大拍了拍那小子的脑门,言道。   “我哪里会招惹什么麻烦。”小孩说话的声音顿时小了好几个度,上回若不是因为他们,阎六等人造谣说在他们铺子里丢了钱袋,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   “往后这铺子里的人少了,师父也不经常过来这边,你们要比从前更警醒些,莫要被人钻了空子。”卢大跟这些小孩也算是比较亲近的,这时候自己要回去西坡村了,难免就要多叮嘱几句。   “嗯。”小孩十分郑重地点点头。   “行了,干活去吧,都围在这里做甚。”一个弟子催促他们忙自己的去。   “……”那些小孩还挺不舍,一个个都是一步三回头的,这些日子以来,罗用的这些弟子对他们都很照顾,现如今这些人要回西坡村去了,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来长安城……   “喂!胖子!”   “咦,你们怎的也来了?”   “我们也要去西坡村。”   “你们去西坡村作甚?”   “头儿叫我们跟罗三郎的弟子一起去关内道修路。”   “哇!你们要去关内道!”   这时候丰乐坊南门那边又跑过来一群小孩,一个个手提肩背的,都带着包裹,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两边的小孩一碰面,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一会儿邢二也来了,与罗用的那些弟子说话,将这些小孩托付给他们,让他们在路途中照应着些。   “我今日一早便与你们师父说好了,一会儿他便过来。”   这事邢二也是临时起意,找罗用问了问,罗用很爽快便答应了,因他之前往南北杂货这边安排过来的这些小孩十分靠谱,罗用也能信得过他。   到关内道修路是个苦差事,但是对于这些小孩子来说,却也是一个难得的增长见识的机会,听闻还能去凉州城,与罗用的那些弟子们一起,安全方面也有保障。   罗用这一日过来得晚了些,主要等林五郎的时候多花了一点时间。   林五郎这次也要跟着一起回去,他来长安城也有几个月了,家里林父林母担心他留在长安城再不肯回去,上回罗用的弟子运货过来的时候,二老便托人带话,叫他今年春耕的时候务必要回去。   这小两口分别,气氛也是十分感伤,罗用赶着驴车过去接人的时候,见他俩还在说话,便没吱声,在一旁静静等了好一会儿,待罗大娘自己看到罗用已经来接人了,这才催促林五郎快些走。   林五郎这个人也不是个十分能耐有本事的,但是只要有他在身边,什么重活脏活他都顶在罗大娘跟前。   罗大娘作为家中长女,从小就要帮家里干活,照顾下面那些弟弟妹妹,成婚之后,倒是颇受林五郎的怜惜照顾,两个人每日也都很有话说,时日愈久,感情愈浓。   五郎说他待忙完了春耕便回来,大娘却叫他待到今年秋收后再来。刚回家一两个月又要走,老人肯定不愿意。   五郎坐着罗用的驴车走了,大娘也没有多送,只是叫他路上当心着些,又递了一个包裹给他,自己抹抹眼泪又干活去了。   罗用倒是一路将他们送到了长安城外,直到看着他上了自家一个弟子的马车,沿着城外宽阔的水泥路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赶着五对回城去了。   他们这一趟回去,多是空车,走得也轻快,即便是带上了邢二手底下那几个小孩,马车也还是比较轻的,十来匹驽马拉着马车走在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上,不足半月便能赶回西坡村。   许大郎夫妇这次也回去了,许二郎倒是没有回去,南北杂货这边,还需要他来经营。   这些回去的弟子里面,其中有几个约莫下个月就会从离石那边运货回长安城,另外有几个会留在家里忙活春耕,还有一些则要去关内道修路。   罗用许了这些要去修路的弟子每人一笔奖金,又让他们给西坡村那边愿意跟着一起出去修路的开高工资,只要工钱足够高,就算是活计辛苦离家又远,自然也是有人愿意去做的。   罗家现在的经济情况比从前也是好了许多,就长安城这边,光是阿姊食铺和南北杂货这两个铺子,每日里都能挣回不少钱帛。   离石县那边的欠债目前也已经还得七七八八了,眼下就差罗用先前承诺的那条路,还有约莫一半没有修好。   ……   待到清明前后,长安城中早已入春,桃花开杨柳青,春风小雨,处处都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远在千里之外的关内道盐州,却还是一片的干黄。在盐州城东面的一个小村庄,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都要爬上村庄附近那一片破败的土墙,伸着脖子直往东面望。   “快些回家吃饭去吧,你整日都爬到那上面去作甚。”十多岁的少女来这边喊他回去吃饭。   “阿姊,你说那罗三郎今年还会来嘛?”少年一边从土墙的破败处慢慢滑下来,一边问他阿姊道。   “我怎会知?”少女径自往村子里去了。   “阿耶说他们今年不会来了,还说那罗三郎当官去了,没空管我们这里了。”少年人三步两步追赶上去。“不过我觉得他们肯定会来,听闻那罗三郎从前说要送人打谷机,后来果然就送了,这回他说要给我们这边修路,那他就肯定会修。”   “阿姊,你说他们甚时候才能来?”   “前面好些村子都通水泥路了,就我们这里还没通。”   “听闻他们现在赶着牛车马车去赶集,可便利了。”   “阿姊,你说咱自己怎么就修不起来路呢?”   “……”   他那阿姊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其实她心中比谁都更希望这一条路能继续修下去,她喜欢的少年所在的村子,比他们这里还要往西,现在也还没有通路,她阿耶说,想让她嫁到东面那些村子,因为那边有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一个地方一旦通了路,就好比田地里有了水渠,比那些没沟没渠完全看天吃饭的旱地那就好得多了。   她也知道自家阿耶说得有道理,只是心中割舍不下自己喜欢的少年。   究竟是宁愿一辈子吃苦也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还是为了生活轻松一些,嫁到相对富裕一些的村子里去,这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来说,是一个太过残酷的选择题,尤其这个少女偏偏又比谁都更清楚贫穷困苦的滋味。   “阿姊!你看那边!”这时候,她的弟弟突然大力拍了她的胳膊一下。   “怎的了?”少女回头去看。   “你看那边!那边是不是有人过来了!”她弟弟兴奋道。   “我看不清!”少女也有些着急起来。   “你快去喊阿耶,我看到了,好多人,好多人从那边过来了!”   “阿耶!阿耶!你们快出来看啊,东边来了好些人,你说会不会是罗三郎他们来了?”   “东面?莫不是商贾?”   “一定是罗三郎!一定是罗三郎他们来了!”   不多时,整个村子便都闹腾了起来。   罗用那些弟子以及水泥作坊的熟练工们抵达这个村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番热闹沸腾的景象。   “你们可是与罗三郎一同过来修路的?”   “我师父今年来不了,便叫我们过来把这条路修完。”   “你们要在我们村子这里修路?”   “我们这队人还得往前面走一点,后面还有几个队伍,很快就会修到你们村子了。”   一两日以后,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便在他们村庄附近的一个临时水泥作坊找到了活计。   关内道西面比东面贫穷,越往西面走,募捐也就越难,募捐来的钱帛不够修路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罗用就自己垫钱,大批大批的铜钱绢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再加上当地一些乡绅富户的捐资,修路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   从离石县去往凉州城的这一条水泥路一日一日越修越长,罗用这边的钱帛花用了都不知道有多少,他也不怎么心疼,就是把家里那几个小的给心疼坏了。   这一日恰逢十五,朝中刚好也没有什么大事,一群官员并皇帝,谈着谈着,不知怎的谈到了罗用花钱在关内道修路的事情。   皇帝笑着对罗用说道:“我以一国之力,从长安城修路到凉州城,亦觉有几分吃力,罗爱卿以一己之力便要从离石县修路去往凉州城,不知爱卿家中钱帛可还够花用?”   “回禀陛下,并非是小臣以一己之力在修路,还要仰赖关内豪族富户慷慨解囊。”罗用坐直了身体,拱手回话道。   “罗助教谦虚了,谁人不知你们罗家的钱帛如流水一般流向关内道。”一旁有一个品级略大于罗用的官员说道,他这话听着好像是在夸奖罗用,实际上也有把罗用往风口浪尖上推的嫌疑。   罗用听闻,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言道:“钱帛此物,原本就是要花用出去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公元七世纪与公元二十一世纪,一个讲究积攒,一个讲究消费与投资,这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社会观念。   罗用也不太懂得勾心斗角,这时候就不太知道如何应对才是万全之策,干脆就拿个崭新的理念出来,把这些人给砸晕了再说。 第239章 合作种植   一句钱只有花出去才是自己的,在朝堂之上引发一阵哄笑。   这些唐朝人这会儿也是有点习惯了,罗三郎的脑回路与他们就是有些不同的,乍一听貌似有些不靠谱,笑过了之后再细细回想,又颇有几分新颖独到。   约莫也正是因为如此,圣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他,朝中几位大臣与那罗三郎虽然没有什么往来,却多少也有一些维护之意。   其中不少人大约是把罗用当成是一笔社会财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文化传承是最最重要的财富,才能与智慧也都是财富,所谓的爱才之心,并非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罗用这人虽然走的不是传统的谦谦君子路线,甚至还有一个棺材板儿的诨号,但他的品格无疑也是高尚的,能够把利国利民的技术毫不吝惜地传授与人,又能倾尽家财去修一条路,这样的人,世间原本就很少有。   这就使得不少鸿儒大家,对于罗用这个人的评价基本上都是很正面的,现在看他们与罗用貌似没有什么交集,但是像罗用这样的人若是蒙冤受屈,他们也绝对不会视而不见,这个年代的人都很敢说话,尤其那些鸿儒们大多出身不凡。   所以罗用现在的处境也不算太差,虽然他妨碍了不少世族大家的利益,但也不是人人都会为了利益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至于那些皇亲国戚,在那些有家庭背景又有真才实学还有社会影响力的鸿儒大家面前,那些皇亲国戚基本上可以算是战五渣,鸿儒大家怕过谁啊,他们连皇帝都不怕,再说皇帝现在的态度也很明确。   也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罗用的一句钱花出去才是自己的,才会有机会成为长安城中的流行语。   听闻有一个纨绔子弟跟他老爹说这个话,结果差点没被打折了腿。   阳春四月,正是一年农忙时节,城郊农户都在忙着春耕,除了粮食,这里的农户大多还会种植一些蔬菜水果,待到长成以后,便挑到长安城中去换钱。   听闻前些年有不少人种植染料挣到了钱帛,后来跟风的人多了,赚的自然也就少了,最后甚至还不如种粮食。这两年冬日里菜蔬值钱,于是种植菜蔬的人便多了起来,待到去岁冬日,菜蔬的价钱便也下来了。   眼下正是播种的季节,一些农户早早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这时候只需把提前准备好的种子播到田里,还有一些人是迟迟拿不定主意的。   农历四月二十这一日,天气晴好,春光明媚,罗用也不赶马车,穿着一身薄衫,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出城去了。   罗三郎今年虚岁十九,长得不高不矮,中等身材,略瘦。去年在关内道那边修路,晒得整个人都黑了,这会儿在长安城待了这么久,也是白回来不少,只见他眉目清朗,气质温润,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美青年。   “噗!”五对打了个响鼻,又在原地蹦跶两下,颠得罗用差点从它背上掉下来。   “好好走路!”罗用伸手拍了一下驴肚子。   “昂恩昂恩昂恩!”五对一路叫唤着,不情不愿地往前走,挂在他背上的那一兜辣椒籽实在是太呛驴了,刚刚一阵微风从它身后吹过来,吹得它满头满脸的辣椒味。   这一头大毛驴昂恩昂恩地在路上走着,就像是一个没拿到工钱还被地主家压榨干活的苦力,一路走一路抱怨,引得过往的行人纷纷都往他们这边瞧。   “足下莫不是罗三郎?”走着走着,在一片农田之间的水泥路上,便有人上前来与罗用说话。   “你竟识得我?”罗用笑问道。   “便是听闻罗三郎的毛驴神骏无比。”那人笑着说道。   “倒是叫你见笑了。”五对今日的表现着实称不上神骏,简直就是一头怨驴。   “它这是怎的了?”那人问道。   “便是叫背上这一袋种子给呛着了。”罗用拍了拍自己身边那一袋种子,说道。   “莫非……这便是那辣椒种子?”那人睁大了眼睛。   辣椒这个东西,现如今很多人都有耳闻,在罗三郎家那南北杂货铺子里,就有卖辣味的豆瓣酱,还有一些卤菜也是带了辣味的,有心人不太吃得来,有些人却是喜爱异常,吃惯了嘴之后,更是无辣不欢。   “我今日出城来,便是想问一问附近的农户,有没有人愿意种这个的。”罗用说道。   “三郎打算花钱雇人种辣椒?”对方问道。   “倒也不是花钱雇,我就直接把种子留给农户,待到秋日里这些辣椒都长成了,我再带了钱帛过来收购。”罗用说道。   “你竟能放心?”这辣椒种子,现在可是精贵得很,除了罗三郎他们这里,还没听说过别处也有的。   “自然是要有人作保。”罗用也不想平白被人昧了辣椒种子去。   “三郎不若便到我们村中去看一看?”对方邀请道。   “你们村子在何处?”罗用问他。   “近的很,就在那边,从这条小路过去,不肖一刻钟便到了。”   青年指了指他们村子的方向,确实不远,沿着马路边一条五尺来宽的水泥小路一直走,路的尽头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村里种了竹子还有树木,隐约还能看到一些黄泥土屋。   这条水泥小路修得略显粗糙,路面上便能看到不少粗砂碎石,应是为了节省一些水泥,所以掺多了砂石,官道上是不存在这种情况的,这条路应该是他们村的人自己修的。   待罗用他们到了村里,说明了来意,当即便有人去地里喊了村正回来,然后陆陆续续又有一些正在田地里干活的村民聚集到村正家所在的院子里。   这个村的村正是个五十出头的黑壮老汉,听闻了罗用的来意,又查看了他带来的辣椒籽,然后便让村里的后生骑上燕儿飞,到邻村去把里正给请了过来。   长安城周边,人口比较密集,村子与村子之间离的也不远,那后生一来一回总共也就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把里正给带回来了。   里正村正以及这个村子里的一些村民,就这个合作种植辣椒的事情,与罗用展开了交谈。   他们一来担心自己不会种辣椒,白白糟蹋了这些种子却没能种出来东西,二来担心辣椒收获以后罗用开出的价钱达不到他们的心里预期,至于恶意压价,他们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罗用这个人的名声也是不错的,再说这里还是天子脚下。   最后双方敲定一份合同,一式两份,罗用这里拿一份,村正那里留一份,村子里哪一户人家拿了多少辣椒种子,也全都写在这两份合同上面,逐个画过押,这件事就此敲定。   罗用离开的时候,那里正与他一同从这个村子里出来,路上,那老里正便问罗用:“三郎今年便只种这么一点辣椒?”   “不知里正何意?”罗用牵着毛驴,慢悠悠与他一同走在这条弯弯曲曲的水泥小路上。   “我听一些城里人说,从你家杂货铺子买来的豆瓣酱,很少能吃得到辣椒籽,又听人说,辣椒此物,小小的一枚,剖开来,里面便有许多种子。”这老头对罗用说道。   “我那里确实还有不少种子。”罗用笑道。   “你可还要多种一些?”这个里正其实就是希望罗用能与他家所在的村子合作。   虽说他们这里就在长安城外,每年光是靠着卖卖菜蔬,多少也能有些进项,但每日里那么多人进城卖菜,菜价根本上不去。   若是与这罗三郎合作种植辣椒,他不仅能给提供种子,甚至还约定了最低收购价,价钱给得不低,到收获的时候还能还安排人手上门来收,村正合计着,帮着罗三郎种辣椒,指定比他们自己辛辛苦苦到城里去卖菜赚得多。   再说辣椒这个东西眼下也算是个稀罕物,若能因着种植辣椒得些名气,将来于他们这几个村子,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长安城周边的这些村子,有因桃出名的,有因杏出名的,甚至还有因为种植的菘菜特别清甜,从而出了名的,名利名利,只要名气有了,赚钱就容易多了,凡事皆是如此,种地也是差不多的。   “待下回休沐,我再带上种子,去一趟你们村子。”罗用对这个老里正说道。   “三郎可一定要守约!”老头儿一脸激动。   “自然。”罗用笑道:“你也提前多找些人,待我下回再来,就不似今日这般小打小闹。”   其实罗用今日主要就是出来探个路而已,长安城周边这些村庄城镇,他早已跟人打听了解过一遍。   听闻这一带土地还算肥沃,也没有什么特色产品,主要民风不错,于是今日便出来走着一趟,一探之下,印象确实也是不错,这才决定要在他们这里发展辣椒种植。   从去年到现在,他也是攒了许多辣椒籽,这一回出手,目标便不仅仅只是一个长安城的市场。   辣椒这个东西,罗用第一天从空间里拿出来,到把它们种植出来,再到长安城出售,渐渐融入长安人的生活,转眼一年时间过去,现如今差不多也是时候开展大范围的推广工作了。   告别了这位老里正,罗用骑着毛驴,慢慢悠悠往城门方向走去。   最近这两个月为了修路,罗用他们往北边输送了大批钱帛,基本上南北杂货和阿姊食铺的收入都填进去了,这种情况至少要持续到今年秋末,如果顺利的话,入冬前这一条路说不定就能修好。   远在凉州城的罗二娘给罗用写信过来,问他要不要钱帛支援。   罗用昨晚收到信件,今日一早便给她寄了回信过去,罗用在信里跟二娘说,让她手头若有闲钱,便只管在凉州城置办房产,其余不用操心,长安这边若需用钱,自会写信与她。   唐初这时候对于商业的管制并不严苛,市场颇为活跃,待这交通一日一日发达起来,将来不仅仅是这长安城,其他很多城市也会因为商业的发达而变得繁荣热闹。   凉州城作为大唐与西方贸易的重要枢纽城市,前景必然是看好的。   很多长安人也都知道这一点,所以近来也有不少人想在凉州城投资置产,只是凉州城现在的房价地价也都涨了,价钱不再像从前那般低廉,于是不少人便都有些犹豫踟蹰起来,毕竟是在那样偏远的地方。   至于罗用?   对于一个经历过二十一世纪高房价的人来说,这才哪儿跟哪儿。只要凉州城的经济能够真正发展起来,眼下这点钱根本就是小菜。 第240章 义举   待到罗用忙完了辣椒的事情,时间已经快到农历五月份。   四月初那时候,有郊区的农人挑了各式菜蔬小苗到坊间来卖,四娘她们便挑了两株丝瓜苗两株瓠瓜苗,在院墙边上种下。   现如今青绿的藤蔓已经攀着土墙爬得老高,约莫再过些时日便能开出花来。   除了丝瓜瓠瓜,院里还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枣树,是这个院子的前任屋主种下的,这两年侯蔺又弄来两株葡萄苗种下。   只是葡萄这个东西不好种,他们种了这么久也没结出过一棵葡萄,不像丝瓜瓠瓜这些,只要给水给肥,太阳光一照,便蹭蹭往上长,挂果也勤快。   前两年侯蔺还在院子里种玉米,今年倒是种不了了,因为罗用在院子里搭了一个草棚,给四娘七娘她们读书用。   他们家这院子地方本来就不算很大,这草棚再一占,种玉米的地方肯定就没有了,不过这两年玉米的价钱越来越贱,今年就算种了也卖不了多少钱。   罗用他们那些街坊,也有在自家院子里种菜的,听闻从前外头那条巷子没有铺成水泥路的时候,有些街坊还会在巷子里的墙根下开出一小块地来种菜。   长安城的街道十分宽敞,就连坊间街巷也都颇为宽敞,地方够大,空着也是空着,有些个生活节俭的,就总想刨块地出来种种菜,为这事,唐律上专门还有这样的一条律法,说是不准百姓占用街巷种菜,不准归不准,却也是屡禁不止。   这两年长安城中铺了水泥路面,情况有所好转,城中百姓因为爱惜这平整干净的水泥路面,也不太舍得往上面堆泥土。   罗用他们所在的丰安坊也算是中档社区了,这里的住户家境大多都还可以,自从铺了水泥路以后,便没人在巷子里种菜了,不时还有人拿着扫把出去扫一扫路面,看起来颇为干净。   听闻不少街坊都在自家院子里铺了水泥地面,罗家的屋子和走了也都铺了水泥,院子里就铺了一条从廊下通往院门的水泥路,另外四娘她们上课的草棚也铺了水泥地面,其他地方都还是泥土地面。   每年开春的时候,在院子里种上几株丝瓜瓠瓜也是很不错,家里那几个小孩也喜欢,再说乔俊林每天还练武呢。   罗用近来得空的时候,就喜欢坐在院子里看乔俊林练武,看他从一身清爽练到满头大汗,濡湿的碎发贴在面颊上脖颈上,当他的头发随着动作被大力甩飞起来的时候,那些汗珠子便也跟着被甩到了空中,一点一点地仿佛会发光一般……   话说这小子最近怎么不扎发髻了,每回练武的时候就扎个马尾,那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甩起来,别提多带感了。   “阿兄。”四娘七娘这时候从外面玩了一圈回来,看她们那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怎的了?”罗用问她。   “草儿耶娘叫她嫁给大安坊的孙屠户,那孙屠户都一把年纪了,长得又肥,还满脸大胡子,就因为他许的聘礼多,草儿耶娘便想叫她嫁给那个人。”   四娘这时候本就憋了一肚子话,被罗用这一问,当即一五一十便都说了。   四娘说的草儿,是他们邻居一户邵姓人家的三女儿,她大姐叫花儿,二姐叫叶儿,她就叫草儿。   后来她耶娘又生了个男孩,费尽心思给他取了个高大上的名字,他那名字罗用甚至都不会写,也懒得花功夫去琢磨,那小子自己也不会写,从小被他耶娘惯坏了,根本不是块读书的料,瞅着将来也该是个啃老的。   “草儿她不愿意啊?”罗用问道。   “嗯。”四娘愤愤道。   “草儿都哭了,她阿娘还骂她。”七娘也在一旁搭腔。   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嫁给满脸大胡子的胖屠户,确实也是强人所难。   至于四娘他们说的一把年纪,罗用若是没记错的话,那屠户看着虽然显老,其实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不过对于四娘七娘她们来说,三十出头确实就是一把年纪没错。   若是不考虑小姑娘的感受,那孙屠户其实也算是不错的人选,听闻他这个人看起来虽然糙了点,待妻儿也是极好的,只他那前妻福薄,年纪轻轻便去了,留下孙屠户一个人又要做买卖又要拉拔儿女的。   站在草儿耶娘的角度,嫁给这样的人吃穿不愁不用吃苦,倒也不算把她往火坑里推,当然对方许的聘礼足够多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草儿阿姊不管啊?”草儿翁婆也跟草儿耶娘差不多,一个个都只把家里唯一的男孩儿当心肝宝贝,所以这事也就能指望草儿那两个阿姊了。   “哼,草儿阿姊也回来了,被她耶娘骂走了,哭着回去的。”一说到这个,四娘就更生气了。   “啧。”罗用向来看不上那家人的做派,小门小户的,惯得他们家那儿子也跟富家子弟一般做派,对家里的女孩儿,却恨不得当婢女使唤。   偏心也该有个度,人心都是偏的,这种事在所难免,但是为人父母就该有个为人父母的样子,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行为上总该有些约束。   像他们家这样的做法,家里这几个女孩儿与他们那宝贝儿子怕也没多少姐弟情谊,没成仇人都算是不错的了。   “阿兄,草儿说她要去跳井……”四娘红着眼眶说道。她觉得草儿的耶娘太坏了,草儿太可怜了。   罗用想了想,对她说道:“你让她莫要跳井了,若是实在不想嫁,便到咱那铺子里去干活吧,好歹躲过了这一阵再说。”   那个叫草儿的小姑娘罗用也曾见过几回,脾气好人勤快,与四娘关系颇好,难得自家老妹在长安城交到这么一个朋友,罗用自然也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当真?”四娘先是高兴了一下,然后又有些担心起来:“她耶娘若是去我们铺子里捣乱可怎的是好?”   “阿兄,草儿耶娘可凶了,他们要是过来骂你怎么办?”七娘也说。   “骂就给他们骂几句嘛。”罗用好笑道。   事实上,草儿耶娘在得知罗用要雇佣草儿到南北杂货去干活的时候,非但没有骂他,甚至还挺高兴。   听闻草儿去了那边以后,就是在后面的屋子里做饼干,给罗用的一个弟子帮忙,若是做得好,将来兴许还能学个一技之长也很难说。   罗用给草儿安排的活计,就是用一个四四方方周围有波浪形线条的模具,把加工好的大块的面皮分割成一块块饼干的形状。   说起来,南北杂货现在也是缺人手,总不能事事都让罗用那些弟子亲力亲为,也是时候要培训一批技术人员出来。   但是这个邵草儿,在她成长到足以跟她的耶娘对抗之前,罗用是不会让自己的弟子教她多少技术的。   看一个人的品性,并不是只要她心地善良没有恶念就可以了,若是没有能力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和事,那么这个人就是不能信任和托付的。   罗用并没有跟四娘七娘两个说这些,她们现在还太小了。   小姑娘只要知道草儿现在好好的在南北杂货干着活,也不用嫁给那个一把年纪的屠户了,也不说跳井的话了,她们就都很高兴了。   数日之后。   乔俊林这天清晨起来练武的时候,就听到院子外头有人在那里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大早上的天都还没亮透,着实也是有那几分渗人。   乔俊林打开院门,垂眼看了看蹲在自家门口那一蓝一黄两个身影,不冷不热问了她们一声:“你们是谁,蹲在这里作甚?”   “罗、罗三郎住这里吗?”那个穿浅黄色衣裳的少女歪歪扭扭站起来,结巴着问道,瞧她那样,应是腿麻了。   乔俊林往门边让了让,对她们说道:“进来吧。”   然后这俩人就一瘸一拐进了院子,乔俊林自顾自开始练武,她俩就在廊下坐着。   罗用开门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小娘子坐在自家廊下,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昨天晚上家里分明没有这么两个人,显然是刚来的,再看看天色,这会儿坊门都还没开呢,再看看她俩身上的衣裙,沾了不少泥灰……看来还翻了坊墙。   这天早上罗用他们吃早饭的时候,这两个小娘子也跟着一起吃,顺便还把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也说了。   没什么新意,逃婚出来的,听闻了罗用之前的“义举”,投奔罗用来了。   吃过了早饭,罗用就把人领到南北杂货,给她们安排了个包装饼干的活计。   另外又让铺子里一个小孩往她们家里跑了一趟,告诉他们丢了的女儿正在南北杂货干活呢,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又几日,罗用和乔俊林赶着驴车正要出门,又看到自家门外站着一个小娘子,小姑娘一看到他,眼泪哗哗就下来了,简直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   罗用:……   之后的一段时间,罗用陆陆续续又捡了不少为了逃避父母安排的婚事偷跑出来的小娘子们。   捡了人以后,罗用就把她们安排在南北杂货那边做饼干。   他们铺子里的饼干很好卖,虽然从口感上来说,饼干这东西未必比得上其他吃食,但它胜在价钱便宜,又经得住放,若是不开封的话,一般放个十天半个月都没事。   饼干卖得越好,需要的人手自然也就越来越多,这些小娘子们未必个个手脚利落,但是胜在年轻,只要肯学,三两天一般也就上手了。   把这些人留在铺子里以后,罗用肯定第一时间就会让人到她们家里通知一声。   有些人家会追过来强行把人接走,还有不少像邵草儿那样的人家,则会选择把女儿留在罗用他们铺子里做工。   带走的那些罗用没有办法,毕竟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婚姻一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嫌少有自己能够做主的。   留下来的那些,也未必就说她们将来的人生一定就会比她们父母安排的那条路更好,但至少这条路是她们自己选择的,也是她们自己心甘情愿走下去。   在眼下这个时代,好命的女子生在好的家庭,父母兄弟为了让她出嫁以后能在夫家更有地位,早早就要开始为她置办嫁妆。   歹命的女子出生在不好的家庭,贫穷也好,富裕也罢,最后往往都会被家人拿去换了钱财利益。   像邵草儿耶娘安排的那桩婚事,根本就与卖女儿无异,虽说买家的人品貌似还算不错,但是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无疑就是一场噩梦,灭顶之灾。   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幻想、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年纪,这个时候你让她嫁给一个又胖又老胡子拉碴杀猪宰羊的卖肉大叔?她说她要跳井,那大概就是真的想跳井。   罗用与这些女子非亲非故,但是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愿意给她们提供一点庇护。   南北杂货的生意越来越好,需要的人手也就越来越多,横竖都是要招人的,用谁不是用呢。   只不过罗用有心要给她们提供庇护,有些人却还不一定稀罕。   有那几个小娘子,当初也是梨花带雨一路哭着投奔罗用来的,后来在南北杂货那边做了没几日,都不用家人来找,自己老老实实就回家去了。   近日,长安城中又有传言,说罗用专门收留这些离家出走的小娘子,哄她们到自己铺子里去做工。   害得那些目前还留在铺子里做活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都很不安,生怕一个罗用一个生气,就把她们这些人都给赶出去了。   那些个传言,不用别人说,她们也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不就是这些日子以来,来了又走的那些人,罗用好心收留她们,倒是留出仇来了。   五月十五这一日大朝,罗用一早便去上朝,朝上一直老老实实听着,也不去出什么风头,没想到临到散朝的时候,那皇帝老儿又点了他的名。   “听闻罗助教近来哄了不少逃婚的小娘子到自家铺子里做活?”皇帝玩笑道。   作为行只有在朔望之日才能参加早朝的末流小官来说,许多人每次去了大多也就是坐在那里听着,但是真正能在早朝之上发言,并且受到关注的人少之又少。   也就是罗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皇帝点名,虽然这回也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很多人都以为,罗用这一次肯定要为那些离家的小娘子们说话,没想到他这回却道:   “若是不叫她们在外面吃些苦头,哪里又能知道家里的好。”   皇帝看了看罗用,也没再多说什么,之后大伙儿又说了一些不甚重要的琐事,很快便散朝了,吃过一餐廊下食,然后就各回各家去了。   南北杂货那边,罗用也让自己的弟子们注意观察那些小娘子们的品性,对于一个雇工来说,最最重要的品德,自然就是勤快。   这些小娘子们自打来到这间铺子以后,每日起早贪黑地裁剪油纸包装饼干,有时候甚至还会被安排去帮忙和面,那可是重体力,有两个小娘子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才走的。   这一日傍晚,当天的活计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是有一些破碎的饼干需要打包起来,明日一早放在特价区便宜出售。   这些破碎的饼干里面,时而也会掺杂一些好的,小娘子们觉得把那些整块的饼干胡乱打包起来便宜出售太浪费了,于是便在那里面细心挑拣。   “你们这是在作甚?”罗用一个弟子扛着两个烤盘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便问了。   “这里边还有不少好的呢。”一个小娘子言道。   “我知道那里边还有好的。”那个弟子笑着说道:   “好坏混到一处也是常有的事情,我们每日有这么多活计要做,哪里顾得上这个,赶紧把这些饼干打包好,吃了晚饭歇着去吧,明日一早还有的忙活。”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罗用这个弟子的这些话一说出来,有几个小娘子心中顿时就咯噔一下,面色也有些难看起来,他却全然没有发现,径自忙活自己的去了。   这一天晚上,这些小娘子们回到工舍以后,有几个人把这话一说,另外几个原本还没想到这一茬的,这时候也都跟着慌乱了起来。   是啊,那些好饼干被掺杂在破碎的饼干里便宜卖掉,虽然也是有些可惜,但是谁又有那么多工夫一片一片去寻找挑拣呢,有那个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做出更多的饼干。   她们这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躺在一堆破碎的饼干里面的几片好饼干,甚至连她们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就是一块好饼干,像罗三郎那样的大忙人,他又怎么肯花那样多的精力去细细区分呢?   不出几日,坊间又有传言,说那罗三郎之所以收留她们,不过就是想让她们在外面吃点苦头,等到知道家里的好了,就想回去了。   让她们在南北杂货干活也是暂时的,过段时间就要把她们一个一个全都送回家去。   “不会的,罗三郎许我在这里做工,便不会中途把我送回去。”邵草儿并不相信外面的说辞。   “……”其她小娘子都不说话,因为她们当初过来的时候,罗用根本没有给过她们任何承诺,这也是她们这些日子以来这般不安的主要原因。   如此又过了几日,五月廿五这一日,罗用难得又来了一趟杂货铺这边。   临近中午饭时间,有一个在楼上生活用品区干活的小孩,过来她们这边喊了一声,说是罗三郎找她们有话要说,叫她们全部都到二楼茶室集合。   南北杂货二楼的商品相对没有一楼那么多,罗用在二楼一角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茶室,其实也就是办公室。   罗用偶尔有事要与他的那些弟子们商议的时候,或者是有关于杂货铺的事情要与别人商谈,常常就会在这个茶室进行。   几个小娘子惴惴不安进了那间茶室,见那里面除了罗用,还有罗用的两名弟子,都是平时与她们几人接触较多的。   小娘子们很担心罗用会叫她们回家,但是罗用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一人给她们分了一张用工合同,问她们签不签。   “这是……”一个小娘子睁大了眼睛问道。   “这是一份为期二年的用工合同,你们几个最大的今年也才十七岁吧?两年后也就十九,到时候若想嫁人,也不算太晚。”在罗用看来,十九岁结婚简直太早了,不过眼下毕竟还是一个早婚的年代。   “!”一个小娘子一听这个话,忽地就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口鼻,闷声哭泣起来。   “这是怎的了?”罗用不解道。   然后就有一个小娘子把她们这些时日的担忧跟罗用说了,还有那个饼干的事情。   罗用听了,心里也觉得有几分不是滋味,他对这几个小姑娘说:“活人又怎么能和饼干相提并论呢?”   一筐碎饼干里面就算有那十片八片是好的,罗用根本也不会去在意,但一堆坏人里面就算只有那么一两个是好的,他都会睁大眼睛努力去辨认。   “若是不叫她们在外面吃些苦头,哪里又能知道家里的好。”其实这后面还有一句话,罗用在朝堂之上并没有说出来:   “如果儿女宁愿在外面吃苦也不肯回家的话,那么父母就应该反省自身的行为是否有不当之处。”   外面关于罗用骗小娘子干活的流言一直没有彻底消散,隔一段时间就要被一些人拿出来说道说道。   但即便是这样,依旧还是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或者是自认为走投无路的小娘子们前来投奔,被罗用安排到杂货铺去干活,最后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却留了下来。   对于这些人,罗用能做的,至始至终,也只是在她们对自己的人生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时候,给她们提供一份不算特别好的工作而已。   “哐当!”   “哎呀!轻些,饼干都碎了!”   “你们快些,后面还有好多。”   “我们快着呢。”   “没有油纸了,我去仓里扛一卷出来。”   “你一个人扛不动,我帮你抬。”   “仓库钥匙呢?”   “钥匙在……”   “……”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忙碌之中飞快地流转着,这些曾经纤弱无依少女,终有一日,会长成坚韧挺拔的女子。   等到那个时候,她们中间的不少人,都将成为罗用的一份助力。毕竟当初,就是这块棺材板儿给了她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第241章 樱桃季   农历五月份,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长安城中兴起了一股吃樱桃的热潮。   其实早在四月份的时候,就有一些高门大户吃上了今年的新樱桃,所谓早春第一果,很多人都以早早便能吃上这一年的新樱桃为荣。   待到五月中下旬,长安城外的樱桃大规模成熟,时常便有农人挑着一担子樱桃在坊间叫卖,价钱倒是不便宜,吃得起的人却也不少。   听闻不少人家都是要把樱桃剖开去皮以后,再浇上酪浆蔗浆蜂蜜之类食用,不可谓不讲究。   能这么讲究的,经济条件自然也是不错,若是换了寻常人家,别说什么酪浆蔗浆,想吃个樱桃也只舍得拣最便宜的买。   这一日中午,又有挑了担子到他们这一片街巷叫卖,七娘那丫头想吃,自己又没有钱,只好巴巴看着四娘,盼着她能掏钱出来买。   四娘出去把那卖樱桃的叫住,看了他的货,觉着还不错,于是便问他价钱。   “这位小娘子也是个识货的,我家这樱桃都是老树上结出来的,吃起来甘甜多汁,果核只有那小小的一丁点。”这人说这么一大堆,无疑就是想卖高一点的价钱。   “你便说多少钱吧。”四娘不差钱,她只是习惯性节俭。   “就用我这水瓢来装,一瓢樱桃十二文。”对方说道。   “怎的这般贵?”四娘还未说话,七娘就先跳出来嫌贵了,前两日阿姊也曾与她买过樱桃,七文钱买了半斤,怎的今日这人一瓢樱桃便要卖到十二文?   “小娘子不知,我这樱桃与别人的樱桃可不相同。”那人说着,从箩筐里拿了两枚樱桃出来,一枚递给四娘,一枚递给七娘,他也看出来了,这姐妹二人应该是真的有钱可以自己买樱桃吃。   四娘尝了一个樱桃,果然与她前两日买来的很不相同,今日这樱桃肉厚,甜度也更高,咬一口,满嘴的甘甜果汁,确实是很好吃。   七娘那丫头尝过一个樱桃以后,便也不嫌贵了,只巴巴看着四娘,盼着阿姊莫要嫌贵才好。   “我买五瓢,便算作五十文钱,如何?”四娘还价。   “五十五文钱,不能再少了。”对方也退了一步。   “行,那边五十五文钱,你给我五瓢。”四娘说着,便让七娘进去去拿钱和装樱桃的木盆出来。   对方一看这小娘子这般爽快,也很高兴,拿着他那个用瓠瓜做成的水瓢往七娘端出来的小木盆里装樱桃的时候,给得也很爽快,每一瓢都装得冒了尖。   这五十五文钱的樱桃,四娘并非全都是买来自己吃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先生呢,等他下午回去的时候,肯定也要给他带回去一些。   她们先生姓赵,这位赵夫子年轻的时候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直到现在都没能谋到一官半职。   现如今,他每日在这罗家院子里教教这些个小娘子门认字,日子过得倒也安稳,除了罗家这边给的待遇,那些过来蹭课的小娘子们的家里人,隔三差五也要给他送些东西,有时候是肉菜鸡蛋,有时候是粮食米面,对赵夫子这样的人家来说,这些都是很实用的。   这一日下学,赵夫子拎着一个篮子,慢悠悠回家去。   他手里提着的那个篮子,那里头有十几个鸡蛋、一条熏肉,另外还有四娘她们买来的一瓢樱桃。   赵夫子进院子的时候,他那老妻正在柴棚外面砍柴。   赵夫子的妻子比他年轻十多岁,现如今赵夫子看起来完全已经是一个小老儿模样,他的妻子却还是十分地健壮,身上很有一把子力气,每日里劈柴挑水的,就没见她喊过一声累。   “今日又拿了些甚?”他那老妻见他拎着一个篮子回来,便有些高兴,甚至还放下柴刀,凑到赵夫子身边看了看。   “有樱桃,等一下你洗一洗,等今天晚上大伙儿都回来了,到时候再一起吃吧。”赵父子说着就把那一篮子物什交到他妻子手中。   “啧,这樱桃真甜,还有腊肉和鸡蛋。”他那老妻捏了一个樱桃放到嘴里,然后又是在篮子里翻了翻,见还有一条腊肉并十几个鸡蛋,心中便十分高兴。   “教教女学生也是不错,早知如此,你一早就应该开始做这个。”赵夫子那老妻一脸高兴地把东西整理整理,提着篮子进屋去了。   “莫要再说这个,我可还要脸面呢。”老头告饶,被罗用请去罗家院子教书,跟他们自己在自家院子里公然招收女学生,那还是两码事。   他那老妻这时候原本已经走到了廊下,就差进屋了,一听他这话,登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这老货,当初要十几岁的儿子与人做工,倒过来养活你的时候,也不见你要过什么脸面,怎的今日不过是教人习得几个大字,忽地便又要脸面起来了?”   “……”赵夫子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想当年大唐刚刚建国那时候,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是百废待兴,官员的空缺也多,赵夫子那些年整日的四处活动,就盼着自己也能被上面的人看重,顶了一个缺,这一身的抱负能够有发挥的空间,一遭得势,荣华富贵,当年那时候,不少人就是这么起来的。   只可惜这赵夫子一直也没能遇到自己的伯乐,他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寻常吏员的身份他根本看不上,这一来二去的,混到现在都六十多岁了,依旧还是一个白身。   怀才不遇也好,家族背景不够硬也罢,总之赵夫子已经放弃了。   他就在那罗家教教那些小娘子,挣些钱粮布帛,不时再拿一些米面吃食回来,也叫家里这些孙儿高兴高兴,权当是对他那几个儿子的补偿。   “阿翁,你今日可有带吃食回来了。”天色渐暗的时候,在外面疯玩的小娃娃们也都回了家,一看到自家阿翁就在院子里坐着,一个个便都凑上去讨要吃食。   待那赵夫子的妻子端着洗好的樱桃出来,这些小孩儿一个个乐得差点没蹦起来。   樱桃这么贵,他们这样的人家挣钱不易,自然也就不舍得买,那罗家小娘子倒是一个大方的,一次便给了这么多,这樱桃这么甜,果肉这么厚,果核这么小,价钱肯定也是便宜不了。   “阿婆!我还要,给我一个!”这么大丁点的小娃娃,一个个就像燕巢里的小燕一般,每日里都张大着嘴巴嗷嗷讨要吃食,养得起的父母欣喜,养不起的父母心焦。   他们家若不是因为赵夫子近来寻着了一份好活计,家里的这些小娃娃哪里又能吃得着这么好的樱桃。   “阿婆我还要!”   “么有了么有了,你这都吃几个了。”   “我还要嘛……”   “你们耶娘整日在外头辛苦挣钱,总该给他们也留几个。”   对这些小孩来说耶娘都是大人了,应是不会嘴馋的,但是对于老人来说,儿女就是儿女,无论他们长到多少岁,依然还是自己的儿女。   有一点好吃的就总想给他们留,有一块好布料就寻思着要给他们做衣裳,就跟他们小的时候一样,为人父母的心思,大抵就是这样的。   虽然近来坊间常有传闻,言是那谁谁又被父母逼婚了,要把她往火坑里推云云,但这世间那样多的父母,能做这种事的,相对还是少数。   像那些在罗家蹭课的小娘子们,她们的父母之所以给赵夫子送东西,一来是为了表示尊重和感谢,二来嘛,自然就是希望赵夫子可以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莫要让自家女儿在蹭课的过程中受了什么委屈。   罗家院子这边,众人这时候也在吃樱桃,却不是只有罗用与侯蔺他们同吃,而是用瓷碗装了樱桃放到木榻上的矮桌之上,让围坐在矮桌周围批改作业的小娘子们自行取用。   前些时候,四娘不过是与人抱怨了几句,说罗用一个人要教那么多学生,每天光是批改作业就要好些时间,然后这些每日都来蹭课的小娘子们便自告奋勇说要帮忙。   然后罗用就一人给了她们一份答案一摞卷子,让她们对着答案批改卷子去了,这一改就是好些时日,每日上完课以后,都会让四娘把她阿兄屋里的作业拿出来批改,日复一日,丝毫没有厌烦的意思。   罗用现在可轻松多了,雕版有人刻了,卷子又有人帮忙批改,他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布置作业下去了。 第242章 墨者   天气愈暖,长安城中便愈是热闹,很多百姓都言这一年的长安城比起往年还要热闹几分。   因为先有皇帝令人修建的那一条从长安城一直通往孟门关的宽敞的水泥大道,然后又有罗用在关内道修建的那一条水泥路,使得河东道北边,以及关内道北边等地,南下十分便利。   除了南下的北方人,长安城中也有不少商贾来往于这一条商道,从北方运来大量物美价廉的羊绒和肥皂。   往来商贾众多,竞争在所难免,利润相对也就没有那么高了,但是在这样的商道上往来行商,安全方面相对也就更有保障,商道两侧各种配套设施也更完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在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上运货,可以节约很多人力畜力,这也使得运输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降低,相应的,商品价格也就降低了。   从北方下来的羊脂皂,就算是被那些商贾摊贩们倒过几手,到了长安城以后,它们的价格依旧还是要比长安当地所出的羊脂皂便宜几分。   现如今在长安城中也有一些加工香皂肥皂的作坊,专门采购那些从北方下来的羊脂皂,再配以各式香料,制成各种香味颜色各不相同的香皂,这样的香皂在长安城中也很有市场,寻常小富之家便能消费得起。   说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那些外来的胡商来往于长安城,经营的大多都是一些香料象牙贵金属之类的高档消费品,另外还有一些人口买卖,昆仑奴新罗婢之类,都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   之所以会是这样的情况,一方面商人逐利,为大唐的特权阶级供应奢侈品,当然比跟寻常小老百姓做生意挣得更多,另一方面,实在也是因为商路难行,路途遥远运输不便,行商的成本太高了,不倒腾点值钱的东西,根本没得赚。   这两年因为道路条件的改善,这样的情况稍稍也得到了一些改变,像羊绒毛衣裤,还有羊脂皂这些东西,虽也称不上便宜,但寻常小富之家一般也都是可以消费得起的。   像罗用他们的那些街坊,不少人家中都有燕儿飞,也有一些人买了羊绒毛衣裤,绝大多数人都用过羊脂皂,另外还有南来北往的各种商品,长安城的东西两市每日里人声鼎沸,各种物什应有尽有。   六月初,皇帝让人从城外仓库里弄了一批羊肉罐头到东西两市销售,一个罐头三斤多,售价是十七文钱一罐。   然后在卖罐头的铺子边上,便有许多回收罐头瓶的小贩,一个罐头瓶卖与他们,能得七八文钱。   这些小贩收了罐头瓶去,大多都只取了瓶盖里面的杜仲胶垫去用,融了这些胶垫做鞋底,制出胶底皮靴来,一双能卖好些钱。   南北杂货与阿姊食铺也收这种罐头瓶,只要是完好无损的罐子,一个也按八文钱回收,若是已经取了胶垫的,一个就只给一文半。   事实上对于罗用他们来说,按一文半收那种没有胶垫的罐子更划算一些,毕竟他们西坡村老家就能产杜仲胶,到时候自己做了胶垫配上就是,那一个小小的胶垫,再怎么也花不了六文半。   长安城这边杜仲胶的价格实在也是有些太高了,六文半,几乎能在长安城买得一斗粟米,就那小小的一片胶垫,那些商贩竟也不嫌贵,一个个抢着收。   罗用这时候再回头去想,之前从离石县那边弄过来两批杜仲胶车轮的燕儿飞,现如今也已经卖脱销了,那些人买了燕儿飞回去,莫不是也是为了取车轮上的杜仲胶去用?   啧,这么一想,心里面还真有一些不爽快,毕竟是自家弟子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现如今在离石县那边,由衡氏父子经营的衡氏造车行,以及殷家人经营的殷氏车轮行,这两年都发展得很不错。   尤其是殷氏车轮行,当初那殷老儿还不太想弄这个车轮行,觉得给衡家人提供配件很没面子,现在殷氏车轮行的发展前景,却是比衡氏造车行还要更好一些。   殷家这些年制造车轮的技术一直都在不断精进,尤其是在轴承的开发研究上。   当初那殷老儿有幸看过了罗用画出来的一张关于轴承的草图,后来他们先是用木头做轴承,之后又改用陶制,现在已经慢慢在发展铁质轴承了,殷家人从外地请了能工巧匠回去,又买了不少精铁,前些时候制造出来一批铁质轴承的车轮,差人送来南北杂货,不少人买了,言是不必皇家制造的车轮差。   说到皇家制造,那皇帝老儿早在当初第一批燕儿飞面世的时候,就让人将它拆了研究,皇宫里的工匠早就把铁质轴承给做出来了,虽然说早期作品还是略显粗糙不够精炼,但是这两年他们的技术也在不断精进。   时间进入农历六月份,长安城天气闷热,罗用也就越来越不爱出门。   西市那边有人卖寒瓜,也就是西瓜,价钱颇贵,但是罗用他们喜欢吃,于是罗大娘便常常给他们买,这大热的天,坐在自家院子里乘乘凉,吃几口用冰凉的井水浸过的寒瓜,真是再惬意不过。   只是这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罗用一心避暑,奈何有些人偏就不肯叫他清静。   这一日下午,皇帝与几位近臣在后花园赏景纳凉,顺便商议商议国事,聊一聊八卦,拉近一下感情。   席间,就有一个大臣说到了离石县生产的车轮,然后又提到罗用这个人不一般,从他那里流传出来的技术,样样都是寻常人所不能及,再观他的行事作风,莫非是墨家传人?   墨家在先秦时期极其显赫,与杨朱学派并称显学,有非儒即墨的说法,战国以后逐渐衰微,西汉以后,逐渐销声匿迹。   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在很多大家族的传承中,都会提到墨家这个团体,他们掌握着当时社会上最先进的生产技术,在民间拥有着广泛的拥护,他们的组织纪律严明,上下一心。   要说罗用是墨家出来的,那确实也是有那么几分相像,尤其他去年在关内道修路的行为,以及今年与恭王李博义的那一场死磕,很有一点“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味道。   听闻墨者最能吃苦,一个个穿着短褐草鞋,以自苦为极,罗用虽然没到那种程度,但是他年纪轻轻就能去关内道修那大半年的路,显然也是个能吃苦的。   “这世间哪里还有墨家……”说这话的人,语气中不无欷歔遗憾,毕竟墨者一行,都是令人尊重敬佩的人。   “兴许便是隐匿于民间也未可知。”有人言道。   “那棺材板儿哪里又有墨家的风骨?”   “墨者颇重生产,我看他像。”   “这罗三郎也颇有些风骨,听闻太学学子之间,亦有崇尚者。”   “我怎么整天就听那些臭小子骂罗棺材板儿作业布置得太多?”   “作业确实布置得多啊,听闻我家那侄儿好些天都没出门了,每天一回家就是做作业。”   “好事啊。”   “自然。”   “国子学这边怎么都没作业?”   “此事你该去寻一寻那陈博士。”   这几个大臣一路从墨家聊到课后作业,然后又被有心人那么一带,又把话题给带了回来:“你们便不觉得那罗用与墨家有些渊源?”   “……”那几个大臣吃瓜的吃瓜,赏花的赏花,最给面子的,也就是笑眯眯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谁人不知墨门之内是以巨子为圣人,为当权者所不喜,说罗用是墨者,就等于跟皇帝说罗用是某某组织铁杆成员,甚至还有可能是大头目,这显然就是没安好心啊。   “虽是有些不着边际,横竖闲来无事,不若便令人去请了那罗助教过来,我等当面问问。”皇帝这时候就说了。   对于罗用这个人的师承,在他背后究竟还藏着一些什么人,皇帝其实一早就派人查过,就是现在,这调查也没有停止,只是一点进展也无,仿佛果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就是睡了半年,脑子突然开窍了。   这大热的天,宫人顶着大太阳骑马去了罗家,把难得休沐,正坐在自家院子啃西瓜的罗用给宣进宫去了。   罗用出发前这一通忙活,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发的,匆匆忙忙跑到门口,一看那大太阳,又调头回去找油纸伞。   “罗助教可是好了?”   “哎哎,就好了,就好了。”   “阿兄,你找甚?”   “我的伞呢?”   “没看到,不如你便拿我这把。”   “行。”   再说皇宫里面,众人坐在御花园里等了又等,等得他们一个个都有些疲乏困倦了,连皇帝都有点后悔自己干嘛要说让罗用进宫的话,毕竟皇宫离罗家那么远,骑马来回也得好一会儿。   就在众人越坐越没滋味的时候,有一个大臣远远便看到罗用撑着一把粉红色的油纸小伞往他们这边过来。   “那人莫不是罗三郎?”   “不能吧。”   “你们看看,那不是罗用又是谁。”   “啧,怎的撑了这么一把伞?”   罗用也是冤死了,大热天的没事喊他进宫也就算了,刚见面就被挑毛病,不就是一把油纸伞,多大点事。   “出门的时候找不着自己的伞,便拿我家七娘的先用一用。”罗用跟几位大佬解释道。   “你便一定要撑伞?”某位大佬觉得这粉红色的油纸小伞简直太丢人了。   “这么大的太阳,不撑伞怎么行。”罗用理所当然道。就一把粉红色小伞而已,算个屁啊,后世那些男的,连粉红色紧身裤都敢往身上招呼。   “天热,你也到亭子里来吃块寒瓜吧。”皇帝老儿招呼道。   于是众人又一边吃着寒瓜,一边其乐融融地说起话来,这回谈的是关于水利设施的推广,与罗用倒也有几分关系。   至于什么墨者,提都没人提一下,刚刚那个话题简直傻透了,这就是一块棺材板儿,哪里像是什么墨家后人。 第243章 铁伞   不出几日,罗棺材板儿撑着一把小粉伞面圣的事情就被人传开了。   像这样的事,很多人听闻了也就是一笑置之,当然也有一些闲得蛋疼跟着传的,更有言语轻蔑者,仿佛罗用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罗用也知道自己在这长安城中树敌颇多,被人踩低在所难免,比如说这回这个事,传着传着就有点变了味,很多人背地里都说罗用这个人gay里gay气,在圣人面前卖弄容颜。   罗用:……他确实是gay没错,但是他对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好嘛。   罗用叹着气跟他的那些同僚们抱怨说:“你们以为我是怕晒黑吗?我是怕晒出黑斑啊,我这年纪轻轻的还未娶妻……”   “黑斑?”他的那些同僚一听这个话,也是有些吃惊。   “自然。”罗用言之凿凿:“长期在大日头底下晒的,有几个面容光洁?细细查看,多数人面上都是长了黑斑的。”   那些人听闻了这个话,仔细看看自家赶车的马夫,再看看常年与人跑腿的仆从,那里面果然就有一些人是面上长了黑斑的。   这下还得了,这个年代的男人多么骚包啊,别以为他们大热天不打伞就是不骚包,恰恰相反,这其实也是一种骚包。   这么热的天,这么大的太阳,打伞明显比不打伞舒服,他们为什么不打,有仆从也不让帮着打?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很洒脱不羁很随性很帅?当然也有纯粹嫌麻烦的糙老爷们,那群人暂且撇开不提。   唐初这时候,说实话颜值还是很重要的,这时候的科举系统还没有发挥像后世那么巨大的作用,眼下的年轻人若想出仕为官,条件也特别简单,一个就是出身好,另一个就是有能力。   出身好就不用说了,能力这个东西,却没有绝对的评判标准,怎么判断一个人有能力没能力呢。   一个就是上位者的评价,另外一个就是要看这个人的名气,名气这种东西的影响因素就很多了,比如说出身显赫啊,交游广阔啊,长得特别好看啊,吟得一手好诗啊,还有其他各种才艺啊,等等。   在这种大环境下,装逼耍帅的风气那真是止也止不住,外形条件好的人,在这种大环境下自然也是比较吃香。   要想混得开,颜值很重要啊!无论是青少年学子们,还是中老年鸿儒们,就没几个不注重外表的。   罗用这个长斑说,还真把不少人给唬住了,虽然这棺材板儿有点不走寻常路,但他说话一向都还是比较靠谱的。   于是很多人就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让家人出去买伞去了。   要说现如今在这长安城中,除了西市那边专门搞油纸伞油布伞批发的商贾们,还有哪里的油纸伞品种最多式样最全,那自然就是南北杂货了。   西市那边地方那么大,商贾们的档口也很大,一款油纸伞他们就要进个成百上千把的堆在那里,要看不同的款式,往往还要走好几家铺子,哪里有南北杂货那边方便便利。   在南北杂货二楼,就有一整排货架是专门用来卖伞的,油纸的油布的长柄的折叠的单层伞面的双层伞面的花色的素色的……应有尽有。   近来到他们杂货铺子来买油纸伞的顾客,比往常多了好几成,卖的主要也以男子使用的素色长柄伞为主。   针对这一现象,罗用特地让人定制了一批高端男款遮阳伞。   雨伞这个东西制作周期短,只要能网罗到足够多制伞的手艺人,稍微赶一赶工,出货也是快得很。   像这种特制的高端伞,一把伞一般都是三五十文以上的,更贵一点上百文钱也是很常见,相应的,利润自然也就比较高。   先前拿罗用那把小粉伞做文章那些人听闻了这件事,气得鼻子都歪了。   还有人写词讽刺那些大晴天打伞的人,说他们娘们唧唧没有男儿气概,不过他们写他们的,大伙儿该打伞照样还是要打伞,毕竟脸是自己的,万一真给晒出黑斑,写词那几个混蛋也不能对他们负责不是。   这一年六月,长安城中各种油纸伞层出不穷,大街上也就算了,每日下朝的时候,那些官员们基本上都是人手一把遮阳伞。   毕竟从他们上朝的大殿到出宫的宫门,也是很有一段距离,长安城的夏天这么热,农历六月份的太阳这么大,简直能把人活生生烤出油来,拿把遮阳伞挡一挡,明显要好很多,再说现如今几乎人人打伞,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觉得很平常了。   皇宫之中,皇子们也让宫人去城里买了各种遮阳伞回来,皇帝从自己儿子那里收到了几把伞,他也挺高兴。   这段时间以来,围绕着当初那把小粉伞发生的事情,皇帝老儿坐在这皇宫里头,前前后后他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长安城就是这般,风风雨雨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这回这片风雨没罩到他头上,他便只管看热闹。   转眼,半个多月时间过去了,现在已经没人关心罗棺材板儿的那把小粉伞了,与伞有关的话题,大抵就是谁人的伞好看,谁人的伞俗不可耐,南北杂货又推出什么新款雨伞遮阳伞云云。   六月底,听闻罗用的一个弟子从离石那边带来了新技术,能做自动伞。   他们这回过来的时候,就从离石那边带来一把铁伞,据说只要一按把手上的机关,那把铁伞唰一下就能自己打开。   当初这把伞就放在南北杂货展示,并不出售,好些人都去瞧过热闹,都说那伞打开的时候,疾风闪电一般,唰一下伞骨全开,简直帅呆了酷毙了。   只可惜真正见证过这个场面的人还是比较少,因为不到半日工夫,这把铁伞就被鄂国公府上的人买走了,也就是右武侯大将军尉迟敬德。   尉迟大将军得了这把铁伞以后,那叫一个爱不释手,那喜爱程度,不亚于小朋友们对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把玩具手枪。   听闻他整日带着这把铁伞进进出出,晴天遮阳雨天挡雨,阴天他也要带在身边:“瞧这天色黑压压的,一会儿估摸又得下雨,哎我还是把雨伞带上。”   没两日,皇帝让人宣尉迟敬德进宫面圣,尉迟大将军扛着他那把铁伞就去了,这么大的太阳,不打伞怎么能行,罗用那小子不是也说了,整日晒太阳面上可是要长黑斑的。   只是这还未入殿,便被侍卫给拦了下来,他那把大伞可是铁制,三尺来长,合起来也有半尺多粗,提在手里头估摸着得有十来斤那么重,这玩意儿简直就能当武器使,怎么能让他就这么大喇喇扛到圣人面前。   “哎,这就是一把伞。”尉迟大将军无奈,不过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不让带就不带了吧,大不了就搁这儿放一会儿,等他出来的时候再拿走便是。   “吱嘎。”   这时候殿门打开,一个寺人从里面走出来,笑眯眯对他说道:“圣人让将军快些进去,铁伞也拿进去。”   “……”尉迟敬德一听这话,苗头不太对啊,当即表示:“无碍无碍,侍卫说不让带,我放在这里便是。”   “带进去吧。”那寺人却说:“圣人听闻大将军得了一把奇伞,正欲一观究竟。”   得,躲不过了。   尉迟敬德无奈,只好带着铁伞进去了。   片刻之后,待他再从那里面出来,手里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伞。   皇帝说要让匠人把他心爱的铁伞给拆了,研究研究那里面的机关,待研究完了再还给他,尉迟大将军抗议,担心那些人把他的伞给弄坏了,到时候修不回来。   皇帝就说他小气,上回自己刚得一双靴子,别的臣子见都没让见,尉迟敬德穿着就走了,他当时是不是一句话都没多说,怎的这回要从他手里头借把伞都不行?   “唉……”出宫的路上,尉迟大将军止不住地叹气。   回想当初得了那双靴子活蹦乱跳的自己,高兴得像个傻逼,还当是占了多大的便宜,皇帝的便宜那么好占?哎呦他的铁伞喂…… 第244章 衡氏   衡致等人从离石那边带过来的这把铁伞,原本只是样品,放在南北杂货做展示用的,也是为了之后的自动伞买卖提前打个广告。   没想到竟被那尉迟敬德给买了去,还整日拿进拿出的用着,搞得罗用手里头明明有好几把轻便许多的自动伞,都不知道要怎么拿出来。   这自动伞在开发研究的过程中,自然不止做了一把,这回衡致他们带过来的就有十来把,被尉迟敬德买去的,就是其中最大最重最不实用,但是被罗用判断为最适合拿去打广告的一把。   谁能想到这都有人买,偏人家买回去以后还天天用……   “听闻那尉迟大将军进了一趟皇宫,出来以后便没了伞。”这两日,罗用在太学那边听到了这样的传闻。   不用说,那把铁伞肯定是被皇帝老儿给弄了去,被拆了研究也是它无法逃避的命运。   研究就研究吧,其实自动伞这个东西也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关键就是伞柄里面的那一个弹簧,之所以一按开关就能自己打开,就是被弹簧给弹出去的。   罗用从前在离石县待着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以为这个时代的冶铁技术十分落后,买一口铁锅都是大几十斤的,那技术能发达到哪里去?   直到后来他们做打谷机,皇帝从长安城这边安排过去不少工匠,与那些工匠做过一些交流之后,罗用才知道在那之前,他们离石当地的冶铁技术与长安城这边比起来是很落后的。   事实上,西汉便有炒钢,魏晋时百炼钢技术便已相当成熟,北齐又有灌钢法。   隋唐以来,金属冶炼更是得到了全面发展,百炼钢因为效率低下,现在已经不常使用,罗用先前买到的那一口铁锅还是铸制的,目前在长安城这边,特别是在武器生产方面,基本上已经都是锻制的了,与一千多年以后的民间打铁工艺,已经很接近了。   也就是在造打谷机的那段时间,罗用产生了要做弹簧的想法。   弹簧这个东西看起来并不起眼,罗用从前因为习惯了,甚至都没注意到它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究竟发挥着多么重要的作用,直到有一天,当他来到这个没有弹簧的世界。   去年夏秋,罗用去关内道修路,入冬以后又来了长安城,之后便一直在长安城发展,弄了一个南北杂货。   留守在离石县的那些弟子们也都没闲着,罗用等人在外发展,很多方面都需要离石那边的支持,另外,以衡氏父子为首的几个人,更是在开发研究新产品这件事情上,投注了全部的精力与热情。   像衡氏父子那样的人,他们对于新事物的热情,绝对是罗用自己比不上的。   当罗用跟他们说起一个新的构思,他心里只是想让后世一些常见的事物出现在这个时代而已,而对于衡氏父子来说,那就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听闻在过去这一两年时间里,衡氏与殷氏这两家多有合作,主要是在钢铁冶炼方面,殷氏要做的是轴承,衡氏要做的是弹簧。   最终还是殷氏率先实现了他们的目标,他们的产品现在已经开始销售了,衡氏的动作也不慢,听衡致说,除了这个自动伞,他们家还在着手生产一批弹簧坐垫。   “我阿耶说,还想用精铁锻造燕儿飞的其他零部件,只是着实不易。”衡致这样对罗用说道。   他们家毕竟是木工出身,这两年虽然买卖做得大了,积攒了不少钱财,也买得起精铁请得起匠人了,但是打铁毕竟不是他们的本专业,摆弄起来十分吃力。   “此事无需着急。”罗用跟他说:“我听闻官府已经能用精铁制造燕儿飞,想必不肖几年,便会有铁匠做了燕儿飞配件出售,届时我们只管买现成的便是,眼下还是积攒财富要紧。”   朝廷方面所掌握的冶铁技术比民间更加发达,他们那边的技术越发展,必然也会带动民间的冶铁技术发展,实在不行,罗用到时候再帮忙捅一捅便是。   这一次光是为了这弹簧的生产,衡氏父子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投入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几,即便是有罗用提供的一些资料,但是因为原材料以及生产工具的落后和匮乏,每一步都走得很不容易。   随着第一批弹簧的问世,他们家几乎也给自己弄出了一个弹簧作坊,这个作坊目前未曾有过任何盈利,但光是匠人雇工以及材料消耗,每天都要花去许多钱财。   想到这里,罗用忍不住拍了拍衡致的肩膀,心里觉得有几分抱歉。   当初衡氏父子听了他的话,一辆燕儿飞定价三百文钱,为他们离石当地吸引了很多外来商贾,但是对于他们衡氏造车行本身,却并没有太大的好处,甚至可以说是吃了亏的,现如今为了弹簧这个东西,又投入了这么多。   “让你兄长多造车垫,多做伞柄,趁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多挣一些钱财。”罗用觉得自己这师父当得好像有些不称职。   “自然。”衡致笑道:“只是近年来离石当地工价渐长,还多亏了关内道那条路,从那边过来的人,要价大多不高,也肯卖力气,我阿兄还与那些人打听,特地到他们那边去寻了几个有手艺的。”   行啊,挖人都挖到关内道去了,家里有个衡怀那样的,衡氏的经营想来是不愁的。   衡致这一次过来,一时便也不着急回去离石县。   长安城作为这个时代最最繁华富庶的一座城市,自然也汇聚了许多先进技术,像衡致这样的,对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感兴趣,见着什么他都能研究半天。   罗用也没让他去住南北杂货,就在丰安坊这边的院子里给他腾了一间屋子住着。   这边这院子不大,原本他们这些人便也基本住满了,倒是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囤货,一时却也腾不出来。   罗用原本是打算叫五郎六郎来自己屋里睡,让衡致睡他们那屋,侯蔺听闻了这件事,便说让乔俊林去他屋里睡,把乔俊林的屋子让给衡致。   最后说来说去,却是阿枝把自己的屋子让了出来,她搬去跟四娘七娘一起,空出来的屋子给衡致。   阿枝与四娘七娘一个屋倒也合适,反正她们平日里就亲近,整日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主要就是那两个小的说着阿枝听着。   只是这毕竟男女有别,让衡致睡阿枝的屋子,总归有几分不便,但阿枝本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衡致那小子好像也根本没多想,于是罗用他们便也不说什么。   衡致等人这一次过来,除了一批南北杂货那边的进货,还有那几把自动伞样品,另外就是整整两大车的伞柄。   这些伞柄也是用石竹子做的,中间用专门的工具通过,听闻这一道工序很难,一个熟练工一整天也就能通十来个伞柄,另外还需要打磨烤制上油,再安装上弹簧以及其他配件。   这样一把伞柄,衡家人卖给罗用的价格,目前就是三十五文钱一把,若是卖与别人,至少也要五十文。   主要就是那个弹簧值钱,而他们之所以能够顺利造出弹簧,很大程度还是要归功于罗用提供的那些资料。   有了这批伞柄,再联系一下与他们铺子有合作的长安城制伞艺人,很快,一批自动伞便在南北杂货上架了。   这批伞的伞面全部都是用的各种高档布料,桐油也是用的最好最清亮的,有纯色的,也有绣了花纹的,有色彩浓郁的花卉,也有各种鸟兽图案。   这样的自动伞,在南北杂货销售,最便宜的一把也要一贯钱。   别人不知道这自动伞的成本,罗用的弟子们却是很清楚的。   三十五文的伞柄,加上一些运费成本,再加上扇面材料,绣了花样的,从几十文钱到一二百文不等,再加上给那些制伞手艺人的工钱,一把伞至多不超过三百文,但罗用给它们的定价,最高的将近都要两贯钱,这让他的那些弟子们很是有些吃惊。   对于自家弟子的疑问,罗用自然很乐意为他们解惑。   “若要实惠,寻常一二十文的油纸伞便也够用了,能买得起这自动伞的,本就不是寻常百姓。他们一身衣裳多少钱,一双鞋子多少钱,这伞若是定价几百文,岂不是显得轻贱廉价?”   罗用的这些弟子们毕竟都是穷苦人出身,就算现在经济条件已经改善了很多,但是生活中大多还是注重实惠,购买物什吃食,大多追求物美价廉。   不一样的阶层不一样的思路,罗用的这些弟子们只是从自身角度出发,却往往会忘记了别人并不一定也是这么想,一两贯钱,对于那些生活在长安城的有钱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被罗用这么一说,他们又觉得师父的话很有道理。   他们师父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   于是这批自动伞就这么上架销售了,挂的挂,摆的摆,打开的打开,合上的合上,每一把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精致又大气。   毕竟是成本都要两三百文的物什,很多人半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扣除了吃用花销,一年也攒不了这么多,至于那一二贯钱的零售价,更是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仿佛连多看几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负责二楼生活用品区的那些小孩,更是把这些自动伞盯得死紧。   这些伞也许是他们毕生也买不起的物什,但它们关系着南北杂货的盈利,南北杂货又关系着他们这些人的生计。   近来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人手便显得有几分紧张,罗用的那些弟子都说,过些时日可能还要再添一些人手。   在归义坊那边,许多小孩都眼巴巴盼着呢,就指着南北杂货还能再要人,自己能被头儿选中,到那边去干活。   在他们那铺子里干活,伙食好不说,还有四季衣裳,吃得好了,穿得好了,人也洁净了,整个人瞅着就不一样了。   留守的那些孩子们整日听那几个大孩子说铺子里如何如何,又常常能吃到他们用自己挣来的工钱买回来的蛋糕面包。   那些糕点那样香甜,并不像是他们灰扑扑的人生里该有的东西,却又总是实实在在地被他们捧在手心里。 第245章 朝上赠辣椒   “今日的课程便到这里,诸位回去以后多做一些练习题,加深一下理解。”   “诶……”   这一日下午,罗用给太学丙班的学生上完一个下午的数学课以后,又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一套练习题,让他们各自拿回家做去。   这个年代的教学课程,时间分配不如后世那般精细,一堂课通常就是半日工夫,数学课是五天一次,十天一考,借着考试的机会,罗用会把前面的知识点不断提出来给他们复习,以达到加深印象的效果。   在这里求学的学子,毕业以后并不是像后世的学生那般,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他们都是以出仕为目的,从这学校出去的学生,很大一部分都会成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也正是因为如此,罗用在教学一事上从来不会儿戏,即便数学这一门课程对这些学生来说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唰!”   “唰!唰唰!”   “唰唰唰唰唰!”   每天下午的下课时间都比较早,学生们放学的时候,外边太阳还是很大,于是罗用最近每天都能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排排的学生站在廊下,在此起彼伏的唰唰声响之种,一把又一把的自动伞被弹开了伞面。   这些自动伞大多都是从南北杂货卖出来的,也有一些人从他们铺子里买了自动伞回去之后,让家人重新换过一个伞面,那样的伞自然是独一无二。   “唰!”   “唰唰!”   在这一阵阵的唰唰声响之中,罗用的心情格外愉悦,每一声唰唰作响,对他来说都代表着一大笔收入。   “走了。”乔俊林这时候赶着驴车过来。   “哦。”罗用捧着一摞从学生那里收上来的作业上车。   长安城的夏日异常闷热,单从气温来说,可能并没有比后世高出许多,但湿度绝对高得多,再加上这个年代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夏季着实难熬。   罗用和乔俊林回到家里,也都是一声热汗。   赵夫子只上半天课,这时候早已回家去了,四娘七娘两个已经在家里闲散了小半日,五郎六郎也从学堂里回来了,几个小孩围坐在廊下剥着毛豆,精神头瞅着都不大好。   “今晚吃毛豆?”罗用随手将那摞卷子放到一旁,人也坐到了廊下。   “阿枝说要用毛豆和咸肉一起煮个汤。”六郎那小子见自家阿兄回来,便往他身边偎过来。只是那面色瞧着却不是很好,嘴唇也有些发白。   “可是中暑了?”罗用伸手擦了擦他额头上的薄汗。   “不知……”六郎没精打采的靠在罗用膝头,小猫儿一样。   “今日先生叫他背书,他又不会背。”五郎在一旁说道。   五郎与六郎并不在一个班,五郎从前就上过学,有些底子,虽在口音上、以及先生的教学习惯上都有差异,但是只要适应了,基本还是可以跟上班级进度。   六郎虽也跟着家里的阿兄阿姊学了些,但学得并不系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这时候在蒙学读书,一时适应不了倒也不奇怪。   “可要阿兄教你?”适应新环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这个年代也没有祖国的花朵那一说,先生们大多都是比较严厉的。   “五郎已经教我了。”六郎说。   “叫阿兄。”五郎这时候正垂头剥着一个毛豆,听到这个话,头也不抬回了一句。   “我们先生说你背得不对,好多地方都不对。”   “我们先生倒是没说我背得不对。”   “你们先生教得不好。”   “你们先生事真多。”兄弟二人嘀嘀咕咕拌起嘴来。   “阿兄你说。”六郎说不过,便来找罗用。   “你们先生教得认真。”罗用能公然教坏小孩么?   其实罗用也觉得七郎他们先生事情有点多,小孩子么,只要能背个大差不差,夸两句又不要他花钱,整天批评来批评去的,本来就不多的学习积极性都被他给批评没了。   “先生说你哪里背得不对,拿来我看看?”乔俊林这时候也停好了驴车,又喂过了五对,到井边去洗了手脸,甩着水珠子到了廊下。   “对,你问问他。”罗用拍了拍六郎的后背,鼓励道。   乔俊林当初也是从小地方来到长安城,小时候的基础打得也不够扎实,后来他就曾在这方面下过苦功。   六郎从屋里捧了书本出来,乔俊林坐在廊下,一点一点给他讲书上的内容,哪个字要发什么音,断句要怎么断,这一段内容是什么意思,都给他讲得仔仔细细的,其他几个小孩一边剥毛豆一边听着。   待这些毛豆剥完了,罗用拿到厨下,见阿枝正在烧火做饭,灶台的砧板上有一些切好的咸肉。   毛豆咸肉汤,这也是他们这几日经常吃的菜式,这大热的天,早晨买回来的肉,当天中午若是没有吃,放到晚上指定就臭了,于是就要及时用盐巴腌上,他们家现在吃咸肉比吃鲜肉还要多。   阿枝见罗用进来,便从旁边木架上取了一个竹篮下来,言是城外种辣椒的农户送来。   他们今年这一批辣椒种得不算早,所以成熟得也就比较晚,一直等到六月中旬,第一批辣椒才开始成熟了。   “这么多的辣椒,一时却也吃不完,三郎你看是要晒干还是制酱?”阿枝问罗用。   “也没多少,自家留一些,其他的拿给邻里分了便是,这大热天的,发发汗对身体有好处。”罗用说道。   “给赵夫子也留一些?”阿枝问道。   “对,给赵夫子也留一些。”毕竟是家里请来的先生,什么事都不能忘了他。   罗用又在厨房里看了看,今天晚上就四个菜,一个黄豆咸肉汤,一个蒸茄子,一个炒丝瓜,一个炒鸡蛋,材料都准备好了,就差下锅。   他们家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伙食水准,偶尔再买点鸡啊鹅啊的回来改善一下伙食,猪肉羊肉也没怎么断过。   这两日天气热,罗用看这几个菜里边没有一个能开胃的,便自己上手,切了几个辣椒,跟咸肉毛豆一起炒了个辣菜。   这大热的天,厨房里又烧着一个大灶台,别提多热了,罗用也就炒了这么一个菜的工夫,整个人又热出一身汗,阿枝每日为他们张罗饭食,着实也是辛苦。   “你到外面透透气,剩下这些还是我来吧。”阿枝连忙说道。   “无碍,横竖都是出了一身汗的。”罗用觉得不应该每日都让阿枝一个人做家务,他们这些人至少偶尔也应该帮帮忙,四娘她们几个这几日有点蔫了,大概是不想动弹。   “衡致还未回来?”罗用一边干活,一边与阿枝说话。   “一早就让人带话过来,言是今晚要住在归义坊。”阿枝说着,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禾:“听闻是寻着一个手艺了得的铁匠,甚都能给他打出来,他花钱把人请到归义坊,就在邢二他们那个院子的空地上搭了个棚子,整日叮叮当当地打铁。”   “邢二他们那院子倒是够大。”   “也就那里能让他摆弄摆弄那些家伙什,听闻这两日又买了些木材,也不知那邢二乐意不乐意。”   “他若是不乐意,自然会说。”   “那倒也是。”   他们两个人都是手脚快的,一人烧火一人做菜,几下子就做好了几个菜端上饭桌。   一个辣椒炒毛豆,一个丝瓜汤,再加上蒸茄子和炒鸡蛋,总共还是四个菜,饭是杂粮饭。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那几个小孩就被罗用炒的那一盘毛豆辣得哈呲哈呲的,一边哈呲一边筷子还直往那个盘子里伸。   待吃过了晚饭,在廊下乘了一会儿凉,再去洗一个热水澡,整个人就舒爽了,罗用见那几个小的也不跟下午那般蔫头耷脑的,心里也就放心多了。   养小孩这件事,别的都不说,健康肯定是第一位。   按照《黄帝内经》的说法,夏季是万物繁盛的季节,人们也应该顺应这个季节,使腠理宣通、卫气疏泄,心情舒畅向外。   简言之,夏天的时候,人就不能闷着。   长安城夏季闷热,偶尔吃一点辣椒还是很有好处的。   六月十九这一日大朝,罗用挑着一担辣椒去上朝,引得许多官员纷纷侧目,待进了宫门,一个负责引路的寺人笑着便把罗用的担子接了过去,帮他把这一担辣椒挑到了殿外。   皇宫里的寺人们对这块传说中的棺材板儿印象大抵都还不错,都知道那徐内侍便与他学的手艺,虽然并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但大伙儿觉得,这块棺材板儿对于他们这些寺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偏见的。   这一日早朝之上,待众人说完了国家大事,罗用便启奏说自己有一担辣椒要分赠予圣人与诸位大臣。   说完这个话,他就颠颠跑到殿外,挑起扁担,将自己那一担辣椒给担了进来,那一担辣椒红红火火,看得文武百官恍恍惚惚……   很多人心里都想着,这么接地气的赠礼方式,圣人与诸位大臣约莫是不想收的。   结果却并不是那样,圣人很给面子,张口就让宫人搬走了半担,剩下那半担,上面那几位品级高的大臣分一分,也就没什么多余的了,下面品级低的官员,根本连个辣椒蒂都分不着。   下面这些小官也许并不清楚,其实早在辣椒这个东西面世的时候,宫里便有几位御医亲自品尝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大抵都说辣椒这个东西能够除风发汗,辟邪恶。   所以才会有今日罗棺材板儿朝上赠辣椒,圣人与诸位大臣抢着要的这一出。 第246章 炒田螺   就在罗用在朝堂之上分完辣椒的第二天,南北杂货便推出一款秘制炒田螺。   这田螺炒得又香又辣,汤汁浓郁,螺肉肥嫩,一份只要三文钱,用他们铺子里专门定制的陶罐装着。   那陶罐约莫巴掌大小,肚儿微圆,开口微敞,一个罐子能装好些田螺,再在罐口盖上油纸,用细绳系好,一罐一罐整整齐齐摆放在货架上。   早晨的时候还是满满的一货架,很少有人买。   因为先前没人吃过,不知道它的滋味,再加上田螺在这个年代着实也不算什么好物,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家,轻易便不舍得花钱买这个,觉得是浪费,生活富足的,大多又看不上田螺这个东西。   待到时间过了午后,有些人知晓了其中滋味,再跑到铺子里去买,却是一罐也没有了。   铺子里的人言是今日备下的田螺都已经炒完了,这时候再想去炒也没有原料,让他们明日再来。   第二天有些人一早便来了,果然顺利买到,有些人来得稍晚些,便依旧没买到。   “怎的昨日过来没有,今日过来又没有?”一些运气不好,两回都没赶上的,这时候难免就要生出一些不满。   “小店能力有限,每日八百份,已是极限,还请这位郎君明日赶早。”应对这种情况,罗用的弟子也都颇为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又给他们师父惹出什么事端。   上回罗用与那恭王府叫板,便已闹得满城风雨,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但总归是沾惹上了是非,这回若是再出什么事端,很多人对罗用的印象就会变得不好。   “你们竟已卖完了八百份?”那人一看,这才什么点儿,就卖了八百份?   “八百二十余份。”罗用那弟子如实道。   “罢,明日我便托丰乐坊这边的友人与我买一份便是。”看来不住在这丰乐坊,是不太买得着这南北杂货的秘制炒田螺了。   他料想得没错,第二日一早,南北杂货刚开张不到半个时辰,当日的炒田螺便已卖空。   好在他那友人就住在这丰乐坊,遣了两个家里的仆从,天不亮便去排队,最后果然就提着四份炒田螺回去了,多了却也没有,南北杂货那边搞限购,每人最多就给买两份。   这炒田螺滋味很好,只是吃起来有些折损形象,太接地气,宴饮的时候不太合适,三两个关系近的好友,聚在一处喝些小酒,再来一份这样的炒田螺,那是再好不过。   也有干脆关起门来自己吃的,好东西不分享,这样的人通常都没什么朋友。   “嘶!辣辣辣!”这天晚上,在谢家院子里,谢大郎便摆了一张小桌,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吃酒吸田螺。   这谢大郎也是太学学子,近来那罗棺材板儿布置的作业那般多,回家以后还能像他这般清闲自在的,着实不多。   “阿耶,与我也吃一个。”他那闺女这时候刚被仆妇带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见到自家老爹正在院子里吃田螺,她便也要吃。   “这般辣,你怕是吃不了。”说归说,谢大郎还是拈起一个田螺与她递了过去。   “等一下又吃出一身汗。”她阿娘这时候就抱着弟弟坐在廊下。   “无碍,睡前我再与她洗一次。”仆妇这时候也从旁边洗澡间里头出来。   “惯得她。”她娘言道。   “嘿嘿……”小姑娘咧嘴冲她阿娘这边笑了笑,然后又继续吃她的田螺,吸一口,抿抿嘴,尝了尝口里的汤汁,复又对她阿耶道:“我吸不出。”   “吸不出?那你先倒过来,从后面吸一口,然后就吸得出了。”老爹给她传授了一把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   小姑娘拿着一个田螺左吸右吸,死活吸不出来,吸得美味儿了,便拿手里的田螺放到碟子李蘸了蘸,蘸些汤汁拿出来继续吸,她阿娘这时候刚好低头给她弟弟喂奶,没见着这一幕,她阿耶倒是看到了,甚也没说,笑眯眯看着。   “辣不辣?”过了一会儿,她阿耶问她。   “不辣。”小丫头言道。   “这倒是个天生能吃辣的。”傻爹指着他闺女对他老婆夸耀道,好像他闺女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这会儿正馋呢,你给她辣得满头大汗她也说不辣。”她阿娘言道:“吃几个便好,莫要多吃了。”   “我才吃一个。”小姑娘指了指自己面前桌面上放着的孤零零一个的田螺壳。   她刚刚吸了不少汤汁没错,但田螺真的只吃了一个,阿娘说她可以吃几个,这还早呢。   “!”她老娘一个瞪眼!   “哈哈哈哈……”谢大郎都要笑死了,这么二的闺女,究竟是随了谁呢?   说起来,这南北杂货的秘制炒田螺,长安城中的小孩还真没几个不爱吃的,价钱卖得也不贵,才三文钱一份,就是太难买到,每日只那八百来份,不肖一会儿便能卖光。   想吃这个炒田螺,除了一早过去排队,倒是另外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他们铺子用来包装炒田螺的陶罐,只要攒够了七个,就能换到一罐炒田螺,当天把罐子拿过去,铺子里的人会给开个条子,第二天做炒田螺的时候,便会留出来,随时过去取来便是。   现如今长安城中好多小孩都在攒这种陶罐,谢大郎的女儿也在攒,每回等她老爹吃完了炒田螺,她就巴巴端着那个陶盆去洗,洗得香喷喷的,跟宝贝疙瘩似的收起来。   坊间传闻,皇宫里的皇子皇女也在攒那陶罐子,听好多王公贵族也爱吃南北杂货的秘制炒田螺,早起去南北杂货排队的人,还曾见过宫里的寺人哩。   不肖十来日工夫,田螺这种原本被很多人看不上的食物,就飞身一跃,跻身美味佳肴行列。   这事乍一听有些不可思议,其实却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这背后还有一千多年以后的先进烹饪技术做支撑呢,至于推动事件发展的罗某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那就不得不说一说他与人合作种植的那些辣椒了。   辣椒虽好,推广起来却也不易,毕竟这年代信息闭塞物流也不发达,就算辣椒这个东西已经出现了这么长时间,但是出了长安城,很多地方的人还是没有听说过,更别说知道怎么吃了。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耗费人力物力去推销推广,还不如推出一个老少咸宜的招牌菜带动一下,然后罗用就想到了这个炒田螺,田螺这个东西满天底下都是,便宜易得,只要炒田螺这个菜流行到哪里,罗用的辣椒种子就能卖到哪里。   只是眼下摆在罗用面前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田螺价贱,食之不雅,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根本瞧不上。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罗用想了一个贱招——饥饿营销。   他给南北杂货的秘制炒田螺定价三文钱一份,几乎人人都能吃得起,在这人人都能吃得起的基础上,每日只做八百份,想一想这中间的竞争得有多大吧。   每日八百份,也能够让不少人吃得着,但远远还不能满足市场需求。   所谓物以稀为贵,越是买不到的东西,自然也就越显得珍贵。   ……   六月底,河南道那边一个大土豪家里的子弟来到长安城,打算要在长安城发展。   初来乍到,一个好友为他接风洗尘,席间便有各式菜肴,长安城与他们老家的饮食习惯略有不同,其他也就算了,那一盘田螺是怎么回事?   这小土豪心里就觉得,几年没见,他们的友谊已经变了。   彼此都是高门大户出身,对于远道而来的好友,竟然能端出田螺这样的东西,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次日一早,他一个嫁在长安城的阿姊过来探望,见自家兄弟闷闷不乐,便问他是怎么回事,于是这小土豪就一五一十给他阿姊说了。   她阿姊一听,便与他说,这你还真误会人家了,然后又细细与他讲诉了一番,那南北杂货的秘制炒田螺究竟有多么多么难买,他那位朋友为了那一盘田螺,必定也是花了不少力气。   “原来那一盘炒田螺,竟是这般珍贵之物?”小土豪十分震惊。   “然。”他阿姊言道。 第247章 卖水人   为了满足长安城中日益旺盛的炒田螺需求,南北杂货推出了一款炒田螺调料。   这款调料有简易装的,也有精品装的。   所谓的简易装,就是用一张油纸,包了一小包调味料,再贴上品名,便可销售。   在这包调料上面,往往还会附赠一张四四方方的淡青色纸张,上面印刷着炒田螺的方法,从田螺的加工到后面的炒制,过程十分详尽。   按那上面所写,要炒出一盘好吃的田螺,除了这份炒田螺调料,另外还需得买些酱油。南北杂货亦有酱油出售,自己带了陶罐过来装,一文钱便能买得三合,一升为十合,一次若买一升,他们便只收三文钱。   这简易装的炒田螺调料,又分大包中包小包三种规格,一个小包只能炒三五盘田螺,中包约莫能炒一二十盘的,大包据说能炒五十斤田螺。   至于那精品装,也就是用专门的瓷瓶来装,瓷瓶外面贴了油纸,上面有南北杂货的标志,还有炒田螺的方法。   精品装的便只有一种规格,里面装的炒田螺调料,与简易装的小包差不多分量,但是价钱却是简易装的两倍,虽是不太划算,买的人却也不少。   “郎君可是要买调料?”   有一个顾客在这卖调料的货架前站了许久。一个穿着一身南北杂货统一工作服的半大少年这时候便过来问了一句。   他是这两日刚从楼上调下来的,前些时日,罗三郎从邢二那里又雇佣了八个小孩,刚来的小孩都在二楼工作,然后他们又从二楼调了几个大孩子到一楼当导购。   这些小孩在南北杂货干了这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什么物什放在什么位置,他们都很熟悉,一楼卖的这些个吃食,大多也都是吃过的。   眼前这位顾客年岁不大,长得高高壮壮的,面上的胡须倒是刮得干净,穿着也还算齐整,就是那一身汗味不太好闻。   少年人前面刚把一个老太太送到收银台去结账,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人站在货架前面踟蹰,便过去招呼起来。   “这上面写的甚,我看不懂。”那身材高大的青年指着货架上的瓷瓶说道。   “我也看不懂。”那少年人咧嘴一笑,与他说道:“不过这炒田螺的方法我倒是亲眼看过。”   两人稍微挪步到人少一点的位置,店里的小伙计把这炒田螺的过程,一点一点与那高壮青年说了,复又道:   “这调料里头除了香料,还加了些许辣椒粉,只是不多,你若想炒得辣些,便要另买一些辣椒粉,咱这铺子里各种粗细辣椒粉都有,喏,都在那边柜台上,要多少都可以称。”   “价钱可贵?”那高壮青年想了想,问道。   “不太贵。”小伙计与他说道:“比这货架上卖的调料粉便宜些许。”   “哎,多谢。”高壮青年道谢。   他这还是第一次来这南北杂货,从前总感觉这里并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又怕进了铺子以后被人轻视,自取其辱,只是今日因为要买这个炒田螺的调料,这才进来了,也没想到这购物的过程竟会这般顺利并且愉快。   “嗨,无事。”那小伙计看起来也挺高兴:“炒田螺还需得用些酱油,你家里可有了?”   “未有。”那青年摇头。   于是两人又去看酱油,因这青年未带陶罐过来,明日又不想再跑一趟,便只好买货架上摆放的罐装酱油。   最简单的粗陶罐包装,罐子里装了一升酱油,价钱就是四文钱,不算太贵,到底却也不如散装的划算。   高壮青年离开南北杂货的时候,怀里便捧着一个中包炒田螺调味料,一罐酱油,另外还称了五文钱中等粗细的辣椒粉。   出了铺子,行到旁边的巷子口,寻着自己那辆木板车,将这几样物什小心放在车上,推着车子一路往城南而去。   这一路上大太阳晒着,从这南北杂货走到他家里,差不多也要到了闭门鼓响起的时候。   最近天气异常炎热,说实话天气热些他倒是不怕,他做的是挑水卖水的营生,天气越热,他这买卖就越是好做,一年到头,也就盛夏这两个月挣得最多。   他最近每日都能挣得两三文钱,能用铜钱买水的,那也都是比较慷慨的人家了,寻常也就是给些粟米豆子,时常还会收到一些杂面饼子粗盐块。   这高壮汉子外表憨直,心里却很有计较,不然这担水卖水的行业竞争激烈,他也难以站稳脚跟,他一个卖水的,也不能娶得到那样好的一个妻子。   只是随着道路条件的改善,长安城的水价也在不断下跌,很多人家自己弄个板车就去井边推水,不肯再花钱买了。   听闻在一些坊间,街坊们也有出钱出力合修一个水渠的,直接将清水引到家里,以后便再也不用担水买水了。   很多卖水的都丢下板车扁担,改换了行当,只是他们这些人一没手艺二没本钱,不与人挑水,便只好与人挑货了,大多都改行去当了脚夫。   只那脚夫也不好当,从这长安城出去那几条官道,在官道旁边都有不少村子,那些村子里的村人,也有不少出来给人当脚夫的,那些人身体强壮,要价也低,有些地方出来的人还喜欢拉帮结派,十分排外。   近来还有几个胡人商队,在长安城中颇有名气,他们有时候自己买货卖货,有时候也帮人运货,因为相对低廉的运费,很多商贾都愿意与他们合作。   像这样的队伍,他们便只收胡人,还得是与他们相熟的关系好的部落出来的胡人,汉人他们一般都是不相信的,只有极少数的汉人才能得到他们的信任。   这高壮青年从前在城里遇到过一个初来长安城的胡人商队,给他们带过路,还把自己车上的清水分给他们喝,获得了这些胡人的好感。   那些胡人现在也经常往来于长安城,虽然不是什么很出名的大队伍,口碑也算不错,那些人也曾邀请他加入商队。   这个青年也有一些心动,毕竟卖水的活计眼瞅着是长不了了,他得早作打算,给自己另寻一条出路。   只他若是跟了那商队出去,天南海北地跑,家里便只剩下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们住的那个坊治安不怎么好,他有些不放心。   心里想着事情,脚下的步子加快又加快,不待这一日的闭门鼓响起,自家小院便已近在眼前。   黄泥的院墙,黄泥的屋子,茅草屋顶,泥土地面。院子简陋,好在收拾得还算齐整。   “阿耶!阿耶!”   “哎。”   “瞧你这一身热汗,快去洗个澡吧。”   “哎。”   “东西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   “我今日便与兄嫂说了借铁锅的事。”   “他们怎么说?”   “自是有些不愿。”   “明日你便别去了,我自己过去拿。”   “方才我去称了半斤饴糖,明日你与他们带过去。”   “哦……”   穷人家要做点什么事情,总是不容易,这青年家中想做炒田螺的营生,家里却没有铁锅,只好找自家兄嫂去借。   他兄嫂家里也不很富裕,那一口铁锅也是宝贝得很,虽然两家平日里关系还算不错,但是要借着贵重物什,总归是有些不愿的。   “这炒田螺若是做得成,到时候我们便自己买一口铁锅。”   “家中钱帛可是不够。”   “我去与人借些。”   “……”   “你莫要忧心这些,我心里自有主张。”   “……”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的压力其实也是很大的,那卖水的活计若是停了,不出一两日便要被别人顶了去。   家里这些许钱财,都是平日里一文钱一文钱积攒起来的,这回这一折腾,不知道又要花去多少。   这回这炒田螺的买卖若是做不成,他便只好出去与人当脚夫。   第二天一早,他便出门捞田螺去了,城里头也有人卖,他却是不舍得买,在外面晒了一整天太阳,又浇了一场雨,傍晚时分,背了半篓子田螺回来。   按那铺子里的伙计教的,在水盆里面撒了些粗盐,将一部分田螺养在里面,换过几次水,刷洗干净,又一个一个敲了螺尾,然后就可以下锅去炒了。   按那小伙计说的,往烧热的铁锅里面加一勺猪油,再倒了葱姜蒜炝锅,然后就放田螺下去翻炒……   初时他们的心情还很忐忑,生怕自己炒得不像样,结果这一炒两炒的,锅里头的香味飘出来,竟也很像那么一回事,越炒,这心里头就越是高兴。   “那南北杂货没诓咱!按他们说的,果然能做出炒田螺!”   “这滋味真香!”   “你尝尝。”   “嘶!”   “莫要烫着。”   “哎,好吃!”   “阿娘,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拿着,莫要烫着。”   “待我再炒一锅,今日便担出去卖。”   “用什么装?”   “便用家里的水桶。”   “那我再去把那两个水桶洗刷洗刷。”   说起来,这两日在南北杂货推出炒田螺调料以后,城里的酒楼客舍也有买了回去自己炒的,但是像这青年这般,自己在家炒了挑出去走街串巷叫卖,却还是头一遭。   卖了这么多年的水,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他也是很熟悉的,哪一户人家刻薄,哪一户人家良善,哪一户人家节俭,哪一户人家舍得吃喝,他们都是很清楚的,这田螺该要担去哪里卖,心里头自然也很有数。   “田螺嘞!炒田螺嘞!一勺一文钱嘞!”   “哎,你的炒田螺什么样,担过来与我们看看。”   “刚出锅的炒田螺,滋味好着呢。”   “先要一文钱尝尝。”   “哎。”   “别说,还真不错。”   “与我也吃一个。”   “你等等,我回家拿个碗去。”   “我要两文钱,你与我多打几个。”   “哎哎。”   “你明日可还来?”   “要来。”   “……”   不肖半日工夫,这一担田螺便卖完了,回家去数一数铜钱,夫妻二人又是欣喜又是震惊。   那一勺田螺一文钱,一担田螺便有几十勺,扣除了成本,算一算,怎么着都有二十多文钱的赚头,这跟他们从前一日两三文钱的收入相比,简直堪称是一笔巨款了。   这夫妻二人炒田螺卖田螺,不肖几日,便自己买了一口铁锅回来。   他们那兄嫂后来也跟着做起了这个买卖,兄弟两家收田螺买调料的,相互间帮衬着些,总好过事事都要靠自己。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很快,长安城中便出现了不少卖炒田螺的小贩,一勺田螺一文钱,价钱实惠,滋味又颇佳,买的人也很多。   听闻这些卖炒田螺的小贩里头,很多都是卖水人出身。   原本罗用在这些卖水人里头并不受待见,这以后,很多人便都说他的好。   这城里头卖炒田螺的小贩越来越多,竞争自然也就越来越激烈了。   有些人炒的田螺好吃,卖炒田螺卖出了名气,那自然就不愁卖了,每天在他们出入的街道,都会有不少大户人家差遣家里的仆从候在那里,就等着买一份炒田螺回去。   还有一些人为了避开城里的激烈竞争,干脆挑了担子到城外官道上去卖,听闻确实是比这城里头的生意好做一些。   还有那胆子更大更有闯劲的,背井离乡去别处做起了炒田螺的生意,只是隔段时间就要让长安城这边的亲戚朋友从南北杂货买些调料,托人给他们捎带过去。 第248章 物流   七月中旬,王当等人与一个商队一同运货来到长安城。   他们乃是从凉州城出发,没有经过离石县,而是直接走的南边那一条老路。   这边这条路眼下也在重新铺设路面,从那凉州城出来,走了不到七八日,便到了正在休整的路段,过了那一段路,便是宽敞的水泥路面,估摸着要不了多久,这条水泥路便能直通凉州城了。   从西域过来的商贾,从前一直便是走的这一条路,这一路上每隔几十里便有一处驿站,驿站周围也有许多私人经营的逆旅客舍,基本上要买什么都能买到,吃住也都不成问题。   还未到长安城,王当等人就先在一个驿站旁边吃到了炒田螺,听闻这种炒田螺的吃法乃是离石罗三郎所创,他们这些人也都感到与有荣焉。   王当等人此次来往长安城,一来是因为有相熟的商队邀请他们同行,二来他们自己刚好也有一批货要运往长安城,货主便是罗二娘,货物主要就是羊绒毛衣裤和羊脂皂。   待到进城以后,与那同行的商队道过别,王当一行便直接去了丰乐坊,将这批货物运到南北杂货,罗用的一个弟子接待了他们,又安排人到太学去给罗用传话,待到太学那边一下课,罗用便往这边来了。   “可是吃过饭了,看你们这一个个还没睡醒的样子。”罗用一进杂货铺的后院,就看到一群汉子迷迷瞪瞪坐在院子里打着哈欠,当即便笑道。   “上午刚到的时候吃了些,一觉就睡到这个点,走走走,咱一块儿出去吃饭去。”一单买卖跑下来,王当免不得也要犒劳犒劳兄弟,今晚他们打算出去吃点好的。   罗用哪能让他请,把人往相熟的酒肆一领,吃用花销全让店家算在自己头上。   这家酒肆在长安城中也算是中高档次的,长安城的娱乐生活并不是别处能比,光是厅堂里摞着的那几个大冰块,就把这些贫苦人家出身的汉子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寻个寻常小店便是,何需如此破费。”王当现在收入也算不错,但他们毕竟赚的辛苦钱,这样的场合,若是叫他们自己花钱消费,那还是有些不舍得。   “你们能来长安城,我也很高兴,我阿姊一个人在凉州城,那么远的路,我也看顾不到,平日还要依靠你们多多照应着些。”罗用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又对王当等人拱了拱手。   王当他们一听这个话,便都笑了起来:“她如今哪里用得着我们照应。”   “此言差矣。”罗用言道:“她如今在羊绒买卖上虽也做出几分模样,但到底是一介女流,若是无人帮衬,就怕一些歹人要起了恶念。”   “这倒是,凉州城什么样的地方,听闻还有一些被朝廷通缉的恶人流窜到那边。”   “三郎倒也无需忧心,都知道你阿姊与那朔州赵家关系近,赵家人现如今在凉州城也颇有些脸面,他们家那么多人马,寻常人哪里敢招惹。”   一行人吃吃喝喝,然后又说到了他们此行来往长安城的用意。   王当等人这一次过来,不仅仅只是为了帮罗二娘运货,他们自己也打算从这边贩些货物过去。   “你们这回打算贩些什么货物到凉州城?”罗用问他们。   “便是想贩些布帛。”王当说道:“近来凉州等地布帛价高,一些草原上的部族甚至提出非布帛与铜钱不与交易,从前不少商贾都是用豆麦粟米等粮食与他们换羊绒,现如今肯收粮食的已经不多了。”   这事说来也不奇怪,草原上的人口其实并不多,在换到了足够多的粮食,保证食物充足以后,他们肯定就会要求商贾们用更加耐储存并且便与流通的布帛和铜钱交易。   唐代这时候的铜钱简直就是良心铸造,一枚铜钱一钱重,就算不作为钱币,仅仅只是作为一块铜疙瘩,它也值那么多钱,不用担心贬值。   布帛不但耐储存能流通,又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品,草原人在吃饱了肚子以后,自然也会开始追求生活质量,对布帛的需求,只是第一阶段而已。   布帛等物生产不易,凉州城当地虽然也有出产,但与中原地区以及南方等地还是不能相提并论。   在眼下这个年代,布料的生产与粮食的生产同样重要,人们把自家祖上传下来的农田称之为桑田,可见种桑养蚕对于寻常农户是一项多么重要的生计。   所以就算这个年代纺织技术相对落后,罗用的空间里面也有一些相关的资料,他一时却也没有拿出来的打算。   当年珍妮纺纱机问世以后,发明者就曾经遭受过手工业者们的集体报复袭击,因为这种纺纱机的出现,砸了很多人的饭碗。   再看看眼下这个年代,负责纺线织布的大多都是妇人,所谓的男耕女织,女子在依附男子生存的同时,她们同样也是很多家庭之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也因此在自己的家庭之中拥有地位。   除了寻常农户,时下还有很多织户和养蚕户,他们并不生产粮食,完全依靠纺织业养家糊口。   在这种情况下,罗用万万是不敢轻易去动纺织业的,绢布的价钱贵,那就贵一点吧,纯手工的东西,得之不易,贵些也是正常。   时下常见的布料也远远不止绢和布、绫罗绸缎,丝织的麻纺的,市面上充斥着各种面料,尤其是在这长安城,很多面料罗用在后世连听都没听过,想也知道,八成就是失传了,虽然这种事在时代的发展过程中也是在所难免,但想想还是十分令人感到惋惜。   若是要说麻布一类,主要就是在中原地带出产,若说绢布,那还得是江南地区。   王当等人这一次主要还是想贩一些丝织面料,罗用决定帮他们牵线,去找一找王家人。离石王氏在长安城也有铺面,出售的主要就是他们从南方贩来的绢布,以及各种水果罐头。   王金怀今年自己在南方找到了杜仲胶货源,便不在从罗用这里拿杜仲胶了,不过因他之前与罗用的约定,今年夏初那一批黄桃罐头出来的时候,还是令人给罗用送了一批。   那批黄桃罐头罗用一个没卖,除了留下一些自家吃,剩下的全部让人送去了凉州城。   长安城这边也产桃子,罗大娘每年也做桃肉罐头,虽不如王金怀送来的黄桃罐头香甜可口,但总还是桃子,不似那凉州城,根本连桃子都不出产。   两日后罗用休沐,他们一行人便去了王家铺子,结果这王家人这回竟又摊上了麻烦。   事情是这样的,王金怀近日从南方发了一批黄桃罐头到长安,结果那批罐头在临进城之前,被那些脚夫合力给扣下了,言是酷暑难耐,行路艰难,要求王家人给他们加工钱,不然他们就在城外把那些罐头开了吃。   王家人一方面是觉得对方提出来的金额太大了些,一方面也是不想在这节骨眼妥协,免得以后常常要受这些脚夫的威胁,并不肯答应,于是双方僵持不下。   “你们是哪里请的脚夫,怎的这般坏规矩?”王当等人也是给人送货的,一听这事,一个个就都皱起了眉头。   “嗨,便是从那边当地请来的脚夫。”这个王家的长辈摆摆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脸的无奈。   说实话,这年代南方的风气还是比较野蛮凶悍的,什么规矩礼法唐律,在很多南方地区都不太行得通。   你说告官?他们才不怕,这些人身上很有一股子随时都敢跟官府掰的狠劲,寻常官员也不敢招惹,真闹出什么事,谁人担待得起。   “你们怎的会从南方请脚夫?”这个年代的南方人很不好打交道,这是众所周知的。   “前面刚刚运了一批货过来,那边能用的人都用完了,怀金这大半年在南方新建学堂,抚恤老幼,与当地人相处颇佳,还当用一次那边的人应是无碍,哪曾想最后还是出了岔子。”那王家人言道。   罗用听了这个话,也是无言,王怀金做到这种程度还被他们这么对待,这些人说起来确实没什么良心。   不过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估计还是有人刻意煽动,这么热的天,运货途中又是那般辛苦,再加上人人都想多得一些钱财的心态,若是有人煽动,也是比较容易得逞。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中原地区经过数个朝代,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文化积淀,都比南方一些蛮荒之地领先很多。   这时候很多中原人瞧不起南蛮子,一方面是他们自己骨子里的优越感在作祟,另一方面,往往也是因为一些南方人做出了另他们不耻的行为。   罗用王当等人,与王家人一同去了城外,软硬兼施外加适当妥协,好容易才将那一批罐头弄了回来,并且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在这长安城一带闹事,甭管谁对谁错,最后都得吃挂落。   忙活了一整天,待回到丰乐坊铺子里,罗用便与王当等人言道:“依今日的交情,你们往后要找那王家人贩些绢布,应是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依我之见,无论贩绢也罢,贩羊绒也罢,贩过了一单货,也就挣那一单货的钱帛,其余并无什么积攒。”   “除了钱帛,还要有什么积攒?”一个定胡小伙儿不解道,其他人也纷纷向罗用看了过来。   罗用对他们说道:“你们若是打了旗号出去,专门与人送货,除了商贾大货,民间散货亦接,以你们这些人的作为,不出几年,必然名声大噪,届时便也无需这天南海北地跑,只需隔一段距离设一个接货发货的铺子,每个铺子的人便只管自己那一块地盘,岂不是轻松得多?”   经过今天王家这件事,罗用不禁又开始怀念后世便利的物流条件。   从王怀金他们那里到长安城,若是也有一个物流公司,今天哪里又能发生这样的事,若是同时有好几家物流公司良性竞争那就更好了。   眼下这时候,全国上下根本连一家专业的物流公司也无,王当等人若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确实是大有可为。 第249章 定达快递   “仇大郎!仇大郎!你不是说要寄信回家,快去大通坊看看吧!”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有人在坊间某一条巷子里大喊。   “怎的了?”被他唤作仇大郎的年轻人从自家院里出来。   “你们河东人在那边弄了一个甚么快递,据说是可以帮人传递信件物什,我听闻了,他们在你们隰城也要开一间铺子,只要你家在城里有亲戚,他们就能送,我都帮你探听好了,若只是一封信件,便只要五文钱。”那个邻居一脸激动地说道。   “当真!”仇大郎听闻了此事,也是惊喜交加。   近来他媳妇又怀上了,本想写信回家给家里的老父母,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奈何信件写好了,却找不到人帮忙带回去,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能通过驿站递信,那些往来商贾,若是不相熟的,就算求过去,对方也未必肯帮忙,这两日正愁呢,没想到今日竟听到这样一个消息。   “你快些去!他们今日收了好些货,听闻明日一早就要运走一批。”他那邻居催促道。   “哎哎,我这就去。”仇大郎穿上鞋子抹抹头发,怀里揣着信件,匆匆就往那大通坊去了。   大通坊这边,王当等人这时候正忙得不可开交,前两日他们听了罗用的提议以后,一个个便已心痒难耐,几个弟兄商议商议,最终还是决定干了。   说实话这些年他们也都有些厌倦了东走西飘的生活,但是不做这个,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罗三郎这法子若是行得通,往后他们就可以把队伍分成几批,各自找一个地方开个铺子,到时候若是挣到了钱,就可以在当地买房置地,把家里的妻儿老小也都接过来,安安定定过日子,虽户籍一事也是十分麻烦,但总好过现在这般。   拿定了主意以后,他们便开始在长安城中寻找铺面,做货运快递的营生,铺面就得是靠城门口近一些的,但是紧挨着城门口的那几个坊,房价地价都比较高,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把地方选在了大通坊。   从长安城南面的安化门进来,左边第二个坊便是大通坊,大通坊的西面就是邢二等人所在的归义坊,这一片房屋价格并不是很高,出入也比较便利,王当他们在这里租了一个大院,专门用来收货放货。   仇大郎赶去大通坊,按照路人的指引寻着了王当他们的铺子,入眼的是一个颇为简陋的大院,院门上挂着一个《定达快递》的牌匾,院子里熙熙攘攘。   仇大郎进了院子,便有人问他:“寄信还是寄物什?”   “寄信。”仇大郎答道。   “去那边吧。”对方一指堂屋的方向:“寄信在左边,寄包裹在右边。”   “隰城的信件果真能送吗?”仇大郎见对方虽是一身的草莽气息,说话却也和善,于是便多问了一句。   “若是城里的便能送,若不是城里的,你便写一个城里的亲戚或者熟人的地址,出了城地方太大,送不了。”对方言道。   这仇大郎家在隰城里面也是有亲戚的,从前托人带信,也都是托人带到那亲戚家中,这时候听闻他这般说,心中安定之余,也是十分高兴,连忙排队去了。   他是几年以前跟随自家姨父来的长安城,他姨父在长安城经营着一家商铺,虽是小铺面,一年到头却也能挣得一些钱财,他姨父姨母没有儿女,把他这外甥带在身边,将来自然也是想让他继承这间铺面。   长安城的生活很不错,虽然做买卖辛苦,挣的也不很多,但在见识过长安城的繁华以后,仇大郎两口子便也不想再回隰城了,只是心中常常会挂念家里的父母兄弟,信件往来又十分不便。   这回,王当他们这些定胡人在这里开了一间这样的铺子,只要几文钱就肯帮人递信,这件事对于仇大郎这样的小买卖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福音。   五文钱十文钱的,仇大郎他们有,也舍得花,花这几文钱,总好过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带信回去。   这时候要寄信的人也不少,前面还有十余人,排起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   在他们旁边,就是过来寄货的,有些人怀里抱着包袱,有些人脚边放着担子。   “……银簪?银簪不收,金银器物、易碎的瓷器、还有容易腐坏的,一律不收。”   “哎,你看,就这一个小簪子,送给我婆姨的,还望这位郎君通融一二。”   “通融不了,金银瓷器一概不收,我们王老、咳咳,王当家立下的规矩。”   “那这几件衣物?”   “衣物能送,你先在里面包层油纸,再在外头套一层麻袋,缝上,麻袋油纸那边都有,不过要花钱买,针线不收钱,你借去用用便是。”   “……”   仇大郎在这边排着队,听到这两人的对话,得知他们竟不收金银器物,心里就觉得这些人应是靠谱的。   从前他托那些往来商贾带信,有些人收了他的谢金,信件却没有带到,那种人纯粹就是骗财,只要收了钱,谁还管你什么信件,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便是。   寄信这边快些,只要写清楚地址,再给五文钱就好了。   就是有些人没装信封,拿着一张信纸就过来了。   这也不怪他们,写信这回事,也是这两年才刚刚兴起的,从前有个什么事情,大多就是托人带个口信,既没有纸笔又不识得字,自然也就没有写信这回事。   这几年市面上的麻纸多了,价钱也便宜,民间才渐渐多了书信往来,坊间便有帮人代写书信的,一封信件一二文钱,随便写个几封,就比好些人累死累活一整天挣得多。   仇大郎有个老邻居,四五十岁了,还在那里拼了命地认字呢,就想吃上代人写信的这碗饭。   仇大郎倒是没有这个心思,不过等他长子年岁稍稍大些,也是要送去开蒙的。在仇大郎看来,买卖有好的时候有不好的时候,经营一间铺子也未必就能长久,但是只要能识得了字,这辈子再如何也是饿不死的。   “你这没有信封啊,我们这里有信封卖,你买不买?要不然今日先拿回去,待封好了再拿过来也行。”这时候前面又有声音传来。   “哎,买买,我买一个信封。”又一个声音连忙应道。   “我们这里的信封是一文钱五个。”   “那就买一文钱。”   “需得把地址写在信封上,你可会写字?”   “不会。”   “行了,我帮你写吧。”   “哎,多谢。”   “下回记得封上信封,写好了地址再拿过来,你看后面那么多人等着呢。”   “哎哎。”   “……行了,五文钱。”   “哎。”   “下一个。”   “稍等稍等,我一个邻居托我问一问,他想寄些物什到绛州,不知什么价钱?”   “绛州的货物暂时不接,目前我们计划只在蒲州、临汾、隰城、定胡、太原这几个地方设铺子,离石的货物信件也能带,别的地方暂时送不了。”   “到我了到我了。”   “到蒲州的,五文钱。”   “我听闻发到太原定胡那边,也是五文钱。”   “都是五文钱,你寄不寄?”   “寄。”   “到河东道的信件都是五文钱,要是觉着吃亏,下回寄远一点。”   “哈哈!我家有个亲戚,在云州那边,你们什么时候能收云州的信件?”   “云州,那是够远的,按我们老、咳咳,王当家的计划,约莫一年以内吧。”   “绛州这边应是能快一些?”   “那是自然。”   寄货的那边,一个顾客打包好自己的包裹,收件那人接过去检查一番,又称了重,然后报价道:“十七文钱。”   “哎呦。”对方一阵肉疼,但多少也是有些心理准备,来这之前,都是打听过了价格的。   付了钱,只见对方用一根粗针引了一条麻线,穿过包裹的一角,然后又穿了一块小木牌上去,系了两个死结。   这木牌上有“长安-临汾”的字样,还有一串数字,负责收件那人将木牌上的字抄写在一张纸条上,又在纸条上写下了具体发货地址,一式三份,一份交给发货人,一份留底,另一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面,到时候随货走,等到了临汾那边,再按照这些纸条上的具体地址发货。   “这便好了。”   “好了。”   “几日能到?”   “只要不是赶上下大雨,十日之内保证到达。”   “太原呢?太原要多少日到达?”   “那边正常是二十日以内到达。”   “怎的要这般久?”   “运货途中,有时候快一点有时候慢一点,总是有的,若是遇着大雨天气,难免又要多耽搁一些时日。”   厅堂这边的人专门负责接货收钱,院子里,王当的几名手下正在装货。   明日一早便要出发了,待到了蒲州,就会有一部分人脱离队伍,留在蒲州送货,然后就是寻找铺面安顿下来,蒲州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地方,所以大家的心情都有些忐忑,但是只要这件事情能成,以后的好处是享不尽的。   往后他们只要守着各自的铺面,收货送货,收一个货能有提成,送一个货也有提成,帮忙转运也有提成。   从长安城去往定胡县的这一条路,被他们分成几段,每一段约莫也就两三日的路程,打一个来回也就五六日的工夫,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在外漂泊的人来说,五六日那根本都不算事儿。   第二日一早,王当等人运送第一批货出城,这时候他们除了长安城这一家铺子,在别处还没有一个快递点。   罗用赶着驴车出城去送他们,王当这几日找罗用聊过好几回,除了向罗用讨主意,他也向罗用说了自己心里最担心的。   对于王当来说,他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的商号没有办法在已定的那几座城池扎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见识过一些大风大浪,也比从前更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王当最担心的,还是队伍的管理问题,把他这些弟兄们打散了,分派到河东道各地,时间久了,又是利益当前,有些人难免就会生出异心。   对于这件事,罗用也给不出什么太好的建议,毕竟就算是在后世,公司团队的管理依旧是每一个企业经营者头疼的问题。   担心归担心,王当并没有退缩,他王老大从前想做的就只有两件事,一个是让妻儿老小吃饱穿暖,另一件事就是带领他的这些弟兄们寻个好营生。   从前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出得了远门,在外面贩货卖货,来去自如,那就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   现在这两件事他都已经做到了,随着他站的位置越高,去过的地方越远,他心里所渴望和向往的,就再也不像过去那般。   前几日听闻了罗用提出的这个关于货运物流的设想之后,王当越想,就越是觉得这才是他这辈子真正应该去做的事,就算前方困难重重,也改变不了他想要去做这一件事的决心。   七月底,听闻定达快递在蒲州已经有了铺面。   随后,又有一批信件被那边铺子里的人送到长安城,再由长安城这边的人骑着燕儿飞送往各家各户。   “长安城与蒲州可以通信了!”   “定达快递在蒲州有铺面了!”   “信件包裹来去自如!”   “寄一封信件只要五文钱!”   “速度颇快!”   “从那蒲州过来,便只要三五日!”   “你家可有信件要寄?”   “可听闻过定达快递?”   长安城骚动了!   因为这有史以来的第一家快递,也因为这家快递给他们的观念以及生活方式带来的冲击和改变。 第250章 没人敢要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长安城中不断有消息传出,说那王当等人又在哪里哪里有了新铺面。   事实上,除了长安城以外,王当等人前期就打算在五个城市开设铺面。   出了长安往东走,过潼关,往北就是河东道,入了河东道,很快便能到蒲州,再上去便是临汾、隰城。隰城往北就是太原府,隰城往西就是离石、定胡。   离石距离定胡很近,目前不打算设铺子,但离石地方不大,他们这些人又很熟悉,甚至还有不少弟兄以及他们的家属居住在西坡村,所以就算不设铺子,收货发货依旧不成问题。   定胡有个孟门关,随着关内道那条水泥路越修越长,西北那边许多商贾小贩逐渐在孟门关聚集起来,他们不仅在孟门关卖货,还有买货需求。   从孟门关南下,便是早前圣人修建的那一条水泥路。定胡县的孟门关,就在这两条路的交界口,又承接着黄河水运,每年都会有不少商贾从黄河上游下来。   有着这样的地理优势,再加上唐初这时候相对宽松的经济政策,定胡县这个地方迟早有一天会发展成一个商贾云集的商业重地,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很多生活在孟门当地的人,也是直到最近才切实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发展热潮之中,王当他们这些人,却早已甩开膀子干了起来。   罗用现在每次出门,都可以听到坊间百姓在那里议论定达快递如何如何。   朝堂之上,也针对这一事件展开了一场争辩,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在眼下这个时候,应该顺应民意,不能逆势而为。   有人说信件的流通方便细作通敌,但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一家快递的出现,不仅方便了百姓,事实上也方便了朝廷的监管。   从前百姓托人带信带包裹,那些在各地行商走货的商贾小贩们松散又难以管理,现在他们只要把这家快递给管理起来,就等于是管理了长安城与河东道之间的绝大多数信件流通。   而且像王当这样的人物,在乱世绝对可以成为一股势力的小头目,一个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弄个皇帝当当,在盛世之中,也要提防这样的人作乱。   现在他要去搞快递,帮人送信送包裹,那还不是天大的好事?   等他把自己的队伍都打散了,分别安排到不同的城市去经营一间商铺,大家各干各的,利益相关之下,一言不合说不定还能打起来,等到了三年五载以后,又有几个人还能唯他王老大马首是瞻?   另外,朝廷方面肯定也会往他那队伍里面安插眼线。后面这些话倒是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八月初,长安县令给定达快递在长安城的铺子下达了一份文书,要求他们对每一个包裹每一封信件都进行详尽的登记留底,发件人收件人双方都要签字画押。   这个消息传开以后,不少商队也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先前他们大多也都曾为乡邻以及亲友捎带过信件包袱,哪曾想这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大一个商机。   现如今已经被那些定胡人抢得了先机,长安百姓人人皆知定达快递,他们这时候再出手,显然是晚了些,但是诱惑力依旧还是很大,那些定胡人毕竟还只是占了河东道那边的市场,全国上下这么大,这会儿并没有其他人经营这项买卖,大片的市场等着他们去抢占。   那些定胡人之所以能够在河东道几个城市顺利定下铺面,一方面他们自己就是河东人,这些年在名声以及人脉方面也都有所积累,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们得到了罗三郎的支持。   别的商队也是一样的,想要占领哪一块市场,最好就是有所依仗,若是要与人争抢,那过程肯定也是很残酷的。   长安城中喧嚣热闹,暗流汹涌,罗家人近来倒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无论是罗用还是侯蔺乔俊林,都很少出门。   乔俊林纯粹就是因为作业太多了,自从罗用开始大量布置练习题给太学那些学生以后,其他几门功课的先生们一看不行啊,课余时间都被算术作业给占完了,他们教授的课程难道就不用温习背诵了嘛。   于是他们也纷纷开始加大作业量,搞得太学这些学生,不是高三狗胜似高三狗,整天不是去学校读书就是在家里做作业,交际应酬活动锐减。   至于侯蔺,那是在躲人呢。   自从罗用在长安城中活跃起来以后,侯蔺在职场上也是更吃香了,这是一早就有的事。   最近侯蔺比较烦恼,因为他的一个上司想把自己的一个闺女许配给他,侯蔺明里暗里都拒绝了好几次,对方硬是当没听到没听懂,搞得侯蔺现在也不怎么出门了,国子学那边一下课他就往家里跑。   他那上司罗用也曾听闻过,家里头妻妾成群,后宅也不甚清静,儿女生了一大堆,光是那些女儿加起来都够组成一个足球队的。   这样的人家,就算纯粹只是利益婚姻,也不算什么好的选择,难怪侯蔺要躲着了。   在眼下这个时代,混官场的年轻人以自己的婚姻为筹码,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甚至还有人向皇帝提议,说罗用这块棺材板儿确实是难得的良才,刚好他也未曾婚配,家中又无长辈,圣人不若赐婚与他,再像一个长辈一般去关照爱护她,想必与那罗用的品性,定然会为这李家江山鞠躬尽瘁,绝对不会生出二心。   皇帝初时乍一听闻这个提议,心中便有些排斥,真要罗用鞠躬尽瘁,就算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怎么着都得赐个关系近的,要不然赐了跟没赐一样,平白再叫那棺材板儿得个便宜。   公主郡主,那可都是金枝玉叶一般的女子,若是叫她们下嫁给罗用这个从七品上的小官,未免有些屈尊。   然后他又一想,以罗用这样的人品才干,若是好好栽培提拔,再不济也是一块工部大员的材料,或者是安排去户部,让他想法子发展发展国家经济也是很好的。   既如此,是不是干脆赐他一位公主好了,反正庶出的公主也有蛮多个,只是……这事要让谁去提呢?   最后就是这个问题把皇帝老儿给难住了,就那块棺材板儿那操性,你说给他一个公主,他还真就未必想要,到时候若是被他给拒绝了,那他这个皇帝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算了算了,这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的,他也没必要非得弄这么一个人在跟前给自己添不自在。   罗用这一边,他最近还挺同情侯蔺的,完全不知道这棺材板儿的名声帮他挡了多少麻烦事。   就他这棺材板样儿,再加上社会关注度又这么高,谁要是巴巴凑上来,然后再碰一脸硬板子……谁人丢得起这个脸。   不止是罗用,罗四娘明明在适婚年纪,却根本没个人上门来提。   不过四娘这事吧,除了受到她哥这块棺材板儿的影响,她自己也是功不可没,自打今年年初的元宵节,她收拾了那个鼻孔朝天的小娘子以后,罗家四娘的厉害名声就传扬开了。   在这个婚姻全凭父母做主的年代,哪个父母会那么想不开,给自己找个这么厉害的儿媳,还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再加上四娘有时候手痒,又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玩两把刀子,这事再被传扬出去,离石罗四娘的形象简直就与女土匪无异了。   现在别说是那些体面人家,就算是家境一般的左邻右舍,都没人打四娘的主意,就她那一把刀子耍得,哪天小两口子万一吵起来,再动起手来……哎呦,不敢想不敢想。   “阿兄,那个黄博士家的小娘子,长得好看嘛?”这一天傍晚,罗用正在屋里整理学生作业,四娘双手撑在桌案上,一脸八卦兮兮地问罗用道。   “听闻是不怎么好看,小时候得过天花,一脸的坑坑洼洼。”罗用把自己听闻的消息告诉她。   “候教书可是嫌她丑?”四娘继续打听。   “应该也有这个原因。”罗用手里动作不停,顿了顿又补充道:“听闻那小娘子不识字。”   这个年代的人还是普遍认为,女子也最好要有一些才学,尤其是那些骚包兮兮的读书人。   一来若是被人知道自己娶了个文盲的话,会感觉比较丢脸,不够上档次,二来他们这些人对于爱情其实也有自己的期待和幻想,一脸坑坑洼洼又不识得字、家里不清净不时就要闹出事端惹人笑话的这种女子,绝对不是符合他们幻想的对象。   “你说候教书这回躲得过嘛?”四娘一脸的兴致盎然。   她倒是不觉得满脸坑不识字有什么大不了的,满脸坑也是可以很帅很潇洒的嘛,不识字随时可以学啊。   “谁知道。”罗用也觉得这事光靠躲的,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不若便娶了那小娘子吧,也没有传言说她品性不佳。”四娘咧着一张嘴,也不知道乐个什么劲儿。   “候教书说不定得哭。”梦想破碎啊简直就是。   “咯咯咯咯!”罗四娘笑得那叫一个幸灾乐祸。罗用抬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俩没人敢要的,倒是好意思在这里说别人的八卦取乐。   不止是他俩,将来下面那几个小的,婚事都得受影响,家里头有一个连皇帝都敢硬怼的兄长,再加上一个同样不省心,刀子耍得比胡人还溜的阿姊,哪户人家不得慎重考虑。 第251章 甚都想到了   时间进入农历八月份以后,笼罩长安城两月有余的闷热之气终于散去些许,天气渐渐变得有些干燥起来,早晚也颇为凉爽,就是白天的太阳依旧很大。   罗用早前与人合作种植的辣椒,这时候也基本都已经收了回来。今年的这批辣椒,大多都是雇人晒干了,再把辣椒皮和辣椒籽分开销售。   辣椒皮价钱便宜,南北杂货已经卖了一个多月了,几文钱就能买到不小的一包。辣椒籽目前还没有开始销售,有人问起,罗用也说过些时候要在南北杂货上架,至于价钱几何,他并未提起。   今年罗用与人合作种植了这么多辣椒,将这些辣椒全部晒干取籽,积攒起来的辣椒种子的数量自然是十分地可观。   这么多辣椒种子,如何才能在几个月时间里面全部卖完,并且价格还不能太低,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罗用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加大一下这方面的宣传。   只是秋老虎当道,天气又热又干燥,这种时节并不适宜辣椒的推广。   罗用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缓一缓,等到天气凉爽一点再说。   “你们家里可是留了些许辣椒种子?”这一日,是收购最后一批辣椒的日子,刚好罗用休沐,他便亲自出城走了一趟。   “这……”这些农户帮罗用种了几个月辣椒,别的不说,光是拣几个田间熟烂的、路边掉落的,也够他们在家里攒些辣椒籽了,这时候罗用当面问起,他们就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说没有,那也太假了,说有,好像也不太合适。   “无妨。”罗用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守信的,并没有在家里私藏辣椒,也没有背着我把辣椒卖给其他人,那些个零碎的,我自然也不会计较。”   “哎,就是偶有那两三个落下的,村人大多捡回家自己攒着。”一个村人小心接话道。   他们这几个月帮罗用种辣椒,挣得可不少,因为罗用从他们这里收购辣椒的价格颇高。   村人也不是没脑子,知道今年这些辣椒种子卖出去以后,等到了明后年,辣椒这个东西也就没有这么值钱了,他们村的人要是还想有个好收入,最好的出路就是跟罗用长期合作,罗用要什么他们就种什么,种出来的东西直接卖给南北杂货,一点心都不用操,收入也更有保障。   这离石罗三郎可不是一般人,从前他在离石县种杜仲树,现如今那杜种树可不是一般的值钱。   还有他们种出来的占城稻,现在长安城郊区就有人种,一年能种两季,都不需种在水田里面,寻常坡地就能种,虽然口感差些,但是产量颇高不挑田地,这占城稻的种子刚传过来的时候,价钱也是贵得很。   现如今再加上这个辣椒,在长安城郊这些村人眼中,只要是离石罗三郎要种的,就没有卖不出好价钱的。   为了与罗用维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村人之间也会相互监督约束,这一年合作种植辣椒的工作也开展得比较顺利,虽然肯定还是有私藏的,但是情况并不严重。   “我这些辣椒种子要过些时候才开始卖,你们这一时也先别卖,待我们铺子那边上架以后再拿出来卖,可好?”罗用与这些人商议道。   “自然,三郎尽管安心!”村人满口答应。罗用那边还没开始卖,他们这边就先卖的话,那不是摆明了拆罗用的台嘛。   “今年辛苦诸位了!待到明年开春,我再来你们村子。”罗用笑着向众人拱手道。   “三郎,明年我们种些甚?”有人大声问道。   “明年应是要种些寒瓜。”罗用笑道。   “寒瓜?”众人吃惊。   那寒瓜一物,也是最近这两年才刚从西域那边传过来,从前在那些世族大家的庄园里或许也曾出现过,民间却是难得一见。   今年夏天有人在西市售卖寒瓜,价钱颇高,却依旧还是供不应求。   罗用赶着驴车,与运送辣椒的队伍一同回了城,留下一众乡人,有心情忐忑的,有满怀期待的。   之后那些日子,这几个村子里的人只要是有那三两个人凑到一处说话,就没有不提种植寒瓜一事的。   罗用这边,其实他也知道要在这个年代的长安城种植西瓜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西瓜这东西原产非洲,后来传入波斯等地,再经由丝绸之路传到新疆一带,唐初这时候在中原地区并不多见,直到五代时,中原各地才纷纷开始种植,到了宋朝那时候,西瓜就很普遍了。   一个物种的流传推广之所以需要这么长时间,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年代极度闭塞的大环境,另一方面,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物种要适应一片新的土地,往往需要颇为漫长的时间。   今年夏天在西市卖西瓜那些人,罗用认为他们应该也不是在长安城附近种植,而是在距离长安城并不太远,气候更加干燥的地方种出来的,收获以后再运到长安城售卖。   西瓜比其他水果要好一些,摘下来以后放个十天半个月的,只要保存得当,也不太容易腐烂。只是这样一来运输成本太高了,西瓜这东西又这么重。   罗用现在打算在长安城郊种西瓜,他也是做好了短时间内不挣钱甚至是亏本的心理准备。   而且他还有作弊器,若是换了别人要在长安城附近种出西瓜,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摸索培育,但罗用的空间里不仅有相关农业书籍,他甚至还有几包西瓜种子。   像这种由种子公司生产出来的西瓜种子,遗传性通常不太稳定,第一代还好,留种以后再种第二代第三代,往往会发生性状分离,种植出来的西瓜品质大幅度下降。   但是再怎么性状分离,那些优秀的基因总不会平白消失的,只要资金到位,花时间慢慢筛选培育,不出意外的话,几代下来应该就可以得到一个性状相对稳定的品种。   一想到自己种出来的西瓜在南北杂货大卖特卖的情景,罗用心里就忍不住高兴。   炎炎夏日,又怎么能少了西瓜降暑呢,没有西瓜的夏天,就不是完整的夏天。   “阿姊,我还要吃寒瓜。”   这一日下午,四娘领着七娘到崇化坊去找罗大娘,见这两个过来,罗大娘也很高兴,领她们到西市那边买了一小筐葡萄,那葡萄看着平常,价钱却不便宜,七娘那丫头一边往嘴里塞葡萄,一边又想着要吃西瓜。   “寒瓜今年过季了,阿姊明年再与你们买,过些时日秋梨子该下来了,阿姊与你买秋梨子吃。”罗大娘哄道。   罗大娘这两年买卖做得不错,手里也有了些钱财,生活压力小了,对下面这几个小的也比从前宽厚不少,不再像从前那般,动辄就要训斥几句。   “要吃冻梨子!”七娘高兴道。   “行,过些日子这边铺子要收些枣子,到时候若是遇着合适的梨子,我便买了让人送去你们院子。”罗大娘笑道,几担梨子而已,也要不了什么钱。   长安城周边种果树的人家比离石那边多多了,每年当季的梨子下来的时候,价钱比离石那边还要便宜几分。   她们这里又挨着西市,不少村人小贩都喜欢到这边卖水果蔬菜,若是遇着东西好价钱又合适的,大伙儿便都要挑拣着买一些。   罗大娘常常都是整车整担的买货,也不怎么压价,时间长了,很多人有货要卖的时候,就会先到她这边问一问,她这里的货源可比别处还要更好一些。   四娘七娘两个在崇化坊这边待了小半日,吃了一肚子葡萄,然后又提着一个麦秆编成的盖篮,拎着几串葡萄到太学去等罗用与乔俊林,跟他们一起坐驴车回家。   驴车不太宽敞,四个人一起坐也是挤了些,七娘还小,罗用让她坐自己腿上,四娘就抱着个篮子坐在角落里。   车子走着走着,四娘突然就问了一句:“阿兄,郑氏如今怎样了?”   罗用回答说:“挺好,她现在也不养猪了,我让许大郎他们安排她到水泥作坊那边去做饭。”   “阿姊说这盖篮一个要卖一文钱,还不如郑氏编的好。”四娘嘟囔道。   罗用看了看自家老妹,不确定这家伙究竟是想郑氏了,还是想他们的离石老家了,怎的突然间就有几分多愁善感起来了呢,难道说是青春期到了?   “也不知道麦青豆粒儿它们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这姑娘又道。   “下回姊夫过来的时候,便叫他把麦青豆粒儿带过来。”当初他们出发来长安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只在这边待一个冬天就回去,结果这一待就待了快一年。   “姊夫什么时候过来?”七娘那丫头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自家阿兄阿姊说话,这时候听闻麦青豆粒儿也能过来,她便也跟着问了一句。   “他要秋收后才能过来,我这两日便与他写信,叫他把麦青豆粒儿带过来。”罗用回答说。   这件事托付给林五郎,罗用再放心不过了,依林五郎的性子,路上为了以防意外,都能把麦青豆粒儿带屋里跟他一起睡。   “那郑氏不过来?”乔俊林问了一句。   “她家里还有几个儿女,一时怕是走不了。”那郑氏除了在阿姊食铺帮忙的长女,家里还有三个小孩要养活。   上回南北杂货这边的人回离石运货的时候,刚好赶上郑氏那小儿子摔了腿。   郑氏去找了许二郎,问他能不能把家里那几个小孩接过来,就住在罗家院子外头那两间小屋,许二郎想了想答应了,从此他们母子几个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自打罗用走了以后,他那几个猪圈便没有再添过小猪崽,大猪养到一定时候便杀了,没多久,那几个猪圈便也空了出来,郑氏自然也就没活干了。   罗用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早早便与自家弟子交代好,让他们安排她到水泥作坊去给工人做饭。   她们那一家子吃用极省,待攒得了几个钱,便把家里那两个男孩送到小河村的蒙学读书去了。   听闻她在长安这边做工的长女,也曾托人捎带了一些铜钱回去。   罗用坐在车上,细细与自家这两个小姑娘说了郑氏一家的近况。   七娘那丫头年岁尚小,并不知道多想,四娘却是越听越觉得吃惊。   “阿兄!你怎的甚都想到了?”她还以为就自己挂念那郑氏的近况呢。   毕竟从前在家的时候,四娘与那郑氏打交道还是比较多的,另外还有二娘和彭二她们,至于罗用,他跟郑氏好像都没说过几回话。   “要不然你以为我甚都想不到?”罗用伸手搓了搓自家老妹原本就有些松了的头发。   他可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情他若是想不到,还能指望谁能想得到。   那郑氏一家的情况,罗用一直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对于罗家人来说,那郑氏便只是一个雇工,但是对于郑氏一家来说,罗用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雇主而已。   虽然说这些人过多的期待,有时候也会让罗用感到有些疲惫,但他还是让自己学会珍惜和重视这些期待,并且给与回应,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第252章 荔枝罐头   四娘她们从大娘那里提了这几串葡萄回去,当天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大伙儿分吃了一小半,剩下的系了绳子吊在井里。   第二日赵夫子过来上课,中午回去的时候,便让他带了两串回去,剩下那些当天傍晚再拿出来吃,便已不如前一日新鲜了。   之后数日,家里便也没有什么水果,桃李都已过季,柿子枣子梨子都还没下来,葡萄倒是有,就是价钱太贵。   四娘她们手里头也没几个钱,花用起来也不能像大娘那么大方,坊间有人挑了葡萄过来卖,四娘看了货又问了价,终究也是没有买,不如她们阿姊买的好,价钱还比阿姊买的贵,不买。   五郎六郎两个倒是从学堂那边带过小吃食回来,无非就是一些饴糖果脯的。   这两个现在在学校里适应得也还不错,主要五郎人缘比较好,六郎有他罩着,基本上也吃不了什么亏。   六郎那小子长得斯斯文文的,还有点胆小,搁外人眼里可能就有那几分娘们唧唧的,但这一次入学以后,罗用发现六郎的性格其实还是比较要强。   小家伙读书还挺认真,每天放学回家以后,没人说他,他自己都能把先生布置的作业认认真真地做完,小小年纪,也是十分难得。   小的时候,这一个个的整日在家里叽叽喳喳,就跟小鸡仔似得,现如今年岁大些,便慢慢显露出各自的性格来了。   小孩子长起来总是很快,也要不了很多年,他们就都会长大了,各自拥有自己的生活。   “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你们都想吃些甚?”这一日吃早饭的时候,罗用问家里这几个。   “要吃葡萄!”七娘那丫头第一个就说了,其实她最想吃的还是寒瓜,但是阿姊说寒瓜已经过季了,要等明年才能吃到,葡萄倒是还没过季,就是价钱太贵,四娘总不肯给她买。   “要吃罐头!”四娘也说。   “还有甚?”罗用又问。   “饺子。”五郎说。   “六郎想吃甚?”罗用见六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   “煎饼馃子。”六郎说。   罗用一听就笑了,大过节的吃什么煎饼馃子,于是便对他说:“中秋节咱不吃那个,你若是爱吃,明后日我便与你做。”   几个小孩听闻明后日能有煎饼馃子吃,一个个就都很高兴。   罗用问阿枝衡致乔俊林几个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这几人都说没有。至于侯蔺,他中秋节那天晚上要与人出去赏月吃酒。   太学那边也有同僚邀请罗用出去吃酒的,被他给推了,又不是关系多好的朋友,大过节的一起吃个什么酒。   之后几日,罗用便开始着手准备家里的中秋宴,这么大的节日,少不得要买一只鸡,这个可以提前买了养在院子里,免得临时找不着合适的。   羊肉也要提前与人订好,入秋以后,长安城中羊肉的价钱就变得很高了,都想留着长羊绒呢,眼瞅着再过几个月就入冬了,一个个都不舍得宰羊,导致羊肉价高。   至于家里那几个小孩的愿望,肯定是要无条件满足,饺子葡萄都好办,提前与罗大娘打一声招呼,叫她从那边带过来便是,中秋那一日,罗大娘肯定也是要过来吃饭的。   就是那罐头,大过节的,罗用就想给家里这几个小孩弄个平时不怎么吃得着的,桃肉罐头梨子罐头这些,阿姊食铺都有卖,并不新鲜,罗用想着是不是去找王家人买两个橘子罐头,只不过今年的新罐头肯定还没运过来,去年的旧罐头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罗用这边还未抽空去王家人的铺子,他们倒是自己找过来了,还给他带了几个从南方运过来的罐头。   这些罐头个头很大,一个个都赶上酿酒的坛子那么大,估摸着至少也能装三十多斤,再加上罐子的重量,大约得要五十斤往上。   “可是今年的橘子罐头出来了?”罗用猜道。   算一算时间,是不是早了点,这个季节差不多正是橘子成熟的时候,做成罐头再运到长安城,怎么着都得个把月。   “这回倒不是橘子罐头。”那王家的长辈笑得满脸褶子:“三郎见多识广,应是识得此物。”   “此为何物?”罗用一听,这是有惊喜啊。   “荔枝。”那人面上带笑,一字一句郑重说道。   荔枝!!?   罗用睁大了眼睛!   眼下还是唐初,距离“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杨贵妃年代,还有上百年时间,即便是在百年后,坊间也不是人人都知荔枝的,更何况唐初这时候。   这王家人也够生猛的,在贞观十二年这时候,竟然就给弄出了荔枝罐头!   “三郎果然知晓此物!”看出来罗用识得荔枝,来人更是高兴。   “岭南路远,这些罐头实在来之不易。”所谓岭南,便是在那南岭之南,也就是后世的广东、广西、海南等地,对于时下很多人来说,那是十分遥远又蛮荒的地方。   “确实来之不易,还请三郎细细品尝。”男人对罗用拱手道。   他们王家人从前买卖也做得不小,但是说到底,也就是一个贩卖绢帛稻米的寻常商户,在离石还能排得上号,出来外面,又有几人知道他们离石王氏。   现如今情况已是大不相同,这两年的罐头买卖做下来,不仅挣得了大笔钱帛,在这长安城中,几乎人人都知道离石有个卖罐头的王氏,不管是世族大家还是坊间百姓,说起来,大抵都是知晓的。   他们王家能够打开今日这般局面,自然是要感谢罗用,是他当初不计前嫌,提着几个罐头到王家来谈合作,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契机。   他们王家终归还是有一些好儿郎,也是敢拼敢闯,现如今更是从岭南弄回来一批荔枝罐头,作为王家长辈,他心里自然也是很骄傲的。   送走了王家人,罗用心中也是感慨。   前些时日他与王当等人说了物流的概念,王当便义无反顾领着他的那群兄弟在弄出了一个定达快递。前两年他与王怀金合作罐头生产,教了他制作罐头的技术,然后王家人现在就已经把罐头作坊开到岭南去了。唐人的拼劲和闯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前些时日,罗用看到齐民要术上面一些讲牲畜养殖的内容,其中就有一段讲述的是马群的驯化和管理,那书上说,害群之马一定要除去。   罗用当时看到这段话,心情就有些复杂。何谓害群之马,自然是那些自由散漫,桀骜难驯之马。   马之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唐初这时候的人,大约都还没怎么被彻底驯化。   像王当那些人,还有赵家那些人,还有王家那个敢去岭南开罐头作坊的,等等,若换作是马的话,这些马大抵都还是半野生状态。   等不及中秋节那一日,罗用当即便开了一个荔枝罐头。   大约是为了避免因为磕碰产生漏气的现象,在罐头瓶外,还封了一层泥封。   敲开泥封,用布巾细细将罐头瓶擦拭干净,再用小刀一撬瓶盖,呲地一声轻响,很快的,一股淡淡的荔枝香就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阿兄,这是甚?”家里这些小孩都没有吃过荔枝,第一次闻到这荔枝味,就忍不住馋得直流口水。   “阿兄,这个罐头好吃嘛?”四娘这时候已经麻利地拿了陶碗调羹出来,摆在桌面上。   “谁知。”罗用笑道,这一世他也是没有吃过荔枝的。   侯蔺乔俊林原本都在自己屋里,这时候也都过来了,阿枝就在院中,原本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避一避,结果她这边还没动弹,罗用就招呼她赶紧过去吃罐头。   衡致那小子也是个有口福的,平日都不见人,今日偏就在家中,自然也是分得了一碗荔枝罐头。   罗家那几个小孩人生第一次吃荔枝,一个个都吃得吭哧吭哧的,吃完了还想要,罗用也没拦着,一人又给他们打了一碗。   侯蔺等人吃完了一碗,便都不再要了,这荔枝既是岭南所产,在那边做好罐头,再雇了挑夫一担一担挑来长安城,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再看看罗家那几个吃得头也不抬的小孩……   算了,人家兄长养得起,旁人还能说什么,再说他们自己都还是蹭的罗用的罐头吃。   “听闻岭南路陡,挑担不易啊。”吃完了香甜可口的罐头,候校书忍不住又要感慨一句。   “长安城这边只要有人想吃罐头,将来自是有人修路。”罗用笑道。水果罐头的生产,对那些南方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发展的契机。   那些士族也总说百姓苦,劝君王要轻徭役轻赋税。   轻徭役轻赋税也是没错,但是往往也并不能改变大部分百姓的生存现状,只有发展,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生活在中原地区的百姓,就算是赋税徭役略重一些,大抵还是要比蛮荒之地的百姓活得好。   像岭南那样的地方,一年到头又能有多少赋税,收不收的上来都还两说,但岭南那边的百姓生活得好吗?   那些地方天高皇帝远的,都不知道要滋生出多少贪官污吏,土匪豪强。时人皆言岭南人野蛮凶恶,他们若是不够野蛮凶恶,又如何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你中秋节那一日可有安排?”罗用问乔俊林道。   “没有。”乔俊林这时候吃完了罐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陶碗里的调羹。   “那你便来与我帮忙吧,那日我要在马氏客舍办一个自助晚宴。”罗用笑道。   这几个荔枝罐头,也不能白吃,帮忙做点宣传总要的,再说罗用这边原本也是准备再推广几道辣菜出去,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一起了。   “你们几个到时候也到那边去吃。”   “嗷!!!”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有筒子说古代的西瓜是白瓤多红瓤少,还有隔瓣的。   我上网搜索了一下,之所以会有这种观点,好像是因为十七世纪一个名叫Giovanni Stanchi的画家,他的几副油画。   因为几幅油画就认定过去几千年的西瓜都长那样,未免太过草率,再说这个画家生在十七世纪,距离现在也没几百年,而西瓜的种植历史,从古埃及开始,至今已有四五千年。   我看他那西瓜就是不太熟而已,也可能是他们那里晴天太少西瓜长得不好。没有充分成熟的西瓜,基本上就是他画的那样,就算到了现在也差不多,我在微博上贴了个图片,感兴趣的筒子们可以去看看。   ····   另外,我搜索了一些中国古代描写西瓜的诗词,大家自己体会判断吧。   ····   南宋/范成大:《食西瓜》:“缕缕花衫唾碧玉,痕痕丹血掐肤红。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   明代/翟佑:《红瓤瓜》:“采得青门绿玉房,巧将猩血沁中央,结成唏日三危露,泻出流霞九酝浆。”   清初/陈维崧:《洞仙歌·西瓜》:“嫩瓤凉瓠,正红冰凝结。绀唾霞膏斗芳洁。傍银床,牵动百尺寒泉。缥色映,恍助玉壶寒彻。”   清代/徐锦华:《咏西瓜诗》:“水晶球带轻烟绿,翡翠笼含冷焰红” 第253章 待我消消食   作者有话要说:   塎:yong第三声。   八月十三这一日下午,户部郎中姚塎刚刚回到家中,便听到家里的仆从跟他禀告说,中秋节那一日订在马氏客舍的位置没有了,问他要不要另寻一处地方。   “好好的怎的就没有了?”姚塎抬起手臂让婢女帮他宽衣,对于订好的位置突然就没有了这件事,他倒也不是很生气,就是心中多少有几分不喜。   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长安城中贵人多,难免也有一些霸道不讲理的,这些商贾不敢与他们硬扛,只好调头拣个好说话的得罪,姚郎中官职不高,家族背景也不够显赫,会遇到这样的事倒也不奇怪,只是心中对那马氏客舍的印象已然差了很多。   “言是那离石罗三郎要在马氏客舍设宴,那马家人送来两个竹签子,向郎君赔礼道歉。”仆从说着,双手托着两个竹签子行到近前。   姚郎中换上一套舒适宽大的居家道袍,往那木榻之上一坐,又从仆从手中接了那两个竹签子过来看。   小小的一枚竹签子,也就比他的手指长一点,上面雕刻着还算比较精美的花纹,上了清漆,中间刻了四个字——中秋小宴。   这倒是一个意外之喜,中秋小宴,大概就是小而精的意思了,那罗棺材板儿这回八成又要弄点好东西出来。   原来他这回不是被人给踩了,而是运气好,赶上好事了。   “夫人呢?”这两根竹签子,就是两张入场券,姚郎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那糟糠之妻。   “夫人在老夫人处。”仆从回道。   “老夫人这两日可好?”一说到自家老娘,姚郎中的心情便有几分沉重起来。   今年开春以来,他老娘的身体便是一日不如一日,入夏以后吃得就很少了,现如今天气凉爽起来,竟也不见她有什么好转。   “老夫人今日便只用了一碗米粥,精神头还是不大好。”仆从低声道。   “我看看去。”姚郎中叹了一口气,起身找他老娘去了。   到了自家老娘跟前,看到他妻子果然带着最小的女儿在那边屋里与老人说话。   姚郎中问过安,也在屋里坐了下来,说过几句闲话之后,便道那离石罗三郎要在马氏客舍设一个中秋宴,他手里头有两个竹签子,问自家阿娘去不去。   “不去不去。”老人摆手道:“你带媳妇去吧,他们那里的东西甜腻腻的,我也不爱吃。”   “这回这个中秋宴,与他们铺子里卖的那些物什应是不同,都道那离石罗三郎最会整治新鲜物什,阿娘你便当去散散心,瞧个新鲜。”姚大郎劝道。   一说到瞧新鲜,老太太多少也来了几分兴致,再说这就是个晚宴,也不用她大热天的出去外面晒太阳,加上媳妇和孙女又在旁边劝个不停,老人最后便答应了。   ……   待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傍晚,姚郎中带着他老娘出门。   老太太临出门的时候还与家中那些晚辈玩笑说:“你们吃慢些,待我过去那边瞧瞧,若是没甚吃食,便回来与你们一道吃。   结果她这一去,直接就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畅游在中华五千年的美食文化之中,哪里还舍得提前回家。   “大郎,你再与我取一碗蚬子蒸蛋来。”   “喏。”   “那个叫甚酿豆腐的,也与我取一块过来。”   “喏。”   “大郎,你看他们吃的是甚?”   “听闻是叫芙蓉鸡片。”   “我们也取些过来尝尝吧。”   “嗯。”   “你再去与我夹几块水煮鱼片过来。”   “那个太辣,阿娘你少吃些。”   “也就一点点辣,开胃。”   “……好吧。”   “大郎,刚刚端上来的那个糖醋排骨闻着真香,你快去取来。”   “……”   这一晚的中秋宴,罗用确实也是精心准备,拿了不少干货出来,几乎每一道菜都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新菜式。   这些菜式不拘都是辣菜,有一些是微辣的,仅仅只是用少量辣椒略作调味,有些干脆就是不辣的。   虽说他这一次之所以搞这么一个自助晚宴,主要就是为了推销辣椒种子,但也未必就要把每一道菜都整得那么辣,那么做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罗用的想法是,通过打造一个菜品新鲜口味绝佳的晚宴,让这些吃过的人以后每每回想起来,对这场晚宴上的每一道菜都念念不忘意犹未尽。   想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不过从现场这些人的反应来看,效果还是很到位的。   说实话,今天这些菜,连罗用自己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从前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虽然烹饪技术发达,商业也很发达,但是想要吃到真正的美食,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因为真正的好食材也是难得。   今天的这一场宴席,真正是结合了七世纪的高品质食材与二十一世纪先进烹饪技术。   “阿姊你歇了吧,原本今年中秋还想叫你吃个现成的,结果又是一通忙活。”   好容易等到最后一道热菜上完了,罗用他们终于也能停下来歇口气。   “与我倒是客气起来。”罗大娘笑道。   她这两年没少钻研厨艺,现如今手艺也算不错,这两日没少过来给罗用帮忙,从前期的准备到今晚的正式开宴,她都全程参与。   “可都好了?”乔俊林今晚也在头上扎了一块头巾子,捋起袖子在厨房帮忙。   “都好了,待我再把荔枝罐头送上去,我们便也吃饭去吧。”今晚的菜品预配得充足,估摸着这会儿上边人那些也都吃得差不多了。   待罗用他们抬着一罐用清凉的井水浸过的荔枝罐头上楼的时候,果然看到那一大厅堂里的人,一个个都吃得东倒西歪的,倒不是喝醉了酒,而是吃太饱,端坐的姿势已然维持不住。   “是罗三郎来了。”   “三郎辛苦了!”   “三郎今日真是费心了!”   “……”   “诸位吃得可还算满意?”罗用笑盈盈向众人拱手道。   “满意满意!”这些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能在公元七世纪吃到这样的一场宴席,简直堪称奇迹。   “现在热菜都已经上齐了,诸位郎君慢慢享用,另外,前些时日我的一位友人赠我一样稀罕吃食,今日也一并拿出来与诸君分享。”   罗用说着,让他身后的两名弟子将那一坛荔枝罐头抬上前来。   “此为何物?”   “莫非是那葡萄美酒?”   “我猜应是罐头。”   “这么大的罐头?”   “我看他那坛子,并不是长安当地常见的烧制手法。”   “那必定就是外来之物了。”   “……”   在这些人七嘴八舌的猜测议论声中,罗用当着众人的面,敲开了罐头瓶上面的泥封,又用刀尖轻轻一撬罐头盖子,只听“呲”的一声轻响。   在座这些人也都是吃过罐头的,听到这个响声,很多人便都明白这坛子里装的应是水果罐头,还不待他们多想,罗用便把罐头盖子打开了,登时,一股独属于荔枝的甘甜清香便在这二楼厅堂之中蔓延开来。   “这是甚罐头?”有那心急的,三步两步走上前来细看,其他人也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罗用笑了笑,从他一名弟子手中接过一个长柄木勺,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从那坛子里舀上来两枚莹白如玉的荔枝肉,以及大半勺清澈荔枝汤。   “这是荔枝!”有人当即惊呼。   “甚?甚荔枝?”有些人则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荔枝这个东西。   “郎君真是见多识广!”罗用接过一个瓷碗,将那一勺荔枝罐头装在瓷碗之中,递给自己身边的一个弟子:“这第一碗荔枝罐头,便请这位郎君先行品尝。”   “三郎谬赞!某不过就是听人说过,这荔枝的滋味,今日还是头一遭品尝,还要多谢三郎款待!”   “这果真就是荔枝?”   “罗三郎言是荔枝,应是没错。”   “闻着倒是不一般。”   “三郎快些,与我们也分一碗。”   “……”   “甚的荔枝?”今晚来参加晚宴的唯一一个老太太,这时候也问她儿子了。   “荔枝乃是岭南之物,阿翁早年的游记之中曾有提及。”事实上,姚塎的阿翁自己也没吃过荔枝,他就是在江南地区游历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起过。   “竟是这般稀罕之物?”岭南,那得是多远的地方啊,姚塎的阿翁从前也是做过高官的,还曾去过很多地方,是个见多识广的,竟是连他都未曾吃过。   “稀罕至极。”旁边有人言道。   “哎呦,老妇我今日可算有口福咯。”老太太笑道。这世间的菜肴竟然还有这样多的吃法,在那南岭之南,竟还有这般稀罕的果子,若不是今晚这一场宴席,她又如何能够得知。   一个荔枝罐头三十斤左右,今日在场一百多人,每个人也分不到多少,尤其是在罗家人以及罗家弟子每人也都分得了一碗的前提下。   前几日打开的那一个荔枝罐头,被罗用拿一个精美瓷罐装了一罐,送给了皇帝老儿,剩下的他们家这么多人,再加上那些弟子们分一分,每人也没吃到几口的,今日分罐头,自然也不能少了他们的份。   小小的一个白瓷碗,也就比酒杯大那么一点点,每人两枚荔枝肉,再配上少许荔枝汤,凑近了轻轻嗅一下,那是他们毕生都不曾闻过的荔枝香,用白瓷调羹舀起来吃一口,怎一个美味甘甜!   分完了罐头,罗用便与自家人一同吃饭去了,留下这一厅堂的人欷歔感慨。   罐头也吃完了,肚子也吃饱了,但是这些人却并不着急走,喊了马氏客舍的伙计,叫了几个好酒上来,众人饮酒的饮酒,作诗的作诗,闲聊的闲聊,好不悠闲,好不自在。   “阿娘,你可困倦了?”姚塎看看天色,已经过了他老娘平时就寝的时候,于是便问她道。   “无碍。”老太太摆摆手,言道:“待我消消食,等一下还能再吃一轮,你看那边还有那么多菜。”   厅堂众人:……   老人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耿直。 第254章 自作孽   最后,在这些人全部离席的时候,整个自助餐厅的菜品几乎被吃空了。   而当晚这些人所做的诗词,很快也在长安城中流传开来。   倒不是因为这些人个个文采了得,每一首诗词都写得那般好,而是这一顿传说中的中秋宴,让很多没能参宴的人好奇又向往。   那些闻所未闻的菜肴,还有那从岭南而来的荔枝罐头,那是多么精致又难得的一场盛宴啊。   也有不少酒肆客舍仿照诗词中所描绘的菜肴,但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往往与当晚的菜肴相去甚远。   也就蚬子蒸蛋、酿豆腐这些个简单菜式还能做出几分模样。像糖醋排骨芙蓉鸡片这样的菜式,时下的厨师根本连想都想不出来,更别说做出来了。   “几位郎君你们看,小店这一道蚬子蒸蛋做得可地道?”   几日后,长安城中某一家颇有名气的酒肆之中,店家听闻那户部的姚郎中就在楼上与他的几位好友饮酒,便亲自送了一壶好酒上去,与他们闲话几句。   “倒是比咱昨天吃的那个好。”   “这鸡蛋蒸得嫩,滋味也鲜美,确实比昨日那个好。”   “姚大郎你说呢?”   “大抵还是不错,与罗助教那中秋小宴上的那个比起来,浇头的滋味还是差了几分。”   自从参加过那个中秋小宴,姚塎这几日无论去哪里吃饭,都有人找他问这种问题。   但是依他看来,那天宴席上的菜肴,却并不是三五日就能琢磨出来的简单菜式,那其中的窍门,若是无人指点,即便是花上三五七年,也未必能够参得透。   听闻参加那中秋小宴的竹签子,一个就要三贯钱,消息传出以后,不如半日工夫便销售一空。   当晚赴宴之人,身份地位大多也都比较高,大抵不是别人所赠的竹签子,就是自己花大价钱买来。   十四十五那两日,也曾有人找到姚塎,言是要用十贯钱一枚竹签子的价钱,买下他手里那两枚竹签子。   姚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祖上却也有些积累,在长安城中有房有地的,郊区亦有别庄,并不将那二十贯钱放在眼里,自然不肯卖。   当时他若卖了,这会儿怕是要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对方若能提前知道这个中秋小宴原来是这样的档次,别说二十贯,怕是连二百贯都肯出。   所谓千金难买早知道,没看这两日,长安城中多少大佬长吁短叹。   待到八月二十清晨,长安城各坊坊门刚开,便有不少小孩窜到街头大声呼喊:   “好消息!好消息!南北杂货又添新货嘞!”   “水煮鱼汤料!要的赶紧去买嘞!”   “只要有了那汤料,家家户户都能做出水煮鱼嘞!”   “做法就写在我手里头这张纸上面,谁要的都来拿一张啊!”   “不要钱!不要钱!免费送!”   “哎!给我一张!给我一张!”   “这边这边!给我也拿一张!”   “不要抢不要抢!”   “你们这些老粗!莫要把娃儿给伤着了!”   “都别挤都别挤!”   “怎的就没有了?”   “还有还有!南北杂货那边多着呢。”   “罗三郎着人印了上万张,长安城每家每户分一张都还有多的。”   “莫急莫急,南北杂货那边还有哈!”   南北杂货那边不仅有水煮鱼的食谱,还有满满一货架的小册子,名曰《辣椒食用手册》,一本只要三文钱,若是成打购买,一打十二本,便只收三十文,还可以成箱买,总之,买得越多单价越低。   因为有了炒田螺作为铺垫,长安百姓对于南北杂货弄出来的食谱很有信心,这回这个水煮鱼汤料,很多店家都是几十上百斤地买。   那不要钱的水煮鱼食谱就不说了,货架上的那些《辣椒使用手册》也有很多人抢着买。   小老百姓一般也就一本两本的买,家境富裕点的,买个一打回去,亲戚朋友分一分,世族大家以及商贾世家,那就是成箱成箱地搬货了,大多都是要送往自己的土豪老家,或者是各地商号。   与这些东西同一日上架的,还有罗用的那些辣椒种子。   与免费赠送食谱的慷慨完全相反,这辣椒种子的价钱黑得简直都能滴出墨汁来了,一粒辣椒种子一文钱,多买也没有什么优惠,买个一百文钱,也就多给那么两三粒作为添头。   即便是这样,铺子里的辣椒种子依旧卖得飞快,罗用让他们的弟子们先数出一千粒种子,称出它们的重量,然后如果有人要买一千粒以上的种子,就可以用秤称重。   付款的时候也是一样,一枚铜钱一钱重,十钱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所以一千枚铜板的重量就是六斤四两,直接拿秤来称,可以省去很多数钱的工夫。   八月底的南北杂货,每日所挣的铜钱几乎都能堆成小山,而这些钱扣除一部分工资以后,实打实都是罗用一个人的。   挣到这么多钱,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把它们花掉,这种问题从来难不倒罗用。   近些时日,罗用得空便要赶着驴车到城里去转悠,尤其是靠近水渠的那些街坊。   秋高气爽,正是出游好时节,罗用每日在这长安城中转悠,走过的地方越多,就于是感慨这一座城市的宽阔规整。   即便是在一千多年以后的二十一世纪,在全世界很多国家,都还有着唐人街的存在,可见唐之一朝的影响力究竟是有多么大。   罗用也是穿来这里以后,才对隋唐历史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所谓唐承隋制,唐朝无论是从律法、建筑以及政权结构,都有隋朝的影子,比如说这长安城,其实就是隋文帝在原长安东南方向营建的新都大兴城。   隋朝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朝代,虽然他很短命,但是不能否认,隋朝两任君主都很有作为。   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是大隋末代君王杨广是姨表兄弟,他俩的母亲是亲姐妹,隋唐两朝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眼下这时候,李世民的后宫不仅有一个杨妃,还有许多杨姓女子,当代许多名士高官也都取了杨姓女子,几十年以后出现的,历史上的唯一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她的母亲也是如假包换的杨家人,还有唐玄宗时代的杨贵妃,同样也是杨家人。   在眼下这个时代,士族与士族之间,就是有着这样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越是看清楚这些关系,罗用就越是明白,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寒门子弟想要出头,究竟是有多么困难。   乔俊林那小子每天都是拼了命地在努力。   倒不是他看不清楚局势,而是对于眼下这个年代的年轻人来说,除了死死抓住那仅有的一点希望,他们根本别无他法。   古往今来,曾有多少热血青年在这一片土地上拼搏燃烧,最终化为灰烬随风飘去,罗用并不知晓,他只是希望乔俊林不要走上那样悲怆的道路。   但以那小子的倔性,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罗用现在还无法向他承诺,说自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为他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不仅是为了乔俊林,也为了其他人,同时这也是罗用自己心里真正想要做的事。只是以他微薄的力量,短短几十年的人生,究竟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谁又能知晓。   ……   驴车沿着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走了大半日,最终,还是去了南北杂货所在的丰乐坊。   罗用这两日一直在寻找适合修建冰窖的地方,找来找去,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把地方定在丰乐坊,这地方距离光德坊不远,若是在这里建了冰窖,罗大娘那边铺子里将来取用冰块也比较方便,又与南北杂货同在一坊,管理起来也有很多便利。   只是随着他们这一家南北杂货的兴起,眼下这时候丰乐坊的房价,与年初那时候相比,涨了起码一半,与旁边几个坊相比,价格实在有些虚高。   罗用也不是没考虑过在光德坊那边建冰窖,然而光德坊那边的房价比丰乐坊还要高,那一片原本就属于西市商圈,现如今罗大娘那边的生意又做得那样火爆,带得他们那一整条街现在就跟夜市步行街一般,近来又开了不少卖各种吃食的铺子,周边房价也是节节攀升。   啧,这算不算是自作孽? 第255章 宅基地   最终,罗用砸下大笔钱财,在距离南北杂货不远的地方,买下一个外放官员的家宅。   这个年代的人都特别迷信,再加上人们对热闹繁华的长安城的向往,很多人来了根本都不想走,外放绝对是一件倒霉事。   所以很多人就说他们这一出宅子不好,不能使居者兴旺,有些人明明有财力,同时也有在丰乐坊置宅的意愿,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要这样的一个宅子。   当然也有愿意买的,但压价都压得相当厉害,以目前丰乐坊的房地产行情,房屋的原主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样的价格。   也合该他们赶上了,罗用刚好就打算在丰乐坊买房,刚好他这个人也不怎么信邪。于是卖得一个好价钱,一家人高高兴兴离开长安城,到别处安家去了,出门在外,哪一处不需花钱,有了这笔钱财,心里总归安稳些。   这一处宅院虽是私宅,但是与南北杂货那间铺子比起来,半点不小。   唐初这时候住宅大多都很宽敞开阔,想当年这座城市刚刚开始给老百姓分宅基地的时候,那也是很大手笔的。   良籍,三口以下的人家能分到一亩宅基地,超出三口,每三口再加一亩,贱籍五口一亩。   寻常小富之家,家里若能有个六口人,再有几个奴仆,就能分得三亩宅基地了,这在长安城中绝对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小门小户。   所以在这长安城中,最小最小的宅院,那也得是一亩地打底。   这在人口高度密集的二十一世纪实在很难想象,罗用现在在这里待得久了,也是有些习惯了,现在若是再让他回去二十一世纪住商品房鸽子笼,肯定觉得逼仄憋屈。   ……   “入口便设在此处?”   “对,搬运冰块的时候出入必须方便,入口离院门要近,角度也要注意。”   “从这边修一道斜坡下去?坡度缓些?”   “坡度大些无妨,这道斜坡用来过人,另外在冰库正门侧面,还要打一口竖井,冰块进出便是通过那一口竖井。”   “我这两日便找人开工。”   “早几日开工也好,工期倒是不需太赶,安全第一,慢慢挖,慢慢砌,冰库顶上的拱形砖面,需得排得紧密些,莫要吝惜材料人工。”   “我知晓了。”   罗用这一次买来的宅院很大,他打算修建的冰库也很大,一个大冰库中分几个小冰窖。   到时候冬季储冰,等到了夏天,那一个个的小冰窖,开一个用一个。这样可以尽量减少冷气流失,让冰窖里的冰块尽可能储存得更久一些。   长安城夏季炎热,湿度又颇高,时常下雨,为了保证储冷能力,这个冰库不仅要挖得深,而且还要做好防雨防水工作。   听闻这时候的人大多使用旱井藏冰,那一个个的旱井挖得又大又深,开春前把冰块扔进去,然后再把这些冰井封死,等到夏季要的时候再开井取冰。   这种方法也是比较巧妙,而且成本较低,但毕竟藏冰有限,再加上取冰的时候,还得有人爬到井里面,将绳子捆在冰块上,再让上面的人将冰块提上去,操作过程中危险重重。   罗用这回这个冰库建起来,也是打算长期使用的,所以他决定还是要建好一点。   想要建好一点,花钱自然也就不能含糊,这么一个大冰库,连同那里面那么多小冰窖,无论是地板、天花板还是周围墙面,全部都要用青砖砌上,光是买砖的钱都不少。要知道这年头很多人家中房屋的墙壁都还是用的泥土夯实,青砖的价格也不便宜的。   虽说秦砖汉瓦,但是直到唐初这时候,砖瓦房也没有大范围普及开来,百姓多是夯土砌墙,茅草为顶,长安城中也多是如此。   不过长安城中的百姓若是家境较为宽裕的话,很多人还是会把茅草屋顶换成瓦片的,一来瓦房不容易漏水,二来则是为了防止发生火灾。   从那边宅子出来,罗用也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建造这一个冰库大约需要多少钱帛。   这几日用辣椒种子换回来的钱帛,大多都被他用来买了这个宅院,虽然罗用现在还有不少辣椒种子,但他同样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眼瞅着时间进入秋季,秋梨子也下来了,罗大娘她们那边近来正忙着收梨子做罐头,等今年的梨子罐头做出来以后,罗用打算从她们那里买一批,再雇些人,将这批罐头送给远在凉州城的罗二娘。   今年年初罗用买下南北杂货那间铺子的时候,也是多亏了罗二娘的帮助,前些时候王当等人又从她那边带了一批肥皂羊绒过来,罗家兄弟姐妹几个虽然并没有分得那么清楚,但罗用也不能总白拿她那边的。   梨子罐头现如今在长安城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但是在凉州城那边,应该还是值些钱的,若能弄到一些南方过来的各种水果罐头,罗用也打算给她们送一些过去。   罗大娘那边也是一样,当初南北杂货那一间铺子买下来的时候,基本上可以说是她们姊妹二人各出一半,罗用那时候手里头并没有几个钱。   那笔钱她们出了也就出了,往后罗用还是决定要与大娘那边算清楚一点,每次拿过来多少货,折成钱帛价值几何,都得记上,还有他们南北杂货的员工餐,一直都是从阿姊食铺那边送过来,也要记上。   不过罗用若是直接拿了钱帛送过去,大娘肯定也是不肯收,到时候再给她别的物什便是,比如说杜仲胶之类。   “哎,怎的又没有了?”   “郎君明日赶早,我们明日还会再补一批货。”   “我们这两日可就要出门了。”   “人手不够怎的不多雇几个?”   “实在没料到这册子会卖得这般快,备货有些不足,还请几位郎君多多担待。”   “我先把钱给你,明日定要与我留一箱出来。”   “一定一定。”   “……”   罗用走到自家铺子附近,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熙熙攘攘,听起来好像是他们铺子里的《辣椒食用手册》又卖完了。   那册子做起来有点麻烦,又是配图又是文字的,要分开印刷,配图还分各种颜色,印的时候要比较小心,所以速度也就有些慢,先前罗用让人印了几千册,这会儿早都已经卖完了,这两日印出来的也都不够卖。   像这些着急火燎明后日就一定要买到册子的,大多都是商贾。   他们从南北杂货买了辣椒种子与各种辣椒粉辣椒酱,再买些这种小册子,运到外地去销售,价钱都不知道能翻个几番,横竖罗用已经把辣椒的名声给打出去了,只要不是太过闭塞的地方,这时候想必都已经对这辣椒一物有所耳闻,并不怎么需要担心销路问题。   好容易打发走了这些人,那弟子见罗用过来了,便把这两日铺子里的情况与他说了,并问他需不需要安排手过去帮忙印刷。   罗用却说,他那边有人手,让他们不要操心,只管安心经营铺子这边的买卖便好。   罗用也料到这本册子肯定好卖,当初这版册子第一次投入印刷的时候,一口气就印了近万册,在这个年代也是很大手笔的了,毕竟这年头整个长安城才多少户人口。   结果他还是低估了那些商贾大家的购买能力,尤其是那些胡商,买起辣椒种子和这种小册子,动辄就是好几车,一车的货物,往往就要用几车的钱帛付款,他们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来还得多请一些印刷工才行啊……   此时此刻,宫墙之中。   “……那罗用近来真是越来越不知道收敛了。”   “朝廷命官,又岂能行那商贾之事?”   “陛下待他这般宽厚,他却不知心存感念,不仅行那商贾之事,竟还这般高调,朝廷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陛下可曾看过他近日所出的这本册子?极尽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之能事……”   罗用与这些皇亲国戚原就有些不对盘,从前他弄造纸术那些事,也曾伤了这些人的利益,后来又有恭王李博义那事,这些人看罗用就更加不顺眼了。   不过他们一时倒也没有对罗用做出什么事,就是有事没事跑去给皇帝吹一下耳边风,要不是当今这位耳根子还算比较硬,估摸着早该被这些人给吹趴了。   “你也去买了这个册子?”皇帝坐在那里听了小半天,这时候终于说话了。   “家里的仆从随手买来。”他自然不能说是自己让家里的仆从去南北杂货抢购。   皇帝说道:“就为了这些个,各国安插在长安城那些眼线,近日又有些不安生起来。”   “竟还有此事!”那人一听,心里暗暗高兴,事关国家安全,罗用那小子这回怕是要倒大霉了。   “倒也没有什么妨碍,不过就是几个放在明面上的,被他们那边的人安排去买辣椒种子,这个小册子也买了不少。”皇帝顿了顿,又道:   “上回见这些人这般浮动,还是为了那第六谷一事。”   “第六谷那是天赐神谷,罗用那劳什子辣椒种子,又岂能与之相提并论?”这家伙见机就拍了一个马屁。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接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前两日有几个汉人装扮的胡人,在南北杂货买了几车辣椒种子,并这种小册子,武侯疑心这些人身份,便一路跟随,没想到最后这几个人竟是进了你家府邸。”   “陛下!还请陛下明察!”那人被吓得趴伏在地,通敌卖国的罪名,谁能担得起!   “我又岂能不相信你,定是那几个武侯弄错了,长安城中多有胡人进出,各家府邸也都有胡人仆从,就连军队里也有胡人兵将,这件事原本也无甚稀奇。”皇帝说道。   “不过。”皇帝又道:“那辣椒种子价钱颇贵,若是没有你家里人授意,他们又哪来那么多钱财?”   “这……我竟不知此事……”那人这时候已是满头大汗。   “所谓家大业大,一时失察也是在所难免,好在今日这件事也就只有你知我知,若是被外人知晓了,折损的不仅是你个人颜面,我们李氏一族也会因此蒙羞。”   “一面差人去南北杂货买货,一面又来我这里说出今日这些话,外人若是得知,又该如何评价我们李家人?”   “臣……”那人趴伏在地,抖如筛糠。   “算了,下去吧。”皇帝一挥袖子,言道:“好生在家反省,半月之内不许出门。”   “喏。” 第256章 让他们高兴几天   一粒辣椒种子一文钱,这个钱来得太快太容易了,即便是出身世家从小没缺过钱的那些人看在眼里,也是有几分震惊。   没错他们自己也很有钱,但他们的钱都是祖祖辈辈多少代人积攒下来的。   那罗棺材板儿来长安才几天,前几年还在乡下种地呢,现如今呢,来了长安城不到一年,宅子都买了两处,若是任由他以现在这种速度发展下去,假以时日,岂不是要踩到他们这些人头上去了?   有些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们就是要强你一头,高你一等,你一旦赶上他甚至有反超的趋势,那么你就是他的敌人。   虽说这世间的人并非皆是如此,但一百个里面只要有那一两个,也就很够罗用喝一壶的了。罗用现在的处境很不妙。   九月初,外出游历的杜惜回到长安城以后,听他那些朋友说起长安城这大半年时间以来发生的大事小事,不日便去找了罗用,劝他低调行事,莫要太过冒进。   “现如今形势已是这般,难道我还能将那些辣椒种子收回来不卖了?”罗用笑着说道:“照眼下这个速度,应也要不了多久就能卖完了,届时局势应是会有所缓和。”   “你又不是看中钱财之人,因何要把自己往那风口浪尖上推?”杜惜无奈道。   “你怎知我便不是看中钱财之人?”罗用难道还能跟他说自己要努力攒钱改变世界:“这世间的事情,还有哪一样能像挣钱这般趣味无穷?”   “自然是花钱。”杜惜抬了抬酒盏,笑道。   “倒也不错。”罗用也笑了起来。两人喝酒吃菜,气氛倒也轻快。   杜惜这回之所以消失这么久,便是去了河北道莱州,寻他堂兄杜构去了。   这一日过来,杜惜给罗用带了一些莱州当地的土特产,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几罐针梁鱼罐头。   听闻杜构他们那边去年秋冬顺利提取了一批的杜仲胶,经过一个冬天的琢磨以后,终于把罐头坛子也给做了出来,今年开春以后,便着手开始研究各种鱼罐头。   按一些当地人的意见,既然是要往外卖的东西,那自然得拿最好最珍贵的海鱼去做罐头。   杜构却并不是那么想的,那些珍贵的海鱼数量有限,捕捞艰难,就算勉强打开市场,他们这边也根本供不上货,还不如在那些针梁鱼身上动动脑筋。   这些年在莱州海边,针梁鱼数量泛滥成灾,它们不仅攻击其他鱼类,霸占了大片水域,还给出海的渔民造成一定的安全隐患。   杜构当年就是在这一带的沿海水域剿匪的时候,被针梁鱼戳断了左脚脚筋。   针梁鱼肉颇鲜美,又能补虚劳,滋阴祛虚火,照理说也是很适合食用的鱼类。   但它也有一个问题,就是鱼刺又多又锋利,刺上还有倒钩,一旦扎到嘴里就很难取得出来,当地百姓为了果腹,勉强小心食用,若说贩卖到外地去,怕是很难有什么市场。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杜惜去了莱州那边。   杜惜是个志向远大的,几乎他现在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将来的出人头地一飞冲天做着准备。   只是在这样的年代,一个人若想在那暗流汹涌的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家人的帮助和扶持是十分重要的,偏他们杜家人并不团结,动辄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几代人下来,更是积累了许多仇怨。   杜惜这一次去莱州,自然就是为了拉拢杜构。   原本他这堂兄无心朝野,远离长安城,在莱州那边定居,杜家人几乎也都要把他给忘记了。   直到今年年初,听人说他在莱州当地种植了许多杜种树,还提炼出了杜仲胶,杜家这边有人写信与他联系,他却根本连回都不回。杜惜丈着自己从前四处游历的时候,也曾去莱州拜访过他,便亲自去了一趟莱州,结果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他们在莱州当地拜访了许多善于烹制针梁鱼的酒肆客舍,又结合自己较之当地百姓更加丰富的饮食经验,最后做出来的针梁鱼罐头,此刻就摆在罗用面前。   针梁鱼的鱼刺比较多,就算他们在加工的时候,已经尽量剔除了鱼刺,难免还是会有遗漏。   但是现在摆在罗用面前的鱼罐头,吃起来几乎都是没有什么刺的,杜惜说这些鱼肉都是经过仔细处理以后,放在石锅里煎过,再加了葱姜浊酒,大量食醋,少许酱汁,焖煮一个时辰左右,那食醋有软化鱼刺的作用,又经过长时间的焖煮,这会儿吃起来,就算有那几根鱼刺,基本上也都是软的。   “这法子倒是不错。”罗用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来吃。   说起来这个年代并不缺鱼,河流湖泊中很多鱼,缺的就是捕捞和保鲜技术,再加上这海鱼吃起来与淡水鱼总归是有些不同,莱州当地的针梁鱼资源又是那般丰富,想来这买卖还是做得。   “你们若是有意,我便让人在南北杂货腾出一个位置来,这个针梁鱼罐头,随时都可以上架售卖。”罗用对杜惜说道。   “多谢三郎!如此,我堂兄的那些鱼罐头,应是不愁销路了。”杜惜高兴道。   长安城中,谁人不知南北杂货生意做得好,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顾客都不知有多少,这针梁鱼罐头若是能被摆上南北杂货的货架,那他们在销售一事上,都不知道能省了多少心思。   “也并不是摆上去就万事大吉了。”罗用笑道:“那边铺子里每一个季度都会清点各种物什的销售情况,若是销量实在低迷,很可能就会被下架,腾出地方来给其他物什。”   尤其是一楼的食品区,竞争那是相当激烈。   毕竟南北杂货的铺子总共也就只有那么大,想在他们这里上架卖货的人也有很多,从各地商贾到天南海北的胡商,甚至还有一些世族大家。   这些人所提供的商品,也是各色各样。世族大家的话,基本上就是他们自己本家族的出产,从庄园农产品,到各个作坊生产的物品,不一而足。   那些胡商提供的商品种类就更加丰富了,很多东西罗用从前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南北杂货的二楼商场主要还是以日用百货为主,价格太过昂贵的商品,罗用也不怎么肯收。   先前还有一个胡商想在南北杂货上架卖象牙筷,罗用的弟子将这件事转告给罗用的时候,他想都没想,一口就回绝了。   那胡商得知结果之后,很不服气,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就找罗用理论来了,那筷子也是吃饭用的,也是生活用品,问罗用为什么不肯让他上架。   罗用跟他说,为了这一双两双的筷子去猎杀大象,这样的行为太过残忍,他们铺子里拒绝这样的商品。   “你们的羊皮靴子,不也是用羊皮做的,我的象牙筷子是用象牙来做的,这又有什么不对?”那胡商与他争辩。   “我们杀了山羊以后,羊肉用来食用,羊脂用来做肥皂,羊绒用来打毛衣,甚至连下水都不会浪费,物尽其用,这就是对生命的尊重,你们又是如何对待那些大象呢?”罗用问他。   那白人胡商涨红了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匆匆就走了,之后罗用也再没有见过他。   “可还是按三七分成?”杜惜向罗用确认道。   “没错,还是按三七分成,我拿三成,你们七成。”罗用说道。   “往后还要多多仰赖三郎关照!”杜惜一本正经地向罗用拱手。   “十五郎何需如此见外。”罗用大抵也能猜到,杜构在莱州做罐头,运来长安的这一部分罐头虽是在南北杂货上架销售,但是杜惜这个中间人,肯定也得挣钱,像他们这些经常在外活动,极尽装逼耍帅之能事的人,手里头没几个钱怎么玩得转。   不管怎么说,对于杜惜的归来,罗用还是很高兴的,这丫实打实是个风流人物,这一次蛰伏了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了,肯定不会太低调。   罗用现在就希望长安城能尽量热闹一点,多出一些风流人物,奇珍异物,帮他分点火力,让那些人别没事整天光盯着他。   果然,杜惜也没有让罗用失望,这家伙刚回来没几天,就在长安城中搞出了一个大新闻。   据说他这一次从莱州回来,除了各种当地特产,还从他堂兄那里弄来一些杜仲胶,这些杜仲胶你猜他拿来做什么用?   ——这丫约上十几个世族大家的年轻人,拿了那些杜仲胶,到王家人那里换荔枝罐头去了。   王家人这两年在南方发展罐头事业,对于他们来说,杜仲胶采购一事绝对是十分迫切紧要的。   这回王家人见杜惜等人拿了杜仲胶过来换罐头,不管是看在杜仲胶的面子上也好,还是看在这些世族大家出身的年轻人的面子上也好,总之很爽快就换给了他们两大坛子荔枝罐头。   这两大坛子罐头拿回去,你猜他们怎么吃?   ——十来个人,六十斤罐头,不足半日工夫,便被他们分吃一空,平均每人吃了得有五六斤。   这是怎么样的丧心病狂啊!   知道王家人的荔枝罐头现如今在长安城要卖到多少钱一罐吗!   朝堂之上也有人弹劾,说他们这几家没有好好管教自家年轻人。   不过这种弹劾对那些年轻人也未必就是坏事,尤其是起到带头作用的杜惜,早早在这些大佬们面前挂上号,将来自己出仕以后,也会比较有帮助。   事实上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这些大佬们往往也都是比较宽容的。   同是出身世族大家,谁人不是这般过来,人不风流枉少年嘛,那些酸溜溜的小官,爱参就给他们参去。   对于挨参这种事,杜惜他们也是看得很开的,所谓风流人物,哪有不犯点小错不闯点小祸的。   搁家里老老实实读书就能读出个风流人物来了?搁别的朝代也许还有机会,唐初这时候根本不用想。   自从杜惜他们弄出那个荔枝宴以后,罗用这边难得也轻松了几分。   顺顺利利卖完了辣椒种子,冷库那边也已经开工了,再运送一批钱帛支援关内道那边的修路队,算算自己早两年欠下的树苗钱是否都还清了……   一切都挺好的,就是等他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以后,卖辣椒种子得来的钱财也就没剩下几个了。   衡致近几日得了罗用的一张图纸,正疯狂地投入到手摇起吊机的研究制造之中。   邢二那边院子里的铁匠从原来的一个增加到了三个,每日里叮叮当当的,除了匠人的工钱,还要消耗不少精铁煤块,这些都是罗用花钱在买。   要做一个起吊机,最难的部分,就是滑轮和齿轮了。   齿轮的话,长安匠人多少会有一带经验,因为那燕儿飞的制作就需要用到齿轮,也有一些有钱人会自己花钱把燕儿飞上面的木结构换成精铁结构的,请的就是这些坊间的匠人。   滑轮那就难了,衡致与罗用商议,再过几日,若是他们这边还是不能顺利做出滑轮,就让罗用写信与殷家借人,他们那里有能做轴承的铁匠,请他们做几个滑轮想来也是不难。   至于起吊机的钢架并不难做,但是若想保证它的承重能力,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些铁匠每日里丁丁当当的,光是用废的精铁都不知道有多少了,好在这些铁捡起来攒一攒,将来也是可以用来打造其他东西。   过些时日,等起吊机打出来以后,他们就要开始着手打造拖车。   入冬以后若是要从河里取冰,冰块的运输也要消耗许多人力物力,出库和入库的时候,免不得就要用到一些拖车。   想做的东西很多,处处都要用钱,收入渠道又比较有限,罗用觉得自己手头好像就没有一个宽裕的时候。   长安百姓都知道罗用这回挣钱了,只是那些钱又不知被他拿去填了哪个无底洞。   瞧他每日上班下班的,穿的还是一身平常不了的衣袍,驴车也是原来那一辆驴车,就连家里那些个小孩,都不见有谁添过一件新衣裳的。   “你阿兄那些钱都挣到哪里去了,怎的不与你们买衣裳?”左邻右舍有人问四娘她们。   “花了。”四娘坦然道。   “那么多,都花了?”那也太能花了!   “嗯,钱财本就不经花。”七娘把她阿兄昨晚说过的话给众人复述了一遍。   “啧,也就你家的钱财这般不经花,别人家还能跟你家一样?”   “还是要扣着点话,莫要都花完了。”   “你阿兄还未婚配,若是没有一点积攒,好人家的女子如何能嫁与他?”   “正是,那关内道的路,便是修得慢些,修得窄些,也是使得的。”   这些左邻右舍实在很想给这一家子不知道攒钱的兄弟姐妹上上课。   在汉人的生活观念里,积攒是很重要的,他们家里的财富,很多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代人一代人积攒下来,若无积攒,又哪里来的家业?那买卖做得再大,终究伴着风险。   罗用又何尝不知道做生意有风险,只是人生无偿,何处又没有风险。   像他之前,走着走着都能穿越了,穿完了回过头去看一看,二十一世纪的科技那样发达,城市那样繁华,那个世界是那样的丰富多彩,而他对那个世界的了解和体验却是那样的有限。   “近两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正是探亲访友的好时节,我便也不给你们布置作业了,学习努力是好事,但也应该劳逸结合。”   眼瞅着就要到九月初九重阳节,初九初十这两日放假,初八这日下午,罗用在给太学丙丁两个班级的学生上完了一个下午的数学课以后,这么对班上的学生说道。   “罗棺材板儿怎的了?”   “难道是发了善心?”   “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总觉有那几分不妥。”   被繁重的课业压迫惯了的太学学子们,这时候突然被减了负,跟他们说你们尽情玩去吧,这一个个的,显然都还有些不太适应。   “我听闻这两日,又有人到圣人那里去告棺材板儿的小状。”   “啧,那些不要脸面的。”   “棺材板儿该不会被调走吧?”   “应是不能。”   “他若是走了,谁能教得了这门功课?”   “就凭棺材板儿的授课水平,离了这太学,外头那些私学还不得抢着要啊。”   “我阿耶说,将来我就算官途无望,好歹还能写写算算,他总算不用担心我会饿死街头了。”   “哎不用做作业正好。”   “那棺材板儿莫不是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   “若果真这般,咱往后便不叫他棺材板儿了。”   “……”   此时此刻,罗家院子。   “唰!唰!”   平日里在罗家这边上课的年轻女子们,这时候都在院子里忙活着,裁纸的裁纸,刷墨的刷墨,印刷的印刷,整理的整理,缝线的缝线,贴封面的贴封面,一个个忙得头也不抬。   在罗用的屋子里,上一回从学生们那里收过来的作业,还都整整齐齐地摞在桌案上,没来得及批改。   《辣椒食用手册》这个小册子卖得很好,虽然一本只要三文钱,但是扣除了材料人工陈本以后,罗用至少还能挣一文钱一本,这钱来得容易,不挣白不挣。   印刷工作的主力军还是邢二那边,罗用初时也只是拿过去给他们试了试,确定他们能做以后,这才让他们大批量开始印刷。   另外,每日在罗家院子这边上课的这些女子,罗用也让四娘喊她们过来干活,多少挣几个私房钱也是好的,雕版印刷着活计也不算累。   “阿兄,你屋里那些作业还没有批改,没事吗?”   “没事,偶尔也该让那些学生高兴几天。” 第257章 图画书   “你与我看看,这一页写的甚?”   “便是说如何用辣椒制酱。”   “制酱?看这图画我还当是酿酒。”   “……辣椒酿酒,亏你想得出。”   “有甚稀奇,花椒都能入酒,辣椒怎就不能?”   “……”   这时候的人饮用的屠苏酒和椒柏酒里头,都是放了花椒的,约莫也是为了祛湿除恶。   所以这妇人看了《辣椒食用手册》上某一页的图案以后,便以为这一页讲的是酿酒,问过自家夫婿之后,才知是制酱。   这一本《辣椒食用手册》,也是妙极,那上面不仅有文字讲诉,还有配图,那配图也很有意思,用极其简练的线条,就能把文字内容传达得七七八八。   前几日,自打这妇人的夫婿送给她这么一本册子,她有事没事就要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这个制酱的,其他内容她连看带猜,大抵也都看懂了。   这本册子上的内容也很详尽,从凉拌、煮汤、炒菜,到晒辣椒干、做辣子油、做酱、腌菜,能讲的几乎都讲了,只是大多都讲得很浅显,只够用作日常所需,若想钻研美食,那还得多花些工夫去琢磨研究。   第二天一早,家里的男人各忙各的,这妇人到她婆婆那里去请安,然后就看到她婆婆也在手里捧着那本小册子正研究呢。   老人不太看得清近物,捧着小册子离得远远的,伸着脖子抬着下巴很认真在那里看。   “怎的一大清早又在看这个?”这妇人好笑道。   “媳妇,昨日那一张讲的是甚,你可问过我儿了?”老太太问道。   “问过了,那一页讲的便是制酱。”妇人回答说。   “我便说瞅着有几分像是制酱。”老太太言道:“这几日天也凉了,一会儿我便让人出去买些好肉回来捣成肉糜,制些肉酱。”   “这上面说得也不详尽。”她那儿媳妇说道。   “这有甚难的,便按往年的做法,再加一味辣椒便是。”老太太倒是很有信心。   他们这也算是比较会吃的人家,若是换了那些不懂做酱的,这本册子上就算有这样的一页内容,他们也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这一整本册子,也就制酱这一页最难,其他倒是颇为浅显,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本册子的销路极好。   “可惜了今年买不着鲜辣椒。”   “前两日种下去的辣椒苗长得不错,过个三两个月的,家里便有鲜辣椒吃。”   “册子上画的那个蒜蓉辣酱,我也想做做看。”   “到时候就按这上面说的,挨个做一遍。”   “眼瞅着就要入冬了,不知那些辣椒能不能长得好。”   “冬日里搭了暖棚,胡瓜丝瓜都能长,这辣椒应也不差。”   别说,近来种植辣椒的人还真不少,因为有了前两年冬季种植蔬菜的经验,这些长安人现在搞起冬季种植来,半点都不带含糊的。   估摸着都不用等到年关,就能有一批鲜辣椒上市了,只不过暖棚里的辣椒大约是长不红的,也不太能留种。   罗用在太学里的那些同事,一个个的也都没少在家里种辣椒,反正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大院子,菜园子那都是基础配备,可劲儿折腾呗。   九月份的长安城已经比较凉爽了,但是距离冬天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这几年长安城中一般不到农历十一月份不会下雪。   秋里天气干燥凉爽,食物也很丰盛,是很多人喜欢的季节。   近来有不少农人小贩用木板车推着柿子枣子梨子这些东西到坊间来叫卖,价钱也都不贵,长安百姓多少都会买些,吃不完的便晒成柿饼枣干,冬天没有果子吃的时候,也是不错的零嘴。   与柿子枣子相比,梨子因为不能制成干果,所以往年长安城的梨价并不高,尤其是那些个头小小味道又比较酸的梨子,根本卖不出几个钱,有时候干脆便让它烂在枝头上。   直到前两年,从离石那边传过来一种冻梨的法子,说来也怪,那些皮又厚味道又酸的梨子,冻过了之后,那滋味竟变得十分甘甜,现如今这种梨子的价钱也涨了不少,原本一担还卖不到两三文钱,现在没个十几文,那是买不着了。   这几天街头上卖的,主要还是那些皮薄肉厚的大梨子,等到落雪将至,就该轮到那些小梨子登场了,到时候家家户户都买上几担,用陶瓮装了,冻在院子里,冬日里不时拿一两个出来解解馋,那真是什么美味佳肴也比不了的。   “刘大,你家今年甚时候摘梨子?”   这一日,归义坊这边有农人推着板车过来卖柿子,这人的柿子好吃,价钱也实惠,因在这归义坊有亲戚,年年都到他们这边卖果子,很多街坊都是熟识的。   “大约还得半个月。”刘大郎就守在自己那一辆板车边上,手上空空如也连把杆秤都没有。   他的柿子就是按个卖,一文钱几个,街坊们自己挑拣着拿便是,也别指望能有个塑料袋来装,要么用手捧着拿回去,要么撩起衣服兜着,要么喊家里的娃儿拿个篮子木盆什么的过来装一装。   “待摘了梨子,你便还来我们这边卖。”   “我听人说,今年一担梨子约莫得卖到十四文钱。”   “怎的你家也要涨价?”   “我阿耶说,都是年年与我家买梨的,我家便也不涨那许多,比去年多一文钱,按十二文钱一担便好。”   “哎呦,这梨价年年涨啊……”   “刘大,你家好福气啊,守着那片梨树林,一年到头光是卖梨都得挣不少钱吧?”   “这两年倒是能挣一些,从前那梨子没人要,那几十棵梨树差点被我们兄弟几个砍了当柴烧。”   “哈哈哈哈!”   “你家那梨树都是老树了吧?”   “都是上百年的老树了。”   “长得可高?”   “高着呢,架了梯子都够不着,人得爬到树上去摘。”   “那也危险得紧。”   “我耶娘自打夏里收了麦子,就在家里编了好些草片子,待到收梨子的时候,就把那些草片子铺在梨树下边,一层又一层的,梨子掉在上面也不怕磕了,人若是从那上面掉下来,摔得也轻些。”   “那得铺多少层啊?”   “十几层呢。”   “哎呦,你耶娘也是心细的。”   “……”   这边这些人正说着话挑着柿子,邢二也从院子里头出来了,过来就问那刘大:“你家今年能摘多少梨子?”   “少说也能摘个大几十担,怎的了,你要买啊?”刘大笑嘻嘻问道。   “待收了梨子,你先与那离石罗三郎送十担,再往我这边也送十担。”   邢二说着,往他那边甩了一串铜钱过去:“先与你一百文钱,待梨子送到了,我再把剩下的给你。”   “好嘞!”那刘大一个操手接过那串铜钱,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邢二说完了便又回自家院子去了,看他那一身热汗的,估摸着又是在摆弄那些木头铁块。   刘大笑嘻嘻将那一串铜钱收到怀里,也不细数,那邢二的人品,他们都是信得过的。   “今年倒是大方,一口气就要了二十担,去年他可才买了三担。”刘大与众人说笑道。   “你竟不知,近来邢二他们与那罗三郎印册子,现成的雕版和纸张,只需刷上墨汁印一印,一本册子便能挣得半文钱,一天下来能印好些,每天都是整车整车地往南北杂货那边搬货。”   这些街坊一边挑着柿子,一边与刘大说着那邢二等人的八卦。   “听闻他昨日又收了两个小孩回来?”   “是一对小姊妹。”   “年纪那般小,怕是还不能干活。”   “哎,也是命苦的。”   “我看他们这里倒是很少有女娃子?”刘大插了一句。   “女娃子若是到了街头上,不出几日便被人带走了,很少有能到他这里的。”   “啧。”   “好命一点的,就去与人做婢女,大多还不是……”   “唉,不说了不说了……”   “刘大,我这十个柿子。”   “三文钱。”   “哎呦,柿子也要吃不起咯。”   “什么时候罗三郎那印册子的活计,也能分一些出来与我们做做就好了。”   他们的这个愿望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罗用近来光靠这一本《辣椒食用手册》,也是挣了不少。   他还曾经在自家铺子里,看到那些波斯、大食的商贾成箱成箱地购买这本册子。   通过这件事,罗用看到了图画书在这个时代的巨大市场,目前他正考虑要不要在长安城发展一下印刷业。   下一本书要怎么攒呢,来个《长安流行新风尚》怎么样? 第258章 汇合   相较于这个时代别的村子,离石县西坡村也算是十分热闹的村庄了,但是与罗用他们目前所在的长安城相比,它依然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一年九月底,离石县的天气已经开始冷起来了,不过好在还未落雪,行路也还算是便利。   这一日,有几个定胡人来到西坡村,往林家院子送了一个两尺余高的坛子,那坛子上头封了泥,瞅着像是酒坛。   “这是大娘与我们送来的?”林母围着那坛子瞅了半天,也没瞅出来这物件有甚稀奇,值当罗大娘千里迢迢请那定达快递的人给他们送过来。   “正是。”那两个定胡人接过林家小孩递过来的粗陶碗灌了几口温水,笑着对他们说道:   “这里头装的可是稀罕物,精贵着呢,只这一坛子,少说也要数十贯。”这还没算上罗大娘给他们定达快递的运费。   “竟是这般贵!”听闻这价钱,一院子人都很吃惊,林父林母十分心疼钱财:“甚的稀罕物什,值当花费那许多钱财去买?”   “待你吃过了,便知值当不值当。”这两个定胡人也不多留,从林家告辞出来,到羊舍那边采购去了。   西坡村这边有不少好东西,从这里买些豆折大酱酱油之类的物什,带去定胡县,销路不愁,一转手就是一笔收入。   隰城太原那边的弟兄也托他们从这边买货,打算在经营快递铺子之余,另做几样杂货买卖,他们这些人内部走货的话,另外还有一个内部价格,运费成本比旁人低了许多,不过他们主要就是搞搞批发,并不打算做零售。   “这豆折可是这两日新做的?”两人一到羊舍那边,就先进了刘活他们家卖豆折的铺子。   “前些时日刚打下来的新米,豆子也是今年的新豆子,这回做出来的这些豆折好吃着呢。”年轻人都干活去了,铺子里就剩下刘老头领着小孙女在看着。   “你们现在能有多少货?我俩要的多。”一个定胡人笑着说道。   “原本还有三百来斤,今天一大早被人买走一百多斤,这会儿也就剩下不到二百斤了。”老头儿说道。   “便都要了。”一个定胡人说道:“下月初五以前,你再送五百斤豆折到秦记汤饼铺。”   “哎,好嘞。”   “你看总共是多少钱?”   “我看看……”   “……”   买得了豆折,两个定胡人赶着驽马拉的板车又往旁边铺子去了。   “下月初五以前,五百斤豆折,送去秦记汤饼铺,大娘你可记下了?”刘老汉问他孙女儿。   “记下了。”小姑娘将自己手里拿着的一张麻纸递给她阿翁看。   “给我做什么,我又看不懂。”老头儿摆摆手,又道:“大娘你在铺子里看着,若是有人来买物什,便去后头喊一声,我去给你耶娘搭把手。”   “阿翁我去,我去帮忙,你看铺子。”小姑娘站起来说道。   “你去做什么,你是能做豆折还是能推磨,好好在这儿待着,再把这两日学得的字再多写几遍,咱们家可就你一个识字的,将来这写写算算的,可都指望你了。”   许家人这两年挣了些钱,他们家小孩又多,年初的时候,许家兄弟从县里寻来一个外地先生,让他教自家小孩识字,顺带的这村里村外的小孩也都跟着学。   那先生是从关内道过来的,说话的时候口音比较重,读过的书也不是很多,不过教这些小孩认认字还是可以的。   林家这一边,自那两个定胡人走了以后,林母就一直在那里念念叨叨心疼钱。   “……有那几十贯钱,拿去置地多好,买这一贯劳什子物什……”   “也未必就是买来,我看八成还是从罗三郎那里拿来。”林大郎这时候说道。   “无事往家里拿这个作甚。”林母叹了一口气,还是心疼钱。   “刚才那两人说这罐子里头装的是甚?”林父问他那几个儿子道。   “荔枝。”林荣那小子抢着就说了。   “那荔枝又是甚物什,大郎你们可曾听闻过?”林老汉活了大半辈子,从来也没听人说过荔枝这个东西。   “我也不曾听闻,不若便打开看看吧。”林大郎说道。   “现在便要开了?”林母反对道。这不年不节的,好几十贯钱的东西,就这么开了吃?   “从那长安城过来,这般远的路,也不知那里头的东西还是不是好的,莫要再放了,万一再给放坏了。”林春秋这时候说道。   “我看这都好好的。”林母还是不舍得。   “六郎说得有道理,还是莫要放了,这便开了吧。”林父拍板。   老头儿都这般说了,林母便也不再反对,家里那些个年轻人都很高兴,一个个拿小锤的拿小锤,拿刀子的拿刀子,几下就把这个荔枝罐头给打开了。   闻着那满屋子的荔枝香,林家这些个老老少少的,一个个都被馋得直咽口水,不待老人吩咐,几个儿媳便到厨下去取了调羹陶碗过来。   负责分罐头的是林大郎,他先从坛子里打了两碗荔枝罐头上来,让自己那两个大一点的儿子端去给他们翁婆,然后又打了四碗,分给自家三个儿子,并林二郎两口子唯一的一个女儿。   之后的一碗,林大郎原本是想要打给自家媳妇,所谓长嫂如母,轮也该轮到他了,偏那林春秋这时候已经馋得等不得了,不待林大郎把手里那碗罐头递出去,他自己便走上去一把接了过来,林大郎心中有些不喜,但是看在今日这坛子罐头的份上,便也没说什么。   林家这老老少少十三口人,每人分得一碗荔枝罐头,一个个都吃得极仔细,小口小口地品尝吞咽。   林春秋吃得最快,吃完了手里那一碗,他便端着空碗凑到罐头坛子那边,伸手打算再打一碗,当时林二郎刚好就坐在边上,林春秋那双手刚伸过去,就被他一巴掌给拍开了。   “阿娘你看!”林春秋嚷嚷起来。   “二郎你这是作甚。”林母责怪道。   “你怎不问他作甚?”林二郎回了一句。   “都莫要吵吵了,好好的吃个罐头,怎的又要吵起来。”林老头把林春秋叫过去,将自己手里那半碗荔枝罐头递给他:“吃吧吃吧,都莫要吵吵了。”   林春秋那个没脸没皮的,竟然果真就伸手接过去吃了起来。   林大郎林二郎那两房,见了这情景气都不打一处来,但是看看厅里那些个小孩吃得正有滋味,便也不想把事情闹将起来,再说这时候若是闹起来,传出去也不好听。   “你们可听闻了,罗大娘从长安城寄了一个罐头回来,那林家兄弟几个吃得都打起来了。”谁能丢得起这个脸。   剩下那大半坛罐头,被他们放到了地窖里,之后一段时间,每天傍晚吃过了晚饭,林老汉就让林大郎他们去地窖打些荔枝罐头出来,每人分得一小碗,津津有味地吃了。   这一个罐头三十斤,他们一家十三口人,硬是吃了七八日,才总算吃完了。   “你说这荔枝罐头,怎就这般好吃呢?”这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林母就对林父说了。   “怎的,这会儿不心疼钱了?”林父问她。   “怎就不心疼,若是叫我花恁多钱去买,那是万万不舍得的。”不止林母不舍得,一般人都不舍得。   “贵是真贵,吃是真好吃。”   “五郎媳妇也是有心了,若换了其他几个,定是做不到她这般。”   “听五郎说,她在长安那边虽是请了一些妇人帮忙,自己却也是要干活的,每日天未亮就要起来,夜里有时候还要赶货。”   “哎,年轻人也不能光顾着干活,不爱惜身体。”   “她那肚子怎的就是没动静。”   “前几日我与六郎媳妇说起这事,她竟拿五郎媳妇来与我搪塞,她若能比得上人家一半,我便甚也不说了,就指着她给我生几个孙儿呢,旁的还能指望她什么?”   “二郎也只得一个女儿,唉,也就老大那边不用发愁了。”   “地里的粮食也收完了,不若还是早些让五郎往长安去吧?”   “哎……这般远的路,这来来回回的……”   第二日吃早饭的时候,林父林母便提起让五郎去长安城的事,还道路途这般远,叫他过年便不要回来了,待明年春耕的时候再回来。   听闻耶娘这般说,林五郎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满脸高兴地就答应下来了。   “阿耶,我也要去长安城。”这时候,林春秋突然来了一句。   “你去作甚?”这回林父还未说话,林五郎就先问他了,面上明显带了不喜。   “我也想去长安城看看。”林春秋半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你嫂子在那边做买卖辛苦得很,你莫要再去与她添乱。”林五郎板着脸说道。   那一日林母与六郎媳妇言及传宗接代一事,六郎媳妇却攀扯罗大娘,那些话刚好就被林五郎给听了个正着。   再想想从前大娘在家的时候,这两口子也不把她这个嫂嫂放在眼里。   上回林五郎从长安城回来,罗大娘还让她带了好些布料送给耶娘和几个妯娌,结果这两口子该拿的拿了,该吃的吃了,心里却并不念罗大娘的好。   林五郎从小长在这个家里,耶娘偏心那也是没有办法,他与林春秋是亲兄弟,也不必事事都那般计较,但这两口子这般对待罗大娘,他心中便觉十分不喜,更不会让他们去长安城给罗大娘添堵。   “我怎么就给她添乱了!她是我嫂嫂,她在长安城把买卖做得那般大,我不过就是去看看……”林春秋甩了筷子,在饭桌上大声嚷嚷起来。   “……”林五郎抿嘴看着他。他这兄弟贯会胡搅蛮缠,歪理说起来一套一套,小时候还能忍忍,大了真是越看越烦。   “给我嚷嚷个甚!吃饭!不吃你就去院子里推磨,把昨日泡下去那些豆子都给磨了。”   “!”   林春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 被自家老爹这么骂,饭也不吃了,直接从自家院子里跑出去,更别提什么磨豆子了。   他只道是自家耶娘看重五郎媳妇能耐,现在开始偏心五郎了,却不知林老头完全就是为他着想。   就林春秋这性子,去了长安城能讨着什么好,还真当那罗三郎是个好性儿的。   当初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眼睁睁看着他们村里这些大人收拾田胜两口子,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林春秋两口子与罗大娘不合,从前罗用在西坡村的时候还能忍忍,那还不是看在他们老两口的面子上,林春秋那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想去什么长安城,那不是给他送菜?   林老汉叹了一口气,嘱咐林大郎他们几个,叫他们这几日看紧了那林春秋,别叫他给跑了出去。   按林大郎林二郎的意思,还真就巴不得他赶紧跑出去,最好出去了就留在长安城,再别回来了。   但林春秋如果真的去了长安,罗三郎到时候会怎么想?听闻他们现如今在长安城开了好大一间铺子,每日能挣好些钱帛,而且罗三郎还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时不常的就能见一回皇帝。   现在的罗用,又哪里是他们能够算计和得罪得起的?   十月初五这一日,五郎赶着一辆驴车,带着麦青豆粒儿,还有黑人阿普他们,总共四人一驴两狗,跟着定达快递的运货队,一同前往长安城。 第259章 新丰集市   林五郎等人跟着定达快递的运货队一起走,一路上走得顺利安稳。   他们先是从离石到了隰城,跟他们一起过来的定达快递的那些人,到了隰城以后便不走了,让隰城那些人验过货,双方交接好了,在隰城休整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便从隰城这边运了一批货,回定胡县去了。   林五郎他们则是跟着隰城这边的人一起南下,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走旱路,而是坐上定达快递的人租来的货船,沿着汾水顺流而下,很快便到了临汾。   从临汾再往南,他们又改走旱路,这一条水泥路修得平整开阔,林五郎他们又有驴车,几个人轮流坐坐,这一路走得并不辛苦。   只是麦青豆粒儿这两条大狗显得有些不安,自打被罗家人抱回去养,它们就一直生活在西坡村罗家院子里,就算后来罗用他们都走了,这两条大狗依旧每日守在院中,等着主人们的归来。   这回林五郎突然就要带它们出门,这两条大狗表现得十分抗拒,这一路上都不知道闹过了多少回别扭,逮着机会就想调头往回跑,也亏得是林五郎和阿普都是仔细人,若是换了别个,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就叫它们给跑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他们这一行人在路上一天天走着,林五郎原本还以为,只要看紧了这两条大狗,阿普他们也别出什么岔子,其他便也没什么了。   哪曾想,刚过绛州,空中便飘起了鹅毛大雪,大块大块的雪花落到地面上,很快就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   水泥路上也有积雪,人踩马塌的,雪花化成雪水,复又结成冰,给行路的商贾行人带来许多不便。   林五郎他们的驴车就是一辆四面大敞的板车,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路本就艰难,再加上那两条大狗不时还要添乱,难得林五郎却一次也没有对那两条大狗生过气。   说起来,他连林春秋都能忍,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林家这两年氛围也是越来越不好了,林大郎林二郎与林春秋越来越不对付,林大嫂仗着自己为林家生了三个男孙,现如今在家里头也硬气了,林二嫂在许家客舍干活,家里就剩下她和林春秋媳妇,院里院外那些个活计,从前都是家里的儿媳妇们做得好好的,也没有起过什么大争执,现如今却是隔三差五便要闹一回。   从那家里头出来,林五郎便觉整个人都清爽了,就算是在这种下大雪的天气里行路,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一想到很快就要见到罗大娘了,心里就很高兴。   “汪!汪汪!”   “怎的又叫起来了?”   “带这两条狗出门也是怪不容易。”   “林五郎倒是个好性儿的。”   “五郎啊,这两条狗怎回事呢?”   “无事,就是心里头有些不安稳,待我哄哄便好了。”   “呜……汪呜……”   麦青豆粒儿并不知道这些人要把它们带到哪里去,走一段路,心里就要不安害怕起来,有时候还会比较烦躁,勉强被林五郎他们安抚下去,又走一段,它们又要不安起来。   如此又行了三四日,一行人走到蒲州安邑的时候,遇到一群推板车的村人,他们那板车上放着一筐一筐的柿子。   那些柿子的个头都比较大,颇红,卖相不错,只是还未孵软,都是硬的,这会儿被这风雪一冻,更是梆硬梆硬。   “老丈,你们这些柿子打算运去哪里?”   与阿普一起的那两个黑人都是爱说话的,这时候见这些人大雪天的推着这么多柿子出门,心下好奇,便与他们搭话。   那些村人见这两个人长得这般黑,一张嘴,那一口牙齿这般白,说起汉化来却又是这般地流利,一个个都觉得特别有意思,也愿意与他们说话。   “便是推去长安城啊。”   “听闻在长安城那边,三个柿子就要卖一文钱,咱这边一文钱能买十几个,那还不一定有人要。”   “横竖地里的庄稼也收完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你看这条路这么宽这么平,推着车子走在上面也不很费力。”   “长安城可远着呢。”一个黑人说道。   “怕甚,不过就是几日的路程。”那些村人浑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身上穿着布衣草鞋,推着车子在风雪之中前行,一脚一脚踩在积雪的路面上,车上的柿子又多又重。   “这也太不容易了。”一个黑人叹道。   他们自打到大唐,就一直给罗用干活,虽也都是卖力气,但是吃穿总是不愁,现如今身上穿上了棉袄子,脚下蹬着皮靴子。   虽那棉并不是丝绵,而是木棉,皮靴子也只在鞋底最下边贴了一层薄薄的胶底。但与这些村人相比,却已是强出许多。   “你这黑大个,竟是不知挣钱不易?”   “你们这是打哪里过来的?”   “我们从离石过来。”   “离石啊,难怪,听闻那边颇富裕。”   “谁人不知离石出了个罗三郎。”   “哎,早前咱们村还收到过他送的打谷机呢。”   “那打谷机确实是好用。”   一群人说着话,眼瞅着前面又是一道长坡,定达快递那些人都用牲畜拉车,这时候只要每辆车后面再有一两个人推一推,并不成什么问题。   那些卖柿子的村人就艰难了,要把那些柿子推过这道长坡,不知需得花费多少力气。   定达快递的人走得快,那些人走得慢,两拨人马很快就分开了。   越是往前走,遇到的村人就越多,大多都是运了柿子、梨子、枣子这些物什,要去蒲州、潼关、长安等地售卖,也有卖粮食的,倒是并不多。   这一路上浩浩荡荡,许多人,条件好一些的,也有用牛马驴子拉车的,条件差一些的,便要靠人力拉车。   这么多人,这么多货,也亏得当初修路的时候,把这条水泥路修得足够宽敞,不然这几日肯定就堵了。   林五郎跟着定达快递那些人,每每行到收过路费的地方,就会看到大批运货的村人滞留……   长安城这边,针对这种情况,也已经有了应对。   圣人一面令人在长安城东面一个名叫新丰的地方设集市,一面又令人将最新的朝廷公文发往长安城周边的各处驿站。   这个公文上规定,在十月十一月这两个月份,对于进城卖货的村人,一律免收过路费。   新丰那边距离长安城不算很近,赶着驴车打个来回,怎么着都得一整日工夫。   不过那边集市上的农产品量大价优,长安城中很多商贩还是愿意到他们那边去买货,尤其是那些个开食铺的。   罗大娘这两日也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雇人从那边推回来好几车干枣子,还往罗用他们这边送了一大车冻梨冻柿子。   这些冻梨冻柿子个头都挺大,听闻在新丰集市上,一文钱就能买四五个大柿子。还有不少卖柿饼的,罗用他们的一个邻居前一日就过去买了好些柿饼回来。   还有冻梨,冻梨的价钱这几日倒是反涨了些。   梨子这东西并不顶饿,年景不好的时候,寻常百姓基本不会花钱去买,用来做冻梨的那种梨子皮厚肉少,过去更是半点都不值钱,近来倒是越来越贵起来,不知与南北杂货今年卖出去的那许多辣椒有无关系。   长安城各个食铺,现如今卖得最好的两道菜,便是水煮肉片与水煮鱼片,大冷的天,到食谱去叫个水煮鱼,用炭火暖着,再来一壶浊酒,喝酒吃菜,好不过瘾。   吃得有些热了,若是听着街道外边有人叫卖冻梨的,便去买个两三文钱进来,叫伙计端上一盆清水,将冻梨子放在清水里化冻,渴了便拿一个来吃,梨汁甘甜清爽,解渴又解腻。   “冻梨子嘞!冻梨子嘞!”   “你这冻梨子一文钱几个?”   “八个。”   “前两日不是还卖十个?”   “现如今哪里还有卖十个的,八个已是最多了。”   “便要一文钱吧。”   “……”   今年冬日似是比往年要冷一些,下雪也下得早,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村人们采摘回来的柿子梨子这些果子才能放得住,从挺远的地方运过来,也不怕它们坏了。   长安城这一年冬日食物丰盛,街头上卖的不仅有各种粮食蔬菜,还有许多红艳艳的枣子、黄橙橙的柿子、乌黑乌黑的冻梨子。 第260章 风起云涌   “阿兄,麦青豆粒儿它们可快到了?”   长安城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大雪转小雪,小雪又转大雪,这雪下起来没完没了,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很多长安城的商贾现在都已经不出远门了,只管专心留在城里过冬。   “约莫是快了吧。”罗用哪里又能知道林五郎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这雪说下就下,这年头也没个天气预报,罗用他们并不知道从河东道这一路过来,究竟是个什么天气情况,若是遇着大风雪,被堵个十日八日的上不了路也是常有的。   罗用预测不到的,又何止是天气。   十月十五这一日大朝,原本还以为只是一个寻常朝会,没想到竟有人站出来参了罗用一本,说他身为朝廷命官,公然行那商贾之事,与民争利,败坏朝纲。   “臣恳请陛下罢免罗用官职,以正朝纲!”那官员声音洪亮,义正言辞。   “臣恳请陛下罢免罗用官职!以正朝纲!!!”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官员附和,罗用只觉他们的声音在厅堂上方形成轰隆隆的回响,气势恢宏,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显得那样渺小。   皇帝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他的那张木榻之上,不知他是否听已经提前到了风声,还是这些年下来,早已经习惯了这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   “诸位大臣以为呢?”刚刚那声势虽然好大,但皇帝坐在木榻之上看得清楚,应声附和的大抵都是一些品级较低的小官,于是他这时候就问那些大臣的意见。   “自然是要按法度行事。”一个大臣坐直身体,拱手言道。   “……”皇帝又看了看其他人。   “……”其他人却并不说话。   这些大臣的态度很明显,就是不打算保罗用了,原本他们也是非亲非故,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凭什么还要保他?   再说只是罢官而已,也不是要了他的命,相信以离石罗三郎的才能,就算不在这朝堂为官,他照样能够活得很好。   说到底,还是罗用这一年多时间发展得太快,妨了别人的利益,又招人忌惮。毕竟整个长安城就这么大,他占有的资源越多,别人自然就要占得越少。   这还只是一年多时间而已,他便在那丰乐坊占了两处宅院,在坊间亦有声望。若是放任他如此发展下去,等过个三五年,不知道又会发展成怎样的一股大势力。   而罗用目前又没有做出任何政治站队,谁也不知道他最后会站哪一边,与其留着这个不确定因素,倒不如早早抹了去。   所以这一次想让罗用走的,不仅是那些站出来说话的人,还有很多没说话的人。   不知这件事已经酝酿了多少时日,又有多少人听到了风声,总之罗用是半点消息也未曾提前听闻,明明他在朝中也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群臣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皇帝却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另提了一件事,问朝中诸臣的意见。   “陛下!”有人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被糊弄过去。   “此事容后再议。”皇帝挥了挥衣袖,强势道。   贞观十二年的李世民,早已不是当初刚登上皇位那几年的处境,他现在这个位置已经坐得很稳当了,偶尔也是有意示弱,玩一把明君贤臣的戏码,但这并不表示他处处都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朝后,皇帝单独召见了罗用。   罗用这时候也已经整理清楚了思绪,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现在不仅是得罪了那些皇亲国戚,而且还不容于朝堂。   有些人不想眼睁睁看他发展壮大起来,最终妨碍到他们自己的利益,甚至改变现有的权利格局,这是出于现实的考量,并不是通过什么投机取巧的方法就可以轻易糊弄过去。   于是罗用这时候就向皇帝请辞了。   “爱卿因何要轻言放弃?”皇帝却道:“我观你亦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厚德之人,在朝为官,起起落落本就寻常……”   ……   “怎样了?”待罗用出来,侯蔺与陈博士上前问道。   侯蔺是国子学校书,陈博士调任国子学的文书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来,但他在国子学那边上班已经很久了,因为罗用的关系,两人也算有些往来。   这一次的事情,观国子学与太学一些官员的态度,显然也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只他二人却被瞒得滴水不漏,侯蔺也就算了,没根没底的,陈博士出身虽不很高,但他好歹在太学担任博士许多年,没想到竟也……   “回去再说吧。”罗用对他二人摇头道。   皇帝并没有接受罗用的请辞,而是打算把他调到地方上,让他韬光养晦,待过些年,再把他调回长安。   三人出宫之后,便去了马氏客舍,不多久,乔俊林也找了过来,几人便在马氏客舍的一间客房之中说话。   “可说了要调你去哪里?”一说要调离长安,侯蔺等人面上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这年头谁人不想当京官,一旦调离长安,将来再想回来,又谈何容易,尤其罗用这样的出身,又没有家人在长安城帮他经营。   “便说让我在家等消息。”罗用苦笑道。   “唉……”陈博士谈起。宦海沉浮,当真不易,罗用今年才十九岁,便要经历这样的坎坷,这一旦离开了长安城,从此天地苍茫,谁人又知他将来是否还能有那出头之日?   说到底,当初还是罗用天真了,便以为自己只在那太学担任一段时间的助教,也不打算长做,很多事情都安排得不够缜密,甚至还给人留下了与民争利有违朝纲的小辫儿。   现如今又能怎么办,南北杂货的经营已经是上了轨道,罗用绝对不舍得轻易割舍,再说就算他割舍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被揭过去。   辞官?皇帝都已经那么说了,罗用若还坚持辞官,一来驳了皇帝脸面,二来,罗用若是不当官,罗大娘的阿姊食铺,还有他们的南北杂货,还有远在凉州城的罗二娘,她们又能依靠谁?   说到底。还是罗用自己从前太天真了。   还当自己这一世也能活得随心任性,却忘了他现在早已不是孤身一人,这一世的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责任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责任沉重,但是并不可怕,这感觉就像是一个迷失的齿轮,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虽然要承受许多压力重量,也一点都不自由,但他知道自己就应该属于这里。   十月廿二这一日,林五郎一行抵达长安城,进了城就往丰安坊而去,打算先将麦青豆粒儿这两条大狗交给罗家人,结果在半道上,竟是听闻了罗用要被罢官的消息。   坊间不少百姓都在谈论此事,言是离石罗三郎在朝堂之上被人给参了,很多大臣都要求罢他的官,还有人说皇帝要保他,但是怕也不太容易,毕竟罗三郎经商也是事实,那些官员可厉害得很,皇帝都有点怕他们,云云。   林五郎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有些着慌了,急急忙忙赶去罗家院子,结果就看到罗用和四娘七娘三个人正坐在廊下吃冻柿子呢,柿子皮都丢了一地。   “姊夫!”罗用一看林五郎到了,也是挺高兴。   “麦青!豆粒儿!”四娘和七娘两个也很高兴。   “汪汪!汪汪汪!”麦青豆粒儿也都高兴坏了。   俩小孩和两条狗在那边嗷呜嗷呜地叙旧,罗用与林五郎坐在一旁说话。   “外头都在传你要被罢官了,方才我还吓了一跳,如今看来倒像是讹传。”林五郎这显然是放心太早了。   “倒也不是讹传。”罗用笑道,今日并非休沐之日,你看我这不也没去太学。   “那……”林五郎傻了,这么说外面那些话都是真的?这都要被罢官了,你还悠哉悠哉坐在这里吃柿子,不是应该出去活动活动关系,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也未必就是罢官,许是会被贬去别处。”罗用跟他说道:“别处物产不如长安城丰富,我这几日多吃些,免得到时候离了长安城以后回想起来,心中懊悔。”   林五郎:……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吃的。   “姊夫,你吃柿子吗?”   “不吃。” 第261章 临行前   其实罗用这几天的心情,远没有他表现出来得这般轻松,他只是不想让家里这些大人小孩过于担心而已。   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城了,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事实上,这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这一次,这么多人站出来要求罢免罗用的官职,在明面上与他对立,而朝中那些大臣也并没有要保他的意愿,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的挽留,自然也就成了罗用唯一的选择,如果连这个选择也舍弃了,那他就等于彻底背离当下这个统治集团,不与他们所有人为伍。   为了弟子们也好,为了家人也好,为了罗用自己心中还未完成的事业也好,他不能做那样的选择。   他现在唯一能够选择的,是这一次究竟是要自己一个人离开,还是带着家人一起离开。   最终要如何决定,还得看皇帝这一次打算把他发配到哪里,若是岭南那样的地方,罗用是不敢把家里这几个小孩带过去的,南方的瘴气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弄不好那是真会出人命的。   在原来的历史上,可是连杜构那样的青壮男子都病死在了去往岭南的路上,罗用如何敢带家里这几个小孩去冒险。   公文很快就下来了,罗用有些庆幸皇帝并没有安排他去岭南,但是这地方,貌似也没有比岭南好多少。   陇右道瓜州常乐县,这地方比凉州城还要往西,从那里到凉州的距离,也没比他们离石县到凉州的距离近多少。   “圣人本意是想让三郎去往山南道,不想却遭到几位大臣的反对,言是贬在家门口不算贬,此去瓜州,路途颇远,还请三郎万望珍重。”   官府的人过来送完公文不多久,宫里的徐内侍也来了一趟罗家。   这徐内侍除了当初与罗用学做蛋糕那几次,之后罗用便与他无甚交集,今日圣人特地让他来走这一趟,其中不无安抚之意。   “身为朝廷命官却行商贾之事,本是有违朝纲,没被罢免已是万幸,哪里又会有什么埋怨,此去常乐,定当鞠躬尽瘁。”罗用恭敬道。   “三郎能这般想,自是最好,那昌乐县虽然地处偏远,但你过去了以后,好歹也是堂堂县令,若能做出一番成就,升迁也是指日可待。”   徐内侍口里说着这些场面话,眼眶却有些泛红,像罗用这样要能力有能力,要品德有品德的人,最终竟也逃不过被人排挤出京的下场,这大冬天的,不知道他这一路又要受多少严寒,吃多少风沙。   “罗三郎保重。”   “徐内侍保重。”   两人总共也没说了多长时间的话,徐内侍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罗用也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然后便把人送到院外,看着他登上宫里安排过来的马车,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罗用跟徐内侍说,他打算把家人留在长安城,自己独自一人赴任。   这话是对徐内侍说的,自然也是对皇帝说的。这一次皇帝之所以挽留罗用,不让他辞官,罗用猜他应该有两个用意,一个是想继续用他,另一个,也许是不想放虎归山。   不管怎么说,在眼下这种情况下,罗用若是把弟子家人带离长安城的话,就很容易让人疑心他是否心存不满,生出了叛逃之意。   若是把他们留在长安城,只要皇帝觉得罗用这个人还有用,应该就不会让他的家人出事,而其他人只要不想与罗用斗个不死不休,轻易也不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几经斟酌之下,罗用最终还是决定将他们留在长安城,他自己独自一人去往常乐县赴任。   不过在离开长安城之前,罗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十月廿八这一日,罗用在马氏客舍设宴,邀请了长安城中与南北杂货有生意往来的各个商号的店家,以及河东道、关内道等地一些相熟的商贾。   宴席当日,那些收到邀请的人大多都来赴宴了,但是也有少数几个没有来的,罗用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让他弟子把那几个没来的商号记下来,往后就不要继续往来了。   “想必诸位已经听闻,罗某不日便要出京了。”   “今日请诸位前来,不是为了别的事情,便是为了这南北杂货。”   “我既是朝廷命官,便不好再行商贾之事,此次之所以被贬,便是为了这个。”   “几经思量,罗某做出一个决定,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想让诸位帮我做个见证。”   “这南北杂货虽是挂在我弟子名下,实则就是我罗用的铺子,想必诸位也是心知肚明。”   “如今我一心仕途,为了他日不再重蹈覆辙,决心将这一间铺子交到我妹妹罗四娘手中,我自己以后便不再插手了。”   唐初这时候的律法虽然规定朝廷命官不得经商,但是那些士族大家小家的,哪一个家里没点产业,甚至还有一些家族里会有一两个旁支专门经商的。   按照这个时候的律法,父亲如果是商籍的,儿子就不能参加考科举。兄弟姐妹里面如果是有人行商的,却并不影响罗用出仕为官。   这样做虽然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总归还是说得过去,尤其是在四娘她们将来嫁人以后,在外人看来,与罗用的关系就更远了。   罗用这一番话说完,厅堂之中登时就变得有些嘈杂起来。   罗四娘小小年纪,还是个女儿身,如何能够担此重任?他们与南北杂货既有生意往来,自然也是利益相关,很多人都表示罗用此举太过草率,反对他这样的做法。   “今日请诸位前来,即是让诸位帮忙做个见证,也是为了知会诸位一声,若是对我们南北杂货没有信心的,还请诸君早作打算。”   罗用今日这样的做法,他的这番话,无疑会挫伤士气,让一些合作方对南北杂货失去信心,但这也正是罗用想要的,他希望在自己不在长安城的这一段时间里面,阿姊食铺以及南北杂货能够尽量低调些,不要再表现出太过强势的姿态。   把南北杂货交到四娘手中,再加上铺子里还有他的那些弟子们在,罗用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太担心生意方面的问题。   罗用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们的安全问题,生意差一点没关系,钱少挣一点甚至亏本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人没事就好。   四娘那丫头今日穿了一身小郎君的衣袍,抿着嘴角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看起来倒也很像那么一回事。   自打得知罗用被贬的消息以后,这丫头就变得安静多了。   这两日罗用与她说了自己的决定,告诉她自己要独自一人去赴任,这一走,至少也要两三年,大娘那边那么忙,家里这几个小的,还得靠四娘多看顾着些。   还有铺子那边,罗用的那些弟子虽然可以帮忙经营,但是当面临一些决策性问题的时候,往往还是需要他们罗家人做决定,毕竟那是罗用的资产,现在罗用把这个资产转给了罗四娘,从此以后这铺子里的事情,就让她说了算。   罗四娘显然也感觉到了责任和压力,但难得的是她并没有退缩。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跟罗用说,她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也会帮他看顾好店里的买卖,让罗用莫要忧心这些。   罗用听闻了,却笑了起来:“这铺子既是给了你,往后便是你的,若是经营得不好,亏也是亏的你的钱,不过有我那些弟子在,一时半会儿你想把它折腾黄了倒也不太容易。”   “我怎会把她折腾黄了!”   “若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便去问问阿姊。”   “我省得。”   “我不在京中,凡事当忍则忍。”   “唔……”   “若是遇着解决不了的,兴许还能去寻一寻白家人。”   “哼。”   一说到那白家人,四娘就有点来气,亏得她还以为白以茅他们家挺大来头呢,结果她阿兄这回遭了这样的事,那白家人竟是半点忙也没帮上。   “你也莫要生他们的气,那些人分明是有心算无心。”罗用叹道。   白家父子那两日提前被人给支开了,等他们反应过来,事情早已成了定局,事实上就算他们当日就在那朝堂之上,怕也改变不了什么,无非就是多几句口舌之争罢了。   这件事对白家人的打击也很大,能在这种关键时候被人支开,完全被人蒙在鼓里,说明他们白家人已经被彻底排挤了,他们家目前的处境也不太妙。   罗用在离开长安城之前,特地也去了一趟白家,白家的处境就算再怎么不妙,再罗用看顾不到的时候,稍稍帮扶一下罗家这些兄弟姐妹还是可以的。   罗用与白家人接触颇多,尤其是那白二叔,他自认看人的眼光还不算太差,虽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但大抵总是不错的,再说人生在世若是连自己的判断都不能相信,那他又能相信谁呢。   听闻上一次有人污蔑罗用乃是巫妖,白家人也曾为他据理力争,罗用认为白家还是可以信任和往来的。   这一次,为了让白家人能在自己不在长安城的时候多照应四娘她们一些,也为了拉近两家的关系,罗用决定跟他们分享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是关于站队的,罗用与白家人说,让他们既不要站太子李承乾,也不要站魏王李泰。   “按三郎所言,莫非……”对于罗用此番透露出来的意思,白家人很是吃了一惊。   “听闻白家如今的处境亦是不容乐观,不过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就越是要沉得住气,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得势与失势,还不是全凭局势变化。”罗用笑着说道。   ……   罗用走后,白二叔与其父兄展开了一场密谈。   朝中站队,现如今最热门的,无外乎就是站下一任君主的队,当今圣上与长孙皇后总共就生了三个嫡子,长子李承乾身为太子,自然是获得了朝中许多人的拥护,次子李泰最为君王所喜,看好他的人也是不少。   然而,罗用却让他们既不要站李承乾也不要站李泰。   不是长子李承乾,也不是次子李泰,那剩下的,就只有幼子李治了,听闻那李治最是敦厚淳善,排行又是最小……   事情若是果然如罗三郎所言那般,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朝中怕是真的就要有一大批人翻船了。 第262章 至少没有歧视他   罗用原本的官职品级是从七品上,被贬去瓜州常乐县当县令以后,他的品级就降到了从七品下,降得不多,而且还是一县之长。   对于罗用要去当县令这件事,反对的人倒是不多,坊间百姓也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像离石罗三郎那样的人物,难道还要把他贬到外地去担任县丞主簿那样的职务?简直辱没良才!   如此想来,罗用这些年的努力和经营,总归没有白费。   罗用出城这一日,长安城许多百姓来送,那里面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   从前跟罗用学过算术的那些人,多数也都来了,这些人有面色如常的,也有面露愧色的,罗用与众人话过了离别,也对他们几个笑了笑,摆摆手,上了驴车便走了。   “阿兄!”四娘那大嗓门的,这一声喊得别提多响亮。   “回吧,阿兄过几日便与你们写信回来。”罗用探出驴车,挥挥手对他们说道。   七娘那丫头抱着四娘的手臂哭得稀里哗啦的,看得罗用的眼眶忍不住也跟着发红,六郎倒是没有哭,这小子自打上了学堂以后,就坚强多了。   五郎牵着麦青豆粒儿站在那里,不时摸摸麦青,不时又摸摸豆粒儿,不时又抬头看看罗用离开的方向,罗用冲他笑了笑,挥挥手,缩回车里去了。   什么时候要是能把手机弄出来就好了,罗用心里想着,也不需是能拍照能视频的智能手机,只要能打个电话就好。   想想又觉得特别不切实际,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早些在瓜州那边做出成绩,让皇帝老儿早点把他调回来。   瓜州那地方,若是按后世的说法,应也算是在丝绸之路上,只是眼下还没有丝绸之路的说法,甚至连丝绸之路的早期原型,朝天子路都还没出现。   唐初这时候,大唐与西域虽然也有贸易,但是眼下这个贸易规模,与后世丝绸之路的繁荣兴盛比起来,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玄奘和尚,这时候才刚刚出国没多久,距离他学成归来,至少还得七八年时间,眼下这时候西域那边的佛教文化,约莫也还没怎么发展起来。   没有丝绸之路,没有《大唐西域记》,现在的瓜州又有些什么呢。   听闻那里有汉长城,长城不仅仅作为防御工事而存在,它还是重要的交通线以及补给线,行商们往往也比较喜欢沿着长城行走。   瓜州旁边就是沙洲,在沙洲有两个罗用熟悉的地方,阳关与玉门关。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的便是这两个地方。   值得庆幸的是,罗用并不需要出关,常乐县虽然偏远,到底还是在阳关和玉门关以内。   瓜州常乐县那个地方,南有大雪山,北有汉长城,西边是沙洲,东边是肃州,肃州再过去就是甘州,话说后世甘肃省这个名字大约就是这么来的吧。   甘州再过去就是凉州了,二娘她们就在那里,这一次罗用赴任,必然也是会经过凉州城……   “你在想甚?”车里的乔俊林问罗用道。   “我在想,届时我们若与那些突厥人当面,你能在他们手底下撑过几招。”罗用笑道。乔俊林这一次也跟着来了,这是他之前没有意料到的。   “自然是比你撑得久。”乔俊林嗤笑道。   “那可未必。”罗用空间里头那块石头还没扔呢,关键时候还是可以抵挡一二。   “你还是歇歇吧,路途还远着呢。”且不说这一路上有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光是这么长的路途,就够罗用喝一壶的了,乔俊林担心他这小身板会撑不下去。   此次与罗用同去沙州常乐县赴任,乔俊林也是经过仔细斟酌的,他舅舅侯蔺也并不反对他这个决定。   说白了,就算留在长安城,赴再多的宴,花再多的心思去经营,想要出头依旧还是千难万难,眼下这时候,倒还不如抱紧了罗用这条大腿。没错,就算罗用现在落魄了被贬了,对于乔俊林舅甥二人来说,却依然是他们身边少数几条看得到也够得着的大腿之一。   当然,这只是从利益方面做考量。   至于情感上,乔俊林从未对罗用说过什么,就连最平常的关心和感谢的话都没有说过,罗用亦然。   不得不说,乔俊林的加入,让罗用原本有些萧瑟的内心,又添了几分活泛。   另外,这一次与他们一同出行的,还有刚从离石县过来的那三个黑人。   罗用没有正经仆从,但是他这回作为县令前去常乐县赴任,身边总不能连个帮忙的都没有,想来想去,还是带上了阿普他们。   这时候罗用他们这辆驴车前面,负责赶车的就是阿普,另外那两个黑人跟在后面,他们另外还有一辆驴车,车里装了一些盘缠干粮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   这大冬天的,风大雪大,路面上的积雪都已经很厚了,此去沙洲的路况,罗用他们几个也不甚熟悉,走得快了容易出意外,所以他们这一次并没有选择马车。   而且罗用也是有心想要把五对带上,对于五对这样的驴子来说,长安城毕竟还是太憋屈了些,不如西域那边自由自在。   车子驶离了长安城,越是往西面行走,眼前所见就越是荒芜。   从前留在长安城中的时候,虽然也是大大的城池矮矮的房屋,一亩地的大院子里盖那几间房,京城百姓还在自家院子里种菜,但是与眼前的景象相比,却又不知强了多少。   看着这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天地,罗用不禁又想起从前邹里正与他说过的河东道的人口。   眼下这个年代,与后世相比,着实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年代。   所以每当他们抵达一处驿站,经过一座城池,心情都会格外高兴,就连那些素不相识的人看起来都显得是那样的亲切,不管怎么说,至少是人类不是吗。   约莫二十日以后,罗用等人在兰州渡黄河,过了兰州,自此便踏上河西走廊。   南有吐蕃,北有突厥,大唐就在这两股强大的力量之间,硬生生占下了这一片狭长而又富饶的土地。   遥想当年,汉武帝令霍去病等人占下这一条河西走廊的时候,原本定居于此的匈奴人是如何的哀伤与不舍。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兴旺。失我焉之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不过在匈奴人之前,据说这一片原本是属于月氏国的土地。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国与国之间相互攻伐,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夹在吐蕃与突厥之间的河西走廊,相对于周边地区,它是富饶的,但同样也是危险的。   但是这里的危险,似乎与罗用并没有什么关系。   在这一片传说中很富饶、实际上与中原地区相比还是十分荒芜的土地上,生活着许许多多的牧民,在这些牧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就有离石罗三郎与他的阿姊,用羊脂制肥皂,用羊绒织衣裳的故事。   牧民们十分欢迎罗用的到来,他们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罗用等人,虽然那些食物对罗用来说未必美味。   这些人并不知道长安城的风风雨雨,他们把罗用的到来说成是天神的旨意。   这些话初时听来使人高兴,听得多了很容易就会连自己都相信了,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罗用也没有失去戒心。   因为人类永远都不会只有热情友善的一面,无论他是来自农耕社会还是游牧民族,即便是在面对他们的天神派来的使者,也是一样的。   在罗用看来,所谓的宗教信仰,原本就是被人编织出来,用于承载人性之中的软弱。   越是被人信任仰赖,他就越是需要小心谨慎。罗用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年轻人那样,在牧民集聚地暂歇的时候,他偶尔还会带着五对出去与部族里的小伙们对练。   罗用自然是打不过那些草原上的年轻人,好在那些人对他下手也都比较轻,但是摔几个狗啃泥总是少不了的。   乔俊林的战绩倒是不错,有时候他们几个人刚到一个部落的时候,大伙儿就都跑过来里三圈外三圈的参观离石罗三郎,等过不了多久,就都跑去看乔俊林跟他们部族里的小伙儿们干架去了。   “不是我说,那罗三郎的身板也太弱了一些。”   “若不是有那姓乔的后生,肯定早就被雪山上的狼群给叼走了。”   “唉,可怜的孩子啊。”   “天神是公平的,既然已经给了他聪明的头脑,便不肯再给他强壮的身体了。”   游牧民族大多崇尚强者,身体孱弱的男人既不能在野兽到来的时候保护他们的妻儿,也不能在外敌入侵的时候与部落里的勇士们并肩作战,他们通常都死得太快了。   但是对于罗用,大家还是表现得格外宽容,至少没有因为他百战百败的战绩而歧视他。   罗用:还真是感谢…… 第263章 敢想敢干   其实罗用的身体这两年已经好多了,至少从前在长安城的时候,比他弱的人就挺多的,只是来到河西走廊以后,身边的大环境变得就很不一样了。   对于这些部族里的男人们来说,长安城那些小郎君们简直就是一群弱鸡。   虽然在罗用看来,在精英教育模式下培养出来的小郎君们,大多其实也不算太弱,至少人家还会骑马不是,比起后世那些宅男们已经强出很多倍。   罗用自觉自己现在也比后世那些宅男强出许多倍。   奈何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冬日寒冷,三郎何不在我们这里多停留几日?”   这一日,罗用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这个部族首领的一个汉人女婿与他那老丈人出来挽留道。   “可不敢耽误了上任的日期。”罗用与乔俊林合力,将一麻袋行李抬到五对背上。   这一段路积雪实在是太厚了,驴车行在雪地上十分吃力,五对与另一头驴子都有些吃不消了,之后的行程,只好弃车步行,至于行李,就分一分让这两头毛驴驮着走。   在这风雪天之中行路,即便是对于他们这些游牧民族来说,都是一件十分艰辛的事,更别说是眼前这几个中原人。   这个部族的首领也十分慷慨,见挽留不成,便让人从自家马圈里牵出一匹马来送给罗用,罗用挺高兴,但也没有白拿对方的,他从自己那些行李里头翻了翻,翻出一包茶叶送给对方。   在眼下这个时代,茶叶还是比较少见和难得的东西,中原人虽然讲究烹茶之道,但他们那茶里头杂七杂八加好多东西,有些人还会加点碾碎的茶叶,有些人根本连茶叶都不加。   在这个时候的西部地区,人们也并没有饮茶的习惯。   这个年代气候相对还是比较湿润,在河西走廊一带,除了牧区,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农耕区,另外在山坡和草地上,也能采集到一些野果野菜,人们放牧、采集、耕作,还可以从集市上换取自己所需的物品,生活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着,除了不够富裕,好像并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这是茶叶,可以用雪水煮汤来喝,也可以加一些别的东西进去煮,吃了它,能让人更精神,身体更健康。”罗用对那汉人女婿以及他的老丈人言道。   这汉人女婿也不是什么显贵人家出身,茶道他是不懂的,只是从前听一些行商提起过,也知道是精贵物什,于是他便把自己知道的,还有罗用跟他们说的话,一并翻译给了他的首领老丈人。   那首领老丈人听闻这一包茶叶原来是这么高贵的存在,对罗用的这一份回礼也感到十分满意。   他们部族这两年收入还不错,作为首领,他的生活自然也是一日比一日更富裕起来,现在他不缺吃不缺穿,接下来,自然就是要提高生活品质了。   而对于罗用他们几人来说,行路这几个月时间里,生活品质什么的那就不用想了,能活着走到瓜州就算不错了。   从那部族首领那里弄来的这匹马,大多都是罗用在骑,因为他们这一行五个人,除了罗用以外,无论是乔俊林,还是阿普他们,身体素质都相当不错。   五对它们驮着行李走在满是积雪的道路上,也是累得直哼哼。再抬头看看前路,天地苍茫,这条路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已经走了大半日了,停下来歇会儿吧。”罗用看那两头驴子好像是累得不行了,他身下坐着的这匹马也是累得直喘气,于是出声对前面的乔俊林说道。   只是这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这时候竟已是被冻得连声音都在打着颤儿,一时间也觉得有那几分丢脸。   “嗯。”乔俊林倒是没多想,左看右看,在距离路边不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背风处,领着几人到那边去歇息。   虽然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但乔俊林他们还是不嫌麻烦地把那两头毛驴背上的东西给卸了下来,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们现在不能有折损,若是少了一头牲口,之后的路途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好在这个地方虽然荒芜,到底也不是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在周围找一找,还是能搜集到一些干枯的树枝,费些工夫把火堆点起来,几个人挤挤挨挨地凑在火堆边烤烤火,再喝上几口热水,多少也能缓和缓和。   乔俊林从他们的行李堆里摸出几个烧饼,将它们放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又烤了几片从前面的部落带来的羊腿肉,又再上面抹了些酱料,夹在烧饼里面,第一个,就先给了罗用。   罗用也不客气,这一行人里面就他身体素质最差,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态,尽量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照顾他人什么的那个暂时可以不用去想。   就在罗用等人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围着火堆啃着干粮的时候,在他们身后那个部族,人们则是安安稳稳地待在暖融融的羊毛毡帐篷之中,身上穿着比往年更加柔软舒适的衣裳,身边堆放着比往年更加充足的粮食。   他们的首领这时候正在自己的帐篷里研究那一包茶叶的吃法,他那半吊子汉人女婿显然不能给他提出多么好的建议,于是首领大人决定靠自己摸索这个茶叶的吃法。   虽然那罗三郎也跟他说了,可以直接用雪水煮了喝,但他认为那种吃法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这么珍贵的茶叶,自然应该用最好的食材与它同煮。   什么,你说公元七世纪的雪水纯天然无污染很珍贵?   这位首领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用自己能弄到的各种好食材与茶叶同煮,而且每次都还只舍得放一两片茶叶下去。   按他这种煮法,自然是煮来煮去也没煮出什么茶味,直到有一天,他用几片茶叶与羊奶同煮,许是前面的失败另他有些沮丧,于是他这一次放的茶叶也比往常多出好几倍——大约也就七八片那样。   “天呐!你们有闻到那茶叶的香味吗?”这一锅奶茶还没煮好,飘出来的香味就已经另首领大人激动非常了。   “原来这茶叶竟是这么吃的啊!”帐篷里他的那些家人们也都感到很新奇。   待那一锅奶茶煮好了,首领大人亲自将它分给众人,先分羊奶,在每个陶碗里面倒上大半碗羊奶,然后再分茶叶,每人一片,最后不够分了,家里那几个最小的孩子就没能分到。   分完了奶茶,这一家子就围在一起把它喝了,先一口一口喝掉羊奶,然后再把茶叶拈起来放到嘴里,一点一点慢慢嚼碎,咽下去……   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知道用茶叶来煮奶茶了,虽然这奶茶的吃法略显奇葩。   若是与那些中原人近来研发出来的一种新吃食相比,这点奇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上回罗用他们刊印销售的那一本《辣椒食用手册》,当时在长安城销量就很火爆,还有很多人买了运到别处去的。   那一本《辣椒食用手册》里头,有一篇是讲用辣椒入酱的,结果很多人买回去以后都没看懂,不识字嘛,也是没办法,对着那张图画研究来研究去,最终就被他们给研究出了辣椒酒,怪只怪制酱与酿酒的画面看起来实在太像。   “辣椒酒嘞!辣椒酒嘞!长安城今年最流行的辣椒酒嘞!喝一口浑身暖嘞!”   大冬天的,便有小贩在街头巷尾叫卖辣椒酒,别说,买的人还真不少,听闻是从长安城流行过来的,甭管好不好喝,跟风的人就很多。   好在这年头的酒都是用酒曲酿造出来的,并不是后世那种高度数白酒,这时候的酒大多比较温和,含酒精度不怎么高,就算泡了辣椒喝下去,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阿吴,你看看我今日挣得了多少钱?”   辣椒酒好卖,卖酒的小贩挣得了钱财,回家以后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与他妻子在屋中数着今日挣来的铜钱,几个小孩跑来跑去,一家子就跟过节似的。   “还多亏了你阿兄与我们带来的这一本册子。”   “听闻在长安城中都卖断货了。”   “据说这辣椒还好买些,就是册子难买。”   “我阿兄言他也是接连去了数次,才终于买得了这两本。”   这个名叫阿吴的女子的兄长,今年秋里与人做脚夫,去了一趟长安城,刚好赶上南北杂货在卖辣椒种子与《辣椒食用手册》。   阿吴的兄长也是一个敢想敢干的,二话不说,便花了自己好容易挣来的那些脚夫钱,尽数买了辣椒种子和干辣椒回去,另外还有两个《辣椒食用手册》,他自己留了一本,另一本送给了自己的妹妹与妹夫,连带的把那些干辣椒和辣椒种子也都匀给了他们一部分。   阿吴这两口子也是敢想敢干的,两人对着那本小册子琢磨了数日,然后就学以致用,把从他们兄长那里匀来的那些干辣椒酿成了辣椒酒。   今日头一回担出去卖,生意竟也很不错。   “待到来年开春,我们便把那些辣椒种子种下去吧!”   “便种在院中的菜地里!”   “往后你便在家里种辣椒酿酒,我来担出去卖!”   “嗯!” 第264章 钱帛太重   离开长安城约莫一月之后,罗用他们终于抵达了凉州城。   凉州城商业发达,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街道上依然可以看到不少商贾往来,许是因为这一日风雪不大,罗用看到不少商贩赶着骆驼牛马,驮着商品在街头叫卖。   他们这一路走来,沿途经过不少城镇驿站,早已感受到了河西走廊的商贸之发达。   当年汉武帝将这河西走廊纳入大汉版图之后,又经数位帝王的巩固,大力发展屯田戍边制度,与西域各国建立政治往来,最终成功将这一片土地消化成为大汉国土的一部分。   这一条商路上的贸易往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逐渐兴盛起来。   之后又经朝代更迭,天下大乱,各股势力割据一方,商路不通,直到大隋统一中原,收复河西走廊,与西域各国重新建立联系,渐渐的,商业贸易也就跟着复苏起来。   隋朝对那些前来中原贸易的胡商给出相当优惠而且宽大的政策。唐承隋制,唐初这时候对于胡商的政策依旧如此。   所谓胡汉有别,各依其俗。很多时候,唐政府对于胡商的政策,甚是比对本国商贾还要宽大。   这便使得河西走廊这一带乃至于整个中原地区,到处都能看到胡商们活跃的身影。   “这位郎君,我这里有上好的玉石,你可要买?都是没加工过的玉石,价钱非常实惠,天气太冷了,你若肯买,价钱算低一些也是无妨。”   罗用他们刚进城门,便有一个胡商凑到他们身边,逮着乔俊林就在那里说个不停。   不用说,肯定又是把乔俊林认成是他们这一行人里头那个主事的了,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遇见,罗用只管走自己的路,啥也不说,至于那胡人提到的玉石,他也没什么兴趣,二十一世纪穿来的,什么推销手段没见识过,怎么也不能被这点三脚猫给忽悠了。   “这位郎君!你们真的不买一点吗?今年这一场雪下得太早了,与我约定的中原商贾没有按时过来取货,我想他肯定是来不了了,我现在身上除了这些玉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价钱真的会很便宜的……”那胡人小伙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罗用循着二娘在信里跟他说过的地址,进了城以后往前走一段,然后左拐……   “你可知道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开在何处?”罗用开口问那卖玉的胡人。   “你找罗二娘何事?”那胡人一怔。   “三郎!”罗二娘这时候许是听闻了消息,正从巷子那头过来,看到有几个人站在巷口,走进几步一看,果然看到罗用正在那里与一个粟特人说话。   “阿姊。”见到二娘,罗用也很高兴。   那卖玉的胡商一看这情况,趁人一个不注意,脚底抹油就溜了。   本来就想宰个肥羊,没想到竟然遇上罗用他们,离石罗二娘的弟弟,不是那传说中的罗三郎又是谁?   啧,之后这三五日,便不要再露面了,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应该就会忘记自己了吧,听闻在汉人们眼中,他们粟特人一个个都长得差不多。   “方才那粟特人与你说的甚?你可是买了他的物什?”   待进了院子,罗二娘领着罗用几人到了厅堂之中,给他们倒了热水,又喊人张罗吃食,然后才坐下来与罗用说话。   “言是要卖玉,我们没买。”罗用笑着说道。   “他说他身上没有盘缠了,要把玉石便宜卖掉。”一个黑人补充道。   “啧,莫听他瞎说,我看他一年到头都在这凉州城中,一年到头都说自己没盘缠。”   这时候,一个老妪从厨下端了一大盘糕点上来。   “骗人的?”那黑人吃惊。刚刚他被那人说得心软,差点就从自己身上掏出铜钱与他买了玉石。   “卖货的手段而已。”那老妪言道:“这凉州城中的玉石本就比中原地区便宜,一些远道而来的中原人不知道这边的行情,又被人三哄两哄的,花了高价买了普通货色,还当自己占了大便宜。”   “那便是粟特人?”罗用从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与绝大多数长安百姓一般,对于这些胡商,统统都称之为胡人,并没有仔细区分过他们的种族。   这一次要去瓜州赴任,将来免不了时常要与那些胡商打交道,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不上心了。   “便是。”罗二娘笑道。   “粟特人有甚稀奇,在这凉州城中的胡商,多数都是粟特人。”那老妪显然也是一个爱说话的。   招待罗用他们几人的饭食,是罗二娘从半个月以前就开始准备的。   那时候她收到罗用从长安城那边寄来的信件,言是自己要去瓜州常乐县赴任,届时会途经凉州城。   罗二娘当时看完那封信,眉头就皱了起来,京官当得好好的,怎的突然就说要去瓜州。   瓜州恁远的地方,她在凉州城这边,也只是偶尔听那些往来的商贾们说起,就连中原的商贾也不怎么往那边去,大多都是为了挣钱无所不至的胡商们,他们为了做买卖,连沙漠都能穿越,实在不是寻常中原人能比。   又几日,长安城那边传来消息,言是离石罗三郎被贬出京,要到他们陇右道的瓜州常乐县去当县令。   罗二娘听闻了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了一趟城里的牲口市场,买了两封上好的骆驼,然后又在家中准备了许多吃食。   今日这席面上有荤有素,甚至还有三个金灿灿的蜜柚。   阿普他们几个没有见过柚子,头一回品尝,又是在长途跋涉了一个月以后,对这种甘美清甜的水果十分渴望,几人分吃完了一个柚子,那眼神忍不住又往盘子里另外那两个柚子望去。   “还想吃吧?我来与你们剥皮。”罗二娘看见了,笑了笑,又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柚子来剥:   “别看这凉州城地处偏远,这城里头商贾云集,甚都能买得到。”   阿普大约能猜到这柚子的价钱肯定很高,罗二娘第二次递柚子给他,他便推了推,二娘却道:   “吃吧,多吃些,这两日便在凉州城中好好歇息,此去瓜州路途颇远,前边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另外那两个黑人却有些没心没肺,各自捧着几瓣柚子吃得香甜。   “这一餐接风宴可是花了阿姊好多钱?”罗用一边吃着柚子,一边笑嘻嘻问罗二娘道。   “你且安心吃吧,这点钱我还能挣回来。”罗二娘笑着与他说。   她的羊绒买卖做得不错,再加上阿姊食铺,以及田崇虎他们经营的豆腐铺子,每日都能挣好些钱。   罗二娘在吃食花用并没有太过苛待自己和身边的人,却也相当节俭,就连自家铺子里卖的罐头,也不舍得经常吃,更别说是像柚子这样的东西,也就是赵琛曾经给她送过几个。   这回罗用要去瓜州赴任,刚好经过她这里,姐弟二人好长时间没见了,这回见过,下一回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在这样的时候,她哪里还能顾得上省钱,只恨不得把能买到的好东西都与他买来。   “阿姊现如今可还在买宅子?”罗用剥了一块柚子肉塞到嘴里。   “买啊,前几日才刚刚买了一处,花了不少钱帛,自从去往长安城那条水泥路通了以后,凉州城这一带的宅子土地,价钱又涨了不少,待明年通往孟门关那条路也通了,估摸着又得涨一涨。”罗二娘手里剥着最后一个柚子,抬头问罗用道:“到时候我还买吗?”   “买吧。”罗用说道:“宅院若贵,便在城外多买一些土地,你自己若是无暇经营,便让人都种了杜种树。”   除了买房置地,罗用也给不出什么好的投资建议,二娘她们现在也是很忙的,根本也没有工夫再去经营其他买卖。   几人这时候早已酒足饭饱,坐在厅堂之中吃着柚子说着话,柚子吃完了,还有其他茶果点心。   阿普几人也都有些困倦了,罗用便让他们到罗二娘一早就安排好的屋子里去歇息。   乔俊林刚想着是不是要给他们姐弟二人留出一点空间,赵琛便上门了。   “我今日一早去了田庄,刚回城便听闻三郎到了。”赵琛还是从前那样,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的,整个人看起来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家伙整日就在罗二娘身边,罗用也在心里猜想他二人最后许是能走到一处,他一边觉得这赵琛人品相貌各方面都还不错,一边又想着他年岁稍大,配二娘有些太老了。   不过像如今再看这两人,倒也有那几分般配,二娘在这凉州城中待了这么久,整个人看起来也比从前爽气不少,赵琛虽是比她大上十来岁,却同样也正处在一个男人生命中最好的年纪。   以罗家目前的处境,若是能与赵家结亲,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二娘从前在离石老家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自己不想结婚的话,现如今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罗用都不希望她因为家族利益而去接受一段自己并不满意的婚姻。   罗用自己现在已经正式踏入了官场,因为种种原因,他放弃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是成长也好,是迷失也罢,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将来就注定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   但是二娘她们,她们完全没有必要像他这样,罗用会成为她们的保护伞,护她们周全,让她们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上回在离石县别过,转眼便是一载,赵大郎可好?”罗用笑着向赵琛拱手道。   “你看我可有哪里不好?”赵琛也向他拱了拱手,笑道:“一些时日不见,怎的与我客气起来。”   “我哪里会与你客气。”罗用笑着说:“你来得正好,你这时候若是不来,我等一下便要自己寻过去了。”   “寻我何事?”赵琛的语气里带了几分郑重。   “自然是好事。”罗用说着,招招手示意赵琛与他一起往院子里去,罗二娘和乔俊林也都跟着去了。   待到了院子里,罗用与乔俊林合力,在他们的行李堆里翻找一番,从那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什之中,翻出来一个灰扑扑头颅大小的布包。   “这是……”赵琛眼力很好,看那布包里头的东西松松散散的,瞅着像是种子,于是心中便有了猜想。   “不错,便是辣椒种子。”罗用笑道。   今年秋里罗用他们自己也留了不少种子,原本是打算留到明年与城外的农户再搞一次合作种植。   罗用被贬之后,他便与自家那些弟子商议,让他们明年低调行事,那些留种的辣椒种子,这一次也被他带出来大半。   “你竟随身带了这么多种子过来!”   赵琛三两下拆开那个布包,从里面抓起几粒辣椒种子细细端详,然后又看了看那一整袋的种子,一时间喜形于色,罗用既然能把这东西拿出来给他看,那肯定就是他的了。   早前也曾有商贾从长安城那边买了辣椒种子,到凉州城这边来卖,那些人大多要价颇高,一粒种子二文钱三文钱的,最高的时候,甚至能卖到五文钱。   赵家人前前后后买了几次,加起来也不过一小包,后来又被关系好的胡商买走了一些,现如今家里也就剩下没多少了。   “这些种子作价几何?”在商言商,赵琛也不含糊。   “一粒种子一文半,这包种子你拿走一半,与我留一半。”罗用说道。   “你留那一半作甚?”价钱这么合适,又是第一手货源,这些种子无论是自种还是转手卖掉,赵家人都不嫌多。   “自然是要带去瓜州那边。”罗用说道:“钱帛太重,带不了,还是带些种子轻便。”   赵琛一听,笑了,原来是搁这儿等着他呢:“你且安心,恁多钱帛,难道还能让你自己扛过去,我自会安排家人与你们送过去。”   “如此,便谢过赵大郎了。” 第265章 遭遇突厥人   赵琛愿意派遣家人与他们同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罗用之所以把这一包种子拿给他看,原本为的也就是这个。   从凉州城去往瓜州这一路,比他们先前走过的从长安到凉州这一段路还要更加艰难危险。   赵家男儿常在草原上行走,不仅有着丰富的经验,武力值大多也都比较高,说是帮忙护送钱帛,其实最主要还是护卫罗用等人安全抵达瓜州常乐县。   在这寒冬腊月,要千里迢迢护送罗用等人去往瓜州,这其实并不是一包种子就能换来的,赵琛之所以这么爽快,应是打算继续与罗家交好。   入冬以后,很多出门在外的赵家人都回家了,现如今除了河东道朔州,这凉州城俨然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第二个据点。   在人手充足的情况下,赵琛也丝毫没有吝啬。   两日之后,罗用等人再次启程的时候,赵家人派来的人马,已经等在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外面。   他们那边总共来了三十多人,都是身体精壮的汉子,赵琛还在其中安排了一个经验老道、对河西走廊这一带十分熟悉的,给罗用他们当向导。   一行人再一次上路的时候,便已不是当初离开长安城时那光景,浩浩荡荡三四十人的队伍,皆是青壮,骆驼就有十几峰,马也有好几匹,驴子倒是只有一头。   早前罗用他们在长安城买来的那头驴子,因为体力有些不支,便让它留在了凉州城,五对看起来还算精神,罗用就让它跟着队伍继续走,横竖他们赶着骆驼,速度也快不起来,五对若是不用驮那么多行李,它走起来也是比较轻松的。   这些骆驼马匹,大多都是赵琛安排的,其中就有两封骆驼三匹驽马是罗二娘买来,它们不仅能驮运货物,一路上罗用等人若是走得累了,也能轮流着坐一坐。   除了骆驼马匹,罗二娘还给他们准备了许多御寒衣物,以及各种吃食,甚至还在罗用的绵衣里面缝了几块金银,言是以防万一。   “怎的不多留几日,这般快就要走了?”这天早上,忙碌不堪的彭二田崇虎等人也都抽空过来给罗用他们送行。   这些人罗用昨天晚上便已都见过了,田崇虎这小子在这边磨砺了几年,加上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整个人瞅着就比从前成熟稳重了许多。   彭二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也就是比从前更显成熟了一些。   殷氏姊妹倒是变了不少,变得比从前开朗多了,不复原先那般愁苦模样。   这姊妹二人,一个是早早没了耶娘,从小就从罗用那里拿手工活回去做的,另一个是当年被歹人所掳,也是亏得罗用发动离石县百姓,好容易才被寻了回来。   现如今她二人在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干活,专门负责教人打毛衣,这作坊里好多女工都要喊她们一声殷师傅,殷大娘是大殷师傅,殷兰是小殷师傅。   这两个殷师傅人前也是一副师傅模样,私底下却都还是小孩子心性,没少撒娇耍赖跟罗二娘要罐头吃。   罗二娘因为弟弟妹妹都不在身边,也乐得宠着她们两个。就是那管食铺的彭二不大好说话,哪天彭二那张脸若是绷起来了,她们便知这罐头又要吃不着了。   “待我下回过来,与你们带瓜州的甜瓜吃。”罗用笑着说道。   “哪里就差那两个甜瓜,这边也能买得着。”二娘抬手抹了抹眼泪。   “因何要走得这般急,我还当你们这回至少也要停留四五日。”田崇虎言道。   “我这是去赴任呢,你当我四处闲逛。”罗用伸手拍了拍田崇虎的臂膀,那手感,梆硬。   “走吧,莫要耽搁了。”罗二娘看看时候不早了,还是催促他们早些出发。   “阿姊保重。”罗用郑重道。   “你也保重。”罗二娘道:“刚到了地方上,凡事莫要与人争强。”   西部这边不比中原,民风颇为彪悍,罗二娘在凉州城中做着买卖,消息也颇灵通,时常听那些过来卖羊绒的小贩说起,哪里哪里又斗起来了,死伤了多少多少人。   这些个事情,光听着她也是害怕的,这回罗用要去瓜州常乐县赴任,二娘便担心他会遇上这样的事,那些本地的豪强,才不管什么朝廷命官,就这几个人手,还不够他们收拾的。   “阿姊无需这般忧心。”罗用笑着对她说道:“你可是忘了,当初我们在西坡村,也是从无到有,一点一滴经营出来的。”   “西坡村与那瓜州又怎会相同。”二娘嘴上这般说着,心里总还是安定了不少。   想当年三郎才十几岁,家里的弟弟妹妹们也都那般小,日子都能越过越好。现如今三郎也大了,从那时候的孱弱少年,长成一个谦谦君子,这回的事情,应也难不住他才是。   寒风翻卷,驼铃悠扬。   一千多年以后的人类社会,有汽车有火车,还有飞机。而在眼下这时候,罗用他们就只能赶着牲口,一步一步行走在这一片苍茫大地。   太累了!身体的疲惫感正在不断积压起来,凉州城那短短两日的休整,还是远远不够。   罗用在二娘她们面前,总是表现出精神很好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太累了,到了凉州城以后就再也不想走了。   那些人,或许就是想让他冻死累死在这风雪之中吧?   在眼下这个年代,多少被贬的被流放的朝廷命官平民百姓,没到地方就死在了半道上的……   “歇会儿吧!”乔俊林见罗用已经有些吃不住了,便扬声对队伍前后的人喊道。   “!”罗用一个侧身仰倒在雪地上,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和一下一下的喘息声,感觉连一个手指都不想再动弹了。   “起来,别搁这儿躺着。”   乔俊林踩着厚厚的积雪,几步走到罗用身边,伸手将他架起来,拖到一峰蹲伏在地的骆驼身边,让他靠在骆驼身上,然后又从自己怀里摸出水囊,喂罗用喝水。   “喝我这个。”罗用喝了两口清水,勉强缓过气来,从自己腰上扯下水囊,塞给乔俊林。   乔俊林还当他是嫌自己的水囊太重,接过来想帮他喝掉几口减减重量,结果刚一打开盖子,就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酒香,却又比寻常酒香更加浓郁清冽,一口酒水喝下去,辣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辣椒酒?”乔俊林呛咳了两下,问罗用道。   “谁晓得,言是祖传的秘方,我瞅他这酒水不错,能驱寒,便买了些。”罗用咧嘴笑道。   “甚时候买的?”乔俊林问他。   “便是在凉州城的时候。”罗用随口说道。   “……”乔俊林挑了挑眉毛,没再说什么。   在凉州城那时候,罗用不是跟他一起,就是在自己屋里睡得跟死猪一般,还有工夫出门买酒?骗鬼呢。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问罗用怎么样了,还能不能继续走了,若是实在走不了,一会儿他们便在这里扎营歇下了。   “无事,待到了前面的驿站再歇吧。”罗用挣扎着爬起来,从一封骆驼背上驮着的行囊里面,翻出好几个水囊,一一丢给那些青壮:“这酒烈性,能驱寒,只是莫要喝醉了。”   不多时,呛咳声四起,这个时代的人喝的大多都是酿造酒,没有经过烧制的,度数也比较低。   罗用这些,可都是纯粮食酿造的烧酒头,货真价实一点都没兑过水的。从前他在乡下收货的时候,从一个乡下老汉那里收来,罗用自己也就是偶尔喝点,那两个大玻璃罐子,还当够他喝个大几十年的,这回看来是存不住了。   “嘶!”一口烧刀子灌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烧着,不肖片刻,肚子里头也暖和起来了,身子里头就跟被点了一把暖烘烘的火把,从头暖到脚。   “这又是什么酒?莫不是近来传闻的辣椒酒?”   “却是不像。”   “这罗三郎果真厉害,甚好物什他都弄得着,难怪如今他都被贬了官,主家竟还令我等千里迢迢护送他去瓜州。”   “依我看,还是为了那罗二娘。”   “咱家郎君有甚好物什都要想着那罗二娘。”   “现如今在凉州城中,那罗二娘的名头可是比咱赵家人还要响亮。”   “还不是靠咱赵家人罩着。”   “莫要在那里胡咧咧,你们知道个甚?”   “怎的?”   “你们这身上穿的羊绒衣裤,可都是从她那羊绒作坊出来的,听闻她卖与我们赵家的价钱,便只要市价的八成。”   “你们几个初来凉州,不了解这边的情况,以后莫要瞎说了。”   “现如今的罗二娘,早已不是当初刚来凉州城的罗二娘。”   “她一个小娘子……”   “呸,你这厮怎的硬是说不通?”   “罗二娘做买卖是很公道的,城中许多商贾都颇敬重她的为人,听闻她还与草原上的几个游牧民族有联系,那些人直接将羊绒卖到罗二娘的作坊,比卖给其他商贩得的钱帛更多,也更稳定。”   “现如今,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她?”   “听闻她与西域的胡商也有交情。”   “那是因为她在长安城那边,以及离石县那边都有关系,那些胡商有意与她交好。”   “……”   罗用耳尖,这时候他就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将这些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罗二娘这些年的发展速度,着实超出了他的意料。   “谁!”   “咴咴咴!”   “是突厥人!”   正休息的时候,前面的山岗上突然出现几个黑色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看起来尤其显眼。   几个赵家人利落地翻身上了马,抽出身上的佩刀武器,在距离罗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   其余没有马匹的,也都拿着武器站在罗用周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慌乱害怕的神色,自打接受了家主的命令,前来护送罗三郎,对于这样的情况,他们便有了心理准备。   “来者何人!”一个骑在马上的赵家人喝问道。   “无事无事,莫要惊慌。”对面过来一个突厥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听他口音,倒像是地道汉人:“听闻离石罗三郎近日途经此地,我等奉突厥可汗之命,特来相迎,请罗三郎到我突厥一行。”   “你们既然知道我会经过此地,那必定也知道,我这一次乃是要去瓜州常乐县赴任,不能误了上任的日期。”罗用拱手道。   “唐人心胸狭隘,排挤贤能,三郎不若与我同去突厥,突厥可汗素闻三郎贤能之名,求贤若渴,三郎若往突厥,必然是加官进爵,执掌一方。”那人言道。   罗用听了,却半点没有动心,他若是没有记错的话,等到唐玄宗那时候,突厥人就彻底融入大唐了,还加官进爵呢。   “尔等想必是有些误会,此次我之所以被贬,乃是因为行商之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心中并无不满,更不会去往突厥。”   国与国之间从来不乏探子细作,面对眼前这种情况,罗用认为还是应该表明立场,免得到时候从那边传点什么风声到长安,平白又要惹出猜忌。   对方又劝了几句,罗用依旧推辞不肯答应。   双方气氛有些紧张,若是打斗起来,难免就要有所死伤,罗用一个从二十一世纪穿来的,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   “我罗三可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突厥的地方?”说来说去,对方就是不肯让路,说是相请,态度却又十分强硬,渐渐的,罗用也失去了耐心,再加上这一路走得这般辛苦,心中不禁生出些许愤懑。   “三郎何出此言?”对方拱手道。   “你明知我要赶往瓜州赴任,因何要阻我道路?”罗用问他。   他妈的一个个都是这副屌样,在长安城被那帮孙子排挤算计,搞得他寒冬腊月还要苦哈哈在外赶路,现在连这些狗屁倒灶的突厥人也不放过他。   他脑壳被驴踢了才会去突厥,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哪里不是一个样。   听闻羊绒行业的发展以及制肥皂法的普及,突厥人亦是因此获益,罗用不指望这些人感恩戴德,只是眼下,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三郎言重了。”那人拱手道:“突厥可汗令我等盛意相邀。三郎一时若是不欲前往突厥,自然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既如此,便叫你的人让道吧。”罗用沉声道。   “三郎莫急。”对方冲后方坡下招了招手,很快便有一行士卒抬了几张胡桌上来,桌上摆满了各色酒菜。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还请三郎用些酒菜再走。”   罗用往前走了走,被几个赵家人拦住了,他挥挥手,道是无事,然后几步走到桌前,接过对方双手呈上来的酒盏,喝过一盏马奶酒,然后将那铜制的酒盏重重放在桌面上。   毒酒?这些人若是果真想要杀他,又何需如此大费周章,不过就是用一些表面有礼实则强硬的手段,想让他乖乖去往突厥。   “酒喝了,菜就不用了。”   罗用说道:“这里毕竟还是在大唐地界,没有让你们突厥人做东道主的道理,这一壶浊酒送给你们可汗,替我谢过他的美意。”   对方显然没想到罗用会这么硬气,按眼前的形势来看,若是不用武力,休想把罗用请去突厥,若是用了武力,又与可汗交代给他们的任务相悖,看来这一次的任务,注定是完不成了。   那人接了罗用递过去的水囊,郑重向他拱了拱手,然后冲他身后的人一个挥手,只听一声呼哨响起,很快,就从不远处一片灌木丛后面跑出来一群骏马,马蹄踢踏,咴咴嘶鸣不绝于耳,那些突厥人一个个跃身马上,很快便跑得没了踪影。   “走吧。”罗用站在风雪之中,对身后众人说道。   “三郎!”那些赵家人这回也算是涨了见识了,谁能想到刚刚还呼啦呼啦躺在地上喘气的弱鸡,面对突厥人的时候能拿出这样的胆气和魄力。   “无事,他们不敢动手。”罗用看了看那些突厥人离开的方向,言道。   遭遇了这样一番变故,众人再不敢耽搁,清点了一下队伍,很快就再次出发了。   “你因何认定他们不敢动手?”等到他们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程以后,一直沉默不言的乔俊林,这才终于出声问罗用道。   “认定不了。”罗用坐在骆驼上,一晃一晃地说道:“只不过看他们方才那一番表现,像是不敢动手。”   罗用这两年也不是白混的,在民间总算有些声望,他这时候若是被突厥人给杀了,总不会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   皇帝老儿这两年又是发军靴又是弄军粮的,搞得军中士气高涨,这时候若是顺水推舟,借着这个由头打过去,那些突厥人未必吃得消。   再说这些突厥人并非不注重名声,也十分重视对人才的招揽,并不是后世某些影视作品中塑造出来的,动不动就喝酒砸碗烧杀掳掠的形象。   杀死或者是强掳罗用,对于他们的名声是有碍的,而且不利于他们对草原上各个部族的控制和管理,因为很多草原人都对罗用心怀感激。   大致确定了突厥人的态度以后,罗用心里轻松不少。   其实他最担心的,还是常乐县那些本地豪族的态度。从前罗用看电视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过七品芝麻官县令走马上任,结果却被当地豪强收拾打压的情节。 第266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越往西面走,天气越干燥,积雪越来越少,不时还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荒漠。   罗用他们沿着官道行走,每到一个驿站,都会停下来休整一番,另外再补充一些食物与清水,还有牲口们要吃的草料。   罗用先前的担心倒是显得有些多余,他们这一路走来,不时也会有周边的一些商贾富户前来拜会,这边的人对于罗用的到来,普遍都是很欢迎的。   如此,这一路走得虽然辛苦,却也颇为顺利,贞观十三年正月十二,罗用等人抵达瓜州州郡晋昌县,瓜州刺史陈皎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正月十三,罗勇等人离开晋昌县,正月十五抵达常乐县。   正月十五,又是一年元宵节,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想必又是一番火树银花的繁华景象。   罗用看着眼前破败陈旧的常乐县府,对乔俊林等人说道:“先住客舍吧,这地方不休整一番,怕是住不了人。”   听闻常乐县的上一任县令,是个极简朴极清廉的,颇受当地百姓爱戴,几个月以前,他因为年纪太大,身体不大好,病了一场,在家人的劝说下辞了官,现如今他们一家人还居住在常乐县中。   那县令姓谭,育有三子两女,他儿子早年曾经跟人到凉州一带贩货,从凉州城那边买来布匹丝绸,再运到敦煌去卖给那边的胡商,利润颇高,几年下来,便也在常乐县置办起了一些田产,现如今算是县中富户。   说到田产,像常乐县这种靠近沙漠,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场雨的地方,田里头又能种些什么呢?   “倒是能种些麦子,就是收成不大好。”前来客舍这边拜访新任县令的那些当地人告诉罗用。   “豆子也种得。”   “去年我家庄园种了玉米,倒是长得不错。”   “你家那庄园,光是挖水渠都挖了大半年,与别处如何能比?”   “别处种不得玉米?”   “并非,只是此作物虽然高产,却也颇耗地力,若是连年耕作,易使土地贫瘠。”   罗用也知道玉米这东西容易损耗地力,只是眼下,并没有比玉米更好的选择。   其实像这种干旱地区的沙壤土,种红薯是最合适的,只他这时候却不能平白把空间里面的红薯拿出来种。   事实上,唐初这时候地广人稀,像常乐县这样的地方,只要建设好灌溉系统,无论是种小麦还是种玉米,养活当地百姓总是不成问题的。   玉米过于损耗地力,那他们还可以轮作,只要有充足的土地,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罗用刚来常乐县这两日,县中很是热闹了一番,热闹过后,便现出了它原本的荒凉与贫瘠。   黄泥街道,土坯房屋,即便是在县城之中,而且还是处于中西方贸易的必经之路上,这座城市却依旧没有什么繁华景象,据说那些胡商并不怎么在他们这里停留,大多都只是经过而已。   那些赵家人完成了自己的护送任务,在常乐县中休整了两日,便往敦煌去了。   传闻裴矩当年曾为隋炀帝绘制《西域图记》,那其中就有从敦煌到西域各国的路线图,据说总共有四条路线。   敦煌那个地方可谓是得天独厚,有河流有湖泊又有盐池,坐落在这一大片荒漠与戈壁之间,当地百姓颇为富庶,商业也很发达。   相较之下,常乐县这边就要冷清很多。隋朝那时候,这里原本已经被废为常乐镇了,武德五年复置常乐县,因为人口不多,该县被划为下县,相应的,罗用这个县令的品级也就不高。   县中除了罗用这个县令,另有县丞、主簿、县尉等一众官吏。   罗用初来乍到,对这些人也不熟悉,不过就目前看来,他们对罗用的态度倒也还算恭敬,罗用给这些人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他们与自己一起修县衙。   罗用也不是什么很讲究排场的人,只是最基本的办公和居住条件肯定还是要有。   先前那谭县令,着实也是个不讲究的,这县衙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修葺过了,这房子本就是土坯所制,时日一长,土层剥落,屋顶的麦草也开始腐败,蛇虫鼠蚁滋生。   因为是刚刚到任,不太了解这边的情况,修房子这些天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罗用便没有查县里的账簿,没用县里的钱帛,直接拿了自己的钱帛出来,差人去买了米面羊肉回来,就在县衙大院里头给众人做起了工饭。   然而,在采买的过程中,终究还是生出了事端。头一天罗用把钱交给县丞,叫他去安排,结果最后买回来的东西,与本地市价并不相当。   罗用没说什么,只是等第二次采买的时候,他便把钱给了主簿,结果这一次买回来的东西,还是与市价不相当,比那县丞买的,还要更贵几分。   罗用还是没说什么,第三次他把钱给了县尉,那县尉最狠,同样多的钱帛,他买回来的东西连县丞的一半都不到。   罗用表面没说什么,每日还是招呼众人干活吃饭,只是以后再买东西,他就自己去了。   另外,他又让乔俊林以修葺房屋的名义,弄起了一个保镖队,当地人也不是傻子,见他这一番动作,就知这新来的县令是要与县尉等人对抗,只是罗用给的工钱又足,伙食又好,所以依旧还是有胆子大的前来应征,当然也有一些个闹不清情况的,光以为罗用是招他们来和泥夯土。   待自己这队伍拉起来了,罗用的胆气也壮了,然后他便上书朝廷,说县尉几人品行不端,要求吏部重新换人过来,走的就是官方驿站。   这折子还未出常乐,就被人给截了,别看就是一个黄泥小破城,这里头的门道半点都不少,城中官吏沆瀣一气,俨然就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小系统。   这一日,县衙这边正修围墙,众人虽然各忙各的,但气氛已经变得紧张微妙。   中午吃饭的时候,前任县令谭翁拄着拐杖过来,坐在院子里头,吭哧吭哧喝了一碗粟米粥,又与罗用说,叫他要有所提防,当心有些人狗急跳墙。   说白了,当初这县里头不少人欢迎罗用的到来,对他态度恭敬,也都是看在他能挣钱,能给众人带来好处的份上。   现如今甚好处都没捞着,罗用首先就要把他们的官职给弄没了,这跟当初他们想好的可不一样。什么你说贪墨,那点钱也叫贪墨?这衙门里头,向来不都是这么办事的。   这些人会不会狗急跳墙罗用不知道,只不过赵家那些人现如今还在敦煌没走呢,他们这会儿估计也不敢对自己下手。   这一日,罗用把今日新招来的那些青壮,以及县府原有的官差衙役,全都集合起来,跟他们谈了谈关于涨工资的事情。   每人每月三百文,逢年过节还有米面布帛,对于表现突出的,另外还有各项奖金。   “只要我罗某在这常乐县一日,这工钱便是半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罗用的这一番话,那效果好比是平地一声雷,从前他们每个月还挣不到一百文钱,这一下子就涨到了三百文!   大西北的汉子,他们怕过谁!不就是县尉那几个吗,罗县令说干他们就干了,也不过就是朝廷公派的官员,最多就是再添几条走狗,哪像他们这些人个个土生土长,真要干起来,他们也是不怕。   离石罗三郎的名声一向很好,他既说了每月要与他们发三百文钱,那指定就是没跑,不用担心他会出尔反尔。   “我前些时日写了一份公文进京,疑是被人给私扣了,今日你们便与我一同去驿站看看。”   罗用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不远处的县尉等人,这时候却已是白了脸。   他们只当自己在这常乐县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关系庞杂,当初既能降得了那谭县令,今日必定就能降得了这罗县令,管他什么来头,到了他们这地界,还不得按照他们这地界的规矩来。   哪曾想,他们处心积虑积累多年,到头来,终究也抵不过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近百名衙役,每人每月三百文,一月便是三十贯,这离石来的棺材板,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罗用看了那几人一眼,没说什么,带着一班人马直往驿站去了。   识相的,趁着这个机会就该各自逃命去了,真当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了,竟是连朝廷命官的公文都敢私扣。 第267章 听课送礼品   “阿娘!阿娘!”   二月初一这一日傍晚,在常乐县城北一片低矮的土坯院落之间,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提着一个灰扑扑的麻布口袋,在巷子里左奔又拐,很快便进了一个黄泥小院。   “方才走了不多久,怎的又回来了?”他阿娘正在屋中洗碗,听着他的声响,连忙就出来了。   “方才得了工钱,又遇着米铺的伙计与公府送粟米过来,我等几个便央了那乔大郎,从他那里匀了些许。”少年人说着,将这一袋粟米放在廊下的一张破旧胡凳上。   “怎的一次就买这般多?”   年迈的妇人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粟米,她年轻的时候做多了针线,眼睛早已花了,看东西得凑得很近。   “上月的工钱结了,按每月三百文,我上个月与他们做工十三日,便得了一百三十文。”少年郎咧嘴笑道。   “这些粟米花了多少钱?”妇人听闻了,也是很高兴,虽那罗县令一早便说了每月能给三百文,但是这钱真真切切拿到手里头,还是叫人心里高兴得很。   “九十文,这里还余下四十文。”少年郎摸了摸自己身上那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旧麻布腰带,虽是有些不舍,终究还是从那里头翻出一串铜钱,交到他阿娘手里头。   “你也留几个在身上花用。”他娘说着,将那一串铜钱拿到眼前,翻找起了绳结。   “无需,我在公府当差,吃的公府食堂,不用花钱。你明后日叫我阿耶出去买些肉和盐,叫阿弟阿妹吃些好的,莫要不舍得花用,待下月初一,我便又有薪饷了。”   少年郎说着就往院子外头走:“我还得回去公府那边,天色不早了,阿耶怎的还未回来。”   “许是打水的人多,耽搁了。”妇人送他到院外:“你在那边当心着些,莫要记挂家里。”   “哎。”少年郎应了一声,很快便走远了。   妇人站在院外,手里攥着一串铜钱,用衣袖遮掩了,两手紧紧捏着,略略歪斜着脑袋,眯着眼睛,直到看不到她儿子的身影了,这才掩了院门,缓缓走到檐下,将那一袋子粟米,连同手里的铜钱,一同抱回屋里去了。   下面那两个小的确实也该吃点好的了,老头儿的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原本,在这三个孩子跟前,他们还有过两个儿子,都没养住,大的那个好歹还长到了七岁,吃过苦,也享过福,小的那个走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甚都还不懂得,也是他命不好,偏生在那样混乱贫瘠的年代。   还是后头这老三最皮实,就跟那草原上的野草一般,见风就长,小时候还是瘦黄瘦黄的一根,这两年瞅着就结实了,俨然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也不容易,上有年迈的耶娘,下边又有弟弟妹妹要拉扯,今年都十八岁了,亲事还没个着落。   若不是时过境迁,命运弄人,她家三郎现如今兴许也是个不知愁苦的少年郎。   想当年她初嫁的时候,他们吕家是何等的风光。相传当年隋炀帝在焉之山下设宴,招待西域各国主,建立友谊,彰显国威,西域商贾纷至沓来。   吕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经商,从原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一跃成为远近驰名的大商贾,她那长子便是在这一派的繁华富庶之中出生,只可惜好景不长,隋朝覆灭,朝代更迭,这其中的艰辛苦楚,又岂是言语可以道尽。   翁婆在世的时候,常与家中晚辈说起,吕家祖上乃是屯田的汉兵,汉武帝征西域的时候,最早过来的那一批。   那也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当年那么多屯兵,谁能说得清他们的子孙现如今又都散落在了何处,昌盛还是破落,又或者很多人家早已断了香火。   至于她娘家那边,儿时倒也听家里的老人说起过,言是从中原那边迁来的,跟随当地一个豪族一起上的路,家里头老老少少三十多口人,走到这边的时候,一半都没剩下。   那时候中原战乱,尸横遍野,依稀还听家里的老人念过一句:“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那时候的凉州,说的约莫就是现在的陇右道了。   老妇人从麻布口袋里捧起一把粟米,凑近了细细分辨,颗粒饱满,米香浓郁,是难得的好米,难怪三儿子一口气就买了九十文回来,若换了他们自己去米铺买,可就不是这样的价格了。   这时候,外头的院门“吱呀”一声,然后就听到她家四郎“阿娘阿娘”的叫喊,那声音里头就透着一股子高兴劲,显然是已经听着消息了。   “阿娘,外头那些人都在说,罗县令今日与公府中的差役发薪饷了。”果然,那小子口里嚷嚷着,很快就进了屋。   “你阿兄方才回来过了。”妇人言道。   “阿兄何事回来了?他这几日不是要值夜?”那小子又在那里哇哇叫唤。   “定是趁着吃饭的工夫,抽空跑回来了。”后头,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孩儿也跟着进了屋。   “便是叫你们早些回来。”妇人言道。   “阿娘,今日外头街道上可多人了,都在说阿兄他们发薪饷的事情呢。”小姑娘说着就偎到了她娘身边。   “阿耶听得都舍不得走。”少年郎吐槽。   “你们阿耶就是这个毛病。”她家老头儿爱热闹,爱听别人说话,今日外头街道上热闹起来,他自己第一个就走不动道了,更别说下边这两个小的。   “阿娘,阿兄方才可是拿钱回来了?”吕四郎问道。   “就知道钱。”他娘道。   说话间,吕老汉也倒好了水,又关好了院门,进到屋里头。   “方才三郎回来,拿了这一包粟米回来,并几十文钱。”妇人见他进来,便说了。   “哦。”吕老头应了一声,也知晓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言是让你明日出去买些盐和肉回来,与这两个小的将补将补。”   “知了。”   “明日吃肉?!”   “阿耶,明日你带我一起去吧。”   “莫要吵吵,洗洗手脸便睡了吧。”   “我看看这粟米。”   “顶好的粟米,我方才看过了,言是与那公府里的乔大郎匀来。”   “现如今公府竟也要买米吃。”   “啧,有那几个在,山都要被他们蛀空了,现如今罗县令等人若不自己买米,还能有什么吃的。”   “哎……”吕老汉叹了一口气。   县城公府的支出,靠的便是他们常乐县这片地方上的户税。眼下大唐的百姓除了租庸调,主要就是地税和户税,地税收的是粮食,运往附近的义仓,户税主要就是用来维持官府运转。   这户税也没个具体数目,若是遇着清廉的官员,倒也要不了许多,若是遇着贪的,那里头的名目可就多了。   他们常乐县这几个,虽然不至于说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但这几年他们县辖下,可都没少交户税,百姓纳税多以粮食布帛为主,去年秋里多少粮食布帛交上去,这会儿才二月初,新来的县令竟要自己掏钱买粮吃,那公府里头多少张嘴,若是换个底子薄的,生生都能把他吃垮。   “你说他们这就能消停了?”   “怕是后头还有事。”   “哎……”   “想恁多做甚,睡了睡了。”   前两日罗县令带人去了驿站,他那公文果然没在记录,驿站的孙驿长言是遗失,于是罗县令便令人将此事报于瓜州兵曹,驿站乃是由兵曹管辖。   今日一早,那付兵曹便领了几十个孔武有力的兵卒,围了他们县里的驿站,那驿站里头的驿长驿卒,一个不落皆被擒了。   毕竟他们这里也是靠近军事要塞,这驿站竟是连县令的公文都敢遗失,那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遗失的,战报敢不敢遗失?   这事一出,县丞主簿等人便都跑了,就连差役都跑了好些,给新来的县令留下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公府,还有一堆理不出头绪的案卷。   许多县中百姓皆是不解,怎的这新来的县令威力这般大,他都还没做点什么,县里那几个蛀虫就都跑完了。   毕竟这罗县令的身世他们也都有所耳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出身,说白了就是一草根,在他背后并没有什么强大的家族力量。   这些人却是不知,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世背景,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影响力。   罗用现在即便是被贬,他的影响力仍在,此次他来常乐县担任县令,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州里的那些官员自然也得打起精神应对。   县丞县尉等人皆是在官场中浸淫过的,此次见那付兵曹行事如此果决迅速,便知风向不对,也没那个胆量硬扛,当即便跑路了,有些人是携家带口一起跑,有些就自己一个人跑出去避风头,家人还在常乐县中。   此时此刻,县衙这边,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将整个大院照得灯火通明,不时便有值夜的差役四处巡查。   罗用也怕阴沟里翻船,听闻那县尉等人并不简单,就怕他们到时候再杀一个回马枪,把县衙给抢了。于是罗用近日便让人加强夜巡,县衙大院也是整夜整夜地烧着火把。   在距离县衙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这时候还有一些匠人叮叮当当正在施工。   没办法,这县里头要啥没啥,去年收上来的户税也不知道被那些人弄到哪里去了,今年的户税至少也要等到夏收以后,他们这一大衙门人,要吃要喝的,总不能没个进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做豆腐,既能挣些钱财,又能创造就业岗位,还不要多少本钱。   说到这豆腐买卖,罗县令可谓是熟门熟路。   不肖数日,晋昌敦煌等地,便迎来了第一波沿街叫卖豆腐的脚夫商贩,这些人一边卖豆腐,一边还不忘向人推销:   “新来的罗县令教会我们许多豆腐菜,郎君若是得闲,便去常乐县尝一尝我们那里的豆腐菜吧。”   “咱那里的咸豆花,一文钱能买三大碗。”   “还有麻婆豆腐,水晶豆腐,家常豆腐,酿豆腐,溜豆腐……咱那里的酒肆客舍都能做。”   “官府的豆腐作坊每日还出一批卤豆腐干,那滋味,别处可是吃不着。”   “……”   这一日,在敦煌某酒肆,几位郎君坐在二楼窗边,听着楼下街道上一个挑豆腐卖的商贩与人说他们常乐县的豆腐菜如何如何,稀罕之余,也觉有那几分惊讶:   “这常乐县过来的小贩倒是能说会道。”   “啧,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我与他们打听了,言是他们罗县令教的。”酒肆老板的儿子这时候也凑过来,往窗户外头望了望,撇嘴道。   “还有这事?”那几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是啊。”那小老板言道:“道是什么培训课程,过去听听,还能白得两块豆腐。”   “你阿耶呢?”   “上常乐县听课去了。”   “厨下的师傅可带了去?”   “带了俩。” 第268章 厚德载物   常乐县是个小县,整个县城加上下辖村镇,总共也就一千来户人家,数千人口。   罗用作为一个县令,他的政绩评判标准,并不是经济发展水平,而是人口的增加,这个人口又是以户数来计算,也就是说,甭管生再多小孩,只要他们没分家,罗用的政绩也就没有增长。   这种算法是相当不科学的,以一个县令短短几年的任职时间,很难取得显著成效。据说很多县官为了升迁,就会弄虚作假,在这些数字上面动手脚。   常乐县的上一任县令因为并不考虑升迁问题,所以倒也没有在这方面做过文章,不过他的上一任,却是留下了一个大窟窿,这都多少年了,谭县令也没能把那窟窿填满,如今到了罗用手头上,罗用只好接着填。   “一千四百六十二户?啧,咱这县里头实际上能有多少户?”   自打县丞那些人跑了以后,县衙里空空如也,罗用也不熟悉这边的业务,于是便请了前县令谭翁过来帮忙。   “这县城里头六百零八户,加上下辖村镇,五百七十三户,总共一千一百八十二户。”谭县令对这些事情倒是记得十分清楚。   “谭翁当年刚来的时候,多少户?”罗用忍不住问道。   “唉,总共不到一千户。”那其中还有几十户人丁凋零的。   谭翁在这里任职也有五六年了,也亏得这些年天下太平,大唐与西域的商贸往来又有所发展,给他们这座小城带来了不少活水,使得他们这里的人口也能有所增长,虽然只是增长了不到二百户,但是总体质量却比从前高得多了,很多家庭都是儿孙满堂。   但就算是这样,那二百多户的窟窿依旧不好填,除非罗用也在这上边做手脚,要不然怕是升迁无望,至少在谭翁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对于这件事,谭老头觉得颇愧疚,毕竟这是从他手里头交出去的烂摊子,只是这种事也算是公开的秘密了,他一个没什么背景的末流小官,哪里敢去捅这么大一个马蜂窝。   “谭翁无需忧心,此事我自有方法。”罗用笑着说道。   “你又能有什么方法?”这离石罗三郎再厉害,他难道还能凭空变出人来不成?   罗用自然不能凭空变出人来,但是人这种东西都是长腿的,就算这年头户籍管理再严格,人口却也并非完全不流动,只是流动速度相当缓慢而已。   所谓树挪死人挪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地方经济发展了,又何愁没有人口呢,所以说,发展才是硬道理啊。   眼下的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就这么一个小县城,几百户人家,除了少数富户,绝大多数人家都还挣扎在温饱线上,其中还有各种困难家庭,残疾人,傻子,孤儿,没有儿女赡养的老人……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归罗用管。   所谓父母官父母官,罗用这个初次为人父母的,实在见不得自家地界上的百姓挨饿受冻,于是他便让人在豆腐坊旁边搭了个草棚,每日施饼。   那饼便是用豆渣和一些杂粮麦麸做成的杂面饼,另外还有用羊骨头和干菜叶子熬出来的热汤。   公府专门雇了两个妇人在豆腐坊那边做饼施饼,并且放出话去,无论是谁,甭管是不是他们县里的,只要是肚子饿了,都能去吃。   之后那几日,这小小的常乐县每天就都跟过节似得,好些人都去官办的豆腐坊吃过杂面饼子,尤其是镇上那些半大小子,上午去吃一回,下午再去吃一回,自家早晚两顿饭还是照吃不误。   城里头有那些个时刻注意罗用他们的动向的,这时候就有些看不懂了,听课送豆腐也就算了,这每日让人白吃白喝的,究竟是图啥?   “那罗三究竟在整什么名堂?”   “谁知,约莫是想回京想疯了。”   “他莫不是以为,只要这般请人白吃白喝,就能给自己挣来好官名?”   “传出去怕是要叫人笑话死。”   “啧,到底还是太年轻,这就心急了。”   甭管这些人怎么说,罗用还是该干嘛干嘛,这几日他主要就是带着阿普他们四处转悠,教那些酒肆客舍的店家做豆腐菜。   公府里头的事情有谭翁帮忙,人手虽有些不够,倒也出不了什么岔子,毕竟眼下既不是农忙时节也不是收税的时候,边疆亦无战事,公府之中也是比较清闲。   至于那些差役,干脆就交给乔俊林管理,要让那些人服管,倒也不难。   本来薪饷这么高大伙儿就很高兴,再加上罗用又把他们的伙食问题全权交给乔俊林去负责,乔大郎心情好,他们就能吃香喝辣,乔大郎心情不好,他们就得吃糠咽菜,也就没几天功夫,乔俊林在这些人里头就说一不二了。   偶尔有那一两个蹦跶的,乔俊林都不需动用特权,直接就给武力镇压了。打架这种事,他也是从小练出来的,之后又在长安城接受了正规训练,还从游牧民族那里吸取了不少经验,虽不算什么武林高手,对付几个刺儿头那还是手到擒来。   罗用见他揍过几回人,再回想他从前在长安城风度翩翩文质彬彬那副三好学生模样,心想这小子装相的工夫也是不可小觑。   这边,乔俊林一棍子将人撂倒,回头看了罗用一眼,问道:“你想什么?”   “无事。”罗用笑道。他可不想挨棍子。   “头儿,咱还练吗?”地上那家伙爬起来,站得远远的,问乔俊林道。   “今日先到这儿,明日你再过来。”乔俊林随手把棍子拄在地上,言道。   “哎。”那人应了一声,哧溜就跑没影了。   与这乔大郎对练,虽然身手能够有所长进,但挨打的过程着实不太愉快,吃点皮肉之苦也就算了,主要是太没面子。   “你要不要练练?”乔俊林问罗用道。   “不用了。”他才不要被人用一根棍子敲得满院子乱窜。   乔俊林刚想再说点什么,两人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出去一看,原是在公府附近的豆腐坊那边,方才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高壮青年,这时候正坐在施饼处大吃大嚼。   “这都吃了多少个了。”   “长得这般高大,担些豆腐出去卖也是好的。”   “这两日来这里吃饼的外乡人愈发多了。”   “罗县令,你看……”   众人七嘴八舌正说着,有人见罗用与乔俊林一同过来,便问他的意见。   “许是一时遇着了什么难处,莫要与他为难,都忙自己的去吧。”罗用看了看那个正埋头吞咽杂面饼子的高大青年,对众人言道。   众人还想再说几句,便听那新来的县令又道:“我既已言明这杂面饼子谁人都能来吃,又岂能言而无信。”   在场虽还有人觉得不妥,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最多就是在心里叹一声这新来的县令着实迂腐,这般好性儿,将来还不得被人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之后的日子,罗用等人每日里依旧忙进忙出,而那高壮青年也在城里寻了个破院子住了下来,每日里不是去豆腐坊那边吃饼,就是窝在墙根下晒太阳。   不少县中百姓都对这外乡青年很是不喜,但考虑到罗用的态度,再加上他那体型瞅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时便也没人动他。   人们每天都看到这个高壮青年夹在一群老人孩子之间,在豆腐坊那边啃着不要钱的杂面饼子,日复一日。   而那年纪轻轻又素有棺材板儿之名的罗县令,他的耐心仿佛也像是没有止境一般。   这一日,罗用在指点一家客舍经营之道的时候,那店家便问他,因何要容忍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外乡人在豆腐坊那边蹭吃蹭喝。   “不过是个情志受挫的青年罢了,我若是连他都容不得,又如何能够容下这一县之人?”罗用如此说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作为这一地的父母官,罗用现在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当地百姓的苦难与艰辛,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才能改善当地人的生活,而不是整日挑人毛病斤斤计较。   若是果真计较起来,这一个县的人口里头,至少得有一小半都是可以直接拿去扔了的,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与先前的县丞等人粘连不清的商贾富户。 第269章 短期目标   说起来,隋炀帝着实是一位非常大手笔的皇帝。   当年,他不仅在张掖大办宴席,还鼓励西域的商人到中原地区去做买卖,在洛阳举行万国盛会,据说在当年,凡是去往洛阳交易的胡商,在洛阳吃住都不用花钱。   这种做法很是给人留下了一番人傻钱多的印象,但是在当时,这个政策对于西域那些胡商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   在当时那个年代,东西方贸易几乎都被突厥人垄断,胡商们也都已经习惯了跟突厥人做生意,如此日积月累,突厥的财力越发雄厚,对中原的威胁也就越大,隋炀帝这一招,基本上就是釜底抽薪了。   等到了唐初这时候,胡商就不再有隋时那般待遇。   贞观四年,西域那边又有人说要入贡,其实就有点要以入贡的名义来中原做买卖顺便蹭吃蹭喝的嫌疑,过去不少小国都做过这种事,不仅享受了一把国宾待遇,送过来的礼物还没几样,回去的时候拿的回礼却颇为丰厚。   针对这个事情,当时魏征就上谏说:如果只是商贾往来,让他们跟边境百姓做买卖,那就没什么问题,如果要以宾客的身份招待他们,那就“非中国之利”。   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贸易格局既然已经打开了,凭什么还要让这些人白吃白住呢。   这玩意就好比后世各种APP的新客户优惠,对于新客户那是各种红包海量发放,老客户你就别想了。   所以说,这些胡商现在住不进驿站,享受不到食宿全免的待遇,西域这些商道上的小城,也就有机会发展发展餐饮住宿业。   胡商的钱并不好挣。听闻在中原地区一些大码头上,那些给人搬货的苦力,看到那些世族大家和中原商贾的货船往往都是一拥而上,因为这些人大多出手阔绰,若是换了胡商的货船,大家的热情就没有那么高涨了,因为胡商大多比较小气。   但那是在中原,搁常乐县这里,地方经济很大一部分就是要依靠这些小气吧啦的胡商们带动起来的。   常乐县既没有丰富的资源也没有什么特色产业,又竞争不过周围那几座城池,无法让胡商们在城中多做停留,所以这个县就很穷。   为了发展地方经济,罗用最近苦思冥想,大概给这座小城制定了短期、中期、长期三个目标。   短期目标就是通过豆腐菜的宣传,以及提高餐馆的伙食水平,客舍的住宿环境,在相同或者相近的价格条件下,尽可能提供比周边城镇更加优质的服务,从而留住一部分不着急赶路的胡商,通过他们这些人的消费,给这座小城带来一些收入。   胡商们往来于西域与大唐之间,需要穿越一大片沙漠,沙漠里夏日酷热,冬日极寒,早春多风沙,一般胡商们选择穿越沙漠的季节都在春末夏初,或者是秋天。   农历二三月份,并没有多少从西域那边过来的商队,倒是有一些从凉州方向过来的胡商,他们在敦煌一带落脚,等待着再一次穿越沙漠的时机,合适的季节合适的天气。   这些往来于大唐与西域之间的胡商们,与其说他们是商人,不如说是淘金者冒险家。   他们不像中原地区一些商贾大家那样有着丰厚的资产和庞大的关系网,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来到大唐,就是为了赚大钱。   也有一些胡商自从来到了大唐,或者是走了几趟,赚够了本金之后,就会选择在大唐定居下来。   无论是在河西走廊还是在长安洛阳等地,都有很多这样的商人,他们或是倒卖货物,或是经营酒肆客舍,做什么的都有,只是大都依旧行商,听闻还有放高利贷的。   敦煌那边也有一些定居的胡商,常乐县这边并没有。   “前面就是常乐县了。”这日下午,有一个商队从晋昌那边过来。   “快些走,我听说他们那里来了个新县令,教城里那些酒肆客舍学会了豆腐菜。”一个裹着白色头巾的胡商大声说道。   “不过就是豆腐,你在凉州城还没有吃够吗?”   “常乐县太冷清了,一点都不热闹。”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去敦煌。”   “到了敦煌好好休息。”   “都快些走!前面就是常乐县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投宿。”   这一群风尘仆仆的胡人叽里咕噜地大声说话,即便有旁人听到了,也是听不懂的。   当年汉武帝令人在河西走廊屯田戍边,很多汉兵在这里生活定居,所以这里的语言主要也是以汉话为主。   这些胡人对常乐县这个地方的印象并不好,从前他们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吃的住的都不太好,城市小,人也特别少,不够热闹,没什么娱乐不说,连个像样的澡堂子都没有。   这一行人叽里咕噜,边走边说,说的尽是常乐县的不好。   待到快进城门的时候,抬眼一看,果然还是从前那个破败城墙。   进了城门以后,看看城中街道,倒是与过去有那几分不同,街面上干净了不少,街面上的行人虽然不多,但是往来匆忙,并不是过去那一番暮气沉沉的景象。   “客人可是要吃饭,去我家吧,我阿耶与那罗县令学了豆腐菜,可好吃了,今日家里还炖了羊肉,还有新发的豆芽……”   城门边上有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见这一行人进了城,连忙上去给自家食铺拉生意。   那些胡人听他说豆腐菜便有几分意动,又听他说炖羊肉,便觉有些腻味,而后又听闻有新发的豆芽,带头的几个人一对眼色,便决定去了。   他们这一行人在路上,不是吃肉干就是啃饼子,虽然也曾在不少城镇和驿站旁边的逆旅投宿,但是冬日里菜蔬难得,这时候早就想吃点爽口的换换口味了。   待到了那小孩家里开的食铺,他的耶娘兄长连忙出来招呼,二三十个胡商,转眼就把他家食铺塞得满满当当。   看得旁边几家客舍很是眼馋,暗自后悔今日没有让家里人到城门口去蹲守,眼下这个季节往来商队并不多,谁又能想到今日能来这么多人呢。   这些胡商点菜的点菜,安置牲口的安置牲口,他们并不放心把牲口和货物全部交给店家看管。   这些胡商刚刚点了一两个菜,便有一个小孩飞快地从这家食铺蹿出去,甩开脚丫子一路跑到街道中段一家没挂商号的铺子,进门就喊:   “我家来了二十九个客人,他们刚刚点了拌三丝,还有家常豆腐。”   “知晓了。”看铺子的是一个年纪略大的差役。   这人外表看起来虽然已有老态,行动却颇利索,不消片刻便从一旁的货架上拿下了豆芽韭菜豆腐干,还有不少豆腐,这些东西装在一个箩筐中,也是颇沉。   “你可拿得动?”那差役问他。   “嗯。”小孩撩起箩筐上面的麻绳往脖子后面一挂,抱着就往门外走:“我阿耶晚些再与你送钱过来。”   “知了。”   另一边,食铺那边,那些胡商之后又点了几个菜,店家的长子这时候也从铺子里出来,路上遇到幼弟,便接过他怀里的箩筐,又把客人点的其他几道菜与他说了,让他再折回传话,家里的大人过会儿再去取。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食铺里头也很是忙碌,洗菜的洗菜,熬粥的熬粥,待那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粥熬出来,这边的拌三丝也做好了。   热粥配凉菜,甚是开胃,看那些胡商们呼噜噜地喝着粥,又用筷子叉了凉菜放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面上的表情也都十分满意。   胡商们一边吃着,一边又不断有新菜端上来,口味颇佳,最难得的是每一道菜的食材都十分新鲜,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尤其是像常乐县这样的地方,这些食铺一天到晚也不一定能有一两单生意,要备那么多食材,又要保证新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罗用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让官府出面帮这些食铺备货,他不仅让人在当地收购食材,甚至还请那些出去卖豆腐的脚夫从晋昌敦煌等地买了一些当地没有的东西回来。   这些东西在原价的基础上加价两成,卖与城中酒肆食铺,使得那些商铺可以免去备货成本,虽然价格上稍贵一些,但官府经营的供应点不仅食材新鲜,而且种类十分齐全,而加价的那两成,作为这个供货点的运营成本很可能都是不够的,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对于这一点心里多少也都有数。   “阿翁,吃饭了。”傍晚时分,一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孩抱着一个粗陶大碗从县衙那边过来。   自打他阿翁被安排到这边卖菜以来,每天帮阿翁打饭,便成了他的活计,这小孩显然很喜欢这个活计,每天一到饭点就捧着粗陶大碗准时到县衙去报到,县衙那些人也都识得他。   “你先吃,我再看看这些菜。”这名差役年纪大了,也不像那些年轻人似的能吃那么多,刚好家里这个长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于是便每天把饭菜分他一些。   “阿翁,明日吃些甚?”这里什么菜卖得不好,他们明日就吃什么菜,所以只要问问自家阿翁,他便知道明日县衙那边吃些什么了。   “这些胡瓜不能再放了,明日兴许要吃炒胡瓜。”   那差役清点过了货架上的东西,缓缓走到窗边的胡床上坐下,看了看矮桌上放着的饭食,一大碗焖羊肉,两个不大不小的饼子。   常乐县这里地处边陲,天气也比较干旱,可以耕作的土地并不多,所以粮价颇高,这两年养羊的人倒是很多,主要就是为了羊绒和羊脂皂,然后他们当地的羊肉价钱就变得很便宜了。   不过便宜归便宜,那首先也得百姓身上有钱才行,手里头若是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那羊肉价钱再贱,他们照样还是吃不起。   “阿翁,你吃饼,这饼是用白面烙的,还加了麦芽糖哩。”   “这饼你吃吧,阿翁就爱吃肉。”   “阿翁,你吃一口。”   “那就吃一口。”   “如何?好吃不?”   “还行。”   “这饼可好吃了!”   “嘿嘿……”   县衙食堂那边,时不常也会做些这样的精致吃食,差役们大多都是要拿回家里,家里头那些娃娃们可都稀罕得很。   祖孙二人对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就着昏暗的光线,两人分吃了一份饭菜。   小孩子吃饱了,在胡床上翻来翻去玩了两下,困意上来,便胡乱趴在那里睡了。   那差役给自家孙儿盖上被子,撤了矮桌,又出去关了院门,站在这边院子里头,都能听到那边一群妇人大声说话的声音,方才那些胡商可是点了不少菜,那家食铺今日必定挣了不少。   若是吃得好了,那些人说不定还能在这里多住一些时日,毕竟眼下这时节,也进不得沙漠。若是果真如此,那食铺的店家怕是要高兴坏了。   这也多亏了新来的罗县令,若不是他教的那些新菜式,又弄了这么个铺子供应食材,叫那些胡商吃得满意了,他们今日也点不了这许多菜,更别提在这里久留了。   想当初这个县令刚来的时候,县中不少人也是不看好的,这般年纪轻轻斯斯文文的一个读书人,他果真像外面传闻的那样了不起?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这地方要甚没甚,纵那罗三郎再如何聪慧过人,怕也拿常乐县这个地方没奈何。   然而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罗县令,他既能把县丞等人斗跑,又能指点城中商户经营之道,连那些贩夫走卒他都肯教,城中无论大小事务,他都不厌其烦,一件一件将它们落到实处。   原本还道是世人以讹传讹,哪曾想真人竟比传说中的还要好。   窗外夜色渐深,这一天晚上,这个老差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他梦到常乐县的城门口外头,流过一条清凌凌的小河,清澈的河水闪着粼粼波光,整个常乐县都充满了甘甜清新的水汽,他与他的家人邻里俱都十分欢喜。 第270章 中期计划   “喂,大个儿,明日我阿耶他们要去晋昌卖豆腐,你与我一道去吧。”   农历二月下旬的一个中午,天气十分晴朗,也没有什么风,官办的豆腐作坊这边,这一日的第一批豆渣饼也做出来了,县中不少孤寡老人孤儿还有一些穷人,纷纷来这里吃饼。   近来也有不少周边城镇的人来到常乐县城,有来豆腐作坊找活干的,也有过来贩豆腐卖的,还有一些人干脆就是冲着这个不要钱的豆渣饼过来的,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这常乐县里头来来往往的,比起从前就显得热闹不少。   “哎,大个儿,你倒是说话啊。”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声称自己要担豆腐出去卖,死活缠着那个每日在这边吃饼的外地青年。   “……”那高壮青年并不搭理他。   “本钱我来出,箩筐扁担我家里也有,咱俩一起,挣来的钱到时候咱俩一人一半,你说咋样?”   “……”   “我是挑不动担子,但是我能叫卖啊,等到了晋昌那边,你就别管了,卖豆腐的活儿就都教给我了。”   “……”   “我说大个儿,你到底要吃豆渣饼到什么时候啊?你难道就不想去食铺吃点好的啊?新来的罗县令教咱县里头那些食铺好多菜式,你整日闻着,就不馋得慌?”   “……”   “你看,跟我一起出去卖几回豆腐,到时候你自己也就有本钱了不是。”   “……”   那个被唤作大个儿的高壮青年根本不搭腔,啃完了几个饼,又囫囵喝了一大碗汤,把自己的汤碗往怀里一揣,起身便走了,待明日这边的豆渣饼做好的时候,他再过来。   那小孩儿撇撇嘴,倒也没有显得很失望,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从好几日以前就开始缠着这个外乡人,想让他跟自己一起出去卖豆腐,只可惜人家根本不搭理他。   在这草棚附近吃饼喝汤的人很不少,那边还烧着两大口陶釜,有一个妇人正站在陶釜边上,举着大勺与人分汤,三五个瘦骨嶙峋的外乡人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后边还有不少人。   在距离那两口陶釜不远的地方,摆着一张用红柳的枝条编织的简陋胡床,今日上午做出来的那些豆渣饼便都堆放在那张胡床上头,另一个妇人就站在那张胡床旁边与人分饼。   那小孩儿眼睛转了转,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随手就把手里那块没吃完的豆渣饼揣进了怀里。   这里的豆渣饼都是现领现吃,不给人带回家去,先前原本没这规矩,也就是前些天,那新来的县令听闻有人从他这里领了豆渣饼拿回家去喂牲口,这才新增了这么一条。   这小孩儿边吃边装,没一会儿便啃完了自己面前的几个饼,几口喝完碗底已经有些凉了的羊骨头汤,舔舔碗底,把粗陶碗往怀里一揣,起身也走了。   最近来他们这里吃豆渣饼的人越来越多了,等这么多人全都领到一份,今日的豆渣饼约莫也该分完了,这时候就算再去排队,怕也领不到第二回 ,不像这豆腐作坊刚开起来那会儿,他日日都能领到两回。   他们这小城虽破落,街道却也还算宽敞,正对着城门口的那条主街,三辆马车并排都能走。   街道两旁的房屋大抵都是一层高的土坯屋子,黄色的泥墙,茅草的屋顶,沿街也有不少商铺,有些铺子这几日的生意还做得颇为不错,接待一个二三十人的商队,一日便能挣得数百文钱,这小孩听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就很羡慕,只可惜他们家别说铺子了,就连像样的劳动力都没两个。   不时有人挑着豆腐担子步履轻快地从他身旁走过,官办的豆腐作坊做出来的嫩豆腐可嫩可嫩了,放在车子上颠簸几下就该碎了,最好就是用扁担箩筐,一担一担挑出去卖。   这一担嫩豆腐挑去敦煌晋昌,随便挣个一二十文不是什么难事,有些人若是寻着了好买主,那就挣得更多些。   小孩儿摸摸自己腰上扎着的布条,那里头藏着几枚铜板,这并不是他的全部身家,家里头还藏了一些呢,有从前攒下的,也有最近几天刚挣到的。   从前他在城门口帮那些食铺抢生意,把客人领到事先谈好的铺子里,一回也能得几文钱,只可惜现在不能去了,前几天有两家店铺为了抢客人,在城门口打起来,然后县里就不让他们到城门口去拉客了,招揽生意也只能在自家铺子前面。   那边,又有三五个胡商牵着驽马从城门口过来,看他们的衣着装备也不像是要进沙漠的,应该是打算去敦煌那边进货。   从西域过来的那些商队,在到达敦煌以后,有一些会选择继续深入河西走廊,一直走到凉州城一带,再与那边的商贾交易,还有一些则是到了敦煌以后就地卖货,不少生活在大唐的胡商以及中原商贾每年都会来这边买货,然后再贩卖到凉州城甚至长安、洛阳、扬州等地。   “客人,可是要住店,小店有烧好的热水,客房干净又宽敞……”   “要吃饭吗?我们店里什么菜都有。”   “几位客人要不要尝一尝我们这里的豆腐菜?”   “……”   这几个胡人沿街走过去,街道两旁的店家纷纷出来招揽生意。   上回那二三十个胡人,在他们县里一住就是好些天,到现在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个接待了他们的店家这一日日的钱财挣着,每日里乐得合不拢嘴,弄得旁边那些铺子也都很是眼热。   这几日陆陆续续也有一些商贾行人经过他们常乐县,虽然再没见过大商队,但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人们现在也都相信了,只要把饭菜做好吃了,再加上相对低廉的价格,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也是可以留住客人的。   尤其是在淡季这时候,更是大有可为,因为这个季节大家都不着急赶路,那些胡商在这里若是住得安逸了,经济上又没有什么压力,自然会想着多住几日。   “羊肉,多少钱?”   街尾那边有个铺子,在自家店铺门口砌了个土灶台,这时候那灶头上正咕嘟咕嘟烧着一锅红焖羊肉,那几个胡人也不搭理前面那些人的招呼,径自就往那家铺子去了。   “两文钱,一大碗!”   这个铺子的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小男人,他家铺子的位置不大好,处在街尾,比较吃亏,所以才想了这么一招,在铺子门口砌灶台。   这会儿他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客人闻着香味,一路就往这边来了,心里头那叫一个高兴啊,连忙拿了灶台旁边的粗陶大碗给他们看:“一大碗,满满的。”   那几个胡人一看,对对眼神,然后只听领头那人说了一个“好”字,几个人先后便进了这家铺子。   安置好牲口,几个胡人相继落座,一碗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红焖羊肉端上桌,每一碗都装得冒了尖儿,就算他们这里的羊肉价钱再便宜,按这种卖法,铁定也是没得赚,能回本就算是不错的了。   “几位客人还要些甚?凉拌菜豆腐菜可要一些?”罗县令可是跟他们说了的,这铺子里头有那一两道饭菜不挣钱也是无碍,只要其他地方能挣得来钱就成了。   “凉拌菜多少钱?”因为对先前这个红焖羊肉实在很满意,那几个胡人这时候也就显得比较好说话。   “那凉拌菜里头有豆腐丝葱丝豆芽丝,咱这里卖得便宜,十文钱就能拌一盆了,几位客人吃着应也够了。”那店家言道。   “好,来个凉拌菜,一锅粟米粥,还要三斤炊饼。”   “哎,客人且稍候,老汉这就去弄了饭菜上来。”   这家店铺也不甚大,眼下又是淡季,一天到晚等在家里也未必能有生意,他那两个儿子都担豆腐卖去了,长媳刚刚给这个家里生了个小娃娃,这几日还未能起得来床,次子还未成婚,他那老婆子又走得早,于是这家里头,这会儿便只剩下这老汉一个人。   老汉从堂屋出来,行到街边望了望,不远处那小孩儿见了,颠颠就凑过来。   “他们几人要了十文钱的凉拌菜,你去帮我跑一趟,还要三斤炊饼,可记得了,炊饼先拿过来,客人等着要吃的。”老汉说着,往那小孩手里头塞了一文钱。   “哎。”那小孩收了钱,撒丫子就跑了。   先去官办的铺子里喊一声,说街尾柳家食铺有人点了十文钱的凉拌菜,然后又去街头炊饼铺子要了三斤炊饼。   那炊饼铺的店家自打那几个胡人进了城,就盯了他们一路了,看着他们进了柳家的铺子,又看着这小孩一路跑过来买炊饼,三斤炊饼,称好了先叫他拿过去,至于钱财,自然是等柳家人晚一些再来结算。   柳家铺子这边,刘老汉这时候已经煮起了粟米粥,一会儿炊饼到了,就先拿上去给几位客人就着红焖羊肉先吃着。   不多久,凉拌菜也上桌了,粟米粥上得慢些,但好在这几个客人今日吃得高兴,也没抱怨什么,就着盆底剩下的些许凉拌菜,呼哧呼哧吃得也挺欢实。   吃饱喝足,坐那儿歇歇,门外有一行官差排着队伍从街道上走过,一个个身姿笔挺精神抖擞。   “他们这是在巡逻?”有个胡人问道。   “可不是,一天要巡好几回呢,客人往后在咱常乐县行走,若是遇着什么事,便能找他们帮忙。”刘老汉言道。   “他们能管?”在这些胡人的印象中,官差都是不好招惹的,没事最好离他们远点。   “能啊,也就前几日,前边有个铺子,点菜的时候跟人说了十文钱,等到结账的时候,硬是要十五文,有人去喊了官差过来,最后那铺子就被勒令停业三日。”刘老汉慢悠悠在屋子里收拾着,一边收拾一边跟这几个胡人说话。   “那还真不错。”说实话他们这些在外行商的人,最怕就是那种不讲道理的黑店,他们几个外乡人,对上人多势众的本地人,最后往往也只好自认倒霉。   “好着呢,说话也是和颜悦色的。”柳老汉又道。   “有那么好?”那些个官府的,还能跟人和颜悦色?那几个胡人有些不信,心道这老汉该不是在吹牛吧。   “怎么没有这么好?”柳老汉当即道:“你道他们一月能挣多少钱?”   “多少?”那领头的胡人问。   “一月三百文,吃得好穿得好,听闻若是做得好,罗县令还与他们发奖金哩。每月恁多薪饷,又不是县令家的亲戚甚的,一个弄不好就给捋下来了,谁人还敢疏忽大意?”   说到这个,罗老汉也是后悔,当时那罗县令招人的时候,自家小儿子也想去,被他给拦了一下,言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可不就是怕县丞等人闹将起来,结果嘛事没有,罗县令都还没怎么发招呢,那些人就都跑没影了。   他们家当时也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就被别人给抢了先,公府那边招够了人便不再要了,现如今再想什么也都没用了。   这几个胡人对常乐县这位新来的罗县令显然很感兴趣,坐在那里与柳老汉聊了挺久,直到大家都有些困倦了,这才想起投宿的事情来。   “你这里可有客房?”   “我这铺子不大,后头便是家宅,并无客房,不过我家还有一个小院,从这里过去并不远,不肖半刻便能到,客人若是愿住,每日与我五文钱便好,若是月租,每月便只要一百文钱。”   “先带我们过去看看。”   “哎。”   常乐县南面靠山,每年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山上的积雪融化,便有潺潺溪水从山涧流淌下来,所以城南地贵,城北相对便宜些。   不过常乐县这座城池着实很小,富人区与穷人区的划分也不像长安城那些地方那样泾渭分明。   刘老汉也是个有心的,领着这些人从铺子里头出来以后,见他们对官办的豆腐作坊感兴趣,便特地带他们过去看了看。   这时候天色也比较晚了,但是豆腐作坊那边因为生意很好,每天不做到深夜不会停歇,在这边干活的工人也是两班倒,凌晨过来一班人,吃过晌午饭再干一会儿,就可以回家歇息去了,晌午那时候换一班人,一直干到深夜。   豆腐作坊这边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在不远处的县衙那边,也是炊烟袅袅,飘出阵阵饭菜的香味。   罗用他们目前自己也不做饭,每天就跟这些差役吃一样的东西。   县衙里头总共也就三四十号人吃饭,采取的是分餐制,每人一张小木桌,上面摆着一些饭菜,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也没什么人说话。   这一天傍晚,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乔俊林对罗用说,这几日在豆腐作坊这边吃豆渣饼的人群里头,出现了几个胡人的身影。   “只要不闹事,便都由他去,你也留心些,莫要叫他们闹将起来。”县中百姓都比较护食,对于外来人员到他们这里吃免费的豆渣饼的行为大多比较排斥。   “知了。”乔俊林应了一声。   待这一晚的饭菜做好了,自有人帮罗用和乔俊林把他们的那一份端到后院,县衙前边是办公的地方,后院才是生活区。   罗用和乔俊林常常都是边吃边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算了,这一条只要在上朝日廊下食的时候注意着些就行了。   “晚上你还出去?”乔俊林一边扒拉米饭一边说话,也没了平日里在那些差役跟前的威风模样。   “要去见见佃户。”罗用说道。   “这时候去?”乔俊林抬头问他。   “白日里大伙儿都挺忙。”就是这时候去,也未必都能见着,有些个还在豆腐作坊干活没有下班,还有些个可能出去卖豆腐还没回来。   “我与你一道去。”乔俊林言道。   “嗯,就我们两个去了,其他人别带了。”罗用说。   他们这里所说的佃农,是常乐县中那些职田的佃农,所谓的职田,是官员薪俸中的一部分。   这个年代官员待遇很好,有钱有米还有田地,地方上还能帮忙养奴婢,像罗用这个品级的地方官,也有十几个奴婢名额,所谓的职田,便是官府分配给他的田地,在任期间这些土地都归他所有,基本上都是佃出去给别人种,然后官员就收取一些佃租。   就常乐县这个地方上,不仅罗用这个县令有三顷职田,连县丞主簿等人也都有,只要有品级的官员都有职田。   这些职田租佃给佃户,理论上应该遵循双方自愿的原则,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却往往并不是如此,很多地方官都太贪心了,除了佃租,又要收些职田草啊脚钱啊等等各种名头的租子,很多佃户都不愿意租佃官府的职田,然后官府方面往往就会强行出租,他们常乐县基本上也就是这么个情况。   官府与这些佃户之间的关系,是比较敏感和紧张的。   眼瞅着马上就要进入春耕的季节,罗用认为自己有必要与那些佃户接触接触,给出一些承诺,安一下他们的心。   待他二人从县衙中出来,天色基本上也已经黑透了。   这段时间以来,罗用每天都是起早贪黑的忙活,乔俊林也好不了多少。眼下正是百废待兴的阶段,忙些也是自然的,等再过两三个月,罗用估摸着他们应该就能清闲些许。   “除了这些豆腐菜,你还打算弄些甚?”两人并排走在黑漆漆的黄泥街道上,乔俊林问罗用道。   近来,他每日都在城里城外巡逻,确实也看到了城中那些食铺客舍的生意有所起色,但如果想要光靠这一点振兴这座小城,那也是难之又难,以他对罗用的了解,乔俊林相信这后头一定还有其他计划。   “还记得上回在路上,我拿出来的那些酒吗?”罗用直言。   “你想酿酒?你知道那酒的酿法?”乔俊林心中翻腾,面上却表现得还算平静。罗用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多到超出他的想象,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约莫知道一些,还需花些功夫去摸索。”罗用说道。   发展白酒酿造业,这就是罗用给这座小城设计的中期计划。有前面的餐饮住宿业打底,只要他们能顺利把白酒酿出来,销售方面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第271章 长期计划   官府的职田就在城郊,出了城门再走一小段路,就能看到佃农们聚居的小村落,几个低矮的黄泥小院,几棵掉光了树叶的大小树木。   罗用与乔俊林方才靠近了一些,便听闻一阵犬吠,然后便有人走出屋子,站在用篱笆围出来的院子里张望。   “来者何人?”有一老者问道,声音还算和善,态度却是带了几分戒备。   “在下罗用。”罗用回答说。   “!”屋里很快亮起灯光,不多时,又有一个中年男人举着火把出来。   “敢问,足下可是罗县令?”那老人的态度明显更和善了几分。   “正是在下。”罗用拱手道。   “天色这般晚了,明府可是有事?”这时候的人并不将官员唤作大人,像罗用这样的一县之长,常被唤作明府。   “无甚大事,只是春播将近,我今日得空,便来你们这里看看。”罗用笑着说道。   他们说话的工夫,旁边几个小院陆续也都有人出来,一个个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着。   “难为明府还记挂着我们,某这家宅简陋,还望明府莫要嫌弃,到屋里坐上一坐。”   “如此,便叨扰了。”   罗用和乔俊林跟随这名老者走进这个小院的堂屋,其他佃农也纷纷向这个院子聚集,有跟着一起进了屋子的,也有站在屋子外头观望的。   这屋里头也是简陋得很,一个黄泥糊的土炕,几条看不出颜色的旧衣破褥,炕上原本睡着两个小孩,罗用他们进去的时候,孩子的耶娘连忙就把他们喊起来,带到隔壁屋子去了。   罗用几人就坐在这个炕头上说起话来,开头先是由罗用这个父母官关心关心他们这些佃农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然后又问了他们今年的耕种计划。   那老者说他们这里一向就是种些粟米小麦,今年城里头开了个官办的豆腐作坊,他们便也打算要多种一些豆子。   “我听人说,那玉米的产量很高,你们怎么不种玉米呢?”罗用问道。   “……”他那个话一说出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不同。   “那玉米的种子那般贵,我等如何买得起?”门外有人大声说道。   “原是如此。”罗用点点头,说道:“我明日便谴人去买些玉米种子到公府之中,尔等若是有意要种玉米,明后日到公府去借便是,待到秋收之时再还与公府便可,借多少还多少,无需利息。”   “此言当真!”那些佃农听闻了这个话,兴奋之余,又有一些不敢相信。   他们早就听闻了玉米这种作物十分高产,从前圣人也曾派人到他们常乐县来送种子,只是送来的那些种子,都被县中那些官吏的家人亲戚以及县中几个乡绅富户分了个干净,哪里能轮到他们这里。   直到眼下这时候,他们这里的玉米价格依旧很贵,主要是一直有胡商在他们当地收购玉米种子。   虽然朝廷方面明文规定玉米杜仲胶等物不得出关,但是利益当前,那些商贾哪里又肯放弃这么好一个敛财的机会,虽说走私确实存在一定风险,但这个年代的商人,尤其是那些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胡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原本就是投机者和探险家。   “罗某说话一向算数,诸位尽可信我。”罗用说道。   “多谢明府!”   “多谢罗县令!”   “那我们明日便去与你借种子了?”   “明日过午之后,或者后日过来,皆可。”   一说起这个玉米种子的时候,这小院里的气氛顿时热闹了许多。   之前总听那些城里头的人说这回这个新来的罗县令这里好那里好,他们大体也是相信的,毕竟离石罗三郎的名头,大家也都有所耳闻。   只是,从前县丞等人还在的时候,他们对待地方上的乡绅富户,外来商贾,大多也都是很好的,对城里那些百姓也不算太差,但是对待他们这些佃农,那些人的态度就会变得异常凶悍和强硬。   原本,能被强行安排到这里成为佃农的这些人,就是这个县里面最没根基,最容易受到欺压的一群人。   新来的罗县令对于那些城里人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好县令,那么对于他们这些佃农来说呢?   只听这时候罗用又说道:   “至于田租,往后便按一亩地三斗粮收取,麦子、粟米、玉米皆可,其余杂费一并废除,不再收取。”   “眼下距离春耕还有一些时候,你们家里若是有人想去豆腐坊干活的,明日一早过去,我让人与你们安排。”   刚好这几日豆腐坊那边的生意越来越好,每日里做出来的豆腐都不够卖,横竖都要添人,不如优先安排这些佃农过去。   虽然强行向这些人出租土地的,是前面的县丞等人,但是作为常乐县的现任长官,罗用觉得自己有义务对这些人做出些许补偿。   罗用和乔俊林在他们这里总共也就坐了没多久,该说的都说完了,时间也比较晚了,他二人便告别了这些佃农,起身回城去了。   临行的时候还说,叫他们明后日不管是进城去借种子的,还是到豆腐作坊去干活的,都找乔俊林,他到时候会给安排。   待他二人走得看不到身影了,院中那些人便一窝蜂涌到屋中。   “饶翁,你看这罗县令此言,可是当真。”众人问那老者的意见。   “他既说了,自是当真。”那饶翁言道。   众人皆是喜不自胜,每亩地只收三斗粮,其余杂费一概全免,还给借粮种,还不要给利息,还能安排他们到豆腐作坊去干活,他们这些佃农几时遇到过这么好的事?   “还是这罗县令好啊。”   “谭县令虽也是个好人,奈何他斗不过那些人啊。”   “这回这罗县令一来,那些人就都跑完了。”   “……”   “都早些回去睡吧,明日一早先去豆腐作坊,待公府那边买来了种子,我们再去借。”   饶翁拦了众人话头,这个话再说下去,就有些对不住谭县令了,再怎么说,也是在困难的时候资助过他们的人,虽然只是些许粮食肉干,但是在那些不好的年景,那些东西也都是救命的口粮。   众人散去,这一片小小的村落,很快又陷入了寂静,但若是凑近了听,几乎家家户户都能听到佃农们小声说话的声音。   今天晚上这么大的事,大伙儿这时候精神正亢奋着,哪里这么快就能睡得着。   饶家院子这边,饶大郎这时候也没有回自己屋子睡觉,而是留在他阿耶这边,父子二人坐在炕头上说话。   “阿耶,咱往后这日子,可是要好过起来了?”   “应是。”   “只是这罗县令,又能在我们这里待多久,他若走了,不定又要换个什么样的过来,听闻在别的地方,比先前县丞等人更恶的官都有……”   “过好眼下这几年便是,你又想恁多作甚……”   “……”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   这一天晚上,马飞阳在外面与近日结交的几位友人喝酒,一直喝到快到半夜了,这才在仆从的陪同下,回到自家客舍。   “阿耶,你怎的还没睡啊?”马九郎醉眼朦胧地进了自家客舍,便见自家阿耶正在一楼厅堂坐着。   “你与我一同去后屋,有话跟你说。”他父亲说道。   “……”马飞阳摸了摸鼻子,心道莫不是又要挨训,到底还是乖乖跟着他老子去了后边的小厅。   两人刚落座,马飞阳便听自家老子对他说道:“明日一早,你便出门去四郎那里,一应物什我都与你准备好了。”   “怎、怎的了?”马飞阳傻眼,莫不是因为他近日着实有些荒唐,他老子看不过去了,这就要把他给发配边疆了?   “吃完饭那时候,罗家那边来人了,与我送了一封信过来,你也看看吧。”马父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信纸。   马飞阳脑子里头这时候就跟浆糊一般,视物也不甚清晰,对着炕桌上的一盏油灯,好半天才把这一封信件通读下来,也是有看没懂。   “茶叶?他要恁多茶叶作甚?”   “那上边不是写了吗?罗三郎欲将常乐县经营成西北那边的一个茶叶集散中心。”   看在这小子明日就要出远门的份上,马父今晚也是显得格外有耐性,若是换了平常,喝得这般醉醺醺回来,不挨骂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要怎么发展?”马飞阳盘腿坐在炕头上,驼着背歪着头一脸的想不通。   喝茶那不是中原人的讲究?番邦人哪里懂茶,也没听说过那些人有喝茶的习惯,到时候怕是根本没人买,还集散中心呢,啧。   “他这一下子要得这般多,到时候万一卖不出去可怎的是好?”马九郎忧心道。   “我怎知。”他老子那点耐心这时候终于也用完了:“他既要买,你去与他弄来便是,明日一早你便出门去,莫要磨蹭。”   “喏。”马飞阳一边口里应着,一边心里头腹诽。   那棺材板儿没事买恁多茶叶作甚,这玩意儿也不跟金银铜钱一般,一时若是卖不出去,时间长了也就不好了……   千里之外,罗用:我这两辈子加起来,就没担心过保鲜问题。 第272章 礼遇   罗家这边,罗四娘兄弟姐妹几个这天晚上也围坐在屋里念信。   其实之前早念过了,那时候大娘两口子也在,这会儿他们已经回去了,吃晚饭以后几个小孩又把这封信件拿出来看了又看。   该交代的,之前也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这一回罗用写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茶叶的事,写给自家的这一封,无非就是报个平安,然后就是给他们讲了一些河西那边的风土人情,几个小孩把他这封信当游记来看,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在信件的最后,作为一家之长,罗用难免又要叮嘱家里这几个好好学习,勤加锻炼身体。   “早些睡,明日一早还要读书。”   “阿姊,你明日也带我去白家吧。”   “你去白家作甚?”   “我要骑大马!”   “小屁孩,马背都爬不上去,还骑大马呢。”   “我要去我要去……”   “待你再长高一些。”   “那要等到何时?”   “那就要看你长得快不快嘛。”   “……”   罗四娘近日常常要去白家蹭课,白家长辈请了人教家里的小孩学问武艺,这些大家族大都十分重视对下一代的培养,白家那些大人时常也会亲身上阵,客串一下老师的角色。   罗四娘算术好,《诗经》什么的,也都背得那么溜,就算跟白家那些自小接受良好教育的小孩比起来,她的底子也不算太差,再加上学习能力又很强,她的加入,很能给白家一些懈怠懒散的小孩带来压力,促进他们发奋,白家那些大人自然也就乐见其成,当然,他们多少也有提携罗家之意。   至于罗家这边,那赵夫子依旧每日过来教学,像七娘这个岁数的,跟着他打打基础也是不错,四娘这种情况,就不太合适了。   近来,到他们这里听课的女子又多了一些,有些人实在很想学认字从前又没有渠道的,这会儿听闻有这么一个地方,就算每日早起,徒步穿过半个长安城,也要过来听课。   这些女子在这里听课,多少也会给赵夫子带些束脩,基本上就是各种吃食,吃得年过七旬的赵夫子满面红光,再活个一二十年的,想来也不是什么问题。   也有人给四娘阿枝她们拿东西的,这也是早就有的事,从前罗用就让她们都推了,言是她们这时候若是收了东西,后边一些家里拿不出东西的女子,便不敢再来这个院子听课了。   近来罗用不在家,再遇到有送东西过来的,阿枝她们依旧是推了。很多在这里认字的女子对罗家人心怀感激,别的事情她们也帮不上忙,只是每日下课后,都会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侯蔺也在,他今天心情不错,因为昨日他也收到了乔俊林的信件。   用过了早饭,四娘五郎六郎并候校书,一人骑着一辆燕儿飞便出门了。他们家用的燕儿飞,都是升级版:钢制的轴承,杜仲胶车轮,弹簧羊皮坐垫,还有齿轮链条这些也都是钢制,只有车身依旧是木头。   这车骑起来飞快,不用担心断链子,人坐在上头又十分舒适,比那些硬邦邦的牛车马车舒服多了,于是长安城中近来又刮起了一股燕儿飞风潮,很多人都以拥有一辆这样的燕儿飞为荣。   当然,真正的土豪大佬们,大可以用这些燕儿飞上面的技术去改造自己的牛车马车,这样的车子目前还不多,整个长安城加起来,约莫也就一二十辆。   农历二月下旬的长安城,已经是一派的早春景象,空气中已经有了潮湿的气息,大街两边的树木也都发出了嫩芽。   许多城中百姓都把自家院子里的菜地翻好了,还有在屋里的炕头上育了菜苗的,等过几天更暖和一些,便要把它们移到地里。   四娘现在也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她今日穿了一件赭色上衣,茶色下裳,下裳里头穿的是黑色里裤,脚下蹬着一双黑色胶底皮靴。   这丫头近来也是拔高了不少,不再是前两年被她阿兄养出来的肉呼呼模样,整个人瞅着也颇挺拔精神,在校练场上与那些白家子弟一起练武的时候,更是十分地英姿飒爽,年纪虽还不大,但已然是有了几分风姿。   白家也有专门教导女孩儿的先生,四娘之前在白家长辈的劝告下,曾经去过一回,那回过后她便再也不去了。   不过四娘也觉得,他们家连一个这方面的人才都没有,确实也不大合适,她打算等以后七娘长大一点,就把她往这方面培养培养,当然这个想法她还没有对七娘说过,那丫头八成也是不乐意,她要闹将起来,屋顶都能给掀翻咯。算了,还是等阿兄回来再说吧。   阿兄:……回去就让我干这个?那我还是不回去了吧。   与长安城的早春之色不同,常乐县这时候还一点春天的味道都嗅不着,到处都是干巴巴黄扑扑的。   罗用有心搞一搞县城内外的基础建设,奈何手里头既没钱也没人,整个常乐县才几百户人家,近来搞这豆腐买卖,能动弹的也都动弹起来了,到作坊干活的到作坊干活,担豆腐出去卖的担豆腐出去卖,全城上下,总共也没剩下几个闲人了。   眼瞅着又要进入春耕,到时候那些住在下边村子里的人便都要回去种地,届时人手又会更紧张一些。   所以那些基础建设什么的,也只好往后面放一放,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尽快让这些城里城外的百姓挣到钱,让他们手里头有余钱,让常乐县变得热闹起来,外来人口多起来,出现剩余劳动力,然后就好进行下一步的建设工作了。   至于做酒,这个事情急不来,罗用把这件事交给了乔俊林,他现在刚找了人在县衙里面培养酒曲,用现成的白酒培养酒曲,也需要花些时日,这些人从前并没有接触过白酒,少不得又要走些弯路。   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乔俊林,也是为了增加他的资本和声望,等将来再回去长安城,与那些长安子弟往来,便能增些底气,若是经营炒作得当,说不定还会因此受到追捧。   酿酒还需要时间,罗用眼下最关心的,就是城中那些食铺酒肆,时不常就要过去看看,了解他们每日的经营情况,当天接待了多少胡商,有多少胡商留下来,又有多少胡商走了,没能留住人的原因在哪里。   “还不是都赶着去敦煌看货啊。”   “距离那些西域的商队到达敦煌,至少还有两个月呢,这些人就跟赶命一般,一个个生怕落在别人后头。”   “唉,做买卖嘛,肯定得赶早啊。”   “……”   这种事那是真没办法,敦煌那边才是胡商们交易的地方,那边货物多市场大,眼瞅着这一年的交易旺季很快就要到来,那些人肯定都想早早过去,寻个好住处,然后每日出去看货,运气好的话,买着一批好货,运到凉州等地一个转手,就能大赚一笔。   这一日,一个食铺的店家对罗用说,待到开春以后,他们这边也就没什么人杀羊了,羊肉难买,官办的菜铺子那边,不如趁现在多买一些羊肉,用盐腌一腌,挂起来晾干了,制成腊肉。   罗用也知道开春以后山羊开始褪绒,那时候杀羊就收不到什么羊绒,所以现在很多牧民都选择在冬日里杀羊,全国各地应该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善,这几日便多买一些羊肉吧。”   罗用上午刚刚说完这个话,下午便有城郊的农民赶着三头羊过来卖,动作这么快,罗用觉着这家伙就是那店家的亲戚没跑。   这羊还不错,要价也合理,罗用便买下来了,那人刮走了羊绒,又收了铜钱,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这三头羊宰杀出来,羊血羊下水那些东西,一个豆腐作坊加上衙门里头那些差役,一顿饭便也消耗干净了,连羊骨头都被剔了去熬汤。   剩下的那些净肉,罗用先是用水泡,然后调了佐料腌制,腌好了挂起来晾晒,晾得差不多了,便把它们挂在县衙后院一间小屋里头熏着。   这一熏就是好几日,那烟熏火燎的,刚开始的时候,县衙里头那些差役吏员还有些不习惯,到后面几天,熏肉的香味就出来了,勾得人直咽口水。   这些熏肉最后就都被挂在了官办的那个菜铺子的横梁上。   罗县令与那看铺子的老差役说了,只要是有人来他们县里的食铺吃饭,店家过来买菜,无论对方买多买少,都让他按人数送熏肉,也不需多送,每人三片便好。   这一日,又有几个胡商途经他们常乐县,进了县城,找了一家食铺吃饭,一到那儿,别的不提,先就要了一锅粟米粥一份凉拌菜。   他们前几日在路上遇到另一个商队,对方就跟他们说,常乐县新来的罗县令教会县里的那些食铺好些做吃食的手艺,别个不说,那凉拌菜是真不错,配着粟米粥最合适,价钱实惠分量又大,滋味好,还特别爽口。   在戈壁滩上走了好长时间路的人,一听爽口美味,价钱还特别合适,那基本上就没有不喜欢的,这不,一进铺子,别的也不问,先就点了凉拌菜。   不多时,粟米粥凉拌菜便被店家端了上来,一起被端上来的还有一小碟腊肉,言是他们县里送的。   那几个胡商一看,这县里也怪小气,要么不送,要么就送点子像样的,送这几片腊肉算怎么回事,在他们这片地方上,腊肉这玩意儿根本不值钱,他们这些人整日在外赶路,更是没少吃。   那店家放下东西便下去了,方才这几个胡商又点了另外几道菜,他得赶紧做去。   这几个胡商呼噜噜喝着粟米粥,大口大口吃着凉拌菜,先前那个商队的人没有骗他们,这里的凉拌菜确实好吃,这么大一份,才几要文钱,划算!   “这腊肉好吃。”正吃得兴起的时候,桌面上突然有人来了一句。   “啧,你是没吃过腊肉怎的?”其他人都很不以为然。   “真的好吃,不信你们尝尝看。”   “咦……”   “怎么这么好吃!”   “奇了!这可是羊肉?”   “就是羊肉。”   “店家!店家!”   “哎哎,几位客人还要些甚?”那店家正在厨下忙活着,听闻前边的客人喊他,连忙跑了出来。   “这腊肉好吃,我们还要一盘腊肉。”一个胡人说道。   “哎,这腊肉有的,某这便去官办的铺子切来便是,只是这腊肉的价钱贵些,要三十文钱一斤,几位若是觉得合适……”那店家言道。   “竟要三十文钱!”   “你们这里的羊肉一斤才多少钱?”   “去年入冬前我经过这里,听闻你们这里一斤羊肉还卖不到三文钱。”   “你莫不是在坑骗我们?”   “不能不能,小店怎会坑骗于人。”那店家连连摆手:   “一斤羊肉三文钱,那也是去岁刚入冬那时候的价钱了,眼下这净羊肉,怎的也得卖到五文钱,再说这腊肉贵就贵在那几样配料上面,咱这地方上根本买不着,都是我们罗县令从长安城带过来的,也没多少,用一点就少一点了。”   这些胡人也都知道长安城那边的人吃得精细,这羊肉里头说不定还真用了什么价钱高昂的调料,若是果真如此,三十文钱一斤倒也不贵。   “你们看,这羊肉还买不买?”店家又问他们。   “罢了,还是快些把那几个豆腐菜端上来吧。”三十文钱一斤,倒也不是吃不起,就是不大舍得,再好吃那还不就是羊肉。   待那店家又下去了,桌面上这几个胡人便说开了:   “一斤便要三十文,那方才我们不是也吃了好几文。”   “这都能买好大一盘凉拌菜了。”   “这常乐县的县令倒是不小气。”   “听人说罗家姊弟都很有钱,果然没错。”   几人一边感慨,一边吃饭,待这一顿饭吃完了,店家又与他几人一人端了一小碗羊奶上来,那羊奶瞅着也是怪异,竟是灰褐色的。   “请客人尝一尝咱县里赠的奶茶,乃是我们罗县令用他从长安城带来的茶叶,与咱们这儿的羊奶同煮,滋味甚是不错,听闻那茶叶珍贵,那些长安人煮茶的时候,也只舍得放少少的一点。”   “多谢。”   “……”   这些胡人这回客气多了,一个个小心的接过自己的那一碗奶茶,十分珍惜地品尝起来。   听闻长安那边的文人雅士确实是喜欢煮茶没错,没想到他们这些人,在常乐县这里竟然能受到这样的礼遇,啧,这奶茶还真好喝。   一边喝着奶茶,这几个胡人又与店家说了一会儿话。   然后他们就知道,原来这奶茶竟是不卖的,因为罗县令这回从长安城过来,总共也就带了没多少茶叶,这年头河西这边不兴吃茶,有钱也买不着茶叶。   这家铺子后边是个大院,主人家住了几间,剩下的都是客房,问过了价钱以后,这几个胡商便决定今晚就住这里了。   黄昏的时候,他们还在店家的带领下,去外面逛了逛,参观了一下豆腐作坊,常乐县县城很小,街道上灰扑扑的,房屋低矮,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也就那豆腐作坊,还有几分新鲜热闹劲。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巡城的差役,早先刚进城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一回,坐在铺子里吃饭的时候又看到一回,这会儿竟又见着了。   “他们这要巡到什么时候?”   “一整夜都有人,排了班的,白天晚上都有人,客人回去以后只管安心睡觉,咱这城里头安生得很。”   这一夜确实睡得安生,次日,这些人到前面铺子里吃早饭的时候,又看到这些巡城的了。   另外还有很多挑着担子赶着出城的百姓,听闻他们这样挑着豆腐出去卖,收入也很不错。   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对这灰扑扑的小城,竟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几位客人早上想吃甚?”   “一人一碗粟米粥,一盘凉拌菜,再要两斤炊饼。”   “好嘞。”   “卤豆干可有?”   “有!”   “再要半斤卤豆干。”   “哎!” 第273章 餐饮行业交流会   罗用的熏肉和奶茶并没有白送,这些胡人在离开常乐县以后,常常与人说起自己这几日在常乐县受到的礼遇。   “那罗县令用熏肉和奶茶招待我们。”   “那可都是十分精贵的食物,他们那里特制的熏肉十分美味,价钱很贵,要卖到三十文钱一斤。还有用茶叶和羊乳烹制的奶茶,你只要喝过一次就会终身难忘。”   “常乐县里的差役白天晚上都在巡逻,强盗都不敢出现在城中,那里很安全。”   “城里头的大事小事他们都管,罗县令给他们开了很高的工钱,要求他们对百姓和过往的商贾和善,不和善的差役会失去他们的工作……”   这段时间去过常乐县的胡人们,都在说着差不多的话,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敦煌晋昌等地流传开来。   这些话在市面上流传开以后,反应最快的,依旧是这些地方上的商贾店家。   与之前常乐县刚刚出现豆腐的时候一样,虽然不喜于常乐县人与他们抢夺生意的行为,但他们并不排斥新的事物,对于那传说中的奶茶和熏肉,这些人在好奇之余,也希望它们能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   一时间,很多敦煌和晋昌地区的商贾富户纷纷前往常乐县,县中那些食铺酒肆的生意也因此受益。   “明府,这些人分明不是真正的胡商,他们只是来打探我们的情况,为什么还要送给他们熏肉和奶茶?”   这一日,罗用在街道上遇到一家客舍的店家,那人很生气地对罗用说道。   罗用听闻了,笑着问他道:“怎么,你店里这几日难道没有挣到钱吗?”   “但他们是来抢生意的!”这些人来他们常乐县的目的一点都不单纯,这一点让这个店家感到很生气。   “阿麻,你是个商人。”罗用拍了拍这个实诚汉子的肩膀,对他说道: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人脉和渠道是很重要的,他们就像是荒原上的道路一样重要,眼下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知道好好珍惜呢?”   “……”那个叫阿麻的店家听闻了这些话,一时便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生活在闭塞的七世纪的某个西部小城的实诚汉子,每日只知道经营着自家客舍,客人来了他就高兴,同行来了他就生气,人脉和渠道这些问题,他从来不知道要去思考,也根本没有那样的概念,他只会在现成的道路上行走,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修一条路。   “这两天我们县里来了这么多人,来者是客,我希望你能向这些客人展现我们常乐人的胸怀和气度。”   搁在后世,像这种同行之间的交流会也是比较常见的,同一个行业的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互通有无获取资源嘛,这一次他们常乐县作为东道主,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宣传机会。   罗用这两日也没闲着,他不停地向那些商贾释放善意,关心他们这些人在城中是否住得舒心,另外还特地约见了几个比较有名望的商贾富户,试着与他们建立友谊,送出去好几篮子熏肉作为见面礼,甚至还很大方地告诉了他们奶茶的烹制方法。   “那、那我先回去了。”   那阿麻听了罗用的这些话,终于也想起来了,为了让他们常乐县能有一个好名声,让更多商人来到这里,这位新来的罗县令做了多少努力,怎么他这木头脑袋就不知道往那方面想想呢。   对他这个蜢汉,罗县令非但没有生他的气,还提醒要他趁这个时候发展自己,这让他感到十分羞愧。   “去吧,这几日你们也要多留心着些。”   那些个周边地区过来的,很可能也有一些人是存了坏心眼的,若是没有提防,他们常乐县这些时日以来塑造起来的形象和口碑,很可能就会功亏一篑。   给阿麻做通了思想工作以后,罗用便匆匆回县衙去了,县衙后院这会儿正熏着一批羊肉,若是不出意外,今日应该就能熏好。   年轻的县令从街道上匆匆走过,街道两旁的铺子里,一些人这时候正在饮酒吃菜。   这些人出手普遍要比胡商阔绰几分,三十文钱一斤的熏肉,也是大盘大盘地摆在桌面上。   “阿兄,你看那罗县令,葫芦里头究竟卖的什么药?”   有一个年轻商贾就有些不解,他们原本就是来这里打探打探,顺便看看能不能偷点师,怎么被这罗县令这么一弄,整得他们常乐县好像在过节一般,非但看不出防备的姿态,反而把他们这些人当成贵客招待起来。   “这棺材板儿可不简单。”他阿兄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笑了笑说道。   上回他们铺子里的厨子来这边学豆腐菜,在常乐县待了几天,回去以后就总说这常乐县的罗县令是个好人,明知道他不是这个县里的厨子,也让他跟着一起学,为人又十分和善云云,他们这些当东家的说这罗用几句不好,他还不爱听。   按这两日的形势来看,这回过来的这些商贾富户们,回去以后大抵也不能说罗用什么不好。   熏肉也吃了,奶茶也喝了,店家招呼得也周到,人罗县令还笑眯眯问你住得好不好,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甚至还把奶茶的煮法给公布了,就这,谁还能说出什么不好来,即便是有,那也是极个别人。   “他再如何机关算尽,这常乐县还不是常乐县?”那个弟弟说道。   “再过个两三年,这小县怕是要换个模样。”他兄长倒是对罗用很有信心。   “就这几百户人家,再如何折腾,难不成还能变出花来?”这两日的常乐县虽说就跟过节一般,与他们敦煌最热闹的时候比起来,那还不是跟乡野草集一般。   “你且看着便是。”年轻人心高气盛,夜郎自大,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说也说不通,将来且有他吃亏的时候。   这时候,其他铺子里也有人在谈论罗用与这常乐县的事。   “这罗县令对常乐县着实尽心。”   “啧,争不过啊,往后必是要被他们分走一杯羹。”   “诸位无需多虑,这常乐县总共才多少商户?”   “……”   “……”   “那奶茶着实不错,待过两日回去之后,我们铺子里便也开始煮起来吧。”   “只是那茶叶……”   “差人去买,敦煌若是没有,便去凉州城。”   “有是有,数量怕是极少。”   “价钱高些也是无妨。”   “……”   “……”   “你们觉得这熏肉如何?”   “滋味着实不错,就是价钱贵些。”   “带些回去放在铺子里出售也是好的,就是挣不得什么钱。”   “三十文钱,基本上已是到顶了,再加,也就没几个人愿吃了。”   “不知他这价钱可否再减一减。”   这些人这边正说着,不多时,便见那县衙里的差役挑着一担担的熏肉从店铺前面的街道上走过。   这刚出熏房的羊肉,那香味真是没得说,那些差役沿途还放出消息,言是这腊肉若是散卖,便是三十文钱一斤,若是一担以上的买卖,便按二十五文钱,五担以上便按二十三文,十担以上便按二十二文。   那些有心想买熏肉的商贾富户们,这时候跟着那些挑担的差役,纷纷便往他们官办的铺子里去了,也是担心被人抢了先,去晚了到时候买不着。   原本二十五文钱一斤的熏肉,也是不便宜,但是与先前那三十文一斤的价钱比起来,一下子就省了五文钱,许多人心中便觉划算。   再说这些商贾大多也都有些眼光,常乐县这个熏肉着实好吃,不出多少时日便能有名声,既如此,早买不如晚买,即便是不挣钱,也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那一担担的熏肉最后就被摆放在院子里,好些人围着那些熏肉挑挑拣拣。   不多时,罗用带着一身熏肉味儿也过来了,他随手从一个红柳藤编织的箩筐里取了几块熏肉,令人当场切成薄片,请院子里的众人品尝,检验这一批熏肉的品质。   这刚出熏房的熏肉,滋味着实不一般,有人尝过了一口,当即便决定要买。   “咱俩合买一担,到时候一人分半担,如何?”有人对身边的熟人说道。   “半担太少了,不若便合买两担,你若是只要半担,我便要一担半。”对方言道。   “你那小铺子,要恁多熏肉作甚?”那人吃惊。   “再过一些时日,沙漠那边的胡商便要来了,咱这一年到头的,也就指着这几个月了,熏肉放得住,多买一些也是无妨。”对方解释道。   “这常乐县离得也近,届时不够再买便是,何需一口气便买恁多?”   “常乐县离得虽近,这熏肉却未必时时都有,老兄你需得果断些,莫要待到买不着的时候,才在那里着急上火。”   “哎,你二人要买多少?”   “还未思定。”   “不若这般,你我三人,合买五担,如何?”   “这般多?”   “不多不多,你二人若是怕多,便少要些,我要两担半,三担亦可。”   “我要一担!”   “你要一担,你要两担半,我便要一担半,如何?”   “可!”   他们这几人方才说定,那一边动作快的,这时候都已经上秤去称了。   五担以上便按二十三文钱一斤,十担以上便按二十二文钱一斤,很多财力雄厚一些的商贾,也不需找人合买,独自便能买了那五担十担的去。   “这刚熏出来的肉,水分还是多些,待到在梁上挂过一些时日,难免又要失些分量。”   这边有人称好了十担熏肉,罗用又令人在每个箩筐上面,给他又多放了一两条熏肉,算是补足了那些水分流失以后将会失去的重量。   “罗县令豪爽!”   “这买卖做得实在啊!”   “快些,与我也称五担。”   “我要十担。”   “我们也要五担。”   “……”   原本那点重量差,罗用若是不吭不响,这些商贾便是自己担了也没有什么怨言,谁都吃过腊肉,也都知道这肉挂在那里晾一晾肯定会变轻。   这会儿他们都没说什么,罗用自己就站出来说要补给他们一些熏肉,这样的态度,让这些商贾心中很是舒坦,即便是个别不差钱纯粹买了熏肉回家吃着玩的富户们,对于这一点同样感到颇为满意。   这第二批熏肉虽是做得多,可哪里顶得住这般五担十担地买,最后除了留下一小部分在铺子里头,继续招待那些过往的商贾,剩下的全都卖完了。   之后十余日,有人再想来他们这里买熏肉,那是买不着了。   这一担担的熏肉,最后又被送到这些商贾们住着的客舍里头,当天晚上,这些人各自又点了不少好酒好菜,与那些当地的店家亦是相谈甚欢。   这些个从敦煌等地过来的商贾,普遍要比常乐县本地这些个要精明些,很多人一早就想到了,这新来的罗县令惯会整治新鲜物什,他们往后应是还会再来这里采买,如此一来,和当地人打好关系自然很有必要,若能有些交情,兴许还能帮着代买。   “来来来,吃酒吃酒。”在阿麻家的铺子里,几个商贾与店家阿麻同坐一桌,正在饮酒吃肉。   “阿麻啊,你们这位罗县令可真是没的说。”其中一位商贾言道。   “那是。”自家县令被夸,阿麻心中与有荣焉:“自打他来了以后,咱这县里头可是热闹多了。”   “我看你们这常乐县,很快就得大变样。”   “按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你这家客舍便要扩大了。”   “嗨,哪里敢想那个,就这几间屋子,能住得满就算不错了。”   这几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给阿麻灌迷汤戴高帽,好话一箩筐一箩筐,横竖不要钱,使劲说便是了。   他们也是看这阿麻是个实诚人,就想着把他给哄高兴了,将来对方能为他们出力气,到时候自己要是叫他帮着买点东西什么的,兄弟一场,你好意思不尽心?你好意思提钱?   却不知,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那肚子里头这会儿也在想事情呢。   罗县令今日与他说了些人脉渠道什么的,他也听不太懂,不过叫他自己铺路的那个话,他是听懂了的,这个路要怎么铺呢……心里这么想着,阿麻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几人。   “哪里就不敢想了,你想想他们离石县。”   “正是,听闻那离石县从前也是颇穷,就是因为出了这个罗三郎,你看现如今这天底下,还有谁人不知离石县?”   要说这天底下无人不知离石县,那是有些夸张了,只不过常乐敦煌这一代处于胡商们通往西域的交易要道上,那些胡商们都在倒腾一些什么东西,他们也都比较清楚。   早两年别地儿的羊脂皂羊毛衫还没怎么出现的时候,那些个东西大多都是从离石过来的,还有墨水瓶胶底皮靴自动伞啥啥都有,花样多着呢。   这两年羊脂皂到处都是,羊毛衫大多都是从凉州城那个罗二娘的作坊里出来的货物,离石那边的货物少了,但是相传还是有不少胡商在倒腾他们那边的弹簧轴承啥的。   别个地方的人兴许还有不知道离石县的,但他们在这片地方上,确实是无人不知离石县,尤其是他们这些城里的商户们。   “阿麻你这可是赶上好时候了。”   “哪能跟你们敦煌比。”   “嗨,咱那儿啊,一年一年的,也就那样了。”   “就指着夏季那几个月,老天爷若是不肯赏脸,便也没有多少买卖可做。”   “确实,天气若是不好,那些胡商便也不来了。”阿麻也叹了一口气。   从前年景好的时候,他们常乐县这边也能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商队,虽然只是过路,好歹也能给他们这个小县带来一些活水,年景若是不好,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哪里是他们不肯来。”一个络腮胡中年商贾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浊酒,复又叹了一口气,言道:   “非是他们不肯来,而是那大半的人,都折在了沙漠里头。” 第274章 豆浆油条   穿越沙漠,到遥远的国度去获取巨额的利润,对于很多胡商来说,这件事都极具诱惑,但它同样也充满了危险。   沙漠中的气候变幻莫测,非常容易迷路,而且还有狼群和强盗,每年都会有人被永远地留在了沙漠之中,再也走不出来。   但即便是如此,每年依旧还是会有那么多胡商踩着前人的枯骨,驱赶着骆驼,沿着古老的商道一步一步走到大唐,带来西域那边的奇珍异宝,各种货物。   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敦煌人早早就会开始准备,凉州张掖等地的商贾们也都纷纷向着敦煌汇聚而来。   待到了农历五月底,便陆续有西域那边的胡商穿越沙漠来到敦煌,然后很快的,常乐县这边也迎来了今年第一个从西域过来的商队。   这个商队足有一百多人组成,看起来颇具规模,但是他们内部好像又分成好几拨,服装风格也不太一样,瞅着像是临时组成的队伍。   这些人从西域过来,没有在敦煌停留,直接就往常乐县这边来了,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在这一带出售自己手中的货物。   对于这个商队的到来,常乐县的百姓们显得格外高兴,这不仅仅只是一百多人的买卖,它还是一个信号,告诉城里的百姓们这一年的旺季马上就要到来了,很快就会有其他胡商络绎不绝地来到他们常乐县。   这群胡商风尘仆仆地来到常乐县,城中百姓对他们的到来也都十分地欢迎,城里就有热乎的饭菜和干净的被褥。   但是首先,他们得过了城门这一关。今年这些守门的差役里头好像换了很多新面孔,这让胡商们感到有些紧张。   领头那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容甚是俊美,相对于这片地方上的百姓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地斯文和俊秀。   只见这年轻人沉着脸,仔细检查了他们这些人的通关文牒,又细细查问过一番,之后才把通关文牒还给他们,示意他们可以进城了。   胡商们如释重负,一个个吆喝着,牵着骆驼从城门口鱼贯而入。   他们并非是什么大商股,只不过是为了抵御沙漠中的强盗和狼群,临时组成的队伍而已,他们这群人里面,最大的一个商队也就三十多人,最小的队伍甚至不足十人,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商队了,不过就是由几个至亲好友组成的小团体。   “客人这是要吃饭吗?小店有现成的粟米粥,各式菜肴也都能做。”   “客人,客人,你们要住店吗?”   “哎哎,这边来这边来……”   “……”   常乐县这些店家,在前面几个月都已经尝到了甜头,这时候招呼起生意来也是格外的热情主动,一个个精神头都不错,面上带着笑,看起来格外亲切好相处。   最后他们这一百多人就分成了三拨,分别进了三间铺子,这三间铺子离得也特别近,若是有个什么事,相互间招呼一声,其他人便能及时赶过来。   “客人先喝些粟米粥吧?”   “一人一碗端上来。”   “哎。”   “这是我们罗县令送的熏肉,客人吃吃看,凉拌菜可要一些?便宜好吃,十文钱一大盘。”   “先来一盘。”   “哎。”   这些胡商在铺子里或坐或靠,有些人甚至不肯进屋,就在院子里守着自己的货物,偎在骆驼身上,端着粥碗喝几口热粥。   街道上,不时又有成群结队的差役走过,这些人装荣整齐精神抖擞,一看就是一个纪律严明的队伍,再看看他们红润的面色和结实的身板,这座城里的官员显然没有亏待他们。   “都说那罗三郎是个有钱的,果然不假。”一个胡商放下粥碗,抬起衣袖抹了抹自己面上的尘土,对身边的人说道。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没在敦煌停留,宁愿多走一天的路,也要到常乐县来休息整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听闻过离石罗三郎的名声,也相信像他那样的人物,应该是不会与自己这般小商贾为难。   那敦煌城虽然热闹繁华,但是各方势力多了,难免也会滋生出一些乱象,像他们这样的小商贾,一个不小心若是栽在谁手上,今年这一趟,很可能就要白走了,若是遇着心狠手辣的,那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哒哒哒哒。”这时候,街道上又大摇大摆走过去一头毛驴。   “这是谁家的驴,长得真不错。”一个胡商见了,忍不住称赞道。   那店家的儿子这时候正在给院子里的骆驼喂水,听闻了这个话,抬头往院子外头瞅了瞅,接话道:   “县令家的驴,也就前些日子忙春耕的时候见他骑过几回,平日里这头驴没啥事就自己四处转悠。”   “不怕被人给捉了?”那胡人奇道。   “那倒不能,就是被人给哄着出去驮了几日豆腐罢了。”店家儿子言道。   他们城里一个破落户家里的小孩儿,从前整日就在城门口帮城里的酒肆客舍抢生意混饭吃,后来他们新县令整顿了,不许有人到城门口抢客人,于是他便没了营生。   后来那厮见人卖豆腐挣了钱,他就总想干那个,哄着外地来的一个大个头帮他担了两回豆腐,后来城外开了水泥作坊,大个头上那儿干活去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小子就把主意打到这头驴身上去了,罗县令也不管,就由着那小子赶着这头大毛驴往敦煌走了好几回,听闻这头驴就爱去敦煌,出了城它就往敦煌走,你叫它去晋昌,那它不爱去,晋昌哪有敦煌热闹。   “你们县令不知道?”这城里的小孩胆儿也太肥了,主意都能打到县令家的驴子身上。   “知道啊,咋不知道。”这骆驼还真能喝,转眼一桶水又没了,店家儿子抽抽鼻子,拎着水桶又上旁边大水缸打水去了。   “那他不生气?”那胡人问。   “不生气啊,说是小孩子闹着玩儿呢,只要那毛驴自己乐意就成。”他也想哄着五对帮他拉一拉板车呢,可惜人家对这活计显然是不感兴趣。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又有一队差役从街道上走过。   胡人们对差役总是在街道上走来走去,还有刚才进城的时候也检查的相当严格这一点,都没有什么不满,相反,他们都觉得这样很安全。   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必然需要有人去守卫,尤其是在这个各国边境时常会发生摩擦的年代,像这样的边境地带,土匪强盗往往也都比较多。   乔俊林这个人心思缜密,做事也很认真,把这座城的安全交给他负责,罗用很放心,甚至比他自己亲自上阵还要更加放心几分。   近来,随着往来于常乐县的商贾行人不断增加,乔俊林的工作量也增加了许多。   除了巡城,他每日还要去跟进白酒酿造的进度,经过几个月的摸索,他们现在已经基本能够制出白酒,只是口感还不够香醇,有些杂味,一时也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那几个酿酒的匠人,近来每日都在进行小批量酿造,试着去摸索经验,乔俊林一有空就总往那边跑。   他这边两头跑地忙活着,罗用这几个月也不得闲,主要就是忙春耕。   劝农课桑,是所有的地方官每年都要开展的工作,农户若是有什么困难,他也得帮着解决,一般就是跟那些地方上的地主富户们去协调。   这些时日忙活下来,罗用鞋子都穿破了几双,嘴皮子都磨破了几层。   今日难得空闲一些,腾出功夫整理整理内务,结果就给他整理出来一堆破袜子,那里头小半是他自己的,大半都是乔俊林的,乔俊林那小子穿鞋穿袜比他还费。   于是这一晚,乔俊林从酒坊那边回到县衙后院的时候,就看到这个传说中很有钱的罗县令,正对着油灯补袜子。   “怎的自己缝上了?”乔俊林拿起一只袜子看了看,针脚还成,不算太丑。   “不过几双袜子。”就这点活计,他也不想去麻烦别个,到时候弄来弄去,再给自己弄出一堆说亲的。   “可要我帮忙?”乔俊林问他。   “不了,你歇着吧。”罗用说道:“可吃过饭了?”   “吃过了。”乔俊林这时候确实也有些累了,于是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看罗用缝袜子。   他俩自打来到常乐县,一直就住一个屋,之前那一路上,为了安全方面考虑,也都是一起住的,早前刚到常乐县的时候,局势也不怎么太平,就罗用这小身板,乔俊林还真担心自己一个不留神,这家伙就被人给下了黑手。   就这么住着住着,慢慢也就习惯了,这间屋子挺大,土炕也宽敞,中间摆个炕桌,他俩一人睡一边。   “这两日城里头没什么事吧?”罗用问他。   “没什么大事。”乔俊林说道,这小破城能有什么大事,不过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近他整日地领着那些差役到处巡逻,原本有些个不安生的,现如今也是不敢闹事。   “这阵子胡人多,你多留个神。”那些胡人也不是个个都是善茬。   “我省得。”这事乔俊林心里比罗用有数。   他们这边在说胡人,胡人那边也在说他们。   有人说这罗三郎把常乐县整治的不错,这城里头瞅着挺安生,不如便在这里歇息整顿几日,这一路紧赶慢赶的,人都有些吃不消了,骆驼们也都很疲乏。   “还是莫要停留太久,免得多生事端。”   “都到这里了,再扛一扛,待走到了张掖再歇息,那边我们熟。”   “听闻现如今凉州城比张掖热闹。”   “还不是因着那两条水泥路。”   “不若我们也去试试那水泥路,一路走去长安城看看?”   “你说得倒轻巧,从这儿到长安城,你可知究竟有多远?”   “莫说了,明日在这里歇息一日,后日便出发吧。”   “哎,都歇了吧。”   这些人如此商议着,待那几个领头的都同意后日出发,这件事就此便定下来了。   之后众人便纷纷歇下了,这城里头治安好,罗用这个人的风评也好,住在这常乐县城,胡商们还是比较安心,虽也安排了人看守货物,但也好过之前这一路上的提心吊胆许多。   这段时间着实累得狠了,第二日这些人便也起得晚些,等他们陆陆续续起来活动的时候,外边街道上早已经是一幅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那些个来来往往的,基本上都是挑豆腐卖的,有本地的挑夫,也有外地来的,那一担担的豆腐挑出城去,寻个地方卖了,多少都能挣些差价。   这时候,只见一个汉子挑着一担子乳白色的浆饮从铺子前边走过,他身后还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手里拎着个柳藤编的篮子,篮子里头金灿灿的也不知装的是甚。   “那是咱县里头卖的豆浆油条,客人若是要吃,我这便与你们买来。”这个铺子里的店家见这些人直往那对父女那边瞧,连忙也说了。   “油条是甚?”豆浆他们听得懂,唐人素喜浆饮,所谓豆浆,定然就是用豆子做的浆饮了,只是那油条,却是闻所未闻。   “油炸的面食,与豆浆同食,乃是绝配,这也是咱常乐县才有,搁别处可吃不着。”那店家言道。   “那你这便去与我们买来。”   “哎。”   不多时,这店家便也挑着一担豆浆,提着一篮油条回来了,他这身板结实,这点子东西,根本不需得去两个人。   那些胡人这时候也有些等不及了,拿碗的拿碗,分油条的分油条,一时间这铺子里头就很是热闹起来。   “这油条放在豆浆里头蘸一下,好吃。”店家还在一旁传授他们吃豆浆油条的经验。   “这油条怎的这般松脆?”   “这可是咱罗县令从长安城带来的秘方,我怎会知晓?”   “就是不顶饱。”   “一斤油条也才十二文钱,这往来的商贾,哪有吃不起的。”   “呼噜呼噜!好吃!”   “豆浆呢?这就没了?”   “嗨,这豆浆价贱,吃没了老汉再去与你们挑一担过来便是。”   “快去快去,油条也多买些。”   “再买三斤。”   “五斤,再买五斤。”   “哎哎。”   那刚出锅的油条配热腾腾的豆浆,着实是很好吃,价钱也颇实惠,这些人吃过了这一回,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赶着店家去给他们买豆浆油条。   吃完了也不说要走,第三天还是早早起来,催着赶着叫店家赶紧去给他们买豆浆油条。先前还道歇一日便要走,这时候却是没人提起。 第275章 常乐县令   胡人们之所以不舍得离开常乐县,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豆浆油条。   这一路的长途跋涉,再加上长时间的提心吊胆,这些人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十分疲惫了。   常乐县这个地方让他们感觉十分安全舒适,这里没有强盗,没有狼群,也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盘结。   经过几天时间的观察以后,胡人们也都发现,常乐县本地的那些富户们,对于今年新来的这位罗县令颇为忌惮。   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或许还在观望,有些人则已经在城中修建起了酒肆客舍,想要借着这一股东风发展自己的家族,这样的选择,基本上也就算是站到了罗县令那一边。   目前城中各方势力颇为安定,安定与发展是人心所向,而罗用无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领路人,在这种形势下,没有人会公然站出来与罗用为敌。   “此人便是罗县令?”   “正是。”   “他就是那棺材板儿,怎的竟长这般模样?”   “罗县令甚是年轻。”   “……”   这天上午,罗用到县衙外边去拿豆浆油条的时候,就听到有几个人在那里窃窃私语。   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作为一块传说中的棺材板儿,现在的常乐县县令,那些外来的胡商对他总是充满好奇,于是被人围观也就成了他现如今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怎的自己出来拿吃食?”   “那几个昆仑奴去了水泥作坊那边,乔头儿今日一早便去了城门口,除此之外,便也没有旁的人了。”   “竟是连个婢女都无?”   “无。”   “你们罗县令需要一个妻子。”   “啧,你也不看他是什么人,哪能在咱这儿娶妻,要娶也是将来回了长安城再娶。”   “那他应该先找一个侍妾。”   “先前早就有人送过了,完完整整又被还了回去,你们也别打这个主意,咱罗县令不是那样的人。”   “啧,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说什么?”   “你才有难言之隐!”   “……”   啧,又吵吵起来了,这也算是日常的一部分了。   唐初这时候的民风还是有几分彪悍,尤其是在这种边陲之地,一个个虎了吧唧的,用后世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对抗性颇强,几个人凑一块儿,前一刻还唠得好好的,后一刻说不定就要吵得脸红脖子粗,好在轻易倒是不动手,主要是怕被那些巡城的差役给逮着。   罗用捧着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进了县衙,这县衙前头是办公的地方,几个月时间过去,现在的常乐县县衙也不像从前那么空荡荡了,长安那边又安排了几个官员过来,县丞主簿这些基本上都已经到位,现在主要就差一个县尉了。   听其他几个人说,当初他们从长安城出发的时候,那县尉便托病不肯与他们一同出发,看那态度,像是不打算来了。   这种事在这个年代也算是比较常见,毕竟交通不便,路途遥远,能够当官的那些人,家境大抵又都很不错,很多人根本吃不了苦,再加上像县尉这样的职位,逼格实在太低,对于他们之后的仕途又没有什么帮助,这年头可没有什么从基层干起的说法,逼格低了以后就很难再混到上流社会了。   同样也是这个原因,罗用也不想让乔俊林接手县尉这个职位,而是让他往酿酒方面去发展。   其实就算是像罗用这样的一县之长,在上面很多人看来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一旦被划分到这个层次,之后便再难脱离,很多人都是从一个县到另外一个县,待满一任再换一个地方。   时下有一个词,叫做“宦游”,“游”字看似有几分洒脱自在,但这也不是五年十年的,而是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有多少人真正愿意一辈子都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呢,所以官员们都想去长安城,但是长安城中的那些好位置,往往又都被士族权贵占着。   以乔俊林这样的情况,想在长安城占个一席之地,那是难如登天。   若是加上罗用,以他两世为人的记忆,再加上一个金手指作弊器,他俩说不定还能有点机会。   吃过早饭,罗用原本打算到水泥作坊去看一看,走到半道上,遇到几个从敦煌那边过来的商贾,说是要找罗用买茶叶。   上回罗用刚把熏肉做出来不多久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就来过常乐县,买了熏肉,又学了煮奶茶的法子回去,转眼几个月过去,敦煌那边不少人也都发现了茶叶这个东西的好处。   在他们这一带,羊肉比粮食便宜,牧民们就不用说了,就连居住在城市里的百姓们,大多也都以肉食为主,吃多了肉难免油腻,胃口不开。   近来敦煌那边不少人发现,经常喝一点奶茶,能减少油腻感,胃口也开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商贾都在四处搜罗茶叶,只是茶叶这个东西在眼下这个年代还不够普及,有钱也不一定能够买得着。   “哎,罗县令。”   “罗县令,你手里头现如今可还有茶叶?”   这几人一见到罗用,就问他茶叶的事,其实他们几个昨天晚上就到了,只是那时候时间晚了点,便没去县衙,在城里住了一晚,今日一早便安排人在县衙外头等着了,罗用这刚刚才从县衙里出来,就被他们给堵了个正着。   “我这手头上也没多少了啊。”罗用为难道。   “哎,走走走,咱到铺子里头说去。”这几个人把罗用往旁边的酒肆里头请,罗用半推半就的,也就跟他们去了。   几人在铺子里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些小酒,招呼罗用吃菜喝酒。   这些人找罗用,就是为了要买茶叶,他们都知道罗用手里头有,于是就打算软磨硬泡,怎么着都想从他这里弄到一点。   罗用先是不肯,后来被这些人好说歹说,才答应分他们一点,然后还给他们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自己已经托离石老家那边的熟人到南方去弄茶叶,若是不出意外,过些时日应该就会有一批茶叶过来。   这几个人听闻了这个消息,顿时大喜,送走了罗用之后,又纷纷跟自己在常乐县中的熟人朋友再三叮嘱,说是等到这批茶叶到了,让这边的人务必要到敦煌去通知他们。   吃了些小酒,稍稍有些醉意,罗用依旧沿着街道慢慢行走,今日他还是要到水泥作坊那边去看看。   近来找他买茶叶的人其实不少,刚刚这几人不是第一拨,也不会是最后一拨。   早在当初卖熏肉的时候,罗用就把诱饵撒出去了,他把煮奶茶的方法无偿公开,又让这些人知道他手里头有茶叶,等这些人慢慢发现饮茶的好处以后,想要买茶叶却又没地儿买的时候,自然就会想起他来了。   对于这些上门来买茶叶的人,罗用都是采取的差不多的对策,就是先分他们一点半点的茶叶,然后再把马家那边很快就会运茶叶过来的消息给放出去。   这一番广告打下来,总不会没有效果,相信等马家人带着茶叶到达常乐县的时候,很快就会有得到消息的商贾前来他们这里购买茶叶了。   罗县令带着微醺的醉意走在常乐县街头,这常乐县还是当初的常乐县,只是街道上往来的行人比他刚来那时候多了不少。   天气也暖和了,邻近中午的阳光也有几分晃眼,行人车马走过的时候,路面上便会有一些尘土飞扬起来,让这一座小城看起来显得更加地灰头土脸。   那边迎面走过来一个大块头,推着一辆板车,这大块头罗用记得,当初他每日在豆腐作坊那边领豆渣饼吃,还引起了城中许多人的不满。   听闻他最近到水泥作坊那边干活去了,这会儿八成是进城送货。   罗用这会儿腾不出手来给整个常乐县铺上水泥路,但城中商户们显然对他们本地生产的这种价钱低廉又很实用的水泥很感兴趣。   不少人都从城外的水泥作坊买水泥,打算给自家院子还有铺子里的地面墙面抹上水泥。   那大个儿也看到罗用了,他把木板车停在路边,等罗用走过去以后,这才重新推起车子离开了。   虽然不知道罗用知不知道,但他心里其实很感激这个看起来有些过分年轻的常乐县令,在他最最痛苦颓丧的时候,这个人像一个长辈那样包容了他,让他可以有时间,慢慢积蓄起重新站起来的力气。   关于这一些,罗用自然也是知道的,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乏苦难,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经历过,有些人没有经历过。 第276章 文化传播   水泥作坊那边的运营也还顺利,近来春耕刚过,周边不少农人赶着这个农闲时间,到他们这个官办的水泥作坊做工挣钱。   这个水泥作坊的人工组成有点复杂,有农户出身,有牧民出身,还有一些贱籍甚至是黑户,其间还掺杂不少胡人。   因为只是一些比较简单的体力劳动,所以他们在雇工的时候,也没有进行太过仔细的甄选,本来常乐县当地就有些人口不足,再挑三拣四的,还能招够人手干活才怪,只要有一把力气,能干体力活,他们就都肯要。   当然在干活的过程中如果有人惹事的话,赶出去那都是轻的,情节严重的,肯定就给逮了,到时候该怎么处理,全按《唐律》。   这边民风颇为彪悍,阿普现在还是有点压不住,为了以防万一,乔俊林他们不时就要过来这边看看。   罗用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主要就是关心关心这些人的工作和生活,然后再叫人给加个餐什么的,这俩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很是默契。   罗用自从忙完了春耕之后,手头上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县衙里头人手也足了,又有谭县令帮忙,他也乐得清闲。   那谭老县令还挺爱管这城里头的事情,先前那是实在被人压得没办法了,太憋屈了,这才申请的提前退休。   现如今那些人都跑路了,县衙里头的氛围也很清明,他有事没事就又喜欢往这边跑了,说实话这人的年纪大了,确实也是需要一些情感上的寄托,他也不是个闲得住的,罗用又能信得过他,于是这一新一旧两个县令一拍即合,各得其所,相处得很是愉快。   这段时间罗用原本打算到外面去看看,规划一下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提上日程的水利工程建设,结果却被乔俊林给拦了下来。   原因是乔俊林自己走不开,不能跟着一起去,他还得看着常乐县城这边,近来往来于他们常乐县的胡商越来越多,治安问题不容忽视。   乔俊林自己走不开,也不放心罗用自己去,趟老县令以及新来的县丞等人也都跟着劝。   罗用想了想,便也听了他们的,就在县衙里头找了几个相关方面的人才,组成一个勘探队,给他们配了骆驼罗马,拨了粮食钱款,叫他们出去勘察地形。   这是一个苦差事,但也是一个立功的机会。   县衙里头那许多吏员,很多人都希望自己能得了这新来的罗县令的青眼,但若是没有机会好好表现的话,罗用又怎么会注意到并且认可他们的能力呢?   在他们这片地方上,水源一直都是一个大问题,每年春暖花开,山上的积雪融化,清澈的雪水沿着那些沟沟坎坎潺潺流下,滋养着山下的万物生灵。   清澈的雪山水在这片干涸的大地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河滩,这些河滩通常很浅,河水清澈甘甜,人们沿着这些河滩聚集生活,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绿洲城池。   这些河流也有一个非常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经常改道,每当河流改道,就会有很多绿洲悄无声息的消失,然后在别的地方,又会有新的绿洲形成。   这虽然也是一种自然规律,但是对于人们的生活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一个绿洲的荒废,往往就代表着这里的人先前的努力全都作废,化为乌有,他们又要重新去寻找一个新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所以这个水利工程建设是很有必要的。   这个勘探队只是一个先头部队,罗用后续还打算再安排其他人出去,做具体的确认和规划,务必要在真正动工之前,拿出一个比较完整周详的计划。   不过在这之前,最重要的还是挣钱。   水利工程是很烧钱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常乐县,如何才能拿得出那么多钱帛,这件事对罗用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相对于乔俊林和阿普他们,罗用近来是比较清闲,他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跟那些往来于常乐县的胡人们打好关系,多给他们县里做做广告,尽可能地与这些胡人们建立友谊。   整天跟这些胡人们待在一起,罗用也从他们口中听闻了不少西域那边的风土人情。   听闻从西域到敦煌的商道上,坐落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绿洲,商贾们往往只要走上一天的路程,就能遇到一个绿洲,这些绿洲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安定有的混乱。   每个胡人的经商之路,都像是一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那里面有紧张刺激,也有漫长辛苦,其中还穿插着不少奇闻异事。   “……你们说粟特人?”   “粟特人的小儿刚出生的时候,就要在他们嘴里抹蜜,手上抹胶,所以他们那些人都很会说甜言蜜语,钱帛到了他们手上,就像被胶粘住了一样。”   “这也不算稀奇,听闻曲支国的人,还用木板夹幼儿脑袋,所以他们那些人的脑袋都长得又窄又长。”   “啧,曲支国的人长得太丑。”   “曲支国的人不丑,沛悍国的人才丑。”   “三郎,你说?”店中几人争执不下,然后便有人问罗用的看法。   “不丑不丑,都不丑。”罗用无事说别人丑作甚,平白得罪人的事情他才不干,于是他道:“说这个做什么,来来来,我与你们讲个笑话。”   “好好好!三郎你快说!”一听罗用要讲笑话,这些人就都很高兴。   “话说,某地有三个老寿星,某日,有一富户将这三人请到一处,询问他们长寿的秘诀。”罗用这便说开了。   “……”店里头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店家也都不干活了,手里头提着一块抹布,站在旁边一边擦手一边听着。   “这头一个老寿星就说了:‘饭少吃一口。’而后第二个老寿星又道:‘饭后百步走。’”罗用说到这里顿了顿,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口浊酒,然后又接着说道:   “那第三个老寿星看了看前边那俩人,面色赧然道:‘老婆长得丑。’”   他这笑话说完,店里头先是安静了几秒,然后很快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   这年头的人笑点颇低,这么一个笑话就让他们笑得都要停不下来,汉子们中气十足的笑声简直都要把屋顶掀翻了一般,这让讲笑话的罗某人感到很是满足。   这些胡人整日与他说这个讲那个,罗用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可以对他们说的,后来他想了想,就决定给这些汉子们讲几个黄段子,没想到反响出人意料的好。   现如今罗用跟这些胡人们的关系可好了,这些人没事就爱找他吃酒,什么话也都肯对他说,就连某些轻易不肯告诉别人的小道消息,也会偷偷跟罗用讲,不得不说,男人的友谊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不就是几个黄段子嘛,这还不好办,罗用的空间里头一抓一大把,某毕业生卖给他的手机里头满满一个收件箱都是这个。   罗用与这些胡人说,待再过些时日,他们县里就会推出一款很特别的酒水,让他们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来尝尝,这些胡人听闻了,也都是满口应允,有些人还很热心地说会帮他出去做宣传,罗用听闻了,也是挺感动的。   一个多月以后,长安城中。   几个大佬在一家胡人开的酒肆中饮酒,席间点了胡姬跳舞,结果今日他们中意的那名胡姬身子有些不舒服,没在铺子里,于是这些人便都觉有些无趣。   那个酒肆老板一看客人扫兴了,这不行啊,这长安城中的生意多难做,竞争多激烈,光是他们胡人开的酒肆,这条街都不知道有多少家,这回叫他们扫了兴致,下回这几人说不定就不来他们家了,这可是大客户啊。   于是他就说了:“几位郎君,今日狸姬不在,扫了诸位的兴致,不若某便与几位说个笑话来听如何,近日从西面流传过来几个笑话,颇有几分兴味。”   “哦?说来听听。”其中有个大佬就说了。   “某地有三个老寿星……”这个胡商于是就说开了。   几个笑话说下来,大佬们也都觉得挺有一点意思,毕竟都是男人嘛,又是在这样一个精神娱乐相当匮乏的年代。   “倒是颇有几分巧思,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当即便有人问道。   “离石罗三郎啊。”那店家张口便道。   罗用:…… 第277章 醉酒   在常乐县城东面四十多里开外有一个小村,村民多以养羊种粟为营生。   最近这两三年羊价颇佳,只粟米的产量依旧不高,因为土地贫瘠,灌溉困难。   村中有一农户,早春那时候进城卖羊,听城里一个远房亲戚跟他说起,新来的县令很是重视城中酒肆客舍的买卖经营,今年他若是种些菜蔬担到城里来卖,应是能挣些钱财。   这汉子回家以后,思来想去,便决定要种胡瓜,因为他们村子离城远,若是前一日把菜摘好,第二日再走恁远的路,菜叶都要蔫了,还是种胡瓜好,更经得住放,胡瓜吃起来清甜爽口,大伙儿也都比较喜欢。   这两三亩地的胡瓜种下去,也很是要花费一些力气去侍弄,浇水施肥捉虫搭架子,等到第一批胡瓜可以采摘的时候,时间已是入夏。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的时候,他们两口子便摸黑起来了,简单吃过一些饭食填饱了肚子,这汉子便挑上担子打算进城去了。   “路上当心些。”   “哎。”   “早些回来。”   “哎。”   穷人家没有牛马骆驼,家里唯一一头母驴,前些时候配上种了,也得悠着些使唤,于是这一担子胡瓜,百来斤重,他便只好用肩膀担到城里去卖。   天色渐渐亮透了,戈壁滩上空旷又荒芜,很少人烟,这汉子担着一担子胡瓜行走在碎石路上,脚掌踩在路面,发出沙沙声响,他一面走着,一面心里提防着,万一遇着狼,他得及时把担子放下来,抽出扁担,一扁担当着那些畜生的门面抽过去……   越往常乐县城的方向走,就越多人气,不时能遇到放羊的孩童,耕地的农人,还有一些像他一样挑着担子进城的。   “你这胡瓜种得好啊。”   “嗨。”   “听闻敦煌那边,冬日里头最贵那会儿,一斤胡瓜都能卖到两三文。”   “那都是早两年的事情了。”   “去年也不便宜,两三根胡瓜,还没巴掌那么长,就要一文钱。”   “我听说他们那边的人都快把荒滩上的野草给挠没了,都拔回去烧火去了,没点火星子,冬里如何能种得出胡瓜?”   “你们可知常乐县里头,现如今这胡瓜是个什么价?”   “价钱颇佳。”   “今年城里头的胡人比往年多,菜价也比往年高些。”   “你这一担子胡瓜品相好,若是担去官办的菜铺子,应是能卖到十三四文。”   “我等还是快些走吧,他们那里当日的菜蔬若是收满了,便不再收了。”   “快些走快些走。”   “……”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常乐县城,进了城门以后,几人一路就往那官办的菜铺子去了,进去一问,果然还是来得晚了,好些菜今日都已收够了,这也无法,要怪也只能怪他们住得实在太远。   官办的铺子不要,便只得挑到街上去兜售,常乐县那些酒肆食铺,虽说主要都从那官办的铺子里买菜,但他们自己若是遇着合适的,有时候也会买些,即便是客人不点,自家人也得吃饭不是。   只这卖菜一事,说来着实也是不易,眼下这时节天气暖和了,城里头这些百姓家家户户也都有菜园子,节俭些的人家,便也不肯花钱买菜,要说日子富裕些的,这城里头总共也没几户。   这农户挑着一担胡瓜走在大街上,中午日头正晒,他又走了这么大半天的路,腹中饥饿,又觉十分口渴。   于是他便把担子停在一家铺子外头的屋檐下,与铺子里的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讨了一碗清水来喝,那少年郎倒是个和善的,不仅与他端了一碗清水出来,还与他搬了一张胡凳,言是这会儿日头大,叫他多歇会儿再走。   这人在铺子外头坐着,喝了几口清水,又从怀中掏出干粮来啃。   这时候铺子里头也有几桌客人,大中午的,一群人还在那里吃酒说笑,说的大致都是各自行商路上的遭遇和见闻,那农户坐在外头听着,也觉得颇有意思。   这些人说着说着,其中便有人提议说:“嗨,这些个我都听腻了,还是叫三郎与我们说个笑话来听。”   “对对,还是叫三郎与我们说个笑话!”马上又有其他人起哄。   然后那个被唤作三郎的年轻人,便与他们讲了一个笑话,这个笑话直把铺子外头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户给臊得涨红了脸,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差点没从鼻子里喷出来。   探头往那铺子里头瞅了瞅,见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穿得齐齐整整,长得斯斯文文,怎的说起话来好似那街面上的游侠儿(俗称小混混)一般。   讲完了一个笑话,那人便推说自己下午还有事,叫那些人继续喝着,他要先行一步。   走到店铺外头,看见农户担来的一担胡瓜,便停下来问了一句:“你这胡瓜怎卖?”   “一文钱十个。”那农户言道。   “……”那人皱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在想甚,许是有些醉了,过了一会儿,农户又听他说道:“你这胡瓜不错,都要了,这些钱可够?”   农户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把铜板,估摸着至少得有十五六个,也不及细数,连声说道:“够了够了。”   “你把这些胡瓜,送到前边菜铺子里去,下回再有胡瓜,也往那里送。”那人说完,便径自转身走了。   农户手里抓着一把铜钱,看着自己面前那一担子胡瓜,一时有些傻眼,心道这人莫不是真喝醉了吧,他自己买的胡瓜,怎的让人往官办的菜铺子里送?   “哎,你这人,怎的还不去?”这间铺子的店家催促道。   “方才那位,是谁家郎君?”农户问他。   “这人瞅着也似常乐人,怎的连自家县令都不识得?”   “哈哈哈哈!”与店家一同出来送罗用的那几个胡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些人这会儿大多也都有了一些醉意。   “乡下人家,一年难得进几回城,不识得也不稀奇。”   “没有笑话听了,这酒也不好吃了,我还是去后院歇会儿。”   “两三日便要启程,大伙儿都好生将养精神。”   “客人晚上想吃些甚?”   “晚上……”   这些人说着就又回铺子里去了,那农户傻愣愣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这才一拍脑袋,挑上担子往官办的菜铺子去了。   那人既是罗县令,他既说了要收自家的胡瓜,那他今年那几亩地的胡瓜应是不愁卖了,只那罗县令这会儿瞅着像是喝多了,等他一会儿酒醒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这个事。   罗用确实是喝得有点多了,今日与他一同饮酒的这些胡商,性情格外直爽,罗用喝酒若是不爽快,他们就道罗用这个中原来的读书郎还跟他们端着架子呢,并没有真心把他们当朋友。   罗用肯定还是能少喝就少喝,但是与这些人在一个桌面上坐着,这一来二去的,最后也还是喝了不少。这会儿虽还勉强能够提起精神走路,但是脚底下轻飘飘的,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喝醉了。   罗县令独自一人晃晃悠悠走在大街上,被几个巡城的差役看到了,连忙去把他们乔头儿给喊了过来。   乔俊林过来的时候,面色就不太好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气什么,反正每次看到这家伙喝得醉醺醺的样子他就来气。   “可要将那五对寻来。”一名差役问道。   “罢了,就这几步路,我背他回去便是。”乔俊林说着将自己身上的佩刀解下,递给旁边一名差役,然后扯过罗用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背上一带,背起来就走了,省得他一个人慢慢悠悠在街道上晃荡。   罗用这时候虽是喝醉了,头脑却还是清醒的,被乔俊林背在背上他也知道。   这小子现在是长大了,肩膀愈发宽阔了,圈在罗用腿弯的手臂也很有力,只是不知为何,他那张脸这几年竟是越长越俊秀起来,气质也愈发沉静。   说实话,罗用这一县之长当得并不轻松,好在还有乔俊林在身边,虽然这小子最近脸色臭了些,话也不多。   “头一批白酒,这两日便能出来了吧?”罗用问道。   “嗯,最晚后日。”乔俊林回答说。 第278章 学问   罗用这段时间的努力宣传也是有成效的,近日不少途经常乐县的胡人听闻他们这里能出产一种全新的酒品,一时便也不着急走,打算先见识见识这种新酒再说。   又有那些往来于河西走廊各处城池的胡商们帮忙宣传,各地的商贾富户以及风流人士们,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也有不少人纷纷往常乐县赶来。   待罗用他们正式把白酒拿出来展示的那一日,常乐县中大大小小的客舍,基本上都已经住满了人。   这些时日以来,众人没少在私底下议论这种新酒,有些个消息灵通的,更是从突厥人那里得了消息,言是这离石罗三郎却是能制一种奇酒,此酒烈性无比,饮之易醉,突厥可汗很是钟爱。   关于这种新酒的价钱,不少人还是希望能像先前的熏肉和奶茶一样,取出一部分让人免费品尝,毕竟能让突厥可汗中意的东西,价钱应是颇贵。   罗用确实也没有让这些人失望,官营酒坊开张第一日,他便令人在铺子外面摆了几张大桌,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小巧精致的白瓷杯,每个杯子里面都装着酒香浓郁的白酒。   无论是谁,想喝就去拿,喝完了还有专人负责添酒,保证后面的人也都能喝上。   “诸位贵客远道而来,罗某欢迎之至,鄙县简陋,无甚物什可以招待,只这白酒一杯,还请诸君莫要嫌弃。”   罗用这一日穿了一身青色长袍,脚下是皂色短靴,头发也束得一丝不苟,就这么齐齐整整地往酒坊门口一站,还真有那么几分玉面小郎君的意思,胡商们几乎都要以为这些日子常常给他们讲笑话的那个罗三郎和眼前这一位不是同一个人了。   “三郎,怎的就只给喝一杯啊?”有些胡商这些时日跟罗用混得熟了,这时候便玩笑道。   “这事不归我管。”罗用当场就踢了皮球:“这酒是乔俊林他们酿出来的,以后这个酒坊也归他们管,甚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开玩笑,就这些个大肚汉胡商,真要叫他们敞开了肚皮喝,那还得了,常乐县这一带的粮食多贵啊,酿酒成本可不低。   “……”众人看了看一旁腰佩大刀的乔俊林,当即便道:“罢了,一杯就一杯吧。”   都说这酒易醉,到时候万一真给喝醉了,闹出什么事端来,眼前这一位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一个乔俊林,这些胡人也不犯怵,大不了干一场呗,谁怕谁啊,问题他身后还站着一块棺材板儿不是。   别看这棺材板儿整日与他们讲笑话讲得挺嗨,人家正经是京官出身,与长安城那边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说白了,这哥儿俩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的,其实就是一个鼻孔出气。   这边许多人熙熙攘攘地围着大桌品酒,那边也有不少人跟着挤到铺子里头去,一看那价钱,生生又给吓了出来。   擦!那一小坛子白酒竟要五两银,这棺材板儿怎的不去抢!   罗用自然也不是光收银子,铜钱绢布他都收,只是这边陲之地,铜钱颇少,绢帛也贵,金银虽也贵重,但是比之河东道等地,还是要常见不少。   这年头外来银还没有大量流入中原,在长安城那边,一两白银拿去换铜钱,约莫能换到一千四五百文钱那么多,他们这地方银价贱些,换个一千二三百文总归还是没问题的,罗用这一坛子五斤装的白酒要卖到五两银,价钱自然是很贵的。   价钱实在太高,那些前来买货的商贾,不免就有一些犹豫踟蹰。   也有那财大气粗的,在尝过了一杯酒之后,便令人搬了银饼进来,十坛八坛地买。   铺子里头也设了几张让人免费品酒的小桌,这时候别看屋子里头挺多人,真正拿钱出来买酒的,到底还是少数,罗用也不着急,只管与人饮酒说话。   “三郎这白酒的价钱,因何要定得如此之高?”有一个商贾问罗用。   “观这位郎君气宇轩昂,并非庸碌之辈,因何会嫌这白酒太贵?”罗用看了看眼前这个商贾,笑着问道。   他前两日就在城里头看到过这个人,当时这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人和十来匹高头大马。   观他那些随从个个孔武有力,马匹亦是十分神气,怎么着都得是一个家底厚实的,不过他本人穿得并不奢华,一行人入住的是城里头一家还算干净整洁的客舍。   “贵了就是贵了,与我是否气宇轩昂又有何关联?”那人皱眉道。   “怎的就无关联。”罗用亲自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言道:“这世间的物价,又岂有定数?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世人若是喜爱,便以之为贵,若是不喜,便以之为贱,某这白酒甚是稀罕,卖五两银并不为过,这位郎君并非囊中羞涩之辈,因何会嫌太贵?”   “敢问明府,贵县一名脚夫,一日能挣多少钱?”那人问罗用。   “若是与人做脚夫,一日不过二三文,若是自己挑了豆腐出去卖,兴许能多挣些,只是要担些风险,并非日日都能卖得好价钱。”罗用回答说。   “听闻贵县差役薪酬颇丰,敢问明府,他们一年能挣多少钱?”对方又问。   “一月三百文,一年便是三千六百文。”罗用回答说。   “脚夫一日才挣二三文,薪酬颇丰的差役一年也才得三千六百文,在公府当差两年,怕也买不起这一坛子白酒,明府因何说这白酒不贵?”对方看起来颇有几分愤慨,这话说的,几乎已经可以算是质问了。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铺子里头的气氛顿时也变得有几分怪异起来,众人面面相觑,端看这常乐县的年轻县令要如何应对。   “足下可是脚夫?”罗用轻轻挑了一下眉毛,问他道。   “自然不是。”对方哼道。   “可是差役?”罗用又问。   “也不是。”那人看起来已是有几分不耐烦了。   “足下既不是脚夫也不是差役,我这白酒既不是卖与脚夫也不是卖与差役,因何又要拿他们来比?”罗用无奈道。   “你身为一县之长,自是要以百姓民生为重,外面那些脚夫一日只得二三文钱,你却在这里喝着五两银一坛的酒,心中竟是不觉愧疚?”那人看向罗用的眼神,这时候已经完全写满了否定。   愧疚你妈!老子要是不卖这五两银一坛的酒,常乐县的水利工程建设哪里会有提上日程那一日,不把用水问题解决了,县中百姓的生活水平怎么能有一个质的飞跃。   当然这些话肯定是不能说的,当面把人当肥羊宰的事情不能干,肥羊也是有尊严的,得给他们留些面子。   “这位郎君从前可是经历过贫苦?”罗用还是一副我不生气我很好说话的样子。   “是又如何?”对方一甩袖子。   在眼下这个极其讲究出身背景的年代,问人从前是不是贫穷落魄过,根本就是揭人老底,这年头的人大多不以白手起家为荣,而是以出身低微为耻。   “那道难怪了。”罗用好像一点都没看出对方的不高兴:“经历过饥荒的人,一辈子都不舍得浪费粮食,经历过贫苦的人,大多终生勤俭,罗某幼时家贫,自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我观你倒不像是幼时家贫的模样。”这话就有几分指责罗用忘本的意思了。   “难道非得将一文钱掰成两瓣花,才像是幼年家贫的模样?”罗用笑着又与那人斟了一杯酒,完了还不忘招呼屋子里的人:“诸位郎君还请随意,桌面上的酒若是不够了,便自己掏钱去柜上买吧。”   “瞧把这棺材板儿给抠的。”   “得得,咱也去买一坛子。”   “这酒真是够劲!”   “瞧你这脸红的,缓缓吧,莫要喝醉了。”   “……”   这一边,罗用还在于方才那人说话:“足下长我几岁,有些话,某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对方的态度这时候倒是好了几分,方才他承认自己从前有过贫苦的生活,罗用非但没有笑话他,还说自己年幼是家里也很穷,这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他的好感。   “节俭自是美德。”罗用轻抿了一口白酒,说道:“只是这节俭与节俭之间,还有一些不同。”   “如何不同?”对方问道。这时候罗用已经基本掌握住了这一场谈话的主动权。   “有些人节俭,是因为自身的克制与淡薄,既能怜惜物力,又能超然物外,那自然是美德。”罗用说道:   “还有一些人节俭,纯粹就是因为花不出钱去,一花钱他就心疼肉疼,这就不是美德,而是障碍。这两种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节俭之人,实则完全不同。”   “就好比是南人种稻,田水不足之时,就需得将一整条田埂堵得严严实实,一瓢水都不能让它漏将出去,若是田水充沛的时候,自然就要打开田埂放水。”   “足下如今家资颇丰,因何还不肯打开田埂放水。你这田埂不开,下坎的稻田如何能够等到清水?我这白酒不卖,酒坊如何挣得来钱,这酒坊上上下下多少张嘴,又要拿什么去填,那城外的农户,来年的粮食又如何能卖得到好价钱?”   “这……”那商贾被罗用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确实是一花钱就肉疼没错,明明这些年买卖越做越大,家底也颇丰厚,但他就是花不出去钱,吃着最普通的饭食,穿着最普通的衣裳,出门在外也只舍得住最普通的客舍。   他素来以节俭自居,今日却被罗用这一番话给点醒了,他这不是节俭,他这是一种障碍,现在他都是这么有钱的人了,他若是不舍得花钱,穷人们又要到哪里去挣钱呢?   “三郎言之有理啊!”想通了以后,心中真是无限感慨啊!世人都说离石罗三郎不是寻常人物,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啊。   “足下今日可要买酒?”罗用笑了笑,抬手又给他斟了一杯。   “买!”那人一口将这杯酒饮尽,重重将酒杯放到桌面上,大声说道。   “……”全程旁观的乔俊林受益匪浅。   昨天晚上罗用给乔俊林上课,他说销售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要想从顾客的钱袋里掏出更多钱,就得学会深入顾客的内心,跟他们谈一谈人生和理想。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第279章 酒尾   常乐酒坊开张第一日,因着罗县令那一番言辞,引得不少商贾富户们纷纷开了田埂放水,那白酒的酒价虽贵,最后却也卖了不少。   柜面上那几个差役匠人称银子绞银子忙得不可开交,只那一日,便挣得白银上百斤。   这件事传开以后,据说就连一出生就被家里人在嘴里抹了蜜手上粘了胶的粟特人,都对这位常乐县令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常乐县能产白酒的消息也渐渐传了出去,都言此酒之烈性,这世间没有一种酒能够与它相比。   然后慢慢的,来常乐县卖酒的人便也越来越多起来。听闻突厥的商贾也曾来常乐县买酒,知道的人都说这是给他们可汗买的。   敦煌那边,眼下已是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节,那边也有不少商贾到常乐县买酒,买回去以后,就将那一坛子一坛子的白酒摆在柜面上。   客人来了,要买一杯便与他们打一杯,要买一壶便与他们打一壶。那细口的白瓷小酒壶,一壶约莫能倒满六七个小杯,二三人分着喝了,约莫也能喝个微醺。   只那价钱着实太贵,寻常人家并不舍得买,倒是街面上时常可以看到一些常乐县那边的脚夫挑着担子叫卖酒尾,言是那白酒分酒头、酒心、酒尾,五两银一坛子的那个便是酒心,一批白酒酿出来,最好的便是那个。   酒头最是烈性,略有杂味,并不拿出来卖,听闻罗县令留着它们另有用途。酒尾的滋味略显寡淡,并不与五两银一坛子的酒心混装,每每有一批新酒酿出来,这些酒尾便都低价卖了,当地人知晓他们哪一日出酒,往往天不亮就挑着担子到那酒坊门口等着,待到买得了酒尾,再担到敦煌晋昌等地叫卖。   脚夫们挑着这一担子酒尾出去,往往就要三五日才能回来,若往敦煌去的,去的路上一日,回来路上一日,中间在敦煌那边卖酒也要花上一二日的工夫。   卖豆腐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只豆腐价贱,卖得快些,常常刚到敦煌城外,就能遇到一些等着买豆腐的商家。   若是去往晋昌,那路途就要稍近一些,只是晋昌城小,不如敦煌繁华热闹,买货的人也没有敦煌那么多。   “……”   “酒尾酒尾!常乐酒尾!”   “你这酒尾怎卖?”   “两文钱一合,都是一样的价钱。”   “我这铺子里头常有客人要吃,你与我算便宜些?”   “你若能买一升,我便多送你一合。”   “我买一斗,你多送我三升。”   “那如何使得!”   “莫走莫走!你先过来,我看看你的酒。”   “酒便都是那酒,有甚好看?”   “那不一样,听闻还有往酒里头掺了水的。”   “那如何能够?”   “……”   “……”   “哎,你这可是常乐的酒尾?”   “正是。”   “价钱几何?”   “两文钱一合。”   “与我打一合来。”   “哎。”   “……”   整日在外头卖酒,遇着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些人爽快有些人磨叽,还价的人也很多,但是这两文钱一合的价钱也是这些脚夫之间商量好了的,轻易不肯松口。   在这城里头转上一整日,待到天色暗了,便到相熟的客舍去投宿,基本上他们这些人都在一处,相互间熟悉些,遇着什么事也好相互扶持,再加上这人多势众的,外人亦不敢轻易欺辱。   脚夫们投宿的客舍十分简陋,破破落落一个院子,要甚没甚,住一晚便只要两文钱。   几间土坯屋子,几个大通铺,铺上也只铺了草席,连块布料都无,院子外头有个灶台,只是要生火做饭的话,便要另外给钱。   这些卖酒的汉子们通常也不生火,就着清水,吃几口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草草将肚子填饱了,便各自歇下。   有些个关系好的,也会凑在一起说说闲话,无外乎就是说说今日遇着些什么人什么事,还有明后日回去那一路要与谁一道走,他们这些卖酒的人,回去的路上身上个个都揣着钱,也怕被人盯上,最好就是多找几个人一起走,有时候若是遇着东去的商队,那路上就更加热闹安全些。   “……”   “我这没剩多少了,要不了半日便能卖完。”   “我怕是要再多卖一日。”   “后日一早好些人都要回去,你若是再晚一日,路上人就少了。”   “唉……”   “明日你再卖一日,若是不能卖完,天黑前便找个食铺便宜卖了吧,不过就是少挣些,也不亏钱。”   “我再寻思寻思。”   “还寻思个甚,今日你便是去错了地方,人家前脚刚卖过了,你后脚又去,那还能卖出去什么酒?”   “我又如何能够料到。”   “罢了,你也别寻思了,明日把这些酒都卖了,与我们一道回去便是。”   “无妨,我便是多待一两日,届时若有商队要去往常乐县,与他们一道过去便是。”   “你可莫要犯糊涂。你道那些胡商都是好相与的,听闻在那大沙漠里头,杀人劫货的事情常有发生,抢货的可不止是强盗,商队之间相互也抢,那些个可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你一个人就敢跟他们一道走?届时若是有人起了歪心……”   “他说得有道理。”   “是啊,你一个人千万不敢跟那些胡商走。”   “好歹也得寻几个咱常乐县的一起。”   “对对。”   “不是还有那些个卖豆腐的,你到时候上城门那边瞅瞅,应是能寻着一起回去的。”   “其实最好还是与我们一道走。   “……”   那汉子终究还是听了劝,第二日又出去卖了一日酒,剩下一些没卖完的,便寻了个食铺,多送了几合,贱价卖与那店家。   又在那小院里歇了一晚,第二日天未亮,这些人便都起来了,一个个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铜钱,担子上挂着卖完了酒的酒桶,桶里头还装了不少用来抵酒钱的粮食肉脯。   敦煌这边铜钱也是不多,常常不够市面流通之用,百姓买卖货物的时候,大宗的买卖,常常都是用的绢帛,有时候也用金银财物,甚至还有各种香料。若是几文钱的小买卖,常常就用粮食肉脯来抵。   一群人天未亮便出发,一路上紧赶慢赶,也是一直走到了天黑以后才回到了常乐县。   这些人的家里人自然十分欢喜,又是烧水又是做饭的,连平时不舍得用的油灯也点上了,一家人围在一起数一数铜钱,就这几日的工夫,比从前累死累活一个月都要挣得多,若不是那新来的县令,他们常乐县可寻不着这样的好营生。   “来,快把这碗馎饦吃了。”老妇人从厨下端上来一大陶碗热气腾腾的白面馎饦。   雪白雪白的一碗馎饦,里头还加了咸肉和青菜,闻起来香喷喷的,馋得屋里头那几个小孩自咽口水,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   “都过来吧。”男人朝那几个小孩招招手,那几个小孩笑嘻嘻就都过去了。   “走走走,你们的锅里还有,别馋你们阿耶碗里头的。”老妇人连忙伸手去拦:“去厨下,你们阿娘正在给你们做呢,快去快去。”   厨下这时候正煮着的,却不是白面馎饦,年轻些的妇人和了些粗面,就着锅里头剩下的一点汤,又加了些清水,给家里这些小孩每人煮了一小碗馎饦。   她男人这几日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的,辛辛苦苦才挣了这些钱回来,阿婆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自家儿子的身体,这才从自己屋里舀了那一碗白面出来,寻常哪有那么吃的。   若不是他们阿耶近日挣得了一些钱财,就是这一小碗粗面馎饦,那也是没有的,每天早晚两顿饭,吃过了便是吃过了,没吃饱那也只能饿着,哪有什么宵夜这一说。   吃过了馎饦,一家人在屋里头说话,年迈的阿翁说,昨日晋昌那边来人,言是陈刺史要找罗县令说话,今日一早,罗县令便出城去了,直到这会儿也不见他回来。   “怎的了,莫非又出了什么事?”   上回晋昌那边来人,还是因着那驿站的事,当时那付兵曹带了好些人过来,阵仗颇大,看得一些常乐百姓心里直打鼓,这回又是因着什么事,怎的把罗县令给叫了去?   “咱罗县令不是归陈刺史管嘛,找他过去说说话也没甚。”那阿婆言道。   “若无甚大事,差人带个信过来也就罢了,这般将人找去,想来应是有事。”男人说道。   “……”阿翁叹了一口气,说:“我今日出去打水的时候,倒是听人说了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的甚?”   “言是为了这酿酒的事,咱这儿产粮少,酿酒一事又颇费粮食,想来那陈刺史,要说的便是这个事。”   酿酒需要耗费粮食,这一点确实没错,他们这里产粮少,这一点也没错。   可难道就因为这样,他们常乐县往后就不酿酒了?   这汉子心中憋闷,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不知罗县令那边,究竟是如何应对的,他们常乐县往后还酿不酿酒了? 第280章 罗驴子【补】   罗用与乔俊林这一回是骑马去的晋昌城,近来他们卖酒挣了些钱,罗用便令人往县衙里头那几个空荡荡的牲口棚里添置了一些牲畜,马匹骆驼各都买了一些。   他二人这一路上走得不急,清晨时分从常乐县出发,待到了晋昌城的时候,时间已是临近正午。   陈刺史令人为他二人置备了饭食,又给他们安排了歇息的地方。   下午,罗用独自一人去见陈刺史,陈刺史先是与他说了一些地方政务上的事情,然后该表扬的表扬,该提点的提点,该勉励的勉励,上司与下属之间的谈话,约莫也就是这么一个套路。   “其他倒也没甚,只是这酿酒一事,近日常有人与我说起,言是此地产粮不易,酿酒耗粮颇多,怕是与民生无益。”   待前面的过场都走完了,瓜州刺史陈皎这么对罗用说道。   “酿酒虽费粮食,百姓却也能卖粮挣钱,因何会对民生无益?”罗用拱手道。   “丰收年尚且还好,若是遇着灾荒年,百姓家中若无存粮,那又如何熬得过?”陈刺史言道。   “务农畜牧,本也是看天吃饭,丰收年得粮虽多,却往往卖不到好价钱,那酿酒作坊耗粮颇多,盈利亦是不菲,即便是在丰收年,也肯以高价收粮,百姓拿粮食换得了钱财,若逢灾年,便可拿了钱财出来换粮,又有何不可?”罗用如此道。   陈刺史叹了一口气,说:“只怕到时候有钱都买不到粮食。”   “只要我常乐百姓殷实富足,家家户户皆有钱财,商贾又岂会不来,届时各地物产汇集而来,粮食应也是不愁的。”罗用说道。   “你这话说得自然也有道理,只是届时灾年一来,常乐县即便只是饿死一个人,世人就都会说那是酒坊的过错。”陈刺史说道。   “多谢刺史提点,我又怎会不知刺史这是为我着想,只是这世间又哪里会有什么万全之策,我既欲为此事,自也不惧担此骂名。”罗用郑重道。   “你既心意已决,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陈皎叹了一口气,言道:   “三郎年纪虽轻,却是难得的治世之才,来我瓜州小半年,便已将那常乐县治理得颇有模样,陈某自愧弗如啊。”   “刺史过誉了!”罗用连忙拱手躬身。   ……   片刻之后,罗用从那会客的厅堂之中出来,乔俊林这时候就等在外面,他看了看罗用面上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便出声问道:“如何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常乐县去吧。”罗用笑了笑,说道,然后又让公府之中的差役帮他们把马匹牵了出来。   二人骑马出城,沿着驿道跑出去颇远一段距离以后,罗用这才勒了马缰,放慢了速度,让马匹沿着驿道慢慢行走。   “你观陈皎此人如何?”罗用问乔俊林道。   “客气有余,诚意不足。”乔俊林直言道。   像罗用这样的人物来到常乐县,若是遇着热血一点的上官,说不定就捋起袖子跟他一起干了,像那郝刺史一般,上山下乡的,听闻他现如今还在山区帮人建水利工程呢。   这陈皎瞅着是有几分不同,当初罗用一来常乐县,就受到了这位瓜州刺史的礼遇,之后罗用在常乐县做了这么多事,却也不见他那边有什么表示。   “他今日与你说了甚?”乔俊林问道。   “说我乃是治世之才,他自愧弗如。”罗用笑着说道。   “啧。”乔俊林到底是在长安城见过大场面的,一听到这个话,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风俗通》有言:“长吏有马,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以,至于死。”   此为捧杀者,口蜜腹剑,用心险恶,士人皆为读书郎,岂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真正爱才之人,哪一个不是对自己的晚辈下属谆谆教诲爱护有加,看这陈皎的意思,倒像是要给罗用高帽戴,然后再把他当驴子使唤。   罗驴子:……   乔俊林想得没错,那陈皎在见过了罗用之后,又写了个折子送往长安城。   那折子里头没少夸赞罗用的才干以及他的聪明才智,然后顺便又把自己与罗用关于酿酒一事的对话写了上去。   此举看似夸赞,实则未必没有提前把自己摘出去的意思,万一哪天发生一点什么事,那这个事情是罗用自己搞的,这个责任他是不担的。   长安城中那些老狐狸,又有几个是看不懂的,有人颇瞧不上陈皎这般行径,也有些人认为此乃人之常情。   这一日早朝之上,圣人便提了这酿酒一事,让朝中百官各抒己见。   在这朝堂之上,真正关心酿酒利弊的人实际上并不多,有些人在出仕之初,纵然也有过兼济天下的情怀,但是在这权力斗争之中浸淫多年,逐渐被卷入各种利益争斗之中,很多时候都是看各方立场说话,而不那么关心是非曲直了。   今日这一场关于酿酒的讨论,实际上就是一场关于伤罗用与保罗用之间的辩驳。   之前把罗用弄出长安城的那些人,这时候自然是不想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   “听闻离石罗三郎能酿奇酒,突厥可汗甚是喜爱,我等与他同朝为官,却是不知那白酒的滋味。”   这话说的是自己不知道白酒的味道,实际上就是暗指他们这边的皇帝还没喝过白酒,突厥那边的就先喝上了。   “听闻那酒已经在路上了,常乐县离京颇远,怕是还要一些时日。”有人出声说道。   “我倒是听人说,当初罗用赴任之时,行走在那河西走廊,突厥可汗便使人去寻他,他便是在那个时候,向突厥可汗献的白酒。”   “罗用既是良才,突厥可汗有招纳之意并不稀奇,再说罗用家人皆在长安,他又岂会生出向外之心?”   “罗用在京时日不短,我等竟不知他还会酿此奇酒。”   “哼,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罗用此人年纪虽轻,城府竟已如此之深。”   “听闻他在常乐县广交好友,西域各国的胡人,就没有说他不好的。”   “圣人!此人当防啊!”   朝堂之上的争论愈演愈烈,渐渐的,风向就往罗用威胁论那一边倒了。   “说到那些胡商,我倒是想起几个笑话来了。”就在这些人争辩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凉凉地来了一句。   “现在可是说笑话的时候?”有人当即给他怼了回去。   “嗨,也是跟那罗用有关。”那人言道。   “爱卿说来听听。”皇帝这时候也说话了。   虽然说有时候把战火往别人身上引引,也能给他自己争取到一点喘息的空间,但是这火万一烧得太旺了,把他手底下这名能臣干吏给烧死了,那就不美了。   “这些笑话现如今在长安城中流传颇广,圣人竟是未曾听闻?”那人奇道。   “不曾。”圣人曰。   罗用的那些个黄段子,老李确实是没听说过,因为没人跟皇帝提过这一茬,谁吃饱了没事干跟皇帝提这个干嘛?万一到时候他叫你现场说一段呢,你是说还是不说。   那肯定是不说也得说啊,那要是能把他老人家说高兴了还好,万一给说不高兴了呢,万一再给你扣一个渎君的帽子呢,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你便说一段来听听。”皇帝这时候果然就说了。   “……”那人想了想,哎呦,这毕竟是在朝堂之上啊,太不严肃了也不好,于是便拣了一个不那么黄的来说。   “言是城南有一店家,在商铺门口挂一鹞鹇,那鹞鹇能说人言,每有客人上门,便道一声:‘欢迎光临’。”   “……”皇帝笑眯眯坐在龙榻之上听着。   “……”百官心中五味杂陈天人交战不知今夕是何夕。   “某日,铺子里来了一个小娘子,小娘子对那鹞鹇甚是新奇,于是便在那商铺门口进进出出走了六遍,听了六遍的欢迎光临。”   “待到第七遍之时,鹞鹇怒了,呼曰:“店家!有人在玩你的鸟!”   “哈哈哈哈哈!”   皇帝:“……”   群臣:“……”   “这笑话与罗用有甚相干?”过了一会儿,还是皇帝先缓了过来。   “言是这些笑话就是从那罗三郎处传来。”那人说道。   “哦,我倒是不知,罗爱卿竟还有此种才能。”皇帝笑曰。   群臣俱是不言,这种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被这个笑话这么一打岔,方才那些个关于罗用此人心机深沉罗用此人当防的言论,仿佛也跟着成了一场笑话一般。   于是今日这一场早朝,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散了,皇帝这回显然是要站罗用那一边了。   还有那徐茂公,听闻他与罗用素无往来,不曾想今日竟会为那罗用出头,再看这朝堂之上……想要除掉罗用这个人,以后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第281章 茶叶买卖   政治斗争就是一场漫长而又持久的拉锯战,尤其是对于那些树大根深的士族大家来说。   罗用原本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这些大佬面前不堪一击,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和积累,他也渐渐在这个时代扎下根来。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还很弱小,却也不是谁人都能轻易拔得起。   上一次罗用之所以会被人弄出京城,与其说是被朝堂背弃,倒不如说是一场政治上的妥协。   罗用这些年的作为,到底还是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因为经商一事被发配边疆,那也算是依照朝廷法度做出的处理,但是如果真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话,那就超出了很多人心里能够容忍的底线。   徐茂公本名徐世勣,乃是瓦岗寨出身,少年时便跟随翟让起兵,后来李密加入瓦岗寨,当了大当家,翟让退居二位,因为一些内部矛盾,李密最终还是在一场宴会中除掉了翟让,听闻在那一日,徐世勣险些丧命,还是王伯当救了他一命。   那时候徐世勣还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李密要除翟让,他因何会险些丧命,说起来,大抵还是因为站队问题。   后来李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去投奔徐世勣。   但是最后徐世勣投唐的时候,当时他手底下的那些部众,以及自己当时所占地盘,都没有直接以自己的名义献上去,而是写信给李密,让李密去献。   徐世勣此举赢得了唐高祖李渊很大的好感,说他是一名纯臣。至于他究竟是因为忠义才这么做,还是一种策略,那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那些年南征北战,徐世勣这个人最终能上凌烟阁,相对于某些帝王心腹左膀右臂来说,他的地位纯粹就是用战功堆叠出来的。   徐世勣为人并不莽撞,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平日里大抵就是奉行一个明哲保身,朝中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他也不爱管,而那些人轻易也不会来碰他这一块硬茬,如此也算相安无事。   这一次徐世勣之所以会在朝堂之上说那一番话,大抵也是动了怒气。像他这种不轻易掺合到朝堂之争的人物都表态了,再加上皇帝这一次的立场也比较明确,那些人看着风向不对,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父亲。”眉目俊逸的年轻人站在书房外,往屋里头望了望。   “阿茅啊,快进来。”中年男人笑着招手,他这儿子近来也是长进多了,老爹心里高兴,连称呼都变了,以前要不是语重心长唤他“以茅”,就是暴跳如雷连名带姓喊他“白以茅”。   “听闻今日早朝,又有人攀扯罗家。”白以茅进屋后,在他老爹对面的木榻上坐好,说道。   “无碍,他们一时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朝中不少肖小,整日就如野狗一般,瞅着机会就要扑上来咬人,能踹就踹能躲就躲便是,真要整日与那些人一般计较,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听闻今日徐茂公站出来说话了?”白以茅问道。   “徐茂公倒是其次。”白老爹挥了挥蒲扇,言道:“还是三郎这一招自秽之计使得好。”   “自秽?”白以茅不解,讲那几个黄段子就算是自秽了?   “小孩子不懂,你还得多学多看。”有些话讲得太明了也是不好,万一年轻人没轻没重再拿到外面去说。   “我与罗助教差不多大。”白以茅也很不喜欢老被人当小孩子看待。   他现在还管罗用叫罗助教,虽然罗用现在已不是太学助教,但是长安城中还有很多人是这么称呼他的,当然也有叫他罗县令的,但凡那么叫的,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也知自己与他差不多大。”一说这个,白老爹就来气,别人家小孩这么大都能独当一面了,他家这小子最近稍稍勤奋些许,他这个当爹的就高兴得跟捡了钱一般,真是比不得啊,比不得……   “……”白以茅暗恨自己嘴贱,没事拿自己跟那棺材板儿比什么。   罗棺材板儿:……我是两世为人我会跟你说吗?   眼瞅着自家老爹又要开训,白以茅连忙溜了,跑他二叔那里,找白二叔给他解惑。   白二叔倒不像他兄长那般讳莫如深,孩子也大了,该知道的早晚都要让他们知道。   白二叔对白以茅说道:“你说那身居高位之人,是更喜欢一个德高望重人人景仰之辈,还是一个会讲市井笑话的能臣干吏?”   “!”白以茅被这个答案惊得睁大了眼睛,他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没生出过这一类的想法,那罗用年纪轻轻,竟然就懂得如此算计?   “罗助教虽无家学,却也懂得揣测人心,韬光养晦,然,此亦其次。”白二叔对自家侄儿说道:“此人知小道,却不入小道,胸有大智慧,年纪轻轻便能如此广结善缘,又有治世之才,容人之量,此世间难得也。”   ……   数日之后,朝中又有人想要重提白酒之事,那人胆子小,圣人不过是烦躁地挥了两下衣袖,他便不敢再多言语。   于是,白酒的事情就算是被揭了过去,之后再也没人提起。   事实上,相对于白酒,皇帝与朝中几位大臣更加看重的,还是之前传来的关于茶叶的消息。   听闻离石马家与王家等几个商贾合作,今年春里,从南方各地搜罗了许多茶叶,制成一个个铜锣大小的茶饼,近日正经由长安城,运往那常乐县而去。   从那些胡商处传来消息,言是牧民常年食肉,腹中油腻胃口不开,以此茶叶泡水,或与牛羊乳汁烹煮,能刮油解腻,使人精神清爽,身体强健。   中原这边的百姓大多以米面杂粮为主食,并不能十分直观地感受到茶叶对于人体的作用,但若是果真如传言那般,那往后这茶叶必然也会成为一种十分重要的商品。   现如今那些牧民的购买力也是不容小觑,他们养羊,每年光靠卖羊绒都能挣不少钱。   从长安城去往凉州的那一条水泥路,今年夏初便已通了,还有北边那一条,从孟门关到凉州的水泥路现在也通了。   有了这两条水泥路,现在商贾们想要运送货物前往西面和北面一些牧民集聚的地方,也比从前省时省力,中原与西面北面那些牧民之间的贸易往来,以后也会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巨大的目前还是近乎于空白的市场。   盯上这块肥肉的人不少,长安城中不少大家族,今年年初早早就差遣家人到一些边关重镇贸易兴盛的地方去买房置地了。   原本大家看重的,都是一些丝绸布匹粮食生意,近来,听闻不少人都在南方种茶,虽不知这茶叶买卖将来究竟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是这经济上的投资与政治上的投资也颇相似,都得赶在别人前头,前面的人吃肉后面的人喝汤,再晚一点,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数日之后,皇帝召见唐俭,与他说了说常乐县的事情。   皇帝说罗用确实是一块难得的良才,自己有心重用他,又担心太过亨通的官途会不利于年轻人的成长,有心想要磨练他,又担心磨练得太过了,碎了玉石。   “此子年岁尚轻,家中又无长辈关怀教诲,常乐县那般苦寒贫瘠之地,离京又远,朕有心想要像一个长辈一样给他关怀和教诲,却是脱不开身,去不得那瓜州常乐,在这满朝文武之中,你是少数几个跟罗用走得近的,不若你便替我去走着一趟可好?”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唐俭还能说什么,自然只有恭恭敬敬领了命令,回家整理行囊去了。   唐俭这一次去往常乐县,除了给罗用送温暖,皇帝另外还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那就是观察和了解常乐县那边的茶叶买卖,评估一下它的市场潜力以及投资价值。 第282章 罗县令   唐俭这一路走得并不孤单,除了自家仆从以及朝堂方面给他安排的差役随从,还有马王几家人运送大批茶叶与他同往常乐县而去。   今年这一批茶叶从南方运往常乐县,在运送路线上,这些人内部也曾有过争议。   一些人主张到潼关之后,便取道北上,沿着朝廷先前铺设的从长安城到定胡县的那一条水泥路,先回了离石老家再说,他们这几家商号对这条路都很熟,到了离石县还可以好好休整一番。   从离石县再次出发,经孟门关再由北边那一条罗家弟子们铺设的水泥路去往凉州城。听闻在那条路上行走,只要是离石县的人,那一路上的村镇百姓都颇热情,再加上他们这一次还有数名罗家弟子同行,有那几人在,他们这个商队甚至连过路费都不用交。   而且北边那条路收过路费的关卡本来就比南边这条少很多,收费也轻得多,听闻不少小商贩都更喜欢走那一条路。   只是北边那条路虽有诸多便宜,但到底还是远了些,这批茶叶从南方各地运过来,本来就已是十分不易,前面又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谁也不想平白再增加那许多路程。   马王两家的主事都更倾向于走南边这条路,刚好这时候听闻唐俭也要去往常乐县,于是便上门询问,可否同行,唐俭倒是挺好说话,一口就答应了,于是他们这两拨人便走到一处去了。   茶叶虽是轻便货物,但到底是载了货,路上走得也不快,唐俭倒是不着急,这一路过去这么远,他这把老骨头也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还是悠着些,慢慢走吧。   夏末秋初,雨水颇少,正是行商运货的好时节,从长安城去往凉州的驿道新铺了水泥路面,道路宽阔平整,三十里一个驿站,驿道两旁的人烟也并不算稀疏。   时而还能遇着一些乡野草集,路上不时也能遇到一些大小商队或是驿卒,还有一些附近的乡民,有骑驴的有跑马的有赶车的,也有用肩膀背着货物行走的……   “衡二郎,你在好好的长安城不待,因何要去往常乐县那苦寒之地?”   这天下午,一日之中太阳最大的那几个时辰过去之后,唐俭从他那辆马车里出来,骑在马背上,慢悠悠走着,一边还与罗家几个弟子说话。   “师父在那边,大伙儿都不太放心。”衡致言道。   当初罗用虽是收的衡玉为徒,但要说跟罗用时间更久的,还得是他这个次子衡致,师公师祖那些个称呼罗用也不爱听,便让他跟其他弟子跟着一起喊了师父。   “你这一走,阿枝能舍得啊?”   说话的是刘活,他们家现在养羊不多,早前那片草场,如今也大多都被罗用那些弟子及其家人们开垦成田地,种上了庄稼。   刘活前些时候跟人一起运货到长安城,原本还想着自家师父不在的时候,他这个当徒弟的也要尽一份力,多帮帮四娘她们。   结果赶上长安城这边几名弟子正准备去往常乐县,于是他便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常乐县那地方他一早就想去了,无奈路途实在太过遥远,并不是一两个人说走就能走着去的。   “怎的不带她回离石老家。”阿枝与衡致的事情,大伙儿也都是知道的。   “阿枝不欲回离石,再说还有四娘她们在长安。”衡致回答说。   “听闻那乔俊林的舅舅与她同住?”有人道。   “侯校书的婚事也近了。”衡致说道。   “哦,不知是哪家娘子?”   “便是那黄博士家的女儿。”   “倒是一门好姻缘。”   “正是,听闻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   “我怎的听说她们家后宅不甚安宁。”   “不安宁是不安宁,女子总归还是好女子。”   “都是大人的事,与年轻人又有甚相干。”   “……”   要说罗用不在的这段时间,长安城也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比如说衡致和阿枝确定了关系,现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若无意外,这一次衡致从常乐县回来,他二人应就会完婚。   还有侯蔺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先罗用还在长安城的时候,侯校书整日躲着的那个上司家的女儿。   原本他是不喜自家上司强行推销,在国子学中任职,时常也听同僚们提及黄家后宅并不清静,又听闻这名女子长相黑胖,怎么看都不似良配,于是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那名女子却颇喜欢侯蔺,几次主动与他接触,表明自己的心迹。   然后侯蔺慢慢也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性格坚毅心思细腻的好女子,大抵是因为成长环境有些复杂,显得比同龄人要成熟不少,再仔细看她的外貌,虽然不算亮眼,却也有她自己的韵味,越看越觉得耐看……   如此这般,这两个人便也成事了,也等不到乔俊林回来吃他舅舅的喜酒了,择日便要完婚。   细说起来的话,真正促进侯蔺这个大龄男光棍下定结婚的决心的,这其中也并非没有现实因素的考量。   罗用这一次突然出京,事情来得这么急这么突然,把侯蔺也是有点搞怕了,这还是罗用,名气颇大的离石罗三郎,他将来还有再次回到长安城的可能,若是换了他侯校书呢?   怕是只有四处飘荡,宦游到老,终其一生都别想再次回到长安城了。   黄博士官职虽然不算很高,他的这个女儿在家里的地位也不高,但是在他们的背后,毕竟还是站着一个家族,再怎么说也比侯蔺这个草根出身的人更有力量。   侯蔺娶了黄家的女儿,他便也成为了那个家族集团的一份子,就算只是作为一名比较边缘的成员,多少也还是会有些保障。   至于黄家人为什么这么中意侯蔺,是否也是考虑到侯蔺舅甥二人与罗用的那一层关系,那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   瓜州距离长安城很远,但是这片边陲之地与长安城的联系却也颇为紧密,尤其是在每年的四月份到十月份这段时间,胡人活动频繁的时候。   驿站之间跑马传信,罗用先前从凉州城走到瓜州常乐县,正值冬季道路难行,生生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他们现在只需几日工夫便能将公文送达,从长安到凉州,那速度就更快了。   瓜州刺史陈皎很快也得到了唐俭要来他们瓜州常乐县的消息,去常乐县自然就是为了那罗用。   至于他先前递上去的折子,上面却并没有什么回复,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句。这让陈皎心中有些不安,于是便寻了自己的一名亲信过来商议此事。   “那罗用确实不是凡夫俗子,既能立得大功,也能闯得大祸,现如今又在这种边关之地,与那些胡人的关系牵扯不清,朝中多少人等着抓他的错处。公此举并无不妥,还是与之划清界限为好。”   “圣人似有不喜……”   “公乃乃士族出身,何需处处看圣人面色行事,莫非不知在那长安城中,圣人亦有看士族面色的时候?尔陈氏家族发扬壮大之时,他们李家人还不知身在何处,前朝即便是覆灭了,不过就是换一家人当皇帝而已,士族还不照样是士族?”   “……”   “公无需忧虑,圣人即便不喜,也不曾斥责于你,这官场中的事情,他心里又岂会没数。”   “现如今那唐俭要来瓜州,我又当如何?”   “自然是只管当好这瓜州刺史便可,管他谁来,该招待招待,该如何如何。公背靠陈家,只要陈家不倒,又何需担忧仕途,若是心急太过,为家族招来祸事,那才是真正的不智。”   待那亲信走了之后,陈皎一人独坐思索,越想就越觉得他那一番话实在很有道理。   因何如此?   只因对方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罗用这边,他身边的人可就没有这么贴心了。   听闻罗县令的那些笑话现如今已经传到长安城中,甚至还传到了朝堂之上,县里头那些个县丞啊主簿的就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下回换岗位的时候,到了新的地方去赴任,到时候上司就问他们上一任是在哪里做的,跟随的哪一位明府,然后……   “哦……就是那个很会讲笑话的罗县令吧?”   “你可跟着学了些?不若也说两个来与我们听听。”   堂堂朝廷命官!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好吗!他们是去当官的!是要干实事的!绝对不是让人随意取乐的!   为这事,罗用最近每天都要听一脑门的之乎者也。   每每出去与那些胡人喝几口小酒,衙门那边就得有人找过来,别个倒是不敢来,但他们会给乔俊林打小报告,然后乔俊林就来了。   “可见到罗用?”这一日吃晚饭的时候,乔俊林在衙门里头没见到人,一问之下,得知罗用又出来与人吃酒,于是便挎着他那把大刀找出来了。   “喏,就在前边那家酒肆。”常乐百姓普遍也都认为他们家县令年纪轻轻就喝恁多酒对身体不好。   于是乔俊林挺着腰板挎着大刀便进去了。   “怎的县令又在吃酒?”铺子外头这时候也开始有人围观看热闹。   “今日下午刚进城的那个商队,言是带了西域那边的种子,咱县令火急火燎就跑过来了。”   “啧,别又是在哄他,我都见他被人哄了好几回了,就想叫他过来讲笑话。”   “哎,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乔俊林和罗用一前一后从铺子里出来,乔俊林挎着他那把大刀走在前头,罗用笑嘻嘻跟在后头。   出了铺子见外头围了好些人,县令大人还与他们打了个招呼:“怎的都围在这里,可是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吃过了。”   “明府也快些回去吃饭吧。”   “今日得了甚种子?”   “我亦不识得。”   “不若拿些出来,我帮你种。”   “善,甚时候若是种出来了,记得喊我过去看。”   “自然,就种在我家菜园子里头,明府想看随时去看便是。”   “这几个种子你拿好了,今年怕是种不得,要待到明年开春。”   “知了。”   “……”   “走了。”   “哎!” 第283章 大食人   罗用现在手头上还有不少种子,但他却不敢轻易拿出来。   上一次拿出玉米,原本就已是冒险了,现如今世人都言此乃天赐第六谷,天佑大唐,当今圣人乃是得天独爱的真龙天子。   但兴许也有那么一两只老狐狸已经注意到了,第六谷出现在长安城的那一年夏季,刚好就是离石罗三郎第一次入京之时。   在很多人眼中,罗用这个人都是有些神秘的,如果说这第六谷乃是出自他之手,想必众人也不会感到太过惊奇,只是这样一来,皇帝的立场就……   所以就算再多给罗用几个脑袋,他也是不敢轻易再把空间里的种子拿出来的,尤其是土豆番薯这些个,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身家性命,还关乎整个时局的安稳。   眼下这时候,各个士族大家的力量还颇强大,李家人当了皇帝,其他各大家族在扮演辅佐的角色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掣肘王权。   这个掣肘会让君王相当不爽,但也会让他们时刻保持着警醒,它约束着君王,让身居高位的九五之尊不至于为所欲为,这就是皇权与相权的平衡,唐以后,相权逐渐走向衰微。   而唐初这时候相权的强大,这股力量并非是皇家赋予的,而是掌握相权这个群体本身就是一些强大的家族,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有着深厚的民众基础和崇高的社会地位。   在一个太平年间,这些力量之间相互团结相互压制,与皇权之间达成一个平衡稳定的结构,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整个社会都可能会因此陷入混乱。   处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罗用这只小小的蝴蝶,也是不敢乱扇翅膀的。   他这一次之所以做出十分喜爱收集种子的姿态,并不是为了夹带私货,而是真的想要寻找一种种子,这个种子并不好找,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如愿,所以他只能早早把自己喜爱收集西域各种种子的名声放出去,意图就是让这些胡商从各地寻来种子,投他所好。   对于这些带着种子来找他的胡人,罗用那是很慷慨热情的,不仅如对方所愿给他们讲各种笑话,常常还令人拿出许多酒菜招待,一两壶白酒,也总是少不了的。   而罗县令正在寻找的种子,不是其他,正是棉花。   他早前在整理空间里面那些书籍资料的时候,曾经看到这样一段内容,说的是唐中期社会上有一种名叫白叠布的布料,乃是从西域而来,价钱昂贵,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能穿得起。   后世不少人认为这个白叠布就是棉布,并指出在唐中期那时候,新疆一带已经有棉花种植,只是并未传入中原,中原地区开始大面积种植棉花,那还要等到宋元年间。   罗用穿来这里这么久,还从未听闻过白叠布这种布料,兴许是因为时间尚早,眼下还是初唐,距离中唐还有一百多年时间呢。   不知这时候的新疆,也就是时人口中的西域各国,是否已经有人开始种植棉花了,不过,即便是西域没有,天竺那边总该是有的,天竺便是后世的印度,棉花的原产地之一,还有一个是阿拉伯。   罗用目前正在积极与各地胡商接触,此事若是做成,那他这个离石罗三郎,大约也就直接可以升级成为罗公了吧。   只是这棉花种植最终是否能够顺利落入他手中,还得看天意如何。   前两日,罗用与一群粟特人胡商吃酒的时候,席间有几名中年粟特人,十分地见多识广,于是罗用便与他提了提棉花这个东西:   “听闻西域亦能产布,非丝非麻非葛,诸君可曾听闻?”   “西域确能产布,不知明府所言是哪一种?”   “我亦只是听闻,道是比绢布结实,又比麻布柔软,其色洁白如雪,穿之甚暖。”   “这……”这几个粟特人却都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看来我兄弟几人还是见识太少,不知明府是听何人所言,此布出自哪一国?”其中一名粟特人问罗用道。   “便是前面经过常乐县的几名胡商与我说起,他们亦是听别人说起,知之不详。”罗用笑着摇了摇头,拿起酒壶又给这些粟特人斟酒。   “若是能知道这东西出自哪一国,那便好打听一些。”   一名粟特人端起酒杯一口将杯中白酒饮尽,然后又有些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这白酒确实够劲,就是价钱太贵,今日若不是他们带了种子过来,这常乐县令想来也不会平白拿出来招待。   “西域这么大,国家这么多,我们兄弟几人去过的地方也很有限,若问那些大食商人,他们兴许知道得多些。”其中一名年纪较长的粟特人与罗用说道。   “啧,大食人啊……”他旁边那名粟特人哼了一声,显然是很不喜大食商人的样子。   他们这些人穿行在各国之间行商,行走在沙漠与戈壁之上,偶尔也要与狼群和强盗搏斗,手里染血的时候也是有的。   但是杀死一个人,和把人当做牲口贩卖,那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虽也不是每一个大食商人都做贩卖人口的勾当,但总归是他们那些人做得最多就是了。   “三郎所言之布,想来十分珍贵,兴许是种于某一国的王室庄园之中,外人嫌少听闻也未可知。”那名年长的粟特人这时候又道。   “那倒是也有可能。”罗用盘腿坐在胡床之上,双手袖着,面色微醺,笑眯眯地点着头,仿佛只是在听一桩不甚在意的奇闻异事。   “若是果真如此,那旁人便很难知道那织布之法了。”   “中国不也有许多不外传的织布秘法。”   “啧,何止是织布秘法,连一个蚕种都不肯让人带出关去。”那几人又拉拉杂杂地说了起来。   “西域那边竟是没有蚕种?”罗用奇道。   “如何能没有?”一个粟特人笑了起来:“几个蚕种而已,总会有人想到夹带出去的法子不是。”   “这事也就是对着三郎你我们才说,换了别人肯定不说。”   “这几年玉米种子也说不能出关,今年我们这一路走过来,在西面一些绿洲之中,也曾见到一些人种植玉米的。”   “话说那蚕种,听闻最早偷偷将它们带到关外的,还是你们汉人的一个公主。”   “还有这事?”   “却也是道听途说,西域那边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罢了。”   “只是西域虽有蚕种,要说这绢布,终究还是中原出产的最好。”   “……”   与这些胡人说话吃酒,很能让人增长一些见识。   说到夹带蚕种粮种过关这个事,罗用不禁就想起明朝的一件事情来了,乃是与番薯有关。   那时候西班牙人占领了菲律宾,很多中国人跑去菲律宾群岛北部的吕宋岛与他们做生意,主要就是生丝、棉布、瓷器等买卖。   菲律宾那边常常容易发生粮食短缺,于是西班牙人便在那里推广种植了一种美洲作物——番薯。   那些西班牙人防中国商人防得很紧,过海关的时候盘查严苛,不肯让他们将番薯带回中国。   中国商人贿赂当地土著,弄来几尺番薯藤,一个名叫陈振龙的闽商将这几尺番薯藤编在船上的水绳之中,以此蒙混过关。   番薯是一种适应性极强又十分高产的作物,在其他农作物欠收的荒年灾年,它依旧能够保证收成,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   闽商将其带回中国并且广为推广,在之后许多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在没有粮食的时候,很多人就是靠吃番薯活了下来。   唐初这时候生产力低下,社会经济不甚发达,在一些偏远又贫瘠的地方,还是有很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之下。   罗用的空间里就有番薯,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拿出来,虽然常常会给自己做各种心理建设,但他时常还是会受到良心上的拷问。   找再多理由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考虑他人生死之前,他要先考虑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的生死。   “你又在想甚?”乔俊林合上书本,转头便看到罗用盘腿坐在炕沿,袖着手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身子,眉头紧锁目光微凝,一看就是在想事情。   “没甚。”这件事没办法跟乔俊林说,再者这种道德的枷锁他一个人背着就够了,多一个人知道,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徒增烦恼罢了。   “今日来了一拨大食人,带了二十多个昆仑奴,水泥作坊那边,你需得留心着些。”乔俊林抖开薄被,一边脱外套一边对罗用说道。   水泥作坊那边的阿普三人亦是昆仑奴出身,乔俊林就担心他们与这些大食人发生什么牵扯。   “他们住哪儿?”罗用皱眉道。   “就前些时候新开的那一家。”乔俊林脱了外套就往被窝里钻,常乐县这儿早晚温差本来就比较大,再加上这会儿夏天也快过完了,夜里还是要盖好被子睡觉。   “你也留心着些。”罗用对贩卖人口这件事十分抵触,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他们的行为偏又是合法的。   他也想眼不见为净,但是有些事情,该做还得做,人生在世,自己当时能做的事情一定要尽量做好,这样将来才不会留下遗憾。   前几日新开的那家客舍罗用知道,开张那一日他便去过,这两日也曾去与人吃过酒,与那店家也颇熟悉。   罗用寻思着,明日一早便差人送些豆浆油条杂面饼子过去,让那些昆仑奴先吃上一顿热乎的,之后几日也让店家多关照着些,虽是叫那些大食商人白白占了便宜,但他目前能做的,大约也就只有这个了。   然而,还不待这一个夜晚安然度过,今日新来的那些大食人那边便出了事情。   三更半夜,一群大食商人怒气冲冲欲往常乐城外的水泥作坊而去,言是那水泥作坊的管事拐带了他们的昆仑奴。   那水泥作坊的管事便是阿普,罗用手底下的人,夜里巡城的差役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吃亏,于是半道上就把那些大食商人拦下了。   罗用与乔俊林半夜里被人叫起,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双方正在对峙,黑漆漆的夜里,一个个火把被戈壁上的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对方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面孔在这火光之中忽明忽暗地闪着,如同鬼魅一般。   罗用与乔俊林俱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走到自己这一方最前面的位置,站定。   乔俊林一手握住刀把,胳膊微张,稍稍把罗用往自己身后护了护…… 第284章 对峙   照明的火光不甚明亮,但双方离得这般近,那边的人显然也已经看到了罗用与乔俊林的到来。   只听那边有一个胡人用不甚标准的汉化喝道:“尔等因何阻我去路,意欲何为?”   这边这些差役方才还与那些人喊话对峙,这时候罗用与乔俊林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便都以罗用和乔俊林马首是瞻,于是这时候便都看他二人的意思,并不贸然回话。   乔俊林一面戒备着前方那几个身材高壮的大食人,一面用眼神瞄了罗用那边一眼,只见他在一个火把下袖手而立,目光虽也是看着对面那一边,耳中却仿佛没有听到那边方才的喊话一般。   也对,罗用作为常乐县父母官,一县之长,这座城池里的头头老大,他这会儿过来了,那些大食人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分明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罗用这时候若是搭理他们,那才是自降身价。   那边那个喊话的见没人回应,也知自己这是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同样也把目光投到了自家商队头领身上。   如此安静片刻之后,那边终于才又有人说话了:“来者可是常乐县令?”   常乐县这边也是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正是罗某。”   “不知县令何意?因何阻拦我等去路?”对方问道。   “听闻有人公然犯夜,罗某担任这常乐县令也有大半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来者是客,本应入乡随俗,尔大食商贾,因何要犯我常乐县夜禁?”罗用的声音不急不缓,态度却是强硬的,别看他平时挺好说话,罗棺材板儿这个名头毕竟也不是白叫的。   “分明是你的人拐带我们的昆仑奴在先!”那边的人见罗用竟然倒打一耙,登时便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我常乐县若说一句丢了物什,莫非也能随意翻检你们这些胡商的行囊包袱?”乔俊林喝道。   “罗县令此举,便是不欲让我等去水泥作坊寻人了?”对方头领言道。   “官办的作坊,岂能让你说搜就搜?”罗用一甩衣袖,回道。   罗用这话一出,现场的氛围顿时又紧绷了起来,那边有几个人像是已经快忍不住了,只等他们头领一声令下,便要提着大刀杀将过来。   常乐县这边的差役也都个个绷紧了神经,一个个俱都是咬紧了牙关,有些人头上更是冒出了汗水,这些人虽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与那些刀口上舔血的人贩子比起来,却那还是一等一的良民。   罗用这时候也是在赌,他赌这些大食人不敢把他这个常乐县令怎么样。   阿拉伯半岛那边眼下正在一步步实现统一,与那些弱国小国甚至是原始部落相比,大食自然也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但是与唐相比,那就还是有差距,只要这些大食商人还想在大唐的地界上经商赚钱,击杀大唐官员这种恶劣事件发生以后有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他们根本承受不起。   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不远处又出现一些火光,然后很快便有一行兵卒由远及近,向他们这边小跑过来。   “卑职见过明府,敢问明府,此处可是有事?”   领头的士官向罗用拱手,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再看这些兵卒,个个身形高壮,皮肤黝黑,平日里定是操练得颇为勤快。   罗用看了那大食商队的头领一眼,对那士官笑了笑,言道:“无事,不过是一场误会。”   那士官听闻此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自己手底下那些兵卒,站在罗用他们这拨人不远处,看向那些大食商人的目光中明显带了警告。   片刻之后,大食商队那边的头领对身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他们那些人便先撤了。   临走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向罗用他们这边投来恶毒的目光,他们十分确定自己商队中的两名少年昆仑奴,就是被那水泥作坊那个昆仑奴出身的管事给藏起来了,这常乐县的县令分明就是在包庇自己的属下,欺负他们这些外国人!   待他们那些人走远了之后,罗用向那士官拱手道:“今日多谢了!三更半夜惊动诸君,罗某心中着实羞愧,不若诸位与我等一同进城,用些热饭如何?”   “明府不必言谢,我等这便回去了。”那士官拱手道。   “罗某长到这么大年岁,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今日着实有些受惊,这些个胡商回城之后,可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才好……”罗用叹气。   “如此,我等便随明府走一趟吧。”对方爽快道。   常乐县此地虽不是什么边关要塞,但到底还是靠近边界,当地亦有驻军,每个驿站都有兵卒守卫,还有烽火台。   罗用平时跟这些当兵的打交道不是很多,尤其之前县中那个驿站还把他的公文给扣了,后来瓜州那边的兵曹过来,带走了那个驿站里头不少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罗用的责任,但双方之间总归是有了些许间隙。   兵卒们很多都是当地屯田军户出身,罗用早前忙春耕的时候,也曾与他们有过一些接触。   他那段时间每天上山下乡的,给当地百姓解决了不少实际性的问题,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军户们的好感。   转眼罗用来到常乐县也有半年了,这段时间以来,农户家中的出产,无论是家里养的羊还是地里种的菜,还有夏收的粮食,都能卖到比较好的价钱,而盐价却比从前便宜了不少。   县里那个公办的卖菜铺子直接从敦煌那边的盐场买盐,那边的盐场主看在他们罗县令的面子上,给了一个相当优惠的价钱,着些盐在加上些许脚夫钱以后,便以成本价在那铺子里出售,常乐百姓现在大多都是在那里买盐。   因着罗用这些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与这些兵卒接触不多,之前甚至还生出过些许间隙,但是当地的兵卒士官对于这位新来的罗县令,普遍都还是比较有好感。   一行人回到城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县衙里的县丞主簿等人这时候也都起来了。   因为那些大食人的关系,城中局势有些紧张,他们也不敢出县衙,只令人在衙门里到处插上火把,又把几个侧门后门都给堵得死死的,绝大多数人都守在正门这边。   待罗用等人回来,这些人连忙开了大门将人迎进来,见他们还带回来这么多兵卒,众人心中又安定了几分。   在眼下这年头,四处宦游为官,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算稀奇,若是去到一些穷山恶水之地,有些人稀里糊涂死在任上或者是赴任的过程中,官府甚至都查不出个究竟来,最后往往也就不了了之。   “令人去备些饭食上来。”   大半夜的走这一遭,方才的氛围又是那样的千钧一发,回到县衙之中,一口气松懈下来,罗用这才觉出有几分疲乏来了。   “喏。”县丞等人领了命令,连忙干活去了。   像今日这样的情况,罗用竟然真敢出去与那些大食人对峙,着实出乎他们这些人的意料,也让他们感到钦佩,离石罗三郎,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那些大食人,怕是不能善罢甘休。”那名士官对罗用说道。   “你看他们,敢不敢拆了我这县衙?”罗用喝了一口旁人递过来的热水,笑着说道。   “那倒不能。”那名士官说着也笑了起来。   只是那个名叫阿普的水泥作坊管事,这些大食人肯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按他们军方得到的消息,那些大食人确实是丢了两名昆仑奴少年,那两个少年很可能与那阿普有些渊源,这件事要说跟那阿普没有关系,怕是没几个人能信。   这罗县令显然是要护着那个阿普,只是他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现如今那水泥作坊已经被大食人盯上了,这些大食人向来又最是抱团,他们即便是不敢动常乐县令,难道还不敢动一个昆仑奴出身的小管事?   饭食很快就过来了,先是端上来一大盆拍黄瓜,一大盆拌三丝,接着又是一大锅卤水,之后又接连端了三锅馎饦上来,最后还有几大碟子熏肉。   要说这伙食待遇,那些当兵的就都很羡慕常乐县中这些个当差的,同在一个县里住着,很多人原本就是熟识,这时候三五成群坐的坐站的站,吃得其乐融融。   “你们县中竟还有熏肉,听闻铺子那边现如今已是买不着了。”   “没剩多少了,平日里也不肯拿出来与我们吃。”   “言是要留着招待贵宾之用。”   “那咱今儿就是贵宾了?”   “哈哈哈哈!”   “前些时候还有敦煌那边的亲戚找我,言是让帮忙买些熏肉,我说都这时节了哪里还有熏肉,叫他待天凉了再来,没想到还真有。”   “敦煌那边的商户,早前从咱这儿买了熏肉的,听闻近来卖得很贵。”   “……”   “哎我再打一碗馎饦。”   “馎饦没有了。”   “怎的这般快就没有了?”   “头儿,馎饦没有了,这些军户言是还未吃饱。”   “哎哎哎!你这人真是!”   “我令人再去摊些煎饼过来。”   “嗷!!!”   “一会儿叫你们尝尝拌三丝卷饼,再加上一两块熏肉,那味儿……”   “……”   这一夜,常乐县衙里头的火把点了一夜,谁也没能谁个囫囵觉。   县里的差役与那些兵卒在城中巡了几次,回来的时候与罗用等人说,那些大食人投宿的客舍之中,灯火亦是亮了一夜。 第285章 粮种   次日,昌乐县中的氛围比往常要凝重几分,县中百姓陆续也都听闻了那些大食人丢失了两名昆仑奴少年的事情。   对于这个事,大伙儿心中是如何想的暂且不说,面上肯定都是不承认的。   毕竟那阿普乃是罗用的属下,拐带他人奴婢乃是犯法,这事若是弄得不好,他们罗县令也得跟着吃挂落,万一把他的县令职位给撤了,叫他们上哪儿再寻一个这么好的县令去。   “那两名昆仑奴分明就是自己跑了,因何要去攀扯那阿普,莫非只因他也是昆仑奴出身?”常乐百姓多半都是这么个态度。   这话被那些大食人听到了,顿时就不干了:“他要不是拐带了我们的昆仑奴,现在因何要躲藏起来?”   “你们这些大食人这么凶,换我我也得躲起来了。”   “你说甚!”   “哎哎!你作甚!还要打人不成?”   “作甚作甚,莫要动手。”   “差役过来了!差役过来了!”   “哎呀散了散了。”   “……”   比起那些宦游到此地的官吏以及他们的家属,常乐县当地的百姓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就显得淡定许多,面对大食人的时候也不怎么犯怵。   就是各家各户都比往常提高了一些警惕,自家小孩也不让城里城外地到处瞎玩了,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四处瞎跑的,难免也要喝斥几句,叫他们赶紧回家,除此之外,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该挑担的挑担,该做买卖的做买卖,横竖不能叫这些个事情给耽误了营生。   天气渐凉,眼瞅着就要入秋了,交税的时节马上就要到了,秋后便是冬季,眼下多攒些米粮钱帛,到时候才好过冬。   那些大食人还在四处寻人,县中百姓各忙各的,只是说笑比往常少些,看到那些在大街上行走的大食人的时候,面上难免也会露出几分警惕。   当天下午,官府职田那边有几名佃农进城,在县衙门口吵闹不休,言是别人家的玉米早已结穗,怎的偏他家的玉米结得不好,定是因为官府给他们的玉米种子出了问题。   这些佃户从前并未种过玉米,今年是头一年,在种植的过程中遇到一些问题也是难免,罗用平日里没事也经常会过去看一看。   今日来的这两家,罗用也是认识的,开春那时候天气乍暖还寒的,这两家人为了保险起见,种玉米的日子比别人家定得晚,于是这会儿别人家的玉米都打苞了,他家还得再等些时日,今日因何会找上门来,罗用猜想这事八成跟阿普他们有关。   昨晚之后,阿普三人便躲藏起来了,罗用差人去水泥作坊,亦没能寻到人,那些水泥作坊的工人也都说不清他们去了何处。   只是有两个在那里干活的城里人,偷偷告诉一名他们认识的差役,言是昨晚确实有两个昆仑奴少年去水泥作坊找了阿普。   这时候罗用走到县衙门口一看,果然看到一个佃农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于是心中明了。   罗用三言两语打发了这几个闹事的佃农,言是时节尚早,叫他们继续精心伺候地里的玉米,待过些时日若还不能打苞,他再带人过去看看。   一面又偷偷安排了几个为人机警的差役,让他们暗中跟随这几名佃户出城,暗中保护。   当天夜里,城中差役巡夜的时候,阿普几人偷偷换上差役的服装,趁着夜色混在差役队伍之中,然后又跟他们一起进了县衙。   “你怎就能把自己弄到这番田地?”见到阿普的时候,罗用忍不住就要问他一句。   原本以阿普现在的情况,跟在罗用身边,将来的出路总是不愁的,他这个人聪明稳重,性格坚毅又有担当,罗用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两名昆仑奴若是与阿普有渊源,只要他求到自己头上,多少钱罗用都肯帮他出,现如今他们县里的白酒卖得不错,每日里进项也有不少,何至于弄到眼下这般田地。   阿普却不言语,他只是弯下双膝跪在罗用面前的地面上,轻轻俯身将自己的面颊贴在他的膝头,豆大的泪珠滚落在罗用的衣袍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一刻他的心里悲伤又愧疚,他的族人像动物一样被人狩猎买卖,他侥幸获救,跟随在这个了不起的少年身边,还未及报恩,今日却又因为自己的行为让对方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益,你今后如何打算,可是要回长安城?”能让那些大食人不敢放肆的地方,大约也只剩下长安城了。   “不去长安城,我打算带他们回去,我们的故乡。”阿普说道。   不能去长安城,那些大食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大食人既不会允许拐走自己奴隶的人安然生活,也不会允许昆仑奴在大唐像一个普通百姓一样生活,他们只能是商品。   或许罗用有办法可以维护他,但是这件事,除了求助于那些大家族,怕是别无他法。   他也不想让事情这般发展,昨天下午他站在路边与几个前来买水泥的敦煌商贩说话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些驱赶着昆仑奴来到常乐县的大食商队,这些昆仑奴里面,有两个少年人,乃是阿普的族人。   他们认出了阿普,阿普也认出了他二人,只是双方都没有说话。   那几个买水泥的商贩还价还得很厉害,阿普一时行走不开,好不容易把这一单买卖敲定下来,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城里也开始宵禁,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再与罗用商议此事,毕竟这些人在常乐县投宿,没个一二日的,应也是不会走。   何曾想这两个黑人少年当天晚上自己就逃出来找他来了,双方方才说了没几句话,县城里就开始有了动静,那些大食人白日看到阿普的时候,就觉有些惊奇,怎的一个昆仑奴竟然还能这般与人谈论生意,哪里还有奴隶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管事,所以人丢了以后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往水泥作坊这边寻找。   此时,阿普再想将人悄悄送回去也是来不及了。   而且,让他感到十分痛苦的是,这两名昆仑奴少年给他带来了族里的消息,言是大食人正在不断对外扩张,侵蚀着他们赖以生活的那一片河岸,原本生活在那里的不少部落,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些部落里的人要么死去,要么沦为奴隶,他们的部落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阿普是酋长的长子,是下一任的部落首领,他原本打算在这里学习很多知识,然后再回去壮大自己的部族,但是现在看来,他们的部落显然已经等不到那一日了。   “我要回去。”阿普抬起潮湿黝黑的面庞,看着罗用说道,眼神沉重而坚定。   “你能穿越大食人控制的西域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以后,罗用大约也能推断出,阿普的故乡应该是在尼罗河流域,那里距离阿拉伯半岛颇近,大食人常常到那一带的黑人部落去抓人,带回去充当奴隶。   从常乐县这里到尼罗河流域,不仅道路漫长,要穿越沙漠和戈壁,甚至还要穿过大片的大食国土,他们这少少的几个人,要如何才能做得到?   阿普说:“我能。”   即便是死在路上,也好过什么都不做,任凭自己的部族惨遭灭亡。   罗用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好,这几日我便帮你准备。”   这一刻罗用心里也是沉重的,这一世他能身为离石罗三郎,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他的家人现在都活得好好的,也不用担心他们会被人像对待野兽一样屠戮和贩卖。   回去,对于阿普来说很可能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但他却必须那样做。   之后数日,城里的气氛依旧紧张着,那些丢了昆仑奴的大食人还在四处寻人。   他们联系了原本就住在常乐县中的另一个大食人商队,让对方帮他们一起找人,那些人好像也答应了,但是看起来似乎并不积极。   罗用这几日一边着手帮阿普他们准备物资,一边让人给那两个黑人少年加强营养,他们的身体状态太过虚弱了,很难想象以这种身体条件要如何再次穿越沙漠。   但是他们却必须走,阿普他们或许还有留下来的可能,这两个少年却是绝对不行,他们是逃奴,而且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一旦被人抓回去,那些大食人绝对不会饶过他们性命。   “这两个药丸你拿好,他二人身上的伤口若是化脓,便喂他们吃一片。”考虑到他们将要面对的漫长而又艰辛的旅程,罗用又从自己仅剩的几粒消炎药里面分出两粒给阿普。   “喏。”阿普小心接了药丸,当初他刚到西坡村的时候,身体也很虚弱,罗用就是用了一个这样的小药丸,救了他的性命。   “大食国力正是强盛,不止眼下强盛,在之后几十年时间里,他们还会继续强大,不断向外扩张,以你一个部族之力,怕是难以抵挡,找到你的族人以后,还是想办法带他们来大唐吧。”   眼下的大食,正是伊斯兰教真主穆罕穆德统治期间,国内空前团结,国力亦是蒸蒸日上,等再过几十年,他们的势力不断向东扩张,与不断向西扩张的大唐势力,早晚也会发生碰撞,以一个部落的力量去抵御一个如此强大的民族,显然是螳臂当车。   “我知。”   在如此悬殊的力量面前,即便心中再如何仇恨愤怒,大约也只能选择避让,只要能留下一丝火种,将来也许还有重回故土的可能,人都死完了,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这是粮种,你将它随身携带,春来便会发出绿芽,长成枝条,待那绿芽长到一尺来高,便将它割下,切成两三截,插在土中,浇些清水,只要能顺利生出根来,四个月之后便能有所收获,此粮长在泥中,喜欢向阳干燥的土地……”   罗用一面说着,一面又从怀中取出两个番薯放到阿普手里。   眼下这一切,对于阿普来说是一场沉痛的灾难,但它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罗用可以掩人耳目,偷偷拿出番薯种子的机会。   “这是……”阿普看向罗用的目光中透着不解。   “待尔再来大唐之时,带上此种,献与天可汗。”罗用握着阿普的双手,让他紧紧抓住那两个番薯:“它能给你们换来庇护。” 第286章 调兵   近日,听闻离石商贾正从长安城运了一批茶叶过来,欲往常乐县而去,于是敦煌晋昌等地不少胡商纷纷往常乐县汇集而来。   罗用在常乐县半卖半送了这么长时间的茶叶,瓜州沙州等地不少商贾富户,慢慢也都开始养成了喝奶茶的习惯。   有条件的人在长期饮用之后,言是茶叶此物确实对身体有益,于是想要买茶叶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起来,只可惜此物稀少,即便是在凉州张掖等地亦不多见,一时间茶叶货源紧张,价钱居高不下。   这大食人的问题还没解决,又赶上大批胡商往常乐县汇集而来,罗用那边还没有什么表示,县中百姓却是已经替他捏了一把汗。   “今日又来了一拨大食人。”   “怎的又是大食人,莫不是先前那些人找来?”   “那也未必,许是为了茶叶而来。”   “县令今日又在与人吃酒?”   “晌午那时候来了一群胡商,早前便与县令相熟,这回又想买茶叶又想买白酒的,偏他们手里头又没有恁多钱,啧。”   “这时候竟还去与人吃酒,城里头这多人,届时万一闹将起来……”   “昨日还见他在街上闲逛,与人买了一担菜豆回去。”   “哎,到底还是年轻些,没经过事,不晓得怕。”   “……”   他们却是不知,罗用前两日便已谴人去晋昌城送信,言是预备要在常乐县发展茶叶贸易,经过这大半年时间的宣传,如今已是粗成气候,近日常有胡商往常乐县汇聚而来,常乐县驻军少,兵力弱,为防意外,请瓜州这边再给常乐县一些兵力。   瓜州刺史陈皎一早便与自己定好了恪守本职的路线,不求奇功但求无过。   常乐县那边要发展茶叶贸易是好事,长安城那边对这件事显然也是重视的,这时候罗用以这个名义向瓜州申请支援,也是名正言顺,于是陈皎便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县中的付兵曹。   付兵曹这两日正在调兵遣将,他们这一片,每个驿站多少兵卒也都是有数的,一时间要抽那么多人出来,并非易事。   “郎君,我观那罗用年纪虽轻,为人却甚是奸猾。”这一日,陈皎在自家花园小酌之时,他的一名小妾如此说道。   “何出此言?”陈皎笑道。   “妾亦听闻了那昆仑奴的事情,如今那些大食人要找他,他便来与你借兵,偏又不肯坦言相告,倒是借了那茶叶贸易的由头。”那小妾一边笑嘻嘻地为陈皎斟酒,一边说道。   “你道我不知此事?”陈皎一口喝干了杯中之物,心满意足地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胡须。   这白酒喝起来着实够劲,就是价钱太贵,即便是像他这般出身,亦是不能常常饮到尽兴,偏那罗用除了当初刚刚酿出白酒的时候往他这里送过两坛,后来便再没送过了,他这上官想要喝酒,还得自己掏钱去买,啧,棺材板儿就是棺材板儿。   “不知郎君何意?”小妾柔媚道。   “他若是在文书之中提及大食人之事,那不是现等着别人抓他小辫,京城那边盯着咱瓜州这边的人亦是不少。”陈皎为佳人解惑。   “郎君可是要护他周全?”小妾又问。   “谁人管他周不周全,我这还不是为了护你我周全。”陈皎玩笑道。   “郎君又在戏耍于我。”小妾亦笑。   “管他甚的昆仑奴大食人,他若能自己将此事压下,自然最好,若是闹将起来,于我亦是有碍。”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就是最好,若是闹大了,与他陈皎的官声亦是有碍,在为官能力上,可能也要被打上一个问号。   “如此说来,那昆仑奴之事,他不上报反而是好,他若是老老实实报上来,郎君反而要为难一番。”那小妾倒也是个通透的。   “自然。”陈皎说着又饮了一杯白酒,他可不喜欢总给自己出难题的下属,如不如实又有甚的要紧,有些个事情,彼此心中清楚明了便可。   三四日之后,付兵曹亲率二百名兵卒前来常乐县,分了一百多人在城外各处的驿站之中,另外数十人便随他进城,在常乐县城驻扎。   如此,原本还有一些焦躁不安的常乐百姓,这时候便彻底放下心来了,这付兵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年打仗的时候,死在他刀下的敌军都不知道有多少,没看这付兵曹一来,那些胡人说话都要比往常小声几分。   付兵曹来了,罗用心里也是踏实多了。   阿普等人就在县衙之中住着,那些大食人常常也会在县衙周围打探,县丞主簿等人整日战战兢兢,罗用也担心会出什么意外,有付兵曹来这边镇场子,那些大食人总会收敛些。   除了大食人,这两日前来常乐县的各国胡商也愈发多了,其中不少人先前就已来过常乐县,与罗用也算有些交情,这时候这些人再来,罗用难免也要去见上一见。   在这个落后的年代,在强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一个人的生命就仿佛风中灯烛一般,今年若是不见,待到来年胡商们再次来唐之时,便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这一日,罗用方才见过几个认识的胡人,从那酒肆之中出来,这回他也就小酌了几杯,倒是并未喝醉。   打他从那酒肆之中出来,便觉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看,转头一瞧,便瞧见那边有个身着麻布短褐的老农,身边摆着两个箩筐,每个箩筐里各放了一个冬瓜。   罗用笑了笑,便往他那边走了过去,道:“你这冬瓜怎卖?”   “明府若要,与我六文钱便好。”那老农高兴道。   冬瓜这东西煮起来清汤寡水的又不管饱,又有些偏凉,身体虚弱的人吃多了也不好,素来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听闻近来城中胡商颇多,菜蔬价贵,于是这老汉便也大老远地担了这两个冬瓜进城来碰碰运气,哪曾想今日果真走了好运,这才放下担子不多久,便给他遇着了罗用,他也曾听人说起,他们罗县令常在街上与人买菜,鲜少挑拣,更不与人还价。   “五文钱。”罗用这时候却道。   “五文便五文。”那老农马上就说了。看来这罗县令也并非完全不与人还价,五文钱的价格虽不是顶好,却也算是不错了。   罗用这边正掏钱,不远处刚便有两名差役,见他们县令又在买菜,几步走过来,一看是冬瓜,其中一个差役便说道:   “铺子里的冬瓜都快积了半屋子了,明府怎的又买冬瓜?”   “无碍。”罗用摆手道:“这两日天气好,待我找几个人将那多余的冬瓜切片晒干了,留待冬日里煮汤。”   “这能行?”从前没听说过冬瓜还能这么吃的,别到时候糟蹋了东西。   他们县令就是心肠软,见着这些个进城卖菜的农人总是要买一些,夏天那会儿都不知道买了多少胡瓜,也是卖不完,现如今大多用酱腌着,生生占了两个屋子。   “滋味颇美,等你们尝过了便知。”罗用说道。   “喏。”县令既是如此说,那应就不会错,说到吃,他们这全县上下加起来怕也没他懂得多。   那农人得了钱,高高兴兴便挑着担子往那官办的铺子去了。他一早就听人说了,城中这官办的铺子近来并不收冬瓜,今日这运气着实是好。   方才听闻了那晒冬瓜的法子,待他回去以后倒也可以试试,地里头还有几个长得丑个头也小的,加上前两日那个被野猪啃过的,拾掇拾掇,吃不完便都晒干了吧。   “罗县令言是让我把这两个冬瓜送来。”   “哎呦,又买冬瓜。”   “放哪儿呢?”   “这边,就放这屋。”   “哎。”   罗用这一边,花出去几文钱,买了两个大冬瓜,心情也是不错,袖着手慢悠悠往县衙方向走去。   常乐县不比长安城那样的地方,县中人口少,大多数人也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城外的农户想要进城卖些菜蔬,也是不大容易,一担菜若能卖个几文钱的,便也很高兴了,罗用见到了常常要买。   方才那一幕,俱都落入不远处一群大食人眼中。   “此人便是常乐县令?”一个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严的中年大食人言道。   以他这几日的听闻,常乐县令罗用显然并非善类,怎的此时看来,倒像是个老好人。   “莫要被他表象迷惑,此人颇为狡诈。”   “早前他在我们面前,分明表现得十分霸道蛮横。”   “许是待我们大食人有些不同?”   “中原文人自视甚高,向来轻视番邦人士。”旁边几人愤然道。   待罗用走得近了,这些人便也往路中间走了走,阻了他的去路。   “几位可是有事?”罗用问道。被阻了道路心中不喜,态度与方才跟那老农说话的时候,自然已是有了几分不同。   “便是为了那两名昆仑奴少年之事。”那中年大食人的倒是爽快,直接道明了来意。   “此事说来话长,不若你我一同去饮一杯清茶如何。”   罗用对眼前这个大食人倒是有几分好感,看起来颇为稳重,对他似是有些不满,但也没有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那人却是不动。   “走吧。”罗用抬手请他与自己同行:“你我虽为异族,不能亲如兄弟,一起饮些清茶却也是无妨的。” 第287章 钱帛铺路   罗用与这些大食人的对话,地点就选在不远处一家客舍的厅堂之中。   那一边乔俊林得了消息,带着二三十人匆匆赶了过来。   进了那客舍一看,只见那里头围了大半厅堂的大食人,罗用身边便只得一名差役,那差役此时头上已是冒了汗珠,罗用却笑嘻嘻坐在那里与人一起喝着奶茶。   方才那两名差役在街上遇到罗用,见他们县里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也看到这些大食人与他说话,于是其中一人连忙就找乔俊林去了,另一人则跟随在罗用身边。   原本也是紧张得不行,这时候他见乔俊林带着他们县中几乎所有差役浩浩荡荡杀将过来,心里头顿时就踏实了,那感觉,真真就跟见了亲爹一般。   “你怎的来了?”罗用问他。   “我也过来吃杯清茶。”乔俊林回答说。   “这厅堂里头这般多人,着实太过拥挤。”罗用笑着跟自己对面那大食人说道。   而坐在他对面的那名大食人,这时候心中已经满是疑惑。   方才在大街上初见罗用之时,他觉得这人就是个老好人,待与他说上了话,见到了对方态度上的转变,便觉这人并不简单,而后竟敢与他们这么多大食人同坐一家客舍吃茶,这胆识这魄力,即便是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胡商,也不得不佩服。   听闻在中原那边,很多有底蕴的家族,自小便教家中子弟研读经史子集,学习君子六艺,许多青年才俊更是年纪轻轻就已名扬天下,从前他只当那些人都是浪得虚名,乃是他们那些文人之间相互吹捧出来,如今见了这罗三郎才有些相信了,那些人或许真有真才实学。   只这罗三郎虽也是读书人,却似乎并非出自那些高门大户,不知他从小受到的,又是什么样的教育,怎的这般年纪轻轻,便能拥有如此过人的智慧与胆识?   “哈桑。”旁边一名大食人轻轻喊了他一声。   “嗯。”那名叫哈桑的大食人说道:“这里人太多了,你让他们先出去吧,留几个人便好。”   这么多人在场,说起话来确实也不太方便,若是以为今日他们这些大食人之所以聚到一处,仅仅只是因为那两名昆仑奴少年的事情,那就太傻太天真了。   他们大食人并非个个都是奴隶贩子,再说那些人在贩卖奴隶的过程当中出现逃跑和死亡的情况,也是比较经常发生的事情,并不值得为此大张旗鼓,若是果真把事情闹大了,对他们这些大食商贾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一边,不少大食人纷纷从那客舍之中出来,最先出来的,自然就是那些实力最弱的商队,然后就是其他商队中一些不甚紧要的成员,越是强大的商队,能够留下的成员自然也就越多。   另一边,乔俊林也让他带来的大部分差役都到客舍外面等候,厅堂之中便只留了几名武艺高强且反应迅速的。   ……   最终,罗用与这些大食人究竟在那里头说了些甚,外人便也无从知晓,只是约莫能猜出他们应是谈拢了。   在之后的一些时日里,那些大食人更是从敦煌晋昌等地运来不少香料绢帛,看样子也像是要买茶叶的样子。   外人更加不知道的是,就在罗用与那些人谈话之后的那一个晚上,哈桑差遣自己的一个随从偷偷去找了乔俊林,将一张羊皮纸交到他手中。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个三十几人的商队天未明离开了常乐县,不少人都听到了他们动身的声音,却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在这个商队之中,还夹带着几个黑人。   罗用近日常与城中的胡商们见面吃酒,见的人多了,他心中自然也会有一些判断和比较,哪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哪一些人又只能一起吃吃酒。   这个三十多人的商队,罗用对他们印象颇佳,在心中衡量多次之后,他就比较隐晦地给对方透露了一点信息,表示他们这一次西行的路上,只要肯带上阿普等人,罗用在茶叶和白酒的价格上,就能给他们一个相当大的优惠。   这些胡商毕竟是为了挣钱连沙漠都敢徒步穿越的猛人,胆子本来就很大,对于罗用的这个提议,他们自然很心动。   而且若是能与罗用有这样的一次合作,他们与这常乐县令的关系,便不再只是酒友,这常乐县令年纪轻轻便已很有作为,前程亦是不可限量,好好经营这一层关系,将来的收获也许会超出他们的想象。   南方那边过来的大批茶叶还未抵达,罗用将自己空间中仅剩的一些茶叶全都卖给了这个商队,于是他们这一日便早早出发了。   从天色未明之时出发,待到天色完全亮透的时候,这一行人距离常乐县已是颇远。   三四十人,二十几头骆驼,在边城的驿道上拉成一个长长的队伍,骆驼背上驮了许多货物,有茶叶有白酒,还有钱财食物和清水。   大片的戈壁滩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人烟,蓝色的天空宽广而又深远,一朵白云也无,晨风吹过,带着几分凉意,驼铃在这一条长长的驿道上轻轻响着。   阿普回望凉州城,却只看到一片天地苍茫。   自从遇到罗用的那一天起,一直到今日为止,他们都生活得很安心,因为那名中原少年张开的羽翼,一切的危险仿佛都是外面的风雨,而他们生活在一个结实牢固的大房子里。   而今他不得不从那个大房子里走出来,去面对外面的风雨,他也要张开自己的臂膀,将他的那些族人,还有所有跟随他拥护他的人,全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前方的路途充满了艰难险阻,但他知道,那名中原少年已经用钱帛和智慧帮他们铺就了一条道路。   约莫十余日之后,在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那批让众人翘首以盼的茶叶,终于抵达了常乐县,一时间这座小城便欢腾起来了……   远在长安城的太极宫中,大唐皇帝李世民这一日又令人将西域地图拿出来与他细看。   当年汉武帝在拿下河西走廊之后,将河西四郡中的一郡,起名张掖,取之张开臂膀之意,在往后这许多年里,河西等地常常失守,这臂膀有张开的时候,也有合起来的时候,要守住这一片政治军事要塞便已是十分不易,河西以外的西域,至今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够触及。   这一次,他在靠近河西最西边的位置,放了一个棋子,这个棋子看起来似是拥有大能量,只不知他是否果真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第288章 五五折   眼下正是公元639年,唐历贞观十三年,大唐帝国正在冉冉升起,全世界范围上,这一时期同样也在冉冉升起的还有两个帝国,一个是大食,另一个是吐蕃。   一个帝国的兴起,往往少不了一位英明的君主,唐代的李世民,大食的穆罕默德,吐蕃的松赞干布,他们都是生活在同一个时期的人物。   眼下大食距唐颇远,唐与吐蕃之间,亦有吐谷浑、羊同等国作为缓冲。   待到若干年后,大食的势力范围不断往东面发展,吐蕃亦平定了内乱,打败了羊同吐谷浑之后,大唐与大食吐蕃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再像眼下这般相安无事。   听闻在后面的几十年,大食还曾经与吐蕃联手,攻打过河西四郡,唐王朝在安史之乱以后,国力有所衰弱,在与他们的战争中也曾吃过亏。   作为一名唐人,罗用自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吃亏,这不仅仅只是关系到胜负欲和民族自尊心的问题,更是因为战争本身就太过残酷,一场败仗,往往也就意味着无数的死亡与苦难。   ……   “三郎你看,我们兄弟几人手头上也就这么一点钱帛,都是拿命搏来的,若按他们那铺子里的价钱,怕是也买不了几斤茶叶,你与我兄弟几人相识一场,难道就不能帮着说说?”   近日为了茶叶的事情,这些胡人没少来找罗用,主要罗用之前跟他们这些人走得太近,吃酒说笑话的,就跟朋友一般,于是这时候不少人就想借着罗用这一层关系,给自己弄个内部价什么的。   “哎,你们这也太叫我为难了,那些铺子都是他们自家开的,也不是官营的,茶叶也是他们自家从南方运过来,虽说与我乃是同乡,可我如何能够开得了这个口啊。”罗用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   “他们能在这里做茶叶买卖,将来自然还有许多仰赖三郎你的地方,你若是肯帮我们说上一句……”这些人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得了的。   “不好说不好说。”罗用摆手道。   “这有甚的不好说,你只需帮我们说上一句,到时候无论他们肯不肯给些便宜,我们兄弟几人便都认了。”   “某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啊。”   “你就说咱是不是朋友,难道先前那几顿酒都是白吃的?”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走走走,横竖你现下亦是无事,便与我们一同往那铺子里走一趟。”   “哎哎……”   最后罗用推搡不过,只好被这些胡商扯着往那几个茶叶铺子去了。   马王这几家商号经过这几年时间的经营,财力颇为雄厚,在长安城那样的地方自然也不算打眼,到了常乐县这里,那真是分分钟碾压当地一众中小土豪,极少数当地大土豪除外。   他们这些人在靠近常乐县富人居住区的那一片山脚下买了房置了地,现如今就只是在几个原有的土坯院子里暂时先开了铺子,待到过些时候,必定是要大兴土木。   马王等商户在这一片开了几家茶叶铺子,他们当初收茶的时候也是各收各的,运茶的时候也是各运各的,现如今卖茶,自然也是各卖各的。   这几家茶叶铺子开起来这几日,常乐县城里头那些个胡商整日都往这边跑,要说货比三家,也都不知道比过了几轮,就是没几个人下手去买,常常都是好几个商队聚在一处,在茶叶铺子里与这些离石县出身的茶商议价,现如今这价钱也是议过好几轮了,但似乎依旧没有达到他们的心理价位。   罗用被那几个胡商拉去王记茶叶行的时候,王家那院子里里外外的,就有不少人,外头街道上也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三郎今日怎的来了?”王家那边这回过来离石这边的主事人,便是罗用的一个老熟人,王金怀。   那罐头生意利润颇丰,王金怀在南方经营几年,现在他一个人挣的钱都快赶上王家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那么多,他在王家的地位,自然也与过去不同。   这回他要经手这个茶叶生意,王家那边也没人能争得过他,毕竟今年春里在南方收茶叶的主力也是他。   “无事,就是我这几个朋友言是要买茶叶,我与他们一同过来看看。”罗用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原是三郎友人,失敬失敬,几位郎君里面请。”那王金怀也很给面子。   “小店有上品、中品、下品三种茶叶,不知几位郎君要买哪一种?”待进到摆满货物的堂屋之中,王金怀也没叫铺子里其他伙计过来接待,而是自己亲自当起了导购。   “中品与下品便好。”那几个胡商在高兴之余,又颇有几分惶恐,原本不过是想要借着罗用这一层关系得些便宜,哪曾想对方竟是如此郑重其事。   他们兄弟几人也是这几年刚刚开始跑生意,最早那两年因为缺乏经验,也是没怎么挣到钱,眼下情况稍稍好些,但是与王家这种有积累有门路的商贾之家比起来,他们几乎只能算是小贩,连商贾都称不上。   “不知几位要买多少?”王金怀问道。   “中品茶二十斤,下品茶五十斤。”其中一人回答说。   “善,我这边让人取了货物来。”王金怀说。   “这价钱……”这几个胡人踟蹰道。   “既是三郎友人,诸君何需忧心价钱。”王金怀十分爽快的样子。   待到伙计把他们几人要买的茶叶拿过来,又在王金怀的示意下,帮他们算了价钱,那几个胡商一听,竟是连原价的六成都不要,一时间惊喜异常,暗道这罗三郎在这些离石商贾中的威信怕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高些。   “可否再多买一些?”价钱便宜了,他们手中的钱帛便有剩余。   “自然。”王金怀哈哈笑道。   “那便照这样的再来一份。”那几个胡商更是高兴。   于是王金怀便又招了伙计过来,让他们再去取二十斤中品茶和五十斤下品茶过来。   那几个胡商以如此低廉的价钱买到这么多茶叶,心中万分欢喜,连连道谢,言是要请罗用吃酒,罗用说自己这几日太忙,让他们不用客气,这顿酒留待明年他们再来常乐县的时候再吃,再过几日便又要进沙漠了,让他们自己多做一些准备才是。   这几个胡商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他们早前便觉这离石罗三郎与别的那些个当官的读书的有些不同,并不会轻视他们这些小商小贩的,与他说些西域见闻,他也听得有滋有味,粗饭浊酒亦不嫌弃,很能明白他们这些小商贩的难处,只盼着像他这样的官员,一定要长长久久步步高升才好。   这几个胡商高高兴兴抱着茶叶出了院子,这院里院外的,自打方才罗用进了这个院子开始,很多人都留意着他们这一边的动静呢,那几个胡商给出去多少钱帛,买到了多少茶叶,他们可都眼睁睁看着的,这时候又哪里肯答应。   “三郎莫不是忘记了,前些时候还与我们一同吃过酒说过笑话,怎的我们竟不是三郎友人?”这就有人开始强行认朋友了。   “这,这不是方才他们来找我……”说起来,眼前这个商队,罗用还真与他们吃过几回酒,这些人前些时候还跟他买了不少白酒,也算是一个大客户了。   “这位郎君不必气恼,足下既是三郎友人,自然也是我王某的友人。”王金怀这时候连忙站出来给罗用解围。   “你们看王兄都这般说了。”罗用笑嘻嘻说道。   “那某便不客气了。”那胡商向罗用王金怀两人拱了拱手,也是很高兴,就这一下子,都不知道能省下多少钱,多买多少茶叶。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王金怀笑着把人往堂屋里面请。   其他人一看,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于是一个个也都三郎三郎地喊起来,个个都说自己与罗用吃过酒,一时间院子里头闹闹腾腾的,好在王金怀也很好说话,一个个都把他们往堂屋里头请,又找了伙计过来,丰富他们按方才的价钱与这些人结算。   罗用一看院子里的人都一股脑儿扎进堂屋买茶叶去了,连忙瞅着一个空档就要溜,结果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被人给捉了个正着。   “三郎啊,来来,你与我一道去那马氏茶叶行走一趟。”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拉起罗用的胳膊就往旁边的茶叶铺子走去。   罗用:你丫是谁?老子分明不认识你!   “上回咱还一起吃过酒的,你莫不是忘记了?”   “……自然没忘。”   “那你帮我与那马四郎说说……”   “成。”   然后很快的马氏茶叶行那边也跟着掀起了一股促销抢购热潮。   然后很快的,罗用就被人领着在所有几个茶叶铺子走过了一遍,这些铺子的店家确实也都很给罗用面子,一个个纷纷都松了口,言是便按王记那边先前的价钱与他们结算。   待罗用走完最后一家铺子出来的时候,外头街道上已经有人牵了骆驼过来装货。   这些胡商生活在这个年代,这辈子大约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么大规模大幅度的打折促销活动,一个个笑得都跟捡了钱似的。   今日的事情,自然也是在罗用等人的计划之内,茶叶此物,眼下虽然在瓜州沙州这一带已经受到了普遍的认可,但是西域那一片的市场可都是还没有开发过的。   想要让这些胡商挖空了心思卯足了力气去开拓新市场,不给他们留出足够多的利润空间肯定是不行的,利润越大,这些胡商就会推销得越是卖力,待到西域那边的人都已习惯了喝茶,知道了茶叶的好处,他们这些茶叶行真正挣钱的时候也就到了。   这一次的茶叶大促销活动,在常乐县闹出很大动静,有些人甚至还快马加鞭跑到晋昌敦煌等地,通知自己的亲戚朋友或者是生意上有往来的商贾富户。   直到夜幕降临,还不断有人来到常乐县城,也亏得他们这一次从南方运来的茶叶足够多,就是这么个卖法,一时也不怕卖空了。   有些人动作慢些,当天没赶上,第二天一早,便又有一群人到县衙寻他们的友人罗三郎去了。   结果那守门的差役却道:“县令公务繁忙,今日无暇见客。”   然后又从袖子里摸出几张巴掌大的纸条:“你们带着这个纸条去茶叶行,与罗县令亲去无异。”   众人接过那纸条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三个大字:“五五折。”   后边还有三个略小的字体:“友情价。”   上边是一行小字:“此人乃罗某好友,请予:”   下边也有一行小字:“此券请于贞观十三年八月三十日之前使用,过期无效。” 第289章 长治久安   罗用确实比较忙,他跟他的那些弟子这几日正在尝试批量生产指南针。   指南针的原理并不复杂,从前读书的时候,学校也曾教过手工制作简易指南针,只需一根绣花针一块磁铁,再有点纸片棉线之类的,便能做成各种指南针。   但若是想做得精细耐用些,还得在那一根指针上多花一些功夫,主要就是指针的锻造以及充磁。   磁铁这个东西自古便有,汉以前,人们管它叫做“慈石”。   在发现磁铁的地方,往往也能发现铁矿,古人认为石头是铁的母亲,石头也有慈和不慈两种,慈石能够吸引子女集聚在它身边,不慈的石头则不能。   唐初这时候的人多管磁铁叫磁石,也有入药的,不过寻常小药房也不怎么买得着。   罗用自从来到这常乐县以后,听闻这时候的胡商在沙漠中行路,大多都还是沿着前人的足迹行走,只有少数人懂得辨认方向,拥有司南这种贵重器物的商队很少。   他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托人寻找磁石,今年秋里,果然有胡商从南边与他带来不少。   罗用买了这些磁石,和乔俊林一起鼓捣起了指南针,只可惜他俩都不是专业人员,做出来的成品都比较简陋,也不能确定是否可以长时间使用。   这回衡致过来了,听了罗用说起指南针这个东西以后,他便一股脑儿扎了进去。   另还有几名弟子与他帮忙的,罗用也常常过去指点意见,看着他们干活,有时候自己也要上手。   外头的茶叶减价大促销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师徒几人便在县衙后头,整日里叮叮当当的,做着匠人活计。   除了指南针,罗用还打算画些地图,一个没有地理知识的人,即便是给他一个全世界最好的指南针,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隋时,裴矩曾为隋炀帝绘制《西域图记》,其中囊括了胡商们的几条行商路线,以及西域四十四国山川河流风土人情,这本书现下不知生在何处,罗用在短时间内,应是无缘得见。   除了指南针和地图,还有语言也很重要,来大唐经商的胡人大多精通汉话,而汉人却嫌少有会说外语的,不会外语的话,一走出去那就是个睁眼瞎。   没错,就是走出去。除了被动地接受胡商们带来的信息,罗用希望大唐这边也能有一些人走出去,到广褒的西域世界去寻找利润,开拓眼界。   这也是这一回唐俭到来以后,罗用与他说的第一件事。   茶叶买卖固然重要,但改变眼下唐与西域各国胡商在贸易过程中的被动接受局面更加重要。   罗用与唐俭言明了自己的计划,唐俭听闻之后很是震惊,他一早就看出来这离石罗三郎的眼界较之常人宽广,却没想到竟然宽广到这般境地。   然而这件事却并非唐俭能够做主,他也知道要做这件事,其中难免会牵扯到许多利益结构,还有那朝堂之上的治民之策。   在经商一事上,中原王朝向来都是采取的重农抑商、胡汉有别的政策。   当权者对胡商采取怀柔政策,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吸引西域各国胡商来唐,促进市场兴盛,在政治与经济方面多有好处。   对本国国民的重农抑商政策,则有利于安定社会,保证粮食出产。   也正是在这样的政策之下,胡商们越来越活跃,本国的商贾却往往不得伸展。   在这种大环境下,罗用竟说要鼓励本国商贾向外发展,要开设学校,教他们看地图学番话,这个设想着实太过大胆。   这一天晚上,唐俭在屋里的油灯整整亮了一夜,他思索着如何在不触动太多人利益和敏感神经的前提下,尽量做成这一件事。   让大唐男儿的足迹遍布整个西域,这件事光是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唐大人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轻描淡写。   他在公文中讲述了常乐县这边的现状以及茶叶买卖的进行情况以后,又提了提胡商的事情,言是河西走廊这一带胡商颇多,胡商们通晓汉话,在唐生活自如,而唐对于西域各国的情况却是知之甚少。   唐俭建议朝廷方面能派遣一些能人志士,到常乐县这一带来与胡商接触,最好是能跟着那些胡商一起到各条商道上去走走看看了解一下情况。   次日一早,唐俭差人将这封文书送往驿站,然后很快,它便与其他几份重要文书一起,被驿卒们快马加鞭送往长安城。   长安城中,金秋八月,正是桂香浓郁的好时节,近日天气晴好,城中百姓或是忙活生计,或是出门游玩,平整宽阔的街道上,常有一些气派华丽的牛车马车驶过,引得路边行人驻足观望。   这是一个适合出门游玩的季节,长安城中的士族郎君们格外活跃,各家娘子们亦是常常相聚,明艳艳彷如一簇簇娇美的花儿。   这座城热闹繁华,欣欣向荣,仿佛没有一丝烦恼。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距离周文王定都此地,转眼已有近千年,近千年来多少风雨……   在河西走廊西端,眼下亦是热闹繁华的季节,胡商们正在陆续进入沙漠。   在敦煌城中,不少商贾请了匠人在石壁上开凿石窟,雕塑佛像,便是为了祈求这一路的平安顺遂。   敦煌莫高窟,原称漠高窟,取之沙漠高处之意,民间亦称千佛洞。   那千佛洞便坐落在鸣沙湾东麓,在沙漠与戈壁之间,百千年来,每到商道兴盛的年景,这里的香火便也愈发兴盛,匠人们开凿石壁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这些穿行在沙漠与戈壁之间的商贾,其中多以胡人为主,唐人鲜少。   这一日,在前面过去了两个商队之后,又有一个商队缓缓向着沙漠的方向行去。   这个商队中的不少胡商都已经在敦煌定居,离别时分总是十分难舍,于是便有些拖延了。这时候若是紧着些走,今晚日落之前倒也能抵达西去的商道上第一个可以供商贾们落脚休憩的绿洲。   商队在前面走着,他们的家人在后面跟着,这一送,便要送到了千佛洞。   在那些胡商家眷之间,还夹着一个垂垂老者,那老翁年岁颇大,身上瘦得便只剩下一把骨头,手里拄着一根木杖,脚下一步一步挪着,跟着队伍行走,半点不曾落于人后。   在这个商队中,在那些牵骆驼的胡商后面,还跟着一群驮着货物的脚夫,他的儿子就在其中。   那老翁跟了一路,队伍中这个背货的青年,却不曾回头看他一眼,只管埋头走路。   今年夏里,城中一个富户要在千佛洞开凿石窟,供奉菩萨,他在这里寻了个担石头的活计,却不甚被崖上一块坠落的石块砸了脑袋,一时间不省人事。   待他醒来,一双儿女皆已被他老父卖了,十岁的女儿被一个中年胡商纳了妾,七岁的儿子也成了那家人的奴仆,前些时候因着一些事要护着他阿姊,被主人家打到奄奄一息,这青年知晓了此事,寻上门去要与人拼命,对方却与他说,只要他拿得出两贯钱,这个男孩便叫他带回家去。   现如今,这个商队便是许了他两贯钱,只要他今年秋天帮这些人背半担货物到臂多势罗国,来年再从臂多势罗国背半担货物到敦煌,他便能得两贯钱。   按律唐人是不准私自出关的,但是这个商队在敦煌经营多年,能帮他们弄来出关文书。毕竟脚夫的价钱比骆驼低得多,能听懂商队的安排,若是遇着什么事,也是个能帮忙的人手,比牲畜强。   这个商队的胡商虽也不是什么十分良善仁慈之辈,但是考虑到明年开春还要用到他们这些脚夫背货回来,总不至于平白无故害了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前几年跟着他们这个商队出去的,也有不少人能活着回来。 第290章 新格局   去岁末,吐蕃犯我松州,圣人派遣数位将领率步骑兵五万以击之。   结果等到真正对敌的时候,唐军这边主力部队都没派上用场,牛进达带着一个先锋部队冲过去,就把吐蕃那边的人马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现如今这件事在长安城早已传开了,大伙儿都把它当成笑话来说,传闻吐蕃那边的使者很快就要到长安城来与圣人谢罪。   国富兵强,社会安定,边疆又打了胜仗,近来这长安城中的气氛颇为喜庆。   九月十五这一日,大朝之上,圣人另宫中内侍捧出前些时日从常乐县那边运来的几坛白酒,赐与朝中百官,以示庆贺。   官员之中有不少人先前已经吃过这白酒。其实宫中的白酒也到了有一些时候了,只不过是这回因为打了胜仗才拿出来庆贺,坊间亦有胡商贩卖,价甚高,没有一点家底那肯定是吃不起。   有些个先前没吃过的,今日在这朝堂之上,便是头一回见到白酒,只见清幽幽的一盅酒水,清澈见底,酒香颇浓,饮之……   “咳咳咳……”有人被这一杯白酒呛得咳嗽不止,免不了就要被大伙儿笑话几句。   “哈哈!怕是头一回吃吧。”   “慢些慢些,此酒甚烈。”   “你们这些读书人怕是吃不得这个酒,来来来,都拿来与我吃。”   “一人便只这一杯,你还要与别人抢,怎的不自己拿钱出去买,坊间酒肆亦有此酒。”   “我若是买得起,便也不在这里与你说道。”   “我倒是听闻在常乐县那边,一合酒尾便只要两文钱,饮之略淡,与这白酒也差不离。   ”   “嘶……那唐俭老儿这回有口福了。”   “凭他与那罗助教的交情,怕是不用饮那酒尾。”   “……”   众人饮酒说话,朝堂之上一片嗡嗡嗡嗡。   皇帝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喝着自己手上那杯白酒,悠然自得地靠坐在垄榻之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到众人把这杯酒吃完,内侍们过来把酒杯都给收走了,皇帝这才令人把唐俭那封文书拿出来。   “此乃唐爱卿从常乐县发来的文书,田内侍,你来念与诸位爱卿听听。”圣人言道。   “喏。”那田内侍躬身将文书接过,小心打开,然后便站在殿中,逐字逐句念了起来,声音沉稳,并不十分尖细。   唐代这时候的宫中内侍们,有识字的也有不识字的,皇宫之中并无专门教授寺人们识字的机构,但是禁得却也并不十分紧,小寺人们若得机缘巧合,遇着有人肯教的,自身又肯用功的话,那便能识字。   还有一些寺人则是成年以后才净身入的皇宫,这些人里头也有能识字的。   要说禁得最严的,大抵还要数后世的明朝,明太祖政令严明好用重典,这一点倒也不单单只是针对宦官。   同样也是在明朝,等到了永乐大帝那会儿,皇宫之中便有了专门教授宦官内侍们识字的机构,东西二厂便是出现在那个时候,郑和下西洋同样也是在那个时候。   与明代那时候相比,唐初这时候的寺人们,大抵还是要活得闲散自由些许。   不仅是皇宫里的寺人们,唐初这时候与后世几个王朝相比,整体的社会氛围亦是如此,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礼教束缚。   要说自由散漫,这皇宫里的大臣小臣们,怕是没几个人比得过唐俭此人。   自打先前因为跟皇帝争了一回棋,差点掉了脑袋,后来又因为收了人家几头羊羔,被摘了民部尚书一职,成了光禄大夫之后,这家伙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似是有些无心仕途,政务亦不甚勤勉。   这回皇帝派他去常乐县,他这写回来的公文,那也是相当的自由奔放。   唐大人先是给皇帝陛下描绘了一下河西走廊的山河壮阔,再讲一讲边疆将士的艰苦生活,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然后又言语生动地描绘了那些胡人抢购茶叶的火热场景,还说这茶叶不就是树叶子,摘下来揉一揉压成饼状就能拿去换钱了,比养蚕织布省了老鼻子事儿,云云。当然,唐大人毕竟也是士族出身,家学渊博,公文这种东西要用书面语他还是知道的。   “啧,这唐大夫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即便是用了书面语,朝中不少官员听了还是觉得有些不得劲。   毕竟这还是一个流行骈文的年代,连唐诗都还没怎么发展起来。   “诶,唐大夫不拘小节,诸位爱卿不必介怀。”皇帝陛下倒是不怎么在意,唐俭再拽,自己这边一个命令下去,他不还得巴巴跑去常乐县。   “圣人以为,这茶叶贸易可为?”这时候朝中绝大多数人的关注重点,还是在这个茶叶买卖上面。   “听闻那些离石商贾,近来正在南方开辟茶场。”皇帝回答说。   “……”那人听闻了,一时沉思不语。   “想必诸位爱卿亦有所感,那罗用委实是块良才,只不过年轻气盛,行事还略有些莽撞,他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适的,你们便也包容着些,先前他行商被贬,该罚的也罚了,诸君既是同朝为官,自然应以朝中大事天下苍生为重,莫要为了那些许小事伤了同朝的情谊……”   皇帝陛下坐在垄榻之上,吧啦吧啦劝这些大臣们要和谐友爱,仿佛先前让罗用在前头吸引战火、他自个儿在后边躲清闲的事情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一般。   “这回这个茶叶贸易关系重大,唐爱卿近来行事略显散漫,若是全然托付于他,我亦不甚放心,不若便由诸位爱卿推选几位青年才俊,让他们去那常乐县看看,既是为了这茶叶一事,亦能开拓眼界,增长见识。”   皇帝方才让田内侍读信的时候,那田内侍手中便只得一张信纸,原本还有第二张,那上面虽然只有轻描淡写的几行字,但李世民却深知这其中的分量,他提前将这张信纸收了起来。   除了皇帝身边的几位近臣,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不想扯皮,二来便是为了提防周边各国安插在长安城中的那些探子。   这一日散朝之后,长安城中便又开始嗡嗡起来了,听那唐俭的意思,这茶叶买卖几乎都能与丝绸绢布相提并论,那还了得。   唐俭这两年活得虽有些散漫,但他可是实打实的开国功臣,当年高祖皇帝李渊在太原谋事的时候,他便是参与了的。   这二三十年下来,风起云涌朝代更迭,唐俭这个人经历过不少事,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对于他这个人的眼光和判断,那是很少有人会去质疑的。   这茶叶贸易既然这么重要,那他们家族肯定也得参与啊,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做买卖,弄几个大茶场总是要的吧,至于这个投资究竟要搞多大,下多大的本钱,那还得先安排几个人过去看看行情再说。   至于让什么人过去,家族里头那数一数二的良才,家族未来的希望,那肯定就不能往那地儿送,一个弄不好有去无回的,这个损失就太巨大了。   那些个不学无术的肯定也不行,去了也是白去,身体孱弱的不行,就怕折在路上,还有一些自己坚决不肯去的,那也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个是自己愿去,耶娘翁婆死活不肯的,那也不太好弄。   最后这各家各户挑挑拣拣的,就拣出来一些个耶不疼娘不爱的,身体还算强壮,自己也有心想要去西边走走,图谋发展的的年轻人。   这一圈兜兜转转下来,最后的结果,倒是正合了罗用的心意。   常乐县这边,罗用这时候也正在为这件事做着准备,虽还不知长安城那边是个什么态度,但他还是决定要趁着自己在常乐县的这段时间,尝试着将这个火种点起来。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若是不去寻求开拓,一心只想安逸度日,那么衰弱终将成为必然,就算没有安史之乱,也会有其他乱,没有大食吐蕃高句丽,也会有其他国家。   唐俭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先前在那长安城中生活,他也是有些被眼前的繁华富庶给遮了眼睛,总觉得这天底下太平了,没谁再能掀得起什么风浪了,李二当了皇帝,自己又与他闹得不甚愉快,以后那朝堂内外怕也没他什么事了,于是便整日地呼朋唤友享受生命。   没想到这回跑到常乐县一看,罗用这小子竟然在这里开了这么大一盘棋,虽然现在棋盘上还空荡荡的没几个子儿,但是顶不住这格局够大啊!   唐大人觉得他还年轻,他还能再干一场大的! 第291章 收税   唐大人这一次来常乐县,不仅是在口头上给罗用送了一下温暖,传达了圣人的关怀,他还给罗用带了一个县尉过来。   先前县丞主簿等人从长安城出发来常乐县的时候,那个县尉就没有跟着一起来,这回唐俭他们出发之前,圣人又问了房玄龄的意见,亲自点了一个人。   至于先前那个,经这一遭,他这辈子的仕途基本上算是废了。   这回这个县尉乃是长安城的一个商贾之家出身,家族也算有些积累,能给皇宫供货,搁后世那也算是比较了不起的家庭出身,搁现在就不行了,商贾地位低下,天然就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因为家中有所积累,家里的年轻子弟自小也都受到了比较良好的教育,大多都有读书,只是在这个年代,商人的子女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实际上就算给他们参加了,科举考试现在还是不糊名的,人家一看名字,哦,这是个商籍出身的,一般也就没戏了。   所以在他们这样的家族里面,若是不想子承父业干老本行,从军便成了一条比较主要的出路。   这个名叫郭凤来的年轻人,便是在前两年与吐谷浑那场战争中展露了头角,因他能文能武,为人忠厚,恪守本职,于是便得了房玄龄等几位大佬的青眼。   房玄龄这个人很低调,在朝堂之中并没有多少存在感,但他正经是个管人事的,圣人对他也颇信赖,得他青眼,自然是前程无忧。   这不,这回常乐县这边缺个人,圣人一问,房玄龄就想起这个郭凤来来了。   常乐县县尉这个职位,对于那些好家庭出身的年轻人,自也不算什么好缺,毕竟那么偏远,离石罗三郎与世族大家的关系又比较敏感,谁去那里当官,一个弄不好,就得把自己搞得两头不是人。   但是对于郭凤来这样的出身来说,这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离石罗三郎,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变数,说不得,他这一次便要乘风而起了!   郭凤来来到常乐县,头一回写回长安城的家书,足有厚厚一叠。   这人说是常乐县县尉,其实就是皇帝安排在罗用身边的人,常乐县这个地方现在越来越敏感了,加上又是处在远离长安城的边陲之地,身为需要把握全局的帝王,往罗用身边放个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这郭凤来也是个聪明人,并没有仗着这一层关系狐假虎威,面对罗用这个上官的时候也是很恭敬,比那几个县丞主簿啥的都要更加恭敬几分。   刚到常乐县没几日,他便把乔俊林带领的差役队伍接手了,交接过程也比较顺利,郭凤来并没有因为乔俊林是个白身就轻视他,还说自己初来乍到,之后这些时日还要请乔大郎略帮一帮他,乔俊林也很爽快,让他有事尽管来找自己。   这个差役队伍交出去,也就不用再每天巡城看大门了,乔俊林现在主要就是在白酒作坊那边,有时候也跟罗用一起出去跟住在城里的胡商们吃酒说话。   近来天气转凉,眼瞅着就要入冬了,今秋要进沙漠的胡商们,这时候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这些,大抵就是不走了。   胡商与胡商之间的差距也是很大,做得最成功的那些,要么在长安城攀上了大靠山,要么在地方上打通了关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有一些混得比较惨的,基本上就跟小贩无异。   近来有一群胡人在常乐县城租了一个小院,也跟那些卖酒尾的城里人一般,置办了木桶扁担,每回白酒作坊那边一出酒尾,他们就去买。   这些胡人买了白酒以后,并不在晋昌敦煌一带卖酒,他们去的是关外一些由牧民和汉民们自发形成的小集市,那样的地方很少有铜钱流通,主要就是换些羊绒羊脂,没有酒卖的时候,这些胡人就会坐在院子里拣羊绒,那一筐筐的羊绒,看得左邻右舍的常乐百姓很是羡慕。   这个世道就是这般,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关外那些个集市,常乐本地人也是知道的,却鲜少有人敢去,听闻时有匪贼抢掠,那些地方毕竟是在长城以外,贼寇们骑马过来,一番烧杀掳掠之后,很快又骑马跑了,拦也拦不住,追也追不上,不像关内,有一条长城挡着,马匹过不来,那些贼寇只要下了马,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一般也不敢进来。   听闻罗县令曾与人说,今年他们常乐县要修城墙,还要在城西北那片空地上建好多房屋,专门用来开设各种作坊之用。   城里城外不少百姓近来都已经开始打听工价了,在这城里做工,安安心心挣些钱帛,总比到关外去冒险来得强。   罗用最近实在很忙,除了各项计划要提上日程,每年秋收之后,也正是征缴税收的时节,整个县衙里头忙得团团转,能下乡的都下乡了,一天到晚也见不着一两个闲人。   今年收成不错,这两日出去收税的队伍,每每都是满载而归,不过各个村镇也都有一些名单被报上来,都是一些交不上税的。   面对这种情况,催逼太狠肯定不行,太宽松了又怕有人学样,明后年大家就都不肯好好缴税了。   罗用让人传话下去,家里没有正经劳动力的,今年的税收便与他们免了,若是还有劳动力却交不上税的,叫他们过些时候来城里干活,别人每日三文钱,他们每日便只得两文半,挣多少钱全部抵了税收,什么时候把税收补齐了什么时候再给他们发工钱,到时候就按正常工价算。   之所以给这些人的工价少算半文钱,还是为了避免有人学样,你看交不上税也没什么,不仅不用挨罚,县令还给安排工作,多好的事儿啊,要不然明年咱家也不交了吧。   真要那么弄,明年的税收就要成大问题了,别说是作为地方官府开支之用的户税,就连租庸调和地税都怕收不齐,到时候罗用这个县令也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这……有些人怕是不肯来。”要说催缴税收,郭县尉和他手底下那些差役就是主力。   这个活计着实不好做,一个不小心就得被人扣上一顶恶吏的帽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郎君们向来最是瞧不上他们这些人,却不肯去想想他们这么辛苦收缴上来的税收,维持着这个国家机器的运作,最后得利最多的人究竟是谁。   “这段时间你们便多尽些心,若是情有可原的,该减免便减免了,总共多少户人家,因何不能按时缴税,最后都要整理出来与我过目,若是遇着一些泼皮无赖,催缴无果便都抓了吧。”   什么地方又能少了懒汉地痞,这些人若是不能好好治理,非但要带坏了社会风气,欺负良民也是他们惯常爱做的事。   “这……怕是有些不妥。”谭老县令今日也在衙中,听闻罗用这一番话,他便有些迟疑地开口了。   “有何不妥?”罗用问他。   “若是把这些人抓起来了,他们家中兴许就没了青壮。”这些人家里没了壮劳力,那就更没有人缴税了。   “既是没了青壮,我便与他们免税。”罗用说道。   “……”谭老县令无言语对。活到这把岁数,当了这么多年地方官,他竟从未想过如此操作。   说到底,都是穷闹的。罗三郎有钱,跟他不一样。 第292章 一夜   “乔大郎,这两日白酒作坊可是要出新酒?”   这一日,乔俊林与罗用等人从城西北那片空地回来,路上遇到几个住在城里的胡人,那些胡人便过来询问。   “明日寅时能出一批。”乔俊林回答说。   “知晓了,多谢乔大郎。”那几个胡人听闻了,也学着汉人的模样像乔俊林拱了拱手,然后便走了。   “这些胡人学汉话倒是挺快。”待人都走远了,罗用笑着对乔俊林他们说道。   前些时候见这些人,他们还都不怎么会说汉话呢,交流全靠比划。   听闻他们近来每每卖了酒尾回来,便用一些从关外换来的羊绒,找城里一个卖麦芽糖的小贩,换些麦芽糖回家,然后再用这些麦芽糖哄那些邻居家的半大小子们,叫他们教自己说汉话。   关于这一群卖酒尾的胡人,罗用也听人说过他们的来历,他们的国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距离大唐并不算特别远。   听说前两年老国王死了,新国王荒淫无道,生活奢靡无度,把这个小国的百姓都要逼得没了活路。   这些人里头有几个头脑活泛的,联系上了一个曾经去过他们国家的粟特人商队,让这些粟特人带着他们穿越沙漠,来到了大唐。   那个粟特人商队答应了,他们让这些胡人帮自己的商队搬运货物,一路上只给了很少很粗糙的一点粮食,工钱一分没给,但好歹也算是做到了自己承诺过的事,把这些人带到了大唐。   到了大唐以后,这个粟特人商队并没有在敦煌停留,他们一路往东走,打算要去凉州城,直接与那些从中原地区去到凉州城买货的中原商贾交易。   而帮他们扛货的这些胡人在经过常乐县的时候,他们就决定了要留在这里。   他们并不想去更遥远的地方,他们还有家人留在故乡,常乐县这个地方不错,对待他们这些贫穷的胡人也算比较友好,而且他们在这里可以挣到粮食和钱帛。   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是打算从这边挣了钱帛带回家,去缴纳他们的家庭早已无力承担的税收,还有一些人想要把家人接到这里来生活,但是那太困难了,家里有老人有小孩,穿越沙漠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寅时也就是凌晨三四点那时候,实际上,这天晚上九点来钟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裹着旧衣破被在酒坊外面排队占位了。   这些胡人过来的时候,一些常乐县本地的小贩已经把屋檐下最能避风的地方给占了,于是他们只好挨着那些人寻了一处墙根窝着。   眼下已是秋末,白日里太阳晒着,天气还不算太冷,一到晚上气温就会变得很低。   巡夜的差役见着这些人,也并不说什么,常乐县城总共就这么大,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都是熟面孔了,只要确定这些人确实是在这里排队等酒尾的,差役们便也不会驱赶,常乐县的宵禁,其实禁得也并不很严。   有人用陶盆在酒坊外面的围墙下燃起了火堆,一些人围在火堆旁边说话,一些人不吭不响坐在角落,还有一些个心大的,干脆便裹着被子缩在墙根下呼呼大睡起来。   长夜漫漫,夜里的常乐县显得格外安静,冰凉的空气中透着几分清冽,并不像白日那般尘土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酒坊里面终于有了动静,匠人们在院子里点起了火把,准备要开始蒸酒了,不多时,便有酒香飘了出来。   小贩们闻着酒香,各自整理好自己的扁担木桶,挤挤挨挨地在酒坊大门外排好队伍。   那一边,在豆腐作坊干活的,这会儿也都起来了,一个个都顶着清晨的寒气,三五成群地往豆腐作坊那边去了。   前些时候罗县令又花了些钱财,将豆腐作坊扩大到原来的两倍大小,夜班也取消了,从此便只剩下早晚两班,早晨这一班,寅时便要上工,到吃午饭那时候便能下工,晚一点那一班,天亮后才上工,要一直做到傍晚才下工。   豆腐作坊那边一开工,这座县城的夜晚便也宣告结束了,不多时,城中那些蒸炊饼的炸油条的,纷纷也都起来干活了。   还有一些食铺里的伙计,早早便要在铺子里烧上热水,熬上粟米粥。   天光将亮的时候,白酒作坊这边终于开了门,有两个在作坊里面干活的小伙计出来维持秩序,让小贩们按排队先后进去买酒,每人只能买两桶。   酒尾数量有限,要买的人又多,这些排在前头的,自然可以买得着,有些人若是偷了懒,来得晚了,那就要碰运气了,若是这回酒坊蒸的这批白酒数量多,酒尾也多,那便能卖得着,不然便只好空手而归。   小贩们挑着木桶站在队伍里,排在后头那些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看,看着前面那些人一个个进去,然后又一个个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出来,心中焦急忐忑。   前面那些买着了酒的,自然高兴,这一晚上没有白挨,现如今敦煌晋昌等地好多人都爱喝这个酒,这一担子酒尾卖出去,能挣不少钱。   “阿耶,可是买着了?”   “买着了。”   “阿婆在家里做了馎饦,喊你快些回去吃。”   “哎。”   “阿耶快些走。”   “莫急,你拿上这几文钱,去买一斤油条回家。”   “哎!!!”   半大小子手里捏这几个铜板,撒丫子就往油条摊子去了,一路上看到好多食铺都已开门了,伙计们正在洒扫。   街头的炊饼铺正在冒着蒸腾的热气,一阵阵面香被晨风带着,满城乱飘,但还是抵不过豆腐作坊那边飘来的豆香,每天这个豆腐作坊一煮起豆腐,大半个常乐县城都能闻到豆香味。   油条摊子这时候早开张了,城里头不少富户,每天早上都要差遣家人到这里来买油条,还有那些酒肆食铺,店里的客人若是要吃,他们便让小伙计过来买。   街边还坐着一群胡人,捧着粗陶大碗呼噜噜正喝着热豆浆,手里头还抓着热乎乎的大油条,看得这个小孩直咽口水,这些胡人没有家里人,没人给做饭,他们每天早上就吃这个,等一下吃完了,再去街头买几个炊饼往怀里一揣,然后就要出城去了,到关外草原上的集市去卖酒。   “要一斤油条!”   “好嘞,你且等等。”   “……”   “莫要靠得这般近,当心油锅。”   “……”   “到我没有啊?”   “快了快了。”   “……”   金黄色的油条在油锅里打着滚儿,兹兹冒着香气,看得那买油条的小孩儿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面上更是咧着嘴儿一个劲地傻笑。 第293章 途经黄河岸   这日天一亮,罗用便起床了。昨日县尉等人又与他呈了好些资料上来,都是关于各个村镇之中存在的一些困难户的情况。   这两日他太忙了,手头上这些资料攒了不少,都没时间细看,今日上午没有其他安排,他便早早起来看这个。   看着看着,罗用便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便换上衣服去了前厅,又差人唤了县尉县丞等人过来。   县尉郭凤来这时候已经起来了,他这也是刚到常乐县不多久,很多地方都还不甚熟悉,再加上又有皇命在身,不敢怠惰。   县丞主簿大抵是还未起来,前些时日收税的时候累得狠了,这会儿应是还没怎么缓和过来,到了罗用跟前,面上都还带着几分倦意。   “我今日一早看了看各村各镇这些交不上税的,发现有些不对。”待人都到齐了,罗用对他们说道。   “何处不对?”县丞出言问道。   “便是……”罗用这才刚要说,便听到外头又有动静,守在外面的差役说县令等人正在议事,对方便说那自己先去小厅等候。   罗用一听是谭老县令的声音,便对外面的差役说,让他们请谭老县令进来,今日这事,谭老县令应该会比在场其他人更加清楚一些。   “怎的一大清早便在这里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谭老县令进来后,便问罗用等人。   “便是我常乐县中这些不课户的事。”罗用先是伸手示意谭老县令落座,然后又对他说道:“我看这些交不上税的,好些人家分明可以划为不课户,怎的他们竟还要缴纳租庸调,而且户数还这般多?”   这时候的人口大多以户数计算,那个村子多少户人,户主何人,家中人丁几口,等等,皆要编写成册,于是又称这些百姓为编户。   以纳税标准来区分的话,这些编户之中又分为课户和不课户,课便指课税,课户指的是需要交纳租庸调和服徭役的编户,不课户便是不需要缴纳租庸调和服徭役的编户,至于地税和户税,通常情况下,只要家中有地可种,只要是作为编户生活在大唐,那一般都是要缴纳的。   不课户这个群体,除了一些贵人以及贵人相关部曲、奴婢等,还有僧尼、老、寡妻妾、残疾等,最后面这几种,就是针对社会上一些穷人无法承担税收的情况。   从前罗用在离石县的时候,虽然这个课户与不课户,区分的标准也并非个个都是严格按照以上标准,但总归是大差不差,怎的到了常乐县,出入竟然这般大,不少残疾人家庭也被要求缴纳租庸调,还有家里明显没有壮劳力,只有一些半大小子的,也是这种情况。   “明府应也知晓,这课户与不课户的划分,并非常常更新,几年一次而已,各地官员在实际评定的时候,往往也都比较严苛,如若不然,上哪里去收那许多税收?”   常乐县现任的县丞,从前也曾经宦游过不少地方,对于这种情况,他倒是见怪不怪,在他看来,常乐县的情况并不算是很差的。   “我虽也知晓此事,却不料我常乐县中竟是这般严重。”在县丞看来还比较乐观的情况,在罗用这里,就显得相当严重了,说到底,各人经历不一样,标准自然也就不一样。   “谭某惭愧啊。”谭老县令汗颜道。   从前也曾有村正里正来到公府之中,想要为他们那里的一些人家求个不课户,先前那个县尉,二话不说就令差役将人给打了出去,几次三番之后,便再没人来求过不课户了。   这许多年过去,当地百姓大约也是对不课户这个东西不抱什么期待了,罗用上任大半年,亦不曾有人向他提过不课户一事。   “明府以为,此时又当如何?”郭凤来这时候问道。   罗用叹了一口气,说道:“重新统计吧。”   “对于那些新划为不课户的人家,若是已经缴纳了税收的,该退回便退回,若是还未缴纳,该免便免了。”   “还有这几户,这个、这个、这个……这些你们皆已了解核实过的,便先免了吧。”   “这……已经缴纳上去的租庸调该如何退回?”   “便从户税里出吧。”   “喏。”   “某今日过来,还有一事相求。”谭老县令这时候又道。   “谭翁请讲。”罗用说。   “常乐县辖下还有一些孤寡老弱,莫说税收,若是无人帮衬,他们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往年我都是从自己的职田里拨些柴米分发出去,略帮一二,不知明府今年是何打算?”   说是略拨一些柴米,实际上谭老县令每年自己职田里的那点产出,基本上都投进去了,若遇着年景不好的,还得拿些薪饷去贴补,因为这个事,家中妻儿颇有怨言。   “往年如何,今年便依旧如何吧,此事还要多多劳烦谭翁。”   “明府何需多礼,明府宅心仁厚,乃是常乐百姓之福。”   也是在同一天,在距离常乐县不远的晋昌城中,陈皎与晋昌县令一起吃酒,唤了付兵曹过来,问他这些时日在常乐县那边的见闻。   付兵曹便把自己看到的都说了,一边说着,一边看那俩人一脸闲暇惬意地呷着小酒,不禁便想起常乐县那边,整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的罗用等人。   罗用当初便是以茶叶买卖为由头,向晋昌这边借调兵力,现如今冬季将至,交易高峰期已经过去,胡商们该走的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再加上唐俭这回又给罗用带来了一个新县尉,听闻乃是圣人钦点,如此,自然也就没了付兵曹什么事。   只是在那常乐县待过了一段时日,看着他们那些人每天忙碌不休,整个常乐县欣欣向荣的场面,再回到这晋昌城,着实就有几分不适应了。   同样都是为官,像陈皎这些个士族出身的,他们天生就是要做官的,做官就是他们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归宿,吃酒享乐都是很寻常的事,时而发个善心,体谅一下民生艰辛,那便是天大的仁慈了。   看他今日坐在这里吃酒闲谈,难道是因为公府之中无事可做了吗。   并非无事,只是那些事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事罢了。   “……便只有这些了?”   “某在那常乐县听到看到的,便只有这些。”   “善,你先下去吧。”   “喏。”   冬季将至,付兵曹也该去准备过冬事宜了,近日在常乐见过了那些县中差役的薪饷待遇,再看看自己手底下这帮人……   行到公府之外的付兵曹,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长安城那边的世族大家们先前挑挑拣拣选出来的一拨青年才俊,这时候正要渡黄河,渡过了黄河,再往西去,便是河西走廊了。   他们这些人还未行到渡口,正沿着黄河往上游行走,在黄河边上遇到一些村民正在吹羊皮筏子。   把空瘪的羊皮筏子吹得鼓鼓的,再把那出气口用绳子紧紧捆起来,然后把各自从村子里担出来的菜蔬等物牢牢捆在羊皮筏子上,推到浅滩,人也坐上去,然后便可顺着水流而下。   这些士族小郎君们从前大多生活在长安城,也不是家族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家族若是不肯提供财力支持,他们自然也就不能去四处游学增长见识,像今天这样的场景,他们也都是头一回得见。   那些村民里面有个爱说话的少年,还与这些年轻郎君攀谈起来,问他们长安城的事情,还跟他们说,自己今日便是要将这两筐芦菔运到下游的城镇去换钱,过去的时候乘羊皮筏子,回来的时候就沿着黄河岸靠两条腿走回来。   这些小郎君们听着看着,觉得很是新奇,他们见那些村民纷纷上了羊皮筏子,越飘越远,正欲离开的时候,便见那少年人的羊皮筏子被河里的湍流带着打了个璇儿,少年似是有些着慌,没稳住,他那筏子一下便翻了个底朝天,人也栽进了河里……   河岸上那些小郎君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都被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又见那河水湍急,他们这些人皆是不善水性,一时间谁也不敢说下水救人的话。   好在那少年人水性不错,不一会儿便见他在河水里冒了头,一手扯着自己那个羊皮筏子,一边在水中沉沉浮浮,四处寻找,约莫是在找他的那两筐芦菔,只是这河水又深又急,这片刻功夫过去,早已不知把他那两筐芦菔冲去了何处。   “莫要找了,还是快些上岸吧。”这边有个年轻郎君忍不住冲他喊道。   “……”那少年却没有搭理他,在水中沉浮着,被河水带着往下游飘去,不一会儿又见他爬上了羊皮筏子,目光依旧在周围的水面上不断寻找着。   这些士族出身的小郎君们就站在河岸上,看着那少年人在河面上踟蹰着寻找着,慢慢随着河水越飘越远,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郎君们还是快些赶路吧,莫要误了今日的渡船。”   “……走吧。”   马蹄踩在路面上发出哒哒声响,马车摇晃着,车窗外面便是浑浊湍急的黄河水,黄河两岸是延绵不绝的苍莽河山。   行走在这山河之间,年轻郎君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天地之浩大,以及人力之渺小。 第294章 编户难题   在距离常乐县城不远不近的一个小村里,这日傍晚,一对夫妇正在挤羊乳。   在他们这一带,原本便有取羊乳制乳酪贴补生活的习惯,今年他们常乐县来了一位新县令,兴起了吃奶茶的风气,新鲜的牛羊乳担到城中,亦是有人肯收,价钱比卖乳酪还要更好一些。   屋里,家里的长女已经开始生火做晚饭了,最小的那个女孩儿今年才三四岁,整日跟在姊姊身后,咿咿呀呀说这说那,倒是并不闹人,十分乖巧。   中间还有两个儿子,晌午那时候出去打草,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村子里其他小子们也都没回来,所以当父母的也并不着急。   夫妻二人默默在院子里干着活儿,一头一头地把母羊牵过来,挤奶……   待今日这活计差不多要做完的时候,那丈夫终于说话了:“过些时日进城去修城墙,我去吧,你留在家中。”   那妻子听闻了,头也不回,说道:“你去作甚,掉沟里你都爬不上来。”   “……”于是那丈夫便不说话了。   这家男人有些先天不足,从小就是个跛子,他耶娘从前还担心他将来娶不着媳妇,不能留后。   倒是没想到,在他十几岁那年,村里一户人家中来了亲戚,乃是关外的牧民,那牧民家中有个姑娘,与这跛子年岁相当。   这一个小跛子一个小放羊女,不知怎么的就玩到了一处,后来就成了两口子,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身体都很健康。   前些年,家里的老人前后脚都过世了,兄弟几人分了家,这跛子也曾去过常乐县城,想求个不课户,去了好几次,皆是不成。   前面几次连公府大门都不得进,便被那些守门的差役草草打发了,后来倒是得幸见了一回县丞,那县丞却说:“我听闻你那妻子颇有一些气力,干活不会输给寻常男子,你亦只是跛脚,非是卧床不起,怎的便要不课户,若是人人皆是这般,课税从何而来?”   那次之后,这跛子便也死了心,只辛苦了他这妻子,别人家都是男人做的事情,他们家都是她在做。   秋里家里收粮食,这跛子推着一车粮食往家里走,结果走到半道上摔进沟里,竟是半天也爬不上来,先天不足,他这一双腿根本使不上劲。他媳妇方才说的,便是这一茬。   平日里他媳妇便只叫他做些轻省活计,他媳妇自己下地,便叫他去放羊。   有一回羊群里有一头羊不知怎么的,疯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在后面追了一路,那一日回到家中,天已是黑透了,好在羊群都在。当天夜里,他媳妇就把那头乱跑的山羊给宰了,叫家里这些小孩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羊肉。   今年地里的收成也是不太好,家里养的这些山羊,因为还没到入冬长出绒毛的时候,并不舍得宰杀,所以早前县里的人下来收税的时候,他家便没能交齐。   “不若先拣几头山羊卖了,听闻县里近来又要做熏肉了。”跛子不舍得叫他媳妇去修城墙,那活太重,好多男人都吃不消。   “要熏也是熏的猪肉,这时节谁家舍得杀羊,你光看到眼前这一关,怎的不想想明年的日子要怎么过,大娘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要说在眼下这时候杀羊,他媳妇说什么都是不干的,她宁愿去修城墙,咬咬牙熬过了这一关便是。   “听闻县里要的是各家青壮,你去怕是不成。”跛子还是想自己去,干脆死在那儿也好,横竖就这烂命一条,活着也是个拖累。   “如何不成?”一说这个,他媳妇火气便有些上来了:“他是县令他也得讲理不是,谁能叫个跛子去修城墙,那棺材板儿若是果真敢这般说,你看我跟他有完没完!”   “莫气莫气,我这也就是随口说说。”跛子连忙安抚。   正说话的工夫,村口那边传来一群小孩说笑叫喊的声音,应是村里那些出去打草的小孩回来了。   夫妻二人听到动静,连忙迎出去,找到自家那俩孩子,将他们背上背着的几乎都要赶上他们个头那么大的两捆羊草给接了过来,他们家孩子年纪小,力气也不如村里的大孩子,那些大孩子这会儿还能说话笑闹,这俩小子就只剩下涨红着脸喘气了。   “快些进屋歇歇,你们阿姊已经做好了饭食。”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瞅着便要入冬,他们家里这么一大群山羊,都要养到入冬长出羊绒以后,才会挑出一部分宰杀出售,另外还有一些母羊和羊羔一时是不打算卖的。   这一整个冬天这么长,肯定要多备一些草料,他们这个村子的村民大多都有养羊,近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囤积草料。   “有这些也就差不多了,冬日里若是有好天气,也能赶着羊群到外面吃草,不需恁多干草。”跛子又是欣慰自家孩子懂事,又是心疼他们小小年纪便要这般辛苦。   “还是多打些吧,去年入冬的时候羊绒价钱并不高,等到将近开春那时候,一下子便高出许多。”他那长子却道。   “入冬后便宰杀一批,羊肉卖与县令做熏肉,羊绒留着,甚时候价钱好了,甚时候再卖。”跛子虽然做不了重活,头脑倒是十分清楚。   “听你们阿耶的。”他媳妇也说。   一家人围坐一处吃饭,主食便是一笸箩杂面饼子,菜是一大盘冬瓜,还有一大盘豇豆,那豇豆里面还放了几块咸肉,虽是简陋,但好歹还是能吃饱,不用再拿那些汤汤水水的骗肚子。   自从前些年,家里添了羊绒这一项收入以后,这日子便好过多了。   前些年跛子媳妇的大哥病逝了,她大嫂又改嫁小叔,大哥的几个子女他也接手了,只那最小的一个女儿,当时才三四个月那么大,他就不想要。   大嫂求到跛子媳妇这里,说她嫁在关内,日子总比他们大草原上更安稳些,央她收下这个女孩儿,平日里胡乱与她一口吃的,养到十来岁便早早为她寻个人家,好不好的,总归是条活路,若是果真这么扔了,在那草原之上,最后还不就是喂了狼。   跛子媳妇心软,于是便应了,当时和那女娃一同来到他们家的,还有她那个六十多岁的老母。   她母亲年轻时吃过很多苦,现在年纪大了,已经经不住那草原戈壁上的风霜,也经不住那不断迁徙的生活。   转眼几年时间过去,当初那个只会哇哇啼哭的女娃,现在已经长到了三四岁,整日咿咿呀呀地跟在阿姊身后,不知愁苦,更不知道自己当初差点被仍在大草原上喂了狼。   跛子媳妇的老娘也还健在,每天起床后就是扫扫院子,然后就是搓麻线,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搬个胡凳坐在墙根下干活,老人家话很少,身子骨还算硬朗。   第二天一早,跛子出去放羊,他媳妇跟几个村民一起,挑着一担子羊乳到城里去卖,两个男孩依旧出去打草料。   家里便只剩下一个十多岁的长女,一个三四岁的幼女,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老阿婆。   “大娘,你阿耶呢?”快到中午的时候,村正来到他家院前。   “阿耶放羊去了。”那小女娃儿抢先回答道。   “大娘,你家成了不课户,待你阿耶回来了,你记得与他说,明日一早,咱这几个村新划出来的不课户与里正一起进城,将早前交上去的粮食钱帛取回来,你可记得了,莫忘了。”村正站在院外说道。   “哎。”跛子家的长女应了一声,面上却有些怔愣,似是还未听明白一般。   “我还是晚些时候在来一趟吧。”村正摇摇头。   “大娘,你快请村正进来坐。”平日里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爱见外人的老阿婆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了。   “不坐了不坐了,家里还有活儿呢。”村正这便要走。   “那我们家先前欠下的税收,还交不交了?”跛子家的长女这时候连忙问了一句。   “还交个甚?先前交的那些都要退了,欠下那些自然也不用交了。不课户你不晓得?就是不用缴纳租庸调,也不用服徭役,地税户税你家先前也是交齐了的,哎还是等你耶娘回来,我再与他们说……”   跛子媳妇卖完了羊乳从城里回来,称回来一斤盐,近来家里好些日子没有买盐了,她那长女也不言语,只把饭菜做的越来越淡。   见她阿娘买了盐回来,小姑娘很高兴,又与他说了刚才村正交代的那些话,跛子媳妇一听,丢下担子就寻她男人去了。   这一日,跛子一家早早便把羊群赶回羊圈,两口子匆匆忙忙去了村正家里,与他们家一样,被新划为不课户的,另外还有两户人家,这时候也都在那边。   听闻村正亲口跟他们说明了这件事,这几人皆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本以为这两年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再没有更好的了,哪里想得到他们这些人竟然也有被这种好运砸中的时候!   第二日一早,他们与村里的另两户人家、村正,还有其他几个村里那些被新划为不课户的,在里正的带领下,一同去了常乐县城。   下午的时候,果然带了不少粮食钱帛回来,县里的吏员还借与他们官牛和牛车,叫他们先运粮食回来,过一日再还回去。   这一日,跛子和他媳妇在城里买了两斤白面并一块鲜肉回来,煮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白面馎饦,吃得家里头这些个丫头小子们肚皮滚圆。   晚些时候,还用茶叶末子煮了些奶茶,一家老小一人吃了一小碗,茶叶此物,近来人人都说是很好的东西,跛子也弄不清楚它究竟是哪里好,就想着既然是好东西,便也弄些回来与家里人吃,好茶叶吃不起,他今日便只换了些茶叶末子回来。   夜里,跛子媳妇与她阿娘坐在一起搓麻线。   跛子媳妇对她阿娘说:“阿娘,我兄长家的女儿年岁也大了,不若便叫她们嫁到常乐县。”   草原上的生活虽然自由,却也危险,一到生死关头,老人和女人总是最先被放弃的。   关内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是胜在安稳,这回被划为了不课户,他们家现如今的日子也算是好过了,侄女们若是嫁进来,她也能帮衬着些。   “我听人说,罗县令让人去勘察水路,若是不出意外,这两年应是要修河道,这条河道若是果真能修起来,常乐百姓的日子便也好过多了……”   “待你的兄长们入关来卖羊的时候,我便与他们说。”   关外那些牧民,罗用其实也在打他们的主意。   这两日罗用也弄明白了,之前的县丞等人之所以对于不课户的评定那么严苛,问题的根本,还是在于先前几任官员虚报户数的问题。   那些虚报上去的户数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但是既然已经报了这么多户数,那么每年就必须要有这么多税收交上去。   因为租庸调和地税都有定数,能让他们做文章的,大抵也只有户税,还有那个地税的脚夫钱,以及这些个不课户。   罗用听现在的县丞主簿等人说起,这个虚报户数的现象非常普遍,也就是说,全国各地有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为那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编户缴税。   了解到这个情况以后,心情沉痛之余,罗用更加觉得他们从前的石州刺史着实是一个好官,因为在他们离石当地,几乎看不到这样的事情。   罗用刚醒来那会儿,因为对于二十一世纪的繁华世界记忆太过深刻,再看眼前的一切,便觉十分贫瘠,他却不曾想过,那一份贫瘠其实也是来之不易。   眼下,别的地方罗用一时也管不了,但是在他管辖之下的常乐县,罗用却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   他也不能把这件事捅出去,因为这会让他成为大半个官场的公敌。   对于虚报上去的那些编户数,罗用现在能做的大约也只有两件事,一个是自己拿钱填补税收漏洞,另一个就是尽快增加编户,把虚户变成实户。   要说常乐县这大半年以来发展得不错,县中人口亦是有所增加,但是其中主要还是以一些从敦煌晋昌等地过来的商贾小贩为主。   这些人的户籍在敦煌或者晋昌那些地方,罗用不能跟那些地方抢人,所以目前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关外的牧民和胡人们身上。   那些个能穿越沙漠来到常乐县的胡人,大多都是探险家淘金者,他们通常不会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给你当编户,更何况还是常乐县这样的地方,又不是长安洛阳。   最后就只剩下那些牧民了,只是,那些牧民在大草原上自由惯了,简直就是一群脱缰的野马…… 第295章 羊绒分作坊   就在罗用为了如何增加编户的问题犯愁的时候,郑州赵家的商队来到了常乐县,与他们一同过来的,还有罗二娘。   罗二娘他们进城的那一日,许多常乐百姓都围在街道两旁,看着那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在这条不算宽敞的街道上排成长龙。   这些马车鲜少有用来载人的,赵家儿郎多是骑马,马车上装着的,据说都是铜钱和绢帛,乃是罗二娘从凉州城那边带过来,要送给他们罗县令的礼物。   之前他们县令又是给那些不课户退了税收,又是给那些过冬困难的家庭送粮食,城里不少人都担心他没钱,今年冬天这城墙怕是很难修得起来,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他们罗县令不止自己有钱,他这阿姊看起来好像比他更有钱。   罗二娘确实很有钱,这几年他在凉州城置下了许多房产,得了个罗半城的诨号,倒是与罗用的棺材板儿之名很是有几分神似。   二娘也不会别的投资,这几年她每每挣了钱,便是拿去置办房产,初时还有人笑话她胆子大一根筋,现如今那些人怕是羡慕得连眼睛都要红了。   “怎的到这常乐县都这大半年了,还是这般瘦?”人称罗半城的罗二娘来到常乐县以后,每日就是帮罗用他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常常还与他们开小灶做些好吃食。   去岁冬末,罗用他们经过凉州城的时候,二娘就心疼他太瘦,还当到了常乐县这边,生活稳定下来以后,情况会有好转,没想到这回见面,竟还是这般瘦。   “年纪轻轻的,胖了不好看。”罗用这时候就蹲在廊下的水沟边,用毛刷从盆子里沾了清水,细细刷洗他今日穿过的一双皮靴。   这两日城西北原来那片荒地上正在建作坊,有罗用的那些弟子在,又有县中这许多吏员,他自己倒是不需事事操心,只偶尔过去看看。   “胖些又有什么要紧,你这身子到底是伤过了一回,平日里总要比别人多注意几分。”罗二娘这时候就坐在廊下缝着一顶灰色皮帽子。   她那羊绒作坊除了收羊绒,有时候也收一些羊皮狼皮,他现在正在缝着的这顶帽子,用的就是一块灰狼皮,选的是脖子胸口那一片最厚最软的皮毛。   罗二娘一边缝着帽子,一边与罗用说话:“早前阿姊还写信与我说,在她们开店的那个光德坊,有个做官的老不羞,去岁那些人闹着要罢你的官的时候,他也跟着起哄,今年他们家也在南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茶场……”   “她还与你说了些甚?”罗用连忙转移话题,就怕她到时候越说越生气,好好的心情又给弄没了。   “她还道自己手底下很有几个好手。”二娘笑了笑,也顺着罗用的话往下说:“近来长安城那边不少商号都预备着要在苏扬等地开办分号,她也打算分出几个人手,到那边去开分店,苏扬等地本就盛产丝绸,如今又添了茶叶这一项,许多人都看好那边的前景。”   “那她这回是不打算与马家人一起了?”这事罗用还是头一回听说。   “听阿姊说,马家在南方那边新开的铺子,大多都在一些小地方,主要就是为了收茶叶,她在长安城经营这些年,也结识了一些商贾,这回与那些人同去苏扬等地,应也出不了什么差池。”罗二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可是定下了?”罗用关心道。   “并未,她们那些人里头还有一些个拿不定主意的,毕竟苏扬等地距离长安城颇远。”二娘说道。   “……”罗用有些担心,大娘今年若是按实龄来算,也才二十三岁而已。   二娘看出他的心思,于是宽慰道:“她下回与你写信的时候,应是会说,你也无需为她担心,阿姊向来都是个有主意的,先前她还与我说,言那赵家人虽是不错,却也不应事事都靠他们,倚靠他人虽然便利,但难免也会被遮了一些视线,失了一些机会,我也觉得是这个理,现如今我那羊绒作坊的守卫,大多都已换成了自己雇来的人手,有些是凉州城里的,有些是先前找我卖过羊绒的牧民,都是我自己看着觉得信得过的人。”   罗用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家阿姊,罗二娘今年二十一岁,比罗用年长一岁,他二人与大娘年岁相差不多,皆是只差了一两岁,四娘就要小些,比罗用小了五岁,今年才十五。   罗用不是家里最年长的,却一直都把大娘二娘他们当成小女孩看待,这两人当初一个去了凉州城,一个去了长安城,罗用也都尽量替她们找好庇护,却不曾想过,她们也会有觉得被这一份庇护约束了手脚的一日。   罗用从前觉得自家这些兄弟姐妹当中,四娘应是最有闯劲最能打拼的一个,大娘二娘应是要保守些许,现如今看来,他当初却是想错了。   大娘二娘想要独立,这是好事,只有摆脱了想要依靠别人的心理,才能茁壮成长,才会有成为一个强者的可能,即便将来哪一日失去了罗用这个坚实的后盾,她们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和发展。   罗二娘这一次来常乐县,除了看望罗用,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她打算在这里也开一个羊绒作坊。   凭借着独一份的织毛衣技术,还有童叟无欺的美名,罗二娘在凉州城的那一家羊绒作坊生意一直很好,即便是这两年在长安等地相继传出有别的作坊也能织造羊绒毛衣裤的消息,还是挡不住罗二娘这家作坊的生意越做越好。   现如今无论是在长安洛阳还是在苏州扬州等地,一旦提到羊绒毛衣裤,几乎无人不知凉州罗二娘的这个羊绒作坊。   这两年,在很多地方,穿着羊绒衫都开始变成一件很普遍的事情,随着越来越多人接受了这个新事物,新的市场还在不断打开,罗二娘在凉州城的那个羊绒作坊,早已供不应求。   罗二娘从去年就已开始考虑,要不要在张掖酒泉一带,再开设一家分作坊,现如今罗用被贬出长安城,来到常乐县当了县里,于是她便决定要将这个作坊开在常乐县。   这常乐县眼下是由罗用当家,这个羊绒作坊开在这里,自然也会有许多便利,而且像这样的一家羊绒作坊,对于地方经济的影响亦是不容小觑。   城西北那一片正在建设中的作坊房屋,罗用首先就给自家阿姊选了一个最大位置也最好的,这不仅是因为罗二娘是他阿姊,同时也是作为常乐县县令的立场,对于这个羊绒作坊的重视。   那一边房屋还未修好,这一边罗用和罗二娘早早就开始招人了。   这羊绒作坊除了少数一些守卫,其余便都只要女工,女工们的待遇与凉州城那边相同,普通拣羊绒纺毛线的工人,也都是管吃管住的,工钱则是计件,若是能被选中学了织毛衣,与作坊签订了长期合同,那每月便能得七十文钱,还有四季衣裳,若是做得好的,时常还有奖金。   这样的待遇在常乐县便算是顶好的了,原本就是不被视为家中主要劳动力的女子,不用吃家里的穿家里的,每月还能挣那许多钱帛,待到合同期结束以后,还能有个手艺傍身,谁家不想让自家女儿去学这个。   于是这两日,城中那些布坊的生意忽地便红火起来,许多人家都在给家里的女儿裁制新衣。   这些人家都想着把家里的女孩儿们打扮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盼着她们将来能被那羊绒作坊选上,去做了织衣女工。   “阿爹,你便叫我去吧,听闻若是被那罗二娘选中了,学了织毛衣,每月能有七十文钱呢!”在关外的一户牧民家中,这一家的女儿这两日也总是闹着说要去常乐县的羊绒作坊干活。   “你阿爹与你说了那钦家的小子,过些时日你便要出嫁了,怎的现在又说要去羊绒作坊干活,你还是安心在家里待嫁吧,莫再惹你爹生气了。”她的母亲叹气道。   “阿爹,你就让我去羊绒作坊干活吧,我不想嫁给那钦家的小子,你知道我从小就比别人勤快手巧,那些汉人女孩比不过我,我会被选上的,每个月都会给家里挣回来七十文钱。”   “你们可以用这些钱买盐,买布料,给弟弟们做新衣裳,有了这些钱,就算是在最最寒冷的冬季,我们家都不会有人饿死的。”   也许是最后这一句话打动了这个家庭的男主人,这个牧民家的女孩终于被允许到关内的羊绒作坊去干活。   第二天一早,她父亲骑马把她送到长城脚下,她自己翻过了那一堵厚厚的黄泥土墙,听着马匹离开的声音,独自一人沿着长城下的蜿蜒土路,向着常乐县的方向走去。 第296章 南家姑娘   罗二娘这一次不仅仅是带了许多钱帛回来,她还带来了自家在凉州城那边的羊绒作坊培养出来的十多名员工。   这些人现在就住在常乐县城中最好的那家客舍,吃饭也是在城里头那些个酒肆食铺,常乐县城总共也就这么大一点,不肖数日,能去的铺子便都被她们去过了一遍。   近来常乐县城之中胡商稀少,这些客舍食铺的生意大多也都比较清淡,这时候能有这么一群顾客,隔三差五上门关顾,这些个店家自然也都十分欢迎。   而且罗二娘带来的这些女子,她们不仅穿着体面,为人亦是十分和善,从来不会跟有些客人似得,动不动就对店家伙计呼来喝去,待人十分有礼。   听闻罗二娘定期会于她们目前住的那家客舍结算,另外每人每天还与她们十文钱的饭食补贴,这个钱都是现发到她们手上的,吃不完便自己收着,吃不够的话,那便只好自己掏钱添些。   这些大娘子小娘子们大多比较舍得吃用,言是待那羊绒作坊开张以后,她们便要整日忙个不休,到时候即便是想到外面来打个牙祭,怕也没那工夫。   有人打听她们工钱,其中一个小娘子回答说:“便与那些差役相差无几。”再多问,便不肯再说了。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在这县城里头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一名女子一月便能挣得三百文钱,这在众人的印象当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些个做不正经营生的青楼女子除外。   “我家大娘哪一日若是能像她们这般,我便是死了也能安心。”   “那真真就是出人头地了。”   “我便恨自己早生了几年,如今这巴掌又糙又厚,怕是做不得那精细活计了。”   “那也未必,你看她们那些人里头,也有与我们年岁相当的。”   “哎,织毛衣我也就不想了,能学个纺毛线便是好的,整日坐在那干干净净的作坊里头,有热炕有热水的,一天还管三顿饭,若是手脚利索的,一月也能挣个五十多文。”   “这话你是听谁说来?”   “便是那几个从凉州过来的娘子。”   “果真?”   “……”   罗二娘她们招人的摊子就设在县衙门口,每日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对于前去报名的人,也并不十分挑剔。   一般只要是看起来比较年轻利索的年轻女子过去,她们都是肯收的,年岁大一些的,便要问一问家里头的情况,若是不方便住在作坊里面的,她们可能就不要了。   罗二娘在凉州城那边开了这么长时间的羊绒作坊,对于羊绒被偷这件事,一直不能做到真正杜绝。   相对来说,让所有工人住宿舍,不要经常进进出出,也算是一种比较简单有效的方法了。虽然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运营成本,但也可以带来其他管理上的便利。   这一次,为了罗二娘的这个羊绒作坊,罗用也没少花心思,姐弟二人坐在一起,常常一说就是小半天。   这个作坊在开张之前,同样也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车间、工舍、食堂,还要打造大量的纺车等等,每日都是大笔的钱帛花用出去。   待到这一年初雪飘扬那一日,这家羊绒作坊终于开工了。   女工们一个个背着抱着自己的被褥包袱,在纷纷扬扬的小雪花中,三五成群往那羊绒作坊走去。   因为羊绒作坊这边要求工人住在作坊里面,所以这一次招来的,大多便都是年轻未婚的女子,只有少数年长的。   这羊绒作坊所在的位置也是在城内,只不过城西北这一片从前比较荒凉,没什么人过来,与城门和城中那几条主要街道也有些许距离。   现如今这边建了许多作坊,好多地方都还没有完工,路上时常还可以看到一些推着一车车泥土的工人。   这大冷的天,顶风冒雪地在工地上干一整天,也才能得三文钱,她们若是能被这个羊绒作坊选中,学了织毛衣,每月便有七十文钱,管吃管住,管四季衣裳,还有奖金,说起来,其实比这些卖力气的青壮们挣得还要更多一些,只是最后不知道究竟会是哪一些人被选上,好多人这时候都憋着一股劲呢,心里打定了主意,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忍耐。   小姑娘们这两日在家里听到的,大多也都是这些话,她们自己也是抱着要吃苦耐劳的决心来的,不曾想待到了羊绒作坊这边,一脚踏进大门,首先迎接她们的,便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暖意。   原来这日一早,罗二娘为了给这些新来的小娘子们留个好印象,也为了这家羊绒作坊能有一个兴旺红火的开头,于是她一大清早便让人把作坊里的这些个火炕全部都给烧了起来,烧得这一整片厂区大院,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暖洋洋的。   这个羊绒作坊里面除了一些拣羊绒纺毛线织毛衣的工人,另外还有一些厨下的和打扫卫生的,也都是请的一些整洁利索的妇人。   工钱也还不错,即便是那些洗菜打下手的,每月亦有五十文钱,那些掌勺的,自然还要高些,也管一日三餐,也提供住宿,但是并不要求她们必须住在作坊之中,每天下工以后想回去便回去了,虽不如那纺线织衣的看起来那么干净体面,城中却也有不少妇人想做这个活计。   这羊绒作坊里的地面炕面墙面,皆是抹了水泥的,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宽敞明亮,工工整整。   这些做工的小娘子们每十个人一间宿舍,宿舍就是一个三面盘炕的屋子,炕面上并不提供被褥,只是铺了草席,每一张草席对应一个铺位,每个铺位靠墙的位置,还有一个木箱,乃是给她们放置衣物以及私人物品之用,每个屋子里面都有灶眼,上面放了陶釜,陶釜里面烧着热水……   那些个厨下的和打扫卫生的妇人们,便很是羡慕这些小娘子们。   “这哪里是来干活的,分明是来享福的。”   “可不是,一天三顿都吃现成的,还有人帮着烧炕扫院子。”   “可惜了我家一个女娃都没有。”   “哈哈,我家那一个现在还小一点,待她再大一些,我也叫她上这儿来。”   “你说这羊绒毛衣裤的买卖果然那般好挣钱,竟能撑得起这样的排场?”   “自然是好挣钱,听闻那罗二娘在凉州城买下了大半个城池的房产。”   “眼下应是好挣钱的,将来的事情谁能知晓。”   “盼着它一直挣钱才好,有这个羊绒作坊在这常乐县,咱这里的女孩儿们才有个好出路。”   “不是我说,将来若是生了男娃,有些人家怕是要不高兴了。”   “哈哈哈!”   这倒并不完全是玩笑话,听闻在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光是那些学了织毛衣的小娘子,就有上百人,他们常乐县这里,想来也不会太少,一旦被选上,那每个月至少也是七十文钱,若是还能更进一步,跟那些个女管事那般,啧啧……   现如今多少人家都在想着这个事呢,家里有个女孩儿的,总归还是有点念想,没个女孩儿的,那是不用想了。   近来,罗二娘她们这个作坊还在持续招人,时不常也有一些周边乡镇上的,甚至是晋昌敦煌等地的百姓带着家中女儿寻到他们这里。   罗二娘这个羊绒作坊规模颇大,眼下虽已招了不少人,那作坊里头的铺位,却还有好些是空着的,有罗用这一层关系,近来她们的羊绒采购工作也进展得颇为顺利,于是在收人的时候便也比较爽快。   这一日,又有几个农户带着家中女儿来到羊绒作坊,言是要在这里做工。   作坊中的一个女管事出去招呼,见这回来的几个女孩儿大体都还不错,正想开口叫她们都留下来,打眼一看,那里面有一个小姑娘,年纪好像太小了一点。   “不知这个小娘子今年几岁了?”这管事问站在她身边的那个大人。   没想到那大人却道:“她不是我们村里的,她是刚刚在路上与我们遇到,于是便一道过来。”   “她家大人呢?”这管事问道。   “不知。”在场几人均不知晓。   “你是谁家的孩子?家住何处?”这管事于是问这小孩道。   “石头村王家的。”那孩子小小声地回答说。   那管事一听她说话,便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而在场的一个农户这时候却已经是惊得都要跳起来:“石头村王家那闺女今年才六岁,我识得她,管事的,这人并不是石头村王家的女儿。”   那农户很是受到一番惊吓的模样,就差指着这个小孩的鼻子大声呵斥: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精!竟然假冒王家闺女!   这羊绒作坊的女管事已是上了一些年纪,也是见过一些市面的,这时候只见她一手牵住那孩子的胳膊,另一手……   “哈哈!原来是个带把的!”   “哎呀!”   那小孩嗷嗷叫了一嗓子,甩着胳膊就要逃跑,奈何这管事从前也是干过体力活的,身上很有一把子力气,哪能叫他轻易甩脱。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路上几个正在运送泥土的工人们的注意,有人往这边走近了一看,当即便把这个男扮女装的小子的身份给道破了。   “这不是南家的小子吗”   “怎的穿成这样?”   “这是要干嘛啊,想进羊绒作坊啊?”   “哈哈哈哈!这身衣裙怕是他阿娘的吧!这也太长了点!”   “怎的最近不哄五对给你驮豆腐了?”   “怕是五对不肯去了吧,哈哈哈哈哈!”   “别说,扮得还挺像。”   “我要不认识他,也得以为是个小姑娘。” 第297章 乌兰与阿秀   要说小孩子突发奇想,试图通过男扮女装的方式混入羊绒作坊,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   怕就怕有人学样,一些个年岁大一点的,长相清俊的少年郎,若是穿上女装,细心遮掩,管事们未必次次都能即使觉察,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了,与羊绒作坊中那些还未婚配的小娘子们的名声,定然会有妨碍。   于是这名管事并没有直接放走南家小子,而是带他去见了罗二娘。   罗二娘听闻了这样的事情,也是颇觉有几分好笑,还令人到厨下去取了些饭食与他吃,这大冷的天,这一番连惊带吓的,别给折腾出毛病来。   另一边,她又让人去寻罗用,与他说了这件事,毕竟对于这件事,过分宽容的态度也是不可取的,该追究的还是要追究,至于最后究竟是怎么处理,她还得问问罗用的意见。   罗用这时候正在熏肉作坊那边,距离这羊绒作坊并不远,都是在这一片新建的作坊区里头。   罗用也知道这南家小子,早前施饼处的那两个妇人便常常与他说,这小子常常将她们那里的杂面饼子带回家去,南家什么情况罗用也听人说过,于是便叫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哄五对帮他驮豆腐,罗用也觉得这小孩挺机灵能吃苦,还不错,只是今日这事,却不能轻饶了他。   南家这小子虽还年幼,但也颇会看人脸色,这时候见罗用板着脸进来,不似平日里那般笑嘻嘻模样,心中便知不妙,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等着发落,并不敢多说什么。   “你穿成这般模样来这里作甚?”罗用问他。   “我、我想来羊绒作坊干活。”那小子嗫嚅道。   “你便想着自己要来这里干活,可曾想过这作坊之中数百名尚未婚配的女子?”罗用训斥道。   “……”那小子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念你尚还年幼,便罚你在施饼处做工三月,你服是不服?”   “……服。”   待羊绒作坊里的管事将那孩子带出去以后,罗用便也放缓了面上的表情,他这哪里又是真的生气,只不过是做出生气的模样,吓唬吓唬那小子罢了。   “晚些时候,我令人写个公文贴出来,若是再有这般情况,便要从重处罚。”   “这小子倒也是个机灵的,就是胆子忒大了些。”罗二娘笑道。   “他那阿耶整日不着家,阿娘又是个软糯的,翁婆俱都过世了,家里头就没人管他,也是有些野惯了。”罗用解释道。   听闻这南家从前在这常乐县中也是个大户,南家小子那阿娘也是好人家出身,两口子俱都生得好看,生个儿子长得也不赖。   前些年他们家破落了,他那阿耶便是仗着自己有张好面皮,在敦煌那边寻了个家境殷实的女子,便靠对方养活。他阿娘便自己寻些浆洗活计来做,因为生得好看,家里又没个依仗,难免受人轻薄,如今也是愈发不爱出门了,宁愿在家里头吃糠咽菜,也不去县里那个施饼处去吃杂面饼子。   “小孩子是该管管,这回叫他吃些教训,下回做事前他便能多几分思量。”二娘如此说道。   “莫说他了,那几个关外来的现今如何了?”罗用问她。   “除了一个年岁尚小,昨日哭闹着说要回去的,其余几个都还不错。”二娘笑道。   “怎的竟要回去?”罗用奇道。   “便是见咱这作坊管得严,怕被这羊绒作坊押着拣一辈子羊绒,将来再也回不得家去,见不着耶娘。”说到这个,二娘又觉得十分好笑。   “那你可是要放她回去?”罗用笑问道。   “我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又有些踟蹰了,我便与她说,甚时候想回去了再来与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想回去都能让她回去。”   罗二娘这里又不是招不到人,哪里有强留的道理,只不过是看这个女孩儿在她们部落里过得也不怎么好,用这法子先把人按捺住罢了,留在她这里,别的不说,几年后好歹也能学得一门手艺傍身。   “那些个关外来的,汉话大多说得不好,你便令人留意着些,莫叫她们被那些城里的小娘子给欺负了去?”   罗用想从关外弄人,首先就得传个好名声出去不是,别到时候传出牧民家的女孩在城里被人欺负的事情,不利于民族大团结。   “你且安心,凉州城那边的作坊亦有那关外来的女子,该如何安排,我心中有数。”二娘言道。   ……   “乌兰,你说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在这个羊绒作坊的一个大屋子里面,许多年轻女子并排坐在那一条条长长的矮炕上分拣羊绒。   在距离门口颇远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皮肤黝黑的瘦高女孩,这时候正一边分拣着手里的羊绒,一边笑嘻嘻与身边另一个女孩搭话。   “你还是叫我阿兰吧。”这边这个中等个头的女孩,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跟她聊天的样子。   “好吧,我叫你阿兰,你叫我阿雅,我怎么总是忘记。”这瘦高女孩显然是有些缺心眼,这时候还一个人在那里傻乐呢。   “吉雅,你也认真些,莫要总想着食堂里的饭食。”乌兰皱着眉头劝道。   “我今日做得这般多,应也足够了。”吉雅却并不很当一回事。   “你若是不能比别人做得更多更好,过些时候她们挑人出去学纺线的时候,便不会选你。”乌兰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   “不会的,管咱们这个屋子的管事很喜欢我,方才她还与我笑呢,她会让我去学纺线的。”吉雅乐观道。   乌兰无奈:“那管事待人和善,见谁都笑,到时候她可不会让这一个屋子里的人都去学纺线,总有人选不上的。你既喜爱这里的饭食,就更应该好好做活,你可知道外头还有多少人想到这里来做工?”   “我们不是比她们来得早嘛……”吉雅气弱道。   “你若是做得不好,她们到时候自然就不要你了,换了更好的人进来。”乌兰颇有几分恶毒地说道。   要不是看在她前阵子收留过自己,还把被褥分给自己一半的份上,乌兰才不愿意跟她说这么多。   吉雅是一个好命的姑娘,她上面有很多个哥哥,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兄弟都很宠爱她。   乌兰从小就过得很辛苦,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些好命的姑娘。   她们两个人小的时候在集市上遇到过几次,在自己的家人生活在集市周围的那一段时间,她们有时候也会一起玩。   前阵子乌兰独自一人翻长城过来,沿着驿道一路走到了常乐县,她在常乐县中没有亲戚,身上也没有钱,在羊绒作坊这边开工以前,便是吉雅收留了她,乌兰没有带被褥,吉雅还分了一条自己的毯子给她。   乌兰心中感激,所以这几日见吉雅有些闹不清状况,便不厌其烦与她说过许多回,希望她也能被选为纺线工,最后也能去学织毛衣。   吉雅虽然是个好命的,家里的父母兄弟都十分疼爱她,但出嫁以后呢?出嫁以后还能那般好命吗?与其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命运上面,不如自己努力挣钱,学得一门手艺。   吉雅见乌兰有些生气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话,乌兰从小就是这般,总是板着一张脸,做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   低头拣了一些羊绒之后,吉雅抬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心情不禁又有些飞扬起来。   这间屋子这么大,屋里的矮炕像那些汉人的田垄一般,一垄一垄的,小娘子们把鞋子放在台阶上,人就坐在垄上干活。   垄与垄之间是过道,不时有管事在这些过道上走过,检查她们的工作,还有一些收料发料的妇人,也在这条过道上来来去去。   这间屋子的屋顶有些高,到处也都很宽敞,光线相当好,这一排排矮炕也都被人烧得暖暖的……   像这样的屋子,这个羊绒作坊里头有好些,目前在用的有好几间,还有好几间言是将来给纺线和织衣的女工们使用。   吉雅也挺想学纺线和织衣的,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个作坊里的食堂,那食堂很大,一天三顿都会为她们备下许多吃食,顿顿都有好些品种,在这里干活的小娘子们拿着各自的一张小卡片过去,便可以从那些饭食里面选自己爱吃的来吃,吉雅现在每天都盼着吃饭的时候,这才没几日工夫,她就吃得腮帮都有些鼓起来了。   “你又在那里想甚?快些干活。”乌兰又在那里催她。   “哦哦。”吉雅应声,果然又低头分拣起了羊绒,她想留在这个羊绒作坊,若是不想被人换掉,那就要好好干活才行。   ……   “阿秀,南文川那小子又惹祸了,你可知晓?”   这日下午,吕三郎等人巡逻回来,经过县中水井附近的时候,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挑着一担水在街上行走,便凑过去与她说话。   “方才听人说了。”那个叫阿秀的女子言道。   “担子给我,我帮你担,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趟。”吕三郎说着,便要去接她肩上的担子。   “无事,我自己担。”阿秀推辞道。   “我来我来。”吕三郎不由分说,便把这一担水接了过来。   “你那婶子怎的也不管管他,恁大点孩子,整日便在这城里头四处乱窜。”吕三郎边走边说。   “不知。”阿秀与那南文川虽是堂姐弟,平日里却并不亲近,小时候关系还好一些,后来阿秀耶娘整日与她耳提面命,叫她莫与那边粘连,时日长了,关系渐渐也就淡了。   “哦,我听人说那羊绒作坊里头挺好的,吃的住的都好,你怎的不去?”吕三郎大大咧咧又问道。   “我不能去,家里离不了人。”阿秀回答说。   “叫你阿娘莫要出去卖酒嘛。”吕三郎言道。   “……”阿秀于是便不说话了。   阿秀耶娘从前便是与人做些散工,有时候也做脚夫,家里这些个弟弟妹妹,从小就是阿秀在带。   近来耶娘一起卖起了酒尾,挣得也比从前多了,家里也宽裕些了,这回那羊绒作坊的事,她阿娘便说,那七十文钱也没甚了不得,自己多卖两回酒便挣回来了,叫阿秀好好在家里,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多久,到了阿秀她们家门前,吕三郎放下担子,阿秀接过去,低着头便进了自家院子。   吕三郎在她家门口站了站,终于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们这两家住得近,吕三郎从小就是个活泛的,整日在这常乐县里头四处疯跑,阿秀是个安静的,她家耶娘整日在外面干活,阿秀从很小开始,每日都在家里做家务。   晃眼这么多年过去,阿秀都长到这么大了,城里开了羊绒作坊,别人家的小娘子们都高高兴兴到羊绒作坊干活去了,阿秀还是在家里做家务。   吕三郎心里有点难受,闷闷的,堵得慌。 第298章 羊肉大包子   “南文川,你再去提一桶水来。”   这日一早,豆腐作坊旁边的施饼草棚这边,一个妇人利落地将一大盘羊骨倒入半人高的陶釜之中,又从旁边的篮子里抓了一大把冬瓜干投进去,最后又抱了一个陶罐过来,从那里面舀了几勺粗盐撒进去,看了看,觉着水少了,于是便唤那南文川去打水。   南文川便是那一日男扮女装想要混入羊绒作坊那个南家小子,被罗用罚了在这施饼处干活,这两日便已上工了。   “哦。”南文川这时候正蹲在灶下添柴,听到吩咐,抹抹鼻子站了起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手里的土灰,从旁边提了个木桶便打水去了。   也不需走远,早前在城西北那片工业区动工以前,罗县令就曾令人在城里修了一条水渠,这条水渠的源头紧靠城中水量最足的那一口古井,中间还经过了豆腐作坊、县衙、白酒作坊这几个地方。   这条水渠约莫不足二尺高,乃是用水泥修葺,水渠上面盖了水泥板子,在豆腐作坊前面,紧挨着水渠修了个蓄水池,那蓄水池的池底比水渠略深一些,豆腐作坊以及施饼草棚可以直接从这个水渠里面取水来用,着实节省了许多时间气力。   南文川提着水桶走到水池边,上了两个台阶,将水桶放在水面上荡了荡,荡开水面上的几根草梗碎叶,打了一桶水回去,递与那干活的妇人,然后自己便又蹲那儿烧火去了。   近来天气越来越冷,早上这个时候尤其冷,他这时候肚子里空荡荡的,被那寒风一吹,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心的凉。   可惜他这才蹲了没一会儿,那妇人便又吩咐他帮忙和面,那豆腐作坊天未亮便开工了,这时候早已有人帮他们把今日的头一批豆渣给担了过来。   南文川便与那两个妇人一起,放些杂面进去与那些豆渣一起和匀了,然后便在一块烧热的铁板上,炕出一个一个的杂面饼子。   过了不多久,那几口大陶瓮相继冒了热气,有个妇人便拿了陶碗过去,打了三碗热汤,三人各自喝到了肚子里,然后又接着和面炕饼子。   城里头一些个孤老残疾还有那些整日腹中都在闹饥荒的半大小子们,这时候也陆陆续续过来了,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在施饼的草棚外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还有一些个体力好人也勤快的,每日来这里吃饼之前,便要先去古井那边踩上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水车。   罗县令的几个弟子,前些时候在古井那边架了两台小巧精致的水车,也不是手摇的,而是用脚踩,设计十分精巧,踩起来颇为省力,汲上来的井水自己便会流入井边的水池之中,现如今城中百姓到古井那边提水,只需从那水池中取用便可。   这踩水车的活计也能挣钱,一个时辰一文钱,有些人体力不济,踩不到一个时辰,便先踩半个时辰,歇上一歇,晚些时候再去踩半个时辰,也能得一文钱。   看水车那老汉颇识得几个字,用几张粗麻纸缝个小本,每日里写写画画的,囫囵也能把账目记清楚。   这老汉年轻的时候乃是一名兵士,战场上十分骁勇,后来在一场与突厥人的战役中,被一个骑马的突厥人卸了一条膀子,亏得周遭几位好友相护,又得遇良医,好险捡回来一条性命。   那时候他还年轻,家中又有妻儿老小,再加上朝代更迭,军功亦成烟云,日子过得十分困顿,也是多亏了那些从前的战友相帮扶持。   他那些战友虽然也是隋军出身,但是为军的人只要能打能拼,投在哪个主家门下也都是受欢迎的。   他们那些人,后来大多便都投了李唐,这些年死的死残的残,要说混得好的,约莫就数那付兵曹,前些时候他来常乐县,还来看望过自己,将他引见给了乔俊林,言这旧时战友虽是年老体残,却到底还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为人耿直,尽忠职守,让乔俊林帮他寻个糊口的活计。   于是不多久,他就做起了眼下这个活计,每天在怀里揣着一串铜板,往这古井边上一坐,一天到晚看着那两个轱辘转啊转的,水声哗哗的,谁人踩够了一个时辰的水车,他便从怀里摸出一个铜板作为工钱给出去。   “虞翁,可是够一个时辰了?”   “还早着呢,你且踩着吧。”   “太累,我还是先踩半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也没到呐。”   “果真?”   “我何曾诓骗于人?”   城里头这些个半大小子们,又想挣这一文钱,身上又没恁多力气,每每踩到后面那一两刻钟便要开始嗷嗷叫唤。   虞老汉笑眯眯地,不时还偷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砸一口。若是被人瞅着了,问他吃的甚,他便说自己吃的是清水,事实上,谁人不知他那瓶子里头装的是酒尾。   虞老汉好这一口,当初酒坊开张的时候,他也尝过了一杯,然后便是日思夜想的。   他那长子今年也挣了些钱,于是便去那酒坊外头熬了一夜,买回来一桶酒尾,担回家里用几个大大小小的瓷瓶分装起来,几层油纸封了口,每日清晨,便用这个最小的细口瓷瓶,与他阿耶打少少的半瓶子出来吃。   怀里揣着这么一小瓶子酒尾,又揣着一些铜钱,虞老汉每日也都高兴得很。   他都这把岁数了,这辈子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现如今他这糟老头也不用拖累家里,每月挣个些许钱帛,还能贴补贴补儿孙,每日里吃饱穿暖,还能有这几口白酒,他便也很知足了。   早前修水沟的时候,县令说这水井边太冷,另人在井边修了个泥坯小屋,这屋子着实很小,将将够砌一个土炕,三面都有土墙挡一挡,前面再安个草帘子,倒是很暖和。   虞老汉整日就坐在这小土坯屋子里头,乐呵呵看着那些个半大小子们踩水车,跟个土地公一半。   待到衙门里头那些差役们开饭的时候,他家那小孙儿便要捧着饭碗过去打饭,与他送过来。   那小子从前便眼热那看菜铺子的崔翁家里的小娃儿,现如今他自己也能捧着个饭碗去衙门打饭了,可把他给乐呵的……   县衙里头,负责做饭的妇人们这时候也在忙活今日的早饭。   入冬后天气寒冷,菜蔬便难得了,羊肉的价钱倒是十分便宜,主要天气冷了以后,山羊身上都长出羊绒来了,很多人都赶在这时节杀羊,前两日街面上的羊肉还卖四文钱一斤呢,这两日便只要三文钱了。   这衙门里头近来也是整日吃肉,刚开始的时候众人都还吃得挺欢,吃过了七八日十来日,便都有些提不起劲来了。   罗县令这两日令人赶着那头大毛驴磨了好些面粉出来,叫她们蒸些炊饼来吃。   这炊饼也是羊肉馅的,上好的羊肉切得碎碎的,加了些葱姜,又调了些酱,闻起来颇香。   待到蒸笼上的炊饼蒸熟的时候,差役们陆续也都过来吃饭,有从外边巡逻刚回来的,也有早晨刚起床的。   巡逻回来的大多带着满身寒气,面色中多少也都带着疲惫,这大冷的天,熬通宵不好受,不过好在这每两个月才能排到一回,一回也就没几日,熬过去了便好了。   热腾腾的炊饼从蒸笼里拿出来,再打一大碗豆浆,众人各自便寻了个地方吃了起来。   这炊饼瞅着灰扑扑的,透着黄,咬一口,满嘴面香,那里边的羊肉馅别提给得多足了,一个炊饼恨不得塞它半斤羊肉进去,咬两口炊饼,再饮一口豆浆,整个人从里到外就都慢慢暖和起来了。   不多时,谭老县令也过来了,那做饭的妇人连忙与他拿炊饼打豆浆,那些个差役每人至少能吃三四个这样的大炊饼,谭老县令便只要两个。   谭老县令拿了自己那一份,也找个地方吃着去了,他那几个儿子也都挺能挣钱,自家的早饭做得也是不错,不过这老头儿还是愿意到县衙这边来吃,虽说已经退休了,但他现在还给罗用卖着力气呢,吃他几口饭食总不算过分。   谭老县令那边刚坐定,唐俭也出来了,他眼下便住在这县衙后边,吃饭便跟罗用他们一起,罗用就跟这些差役一起,于是他便也跟这些差役们一起。   这小老儿也没有什么架子,取了自己那一份饭食,便与谭老县令坐到一起去了。关于常乐县以及敦煌这一片的情况,谭老县令知道得都很清楚,唐俭近来有事没事就爱找他聊聊天。   不多会儿,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马四王金怀等人……   罗用今天难得起得晚了些,等他穿好衣服出去吃早饭的时候,那做饭的妇人却道:“炊饼已是没有了,不若给你煮一碗馎饦吧?”   罗用这时候还没怎么睡醒,听到这话脑壳就有点懵了,怎的在他自家地盘,这羊肉大包子竟然还能没有他的份?   “三郎,来来,我这里分你一个。”唐俭慷慨道。   “来来,我也分你一个。”马四郎笑道。   罗县令这边接一个,那边拿一个,最后乔俊林又给了他一个,勉强凑够了四个,径自也找个地方吃去了。   最近他也在长个头呢,这样的大炊饼,没有四个他吃不饱。 第299章 最后一份礼物   羊肉的价钱还在一日日下降,这两日还能卖到二三文钱一斤,又两日,便只要一两文钱了,待到十一月初,那连肉带骨头的,一斗便只要三五文。   听闻往年亦是如此,城中许多百姓都趁着这个时候买了羊肉回去制成肉干,去年有些个做得多的人家,到了今年这会儿还未吃完。   常乐县这里向来就是羊肉便宜,粮食贵。自从羊绒买卖兴盛起来,他们这里的养羊户大多便只在冬季杀羊,于是冬日里的羊肉尤其便宜,待到开春后,价钱就又上去了。   城里头有些个拮据一些的人家,听闻自打今年开春后就没买过鲜肉,一直忍道了入冬后,这才时常上街看看,问一问羊肉的价钱,这价钱没有降到最便宜的时候,他们也是不怎么买的。   近来这城里头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肉,条件好些的,便买了好肉回来吃,条件差些的,便买那差一些的肉。   罗用他们县衙里头也是每天吃肉,他们这还是掺着粮食一起吃的,时日长了也觉有些腻得慌,于是便从那些茶叶铺子里买些碎了的茶饼回来,每日都在前院煮上一大缸,谁要吃便自己拿了水瓢去舀。   在马王那些茶叶铺子前面,大多也都砌了灶台放了陶釜,一天到晚煮着热茶,城中百姓常常到他们那里舀了茶水来吃,并不要钱。   这一碗茶水吃下去,解腻刮油,之后一整天,肚子里头都觉舒坦,胃里边也不会觉着顶得慌。   赵家人这回来常乐县,主要便是为了这茶叶和白酒。   另外还想买些熏肉,打算带回去卖给凉州城那边的商贾,主要就是那些个从中原地区过来的。   赵琛这段时间也一直都留在常乐县这一带,前些时候去了敦煌那边一趟,这两日又回来了,赵家早前在那边开了个铺子,买卖做得很不错。   赵家人在凉州城那边,中原商贾手中收购商品,然后再运到敦煌,卖与一些当地胡商,然后再从敦煌胡商手里收些货物,运到凉州城去卖,这一来一回,利益颇丰。   赵琛这一次亲来常乐县,除了进货,他还有一个目的。   赵家人从那些中原商贾那里得到消息,言是圣人派遣一众氏族子弟前来常乐县,学习胡人的语言,了解西域那边的情况,将来还打算让他们出关。   河东道朔州赵家,原本就是靠跟关外草原上的牧民做买卖发家,家族之中不乏胆气过人的儿郎,这回朝廷方面打算把手伸到西域那几条商道上,赵家人便也想跟着分一杯羹。   赵琛表示,他们想把家里的年轻人送到罗用这边,跟那些士族郎君们一起上课,一方面是为了学习,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结交。   罗用答应了,同意让赵家送一两个人过来这边,多了不行,毕竟罗用这边目前也是在摸索阶段,人太多了他怕是有些应付不来。   关于开办学院授课的事情,罗用最近基本上就只管建房子,聘用教师这方面,主要是唐俭在做。   上回唐俭那个折子送到长安城,言是让朝廷方面派一些年轻人到常乐县学习西域文化,圣人准了,现如今人也在路上了,至于这件事的负责人,那头一个自然就是唐俭了,罗用都得往后排的。   唐俭近来一方面在拜访联络瓜州沙州这一带的能人志士,另一方面也在积极接触定居当地的胡商们,尤其是那些个能书会写的。   唐俭可不是简单人物,别看他这些年在长安城混得不怎么样,从前他可是能代表国家,跟突厥可汗见面说话的人物,对于这件事情中原百姓可能没有太多感触,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说过,但是这些边疆的汉子们对他可是佩服得很,胡人们对他也颇敬重。   总体来说,唐俭最近的工作开展得还是比较顺利,只要是被他看上的人,少有拿不下来的。   但他也碰到了一个硬钉子,敦煌那边有一个定居大唐的胡商,听闻他过去带领过一个十分有名的大商队,走遍了西域各条商道,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现如今他年纪大了,便在敦煌给自己弄了个客籍,打算在那里养老。   唐俭找过去的时候,他也客客气气接待了,唐俭说要请他给那些士族学子们授课,他却推拒了,言是自己身份低微,见识浅薄,不敢再士族郎君面前造次。   后来唐俭又去过敦煌那边几次,见过了不少人,也与这个胡商多次接触,这人却始终不肯松口。   在这个没有地图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个胡商所有的经验和知识都是无价的,都是他自己一脚一脚走出来的,不曾跟随他的脚步,去过那许多地方的人,是不可能了解那些事情的。   他不愿意将这些知识教授给素昧平生的那些个士族郎君,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也有自己的子女,也有自己的故乡和同胞。   唐俭几次三番皆不能说服此人,偏又不舍得放弃,于是他便与罗用说了这件事。   罗用在常乐县待了这么久,又整日与往来的胡商们饮酒说笑话,对于唐俭所言的那一名胡商,从前亦是有所耳闻,那人现在虽然已经不进沙漠了,但是在沙漠中的那些绿洲之间,却还在流传着他的传说,很多大商队的头领在到了敦煌以后,都会去拜访他。   唐俭想让这个人来给那些士族郎君们讲述自己在西域各国的见闻,罗用也觉得再好不过。   为了这件事,罗用也跟着跑了一趟敦煌,这回他是跟唐俭两个人一起过去的,那个胡商依旧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只是提及授课之事,却依旧是不应。   “此事不急。”被对方多次拒绝,唐俭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恼怒不满的模样,笑得那叫一个亲切友善:   “那些小子们尚未抵达常乐县,眼下提这个事也是有些早了,今日我二人前来,乃是为了另一件事。”   “不知是为了何事?”这名老胡商汉话也说得颇好,礼仪亦是十分到位。   “想来足下应也有所耳闻,近来我在常乐县那边,常与各国商贾一起吃酒,亦是听闻了不少事情,增长了许多见识,还粗粗画了一张舆图,只不知错漏几何,还请足下帮我过一过眼。”罗用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到对方跟前。   那人面上似有所动,但他也没说什么,接过这个卷轴,打开来看了看。   原本也是不抱什么期待,毕竟像罗用这样一个没有真正到过西域的年轻人,只是与那些商贾吃酒说笑道听途说,胡乱画出来的一张舆图,广褒西域多少山川河流,他怕是连这座山跟那座山都分不清,还画的什么舆图,八成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玩意。   粗扫了两眼,却惊觉并非如他所料那般,这份舆图虽是画得粗糙,但是西域中那几条山川河流的位置,竟都被他画对了。   还有陆地与大海交接的地方,沙漠与草原,大雪山,细看之下,很多地方都能与他记忆中的画面相吻合,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地方他甚至都没有去过,过了大食之后,竟然还有那样广褒的天地,而那北地的大草原,竟是宽广若斯……   “不知此图从何而来?”那胡商放下手里的地图,却不相信这是罗用自己画的。   没有真正到过西域,没有相关知识的人想要画出西域地图,最后往往都是驴唇不对马嘴,而这离石罗三郎这回拿出来的这一张地图,它首先就展现了画者对于这片大陆有着过人的宏观认知,那并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   “此图出处,却是不能与足下言明。”罗用笑了笑,上前将这份地图收好,细细又卷了起来,放入自己衣袖之中。   那胡商的两只眼睛却像是黏在这份地图上面一般,拔也拔不下来,直到罗用将它收起来,他还忍不住总盯着罗用的衣袖猛瞧。   “想来应是来自那中原皇宫吧?”这胡商倒也听闻过裴矩当年绘制《西域图记》一事。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中原的皇帝,对于唐俭他们眼下要在常乐县做的事情,怕也是十分重视了。   “不知足下以为此图如何?”唐俭这时候又问。   “不似凡品。”那胡商言道。   “哈哈,这也就是一份简陋舆图,此次我们要做这一件事,自然也有不少准备,关于授课一事,还请足下细心思量。”唐俭这时候又劝。   “自然。”那胡商郑重道。   他们连这种好东西都拿出来了,自己还能不仔细思量吗,这不光是地位与名望的问题,罗三郎这一次向他展示的,正是他心中最最向往渴求的东西,关于这片大陆上他还未能踏足的那许多未知之地。   只要能寻找到更多答案,了解到更加广褒的天地,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他也是在所不惜的,都已经是这样的风烛残年了,他还畏惧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闯一闯,更遑论只是授课而已。   能在活着的时候解开心中迷惑,这大约便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在他的生命走到终点之前,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300章 风波将起   西域那边的情况颇为复杂,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国家,也有各种让人容易混淆的地形。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没有书写笔记的习惯,很多事情都靠口口相传,地理知识这方面,用口述的方式,实在也很难说得清楚,脑袋稍微笨一点的,听着听着估计也就晕了。   地图在这个年代是很珍贵的东西,因为绘制的过程困难无比,尤其西域那边的情况又那么复杂,根本没几个人能够搞得清楚究竟哪里是哪里。   罗用因为有空间里面的那些书籍,可以先大致画好一个地形图,把山川河流海岸线这些都画好,然后再按照那些胡人们跟他说的,在这块地图上标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所在的位置。   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件困难无比的从无到有的开创性的工作,对于罗用来说,这就成了一个选择填空题,难度下降了不止一丁半点。   “方才那份舆图,你再拿出来与我瞧瞧。”罗用与唐俭二人从那胡商家宅出来,上了马车以后,唐俭便又伸手向罗用要地图看。   “莫在这马车里看,眼晕。”罗用劝道。   “马车里算个甚,我在马背上都能看,快些拿来。”戎马平生的人,哪有恁多瞎讲究,唐俭把手伸到罗用面前,手掌向上晃了晃,示意罗用赶紧把东西拿出来。   “那你当心着些。”罗用只好又把地图拿出来,口里还不忘叮嘱道。   就算作为一名穿越人士,而且还身怀金手指作弊器,想要把西域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摆弄清楚了,其实也很不容易,这地图他现如今手里头可就这么一份。   “年纪轻轻,莫要这般啰嗦。”唐大人嫌弃道。   罗用:……   “这份舆图果真是你自己画出来的?”越是细看,唐俭越觉有些不信。   “嗯。”罗用咬准了就是自己画出来的,别人还能拿他怎么样:“也不知道画得对不对。”   “我看应是不差。”唐俭自己虽然没有去过西域,但是看刚刚那个胡商的态度,这份舆图应该还是很靠谱的。   “倒是不曾想到,你小子竟还能画舆图。”唐俭就想知道,究竟还有什么是这小子不会的。   “待你在这常乐县住上一些时日,多与胡商往来,一年半载之后便也能画舆图了。”罗用轻描淡写道。   “你这都画好了,我便不画了。”这般耗费心血的事情,唐大人才不肯干,他都这把岁数了,哪里还能经得住这么消耗,这不是还有年轻人呢吗。   罗用:……   从敦煌到常乐县,距离也是颇远,当天肯定回不去,于是这天晚上他二人便只好住在驿馆之中。   待马车行到了驿馆那边,罗用便要将那份地图收回来,唐俭言是让他再看看,明日一早还与他,罗用硬是没答应。   驿馆这边,乔俊林带着几名差役,已经把住宿事宜都给准备好了。   白日里罗用与唐俭在敦煌城中行走,自然也不需许多差役跟随,罗用作为隔壁县的县令,来敦煌这边挖人,他肯定也是能低调就低调,但是晚上过夜的时候,还有行路的过程中,还是需要防备着些。   常乐县那边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别的不说,光就赵家那一群人在那里,寻常人便不敢轻易招惹。   皇帝派来的县尉郭凤来也比较靠谱,再加上谭老县令县丞主簿等人,罗用出门一二日的,无需担忧什么。   这驿馆之中的饭食很是一般,邻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正说着要一名差役到外面去买些吃食回来,沙州刺史与敦煌县令一同过来了。   这二人之所以前来,自然是因为唐俭,唐大人这些年即便是在长安城混得不甚如意,大佬终归是大佬,又是士族出身,又是开国功勋,与罗用这样的小虾米,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两位地方官员请唐俭吃饭,罗用和乔俊林也都跟着去了。   席间,那沙州刺史与唐俭提了一件事,乃是和那高昌国有关。   高昌国距离沙州这里并不算特别远,沙州以北便是伊州,那高昌国就在伊州边上。   高昌这个地方,最早乃是汉军屯兵之所,史称高昌壁,一度曾为敦煌郡辖下。后来柔然人在这里建立了高昌国,几经权利更迭之后,现如今乃是麴氏王朝。   这是一个佛教国家,作为唐与突厥沟通西域的一个重要枢纽,这个小国颇为富裕,但是夹在唐与突厥之间,有时候难免也会比较为难。   高昌国王麴文泰早在贞观四年便到长安城觐见李世民,贡献方物,近年他又归顺西突厥,有传言说他阻碍西域各国入唐进贡之路,前些时候,圣人征召麴文泰入朝,麴文泰称病不至。   于是乎,河西这一带的氛围就变得有些敏感紧张起来。   沙州刺史与敦煌县令二人,便是想从唐俭口中探听一些消息,提前知晓圣人有无对高昌国用兵的打算,他们也好早做准备。   “早前方才与吐蕃打了胜仗,现如今士气正浓,如何能容那高昌王放肆?”唐俭直言道。   “……”沙州刺史与敦煌县令俱是不再言语。   罗用在一旁听着,约莫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自从赴任当了常乐县令以后,他便一心扶持民生,发展经济,原本还以为边疆战事离他颇远,没想到却是近在眼前。   那高昌国王当年在贞观四年的时候入朝觐见李世民,自然是为了示好,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政权争取更多有利条件。   现如今时间已过去九年多,他既与西突厥粘连不清,圣人宣他这时候入京,他又如何肯去,即便只是一个小国,作为一国之主,哪有不惜命的。   明知他不会来,却还是要宣他。   巴巴把脸送上去,让你轻轻打一下,你要是果真下手打了,那后果就很严重了,要不怎么说国力弱小就是这般悲哀呢。   中原朝廷眼下依旧是把突厥当成头号强敌,东突厥已然被灭,现如今便只剩下西突厥。   高昌国是被西突厥挟制也好,还是自愿与他们合作也罢,在大唐国力愈发兴盛的情况下,他们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二日罗用等人回常乐县,路上,唐俭与罗用同乘一辆马车,见他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便道:   “而今唐之国力兴盛,突厥式微,纵使它还有些许反扑之力,你那常乐县亦非首当其冲。”   “不知朝中此次会派遣哪一位将领前来?”罗用对于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战役,并没有多少了解。   “哼,约莫还是侯君集。”唐俭不屑道。   “因何?”罗用问。   “早前他去打那吐蕃,却是白跑一趟,此次征伐高昌,定然力争。”唐俭言道。   关于唐与吐蕃的战事,罗用亦是有所耳闻,朝廷方面派遣五路大军去跟吐蕃打,结果牛进达一个先锋部队杀过去,就把他们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当时不止是侯君集白跑一趟,其他几位将领也都是白跑一趟,怎的这唐俭就这般笃定,这回领兵出战的会是侯君集。   “这话说起来,可就有些长了,罢了,横竖今日无事,我便与你细细道来。”   侯君集这个人,从一开始便是投在秦王府,李世民旗下,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他与长孙无忌从一开始就是立场鲜明,多次劝说李世民。   侯君集乃是李世民心腹,当年他跟李靖一起去打突厥人,立下了战功,但是朝中很多人都认为他这个战功就是捡来的,就连圣人也令他与李靖学习兵法,侯君集不服,又恨李靖不肯倾囊相授,于是便诬告李靖要谋反。   李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年他年纪轻轻便在隋朝为官,官职虽然不高,却闻名与隋朝公卿之中。隋朝公卿都是一些什么出身,世族大家啊,到了唐初这时候,纵然经过了朝代更迭,世族大家依旧还是世族大家。   说起来,当年唐高祖李渊的宏图大业差一点就坏在这个人手上,李靖因此差点就被砍了脑袋,险险捡回一条性命,后来被收进了秦王府,也是从基层做起,终成大将,立下赫赫战功,此人能文能武,要说军事素养,就眼下这大唐,他说第二便没有人敢说第一。   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一个颇有胸怀的一国之君,李世民自然也把他当成一个人才来重用,但是要说私心里到底是不是很喜欢他,那就不太好说。   侯君集作为帝王心腹,竟然为了自己心中那些许不平,便诬告这样一个战功卓勋光明磊落风光霁月的国之大将,也是活该他被打上小人标签。   尤其是像唐俭这种还能跟皇帝争棋争到差点掉了脑袋的奇葩硬茬,对于那些个整天巴巴跟在皇帝屁股后面捡便宜的,那就更加不耻。   罗用虽然也曾在长安为官,但他毕竟就只是个小虾米,跟上边那些大佬们没什么交集,这时候光是想想这样的一个人物很有可能要来河西这边,便觉有几分头疼。   “怕什么,有我呢。”唐大人言道。 第301章 羊皮纸   待回到了常乐县以后,罗用首先便把修葺城墙的工作提上了日程,又着手开始收购粮食。   照理说在眼下这种太平盛世,国库粮仓充盈,这打仗所需耗费的粮草,应该不会摊派到他们这些邻近城池身上,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及早做些准备,总归是有备无患。   除此之外,罗用近来每天晚上都把自己关在县衙前面办公区的一间小屋子里面,不干别的,就是翻找资料,从他那空间里头。   关于这一场唐与高昌的战争,罗用之前并没有什么了解,现如今也是临时抱佛脚,希望能够找出一些有用的资料。   在接连多日的翻找之后,罗用终于还是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也不是专门讲诉唐与高昌的这一场战争,而是在一篇评价侯君集这个人的文章里面,有一段关于这一场战争的内容。   不出唐俭所料,这一场带领唐军征战高昌的将领,果然就是侯君集。   按照这一段资料上面说的,侯君集打败了高昌国以后,不仅他自己私吞了高昌国国宝,欺凌了高昌国的公主,私自发配没收无罪之人,甚至还任由将士们在高昌国中盗窃财物……   盗窃财物,一个失去约束的军队,面对一个刚刚被他们打败的弱小国家,他们会做的事情,又何止是盗窃财物而已。   这段文字中就只说他们盗窃财物,甚至还歌颂了侯君集的战功。   侯君集的这份战功,说来亦是……   眼下的唐朝,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很多将士兵卒都是久经沙场,朝中更是人才济济,粮草亦是充足,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派出数倍于高昌与突厥军队的兵士数量,让侯君集领兵去攻打高昌国,一个佛教国家。   这即便不是白送的战功,难度总也不会太大,朝中的李靖徐世勣这些人,派谁去打不下来?   罗用合上书本,不知怎的,忽地竟又想起了唐玄奘,隐约记起唐玄奘与高昌国有些渊源。   唐玄奘,孙思邈,皆是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传奇人物,罗用早前还看过一点关于他们的资料。   当年唐玄奘从西域归来的时候,高昌国早已被灭,他却还是时常与人提起,自己从前在高昌国受到的礼遇。   ……   近来,常乐县城中不少百姓都注意到,他们罗县令这段时间鲜少与人饮酒说笑,整日行色匆匆,面色凝重。   于是便有人猜想,莫不是他们常乐县这城墙修得不顺利,亦或是上官对他有什么为难?   十二月中旬,长安城那边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言是朝廷要对高昌国用兵。   登时,县中百姓一阵哗然,数日之后,报名前去修城墙的人愈发多了,城中一些富户亦是差遣家人前去。   虽说是对外用兵,但他们这常乐县毕竟是个边陲小城,靠近河西走廊最西端,听闻那高昌国与突厥有些粘连,届时那突厥人若是反扑过来,一时被他们攻下边疆一两座城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边疆原本就多战事,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不知长安城那边的百姓如何看待这一场战事,在常乐县这里,众人心中皆是十分凝重。   很多城中富户都在修院墙,还有一些原本住在城外的乡绅,近来也令人开始修葺他们在城中的宅院,似是打算搬到城中居住,常乐百姓人人自危,粮价更是一日三涨。   县衙这边,虽是秋后刚刚收缴了当年税收,奈何罗用先前又是退了一些不课户的税,又是给一些县中贫困户补贴,这一来二去的,仓库中的米粮布帛早已花用得七七八八。   若无灾情战事,靠着剩下的着些粮食,以及白酒作坊、豆腐作坊、水泥作坊、熏肉作坊,这几个作坊的营业收入,也足够公府花用了,甚至还能支持一些大型工程建设,只是这战事一起,很多事情就变得难以预料了。   常乐县城之中,马王几家的茶叶买卖,近来几乎已经没了生意,罗用他们的白酒和熏肉也不好卖了,羊绒的价钱也下降得厉害,相反,羊肉的价钱倒是高了不少,这几日进城卖羊肉的人明显也比往常少了。   不少人寻到罗二娘她们的羊绒作坊出售羊绒的时候,言是不要金银布帛,只要粮食。   羊绒作坊那边的管事便叫他们晚些时候再来,已经有人去往张掖等地收购粮食了,不肖月余便能运来。   去往张掖等地收购粮食的不是别人,便是马王赵琛这一行。   其实他们这些人完全可以在战事未起的时候离开常乐县,到凉州一带去避一避风头,但他们却都选择留在常乐县,与罗用共进退,这次前往张掖等地收购粮食,便是为了之后做准备。   马王等这些离石商贾,财力颇为雄厚,赵家儿郎素来英勇,有他们这些人留在当地,常乐百姓心中亦是安定不少。   罗用心中也颇觉安慰,他与马王赵琛这些人往来,并未称兄道弟特意去经营过什么感情,素来都以合作为主,但是这合作得久了,人与人之间,自然也会产生情义,他日若是马王等商贾,抑或是赵家人逢了什么劫难,即便是无关利益,罗用亦不会袖手旁观。   眼下,摆在罗用面前最大的一个难题,还是没钱。   白酒熏肉都不大好卖了,光靠豆腐作坊和水泥作坊,每日里挣回来那些钱,远远不够给那些修城墙的民夫发工钱,现下他手里头还有一些积攒,勉强还能支撑一些时日,但是等到手头这些钱花完以后呢?   罗用这边整日愁眉不展,唐俭见了,便问他为什么事情犯愁,于是罗用便与他说了,唐大夫听闻之后,便不言语了。   这些个士族郎君,一个个生下来的时候都是自带庄园的,从小到大光是顾着花钱了,何曾为挣钱犯过愁。   在挣钱这件事情上,罗用原本也没指望过他。   原本以为常乐县中有这几个作坊,花销总是不愁的,谁又能料到还有这么一天,要不怎么说战争影响经济呢。   在数千里之外的西面,很多地方这时候也在打仗,穆罕默德统一了阿拉伯半岛之后,便逐步开始了对外的扩张。   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行走,自然是危机重重,阿普几人凭借着哈桑送给他们的那一张羊皮纸,竟然数次化险为夷。   他们这一行人这一路走得十分艰难,阿普他们部落的那两个少年,开始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其中一名少年当初在沙漠里的时候还生病了,阿普给他喂了一片罗用拿给他的药丸,然后每天都让他吃下足够多的食物和清水,最后这名少年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们这一路经过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国家,有些城镇的人对他们十分友好。   有一次他们在路上救下了一名被野兽攻击的年轻男子,那名男子将他们带到自己居住的那座城,城里的人们把阿普等人奉为英雄,邀请他们在这座城定居。   阿普谢绝了,他用磕磕巴巴的当地语言告诉这些人,他不能留在这里生活,因为他的师父在等他回去。   人们问他的师父是谁,阿普便说是离石罗三郎,这些人不懂汉人的称呼,便以为阿普师父的名字便叫做离石罗三郎。   在这些人的想象中,那个名叫离石罗三郎的男人,应该是比这几个黑人更加强壮勇敢的勇士。   他们这一路上同样也遇到过无数危险,有来自大自然的,也有来自人类的,曾经在寒冷的雨夜之中瑟瑟发抖,也曾经被人接连追赶数日。   这些艰难与危险同样也磨练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变得更加坚强沉稳,拥有了面对未知的漫漫长路的勇气。   原本还以为大食人控制的地区才是这一路上最大的困难所在,却没想到,这一段路竟然走得出奇地轻松。   就因为在出行前几日,罗用从一个名叫哈桑的大食商贾那里弄来的那张羊皮纸。   这张羊皮纸上的文字,阿普他们并不识得,但是他们大致也能听懂一些大食人的语言,从对方的话语和反应中,大致可以猜到这张羊皮纸上面的内容。   这上面说,阿普他们几人乃是大商人哈桑的家奴,他们忠于大食国,拥戴真主穆罕默德,是最忠诚的奴仆,为了更好地服侍自己的主人,他们决定要回去自己的故乡,把他们的亲人带来大食国,一起为主人效力。   有些大食人看过了这张羊皮纸以后,就很感动,甚至还有人给他们食物,为他们指明方向。   还有一些大食人看起来是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但是大约是哈桑这个人比较有名,他们都听说过的关系,所以也就没有特别为难,盘问一番之后便也放行了。其中还有一个特别凶恶的将领,恐吓他们不准逃跑,不然就带着军队过去杀光他们一整个部落。   阿普不知道罗用究竟与那哈桑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才能弄来这样的一张羊皮纸,但肯定不仅仅只是在茶叶与白酒的贸易过程中,给与的那些许优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罗用:“不是说凡事有你?”   唐俭:“那你别问我挣钱的法子啊,你问我花钱的法子,我能跟你说上三天三夜。” 第302章 真情错付   敦煌城这边僧人很多,说到底,僧人也是人,在这些僧人里头,人品亦是参差不齐。   有些僧人一心向佛,以普度众生传扬佛教为己任,还有一些僧人就是投机者,宗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份职业,一个工具,他们以此接近权贵,诓骗百姓,获取名利。   这个年代的僧人们到各地去传道,往往都要从当地权贵下手,只要这些权贵信仰并且支持佛教,那么佛教在这个地方就能得到比较好的发展,而这些僧人便也因此受到权贵们的支持,百姓们的敬仰。   为了迎合各地权贵,僧人们甚至还要常常涉及一些道家的工作,比如帮一些当地大佬卜个卦什么的。   今年入冬以前,又有一名僧人来到敦煌城,此人身材瘦小面容枯槁,僧袍破旧不堪。   来到敦煌城的这些时日,竟也不去拜会当地权贵富户,整日便坐在敦煌街头与那些市井平民讲经传道,时日长了,便也受到许多敦煌百姓的爱戴。   这一日清晨,这名僧人依旧早早便来到街头,盘腿在一块城中百姓为他安置的大石头上面打坐诵经。   冬日的早晨天气寒冷,敦煌城中许多百姓这时候都还未起床,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二人走过,亦是来去匆匆。   “法师可是从那高昌国而来?”忽闻有人如此问道,嗓音低沉厚重,似非凡人,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壮。   这名僧人此时还未及用饭,昨日也只是少少吃了一些,饿得有些头晕眼花,此事抬头看向眼前这人,只觉异常高大,仿若在看那莫高窟中的佛像一般。   “正是。”这名僧人言道。   “突厥将灭,高昌安能完好。与其负隅顽抗,何不降唐?”那高壮青年张口便道。   “……”那僧人楞了一愣,随即问道:“此事,不知壮士从何处听闻?”   “你伸手出来。”那人说道。   那僧人依言伸出自己枯槁瘦小的手掌,然后便见对方捏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白色物什放在他手心之中。   那人的手掌宽大厚实,那一个指甲盖,都快赶上他自己的指甲盖两三倍那么大。   僧人细端详线手中物什,见是一个折叠整齐的纸片,摊开以后,就成了细细的一个长条,这纸质也是奇特,之前从未见闻。   这张纸条上面有一行文字,极其工整,字体颇小,异常清晰精炼,不似常人能够书写,只是这字,乍看似是汉字,细看又与汉字有几分不同,总归还是相似,连蒙带猜的,倒也勉强能够读懂,从右往左读,并不成书,应是从左往右读,这一读之下,竟是另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这一张细长纸条上面,书曰:“贞观十四年(640年),唐灭高昌,置西州、庭州。”   耳边尤还想着对方最后说的那一句话:“形势紧急,尔高昌需早做决断,莫使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抬头再看,那人早已不在,徒留下冬日清晨这一条空荡荡的街道,间或走过那一两个匆匆忙忙的身影,方才那高壮青年,似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僧人猛地打了一个机灵,醒过神来之后,连忙便去联络了敦煌城中,同样来自高昌国的几个僧侣。   当天下午,这些僧人便匆匆出城去了,一路往北,向着高昌国所在的方向行去。   从敦煌去往高昌,虽不用进沙漠,却也有着大片大片的戈壁滩,行路亦是艰难,尤其眼下还是冬季。   天地苍茫,戈壁滩上狂风呼啸,僧袍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僧人们却顾不上那许多,脚下疾行不止,额上几乎都要冒出了热汗……   此时此刻,罗用也在常乐县外的一片戈壁滩上,见了一个人。   此人名曰陈继,乃是甘州那边一个寻常富户出身。   他上面还有一个兄长,那是正室所出,陈继乃是妾室所出,他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很受宠爱,可惜是个福薄的,年纪轻轻便去了。   陈家在他们这一代,便只得了他们这两个男丁,陈继的父亲宠爱庶子,与嫡子无异,陈继的哥哥也十分喜爱他这个幼弟,两人自小一起学习成长,感情深厚。   别人都说陈继作为一个庶子,能被生养在这样的家庭,真是天大的福气,陈继自己亦是这般想,他孝顺自己的父亲,敬重自己的兄长。   陈继年少时曾经钟情于一名女子,得知自家兄长也钟情于她,于是便主动相让。   他觉得那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他的兄长比他更加成熟稳重又有担当,又是陈家嫡子,更能给那名女子幸福。   这些年来,只要是兄长希望他做的事情,不管多难他都努力做到,他想要以此来报答兄长对他的关爱。   陈父对于自家两个儿子的兄友弟恭感到十分欣慰,辞世那一日,看着两个儿子站在床边,他亦是含笑而终。只是待他死了之后,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陈继的嫂子,也就是他年少时钟情的那名女子,诬陷陈继欺辱于她,他兄长怒而将他赶出家门,任凭他如何辩解全然不听,那面目可憎的模样,何曾还有半分从前待他时的宽厚?   陈继无法,只好回到自己母亲的娘家那边,打算先在那边住些时日,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应对,哪曾想他母亲的亲人亦是不肯让他进家门。   只凭他兄嫂的一面之词,全无半点证据,这些亲人便认定了陈继这个人道德败坏禽兽不如,说到底,还是畏惧陈家势力,不想沾惹是非罢了。   陈继后来又见过几次他的兄长,然后他慢慢也就弄明白了,对方这些年待他的宽厚友爱全都是虚假,正是因为相信了这一份虚假,陈继这些年在陈家,半点都不知道为自己谋算,陈父也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打算。   而今他那兄长突然翻脸,陈继就这般两手空空被他赶出了家门,身无长物,名声败坏。   一夕之间,这个年轻人所有的信念几乎全部坍塌。   故乡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浑浑噩噩,沿着驿道一路往西面行走,一直走到了常乐县,因为这里每日都有免费的杂面饼子,于是他便留了下来。   后来他在水泥作坊做工,见到那阿普为了自己部落中的两名少年,宁愿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也要护得他二人周全,当时便很受感动。   正是因为见识过了太多的虚情假意,才更能明白真情的可贵,他很敬佩阿普,当晚,阿普等人去往那佃户家中的时候,陈继亦是与他们同行护送,此事鲜少人知。   “明府所言之事,某俱都已经办妥,昨日午后,那些高昌僧侣便匆匆出城,往那北方去了,某亦是亲眼所见。”   这时候,这名高壮青年骑在马上,迎着戈壁滩上的猎猎寒风,拱手对罗用言道。   “此举若是果真能令那高昌国免于战事,足下亦是功德无量。”罗用这时候亦是坐在马背之上,向那陈继拱手道。   “明府因何以为那名僧人可信。”陈继不解道。   那名僧人表面虽然看起来并不巴结权贵,而是在市井之中与贫民百姓为伍,但谁又能说得清,他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标榜自己的德行,最终还是为了获得名气和拥护。   “此人若不是一个纯然之人,那便是一个极其聪慧之人,无论他是哪一种人,与我们的目的皆不相悖。”罗用言道。   若是一个纯然之人,罗用给了他这样一个提示,他定然会竭尽全力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若是一个聪明之人,那么这件事,便能成为他接近高昌王室的一个契机,他可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见过佛祖的人,并且佛祖还向他泄露了天机,只要此事能成,那他往后在高昌国乃是于整个佛教界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而今,又当如何?”陈继又问。   “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而今便只看那高昌国如何决意。”罗用回答说。   “此地距那高昌太近,而今你既已在那高昌僧人面前露过脸,我便不能再将你留在这常乐县中了。”过了一会儿,罗用又道。   “但凭明府差遣。”陈继双手抱拳。   “我那在长安城中的阿姊,有意要往洛阳苏扬一带发展,而今你便带着我的书信去往长安城,入春后再随她们南下。”   “我观你人品端正,重情重义,又有这一身文武艺,我阿姊亦能识人,定然不会亏待与你。”   罗用给了他一封信,又从马背上解下一袋铜钱,一袋干粮清水,递与陈继。   那陈继收下这些钱财口粮,细细安置在马鞍之上,又向罗用一个抱拳,深深看了眼前这个年轻县令一眼,然后策马便往东面去了。   关于那一张纸条的由来,从始至终他都不曾问过一句。   对于那张纸条上的文字,他亦是深信不疑。   此去长安,南下苏扬,不知又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昔日他因为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兄长,最后却落得两手空空身败名裂被对方扫地出门的下场。   而今他又因为以真性情对待阿普等人,得到了离石罗三郎的赏识,和他一起做了一件大事,一件不能让别人知道,但是却令他的内心感到极其自豪的事情。   他陈继并非一无是处,他为人耿直,以真心实意待人,得到的也绝对不仅仅只是嘲笑和愚弄。   上一次是他真情错付,这一次吗,呵……陈继迎着这戈壁滩上的猎猎寒风,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天地何其宽广,那小小一个陈家又算得了什么!   这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铁骨铮铮的好儿郎,失去一个虚情假意的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第303章 穷得快跳楼了   西汉年间,中原黄帝曾令人在高昌屯兵,从此那些汉兵子弟便在此处落叶生根,繁衍生息。   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现如今这高昌国中,不仅有许多汉人,还生活这不少突厥人,以及各国杂胡。   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这个国家的商业相当发达,各国文化亦在此处交汇。   不过高昌国无论是从国家结构上,还是从律法上,民俗风情上,都与中原极其相似。   这里的人也过除夕,因为地方比较富裕的关系,往常过年的时候,国中四座大城都是很热闹的,王室之人亦会举行各种庆典,与百姓同庆。   今年的情况却有些不同,眼瞅着就要到年三十了,那皇宫里头竟是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无,每日只见王公大臣们行色匆匆进进出出。   城中不少百姓猜测,应是为了那大唐宣称要对他们高昌国发兵之事,只是那中原之地和他们高昌国,相距足有六千里,出了大唐的领土以后,还要穿过一望无垠的戈壁滩才能来到他们这里,那些汉兵果然能够过得来吗?   原本高昌王室亦是抱着如此侥幸心理,又想还有突厥作为倚仗,那唐军千里迢迢赶来他们这里,应也不是太难抵御。   何曾想那几名从敦煌城回来的僧人竟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消息,言是在敦煌城那边遇到一个奇人,那人与他们带来了佛祖的训示。   近日,高昌王麴文泰与其子麴智胜,以及高昌国中一众王公大臣,正没日没夜地商议对策,安排后继事宜。   他们这些人俱都对那一张纸条上的内容深信不疑,那分明就是佛祖的慈悲,因为不忍心看到他们高昌子民惨遭屠戮,所以才会现身于凡尘之中,给与他们提示。   高昌国原本便是在唐与突厥之间的夹缝中求生,这两个帝国势均力敌的时候,高昌尚且还有喘息的空间,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夹在中间的高昌国往往就要遭殃,而今,突厥将灭……   “突厥将灭,高昌安能完好。与其负隅顽抗,何不降唐?”   该如何做,佛祖早已有了明示。   现在的问题是,大唐已经宣布要对他们高昌用兵,这时候再去示弱,对方怕是轻易不肯罢休。   再者,那些中原人这一次对他们宣战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的究竟是想让高昌国臣服,还是打算彻底将高昌国的国土变成大唐的国土。   现在已经不是他们肯不肯投降的问题了,而是那些中原人肯不肯接受的问题。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个大臣提议,让高昌王向中原皇帝献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麴文泰对这件事其实早有预料,只是等到这一刻,真正有人当面与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满是不愿。   “陛下既已得了新宝,便舍了那旧宝吧,宝物虽好,却到底不如我高昌子民的性命要紧。”那人言道。   所谓新宝,便是那几名圣人带回来的白色纸片,那纸片材质罕见,上面的字迹更不似凡间能有,高昌王室以及这些王公大臣,皆将其视作珍宝,不仅因其罕见,更因其乃是佛祖现身在这世间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麴文泰沉默不语。   “陛下!”大臣们哀声劝道。   “献,又该如何献得出去?”这时候麴文泰终于还是说话了,气息似有几分虚弱。   眼下的高昌国,处处都有突厥人的身影,国中亦有突厥军队驻扎,他们这边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突厥那些人必然就会得到消息,此献宝一路危机重重,不知又要有多少高昌儿郎命陨他乡,黄沙遮面……   ……   离石县这边,自打罗用送走了那陈继以后,高昌国那边一直不曾传来什么消息。   转眼过了年关,时间便到了贞观十四年正月,正月初的某一日,守城的士兵报与罗用,言是昨夜城外有跑马的声音,前后过去两三拨,人数倒是不多,多则五十,少则二十上下,不知是兵卒还是商贾,还是哪个乡绅土豪家人。   罗用也不是很确定这几拨人究竟是否与那高昌国有关,一边暗中留意,一边又让县尉郭凤来又增派了几名差役去守城门。   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直到二月份,才从敦煌那边传来了高昌王子麴智胜去往长安城献宝的消息。   二月底,又有消息从晋昌方向传来,言是朝廷不打高昌了。过几日,又有消息称,高昌无礼,阻碍西域属国进京,这一回即便他们献出国宝亦是不能轻易揭过,所以这场征高昌之战必然还是会如期进行。   街面上的消息乱糟糟的,今日这般说,明日又那般说,说什么的都有,城中百姓不知该信哪一种说法。   别说是常乐百姓,即便是像唐俭这样的人物,此时亦是不知事态将会如何发展,只是让罗用该修城墙还修城墙,该屯粮还屯粮,小心驶得万年船。   之前圣人派遣的,从长安城而来的那些氏族子弟,在这一年二月终于也抵达了常乐县。   听闻他们这一行在路上遇着了一些风波,有两名青年为歹徒所伤,所幸伤得并不很重,性命无碍,只是耽误了行程。   去岁冬末,长安城那边传来要征高昌的消息,那时候他们这一行人已是进了河西走廊。   听闻敦煌常乐这一带很可能要打仗,其中几人便打起了退堂鼓,言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场战争若是果真打起来,那常乐县兴许也会受到波及,他们不若还是留在当地等一等,过些时候看看情况再说。   甚至还有人直接提出,要回去长安城的,这一路上他们虽是不缺口粮钱帛,亦是吃了不少苦头,而且这越往西面走,眼前所见便越是荒凉贫瘠,于是他们便越发怀念起长安城的繁华富庶来了。   他们在长安城过得好好的,吃好喝好,虽说在家族中的处境稍稍有些不如意,但终归还是出身世家,别的不说,只要他们肯发奋,多用一些力气去读书,读出一些成绩来以后,家族自然也会对他们有所重视。   像他们这样的人,因何又要去到那穷乡僻壤常乐县吃苦头呢,学得了那西域文化又如何,到西域各条商道上去增长见闻,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美差。   这回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一群歹徒,彻底让这些士族郎君们明白了,越是落后荒芜的地方,豺狼虎豹便越是凶恶,人命也是越不值钱,长安城与这河西相比,不仅富庶,而且安全,别说那些个强盗土匪,即便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轻易也打不进长安城。   从前他们嘲笑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家,挤破脑袋也想留在长安城当官。   现如今看来,倒是他们这些士族郎君自小便生在长安城,不知道长安城的好,现如今他们明白了,他们想回去了!   当时,想回长安城的声音一出现,便有好几人附和。   于是最后这个队伍便一分为二,一部分人继续前往常乐县,另一部分人则是打道回长安。这其中也有一些个举棋不定的,还想留在当地观望的,但是他们最终也都做出了各自的决定,要么去常乐,要么回长安。   最终抵达常乐县的,总共还不到十个人,其中两人还挂了彩。   不过等到这二人走到常乐县的时候,身上的伤基本上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年轻人身体底子好,生命力旺盛,只要熬过了最危险的那个阶段,后面愈合起来便也快得很。   这些人还未到达常乐县之时,便已听闻了常乐县令近来缺钱,都穷疯了,穷得都快跳楼了,他们县中官营那几个作坊出产的物什,俱是折价销售。   听闻不拘多少,见了钱便肯卖,粮食布帛也成,粮食最好,言是那常乐县正修城墙呢,每日好几百个青壮要吃饭,生生把那公府粮仓都给吃空了。   听闻了这些个消息以后,这几个士族小郎君心中俱是有些不安。   看样子,那常乐县真是穷得要死啊,穷得都出了名了,那他们往后在那常乐县,可怎么过日子啊……   哪曾想,待他们到了常乐县一看,竟是一派的热火朝天,青壮们修城墙的修城墙,城外的水泥作坊亦是忙碌不休,商贾小贩往来不绝。   进了城以后,因为腹中饥饿,也因为心中好奇,这几个小郎君便也没有马上去公府报到,而是进了一家看起来生意还不错的食铺。   “几位郎君里面请?”   “几位郎君吃甚?”   “今日咱常乐县秘制的熏肉便只要半价,从前一斤三十文钱,眼下一斤便只要十五文。”   “几位郎君可是要买一些尝尝?”   “也就我们罗县令这会儿手里头没钱,待他缓过来以后,可就没有这般好的价钱。”   “店家!再来一个鱼香肉丝!”   “好嘞!”   “店家!再与我们盛一盆冬瓜汤来!”   “哎!这就来!”   “店家!”   “哎哎,这就来这就来!”   这几位从长安城来的小郎君们坐在店中,只见这店中食客颇多,三五成群,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那店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额上冒汗,红光满面,满面春风,双目炯炯有神……   这哪里还是战争将至的模样!这哪里又是穷得快跳楼了的模样! 第304章 绣花针   常乐县这个城墙修了快有一个冬天,现如今基本上也快修好了,就剩下最后的一些收尾工作。   这一次修城墙,罗用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将常乐县扩大了一些。   常乐县南面倚靠大山,北面城外,有一片不小的荒滩,他们这次便将这片荒滩的一部分圈到了城内,就挨着那一片作坊区,主要作为城市发展预留地之用。   将来西北那一片作坊区如果需要扩张,到时候就可以往这片荒滩上延伸,还有就是随着人口的增长,也需要提前预留出一些宅基地。   之前因为钱帛紧张,粮食不足,谭老县令以及县丞主簿等人皆是劝罗用不要扩大城池,只要在原来的基础上稍稍休整一下城墙便好。   罗用平时还比较好说话,也肯听人劝,这回却不肯按他们说的去做。   他早前在空间中翻找唐对高昌之战的相关资料的时候,同时也了解到了在这场战争之后的几年里,唐与突厥、薛延陀之间还有几场战事。   中原这一次之所以这么果决就向西北这边派出大军,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西突厥这几年的势力有所壮大,唐与突厥乃是宿敌,当年突厥人甚至都打到了长安城下,眼下又如何肯放任它发展壮大。   在这种情况下,边疆时有战事,河西走廊这边的形势必然也会比较敏感紧张,民生亦是艰难。   像如今这样放开手脚大修城墙,过了这回,下回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所以他们这回既然修了,那干脆就考虑得长远一些,修得好一点。   县丞等人总说这块荒滩太大,在罗用看起来那是一点都不大,能有多大,毕竟这个常乐县,也就是一个由六百来户人家组成的小城而已。   在那几名来自长安城的士族郎君们眼里,这常乐县也是很小的,毕竟那长安城多大啊,一条大街都有上百米那么宽,别地儿根本没法比。   不过这常乐县好歹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民生亦不算凋敝,与他们沿途经过的一些城镇比起来,情况要好上许多。   这几名小郎君在城中一家食铺吃饭的时候,城门口那边刚刚看过他们路引的一名士兵,早已将此事报与了郭凤来,郭凤来又去报与罗用。   罗用听闻这几人到了,也是挺高兴,虽然人数与长安城那边传来的消息有些出入,但是看他们现在既然还有心思慢悠悠坐外头吃饭,余下那些人想来应也没什么事,大抵就是调头回长安去了。   想当初罗用他们一行人从长安城来到常乐县这一路上,同样也是吃尽了苦头,而今眼看着又要起战事,有些人会打退堂鼓倒也不算稀奇。   待这几个小郎君在那食铺之中用过了饭食,一出大门,便看到一名差役在门外等候,口中言道:   “县令听闻诸位郎君方才已是到了常乐县中,令某在此等候,与诸位郎君引路。”   “有劳了。”这几个小郎君口上客气道。   若是换了从前,他们这些人才不会对地方上的差役这般客气,只先前这一路着实经了不少事,为人处事上,与过去也是有了几分不同。   “诸位郎君这边走。”   “善。”   常乐县城不大,从这条街道去往公府,也就没几步路的距离。   那名差役领着几个小郎君在前面走着,他们的马车仆从便跟在后头,经过数月的长途跋涉之后,这一行人大抵都是风尘仆仆面露疲态。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时也有一些赶着驴车马车的商贩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扬起一阵灰尘,街道旁边的一条水渠中传出哗哗的水流之声。   再往前面走一走,便看到公府大门了,这公府旁边就是豆腐作坊,豆腐作坊再上去一点,有一口水井,井上架着两台水车,两个少年正在踩着水车,口中还嚷嚷着:“怎的还未到一个时辰?”下面一群半大小子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待进了公府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颇简朴,倒也干净整齐。   这时候前方正厅走出来一个人,身形略高,颇瘦。   这些小郎君里头,有几个人从前也是见过罗用的,这人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出考卷、开杂货铺、造冰库、种辣椒、还整出了奶油蛋糕,虽是身份低微,却也算得上是一个风流人物。   长相亦是不错,整日笑眯眯的,长安城那些小娘子们聚会的时候,时常也会提起这个人。   如今再看,却是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个子高了些许,人也瘦了,大抵是因为太瘦的缘故,颧骨有些突起,周身气质与从前相比,亦是多了几分锋芒。   罗用将他们请到厅堂,令人捧上来热茶点心,先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然后又关心了一下他们眼下是否有什么困难,表示以后在这常乐县中若是遇着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找他。   见这些人精神头也不怎么好,于是罗用便也没多说,直接将人领到书院校舍,让他们先安顿下来,歇息几日,待那城墙修完之后,他们这个书院差不多也该开学了。   高昌那边是个什么情况,眼下谁也说不准,该做的准备还得继续准备。   好在有马王赵家人从张掖等地运来的那许多粮食,再加上罗用近来搞的折价销售,待着城墙修完之后,公府中的粮食还能剩下不少。   马王赵家这些人卖粮与罗用,却并不要钱帛,他们要的是熏肉和白酒,罗用这回也很爽快,给了他们一个很低的价格,基本上已经是很接近于成本价了。   不过出货期却定得相当晚,只要明年秋收之前交货便可,这就给了常乐县一个相当大的缓冲空间。   “战事一起,来年怕是少有胡商肯来。”   这一日,罗用正在查看近日公府钱帛支出,一旁的谭老县令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这么说了一句。   “……”罗用放下手中账簿,想了想,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像常乐县这样的边陲小城,想在动荡的局势中保存自身尚且不易,一场战争打过来,前人的苦心积累,往往在瞬息之间便成烟云,想要繁荣富庶,倒也并不十分难,只是这一份繁荣富庶,又要如何才能长久?   “师父,你可在?”这时候,门外有人问到。   “进来吧。”罗用说道。这屋里头现在不止他一个人,谭老县令与县丞主簿等人都在,不过这每日里来来去去也都是这几个人,时日长了相互之间也就很熟悉了,偶尔见一见自己的弟子,倒也无需避开他们。   “这是今日新出的钢针。”进屋这名弟子,将自己手里端着的一个陶盘递与罗用。   只见这陶盘之中放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绣花针,与后世的绣花针比起来,显得粗糙不少。   罗用接过来看了看,觉得还成,拿起一根绣花针用力一掰,竟将它掰成两段。   “不成。”罗用摇头,这么脆的针,怎么拿出去卖。   “我也觉得不成。”那名弟子也道:“便是拿来与师父看看。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还得细细琢磨。”   “兴许是材料的问题。”罗用说了自己的猜想。   这绣花针的制作,说起来也就是炒钢、锻造、小孔拉丝、切断、研磨、淬火、回火这些步骤。   只是如何将这样细小的一根钢针做出来以后,还能保证它的韧性和硬度,对于这个时代的匠人们来说,就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课题。   “怕是要从选料炒钢那里从头开始。”那弟子点头。   “你去忙吧,不用时时与我汇报。”罗用言道。若是关心进度,他可以自己过去看看,横竖不过这几步路。   “喏。”   这回这个针坊,罗用并没有将其充作常乐县官营,而是让自己的一名弟子去经营。   罗用虽为常乐县县令,却也没有义务一直挣钱充作公用,这常乐县的发展,还得靠县中百姓以及公府吏员的共同努力,发展经济增加税收才是正道,而不是一直依靠政府部门亲自下海去经商。   这些弟子们千里迢迢来到常乐县来追随罗用,虽是出于师徒情谊,罗用却也不能让他们吃亏。   更何况,只有这些弟子们一个一个全都发展起来了,罗用才能拥有更大的力量。现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只想安稳度日的罗三郎了,既然已有了入世之心,没有自己的力量那是万万不成的。   待那弟子走了之后,屋中的谭老县令县丞主簿几人也都过来拿了那绣花针去看,谭老县令也学罗用那般,用手掰了掰,只他下手轻,并没有掰断。   “如此便已是不错了,怎的竟还不能拿来卖?”县丞等人看了,皆是如此说道。   “比之市面上一些细针,并不算差。”   “我听闻那些针坊都是祖传的手艺,世代相传,丝毫不肯叫外人学了去。”   “你这弟子初涉此行,便能做到这般,已是十分难得。”   “总还差些火候。”罗用笑道。他这弟子家中虽无祖传手艺,却有他这个师父从二十一世纪给他照搬书本。   这名弟子耐性不错,也肯花功夫去琢磨,又有罗用相帮,假以时日,应是可以制出品质更加上乘的绣花针才对。若是只能造出这种寻常品质的绣花针,那么最后大约也就只能经营出一家寻常作坊,那并不是罗用想要看到的。   这一盘绣花针留着也是无用,于是罗用便让在场一些有家眷的各自拿几根回家去用,虽说质量还是有些欠佳,但是不要钱的东西,随便拿一些回家去用用还是可以的。   于是在场官吏便都拿了一些,谭老县令也拿了几根回去。   谭老县令那老妻也是个节俭惯了的,今日见他拿回来这么多针,便很高兴。   听闻罗用嫌这个针质量不好,要让他的弟子造更好的针,这位老妇人便道:“此乃大功德也。”   寻常百姓挣钱不易,家中有那一二根绣花针,亦是十分爱惜,小心收藏,小心使用。若是断了,心中不知又有多么难受可惜。   罗用这名弟子若是果真可以造出更加结实耐用的绣花针,也卖差不多的价钱。对于许多经济拮据的家庭来说,这便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第305章 佛教力量   贞观十四年早春的长安城,气氛亦是有几分微妙。   早前圣人言是要对那高昌国发兵,结果大军未动,那高昌王子领着数十名亲随,竟是一路骑马跑来了长安城,言是高昌国已被突厥人控制,他此来乃是为了求救,愿唐军能解了高昌之围。   早前多有冒犯,并非他们高昌本意,望天可汗海涵,此次特将他们高昌国国宝带来,献与天可汗,望天可汗能饶恕他们的罪过。   现如今坊间百姓大多皆已信了那高昌国乃是无辜,朝中大臣们却未必。   再说这无辜不无辜的,原本也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你高昌国既然与那突厥人粘连不清,唐军就是要打你的。   将来西域这边其他小国若想弃唐投向突厥,那他们首先就得想想后果,看看这高昌人的前车之鉴。   只是现如今民间已是形成舆论,尤其高昌国又是一个佛教国家,长安城中佛教亦是兴盛,那些佛教徒一个一个都站出来为高昌国说话,这时候若是再打高昌,那便有些失了人心。   李世民这几日心情明显是不大好,麴智胜说要给他献宝,他也不见,直接把人晾那儿,不闻不问的。   这高昌国前面多拽啊,早前有焉耆国的人来长安城告状,说高昌国阻挠他们的使臣进京,李世民当时就派遣使臣去往高昌,一二三四给那高昌王麴文泰列出了几点要求,结果那麴文泰一概拒绝,于是中原朝廷便说要出兵打他,眼看大军马上就要出征了,他又巴巴跑来献什么宝,这是逗人玩儿呢?   侯君集这几日也很恼火,本来说得好好的让他去打高昌,大军眼看就要出征了,竟然又生出这样的变故。   那高昌国的麴文泰竟是要向大唐求援,请唐军帮他们打突厥人。   本来侯君集想得好好的,他把大军开过去,三下两下把高昌国给灭了,然后在史书上记一笔,消灭一个国家,开拓大唐疆域啊,这得是多么大的一个军功。   至于这高昌国在哪里,这个国家多大,有多少兵力,那谁管,普通老百姓,有几个能弄得清楚明白的?   那万一现在要说让他去打突厥,突厥可是一块硬骨头,别说三下两下了,即便是他侯君集终其一生,那也肯定灭不了。   本来好好的一个军功,眼瞅着就要变成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那侯君集肯干吗?这几日他已是进宫见了李世民好几回,回回都说这高昌国要打,麴文泰麴智胜父子都不是什么好鸟,你眼下即便帮了他们,他们到时候又得回头反咬一口。   朝中那些大臣,有说打的也有说不打的,有说打高昌的也有说打突厥的,这几日的早朝也是闹闹哄哄。   就在这个时候,唐俭从河西走廊那边,令人送了一样物什到了长安城,另外,还有一份公文。   这样物什,便是常乐县出产的指南针,小小的一个圆盘,瞅着像是个小盒子,只有手心大小,乃是木制,外表打磨得甚是光滑。   按那公文上面所言,用手指轻轻一滑,这指南针上面的盖子便被滑开了,原是把圆盖上的一点与下面的盒子相连,开合便只需用手指一推一滑,倒是有几分精巧。   再看这盒子里头,中间定有一根指针,这根指针两头尖尖,分别指向两个方向,分别刻有南北字样,旋转木盘,那指针摇摇晃晃的,竟是并不跟随木盘一起旋转,而是依旧指向原来的方向!   这一日,皇帝与几位大臣议事,说完了正题之后,便令人将这个指南针取了出来,与诸位大臣细看端详。   “此物莫非……乃是司南?”朝中这些大臣也都是这个年代很有见识的人,很快便有人分辨出此物用途。   “唐俭来信,言是可以大量生产,成本亦是低廉。”皇帝言道。   其实唐俭在这个信件里还附带了一张说明书,言明此物制法,皇帝现在已经令人去做了,还未完成,不过这件事可以留到后面再讲。   “此司南着实轻便。”一位大臣手里把玩着这个小木盘,爱不释手。   细看,这圆盘便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下面那个凹陷的空间,乃是在一块整木上挖凿出来,这块木头用料也好,做工亦是精致。   为了区分上下,下面那部分便只在四周有花纹,底是平的,并无雕塑,上面的盖子则是弧形,中间厚四周薄,盖上亦有花纹,这么小小的精致的一个物什,用手指轻轻滑开盖子,内里又另有乾坤,着实精妙啊!   如此轻便之物,造价又低,又能给人指明方向,若是果真大批量生产……   “陛下,此物怕是不能轻易示人。”当即有人反对道。   “此乃利器也!”   “司南一物,自古有之,王公大臣所用,如何能让如此利器流入民间?”   “……”   皇帝听了,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拿了唐俭那一份文书出来,给他们看。   唐俭这一份文书上面写的什么呢,讲起来也是有几分复杂。   唐大人这段时间在河西走廊也没闲着,经常来往于敦煌城与常乐县之间,尝与胡人以及当地一些有识之士交谈,又从罗用那里拿了许多现成的,最后组织组织,便成了这样一份文书。   这份文书,与其说它是一份文书,倒不如说是一篇论文。   文中涉及西域各国以及他们的现状,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皆有涉及,甚至还画了几张简图。   不过这篇文书中所讲诉的重点,还是宗教,其中便以佛教和伊斯兰教为主。   西域诸国多信佛教,千里佛国,佛风浓郁。虽然其中也有不少其他宗教,但是大唐的佛教,与西域的佛教,还有天竺的佛教串联在一起,便是一个大佛教圈,这是一个无形的宗教文化防御圈,肉眼看不到,但是极其重要。   在遥远的西域,还有一个伊斯兰教,近年阿拉伯半岛已经实现了统一,眼下正在不断向周边地区扩张,伊斯兰教是一个政权与教义分得不甚清晰的宗教,具有很强的侵略性和排他性,眼下他们的国家又是处在一个不断膨胀壮大的阶段,不得不防。   最后唐俭又说,不管有没有伊斯兰教,唐作为一个佛教兴盛国家,在眼下佛教在到处都很兴盛的时候,就应该争取占据宗教高地,让这股宗教力量,成为一股强而有力的拥唐力量。   纵观眼下形势,西有大食这个冉冉升起的帝国,南有吐蕃,松赞干布现在还这般年轻,便已有所成就。北有突厥薛延陀高句丽,那些可都是不好啃的硬骨头。   在这样的大局势下,小小一个高昌国又有什么要紧呢。   眼下正是应该要拉拢佛教势力的时候,大可不必为了那高昌国,令大唐政权与众多佛教徒生出间隙。   这样一篇放眼天下的论文,直接就把一些大臣给看晕了。   不免要在心中暗叹,唐俭这个人的胸怀与眼界,确实不是寻常人能比。   被唐俭这么一说,那高昌国完全可以不用打了,正好那麴智胜现如今就在长安城,整日说要与天可汗献宝,那要不然……   “依我看,这高昌国就算打下来了,也没有太大意义。”有一个大臣这时候就说了。   从河西走廊去往高昌国,还隔着大片荒滩,唐之国力若是强盛,他一个高昌小国自然也不敢造次,唐之国力若是不强,那样一个地方,就算打下来,根本也守不住,即便是派遣了文臣武将去到那个地方,最后这些人也很有可能占据地利自立为王,过个几年,便又是一个新政权。   为了这样一个国家,值当耗费那么多的粮草军饷,用那么多大唐士卒的性命去填?   不过就算不打高昌,那突厥肯定还是要打,眼下高昌国既然有意降唐,那便收了吧,然后再与高昌国合力去打突厥。   想来想去,还是这样的做法对国家最是有利。   待到诸位大臣散去之后,李世民却并不着急离开,而是依旧坐在原处,捧起唐俭那一份文书细看。   唐俭此人确有才干,纵观朝堂上下,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这样一份文书,虽说是人才济济,但总归各有所长,有些人擅长打仗,有些人擅长治国之道,真正能够做到放眼天下的,确实也是寥寥无几。   这位后来名传千古的大唐帝王,他这时候已经不是很在意高昌国的事情了,天下之大,他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又何必钻了牛角尖,与那小小的高昌国死磕,既显得他不够仁慈,又显得他不够大度。   高昌既要降唐,那便收了吧,倒是可以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打一打那些突厥人,既能灭了突厥威势,也能让西域那些小国看看大唐的强盛。 第306章 换人   贞观初年,伊吾国王前来投唐,于是唐政府便在伊吾地区置伊州。   同样也是贞观初年,高昌国王麴文泰也来到了长安城觐见了李世民,贡献方物,但是高昌国却并没有像伊吾国那样被直接收编。   大抵便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高昌国,无论是从军事力量上还是政治文化影响力上,都比伊吾要强得多。   现如今,贞观十四年初春,麴文泰的儿子麴智胜又来到长安城,说是要献宝,又说要搬救兵。   今时不同往日,麴智胜没能像他父亲当年一样,受到中原朝廷的礼遇,一到长安城就被晾了许多日,好容易等来了愿意跟他谈话的官员,对方一开口,便问他说:“圣人有意在高昌置西州、庭州,不知尔高昌意下如何?”   麴智胜一听,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唐军欲攻高昌国,近来长安城这边动静很大,他们高昌国安排在这边的眼线这几日也纷纷来向他汇报,麴智胜了解得越多,心中便越是不安定。   此时忽的又听闻有人提起西州庭州,一时间更是如遭雷击!   “贞观十四年,唐灭高昌,置西州、庭州。”   那一张纸条上的内容,他记得真真切切,此时从这大臣口中又听到此二州之名,那便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李世民在发兵之前,就已想好了这两个名字,唐灭高昌,原本应是心意已决。   麴智胜此时几乎都要垂下泪来,佛祖保佑,使他高昌国免于罹难!   “你可是不愿?”那大臣见麴智胜表情悲怆,还当他是心中不愿。   “并无不愿。”麴智胜言道:“一切但凭圣人安排。”   那名大臣得到了这样的回复,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世民得知了这件事,心中亦是满意,这才答应见了麴智胜,当面接受了他献上来的国宝,又设宴款待。   该谈的都谈妥了,剩下的就是打仗了,李世民原本还是打算叫侯君集领着大军去打那些突厥人,大将不换,兵卒倒是不用都带上,毕竟高昌国也有那么多兵力,两国联手去打突厥,与先前的情况便有些不同了。   不料侯君集这时候竟是犯起浑来,言那高昌国不是什么好东西,圣人不让我去打他们也就算了,还叫我去救他们?这事我反正不干,谁爱干谁干去!   李世民一听,那你不去也行,就你这浮浪性子,你去了我还不放心,于是当场便点了性格更为稳当的李道宗,让他带兵去打突厥。   李道宗其实也不想去,带兵打仗他没意见,但是让他顶侯君集的缺,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不过皇帝都开口了,他是不去也得去,他跟李世民虽为宗亲,实际上两个人却并不亲近,也不和侯君集似得,能当面跟李世民去耍浑使性子,于是便只好硬着头皮领了这份差事。   要说领兵打仗,李道宗比侯君集强得多,再加上他又有宗亲身份,又是李唐王朝的开国功臣,这回派他去高昌,算是表现出了中原王朝对于这一场战事的重视,也给了刚刚归降的高昌王面子。   现如今这朝廷之中,要说猛将,那也不少,但是真正要说能够统领大军的人才,除了年事已高的李靖,接下来就是徐世勣和李道宗了。   徐世勣乃是瓦岗寨出身,带兵打仗不在话下,人也很聪明,当年他从那瓦岗寨投唐以后,便很得李渊的好感,后来便是在李世民手底下,后来又到了李治手底下,武则天手底下,在谁手底下他都混得好好的,既没有卑躬屈膝失去尊严,也没吃了多大的亏。   李道宗这个人和徐世勣的情况不太一样,他和李孝恭是在那些宗亲里边,被外人评价最好的两个人,又能领兵打仗,又是开国功臣,官职也很高。   不过据说李道宗曾经因为充当和事佬,被尉迟敬德一拳打在脸上,尉迟敬德脾气火爆那是一回事,但他再怎么火爆,他敢打李世民吗,敢打李靖吗,还是敢打徐世勣啊?说到底,还是李道宗这个人在朝中地位不够高。   后来李世民过世前,让长孙无忌辅佐自己的幼子李治,长孙无忌的权势可谓是如日中天。   相传李道宗与长孙无忌有些过节,后来李道宗便是遭到长孙无忌的陷害,硬生生被牵连进了一宗谋反案之中,死于冤屈。   在唐初这时候的社会上,李道宗这个人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跟侯君集比起来那是强得多了。   远在河西走廊的罗用,听闻这一次领军的将领换人了,侯君集不来了,换成了李道宗,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李道宗这个人,很多人可能都没有听说过,不过后世有人猜测,与那吐蕃和亲的文臣公主乃是李道宗所出。   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结为夫妇的那些年,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好了,她本人因为给藏民带去了种子和先进的农业种植技术,以及许多文人和工匠,给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带来深远的影响,受到藏民们的爱戴……   罗用手里拿着一根铜签,一下一下地扒拉着灯芯,径自在那里想着事情。   自从听闻了朝廷方面不打高昌,转而要去打突厥的消息,又得知侯君集这个人不来了,换李道宗过来了以后,他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慢慢也就放松了下来。   先前说侯君集要来,罗用还真有点怕,那样一个人物,身边又没个靠谱点的大佬压着,又是手握重兵,经过他们常乐县的时候,还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现在说李道宗要领兵去打突厥,打就打吧,横竖突厥与中原王朝原本也是不死不休。   “你怎的还未睡?”乔俊林从酒坊那边回来,看到罗用正对着一盏油灯发呆。   方才吃晚饭的时候罗用便说自己今日要早点睡,结果这都过去两个多时辰了,这人竟是还未睡下。   “腹中饥饿,睡不着。”罗用冲他笑了笑,说道:“咱今天晚上是吃龙须呢还是吃馎饦呢?”   乔俊林一笑,道:“龙须。”   这龙须便是龙须面了,罗二娘的羊绒作坊那边,请那巧手的妇人做了好些,用的上等精白面,做成雪白雪白的细丝面,羊绒作坊每每有人过生日的时候,厨下便会为她们煮一碗龙须面。   这面条罗用从前在西坡村的时候曾经为二娘她们做过,虽然做得不甚精细,但是后来二娘在凉州城的时候还是会时常想起,于是她也开始给作坊里的那些女子们做面条吃。   有自家阿姊在这常乐县待着,罗用便也不缺吃吃食,羊绒作坊那边但凡有点什么,那都少不了罗用的。   尤其罗用近来劳心劳力,人看着也愈发削瘦,二娘常常就想弄些好吃食与他补补。   关于这龙须面,河西这一带的人原本便有吃龙须面的,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这个年代白面本就精贵,如此精制的挂面,便更是难得,听闻也有装在木盒里拿去送礼的,罗用他们奢侈些,每天晚上肚子饿了,便从篮子里抓一些煮来吃。   眼下正是农历二月底,中原地区想来已是处处春绿,常乐县这里,却依旧是一副严冬景象,四处都是黄土与戈壁,看不到一点绿意,天气依旧还是很冷,尤其是到了夜里,气温更低。   罗用他们这屋子里每天晚上都烧着炕,炕头上放着陶瓮,陶瓮里面煮着热水,好歹也能给屋子里增加一些湿度。   说好了要吃龙须,于是这俩人一人去拿面条,一人去搬调料,这些东西他们屋子里都有,因为常常在屋子里煮宵夜吃,所以便都备上了。   罗用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铁锅,舀了一瓢热水涮了涮,倒了水烧热了铁锅,先挖一勺荤油下锅,又放了几个蒜头葱头进去,待闻到香味的时候,又放酱油放盐,还放了几滴蔗浆。   待他这边把调料煮好的时候,乔俊林那边的面条也下好了,将那龙须面从那陶瓮之中捞出来,放在刚刚煮好的酱汁里面拌一拌,两个人各自分了一大碗,罗用喜欢再加一点米醋拌着吃,乔俊林不爱加醋。那面汤也是不错,两人却都只是少少喝了一点,喝多了怕要起夜。   前些时候过了新年,罗用和乔俊林两人今年都是虚岁二十一岁,搁后世正是读大学的年纪,也是正当能吃的时候。   像这样子的拌面,他俩一顿能吃掉小一斤干面,罗二娘前些天来这边,见自己之前提过来的一篮子龙须面竟只剩下一个底儿了,于是笑了笑,第二日又与他们提了一篮子过来。   这一篮又一篮的龙须面,看得同住县衙之中的县丞主簿等人很是艳羡。 第307章 突厥人的怒火   罗用以为只要唐军不打高昌,差不多就算是万事大吉了,然而他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在眼下这个年代的边疆地区,战事往往总是说起就起,高昌人投唐,避过了唐灭高昌之战,却终是避不过突厥人的怒火。   三月初,常乐县城外的驿道上,整日都可以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响,传信的役卒们骑着快马,往来于个个驿站之间。   很快,罗用便从唐俭那里得到了消息,言是突厥人对高昌用兵,高昌王麴文泰一方面据城死守,一方面又派人穿越茫茫戈壁,前往玉门关向唐军求援。   朝廷方面很快做出反应,令驻守玉门关的唐军将领乔师望从当地抽调三千骑兵前去援助高昌国,另一方面,李道宗的部队这时候也已经在路上了。   长安城距离河西走廊颇远,本来等罗用他们这边听闻这回率领军队的主将换人的时候,李道宗那边的部队也已经在路上走了挺长一段时间。   不要小看了这三千骑兵,眼下这个年代,到处都缺人口,像罗用管着的这个常乐县,整个县城加起来也就两三千人而已。   后来唐政府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这个西域都护府,兵力最强的时候,也不过两万。   眼下乃是太平盛世,大唐国力日趋强盛,军队中的装备水平,也比从前条件艰苦的时候好了许多。   在他们这一支部队开拔之前,罗用有幸与唐俭同去了一回军营,别的他也看不太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些大唐兵卒脚下蹬着的那一双双胶底皮靴。   皇帝老儿这两年令人种了许多杜种树,制出来的那许多杜仲胶,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花费在这些军队里头了。   罗用这一次前来,乃是为了给他们送几样物什:羊绒袜,指南针,还有酒精。   羊绒袜乃是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出产,总共用牛车运来三千余双,指南针罗用一早就做好了,眼下战事当前,这时候若不拿出来用,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最后这个酒精,乃是罗用令人用白酒的酒头反复蒸馏提炼而成,可以用于伤口消毒。   这个队伍马上就要拔营了,乔师望也没工夫与他们多说,罗用与唐俭二人也没有久留,送完东西以后便离开了。   三月中旬,玉门关一带还未入春,关外便是大片大片的隔壁荒滩,狂风呼啸。   士兵们身上虽有护甲皮靴,在眼下这个季节要骑马穿越这一片荒滩,难免也要吃些苦头,戈壁荒滩之上又无牧草,粮草补给也是一个大问题。   希望他们这些人的加入,能够缓解高昌国那边的局势,只要能解了眼前之急,那李道宗率领的大军,很快便也能到了。   这三千大军出关之后,关内很快又陷入了沉寂,常乐县这边,每日便只听见那城外的马蹄声哒哒作响,城中气氛有些沉重。   听闻在晋昌城那边,付兵曹等人近日正在为迎接大军的到来忙得马不停蹄,主要就是粮草方面的问题。   眼下这个年代行军不易,虽国家在各地皆设有粮仓,但携带大量粮草行军亦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必须合理安排,不断从沿途各个仓库补充。   付兵曹等人的任务就是保证这一支部队来到他们瓜州当地的时候,沿线就能获得充分补给。   除了各地仓库,听闻朝中亦有拨款,不过这都没有罗用什么事。   若是换个人在这常乐县当官,此时不知会是什么情景,反正罗用这个人对陈皎来说,也是有几分麻烦,平时没什么事他也不会去寻罗用的不自在,也不经常给他摊派工作,尤其现在常乐县这边还有一个唐俭。   于是就这样,罗用这边落了个清闲,不过他也从县丞主簿等人那里听闻了,军士们途经各地乡镇的时候,当地父老往往也会为他们准备一些粮食米面。   眼下这个年代,行军全靠两条腿,苦得很,当地百姓能送些吃食过去与他们改善一下伙食,也是好的。听闻也有一些部队不收的,但那毕竟是少数,一般都是要收的。   四月初十这一日,李道宗率领一万多士族途经常乐县,当时天色已晚,于是便令众人在常乐县外的一片荒地上扎营。   罗用带着一众父老,与他们送了一些米面粮食以及现宰的猪羊过去,除了这些吃的,罗用个人还与他们送了一些酒精指南针,至于羊绒袜子,这回就没有了,实在也是能力有限。   罗用等人原本还想为李道宗等诸位将领置办一桌宴席,被李道宗推拒了,言是行军途中一切从简,罗用等人识趣,寒暄几句之后,早早便从那营帐之中退了出来。   至于唐俭,他这几日又去敦煌了,想必等李道宗的部队到敦煌的时候,他俩应该也是会见上一见。   罗用从那军帐之中出来,沿途看到不少就地安营的兵卒。   听闻他们这军队里头,十人为一火,大约就是十个人一起吃饭睡觉一起行动的意思,后世总说一伙人一伙人的,大约便是从此处而来。   这时候只见这些兵卒扎帐篷的扎帐篷,生火的生活,还有三五成群坐在地上聊天休息的。   在靠近城门的地方,罗用看到有几个青年兵士正围坐在火堆旁边说话,火堆上架着陶釜,那陶釜中飘着肉香,应是正在熬煮肉粥。   在这几个青年兵士旁边,有个年轻人裹着衣服躬身躺在地上睡觉,罗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面庞,那上面又是尘土又是油垢,只是五官之中依旧还透着几分稚气,不知上了二十岁没有。   这个年代的战争,拼的便是兵士、坐骑装备以及粮草。   粮草是百姓的血汗,坐骑装备需要花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去打造,还有兵士,也就是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之时,城中百姓便听到外面传来军队开拔的声响,驿道那边隐有火光晃动,应是将士们正在举着火把赶路。   罗用这时候就站在新修的城墙上,看着这条长长的火龙向那玉门关的方向蜿蜒而去。   天色未明,除了那一片火光,天地间便只剩下黑压压一片,四月的晨风尤带寒意。 第308章 江南吴县   这一年四月,罗用他们所在的河西走廊西端,这个名叫常乐县的黄泥小城,此时正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   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罗大娘等人此时已是离开了长安城,先是沿着黄河向东走,一路上陆路转水路,她们的船只在楚州入运河,一路顺流南下,过扬州、润州、常州,一直行到了苏州吴县,这才停了下来。   此时的苏州,乃是江南道最北端的一个州,下辖六县,东临东海,西接太湖,北边是长江,南边则挨着当时的杭州。   其地域范围,包括后世的苏州、常熟、上海、嘉兴这些地方,又是靠海又是靠湖,海湖之间又有松江贯通东西,北边是长江入海口,又有前朝隋炀帝修大运河,这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更是给苏州的发展带来了无限的契机。   武德初年整理户籍,当时整个苏州共计编户一万一千户,眼下应是不止,不过与后世的繁荣昌盛相比,必定也还是差得很远。   罗大娘这一次之所以选择来苏州,而不是在洛阳、金陵、或是扬州,是因为她从前曾经听人说起,苏州这个地方能产蜜桔。   罗大娘是开食铺的,他们离石老家种着那么多杜仲胶,她又有做罐头的手艺,自然也不想花高价从别人那里买罐头。   桃子杏子梨子李子这些水果长安城便有,她们只要在水果盛产的季节多收购一些回来制成罐头,待到这些水果过季了再拿出来销售,便能卖到较高的价格。   但是像橘子菠萝这些东西,中原却是不产,她们食铺的一些管事便说,没有便没有吧,少了这一两样吃食也是无碍,罗大娘却不肯轻易放弃,此次千里迢迢来到这苏州吴县,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蜜桔而来。   吴县此地,与北地有很大的不同,此地百姓住的并不是黄泥土屋,而是以木板搭建房屋,一间间木板房相互依偎着连在一起,邻里之间亦是十分亲昵。   城中多有河流水渠,出门便是小河,走几步就要过桥,妇人少女们三五成群蹲在水边,洗菜的洗菜,洗衣的洗衣,说话亦是吴侬软语,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别致与风情。   罗大娘等人初到这吴县之时,便被眼前这一番细致美丽的景象迷醉了,待住过了两三日,渐渐便现出几分不适应来了。   首先这南方的屋子与屋子之间,便只隔着一层木板,隔壁若是点个油灯,那灯光都能透过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照到她们这一边,夜里就连隔壁的人打嗝的声响都听得十分清晰。   还有这吃的也不适应,吴县此地紧邻太湖,城中又多水道,当地百姓多喜河鲜,饮食常以鲜为美,并不十分怕腥,罗大娘她们更喜欢咸香一点的,在这里吃了没几日便觉得口中寡淡无味,又比较怕腥,当地很多菜她们根本吃不了。   那个从河西过来的名叫陈继的年轻人,在这吴县住了还不到十来日,整个人都要缩了一圈去,看得罗大娘又是好笑,又觉有几分忧心。   南北口味相差这般大,她们要在这吴县经营一家阿姊食铺,想来并不容易。思来想去,罗大娘还是决定从甜食入手,因为不管是南人还是北人,大多都还是很喜欢甜食。   近来她们在大街上看了几个铺面,在眼下这个时候,吴县这个地方的房价要比长安城那边低得多,罗大娘经过一番观察和比较之后,最终决定买下一家位置较好的酒肆。   这间酒肆占地颇大,前厅也大,而且还是两层楼。吴县此地,城中不少房屋都是两层楼,主要是因为当地气候潮湿,一楼湿度太大。   这间酒肆大是大,就是稍显破旧,酒肆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院子后面同样建了一排两层楼的木屋,旧是旧了些,不管是住人还是当仓库,倒也还用得。   从这后院出去,便是一条青石小道,青石道旁边便是一条清凌凌的小河,站在二楼窗口,能看到这条小河上面架着的一座座小桥,大多也都比较简陋。   她们这便算是在城中颇好的地段了,若是便宜一些的地方,地面上若是没有铺上石板,那就显得很泥泞,尤其当地的气候又十分地潮湿多雨。   大概正因为如此,当地百姓大多都比较喜欢穿木屐,这还不到五月份,很多人便已经穿着木屐满街走了。   罗大娘置下这间铺子之后,便领着手底下几个人,一面准备开店事宜,一面每日里都做一批枣豆糕先卖着。   这阿姊食铺的招牌还未挂出来,枣豆糕的香味便已飘到了吴县的街头巷尾,每日这一批枣豆糕做出来的时候,都有一些踩着木屐挽着裤脚的吴县小孩围在铺子外面伸长了脖子看,这一文钱一个的枣豆糕,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舍得吃。   开始的时候,便只是左右的邻里过来买一两个回去吃,不出几日,这名声便传了出去,城中不少富户皆是遣了家人过来买,一次性也有能买五六个十多个的。   他们若是自己带了食盒过来买,罗大娘便会拣那些形状不好的枣豆糕出来,切下一小块充作添头,算是抵了一张油纸的钱,若是空手过来,那便没有了。   这一小块枣豆糕,大抵便都进了这些跑腿的仆从奴婢嘴里,因而每每主家差遣他们出来买枣豆糕的时候,这些丫头小子们便都很高兴。   罗大娘每日里卖这些枣豆糕,其实也不挣什么钱,主要是当地不产红枣,比之长安城河东道等地,这里的红枣价钱要贵得多。   听闻眼下也算是好的了,几十年前,他们这里的红枣更贵,后来通了大运河,北边的红枣能够顺着运河南下,走的水路,并不需要耗费许多人力畜力,只是那河道并不是人人想用都能用得,除却官船,寻常商贾要在这条河道上行船,难免还是要受到层层盘剥。   除了红枣,这里的面粉也比北边贵,红糖倒是便宜些,鸡蛋的价钱也比之长安城便宜。   罗大娘她们的铺子除了铜钱,丝线粮食亦是肯收,鸡蛋也收,通常三个鸡蛋能换一块枣豆糕,粮食丝线那便要看品质。   近来她们收得最多的,除了鸡蛋便是大米,江南鱼米之乡,此地少粟麦,多稻米。   罗大娘整日操着一口咿咿呀呀的半吊子吴语与这些过来换枣豆糕的当地百姓说东说西,时常也有说得不对的,引出一些笑话,她们这几人来这苏州之前,便在长安城请人教过几日吴语,到底还是学得不像,好在这吴县亦有许多能说官话的读书人,不过他们那官话说得也不太像,罗大娘几个有时候听了也是想笑。   与罗大娘等人同来的一些长安商贾,此时大多也都在这吴县大街上置了铺子,几个商号之间时常走动,有个什么事情也都是有商有量的,隐隐的,竟是以罗大娘为首。   这背后的原因,自然还是因为罗用。其他几家商号虽然也都有各自的关系,但是这罗大娘可是离石罗三郎的阿姊啊。   那离石罗三郎什么样的人物,现如今他虽是被人挤出了长安城,但是在那边陲小城常乐县,竟也能弄出这么大一个茶叶买卖来。   且不说这个人将来前程如何,光是这眼下,他们这些商贾千里迢迢跑来苏州城开铺子,未必就没有想要沾手茶叶买卖的心思,而这茶叶买卖,现如今可都掌握在那些离石商贾手中,离石罗三郎更是在这里面起着一个关键性的作用。   阿姊食铺所在的这条街上的街坊邻居们听闻了这些事情,大多也都有些将信将疑,看那罗大娘整日捋袖子干活的模样,并不似那些传说中的大人物。   城中一些消息灵通的大户们,心里却是有数的,很多人都琢磨着,这罗大娘因何要来吴县,莫不是他们当地的茶叶买卖果然能有大发展?   有心想要投资茶叶生产,却又忧心边关的战事,今年这场仗一打起来,西域那些胡商怕就不怎么往这边来了,明后年也不知是个什么情景……   “……收不收?”   这一日,铺子里其他人都在后院忙活,罗大娘自己搬了一把凳子坐在铺子前面拣豆子,这时候有一个老翁过来,问她一个什么东西收不收,罗大娘一时也没听清。   “你说的甚?”罗大娘把那一笸箩豆子放在墙根下晒着,然后拍拍手掌站了起来。   “茶叶!我问你茶叶收不收?”那老翁大声道。   “哎,收收,你先与我看一下。”罗大娘这回听清楚了,笑着说道。   那老翁听闻了,便把自己手里那个篮子与他递了过去,这茶叶也是好茶叶,都是他从自家后山上摘下来的嫩叶芽子,只是不似近来那些运往西面的茶叶一般制成饼状,城中那几个听闻近来有收茶叶的铺子,皆是不肯要,倒是有一家药铺,言是与他两文钱,这老翁不肯,于是便提着篮子来到了罗大娘这里。   罗大娘看了看这篮子里的茶叶,数量不是很多,放在不大不小的篮子里,装了半篮子,东西挺好,都是用嫩茶叶晒出来。   “可是要换枣糕?”罗大娘问他说。   “你与我几块?”那老翁问道。   “今日的枣糕刚好也快卖完了。”罗大娘掀开蒸笼与他看:“就剩下这几块,你若肯换,便都与你。”   待这老翁从罗大娘的铺子里出来,怀里便抱了一包枣糕,六个大的,另外还有一个小的。   他家便在吴县城郊,后山便长着几棵茶树,年年春天茶叶长出来的时候,他得空便去摘些,也卖不着什么钱,攒起来拿到城里,不过也就是换个两文三文的,听闻今年茶价贵些,他这才想要多卖一点,倒是没想到,这一下子竟被他换得了这一大包枣糕回来。   这老翁在路上走着,心里高兴,脚下的步子不禁又加快了几分。   他那儿媳进门也有三四年了,去年刚怀上,近来肚子愈发大了,也是整日嘴馋,腹中饥饿,这几块枣糕拿回去,倒是也能与她补补。   待到来年开春,他那孙儿约莫也能咿咿呀呀与他讨食了,到时候他再上山去采些茶叶,与孙儿换糕吃。 第309章 就是去买个针   这几日天气好,罗大娘便请了匠人过来,将这前院后院的略略修缮一番。   原来的屋主建这个院子的时候,也是下了一番本钱,柱子房梁都用的好木材,屋顶也是盖的瓦片,而不是像城中一些人家那样盖茅草。   待到罗大娘她们接手的时候,这屋顶的瓦片已经显得有些稀疏了,一些边屋也出现了漏雨的情况。   罗大娘又买了一些瓦片添上去,让那些拾瓦的匠人将屋顶上的瓦片重新收拾整理过一遍。   其他倒也没有什么需要大休整的地方,只墙角的蛎灰有些剥落,买些蛎灰回来调水补一补,再将一些发黄脏污的墙面也抹过一遍便可。   当地百姓常用蛎灰糊墙,就糊在木结构外面,并不是整间屋子都糊上,便只沿着墙根糊出三四尺的高度,不知是考虑到楼房的沉重,还是成本问题。   铺过了瓦片,抹完了蛎灰,再与那卖水泥的商贾,买几担水泥回来,将这院里院外的地面都铺过一遍,这屋子大致便算是休整好了。   那些个木结构基本上可以不用动,房梁和柱子现在看起来也都还很结实,就是二楼的木地板有一些不大好的,需要修补替换。   这一番休整下来,白墙黑瓦的,这间铺子瞅着就比先前精神了不少。   然后再在大门上边挂个招牌,写上《阿姊食铺》四个字,这阿姊食铺吴县分店就算是正式开张了。   罗大娘打了两个石磨,雇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妇人,在铺子后头的院子里做起了豆腐。   往后的日子里,每天早晨天还没亮透,便有早起的邻里端着豆子白米到她们铺子里换豆腐,也有拿丝线蚕茧过来的,这些物什罗大娘她们都收,唯一叫她们有点头疼的,便是那些个河鲜。   常有人从河里捞了鱼虾,过来阿姊食铺换豆腐,罗大娘几人并不十分喜爱河鲜,不过她们这间铺子刚开张不多久,也不好摆着现成的买卖不做,一来二去的,竟也收了不少。   这些个鱼虾当天若是有人要的,当天便叫他们换走了,余下的大多便充了罗大娘等人的口粮,有时候实在吃不完的,便学了那些街坊邻居的模样,将这些河鲜抹了粗盐腌一腌,挂起来晒成鱼干,至于这些鱼干要怎么吃什么时候吃,那谁知道呢。   待到豆腐买卖上了轨道以后,罗大娘几人腾出手来,赶紧把那鱼丸给做出来,这院子里的鱼干这才停止了增长。   吴县此地河鲜价贱,再加上当地百姓的消费水平比较有限,于是在长安城能卖到两文钱一串的鱼丸,在这里便只能卖到一文钱,只是个头比之长安城的略小。   而且罗大娘她们还在经过多次试验之后,最大程度地调高了鱼肉的比例,那真是,一口咬下去全是鱼肉味儿。   除了鱼丸、豆腐、枣豆糕,她们还卖卤水,却不是长安城那般卖的红卤,而是迎合当地人较为清淡的口味,制成白卤。   另外还有饺子等吃食,在这之后的日子里也都一样一样做出来卖。   只不过她们这回做的饺子,倒不如叫做小笼包更合适一些,虽不是发面的,但形状基本上就是小包子了,包子皮中添加了一些玉米淀粉,还有些许糯米粉等,蒸出来晶莹剔透,那里面又有用猪骨猪皮熬出的汤汁,滋味甚是鲜美,当地人大多也都比较喜爱。   那卤煮一串一文钱,小笼包一笼两文钱,有些人便只买半笼,也可。   虽她们铺子中这些吃食都是以铜钱标价,但实际上收到的,往往都还是以粮食米面蚕丝蚕茧居多,城中百姓到她们铺子里换豆腐,便多用粮食,要买其他稍贵些许的吃食,便用蚕丝蚕茧。   那丝大多也不是好丝,主要就是一些头头脑脑的,缠成一小团,不能用于织布,只能絮在衣服鞋子里面,这样的丝线又称作绵。   待到夏秋时节,中原的商贾来他们这里收丝绢的时候,无论是最上等的丝绸,还是最下等的绵,都有人肯收,只是价钱不同而已。   罗用目前所在的常乐县,当地经济很大程度上要依赖那些往来的胡商们。   罗大娘在这吴县,此地虽为鱼米之乡,但是当地百姓想要富裕和发展,同样要依赖中原那些大商贾,比之常乐县更好的是,吴县不仅仅只是作为运河边上的一个城市,占有地利,他们还有自己的特产,能产上等的丝线绢帛。   至于茶叶,眼下却是没怎么发展起来,唐初这时候士族之间兴盛的茶道,与后世很不相同,在他们煮茶的过程中,茶叶基本上就只是一味配料而已。   在之前的江南地区,也没听说有人大规模种植茶树开辟茶园的,大抵便只是当地一些百姓采了山上的茶树叶子,拿去药铺换几个钱。   早前河西那边传来胡商和当地牧民皆喜茶叶的消息,吴县这边也有一些富户打算要开辟茶园的,奈何去岁末河西那边的局势又有一些紧张起来,今年开春便与突厥人交战。   西北那边一旦起了战事,不仅西域的商贾不往他们大唐这边来,就连中原的商贾,也是不肯去那边的。如此一来,这茶叶买卖,怕是要被耽搁了,眼下这时候种茶,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挣钱?   罗大娘也忧心河西那边的形势,既忧心那战火烧到常乐县,伤了罗用性命,又忧心这战事使得常乐县经济萧条,人口不能增长,罗用在当地做不出成绩,回不得长安城。   早前罗用与她写信,言是那白酒买卖一时便能谋利,茶叶生意则能给当地带来更加长远的发展。   现如今河西那边起了战事,粮价定是比往常高出许多,再说即便罗用有钱,也不好在这种时候买粮酿酒。还有那茶叶生意,更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好在二娘在那河西经营多年,眼下应也能帮着出几分力气。   这两年罗大娘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家兄弟再如何能干,放在这泱泱大国之中,在那些世族大家王公大臣面前,他总归还是弱小的。   他们罗家人既然已经从那西坡村出来了,罗用既然已经出仕,那她们就不能再一心想着过安稳日子了,上回是罗用被人排挤出京,这回是河西起了战事,下回不知又会有什么风雨在前面等着。   不能次次都让罗用顶在他们这些人跟前,替她们挡风遮雨。   罗大娘这两年除了生意上的经营,她也开始有意识地筛选和培养自己的手下。   巾帼不让须眉,并不是所有女子都甘愿在柴米油盐中消磨一生,罗大娘雇佣她们,培养她们,甚至还替她们解决了许多家庭问题,为她们争取到了一定自由,在她们面前铺展开一张全新的人生画卷。   罗大娘先前写信与罗二娘说,自己手底下很有几个好手,这其中并无夸大。   现如今她自己带着几个人来到吴县发展新店,那长安城的买卖依旧是做得风生水起,生意红火,人心稳固,每日里挣来的钱财,即便是像马氏商行那样的大商号,看了也要眼热。   转眼时间到了农历六月,六月中旬的时候,一批离石商贾在南方收完了今年的茶叶以后北上,在钱塘入运河,一路北上,途经吴县的时候,听闻罗大娘在吴县开了食铺,便下船去了她那铺子。   今年开春,河西起了战事,许多商贾明知茶叶买卖有利可图,此时却不敢收,只这些离石商贾,依旧大刀阔斧地在南方各地收购茶叶。   罗大娘在长安城经营数年,若说这些离石商贾,她可能比罗用还更加熟悉,往来也更多一些。   马四郎与王怀金等人今年并没有南下,而是留在了常乐县,罗大娘听其他几个去过常乐县的人说了一些河西那边的事情,事无巨细,她皆是听得有滋有味,又与他们备下了许多吃食,还有从前那许家客舍的几个招牌菜,也做来与他们吃。   这些离石商贾常年在外漂泊,难免思念故乡,这时候又吃到离石老家那边的菜肴,不禁倍感亲切。   罗大娘言是自己这两年便在这吴县,叫他们下回经过这边,还来她这里,众人皆是欣然应下。   临别的时候,罗大娘托他们帮自己带一个包袱去常乐县。   那包袱里头,便是一封信件,两套衣袍,并几双绵袜,这些衣服袜子,皆是罗大娘从这条街上的铺子里买来最好的布料,絮上自家铺子里收来的那些丝绵,一针一线缝制出来。   听闻他们这些人今年要走北边那条路,不过长安城,于是罗大娘便没有让他们给长安城的四娘等人带信。   四娘她们留在长安城,吃穿总是不缺的,阿枝亦是个心细的,对四娘五郎他们也十分尽心,罗大娘当初在离开长安城以前,便是把那几个托付与了阿枝,另外她还见过了王当、陈七,与马家人也打过了招呼,甚至还专程去了一趟白府。   那一日白府的男人们皆是不在,白家阿婆接待了她,老妇人宽慰她说:   “大娘你且放心去,不说还有我们白家人,圣人爱惜你家三郎才华,令他去往那常乐县,亦有其深意,不会眼睁睁看他年幼的弟妹在长安城被人害了去。”   送走了这些离石商贾,罗大娘依旧每日做着生意,当地若有一些时令水果成熟了,能做罐头的,她便采买回来做成一批批的罐头,放在后院那几间空屋子里。   她却并不知晓,此时的长安城亦是十分热闹,缘是有胡商从那常乐县弄来许多细针。   那针既精细又耐用,手掰不断,一根便只要一文钱,城中许多百姓纷纷去买。   又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听闻在那常乐县,这样的细针,一文钱能买三根。   这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各种型号,听闻在那常乐县皆是一样的价钱。   一时间人人向往,有一些胆大的商贩,当即便收拾行囊往那常乐县去了,也不管河西眼下还有战事   ——打仗那不是高昌国那边的事情嘛,关常乐县什么事,他们就是去买个针,买完就回来了。 第310章 收编牧民   长安城的商贩们还在刚刚出发的路上,常乐县这边却早已是人头攒动。   三根细针才卖一文钱,原本就比市价便宜些,再加上又是那么过硬的品质,叫人怎么能不争着抢着买。   毕竟在眼下这个年代,衣服鞋袜这些东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自己做的,针对于老百姓来说,几乎就像盐一样重要,做饭不能没有盐,缝衣不能没有针。   常乐县这个地方处在河西走廊靠近最西端的位置,河西走廊就是在大唐西面、黄河以西的陇右道,基本上就是后世甘肃省所在的地域范围,在地图上看起来就是长长的一条。   在常乐县的北面,是高昌焉耆等一众西域小国,还有突厥帝国,南面则是吐谷浑和吐蕃。相对于中原地区来说,常乐县距离这些地方还更近一点。   近来常乐县出了这样的一款细针,便有不少周边国家的商贾前来买针。   有正儿八经带了通关文牒入关来买的,也有一些私自翻长城过来的,但是最近这段时间翻长城很危险,高昌那边正在打仗,大唐边境上那些守卫边关的将士们也都很警惕,一个弄不好就得被当成细作捉起来。   从前边境上的那些自发形成的集市,近来因为形势紧张,大多也都没了踪迹,于是很多人便只好从一些住在边境上的常乐百姓那里购买。   近日来常乐县买针的人很多,针坊那边每天也是开足马力生产。   以目前他们的生产能力来说,每天能做两千多根细针,并不够卖,一些没能及时买到的商贩,只好暂时在常乐县中住了下来,好在这里的住宿伙食都不贵。   三根针卖一文钱,目前对于针坊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赚头,但是这个针坊有公府扶植,目前还在持续投资中,目标是通过一些辅助器械的使用,尽量提高制针效率,降低成本,实现盈利。   作为回报,针坊这边以如此低廉的价格出售细针,便是为了给常乐县吸引人气,毕竟他们县中还有其他行业需要发展,没有人气那就什么都别提的,不说别的,光是街面上那些铺子每个月的税钱都交不上来。   目前衡二郎等人已经为这个针坊打造出了一台拉丝机,脚踩式的,先把铁条固定好,然后几个大汉站上去,三下两下就能把它拉长拉细,然后再把这条铁丝固定在更小的模具中再次拉丝,经过数次重复之后,就能得到制针所需要的粗细。   在这个拉丝机之后,他们想打造一台针鼻打孔机,这个比较困难,想要在一根细针上打孔,这不仅要有极高的精准度,钻头的选材也是一个问题,而且还要考虑投入使用以后的成本消耗。   衡致等人每日与那些匠人们在一起研究新设备,罗用去看过几回,本来还想跟着出出主意的,结果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有点跟不上衡致他们的节奏了。   在造过了燕儿飞等物什,又把齿轮、轴承、滑轮这些东西吃透了之后,他们这些人现在对于这些机械的制造已经颇有心得了,与罗用这个只会照搬书本没有真正深入研究过的门外汉,逐渐也已经拉开了距离。   罗用现在能做的,就是不断给他们弄来钱、金属,还有匠人。   前几日羊绒作坊那边有个小娘子,问罗二娘,言是自家阿耶能打铁,问那针铺收不收,罗二娘与罗用说了,罗用便叫他来试试,只要真有手艺,每月工钱肯定在一百文以上。   结果那人就来了,那是真厉害,炒钢手法十分精妙,把跟他一起干活的其他匠人甩出去好几条街,现如今他炒出来的钢材,都是优先供应给衡致他们打造器械之用。   至于工钱,因其技艺过人,目前便与他每月三百文,与羊绒作坊那边的几名管事相同,这人也很是高兴。   听闻他从前乃是焉耆国的一名匠人,专门为那些铸造刀剑的剑师们炒制钢材,因其手艺高超,在行业中也颇有一些名气,后来因为同行排挤,迫于无奈才跑到大草原上放羊。   却是不知真假,眼下毕竟还是敏感时期,罗用便与自己那几个弟子叮嘱,暂时便只叫他炒钢,不让他接触其他技术。   此事过后,接连又有数名匠人来投,手艺虽是参差不齐,但总归还是用得。   听这些人说,现下突厥与唐正在对战,他们这些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其实比生活在城池里的汉人更加紧张,像他们这常乐县,好歹还有一堵城墙挡一挡,在草原上那就不一样,他们这些牧民万一碰上军方的人,不管是哪一国的军队,最后往往都要遭殃。   当然,这个针坊开出的待遇足够好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一个月一二百文钱,基本上也够养活全家老小了,家里若还有一两个女儿能进了羊绒作坊的,亦或是脑子活络些,倒腾点酒尾细针之类出去卖的话,那日子也就比较滋润了。   这常乐县虽是小城,但生活总归还是比那草原戈壁上便利许多,一应生活所需随时都能买到,不时还能下个馆子,眯几口酒尾,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以后,渐渐的也就不爱到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放羊跑马了。   要说缺点的话,主要就是这关内的生活,总归还是拘束了一些,若是遇着好官员还好,若是遇着不好的官员,日子可就难过了。   这几日,公府方面贴出公文,让常乐县中这些个还没有户籍的,赶紧到公府去一趟,把户籍给上了,于是这些牧民就开始有些纠结起来。   这一日,那几个正跟着胡商们学胡话的长安城来的士族小郎君们上街打牙祭,然后就听到旁边桌子上两个牧民正在吃酒说话。   这两人自己带了酒囊,就在这店里叫了一盘凉拌菜,两个人一口酒一口菜对着吃。   “哎,你家是不是也没入编户啊?”一个看起来相对瘦小一些的牧民言道。   “入了,我家大娘先前入的羊绒作坊,便说不入编户拿不到工钱,即便是那罗县令不查,上边的官员哪一日心血来潮查起来,也是麻烦。”瘦子对面那高壮牧民喝了一口酒尾,哈了一口气,把自家的情况与他讲了。   “入了编户便要缴税啊,还要服徭役。”瘦小牧民忧心忡忡道。   “不怕。”高壮牧民浑不在意。   “眼下这罗县令虽是好官,就怕下回来个贪官啊。”瘦小牧民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不怕。”高壮牧民还是那句话。   “你这浑人,便只识得眼下这几口吃食,怎不知为以后想想?”瘦小牧民怒其不争。   “我自然有我的思量。”高壮牧民嘿嘿笑了两声。   “你又有甚思量,说来与我听听。”那瘦小牧民问他。   那高壮牧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你看那长城才多高,我家大娘都能翻过来,难道还能关得住你我不成?这关内的日子若是好过,你我便在这里过,这关内的日子若是不好过,咱便只管回去放羊。”   “啧,你说得倒也颇有道理。”   “原本便是这个理。”   “瞅着风向若是不对,咱便赶紧走了吧。”   “那是。”   “你走的时候记得叫上我,届时咱们两家还在一起。”   “那还用说。”   “吃酒吃酒……”   “咳咳咳!”旁边桌面上的一个小郎君,差点没被一口白水给呛死。   这都什么人啊,有好日子过的时候就翻墙过来当编户,一旦日子不好过了立马就得翻墙溜了。   就这样,在之后的几日中,常乐县顺利收编了这批随时准备开溜的牧民。   照理说在罗用手里头,应也是不能叫这些人给溜了的,至于等将来换了官员过来以后,他们这些人到底溜不溜,那就不归罗用管了。 第311章 大捷   农历七月份,高昌国那边传来消息,言是唐军与高昌军队合力把突厥打跑了。   李道宗与高昌王子麴智胜正率领大军一路追击,目的就是要将他们驱逐到更远的地方去。   然后又有传言称,高昌国国王麴文泰病重,此事乃是由李道宗亲眼见证。   此前圣人宣那麴文泰进京觐见,麴文泰称病,不能前去长安城,其病乃真,并非托词。   麴文泰确实是生病了,而且病得相当重,在原来的历史中,侯君集领着大军抵达高昌国,兵临城下的时候,麴文泰就死了。   在一些唐朝史官编撰的史书中,称其惊惧而死,未免有失公道,毕竟当初李世民下诏宣他进京的时候,人家就已经说了自己病重。   如今,因为罗用这个变数,历史稍稍发生了一些改变。   虽那高昌国依旧被唐政府置为西州庭州,但历史上原本的唐灭高昌之战,却变成了唐与高昌合力对抗突厥之战,统领大军的人也不再是侯君集,成了李道宗。   麴文泰这一次竟然也挺了过来,兴许是因为麴智胜先前去了长安城,高昌国那边不能没人主事,他一时还不能死。   兴许也是因为那新国宝,很多高昌百姓都听闻高昌王得了新国宝,国王对它敬若神明,日日供奉,却鲜少有人知晓,此宝究竟是为何物。   总之,高昌国王麴文泰就这么不知不觉渡过了一个死劫。   罗用听闻了这个消息,也是替他感到高兴,不知道等那唐玄奘取经归来那一日,这麴文泰是否还能好好活着,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了,若无意外,玄奘法师在贞观十七年前后便能回唐,届时必定也会经过这条河西走廊,只不知罗用到那时候还在不在此地做官了。   听闻唐军大捷,常乐县城中的氛围顿时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城中百姓大多都显得很高兴,粮价也有下降的趋势,周边地区到常乐县买货的商贩逐渐又多了起来,再加上又有针坊的带动,七月份的常乐县可以说是相当热闹了。   只是西域的胡商们,今年却少有入唐者。   常乐县因为今年刚开的针坊,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敦煌那边就不同了,当地很多商贾就是做的过往胡商的生意,胡商们今年若是不来,那他们这一年的营生便也没了着落,就好比是农户遇到了灾年,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全家老小都不知道要靠什么过活了。   近来也有不少敦煌那边的商贩到离石县买针,这针总是好卖的,只要能买得着,无论拿去哪里,转手后总能赚一笔。   然而常乐县的针却并不好买,每日只出那二千来根,寻常小贩过去,一次便只能买到一百根,若是想要多买,就得找针坊中的管事商议,倒是也能买到,只是要多等一些时日罢了。   常乐县这边吃住虽也不贵,但还是有很多小贩不舍得花这个钱,于是便有不少人租了城中百姓的房屋,自己从家里拿了被褥过来,自己在这边生火做饭。   也有一些商贩合租一个小院的,也有拖家带口过来的,甚至还有自己动手盖起了土坯房的,俨然就是要在常乐县长期生活的架势。   敦煌那边的县令为了这个事还特地跑了一趟常乐县,言是过来拜访亲友,顺便把罗用喊出去吃了一回酒。   酒桌上,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罗用绝对不能把这些人编入常乐县户籍,绝对不能跟他抢人,要不然就算罗用有唐俭这个大靠山,他也不干,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云云。   罗用再三跟他保证,只要是已经入了周边这些城镇的户籍的,常乐县肯定不会跟他们抢人,说到做到,要不然就把他罗棺材板儿这几个字倒过来写。   “你那几个字倒过来写也太难了些。”   敦煌县令回去以后,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但他也没奈何,只得让手底下那些吏员们盯紧着些,一边又联络了沙州和瓜州两地的一些官员,私底下通了信件,大家的态度都很一致,那棺材板儿若果真抢了他们的编户,他们这些人立马就联名上书。   瓜州刺史陈皎作为罗用的上司,并没有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跟这些人所,罗三郎年岁虽轻,行事却有法度,断不会那般行事,叫他们无需忧心。   毕竟他还是刺史嘛,刺史的政绩不跟那些县令似得,死死就跟编户和税收捆绑在一起。   罗用确实也没打算那么干,他又不是想要编户想疯了,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会引发众怒的事情。   但是对于这些周边城镇的小贩们的到来,他还是乐见其成的,这些商贩虽然是敦煌等地的编户,不能入常乐县户籍,也不在常乐县纳税,但是在罗用看来,他们这些人并不仅仅只是代表着编户和税收,他们还是劳动力和消费者。   早前他们常乐县这个针坊,每日便只能做两千根针,现在每日已经能做两千七八,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劳动力充足。   在制针的过程中有一个磨针尖的活计,不需要什么技术,寻常人便能做,还未经过淬火的细针,质地并不十分坚硬,用锉刀和石头打磨,不肖片刻功夫便能磨出针尖。   针坊这边就把这个活计派发出去,当地百姓到他们那里领了锉刀石块和细针回去,每日便在家中磨针,磨好了拿去针坊交工,磨多少针便给多少工钱。   那些在常乐县中没有其他生活来源的小贩们,每到针坊派活出来的时候,一个个便都争着抢着去领。   罗用近日在街面上行走,就看到街头巷尾很多百姓都摆了胡凳坐在那里磨针。   这磨针也不是什么好活计,磨个一根两根的还不觉得,坐在那里磨上大半天一整天,那也很辛苦,时日长了,不管男的女的,一个个都把手上磨得皮糙肉厚,乌黑发亮。   不过在眼下这个年代,在他们瓜州这样的地方,能给当地百姓增加一个经济来源总还是好的。   罗用近来偶尔若是得空,也会搬个小马扎出去跟人一起磨针,其实他也磨不了几根,主要就是为了和群众拉近关系,顺便获取各种消息,常乐县这些百姓都挺喜欢他们罗县令的,什么事情都愿意跟他说。   不过他们最近说得最多的,还是罗用去年从胡人那里得来的种子,今年开春便都种下去了,有一些是菜蔬,夏里便长成了,也有不错的,于是便留了种子,也有难吃的,滋味奇奇怪怪的,还有一些怎么瞅都像是野草藤蔓的。   其中并没有罗用期待的棉花,也没有后世常见的一些特别具有经济价值的物种。   除了这些种子的事情,罗用近来还听了不少八卦,大伙儿近来最爱讲的一件事,便是那吕三与阿秀的婚事。   那吕三原本家境贫寒,他本人乃是在罗用成为常乐县县令以后,才成了公府差役,每月能得三百文钱,还管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在他们这小破县城,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阿秀的家境原本是要比吕三好些,她那耶娘皆都是吃得了苦的,两口子就是两个壮劳力,常年与人卖力气,阿秀又是个勤快懂事的,从小便在家中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是挺像样子。   传闻那吕家去岁与那阿秀耶娘求亲,阿秀耶娘却是不应,原因是他们两口子那时候一起卖酒尾,每月里挣得比吕三还要多些。   又言那吕三耶娘俱都老迈,下面又有两个弟妹,阿秀嫁过去以后又要服侍老人,又要拉扯年幼的弟妹。他们家阿秀自小懂事又勤快,左右邻里都是知晓的,长相亦是不差,当耶娘的自是要为她寻个好人家,怎肯送她去吃苦?   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婚姻此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秀与吕三便也没什么可说道的,一个自小便是本本分分的好姑娘,另一个又有一份公府中的差事,若是闹将起来,弄得不好,一个便要丢了名声,一个便要丢了差事。   若事情便只是这般,那便谁也说不着阿秀耶娘的不是,只是今岁起了战事,情况又有一些不同了。   自打那战事起了之后,常乐县中这个官办的酒坊便很少酿酒了,于是那酒尾也就很少了,这一下子,阿秀家里几乎断绝了收入,她耶娘虽然还能与人卖苦力,只是那卖苦力的收入,与那卖酒尾的收入比起来,着实微薄。   后来阿秀耶娘便寻了人去探那吕家人的口风,吕家耶娘虽不喜这两口子先前推拒过他们一回,但又着实喜爱阿秀人品,加上两个年轻人也是自小熟识,想了想,还是应了。   原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总该定下来了,没想到近日听闻唐军大捷,再加上又有他人中意阿秀,有意求娶,阿秀耶娘便心生悔意,自己偏又抹不开面子,便要阿秀去与那吕三说,让他家退亲,阿秀不肯,便挨了她娘一顿打,被左右邻里听了去,没两日便传得满城都是。   众人皆言那南氏夫妇、也就是阿秀的耶娘不是厚道人,那南大郎的弟弟也不是个像样的,撇下老婆孩子不管,自己跑敦煌那边被个有钱妇人养起来。   就他们南家那样子,与那吕家做姻亲,哪里又亏了他们,要知道吕家虽然破落,家风总归还是好的,那吕三郎又识得字,如今又在公府做事,将来兴许也能搏个好前程。   这样的人家竟是不肯叫阿秀去,又要悔婚坏她名声,如此做法,哪里像是为了儿女着想的样子,分明是被猪油蒙了心。   众人只把这事当闲话与罗用说了,罗用这个县令着实也是没有什么架子,大伙儿整天看他与胡商们吃酒讲笑话,在街面上买菜,有时候还跟人讨价还价,近来又常常看他搬个小马扎出来与人一起磨针,有时候还真容易忘记了这人是个县令身份。   哪知这一日,他们正在这边说着话,那边阿秀的阿耶南大郎担着扁担水桶出来挑水,罗用见了,便招招手喊他过来。   “县令可是有事?”南大郎没怎么与罗用打过交道,在他跟前还是有几分拘谨。   “听闻吕三郎要与你家阿秀成亲,这在咱公府里头乃是头一份,我还道要与他备一份厚礼,怎的近日听闻这婚事竟是成不了了?”罗用笑嘻嘻对他说道。   “却无此事。”那南大郎一听,当即便道:“不知县令从何处听闻?”   “没有便好。”罗用笑了笑,大手一挥就说了:“吕三郎是个好儿婿,这个媒我保了,而今唐军大捷,众人心中皆是欣喜,你家这一场婚事,倒是赶上了好时候。”   那南大郎初时听闻罗用问他阿秀的婚事,便担心他责问自己打算悔婚的事情,此时见他非但没有生气,又说吕三是个好儿婿,又说他家这一场婚事赶上好时候。   南大郎听闻了,心里就很高兴了,谢过罗用之后,挑着一担水,高高兴兴就回家去了。   待他走后,便有那心直口快的,与罗用说道:“怎的这样的人,县令竟还要与他做体面?”   “这有什么,还是年轻人的婚事要紧。”罗用吹了吹锉刀上的铁灰,笑着说道。   站在罗用的立场,自然也是不喜南氏夫妇的做法,但是想一想吕三与阿秀眼下的处境,他心里头的那点喜与不喜,又有什么要紧。 第312章 儿板材棺罗   寻常老百姓办婚事,也没那许多讲究,尤其是在常乐县这种边陲小城。   那南氏夫妇近来因为其有意悔婚一事,没少遭人背后议论,为了早日平息这一风波,他们也是希望阿秀与吕三郎能够早早完婚。   也是担忧拖得时日长了,到时候又生出什么变故,若是果真那般,阿秀将来怕就再难寻着好人家。   吕家这边,吕三耶娘本就中意阿秀人品,也知晓自家三郎喜爱阿秀,若是错过这桩姻缘,那头倔驴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松口再谈婚事。   南家那边既是有意要早早完婚,那便早早完婚吧,又有县令作保,又赶上唐军大捷,赶在这时候办婚事,着实也是应景。   七月底,吕家迎娶南家阿秀,在家中办起了酒席,除了两家亲戚,与吕三同在公府当差的那些个差役也都去了,有些个今日要当差,便只是过去露了个面,至于那些个不用当差的,自然是要留下来吃酒。   罗用也去了,果然与这小两口备了一份厚礼:男女各一套羊绒衫,一辆燕儿飞,一套三十根装的细针,还有两坛橘子罐头。   前面那几样也就算了,最后这一样橘子罐头,常乐百姓何曾吃过?听闻这橘子产于淮南,距离他们这里好几千里地,这两坛罐头运到此处,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听闻唐军大捷,近日我也是高兴,刚好赶上这吕家与南家办婚事,某今日便把这橘子罐头拿出来,跟大伙儿一块庆贺庆贺。”   说话间,便有人搬了成摞的粗陶碗过来,罗用开了一个罐头,当着众人的面分了几碗,然后便把勺子递与那吕翁,让他给众人分发。   吕翁伸手接过罗用递给他的木勺,一勺一勺仔细分发。   他活到这一把岁数,橘子这个东西,也是头一回见,今日能给众人分一次橘子罐头,着实也是一件幸事。   那木制的勺子在罐头坛子里轻轻一荡,又香又甜的橘子味儿便飘了出来,一勺罐头舀上来,一瓣瓣晶莹剔透的橘红色橘子肉,在那清透微黄的汤汁中半飘半沉……   在场好些人这时候皆已是看直了眼,吞咽口水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   吕翁让帮工们将这一碗碗的橘子罐头捧到各桌,分到众人手中,于是这些生活在边陲小城的普通百姓,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橘子罐头的滋味。   对这个到处都干巴巴的边陲小城来说,橘子罐头的滋味是惊艳的!   罗用听这些人吃得啧啧作响,也只当没听到,见有些人捧起陶碗舔那碗底,也只当没看到。   在这个贫瘠的年代,舔碗底这种事太寻常了,想当初他刚醒来那会儿,四娘五郎他们喝完了粥也爱舔碗底。   “某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不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有吃到橘子的一日,真是托了罗县令的福啊!”席间一个老者感叹道。   “这有甚。”罗用摆手道:   “听闻自从凉州城那边通了去往长安的水泥路,便常有一些商贾运了各种水果罐头过来,凉州城中的寻常富户便能买来吃,哪一日我们这边若是也能通了水泥路,诸位便也能吃上水果罐头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众人却是不信。   “咱们这儿要甚没甚,圣人因何要千辛万苦令人修这一条路?”   “咱这儿离那凉州城,没比长安离凉州城近多少。”   “甚的水果罐头,这辈子怕是不用想咯。”   “今日吃过了这一回,便也没有遗憾。”   喜宴之上,众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却是无人把罗用那一番话当真,只当罗县令是在与他们说笑呢,毕竟他原本也就是个爱说笑的人。   对于这时候的常乐百姓来说,把淮南岭南的水果运到他们这里,并且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是绝对不能想象的事情。   罗用也没有与这些人较真,这种事原本也很平常,就像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想象不到二十一世纪的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这些东西,人类的思想必然会受到时代的限制,能够突破这种限制的都是天才。   罗用不是什么天才,他只是拥有一段异于常人的际遇而已。   “你俩过来。”罗用笑着冲吕三那两个弟妹招了招手。   “……”这两个小孩有几分扭捏地走过来,他们依稀也能猜到罗用喊自己过来做什么。   “拿去吃吧。”罗用把自己那碗罐头递给他们。   今天晚上总共就开了两坛罐头,来吃喜酒的人这么多,每人也就分到一个碗底,最后轮到了他们吕家人自己的时候就更少了。   罗用毕竟是今天晚上在场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这罐头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的。   “不、不用了。”年岁稍长的男孩推拒道。   “我阿姊与我送来好多,并不差这一碗。”罗用笑道。   两个小孩回头去看自家大人的面色,见他们好像也没有要拦的意思,这才伸手接了:“谢过县令。”   若换了在二十一世纪,罗用断不会轻易将自己吃过的食物递与别人家的小孩,眼下这时候却很不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吃都吃不饱,哪有那许多讲究。   橘子罐头这东西从南方运到长安城便已算是难得,从长安城运到凉州城,便是稀罕物了,再从凉州城运到他们常乐县这里,更是十分金贵难得,就眼下这三年五载,寻常百姓肯定还是吃不起的。   吕家老两口过来与罗用道谢,罗用让他们不用太在意自己这边,好好招待其他宾客要紧。   罗用这个人,平日里就常常在街面上行走,城中许多百姓都与他说过话,这时候就算他这个县令也在,众人还是该吃菜吃菜,该吃酒吃酒,氛围也是比较随意,并不十分拘谨。   男人们吃酒,女人们闲聊,还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子在这个院子里跑进跑出……   从前罗用原本是有点不耐烦这些的,这两年不知怎的,竟也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氛围,不知是因为这个年代实在太过枯燥贫瘠了些,还是因为他罗用这个人终于不再画地为牢拘束自己的缘故。   乔俊林正被一群差役拉着吃酒,一群青壮吆五喝六的,乔俊林倒也放得开,与这些人吃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乔俊林这小子年纪越大,便也是叫人有些看不透了,看他平日里读书也是勤奋,与唐俭等人说话,也是一派的文士风范,反过来,跟这些吆五喝六的差役也能处得好好的。   能文能武,跟谁都能处得好,那自然也是好事,只是他真正喜欢的又是什么呢?   罗用现在每日与他在一起,竟也没看出来他讨厌过什么人,有时候心里难免也会有些犯嘀咕,乔俊林这小子该不是要成精了吧……   这一场喜酒吃得欢畅惬意,第二日,罗县令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结果他这才刚起来,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就听闻了一个叫他感到十分头疼的消息。   早前那敦煌县令还特意来找过他,便是为了那编户的事情,他跟罗用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把自己敦煌那边的编户给抢了。   罗用也把这件事跟自己手底下那些官吏们交待清楚了,对于近日新增的这些编户,大伙儿也都要先经过仔细核对,然后再将其编入户籍。   结果百密一疏,难免还是会有漏网之鱼,而且那人不是来自其他地方,就是从敦煌那边过来的。   敦煌多好一个地方啊,谁能想得到,那人留着好好的敦煌城不待,偏要跑到他们常乐县这个小破城当编户呢。   听说这人是罗用的铁杆粉丝,因为罗用在常乐县当县令,他就对这常乐县的发展前景很是看好,于是就想把自己的户籍给弄过来,于是就给罗用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事已至此,县丞主簿等人不敢隐瞒,赶紧报与罗用知晓。   罗用听闻之后,一番思量,觉得这个事情还是不能捂着,捂来捂去别到时候给捂出一个恶疮来,于是他决定给那敦煌县令修书一封,好好给人道个歉,再送上一些好礼,希望能够大事化小。   这天下午乔俊林从酒坊那边回来,就看到罗用刚刚写完了信件,正放在桌面上晾着墨汁,于是他便凑过去看了看。   他俩现在还睡一个屋,书房也都是共用的,若是一些比较机密的东西,罗用就会避着他,若是这般大喇喇放在房间里或者是书房里的,那就是可以给他看的。   罗用这封信写得很认真,用词恳切,认错态度良好。   只是在这封信件的最后,署名却是有点奇怪:儿板材棺罗?   “你这是在作甚?”乔俊林指着那几个字,颇有些好笑地问罗用道。   “我就是与他卖个萌。”三郎答曰。   就是不知道卖萌这一招在大唐官场上好不好使,二十一世纪那时候貌似还挺好使的。 第313章 金瓜   罗用这回给敦煌县令送去的礼品足够丰厚,道歉信也写得十分诚挚,最后又把错编的那一户在常乐县这边的户籍上销了户。   也就是说把这个编户归还给敦煌县,绝对没有半点要与他们争抢的意思。   那敦煌县令大约也看到了罗用的诚意,说不定还被那个儿板材棺罗给逗乐了一下,总之人家表示这件事既然是意外,那他便也不追究了。   周边其他几个县听闻了这个消息,大多也都表示理解,至于心中有没有偷偷羡慕一下,那就不好说了。   哇塞,那可是一大车的礼品诶,白白得来的,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   对于这一次编户的过程中出现的失误,常乐县公府这边已经把相关责任落实到位了,罗县令倒是没有骂人,就是罚了他们一点钱,充作赔礼的一部分罢了。   至于剩下那些,便是他自己掏的腰包,谁让他是常乐县老大呢,手底下的人犯了错误,他肯定也是要担责任的。   一说到罚钱,吏员们原本还有一点松散的小神经立马就绷起来了。   谁要是还盼着他们下回再犯同样的错误,那可不太容易。   总体来说,这些吏员们办事还是很靠谱的,罗用不需事事操心。   他近来无事的时候,经常也会去常乐书院听听课。这个常乐书院的院长就是唐俭,学生就是那些个从长安城过来的士族小郎君,先生大多都是唐俭从敦煌一带请来的有识之士,有当地贵族,也有一些胡商出身。   罗用在这个书院挂了个副院长的虚衔,并不怎么管事,倒是偶尔会来听听课。   基本上都是跟乔俊林一起过来,乔俊林来得多些,罗用来得少些。   罗用喜欢听那些经验丰富的胡商讲述自己经商路上的所见所闻,有时候他也会跟着学一点外语。   这时候的西域可谓是小国林立,有不少小语种,但是其中最主要的三个语系,便是汉语、突厥语、还有印度语。   西域那边也有不少汉人,有为了避难自己逃出去的,也有在战争中被游牧民族俘虏过去的,各种原因都有。   听闻在商道上的一些城池绿洲,有时候半数以上的人口都是汉人,在那样的地方,基本上只要会讲汉话就可以了。   另外突厥语和印度语也比较常见,虽然还有不少小语种,但是只要会这三种语言,在西域各国行走就不会有太大阻碍。   西域再往西,便是波斯大食那一带,那边的语言又不一样了,胡商们很少有去过那一带的,而且那些地方眼下也不是唐朝政府的经略重点,常乐书院目前并不教习。   不过光是这两门外语再加上西域各国的政治地理知识,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学会。   罗用给唐俭提了一个建议,让他给这些学生分专业,主要就是把学印度语和突厥语的分开上课,学语言的过程实在耗时耗力,没必要让每个学生都同时学两种外语,反正他们这些人有一天就算去了西域,也不可能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去了。   这对于唐俭来说也是一个比较新颖的概念,长安城那边虽然也分算学书学,但那都是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像罗用说的这样,一个学校里面再分专业,他从前还真没听说过。   这个时代的文化教育,主要还是针对上层阶级的年轻人进行的精英教育,目标就是培养出全面发展的国之栋梁,更直接一点说,他们培养的是官员,而如果按照罗用这种思路,那就变成实用主义,最终培养出来的,大约也只能是吏员。   “那不叫吏员,那叫专业型人才。”罗县令纠正道。   “长安城那些老匹夫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跟长安城那些充满文士气息的书院比起来,他们这所培养专业型人才的学校简直太low太没格调了。   “那就给他们笑一下嘛,你又不会少块肉。”罗县令不以为意。   “要不怎么说你是块棺材板儿呢。”唐大夫言道。   棺材板儿就棺材板儿吧,罗用还挺喜欢自己这个诨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听闻你去年搜集了不少西域那边的种子,种出来甚好物什没有?”过了一会儿,唐俭又问罗用。   “并无。”去年那些种子都是临时收集的,那些胡人身上有什么罗用就收什么,因为没有提前打招呼提前准备,自然也就很难收到什么好东西。   “听闻那高昌国近来出了一个新鲜物什。”唐俭与罗用分享自己刚刚得来的消息。那高昌国近来因为战事,商贾不通,消息往来全靠官方。   “甚物什?”罗用抬了抬眼皮,问道。   “道是在那高昌城外,唐军先前驻扎之地,生出几株瓜藤,那藤足有大拇指这么粗,叶子足有巴掌那么宽,初夏那时候还开了许多金黄色的花,后来又结了瓜,那瓜也是奇得很,初时只有枣大,很快便长到拳头大,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待到前几日,李道宗等人率领大军从草原上归来,这瓜竟已是长到了磨盘那么大。”   唐俭把这件事当成奇闻说与罗用听。   “竟还有如此奇事?怎的那荒地上竟还能自己长出瓜来?”罗用作惊讶状。   “谁知。”唐俭看了罗用一眼,笑了笑,说道:“高昌国那边倒是有一个说法,言是佛祖感念麴氏一族为了高昌百姓舍弃王权,从大唐搬来救兵,赶跑了突厥人,所以才会赐下如此神物。”   “啧。”罗用咂舌:“这消息可是已经传回了长安城?”   “快了,六百里加急,不日便能抵达长安城。”唐俭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清茶,这大夏天的,常乐县当地的吃食倒也不油腻,只是他如今已是吃惯了这清茶,每日里总要饮上几口。   从那常乐书院出来,罗用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唐俭那老狐狸精得很,在他跟前演戏可不容易。   上回那些唐军在常乐城外驻扎,那一车车的粮草就放在路边,罗用有一回经过的时候,一时手痒,就往其中一辆木板车上放了几粒南瓜籽。   没想到这么巧,这些南瓜籽竟然就在高昌城外发了芽结了果,也许真的就像那些高昌人所言,这就是天意也说不定。   罗用走到大街上,看到街边有个小贩摆了摊子正在卖饴糖,摊前围了不少大人小孩,手里捧着肉干豆子之类的物什,都是来换糖的。   常乐县如今有好几个作坊,县中百姓给这些作坊干活,多少也能挣些钱财,于是这消费能力慢慢也就上来了,周边城镇一些头脑活泛消息灵通的小贩,纷纷便到他们这里来摆摊,生意大抵都还不错。   罗用本来也打算过去买些饴糖,想想买回去了也是没人吃,于是只好作罢。   从前他们在西坡村的时候,罗用初做豆腐挣得了一些钱财,拿了粮食托那小河村一个老翁做了些饴糖放在家中,可把家里那些小孩高兴坏了,就跟得了什么大宝贝一般。   转眼这六七年过去,六郎七娘那两个现在也都十岁了,在长安城那样的地方待着,家中又不缺钱财,应是不会再馋饴糖。   长安城毕竟是京城,即便唐初这时候还达不到盛唐那个经济水平,但是放眼全世界,却是也没几个地方能跟长安相比。   六郎七娘他们在长安城待着,守着那家南北杂货,又有罗用那一众弟子照应着,自然是吃穿不愁。   夏初那时候,苏州那边有个叫包山岛的地方,先是熟了那西山的枇杷,后又熟了那东山的杨梅,虽是当地土产,价钱却不便宜。   当地不少富户差人划船去买,听闻还有人沿着运河运往北边一些地方去卖的,利润颇丰,就是不好保存。   那些日子,罗大娘日日都要乘着小船去那包山岛,寻那价廉物美的果子,收了回去做罐头。   那阵子刚好也有不少长安城的商贾到江南地区去收丝,罗大娘便寻了熟人,托他们带了一坛杨梅罐头、一坛枇杷罐头去长安,与四娘她们几个吃。   待到这几艘丝船回到长安城的时候,时间已是入了秋。   兄弟姐妹几人抱着陶碗坐在院中吃罐头,耳中听着院子外头好多人正议论着那高昌国的金瓜,只觉这世上的新奇物什怎的这般多。   听闻那瓜开花便是金色,结果亦是金色,一个瓜能长到磨盘那般大。   高昌人皆言此乃菩萨赐予高昌国的神物,长安城却说既然是长在唐军驻扎过的地方,那也有可能是送给唐军的嘛。   不日,宫中便有了说法,言是西州菩萨显灵,赐下金瓜,圣人令人取其种,赐与长安城大小寺庙以及一众军户。   圣人又言,我佛慈悲,却不能救高昌国于水火,大唐将士千里奔袭,解高昌危难,自此高昌乃为大唐西州,佛赐金瓜于唐军驻扎之地,开金花,结金果,此乃唐军与佛结缘,千古一段佳话。 第314章 县令难当   李道宗率领军队凯旋归来,八月中旬,大军途经常乐县,依旧驻扎在县城外面的那片荒地上。   常乐父老与众军士送去许多粮食米面,鸡鹅羊肉,罗用甚至还给他们送了几大车白酒过去,虽然可能每个人也分不到几口,但总归是他一片心意。   眼瞅着马上就要到中秋节了,这些汉子们却还要在离家数千里之外的边陲之地跋涉。   不管怎么说,能回来总是好的,这一次他们虽然打了胜仗,但还是有不少人被永远留在了战场上,甚至是行军途中。   夜幕降临,在大军驻扎的地方点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火堆,军士们正在生火做饭,只是这时候与他们共用一个火堆的,不知还是不是来时的那些弟兄了。   罗用与唐俭一同去见了李道宗,李道宗这回也算是交了个好运,原本只当是顶了那侯君集的缺,不曾想那高昌国平白竟长出几株金瓜来,圣人那一道诏书下来,这一场战争的意义顿时就不一样了。   听闻现如今在中原地区,到处都流传着高昌国与那金瓜的传说,他李道宗也顺理成章地跟着出了一回名。这毕竟还是一个闭塞的年代,老百姓对朝中那些文武百官了解得也不是很多,能够被人广为传颂的,更是少之又少。   这回唐军得胜归来,不似当初奔赴战场的时候那般匆忙,罗用与唐俭二人过去,李道宗颇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感谢他们给大军送来的这许多物什。   他们这数千里行军,一路走过来,穷的地方着实也是很穷,那些个由几百户人家组成的小城,往往也都拿不出什么东西,常乐县以一个小县之力,能给他们提供这么多粮食物资上的支持,实属难得。   尤其是罗用送给他们的那个什么酒精,他初时并不十分重视,后来听军中一名医者说起,用这个叫做酒精的东西清理伤口,能够大大降低发脓腐烂的几率。   好好利用这个酒精处理伤口,再加上内服一些药物,不少受伤颇重的士卒竟也得以存活了下来,他们这些人原本大多都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倒是没想到,嘿,到鬼门关走一回最后竟然又回来了。   从此那些军医便将这些酒精视若珍宝,寻常小伤不肯轻易拿出来用,原来怎么治现在还怎么治。   这会儿他们大部队打道回往长安城,重伤的士卒则被留在了高昌,麴文泰承诺会好好医治照料他们,待到这些人养好了伤,再将他们送往玉门关,军队中的数名医者以及剩下的那些酒精也都被留在了高昌。   还有罗用先前所赠的指南针,虽然说这场战役有熟悉地形的高昌人领路,并不需要他们自己辨认地形和方向,但是只要带着这个小小的物什在身上,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拿出来一看,东南西北一目了然,长安城在哪个方向,突厥人在哪个方向,清清楚楚的。   这是许多将士过去不曾体会过的清晰和便利,包括李道宗本人。   “不知那酒精一物,你常乐县中眼下可是还有?”李道宗觉得这个酒精的事情很重要,等他回到长安城以后,一定要跟圣人好好说说。   “倒是还有一些,我晚些时候便让人送来。”罗用爽快道。   “不知……”李道宗面上似有几分犹豫,口中却道:“不知三郎可否与我几个酿酒的匠人?”   罗用一听,顿住了,这么挣钱的一门技术,他倒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能直接开口跟自己要。   “我与你要这酿酒匠人,并非图利。”李道宗言道:“此酒精既能救士卒性命,便应大力推广,岂可为了个人利益,罔顾他人性命。”   “……”罗用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原本还打算等皇帝知道了这个东西的好处,再好好把自己嘉奖一番,再多给一些赏赐,然后这酿酒的方子罗用就可以献上去了,结果这李道宗……   “三郎不必为难。”这时候唐俭说话了:“不若便叫乔俊林与他一道回京。”   “乔俊林是谁?”李道宗并没有听说过乔俊林这个人,虽说两人同在长安城好几年,但根本都不再同一个层次上,圈子与圈子之间,离了大约都有好几百里地。   “便是那酿酒之人。”罗用叹了一口气,说道。   唐俭这主意不错,让乔俊林跟李道宗一起回长安,借着酿酒这件事,好歹混个一官半职的,也不算太吃亏。   乔俊林原本就是一心仕途的人,若不是因为罗用,也不会来这边陲之地,现在眼前既然摆着这样的机会,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待我回去与他说说,明日一早便叫他随大军同往长安。”   虽是这般答应,待回到了县衙之中,看着正在背诵突厥语的乔俊林,罗县令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开口了。   “可是有事?”乔俊林抬头看了罗用一眼,见他面色有些凝重,心中不禁也有了猜想,于是他合上书本,目光定定地看向罗用。   “无事。”罗用扯了扯面皮,笑嘻嘻地上了土炕,又是脱鞋子又是脱袜子。   “有事你便说吧。”乔俊林沉声道。   “今日李道宗与我要酒方,唐俭便说,叫你与他一道回长安城。”罗用顺口就说了,语气轻松。   “……”乔俊林半晌不语。   “我说你也别学突厥语了,真想去西域咋滴,西域那么远,行路太苦,不若还是回长安城吧,你先回去混个一官半职的,到时候再把我也捞回去。”罗用一个人巴拉巴拉在那里说个不停。   “我不想回长安。”乔俊林却道。   “为何?”罗用问他。   “……”乔俊林只是定定看着他,并不说话。   “……”罗用也看向他。   二十一岁的乔俊林,早已不是当初西坡村那个倔驴傻小子,也不是长安城中那个强颜欢笑的少年郎,他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沉稳安定的年轻人,心里像是有无数种想法,又像是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在自己纠结矛盾的内心中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从此不再迷惘。   “你可是想好了?”罗用问他。   “想好了。”乔俊林勾了勾唇角,轻声说道。   次日一早,罗用带着酒坊那边的两名匠人去军营那边,言是乔俊林昨夜染了风寒,一时不能出门,便叫这两名匠人与他们同往长安城。   罗用与乔俊林在选定这两个人的时候,也是问过他们意愿的,确定他们愿意前往长安城之后,才让罗用把人送去军营。   “白白的官职啊,就这么飞了。”罗用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离去的方向,心里还在为那官职感到可惜。   “走吧,去吃饭。”乔俊林不甚在意的样子。远在长安城的侯蔺若是知晓自家外甥做了什么好事,估计都想打折他的腿。   “今天中午吃甚?”罗用裹了裹衣袍,和乔俊林一起往城墙下面走,眼瞅着就要到中秋了,常乐县这里的气候也已经开始转凉。   “玉米面煎饼。”乔俊林回答说。   南瓜什么的他们一时反正是不用想的,今年秋天在他们常乐县,这玉米的价钱倒是低了不少,比粟米小麦都要低些,他们县衙中也是经常吃这个。   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这县衙里头就很热闹,这一大群差役甩开了膀子大吃大嚼,还有他们常乐县公府之中那许多吏员,以及吏员家属。   女眷大多都是端了食物到自己屋里去吃,小孩子无所谓,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初时还有人拘着,后来大伙儿见县令并不在意这个,于是便也不管了。   堂堂一个县衙,一到吃饭这时候,这院子里头的氛围,跟乡下人办酒席也差不了多少。   那边还有几名差役在那里夸口呢:   “这样的卷饼,我一餐便要吃六个。”   “我得吃八个。”   “你那是放的熏肉少了,来,多放几块熏肉。”   “我不爱熏肉,我爱吃鸡蛋丝。”   “昨天中午我吃了七个,还没饱呢,看那蒸笼里头还有几个早饭剩下的炊饼,便都被我吃了。”   “我吃五个就够了,不过我这肚子饿得快,不到晚饭那时候就饿得厉害。”   “话说咱今天晚上吃甚?”   “听闻是吃馎饦。”   “哎呦,馎饦那汤汤水水的,吃不饱啊。”   “多吃两碗。”   罗用:……   眼瞅着又要到收税的时候了,他这税收了还不如不收呢,恁多空户要填,收上来那些个户税,还不够填窟窿的。   今年被高昌这场战这么一打,关外的大商队现在是一个都没见着,白酒也卖不动,现如今连酒方都被人弄走了,啥好处都没捞着。   年景不好,库中没有钱粮,还有这一大帮大肚汉等着养活。   “少吃些,粮仓都快被你们吃空了。”罗县令忧心道。   “那哪儿能呢。”众差役只当县令是在与他们说笑,心情一好胃口一开,难免又要多吃一两个饼。 第315章 造化【加两句】   又几日,驻守玉门关的将领乔师望亲来常乐县,为罗用春天那时候给他们送去的那些物资表示感谢。   像这种驻守在地方上的将领,与下面的士卒平日里走得也都比较近,罗用上回给他们送去的那批羊绒袜子,比起士卒们原本穿着的麻布袜子不知道保暖了多少,使得他们在戈壁荒原上行军的时候少挨了不少冻,这回乔师望来常乐县,不少人都叫他带话,言是谢过罗县令先前所赠的羊绒袜。   “乔将军何需如此多礼,再说那羊绒袜乃是我阿姊的羊绒作坊所出,我也就是帮她把东西送过去而已。”罗县令轻描淡写道。   “那便要多谢你阿姊了。”乔师望言道。   “无需无需。”罗县令说:“我阿姊一介女流,正因为你们这些将士保卫边疆,她才能安安心心在这边陲之地做些小买卖,乔将军这般客气,着实折煞人也。”   “哈哈,你既这般说,那我便也不再多言了,你与你阿姊都是有情有义之人,你们的好,将士们都记在心里呢。”乔师望哈哈笑道。   “过誉过誉,着实过誉了。”罗用连连推辞。   事实上,罗用当初之所以提议让罗二娘送这一批羊绒袜出去,未必就没有这方面的考量,罗二娘要在这河西走廊做羊绒买卖,与这些边疆的将士们打好关系,自然也有益处。   两人又说过了几句之后,乔师望便与罗用提起了指南针和酒精的事情,那指南针着实轻便实用,还有那酒精,那可是救命的东西啊。   罗用便与他说,那指南针的制法他早已告知京中,至于那酒精——   “早前李尚书途经常乐县,亦曾向我提及酒精一事,现如今他已带了我常乐酒坊的匠人去往长安城,想必要不了多少时日,长安城所产的酒精便能输送到各地军营之中。”罗用说道。   乔师望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道宗那棒槌,必定是直接开口管罗用要方子要匠人了。   那死脑筋,这里边能有他什么事啊,皇帝若是想要方子,他不会自己开口,非得他李道宗站出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莫不是被上回撤职的事情搞怕了,所以才想用这种方法向上面讨个好?   乔师望心里面想了这一堆,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一边夸奖罗用深明大义,一边又与他唠了唠这一场战争给他们沙洲瓜州这一带带来的影响。   “商路不通,民生艰难啊。”罗县令没好意思说自家县衙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只说民生艰难。   乔师望心道,瞧你这常乐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哪里有什么民生艰难的样子,你这儿都艰难了,那别地儿的百姓还活不活了。   心里这般想着,口里却对罗用说道:“早前我在高昌的时候,当地商贾便来问我说,不知常乐县今年还有白酒卖否。”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罗县令顿时来了精神。   “我说有啊,前些时候还半价销售呢,只不知眼下是个什么价了。”乔师望回答说。   “好啊!”罗县令这叫一个高兴啊,就差捧起乔将军的双手向他表达自己内心无限感激之情了。   白酒这东西,就算是半价销售,那利润也是很丰厚的啊,如今战事刚过,今年的粮食又刚刚收获,常乐县当地的粮价已经跌破了历史最低,这时候收粮酿酒,那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乔师望这个广告实在打得太好了,他们这些人临走的时候,罗用又令人从酒坊那边搬了两大车白酒出来送给他们。   乔将军推辞了几句,然后就高高兴兴收下了,刚刚打了胜仗,今日他便把这些酒拉回去给众将士也都尝尝鲜,高兴高兴。   “下回再有人问,你便与他们说一说我们常乐县的针。”罗县令一路恋恋不舍地将人送到了城门口。   这乔师望是个人才啊,瞧他这回这个广告打得多好,多是时候,眼下战事刚过,若是不提那五折的事情,那些商贾怕是还要犹豫一二,一说这五折销售,那就没有悬念了,那可是五折啊,横竖这仗也打完了,赶紧来买吧,错过了今年这一茬,明年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好事情了。   他们这些当兵打仗的,哪里有仗他们就去哪里打,常常都要走南闯北的,乔师望又是有身份有威信的军中将领,他要是肯帮着打广告,那至少也得是一个顶百啊。   送走了乔师望等人,罗县令搓搓手,回头往县衙那边走,沿街他就开始收粮食了,新粮陈粮他都收,就是价钱有些不同。   这回他也不图省事了,打算叫酒坊那边多酿几个不同档次的白酒,到时候过来买货的那些商贾,要买贵的还是便宜的,他们自己看着选便是。   罗用原本打算跟乔俊林说一说这个事,再一想,乔俊林最近正学习呢,这点事情他自己安排了就是。   常乐书院那些学生,若是要论刻苦程度,没有一个人能与乔俊林相比,就乔俊林这样的,若是生在二十一世纪,那肯定得是个有出息的。   不像罗用,浑浑噩噩活到二十几岁,连个一技傍身都没有,他当年若肯好好读书,大学最好再学个医什么的,那他现在该得多牛掰啊。   看看人家孙思邈,人都归隐山林了,老李还总想请他出山呢,哪能跟罗用现在似得,混个边陲小县的七品芝麻官,日子过得忒不容易。   总而言之,热爱学习是件好事,罗用肯定得支持。   “罗县令,今日那玉门关的将领过来可是有事?”罗用正在街上收粮食,街边一家铺子里的店家如此问道。   “无甚大事。”罗用摆摆手,笑着说道:“言是那高昌的商贾不日便要来往常乐县买酒,叫我们早做准备。”   “果真!”那店家一听,高兴不已。   虽然说最近周边地区不少商贾来他们这里买针,常乐县中颇为热闹,各家商铺的生意大抵也都比较不错,但是这做买卖的,谁还怕生意太好不成,那高昌商贾大多富裕,出手也都比较阔绰。   “果真?高昌那边的商贾要来了?”旁边铺子里的人听闻了,一个个也都跑了出来。   “县令所言,如何能够有假?”   “县令何时说的。”   “便是方才,我亲耳所闻。”   “那可好了,我这几日便到乡下去买两头羊回来。”   “怕是没人肯卖。”   “只要价钱出到了,如何会没人肯卖?”   “……”   这边街道上闹哄哄的,一说那高昌的商贾要来,众人皆是高兴。   在距离闹市区不远不近的一条巷子里,在那吕家宅院之中,南阿秀这时候正在收拾东西。   前些时日她与吕三完婚,他二人自小便认识,双方也都有意,如今成了小两口子,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   “阿秀,你可收拾好了,三郎片刻便要回来了。”那吕三的阿娘在院中问道。   “快了。”阿秀口里应着,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怎的你又把这床被子拿出来了?”吕阿婆进得屋来,见阿秀正在卷铺盖,却把那条新被褥放在一旁,只拣了一条薄被和一条旧褥子卷起来。   “听闻那羊绒作坊中火炕烧得热,无需带那许多被褥。”阿秀有些腼腆地对吕阿婆笑了笑,口中言道。她过门的时日不长,与这个家里的人,多少还是有几分生疏。   “哎呦,你这又拿出来,等一下三郎回来了,又得给你拆了重新放进去,何苦折腾这一番?”吕阿婆把自己那两只干枯黑瘦的巴掌放在衣裙上抹了抹,然后又伸手去拿那条被褥。   “你便带上,三郎在这家里头,我还能叫他冻着不成,眼瞅着又要到他发薪饷的时候了,你且安心去吧,这家里头吃的穿的都有……”   “我来吧。”阿秀见她要帮自己叠被褥,连忙说道。   “行,你来吧。”吕阿婆把自己手中那条被褥递给她,叫她打包带上。   “待进了那羊绒作坊,你便只管好好干活,莫要记挂家里,待到月休的时候,三郎便去接你。”   “甭管选不选得上去学那织毛衣,都不甚要紧,你平日里该干活干活,干完了活便只管好吃好睡,能结识几个一起干活的小娘子们也是好的,只是凡事需得留个心眼,莫要叫人给哄了去……”   南阿秀一边卷着被子,一边听自家阿婆与她念叨。听着听着,眼眶便有些湿了。   她嫁到吕家的这些时日,翁婆待她皆是十分宽厚,弟妹对她也敬重,吕三更是不必说了,恨不得把她当个小女娃子宠起来。   南阿秀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还是开口了:“不若我还是不去了,便留在家中伺候翁婆,照顾弟妹。”   ——还有,每日都与吕三在一处。   “傻女子。”吕阿婆却是笑了:“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你此时不去还待何时?”   “寻常女子能学得一技傍身,这得是多大的造化,听闻在那羊绒作坊,晚上不干活的时候,还有女先生教人识字,我活这一辈子,从未听闻这样的好事,你竟舍得不去?”   “我亦不舍得,只是放不下这家里头。”听闻阿婆这般为自己着想,南阿秀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耶娘总叫她为家里着想,为弟弟着想,倒像是不曾认真为她想过什么,如今嫁了人,反倒像是真正做了人家女儿一般。   “有甚放不下的。”吕阿婆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我吕家长媳,这肩上的担子总归是要重一些,如今我与你阿翁尚且还能动弹,你便只管安心去吧。”   不多时,吕三便回来了,趁着天色还早,送阿秀去羊绒作坊那边。   吕阿翁吕阿婆便都不去了,只送他们到了院门口,家里那两个小的要跟,也都被老两口给扯了回来,人家小夫妻一起出门,这俩小的跟去凑个甚热闹。   吕三肩上扛着被褥,手里提着包袱,阿秀就提了一个空空的木桶,两人一起走出自家门前那条巷子,沿着一段坡路走了片刻,到了大街上,穿过大街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羊绒作坊了。   吕三从前从未觉得,这羊绒作坊离他家竟是这般近,临到离别的时候,心中更是千般不舍。   “我自己进去便好,你且回去吧。”   阿秀先前过来与这羊绒作坊里的管事看过,对方叫她这几日便来上工,今日她带了被褥等物什过来,等一下进去安置好了,明日一早便要开始干活。   “那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嗯。”   看着阿秀背着被褥提着包袱一步一步走进羊绒作坊,吕三心中不知是欣慰多一点,还是不舍多一点。   他自小便喜欢阿秀,别人家的小娘子若是有什么,他便盼着阿秀也能有。   但他从前就是个穷小子,身后还拖着一个大家子,并不敢想太多,如今阿秀成了他的妻子,只要是他能做的,便都愿意为她做,哪怕阿秀被选上学了织毛衣,那契约一签便是三年。 第316章 肉菜   吕三从那羊绒作坊回来,经过大街上那个菜铺子的时候,见几名差役正帮着崔翁收冬瓜干,于是他便也过去搭了一把手。   去年县中便晒了不少冬瓜干,皆吃完了,这冬瓜干熬汤着实不错,只要随意加上些许肉片,放在陶瓮之中煮一煮,滋味便很是鲜美。   今年开春那时候,他们这铺子里的冬瓜干都涨价了,依旧还是有人肯花钱买。   听闻今年很多农户都在乡下的荒滩戈壁上种冬瓜,也不管种不种得活,也不管长不长得好,胡乱种下去,平日里得空便去侍弄一二,最后总归还是能得几个冬瓜。   于是他们常乐县今年冬瓜就很多,价贱,县中这个官办的菜铺子从夏末收到入秋,这院里院外的,尽是一个个用红柳编织的笸箩,一笸箩一笸箩的,全是冬瓜干。这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完。   “这般多,怕是要卖到明年夏天去。”   “明年夏天都未必卖得完。”   “依我看,肯定卖不完。”   “到时候我们怕是日日都要吃这个。”   “唉……”   “这冬瓜干虽好,却也经不住日日都吃啊。”   “冬瓜干有什么好。”   “还不就是用冬瓜晒出来。”   整日里看着这么多冬瓜干,一连看了两个多月,看都看腻味了。   这还不算完,后边还有呢,也不知道要收到什么时候去,这院子里头的空屋可都要堆满了。   这天晚上,县衙这边吃晚饭的时候,众差役便跟罗用说,菜铺子那边的冬瓜干实在是太多了,几间屋子都堆满了,要不今年就先收这么多吧,再多就没地方放了。   “没地方放了?那便先吃掉一些。”罗县令言道。   “……”众差役:早就料到这些冬瓜干迟早得进了他们自己的肚子,就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般快。   第二天一早,便有差役从菜铺子那边扛了一大麻袋冬瓜干过来。   这刚晒出来的冬瓜干泛着清香,扛在肩头上也是比较好闻,就是刚刚在那菜铺子里看到的那一整屋的冬瓜干,瞅着着实也是有几分愁人。   上午的时候,这些差役们干活的干活,巡逻的巡逻,这两日他们还算清闲,等过两日开始收税了,那才叫忙。   听闻圣人今年要在他们河西发徭役,朝廷公文还未下来,不知真假,若是果真要发徭役,那么这个租庸调里面的庸,好多人便可以不缴了,输役代庸便可,首先还得看朝廷要多少民夫,总归还是要先把人凑齐了再说。   也不知圣人今年发这徭役是要让他们去做什么,有传言说是要把驿道铺成水泥路,这活倒是不太重,离家应也不会太远,若是去修长城,那便远些,也更苦,若是去挖矿,那可就太苦了。   差役们这两日在城中行走,常有百姓向他们打听这件事,这事他们哪里知道啊,连罗县令都还不知道呢。   城中百姓之所以打听这个,大多就是为了合计一下,究竟是输庸划算,还是输役划算。   还有一些个胆子特别小的,生怕上面一纸公文下来,自己就得被强逮了去挖矿,家里虽有钱帛,但那公府若是要人不要钱,那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这两日街面上便有一些传言,说是圣人要大造兵器,偏那库中缺铁,于是便要大兴徭役,叫人去挖铁。   罗用听闻了只觉好笑,皇帝老儿缺不缺铁,还能叫常乐县这边陲小城的小老百姓给知道了?   白家人先前倒是给他写过一封信,言是前些时日,圣人在朝堂之上提及要在河西走廊修水泥路一事,朝中百官大多反对。   因为河西走廊人口稀少,又无多少产出,修这条路纯粹就是砸钱,别指望它能产生什么经济效益。   治国那得有钱啊,前两年河南那边连年大水,光是赈灾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边疆不时又有战事,养兵要不要钱,打仗要不要钱?突厥人最近又不安生了,北边的薛延陀也有一些蠢蠢欲动,在这节骨眼上,砸钱在河西修路?   当时在那朝堂之上,甚至还有人说了这样的重话:“圣人可是忘了那前朝之事?”   前朝什么事?不就是那杨广折腾得太过了,搞得这天底下民不聊生,大好的江山,生生被他给折腾垮了。   不过是铺条水泥路而已,以大唐眼下的国力,这样的话说得着实太过了,朝中有些官员就是这般,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前朝之鉴。   不过罗用觉得吧,在这些反对修路的人里边,原本就与罗用不对盘的那些个,肯定是喊得最大声的,别个是怎么想的,他一时倒也不清楚,总之,别看这些人说起话来义正言辞,实际上好多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那朝堂上风起云涌,各方力量角逐倾轧,什么事儿到了那儿都单纯不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老儿这回能不能扛得住,把他们河西这条水泥路给修起来。皇帝既有心经略西域,那么河西这条路,他肯定是想修的。   修路好啊,要想富先修路,看看他们河东道的孟门关,如今都繁荣兴盛成什么样了。   “县令,这小葱还要不要剥了?”   常乐县衙,时间已近正午,眼瞅着就要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其他饭食皆已是做好了,就差最后这一样,县令言是要亲自指点。   这时候,一名老妪正指着一把小葱问罗用。   罗用看了看盆中已经剥好的那些小葱,略略估计了一下,言道:“够了,就这些吧。”   一名年轻些的妇人端着这盆葱去洗了。   那边又有正在切冬瓜干的,罗县令让她们把泡水之后的冬瓜干切成小块,并无多少讲究,就跟切芦菔菘菜一般。   在这秋日的县衙大院里,罗县令就坐在妇人们为他搬来的一把胡凳上,指点她们做一道新菜——酱焖冬瓜干。   这两日县中那些衙役整日叫他莫要再收冬瓜了莫要再收冬瓜了,再收就卖不完也吃不完了,罗用跑去菜铺子那边一看,也是吓了一跳,那一麻袋一麻袋的冬瓜干,都快堆到房梁上了,还不止一个屋。   不过这不收冬瓜怎么能行啊,乡下好多农户还指着卖冬瓜换些钱呢。   罗用在空间里头翻找了小半日,最后终于被他翻出了这个冬瓜干的一种新吃法。   “先在铁锅里放些油。”   “对。”   “再放葱头。”   “葱叶先留着,后边再放。”   “这时候就该放肉了。”   “平日里若是没肉也是无碍,这猪油里头原本就有肉味儿。”   “肉炒得差不多了,该放冬瓜干了。”   “先就放这么多吧,余下的再炒一锅,常言说得好,大锅饭小锅菜,咱这县衙里头也就几十个人吃饭,你们别图省事,该分几锅炒就分几锅炒……”   “喏。”那几名妇人一面炒着菜,一面应着声。   至于那个什么大锅饭小锅菜的常言道,她们倒是不曾听闻过,兴许是河东道亦或是长安城那边的说法吧。   待这锅里的冬瓜干炒出了香味,罗用便叫她们放酱。   这酱料也有许多讲究,今日焖冬瓜干用的是这一种酱,明日若是拍黄瓜,那便要用另一种酱,若是要吃煎饼馃子炸酱面,那又是不同的酱。   这些妇人从前哪里见识过这许多种酱料,现如今可好了,他们县中那菜铺子便有卖,甚样儿的酱料都有,价钱亦不甚贵。   待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众差役一进院子,便闻到一阵浓香扑鼻。   “今天中午竟是有肉?”这些人可高兴了,这会儿还没入冬呢,常乐县当地肉价颇贵,近来他们罗县令整日地喊穷,也不肯拿钱出来买肉吃。   他们这破地方就是这样,就拿吃肉这件事来说,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   “这是什么肉?”那一边,一名做饭的妇人正挥着大勺与那些早到的吏员以及吏员家属们打饭,这些差役围过去一看,今天中午的这个肉菜,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像肉啊。   “待你们吃过了便知。”那妇人笑着说道。   “竟是冬瓜干?”整日与这些冬瓜干打交道,又如何会认不出它来。   “滋味倒是不差。”   “倒像是有几分肉味。”   “这里边有肉啊,你没吃到啊?”   “没有啊。”   “有,你且仔细找找。”   “哦,这儿呢,就这一点。”   “有这一点就算是不错了,也不看看眼下是甚时节。”   “若不是听闻那高昌的商贾要来,咱也吃不上这个肉。”   “……”   这天下午,崔翁带着两个孙儿正在院中切冬瓜晒冬瓜干,几名差役经过的时候看到了,便也过去帮忙。   这冬瓜干的滋味虽然和肉还是有些不同,但是加点酱料焖一焖,勉强也能冒充个肉菜,入冬前这段时日可就指望它了。 第317章 信物   又几日,乔俊林收到侯蔺寄来的一封信件,除了一些日常的问候和叮嘱,还与他说了近日朝中的一件事情。   早前圣人有意在河西铺水泥路,朝中不少官员反对,也有赞同的,眼瞅着就要到秋收的时候,双方依旧争议不下。   前些时日,一个名叫岑文本的官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公文,从那汉武帝开辟西域开始讲,说那河西之地乃是连接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一条走廊,战略意义非比寻常,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归心,不过是在河西铺一条水泥路而已,又怎能吝惜钱财。然后又是一番引经据典,摆事实讲道理。   圣人看了这个文书,便说岑爱卿言之有理啊,在那朝堂之上把岑文本一通表扬,当即拍板了修路之事,别人再想反对,那也不好使了。   岑文本这个名字罗用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中,侯君集征战西域之后回到长安城,当时的司法部门便要求朝廷要治侯君集的罪,然后侯君集就下了大狱。   当时就是这岑文本给他求的情,也是说了一通貌似很有道理的话。   对岑文本这个人罗用并无多少了解,但他知道,贞观十四年这时候的李世民,他对于朝中权势的掌握,地位的稳固程度,与贞观初年刚上位那时候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君权稳固,只要是帝王心中所想,必然就会有人投其所好,站出来给他当大头兵。相反,相权若是强盛,那么朝中这些官员说话的时候,难免就要看一看那几位大权在握的大臣们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朝廷决定要在河西修水泥路,这是一件好事。   不日,便有公文下来,言是今年要在河西铺水泥路,各个州县就近安排民夫,输役代庸,邻近驿道的各个州县要提前做好准备,只等那朝廷的修路队一到位,地方政府就得把民夫给他们送过去。   至于所需民夫数量,各地皆有不同,他们常乐县是三百人。   若是服了这徭役,一日便能抵了三尺绢帛,若是换作细麻布计算,那就是三尺七寸,在他们常乐县这边陲之地,尤其是对于下辖的各个乡镇来说,普通百姓一日根本挣不了这许多,尤其这还只是去修路,不算太苦,离家也不远。   这消息一传开,县中不少人家纷纷都表示,他们家里今年没有布了,输庸不成,他们要输役。   其实这服徭役哪里又算是什么好事情,城中百姓之所以这般,不过是心疼钱帛罢了。   在他们常乐县这地方,布帛着实难得,桑树都种不活,更别提养蚕缫丝了,就是那种麻的田地也不多,没有布帛,常常就要用粮食钱财来抵,各项税收加一加,也是颇重。   这一年到头忙活下来,交了税收之后,大多数人家便也没有多少富余了。这县城里头还算是好的,乡下那些地方更不容易。   这三百个名额,最后就被发放到了各位坊正里正那里,让他们根据各自管辖的那些编户们的情况,酌情进行安排。   坊正里正这些小官,大多都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他们在地方政府与当地百姓之间,起到沟通和连接的作用,官虽不大,职能却很重要。   这两日县中马上就要开始收税,期间这各坊的坊正各里的里正,难免又要忙碌一番。   开始收税之前,罗用把县衙中所有官吏差役全都集合起来,开了一个动员大会,又从街上的食铺里叫了几桌好菜让大伙儿好好吃了一顿,然后就让他们各自下乡干活去了。   至于罗用自己,他是机动部队,坐镇县衙,万一到时候哪里有什么问题摆不平的,便可以来找他。   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常乐县总共就这么大一点,加上前些时候增加的那些编户,总共也就一千二百多户,那些个不课户贫困户,去年也都掰扯清楚了,今年便只要照着收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罗用每日就坐在县衙里看看他们交上来的工作进度,桌面上再摆一盘炒豆子,嗑得嘎嘣嘎嘣作响。   最近天气越来越凉,罗县令一天到晚都觉得肚子饿,无奈这公元七世纪的常乐县就是一个黄泥小破城,要甚没甚,连个红薯干都没有,堂堂一县之长,嘴馋了也只能嗑嗑豆子,这豆子加点麦芽糖下去炒,滋味倒也不差,就是吃多了总放气。   “你也莫要总嗑这个,当心把牙给磕坏了。”二娘见了便要说他。   这年代也没地儿看牙医,若是把牙齿嗑坏了,也没地儿补去,缺了便是缺了,一辈子就那么缺着。   “我这一天到晚的,总想吃东西。”罗县令言道。   然后第二天上午,罗二娘就往县衙这边提了一篮吃食过来,那里边有一盘撒子,一盘红枣糕,还有一整只的卤鸡。   罗县令收下这一篮子吃食,高兴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一个人关了门,坐在屋里慢慢吃。   之所以要关门,防的便是县丞和主簿家的那几个小孩。   衙中这些官员,除了县令罗用和县尉郭凤来,其他皆有家室,这回大多也都是带着老婆孩子过来赴任,那县丞甚至还带了一房妾室。   听闻在别处,县丞主簿这些官员大多都不在县衙里住,因为一般县令自己就有一大家子,没地儿留给别人住,那些个县丞主簿的,基本上都是自己在城中寻个院子,或租或买。   不过常乐县这里毕竟是边陲之地,当初他们这些人住进了县衙就不想往外搬,后来被那些大食人那么一吓唬,就更不想搬出去住。罗用倒也不赶人,这么大一个县衙,要是光住他和乔俊林两个人,那也怪冷清。   现在住的人多,挺热闹的,平日里那几个小孩子跑进跑出也挺可爱。   他们若是不用那一双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罗用,问他:“县令,你口里吃的是甚?”那就更可爱了。   自从这一日之后,罗二娘几乎日日都要与罗用送些吃食过来。   她原本就总嫌罗用太瘦,县里头又有那许多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如今见他难得肯让自己闲下来,也是替他感到高兴。   不就是些吃食么,又能吃得了多少,她那两个羊绒作坊加起来恁多人口都养活了,还差他这一个?   “阿姊,你这手头上钱帛可够?”这一日,罗用问罗二娘道。   罗二娘那羊绒作坊招了那么多人,又要吃饭又要发工钱的,每个月都要支出一大笔钱帛,再加上她自打办起这个羊绒作坊以后,又收购了不少羊绒,这也是一大笔钱。   偏偏今年又没有多少胡商来他们这里,她那羊绒作坊眼下可是光生产不卖货,这时间一长,就怕资金链要断了。   “无碍,至少也能再撑个一年半载的,你无需替我忧心。”二娘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又倒了一杯茶水来吃。   “可是从那凉州城运来?”罗用问她。   “并非。”罗二娘咽下一口茶水,摆手道:“从那凉州城运来,一路上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不合算。”   “那你的钱帛是从何处而来?”罗用有些好奇了,他还以为自家阿姊手里若是没钱了,肯定就要从凉州城那边弄来,难不成她还能有别的什么渠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罗二娘笑了笑,对罗用说道:“今年因为高昌那边的战事,阻了商道,西域的胡商便都不来了。”   “这我知道啊。”罗用接话道。   “这商道一阻,不仅是咱们这里的日子不好过,敦煌那边好些胡商都没了货源,今年便没有买卖可做了。”罗二娘又道。   “那又如何?”罗用这时候心里隐隐也是有些明白了。   “河西这地方便是这般,饥一年饱一年的,敦煌那边有几个胡商打算去长安城做买卖,听闻那长安城十分富庶,长安人个个出手阔绰,而且还十分安稳太平。”罗二娘说着又喝了一口茶水:“他们打算跟我买一批羊绒毛衣裤带去长安城,价钱都说好了。”   “从凉州城那边出货?”罗用笑问。   “正是。”罗二娘笑着说道:“我说让他们直接把钱帛给我,然后我再与他们写封信件,到时候凭那信件直接在凉州城那边取货,他们却不信我,死活要我派个管事与他们一道过去,这两日正商议着呢。”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罗用问她。   “他们若是实在不肯,我便也只好安排一个管事与他们一起去,从这边现拿的钱帛,总比巴巴从凉州城那边运来钱帛省时省力。”罗二娘回答说。   “这件事,说来我倒是有一个办法。”罗用笑道。   “你有什么办法?”罗二娘问他。   “那些胡商不肯信你,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你们之间却了一个让人放心的信物。”罗用言道。   “你手头上可有什么物什可以充作信物?”罗二娘笑着说:“竹签子可不行。”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回屋拿给你看。”罗用说着,把手里那块没吃完的撒子放回盘子里,又拿起桌面上的一块布巾擦了擦手,然后就拿东西去了。   片刻之后。   “……这是甚啊?”罗二娘拿着一颗圆滚滚的珠子,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照了又照。   这珠子怎的这般透亮?透得像是一点杂质也无。   那里面那个红红的物什是甚啊?这是怎么放进去的?   “这些你先用着,不够我那里还有。”罗用拿起筷子,从桌面上的一个盘子里夹了一块卤鸡肝来吃。   罗二娘昨日与人买了几只鸡,今日一早便都杀了,与羊绒作坊那些小娘子们炖汤喝,鸡心鸡胗鸡肠子便都炒了,给作坊里的管事们加了个菜,唯独留下了这鸡肝。   罗用爱吃鸡肝,在二十一世纪那时候他就很爱吃,奈何那时候的鸡吃多了激素和抗生素,肝脏又是解毒的脏器,他也不大敢吃。   此刻摆在他眼前这一盘,可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走地鸡的鸡肝啊……   “……你怎的不说话,我问你这物什哪里来的?”罗二娘问道。   “机缘巧合得来的,阿姊你就莫再问了,就说要不要吧?”罗用说。   “要,怎的不要。”罗二娘连忙就把东西给收起来了。   就这些个珠子,别人想仿还仿不来,用它们作为买卖羊绒毛衣裤的信物,也是放心得很,不过……   “你这珠子,别人没有吧?”罗二娘确认道。   “应是没有的。”还有没有其他穿越者这件事,罗用还真保证不了,不过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是很小很小的。   “那我就用它了。”这般稀罕的物什,别人若是果真还能拿出来许多,还到她的羊绒作坊去换了羊绒毛衣裤,那她也认了。   “你说那些人若是昧了我的珠子可如何是好?”万一那些胡商直接拿着这些珠子去了长安城,根本不去凉州城提货呢?   “那你便把这珠子的价钱定高些。”罗用给她出主意:   “这个红色的,就代表五十套羊绒毛衣裤,这个绿色的,便是一百套,还有这个黄色,就是一千双袜子,你看这还有双色的,三色的……”   罗用一边说着,一边在脑海中想象,以后这些唐朝人炫富的时候,就可以从腰间摸出一颗玻璃弹珠——   “哇塞!紫色珠子!这可是一千套羊绒毛衣裤!”   “这有什么,你看我的。”   “什么!你手里竟然有双色珠子。”   “哼,少见多怪。”   “天呐!三色!人生在世,得见三色珠一次,真是死而无憾!”   说实话罗用一点都不担心有人昧了珠子不去提货,这种玻璃弹珠他手里头还有的是。   小时候他跟邻居那些小孩玩弹珠,总赢总赢,赢了十几个铁皮饼干盒,叠起来都有半人高,他这个人又恋旧又心疼东西,当初离开老家四处游荡的时候,便都带上了,这会儿都在空间里堆着呢。 第318章 豆子   最后,罗二娘就让那几名胡商先在常乐县这边的羊绒作坊看好货物,下好订单,再把货款给付了,然后罗二娘就给他们各自开具了一张订单明细,一张收款证明,最后再按订单数量给玻璃珠。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交易,罗二娘最终还是安排了一名管事一名护卫,与这些胡商同去凉州城。   顺便再给凉州城那边的羊绒作坊带了一份各色玻璃珠样品过去,写明了每一个颜色的玻璃珠所代表的货物数量。   “你可写明了在何处提货?”这一日二娘又来县衙这边,罗用如此问她。   “自然是要写上。”二娘答道。   这在不同的地方提货,价钱出入可大了去了,同样的货物,在凉州城那边明显就要比常乐县这边卖得贵,若是运去长安城等地,那价钱就更贵了。   那些商贾们付了多少价钱,便要让他们在哪里提货,如若不然,她们的羊绒作坊一个不小心便要亏了本去。   “那你还得留意凉州城那边的库存。”罗用又提醒道。   “你且安心吧,我心里有数。”二娘笑道。   那朔州赵氏在敦煌便有商铺,他们家人在敦煌与凉州城之间常来常往的,家中又有子弟在常乐书院读书,托他寄信,比走驿站还要更加安全快捷几分。   “听闻这两日城中来了不少高昌商贾。”坐下之后,罗二娘对罗用说道。   “也就十几个人。”这事罗用也是清楚的:“乔俊林昨日便已不去书院,改上酒坊那边去了。”   “不知后面还有没有了?”罗二娘道。   “一时应也不会多,待他们这一拨人回到高昌国以后,赶在入冬之前,约莫还能再来一些。”眼下这个年代消息很难流通,高昌国那边的商贾不了解他们常乐县这边的情况,这千里迢迢的,很多高昌商贾这时候大约都还在观望之中。   “待那高昌商贾来得多了,你便也不得闲了,这两日还想吃甚,尽管与我说来。”二娘问他。   “饺子。”罗用当即便说了:“我好些时候都没正经吃过饺子了。”   “不过就是一顿饺子,那有何难,明日我便与你包来。”二娘笑道。   结果罗用这顿饺子还未吃上,县尉郭凤来便先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原因是郭凤来他们这几日收税的一个村子,有几户人家闹事,不肯好好纳税,还想当不课户。郭凤来让里正村正帮忙协调,结果竟是不管用,一通折腾下来,郭县尉这火气一上来,就把带头闹事的人给抓回来了。   “……都是一群刁民,简直愚不可及,就他家那样的情况,如何能被评为不课户……”   郭凤来这两日忙收税,工作繁重压力又大,这会儿被这件事一搅和,火气上来了便不肯轻易消下去。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罗县令往自己嘴里扔了一个开口笑,一边嚼着,一边慢悠悠问了一句。   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那县衙大牢夜里可冻得很。   刚刚那人他也看到了,皮肤黝黑身材健硕,手脚皆是十分粗糙,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他们常乐县总共才一千二百多个编户,像这样的壮劳力,那可是冻坏一个少一个。   “不知县令可是觉得郭某行事猛撞?”郭凤来问罗用道。   “那倒没有。”罗用说道:“只是此人虽然带头闹事,却未必就是这件事的主谋。”   出头的椽子先烂,聪明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聪明人遇到这种情况,往往都会教唆别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他们自己就跟在后面捡便宜。   郭凤来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家伙既然敢跳出来与自己叫板,那郭凤来不抓他还能抓谁。   “依县令之见?”郭凤来问道。   “叫他得些教训便放了吧。”不放难道还要留着过年。   “这……”郭凤来有些为难,他今日大动干戈把人抓回来,若是轻轻又给放了回去,那显得他这个县尉多么没有威严。   “你且去吧,这件事便交给我了。”罗用说道。   罗用当天晚上没有提审这名村人,待到第二天早上,吃过了早饭,众人皆各自去忙碌自己的工作之后,罗用这才令一名差役,把这名村人带到自己平日办公的那间小厅。   “听闻你们村里有几户人家交不上税收,不知可是有什么难处?”待这人来了以后,罗用便如此问他。   “地里粮食欠收,又有妻儿老小要养活,家中既无粮食又无布帛,一时交不上税收,还请县令莫要怪罪。”那人对罗用抱了抱拳,大大咧咧说道。   “不想我常乐百姓竟是艰难至此。”罗用面上露出几分暗淡之色,口中念念有词:   “原本还当以我这一身本事,定能保一方百姓安康,如今看来,竟是害得你们连税收都交不齐,这日子倒是过得比从前还不如了……”   那汉子果然是个实诚的,一听罗用这般说,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羞赧为难之色。   自从罗用在他们常乐县当了县令以后,他们平日里担些瓜菜粮食到城里来,比从前多少还是能多换几个铜钱回去,农闲的时候又能担豆腐出去卖,又能去那水泥作坊干活,怎么能说这日子不如从前了呢?   “县令莫要自责,咱这穷乡僻壤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这人说道。   “乡下的情况比这城里还艰难几分,我亦知晓,只是如今县中的情况便是这般,今年商道不通,官府亦是不易,你家的税收还差多少,你便与我说来,我私人拿些钱帛,先帮你填上。”   “这……”让县令自己掏腰包帮他们家纳税,这怎么好意思?   “你无需与我见外,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抗税不缴乃是犯法,你若是被拘了去充作苦役,家中的妻儿老小可如何是好?”罗用又道。   “某一时糊涂,还请县令莫要怪罪。”这人听了罗用这一番话,当即伏地与他行了一个大礼,再也不提交不上税的事情了。   其实昨夜在牢里待着,他心里便已是有了几分悔意,不应听了旁人几句好话,便热血上涌大包大揽,他这回若是果真出了什么事,家中的妻儿老小可就无人照料了。   没想到今日见了罗县令,他非但没有怪罪,还与自己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再想想自己先前那一番行径,着实羞愧得紧。   “……你果真能交得上税?”   “能,回去便交。”   “回去以后,与你们村中其他人说清楚,若是想要不课户的,便自己到县衙来说,县中吏员届时会根据各家情况核实判断,不合条件者,闹事亦是无用,此次念你们乃是初犯,不予追究,若是再犯,便要按律处置。”   “喏。”   “你且去吧。”   又两日,那郭凤来从乡下回来,便说先前那些闹事的人都把税收给交齐了,一斤粮食都没落下。   还有上回带头闹事那人,听闻他现在逢人便说罗县令的好,下回再有人想闹事,怕就煽不动他了。   郭凤来也是觉得有几分新奇,他从前便听闻罗用有个棺材板儿的诨号,那脾气就好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的如今看来,倒像是很会哄人一般。   “你作甚这般看我?”罗县令又往自己嘴里放了一个开口笑,前两日二娘与他送了几斤过来,吃着吃着,这便也没剩下多少了。   “无事。”郭凤来摇了摇头,笑道。   “我也是看他不像奸恶无赖之徒,才会如此行事。”换个恶的过来试试,看罗用不好好收拾他。   “是人都有拎不清的时候,你总不能次次都与人较真,该圆滑的时候便要圆滑一些。”罗县令给郭县尉上课。   “你说这明明是可以用更缓和的方法解决的问题,非要与那些人硬碰硬又能有什么好处,这矛盾一旦激化起来,难免就要有一些损伤,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官本就不易,若是再与自己添那许多不自在,那这官还当不当得下去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那吃饭的地方走去。   黄县丞家那个四五岁大的小丫头正在廊间玩耍,罗用经过的时候,她便闻到一股香甜的气味,于是便迈着小短腿颠颠跟了上去,牵着罗用的衣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软软糯糯地问道:“县令,你口里吃的是甚啊?”   “豆子。”罗县令眨眨眼睛,面不改色道。 第319章 手工外派   那黄小娘子笑嘻嘻地看着罗用,口里却道:“我也要吃豆子。”   罗用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几个开口笑,放在小丫头肉呼呼的小手中:“剩下这几个豆子就都给你,可收好了,再来就没有了。”   黄小娘子高高兴兴将那几个开口笑揣进怀里,蹦跶着找她娘亲去了。   他们县衙里的这些小孩到底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平日里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挺有礼貌,虽然也有淘气泼皮的时候,但是比外头街面上的孩子,多少还是要斯文一点。   各家耶娘私底下也都有教,不让他们在罗用面前造次,于是这些小孩见了罗用都会挺有礼貌地喊县令,大一点的孩子,还会给他作揖行礼。   也就这个黄小娘子,年岁尚小又是个女娃子,她阿娘整日在房中督促长子学习,并不怎么管这个小的,倒是黄县丞那房妾室对她照料得多些。   说来也是造孽,那黄县丞之妾今年才十六岁,听闻她不足十岁便被耶娘卖与黄家,跟在黄夫人身边四五年,十三四岁便被黄县丞占了,黄家人做得倒也不算太难看,好歹还是给了她一个名分。   黄家那边现在除了一个粗使的仆妇,一名整日跟在黄县丞身边的仆从,剩下就是这名妾室地位最低,整日都要干活,黄夫人还时常与她发脾气。   那黄夫人性子不好,原本是隔三差五便要炸一回,有一回罗用经过他家院前,忽闻砰地一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叫骂,把罗用给吓了一跳。   罗用听不得这个,他小时候被人卖到山里,买了他的那对夫妇整日便是这样叫骂,到现在他听到这种声音,心里还是会透出几分惶惶不安。   回到前院以后,罗用便令人去喊了黄县丞过来,言是他家这种情况,住在县衙里不合适,不若便在城中找个院子搬出去住。   黄县丞哪里愿意,他们一家人现如今住在县衙里头,老婆孩子侍妾仆妇统统跟着吃大锅饭,一年到头不知道能省多少开销,这一旦搬了出去,他跟他身边的仆从还能在衙门里头吃饭,其他人可就没那个脸面再过来蹭饭吃了。   再说这县衙之中十分安全,他平日里带着仆从出个门什么的,也不需要担心妻儿的安全问题。   黄县丞再三跟罗用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约束自己的妻儿,定不会让他们惊扰了县令,罗用看在他平日处理公务的能力不错,为人也算勤勉,于是便没有坚持让他们一家搬出去住。   而黄县丞也是说到做到,确实把他老婆管住了,至于怎么管住的,衙门里面流传这一个说法,言是那黄县丞从罗用这边回去自己屋里以后,便对他妻子说,她若是再这般闹下去,便要令人将她送回老家。   那黄夫人从此便不闹了,不知是害怕了,还是心寒了。   那妾室每日依旧勤勤恳恳的干活。   这个时代的女子,大抵也就是如此。   对于二娘她们,罗用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是对她们最好,若是嫁了人,难免就要受到诸多束缚,若是不嫁人,不免又要被人当成异类。   依罗用看来,若是有合适的人选,招赘应该也是一条比较不错的出路。   不过感情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遇到喜欢的人,无论是嫁人还是招婿,只要她们自己情愿便好,若是没有遇见喜欢的,便也无需强求,罗用肯定不会催婚。   相应的,她们也别想倒过来催促罗用的婚事,大家谁也别催谁,各打各的光棍,这不挺好。   吃罢饭,罗用便往熏肉作坊去了,近来天气凉爽,常乐县的熏肉作坊已经开工了,只是眼下羊肉价贵,主要就是熏些猪肉。   话说他们常乐县的熏肉自从上回降价开始五折销售以后,这价钱就再也没有涨上去过,罗用也没打算再涨。   这熏肉再好,它也就是腊肉的一种,他们常乐县周边地区,哪儿哪儿都不缺腊肉,若是卖了高价,销量肯定就上不去,所以还是价钱定得低些,薄利多销,虽然挣得不一定比原来多很多,但好歹也能给当地百姓多提供几个就业岗位。   其实像这样的熏肉,若是能弄去长安城,那价钱肯定比他们常乐县高很多,销量也是不愁的。   只可惜路途着实太远,好几千里地呢,少说也要走三四个月的,这人力物力一加上去,也就不划算了。   “县令可是要去熏肉作坊?”作坊区前面一点的那一片荒滩上,有几个城中百姓正在侍弄菜地。   这片荒滩原本并不适合耕作,那上面尽是一些大石块小石块,只是自从他们县城重新修了围墙,把这块地围到了城内以后,便有不少附近的居民到这里来开地,先把石块收拾了,再从别处挑些泥土铺上去。   这也就半年时间,这片荒滩上已经被开垦成一块块大大小小的菜地,除了一些实在搬不动的大石块,其他大大小小的石头都已经被人清理出来,堆叠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石头堆,还有人从这边担了石头回去修院墙的。   “正是。”罗用说着问路边一个正往萝卜地里浇水的人:“你这芦菔长得好不好啊?”   “不甚好,土层太薄了些,过两日我还得出城去推几车土回来铺上去。”那人冲罗用笑了笑,有些腼腆地回答说。   “长得小些也是无碍,待到入冬前收了,切成手指粗细的芦菔条,晒干了炒腊肉,滋味最是不错。”罗用说道。   “……”那人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依旧冲罗用笑了笑。   罗用也不在意,摆摆手,让他们只管忙活自己的,然后便往熏肉作坊那边去了。   在去往熏肉作坊的路上,要途经羊绒作坊,罗用这来来往往的,却很少进去,主要那羊绒作坊里边恁多小娘子,他得注意避嫌,免得到时候被人传出点什么不好的,对她们的名声有碍。   “县令怎的来了。”那熏肉作坊的管事见罗用来了,连忙迎出来。   “今日得闲,我便过来看看。”罗用走进去,四处看了看,口里问道:“今日可收了肉?”   “今日收了两头猪,皆已宰杀,这会儿猪肉正腌着呢,下水还未收拾出来,待收拾好了,我再令人送一些到县衙那边。”那管事答道。   “辛苦了。”罗用说道:“今年你们这边多招一些人手,我打算多做些熏肉。”   “相比去年,要多出几成?”那管事询问。   “多一倍。”罗用说。   “喏。”那管事应承道。   “那些熏肉用的屋子可都打扫出来了?”罗用又问。   “这两日正在打扫。”   “熏料呢?”   “皆已备好了。”   “你领我去看看东西。”   “县令这边走。”   “……”   今年他们常乐县不修城墙了,罗用这手里头没钱没粮的,也不打算搞什么大型工程。   秋收结束后,各家各户又交完了今年的税收,近日陆续便有农人进城来寻活做。   豆腐作坊那边现在用工稳定,基本上不再收人了,这些人现在主要就是去水泥作坊,但是眼下这水泥生意,也不如一年多以前罗用刚来常乐县的时候那么好做了。   再这么下去,随着进城打工的农人越来越多,估计很快就要有人找不到活干了。   从那熏肉作坊出来,罗用又去了针坊那边,在那针坊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两日后,官府职田。   饶翁等人收完了地里的粮食,缴完了这一年的租子,这两日得了些清闲,正合计着要不要到城里去熬一晚,买些酒尾担出去卖,那公府里的差役竟又来了。   佃农们远远看见这几个穿差役衣服的人骑马过来,心中便有些不安,担心是今年的田租出了什么差池。   饶翁也想不通这些人这时候来他们这里做什么,只好迎上去询问。   “县令言是要把磨针的活计发放到各村各镇,令各村正里正这两日进城领取,你们这儿,便叫饶翁过去,饶翁若是不得空,便叫你家大郎去。”其中一名差役言道。   “这……”饶翁听了,一时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叫他们这些人冬日里在家也能挣些钱财,那自然是好事,可万一官府若是强行派了任务下来,要求他们每个人每日必须要磨多少针出来,那就……   “县令说了,你们这里若是有人要干这个活,饶翁你这两日便进城去领,若是无人肯干,那便不用去了,冬日里行路艰难,届时公府多少会给一些补贴。”另一名差役又道。   “能给多少啊?”饶翁儿媳在一旁小声问了一句。   “约莫是每交十文钱的货给一文吧。”那差役回答道。   “那我明日进城去?”听他们这么一说,饶翁也就放心了。   他们这罗县令本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方才倒是他想岔了。着实也是因为见多了那样的事,以至于现在官府那边稍有什么动静,他们心中下意识便要生出提防抗拒。   “眼下这三五日的,随时去都行。”那几名差役把话带到了,匆匆便要走。   倒是有几名反应快的村人,这时候连忙从屋里端了热水出来,差役们一人接过一碗,咕噜咕噜几口灌下去,骑上马背,很快便走远了。   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人口虽少,地方却不小,村与村之间离得颇远,深秋这时候天气一日凉过一日,骑着马匹在野地里跑,滋味也不好受。   早早把消息都通知到位了,他们才能早早回城里去,在那城里头干点什么不比在这外头强啊,哪怕是蹲在那菜铺子里晒冬瓜干呢。   这回他们出门之前,县衙里面就把各村负责这件事情的人都定好了,有里正的村子就让里正过来,没有里正的村子就让村正过来。   因为很多村子与村子之间距离颇远,罗县令与谭老县令等人商议,若是只让各里正到县里领了活计回去,到时候很多村民说不定又要走很远的路到李正家里去拿货交货,干脆还是县衙这边强势一点,直接把人选都给定好了,谁要是有意见,便叫他们自己到县里来说。   他们几人商议这件事的时候,刚好是县衙里吃午饭的时间,也不是什么机密,便没有避着人。   这些差役里头,有些个是去年开春刚刚吃上的公家饭,听他们几人那么商量着,事事都替那些农户考虑周全了,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个当官的原本就是这般吗?怎么他们从前对当官的印象那么差?   职田这边,这些佃户待那几名差役走了之后,一个个便都高兴起来,从前那磨针的活计便只在县城里派发,不叫人带出城来,现如今他们这里的人也能领了这个活在家里做,那今年冬天每日便只要坐在屋里磨磨针,多少也能挣些。   那饶翁的儿媳,面上亦是欣喜,从前她家阿翁,还有她男人,整日为他们这些个佃户的事情出头,没什么好处不说,时常还要提心吊胆的,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埋怨。   那每十文钱给一文的辛苦费,虽也不算多,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不算少了,主要他们这儿离县城又不远,即便冬日里冷些,来回一趟也不算很辛苦。   那些住得远的村正里正便要辛苦些,不过有些村正里正手底下管的编户多,挣得肯定也多些,再说听那些差役方才所言,也不一定次次都要村正里正本人出面,安排家里的年轻后生出面也是一样。   “阿翁,你看……”一家人回到院中以后,饶翁的儿媳一脸笑意地给老人端出来一碗热水,她这时候已经开始合计上他们家今年冬天能有多少进项了,心里着实高兴。   “县令想得周到啊。”饶翁这时候却道。   “阿翁因何这般说?”儿媳问他。   “县令言是公府出钱给各村正里正辛苦钱,便是不让他们从农户那里收钱的意思了。”她丈夫说道。   “……”饶翁儿媳怔了怔,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第320章 入冬   常乐县这个地方地处偏远,既没有丰富的劳动力,又缺少水源,也没有什么其他资源,唯独也就是处在东西方贸易的商业要道上这一点,能给这个地方带来一点活水。   然而这条商道却并非时时通畅,西域那么多小国,但凡有点战事,商道便要受阻,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除非中原王朝能够一统西域,并且一直采取较为宽松的对外贸易政策。   中原王朝从汉代便开始经略西域,现如今这位大唐天子对西域亦是十分关注。   只是西域这片地区,却不是轻易就能被谁兼并。突厥人一向都将西域视作自己的势力范围,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正不断向四周鲸吞蚕食的大食国。在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吐蕃王朝也将日益强大。   大国与大国之间相互碰撞牵制,其中还掺杂着各股小国势力,西域这片地区注定太平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罗用也许不应该抱怨商道受阻,他应该感谢这个年代的胡商们胆子足够大,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都敢千里迢迢跑出来做生意,虽然目前还只是涓涓细流,而且时有时无,但终究还是给常乐县这个地方带来了生机。   无论是豆腐作坊,水泥作坊,还是熏肉作坊,针坊,罗用目前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常乐百姓实现温饱而已。   而真正想让这个地方繁荣起来,最终可能还是要依靠茶叶市场。   待到茶叶这个东西被普遍接受以后,如何让这个市场集中在常乐县,而不是胡人原本就很多的敦煌张掖,也不是这几年发展迅速的凉州,而是他们这个小小的常乐县。   如果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常乐县就会繁荣,当地百姓就会富裕,罗用政绩卓绝,距离他被调回长安城自然也就不远了。   虽然他现在也已经比较适应常乐县这边的生活,但是四娘五郎他们都在长安城,乔俊林应该也是想回去的,还有他的这些弟子们,他们的家人也都在中原。   就在罗用思量这个茶叶买卖的时候,离石这些贩茶的商贾,前些时候刚刚出了孟门关,这几日正行走在罗用那些弟子们从前铺的那条水泥路上。   今年因为高昌国那边在打仗,他们的行程也被推迟了一些时日,从那江南回到离石老家以后,就一直等着常乐县那边的消息。   常乐县那边的马四郎等人找唐俭帮了个忙,通过驿站给离石老家那边写了信件回去,叫他们今年这些茶叶先不着急运往常乐县,他们现在手头上还有一些,再说今年被这战事一耽搁,茶叶买卖八成也该黄了,干脆再等一等,与李道宗他们那些人错开,别跟那几万大军打照面。   几万人里面出几个人渣那太正常了,他们这时候又是得胜之师,难免得意,这年头商贾的地位又十分低下,躲着点走,总是没错。   于是他们这些人便在离石老家待着,一直待到那些西边过来的商贾与他们说,李道宗的部队已经过了凉州城,往南边去了,这才召集队伍出发。   要说现在孟门关离石县这一片,南来北往的商贾都有,消息着实很灵通,又有王当等人经营的定达快递,与长安城那边的联系很是紧密。   从离石县那样的地方出来,便觉得处处都很不方便,消息不灵通,又没有快递,没有南来北往的商贾,身上有钱都买不着什么好吃食,不像他们离石县那些个食铺,角子豆腐东坡肉,甚都会做,好吃不贵。   “……你们那地方真有那么好?”一个年轻后生咧着一张嘴直乐呵,他那张脸黝黑黝黑的,牙齿倒是挺白,屋里头光线昏暗不咋亮堂,这一咧嘴,光看到满口白牙了。   “怎的没有,那大街上的食铺,你也别拣那最好的,就寻个一般的走进去,要不了十文钱,保管你吃得肚皮滚圆。”一个中年商贾言道。   这两日飘起了秋雨,他们便借宿在路边一个小村,一群人分别住在几户人家中,他们借宿的这一户人家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年轻,正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横竖这下雨天也没事干,几个人就坐在屋里天南海北地说闲话。   “十文钱?”那小年轻咂舌:“我一个月都花不了十文钱。”   “那是你们这里没地儿挣钱。”一个二十多岁的离石人笑道:“在我们那儿,像你这么大岁数的,家里人就该给他寻摸出路了,那要胆子大一点,就出来跟我们干,干我们这个辛苦,也危险,春天那时候下江南,秋天这时候又要去陇西了,在外行走就怕遇着歹人,不过等我们把这批货送到了常乐县,便能挣着钱帛了。”   “能挣多少?”那小年轻问了一句。   “就你这样的,大半辈子也挣不着那个数。”一个小老儿嘿嘿笑道。   “再来说胆子小一点的,你要是没有本钱,自己也不敢出来跑,那就去给王老大干活,王老大对他手底下那帮弟兄不错,勤勤恳恳干个十年八年的,只要不是个榆木脑袋,差不多也该有出息了。”方才那人又道。   “十年八年啊?”那小年轻一听十年八年,便觉十分地漫长,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也还不到一个十年加一个八年的。   “那你要是熬不住这十年八年,又不爱整日都在外面跑,那便去作坊里头干活嘛,咱那儿有个殷氏车轮行,还有个衡氏造车行,真要是个聪明手巧的,在他们那里干活,可能比在王老大手底下还要挣得多些。”   “他们那儿就喜欢有手艺爱琢磨的。”   “我姐家那个大儿子,我大外甥,十三岁进的作坊,现如今每月也能挣个一百多文钱。”   “那么多?”   “这算什么,那殷氏车轮行那几个做轴承的匠人,每月至少也是一贯钱往上,多的那就不知道多少钱去了。”   “他们殷家都是木匠出身,没人会打铁,这几名铁匠听闻还是从太原府专门请过来的。”   “我怎听说那里面还有个突厥人?”   “突厥人打铁厉害啊。”   “管他什么人,来了还不就是干活领工钱,咱那儿也不是长安城,没恁多事儿。”   “那轴承不好弄,殷家人琢磨了那么久,都不知道砸进去多少钱财,好在最后还是叫他们给弄出来了。”   “现在他们每年往长安城卖好多轴承。”   “长安那边也有人造,只是那做工比起殷家做出来的,还是差了些。”   “一辆马车若是用上殷家的轴承,再配上衡氏的弹簧,行走在那水泥路上,那真是别提多顺溜多平稳了,一点都不颠簸。”   “寻常人也用不起便是了。”   “咱眼下还能在水泥路上走走,待过了凉州城,不知道还得受多少罪。”   “那焉支山不好过啊……”   “咱到时候怕是都要下去推车……”   “……”   这几个离石商贾说着说着,便又说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那名方才与他们一同说话的小年轻,这时候却坐在炕洞前发起了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去到作坊里,几年后便能挣一百多文钱,他若是能去离石县该多好。   要不然就去跟那个王老大干,给人送快递,刚刚一听十年八年的,他就觉得有点久,现在回头想想,十年八年以后,他也还不到三十。   实在不行,寻个铺子给人当伙计也好啊,听他们这些人说,离石县那大街上各种铺子可多了,他自己先去干一阵子,等到稳定下来以后,再把妻儿也接过去。   到时候她媳妇就在家里做做油纸伞,带带娃儿,他每日就在外面干活,若是挣了钱,晚上就买些好吃食带回去,他媳妇这会儿正大着肚子呢,村里的老人说她那胎相瞅着像是个女娃,女娃也挺好,到时候自己便与她买花衣裳,大一些便与她买胭脂,嫁妆也帮她置办得体体面面的。   他们这儿离那常乐县也就十多日的路程,甚时候想耶娘了,便回来看看,往他那兄长家里多送一些钱帛,叫老两口也跟着享享儿孙福……   “你们甚时候才能从那常乐县回来?”他问那几名离石商贾道。   “回来啊?那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去了。”   “怎的,你想去离石县啊?”   “年轻人出去看看也没甚不好的,就是要跟对人,别学坏咯。”   “你要真想去,也别等我们了,就到这附近的城里头看看有要往那边去的商贾没有,得找你们当地靠谱的商号,别被那些黑心肝的给骗了去,到时候把你卖了去挖矿。”   “你先去寻个大商号当脚夫,待到了离石县一时若是找不着活计,便到城外河边那几个造纸作坊,那几个作坊常年都在招人,做一日能得两三文,你先在那里挣几个钱,然后再慢慢寻摸出路。”   “一个人不好出门,最好再寻一两个稳妥的同行。”   “出门在外要留个心眼,莫要别人说什么都信……”   “……”   当天夜里雨停了,第二日一早,这些离石人早早便起来装车,吃过早饭便赶着马车出发了,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一路将他们送出了村口。   在他们这些挨着水泥路的村子里,只要说是从离石那边过来的商队,大抵都能受到比较热情的接待。   当初修路的时候,他们这些村民还跟那些离石人一起干过活呢。这条路通了以后,这一年到头的,途经他们这里的商队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只要有商队经过,他们这些村子就有收入。   一场秋雨一场凉,眼下已是深秋,前两日那一场雨下过之后,空气中便透出几分寒意。   道路两旁那些大树小树的树叶子,差不多都已掉完了,地里收过了庄稼,这时候也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只有少数靠近村庄的田地里,被人种上了一些芦菔白菜之类耐寒的菜蔬。   运货路上诸多艰难,道路漫长而辛劳,好在他们运的是茶叶,此物轻便,再加上多年经商又有些积累,于是这一次他们这个队伍便都配了马车,这马车跑起来,比牛车驴车那是快得多了。   “差不多该入冬了吧?”   “该添衣裳了。”两名汉子坐在车辕上说着话,那口里竟已能哈出些许白气来了。农历十月份,确实也可以算是冬季了。 第321章 来客   其实这几年以来,在他们关内道这一带,每年都有不少人口流向南方。   只是这一现象在一些城镇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一来是消息更加灵通,二来是很多城里人原本就没有土地,不必为了户籍问题纠结为难。   在这一条横穿关内道的水泥路上,每天都有商贾往来,尤其是入秋以来,更是有大批的羊绒羊脂皂经由这条道路,从关内道运往长安等地。   而从定胡县通往长安城的这一条水泥路,则要更加繁华热闹一些,尤其是在穿过了吕梁山以后,汾州隰城以南的那一段路。   汾州汇聚了从太原府南下,以及从定胡方向过来的大量行人货物,不仅有水泥路,还有水运,大宗货物到了汾州以后,便可以在这里雇船南下,汾水之上每日都有许多南下的舟船,有一些舟船到了南方以后便如渭水,去往长安城,有一些则是沿黄河继续南下。   水运可以大大减少运输成本,从上游去往下游,只需顺流而下便可。   大量的北方货物流入长安等地,在长安城东面的新丰集市,一年更比一年兴盛,原本只是在冬季的时候汇集一些从北方过来买货的商贾农户,现在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许多商贾常驻,不仅是长安城的大小商贾,听闻五陵原上那些世族大家亦时常派遣家人去新丰买货。   今年入冬以后,不少河东百姓便像前几年一样,赶着自家的牛车驴车,沿着水泥路前往新丰集市。   十月底,河东道许多地方都飘起了小雪,这一条绵延千里的水泥路上,无数行人货物正在缓缓向着南面移动,一车一车的货物大多都用油纸稻草捆扎得结结实实的,木车前进的时候发出吱呀声响……   罗四娘这两日与阿姊食铺的两名管事同去新丰集市买货,五郎六郎都要读书,她这回便把七娘带出来了。   七娘今年也有十岁了,不能整日将她养在家中,要经常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四娘当初这么大的时候,罗用就敢叫她看杂货铺了,以罗家现在的情况,那一家小小的乡间小铺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对当时那时候的罗家来说,那可是一间能够养家糊口的铺子。   四娘从前还觉得自家阿兄着实有些不靠谱,如今看来,倒是她自己想岔了。   四娘因为经常到白府去与白家子弟一同上课,与白家那些小郎君小娘子们走得颇近。   白家人也很重视对下一代的教育,从经史子集到为人处世甚至是朝堂谋略,就没有不教的,骑马拉弓更是必修,年纪轻轻的,一个个走出来,便已是颇具文士风范,洒脱俊朗,比之寻常百姓的子女,几乎可称是人中龙凤了。   不过这些龙凤现在至多也就能算是雏龙雏凤,经不起什么事。   让四娘印象比较深的一件事,是今年夏天的时候,白府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打碎了书房里的一方砚台,当时便惊慌不已,生怕长辈怪罪。   说白了,就是一方价值颇贵的砚台而已,又不是什么绝品珍品,若是在罗家,四娘只需向兄长说明事情原委,罗用便不会怪罪,因为他知道四娘很珍惜家中物件,这种情况一定是意外,没什么可担心害怕的。   换一种情况,若是四娘打坏了白家的这方砚台,那她肯定要赔的,不管白家长辈说什么,她都会去买一方新的回来,钱没了总是可以再挣的,就算一时挣不回来,那她也认了,何需那般惊慌失措?   白家的那个小郎君却因为这一番砚台,之后的大半日时间里一直心神不定,也不能好好上课。   这还是在他们自己家,还只是一方砚台而已,若是换了在外面呢,若是发生了比打碎砚台更加严重的事情呢?   白家人学识渊博,对年轻子弟的教育也是很好的,但是罗四娘却并不希望自家兄弟姐妹也变成像那个白家小郎君那样的人。   她得让下面这几个小的多见见世面,凡事都学会自己拿主意。现在阿兄阿姊都不再身边,四娘就是他们中间岁数最大的,所以这些事情就要让她来做了。   “那新丰集市人多,到了那边莫要乱跑,若是被人略卖了去,我可寻不回你。”马车上,四娘如此叮嘱七娘道。   “哦。”七娘那丫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管埋头啃糕饼。十来岁本来就是抽条长个的时候,再加上近来天气转冷,他们家这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情况,一天到晚总想吃东西。   “这时候吃这么多糕,待到了集市上,看你还吃得下什么?”四娘瞅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儿就觉得糟心。   别人家的小娘子十来岁就知道梳妆打扮了,女红也都要开始学了,再看看自己家这个,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阿姊,那新丰集市上都有甚好吃食啊?”   “甚样儿的好吃食都有,你只管留着肚子便是。”   “有罐头没有?”   “不止有罐头,还有新鲜的蜜桔蜜柚。”   “那你这回可是要去买这些?”   “我去买布。”   “也买蜜桔嘛!”   “不买,要吃你自己买。”   “我没有钱啊。”   “没钱不会自己挣,去杂货铺那边干活啊。”   “阿姊……”   “不买。”   “阿姊……”   “不买。”   “……”   口里说着不买,待到了新丰集市上,罗四娘还是领着七娘往那些卖南方特产的地方去了。   那一筐筐的蜜桔,黄橙橙的,卖蜜桔的那些商贾里头,有识得罗四娘的,当即便有人捧了自家的蜜桔过来叫她品尝,言是昨晚刚到的一批货,还未被别人挑拣过,南北杂货若是肯收,他便把价钱放低些许。   四娘剥了一个蜜桔品尝,自己吃了半个,余下半个递给了七娘,七娘接过这半个橘子,高兴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   “颇甜,我要看看货。”   “娘子这边请,这一批货物不多,乃是上好的淮南蜜桔,发货的时候五六车,待运到我们这里,便只余下这不到三车了,我都是拣了好的……”   四娘看过这几车蜜桔,问过价钱,细细检查过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很快便决定要把这批货买下来。   与她们同来的伙计这时候已经跑去租了院子,这两日她们买来的货物一时便都放在那边,待到最后都买好了,再雇了牛车一起运回长安城。   “阿姊,你方才怎的不与那商贾议价?”离开那个卖蜜桔的地方,七娘怀里揣着几个蜜桔,一路走一路剥,很是惬意。   “他的蜜桔卖得又不贵,我与他议价作甚。”四娘答道:“总该叫别人也挣些钱,下回有好货的时候才会想到我们。”   “那你怎知他卖得不贵?”七娘又问。   四娘看了这吃货一眼,很想当街给她吼过去:你这脑壳里边装的都是吃食吗?   想想还是算了,阿兄不在身边,这蠢货只能是她自己来教。   “自然是提前打听过了,我们南北杂货那么多活计,要打听着点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凡事都要提早做些了解,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说完这一番话,罗四娘便觉得自己现在脾气真是好多了,多去白家蹭课果然还是很有用的,那些书本上的内容就算一时用不上,那也很能修身养性。   “阿姊。”   “作甚?”   “你看那边有个卖糕的,那牌子上写着呢,洛阳来的,牡丹花糕。”   “……”   罗四娘转头就走。   “阿姊……”七娘连忙跟了上去,口里还嘟囔着什么牡丹花糕。   “……”四娘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还是去买布吧。”七娘嘴里咕哝一声,然后就安安静静当起了跟班。   不能怪她怂,罗四娘是谁啊,长安城那些平日里挺厉害的小娘子们,看见她都要绕道走的。   听闻长安城中有几个小娘子原本也是挺中意她们兄长罗用的人品,奈何这小姑子太厉害,想想便都放弃了。   “阿嚏!”传闻因为自家妹子太厉害而惨遭长安小娘子们抛弃的罗某人,这时候正在陇西的墙头上吹着冷风。   前两日常乐县中来了一群高昌商贾,都是来买酒买针的,还给罗永带来了一个消息,言是他们这些人离开高昌那一日,刚好有一个大食商队抵达高昌。   他们之所以说这个,也不过就是向罗用感慨了一下那些大食商贾要钱不要命的精神,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罗用对这一件事却是相当的在意。   “那大食商队可是带了昆仑奴?”罗用向他们打听。   “并无。”那些高昌商贾言道。   之后这几日,罗用有事没事便要登墙眺望,有人问他是不是在等阿普回来,他却说不是。   从大唐到阿普他们的故乡,那么远的路途,再加上他们又不是熟悉商道的胡商,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状况,多走多少弯路,一年时间打个来回,那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   十一月初六这一日,罗用刚刚起床,县尉郭凤来便告诉他一个消息。   ——大食人哈桑又来了,他们的商队昨天夜里抵达常乐县,虽然是在宵禁时间,但是他们的文书路引都没有问题,冬夜寒冷,郭凤来便让人把他们放了进来。   后来他又那些差役说起哈桑等人去岁在常乐县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于是郭凤来这一大清早便把这件事报与罗用。   “对这些大食人,可是要多加提防?”毕竟先前有过龃龉。   “无碍,我这便去会一会他们。”罗用笑道。看他面上的神色,分明是很高兴的。 第322章 交易   罗用打算去见哈桑,刚走到县衙门口,就看到有两名大食人正在与看守县衙大门的差役说话。   “可是哈桑商队的人?”罗用问他们。   “正是。”这两名大食人也像汉人那般,向罗用拱手行礼。   “我正好要去找他,一起过去吧。”罗用抬手示意他们带路。   “县令这边请。”一名大食人言道。   罗用正打算要走,县尉郭凤来匆匆从县衙里走出来:“不若我与县令同去?”   “那你也来吧。”罗用爽快道。   四人行到大街上,遇到迎面走来的乔俊林,乔俊林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罗用说去见哈桑,乔俊林便说要与他一道去。   “如此,郭县尉便不去了吧,这两日常有高昌商贾往来常乐县中,这里里外外的事情,总是少不了郭县尉,我这边无甚大事,有乔大郎与我同行便可。”罗用转而对郭凤来说道。   郭凤来略一迟疑,然后便向罗用抱了抱拳,退下了。   罗用几人继续前行,郭凤来站在街角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乔俊林腰间的那一把佩刀上面。   乔俊林近日多在酒坊那边,时而出入常乐书院,鲜少出城,并非日日佩刀。   今日竟又将这把大刀佩上了,不知是因为先前与那些大食人有过龃龉,所以这一次听闻他们到来,才会有所提防,还是他一早就已料到罗用这时候要去见哈桑,早早准备好了,特意在此等候。   郭凤来这一次被派遣到常乐县,并非单单只是为了县尉一职,他还是上位者安排在罗用身边的眼线。   这时候郭凤来难免就要想一想,罗用与乔俊林二人,是否与那大食商贾哈桑有过什么外人不知道的约定,所以他们的这一次见面,才不能让郭凤来同行。   郭凤来这么想倒也没错,其实上一次罗用与哈桑等人会谈的时候,其中有一小部分内容,是罗用与哈桑二人单独进行的。   罗用这些时日等的人,正是哈桑,他在等哈桑从阿拉伯半岛那边给他带一样东西过来。   “我要的物什你可带来了?”见到哈桑以后,双方这才刚刚落座,罗用便问哈桑道。   “可是此物?”哈桑从怀中取出几个白色棉球放在炕桌上。   罗用拿起一个棉球,用手指轻轻捻了捻,然后双手将其剥开,取出那里面几个毛茸茸的棉籽。   ——没错,这就是棉花了。   “总共有多少?”罗用问他。   “……”哈桑看了他身边的随从一眼,那名高壮的大食人很快出了屋子,不多时,他便提着一个袋子进来了,身后还跟了几个人,个个肩上都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可是够了?”哈桑问罗用道。   “我要先验货。”罗用说。   “你验吧。”哈桑示意这些人把麻袋打开,让罗用细细查看。   总共是六袋带棉籽的棉球,另外还有一袋约莫十来斤重的棉籽。   罗用看过了,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麻纸,递与哈桑。   “此法可行?”哈桑看过纸张上的内容,问罗用道。   “足下尽可一试,若是遇着什么问题,再来寻我便是。”罗用笑道。   从哈桑他们投宿的客舍出来,罗用招来几名差役,让他们把那些棉花棉籽搬回县衙,然后又令人从酒坊那边送了一些白酒过来。   约莫十来日以后,哈桑过来与罗用辞行,然后他们这一行人也顾不上冬日寒冷,顶风冒雪便往高昌国那边去了。   从高昌国去往大食,虽然要绕些远路,倒是好在不用穿越沙漠,相对安全一些。   他们在离开的时候,从县里的酒坊买了一些白酒,又尽可能多地买了一些针,二三十人组成的一个商队,便只有十来头骆驼背上驮了货物,如此,也算是轻装简行了。   这些大食人坐在骆驼背上,时不时就要往身后看一眼,面露担忧之色。   “哈桑,你说那些汉人会不会追来?”有人忍不住问哈桑道。   他们用棉花棉籽从这个中原来的年轻人那里换得了做罐头的方法,这种方法他们这几天已经试验了,确实可行。   关于做罐头需要用到的杜仲胶,他们之前就从汉人商贾那里购买过不少,原本是打算用来做鞋底的,这在他们大食那边也算得上是奢侈品了,现在他们只需要将一部分做鞋底用的杜仲胶挪作罐头之用,然后再让那些大小商队不断从东方购买杜仲胶回去就可以了。   那个叫罗用的县令交给他们的方子确实是可行的,但是他们给对方的棉花呢?   当然他们并没有在那些棉花棉籽上面动手脚,但是这种东西产量并不高,而且以大唐的气候情况,大概也只适合在河西一带种植,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个棉花的加工特别麻烦,光是剥棉籽这个过程就十分地耗费劳动力,一名妇女辛勤劳动一整天,也只能剥出小小的一捧棉花。   所以棉布这个东西相当昂贵,比麻布昂贵,又不如丝绸华美,他们实在很难想象,那常乐县令要这个东西能有什么用,或许他也只是听闻了那些往来商贾的只言片语,便以为棉花是个非常好的东西,就像他们大食那边一些人因为没有见过世面,常常也会将别国出产的一些原本并不值钱的东西当做珍宝。   而且还有一件事,他们谁也没有对罗用说起,那就是在距离常乐县不算太远的一个商道旁边的小国,就有人种植棉花。   他们这些大食人认识这个物种,所以之前在行商路上见到的时候,便觉有些亲切,其他人若是不认识的话,也许并不会留意到。   “放心吧,他不会追来的。”哈桑骑在骆驼上,哈哈笑道。   能够得到这个做罐头的方子,他感到很高兴,等他们回到大食国以后便可以进行生产了。   “但是那棉花……”他们还是对自己国家出产的棉花没有什么信心。   “既然是他自己提出的交换条件,就算吃亏,他也只能认了。”哈桑笑着说道。   再说他给予罗用的,可不止是那些棉花和棉籽,先前那几个昆仑奴,若是没有自己给他的羊皮纸,根本不可能活着穿过大食国回到自己的故乡。   在拥有那张羊皮纸的情况下,他们究竟能不能活下来,那就要看天意了。要知道哈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冒着得罪那些奴隶贩子的危险的,所以在这一次的交易过程中,他并不认为自己占了罗用很大的便宜,只不过他的这些手下似乎并不这么想。   得到这个制作罐头的方法,不仅能够长时间地保存食物,还是保持它们鲜嫩如初的口感,这对于他们大食国的百姓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们的国家缺少水源,食物是很珍贵的,尤其是在物产匮乏的季节里。   如果不通过罗用这里,他们便只好到凉州城甚至是更远的长安城去想办法,过程也许并不会很顺利,他们可能要为此花费两年三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到时候也许别的大食商贾会赶在他们前面取得这种方法,这样一来,哈桑也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这一刻,哈桑坐在骆驼背上,随着骆驼的行走一下一下地颠簸着身体,他的目光凝视远方,在心里设想着自己回国以后要做的事情,以及他们有可能要面临的各种情况。   若无意外,他很快就会成为大食国的第一个罐头生产商,而不再只是一个行走于各国之间的行商。   哈桑很清楚这个罐头方子对于一个大食商贾的价值,同样的,罗用也很清楚他们带来的这种棉花对于河西地区的价值。   棉花有很多个品种,哈桑他们带来的这种棉花,叫做非洲棉,植株矮小产量较低,绒毛质量也不算很好,并且棉籽不好剥离。   若是没有工具辅助,光是剥棉籽都能把人剥傻咯,历史上的白叠布之所以价值高昂,其中很可能就有这个原因。   然而这种非洲棉也有一些优点,那就是耐旱耐盐碱,尤其适宜在河西一带种植。   原本河西百姓为了每年的税收,便要在地里种麻,麻的种植对于水源有着比较高的要求,像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能种麻的田地就不多,能种麻的基本上也能种粮食,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粮食的产量。   罗用对于这些棉花棉籽真是爱不释手,一天恨不得要看上几百次,于是他便用一个陶盘装了一盘棉花放在桌案上,时不时看上两眼,心中很是满足。   “你说如何才能将此物推广种植呢?”这一天,罗用问乔俊林道。   农户们也很不容易,勤勤恳恳忙碌一整年,一旦出点什么差池,这一年很可能就要白干了,尝试种植一个新的物种,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要冒着巨大风险的。   “高价诱之。”乔俊林言简意赅。罗用不是有钱嘛,这些个事情,只要有钱那就好办多了。   “也是。”罗用笑道,虽然有点简单粗暴,但是大约也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方法了。   “你怎知那大食国能有此物?”乔俊林这时候问罗用道。   罗用顿了顿,回答说:“那些粟特人胡商告诉我的。”   当初罗用向几个见多识广的粟特人询问棉花此物的时候,他们确实提到过大食人。   然而真正促使罗用与哈桑提出这个交易的,却是他在一份资料上看到的这样一句话:“……棉花的原厂地是印度和阿拉伯。”   后世的阿拉伯,正是眼下的大食国。 第323章 胡商到来   罗用知道阿拉伯是棉花的原产地之一,于是他向哈桑提出了用自己手头上现有的资源与他换取棉花种子的交易。   就算这个物种在眼下这个年代,看起来并没有比丝和麻更具优势,但是罗用却知道它的潜力,也知道在大食人眼中十分棘手的取籽问题,其实也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克服的。   这就是作为一个穿越者的优势所在,就算眼前的世界看起来一片荒芜,他也知道自己该往哪一个方向去开拓和努力。   就像是提前掌握了一张藏宝图,他总是知道哪里会有宝藏。   这天下午,谭老县令来公府这边找罗用吃茶,顺便与他说了说修水渠的事情。   今年若是没有高昌国那一场战事,酒坊那边卖卖白酒,这时候也该攒不少钱了,奈何被那战事一搅合,今年非但白酒没有卖出去多少,还给过路的大军送去了不少粮食,耗费颇多。   再加上那税收又指望不上,这一整年忙活下来,公府之中也没能存下多少钱帛,靠这些东西想要去干修水渠那么大的工程,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水渠一时便不修了,待我先把棉花推广开,届时再用此物换钱。”手里头这几个钱,罗用打算用在棉花推广种植上面。   “三郎还需慎重啊。”一听罗用要往这个他们从前没听过没见过的物什上面大把砸钱,谭老县令苦口婆心道:   “棉花此物,我等先前不曾听闻,我观那些大食商贾的衣着,大多也都以麻为主,这棉花若是果真那般好,怎的不见他们人人穿着?”   谭老县令这一番话也是说得很有道理的,只是有些事情到了罗用这里,便不能以常理判断。   “他们在处理棉花这个东西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而我却知晓解法,谭翁无需忧心,待到来年出了新棉,我便令人做一床又厚又软的大棉被送与你。”罗用笑着对他说道。   谭老县令听了他这一番话,又想到先前在他们这里,羊绒也是不怎么值钱的,寻常人拿去了,除了填到衣服被子里面,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   现如今他们这里的羊绒多贵啊,罗二娘那羊绒作坊织出来的羊绒毛衣裤,各种颜色各种花纹,穿着身上不仅暖和,还十分美观。   这么一想,他便觉得罗用兴许真能把这些从大食国来的棉花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   于是他便问罗用道:“那你打算如何推广?”   “首先便从职田开始吧。”罗用回答说。   他手里面的棉花种子数量有限,加上又是新物种,放在职田那边种植,监督管理也都比较方便。   届时若有多余的种子,便再寻一些擅长耕作的农户种植。   职田这边,佃户们这时候都在家里磨针,并不知道罗用打算让他们种棉花的事情。   自从县里的官员换过了一拨以后,他们这些佃户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许多,新来的县令体谅他们这些佃户的难处,对他们也是多有关照。   这两年他们在地里种玉米,交了租子以后,还能剩下不少,于是去年便有不少乡下农户寻他们换玉米种子,几个玉米棒子,便能换来大半斗当年刚下的新粮,若是陈粮,那便更多一些。   今年玉米的价钱降了不少,但还是要比麦粟贵出些许,这些佃户平日里连麦粟都不舍得吃,更别提拿这些玉米充作口粮了,大多都还是与一些家里没有玉米种子的乡人换了其他杂粮,只是所得要比去年少了许多。   “……刚吃上两天饱饭心里就不舒坦了,还当家里是有米山面山,这般大嚼大用……”   这一日,饶家阿婆坐在灶下烧火,她儿媳正在灶头上忙活,今日她那女婿上门,饶翁叫她们熬些玉米粥来招待,饶阿婆心里高兴归高兴,却又十分地心疼物什,于是便坐在灶下小声念叨起来。   “阿娘,你少说两句,免得被阿邵听了去。”她儿媳劝道。   “听去便听去,他还还能与我这老太婆如何?”饶阿婆口里这般说着,声音却又压低了几分,几乎只是在口里咕哝:“整日就见他上门,也不知带我儿回来瞧瞧耶娘。”   “从他们镇上到咱这里,一走就是一整天,柳儿带着三个娃娃,如何能够常常回来?”她那儿媳耳朵倒是好得很。   “哎呦……我就说不该叫她嫁恁远。”   “远是远些,这阿邵却是个好的,人活泛,又勤恳,定不能叫她们娘儿几个吃苦……”   “……”   饶家这个名叫阿邵的女婿,这两年从饶翁他们这里倒腾了不少玉米到自家所在的小镇上,赚取一些差价,利润虽然算不得十分丰厚,却也经不住他这一年到头不停歇地来回搬。   存了些钱以后,他便打算把一家老小从镇上挪到县城,这两日过来,便总与饶翁他们说这个事。   她二人做好了饭菜端进去的时候,便听到那阿邵正与饶大郎说话。   “……趁这罗县令还在任上,兄嫂也该早做打算,脱了这佃户的身份,要么置些地,要么搬到城里去,到时候我们两家人相互扶持,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饶大嫂垂了垂眼,只管帮他们把吃食摆到桌面上,纵使心中有千头万绪,口中却是一言不发。   趁那罗县令还在他们常乐县的时候,脱了这佃户身份,这件事他们家又如何没有想过。   只是就凭他们手里头这几个钱,根本也买不着土地,一般人家若非遇着天灾人祸,穷到活不下去了,谁人愿意卖地。自从这罗县令来了以后,乡下那些农人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了不少,于是就更没有人愿意卖地了,地价也比从前高出不少。   别说买地,就是常乐县城中的一个黄泥小院,也要花费不少钱财才能买得。   买下那一个小院以后,他们一家老小住在城中,吃穿用度样样都要花钱去买,年景好的时候倒也不怕,万一遇到上回像高昌国那样的事情,粮价猛涨……   阿邵并不怕这些,他家有好几个兄弟在乡下种地,只他一个人过继到镇上叔父家,成了商籍。   他那叔父没有子嗣,当初过继的时候,阿邵那些兄弟没有一个人肯去,最后选了阿邵,他的父母兄弟心中对他有亏欠,哪一日阿邵一家在城里若是活不下去,兄弟们定不会眼睁睁看他们饿死。   饶家却没有那样的底气,饶翁便只得一儿一女,儿子这边若是没了活路,难道一家老小便要全靠女儿接济?   毕竟这也不是一二日的事情……   “怎的这两日进城的商队这般多?”   饶翁原本坐在屋中磨针,这时候见她们把饭食端上来了,便从炕头上舀了两瓢热水洗手,洗完手出去倒水的时候,他便看到距离他家不远处的那条官道上,成群结队的商贾正往常乐县城的方向走去。   “有甚稀奇,八成就是去买针的。”饶阿婆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   “比往常多出许多?”饶翁那个被人唤作阿邵的女婿这时候也走到门外去看了看。   “比前些时日多了一半不止。”饶翁对阿邵说道。   自从常乐县中那针坊办起来以后,到他们这里来买针的人就络绎不绝,饶翁有事没事就要往官道上看几眼,看看那些人穿的是甚样式的衣服,是骑马的还是骑骆驼的。   “瞅着不像是附近这一片的。”阿邵眯眼观察了片刻之后,说道:“倒像是关外来的胡商。”   “不能吧,今年高昌国那边都打仗了,竟还有胡商敢来?”饶大郎在屋中接话。   “你出来看看嘛。”阿邵喊他出来看。   “热饭热菜的放着不吃,又到外面去看什么,那些胡商整日来来去去的,有甚好看。”饶阿婆又在那里念叨,她念叨归念叨,家里这些个老老小小却没有一个肯听她的,一个个都跑到院子外头看究竟去了,只余下一个嘴馋的小孙儿,围着饭桌不舍得走。   “我昨日便觉进城的胡商比先前多了不少,还当是又来了一拨高昌商贾,不曾想今日竟还有这般多。”   “可是从高昌那边过来?”   “不知。”   饶翁当即让他儿子进屋去打了一桶热水,又叫女婿抱上几个粗陶碗,这便往官道那边去了。   饶翁几人行到官道边,从木桶中打出热水请这些过路的胡商饮用,有些胡商不肯饮,有些胡商饮了。   这大冷的天,在外面行路,寒风一吹就是一整天,这时候能有一碗热水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人信不过饶翁几人,所以不肯饮而已。   饶翁与那些胡商搭话,问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怎的这两日去往常乐县方向的商贾这般多。   其中有一个胡商会说汉话,只是口音与常乐县当地的口音很是不同,这人告诉饶翁几人:   “我们几个是龟兹人,前面还有一群焉耆人,都是来买针的。” 第324章 至理名言   因为这些胡商的到来,这两日城中各个客舍食铺的生意又好了许多,就连那豆腐作坊旁边施饼处,每日都有更多人排队。   好在冬日里豆腐好卖,这些时日豆腐作坊那边每日做豆腐的数量也有所增加,豆渣多了,做出来的豆渣饼数量也就比往常更多一些。   许多胡商从前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一笸箩一笸箩的饼子竟然任人取食,每人还能分到一大碗热腾腾的大骨头汤,听闻这里头加了冬瓜干,滋味很是鲜美,下盐也舍得,吃着并不寡淡。   其实常乐县的消费还是比较低廉,许多高昌那边的商贾到了这里就跟老鼠下米仓一般,一家一家的食铺轮着吃。   高昌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十字路口,他们那边的消费水平比之常乐县可是要高得多,尤其是在首府高昌城,这些人来到常乐县以后,看到什么都想吃,看到什么都想买,消费欲很是旺盛,极大地拉动了常乐县当地的消费,给当地财政带来了不少收入。   但是不管是哪里的人,有富人自然也有穷人,一些小贩为了留着钱财多买几根针,连一碗粟米粥一盘焖羊肉都不舍得吃,每日就去吃一顿不要钱的豆渣饼大骨头汤,其他时候若是饿了,便啃几口他们自己带来的肉干充饥。   “哎,你们焉耆国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这里有针卖?高昌人告诉你们的啊?”这一日在施饼处这边,南家那小子偷闲与几个焉耆国来的商贩搭话。   这小子现在就在施饼处干活,因为人小力薄,每日挣的钱帛只有那两名妇人的一半那么多,就这样他也很高兴了,干活也挺卖力,只是最近看到城里的胡人越来越多,于是便又开始活泛起来。   “高昌人?哼”一听高昌人这几个字,那几个焉耆人就表现得很不高兴。   “高昌人到我焉耆去卖针,索价之高,是你们常乐县的十倍不止,哪里又肯告诉我们这种针的出处。”其中一名焉耆人说道。   “那你们怎么知道要来常乐县啊?”南文川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   “我们安排了人到高昌城去打听,后来还是从一个在高昌城养伤的唐兵那里听闻了你们常乐县能产这种针的事情。”焉耆商贩告诉他。   “啧啧,那些高昌人还挺黑啊,一根针的价钱竟然要翻了十倍去。”南文川这小子口里这般说着,心里其实特别想去挣这个钱。   “哼,那些高昌人做过的恶事多了去了……”这些焉耆人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早前他们还攻打过我们焉耆国……”   这年头,相邻的国家之间打来打去那都是常有的,高昌与焉耆挨得那么近,难免也会有一些宿怨。   不过就这一次高昌国攻打焉耆国的事情,主要还是因为通往西域的那两条商道商道。   从高昌出发,原本是有两条商道通往西域,一条南道一条北道,南道需要经过焉耆,北道不需要。   后来因为南道那边的楼兰国这个国家没有了,南道就被废弃了,焉耆国想要重修南道,然后就被高昌给打了。   这些焉耆人说高昌的不好,主要讲的就是这件事,然而他们却并没有告诉南文川,这一南一北两条商道,北道不经过焉耆,却要经过突厥,突厥人又岂会坐视他们将南道修好?   他们更没有告诉南文川,因为焉耆使臣到长安城去告了黑状,差点致使大唐发兵攻打高昌国,使其灭亡。那焉耆使臣都在李世民跟前说了一些什么话,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那位中原帝王决心要攻打高昌国,不用说,这背后自然还是与突厥有关。   说白了,焉耆这个小国根本无力与突厥对抗,所以他们只能怨恨高昌。   南文川现在年纪还太小了,一时也想不到那么多,不过这小子天生就只知道向钱看,其余的事情听听也就罢了。   “我看你们也挺不容易的,最近来常乐县买针的人这么多,你们每日住在城里,就算吃饭不用花钱,租房也是一笔开销啊。”南文川对这几个焉耆人说道。   “唉……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若能帮我们早日买得针来,我们几个虽没有太多钱帛,却也一定会有所酬谢。”这几个焉耆人想让南文川帮他们买针,毕竟是本地人,说不定有什么门路呢。   “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你们这么多人,要买的针也多,还是安心住下,耐心等候吧。”南文川小老儿一般摇头晃脑。   “唉……”说了半天,还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几个焉耆人亦是失落叹气。   “你们住在这城里头,每日也要花销,别到时候针没买到,钱帛便花完了,不若还是寻些活计来做,好歹挣几个铜钱也好。”南文川这时候又对他们说道。   “不知这位小郎君有何高见?”这几个焉耆人这时候也看出来了,眼前这小子年纪不大,人却鬼得很,几句话绕来绕去的,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入了正题。   “嗨,我能有什么高见。”南文川笑嘻嘻道:   “我现在每天从这边下了工就要回家磨针,你们要是也想磨针挣钱,随时过来找我便是,毕竟针坊也不向你们这些外乡人派活嘛。”   “工价怎么算?”这些焉耆人也不会天真地以为眼前这个小子发了善心,要给他们做白工。   “你们每磨十二根,我便按十根的工价给你们。”这抽成的方法南文川也琢磨了好几天了,就在这个十二根和十三根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太贪心,十二根就好。   “……”那几个焉耆人面面相觑,他们这回是来买针的,每日都要等着针坊那边出针,不可能去水泥作坊之类的地方一整天一整天地干活,更不可能担了豆腐酒尾之类的物什到外面去兜售。   这磨针的活计虽然挣得少,但是时间上就比较自由,想去针坊那边随时可以去,待买到了针,他们随时也可以走。   “南文川!人呢?哪儿去了?”   “快些过来和面!若是再偷懒,我便与县令说,让你回家吃自己。”这施饼处的活计也是辛苦,那两名妇人正在那边忙得满头大汗,一转脸见南文川那小子又不见了人影,登时火起,高声叫骂起来。   “来了来了!”南文川慌忙应道。   “那你们自己再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过来跟我说。”最后他甩下这样一句话,然后就匆匆忙忙跑回去干活去了。   这个事情倒不是南文川自己想出来的,城中不少百姓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这么干了。   自从常乐县中这个针坊开张以来,便有不少外地商贩到他们这里来买针,有些人一时买不到针,经济又比较拮据不舍得住客舍的,便会租住在一些百姓家中,然后很快就有一些外地商贩跟当地百姓一起磨起了针,至于给不给抽成,具体给多少,各家的情况也都不太一样。   最近渐渐的,倒是生出一些约定成熟的规矩来了,一般就是这些外地商贾磨十二三根针,得到十根针的工钱。   这些焉耆人昨日刚到,好像还不太了解情况,于是这南文川瞅准了便下手了,说白了就是抢生意,想要赶在别人之前把这几个焉耆人发展成自己的下家。   然而他却没能把这一笔生意抢到手,第二天他就听闻这几个焉耆人从别人那里拿了针回去磨。   南文川在失望之余,却并没有就此气馁,依旧每天都在努力给自己发展下家。   这些出来跑商的大多都是青壮,他们要是下了功夫去磨,每天至少能磨三四十根,这一个人的抽成就有不少了,若是多来几个,随随便便就能比他老娘每日闷头在家里磨针挣得多。   大约还是因为他年纪太小的关系,那些人大多都不会考虑从南文川手里拿活干。而且他们家又只有孤儿寡母两个人,不方便租房子给陌生男子,要从别处寻人到他这里来拿针去磨,本来也不太容易。   南文川整日看着别人家挣钱,自家却是处处赶不上趟,又是着急又是上火,他想方设法与这些外地来的商贩接触,却并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   这一天傍晚,罗用从熏肉作坊那边回来,刚好看到南文川与几名外地来的商贩站在街上说话。   南文川这小子近来常常与这些外地人攀谈,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听来不少,这时候只见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说得口若悬河,那些个商贩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罗用站在街边听了一会儿,待到他们那边说得差不多了,便把南文川喊了过来,言是有事吩咐他去做,叫他跟自己走。   南文川不知县令寻他何事,还当自己这几日干活的时候开小差的事情被他知道了,于是便也不敢多言,只是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   “你可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待他们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罗用停下脚步,对南文川说道。   “?”南文川没反应过来,怎的县令忽的与他说起这个来了?   “你若想从他人那里得到什么,首先就要知道对方看重的是什么。”罗用告诉他:“你得学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   “?”南文川那小子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如何才能取信于人,你现在所做的事情,与你心中想要的结果恰好相反。”   罗用这几日也开始忙碌起来了,要不是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个小孩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也不会平白跟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些,现在他该说的也说了,剩下的就看这孩子自己能不能领悟了。   要学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这句话在后世几乎是随处可见的,尤其是对于那些销售人员来说,更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牢记于心的道理。   然而在眼下这个年代,很多人却并不知晓,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就连将心比心这句话,也是到南宋才出现,出自《朱子语类》,要等到广为流传,不知又要多少年以后。   南文川得了二十一世纪这一句至理名言,这天晚上他回家以后,翻来覆去的,把罗用那几句话想了足有几十遍。   罗用说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于是他就思考了一下,假如他自己就是那些外地来的胡商,那他会跟什么样的人拿针?   他现在整日与那些外来的商贩接近,使出浑身解数彰显自己的聪明过人见多识广,但是那些人背地里好像都说他这个小孩鬼得很,不肯相信他,那么能让他们这些人相信的,又是什么样的小孩呢……   这个事情想通了以后,南文川就特别激动,三更半夜不睡觉,还搅得他阿娘也睡不成。   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件他那死鬼老爹丢在家里没带走的圆领长袍,央着他娘改成他自己能穿的大小。   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南家这小子就穿着这条破旧长袍到施饼处干活去了,说话做事一改往常,那两个做饼的妇人喊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勤勤恳恳,绝无半点怨言。   待到有人来吃饼,他也对人特别有礼貌,遇到年长的,他就表现得特别尊敬。下工以后走在大街上,更是动不动就与人拱手作揖,再也不跟人耍嘴皮子了,整日摆出一副很稳重很靠谱的模样。   这常乐县中的百姓,谁人不识得南家小子,人人都晓得他这是在装相,奈何这厮面皮赛过城墙厚,死活就是要装到底。 第325章 歹毒   今年秋后,常乐县里的这个针坊开始把磨针的活计派发到下面的各个乡镇。   各乡镇百姓对于磨针的热情比罗用他们预料得还要更高,开始那些时日,针坊这边的加工速度根本赶不上他们这些人磨针的速度,使得下辖乡镇的坊正里正村正过来交货拿货的时候,经常遇到无货可拿的情况。   还是最近这些天,针坊那边有几台打孔机投入使用以后,这种情况才稍微得到了一些缓解。   现在他们又在造拉丝机,说是要造一百台,针坊那边不够钱,公府借给他们。   除了炒铁锻针这些技术活,针坊这边也招了不少干体力活的青壮,还有一些做分拣包装工作的妇人。   分拣工作也做得颇仔细,又质量不合格的便都要挑出来,最后还有专门的管事负责抽查,谁经手的那批针若是出了问题,那便要扣钱,次数多了便辞退了。   包装就简单些,有五根一包的也有十根一包的,还有套针,就是各种型号大小的针各取一根包装在一起。   把这些针用麻纸包起来,那麻纸上面印了字样,最大的那三个字是“传家宝”,旁边还有两个小字“针业”,另一边还有一行小字,写明某某型号的针多少根,若是套针,便写“套针XX根”。   用这张麻纸包好针,用规定的折叠方法折叠整齐,收口的地方粘上些许浆糊,然后还要在外面贴一个小拇指那么宽的青色细长纸条,环绕在本色麻纸包装外面,首尾相接的地方同样用浆糊粘好,那青色纸条上面也有四个字:“南北杂货”。   针坊这边只对那些有手艺的匠人安排食宿,匠人们若是不在针坊吃住,每月便能拿到一些粮食钱帛作为补贴。   其他人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每天早上从自己家里到针坊去上工,晚上再回去,中午有些人会自己带些吃食,没带的话那就只好饿着,针坊这边工作节奏很快,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按件计算工钱,干得多挣得多,从早干到晚,一刻都不舍得停歇。   那些年轻的或是年长的妇人们,每天从针坊这边上工下工的时候经过羊绒作坊那边,看着那羊绒作坊高高的围墙,心中大多都是很艳羡的。   她们每天在针坊做着这么辛苦的活计,工作环境灰尘又大又十分嘈杂,羊绒作坊里的小娘子们却坐在干干净净的大屋子里纺线织衣,热炕上坐着,听闻那几百个在这里干活的小娘子们,手脚就没有生冻疮的,吃得好穿得好,将来学得了手艺出来嫁人,那也是很吃香的。   “只恨自己早生了几年。”艳羡之余,难免也会有一些感伤。   羊绒作坊里头的那些小娘子们,着实是赶上了好时候,于是一个个便都活得像暖房里的花儿一般,干净又精致。她们这些没赶上的,就活像那荒原上的荒草,风吹日晒的,还未正经青嫩过几日便早早枯黄了。   不过在这针坊干活,只要手脚麻利些,到底还是比羊绒作坊里头那些拣羊绒纺绒线的小娘子们挣得多些。   挣得多了,在家庭里面自然也就比从前更有地位了。从前她们这些妇人既无财产又无挣钱的本事,从娘家嫁到婆家,整日便要看翁婆丈夫的面色过活,婆家若是个好人家,那日子就好过些,若是不好的,那一日一日,真真就跟熬油一般。   其实被这些妇人们羡慕不已的羊绒作坊里的那些小娘子们,她们那一天到晚的,也是干活。   羊绒作坊也有一些规定,若是违反了,便有可能被辞退。每个月月底还有一次统计,每个人平均每天最少要干多少活,都是有要求的。   自从上回从罗用这里得了那些玻璃珠以后,罗二娘又开始大量收购羊绒,先前那些小娘子还担心他们这里生产的羊绒毛衣裤卖不出去,这个羊绒作坊早晚倒闭,现在是不用担心了。   先前与那些胡商同去凉州城的那名管事近日也回来了,言是事情已经办妥,另外还给罗二娘带来凉州城那边的羊绒作坊目前的经营状况,以及管事们的工作汇报。   这段时间也有一些胡商来找罗二娘看货下订单的,除了少许高昌商贾,大多都是要到凉州城去提货。   有些人不放心,还是要求罗二娘安排一名管事与他们同行,罗二娘便说她的羊绒作坊每月只能安排一名管事出门,初一那一日出发,不放心的便在那一日与她们羊绒作坊的管事同去凉州城。   这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等以后大家都熟悉了流程,并且建立了信任,罗二娘便无需再让管事们在常乐县与凉州城之间来回奔波了。   还有一些人也不知道太放心罗家人的人品还是怎么的,付了钱拿了玻璃珠与收款证明详细订单便走了,也不担心提货的问题。   罗二娘猜想他们有可能就是冲这个玻璃珠来的,虽然有些心疼,但是想想自己手头上还有那么多,也就释怀了,那珠子放着也是放着,用它们换些钱帛来维持羊绒作坊的运营也是好的。   在这个物流不发达的年代,像罗二娘她们这样经营一家羊绒作坊需要很多本钱,尤其今年又遇战事,卖货困难不说,夏里粮价猛涨,她们的羊绒作坊里头又有这么多工人要养活。   为了维持经营,罗用在县里搞大甩卖的时候,二娘她们当时也贱价卖出了不少羊绒衫,就连她自己从凉州城带来的那些罐头,都拿去与当地一些存粮充足的富户换了粮食回来,最穷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把鞋底的杜仲胶都扣下来换钱。   这些个事情,二娘并没有与罗用多说,那段时日大家都很不容易,罗用每日里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   “这才刚回来,过几日便又要出门,着实也是辛苦你了。”这一日,罗二娘对那名前两日刚刚回来的管事说道。   “这有甚,你也知我不爱拘束,在外面跑马总比坐在作坊里干活自在些。”那名管事笑道。   这个管事乃是军户出身,她阿耶算是军中的一个微末小官,虽然生活中也有诸多不如意,但她们家里的日子比寻常百姓到底还是要好过一些。   在她还小的时候,这天底下也还乱着,她阿耶早早就教会家里几个孩子骑马,拳脚功夫也粗略学了一点,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候能有一个逃命自保的技能。   后来这天底下太平了,她也嫁了人,奈何却与婆家人不和,吵吵嚷嚷过了一两年便和离了,回到娘家过日子,也没少被人说闲话。   再后来罗二娘在凉州城开起了羊绒作坊,她便也去干活,她这人看着粗糙,干活却很是不错,再加上又会骑马武艺,胆量又大,罗二娘便常常安排她做一些外务,将她提作管事,这一次来常乐县,把她也一起带了过来。   罗二娘手底下这些个管事,各人也都有各人的故事,作为一名女子,生在这样的年代,哪里又有什么十成十的好命,总归是各有各的不如意。   像这个军户出身的管事,一个和离过的女子,与娘家兄嫂处得也不好,罗二娘的这个羊绒作坊,便是她的容身之处。   如果有一天这个羊绒作坊开不下去了,到时候或许也会有别人来请她,毕竟她有手艺,但那又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她是否依旧能够得到别人的敬重,活得像眼下这般舒心自在,谁又能保证得了。   她是真的把羊绒作坊当成自己的家,把羊绒作坊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在做。   “我在凉州城那边,听人说起略阳郡公李道宗这一次得胜归朝,圣人自有厚赏,而他带回去的那些酒精和烧制酒精的方法,更是被人津津乐道。”   “听闻就连归隐山林的孙神医孙思邈在听闻了此事之后,也去了长安城,先前圣人数次谴人去请,他都不肯出山,这回竟是自己出来了。”这名管事把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都对罗二娘说了,尤其是对于一些与罗家人有关的事情,她一向都是比较留意的。   “不知圣人何意。”罗二娘说道。   “不知。”这名管事摇头:“众人只言那酒精稀奇,又言那孙神医去往长安城之事,倒是没听人提及圣人言语。”   “那便不管了。”罗二娘笑道:“你我只管静待佳音便是。”   总归是献了方子,又不是什么坏事,圣人就算是口头嘉奖,那也得嘉奖一二不是,总不能罚了他们罗家去。   然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长安城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路途遥远,罗用与罗二娘他们在常乐县这边,一时未能得到消息。   话说自从罗用与乔俊林去了陇西,侯蔺婚后也搬了出去,四娘她们便与阿枝一起住在原来那个小院里。   麦青与豆粒儿现如今都已经长成了两条能够看家护院的好狗,街坊邻居对她们也都颇为照顾,又有邢二那一层关系,寻常人根本也不敢打他们这家人的主意,于是这日子也是安安生生的,没有出过什么差池。   前些时候,也就是十一月廿五那一晚,四娘睡到半夜,忽的听闻院中犬吠,那声音听着便有一些不对。   四娘顾不上心中惊惧,抓了床头那两把胡刀闪身躲到门后,旋即便有人从外面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开了她们这边的房门,等人进来的时候,四娘横刀就向那人的脖子抹了过去!   四娘知晓自己人小力单,若是与人缠斗起来,定是讨不着好,她得趁着这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刀将其撂倒。   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一把乌沉沉的胡刀无声无息地划过去,在那个人的脖子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血液喷在四娘的头上脸上……   之后的事情,四娘便都记不清楚了。   左右的邻居赶过来的时候,四娘正呆愣愣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衣,一下一下地打着摆儿。阿枝从屋里拿了一件衣袍给她披上,又用布巾擦拭她面上的鲜血。   五郎蹲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一只血淋淋的大狗,还有一只大狗趴在地上呜咽哀鸣,六郎七娘哭成一团。   她们家院子里躺着一个死人,屋里还有一个。   那双目圆睁的死状,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在摇曳的火光下,看起来显得尤为可怖。   还不待天亮,长安县公府便来了差役,连夜就将罗四娘带走了。   阿枝将五郎他们几个托付给左右邻里,自己慌忙跑去白府,半夜里拍响了白府的大门,哭求看门的奴仆,央他们去把正在睡觉的白家大人们叫起来,那公府大牢岂是那么好待的,四娘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去到那样的地方,这一夜都不知道要怎么熬。   不多时,白大郎白二郎便都起来了,白以茅听闻四娘下了大牢,慌慌张张跑出去说要去看她,结果却被他父亲令人强行将他关在家中,不让他在这个时候添乱。   “你便在这里安心待到天亮,眼下宵禁没过,你莫要再出去了。”白二叔出门前,这般叮嘱阿枝道。   这时候还是半夜,各坊的坊门都锁着,阿枝这一路从丰安坊跑过来,不用说,肯定是翻了坊墙的。   白二叔说罢,便带着一名仆从出门去了,那仆从怀里抱着一床被子,两人打着灯笼沿着街边行走,也不敢骑马赶车。   那巡夜的执金吾见了他们,便问前方何人,因何犯夜,白二叔便说,旧友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半夜里被长安公府捉拿下狱,冬夜里寒冷,他去送床被子,那些执金吾这时候也都已经听闻了罗家那一桩命案,又有人认出眼前之人乃是白家二郎,于是便放行了。   白府这边,白翁与白大郎这时候正在询问阿枝事发经过。   阿枝强行按捺下心中不安,细细把自己知道的都与他们说了。眼下这时候罗用不在长安城,侯蔺官职微末,怕是管不了这么大的事,好在白家人对这件事很关心,并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   另一边,白二叔他们很快便到了长安县衙,出了这么一桩命案,这县衙里的许多官员,这一晚也都别想睡觉了。   白二叔先去狱中探望了四娘,看到她是单独一个人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便放心不少,使了钱财令役卒开了牢门,送了棉被进去,又叫她莫要忧惧,依他看来,这桩命案最多就是被判为“过失杀”,花些铜钱便能赎她出来。   从那狱中出来,白二叔便去衙门里寻那些相熟的官员说话,问他们是否已经知晓死者身份,因何死亡,那罗四娘小小年纪,如何能杀那两名壮汉,是否有人恶意栽赃?   “诶呦,这事如何栽赃得了?你是没看到那两人的死状,一人脖上一道口子,又深又准,血都快被放干了……”   这名官员也知道白家与罗家私交甚笃,但是要说今天晚上这两个贼人非是罗家四娘所杀,而是他人栽赃,这事怕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可否让我去看一看那两人尸首?”罗二叔言道。   “……”那人看了白二叔一眼,口中答应道:“你随我来。”   白二叔在看过这两具尸首之后,便也知晓这人方才所言并无偏颇,按照这种情况来看,这两个人应该就是罗四娘杀死的没有错。   “可是查明了这两人身份?”白二叔又问。   “并未。”命案这才刚刚发生,要查明这两个贼人的身份总得需要一些时间:“不过依照当时情况看来,倒不像寻常窃贼,寻常窃贼听闻犬吠便要跑了,他们竟然还用刀捅杀了一条大狗。”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令人赶紧用草席将那二人尸首盖上,三更半夜的点着火把看尸体,着实也是吓人得紧。   这白二叔能为罗家人的事做到这份上,看来白罗两家的交情确实很深啊。   第二天一早,罗四娘昨夜在自家院中杀死两个贼人的消息便传遍了大半个长安城。   县衙那边提审罗四娘的时候,便有不少百姓聚在外面,那审案的大堂就正对着县衙大门,只见县令穿着官府暖靴坐在高高的木榻上,罗四娘双手戴着镣铐趴伏在地面。   那县令是一个上了一些年纪的中年士人,似是十分反感女子强势,又知晓上一任长安县令便是因为他们罗家的事情卸任,这回轮到自己当县令,这罗家竟然又出幺蛾子。   “……既是窃贼,自然就是为了窃取财物,尔既有一身好武艺,将其击伤便可,因何要将他二人尽数杀死?”   “而即为女子,又是这般青春年少,下手因何这般歹毒残忍……”当着一众长安百姓面前,这个长安县令斥责罗四娘是个歹毒残忍之人。   罗四娘这时候慢慢抬起头来,端端正正跪坐在这县衙大堂的地面之上。   只见她身材瘦削,面色惨白,发丝上还沾着昨夜里没有处理干净的血块,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只那脊背却是挺得笔直:   “习武之人自然是要保家卫国,自古男儿征战沙场,君王自有厚赏,百姓人人称颂,我不过是在半夜里杀死两名闯入家宅的贼人,县令因何称我歹毒,可是因我生为女子之故?” 第326章 平阳公主   这长安县令还在那里说什么:“身为女子者,自当贤良淑德,温婉娴静……”   “我呸!”不待他把话说完,县衙门外便响起了一声响亮的我呸!   “何人闹事!”长安县令怒道!   “祁县令莫非不识得唐律?”一名青年男子站了出来,罗四娘听闻这声音,再回头一看,来人不是侯蔺又是何人,当即眼眶泛红,眼里的泪水瞬间便溢了出来。   “格杀勿论者,自古有之,唐律有云,夜无故入人家者格杀勿论。我观祁县令审案,竟是不提律法,反提女德,莫不是只知女德不知律法?”   侯蔺站在县衙门口,向着大堂那边拱了拱手,高声说道。   “你是何人?”祁县令气急败坏,却始终隐忍,不知眼前何人,还是不要胡乱发威,免得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之人。   “在下侯蔺,乃是国子学一名校书。”侯蔺回答说。   “小小一名校书,竟敢阻挠本官办案!来人!将他拿下!”   祁县令听闻过侯蔺的名字,在本案开审之前,他就已经把罗家的人脉关系梳理过一遍,这侯蔺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小小校书,即便是再加上他妻子那边的关系,这祁县令也是不怕的。   “我呸!”   “我说你这县令也不好好审案,怎的尽会胡乱抓人?”   “公堂之上不言律法言女德,着实是个荒唐的。”   “罗家娘子既是无罪,那便放了吧。”   “放了吧放了吧,这案子清楚得很,还审个甚?”   还不待差役们有所动作,县衙外面聚集围观的百姓便已闹将起来。   竟是被这些市井之徒平白呸到面上来了,祁县令又羞又怒,却又不敢惹出民怨,一时间左右为难,额上很快便沁出了汗水。   还是县丞反应快些,与县令出了主意,让他草草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便说案情尚未清晰,此案容后再审,最后又令人把罗四娘押回牢中。   四娘这时候已经擦干了眼泪,也收拾好了心情,她这时候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长安县令八成是他们罗家的敌人,听闻在那朝堂之上,先前就有人数次想要置罗用于死地,皆未能得逞,看来这回是要轮到她了。   见罗四娘又被人带下去,侯蔺很是生气,但他人微言轻,别说是长安县令,就连那些个差役都不把他当回事。   县衙门口闹闹哄哄了一阵过后,众人终究还是散去了。   罗四娘独自一人被关在长安县衙的大牢里,罗用与罗二娘远在陇西,并不知晓,罗大娘远在江南,这时候同样也没有得到消息。   五郎他们几个已经被白家人接到白府,原本那两条大狗,现如今也只剩下一条,豆粒儿死了。   几个小孩和一条大狗都有些精神恍惚,一时还不能从这一场突然而至的劫难中缓过神来。   罗用的那些弟子们也开始在城中奔走打听,想要早日弄清那两名贼人身份,争取早日结案。   坊间不少百姓亦是帮忙打听,只是那两人竟像是凭空从那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一时竟是无人知晓他二人身份。   转眼时间又过去一日,这一日大朝之上,白翁弹劾长安县令,言其庸碌无能,不识唐律。   唐律有云,夜无故入人家,主家即可格杀勿论,分明是合情合法,他却非要把人关着不肯释放,还在公堂之上大谈女德,莫非是要以女德治罪?   白翁话音刚落,当即便有人站出来反驳,言是此案死者身份尚未查明,一时不能结案亦是情有可原,祁县令言女德,不过是在公堂之上训导那罗四娘几句,身为地方父母官,何过之有?   “既是父母官,就应该有父母官的仁厚,将一个无罪女子拘押牢中,着实不是为人父母者该有的行径。”   “那罗四娘总归是杀了人的,此案未结,拘她几日又有何不可?”   “……”   “长安县令无才无德,理应罢免!”   “……”   “那罗四娘转瞬便能击杀二人,也未必就是善类。”   “……”   朝堂之上炒得不可开交,皇帝坐在垄榻之上,看着下面的臣子们唇枪舌战。   他们此次争论的事情,乃是那罗四娘杀人之事,看似与皇帝没有什么关联,皇帝这一次却是不能置身事外。   当初派遣罗用去往陇西,他就曾经向罗用应承过,会帮他照料家中,结果这回出了这样的事,显然是他失信了。   其实皇帝确实也曾交待过下面的人,让他们看顾着罗家这几个小孩一些,然而这时日长了,总归还是有些疏忽了。   听闻前天夜里闯入罗家的那两个贼人甚为凶狠,若不是罗家院中养了两条大狗,那罗四娘又是自幼练刀,且熟悉自家院中地形,这罗家几个姐弟,最后怕是一个也别想剩下。   在李世民看来,这两个歹人分明就是去杀人的,罗家在长安城中很有名声,与左右邻里关系甚密,城中的百姓大多知晓此事,再加上院中又有两条大狗,什么人那么不长脑子,上他们那儿偷东西?若说掳人,同样也是不易,夜里宵禁之时,要带着几个小孩东躲西藏,谈何容易。   这件事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主导,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这就是这位帝王这两日正在思考的问题。   罗用这个人很有才干,身上很有一些秘密,又是那么一副棺材板儿性子,此人并不容易掌控,但是就目前来说,他还是愿意为自己所用。   但是,假如说前天夜里罗四娘没有杀死那两个歹人,而是罗家姐弟为那歹人所害呢?那棺材板儿是否会因此与他为敌?   怎么看怎么想,这都是一个离间之计。   做这件事情的人,不仅与罗用有仇,很可能还打着要削弱王权的算盘。   李世民的目光略过满朝文武,却猜不出这件事情究竟是何人所为……   “朕这两日因这罗四娘之事,倒是又想起我那阿姊来了。”待到朝中众臣的争论稍稍平息之后,皇帝终于说话了。   “陛下可是想起了平阳公主?”有一名老臣接话道。   “正是。”皇帝说道:“我那阿姊亦是巾帼不让须眉,昔日我父子在太原举兵,阿姊便在长安,变卖家财招纳义士……她却是走得早,前两年我那姊夫也走了。”   这里说的平阳公主,便是历史上的平阳昭公主,乃是一名奇女子,她所率领的军队,便叫娘子军,她的丈夫是柴绍,乃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平阳公主逝世以后,乃是以军礼下葬,这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陛下,那罗四娘生于乡野,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看这皇帝的话风像是要抬举罗四娘,当即便有人站出来阻挠。   “那罗四娘虽是生于乡野,却也不失为一个奇女子,家中无有大人,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不惧强敌,手刃歹人,保得弟妹周全,实属难能可贵啊。”皇帝感慨道。   “圣人之意,可是要放了那罗四娘。”有人问道。   “她既无罪,自然是要放了,若是官吏无能,一直查不出那两个贼人身份,难道便要一直将她关在牢中?”皇帝这话,对长安县令等人分明也是带了不满的。   不待别人再说什么,皇帝便又说话了:“如此奇女子,世间少有,我便替我那阿姊将她收作义女,想来我阿姊泉下有知,定然也会感到欣慰。”   皇帝这话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又炸了锅:   “陛下三思啊!”   “此事岂可儿戏?”   “我倒是觉得这事不错,以那罗四娘的脾性,定然能合了平阳公主心意。”   “依我看,此乃美事一桩。”   作者有话要说:   先前我以为罗四娘这种情况,应该会被判定为“六杀”中的“过失杀”,看评论才知道原来唐律中有关于“夜无故入人家”的条例,乃是属于格杀勿论第一条,非常感谢这位读者,太有帮助了! 第327章 罗三郎回长安   当罗用听闻了这个消息,打马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四娘已经成了惠和县主,食邑三百户,赐县主府。   虽说只是圣人帮他阿姊平阳公主收的一个民间义女,但她既有食邑又有府邸,比之其他正经皇家出身的县主亦是不差。   因为那县主府还在修缮之中,四娘她们现下便借住在白家。   丰安坊那个小院却是不回去了,毕竟死过两个人,从小和他们一起生活的豆粒儿也惨死在那个院中。   罗用他们在常乐县那边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下旬的事情了,这一路骑马转乘车,乘车转坐船,待他二人风尘仆仆赶回长安城,时间已是过了正月十五。   他二人先是去了丰安坊那个小院,左右邻里见罗三郎归来了,纷纷都从自家院中出来,跟他说这阵子罗家发生的事情,又告诉他四娘等人现如今便借住在那白府之中,罗用谢过众邻里,与乔俊林二人去了白府。   两年多时间没有回来,这长安城,仿佛还是从前那般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罗用与乔俊林身上的变化,却甚是明显。   “你看看,那人可是离石罗三郎?”街上一些人见了他们,约莫也能认出罗用,只是并不十分确定。   “我看不像。”旁人却道。   众人心目中的罗用,还是当初那个罗助教的形象,聪明机敏却又有几分不着调,瞅着干干净净的,虽是贫寒农户出身,看着却并不像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   而眼前这名牵着马在街道上行走的青年,却是十足十一副沉稳端正模样,长得十分瘦,黝黑的皮肤下,那一身的骨头看起来就像是铁打的一般,与当初那个如玉石一般的少年,着实太不一样。   罗用这两年时间确实变了不少,陇西之地干燥缺水,呆久了皮肤难免干燥黝黑,肩上又担了责任,时日长了人自然也就更稳重了。   而这一次罗四娘的事情,就像是插在他心头上的一把刀子,他罗用两世为人,手里尚且还没沾过人血,四娘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就要用她的双手,活生生杀死了两个人!   他很难想象,四娘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原本不应该让她经历这样的事情。   罗用和乔俊林来到白家府上,四娘她们几个听说罗用回来了,一个个都撒丫子奔出来,扯着罗用的衣襟袖子就开始哭。   四娘这几日不吭不响的,白家几个长辈还暗叹这小娘子真扛得住,结果这会儿见他扑到罗用怀里哭得跟个三岁小儿一般,好笑之余,不禁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哭出来也好,总比憋坏了强。   “阿兄!你怎的才回来……”七娘扯着罗用的衣袖,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那常乐县太远,阿兄在路上走了好久。”罗用把这小姑娘拉过来,一条手臂环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腋下,小姑娘贴在那里哭得嘤嘤的,片刻便濡湿了罗用几层衣裳。   白家长辈等他们几个都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始劝起来:“莫哭了莫哭了,瞧瞧你们阿兄这衣裳湿的,跟掉进了水里一般。”   罗家几个小孩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眼泪,但这一个个的还是偎在罗用身边不肯走开。   “总该叫你们阿兄洗漱一番,用些饭食才是。”白二叔劝道。   白家这几个孩子的心情他也能理解,但是罗用他们这一路赶回来,肯定也是十分辛苦。   “我先用些饭食吧。”罗用笑道。洗漱的事情,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横竖四娘她们也不嫌他脏。   “那我这便令人去备些饭食。”白家人也都看出来罗用他们兄弟姐妹几个这时候就想自己几个人待在一起,于是便也不扰了他们,令人备了些饭食送去四娘他们居住的小院,让罗用吃完了便好生歇息,余下的事情,留待明日再谈。   这一天晚上,四娘她们几个在罗用屋里待到很晚,屋子里点着油灯,罗用就靠在炕头上跟他们讲那陇西的骆驼,尽是拣一些温情可爱的事情跟他们说。   六郎和七娘喜欢听罗用讲那些毛茸茸的小骆驼,听着听着便欢喜起来,四娘五郎心事重些,只是卧在那里静静听着……   第二日一早,罗用还未起来,这几个便又去找他。   早上罗用醒过来,便看到四娘坐在炕沿,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口里问道:“阿兄,你可累了?”   罗用眼眶发酸,他将脸埋到枕头里,含糊应道:“阿兄不累。”   片刻之后,罗用起来洗漱吃饭,这几个小的跟屁虫一样跟前跟后。   吃饭的时候,六郎和七娘还给罗用讲了几样这白府里头的吃食,看起来颇为中意的样子。他俩毕竟还是太小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今过去了快有两个月,可能现在也没剩下多少实感了。   四娘和五郎问题大一点,罗用打算找机会跟他们好好谈谈,不过这种事也急不来,横竖他都回来了,再怎么样,在这长安城住上一两个月总是要的,慢慢来吧。   吃过饭,罗用打算去找白二叔他们谈谈,经过廊下的时候,见麦青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便蹲下去摸了摸它的大毛脑袋。   麦青呜呜了两声,抬头舔了舔罗用的手心,然后又无精打采地继续趴着。这家伙也是个问题,罗用记下了。   还不待他行到前厅,便有仆从与他说,言是侯校书与白大郎登门,于是罗用便加快了脚步,往前厅去了。   昨天晚上他住在白府这边,乔俊林则去寻他舅舅,今日一早这二人便一起登门来了。   “怎的不多睡片刻?”白二叔他们这时候也都在,见罗用过来了,便如此说道。   “我睡够多了。”罗用笑道。   罗用就住在这白府里头,吃完饭洗完脸直接就出来了,乔俊林他们还是走了挺远的路过来的,必定是早早便起来,再加上昨天夜里与他舅舅肯定也没少说话,这家伙估计都没怎么睡觉。   “我们正在说那两名贼人的来历。”白二叔把桌面上的一叠纸张往罗用面前推了推。   罗用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见是两张画像:“便是这二人?”   “正是,我另外画了两张交到长安县衙,奈何他们那边却迟迟没能查出这二人来历。”白二叔言道。   “怕是没有尽力去查。”侯蔺哼道。   那一日侯蔺看得分明,那长安县令似是十分不喜罗四娘,言语很是偏颇,自己与他叫板,他还要先问明身份,知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便令差役捉拿他。   如此欺软怕硬之人,八成是不敢去碰这案子背后的真相。毕竟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这长安城中的大小官员,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政治敏感度的,这时候大抵也都该明白,这件事背后很可能牵扯着一个了不得的大家族,甚至是几个。   它不仅仅只是罗家与两名贼人的恩怨,他很可能还关系到朝堂之上的博弈。   “寻些手艺好的匠人刻成雕版,将这二人画像贴遍大街小巷,是人就该有个出处,没理由寻不出来。”   这件事罗用不打算善罢甘休,哪怕皇帝刚刚给四娘封了一个县主。   “敌暗我明,诸位往后还需处处小心。”白大郎言道。   “四娘她们眼下住在白府,倒也没什么可忧心的,倒是侯校书你们要多注意着些。”罗用对侯蔺说道。   听闻侯蔺在长安县令提审四娘那一日为她仗义执言的事情,罗用心里也是很感激的,虽说没能影响案情判定,但总归是为四娘挽回了一些名声。   舆论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会被人带着走的,那一日若是没有侯蔺站出来说话,众人只听那长安县令那般训斥四娘,有些人即便觉得那话听着不是滋味,兴许还是会以为他说得也没有错。   ——毕竟那是长安县令啊,读过书明事理的世家郎君,四娘的遭遇虽然令人同情,但她杀死两个贼人的行为着实也是有几分歹毒残暴。   “我却是无碍的,他们原本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侯蔺说道。   捏死他这条小虾米,平白与他妻子的家族结下仇怨,这怎么看都是一笔亏本买卖,那些人应也不能那么干,最多就是在职场上给他穿穿小鞋罢了。   “这回我们罗家遭遇了这种事,总归还是要多谢诸位仗义相助!”罗用向侯蔺与白大郎白二郎拱手道。   “三郎见外了。”白二郎等人连忙伸手去扶。   “不知三郎现如今又有什么打算?”白大郎这时候又问罗用。   罗用心里面的打算很多,不过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四娘的名声。   现如今长安百姓人人都知道他们罗家夜里进了贼人,罗四娘手里染了两条人命,被那长安县衙捉拿,复又得皇帝嘉许,收了她做已故的平阳公主的义女,成了县主。   这故事听着十分离奇,结局也是好的,然而在这个男强女弱的社会大环境下,她的行为难免就要受到一些人的排斥甚至是厌恶。   这种情况眼下不显,若是等它成了势头,将来就会对四娘的前程和发展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   “我们罗家这一次能够化险为夷,因祸得福,全靠菩萨保佑,我要带四娘她们出去积德行善,将那制豆腐的方法教于世人。”罗用说道。   “……”   白二叔等人还当罗用这一次回来八成是要与人硬杠,他们白家人既然已经摆明了要站在罗用这一边,这时候自然也做好了要与人大杀三百回合的准备,却没想到罗用这时候,竟说要带着四娘他们出去积德行善。   “那制豆腐的方子,你打算怎么个传法?”乔俊林这时候终于说话了。   “既然是菩萨保佑,那自然就是要先去各大庙宇。”白二叔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不错。”罗用点头道。   四娘这时候正站在风口浪尖上,在这种紧要关头,罗用自然是要往她身上加砝码,做些善事,施些恩惠,总是能赢得一些人心。   把教人做豆腐与罗家这回发生的事情捆绑在一起,只要人们因为豆腐这件事对罗家人心怀感激,那就不能再拿四娘击杀那两个贼人的事情说事,即便有人说了,旁人也会反驳,如此便很难形成舆论。   又两日,皇宫里的皇帝听下面的人汇报说,那罗棺材板儿自打回到长安城以后,便整日带着他那几个弟弟妹妹四处去烧香拜佛,还把他们家颇挣钱的做豆腐的手艺教给寺庙里的僧侣,让他们不要钱随便教给长安百姓。   “那离石罗三郎莫不是被吓破了胆,好好的怎的信起佛来了?”一名寺人与皇帝谈论此事的时候,便如此笑话罗用道。   “你吓破胆他也不能吓破胆。”皇帝自然能看出罗用这番作为背后的深意。   让那些僧侣去教人做豆腐,那些僧侣自然乐意,看看那几个已经学得制豆腐手艺的庙宇整日香火鼎盛人流攒动的兴盛模样便知,他们哪里嫌麻烦,分明是要高兴坏了。   还有消息传上来说,有道士去找罗用学做豆腐,罗用也肯教,分文不取,包教包会,只要他们学会了这手艺以后把它传出去便可。   “圣人这两日可是要宣他觐见?”那寺人问道。   “过几日再说吧。”别看罗用现在整日都跟善男信女似的到处行善,皇帝老儿心里可是清楚得很,那棺材板儿这会儿定是憋了一肚子火,先晾晾他,叫他自己散散火气再说吧。 第328章 又见郭安   罗用这一次回长安,自然是要先写个申请,只不过他当初走得太急,这封申请还没到长安城,他和乔俊林就先到了。   这回他们罗家的事情闹得大,吏部一些底层的办事人员就这个事情请教上级的意思,上级又去问上级,然后就问到了房玄龄那里,房玄龄摆摆手:“待那文书到了,给他批了便是。”   皇帝还要用罗用这个人,朝中这些官员们也都看出来了,这一次之所以给罗四娘封县主,不就是为了安抚罗用?   毕竟他们家这一回发生的可不是小事,一个弄不好,罗家那几个小孩可就要被人一锅端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这么看重罗用这个人,就眼下来说,应该还是为了西域那片地方。   朝堂之上那些人近来也不敢很是攻击罗用,因为皇帝这阵子疑心病正重着呢,只要有点子眼力见的,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再说罗用这一次回来,心里也是憋着气的,虽说未必能把他们这些人怎么样,但是谁也不想当出头的椽子不是,平白给自家惹那许多麻烦。   于是就这样,满肚子火气的罗用整天带着他那几个弟弟妹妹往长安城各大寺庙跑,一副善男信女的做派。   而那些对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势力,近日也颇消停,乍一看倒是相安无事。   只那私底下的形势却颇紧张,这两日时常听闻这样的消息,言是皇帝又宣谁谁进宫问话,说这朝中的文武百官,好像有人对他重用罗用这件事很不满,问他们知不知道是谁。   被问话的人当时就惊得汗水都出来了,这可不是说谁人对罗用不满的问题,而是说对皇帝重用罗用的行为不满,那不就是对皇帝不满吗。   照理说在眼下这个朝代,朝廷官员对皇帝不满也是有的,而且说话还都比较直接,惹得皇帝不高兴了,最多就是影响一下仕途,说不定还能博个刚正不阿的美名。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皇帝这是怀疑有人在罗用这件事上算计到他自己头上去了啊,这节骨眼上,老虎正等着要发威呢,谁要是被他盯上,那还不得被他往死里拾掇。   最近不少官员人心惶惶,心里有鬼的那就不用说了,心里没鬼的也怕自己被殃及池鱼。   这些事情,罗用也都通过白家人那里听闻了,罗家这几个兄弟姐妹眼下暂时就借住在白家,得空的时候,罗用也会与白二叔等人探讨眼下的政治局势。   上回罗用在去往那常乐县之前,便与白家人说过,让他们先不着急为了储君的人选站队,既不要站太子李承乾,也不要站魏王李泰,当时那话说得隐晦,这一次罗用回来,更是和他们把话挑明了说。   “……自从圣人令人将那伶人称心杀死之后,他父子二人的关系便愈发疏远了。”说到太子李承乾的事情,白翁不禁叹气。   依他看来,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这既是为了维护王朝正统,也是为了国泰民安,使诸王不为皇位争斗,所以唐王朝的下一任君王理应该是太子李承乾才是,那魏王李泰虽然得宠,却终究不是嫡长子。   奈何太子近年愈发叛逆,体弱多病又患上腿疾,年轻气盛心态又不好,偏又处在这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看来果然如罗用所言,他这太子的位置是坐不安稳了。   现如今朝中众多官员,但凡已经站队的,无外乎就是李承乾与李泰。   若是果然如罗用所言,最后反被那李治登上了皇位,那么这些已经站了队的家族,可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若是不论父子情分,单从这朝堂之争的角度上来说,李世民无疑是这场政治斗争的最大赢家。   想想近来因为太子与圣人之间间隙渐深,不少人纷纷在魏王李泰身上下注,谁又能想到这竟然也是个坑。   在这暗流汹涌的权力斗争之中,无论是像白家这样的士族大家,还是像罗用这样的穿越草根,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步踏错,后果很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若不是三郎先前那番话,我家这时候的处境怕也不好。”白大郎叹道。   按照白翁与白大郎先前的意思,都是打算支持太子李承乾的,虽然说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贸然站队肯定有风险,但若是迟迟不肯站队,最后很可能就连汤都喝不上了,所谓政治博弈,你不跟人去博一博,又如何能赢得回来筹码?长此以往,家族便要没落了。   “依三郎之见,现如今我等又该如何行事?”经过这件事以后,白翁便又高看了罗用许多,作为一个官场老油条,他这时候竟然还询问起了罗用的意见。   “这朝堂上的事情,我实在也是不通的。”罗用也有自知之明,要论权谋,他实在还差得太远:“只是晋王既是因为无为而胜出,你我此时便不应将他卷入斗争之中。”   “三郎言之有理啊。”白翁赞同道:“先前因你之言,我亦时常留意晋王此人,细细观之,愈发觉得三郎之言有理。”   白翁他们现在越看李治,就越觉得他是一块当皇帝的料。   事实上李治这个人确实也是很靠谱的,他在位的时候,正是唐王朝版图最大的时期,西突厥就是在他手里被灭掉的,另外还有百济,以及高句丽。   且不说中原王朝的宿敌突厥帝国,就说那高句丽,那地方到底有多难打,杨广知道,李世民也知道。   当年隋炀帝杨广好大喜功不惜民力,最后就是因为三征高句丽,把好好的一个皇帝宝座给赔了进去。   李世民也打过高句丽,没打下来,踌躇满志地去了,然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虽然说李治的这些功绩,确实也是在前人建立的基础上才得以实现,但是不得不说,他还是一个很有作为的皇帝。   就因为在他身后出了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在后来的男权社会中,李治这个人便不怎么被推崇。   罗用与白家人一起讨论朝政,往往都是双方都能有所获益。   白家人在朝多年,知晓许多详情内里,对于朝堂之上的那些个套路基本上也都是滚瓜烂熟,罗用知道一点历史,再加上他的思维很是开阔,与眼下这个时代的人有些不同,常常也能给白家人一些启发。   这一日上午,罗用照例还是带着四娘他们到庙里去烧香祈福,并教人做豆腐,不曾想竟然遇到了郭安。   郭安这个人,罗用着实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了,当初他在西坡村做豆腐卖腐乳的时候,郭安曾经用自家庄园产的豆子与他换过几回腐乳,后来还与几个长安城的年轻郎君到他们那里去买过燕儿飞,再后来联系就很少了,罗用到长安城做官以后,曾经见过郭安几次,也不过就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并没有太多往来。   这一次遇到郭安,罗用却表现得颇热情,又是问他这几年的境遇,又是问他郭家的情况,还说要请他吃饭,郭安也是欣然应允。   然后很自然的,罗用就把郭安引见给了白家人。郭安想要的,大抵也是这样一个结果,罗用不大相信这一次的相遇乃是偶然。   但是不是偶然都没有什么要紧的,郭安想要发展自己的家族,罗用想要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两个人一拍即合。   对于郭家罗用还是比较信得过,毕竟他们都是河东人,这个年代的人地域观念是很强的,河东人对罗用大多比较维护。   太原郭氏在长安城这些士族眼里,虽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家族,但形象名声似乎还算不错,白翁他们也都比较能接受郭安这个人。   罗用与郭安还有白家人同坐,几人说着说着,便说起了常乐县那个针坊,郭安赞叹那常乐县生产的针品质极好。   罗用却说:“那针虽好,常乐县当地却不能产铁,我又要千里迢迢从别处买了铁来,中原的商贾要买针,又要走那数千里地,跑去常乐县那边陲之地。”   郭安便说:“那常乐县既然有这诸多不便,三郎何不让你的弟子在别处开设针坊?”   “又如何敢?”罗用摇头苦笑道:“我家这几个小孩好好的放在长安城中,都有人半夜来袭,我的那些弟子都是粗人,既无谋略又无武艺,且无家族倚靠,怎敢到不熟悉的地方去开设针坊。”   “三郎若不嫌弃,便叫他们回河东,在我们太原府开针坊,在那太原地界上,我们郭家还是说得上话。”郭安如此说道。   白家那些个也都是人精,这两人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纷纷都说这个主意很好:   “河东最能产铁,那针坊若是开在河东,又有汾水南下,又有水泥大路,商贾往来亦十分便利,将来这长安百姓若要买针,那就便利多了。”   “如此,待我过些时候回去常乐县,便安排几名弟子去往太原府。”罗用笑着向那郭安拱手道。   “我会提前与家里的大人说明此事,三郎只管叫他们过来。”郭安也很高兴,笑着向罗用拱了拱手。 第329章 砍断枝丫   在这一次见面之后,罗用又相继见了郭安几次,有时候是罗用乔俊林与郭安他们几个年轻人见面,有时候还有一些郭家长辈。   他们就双方合作在太原府开设针坊的事情,进行了一些详谈,最后大致决定,由罗用的弟子们提供技术以及设备,由郭家人提供人工场地以及具体经营,最后卖针所得的钱帛,便按四六分账,罗用的弟子们得四成,郭家人得六成。   河东多地皆能产铁,在太原府开针坊,不仅能够就地取材,最后做出来的针要卖到长安洛阳等地也是十分便利,因为能走水路,货物可以顺流而下。   太原府一带古称并州,并州原本就产铁器,并且拥有一批技术成熟的工匠,同样生在唐代的杜甫曾经在诗句中写道:“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说明当时并州的剪刀应该是颇有名气的。   早前衡氏造车行和殷氏车轮行,为了打造一些铁制部件,都曾去太原府高价请来铁匠,这些铁匠确实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在之后生产研发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罗用要与郭家人在太原府合开针坊,这个消息很快就在长安城一些消息灵通的大家族之间传开了。   不仅如此,罗用那些弟子近日正拿着那两名死在罗家宅院的贼人的画像四处打听,那画像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看起来竟与真人十分相似,听闻他们还制了雕版,像那样的画像,他们现在是要多少有多少,拿到坊间随意分发,还说谁人若是识得此二人,便去南北杂货,哪怕只是略知一二,南北杂货都会备上一份厚厚的谢礼。   “寻人嘞!寻人嘞!”   “谁人知晓此二人嘞!”   “南北杂货寻人嘞!”   “提供消息有谢礼嘞!”   这一日,几名年轻郎君正走在街上,冷不防便被那些半大小孩一人手里塞了一张画像。   “啧,晦气。”毕竟是死人的画像,其中一名衣着华丽的小郎君顺手便将它丢给身边的奴仆,那奴仆却不嫌弃,折叠几下便揣进了怀里,这纸上画了死人,不能用它贴墙糊窗,若是裁剪开来,好歹还能作如厕之用,擦得可是要比厕筹干净许多。   “那棺材板儿发起疯来可真够厉害的,这几日他们南北杂货印出来的这些个画像,多得都快能把长安城给填了。”另一名郎君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张画像,笑着说道。   “填便填吧,管他寻不寻得着此二人,与我等又有甚的相干。”方才那人言道。   “此二人与我等虽不相干,那河东道的针坊,与我等却是息息相关。”旁边又有一人说话道。   “有甚相干,你我既非妇人,又不做衣裳。”   “此言谬矣。”   “你可还记得从前的这罗三郎在河东做草纸的事情?”   “几年前这长安城纸价几何,现如今纸价几何?”   “此次造针之事,与造纸又有几分不同,那太原郭氏借着这股东风,怕是很快便要兴盛起来了。”   “我看未必,即便是被他们挣得些许钱财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小门小户。”   “……”   几人说着话,进了一家客舍,落座以后点了酒菜,又继续方才的话题谈论起来。   “别看那郭氏眼下是有几分破落,听闻他们家族中也颇有几名贤才,如今得这罗三郎相帮,相比能有一些作为。”   “不像有些个家族,眼下有些权势又能如何,家中没有良才,迟早都要没落。”   “你说的可是那祁氏。”   “不是他家还能有谁,祈家虽然出了两个大官,奈何后继无人,大好形势却是无人接班,弄了个那样的货色去当长安县令,着实叫人笑话得紧。”   说来那祁家与罗家并无太大仇怨,不过是之前朝堂之上有人弹劾罗用的时候,他们祁家也跟着掺了一脚罢了,也不像吴家人那般,那吴御史还因为罗用的事情被撸了官。   就这么一种情况,那祁县令遇到罗四娘那个案子,无论是从为官之道来说,还是从家族关系出发,他只管按律办案便是,奈何那不争气的偏要在罗家人面前逞那一回威风,显得他很不把罗用放在眼里一般。   现在好了,圣人对他也有不满,甚至疑心这一次的事情是不是他们祁家也有份,他们家那两位大佬这时候肯定也不好受。再加上罗用现在又回来了,以那块棺材板儿那护犊子的做派,这回这件事定是不能被轻轻揭了过去。   那长安县令的位置不好坐,容易出事容易倒霉,但若是做得好的,得了圣人与朝中这些大佬们的青眼,将来的仕途那也是坦荡的。   只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朝堂上下,总共也就这么多官职,那些要紧职位都被人占着,一旦空出个缺来,各大家族难免就要进行一番你争我夺。   上回这个长安县令的位置,便是被他们祁家人夺了去,奈何这祁县令却是个不争气的,眼看在这县令之位上坐了两年多,这一期就要任满,他却硬是要整这么一出幺蛾子,现在好了,被架在火上烤了吧。   这几个小郎君在说起这件事的事情,颇有几分幸灾乐祸,都等着看罗棺材板儿要怎么收拾那个姓祁的呢。   然而,不待罗用这边有所行动,身在江南的罗大娘,便先与祁家人干了起来。   这回四娘在长安城发生了那样的事,罗大娘听闻消息,当即便要收拾行囊回去,然后也就过了一日,长安城那边便又传来消息,言是圣人将四娘收作平阳公主的义女,成了郡主。   罗大娘这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四娘既然无事,那她这一遭赶回去似也无甚用处,罗用若是不在长安城,即便明知是谁人要害她们罗家,罗大娘一个小小商贾,怕也不能拿那些人怎么样,不过这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以她对罗用的了解,他肯定是要回去的。   罗大娘与长安城的阿姊食铺写信,让铺子里的管事们照应着四娘她们一些,自身也要注意安全。   还有就是,罗用若回长安城,便叫她们一切都听罗用的吩咐,哪怕是把长安城的阿姊食铺整个变卖了,也不用吝惜,届时她们若是愿来江南,便都来江南发展,若是不愿来,那罗大娘便安排她们去南北杂货。   罗大娘让管事们无需担忧后路,只管帮罗用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罗家若是不存,阿姊食铺也是保不住的,只要罗家还在,她们这些人便都有去处。   安排完长安城那边的事情,罗大娘便要捋袖子与人开干了。   她这一回之所以决定留在江南,最主要便是为了这件事。   这件事说来话长。   这两年因为制作罐头的技术不断普及,虽然还不至于到平民百姓家家会做的程度,但是长安城中那些世族大家基本上也都已经拿到了方子。   于是便有不少大家族在江南淮南等地置办果园,就是为了每年能够做出一批罐头,运往长安洛阳等地,供给家族消耗,除了日常食用,还有礼尚往来,以及在各种宴会上拿出来与宾客分享。   可以说,这年头若是有哪个大家族在南方没有果园,做不了罐头,那他就很OUT了。   出去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没什么面子,别人相互炫耀的时候也没他们什么事,长此以往,那还不得被排除出了圈子啊?   在这种大环境下,祁家人也在南方置办起了果园,其中一处便在苏州吴县。   能被安排到南方经营果园的,想也知道,肯定不会是家族里的精英人物。被派去吴县的这个祁家人也不怎么样,特别好色,才到吴县一年多时间,就给自己弄了好几个小妾,而且对待小妾也很不好,脾气上来就乱打人。   他的其中一个小妾,还未被他纳妾之时,曾经在阿姊食铺做过一个多月的短工,那阵子罗大娘他们正忙着做罐头,铺子里缺人手,左右邻里便帮她们介绍了一些妇人少女过来做短工,那祁家的小妾,便是其中之一。   这名女子干活很是不错,当时罗大娘也是留意到的,两三个月以后,阿姊食铺因为生意越做越好,需要再招一两个长工,这时候大娘便想起她来了,却不料,她那在吴县大街上做生丝买卖的远房亲戚却告诉罗大娘,说她已经被耶娘卖去祁家当了小妾。   生丝铺子这两口子也是心善的,说起自家这远房亲戚家的女子,也是满心的难过,言是这般好的女子,怎的就不能帮她寻一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家,贪图那祁家人给的钱财,硬是叫她去给人当了妾室。   还道那祁家郎君不是个好的,这才到吴县多长时间,便给自己添了好几房妾室,听闻平日里打骂很是随意……   罗大娘当时听闻了这个事情,心里也挺难过,但是这种事她又实在见得太多了,就她那阿姊食铺的管事里头,也有妾室出身的,罗大娘爱惜她们的才干,花钱把她们从夫家买了出来,这些人大多都比较有能力。   然而生丝铺店家的这个亲戚,却只是一个不大开窍的小丫头,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天底下太多了,罗大娘哪里管得过来,再说她当时也不想与那祁家郎君有什么牵扯,所以最后不过也就是硬一硬心肠,当做不曾听闻罢了。   哪曾想大娘不想与祁家人有牵扯,这祁家人竟然欺负到她们罗家头上来了。   这些个大家族树大根深,不能轻易撼动,但是凭罗大娘这一身力气,要砍掉它的一个枝丫,总不会太难。   这家人都欺负到他们罗家头上来了,难道还能忍气吞声?   于是罗大娘想办法联系上了生丝铺店家的这个远房亲戚,与她说自己要做一件事,她若是肯帮忙,那么罗大娘无论是要花费多少钱财力气,都会把她从那姓祁的男人身边弄出来。   这个名叫燕儿的女子,当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她噙着眼泪央求罗大娘,叫她一定要把自己买出来,别让她被那祁家郎君打死了。   然后当天晚上,燕儿便故意把那祁四郎惹恼了,很是挨了一顿打,夜里,她带着一身伤从那祁家宅院逃了出来,逃到罗大娘的阿姊食铺。   罗大娘收留了她,又给她请了郎中过来,左右邻里听闻了这件事,也有过来看望的,都说那祁家郎君不是个东西。   既然有这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祁四郎自然很快也知道了燕儿在罗大娘这边。   祁四郎让府上的仆从过来寻燕儿,要把她带回去,那燕儿却是不肯回去,罗大娘便说她身上有伤,不若先在这里养两日,自己到时候再把她送回去。   仆从们身份低微,罗大娘既如此说了,他们便也只好如此回去复命。   只那祁四郎如何肯把燕儿留在外面丢人现眼,带着那一身的伤住在阿姊食铺,左邻右舍这个看那个看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给他惹出多少闲话来。   于是当天下午,祁四郎便亲去阿姊食铺寻人,要罗大娘把人交出来。   罗大娘虽还拦着,但是燕儿却到底是那祁四的妾室,无奈之下也只好靠边站。   只那燕儿却是不肯,鞋也不及穿,光着脚跑到铺子后面的河道边:“叫我回你家去过那猪狗不如的日子,还不如让我跳到这河里头死了算了!”   “你跳啊!有本事你现在就跳下去!死得透透的!但凡你还有一口气,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燕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般闹腾,那祁四恼羞成怒,便当着众人的面逞起了凶。   燕儿也是真烈性,当即“噗通”一声便跳入水中,入水后也不挣扎,就跟石头一般直直沉了下去。   罗大娘看到这情形,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她只叫燕儿佯装跳河,与这祁四闹上一闹,到时候她与左右邻里劝一劝拦一拦,定不能叫她被祁四带回去。哪曾想这傻女子竟然真的跳。   当即罗大娘便十分着慌,恨不能自己跳下去把她捞上来,奈何她却是个不会水的。   好在左右邻里十分热心,当时“噗通噗通”便跳下去好几个人,不肖片刻便把燕儿给捞了上来。   燕儿落水的时间不长,捞上来以后吐掉几口水,气还在,罗大娘赶紧喊人去请郎中,又要将燕儿带到铺子里去安置。   祁四这时候又说要带燕儿回去,罗大娘与吴县父老皆不答应。   于是就这样,燕儿在阿姊食铺住了下来,她原本就有一身伤,寒冬腊月的又往那河里头跳,很是病了一些时日。   罗大娘心中愧疚,请了吴县最好的大夫来给燕儿调养身体,每日里细心照料。   只那祁四却是不肯罢休,时常令家人过来骚扰,时日一长,不仅是这吴县的百姓人人知晓此事,就连苏州其他地方的人,也都知道吴县有个祁四郎,乃是河南祁氏的郎君,为富不仁,好色暴虐,花钱从贫民家中买来女子当小妾,却把她们当牲口对待,这一来二去的,祁家人在苏州的名声便很坏了。   罗大娘这边是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横竖这吴县既然有她罗大娘在,那就没有他们祁家人的地方。   倒是没想到,那祁四郎实在是个不争气的,不过是当街被吴县当地不齿他行径的父老们呸了几次,竟然就受不了了,也不问家里面的意思,私自便把他们祁家在吴县的果园给卖了,收拾行囊准备回家。   在离开吴县以前,这祁四郎又出了一个昏招。他最后一次去阿姊食铺找人,燕儿还是不肯跟他走,罗大娘也说不让燕儿跟他走。   于是那祁四郎便说,你既然要护着她,那便拿钱来买吧,只要你拿得出白银五百两,我便把她交与你。   白银五百两在这个时代着实是很大的一笔钱了,在他们吴县这里,寻常人家一个月也就花几十文钱,而且大多都不是使的铜钱,而是以生丝粮食代替。   这时候又不像后来有那么多的外来银流入中原,白银很是稀罕,银价很高,对于吴县大街上无论哪一个商户来说,五百两都是一笔巨款。   然而罗大娘却答应了。   她先是去找了那些当初与她同来江南的长安商贾,然后又找了在江南地区收茶的离石商贾,东拼西凑,凑足了白银五百两,交与祁四郎,换来了燕儿的自由身。   这五百两白银砸下去,祁家人在江南的名声就被砸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   在后来的运河两岸,一直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讲的便是罗大娘仗义疏财,为了救一个曾经在她的铺子里做过短工的贫苦女子脱离暴虐的祁四郎,不惜花费白银五百两,云云。   其实祁四郎若是不开口要这五百两,坚持跟罗大娘要人,那罗大娘就会很难办。   为了实现她与燕儿之间的承诺,若是将她强留下来的话,难免落人口实,甚至在将来的罗家与祁家的斗争中,这件事也将成为对方的把柄。   然而不成器就是不成器,这祁四郎得意洋洋地带着五百两白银回老家,不知道会不会被他的家里人把腿打折。   祁四郎的车队最后一次经过吴县大街的时候,罗大娘就站在阿姊食铺门口,抬手轻轻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   她面上并没有多少表情,只那目光,却颇锐利。   那姓祁的狗县令竟敢坏她家四娘的名声,将一名无罪的女子平白拘在牢中两日。   她倒是要叫他们祁家人看看,姓罗的女子是否果真那般好拿捏。 第330章 棋子   罗大娘这两年,愈发的不怕事并且能扛事了,一方面是她自身的成长,眼界的开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她的背后,还有罗用和罗二娘。   罗家姐弟之间感情很好,一方若是有难,其他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就连性命也是可以豁出去的,更别说是区区钱财。   不少吴县父老都说罗大娘这五百两白银花得冤,大娘却觉得一点都不冤。   且不说用这五百两白银砸那祁家一个名声扫地,也不说她用这五百两白银在运河两岸给自己买了一个好名声,将来她在这江南江北行走,自然要比从前更加受人敬重。   单就说用这五百两白银买燕儿的一片忠心,罗大娘也觉得值了。   别看这女子现在还有几分懵懂不开窍,当年罗大娘在西坡村不曾出来见过世面的时候,也不十分开窍,等到后来见得多了,经的事情多了,加上又有人教,渐渐就好了许多。   这燕儿本就是个勤勉仔细之人,平日里看着不显,实则十分烈性,这样的人,人品大抵不差,罗大娘愿意把她带在身边,一点一点慢慢教着,将来总会有所不同。   长安城这边,最快收到江南那边的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   李世民收到下面的人呈上来的文书的时候,看着看着都看笑了。   “你说这得有多不成器,才能将自家声名五百两白银卖与人。”皇帝笑着对身边一个正在磨墨的后宫言道。   那后宫似是对祁家人没多少兴趣,反而比较佩服罗大娘:“那罗家大娘倒是个利落的。”   “为女子者,能有这般计谋魄力,确是难得。”皇帝也如此说道。   那后宫却笑:“除却这女子男子不谈,还不都是人,有甚的不同。”   皇帝抬头看了眼前这个妙龄女子一眼,这是武才人,进宫也有两三年了,乃是武士彟之女,她娘是杨家人,说起来,这武才人也算是大半个杨家人了。   若说那罗家的女子不一般,这些杨家的女子也不一般,朝代更迭,杨家男子死的死流的流,只留下这一群杨家女子在新朝挣扎求生,有才智亦能忍辱,还十分抱团,只可惜,这天底下如今姓李,纵使这群杨家女子再不一般,也翻不了天去。   这些思绪一转即过,皇帝也不十分在意,倒是又思索起那祁家的事情来了。   这天下午,皇帝令人把他的几个皇子唤过来,父子之间谈笑一般,将那江南发生的事情与他们说了。   结果时间过去了没两天,皇帝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手底下的密探将他们这两日的发现报上来,言是此次罗家之事,怕是与那恭王有关,有人曾经目睹那两人与恭王府的人有过接触。   那恭王李博义,就算再多借给他几个胆子,怕也不敢在背后算计李世民,他这应该就是冲着罗家去的。   只是那李博义好好的,找人去弄那几个小孩做什么?是不是有人又去挑拨他的怒气,使他心绪不平愤怒难安,最后终于还是踏出这一步,给人做了棋子?   身在这皇家之中,处在这权利漩涡的中心,李世民最恨的,便是有人挑拨。   近来他与太子的关系愈发疏离,李世民就疑心有人挑拨,太子少不更事,多病又有腿疾,自怜自艾,又气恼皇帝偏心,近来行事愈发荒唐,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没那许多厉害关系,没有小人撺掇,他们父子之间又何至于如此。   所以说,这一场王储之争的最后,之所以会是那样的结局,这里面,不知是否也包含了这一位千古帝王的沉痛与愤恨。   ——你们使我父子相煎,我便叫你们一无所得。   眼下暂且不论那王储之争,就说罗家这件事,皇帝对于恭王李博义,着实也是恨极。   明知自己要用罗用这个人,他却要害罗家,他是想不到这背后的厉害关系吗?他怕是根本连想都没想!身为皇族,享受着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却从来不知道要想一想他这个当皇帝的有多少难处!   皇帝气急!然而此事却不能声张,尤其是不能让罗用知晓。   罗用若是知晓了,他是要处理了李博义呢,还是不处理呢。若是处理了,为了小小一个罗家,把自己的族人给治了罪,虽是合理合法,可这件事若是宣扬了出去,终究还是有伤皇家威严,若是不处理,那块棺材板儿能答应?   又一日,皇帝与几位大臣议完了事,便与身边的寺人言道:“多日不见恭王,不知他近来如何了?”   于是便令宫人去请李博义进宫觐见。   听闻宫人来请,李博义心中有些忐忑,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被皇帝发现。   但是想想,此事他做得这般隐秘,那棺材板儿在长安城中撒了那么多画像,都没能查明那两个贼人的出处,皇帝一时应也查不到。   自上回那阎六的事情之后,皇帝与李博义兄弟便很是疏离,这回叫自己进宫,莫非是想要联络一下感情?   这么一想,心中隐隐又抱了几分期待。   却不想,刚到了皇帝跟前,便被一摞纸张不偏不倚砸在了脸上。   “汝亦识得字,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自己看看吧。”   李博义脑袋有些发懵,蹲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一看,顿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近来皇帝正在查罗家之案,疑心有人在背后算计他,这件事李博义也听闻了,心中虽也有些惊惧,但到底还是存了侥幸,不曾想事情竟然败露得这般快,他到底还是小视了李世民这二三十年在长安城中的经营和布置。   “你我乃是同族,因何要在背后算计与我,可是怨我薄待与你,想要换个人来坐这江山?”李世民如此喝问李博义道。   “我、我亦不曾想那许多……我如何敢有那大逆不道的心思……”李博义一时间瑟瑟发抖,全然没有了往日在他人跟前时的威风。   “观你这般行事!可不像是不敢!”   “我、我这还不就是被他们说了几句,一时间……”   “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不就是那……”   李博义这三言两语的,就把先前撺掇过他的人全都给抖落了出来。   皇帝听闻了,却并不言语,漠然坐在木榻之上,也不知他心中这时候在想些什么。   “……”   宫殿之中,一时间静得吓人,李博义面若白纸冷汗涔涔,心中惊惶恐惧,不敢言语。   末了,皇帝还是让李博义先回去,言是这件事要如何处理,他还需再想上一想。   李博义见他这般说,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料想他应该还是要护着自己的,毕竟事关皇族脸面。 第331章 查明   无论是恭王还是皇帝,都以为罗用不能轻易查到这件事,然而他却查到了,就在皇帝与恭王见面两日后的这个下午,罗用的弟子们便顺藤摸瓜,一路摸到了恭王府。   因为这件事牵扯到朝堂纷争,有些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想把自己牵扯进来,平常百姓哪里又能去掺合那些朝堂上的事情。   所以罗用虽然令人每日在长安城中分发那两名贼人的画像,又言明了会为提供消息的人奉上厚礼,然而好些时日下来,南北杂货那边却一直未能搜集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普通百姓虽然不太知道朝堂纷争,但是这件事在坊间亦是颇有传闻,言是有人买凶,而且那背后之人的来头怕是很不简单。   这一日中午,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到南北杂货去看他那在铺子里干活的阿姊,津津有味地吃了他阿姊给他省下来的半个大肉炊饼。   这小子也是南北杂货的常客了,只不是来买东西,每天都是饭点过来,从他阿姊那里蹭点吃食。   这少年的阿姊便是当初那些逃婚抗婚的小娘子中的一员,他们家家境贫寒,耶娘见这南北杂货肯收她,每日在这里干活有吃有穿还能挣一份工钱回去,于是便也不再逼迫。   他们家中除了耶娘便只有两姐弟,当姐姐的很是疼爱弟弟,这两年不仅自己挣来的钱财尽都交与家里,就连平日里的饭食都要省下几口喂给自己这个弟弟。   对于这个常年蹭饭的,南北杂货里的管事们大多不喜,毕竟在这里干活的人这么多,要是个个都叫家里人过来蹭饭,那以后还怎么管理。   一般人若是见了管事们脸色不好,一次两次以后便也不来了,这少年却是个面皮厚的,倒也还算乖觉,每日都只在他阿姊身边跟着吃几口,管事们见他面黄肌瘦那样,倒也没有很为难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倒是没想到,这一日,这名少年在吃完炊饼以后,竟然偷偷告诉卢蓄一个消息,大抵是因为卢蓄平日里看着最是面善,于是他便与卢蓄说。   他说在罗家发生那件事情的前两天,自己到常安坊那边给人跑腿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两名贼人和一个中年男子走在一起,看那两个人的模样,风尘仆仆的,像是行了颇远的路途,刚刚进城一般,那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从常安坊出来,那三个人刚好从外面进去……   卢蓄连忙将这件事告诉了罗用,罗用知道自己眼下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于是便没有亲去,而是让人将这个消息带给了邢二,让他去查这件事。   邢二这两年遵纪守法很是低调,倒是又拣了一些小孩回去,在他那大院子里盖了几间屋子,教那些小孩磨墨印刷的活计,大孩带小孩的,这活计不累,挣得也不算多,吃穿用度大抵还是够的。   大一点的孩子能出去外面干活的,有送去南北杂货,也有送去阿姊食铺,还有一些去了别处的。有些大孩子出去干活以后还会拿钱回来,有些不拿,不拿的邢二也不勉强他们,对于那些拿钱拿东西回来的,邢二经常就要对院里的孩子说,叫他们一定要记住这些人的好,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邢二这两年虽然安分许多,但他毕竟是那样的出身,听闻常安坊那边也有不少三教九流,加上这常安坊与归义坊距离颇近,所以这件事由邢二去查,就不会显得十分打眼,再说那样的地方,让邢二过去,肯定是事半功倍。   邢二去了常安坊以后,先是与街头巷尾那些闲汉混混们浑聊,问他们这一带有没人要的小孩没有。   现在坊间也有传闻,言是邢二专门带一些没人要的小孩回去,在自家院里办黑作坊挣钱。   那些街头巷尾的地痞闲人,要么与邢二熟识,要么有心想要与他结识,也有真心佩服他为人仗义的,大抵待他都颇热情。   说着说着,邢二不经意就提了一句,言是近日罗家正在寻找的那两名贼人,问他们先前见过没有。   “……”邢二此话一出,在场那些人当时就不说话了。   邢二一看他们这个反应,便知晓他们这些人私底下一定是有什么传言,只是他们一时不肯说,他便也不再多问,随意又转了几个地方,寻了寻还有没有无家可归的小孩。   他这两年常常这般在坊间转悠,若是遇到没人要的小孩,就像小猫小狗一样捡回去。那些小孩落在他手里,虽然也要干活养自己,但总比落在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手里要强得多。   有些人最擅长哄骗孩子,口里说着好听的话,实则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有些流落街头的孩子年岁着实太小不能分辨是非,听信了那些人故意放出来的流言,以为邢二就是个开黑作坊的,看到他便要躲起来,对于这一点,邢二也很无奈。   邢二这天下午到常安坊走了一趟,心中便已有了数,当天晚上院里的小孩都睡下了,他也不着急睡觉,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小酌。   约莫三更时分,有人轻轻叩响了他家院门,邢二开门一看,这来得还很不少,足足六人。   进屋落座以后,这几个人便对邢二说:“邢二兄白日里提起的那件事,我等确实有所耳闻,只是听闻这件事背后怕是还要牵扯出什么大人物。”   邢二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这是罗三郎今日差人与我送来,只要你们提供的消息不错,这些白银你们几人便拿去分了吧。”   这几人七手八脚打开这个钱袋一看,只见在油灯昏黄灯光的照射下,那一袋子白银正闪着润泽的光亮,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啊!   那一块一块的银子,像是新绞开的,每一块都能有牛眼那么大,拿在手里颠了颠,颇重,几人数了数,总共十块,于是便纷纷转投去看邢二。   “再给你们两块,够分了。”邢二只好又从怀里摸出两块丢给他们。   “邢老二,你这扣了不少啊!”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半真半假玩笑道。   “只许你们收钱,就不许我挣些辛苦费?”白白又拿出去两块白银,邢二一脸不高兴地催促道:   “快说吧,那两个人究竟是甚的来头,怎的罗家人这些时日这般寻找,都寻他们不出。”   “自是有些来头。”这几个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若不是信得过邢二兄的为人,今晚我们也是不敢来的。”   “那山南的脚夫帮你知晓吧?”   “虽是脚夫,行事却颇恶。”   “听闻他们不仅与人做脚夫,还与人做打手,只要对方出得起钱。”   “还能买凶杀人?”邢二接话道。   “那倒是不曾听闻过,但是那两名贼人生前确实出入过我们常安坊某户人家的宅院,那家人就是脚夫帮的。”这几人言辞凿凿。   “哪户人家?”邢二问道。   “!”   第二天一早,邢二又去了常安坊,依旧是独自一人前往。这一回他没有在街头停留,而是径直去了常安坊西南角某户人家中。   邢二进了这个院子不多久,后面很快又来了不少人,人人皆是绷紧了一张面孔,又都是身板结实皮肤黝黑的青壮,没有人说话,只是安静地走进这个院子,然后又关紧了院门……   正午时分,邢二从常安坊出来,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接去找了罗用。   “那两名贼人乃是山南那边的山贼,从前未上山之时,也曾做过脚夫,与常安坊的脚夫帮有些交情,此次进京,便去拜访了一下旧友,从而走漏了消息。”   当天下午,罗用的弟子们便查到了当初与那两名贼人接头之人,正是恭王府中的一名部曲。   与此同时,身在太极宫中的李世民也得到了消息,知晓罗用已经查到了恭王府上。   第二天一早,便有宫人来到白府,言是圣人宣罗用入宫觐见。 第332章 得失   眼下这段时间,不仅是皇帝关注罗家的动向,长安城各大家族也都相当关注这件事的发展。   关于罗家弟子已经查到恭王府上这件事,很多人得到消息的时间并不比皇帝晚,毕竟罗用他们做得也不算隐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人就算靠猜的,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内幕。   然而无论他们与这件事相关与否,长安城的这些世族大家们普遍都认为,皇帝这一次肯定是要保恭王的,差别只在于,他这回对罗用究竟是要用强权压制呢,还是要许以利益。   至于罗用答不答应……   那他肯定不答应也得答应啊,棺材板再硬,难道还能硬得过王权?   罗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入了皇宫,他去得早,宫里的寺人言是圣人还在议朝,给他取来了软垫热水,让他稍等一些时候。   于是罗用就静静一人坐在那里等着,这皇宫里的屋顶大多都被托得很高,尤其是在皇帝与大臣们上朝议事的这些地方,屋顶托得高了,地方又很宽敞,于是这厅里就显得空荡荡的。   罗用坐在这空荡荡的厅堂之中等候,为了避免内急尴尬,并没有去饮那热水,他只是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议完朝政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空荡荡的厅堂里,静静地坐着一个身着绿色官袍的瘦削青年。   这青年既不很高大也一点都不强壮,但此刻他定定的坐在那里,看起来像是铁块又像是顽石,只要他自己不动,别人似是不能推动他分毫。   ——看来这件事是不能善了了。   皇帝心中不禁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罗爱卿可是久等了。”李世民笑了笑,抬脚走进厅中。   “陛下!”罗用连忙从软垫上站了起来。   “爱卿坐吧,无需多礼。”皇帝说着自己也在罗用对面的那个木榻上坐了下来。   “喏。”罗用行礼之后,便也坐了下去。   “听闻罗爱卿这两年在常乐县很是勤政,政绩颇佳,又有那酒精献上,那李道宗近日便总与我说,像罗爱卿这样的能臣,应该尽早给你升官。”皇帝笑着对罗用说道。   “那些都是臣子本分,陛下无需挂怀。”罗用端坐拱手道。   “唉……”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想来你现在也无心谈论这些事,这一次让你们罗家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也是我看顾不周啊。”   “圣人何需自责。”罗用却道:“只要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罗家便无怨言。”   罗用此言一出,皇帝便不说话了,身上的气场也不似方才那般和善。   罗用也不说话,依旧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只那态度,却似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半饷之后,皇帝复又开口道:“罗爱卿乃是能臣,只要你忠心不二,朕保你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罗用却道:“四娘她们若是不在了,我要那些荣华富贵做什么?”   皇帝知道了,罗用这回看来是一定要让恭王好看了,他是要让别人知道,只要是动了他们罗家的人,就不会有好下场。   自己这一次若是不能成全他的心愿,君臣之间,便要离心离德。   像罗用这样的人物,一旦与自己离心,为他人所用,那么最后必定是后患无穷。   未免后患,难道他现在就要斩草除根?不!在死罗用和死恭王之间,李世民很容易就能做出选择。   且不说他个人的感情倾向,单从局势利益的角度出发。死恭王,动荡的最多只是李氏一族,使族人不能像过去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拥戴他。死罗用?那么动荡的很可能就是大半个朝廷。   当年的刘文静之死,他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李世民的羽翼愈发丰满,又有朝廷重臣刘文静的支持,他手底下的势力愈发壮大。   后来刘文静便被判了个谋反的罪名,被杀死了,审案的是刘文静的政敌裴寂,也是李渊的亲信。   刘文静乃是开国功臣,李渊为了朝堂之争杀了这样一个人物,不知寒了多少朝臣的心。   眼前这罗用,虽不是什么功臣名臣,近年却也颇得人心,在民间又很有一些名气。   想当年自己初见他的时候,罗用也就不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乡野少年郎,虽有才智,却无根基,转眼这些年过去,当初的少年郎,早已在大唐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   现如今,别说是寻常家族,即便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也不能轻易将他拔起,一个弄得不好,便要损伤了自己。   “爱卿之意,我已知晓了。”皇帝带着几分疲惫,对罗用说道:“今日你便先回去吧,那恭王之事,我自有决断。”   “喏。”罗用向他深深行了一礼,然后便起身退了出去。   罗用在寺人的带领下往宫外行走。   现在的长安城乃是隋朝那时候新建的,规模可谓恢弘壮阔,方正规整,到处都很宽敞,这个坐落在城市北端的太极宫同样也是很大很宽敞,太宽敞了,一两个人行走在这宫中,就显得特别渺小。   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进步,从来都不是靠一人之力,在眼下这个史称贞观之治的太平盛世,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为了它殚精竭虑,共同努力。   然而人与人之间,并不总是那么齐心,难免也会有很多纷争与倾轧,这世上的人,谁也逃不脱,越往权利中心,斗争就越是激烈。   出了宫门,上了白府的马车,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蹄踩在水泥路面上的哒哒声响,车子很稳,并不怎么颠簸。   这一次,罗用基本上就算是和李世民闹僵了,不管他最后怎么处置恭王,皇帝对罗用的印象,大抵都不会太好。   罗用也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得失厉害,只他这人大抵天生便是这么一副棺材板性子,不会为了那些得失去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这一来一回之间,时间已是颇晚,待罗用再次回到白府,差不多已经快要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罗用与白二叔等人说了会子话,然后便回罗家兄弟姐妹几人目前暂住的那个院里去了。   白府很大,罗家借住在白府之中的一个小院里,平日里就在这个小院里吃饭生活,并非时时都要与白家人打交道。   四娘她们并不知晓那恭王的事情,也不知晓皇帝今日叫罗用进宫是为了什么,只以为他是作为常乐县令被皇帝宣去问了几句话。   罗用回去的时候,白家的一个年轻媳妇正带了婢女过来找四娘他们聊天说话,还给四娘她们几个一人带了一身新衣裳。   罗用见四娘穿了身藕色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粉嫩嫩的,还梳了个坠马髻,倒是有几分大姑娘模样,就是眉间不展,神色也不如从前那般轻快。   “阿兄,我这样穿好看嘛?”四娘有些不确定地问罗用道,这白家媳妇总与她说这样很好看,但她心里却始终有几分不信。   “好看。”罗用笑道:“不过阿兄还是觉得你梳高髻更利落些。”   “那我还是梳高髻吧。”四娘原本便觉有几分不确定,被罗用这么一说,当即还是决定要梳高髻。   “不过是个发髻,又有什么要紧。”罗用从桌面上拈了一块点心填到嘴里,笑嘻嘻与她说道:“你自己喜爱什么髻便梳什么髻,管他别个怎的说,自己的头发,难道还要别人做主不成?”   四娘听闻了这个话,便也嘻嘻笑了起来,她也学罗用那般,从桌上拈了一块点心放到嘴里,把嘴里填得满满的,大嚼大咽起来。   罗用见她这般,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别人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事,但若是自己也跟着动摇起来,那就成问题了。   那姓祁的县令在公堂之上那般训斥四娘,四娘毕竟年少,心智还未十分成熟,如此被人质疑否定,很容易就会产生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心理。   无论以后他们罗家人将会如何,罗用都希望自家这些兄弟姐妹能够活得堂堂正正,活得恣意。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功名利禄皆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各人心中的情谊和欢喜,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阿兄,我耍刀与你看吧。”   “善,那便耍来看看,两年多时间不见,想来你这刀法应是长进不少。”   “那是自然。” 第333章 收手   两三日之后,长安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坊间百姓纷纷传言,道是那恭王李博义指使捉钱人压榨城中商贾,又在长安城外强买土地,有人不堪其害,愤而诉诸官府,圣人闻之震怒!   又几日,宫中便传出恭王李博义被削了爵位,夺了食邑,流放丰州的消息。   寻常百姓不明就里,只当是长安城中少了一条害虫,不少人都觉得大快人心。   世族大家们的态度就很微妙,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只要是稍微有些能力耳目的大家族,基本上都已经知晓这恭王李博义便是当日买凶夜袭罗宅之人,也知晓皇帝与罗用就这件事进行过一次面谈,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料到,这件事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义灭亲?那都是戏书上的段子。对于眼下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家族就是家族,若是连自家人都不护着自家人,又如何能在这世间立足?   尤其是这朝堂之上的九五之尊,处在一个那样的权利漩涡之中,李氏家族原本应该是他的依靠和后盾,也是他应该要竭尽全力去保护和扶持的。   当今皇帝为了那罗家的事情治恭王的罪,虽合法度,却并不很合这个时代的情理。   甚至在律法上还有这样一条:“亲亲得相首匿。”也就是说至亲犯法,家人可以相互隐瞒,官府不得追究其罪责,可见这个时代的亲情和家族观念之重。   “倒是小瞧了那块棺材板儿。”消息传开以后,长安城中不少人如此叹道。   事实上他们不仅小瞧了罗用,同样也小瞧了李世民。   自李世民登基以来,至今已有十四五年,许多人大约都已忘记了,从前那个和将士们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秦王李世民,忘记了这个人的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杀伐决断的将军,也是一个敢于身先士卒的战士。   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件事以后,长安城中这些世族大家们,终于也更加清楚地知道,罗用这个人在君王眼里的分量,同时也重新审视了罗用这个人的价值。   对这件事反应最大的,当属李氏一族,听闻当日便有不少族人入宫去见了李世民,怒气冲冲地去了,然后又蔫头巴脑地出来了。   不用说,肯定是皇帝跟他们说了恭王做下的荒唐事,这件事说来着实也是丢人,竟然买凶夜袭,意图杀害朝廷命官家里的几个小孩……他们老李家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啊,所以皇帝才令人去查了恭王府的钱财往来,给他安了这么一个罪名。   最后,连这李家人也是默许了的,流放便流放吧,好歹还是丰州,不是像崖州那样的险恶之地,恭王做了那样的荒唐事,总该叫他得些教训。   当然李氏一族之所以这么容易就服软,主要也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原本就不算十分强大,若不是李氏父子当了皇帝,当下那些世族大家根本瞧他们不上。在李氏一族与李世民的关系中,李世民显然占据着更多的话语权。   这一年正月的长安城,也是颇多动荡,在恭王流放之后,紧跟着便是长安县令上书请辞。   先前在江南那边发生的事情,现如今已经在长安城中传开了,坊间百姓都把它当成笑话来说,现在别说是那些世族大家了,就连市井小民都很看不上他们祁家人。   “……”   “听闻那祁县令辞官了。”   “就那五百两白银卖妾的人家,又能出了什么好笋。”   “先把人打得没了活路,再来要挟别个心善的花五百两白银来买,我呸,真是做得一笔好买卖。”   “也莫要把女子太不当人看!”   “先前见他那般审案,便觉此人不好,如今看来,他们祁家的家风便是如此。”   “家风不正,即便族中出了那一两个高官又有何益。”   “……”   外面的风风雨雨对罗家姐弟并没有什么影响,罗用久不回长安,如今难得回来了,四娘她们几个得空便要围着他转。   姐弟几人现如今便生活在白府这深宅大院之中,很少出去行走,五郎六郎也不去县学了,而是跟着白家子弟一起上了他们的族学,四娘与七娘也跟随白家那些小娘子们一起上学。   罗用这一日从外面回来,四娘她们都还没有下学,只有麦青蔫蔫趴在院中,于是他便向麦青招招手:“麦青,过来。”   “汪呜……”麦青抬头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两声,并不动弹。   “你不过来?”罗用在自己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条细细长长的红色物什:“你真的不过来?”   “……”麦青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来拉到。”罗用说着便在那物什上面一咬一撕,然后就自己坐在那边一口一口吃了起来:“我还说趁着七娘她们不在,给你吃一回独食呢,你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   “汪!”麦青睁大了眼睛,这个味道好像有点特别香的样子。   “我说你也别太难过,豆粒儿那性子比你可招人待见多了,它这会儿下了阴间,阎王老爷一个看顺眼了,说不定还能封他个地狱神犬啥的当当,以后哪天你也下去了,说不定还得靠它罩着,它当老大,你就当个跟班。”罗用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一边嚼着火腿肠,一边对着这条大狗碎碎念。   “汪!汪汪汪!”麦青汪汪叫唤起来。不知道是对跟班这个设定很不满,还是对罗用几口就把火腿肠咬了大半根很不满。   “你要吃啊?那你早不说,你看我这都吃没了。”罗用说着把最后一口火腿肠塞到嘴里。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麦青很是恼火!这都什么破主人啊,这么不靠谱,没看它正伤心着么,竟然自己一个人全吃了!   “没有了,说没有了就是没有了。”罗用说着又在袖子里掏了掏,果然没有了,又在怀里掏了掏,也没有,最后他又在另一个袖子里掏了掏,然后从那里面又拿出一根火腿肠,慢动作一样,一点一点拿出来:“咦,怎么这里还有一根?”   “汪!”麦青一个猛扑过去,就把罗用扑在了地面上。   这丫叼着那根火腿肠走到旁边的角落里趴着啃,一口啃下去,就闻着味儿了,还尝到了一些香香咸咸的滋味儿,再咬一口,还是这样,再咬一口……这是什么油纸,怎的这般难咬开。   “拿过来,我帮你剥啊。”罗用自己拍拍灰尘又坐了起来,托着下巴看那只傻狗咬火腿肠。   “汪!”麦青一只爪子按着火腿肠,转头向罗用汪了一声,显然是在警告他别打这根火腿肠的主意。   “啧,你都咬成那样了,谁稀的吃?”这也太看不起罗用了。   “汪汪!”麦青显然不相信他,又冲他汪汪了两声,然后继续埋头啃自己的,啃得颇高兴,大尾巴都甩起来了。   罗用见麦青这般,不禁也笑了起来。   转眼距他回到长安城也快有一个月了,恭王已被处置,长安县令也辞了官,他们罗家人也差不多可以收手了,至于跟这件事可能有牵涉的其他家族,一时却是动他们不得。   事实上罗用暂时也不用去动他们,皇帝这时候正盯着这些人呢,他们罗家势单力薄,在这件事情上,不妨先退一步,把战场留给上面那些大佬,等他什么时候攒够了资本,再冲进去杀他几个来回。   再过几日,罗用便要回常乐县去了,他如今毕竟还是常乐县令。   唐朝这时候的官员虽然也有任期一说,但是像常乐县那样的偏远地界,任期往往都很模糊,路途实在太过遥远,也没什么人愿意去,像之前的谭老县令,他就在常乐县当了许多年县令,最后还在那地方安了家。   这回一去常乐县,罗用便不知道自己还要在那里待上几年,按照他先前的想法,只要把政绩做出来,应该待个三四年的就能回来。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世民这个人虽有善于纳谏之名,也颇有胸襟颇能忍耐,但他也有相当记仇小心眼的一面,又是个当皇帝的,权利又那么大,万一他到时候想想还是觉得不太高兴,随便叫罗用在那边陲之地多待个几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四娘他们,罗用决定就先托付给白家,白家人很沉得住气,他们现在就是稳中求进,打算在李治上台以后再赢一把大的。   对于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大家族来说,一二十年的等待,仿佛也不算什么很大的事情一般。罗用没有对他们提及李世民的寿数,他们这些人看起来也一点都不着急。   ·   另一边,刑部的郑侍郎这一日写了一封亲笔信,令人送回荥阳本家。   今日他在街上偶遇离石罗三郎,那罗三郎听闻过自己先前因为他的事情呵斥过几个口出狂言的小子们的事情,对他似是很有好感,硬是说要请他吃酒致谢,郑侍郎想了想,便也答应了。   席间两人聊到陇西那边的现状,这两年的发展,还说了说郑侍郎家里都做些什么营生。   荥阳郑氏那是正经的世族大家,时下的五姓七望之一,士族中的士族,大家中的大家,不过他们家族的营生,主要也就是一些田厂织造之类,这些大家族的兴旺依靠的,大多还是朝堂政治上的博弈。   罗用却说没有钱帛处处都难,他这一次回长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花用出去不知多少,他们荥阳郑氏一族要养活那么大一家子人,又要培养后生,又要经略朝堂,这其中的开销,想来很是可观。   君不见那龙榻之上的九五之尊都要为户部的库银发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该挣钱的时候还得挣钱啊。   这郑侍郎听罗用满口钱帛地说着,颇觉有几分好笑,这长安城中的士族子弟们,不管有钱没钱的,哪一个不是强撑门面,何人像罗用这般,这么俗这么直白。   “郑兄若是信得过我,不若趁早经营几个铁矿,将来必定可以生财。”在这一顿酒快要吃完的时候,罗用这般对他说道。   郑侍郎也不是个傻的,今日他与罗用分明不是偶遇,而是对方有意要寻他,此时又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是为了感激自己先前仗义执言,还是他有要与自己结交之意,或者两者兼有。   对这罗用,别的事情不说,要论挣钱的能力,那他还是很信得过的,于是他在回到自己府上之后,当即便修书一封,令人送回本家。   只是这里面,也有一个叫他想不通的问题。   罗用叫他经营铁矿,定是因为他认为铁价能涨,但铁价因何能涨呢,总不能因为那些个针坊,针坊才能用掉多少铁…… 第334章 留下   这一日小朝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帝随口问吏部的几位官员:“那罗用回常乐县了没有?”   那几位官员被他问得一愣,圣人在早朝之上询问一个七品县令的事情,着实也是很少有,不过近来长安城发生这么多事情,他们对罗用这个人也颇关注,于是当即便有人回答道:“并未。”   “眼瞅着就要开春了,还是叫他快些回去,督促春耕,莫要耽误了农时。”皇帝说道:   “你们跟他说,他的那些弟弟妹妹放在长安城中丢不了,那罗四娘现如今也算是我的半个侄女儿,往后自有我照应着。”   “喏。”这些官员面上拱手应喏,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皇帝这个话里头,怕是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敲打警告朝中某些人,叫他们不用乱打歪主意,另一个嘛……其实也是在告诉罗用,他那几个年幼的弟妹,还得留在长安城中,不可带走。   也是,像罗用那样的人物,若不是还有家人留在长安城中,皇帝大约也不能放心安排他去陇西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距离突厥吐蕃吐谷浑又都很近,还有那么多胡商往来。   若不是有这些家人留在长安城,也不说投敌,他哪一日若是一个不高兴,棺材板性子一上来,自己在西域那边弄个小国出来,那可咋整。   下朝路上,这些官员们三五成群地往宫外走去。   “那县主府可修缮完毕了?”   “并未。”   “我看那县主府就算修好了也用不上,罗家那几个姐弟,应是打算在白府长住了。”   “前两日圣人还与白翁问起那罗四娘的近况。”   “倒像是真把她当了侄女儿。”   “……”   “白家人这回倒是在皇帝面前讨了个巧。”   “白家近来消停得很。”   “不知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在这长安城中,罗家人的一举一动,原本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这些时日罗用见了不少河东商贾,又“偶遇”了一回郑侍郎,这些事情很多士族大家都是知晓的,皇帝必定也知晓了。   现在皇帝发话让罗用赶紧回常乐县,大约就是不想让他再在长安城中折腾下去了。   罗用也很爽快,头一日吏部的人过来传话,第二日他与乔俊林便启程了。   原本也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些时日他与四娘五郎也都说了不少,看着他们几个一点一点融入白家少年少女们的学习生活当中,并没有因为先前那件事受到太大的影响,于是终于也渐渐放下心来。   这一日清晨,罗用只让四娘她们送他到白府大门口。   “阿兄走了,你们几个要好好听白翁他们的话,好好学习,好好长大,不要长成矮冬瓜。”   “才不会长成矮冬瓜。”   “你才矮冬瓜。”六郎七娘两个又是哭又是笑的。   “待你们都长大了,阿兄待你们去陇西骑骆驼,那骆驼个头可高,太矮了爬不上去。”罗用笑嘻嘻说道。   “阿兄你早些回来。”七娘她们这时候却并不是很想骑骆驼,只想让阿兄早些回来。   “我知我知,从昨天晚上开始,你这都说了几百遍了,小小年纪莫要像个老阿婆一般。”罗用笑着骑上了马。   “我才不是老阿婆。”七娘嘟囔着,见罗用上了马,知他马上就要走了,心中不舍,于是眼泪便又下来了。   “看看你,这便哭了,多大的小娘子了,还掉金豆子。”罗用哄道。   原本罗用也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直到再世为人,成了罗三郎,成了这几个苦兮兮的小孩生命中最大的依靠以后,心中才渐渐生出了想要逗他们高兴一下的想法,时日长了,性情仿佛和过去也就有些不同了。   就像临行这一刻,他把所有的不舍都藏在自己心里,面上还要与七娘她们逗趣说笑,他希望她们能高兴一点,不要太难过。   最后又与白家人说了几句,罗用与乔俊林终于还是出发了,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大马,慢慢跑过白府前面那条街道,然后一个转弯,便再也看不到人影了。   六郎七娘两个哭成了一团,四娘五郎两个就站在那里抹眼泪,白家的女眷们哄着他们进了院子,又令人去取了布巾过来与他们擦脸。都道罗家兄妹感情好,先前这几个小孩遇到那么大的事,都没见他们这么哭。   罗用心里又何尝好受呢,但是他也想对这几个小孩说,阿兄将来不禁能带你们看骆驼,还能让你们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若要去往常乐县,出了这长安城以后,便要往西面的驿道而去,然而罗用与乔俊林却向南边走。   在去往常乐县以前,罗用打算去一趟长安城南面的终南山,见一见孙思邈。   孙思邈这个人在历史上有药王之称,也是鲜有的豁达长寿之人,因其乃是当世名医,与时下不少名人打过交道,罗用曾经在看一些有关于别人的资料的时候,看到过一些关于孙思邈这个人的言论和事迹。   罗用觉得孙思邈不仅是一名医者,还是一个思想非常高深的人,他对于生命和宇宙的参悟,实非寻常人能及。   罗用这一次回到长安城中,在坊间行走的时候,听闻有人家里的小孩生了天花,不知能不能活得下来,同样是做家长的,当时他心中便十分难过,也有一些懊悔。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生病死去,而他的空间里面却有大量的医书闲置,虽然拿出这些书确实也是要冒上一定的风险,但是人生在世,哪里又有绝对的安全呢。   他总是要去学着相信别人的,罗用大约是因为上一世的童年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在这方面确实也是有欠缺的。   听闻李世民年轻的时候于将士们一同征战沙场,常常要将自己的背后交给别人,甚至是一些刚刚从别的势力投靠而来的将领和兵卒们,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任,才让他收获了人心,受到了拥护,为之后的玄武门事变打下了基础。   他若是没有自己的势力,不曾受到这么多人的拥护,那么那一场玄武门事变,便也不可能会成功,待到当时的太子李建成当上了皇帝,曾经作为他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的李世民,可想而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与这些做大事的人比起来,罗用觉得自己确实也是有几分小家子气。   说句不好听的,他就这么一个肉身,也没个铜皮铁骨的,哪天若是磕了碰了一命呜呼了,这一空间的东西可就全都跟着走了,别的也就算了,就是那些医学院的学生们卖给他的教科书,罗用现在很想把它们留在这个世界上。   听闻孙思邈这些年多在峨眉,这两年出来云游济世,途中听闻了那酒精一事,这才回到了长安城,也没多待,不几日便又去了终南山。   这终南山也算得上是孙思邈的一个据点了,虽是隐居,但是作为当世名医,时常还是有人前来求医,于是在终南山下,只需说明自己是来找孙思邈的,村人们便能为他们指明道路。   罗用与乔俊林沿着村人的指引,一路寻到了孙思邈隐居的宅院,宅院颇大,打扫得也很整齐。   孙思邈这个人很有名气,弟子也很多,虽说他给人看病不问出身,心也很善,但是作为一代名医,总是不缺权贵富商殷实之家的人来找他看病,收入也是很不错,他的日子过得颇滋润。   孙思邈早前便见识过李道宗从陇西带回来的酒精,进京以后被李世民宣去进了几次宫,顺便就向他讨来一些。   后来在给人处理伤口的时候试着用了,效果颇佳,亦十分便利,若是酿造成本不高的话,医者倒是可以常备一些带在身边。   皇帝说等他那边成功酿造出来以后,就给他一些,孙思邈正等着呢。   这会儿听闻罗用亲至,他就很高兴,罗用都来了,他还等皇帝那边的酒精做什么啊,欠下的人情也不好还,到时候他又要自己给这个看病给那个看病的,一道诏书下来,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他还不好拒绝。   孙思邈原本是打算跟罗用讨那酒精的酿造方子,哪曾想罗用几句话,竟然把话题扯到了天花上面。   “近日在长安城中,听闻有坊间幼儿生痘着,不知高医可有愈疾之法?”罗用问道。   孙思邈以为他是为了自家那几个弟妹询问这件事,于是便对他说道:“此疾难愈,若是在还未长痘之前,寻良医种痘,或可免此劫,却也有几分凶险,未必人人都能痊愈。”   罗用知他说的便是人痘了,中国古时候确实用人痘法抵御过天花,只是这种方法实在太过危险。   “我倒是听闻一种说法。”罗用这时候说道:“听闻若是有牛生痘者,取其浓汁,种于人身,此人终生便不出痘,此法安全有效,并未听闻有人因种牛痘而死。”   “此法,你是从何处听闻?”孙思邈正色道。   若是这种方法果真可行,那么这天底下的人岂不是再也不怕出痘!   “自然是有出处。”若是从前,罗用或许还会说是从西域那些胡商那里听来,只这一次,他却不打算再找借口糊弄于人。   孙思邈再问,罗用便不肯说了,于是他便也不再多纠缠,只管叫人备下热水饭食,招待罗用与乔俊林二人洗漱用饭。   之后两三日,罗用便住在这孙宅之中,孙思邈在给人看病和教授徒弟之余,也时常会与罗用对坐说话,两人谈到那酒精的酿造之法的时候,罗用很爽快便告诉了他。   这个传闻中的罗棺材板,这回倒是难得的大方好说话。   这几日,孙思邈不仅从他那里听闻了一个种牛痘之法,还得了这酒精的酿造之法,原本便以为这便是全部了,直到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罗用抱着一个包袱特来寻他。   昏黄的灯光下,罗用一脸郑重地对孙思邈说道:“此次罗某前来,还与高医带来一份厚礼,此物乃是世间难得的珍宝,却也十分棘手,不知高医敢不敢收?”   孙思邈也很郑重:“是为何物?”   “此物关系到罗某身家性命,还请高医妥善保管。”   “三郎只管安心。” 第335章 种牛痘   孙思邈看了罗用拿来的书籍,头一本翻到的,便是罗用放在最上面的解剖学,当即他便被书中的内容震惊到了。   虽然这文字有几分奇异,但是那图片却着实细致,不知是用了什么奇异的方法,有一些图片竟然能画得像真物一般。   “此书你从何处得来?”果然如这罗三郎所言,此乃世间难得的珍宝。   在看这封面,这纸质,这字体大小如此匀称,一笔一划皆像是用细针刻出来,用尺子量过一般。   “我亦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来,高医可要收下这些书籍?”罗用问他。   “自然!”孙思邈向罗用拱手道:“有生之年得缘能见如此其物,孙某无以为报!”   “那我手头上另外还有几本,你可还要?”罗用又问。   “要!自然是要!”孙老汉激动得红光满面!这番情景,真真就跟做梦一般啊!他这莫不是见到了仙人?   “乔大郎,你把剩下那些也搬进来。”罗用这时候对着大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   “好。”门外的人应了一声,然后不多时,乔俊林便把剩下的书籍都给搬了进来,只见他肩上扛着一包,手上还提着一包,那些用来包书的布巾,怕是能有床单那么大!   孙思邈:“……这些都是?”   罗用:“是啊。”   罗用现在也想开了,不能总叫他一个人在那里操心劳力的,也该叫别人也跟着操操心,出出力。   这几天他在终南山上住着,看这孙思邈着实也觉得很靠谱,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空间里所有医学以及相关专业的书籍都拣了一份出来,这还只是一份而已,若是都拿出来,怕是要把这位老前辈给吓到。   那两个包袱打开以后,所有的书籍都被一摞一摞搬到木榻之上,孙思邈就着油灯,坐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看,虽然那文字他有些看不大懂,连蒙带猜的,却也觉兴味盎然。   罗用和乔俊林都没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任由孙神医心无旁骛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直到天光渐亮,孙思邈这才强迫自己放下书本:“让两位见笑了,如此稀罕之物,孙某当真是爱不释手。”   “无碍。”罗用说道:“这些书籍留在我的手里也没有什么大用处,还是交到高医手中,才能让它们物尽其用。”   “三郎高义啊!”   “高医仁心,以后我那长安城中的弟妹,还要仰仗高医一二。”   “那是自然!三郎只管安心去吧。”   “如此,罗某便告辞了。”   临行前,罗用又从书堆里挑出一本字典,并且跟他说了用法,用偏旁部首和笔划查字,不用知道拼音也行的。   孙思邈如获珍宝,一路将他二人送到了终南山下,然后又令自己的弟子们架着马车送了罗用他们很远。   就在罗用他们离开终南山的数日之后,孙思邈与他的弟子一行便也出山了。   他的弟子们探听到,近日在河南道那边的一个小村中,似是有几名村人出痘,弄得那一带人心惶惶,往来商贾经过那一片地方也都要绕着走。   罗用所说的种牛痘之法,究竟是否可行,不在真人身上实验一二,哪里又能知晓。   只是此法新奇,世人先前未曾听闻,寻常人哪里肯试,孙思邈也不能强人所难,但若是在出现天花的地方,那情况就会很不一样,人们担心自己被传染,听闻此法可以避劫,自然有人愿意尝试。   孙思邈先前便种过人痘,只要这牛痘不比人痘凶险许多,他也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待他们到了传说中有人出痘的村子,疫情已经发展到颇为严重的境地,听闻名医孙思邈前来他们这里悬壶济世,还能以种牛痘之法驱邪避害,一时间竟是人人肯种。   那出痘之牛乃是当初罗用与孙思邈第一次谈及此事之后,他便安排弟子出门去寻,寻得之后恰好又听闻了河南道这个村子有人出痘之事,于是师徒一行带着这头牛便来了。   只需轻轻在人手臂上划一个小小的伤口,再将些许牛痘脓汁抹在上面,这痘便算是种好了,操作起来着实便利。   孙思邈原本是打算先找一两个人试试,待到确定了这个方法确实可行之后再大范围帮人种痘。   奈何这个村里的百姓着实是怕了,人人都怕自己熬不过这十几日只差,只想快些把这牛痘种上。   孙思邈最终也决定相信罗用一回,也相信他得来的那些奇书一回,将那些前来请他种痘的村人,全都种上了牛痘。   做这件事需要担很大的责任,一旦失败了,不仅在良心上要受到巨大的谴责,孙思邈的他和这些弟子们也会因此名誉扫地,受到世人的谴责,毕竟在这个村子以外的地方,将牛身上的痘种到人身上,这原本就是一个十分大胆的举动,大胆与荒谬之间,往往也就一线之隔。   好在这些人的情况看起来都还比较好,头一日种痘,第二日伤口上便起了丘疹,不像出人痘那样整个人身上到处都长,而只是伤口周围长了一点。   那丘疹越长越多越长越大,直至化脓,不肖十余日,便能结痂脱落,落痂之后留下一个胡豆大小的疤痕。   自从种了这牛痘之后,村中果然再也没人出痘,村人之间奔走相告,甚至还有附近村子的人大着胆子来他们这里接种牛痘的。   孙思邈给自己和自己的弟子们也都种上了牛痘,然后令一部分弟子出去给附近村子的人种痘,以免那些村人常往这个出过痘的村子跑,不慎把病气带了出去,引起更大规模的传染。   而他自己则带着另外几名弟子,留在村中医治那些在他们到来之前便已出痘的村人。这种牛痘之法只对未出痘之人有用,若是已经出痘,种上便也无用了。   还有一些人在十余天之前便接触过出痘之人,病气已经藏在身体里,马上就要发出来了,这样的人即使种上了牛痘也是无用,这些都是他近日从罗用给他的一本书上看来的。   罗用与乔俊林还未及抵达常乐县,长安城这边便已传出了孙思邈带领一众弟子去往瘟疫横行之地的消息。   长安城中不少人都担心他们师徒一行这一次会折在那个村子里,毕竟是瘟疫肆虐的凶险之地,寻常人又如何能够来去自如,又不是有那仙气护体。   然而不多日,那边便又传来消息,言是孙思邈与他的弟子们给那些村人种牛痘,那牛痘对人体并无损伤,却能辟邪,使人不再出痘。   这个消息很快便震惊了整个长安城,无论是世族大家还是寻常百姓,无不为之震撼,当即便有许多大家族派人前去打探,朝廷方面亦是派遣了官员前去,不肖多少时候,那个出痘的村子周围便聚了许多人,有些人只敢在附近的村镇打听,有些个胆大的,便直接去了村子里面。   “果真如此!传言不虚啊!”有一些从村子里出来的人如此说道:   “孙神医与他那些弟子皆在,并无一人出痘,那村子里除了先前出痘的,近一个月来再也无人出痘啊!”   “当真!此言当真?”   “自是不假,不信你自己进去看,他们还帮我种了牛痘,言是只要在接触出痘之人几日内种上此牛痘,便能防病。”   就在很多人闹闹哄哄打算进村的时候,孙思邈出来说话了,言这种牛痘之法十分简单,身边若是有人种了牛痘,只需取他脓疹上的一点脓汁,在未种牛痘之人手臂上稍稍割破一点皮肉,将那脓汁涂抹在伤口之上便可。   过一两日这伤口若是起了丘疹,又几日又能化脓结痂,那边说明种成了。   之后一些时日,中原各地都像是炸了锅一般,百姓们四处寻找那些已经种上牛痘之人,与他们讨要脓汁,也有花钱去买的,在有一些地方,价钱还颇贵。   白府这边,这次是白二叔带着数名仆从亲去河南道,白二叔有幸还见了孙思邈一面,与他确认了这种痘之法。   然后他们之中便有两人接种了牛痘,在回往长安城的路上,又有人从他们这两人胳膊上去了脓汁接种,如此反复,好不容易才将那新鲜的牛痘脓汁带回了长安城中。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多多少少都懂一些医术,于是这种牛痘一事,便也不去寻那外面的大夫,而是他们白家人自己上手去做。   白府人口众多,于是便分成几批接种,四娘她们几个也都跟着白家人种上了牛痘。   小孩子们一个个看着自己的胳膊被割颇一个口子,抹上脓汁,不过一两日便起了丘疹,有点疼,有点痒,但并不严重,又过几日,便渐渐开始发脓。   这些脓汁也都是有用处的,坊间百姓常常有人来讨,白二叔他们常常都是直接替人把牛痘种好。那些时日白府之中很热闹,直到府中所有人都接种过了牛痘,脓汁也没有了,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白府算是种得很早的,坊间不少百姓这时候还没能种上牛痘的,人们为了那些许脓汁四处奔走,整个长安城中熙熙攘攘。   听闻还有人牵了出痘之牛到大街上给人免费种痘的,那是难得的大善之人。也有人为了自己手臂上那点脓汁能卖个好价钱,四处与人讨价还价的,这也是十分常见的市井之态。   作者有话要说:   老罗:“你看,这么多书,都给你了,慢慢看吧。”   老孙:“可是……我还要去峨眉山采药炼丹呐!”   老罗:“别去了,丹药有什么好的,能比得过知识的海洋嘛。”   老孙:“可是我都这把岁数了。”   老罗:“没事,我听说你特别地长寿。” 第336章 白叠书生   孙思邈和他们的那些弟子们这一次为社会为人类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在常人看来,他们师徒一行现如今想来必定是风光无限才是。   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孙老头最近愁坏了。   当初罗用把那些书籍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便告诉他此物十分棘手,关系到他们罗家人的身家性命,然而这些东西究竟有多么棘手,孙思邈近来真是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了。   这些书籍上面不仅有关于医学的内容,字里行间,竟然还能窥得天机?   这些书籍若是落入狼子野心之人手中,怕是能够改天换地,这天底下,便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何止是他们罗家一家人的姓名,就连经手过这些书的孙思邈甚至是他的弟子们,一个都逃不过,怀璧其罪啊!一个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引起战乱啊!   这些书籍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罗用不说,孙思邈便也无从知晓。   大抵便是那天上的藏书阁破了个窟窿,掉了这些天书下来,机缘巧合之下,被那棺材板儿捡了去。   自打罗用贞观七年秋末那一日在西坡村醒来,是罗三郎神游异世也罢,还是罗用穿越到了唐朝也好,他独自一人保存这些书籍,已经七年有余。   这七年多时间里,他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因为一些其他方面的考量,迟迟没有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现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这一部分医书交到孙思邈手中,是为了让那千年之后的医学知识能在公元七世纪传播,也是出于对孙思邈的信任。   而孙思邈对于这些书籍的态度,则比罗用还要更加重视谨慎得多。   他对自己最最信任的几名弟子说道:“此乃天降大任啊!”   他将这件事看成是自己的责任,是上天赋予他的使命。   孙思邈令自己这几名弟子们日夜抄录这些书籍,所有涉及朝堂之事的,有可能会泄露天机的内容,则一律删减。   每每抄完一本书籍,他就会把这本书的原件放在炼丹炉中焚毁,每每焚毁一本书籍,弟子们就会看到他们的师尊接连几日唉声叹气,有时候甚至还会暗暗垂泪。   李世民差人来请,言是对那牛痘之事,还有一些细节想要询问与他。   孙思邈便让弟子回话,言是师尊正在闭关,待他出关之日,一定前往长安城与君王细说分明。   李世民无法,孙思邈这个人不把王权放在眼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是经历过三个朝代的老人,三朝皇帝都曾请他出仕为官,孙思邈皆不肯应,又因他在医学上的造诣天下少有,即便是权贵,也不好为难于他,毕竟谁没有个生病求医的时候呢。   于是朝廷方面便令人往终南山送去了皇帝的赏赐,言是那种牛痘之法利国利民,孙思邈医术高超,仁心厚德,乃是当世医者典范,云云。   中原之地熙熙攘攘,而罗用与乔俊林此时已是入了河西走廊,中原这边消息传播的速度,并未赶上他二人骑马西行。   眼看便要入春,河西等地处处都在准备春耕,不时还能看到有人放牧,赶着成群成群的牛羊。   罗用与乔俊林一路骑马往西行走,一直走到了开春以后,才终于回到了常乐县。   黄县丞他们这时候已经帮罗用把种棉花的事情落实下去了,大多数棉花种子都交给官府职田的那些佃户们种植,剩下那一些,则分与那些与官府素有往来,在往年的春耕秋收工作中也给予了很多支持和配合的当地富农。   这种棉花一事,罗用也是一早便与他们交代好了的,言是对头一年种棉花的农户给与补贴。   无论最后种出来的棉花如何,官府先按每亩地种粟麦的一半收成,将补贴发放到种植户手中,待到秋收后,这些棉花长成了,官府再论斤收购。   这地里的庄稼,就是农户们的命根子,一个弄得不好,很可能这一整年就都白忙活了,寻常人家没有多少积蓄,冒不起什么风险,自然也就不太愿意尝试新物种的种植。   但是像罗用他们这种做法,官府先给与足够数额的补贴的话,那么这种棉花一事,便成了一个美差,这回这个美差便给了当地一些富户。   毕竟也不能事事都想着贫民,在常乐县的发展过程中,真正要论出钱出力贡献值,这些富户要比贫民做得更多。   不能把他们的贡献当成是理所当然,有好处的时候,时常也要想着这些人。   常乐县中有黄县丞等人,又有谭老县令相帮,若是遇着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还能去问一问唐俭的意见,就算罗用一时不在,县中这些工作还是开展得井井有条。   唯一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经济上的问题,没钱啊,县衙里头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发薪饷。   春耕这段时间又要给农户们借种子借农具,光是农具的修缮和耕牛的购置都花了不少,还有那个常乐书院,也是个烧钱的地方。   就在众人为钱帛发愁的时候,罗县令回来了,于是大家就都很高兴了,这个能挣钱的县令总算回来了,要不然他们下半年就要没有着落了。   然而罗用又不能凭空变出钱来,他又不会点石成金,于是没办法,只好找二娘借钱去了。   罗二娘在听闻了四娘她们皆平安无事,现如今已是住进白府,又有皇帝先前那话,安全应是无虞之后,也是很高兴。   又见罗用刚回常乐县,便巴巴跑来与自己借钱,于是便笑话他:“别个当官都能挣钱,怎的就你整日巴巴往里面贴钱。”   “挣那三五个钱又有何益。”罗用笑着对二娘说道:“阿姊,我要在这陇西干一番大事业,你且先借我几个砖瓦,待到几年以后,我叫你见识一番新天地。”   “就说你要多少吧。”二娘自打从罗用那里得了那些玻璃珠子以后,她在常乐县收钱卖货,然后从凉州城那边的仓库出货,这样的买卖做过几回之后,她手头上的钱帛渐渐就多了起来。   “……”罗用说了一个数字。   “这些钱帛我有。”二娘答应道:“你只管随时叫人过来取走便是。”   除了借钱,罗用眼下还有一件事需要二娘帮忙,就是他先前从大食人那里买来的那些棉花,他要二娘帮忙,将这些棉花纺成棉线,织成棉布。   二娘这里有这么多织衣纺线的女工,这个事情交给她做最是合适。   “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与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只管将东西拿来便是。”二娘爽快道。   “那些棉花着实难得,阿姊你可仔细着些。”罗用嘱咐道。   “你且安心吧,我自会比你更仔细。”   谁人不知常乐县中今年种了新庄稼,便是那棉花,这些棉花能不能挣钱,就看那织出来的棉布受不受欢迎了,二娘难道还能不知道这批棉布的重要性。   “就是不知那棉布织出来又是个甚模样。”二娘好奇道。   “听闻要比麻布柔软细致些,又不似丝绸华丽,穿在身上,自有一番儒雅亲和之意。”罗用大致给她形容了一下棉布这个东西。   二娘于是对棉布就产生了向往,催着罗用赶紧让人把棉花送过来,她好组织人手纺线织布。   之后姐弟二人又说了几句,二娘问罗用从他们常乐县到凉州城这条水泥路修的怎么样了,罗用说按照眼下这个进度,怕是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入夏之后才能修好。   二娘她们现在大多都从凉州城那边出货,常乐县这边的仓库堆了不少存货,等那条水泥路修好了,她打算组织一个较大规模的运货队伍,将常乐县这边的羊绒制品运去凉州仓库。   出了羊绒作坊,罗用又去了常乐书院,唐俭见他来了,也挺高兴,正打算问他一些长安城那边的近况,结果罗用却央他帮自己写个话本。   “怎的忽然想起来要写话本?”唐大人满腹经纶,当初在长安城的日子也过得很是风流,写话本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还不是为了那白叠布。”罗用说道:“你也知晓县中钱帛短缺,今年种下去的这些棉花若是挣不来钱,别说什么水渠,就连这常乐书院的供给都成问题。”   “莫要与我说这个,你便只说想要个甚模样的话本。”唐大人不信这棺材板儿真能给他的常乐书院断炊,不过县衙没钱,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   “我想了一下,咱就写个这样的……”于是罗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给唐俭讲了一下自己的设想。   这个话本的直接目的主要目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宣传棉布,也称白叠布,所有的故事必须围绕这个中心来展开。   罗用构想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姑娘在采桑的时候,不甚跌落沟中,待她再爬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模样,没错,这就是一篇穿越小说……   “……她沿着一条乡野小径一路行走,走到了一个名叫白叠城的地方,遇见了一个身着白叠衣的少年,那少年俊逸非凡相貌无双……”   然后这个姑娘就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这名少年的妻子,然后就可以上一些玛丽苏了,这里面要有很多感情纠葛,爱恨情仇,而且还要足够香艳,当然最后肯定是happy ending啦。   “……”唐大人听完以后半晌无语:“我都这把岁数了,你让我写这个?”   “今年我县里的棉花若能卖得好价钱,明年便组织常乐书院的先生学子们去高昌游学。”罗县令言道。   “你且回去吧。”唐大人摆摆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然后,在数日之后,罗县令便拿到了一本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言情小说。   这小说写得可真好啊,明明是罗用自己设计的主要情节,他竟然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看啊看啊就看到了最后一页,一垂眼,看到下面的落款——白叠书生。罗用当即就笑喷了!都这把岁数了还白叠书生呢,白叠老生还差不多。 第337章 白叠之歌   唐俭的这一篇小说写得并不长,用词十分精炼,为了能给读者们一个更好的阅读体验,罗用又找人来给这篇小说配上了插图。   因为文字少图画多,最后做出来的效果,基本上就是每一段话都配一张插图,看起来有点像罗用小的时候,罗奶奶给他买回来的那些童话故事书。   罗用令人制出雕版,刷墨复印,复印之后还要上色,最后装订成册,糊上封面,如此,第一批小说便印好了。   那封面也是十分精致,用的是上好的纸张,上面印着一个身着白叠衣的翩翩少年郎,背景是一座繁华的城池,还有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   “客人可是要买酒?”这一日,酒坊这边刚刚送走一拨客人,马上又来一拨。   今年开春一来,往来于常乐县的胡商们渐渐又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高昌焉耆等地的商贾,更是在这条商道上往来不绝,买针买酒买熏肉,一整个冬天他们都没闲着,先前还只是少数商贾前来,后面渐渐就多了起来。   “如今这白酒,可还是按五折来卖?”那几名高昌商贾问道。   “正是。”那柜上的老者回答说:“县令道这白酒既然已经按五折的价钱卖过了这么久,现如今再涨价,也是有些不合适,于是便说了,以后这白酒便都按五折价钱出售。”   那几个高昌商贾听闻了,便很高兴,他们这也是第一次来常乐县,听那些回去的人说,常乐县的白酒近来都是按五折价卖,他们来的时候,也是有些担心自己赶不上这个好价钱。   “便要那最好的,与我们来一百坛。”这一回过来总共要买多少白酒,他们先前也是商量好了的,这时候既然价钱没有问题,那么只要按先前计划的数量购买便可。   “好嘞。一百坛白酒!”柜上的老者吩咐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道:“这几位客人乃是远道而来,长路漫漫,运货不易,你与他们搬一百零一坛出来。”   这些高昌的商贾们听闻了,都觉得这常乐的店家着实细致周到。   很快,那一趟一趟的白酒被搬到厅堂里的空地上,这几个高昌商贾们仔细检查这些酒坛,不时抱起一个坛子掂一掂分量,最后在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在柜台这边付钱。   那柜上的老者收下他们带来的白银,仔细看过了品质,又称了重量,确认无误之后便收下了。   然后他又从柜台后面的一个木架上取下几本书册:“县中近日出了一本新书,在本店购满五十两便能获赠一本,这五本是送给你们的,权作消遣,还望客人以后常来我们常乐县。”   那几个高昌商贾见这几本书籍印得精美,便也没有多想,顺手便收下了,随手将其揣入怀中。   过后拿出来细看,也觉颇有滋味,只是毕竟身为男子,看这个讲一个女子的爱情故事的话本,看过了便也过了,并无太多感触,只觉画册   精美,故事新颖。   待回到高昌国以后,刚进城,便有一个当地富户找他们买酒,于是他们就顺便送给这个富户一个小册子。   哪曾想这一下竟然不得了了,不两日,便听闻那富户家的女儿便魔障了,与她一起玩的那些小娘子们也是,整日里念叨着说要去什么白叠城,还说什么非白叠少年不嫁!   待那五本册子都送出去了,高昌城的女子们都要翻天了。   女子天生就是对爱情充满幻想的,然而在这个闭塞的年代,女子们对于爱情的想象受到了很大的局限,她们的想象力受到了环境的限制,然后这一本名叫《白叠之歌》的小说,为她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这种言情小说的套路,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那些阅书无数的女青年们的那里,同样也是长期流行经久不衰。   更别说是公元七世纪这些还没有经过海量言情小说洗礼的小娘子们了,对于她们来说,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本小说,它是一种全新的,开天辟地的,令人无限神往的存在!   之后的日子里,又不断有当地商贾从离石县那边带回这本书,每一本都能卖到极高的价钱。   这一本《白叠之歌》的横空出世,给当世女子们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同时,它对婚恋市场造成的影响也是空前巨大的。   听闻有人从高昌西面的一个小国买到了白叠布,贩到高昌城中,卖到了一个很好的价钱,城中那些家里有未婚小郎君的富裕家庭纷纷抢购。   而在距离高昌数千里之遥的长安城中,近日同样也掀起了一股白叠热潮。   罗用将一套雕版和几本样书寄到长安城中,邢二那边马上着手印刷,不多日,《白叠之歌》这本书便在南北杂货上架了,与南北杂货有合作的那些铺子纷纷也都在自家门口摆上了一个小书架,再放上满满一架子的《白叠之歌》,五文钱一本,每天出多少卖多少。   不仅是长安城,那些个周边城镇的,还有洛阳等地的商贾,也是纷纷前来采购。   估计要不了多久,这股热潮便要刮遍中原各地,尤其是那些富裕繁华的大城市。   现如今在这长安城中,谁家小娘子不曾听闻《白叠之歌》这个故事?   一众小娘子们相聚的时候,那话题往往也都离不开《白叠之歌》,书中的男女主角名字,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几乎都要发展出二次元偶像崇拜来了。   至于那白叠布白叠衣,听一些见多识广的人说,西域有一些地方确实能产此布,而且确实也十分难得。   据说是有一种能开出白色绒花的植株,当地百姓将那绒花采下,再剥去里面的花心,将那白色细绒纺成线,织成布,这个过程费工费时,所以这白叠布价钱颇贵。   长安女子们为那白叠城的故事迷醉,不少男子却颇不以为然,什么白叠城白叠少年,什么少年美貌天下无双,分明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偏那些女子就信这个。   这一日,几个少年郎聚在一处谈及此事,颇为不忿。   “这些女子着实无脑。”   “不过是个虚构的话本,竟能叫她们迷醉至此。”   “听闻那谢家的小娘子言是要退亲?”   “她怕是魔障了。”   “我怎的听闻你家去与叶氏女子提亲,那叶氏死活不应。”   “她这会儿正做梦呢,如何肯应?”   “她耶娘言她一时魔障了,脑子转不过弯来,叫我家再等等。”   “那你等不等啊?”   “我会等她?真当我许四这辈子娶不上亲不成?”   “那你家是怎么打算的?”   “我耶娘已经去帮我打听郑氏女子了。”   “我劝你还是缓缓,听闻那郑氏的女子近来也魔障得紧,便是与她提了,八成也不肯应。”   “她不应也是无用,婚姻一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别到时候闹到又逃家。”   “咱长安城中逃家的女子够多的了。”   “倒是白白便宜了那南北杂货。”   “听闻那韦氏的千金,娇滴滴一个士族小娘子,硬是违抗了父母之命,跑去南北杂货干活了,家人先前就想晾晾她,叫她在外边吃些苦头自己就回去了,哪曾想这一干就是一年多啊。”   “父母之命有时候也不好使,那要死要活的,又要上吊又要跳井的,天底下又有几个父母真正能够狠得下心。”   “能狠得下这个心的,着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我说,还是那罗棺材板儿最坏,好好的出个什么破书,害得长安城这些小娘子都不正常了。”   “还不是为了卖那白叠布,没听闻他们常乐县眼下正在种棉花吗?”   “这也太黑了!”   “管他那白叠布有多好,横竖我就是不买!”   “对!就是不买!”   “谁买谁就是呆子!”   这些小郎君们义愤填膺的,约好了要坚决抵制白叠布,不叫那棺材板儿的如意算盘得逞。   然而,数日之后,那南北杂货便传出一则消息,言是近日便有一批白叠布到货,今年只此一批。   这批货乃是身在陇西的罗二娘费尽千辛万苦,与西域的胡商买来白叠花,又让自家作坊里的女工们细细将其织成白叠布,所有布料均未染色,就是白叠花原本的颜色,郎君们可以在买回去以后自行找人染色,再裁制成衣,不染色直接制衣亦可。   这批货上架的那一日,南北杂货几乎都要被各家的仆从小厮们挤爆了,真真就跟抢劫一般,小小一个货架的布料,转眼之间就被抢了一个精光。   数日之后,长安城中便出现了一些身着白叠布衣的翩翩少年郎。   别说,这白叠布与麻布丝绸确是有几分不同,这布料细而不腻,绵而不滑,比之麻布,多了几分细致,比之丝绸,又多了几分亲和朴质,年轻小郎君们穿着这一身白叠制成的衣裳走在街上,便是长安城中一道崭新的风景线。   至于先前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不买白叠布的那几名少年,这时候正跟自家耶娘闹腾呢。   “阿耶,听闻那西域也有白叠布,不若我们便派家人前去采买?”   “那西域离这里几千上万里路,你打算叫谁去给你买?”他老子不搭理他。   “若是没有白叠布,我这亲事怕是这辈子也成不了了。”少年不依。   “哦!这长安城中总共才几个穿白叠衣的,其他人便都不成亲了,你还是好好读书,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不给我买白叠布,我就不读书了。”   “你说甚?”   “不读书了!”   “看我不打死你个不孝子!”   “不读就是不读了!”   “你别跑,你给老子等着!”   “……”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   说起来,这些个正处在适婚年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们,若是搁在后世,也就是初中二年级的岁数,这中二属性要是一爆发起来,那着实也是很热闹。   近来就为了这白叠布一事,许多人家中那叫一个鸡飞狗跳,少年们的愿望很朴素,他们只是想要一身白叠衣而已。   至于长安城中的小娘子们……   小娘子们近来流行结伴出游,骑着燕儿飞到长安城外去采桑,车把上挂个竹篮,每天清晨的时候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出去,傍晚的时候再沾一身泥土回来,灰头土脸地骑着燕儿飞穿街过巷。   “啧啧,瞅瞅她们这一身土。”   “不用说,肯定又是去沟里滚了,这是想去白叠城呢。” 第338章 惠特尼轧棉机   这一年六月,身在陇西的罗用听闻在长安城那边,有人给《白叠之歌》写了一首词,近来长安城那边的女子正在传唱,据说很是流行。   如此一来,这棉布的宣传工作便也到位了,看来今年常乐县出产的这一批棉花,应是能卖到一个好价钱。   眼下正是农历六月份,陇西这边眼瞅着便要入秋了,而在棉花的种植过程中,马上也要进入一个比较关键的阶段——打顶心。   所谓的打顶心,就是把棉花植株枝头上的尖尖给掐了,为的就是去除顶端优势,限制枝条生长,尽可能地将更多的植株营养转移到花蕾棉铃上面,从而实现高产的目的。   今年是他们常乐县第一年种植棉花,大家都没有经验,好在罗用空间里还有一些农业种植方面的书籍资料,这里面有不少关于棉花种植的,他于是就开始现学现卖。   不过后世的人在种植棉花的过程中用到的很多种肥料,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是没有的,于是只好用有机肥代替,有机肥好是挺好的,就是没什么针对性。   等到了快要开始打顶心的这段时日,罗用更是天天都往棉花地里跑,除了公府职田中那大片大片的棉花地,乡下一些富户也种了不少,罗用近日常常都在各村之间行走。   “我看你家这些棉花可以开始打顶了,打吧,明天就开始打。”罗用这一日在看过一个富户家中的棉花地之后,如此说道。   “怎么那徐家的棉花长得比我家的都高,他家不打我家打?”这户人家还有点舍不得,他也是跟庄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这地里的庄稼一旦伤了顶心,便不怎么长了,这个道理他还是知晓的。   “你家这些棉花水浇多了,长坏了。”罗用对他说道:“徐家的棉株长得好,壮实有力,便可晚一点打顶,这几日再给它抽几个枝条,枝条多了将来结棉铃就多。”   “你家这些棉株太弱,没力,现在若是使劲给它抽枝,将来它开花就少,结果也少,还容易掉,到时候这枝条虽旺,收成却不好。”   罗用说得详细,那富户听了也觉得有理,只是想想自家这片棉花地的收成注定要比那徐家少,心中便有几分不甘。   也怪他太贪心,为了让这些棉花长得好,总让人挑水来浇,明明先前县中的吏员便与他们说过,这新庄稼并不十分喜水,他可真是鬼迷心窍了,不知怎的,总想给它们浇水,这下好了,浇多了。   第二日一早,这个富户家中的老老少少长工短工们,便都下地给棉花打顶心去了。   这打顶心倒不是什么很重的活计,只是也颇费人工,这富户家中人手充足,挺大一片棉花地,一日多的工夫便也打完了,将来待这棉花推广种植以后,家家户户种棉花,一到眼下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要下地去打顶心,也是颇为繁忙。   待这一家人开始打顶心之后,其他各处的棉花纷纷也都进入到了可以打顶心的时候,那些种了棉花的富户们登时便忙碌起来,公府职田那边更甚,佃农们早出晚归,几乎是一天到晚都要耗在那地里头。   也有一些人担心掐芯会伤庄稼的,但是因为先前已经拿过了县里的补贴,所谓拿人的手短,虽然心中还有一些疑虑,但还是按照县里的说法去做了。   就有一个富户,死活跟罗用犟嘴,说他自己种了这大几十年的庄稼,从来没见谁这么干的。   罗用见他对打顶心这个事情很是排斥,也知道其他不少人心中也有这样的想法,于是便对他说:“不若你今年便留一亩地不要打顶心,待到了收获的时候再比较一二,看看是打了顶心的棉花地收成好,还是没打顶心的棉花地收成好。”   那人见罗用也做了让步,心中虽还是有些不愿,但还是同意了罗用的提议,留下一亩棉花地不打顶心,余下的都打了。   罗用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消除农户们心中的疑虑,从而使得明年的棉花种植工作能够顺利开展。   打顶心之后不久又是一次追肥,然后大家便看着那些棉花枝条上长出一个一个的花蕾,接出一个一个的棉铃,最后开出了一片雪白的绒花。   常乐百姓也称呼这种花为白叠花,作为常乐县人,他们很清楚那一本《白叠之歌》,乃是县令寻人写出来的,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所以在这常乐县中,少男少女们对于白叠城的故事反而不如别处那般狂热。   但就算明知是虚构的故事,人们对于那个故事里的白叠城,还有那一段发生在白叠城中的爱情故事,心中也还是有向往的,尤其是当这成片成片的白叠花盛开的时候。   在棉花丰收的季节,男女老少们身上挂着旧衣破布缝成的口袋,在田间采摘棉花,那县中吏员便在地头收购棉花,带籽的棉花,一斤两文半。   虽这棉花颇轻,这个年代的品种产量也不高,但是这价钱却很不错,一斤两文半,一亩地若是能产个百余斤,便能卖到二百余文,这是种别的庄稼很难达到的收入水平。   吏员们一面在田间地头收购棉花,一面又有人赶着牛车将收来的棉花运回城去。   自从去年冬末他们这里开始修水泥路,陆续发了几次徭役,现如今这常乐县城外面的主干道,颇长的一段路已经被翻修成了水泥路面,在这水泥路面上赶车运货,着实比那砂石路平稳舒坦得多,也更节约畜力。   这些从地头上收来的棉花,最后就被送到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去加工,在这个羊绒作坊中的某一间屋子里,女工们这时候正呼呼地转动着轧棉机。   早在当初罗用从那些大食人手中买到棉花和棉花种子的时候,便已令他的那些弟子们着手开始打造轧棉机,那第一台轧棉机,早在今年开春那时候便已造好并且投入使用了,只是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今年这一年,常乐县要先靠这棉花挣些钱,待到来年,棉花种植在陇西大规模推广开了之后,罗用的这些弟子们就可以开始卖轧棉机了。   他们县中现在有个机械作坊,乃是以衡致打头,和其他几名弟子共同经营,另外他们手底下还集结着一批手艺精湛的艺人。   这些艺人里面,有当初从长安城那边带来的,也有在常乐县当地招来的,甚至还有这两年新培养出来的,手艺活这个东西,有时候确实也是要讲天赋,若是寻着那有天赋又肯努力的,教起来就很快。   现如今在他们那家机械作坊之中,已是囤积了不少轧棉机,大大小小好几个型号,价钱都定好了,就等着明年拿出来卖钱。   罗用叫他们尽量多造一些,不够钱尽管跟他说,他出面去找人借钱。当然等到了这些轧棉机卖掉以后,挣来的钱也有罗用的一份,毕竟是他提供的图纸,还投入了不少资金。   不仅是这羊绒作坊,针坊那边的收入也有罗用的一份,还有今年他们与太原郭氏合办的那一家针坊,虽是罗用的弟子们出面,但是这其中所得,其实也有罗用的一份。   罗用这一次在长安城中见了不少河东商贾,待他们与郭家的合作上了轨道之后,河东道还会陆续开办起不少针坊。   罗用的那些弟子以及他们手底下的匠人们,他们所掌握的造针技术,在这个时代来说应该是最精良的,而且他们还能打造一些制针器械,能在相当大程度上节约人力,这是其他人一时学不去的。   这回羊绒作坊这边正在使用的这个轧棉机,乃是由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一个名叫伊莱惠特尼的美国人发明。   轧棉机在后世分为皮辊轧棉机和锯齿轧棉机,眼下他们正在使用的这一款便是锯齿轧棉机,因为草棉的棉籽极难去除,用寻常的棍压法很难剥除棉籽,所以必须是要带锯齿的。   这款轧棉机的设计很巧妙,只需将棉花放入棉斗之中,摇动手柄,在机器的运转中,就能实现棉絮与棉籽的分离。   听闻在大食国,少女们手工剥除棉籽,辛勤劳动整整一日,所得也不过一捧棉。现在离石县的这些女工们转动轧棉机,片刻工夫便能分离出一斗棉絮。   这就是机械给生产带来的便利,然后它将会在这日复一日的生产中,逐渐改变人们的生活,并且最终改变这个世界。 第339章 伊吾   长安百姓大多知晓在那陇西的常乐县中,今年种了不少白叠花,秋收之后,应该能产出一批白叠布,若是不出意外,待到明年开春,便会有一批白叠布运到南北杂货销售。   南北杂货向来走的平价路线,即便是一些奢侈品,与那些被商贾们几经转手炒到天上去的价格比起来,南北杂货的定价则要平实厚道得多。   都说那白叠花的花心十分难剥,常乐县那边人口稀疏,又少织女,不知这一个秋冬能产多少白叠布,若是产得太少,那价钱必定就会很高。   长安百姓大多如此想着,却不想,这才刚刚过了农历九月,进入十月初,那常乐县竟然就往他们长安城发了一批白叠布过来,定价亦不十分高昂,不到半日工夫便已被人抢购一空。   长安城这边很多人都想不通,那棺材板儿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剥出这么多白叠花,织出这么多白叠布的。   而在常乐县这边,当地不少百姓这时候都到县里去购买白叠花籽。   罗用令人在县衙门口摆了个摊,每日里那羊绒作坊轧出多少棉花种子,便都令人用车拉到这里来卖。   价钱并不十分贵,就那还带着些许白色棉絮的种子,用米升量着卖,一升种子就卖五文钱。   自从去岁冬日以来,常乐县当地百姓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在磨针挣钱,只在农忙时节磨得少些,平日里一得空便要把这些物什搬出来干活,日积月累之下,基本上也都挣了些钱,再加上这两年他们这里的农产品价格也不错,这五文钱一升的种子,一般人家倒也还是买得起。   只是这一升种子,到底也没多少,本来这种子个头就不小,再加上种子外边还缠着些许棉絮,撒到地里头,也就能种一小片。   好在这县衙也公道,许他们买得种子以后坐在路边挑拣,将那被轧棉机轧伤了的,还有一些个头特别小的品质特别差的种子挑拣出来,到时候挑出来多少个坏的,就到摊位上与那卖种子的吏员换几个好的来。   所以近来在常乐县中,人们总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在县衙门口那条街道上,农人们蹲的蹲坐的做,地上铺着油纸麻布等物什,上面再放一堆白叠花籽,一个两个的都在那里细细挑拣。   有些人买得多,一口气能从清晨坐到傍晚,还有一些个细心的,会将棉籽上沾着的那些许棉絮也剥下来,最后剥出这一小团棉花,换种子的时候顺便就把它交给摊位上的吏员。   听闻用这白叠花织出来的白叠布,价钱十分昂贵,在这些农人眼中,即使只是棉籽上沾着的那几根棉絮,也是十分珍贵的物什,不应浪费。   眼下这个年代交通不便,农人们从村子里来到常乐县城,很多人当天都回不去,于是便只好在县城投宿。   城中有那最便宜的大通铺,一个人住一晚,便只要一文钱,若是带了牲口,那便还要算上牲口的钱。   豆腐作坊那边有不要钱的饼子热汤,很多人在大通铺睡过一夜,早早便去排队,待吃过了几个饼子,喝完了一碗热汤,趁着身上那股子热乎劲便出城去了。   出了这常乐县城,他们往往还要走上大半日甚至一整日,甚至是更长时间,才能回到自己家里。   这一包棉花种子拿回去,明年先划一块好地种上,待到秋收后,自家留了种,后年便可多种一些。   听那些种过白叠花的富户们说,这物什十分好种,寻常旱地就能种,种不了粟麦的盐碱地也能种,颇耐贫瘠,亦不需时常浇水。   那罗县令还说,这白叠花最适合在他们陇西生长,若是去了中原,很多地方便种不了,因此这白叠花的价钱往后即便会比现在贱些,那也不会十分贱,总归不会比种粟麦差。   若是果真如此,那他们往后除了自家口粮,倒是可以多种一些白叠花,再将那些因为种不出粮食而荒废的土地开了荒……   农人们因为这些能挣钱的白叠花种子,对来年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而在这个时候,罗用与乔俊林则带了两三名差役,骑着马一路往那伊州去了。   那伊州虽为大唐的一个州,但它原本乃是伊吾国,贞观初年归顺大唐,纳入唐之版图,实际上原本的伊吾王室,现如今在伊州当地依旧还有着相当大的权利以及深厚的影响力。   那伊州的情况与沙州敦煌不太一样,多少有些敏感,罗用作为一县之长,原本不应越过州刺史,直接与伊州那边打交道,只是那瓜州刺史陈皎,原本对罗用就是采取的放羊吃草的态度,今年听闻他在长安城又干了一件大事,那恭王竟然因为他们罗家的事情被流放了。   从前陈皎对罗用放羊吃草,也就是把他当成一个烫手山芋,倒不是怕他,就是不想沾惹,现如今说起来,那着实也是有几分害怕了。   陈皎的家族并不算特别顶尖的世家,他在家族之中也不是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就罗用这块棺材板儿,他觉得自己着实也是有几分惹不起了,于是现在罗用说什么就是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刺史一心只想安安稳稳把自己的任期混满了,好叫家人将他弄回中原去。   现如今再回头想想从前他在罗用面前摆的那些派头,外强中干,约莫说的便是陈皎这种人。   不过对于罗用来说,没个顶头上司压着,总归是一件好事,要不然那束手束脚的,着实也是烦心。   伊州虽然原属伊吾国,但是在历史上,当年汉武帝打跑了匈奴人以后,也曾在此屯田驻兵,伊吾城高昌壁,许多汉人就是在那个年代来到这些地方,屯田驻兵,从此世世代代就在此处扎根繁衍。   所以这伊州之中,同样也以汉人为主,风俗习惯皆与中原相似,穿汉服说汉话,作为戈壁滩上一片面积颇大的绿洲,这里的农业也很发达,产粮颇多。   伊州这个地方同样很富有,在丝绸之路中,从那晋昌过来,若是不往西面的敦煌而去,而是改道北上,北边便是伊州,过了伊吾,一路再往西,便是高昌,高昌那边同样也有通往西域的商道。   这一天中午,罗用他们寻了一个背风处下马休息,差役们从包袱中取出清水饼子,几人就坐在戈壁滩上,一口清水一口面饼地吃着。   “县令,伊州那般远,我等因何要去,县令若是忧心县中缺粮,只管叫商贾们从那张掖等地买来便是。”一名差役如此对罗用说道。   “张掖太远。”罗用回答说。   在他们陇西这一片,真正产粮多的地方,总共也就那么几个,瓜州这两年若要大力发展棉花种植,将来很可能就会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为了避免到时候粮食不足,粮价疯长,甚至是引发饥荒,罗用作为一县之长,必须得早作打算。   “那伊吾却也近不了多少,况且还要经过这大片荒滩,运粮怕是十分艰难。”另一名差役也道。   若是从张掖到他们常乐县,虽然路途要远上些许,但是路况好啊,沿着长城脚下行走,安全颇有保障,粮食水草亦能及时补给,这两年又在修水泥路,待那水泥路修好了,运送粮食想来要比从前容易许多。   哪里像那伊吾,此去虽也有路,路况却颇差,又担心贼寇袭扰,又是大片荒滩,粮食水草补给困难。   这三名差役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里话外都是劝罗用回去的意思,罗用听闻了他们这一番分析,倒也觉得颇有几分欣慰,笑着说道:“你们想得倒也周全。”   “不知县令是何考量。”看罗用这个态度,他们几人想到的问题,他分明也是想到了的,既然如此,因何又非得去那伊州呢?   “此次朝中决定在陇西修路,从那凉州城一路修到敦煌城,往后这陇西的行人往来货物运输,皆要比从前便利许多。”罗用说道。   “此事我们自然也是知晓的。”那几名差役忙说。   罗用一边吃着饼,一边慢慢给他们解释:“这一条水泥路既然通了,那伊吾与高昌两地自然也不会眼巴巴在那边望着,他们自然也要考虑修路。”   “若是高昌先修,一路从那高昌城修到敦煌,那往后商贾往来,怕是少有再经过伊吾的,从高昌到敦煌,再从敦煌经我常乐,过晋昌,一路往东而去。”   “若是那伊吾也修路,沿着这条旧道,一路自然就修到了我们常乐晋昌一带。”   “那我们走不走这一趟,又有甚的区别,横竖不管那些商贾们怎么走,都要经过我们常乐县。”一名差役马上就说了。   “非也。”罗用说道:“伊吾这条道若是直接修到晋昌城,不过我常乐县,那么去往他们那边的商贾自然也就不会经过常乐县了。”   那几名差役一听,那还了得,那些伊吾人若是果真那么干,那往后过往他们常乐县的商贾岂不就要少了很多。   “如此,我等此去伊吾,便是要叫他们把路修到常乐县?”一名差役问道。   “不仅要修到常乐县,还要叫他们早些开始修路,早一日修好了,伊吾的粮食就早一日能运到常乐。”有了伊州那片产粮区做后盾,又有通往敦煌张掖等地的水泥路,常乐县当地的粮食问题,应该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走吧。”见罗用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乔俊林便站了起来,催促他们快些上路。   这一条路上并没有长城遮掩,几个人没遮没拦的走在这片荒野上,安全着实没有什么保障,乔俊林警觉性很高,相较之下,罗用着实也是有几分太松散了。   罗用松散也就算了,怎的这几名差役也这般松散,这次回去后要与郭凤来说上一句,叫他加强差役队伍的操练和管理,莫要叫他们松散怠惰了。   “哎,走了走了。”那几名差役纷纷起身。   他们这时候只觉得罗县令那脑子真好使,想得真细,却不知待到这一趟回去以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罗用却是看出来乔俊林恼了,也不提醒那几个大老粗,由着他们高兴去。   一行人重新骑上马背,向着那伊吾城的方向而去,眼前所见,尽是一片茫茫戈壁。   罗用这辈子从来没有去过伊吾,上辈子他却去过,那个地方在后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哈密。   哈密不仅是个农业发达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煤矿资源。 第340章 木轨   伊州刺史乃是由原伊吾王室之人担任,说是刺史,在伊州这里差不多就是国王一般的存在。   当年伊吾国王在李世民登基之初便来投诚,李唐王朝对其颇有优待,使其在相当程度上保有特权,而朝廷方面对伊州这个地方的干涉和管理,主要就是选择那些亲近唐王朝的伊吾王室成员,将其封为刺史。   州刺史要服从朝廷调令,还要定期去长安城诉职,只是陇西之地距离长安城实在太远,圣人并不要求他们年年进京,像瓜州刺史陈皎,如今也有两三年没进过京城了,更别说是像伊州那样的地方,路途更远,情况也更特殊。   听闻唐王朝眼下正在陇西修路,一路要从凉州修到敦煌,从那凉州城又有两条水泥路通往中原,一条南下直取长安,另一条经由关内道,过孟门关,再从河东道南下长安,又与中原数条水道相连。   伊吾刺史以及他的家族也都很心动,若是从他们伊吾也能修一条水泥路,与那两条绵延数万里的水泥路相连,想一想往后那商贾往来的盛况,着实令人神往。   只可惜,他们一来没有烧制水泥的技术,二来嘛,这修路的投入着实太高。   从伊吾城去往常乐晋昌一带,路途颇远,又多是戈壁荒坡,补给不易,若要在这样的地方修一条约莫一仗宽的水泥路,真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力物力!   就在这个时候,罗用来了,来了就是劝他们修路,赶在高昌人的前面赶紧把路修好,那些商贾们若是觉得这条路好走,往后肯定年年都打这里过。   那伊吾刺史便与罗用叫穷:“我又如何不想修路,只是伊吾此地人少地薄,并无多少财力,如何能修得出那样长的一条水泥路。”   “如此紧要关头,刺史如何能够犹豫?”罗用游说道:“待高昌那边的路修好了,商贾们口口相传,皆言那一条路好走,他日谁人还来伊吾?”   那伊吾刺史却道:“我亦知晓这个道理,只奈何我伊吾没钱没粮,着实没有这个能力啊。”   罗用叹了一口气,说道:“修这一条路,耗费虽多,却也是功在千秋,关系着你们伊吾之境的繁盛与衰微啊。”   伊吾刺史也是叹气,他说:“不知三郎可否帮我伊吾与圣人言及此事,若是不能得到朝廷的帮助,我伊吾如此荒僻之地,以一己之力,着实难修此路啊。”   原来这些伊吾人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们听说罗用这个人颇得皇帝青眼,虽是普通农家出身,却早早就当了官,在长安城中颇为风光,就连那恭王都因他被流放。   所以他们这就是想让罗用帮忙在皇帝面前说说话,让中原王朝出钱出力把这条路修起来,朝廷不是一直都想加强对伊州的控制和管理吗,别的事情他们是有抵触,但是修路这个事吧,考虑到这条路将会给伊吾带来的便利以及经济利益,他们还是可以接受的。   “……”罗用笑看了这伊吾刺史一眼,心道这小老儿想什么好事呢。   就他们伊州这个地方,一年到头的也没交几个税,现在好了,一到修路的时候,想让朝廷帮忙了,朝廷的钱粮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其他地方的百姓上缴的税收啊。   他们打的这个算盘,说白了就是想占其他地方的老百姓的便宜啊,丫太不厚道了!   罗用笑了笑,对这伊州刺史说道:“听闻早前圣人要在陇西修路,朝堂之上便已颇多争议,今年听闻薛延陀那边又有一些不安生了,说不定又要打仗,眼下这种情况,想让朝廷帮忙修路,怕是很难。”   “……”伊州刺史不说话了。   薛延陀那边的消息,他早前也听闻了,此去路途颇远,消息传递并不及时,不知道现如今那边情况怎么样了,究竟打起来了没有,就像罗用所言,眼下这种情况还指望朝廷帮他们修路,着实不太可能。   “不知三郎此番前来,是为了……”过了一会儿,那伊州刺史又问罗用道。   “公亦知晓,我常乐县水草不肥,土地贫瘠,栽种粮食往往收成不佳,种那白叠花倒是合适,只是如此一来,粮食便成问题,听闻伊州甚能产粮,此番便来一看究竟。”罗用对那伊州刺史拱了拱手,说道。   那伊州刺史一听,罗用想从他们这里运粮,那看来这修路的事情还有戏啊,于是心中便又有几分高兴起来,口上也不似方才那般谦虚叫穷,也不说什么人少地薄了:   “不瞒三郎说,我伊州也就能产些许粮食,只是地方不好,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几个粮食,往往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自然是要比常乐好上许多。”罗用亦是这般说。   “不知这修路一事,三郎可是能解我伊州燃眉之急?”伊州刺史问道。   听闻他们罗家人也是很有钱啊,尤其是那罗二娘,从前在凉州城就是出了名的富裕,现如今她手里还有一批宝珠,先前便有人假借买货之名,从罗二娘处与他弄来几个,着实是个稀罕物什,现如今那几个珠子就在他卧室的一个匣子里藏着呢,不时便要拿出来把玩一二。   “要说钱粮,我倒也帮不上什么忙。”罗用笑道:   “只我手底下有个名叫衡致的弟子,前些时候鼓捣出一样稀罕物什,我看过之后,便觉此物若是交给你们伊吾,兴许能有几分用处。”   那伊州刺史抬了抬眉毛,问道:“甚物什?”   罗用转头看了乔俊林一眼,然后乔俊林便把自己背上那个包袱解了下来,从包袱中取出一个扁平木匣,将那匣子放在桌面上,顺手将其打开:“公请过目。”   伊州刺史稍稍往前探了探脖子,略略垂眼一扫,然后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不禁凑近了仔细观察。   只见那木匣里面用细细的两根木条铺了两条轨道,轨道上还放了一辆马车,马车的两个轮子便架在那轨道之上,伸手轻轻一推,那车子竟然就在轨道上面滑了出去,十分地平稳轻巧!   “三郎的意思,莫不是要让我修一条这样的路?”伊州刺史抬头看向罗用问道。   “正是。”罗用笑了笑,回答说:“修那水泥路着实有些兴师动众,钱粮耗费太多,若只是修一条这样的路,想来以伊吾的财力,应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其实伊吾这个地方颇富裕,又有大片的绿洲,又是处在商道之上,虽是作为大唐的一个州,但是因其在政治上的特殊性,一年到头没交过几个税,这十几年以来,也不曾听闻他们这里有过什么天灾人祸,这伊吾刺史的家族肯定富得流油了,怎么可能没钱。   “这路若是修出来了,不知是否果真好用?”若像这般,只是架一个木轨,倒也不算十分耗费财力,他们伊州便有大片的树林,砍些树木去用便是。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公观这匣中之物,可有什么不妥?”罗用对他说道。   “看着倒是着实不错。”伊州刺史这时候确实也很心动,这马车在木轨之上移动,竟是那般轻便,若是再套上一匹快马拉车,跑起来那速度得有多快啊,而且又十分地平稳。   “若是能在木轨外面再包一层铁皮,效果还要更好一些。”罗用说。   “铁皮?”那伊州刺史听闻了,很是吃惊:“如何能将那般贵重之物置于野外,被人取走了可如何是好?”   罗用:“……”   确实,眼下这时候铁的价格还是太贵了,想要在这时候修建铁轨是不现实的,所以他才想到了木轨这个东西,据说在十七世纪那时候,英国一些煤矿区就分布着像蜘蛛网一样密集的木轨道,直到后来采矿冶炼行业越来越发达之后,才渐渐由铁轨取代了木轨。   在这一次谈话之后,伊州刺史和他的家人们十分热情地招待了罗用,以贵宾之礼相待,不仅给他们提供了豪华舒适的住所,甚至还安排了仆从奴婢服侍。   罗用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伊吾街头闲逛,常常与当地的店家商贾闲聊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甚至是一整天。   因他为人和善,见多识广,出手颇大方,又是常乐县令的身份,在那长安城中又有人脉营生,所以伊吾当地的商贾大多也都很愿意跟他往来,罗用向他们打听起消息来,往往也是事半功倍。   数日之后,罗用等人回往常乐县,然后很快的,伊州这边便派遣了一批官吏匠人,带着钱带着人到常乐县来学习木轨道的铺设和木轨车的打造了。   至于怎么个学习法,那也很简单,就是先从常乐县城外面的一片空地开始铺设轨道,一路向着晋昌方向铺设去而,在实践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积累经验。   在铺设木轨道的时候,也会有一些需要用到水泥的地方,加入水泥的使用,能够大大提高铺设速度。   罗用这一次也很大方,直接就把自己手头上那个烧黄水泥的方子给了他们。   这烧水泥与做豆腐差不多,挣的就是一个辛苦钱,待到他们常乐县的棉花种植业发展起来,到时候大概也就很少有人愿意到水泥作坊干活挣钱了。   眼下还是铺路更要紧,这一条通往伊州的轨道运输若是通了,那么往后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不仅粮食问题将会得到大大的缓解,就连能源问题也跟着一起解决了。   商贾往来的密集频繁,必然会带动经济的发展,到时候又何愁挣不到钱呢。 第341章 慷慨解囊   伊州刺史给长安城那边写了一个公文,提起了这个修路的事情。   他先是大大地歌颂了一下陇西目前正在修建的那条水泥路,然后又说他们也打算往晋昌方向修一条路,这两条大路汇集在一处,不仅伊州与中原往来更加密切,同时也方便了伊州官员进京诉职。   正如伊州方面所想,中原王朝确实想要加强他们对伊州这个地方的统治和管理,现在伊吾人自己提出来要修这条路,他们自己出钱出力,那还有什么不同意的,皇帝陛下大笔一挥就准了,并且还给他们写了一封通篇赞许的回信。   次日,皇帝又在早朝之上提及此事,鼓励各地官员以及各大家族积极修路。   然而下面那些士族出身的官员们却是不以为然,修路岂是易事,他们的家族又不能从当地百姓那里拿到税收,若是自己掏腰包修路,辛辛苦苦把道路修起来了,自己的腰包也空了,家族的力量也弱了,最后这便宜就全让龙榻上面的这一位给占了,真当他们傻啊?   伊州处在那边陲之地,他们中原地区的情况又怎么能与伊州相同?   伊吾眼下虽已纳入大唐版图,但那毕竟也只有短短十余年时间而已,在这个交通不便通信艰难的年代,短短十余年时间其实改变不了多少事情。   就像伊州百姓现如今依旧称呼自己为伊吾人,伊吾王室依旧是他们实际上的统治者,在唐王朝强盛的时候,他们就是唐王朝的一个州,唐王朝一旦衰落了,他们便又是伊吾国了。   历史上,中原王朝也曾有过衰微的时期,那时候他们连河西走廊都保不住,更别提伊吾高昌这些地方。   所以说那些伊吾人修路,他们显然是为自己修的,中原这边的情况怎么相同,这边的路肯定得朝廷掏钱,朝廷出面来修。   李世民坐在龙榻之上,看着下面的老油条们一个一个皆是一脸的不为所动,忽然觉出陇西那块棺材板儿也有几分可爱来了。   【罗棺材板儿:冤大头一般都比较可爱。】   常乐县这边,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实践,在罗用那些弟子以及一部分常乐百姓的帮助下,那些从伊吾过来的匠人民夫很快就掌握了铺设木轨道的要领诀窍。   但他们还是要依照罗用当初与伊吾刺史的约定,一路将这条轨道铺到晋昌城为止。   晋昌城距离常乐县并不很远,若是骑马,半日工夫便可抵达,所以这一段木轨道并不是很长,入冬那时候开始铺设,约莫年前便能铺好。   往返共两条木轨道,就沿着从常乐县去往晋昌城的驿道旁边铺设,这条驿道现如今也有挺长一段路都已经铺上了水泥路,这也为木轨的铺设过程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不过这条水泥路的施工,听闻近来也是有些停滞了,据说是因为朝廷要往薛延陀发兵,对于陇西这边的修路事宜,便有一些疏忽。   “还好当日听了三郎劝告,没等朝廷出面来修这一条路,否则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这一日,伊州刺史前来常乐县观摩查验,听闻了近来陇西这条水泥路施工缓慢之事,于是便如此感慨道。   “外敌当前,自然是要以战事为重。”罗用如此说道。   行军打仗这种事,那是半点也疏忽不得的,后勤粮草亦是十分紧要。   两人复又说了几句,又到县中最好的一间食铺去吃了一顿饭,然后罗用便说要安顿他们几人先休息,明日再与他们一起去看木轨道。   然而那伊州刺史却甚是心急,言是从伊吾骑马到常乐县,这短短两三日路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趁着这时候天色尚还亮着,这便过去看看吧。   于是罗用便令一名差役,赶着一辆特制的轨道马车,与伊州刺史等人,一同往那城外的木轨道去了。   这种马车的车轮是特制的,既能在平地上行驶,亦能在轨道上行驶。   待到了地方,差役便将那辆马车赶到轨道上,车子上下轨道的那一段,设计得也颇巧妙,从宽到窄从低到高,呈漏斗状,车子上下轨道十分容易。   “请刺史上车。”罗用笑眯眯站在车门边抬手示意道。   “三郎也请。”伊州刺史也向罗用拱了拱手,然后便率先上了马车。   上车的过程中他看了看,这马车与寻常马车也无甚区别,就是前面驾车的位置,斜斜立着一根杆子,不知作甚用途。   待一行人俱都上了马车,伊州刺史便问罗用,罗用便与他说,那是刹车。   “刹车?”作为一名生在公元七世纪的土著,伊州刺史并不知晓刹车是甚物什。   “这木轨马车速度太快,单靠勒马停不下来,于是我们便做了刹车这个物什。”罗用说着,示意前面的差役出发,然后又对车中众人说道:“诸位一观便知。”   罗用这话音刚落,前面的马匹便哒哒跑了起来,车中之人只觉身子稍稍往后一仰,然后便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罗用这时候顺手推开车窗,他们便见窗外的景物飞快略过,而他们坐在车中,竟是半分也感受不到颠簸。冬日里天气寒冷,然而这些人此刻却是半点都不嫌风大,车内车外看得很是新鲜。   过了不多久,罗用便对他们说道:“时日尚短,眼下便只修好了这一段,前面便没有木轨道了,差役马上就要刹车了,诸位若觉新奇,不妨便到前面去看上一看。”   于是这些人纷纷探身看向前面那名驾车的差役,只见他口里呼喝着,手上的动作亦是十分熟练,一边勒马,一边推动座位旁的那根木杆,然后缓缓的,这辆正在快速行驶的马车便十分平稳地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固定在木轨之上,前面的马匹小步地踏着蹄子,却也没有移动马车半分。   “这便是刹车?”伊州刺史觉得这物什实在也太好用了。   平日里家中老小上下马车,每次都要令专人牵着马匹,怕那牲畜被惊扰了,又跑动起来,若是在他家的那些马车上也都按上这种刹车,那往后上下马车不就能放心多了。   还有这个木轨道,这也太好了,马车行在上面简直太快太稳了!速度并不比自己骑马慢多少,舒适度却高了一百倍都不止!   这笔买卖做得也太值了!这罗三郎看来是真没钱了,为了从常乐县到晋昌城的这一段路,就生生把这么好的技术不要钱提供给了他。   说起来,这常乐县实在荒芜,连像样的大树都没有几棵,木材的价钱颇贵,铺这一段木轨道,说实话也要花掉他们不少钱。   不过等到这条从常乐县通往他们伊吾的木轨道铺设好了以后,这边的商贾一定会源源不绝往他们伊吾而去,今日花掉的这些钱,迟早都会挣回来的。   几人下车放了一下风,又稀罕了一把木轨道和木轨马车,然后便又乘车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他们没有再开车窗,几人坐在车中说话,方才过了片刻功夫,便又到了常乐县城外面。   “快啊!着实是太快了!”这些伊吾官员纷纷赞叹。   之后这两三日,这些人都不得了地好说话。   罗用说在木轨上赶车,与在平地上赶车有些不同,叫他们在这条路竣工之前,先安排几个人到常乐县来学习驾驶,他们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然后还与衡致他们签订了一个订单,订购了一批木轨马车。   回去的路上,伊州刺史等人大多都很高兴,只除了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   “那罗三郎因何如此热心我伊州修路之事,公难道就不忧心他有所图谋?”路上休息的时候,这人就对伊州刺史说了。   “这条路修好了,对他们常乐县也颇有益处的嘛。”伊州刺史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   “他那县令一职,不过短短数年之期,与你我又如何相同?”那老者又道。   “那依你之见呢?”伊州刺史问他。   “定是对我伊州有所图谋。”那老者笃定道。   “那离石罗三郎并非阴险凶恶之徒,即便他对我伊州有所图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所图谋之物,不正是我伊州与之协商的筹码?”伊州刺史言道。   “对这罗用,确实无需提防太过。”一旁其他的人这时候也纷纷说话了。   “那些往来商贾,皆道罗三郎此人人品不差。”   “无论是在离石还是长安,还是在这常乐县,皆不曾听闻他祸害于人。”   “这样的人都信不过,那我伊吾便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罢了,还出来与人打的什么交道。”   “此言有理啊。”   “就不知他究竟看上伊吾哪一个好处,总不会单单只为粮食吧?”   “届时便知晓了。”   “……”   罗用倒是没想到,这些伊吾人背地里已经有了这一番揣测,他还思量着,将来能从伊州那边买点便宜煤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伊吾人对他的信任,也是罗用愿意看到的。   眼下正是贞观十五年,罗用现在算虚龄也才二十二岁而已,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将来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目前这个阶段,对他来说应该是正当播种的季节,而非收获。   送走了这些伊吾人之后的某一个中午,罗用正坐在县衙前面的一个小厅里看账本,乔俊林从外面回来,与他说道:“丁朝议今日又来县中了,你可听闻了?”   “未曾。”差不多也快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罗用顺手合上账本,回道。   关于那丁朝议的事情,罗用先前也曾听闻过一些,他是朝廷方面派出来监督修路的官员,主要负责从酒泉到敦煌这一段。   常乐县一众官吏因为安排徭役一事,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听闻他祖上出过多名武将,曾经还有先祖参加过当年汉武帝发兵征匈奴,为汉帝国占领陇西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们的家族对陇西这一片土地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怀,所以这一次圣人言是要人来陇西监督修路一事,他便主动请缨,要求前来监工。   他的官职乃是朝议大夫,属文散官,也就是说没有具体职位,相应的也就没有什么权利,皇帝指派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地位颇尴尬。   唐俭的光禄大夫也是文散官,不过他的品级要比这丁朝议高出不少,并且他的家族也更兴盛,这丁朝议的家族,现如今确实也是是有几分落魄了。   “他这一次乃是为了纳捐而来。”乔俊林随手把几本书籍放在桌面上,又端起茶盏灌了两口清茶。   “哦?”罗用放下账本:“那你便与我一道去看看吧。”   两人当即出了门去,这陇西的冬日虽少下雪,却也冻得很,尤其是在刮风的日子里,待行到了丁朝议他们所在的那家铺子里,两人俱都染上了一身的寒意。   罗用进屋一看,厅堂里空荡荡的,竟是没几个人,当即便与店家道:   “听闻今日丁朝议前来纳捐,怎的竟都没人,去去,把他们都喊过来,这大冷的天,横竖也无什么买卖可做。”   店家见罗县令都这般说了,只好便出去喊人去了。   罗用便与那丁朝议与其他几人一处坐着,先是彼此寒暄几句,然后又随意寻了个话题来说,罗用从前虽也不是十分擅于交际的性格,但毕竟也是两世为人,再加上这常乐县里的人又都很给他面子,他来了,这屋里头的气氛马上也就热络起来了。   那丁朝议就是个典型的读书人,面皮薄得紧,出身门户虽有些破落,但到底也是世家,今日能硬着头皮出来纳捐,着实也是把他给为难狠了。   前些时候,他也曾在酒泉晋昌等地纳捐,皆不很顺利,料想这常乐县应也不能太好,只是不把这些地方都走过一遍,他对自己都没个交代。那修到一半的水泥路,就那样一日一日旷在那里,眼下正是冬日农闲的季节,这时候若不开工,待到明年开春,百姓们种地的种地,放牧的放牧,到时候又要到哪里去寻民夫?   不多时,这间铺子里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一个个见了罗用俱都笑着与他打招呼。   “怎么的听闻这丁朝议来县里纳捐,你们一个一个俱都不来?”罗用笑问他们道。   “哎,修路这么大的事,朝廷都不拿钱帛过来,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其中一个店家对罗用说道。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出钱呗。”罗用笑着说道:“有钱的多出点,没钱的少出点,实在不行,出个三文五文也是咱常乐百姓的一份心意不是。”   “那县令你出多少嘛?”有人问罗用。   罗用对那丁朝议拱拱手,说道:“我县里今年出产的白叠布刚刚运往长安城销售,钱还没到我手里,这县里头,这会儿横竖是没钱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复又道:“不过我个人还有一些,你若需要,随时谴人去搬便是。”   丁朝议拱手向罗用道谢,厅堂中那些商贾店家见罗用都这般说了,纷纷也都解开自己的钱袋子,多多少少各自捐了一些。   常乐县这一年多时间颇热闹,自从开了这针坊,附近商贾常来常往的,城中这些商贾怎么可能没挣钱,就算捐不出什么大数额,少少捐一点还是可以的。   那丁朝议得了这些钱,也颇高兴,虽然也不够修多少路,但总归是当地百姓的一片心意,也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支持。   从这家食铺出来之后,他回到自己投宿的一家客舍,因为钱帛紧张,也没住在什么大客舍,就选一间便宜实惠的住了。回去后他与自己的随从说,叫他们赶着马车,去县衙搬些东西回来,那罗县令给什么便收什么,无需多言。   结果约莫两三刻钟以后,那两名随从竟从县衙那边运了满满一车钱帛回来。   那随从与他说:“那边还有好些,至少能装四五车,罗县令还道,往后我们在常乐县这一带修路,若是不够钱帛便来与他说。”   丁朝议听闻了,匆匆穿上鞋子下了炕,往县衙那边去了,见了罗用,便与他拱手行礼:“今日得足下慷慨解囊,丁某没齿难忘。”   罗用连忙伸手去扶:“先生修路非是为了自家,又何需与我道谢。” 第342章 展翅   因这捐赠一事,丁朝议对罗用的印象就很好,在他看来,像罗用这种被人排挤出京,在这种边陲小县当了县官的人,不对朝廷心怀不满便已十分难得。   如今观罗用此番行事,心胸着实开阔,虽非是士族出身,却也是一个难得的品格高尚之人,比起朝中某些尸位素餐之辈,不知强了多少。   又两日,丁朝议等人要离开常乐县去往敦煌城,罗用一路将他们送到城外,看着这一行人在空旷寂寥的戈壁荒滩上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这才拍了拍五对,让它掉头回城。   “昂嗯昂嗯……”五对这几年在常乐县过得很是逍遥,几乎都要成了野驴。   “下回再见着丁朝议这些人,你对他们态度好些,丁朝议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罗用坐在驴背上给这头野驴上课。   “诺。”跟随在他身后的两名差役齐声应道。   “……”罗用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   乔俊林今日没有跟罗用一起出来,他现在每天都在常乐书院上课,没什么大事罗用也不让人去打扰他,原本这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是正当应该学习的时候。   他二人这几年同吃同住,再加上乔俊林原本便是一个颇为敏锐之人,罗用身上的秘密,怕是早已被他猜得七七八八,只是不曾说破。   今年春里,他二人从长安城出来,去往那终南山的路上,罗用终于也对他说了一点自己的事情。   “……在我曾经看到过一个繁华自由的世界,那里的年轻人若是想要出人头地,绝非只有出仕一途,你且安心学习吧,待到他日学有所成,你眼前的这个世界,也将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这是罗用对乔俊林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的人生方向的再一次明确。   即是身怀重宝,何不干脆抛开那诸多顾虑,轰轰烈烈去干一番大事业。   人生最长不过百余载,与其庸碌百年,不若迸发光芒,哪怕只是那短短的一瞬,见过这光芒的人不会遗忘,他们的生命也会被这光芒照亮。   罗用几人往那城门的方向行去,在他们走过的水泥路边上,这时候正静静地躺着两条木轨。   这两条木轨现如今已经修出去颇远一段距离,施工队也分成两个队伍,一队继续从常乐往晋昌方向铺设木轨,另一队则从晋昌那边往常乐县修过来,待到两个队伍汇合之日,这两条木轨便竣工了。   这一次伊州刺史等人过来,也是交待了这些正在铺路的官吏匠人们,令他们尽快铺完这一段路,早日回往伊州。   到时候从伊州到晋昌这段轨道,他们会从伊州那边开始动工,并且投入更多人力物力,直接在伊州那边加工木材,然后再利用前面铺设好的木轨将材料运往前线施工,如此一来,这条路必定可以铺得很快。   待到这条木轨通了以后,从常乐晋昌这一带去往伊州,无论是商贾往来还是货物运输,都会比从前方便快捷许多。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交通在眼下这个时代是一个巨大的难题,现在有如此经济便捷的交通方式横空出世,罗用不相信别的地方不会模仿,这条从他们常乐县延伸出去的木轨道,早晚有一日能通往张掖凉州等地,甚至通往都城长安。   不日,瓜州这边的消息传到长安城中,李世民不仅收到一份详细讲述木轨道与木轨马车的文书,他甚至还收到了一个简易模型,虽没花费许多时日,做工却并不比罗用送给伊州刺史那一个粗糙。   这位大唐皇帝仔细看过文书,又将那模型研究一番之后,独自一人静坐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指了指桌面上那两样东西,对他身边默然而立的一个寺人言道:   “这只鹰隼,终于要张开翅膀了。” 第343章 进城做工   “阿耶……”   在距离常乐县城不远处的一个小村,这一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对着自家阿耶欲言又止。   “作甚?”他那阿耶看起来年岁颇长,这时候正坐在自家门前,用红柳枝条编着箩筐。   他的双手黝黑粗糙,布满了伤痕和老茧,动作却颇灵敏,编出来的箩筐也很细致。   从前在他们这片地方,这样的箩筐价钱颇贱,愿买的人也少,自打从常乐县通往晋昌城的那条木头轨道通了以后,这两地之间的商贾往来渐渐地便十分兴盛起来。   像这么大的箩筐,拿去常乐县城,一个能卖一文钱,他一日能编三四个,若是都卖出去,便能得个三四文,农闲时节摆弄摆弄,给家里添些进项也是好的,这活计比磨针轻省些,不费眼睛。   “阿耶……”他那小儿子又唤。   “你就说甚事。”今日这都叫了第几回了,老汉都有几分不耐烦了。   “……”他那儿子嗫嚅半晌,终于还是说了:“我想去城里那个造车行做工。”   听闻像他这样的大小伙子,去了常乐县城那个造车行,即便只是做些最寻常的体力活,每日也能得个两三文,还能管吃管住,若能学些手艺,那待遇可就高了去了,就跟针坊里头那些个匠人一般,这城里城外的,多少人眼红艳羡。   只是一旦成了匠人,将来若是入了工籍,那便再也不是农户了,在眼下这个年代,匠人的社会地位要比农户低些。   “你要去便去,磨蹭什么。”没想到他阿耶竟然如此说道。   “阿耶?”少年人很是吃惊,他阿耶难道就不担心自己将来成了匠人吗?   “那县令又不曾说过要把那些在作坊里做工的都改成匠人户籍,你着慌什么,想去便去,瞅着风向不对你便回来。”这老汉倒是看得很开。   “这罗县令自然是个好的,只是将来若是换了别个来当县令,强要将我的户籍换成工籍可如何是好?”少年郎见自家阿耶今日这般好说话,于是便把自己心中的苦恼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那你不会跑。”老汉对自家傻儿子说道:“那长城才多高,你个大小伙子,莫非还怕翻不过去?”   “……”少年人惊呆了,他阿耶竟然叫他翻长城!   “下回若是来个不好的,多少人都得跑,到时候你也跟着跑了便是,横竖又不止你一人,怕甚。”老汉又道。   “若是官府要牵连父兄家人,可怎的是好?”少年人还是担心。   “那不能。”老汉手里头利落地编着箩筐,口中言道:“官府若要那般行事,那我们便也跟着跑,到时候你看这常乐县中还能剩下几户人家。”   寻常只要不是太恶的官员,对待地方百姓应也不能那般刻薄,若是果真来个那般恶的,不管是农籍也罢工籍也罢,那日子都不好过。   这些时日以来,就在他家门外不远处,那两条木轨道上,每日里都有许多马车来来去去,那些马车在那轨道之上,竟然能跑得那般稳那般快,若不是亲眼得见,他怕是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世间竟然还能有这样的事。   他这小儿子想去城里学艺,这是好事,原本他这几日也有思量,想叫他去常乐县城学个手艺,挣些钱财,将来也出去见见世面,即便哪一日他们这地方枯了水,他还能去别处寻个活路,不像他们这些人,一辈子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便活不成了。   “你且安心去吧,将来若是有了能耐,莫要忘了你那些阿兄阿姊,若是遇着什么不好,你便只管跑,跑去那关外放羊也能活人,我也不盼你能日日都在跟前孝顺,逢年过节与我捎些羊肉便好……”   两日后的这一个清晨,这名少年郎吃过了嫂嫂们为他煮的一碗馎饦,揣上几个烙饼,接过阿娘给他收拾的一个包袱,这便与几名同村一起,往那常乐县城而去。   村正家的长子赶着牛车送他们进城,村民们一路送着他们出了村口,这回同去的人不少,有年岁稍长些的,也有年少的,村正家的小儿子也去。   村正一家算是他们村里的大户,然而在他们这种边陲之地的荒野小村之中,即便是村里最好的人家,那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是担着村正之名,却并无多少俸禄,前些年他们村正得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生生把家里给掏空了,待那钱帛粮食都花完了,他便不肯叫家里人请大夫也不吃药了,田产他是说什么也不肯卖的,就这么拖着,不曾想近几年渐渐又好起来了。   这两年他时常往来于他们村子和常乐县城之间,帮村民们从城里拿些磨针的活计,县里与他一些辛苦钱,倒也是一项贴补。   他们家儿子多,孙儿辈现如今也有了好几个,这一回他们村这些人打算进作坊,便是村正家的小儿子牵的头,言是自己要出去挣些钱财回来,将他那两个大一点的侄儿送到县学去读书,好不好的,多少也认几个字。   村正家的长子也说,等他们这些人在城里安顿下来以后,将来他自己也要去,在那作坊里随便做几个月的工,都比自家地里出得多,又不怕什么天灾人祸,只管做工拿钱,省心。   不过大伙儿都觉得他去不了,因为他得留在村里当下一任村正。   牛车缓缓行出村口,在村子里的土路与外面那条水泥路交接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白叠花地。   最大那一片是村正家的,去年秋后他在城里买了好些白叠花种子回来,还与村里人带了不少,每回进城都要两三日才回来,听闻是坐在那县衙门口挑拣种子。   车轱辘缓缓转动着,水泥路两旁,大片大片的全都是白叠花地,从前一些种不了庄稼的荒碱地,现如今也有不少种上了白叠花的。   眼下正是春末,地里还未开出白叠花,只是一片绿油油的苗子,若是不识得,便只当是寻常庄稼。   几个年轻人坐在牛车上说着话,够想着将来的美好生活,主要就是挣了钱以后要怎么花。   这条水泥大路上除了他们,还走着一些挑担的推车的,也有赶着驴车马车牛车的,还有赶着骆驼的。   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也有几个坐牛车进城的,这时候他们就在那里大声讨论着白叠花的事情。   “……”   “今年这白叠花不知价钱几何?”   “若是太多了,罗二娘那羊绒作坊怕是要分拣不出来。”   “听闻那白叠花心甚是难剥。”   “总不会叫我们剥好了再拿去卖?”   “那要剥到哪年哪月?”   “那罗县令应不能这般。”   “我猜她们那羊绒作坊,应是有什么精巧物什,能克这白叠花心。”   “那得精巧成什么样。”   “这白叠花心除了用手剥,我看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正是,甚样的精巧物什,还能比手指更精巧不成?”   “……”   这一边车上几个年轻人听了他们的话,想象了一下那剥白叠花的精巧物什,约莫就是几根木制的手指头,在那里飞快地剥着白叠花,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那罗二娘的羊绒作坊,今年莫不是又要招人了?”赶车的村正长子这时候念叨了一句。   听闻那羊绒作坊的工舍都住满了人,现如今一时便不肯再收人了,想要再进去人,那除非是里面有人出来,或者是她们的工舍又扩建了。   那白叠花的花心那么难剥,今年县里又种了这么多,村正长子觉得她们那边到时候肯定得继续招人。   现如今从常乐县去往晋昌城的木轨也通了,也有那载人的马车,一人只要三文钱,打个来回也就六文钱,听闻那马车的速度很快,并且十分平稳,就跟坐在云朵上面一般,从常乐到晋昌,转瞬便到了。   今年那羊绒作坊若是再招人,怕是要来不少晋昌城那边的小娘子,在那羊绒作坊干活,一个月至少也是四五十文,多的那就更多,三文钱的车资对她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这时候他们在这边的水泥路上行着,旁边的木头轨道上,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辆马车跑过去,速度快得很。   听闻那赶车的车夫都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每辆车上还有编号,并不是随便什么人什么车都能上得了这个木轨。   牛车在水泥路面上缓缓走着,日头越来越大,越是靠近常乐县城,周围便越是热闹起来,县城附近的几个村子,每日都有农人进城卖菜,听闻近来菜价颇贵,那些住得远的村子,很是艳羡。   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站台,木轨马车都是在那里上的轨道,有专人负责维持秩序,多长时间发一辆车,都是有章程的。   那些马车要上轨道,也是要花几个钱,听闻是要用在木轨的修缮维护以及这条轨道的运营上面。这里面的事情颇复杂,他们这些人也不太懂,就是觉得这条木头轨道太便利了,马车在上面跑起来太快了。   他们这些人行到城门口的时候,又有一辆木轨马车缓缓行到站台停住,然后车门打开,从那车里陆续走下来十余个人。   城门那边,这时候已经排起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几名差役守着城门,查问来人身份。   “怎的今日进城的人这般多?”常乐县毕竟是个小城,平日里他们这些人进城,鲜少遇到需要排队的情况。   “你们竟还不曾听闻?”前面一个卖菜的农人对他们说道:“罗县令那些弟子这两日正在城中卖轧棉机,听闻甚是好用,五匹好绢布便能换得一台,这两日好些晋昌人过来买。”   “昨日刚刚开始卖?”   “正是,昨日一早刚拿出来卖,过了晌午,那些晋昌人便来了,你看今日又来了这许多,也不知那轧棉机够不够卖了。”   “五匹好绢布,可也不少。”   “不贵了,听闻那轧棉机上面还有精铁。”   “奈何家里没有这么多绢帛啊。”   “你们若是本地的,家里若是种了白叠花,秋里便拿那个白叠花来换,县衙门口都贴着公文呢。”   “……”   一行人进了城去,便见左右两条靠着城墙的街道上,摆满了各种摊子,卖浊酒的卖米醋的,卖箩筐的卖草鞋的,亦有卖柴草米面的,还有各种卖糕点小食的。   自从常乐县和晋昌城这条木轨道通了以后,这常乐县城着实比从前热闹了许多,不仅有许多晋昌城那边的商贾小贩来往常乐县做买卖,还有那往来于敦煌城与常乐县之间的行人货物,也比从前多了几成。   听闻敦煌那边现如今也打算要修木轨,待伊州那边那条木轨也通了,这常乐县还不知要热闹繁华成什么样。 第344章 吃得完   去年这轧棉机在羊绒作坊投入使用的时候,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长安城那边的人听闻了以后,会影响这白叠布的价钱,于是罗用便与二娘说,叫她们羊绒作坊里的人要保守秘密,莫要将这个消息外传。   原本还以为即便如此,这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轧棉机的消息,多少肯定也会走漏一些,但没想到那些小娘子们的保密能力竟然出奇地好。   罗用觉得大抵是因为这些小娘子们都十分珍惜自己在羊绒作坊的这一份活计,怕丢工作。   然而罗用不知道的是,其实那羊绒作坊之中,也是一个小社会。从前这些小娘子们接触到的只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左右邻居,别人怎么过活她们也怎么过活,并未有过许多别的思想。   然后现在来到了这个羊绒作坊,干活的管事的,乃至于这羊绒作坊的大老板,全都是一介女流,于是渐渐的,有些人心中便也生出了一些大胆的想法,总有那不认命的,一心想要拼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不想过那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些女子的性格就会显得十分倔强并且激烈,羊绒作坊是她们目前最大的依靠,这一份工作就是她们眼下最大的依仗。   谁人若是做出了伤害羊绒作坊利益的事情,她们的反应往往会比罗二娘等人过激得多。这一次这个轧棉机的事情,与其说保密措施做得好,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人敢泄密。   羊绒作坊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里面也有压力,也有冲突,因为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罗二娘有时候也会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   承担起了这一份重量之后,她便觉得自己的人生,与过去又有了几分不同。   待到今年白叠花收获的季节,她们便要把这个羊绒作坊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依旧进行羊绒加工,另一部分则进行白叠花,也就是棉花加工。   今年秋后她们还要招人,扩建作坊也在计划之中,地方就在挨着她们这个羊绒作坊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到时候找人先把那边的作坊屋舍建好,再修好围墙,然后直接再将中间的围墙打通便可,施工期间对这边的作坊并无什么影响。   “二娘,那做凉拌菜的酱料快用完了,这两日我便叫他们再送一些过来?”   这一日清晨,罗二娘早起去食堂查看饭菜伙食,那管食堂的娘子便与她说。   “我去吧,一会儿便叫他们送来。”这两日刘活他们正在街上卖轧棉机,听闻很多人来买,她等一下正好也打算出去看看。   “哎。”那管事的娘子应了一声,又提起一个水桶要往那大大的陶釜之中加水。   “再加些粟米进去吧。”罗二娘探头往那陶釜之中看了看,言道。   “这也不少了。”那娘子笑嘻嘻道。   “多放些,吃得起。”罗二娘也笑。   “哎。”那娘子于是便又去瓮中掏米,她也想每日里都将这粟米粥熬得稠稠的,这不是想着要替她们羊绒作坊省点嘛,毕竟也不是光喝粥,还有各种炊饼小菜呢。   罗二娘在食堂里看过一圈,大致都还觉着满意,于是便出了食堂。外面天光见亮,有一些早起的小娘子们,这时候已经起来洗漱了,也有一些勤奋的,便要趁着开工前这一点时间认几个字。   县中蒙学里用的课本,二娘也曾买过几本放在那会客用的大堂之中,作坊里能识字的娘子们又抄了一些。   这人也分很多样,有些个小娘子每日里下工以后,也不爱与人闲谈笑闹,专门就爱坐在那大堂之中看书识字,一看便要看到大半夜。   二娘并不吝惜灯油,这些小娘子们将来若能学有所成,于她的羊绒作坊,也是一个助力。   二娘的胶底皮靴一步一步踩在打扫得很干净的水泥地面上,晨风吹起她的衣角,那布料干净整洁,空气中也透着清新。   二娘的步履轻快稳健,从那羊绒作坊出来,沿着旁边那条小路走过一段,路上遇着不少到作坊区来干活的城中百姓,一路与人打着招呼,很快便到了大街上。   天色这才刚亮,常乐县城的大街上便已十分热闹,尤其是刘活他们那个卖轧棉机的摊位上,更是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大多都是敦煌晋昌这一带的,其中也掺杂着不少胡人。   今年来往他们常乐县的胡商不少,常乐县中目前主要有三样东西最吸引他们,那就是针、白酒和茶叶。   “……”   “大伙儿都看看哈。”   “白叠花从这边放下去,手柄摇一下……”   “看到了吧,这些小铁钩?”   “这些小铁钩把花绒勾起来,再看着这边的刷子,刷子一扫,诶,你们看这个花绒就被扫出来了……”   “再看这花籽。”   “花籽都掉到这下面来了,看到没有?”   “不用的时候吧,这木斗一收,盖子一盖,你们看哈,这就是个木头箱子吧,搁炕头上,还能当个小桌啥的。”   “搬动的时候也方便,这儿还配了个带子,往肩膀上一挂就成了。”   “甚?再来一次?”   “莫有了,去年那白叠花多贵,还能留下这么一些今年给大伙儿做演示就很不错了,每天只能演示这一回,今日没看清楚的,明日再来。”   “那要实在不放心,你便等今年白叠花丰收后再买。”   “莫有了莫有了,今日的白叠花已经莫有了。”   “……”   这边一些人缠着刘活他们还要看演示,那边一些个财大气粗的,这时候早已经开始掏钱买货了。   那些个西域来的胡商,好多都是带了金银财宝过来的,其中难免也会有一些次品假货。罗用安排了有经验的吏员过来帮他们掌眼,公府那边俸禄照发,这边还能挣点外快,这些吏员也都挺乐意。   二娘见他们这边忙得很,便也没有上前去打招呼,径自去了那卖菜的铺子。   这菜铺子最早只有一名差役看着,现如今已是增到三名,又来了一个上了些岁数的吏员,另外一个是编外人员,乃是常乐县当地一个富户的亲戚,因为那个富户配合公府做过不少工作,对县中也算颇有贡献,前些时候他对罗用开了口,罗用便给他的这个亲戚安排了这么个活计,也算是有来有往。   这菜铺子里近来生意很好,主要是各种酱料卖得好,尤其是通了这条木轨道以后,晋昌城那边不少人都来买。   罗二娘进去的时候,他三人扫地的扫地,整理货物的整理货物,一边干活一边说话,相处得也是其乐融融。   甭管过去是拿刀的还是拿笔的还是扛锄头的,到了这里那就都是卖菜的。人到了这岁数,每天还能吃上安稳饭,不给儿孙添负担,再加上这铺子里每日都是人进人出热热闹闹的,他们瞅着就很高兴。   “二娘来了。”   “二娘今日怎的这般早就过来了?”   “可是要买什么物什?”这三人见着罗二娘,便与她打招呼。   “我那边拌凉菜的辣酱没有了,需得买些。”二娘笑道。   “那我这便与你送去?”那农户出身的老汉问道。   “不急。”二娘说道:“中午饭以前送过去便可,还有酱油也一并与我送一罐过去。”   “好嘞。”   “你们可吃过早饭了?”   “方才吃过了。”   “二娘可是还未吃?”   “县衙那边今日吃的肉片炒馎饦,滋味可好了,你也去吃些吧。”   “众人方才言是还未吃饱,叫那厨娘再炒一锅呢,你这时候过去正好。”   自打开春以后,他们这里的羊肉渐渐又变得很贵起来。   今日一早罗用馋肉,于是便叫厨娘从仓库里搬了两坛子肉罐头出来,又捞了些馎饦,放些菜蔬下去一块儿炒了,炒了好几大锅,这些人楞是没吃够,一个个那肚子里头就跟装了个无底洞一般。   罗二娘过去的时候,罗用捧着一碗炒馎饦正吃着,见她来了,便冲围在锅边正分馎饦那些个喊道:“喂,给我阿姊留一碗。”   “……”那几个大肚汉围在锅边你一碗我一碗地分着,对他们罗县令的喊话,硬是装作没听到,有些个面皮薄的,这时候耳朵都红了,耳朵红了那也不肯让馎饦。   “我来。”乔俊林这时候站起来,从一旁拿了个干净的空碗,几步走过去。   他也不欺负那些个头小的,专门拣几个长得最高最壮的,拖出来两三个,他自己就能挨着锅边了,然后很快就给罗二娘打了一大碗冒了尖的炒馎饦出来。   那几个大块头也不敢抱怨,缩缩脖子继续往锅边挤,争取在锅里的炒馎饦被抢空以前,还能再打一碗。   他们乔头儿向来这样,别人是柿子专拣软的捏,他是专门拣硬茬来碰,在他们这儿,块头大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吃吧,阿姊,今日这炒馎饦好吃得很。”罗用笑眯眯对二娘说道。   “哎。”二娘笑了笑,接过乔俊林递过来的那一大碗炒馎饦,就着厨娘给她打的一碗馎饦汤,大口大口便吃了起来。   “阿姊你可吃得完?”   “吃得完吃得完!”   作者有话要说:   馎饦,大约就是面片。 第345章 希望   去年入冬那时候,羊肉价贱,常乐县公府大收羊肉,其中一部分像往年一样做成烟熏腊肉,另一部分则做成肉罐头。   这肉罐头比腊肉口感鲜嫩,滋味亦是颇佳,菜铺子那边每天都要开几坛子来卖,价钱不贵,但常乐百姓的消费能力毕竟还是低了些,真正吃得起的也就是少数商贾富户,以及一些往来食客。   “阿姊,你那边可要肉罐头?我这里还有好些。”吃着早饭,罗用对二娘说道。   “要啊,如何会不要。”二娘咽下一口肉片炒馎饦,爽快道。   这肉片炒馎饦,加些酱油,再调些辣味,滋味确实是好,只可惜这肉罐头也难得,白面也贵,她们那羊绒作坊就算是出了名的伙食好,也不敢经常吃。   那些小娘子看着虽比罗用他们这边这些个糙汉文静秀气得多,却也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成百上千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娘子们,那吃起饭来……总之,能从罗用这边拿点不要钱的肉罐头,二娘也是挺高兴。   一听说他们县里要给羊绒作坊送肉罐头,这会儿正吃饭的这些个差役吏员,便有不少人面上现出了肉疼不舍之色。   众人心中也都很清楚,那羊绒作坊那么多人,寻常送个三五坛子的,根本不够哪里,这回他们库房里的那些肉罐头,至少也得没掉三五十坛。   二娘见他们肉疼那样儿,也假装没看见,笑嘻嘻依旧吃自己的炒馎饦,待她吃饱了,罗用便领她去库房拿肉罐头。   那库房打开来一看,好大一间屋子,一个个货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肉罐头,这还只是其中一间而已,罗用说另外还有两间呢。   “这般多?”方才见外面那些人一脸肉疼那样儿,二娘还以为他们这边也没多少了呢。   “不多了,一直要吃到入冬去呢。”这边这几个库房里的肉罐头,主要就是用来自己吃的,要用来卖的,便都放在菜铺子那边。   “今年入冬再多做一些。”二娘说着便要去抱货架上的肉罐头。   “娘子莫要脏了衣裳,我们几个来搬便是。”后面过来的几名吏员忙道。   “与我阿姊搬五十坛,装了牛车送到羊绒作坊。”罗用对他们说了一声,复又对二娘言道:   “去年也想多做一些,奈何不够杜仲胶,我当时差点没把自己的鞋底都给抠下来。”   “今年这批杜仲胶可是快要到了?”二娘笑问。   早些时候罗用便与她说,去年卖白叠布的那些钱,他都让人换成了杜仲胶,从长安城一路运到他们常乐县来。   自打前些年,罗用他们在西坡村开始种起了杜种树,做起了杜仲胶,制出了胶底皮靴之后,不少地方的人便都纷纷种起了杜种树。   转眼好几年时间过去,现如今最早的那一批杜仲树,也已经种下去许多年了,中原许多地方都能产胶,尤其是在那秦岭一带,听闻许多世族大家在那边都有杜仲园,动辄就是大片大片的山头。   这两年在长安各地皆能买到杜仲胶,价钱也不似早年那般其贵无比,只依旧还是贵,贫民百姓买不起,至少也得是个小富之家,才能给家里的郎君置上那一双两双的胶底皮靴。   在他们陇西这边,杜仲胶的价钱更贵,这回他们做罐头用到的这些胶垫,也是罗用这些弟子们当初从常乐县带过来。   “前两日方才收到信件,言是已到了凉州城,预计要在那凉州城中歇息数日,再与赵家的商队一起过来。”罗用回答说。   “这条木轨,若能通到凉州城便好了。”二娘言道。   这条木轨若是能通到凉州城,那她这边作坊里的那许多存货,便不愁运输了,罗用他们做的那些烟熏腊肉和肉罐头,也能运到凉州城那边去卖。   每年入冬那时候,常乐县这边的肉价比之凉州城那边还要低上许多,凉州城这几年人口增多,城中物价比之中原虽也不贵,但也绝对不会出现像常乐县这种入冬时节羊肉贱如土的情况。   “早晚都会通的。”只要不打仗,只要不动荡,发展都是必然的。   然而在眼下这个年代,战争总是频频发生,想要不打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天晚上,又有一批精铁经由这条木轨道从晋昌城那边运过来,白天的时候轨道上很忙,几乎没有什么空闲,所以罗用他们自己运货大多选在晚上。   罗用的那些弟子们打造器械,需要用到精铁的地方不少,陇西这边铁价颇贵,比河东不知贵了多少。   “这一批铁质可还好?”站台那边卸货的时候,罗用也过去看了看。   “只是寻常。”他的一名弟子摇头道。   “先用着吧。”罗用自己大致也懂一点,借着火把的照耀,略略看了一下今晚到的这一批货,品质确实不算好,价钱却不便宜。   “待伊吾那条木轨通了以后,我们几个便去伊吾那边看看。”罗用那名弟子言道。   “此事留待明年再说,今年多做一些轧棉机,这铁用来做轧棉机也够了。”罗用却说。   从伊吾到晋昌那么远,就算他们那边出了全力修路,至少也得大半年才能修好,那时候差不多该入秋了。   若是按照原来的历史,今年秋后伊州会有战事,突厥来犯,被郭孝恪领兵击退。那突厥人也不知道具体几月份来犯,罗用不希望自家弟子遭遇战事。   在遥远的阿拉伯半岛西面,阿普好容易才终于说服了他的部族,带着那些从战火中残存下来的部众,决定要穿越危机重重的大食国,长途跋涉前往那个阿普他们口中的东方国度。   这些人之所以迟迟不肯答应跟阿普一起去往大唐,一方面是因为路途艰辛危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听闻了,在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他们这些黑皮肤的人,会被当地人当成奇珍异兽贩卖。   阿普告诉他们,他的师父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官员,在那个东方国度,他的师父会帮助他们。   而且他还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两枚神奇的粮种,只要他们能种出这种粮食,并且把粮种献给那位东方的国王,他们就能在那个国家获得庇护,免受战火的侵袭,也不会再被人当成牲畜贩卖。   于是他们就在尼罗河边种起了番薯,往那两枚种子上面淋些清水,待它们发出绿芽,长到巴掌那么长,便割下来,插在河边松软肥沃的土壤之中。   然后很快的,他们便看到那些藤条发出嫩芽,越抽越长,然后渐渐铺满了整个地面,几个月之后,他们从那片土地挖出了许多番薯,这番薯生吃甘甜脆爽,烤熟以后甜糯美味,部族里的男女老少大多很喜爱。   然而要离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一片土地,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对于许多人来说,依旧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若不是战争太过频繁,死伤太过惨烈,他们最终也许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阿普和他的父亲带着族人,沿着他们几人回来时的那一条路行走,结果刚刚走到大食国边境,就被扣住了。   这一次,就算阿普拿出之前哈桑给他的那张羊皮纸也不管用,那些人不仅不肯放行,还捉了他们去做苦力。   直到数月之后,大食商贾哈桑用他从罗用那里换来的罐头方子,在大食国大办罐头工厂,大大地挣了一笔,并且逐渐成为国内的一个商业巨头。   这时候有人来奉承他,并跟哈桑说,他的一群家仆被另一个家族的势力扣押了,正在边境上做苦力,还告诉他阿普他们当时拿出那张羊皮纸的事情。   哈桑当然记得那张羊皮纸,他也有意要与罗用继续打好关系,那名东方少年很不寻常,也许他们将来还会有其他合作,这时候自己若是送他一个人情,将来在交易过程中就会很有利。   于是哈桑让人去与扣押阿普他们的那个家族势力交涉,那个家族对哈桑的家族原本并不友好,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哈桑的家族如今借着肉罐头的生产,已经打入帝国上层,这时候若是因为一群奴隶便与他们起冲突,那是十分不明智的。   数日之后,阿普他们终于结束了这一段痛苦不堪长达数月的奴隶生活,哈桑的人找到他们,给了他们食物和衣服,并为他们请了医生。   经此一劫,原本所剩无多的部族人口又有了折损,有些人原本是满怀期待地跟随阿普启程,想要去往东方,结果却在这个绝望之地痛苦地死去了。   “我们真的能到东方吗?”当他们跟随哈桑的商队再一次启程的时候,族人们的心中充满了不确定。   “我们一定能到东方。”阿普坚定地告诉他们。   对于那些死去的族人,阿普心中十分地沉重哀伤。   然而他们的死去,却并不是因为他所选择的这一条道路是错误的,而是因为他们的部族太过弱小。   阿普的父亲已经年迈,前些时候便已将这部族首领之位禅让给他。   老首领告诉阿普,作为一个首领,他首先得要学会承受伤痛,因为一个软弱的首领,不能给他们的部族带来任何希望。 第346章 文化交流   这一年夏初,长安城派出来的几名医官抵达晋昌城,他们带来了出痘之牛,言是要与当地百姓种痘。   晋昌公府往辖下各县派发文书,让各地医官前往州府学习种痘,罗用他们这边也收到了,他不仅让县里的医官去,还安排了几名坊间医者,县城的下面乡镇的都有,县衙出盘缠,让他们去晋昌学习种痘。   说是去学习,其实差不多就是去晋昌城充当免费劳动力,什么时候晋昌百姓皆种完了牛痘,什么时候就轮到下面的乡镇小城了。   常乐百姓并不计较秩序先后,只要能种上牛痘他们就很高兴,去年长安城那边开春那时候开始推广种牛痘,入夏时节消息便传到了陇西这边。   几乎所有百姓都相信那牛痘能驱邪,也盼着自己能种痘的那一日。朝廷方面这一次倒是颇给力,从长安城派出许多医官到全国各地推广种痘,现如今连他们常乐县这种边陲之地也都到位了。   从那长安城到陇西最西面,一路推广种痘技术而来,这些医官们花了一年多时间,并不算慢。   然而罗用他们近日开始出售的轧棉机,却只花了短短月余时间,便被人送到了长安城中。   许多长安人这才终于明白了,去年秋里那棺材板儿之所以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往长安城运来那么多的白叠布,原来就是因为这个物什。   “那棺材板儿厉害啊,去年卖白叠布,今年卖这造布的物什,这一来一去,不知该挣了多少钱帛去?”   “这小小一个物什便要五匹好绢,着实不便宜。”   “那不如你自己造一个来,也好省下那五匹好绢帛”   “着实也是造不出来。”   “光是中间这根带勾的轧棍,你我就算花上十匹好绢,怕也造不出来。”   “罗用那些弟子厉害啊!”   “听闻皆是一些寻常商贾小贩出身。”   “……”   “前两日看那陈家三叔匆匆出城而去。”   “这两日出城的人多了,大抵都是往那陇西而去。”   “去那陇西作甚?”   “买地种白叠啊,还能作甚,现如今长安城中这股白叠风还未消散,白叠布的价钱一时应也下不来。”   “就眼下这三年五载的,肯定下不来。”   “就算长安城的白叠布价钱下来了,还有其他中原各地,河南河北,江南等地,听闻那《白叠之歌》流传甚广。”   “……”   长安城这些大家族们之所以看好白叠布的前景,纷纷前往陇西置产,另外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那就是白叠布这东西比之麻布绢帛易得,生产成本低。   若是种麻,春天种植秋天收获,收回来以后还得沤麻洗麻搓麻,虽说天下百姓大多穿麻,但这麻布也并非十分易得之物。   而那种桑养蚕就更加麻烦,一批春蚕从蚕种开始伺候,要一直伺候到它们吐丝那时候,不知要耗费多少精神力气,还莫说那桑树的种植原本就要占用土地。   相对于麻布绢布,那白叠布着实方便不少,春天种植秋天收获,收回来那带籽的白叠花,只需放在那轧棉机里一轧,便能得到干净的花绒,直接便可用于纺线织布,而且织出来那白叠布品质颇佳,比之麻布绵柔细腻。   那常乐县的轧棉机一出来,很多长安人便都看到了这白叠布的好处,只可惜那白叠花听闻只在陇西适宜种植,于是一些有能力的家族,便纷纷前往陇西之地置办白叠园。   也有一些有识之士,言那白叠花未必只能在陇西种植,中原地区一些水土相当之地,应也能种。   具体哪一些地方能种,哪一些地方不能种,那便只能以后慢慢摸索验证。待到今年常乐白叠花开之时,各地商贾富户必定是纷纭而至,去往常乐县购买花种。   不知不觉,常乐县那边陲小城,竟也成了许多长安百姓的向往之地。   少女们向往那大片大片的白叠花地,男人们向往那些白叠花地所能创造出来的财富。   不管那些长安人如何向往,常乐县还是常乐县,今年虽然比往年热闹了几分,但县中百姓每日依旧还是要为了生活奔波劳碌。   前些时日,罗县令关了那豆腐作坊,将那做豆腐的手艺传给常乐百姓。   当时便有不少敦煌城那边的僧侣来学,还有少数几个云游四海的道士。   从前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太小太穷,和尚道士俱都不怎么爱来,近来倒是多了不少,这些人的到来,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当地百姓的精神文化生活。   要论佛道,在他们常乐县这一带,佛教还是要稍微兴盛一些,毕竟敦煌那边就有那么多僧人,道士就少了,道士们大多喜欢那些人杰地灵的地方,不太来他们陇西,所以陇西百姓对那些道长们也没有多少感情。   不过近来坊间倒是也有传言,说这种牛痘之法的始创者孙思邈,便是一位颇有造诣的道长。对此,僧侣们表示不以为然,言那孙医者对佛法亦十分精通。   先是一些坊间传言,传着传者就升级成面对面的辩论,辩着辩着火气上来了,有些人忍不住就要动起手来。   这时候的和尚也不像后世那般安分守己那般服管,想想在这个年代就敢在天底下四处行走的,那肯定都得有点冒险精神有点血性吧。   道士那就更别提了,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这种事他们干得多了。这两帮人碰在一起,那不得了。   这一日,罗用正与他那些弟子们商量着要不要在常乐县办个燕儿飞作坊的问题。   县尉郭凤来匆匆跑来,言道:“方才守门的差役来与我说,言是几位道长约了僧人们在城外相见。”   罗用一听,这是要约架啊:“多带几个人过去,都抓了,带到牢里关几天。”   “都抓了?”郭凤来还想着要不然抓一两个带头的关几天,意思意思就算了,毕竟那些个僧侣道人的,他也不太想得罪,再说那么多人关在牢里头,还得给他们提供伙食不是。   “凡是参与了的,一个都别叫他们跑了,放风的也一起抓回来。”敢在他常乐地界上寻衅斗殴,真当他这棺材板的名头是白叫的。   郭凤来得了命令,果真便带着三十余名差役出城去了,只可惜他们到底还是去晚了些,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些个僧人道人们,早就骑着马匹跑远了。   别以为僧人们不会骑马,这个年代的僧人会的多了去了,首先他们大多都是识字的,基本上都是好人家出身,而且这个年代的武僧也会上战场,那都是寻常事。   只是在像李世民那样的统治者眼里,僧人到底还是太过仁慈了一些,所以他从前对佛教比较抵触,担心佛教的盛行会影响军队战力,但他现在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与过去似是又有几分不同。   自那高昌之战以及金瓜现世之后,很多佛教徒对于这位中原皇帝的认可,也比从前高出许多。   在他们常乐县中,之后那几日,城中百姓时常会看到一些面上带伤的僧人道士,见到差役就避着走,就怕那棺材板县令寻他们秋后算账。   这个年代的民风着实开放,在几十年后的中原地区,甚至还流行起一种名叫“乞寒胡戏”的庆典,就是在初冬时节,一大群人光着身子相互泼水,唱歌跳舞取乐,场面豪放热闹,不少皇帝和皇子们都很爱看。   在这种大环境下,尤其是在这民风彪悍的陇西之地,和尚道士打一架,在当地人看来根本都不算什么,还有人觉得他们罗县令这回着实是有些太较真了。   罗用:…… 第347章 匠人   这一年夏天,常乐县中又多出来一个燕儿飞作坊,一个打谷机作坊。   这么多作坊开起来的好处就是,常乐县当地人只要是勤快肯干些的,一般都能找到活计,作坊区那边每日上工下工许多人,主要以男子为主,其中也有一些女子。   在那针坊之中,甚至还出了一名女的炒铁匠人,听闻手艺很是精湛。   她每月的工钱加上食宿补贴,能拿三四百文,若是做工时间延长,有时候晚上再加一下班,还要另外算钱,比县里那些差役们挣得都多。   这件事在常乐县中也是一桩奇谈,这女子从前便只是一个寻常妇人,原本乃是农户出身,从小便要下地,十三四岁嫁到常乐县城,翁婆老迈,丈夫无甚能耐,下面又有小姑妯娌侄儿侄女,一大家子人那日子过得叮叮当当,隔三差五便要争吵。   这名女子先后生了四名儿女,家里头实在太穷了,她便出去给人挑担做工,前些年还与他丈夫一同去往那敦煌的千佛洞担过土,一走往往就是三两个月。   耶娘不在身边,子女难免就要受些委屈,每次回来往往又是一通争吵,与她那小姑还曾当街打过一回,那小姑打不过她,被打得哭着回家找自己耶娘告状,结果家里又是一通闹腾。   现如今这姑嫂二人可好了,这炒铁的女匠人拿了伙食补贴,不在针坊吃饭,她那小姑每天中午都要给她送饭过来。   倒也不能说她小姑市侩,从前他们家没钱的时候,她俩因为一块布头都能打起来,现在她这当嫂子的能挣钱了,对家里人也不赖,眼瞅着她这小姑到了该说亲的岁数,还与她买了那晋昌商贾运来的布料回去,叫她与自己做一身新衣裳。   总之对于那每月三四百文的工钱,城中百姓都是很羡慕的,只可惜炒铁那活计得要有手艺,还得讲点天赋,寻常男子想要学会都不算容易,更别提妇人们了,首先身体不够壮实的那就不行。   这个炒铁的女匠人着实厉害,好似天生便通了那一窍,仅仅只是看人炒过几回便会了,与那针坊的管事说那活计她也能做,针坊的管事叫她上手去炒一锅,第一锅只是寻常,第二锅便似模似样了,到后来越炒越好,工钱也是连连上涨。   从前城中这些妇人大多羡慕羊绒作坊里面那些小娘子,觉得自己早生了几年,没赶上好时候。   这会儿她们又很羡慕这个每月能挣三四百文的妇人,听闻从前她那翁婆待她也是一般,现如今可是大不一样,恨不能将她当了宝贝捧起来。   娃儿想要吃点什么穿点什么,她自己也能拿得出来,前两日还见她在街边买糕,那敦煌来的甜糕,一下便要了两斤,半点不觉肉疼。   这阵子新开的燕儿飞作坊和打谷机作坊,也收妇人,一些需要技术的活计,也有妇人在学,整体表现得是要比男子差些,但也有那几个精进的,将来很可能也会成为匠人。   妇人们去学手艺,在这个时代也有一个男子们没有的好处,那就是不怕被改户籍,横竖她们的丈夫什么籍,她们便是什么籍。   作坊方面也有培养匠人的意愿,在罗用的弟子们开办的这几个作坊之中,都有专门让人练习技艺的场所,偶尔还会有人过去指点一二。   听闻他们常乐县这里的作坊愿教人手艺,这城里城外、晋昌敦煌不少人都来做工,眼下这场面是很热闹,只是不知道最后又能有多少人坚持下来,毕竟真正能做到持之以恒的人还是少数。   要说动力,那还是很充足的,寻常活计每月只得几十文,若是成了匠人,至少也是一二百文往上,若是掌握了一项关键技术,三四百文不在话下。   城中那些匠人们,时常放着作坊里的饭菜不吃,三五成群到街上去打牙祭,其他人看了,便很羡慕,每月挣不来几百文钱,是不敢这般花用的,更何况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活。   “前些时候你不是回家去了,怎样了?”这一日,方才发了工钱,几名匠人相约到街上一间食铺去吃饭,席间,有人便问一个关外牧民出身的匠人道。   “就那样。”那匠人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却有几分勉强。   前些时候长安城的医官来他们这里种牛痘,这名匠人种上牛痘以后,当日便出关去了,一路骑马回到自己的部族,赶在胳膊上的伤口结痂愈合之前,取了脓汁给自己的妻儿种上了牛痘。   因为要赶着回来上工,并未多做停留,把方法教给了部族里的老人以后,便又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两年他每次回去,心情往往都很复杂。   他从小生在那个部族长在那个部族,从前便觉生活本就应该是那样的,并不以为有什么不足。   现如今在这常乐县中生活惯了,每日都有现成的饭菜,衣裳也穿得不错,作坊给他们提供的住宿条件也好,公共区域每日都有人洒扫,就连茅厕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每日都有热水洗澡,每月只需花上几文钱,城中一些替人洗衣的妇人们便会把他们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一两日便要换一身。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这么久,再回到自己的家乡,看着自己的儿女们挥着脏兮兮的爪子抢他买来的饴糖吃,常年不换的衣裳,常年不洗的头发……   他的妻子在面对他的时候,仿佛也有一些自惭形秽一般……   “待过些时日,我再回去一趟,把家里的妻儿老小都带来这边。”过了一会儿,这个牧民出身的匠人说道。   “这时节?”旁人吃惊道:“这时候羊群正在长肉,你家的人若是都来了城里,那羊怎么办?”   “贱价卖了便是。”那人言道。   “你们部族轻易就肯放人?”陇西这边的人,就算是在关内生活的,对草原戈壁上的那些部族的情况,多少也都听说过一些,那些部族内部有宽厚的也有严苛的,但谁若是想要脱离自己的部族,那便很容易被人视作叛徒,独自一人进城打工,和把妻儿老小全都带到城里生活,那可是两回事。   “我们那里不少人都想到这里来当匠人。”包括族长家那几个儿孙。   “那倒是好办多了。”旁人亦道。   “那你哪一日回去?”   “待他们把牛痘都种好之后。”   “多少也带些钱帛回去。”   “我知。”   “莫要与人冲突,将来兴许还有回去那一日。”   “钱帛若是不够,我们借你一些。”   “那作坊里的工钱,也可先预支几月。”   “正是,先前有人妻子生病,便从作坊里预支了不少。”   “使些钱财,日后也与部族中人多多往来。”   “多谢诸位兄台!”   “与我几个无需见外!” 第348章 不想好了   从前罗大娘等人之所以到江南去开铺子,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们看好江南那边的茶叶买卖前景。   现如今那陇西的白叠花一出来,又有那专门用来脱除白叠花籽的精巧器物,一时间中原许多商贾富户纷纷去往陇西置产,相较之下,江南这边就显得有几分冷清了。   当初与罗大娘她们同来的那些长安商贾里头,现如今也有心生悔意的,觉得自己当初若是不来江南,而是去往那凉州城便好了,即便不去凉州城,留在长安也是好的。   都说陇西那边要大变样了,吴县当地许多商贾富户们也都是这么想的,甚至在他们江南这边也有不少人动起了要去陇西置产的心思。   “大娘啊,你看咱在江南这买卖,做得不上不下的,不若还是早做决断,免得将来连口汤都喝不上啊。”   这一日,几名当初与罗大娘她们一起从长安城过来的商贾,相约来到阿姊食铺这边小坐,这才刚坐下来没多久,便有人说了这样的话。   自从上回燕儿那事情之后,罗大娘在吴县当地便很有一些声望,再加上他们河东商贾的拥护,罗用的那一层关系,以及那个被皇帝封了县主的罗四娘,江南这些从长安城过来的商贾们,现在便都以罗大娘马首是瞻。   “那白叠花是个好买卖,谁人不知,现如今中原那边多少人盯着,待我们千里迢迢从这江南赶去,必然也是太晚了。”   罗大娘也想去陇西,罗用和二娘都在那边呢,她若是也去了,她们姊弟三人便能重聚了。只是她去了陇西又能做什么,别看那陇西现在好像挺热闹,若是正经论起消费能力和市场基础,那还是不如江南,她的阿姊食铺,到底还是留在江南发展更有益处。   “那我们就干看着?”这些个从长安城过来的商贾们显然也是有些心急了,生怕自己赶不上这股东风。   “横竖都已赶不上趟了,不若还是留在江南好好发展吧。”罗大娘这些时日也是想了很多,这时候她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那白叠花虽是风头正盛,咱们这儿的茶叶不也挺好,今年春里亦有不少商贾前来收茶,再加上这里生产丝绸,江南鱼米之乡,将来总不会太差。”   罗大娘令人去街上的食铺买了些吃食回来,又从自己店里取了几样,斟上些许米酒,与这些商贾吃酒说话。   “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一名商贾叹道。   像陇西现在那般大的动静,他们家世代经商,几辈子都不曾见过一回,真怕错过了这一茬,将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不若你叫长安城那边的家人过去看看?”旁边有人提议道。   “哎,莫提了,不成器啊,叫他们守着长安那边的营生还成,叫他们去那陇西……眼下陇西是个什么情景,如何敢叫那些不成器的去凑那个热闹。”那人饮了一口清酒,叹气道。   “我那兄长前些时候便往那陇西去了,不知现在如何了。”席间又有人言道。   “若非带够了钱帛,这当口怕也别想在陇西置产。”   “那陇西的地价,原本十分低贱。”   “如今又怎能相同?”   “听闻那你家二娘在陇西置下许多房产土地?”   “她是买了不少。”   “哎呦,还是你们罗家的人看得长远啊,比不了比不了……”   “大娘你看,江南这地方,将来可是能有陇西那般前景?”   “你那兄弟罗三郎,可曾有过什么言语?”   “从前我与他提起江南,他道这江南也是个好地方,将来那海运若是兴盛起来,这江南地区的繁华,怕是连长安城都比不了。”   “海运?”   “哎呦那可远了去了……”   那大海里边多危险,海运这个东西,哪里又是轻易说发展便能发展起来的。   这些人吃吃酒说说话,倒也不是真的想要去陇西,就是没赶上陇西那边的飞速发展,错过一个好时机,心里感到十分惋惜。   待这些商贾们都走了,时间也是很晚了,吴县这地方的宵禁形同虚设,这城里头晚上也挺热闹,还有夜市。   沿街的铺子中挂着灯笼点着灯火,街边的水渠中映着辛辛点点的灯光,晚风中也带着淡淡的水汽,百姓们在街边乘凉的乘凉,行走的行走,各家食铺的生意往往也都比较不错。   吴县的这一家阿姊食铺,生意也已上了轨道,口碑很是不错,罗大娘现在每天不仅仅只是埋头做生意,她还很重视雇工的培养,现如今在吴县这间铺子里,她手底下也培养出来几个得力的。   待过些时候,她打算在扬州再开一间铺子,以她在这运河两岸的好名声,想来这一间铺子经营起来,应也不会十分困难,只是那钱帛还未到。   去岁夏末,罗大娘在吴县组织了一个运货的队伍,让他们运送一批枇杷罐头杨梅罐头去往长安城,陈继随行,这一路逆流而上,直到入冬后才终于抵达长安城。   这批货卖得很不错,所得钱帛再加上长安城那间铺子的收入,罗大娘便让陈继到南北杂货去换些货物运往吴县,另外就是铜钱金银,绢帛就不要往江南这边运了。   待这一笔钱财到了,罗大娘还准备在吴县这边置个果园。   陇西那边眼下虽然兴盛,但她们若是这时候再去投资,显然也是有些晚了。江南这边的房产地价虽然并不很便宜,但若是果真如罗用所说,将来这里也有不错的发展前景,那她眼下在江南置下产业,将来便能得利。   食铺和果园,本来便与她的营生相合,即便不能赶上像陇西那边那样的机遇,日积月累,仔细经营,将来总也不会太差。   罗大娘不知道的是,长安城那边很快便要启动一个大工程,圣人与诸位大臣商议,要在西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之间修一条路。   长安与洛阳之间原本便有驿道水道,这几年又修了一条水泥路,现如今再修路,修的便是与那常乐县相同的木轨道了。   中原王朝与薛延陀那边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事,皇帝便说要修路,然而这一次,朝中大臣却鲜有反对者,大多都持赞同意见。   一来是东都洛阳地位特殊,长安城与那边的联系越紧密越好,很多长安城这边的家族,在洛阳那边亦有经营,这条木轨道若是修起来,以后他们往来于长安和洛阳之间就很方便。   二来自然是为了运输,那河南道河北道沃土千里,南下又有江南鱼米之乡,每年光是往长安城运输税收,便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毕竟是逆流而上,运输着实不易,眼下虽已有了水泥路,再来一条木轨道却也没人嫌多。   唐初这时候森林覆盖率很高,木材很是易得,长安一带会做木工的匠人也很多,在这边铺设木轨道,要比在那陇西之地方便得多。   铺设这一条木轨道所需钱帛,户部也给得很爽快,总之,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至于这个东风嘛,就……   “那棺材板儿的文书到了没有?”   “甚的文书,还不知道他写了没有呢。”   “应是要写的。”   “毕竟这铺路一事,与他在那常乐县开个作坊做些小买卖不同,如何能够不向朝廷报备?”   “哼,那可不好说。”   “因着上回罗家那事,兴许这会儿还憋着气呢。”   “难说。”   “那可是块棺材板儿。”   “那瓜州的陈皎是怎么回事,怎的这回竟连他也不吭声了?”   “谁知。”   “啧……”   长安城这边是万事俱备,只等着开工修路了,可是这修路之前,还有一个过场要走。   这木轨道毕竟是从常乐县那边开始修起来的东西,现在长安城这边也要修,那最好就是要让罗用写个文书上来,然后朝廷方面再对他一通褒奖,然后再把这个技术推广出去,然后就把从长安到洛阳这一条木轨道铺起来,如此,便是水到渠成。   现如今这般,罗用那边不吭不响的,连个文书都没递上来,长安城这边若是也不吭不响的,就这么照着他们那边那样修路,这事儿说起来就有点……   于是最近这些时日,长安城这些盼着修路的官员们每每碰面的时候,相互间就要问上一句:   “那棺材板儿的文书可到了?”   “还未到?”   “许是还未写。”   “不若寻个人去提点提点。”   “那棺材板儿怕是不想好了吧。”   “……” 第349章 明府特供   公文这回事,罗用就想着横竖这条路是从伊州修到晋昌,文书这个东西伊州写了晋昌写了,就没他这个常乐县令什么事了。   刚好他这段时间也不太耐烦跟长安那些人打交道,于是就没写。   罗用就是没想到,陈皎那家伙现在真的是打定了主意要宁可不作为也不肯蹚浑水了,这回这个文书他竟然也没写。   陈皎就觉得修路这事是罗用跟那些伊吾人谈下来的,他俩合作呢,不关他陈皎什么事,他们爱咋弄咋弄,自己反正不跟着掺合,待这几年刺史之职满期了,他就回长安城去了。   伊州那边倒是写了,可那时候朝廷方面也不知道他们要修的是这种路啊,安排在陇西那边的耳目也还没给他们送模型过来,长安城这边也还没有得到这个木轨道的相关技术。   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长安城这边的这些个大佬们,就被架那儿了。   总这么架着也不行啊,得想个法子,长安城这边还等着修路呢,不能就这么一直耽搁着。   于是这一日,唐俭便收到一封长安城那边寄来的信件,那驿站里的役卒火急火燎给他送过来,言是急件。   唐俭一看,也不是什么正经公文,不过就是一个从前认识的老熟人给他写来的信件,这人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这么急?莫不是他们家里遭了祸事,找自己帮忙来了,问题是他俩也不是那么铁的关系啊……   唐大人拆开信件看了看,这哪里又有什么急件的样子,不过就是寻常朋友之间的问候寒暄,莫不是那役卒弄错了?   再往下看,他就有点明白了。这个老朋友在这封信里面问唐俭,说罗用和陈皎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长安城那边都听闻他们这边铺了一条木轨道,载人运货很是迅捷便利,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他们瓜州这边的官员写个文书呈上去,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内情?   唐俭看完了这封信件,顺手放在一旁,捋了捋胡须,又咋了咋舌……   内情?又能有什么内情,那块棺材板儿不是什么正经官宦人家出身,不过就是个半路出家,当官这回事他也是头一回,又无人在旁给他提点,有点什么疏漏那太正常了。   当天下午,乔俊林过来上课的时候,唐俭就站在廊下等着他,见他来了,便冲他招了招手。   “院长寻我何事?”乔俊林几步走过来,问道。   “你晚些回去与罗用说,叫他就那木轨道的事情,写个公文呈上去,长安城那边的人都等急了。”唐俭对他说道。   “不若我现在便回去与他说?”横竖就这几步路,乔俊林就想着先回去把这个话给罗用说了,一会儿再过来上课也不耽误什么。   “无事,你且上课去吧,不差这一时半刻。”唐俭随口道。   乔俊林:“……”   “喏。”既然唐院长都这么说了,那他还是先去上课好了,长安城那些人急不急的,也不关他什么事。   这一天傍晚,乔俊林从常乐书院回到县衙那边,与罗用说了这件事。   罗用听闻了,哦了一声,当天晚上便写了一封文书,次日一早差人送去驿站,驿站那边接到文书,赶紧令役卒往晋昌方向送去,一站一站传递过去,好容易到了长安城,那些大佬们一看,齐活了,赶紧拿给皇帝。   皇帝顺势就把罗用给表扬了一通,又赏了他们罗家不少金银钱帛。   这一边,皇帝嘉奖罗用的文书才刚刚送出长安城,那一边,长安城的这条木轨道迫不及待便开工了。   长安百姓听闻又要修路,大抵也都很高兴,又因先前与薛延陀打了胜仗,长安城中的氛围很是热烈。   至于在这条木轨道动工之前,相关官员们所面临的窘境,寻常百姓自然是不会知晓的。   所以说,别看那些大家族们平时挺会摆谱,其实很多事情说起来,那也是土得很。   到了唐初这时候,士族文化已经延续了数百年,那是一个天生优越的群体,形象很重要,所以像这些个土里土气的东西,都得藏起来,掖得严严实实的,谁若是藏不好,那就是没有贵族气质,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罗县令:针对这种情况,后世有一个词语形容得很贴切,装逼。   罗县令这时候正坐在陇西他那小破县衙里,呼哧呼哧吃着粟米粥,就着一碟子嫩金瓜炒肉片。   去年有一个高昌那边的商贾,送给他几颗金瓜种子,罗用令人在县衙后面那片菜园子里种了,差役吏员们常常给这些金瓜浇水施肥的,伺候得很是周到,后来便结出不少金瓜,金瓜肉吃了,金瓜籽留着当种子。   一个金瓜好多种子,这县里县外,但凡是有点交情的,罗用都送他们几个种子,吏员差役们也都各自拿了些。   金瓜这物什眼下还未十分普及,种子也有几分金贵,这个嫩金瓜若不是昨日被五对踩伤了藤条,罗用也不舍得叫人炒来吃。   这都多少年没有吃过炒南瓜了,罗县令一口粟米粥一口炒嫩南瓜,吃得很是满足。   这几日他们县衙这边也很忙碌,不为别的,就是又到了给白叠花打顶心的季节。   话说去年有一个富户,脾气死倔,就是不肯打顶心,最后罗用跟他商量,叫他大部分都打了,就留下一亩地不打,看看这亩地将来的收成如何。   结果么,他那一亩地的白叠花枝条抽得老高,结出来的白叠花有大有小,再加上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风大,他那些白叠花长到后面,植株没力了,护不住花,后面便又落了不少,可把他给心疼得啊,天天到地头上去拣,奈何还未成熟的白叠花,捡回来也是无用,晒干了最多就是当柴草烧火用。   最后这一亩地的白叠花收回来,比其他打了顶心的少收了两三成不止,去年那白叠花可不便宜啊,少收了这两三成,那也是不少钱。   虽说是当地富户,那也是个节俭人家,平日里家里的儿孙闹着要吃饴糖糕饼,也是不肯常常买的,这一年少收的那些白叠花,也不知够买多少饴糖糕饼了,如何能够不心疼。   那地里白叠花收完了,剩下一地的花杆,也无甚大用处,倒是可以抱回家烧火,听闻他家那一亩地的白叠花杆抱回去烧火的时候,他那婆姨那是烧一回就要念一回。   “也不是有那天灾人祸,也不是有那凶兽畜生来祸害……”   “好好的一个丰收年,你偏要折腾那幺蛾子……”   “啪!”这是白叠花杆被折断的声音,折断了才好塞到灶膛里烧火,这些花杆晒得干干的,折起来脆响。   “现在又落了什么好?就落下这一堆柴草……”   “孙儿要吃糕,我也不舍得买,就你折腾这一回,够我孙儿吃多少糕……”   “哎呦……这一亩地的花杆,怎的竟这般经烧……”   这一天早上,县衙众人正在吃饭,一边吃着,一边说话,也是说到了他们家。   “……端午那时候就跑来问了,问我今年的白叠花甚时候打顶心。”   “听闻去年他那一亩白叠花地,不少人跑去看。”   “那是啊,去的人可多了。”   “直到后来地里的白叠花都收完了,光留下一地的花杆,那还有人去看呢。”   “听闻他们家从前都是他说了算,他那婆姨都不怎么吱声,自打这事之后,她婆姨说话都大声了。”   “哈哈哈哈!”   “今年他家那些白叠花倒是种得不错。”   “种地那是一把好手。”   “就是那脾气死倔,五对都比不了。”   “五对作甚呢,蹲那墙根儿底下?这都好些时候了。”   “踩了金瓜藤,挨罚呢。”   “啧,该罚。”   众人目光瞟向罗用面前那一碟炒金瓜,不知是个甚的滋味,小气得紧,尝都不给尝,言是明府特供。 第350章 消息走漏   不仅是长安城那边要修路,敦煌这边眼下也在修路。   从晋昌城到常乐县的那一条木轨道,往来十分便利,看得那些敦煌人很是眼热,敦煌当地很多商贾富户,一人稍稍捐一些,铺设轨道的资金便也到位了。   这条木轨道才刚开工,便有不少敦煌那边的商贾富户前来常乐县订购木轨马车。   近来订购木轨马车的人很多,有伊州的有晋昌的也有一些常乐县本地的,现在又来了这么多敦煌人,县里的马车作坊已经积压了不少订单,这段时间一直在赶工。   轨道运输很是快捷便利,常乐县周边很多人都已经看到了这个木轨道的好处,也想要享受这一份便利。   若是想上木轨道,首先你得有一匹良马,太次的马不给上轨道,跑得慢,容易在轨道上引起阻塞,太烈性的马也不行,轨道上的马车跑得很快,一旦发生意外,那就十分危险。   其次就是要有马车,这个得到常乐县的马车作坊去订购,他们那里生产的每一辆马车都有编号,其他地方打造的马车不行,不给上轨道。   然后还要有一个经过特别培训的车夫。只要这三个条件都具备了,那就可以赶着马车去站台排队了,那边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交上几文钱便能上轨道,然后再按先后秩序发车,从前是一刻钟发一车,近来车多,半刻钟便要发一车。   每天清晨都有不少木轨马车在常乐县和晋昌城两地的站台上等待发车,常乐县这边相对少一点,晋昌那边很多。   晋昌这边不少商贾小贩要到常乐县去买卖货物,因那常乐县中颇多作坊,县中许多百姓都在作坊做工,几乎家家户户都挣工钱,现如今晋昌城这边不少人都去常乐县做买卖,有卖粮食布匹的,也有卖米酒米醋的,各种点心的,生意大抵都还不错。   若说买货,这些商贩们喜欢从常乐县买各种酱料,自从那常乐县令关了县里豆腐作坊,那豆腐作坊的雇工便都去了酱坊,那常乐县的各色酱料,可谓是陇西一绝,价钱亦不很贵,寻常人家便能吃得起。   早先便有一些晋昌商贩,将一些常乐酱料运去合河戍,戍边的军士们很是喜爱,常常肯出高价来买,后来去的商贾多了,价钱便逐渐平抑下来,   在合河戍旁边有一个名叫大泽的湖泊,牧民们常常会赶着成群的牛羊在湖泊对面驻扎,久而久之,在大泽边上逐渐形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集市,也有汉人去那里做买卖的,从前主要便是卖些粮食布匹,饴糖糕饼,后来逐渐又多了一些卖针卖酒卖茶叶的,近来听闻很多卖酱的。   从大泽往敦煌方向,有一条河,后世称为疏勒河,乃是从敦煌那边的兴胡泊流向瓜州的大泽,时人称之为葫芦河。   葫芦河上游有一些大片的浅滩,骑马便可淌过,一些出关去做买卖的商贩,常常便是从此处进出,羊绒作坊里一些牧民出身的小娘子们,大多也是从此处过来,听闻从前玄奘法师出关的时候,亦是经由此处。   在晋昌以北的关外,大泽与豹文山之间的那一片隔壁草原上,有一个名叫百帐守捉的屯军之所,那里生活着不少军士以及当地各部族,还有一些军户家属以及退伍军人,还有为数不少的流放之人。   这样的地方,民风大抵都很彪悍,早前羊绒作坊那边有两个小娘子打架,其中一人便是来自那百帐守捉,另一人也是关外牧民出身。   这两人同住一间工舍,性格都比较强势,时日久了便有一些不睦,上月月初,罗二娘发了上一个月的工钱以后,又令人从库房里抬了一些她从晋昌那边一间糕饼铺定做的糕饼出来,当时这两个小娘子,便是为了争一块看起来相对大一点的糕饼,当众就打起来了。   这两个小娘子后来就被罗二娘安排给了那个军户出身的管事,叫她带在身边,教她们跑跑外务。   这般强势能打的性情,整日叫她们坐在作坊里纺线织衣,着实也是憋坏了,若不是为了那每日里的几顿好吃食,每月里的那些工钱,每季都有的好看衣裳,定然是忍不下来的。   现在好了,让她们去给羊绒作坊跑外务,不用整日闷在作坊里干活,还能公款吃喝,这两个小娘子都觉得十分爽快,一些时日下来俩人的关系竟比从前好了许多。   在这个精神娱乐十分匮乏的年代,一般人都比较爱热闹,对于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也充满了好奇心,现如今作坊里的不少小娘子都很羡慕她二人。   常乐书院那些人近日也总与罗用说,言是要去伊州游学。   这事是罗用先前答应了唐俭的,现如今那《白叠之歌》早已广为流传,他们常乐县靠着卖白叠布白叠种子也是挣了不少,确实是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按唐俭的意思,是等伊吾那条木轨道铺好了,常乐县公府便拨出钱帛来,送他们常乐书院的先生学子们出去游学,先去伊吾,再去高昌焉耆等地逛一逛,仔细体验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三五个月以后再回来。   搁眼下这个年代,游学这种事,随便游个三五个月那太正常了,也有一游就游好几年的。   “今年都这时候了,待那伊吾的木轨道修好了,再有一两个月便入冬了,有甚好游的,不若还是明年开春再去。”这一日唐俭与罗用提游学的事情,罗用如此说道。   唐大人却道:“秋里过去,开春回来,正好,入冬亦有入冬的游法。”   这事也不是头一回说了,罗用担心自己再推三阻四,唐大人该不高兴了,于是便与他说:“我先前听几名突厥商贾提及,乙毗咄陆有意攻打伊州,不知真假。”   “竟有这等事?”唐俭将信将疑,就这游学的事情,他都跟罗用提过好几回了,每次罗用都劝他明年再去,原本还疑心他是不是心疼钱帛,仔细想想,这棺材板儿并不是那般吝啬小气言而无信之人。   只是那突厥人真敢来打伊州?突厥那边近几年也是内乱不断,前两年在高昌那边又吃了一个败仗。   去年唐军与薛延陀打仗,乙毗咄陆和叶护可汗打仗,双方各打各的,中原与突厥之间也算相安无事,其间亦有使臣往来,唐俭还道这陇西应是能够安生几年,也不知道罗用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可不可信。   唐院长吃完饭,抹抹嘴回到常乐书院,书院那边也有食堂,他就是听说县衙这边今天中午有好菜,于是便过来了。   书院那边的小郎君们缠着唐院长问那游学的事情,这些人现在学了不少关于西域那边的人文地理知识,又有专门学那突厥话的,闷在书院里学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想出去闯荡闯荡了。   唐俭说今年怕是不行了,还是明年开春再去吧,这些学生们不干了,心里落差太大了,太难接受了,于是一个个便都闹腾起来,差点没把书院屋顶上的茅草都给掀了。   唐俭无奈,训斥安抚之余,便也与他们说了罗用方才那番话,又说罗用这个人还是有信用的,叫他们安心等到明年开春。   书院这边折腾出来的动静不小,附近的百姓也有听闻了风声的,不知怎么的,那突厥人有意要攻打伊州的消息便被人传扬了出去。   眼下正是初秋,常乐县当地很多商贾往来,其中就有不少突厥商贾……   中秋节前后,突厥可汗乙毗咄陆正在着手准备攻打伊州的事宜,他的一个亲信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慌慌张张对他说道:   “不好了!消息走漏了!如今在那瓜州敦煌一带,人人皆知我突厥人要打伊州啊!” 第351章 贞观十六年冬   眼下的情况都这般了,那些突厥人究竟还打不打伊州了,那罗用就不知道了。   现在不仅是突厥人听闻了这个消息,伊州人同样也听闻了,驻守在敦煌那边的乔师望亦听闻了。   那乔师望很是能打,前两年突厥人打高昌的时候,李道宗的大军还未到,便是他领着数千骑兵先去了高昌,与高昌军队一同抵御突厥大军,很是打了几场漂亮仗。   现如今听闻突厥人要打过来,那些伊吾人真是拼了命地修路啊,他们虽然还是有点抵触中原王朝对伊吾当地进行过分严密的控制,但那突厥人若是果真打过来了,不靠大唐的军队,伊吾当地总共才多少军士,如何能够扛得住?   伊州刺史派人前去敦煌求援,那乔师望也很爽快,言是伊州既为大唐国土,强敌来袭,他自当领兵应战!   那些伊吾人一听,很是感动!他们虽已归附大唐,但是也怕大唐方面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   自从那突厥人要打伊吾的消息传开以后,不仅伊吾当地人心惶惶,就连西面那些小国,皆是不安。   突厥这些年多分裂内乱,早前那乙毗咄陆杀死了叶护可汗,势力一时强盛,对西域的控制也得到了加强,胡商们说他这时候要打伊州,很多人都是相信的。   然而就在这风云际会人心动荡之际,陇西这边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大唐朝廷派遣老将郭孝恪出任凉州都督、安西都护、西州刺史。   这郭孝恪也是瓦岗寨出身,之后投唐,曾为李唐立下过赫赫战功。这时候郭孝恪一来,陇西这边很多人便都知道了,圣人这是要对西域发力了!   郭孝恪这个人行事比较高调,又好享乐,但总体还是靠谱的,也很能打。   他们这一行人途经常乐县的时候,罗用送给他们几车上好的白酒,老郭很高兴,回赠罗县令几样金银器物,皆是十分精美奢华的物件,罗县令想把它们融了当钱使,又怕郭都护听闻以后不高兴,摆在他这小破县衙又显得十分突兀,于是只好收在库中落灰。   郭孝恪走马上任,又是凉州都督又是西州刺史,又是安西都护,基本上这整个陇西都归他管了,原本乔师望那一把手的位置,自然就要让贤。   本来这乔师望也只是一个戍边将领,前两年那高昌之战以后,朝廷在陇西一带置安西都护府,一时未有官员上任,于是他便暂代了这安西都护一职,毕竟是资历尚欠,战功不足,陇西这一把手的位置,他还坐不上去,没办法,级别不够。   因那突厥人要打伊州的传闻,这一年秋天的常乐县也是有些风声鹤唳。   又有传言,说那郭孝恪之所以会来陇西,便是冲着那些突厥人来的,这回即便那些突厥人不打过来,唐军也会主动打过去。   人心不安,市场亦随之动荡,粮价居高不下,好在现在的常乐县地区,只要不算太破落的人家,一般都能有些积攒,家中大多都有屯粮。   从前他们当地百姓若有什么花销,大抵便都要拿了粮食布料出去换,现如今就算是再不济的人家,也能磨针挣些钱帛,在这种情况下,谁又会傻到把家里的粮食卖光,毕竟在他们陇西一带,战事本就常有。   然而就算是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在白叠花收获的季节,依然有不少凉州等地的商贾来前来乐县买货,甚至还有不少从中原过来的人。   这些人有来买布的,也有来买种子的,还有不少人是专门冲那轧棉机过来的,这些人在常乐县中闹闹哄哄的,直到入冬以后,还有很多人没有离开。   不久之后,通往伊州的那条木轨道也通了,又有不少伊吾商贾往来于常乐晋昌一带,于是这年冬天的常乐县,便有一日更比一日热闹的趋势。   寒冬腊月,外面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街道上各家店铺里头,生意却颇红火,有那等着罗二娘的羊绒作坊那边出布的商贾,在这县城里头一住便是数月,很是叫县中这些食铺客舍赚了些钱。   这一日,一行商贾从那晋昌过来,因为带了不少货物,吝惜铜钱,不舍得雇那木轨马车来坐,于是便沿着铺了水泥路面的驿道行走。   冬日里风沙大,天气严寒,行路艰难,他们清晨时分从那晋昌城出发,行到傍晚的时候,依旧未能抵达常乐县,倒也离得不远,只是人畜俱乏,再加上天色渐暗,于是便不再赶路,就在驿道旁边的一个小村投宿,又与村人买了些饭食热菜来吃。   主人家待客颇热情,价钱亦是公道,言是冬里白日短,从晋昌城那边过来的商贾,往往走到他们这个村子天色便暗了,于是常有在他们村里投宿的。   待那饭食端上来,这些在大戈壁上吹了整整一日冷风的汉子们也都没有客气,呼呼便吃了起来,主人家也在厅堂一隅另摆一桌,一家老小围在桌边吃饭。   商队这一群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着装也与这片地区的民众没有什么差异,行事亦是带了几分胡气。   实际上他们却是从中原过来的,之所以换上当地人的服装,学着当地人的口音和做派,就是不想被人瞧出是外乡人,被恶人欺压了去。   这些个中原人这时候看看主人家的饭食,比他们这一桌略差些,他们这些付了钱的客人吃的是新粮,那一边吃的好像是旧粮。   一笸箩杂面饼子,一大盆炖羊肉,便是这家人的晚饭了,吃得倒也不赖,那炖羊肉里头还放了豆芽,还能看到几片绿色的葱叶子。   奇就奇在这家人不仅男女同桌而食,他们家那两个小女娃半点都不比家里的男娃吃得差吃得少。   方才还见那妇人给两个女娃一人撕了半块新面饼子,这可是连家里的男主人都不曾有的待遇。   在眼下这个年代,家里头但凡有点什么好吃食,便都要拿去孝顺老人,实际上一般老人也是不舍得吃的,大多都会留给家里的壮劳力,壮劳力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这顶梁柱若是倒了,天就塌了。   壮劳力下来便是家里的男娃,男娃长大成丁以后能分田分地,娶妻生子壮大家族,这个时候的百姓,谁人不想家里头人多地广人丁兴旺,这事指望不了女娃,只能靠男娃。   中原地区虽也重男轻女,但绝大多数百姓好歹还是能把女子当人看的,那关外的胡人就不一样。   听闻在那大草原上,女人就跟牛羊一样是作为财产存在的,父亲死了儿子继承,兄长死了弟弟继承,部族之间一打仗,那就是为了抢地盘,抢牛羊,抢女人,甚至连小孩都抢。   这陇西之地民风彪悍,胡汉杂居,他们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这边的女子地位大抵不如中原。   这也是可以预见的,在越是落后野蛮的地方,弱者的生存就越是艰难。   待行到了晋昌一带,情况便有些不同,时常能看到一些半大小娘子们在街头嬉戏玩闹,仿佛没有什么烦忧一般,看她们的衣着,却也不像生在十分富裕的人家。   心中虽有疑惑,他们这一行人却也没有多问,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管埋头赶路,直到这一晚行到了常乐县外不远处的这个小村,见这一家人这般对待家中女娃儿,这才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怎的我见你们这一带的百姓,对待家中的女儿要比别地好出许多?”   “这有甚的稀奇。”那主人家笑道:“富人家的娃儿吃得好,穷人家的娃儿吃得糟,生在什么样的人家,那都得看她们自己有多少福气,女娃儿若是生在咱们常乐县这一片,甭管是富人家还是穷人家,大抵都是有福气的。”   “十二三岁的女娃儿,送去那羊绒作坊,每月少少也能挣个四五十文,同样岁数的男娃可挣不得那般多。”   “那罗二娘的羊绒作坊,今年秋里又收了好些小娘子,待我家这两个大些,将来也送过去。”   “在那里边吃得好穿得好,那日子可比这家里头舒坦多了。”   “先前也有不好好干活被遣回家去的,直哭得跟个泪人一般。”   “有做得好的,被升了小管事,他们家里人现在可风光了,都说过些时候便能当大管事,一月能有三百文钱往上……”   “……”   乡野村人,原本对外人也没有什么防备,再加上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便把事情给这几个外乡人都说了。   这一群中原来的商贾听闻了很是惊讶,他们早前在中原那边的时候,亦是听闻过不少关于罗三郎这个人的传言。   有些人说那离石罗三郎十分能耐,也有人说他出身低微,行事亦是带了十足的小家子气,即便已经出仕为官,却依旧满身铜臭俗不可耐,还说他现在又开始在陇西做买卖了,这哪里又是正经的为官之道?   先前他们听那些人所言,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毕竟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样子嘛。   现如今听这家人所言,莫说那罗用,光是那罗二娘,在当地这些小娘子眼中,便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虽是商贾,却十分受人敬重。   他们这一行人亦是商贾出身,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是低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怎的在这常乐县,却并不似那般? 第352章 吉祥物   商业活动确实能在相当大程度上促进社会发展,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农业才是根本,是一切,除了农业意外的其他行业若是过度发展,那必然是有害的。   在生产力极其低下,交通又极其不便的情况下,这样的认知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百姓若是盲目逐利,纷纷弃农经商,那么一旦出现粮食危机,那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要想改变这样的局面,首先就需要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以及交通方面的不断发展便利。   然后当时的统治者还需要有博大的胸怀和过人的胆识,毕竟相对于一个商业高度发达的社会,原本这种以小农经济为主题的社会结构要容易管理得多。   唐初这时候的几个皇帝,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治,还是后来的女皇帝武则天,都是相当开明有胆识的,也能知人善任,民间各行业的发展亦是一派的欣欣向荣。   这时候的盐酒铁,都是官营与私营共同存在,就比如拿河东道那边的铁矿来说,有一些是官营的,也有一些是私营的。朝廷方面规定,私营的矿主在挖出矿石以后,需要向国家缴纳三成作为税收。   还有食盐,唐初这时候也不禁私盐,只要商道通畅没有受阻,全国各地的盐价皆不很高。若说酿酒,那就更加普遍,官营的酒坊虽然也能出些好酒,但是那些有名气的酒,基本上都是私人酒坊酿造。   虽然与二十一世纪相比,这依旧是一个落后贫瘠的年代,但若是与历史上的其他时期相比,它确实又是一个史上少有的,欣欣向荣的时代。   罗用很庆幸自己是穿到了这个年代,或者说是作为罗三郎被生在了这个年代,这个年代整体来说还是自由豪放的,虽然其中多少也掺杂了一些陈腐之气。   “罗县令,你怎的在这里,可是叫我好找。”这一日,罗用正站在路边看人干活,忽听有人十分热情熟稔地与他打着招呼。   罗用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数名男子,打头那人瞅着有几分眼熟,只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此处可是要建作坊?”不待罗用说话,那人又问了。   “并非。”罗用回答说:“近日城里来了不少农人小贩,居住不易,我便令人在这片荒地上建些廉租房。”   “廉租房?”那人奇道。   “便是廉价租赁的房屋。”罗用对他说。   现如今来到他们常乐县的商贾小贩越来越多,这其中一些经济条件比较宽裕的,自然可以在城里的客舍投宿,也有租下一个宅院,甚至直接在常乐县当地置产的。   至于那些没钱的,大多就是睡大通铺,亦或是在同样穷困的常乐百姓家中租下一间屋子,也有一些人为了省些租金,住在城外一些小村之中,听闻也有睡柴房牲口棚的。   那人听闻了罗用的这一番解释,心中很是佩服,身为一县之长,不仅心系本县百姓,对他们这些外乡人同样也是这般的周到,着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啊。   只是他心中却依旧还有一个迷惑:“事是好事,只是你这边的廉租房若是修好了,城中一些依靠出租房屋挣取钱帛的百姓,岂不是要被抢了生意?”   罗用看了对方一眼,心想这人谁呢,没事又要来与他辩上这一番,不过他也只是笑了笑,随口说道:“有竞争才会有压力,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现在这常乐县里头,基本上是多差的房子都有人租,完全就是卖方市场,价钱那就不说了,有些房屋主人的态度也逐渐变得轻慢起来,不像过去那般热切好说话了,个别原本性情就比较急躁的,那就更不行。   他们常乐县要发展,正是需要大量吸引外来人口的时候,这时候怎么能赶客呢?   对于城中出现的这种情况,罗用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待这些时日稍稍腾出手来,他便令人在此处修建一些连排平房,主要就是为了那些经济条件不很宽裕的小贩和一些进城务工的农人。   同样也是为了平衡眼下他们常乐县城中过分倾斜的市场现状,若是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无论是对于租房的人还是出租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罗用不过随口回了一句,那人却似得了金玉良言,站在路边静思良久,之后似是有所领悟一般,与罗用拱手道:“明府真乃心思通透之人也!”   罗用对他这般郑重其事的态度也是有些吃惊:“足下何出此言?”   “明府可还记得在下?”对方问道。   “你是……”罗用还真想不起来了,这常乐县每年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个个记住。   “便是那关着上坎的田埂不舍得放水之人。”那人笑道。   “……”他这一说,罗用倒是想起来了,早先他们常乐县刚刚酿出白酒的时候,这人还曾与他辩过一回。   “怎的这两年都不曾见你再来常乐县?”罗用笑问道。   “寻常买酒进货,叫家人前来便可,在下不才,这两年在关内道那边略有经营。”那人复又向罗用拱手。   “足下何需如此多礼?”罗用连忙伸手去扶。   “当日听君那一席话,着实令我受益良多。”那人言道。   当日罗用对他说上坎的田水已足,为何还是不肯开沟放水,虽是为了劝人买酒,但这番话却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这两年他时常会把这个话拿出来想一想,时常开沟放些田水出去,渐渐的竟也结出一些善缘。若不是罗用当日那一番话,他这个人怕是果真就要抠搜一辈子,自己活得辛苦,别人亦是不喜,现如今想想,那又是何苦呢。   “不知足下姓……”罗用实在想不起这人的姓名了。   “在下姓方,家中排行老大,明府称我方大便可。”那人言道。   眼下横竖也没有什么事,那修建房屋的事情自有吏员安排和监督,于是罗用便与这方大一行相约去食铺吃饭饮酒。   方大这人现在看表面还是跟从前差不多,一身的简朴衣裳,看起来依旧是个节俭的,只是待人待己皆比从前大方了不少,出门也舍得住好一些的客舍了,在饭食一事上更是舍得花钱,据说他的那些个家人仆从,一提到罗用,个个都说罗县令真乃好人也。   一群人路上说着笑,很快便走到了大街上,拣了一间食铺走进去,又点了一些饭菜来吃。   这一次与方大同来的,是他老家张掖那边的几个弟兄友人,还有两名从关内道那边过来的商贾,他们这一次来往常乐县,乃是为了白叠花的种子,以及那轧棉机。   “……不知这白叠花,在我关内地区可能种得?”席间,有一个关内道那边的商贾言道。   “应是种得。”罗用说:“不若你们头一年便少种些,若是果真种成了,来年再多种。”   若是后世那些经过培育的棉花品种,在关内道,基本上也就是在黄土高原上,那就未必好种,主要是水源的问题。   然而眼下他们种植的这个棉花品种,乃是草棉,也称阿拉伯棉或者非洲棉,原本就生长在干旱之地,虽然产量以及品质不如后世那些优良品种,但是十分地耐干旱耐盐碱,这种棉花在黄土高原上应也种得,再说眼下这时候的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也不像后世那般严重。   听这几人的意思,像是打算要在关内道那边大干一场,发展棉花种植,他们之中有人原本就是关内道出身,像方大这样的,先前也在那边有所经营。   他们这种情况,在关内道发展棉花种植显然比在陇西更加有利,关内道地处长安北面,将来生产出来的布料,即可南下卖到关中,亦可北上卖到关外,此事若是能成,回报绝对是很丰厚的。   一群人坐在那里放眼当下展望未来,说得兴致高昂。   他们还与罗用说了不少关内道这几年的发展与现状,罗用则对他们说了一些关于棉花种植的细节,各人皆有所受益,相谈甚欢。   待到酒足饭饱,罗用便说县衙那边还有事,方大几人亦不强留。   他们今天上午包了两辆木轨马车来到常乐县,安置好之后便去寻罗用,这时候酒足饭饱,亦觉有几分倦怠,于是几人出门便往他们落脚的客舍行去,那客舍也在这条街上,常乐县本来就没多大,街道也不长,走几步路便能到了。   这一日天气很是不错,是个大晴天,没什么风,这时候刚过正午,并不怎么寒冷,街道上行人商贩不少,颇有几分热闹。   几人正走着,忽闻街角某户人家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还道是谁家正在教训孩子,转头一看,却见几人抬着一副棺木正往那户人家中走去。   原来这户人家中有一老妪,年岁大了,近来家中有些积攒,于是便提前给自己预备下一口棺木。   常乐县当地木材价贵,就这一口棺木,对于他们寻常百姓来说也算是个贵重物件了,老太太越看越觉着喜爱,偏他那小孙儿哭闹不休。   方大几人亦不避讳,也凑过去看了看热闹,这户人的左右邻里,也有围在他家门口看热闹的,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询问这副棺木的价钱。   大人们说得热热闹闹的,只那小孩一直哭闹,他阿娘过来哄了几句,见他哭声略小了些,便又忙自己的去了。   方大这一日心情不错,见那小孩这段时候还蹲在墙角抽噎,于是便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递与他,又伸手指了指那棺木,笑问他道:“你可是怕那物什?”   “嗯。”那小孩儿见了铜板,登时便不哭了,这一枚铜板,拿去城门旁边那个卖饴糖的摊子,便能换来三块饴糖,可甜了,城里这些小孩成天都在那一带转悠,就是没几个身上有钱的。   方大见这娃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那一张小脸都哭花了,也是觉得颇有几分好笑:   “这棺材板儿有甚好怕的,怎的你一个常乐人,竟不知这棺材板儿是一样吉祥物什?”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将来后人给罗用塑像,别人手里拿的是宝瓶拂尘玉如意,他就抱一块棺材板儿~ 第353章 无宠一身轻   常乐县这边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发展景象,而在大唐的心脏长安城,相对来说就要保守得多,世族大家们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主流,那些个玩政治的,过去怎么玩,现在还是怎么玩。   在这样的大环境中,罗用又不在身边,四娘这个惠和县主当得,心情也是比较忐忑。   当初罗用还在长安城的时候,罗四娘就跟他讨主意:“阿兄,我这个县主要怎么当啊,万一要是做错了事情可怎的是好?”   罗用当时就给她说了:“那怕什么,横竖你就是个乡野农户出身,你阿兄我又有那棺材板儿之名,当不好这劳什子县主也在情理之中。”   罗四娘:“……”   罗棺材板儿继续教导自家老妹:“只要你不违法乱纪,别去掺合那些朝堂上的纷争,寻常犯些小错并无什么妨碍。相反,你若是从一开始便把这个县主当得有模有样,将来别人对你的要求自然就会比较高,到时候一旦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很容易就会招来谴责。”   罗四娘初听罗用那话,也是觉得很不靠谱,后面越听,竟越是觉得很有道理,等她想明白了这其中关窍,心里就只剩下佩服和敬仰了:   ——果然!兄长还是兄长!   于是罗四娘这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该练武还练武,该做买卖还做买卖。   偶尔有那长安城的小娘子谴人来请她去参加什么聚会,她要是觉得有意思的,或者是对自己那个南北杂货的经营和发展多少能有点益处的,那她便去了,其余便不去,也不管来的是哪家的人,有多大的脸面。   大约是因为拂了太多人的面子,也就没几个月时间,惠和县主罗四娘,在长安城中的交际圈便得了个不太好听的诨号——棺材妹。   罗四娘觉得这诨号还不错,挺气派,跟她兄长那棺材板儿的诨号还挺配套。   现如今罗四娘在这长安城中也算是认识了一些人,大多数都是年岁相当的小娘子,也有一些玩得好的,基本上都比较真性情。   这些小娘子们最喜欢看罗四娘耍刀,也有想要跟着练的,结果就被家里人给禁了足,并勒令她不许与罗家四娘往来。   被这么勒令的小娘子还不少,这就导致了很多小娘子们每次出来跟罗四娘她们一起玩,回去后都不敢跟家里人说实话,真所谓出来玩嘻嘻哈哈,回到家夹紧尾巴。   有个家长实在气狠了,一本把罗四娘参到朝上,皇帝听闻了就说,她要不是这样的人,那我能收她做平阳公主的义女吗?我阿姊当年可是能带兵打仗的人物。   不仅如此,圣人还常常召罗四娘进宫,与年岁相当的皇子皇女们一起,有时候是游园嬉戏,有时候是检验功课,有时候还会上练武场,罗四娘跟他们这些人在一起虽然称不上很愉快,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一日,罗四娘从宫中出来,刚进白府大门,便见白家阿翁站在廊下冲她招手。   这白翁平日里在晚辈们面前有颇为严肃,罗四娘也有几分怵他,这时候见他喊自己,也不敢拖延,低眉顺眼便过去了。   待到了书房之中,白翁令侍从取了浆饮点心上来,罗四娘这时候刚好也饿了,只是并不敢在这老者面前大嚼大咽,只敢稍稍取用一些。   着实也是平日里看他们父子俩收拾白以茅这等白家子弟的次数太多了,这威严不知不觉就建立起来了,想当初刚来白府的时候,罗四娘也没这么怵白翁。   “听闻你今日又去了皇宫?”待四娘吃得差不多了,白翁便问她。   “正是。”罗四娘毕恭毕敬道。   “近日圣人时常谴人宣你入宫?”白翁又问她。   “正是。”罗四娘心想这事你应该很清楚啊,整个长安城的事情你们都那么清楚,不可能自家眼皮子底下这点事还不知道的。   “我这几日在外行走,时常听人说起,言是惠和县主甚得圣人喜爱。”白翁说道。   “还行吧。”四娘咧嘴笑了笑,她觉得皇帝隔三差五就喊她进宫,跟她兄长是个能成干吏有很大的关系,另外可能他确实也是瞅自己比较顺眼。   白翁看了这傻丫头一眼,叹气道:“你虽出身乡野,行事亦是不拘,这倒也无甚妨碍,只是凡事还需思虑周全,既已置身这复杂局势之中,那便要知晓自己的处境,以及周身这些利害关系……”   罗四娘正襟危坐,听得也很认真,心里知道白翁这一次要对她说的事情,应该是很要紧的,奈何就是听不懂啊。   “你以为圣人因何对你这般?”白翁问她。   “因我阿兄?”四娘道。   “为何因你阿兄便要待你好?”白翁又问。   “因为圣人看重我阿兄才干,想要施恩于我罗家,因而待我亲厚。”四娘回答说。   “还有呢?”白翁又道。   “还有?”四娘迷惑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总不能真像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那样,皇帝这是打算要收了她当儿媳妇吧?   “你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白翁看了四娘一眼,心道这女子虽也是个聪慧的,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也不懂什么朝堂谋略,一派的天真烂漫。   “你便只想到了你们罗家与皇家相安无事的时候,你阿兄在朝为官,圣人倚重,因而施恩于你们罗家,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却不曾想过,哪一日你罗家若是与皇家生出什么龃龉,今日他这般待你,人人皆知圣人待你罗家不薄,罗家人若是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其恩,这天下人又当如何说?”   罗用又是修路又是满天底下送打谷机的,在民间确实积攒了不少好名声,然而这些好名声又能管多久,能为他们罗家人保一辈子平安吗?   四娘怔住!   十几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是天真的,皇帝最近总召她入宫,带她亦十分亲厚宽容,并不像某些老古板那样总是对她说教,也不忌讳她杀过人,甚至还与她说了不少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事迹。   四娘对这个皇帝还是挺有好感,觉得对方瞅自己应也是有几分顺眼,心里还暗暗思量,自己与这皇帝的若是处得很好,将来他们这一层关系,对阿兄阿姊们说不定也会有所助益。   然后就在这个冬日里的这一个傍晚,白翁这一席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四娘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眼中亦是盛满了惶恐和不安。   “你亦无需惧怕,我便是与你这一说,你阿兄乃是举世无双的良才,行事亦不鲁莽,你们罗家总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白翁也不想吓这小姑娘,奈何四娘近来风头太盛,又是得皇帝亲眼,又是带着一群小娘子们舞刀弄枪的,白翁也担心她会闯出什么祸事来,这才决心给她浇一盆冷水,叫她醒醒神。   横竖当初那个案件也已经过去不少时日,这罗四娘现如今看起来又是生龙活虎的,不像还没走出阴影的模样,下这一两味的猛药,并不怕她受不住。   白翁这味药下得确实猛,吓得罗四娘当天晚上都没睡好,之后那几日也不怎么出去跟小娘子们玩耍了,进了皇宫也收敛低调许多。   四娘给罗用写信,那信里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生怕被人看了去,又担心自家兄长没看明白,又忧心路途遥远,罗用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给她回信。   结果她也就忧心了没几日,罗用那边的一封文书就到长安城了。   除了报告地方公务的公文,他还给皇帝单独写了一封表书,罗县令在那表书里说,自己现在在常乐县当县令,先前因为人口稀少深受困扰,后来发现能够推动当地发展的不仅仅只是男子,女子亦是不差,然后又给皇帝讲了一堆男女皆是为人,生而平等,云云。   最后,罗县令又很是夸赞了一番自家老妹,言四娘自小便是一个出挑的,从前在村里的时候,虽然身为女子,却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孩子头儿,像她这样的人才,生来就是要管理别人的,皇帝若是也觉得她很不错,不妨封她个一官半职的……   这封表书不仅李世民看了,朝中几个大臣大致也都看过一遍。   然后很快的,消息就在朝中传开了:“那罗棺材板儿莫不是疯了吧?竟为罗四娘求官!”   不日,这消息便传到了坊间,比起朝中某些义愤填膺的官员,坊间百姓就要淡定得多,大抵都当笑话来讲,倒也没觉得这事十分离谱,毕竟是那块离石产的棺材板儿嘛,黄段子他都敢讲,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甚至还有一些人支持罗用的,那罗四娘巾帼不让须眉,不是寻常人物,她那义母都能带兵打仗,她怎么就不能当官了,还有那些个心思不很安分的女子们,这时候更是隐隐骚动,期待盼望。   罗四娘这几日在城中行走,这些个声音她大致也都听到了,不由又佩服起罗用的先见之明。若是换了其他人,身为一个七品芝麻官,竟然还敢打破世俗给自家老妹求官,那不被人骂成神经病才怪了,搁罗用身上就不会。   “阿姊,圣人有几日没宣你入宫了?”这一日五郎下学回来,便问四娘道。   罗四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有六日了。”   “你莫不是失宠了?”五郎笑话她。   “大抵如此。”四娘也咧嘴笑了起来,真是无宠一身轻啊,还是阿兄知她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时候要码字的时候,八条跑过来撒娇,总赶又担心伤害它的感情,于是我就会摸摸它的爪子:“八条,剪指甲吗?”然后它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   罗棺材板儿:“陛下,剪指甲吗?”   皇帝:“滚!” 第354章 宿怨   其实罗用写给皇帝的那封表书,倒也不是张嘴就来随口胡诌,其实在他们常乐县,就有几名女子表现出了出众的办事能力,罗用也希望他们县衙里能有几名细心干练的女员工。   罗用这个县令当得没有什么架子,与城中百姓走得颇近,常常也会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托付给与他熟识的百姓。   比如说他们帮忙试种新种子之类的,另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城中百姓大多都以能得县令托付为荣,在这个过程中,罗用发现了一些人才,其中便有几名女子。   随着常乐县的不断发展,外来人口持续增加,县衙那边的工作量也跟着多了起来,差役吏员们都太忙了。   于是罗县令决定再增加一些人手,这一次他有心要增加几名女性员工,县丞主簿等人听闻这件事以后很是震惊,还有人当场表示,这县衙里头若是出了女吏员,那他们立马就要撂挑子不干。   之后那两三日,罗用更是听了一脑门的之乎者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他也只好会挥袖子不了了之:   “不过就是数名女子,竟教诸君畏之如虎。”   众人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若是果真令那些女子入了公府,那不就等于说他们常乐县没人,所以才要女子充数,要么就是说他们这里阴盛阳衰,传出去叫人笑话。   “你小子果真就这么算了?”唐俭不相信这块棺材板儿果真这般好打发。   “这才哪儿跟哪儿,这一回我就是先给他们松松土。”罗用饮了一杯浊酒,笑着说道。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戕害虽然并不如封建社会晚期那么严重,但这男尊女卑的观念也是根深蒂固,想要改变谈何容易。   这件事他原本就没想一蹴而就,现在有事没事就先给它松松土,将来拔起来好歹能够容易点,虽然在他有生之年能不能拔得起还得两说。   “无事你又要去撞这堵南墙做甚,有那工夫,不若与我多画几张舆图。”唐大人觉得他这就是闲的没事撞墙玩儿。   “整日指使我干活,也不给我发薪饷。”这常乐书院眼下就归他们常乐县官府养活,这一年到头出钱出力的,也不知道最后能落着了什么好?   唐大夫一个瞪眼:“那白叠之歌的话本卖了多少,你可曾给过我一文钱?”   罗用亦不甘示弱:“你当你每日里饮的这些个茶酒不花钱?”   这俩一老一少的,你一言我一语吃酒斗嘴不干正事,大冷的天,罗用难得也在这边躲一回清闲。   至于唐俭,自打这常乐书院上了轨道以后,他一直就比较清闲,整日里吃饱喝足的,书院里待腻味了就到外边转转,最近还常常乘坐木轨马车去往晋昌城,在那边交了不少新朋友,跟那瓜州刺史陈皎也走得比较近。   所以现在他们这关系说起来也比较有意思,罗用归陈皎管,陈皎在唐俭跟前毕恭毕敬,然后唐俭的常乐书院又要从罗用那里要钱要粮。   所以陈皎现在在罗用跟前已经彻底硬气不起来了,归根结底一句话,有钱的就是大爷。   罗大爷这时候就跟唐俭讨教,说自己前些时候那封表书那么写,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好的连锁反应。   “都与你说过几遍了,无事无事,怎的今日又来问。”唐俭不耐烦道。   “长安城离我常乐县这般远,我那几个弟妹年岁又小,家中又无长辈……”一说起长安城那几个小孩,罗用就很忧心。   前些时候邢二托了熟人,令人往凉州城的羊绒作坊送了一封信件,那边羊绒作坊的管事又托了赵家人的关系,让他们帮忙把信件带到了常乐县。   所以,其实罗用在罗四娘的信件到达之前,就已经了解到了长安城那边情况。   邢二在信件里给罗用说了不少消息,其中一条便是关于罗四娘的,言是圣人近日接连召四娘入宫,已有数次,依他之见是有一些不妥,不知罗用意下如何。   罗用当然也觉得不妥了,毕竟是皇宫那样的是非之地,像唐俭这样的老狐狸,都差点在那里边掉了脑袋,就因为跟皇帝下了回棋。   罗用觉得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就有些不厚道,又不是真的要给她多少好处,把她一个小娘子往那风口浪尖上推什么,所以当初在些那一封表书的时候,罗用其实是有些生气的,自家娃儿都知道要紧紧地护起来,别人家的娃儿就能推出去耍着玩儿是吧?   “你就不怕他真的给罗四娘封个官儿?”唐大人玩笑道。   “他若是能封了这官,你道我家四娘就当不起?”罗用咂咂嘴,话说他最近怎么觉着这酒越喝越好喝呢,莫不是有了酒瘾?   “啧,一个两个的,都不怕事儿大。”唐大人口里这般说着,其实他心里边何尝不想整一回大的。   在这常乐县待了这么久,唐大人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经略西域这件事,要通过经济文化另外再辅以些许政治手段的方式去实现,而不是光靠打仗。   唐俭觉着,像现在这样以常乐县为中心,向四周慢慢扩散延伸的发展形势就很好,假以时日,若能形成一股强大的凝聚力,让常乐县这个地方之于西域,就像是长安城之于中原各地那般……   奈何皇帝好像是有些等不及了,派了郭孝恪来陇西,那郭孝恪是个好战的,前些时候刚刚上任,这会儿听说已经在高昌伊吾一带拉起了战线,就等着应战突厥大军。   结果这些时候过去,突厥大军没等到,就等来几个细作,捉了那几个细作之后,就连一个鬼影子都没见着了。   现在大伙儿都说这仗怕是打不起来了,不管是商贾富户还是贫民百姓,大家都很高兴。   郭孝恪就不怎么高兴了,他这回来陇西上任,便是做好了要大干一番的准备,连自家长子都带过来了,打算要领着他一起立战功呢,结果乙毗咄陆那怂货,临了还是没敢过来。   无战可打,郭孝恪在边境上留了守备,自己只好又回那高昌城去了,眼下这西域都护府便设在高昌城中,郭家父子平日便是在这里生活办公。   一看今年这场仗好像打不起来了,麴氏家族连忙怂恿郭孝恪修路。   虽说现在高昌不归他们麴氏一族当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为自己的故乡谋发展啊,毕竟他们麴氏一族依旧是当地的第一望族,再说万一哪天大唐的国力又衰弱了呢,咳咳……   早前郭孝恪在赴任途中,经过晋昌常乐的时候,就曾经乘坐过木轨马车,深知其便利。   考虑到这样的木轨道在运送粮草和兵卒上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郭孝恪也同意修路。于是双方一拍即合,高昌那边的木轨道很快也开始动工了。   原本郭孝恪是打算要铺两条木轨道,一条通往敦煌,一条通往伊吾,奈何这些高昌人死活不干。   “我高昌人少地薄,前两年刚刚经历一场战事,元气大伤,现如今即便只是铺设一条木轨道,都要倾尽全力,哪里又有那财力物力去铺另一条?”   高昌当地的官吏仕绅们众口一词,只肯铺一条木轨道,另一条说什么都不肯出钱出力。   郭孝恪自己手里也没有钱,他刚刚当上这个安西都护,成了这片地方上的头头,都护府所在的高昌城,从前是高昌国的国都,麴氏一族能乖乖把王权让出来就算很不错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把国库也让出来?   郭孝恪父子虽然从中原那边带了不少金银器物奢侈品过来,一路显摆,十足的暴发户做派,然而真正要叫他们掏钱出来去做修路那样的大事,那肯定还是不够的。   关于高昌当地不够钱粮去修两条路的说辞,开始的时候郭氏父子确实是相信的,虽然这地方看起来并不是很穷的样子,但是铺路这毕竟是件大事啊。   直到几天后,他父子二人坐在一家酒肆之中,偶然间听闻几个醉酒的商贾大声谈论此事。   “那新来的都护究竟是如何想的,怎能叫我们往伊吾修路?”   “伊吾过去与我高昌还曾有过仇怨。”   “即便无那仇怨,也用不着去修那一条路。”   “把那条路修好了,只会使得他们伊吾更加便利,于我高昌又有甚好处?”   “横竖有路没路,那边的商贾都要来我们高昌。”   “不修不修,修了伊吾那边就兴盛了。”   “就是要叫他们那边的商贾过不来,不便利。”   “要修他们自己修。”   “……”   郭孝恪倒是忘记了,西域这一片原本就是一个一个的小国,国与国之间难免会有摩擦。   高昌和伊吾从前也曾有过宿怨,现如今他俩都成了大唐的州县,当地人却依旧忘不了从前的恩怨,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好歹是打不起来了。 第355章 听闻孙神医常常哭泣   现如今在常乐县周边这一带,从那高昌城通往敦煌的木轨道刚刚动工,从敦煌通往常乐县的那一条则已经修了大半,从常乐到晋昌那一段,早已经投入使用很长时间,从晋昌到伊吾那条木轨道早前也已经通了。   伊吾虽然也是属于大唐国土,但毕竟是在关外,从晋昌方向去往伊吾城,并不像中原各地那般,每隔三十里就有一个驿站。   这一次这条木轨道铺好之后,考虑到路途较远从晋昌这边出发,即便是一路通畅,至少也要三四日以后才能抵达伊吾城,所以伊吾方面便在沿途设置了几个可以供商贾行人投宿休憩的中间站,同时也便于这条木轨道的维护和管理。   后来郭孝恪上任,听闻了这件事,便做主在这些地方设立了驿站,因为那时候到处都在传突厥人要打伊吾的消息,所以伊吾方面对于这些驿站的设置,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排斥的态度。   这些驿站有一些靠近村庄,生存条件相对好些,有一些则是完全处于戈壁荒滩之上,食物水源全都要靠轨道输送,像后面这一种驿站,规模一般就比较小。   这条木轨道通了以后,伊吾与晋昌常乐一带的联系登时就变得紧密起来,因为往来十分便利,运输成本相比过去降低了许多,行路也比从前更加安全,所以商贾往来十分频繁。   常乐县这一带这几年发展得好,当地百姓原本就很活跃,待这条木轨道一通,便有许多卖针的卖酒的卖酱的各种商贩前去伊吾那边做买卖,听闻也有一些人投了那边的亲戚,跑去伊吾做豆腐卖的。   亦有伊吾那边的商贾前来常乐县做买卖,主要就是卖粮食和卖铁的比较多,因为他们听闻常乐县这边的粮价铁价相较伊吾当地要贵出不少。   常乐县这边现在还有一个规模很大的罐头作坊,县里去年产的那批白叠布,全都运去长安城卖了个好价钱,然后又折成一批杜仲胶运了回来。   这些杜仲胶足有几十车,不做他用,全都用来做了罐头坛子里的胶垫,可想而知常乐县当地今年能做多少肉罐头。   入冬那会儿,罗用便让人大肆收购羊肉,那真真就跟一个无底洞一般,有多少要多少。   作坊里干活的都是一些当地的乡下农户,还未入冬之前便登记好了人选,秋收过后交了税,再过几日便收拾行囊进城干活去了,管吃管住,待遇也还算不错。   因为这个罐头作坊,今年入冬后,常乐县当地的羊肉价钱并不十分贱。   那段时间刚好赶上伊吾这条木轨道通了,那边不少牧民听过往的商贾说起常乐县这边的羊肉价钱高,这县里头又有羊绒作坊收羊绒,又有罐头作坊收羊肉,价钱都很公道,于是那段时间便有不少牧民赶着羊群往常乐县这边来了,若非如此,今年这常乐县中的羊肉价钱还得稍高一些。   羊肉价高,照理说,对于常乐县城中的百姓并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大量外地羊的涌入,罐头作坊那边每天都要屠宰大量活羊,这就使得羊下水的价钱极贱,虽然不是不要钱,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除了罐头作坊,常乐县中还有一个熏肉作坊,每天同样也收很多活羊,有大量的羊下水需要处理。   这个冬天的常乐县,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吃羊杂,街上的食铺也有卖羊杂的,甭管是多么三大五粗的汉子,一文钱管饱,还有城里头那些个大大小小的作坊里的食堂,基本上也都是日日都吃羊杂,偶尔再搭配点别的,就连那县衙里头,每天那三顿饭之中,也有一顿饭必定是吃的羊杂。   不少乡下百姓也从家里拿了杂粮到县中去换羊下水,不过几升粮食,便能换来整整一担。   还有一些老翁老妪,专门到罐头作坊前面那片空地上,去拣别人不要的羊肠等边角料,倒也未必就是吃不起更好一点的,主要还是过惯了穷日子,看到这好好的吃食没人要,就很想捡回家去。   这个冬天的常乐县,基本上是没人饿肚子的,这些个羊杂收拾收拾,节俭些的人家,就放点葱姜盐巴下去煮成白汤,宽裕些的,便可到县中的铺子里去换些酱料回来,偶尔做个红焖提提味。   入冬以后,城中那些个茶叶铺门口,免费的茶汤又煮起来了,每天早晨和傍晚来这里吃茶的人最多,因为中间那一整个白天,大多数人都要为生计忙碌奔波。   茶叶行所在的这条街如今也是变了一番模样,房屋大多都是修葺过的,也有一些是拆了重建的,格局样式大同小异。   前面就是一排的门脸,开着铺子,进去有个小院,接待贵客以及仆从雇工们的居所,后面还有一个大院,是主人家生活的地方。   寻常百姓不买茶叶,也不进铺子,就在门口大街边吃碗热茶,有些时候若是不着急走,便要站在街边说说家长里短,议一议这些个茶叶行里头,哪一家茶叶行门口煮着的茶汤最浓最香。   外地的商贾来往此地贩茶,见到这样一番场景,便很羡慕,在他们为着家人的生计奔波劳碌的时候,这常乐县中人人却是都能吃得饱,还有免费的热茶吃。   也有想来此地定居的,就是不知道那罗县令能够在任几年,听闻他早些时候在长安城那边得罪了皇亲国戚,一时半会儿怕是调不回去,不知真假。   “常乐常乐,如今这常乐县,才算是应了这常乐之名。”   大冷的天,商贾行人们坐在同一家食铺的火炕上,甭管是那天南海北的,只要语言能通,那就都能说得上话。   “有几日不见罗县令了,不知他在忙甚?”   “大抵又在那县衙里头算账。”   “言是要修水渠,奈何钱帛不够。”   “钱都拿去收羊肉了,甚时候那些羊肉罐头卖出去,甚时候才能有钱。”   “恁多罐头,又能卖去何处?”   “……”   这么多罐头,究竟要卖到哪里去,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   罗用倒也不是很忧心,再怎么说,卖个成本价总是不成问题的,不过他还是想多赚些,最好能把修水渠的钱给赚回来。   现如今他不盼别的,就盼着周边这些地区赶紧把木轨道修起来,交通越发达,市场就越广阔嘛。   食铺这边,众人说着说着,又说起了那种牛痘一事。   “如今西域各国亦有不少种牛痘的。”   “我亦听闻龟兹焉耆等地皆种牛痘。”   “此法推行以来,便再未听闻有那得痘而死之人。”   “那孙神医真乃仙人下凡!”   “听闻他年岁颇高。”   “那孙神医现今如何了?”   “不知。”   “……”   “我倒听人说过一些,言是他家一名外门弟子与人道,师尊近日常常哭泣。”   “孙神医因何哭泣?”   “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罗棺材板:老孙你为什么哭?   孙神医:从前哭是因为烧书心疼,现在哭是因为抄书太累。 第356章 河西四郡   年关前后,前来常乐县城卖羊的人越来越少,城里的罐头作坊和熏肉作坊便也跟着闲了下来,一时间这两个作坊都遣散了不少雇工出来。   忙活了这些时日,这些人各自也都挣了些钱,再加上眼下在城中也很难再找到什么活计,于是很多人便都纷纷回家去了,回家磨磨针,多少也能挣点,与家人在一处,日子也过得清闲惬意些。   也有那不肯回去的,要么在站台上与人扛货,要么就去了水泥作坊,听闻罗县令要在他们常乐县修水渠,需要用到很多水泥,所以这水泥作坊常年都要人手。   若说与那些商队做脚夫,现如今在常乐县周边这一带,是少有人愿去了,出门在外诸多艰难不说,也比较危险,从前也有一些人出去与人做脚夫,最后却没能回来的,是死是活,身在何处,到头来全凭他人一张嘴,横竖是寻不回来。   “咱这常乐县虽就是个边陲小城,穷乡僻壤,但是现如今在咱们这里,若说脚夫,却要比别处贵出些许。”一些当地百姓,也会以此生出几分自豪感。   “贵出不少,比晋昌那边都贵。”   “比敦煌也贵。”   “那不能吧?”   “如何不能,敦煌那边脚夫多,很多人家便是以脚夫为生计。”   “听闻也有跟人去了关外的,阿耶出去了便没回来,一家子妻儿老小没了顶梁柱,好容易把下面的娃娃拉扯大了,大了也是去当脚夫……”   “听闻亦有发家者。”   “那能有几个?”   “……”   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生存本就不易,那些个凄凉处境,也是看得太多了,这些年总归还是好些,毕竟不怎么打仗了。   外头这些人尽可以闲坐闲谈,公府众人这时候压力就很大,今年县里做了那么多羊肉罐头,如何能及时将它们卖出去,在有些吏员看来,那几乎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要说那罐头作坊今年究竟生产了多少羊肉罐头呢。上一回扩修城墙的时候,多圈进来的那一片荒地,现如今那上面除了几个作坊和一小片廉租房,剩下的全部都是仓库,仓库里摆着的全部都是羊肉罐头和熏肉。   那几个仓库规模宏大,头一回进去就没有不吃惊的,那还放不下,听闻在常乐县衙,就连那监狱里头都被役卒们打扫打扫,扛了罐头进去,一罐一罐恨不能堆叠至屋顶,就更别说那些个仓库了。   罗用最近也是整日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罗二娘见他又要劳心费神,不免就要念叨几句。   “你倒是知道叫四娘莫要一开始就把那县主当得太好,怎的到了自己身上便忘了?”   话虽这般说,她心里又何尝不知晓,这当县令和当县主,到底还是两码事,罗用当了这一县之长,肩上便担了责任,他这人瞅着虽也是个聪慧的,却从不知道惜力。   罗二娘这些年与人做买卖,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然而正是因为见过了那么多的人,她才更加觉得自家兄弟的品性难得。这些个埋怨的话,也不过就是嘴上说说,心疼罢了。   当初这一大批杜仲胶运到常乐县,若是直接将其卖出,当地市场有限,若要出关,可能也会遇到一些问题,毕竟朝廷方面是限制杜仲胶出关的,虽然这一两年不如先前严厉,但总归还是有些敏感。   再加上常乐县当地羊肉价贱,人工亦不贵,罗用很自然就想到了做羊肉罐头,这么做不仅能在很大可能上带来利润,而且还能提供很多就业岗位,还能缓解周边牧民卖羊肉难的问题。   总而言之,罗用只是选择了一条相对来说,对所有人都更有利的道路。   若说这批羊肉罐头的销路他是否早已胸有成竹,那是没有的,就算两世为人,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平凡人而已。   “眼下这时候,大伙儿都还不缺油水,待到再过三两个月,届时羊肉价高,百姓多以菜蔬杂粮肉干果腹,那时候再将这些罐头拿出去卖便是。”   常乐县这位置着实不好,东到凉州等地,西到西域各国,方圆数千里之内,羊肉都不算什么稀罕物。   “依我看,也挣不了多少钱。”二娘不太看好他们这个羊肉罐头的买卖。   “挣得少也是挣。”罗用并不后悔当初做羊肉罐头的决定,毕竟在官府挣钱之前,他希望当地百姓多少也都能挣到一些钱,家家户户都能有些积攒,如此一来,才不会因为些许的天灾人祸,轻易就又有许多人死去。   “只是,那水渠又要待到何时才能修得起来?”二娘叹气。   “慢慢来吧,横竖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是别想再回长安城了。”罗用笑了笑,无奈道。   上回因为那恭王李博义的事情,长安城那些个皇亲国戚对他很是抵触,皇帝就算有心想要召他回去,大抵也得等到这件事的影响逐渐淡去之后。   这个年代的人宗族观念都很强,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可能一点都不顾虑自家族人的感受。   罗用这几日思来想去,终于也是有点想开了,今年这些羊肉罐头卖出去,若是不够钱修水渠,那他们明年就再干一年,明年若是还不能挣够钱,那就后年接着干。   “你能这般想就好。”听他这么说,二娘便放心了,她就怕罗用思虑太过,伤了身体。   “听闻昨日又有伊吾人去你们羊绒作坊看货?”罗用问她道。   “便也只是看了看。”二娘不在意道。   “没买?”罗用问。   “挑拣了半日,便只买了几件。”二娘摇头。   “总归还是有人买。”罗用笑道。   在常乐县的西面和北面那些地方,当地百姓的穿着大多以毡和麻为主,毡布便是用羊毛制成,比麻布易得,价钱亦贱,所以这些地方上的人大多对羊毛制品不是很感兴趣,市场有限。   不过罗二娘她们那个羊绒作坊出产的羊绒衫毕竟精致,颜色也很丰富,这几年积累下来,款式也是越来越多,关外一些胡人也比较喜爱。   “待到开春之后,我便要运一批货物去往凉州那边。”过了一会儿,二娘又道。   “那边仓库可是没货了?”罗用问她。   “快了。”二娘说道:“听闻凉州城这两年又比从前热闹繁华许多,各地胡商与中原商贾交流汇聚,在那里买卖货物,尤其是这两年河西出了白叠花,中原那边又过来不少人,只是很多人都在凉州一带置产,并不过焉支山。”   当年汉武帝设河西四郡,从东往西,分别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武威郡便是唐初这时候的凉州一带,凉州过去便是甘州,甘州的州府便是张掖。   在凉州与甘州之间,隔着一道焉支山,隋代以前,大多数胡商都不愿过焉支山,当年隋炀帝杨广在焉支山宴请西域各国的使臣商贾,并许与诸多好处,逐渐才将这些胡商引到中原一带。   焉支山上天气恶劣多变,那一年隋炀帝过焉支山的时候,曾在扁都口遭遇六月飞雪,士兵随从大半都被冻死,就连隋炀帝的姐姐都被冻死在那里。   现如今,因那两条水泥路的便利,因羊绒买卖的兴盛,又因河西这边出了白叠花,许多中原商贾富户纷纷来到河西,焉支山东面的凉州城是一派的繁华景象,而在焉支山西面,则要冷清得多。   “听闻陇右道这条水泥路也快通了?”罗用说道。他这些时日与一些东边过来的商贾闲谈的时候,那些人都说河西这条水泥路快通了,现下便只剩下少数几段路还未铺好。   “快了。”二娘也说:“开春那时候应是能修好。”   河西走廊这边,人口比之中原稀少,行走在驿道之上,放眼望去往往都是大片大片的荒野。   既少人力又少资源,自然条件恶劣,朝廷那边的钱帛供给又不及时,丁朝议这一条路铺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总算快铺好了。”罗用也是替他松了一口气。   “可不是。”二娘亦是感慨。   “可定好了出行之日?”   “约莫清明前后。”   二娘她们这一次运货,还是与赵家人合作,赵家人在敦煌那边有商号,时常亦有货物往来。   这一次运货需要的脚夫,便由赵家人从敦煌那边招募,先从常乐县这边运一批羊绒制品去往凉州城,然后再从凉州城运一批赵家商号的货物回敦煌。   如此一来,赵家人不仅运送了自家的货物,还能从罗二娘这里挣到一笔运货费,至于他们家在敦煌卖货挣来的钱帛,大多都在当地置了产业,少数换成金银,带回凉州那边维持商号运营。   “脚钱如何算?”罗用顺口又问了一句。   “三成货物。”二娘答曰。 第357章 一个正在崛起的家族   从常乐县去往凉州城的这条驿道之上,亦是每隔三十里一个驿站,与中原地区相同。   之所以是三十里一个驿站,是因为在眼下这个年代,一般人无论是坐车还是骑驴还是步行,一日大抵便只能行走三四十里路。   从常乐县到凉州城一千七八百里,即便现在已经铺上了水泥路,至少也要走上一个多月。   这一路过去路途遥远,人烟稀少,自然环境也很恶劣,运送的物品又颇贵重,时刻要提防关内关外的贼寇拦路抢劫,再加上沿路各城镇关卡、各地大小势力团伙的疏通打点,那三成货物的运费,赵家人收得并不亏心。   凉州城那边许多商贾富户世族大家不愿过焉支山,其中一部分原因便在于此,路途遥远行路艰难,运货又诸多危险,若不是在这一带长期经营,一时便要来这边行走,那必定是诸多艰难,处处不便。   约好了清明前后出发,罗二娘她们的羊绒作坊从年后便开始盘点库存打包货物了。   羊绒制品到底还是轻便,一车能装很多,价钱亦贵,正因为如此,加上高昂的运费之后,到了凉州城那边出售,依旧还能保证利润。   若是换了常乐公府的羊肉罐头,莫说利润,根本连运费都挣不回来,凉州那边的人也不缺羊肉吃,这些个羊肉罐头就算再怎么宣传炒作,又能卖出什么天价去,毕竟谁也不是傻子。   不仅是罗用他们被这运输问题难住,杜构他们早几年在莱州那边开始做鱼罐头的时候,借那水路运货南下,同样也吃足了运货的苦头。   那些做好的鱼罐头,他们要先用小船沿着海岸线北上,运到济水入海口,然后沿着济水一路逆流而上,一直行到一个名叫大野泽的湖泊,穿过这个大野泽,对面便有一条名叫白沟的渠运,乃是大运河的一段,沿着这条白沟往西走,便能抵达东都洛阳,这一段亦是逆流。   且不说这一路从东往西逆流而上,运输艰难,单就那水道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便能叫人寸步难行。   最初开始运货之时,虽有当地商贾引路,却依旧还是困难重重,有那恶意盘剥的,恨不得将他们连货带人都给生吞了,也有那逞凶惯了,无事找事刻意刁难的,也有那杀人不眨眼上来就亮刀子的。   为了经营这条商道,杜构他们不仅砸了许多钱财下去,还赔了不少笑脸,甚至还填进去十几条人命,与那些水寇厮杀数回,这才挣来些许名声与方便,大致能在这条水道之上行走运货,不再处处受人为难。   在水里行船,比之在陆地上行走,到底还是有不少好处,虽说是逆流而上,但那一船能装许多货物,只要风向对了,便能一路扬帆而上,运费成本比之陆运要低不少。   转眼,莱州人做鱼罐头的买卖已有好几年。   去岁末,杜构听闻朝廷要在西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之间铺一条木轨道,据说在那木轨道之上行车,十分轻巧迅捷,比水泥路更要快上许多,于是这一年春节后的第一批货物发船的时候,杜构也随船出来了,他想知道那木轨道是否果然就如传说中那般了得,是否能给他们的鱼罐头买卖带来便利。   杜构他们这一趟走得还算顺利,不过即便如此,等他们抵达洛阳城的时候,时间也已经是二月底了。   罗大娘这时候正好在洛阳城寻找铺面,杜构听闻了,便亲自去寻她,并与她介绍了自己在洛阳这边一些交好的友人。   长安城许多世族大家都在洛阳这边有家宅产业,京兆杜氏亦然,杜构年少时便来过洛阳几次,结交了一些洛阳这边的少年郎,后来他又出仕为官,亦曾随军出征,洛阳这个地方他来过很多次,也很熟悉了。   这些年更是常常往来于莱州与洛阳之间,为莱州百姓的鱼罐头买卖奔波行走,现如今在这洛阳城中,无论是士族大家还是商贾小贩,他都认识不少,其中不乏重情重义之人。   杜构将自己的这些友人介绍给罗大娘,自然是给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人脉通达,那一间新店的铺面,数日之内便有了着落。   新店开张之前,罗大娘在自家铺子里宴请杜构与其友人,并在厅堂之中将各种水果堆成小山,散席之时便让众人喊了自家仆役过来,各人爱吃什么口味的,任挑任选,尽情搬取。   “那罗大娘虽是女流,行事却比寻常男子大方。”数日之后,这其中有几分交情深的私底下又见面,席间便有人感慨道:“恁多罐头,不知能换多少钱财,她说送便送了。”   旁边一名中年男子听闻了,笑道:“那说明她所谋甚大,与之相比,那些罐头并不算什么。”   很快又有人附和:“辩之并不似十分机敏矫捷之辈,胸中确有谋略。”   “我便不爱那太机敏的,与人相交,要恁机敏的作甚?”   “机敏些也不是坏事。”   “并非指你,莫要自己往上凑。”   “只她再能耐,到底也只是个食铺店家,又有甚了得?”席间亦有不以为然者。   “这你就想错了。”其他人纷纷给他上课。   “前两日在那席上,她自己不也说了,近日要在江南置办几个果园。”   “我听长安城那边几个熟人说起,这一次罗大娘不仅把长安城那家阿姊食铺的收入全都运去江南置办果园,南北杂货那边亦是倾囊相助。”   “传闻惠和县主把她今年的食邑都给掏出来了。”   “不仅是她自己的食邑,与她交好的几个小娘子里边,还有把嫁妆都砸里边的。”   “那几日长安城颇热闹。”   “初时还有人闹着要退亲,闹着闹着便都消停了。”   “怎的不消停,待这条木轨道铺好了,长安与洛阳之间往来便利,届时大量的水果罐头流向长安,像这些个杨梅罐头枇杷罐头,在长安城不知道要卖到多贵。”   “那些个小娘子这时候把钱投给罗大娘,显然是做了一笔好买卖。”   “如此一来,罗大娘的果园岂不是还有她们的一份?”   “不然,据说那罗四娘许诺她们说,先把钱借给自家阿姊用用,过一两年等她阿姊挣了钱帛,便在江南与她们置办些许宅院土地,将来夫家若是待她们不好,这些小娘子便要带上家人仆从,自个儿跑江南去过太平日子。”   “哈哈哈!如此打算倒也不错。”   “你道这罗家姊妹只是商贾,却不知现如今她们若是振臂一呼,不知能有多少妇人少女相应附和。”   “河西还有一个罗二娘呢。”   “下面还有个七娘?”   “那个尚还年少,又被上面的阿兄阿姊护得周全,如今还未崭露头角,只不知将来如何。”   “只这上面三个,也够写个话本了。”   “还有他们家那块棺材板儿,单独便能写一本。”   “不知那罗大娘这一次能在江南置下多少产业?”   “定是不少。”   在这些人说话的时候,罗大娘这一日已经乘船南下,洛阳这边的铺面已经定下了,该走动的关系也大致走动了一遍,余下的,交给其她人去做便好。   阿姊食铺这买卖她们也已做了许多年了,罗大娘这些手下早已是熟门熟路,在加上又有跟随罗大娘一起在吴县经营新店的经验,这一次这家洛阳城的铺面,交给她们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说实在的,与这些在阿姊食铺当管理人员的妇人娘子们相比,罗大娘并不是最聪明能干的一个,也不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然而若是没有罗大娘,她们今日的命运又不知是哪般。   在这个女子地位天然低下的社会,这些由一群苦命的女子组成的群体,天然就有一种强大的向心力,她们将这个群体视作自己的归宿,并且坚决不能容忍背叛的发生,这种情况,与罗二娘在河西那边的羊绒作坊颇为相似。   几个月前朝廷要在长安与洛阳之间铺设木轨道的消息传开以后,江南地区的地价便隐隐有上升的趋势,只是时下河西那边依旧大热,江南地区的浮动便不是很大,毕竟与水果罐头相比,众人还是更看好那白叠布的买卖。   不过也有不少大家族和商贾富户们考虑在江南也置办一些产业的,这就给罗大娘在收购果园的过程带来了一些竞争,但罗大娘好歹在江南经营了这么长时间,收购果园的事情她一早便有构思,早早也都与人接触过了,现如今只要钱帛到位,她很快便能买下几个地方。   长安城那边,这一次不仅是南北杂货和罗四娘给她提供了钱帛上的支持,白家人私底下也借了不少钱财给她,还有侯蔺妻子的家族,这一次也给她提供了支持。   让罗大娘想不到的是,那浔阳郑氏竟然也令家人送了一箱金银过来,言是与她买些枇杷罐头,长安城的郑侍郎近日有些咳嗽,叫她今年夏秋之时送些枇杷罐头与他。   另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商贾富户,各地乡绅,甚至还有一些颇有名望的大家族。   罗大娘知道他们这是在投资,并非单单只是看重她自己,或许也并非只是看重罗用,而是因为这些人看清了,她们罗家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家族。 第358章 伊吾甜瓜   清明前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从前每到这时节,长安城中便要开始流行吃樱桃,毕竟这时节除了樱桃也没有什么其余的果子。   其中最盛行的吃法便属酪樱桃,就是在那樱桃之上浇些蔗浆乳酪,价钱颇贵,非是富裕人家大多都吃不起。   这几年长安城又兴起了吃水果罐头,甚的枇杷杨梅,荔枝龙眼,许多人过去甚至都不曾听闻过。   从那江南地区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枇杷罐头杨梅罐头,价钱便十分高昂,从那岭南过来的荔枝罐头龙眼罐头,那就更要卖到天价去了,倒是那些个从淮南过来的橘子罐头,价钱相对低些。   也有不少长安人用一些本地水果做罐头,夏秋那时候一些时令水果下来了,便与那些推车挑担进城卖果子的农人买来一些。   也不需是那品相顶好的,长得难看些亦是无碍,削皮去芯,一个个细细收拾了,按那些坊间流传的做罐头之法,做成一坛坛的罐头放在角落里。   待到冬天屋里烧了热炕,大人小孩都觉干渴,于是便开一坛子罐头出来分而食之。   近日天气渐热,也正是好做罐头买卖的时候,不少商贩便挑了担子,穿街走巷去卖罐头,有那桃子罐头杏子罐头,还有那梨子罐头李子罐头。   有些人的罐头煮得甜些,有些人则吝啬,煮罐头的时候不舍得放糖浆,滋味便十分寡淡,亦有那大方的,一文钱能与你打满满一大碗,也有那小气的,一文钱只肯给小半碗。   无论是大碗的还是小碗的,甜的还是不甜的,长安百姓在这个基本没有水果可吃的季节,只需花上一文钱,便能买到一碗水果罐头了。   清明前后,白日里那日头也挺大了,在外面行走小半日,正觉口渴,一碗水果罐头吃下去,清凉又甘甜,说不出的舒爽。   在眼下这个年代,全世界要说日子过得最好的,生活最便利的,约莫就要数长安人了。   远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常乐县,水果罐头对当地百姓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东西。   这地方一年到头无甚瓜果,在那河西走廊的东面,还有一些柿子枣子之类的果子,过了张掖以西便很少了。   高昌那边能产葡萄,但从高昌城到常乐县,基本上就跟从常乐县到凉州城差不多远,而且这一路过去还都是大片大片的戈壁滩。   在常乐县的街道上,夏季里倒是也能看到些许寒瓜和甜瓜,只是当地会种瓜的人并不多,愿种的更少。   大抵便是那些生活宽裕些的人家,略略种上一小片瓜地,给自家儿孙解解馋,若是结得好,便摘几个担到城里来卖,有时候能卖着不错的价钱,有时候不能,得看年景。   这一年的农历三月初,罗二娘她们羊绒作坊发往凉州城的那批货物刚走了没两天,伊州那边便来了一群卖甜瓜的商贩。   这些人雇了二十多辆木轨马车,一路从伊吾城过来,一批货卸在了晋昌,一批货卸在了常乐,余下的便皆运去了敦煌。   罗县令听闻有伊吾人到他们城里来卖甜瓜,便也跑出去看了一回热闹。   罗用过去的时候,便见那几个伊吾人在墙根下铺了几块草席,将那些甜瓜一个一个摆在草席上,还有人用胡刀将几个甜瓜切成块儿,旁边不少常乐人站那儿咽口水,罗县令挤进去探头一看,也跟着咽了一口口水。   上一次有人送他甜瓜,已经是大半年以前的事情了,这会儿一闻这甜蜜的瓜香,口水一下就出来了。   要说这时代要是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纵使你个人再多能耐,该吃不着的东西,那还是吃不着。   “这甜瓜怎卖?”罗用指了指草席上的甜瓜,问那几个伊吾人。   “四十文钱一个,十文钱一片。”其中一个汉子操着一口伊吾口音,用汉话回答说。   那些围观的常乐百姓,不管早前知不知晓价钱的,这时候听他这么说,顿时又发出一阵唏嘘。   “太贵太贵……”   “十文钱,我两三日也就挣这一片瓜。”   “咕噜。”   “吃不起啊……”   “啧啧。”   “……”   围观的常乐人一边吞咽口水一边抱怨甜瓜太贵,那几个伊吾人听到就当没听到,继续搬瓜的搬瓜,切瓜的切瓜,干站着的干站着。   就算是在他们伊吾城那边,这开春后的甜瓜,也只有城里少数富人才能吃得起,运到他们常乐县这边,加上运费,价钱自然更贵。   瞅瞅眼前这些常乐人,一个个穿得也并不光鲜,身上还透着一股子底层劳动人民的气质,还跟那儿说什么两三日才能挣一片瓜,两三日能挣一片瓜便也不错了。   “三个,一百文。”罗县令这边已经开始杀价了。   “不卖。”对面那个伊吾汉子一个摆手,转头又忙活自己的去了。   “一百一十文。”罗县令又道。   那汉子停下动作想了想,然后一个点头,指了指地面草席上的那些甜瓜,道:“你自己挑。”   于是罗用便从地上那些甜瓜里面拣了三个大的,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来。   “县令便只买三个甜瓜?”在他付钱的时候,旁边有人问到。   “吃个新鲜就得了。”罗用笑道。   那人一听眼前这个刚刚还与他还价的买瓜人竟是常乐县令,正待收钱的手顿时便缩了回去。   “足下便是离石罗三郎?”他问罗用道。旁边几个伊吾人这时候也都纷纷看了过来。   “我们县令便是离石罗三郎。”一旁的常乐百姓帮罗用回答。   “罗棺材板儿。”后面还有人笑嘻嘻添了一句。   那伊吾人听闻了,登时脸上的表情一收,就那五大三粗的块头,瞅着还挺吓人。   只见他快手快脚地从草席上拣了几个好瓜,一股脑儿塞到罗用怀里,罗用这两年虽也长开了,跟对面这个伊吾的汉子到底还是没得比,被这些甜瓜塞了个满怀不说,还有两个没抱住,咕噜噜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好在这甜瓜皮厚,倒也没摔坏。   “拿去吃,不要钱。”那伊吾汉子瓮声瓮气道。   “这如何是好?”罗用虽然还了价,但他也没要白吃人家的意思啊,瞅这几个人的装扮,也不像是很有财力的商队,这些人莫不会以为他是来打秋风的吧?   “我兄长是个憨直的,县令莫怪。”这时候正蹲在地上切瓜的那个年轻人也站了起来,收起胡刀向罗用拱手作揖道。   其余几个伊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不知作何表态,看这几个人的样子,就不像是经常出来做买卖的。   “我不过就是过来买几个甜瓜,你们无需如此多礼。”罗用笑着把怀里那几个甜瓜放回草席上,又让人把那两个滚到地上的甜瓜递过来,把自己腰上挂着的那把匕首拿下来,将那两个甜瓜切了,分给在场的百姓。   “这两个甜瓜我便收下了,其余的还是留着卖钱吧。”两个甜瓜八十文钱,对眼前这些伊吾人来说显然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众人将这两个甜瓜分而食之,一边吃瓜一边说话,这瓜摊上的气氛顿时便比先前热络了许多。   有常乐百姓问这几个伊吾人家里是做什么的,瞅他们也不像商贾,怎么会到常乐县这么远的地方来卖甜瓜。   那几个伊吾人便说了,原来他们这些人乃是农户出身,家里也有养着羊群的,大抵都是以务农为主,他们的村庄距离伊吾城不远,所以有些人家便会种些甜瓜贴补生活。   去年有传言说突厥人要打伊吾,弄得他们伊吾那边人人自危,外地的商贾去得也少了,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开春,这甜瓜一直就不怎么值钱,他们这些人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约了附近村里一些相熟的,一起去包了二十几辆木轨马车,把甜瓜运到敦煌晋昌常乐这一带来卖。   从伊吾到晋昌敦煌这一带来做买卖的,从前商贾们携带的大多都是金银珠宝,珍贵器物,卖甜瓜这种事,从前大概是没人想过。   毕竟路途这么遥远,运输这么艰难,甜瓜又重,这千里迢迢运过来,一个甜瓜得卖多少钱才能有赚,而且考虑到做这个买卖的艰难程度,一个甜瓜赚个三五十文的那根本都不叫赚。   也就是在这条木轨道通了以后,交通一下子就变得十分便利起来,从常乐这边过去不少商贾,这些人在伊吾那边做甚买卖的都有,有卖茶叶的有卖白酒的有卖针线的甚至还有卖酱料的。   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个正愁卖瓜的伊吾人,才会生出要通过木轨道来他们常乐县这一带卖甜瓜的想法。对他们常乐县当地的百姓来说,这样的事情也是头一遭。   常乐县城也不大,消息传得快,不多时,便有得了消息的人过来买瓜了,有那些个本地富户,也有后来的茶商,不过要论买得最多的,那还得是罗二娘的羊绒作坊。   这几车甜瓜,不肖半日便被分了个精光,那些伊吾人也很高兴,在县城里找了家食铺吃了一顿好的,第二日一早便乘坐木轨马车离开了常乐县。   十余日之后,罗用又再一次见到了这些人,这几个伊吾汉子在常乐县城门口右手边的墙根下,选了个比较好的位置,支起了一个长期稳定的瓜摊。   时日久了,这后头的甜瓜便也不如头一回那般好卖,这些人倒也不着急,留两三个人在常乐县这边守着摊子,又租了屋子,每天按时按点出摊收摊,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墙根下磨磨针,一瞅那架势,就是打算要在常乐县扎根了。   这些人一开始那买卖做得也是粗犷,一片甜瓜就有四分之一个那么大块,要卖十文钱,后来这买卖越做越精细,甜瓜也是越切越小块,到后面就是小小的一条,大一点的两文钱,最小的一文钱。   一般小孩隔几日若是能吃上个一文钱的甜瓜,那都已经算是很好命的了,这年头一个成年人每日也就挣那几文钱,还要养家糊口,哪能天天给小孩买这些个零嘴。   罗县令有钱啊,每次过去都是买的两文钱的甜瓜,摊主还要专门给他切一块大的,每每都看得这些小孩很是艳羡。   作者有话要说:   伊吾就是现在的哈密一带,甜瓜就是哈密瓜~ 第359章 看不见的水渠   话说自从伊吾人铺好了这一条木轨道之后,看看那些匈奴人好像并没有要打过来的意思,于是便开始着手铺起了水泥路,就从首府伊吾城开始。   这些个卖甜瓜的伊吾人,就住在伊吾城附近,常常赶着车子进城卖瓜,那车子行在水泥路面上,十分地平稳轻快。   不少伊吾人都认为,他们伊吾刺史这回这个事情办得不厚道,从那个离石罗三郎那里得了这么大一个好处,连水泥方子带那木轨道技术,作为回馈,竟然就给他们常乐县铺了那么短一条木头轨道,这样的做法实在太过吝啬,说出去简直给他们伊吾丢人。   于是这回这些卖甜瓜的伊吾人,一听罗用的身份,二话不说就抱了几个甜瓜给他,不要钱,免费给他吃,这里边,多少就有一点补偿的意思。   当然对于传说中的罗三郎,他们也是比较敬重的,只是还没有敬重到要免费请他吃那么多甜瓜的程度罢了,这些瓜在他们本地价钱并不十分贵,雇了木轨马车运到常乐县这边,加上那些个运费,那就很贵了。   罗用最近常常过来买甜瓜吃,每次就买两文钱的一小条,那卖瓜的伊吾人刚开始的时候也很费解,听闻这离石罗三郎很是有钱,怎的每日竟只买两文钱的甜瓜吃,于是有一次他就问了。   “你不看我那县衙里头多少人。”   罗县令坐在瓜摊上与人说道,常乐县公府近来又新招了一批差役,也都是一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吃起饭来如狼似虎,恨不得连锅带碗都给啃咯,就这甜瓜抱回去,那还能有剩下?   罗用近来时不常就要去库房看看,瞅瞅那里头还剩下多少钱粮,生生就看着库房里的那些钱粮一截一截被啃下去,眼下又不是收税的时节,好在还有城里这些商户撑着,每月里收些商税,勉强糊口而已。   “不是还有酱坊酒坊。”那卖瓜的伊吾人不信,别以为他们外地人不知道,常乐县城的酱坊酒坊都很挣钱。   “那个钱不能花。”罗县令摆手。   “因何?”伊吾人问道。   “不是还要修水渠。”罗县令言道。   “省这几个甜瓜的钱有用?”修水渠那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聊胜于无吧。”罗县令叹了一口气,没地儿挣钱的时候,也就只能省点了。   甜瓜也吃完了,罗用看看日头,差不多该回县衙办公去了,眼下正是春耕时节,县衙里的吏员们大多也都比较忙碌。   今年常乐县当地的农户大多都还是种的白叠,常乐县周边地区,像敦煌晋昌这一带,也有许多农户种白叠,听闻伊吾那边种的人也不少,再加上一些士族大家商贾富户们在河西置办的庄园,不知待到今年秋收之时,河西走廊这边粮价几何?   罗用也曾想过是否要将这一批肉罐头放到秋后,万一到时候常乐当地发生粮荒,这批肉罐头就成了救命的口粮。   然而若是没有粮荒,秋后便是冬季,届时又有大批羊肉涌入常乐县,那时候他们就会既没有本金收购今年的新羊肉,也没有钱粮雇佣人手加工羊肉,更没有足够多的杜仲胶。   很多人千里迢迢赶到他们常乐县来卖羊,最后所得的钱帛,却比自己本地更少。而罗用他们去年做出来的这一批羊肉罐头,因为储存条件有限,没有及时消耗掉的话,时间长了肯定会出现一定比例的坏罐头。   所以,就算担心秋后的粮食问题,罗用这两日还是让人开始卖罐头了。天气渐热,新鲜羊肉价钱逐渐走高,差不多也到了可以开始卖羊肉罐头的时候了。   那些半人高的罐头坛子打开,里面就是满满一坛子的羊肉,乃是加了各种调味料炖煮出来的,滋味比普通人家自己煮的羊肉要好一些,价钱便与时下市面上的新鲜羊肉的价钱相当,官营的菜铺子便有零售,城中百姓也有拿了钱粮过去换的,一次只买一升半升的也使得。   亦有那行路的商贾,整坛整坛地买,若是当场开了坛子,留下那块杜仲胶,那么这坛羊肉罐头的价钱就要比零买便宜些许,若是不开封,连杜仲胶一起带走,那便要加上一个杜仲胶的价钱。   那坛子也分大中小,最小的那种坛子价钱最贵,据说是选了最好的羊肉精心烧煮出来,坛子做得精致,胶垫也厚,储存条件也是最好的,基本上不会遇到坏罐。最大的坛子最是划算,一般小商贩都买这个,也有几个人合买一坛的。   这羊肉罐头因为定价低廉,滋味亦颇佳,所以卖得也就很不错,晋昌敦煌两地不少商贾听闻了消息,纷纷来买。   罗用这几年虽然在常乐县推出了一些菜式,晋昌敦煌两地距离常乐县也不远,但是真正到常乐县吃过这些菜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晋昌敦煌也有不少食铺仿造常乐县那些菜式的,有仿得好的,也有仿得不好的。只是常去食铺吃饭的,原本也就只有那些颇富裕的人家,城里头那些个贫民百姓,家里面总共也就没几个钱,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莫说去什么食铺,能舍得从那些挑担的货郎那里买些常乐县的酱料调味就算是不错的了。   这回常乐县正在卖的这些羊肉罐头,要说滋味,比这个年代的绝大多数菜肴都好。   要说价钱,因为有了轨道运输,这两地距离常乐县又近,所以就算加上运费,价钱也并不很高,很多人家都能吃得起。   一时间常乐县的羊肉罐头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出去,一车车一坛坛,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去年冬天牧民们源源不断地赶着羊群来卖的景象。   县衙里的吏员们还未忙完春耕这一茬,便又赶上了羊肉罐头买卖,每日里出货收钱,盘点库存计算钱帛,从天亮忙到天黑,就没个清闲的时候。   也有那心中不满的,只是并不敢吱声,那罗棺材板儿绝不好相与,更何况上边还有一个唐检,就连那新来的安西都护,对他们这个罗县令的态度也是很客气。   谭老县令前些年因病请辞,这两年身体倒是好了,常常往来与常乐县衙,对于当地民生以及那条水渠的事情都十分上心。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老头儿也会给罗用帮帮忙,只是说来也是有几分气人,他现在给罗用帮忙,竟是比从前自己当县令的时候说话更好使,从前这衙门里头也是很有几个刺儿头,哪像如今这般好使唤。   “……从前我若是叫他们去卖罐头,行这商贾之事,那些人还不得给我把县衙都拆咯。”这一日,谭老县令与罗用说起这些事,也是颇多感慨。   “拆了重新盖一个便是,横竖你那县衙破得很。”罗用玩笑道。   “我倒是想,奈何并无钱帛。”谭老县令摇头道:“现如今这罐头的卖法,挣得也少,甚时侯才能攒够修水渠的钱。”   “算来算去,也就只能卖到这个价钱了。”罗用也叹了一口气,要想罐头好卖,就得给商贾们留出足够多的利润空间,现在他们定下的这个价格,敦煌晋昌两地的商贾就算加上运费成本,也还是很好卖货。   “这两日亦有伊吾那边的商贾来买。”谭老县令对县里的情况很是了解。   “这羊肉罐头若是运到伊吾,那价钱便要高些。”就像伊吾那边的甜瓜运到他们常乐县一样,这些货物要在轨道上跑好几天,算上包车的钱,上轨道的费用等等,价钱肯定就便宜不了。   不过肯定也还是会有人买,毕竟他们这个羊肉罐头滋味确实不错,价钱也并不十分高。   只要卖货容易,并且有利可图,那些伊吾商贾肯定就还会再来。   “高昌那条木轨道,约莫还有月余才能修好。”谭老县令言道。   去年冬天他们常乐县中实在是做了太多的肉罐头,按照眼下这个卖货速度,至少也有三五个月好卖,所以他现在就盼着通往高昌城的那条木轨道能早点修好。   待高昌那条木轨道再修好了,他们常乐县往后与晋昌、敦煌、伊吾、高昌这几个地方的联系就都很紧密了。   他们每年入冬的时候都以相对高的价钱收购活羊,周边牧民自然就会汇聚到常乐县这边来卖羊。   春耕后羊肉价高,到时候他们再以相对比较低廉的价钱出售羊肉罐头,市场走俏有利可图,自然就会有很多商贾到常乐县来卖货。   这一买一卖之间,常乐县这个地方的吸引力就会越来越强,市场愈繁荣,百姓愈富庶。   虽然这只是一项买卖,士大夫们所鄙夷的商贾行径,但是谭老县令现在却越来越发现,它其实就是一条看不见的水渠,正在慢慢地滋养着他们常乐县这片土地。 第360章 执念   忙完春播之后,罗用写了一份文书通过驿站送往长安城,其中主要就提到了在推广白叠花种植以后,河西地区有可能会面临的粮食问题。   罗用的提议是在陇右道铺设木轨道,这个轨道系统最好能一直延伸到长安城。   这样一来,不仅能在沿线各地发生粮荒的时候,及时从周边地区调运粮食,也能加强朝廷对河西地区的统治,方便兵力和粮草的输送,并且促进各地之间的沟通联系,使运输通达。   照理说作为一个小小的下县县令,罗用就算有什么谏言主张,也未必有能够引起上层的注意。   但罗用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朝中这些人不管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的,对于他的一举一动往往也都是比较重视,更何况这一次唐俭也在中间使了一把。   光禄大夫唐俭与罗用的观点相同,认为朝廷应该利用轨道技术,加强中原与河西走廊的联系,再通过河西走廊向西域各国输出自己的政治文化思想,以这种融会贯通的方式,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因为这两份文书,这几日的大朝小朝之上,文武百官总是争吵不休。   支持这个轨道系统的人很多,因为罗用和唐俭的文书中所勾勒出来的大唐帝国的宏伟蓝图,正是很多人心中所向往的盛景。   反对的声音也很多,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劳民伤财,这几年全国上下的大工程已经够多了,河西那条水泥路这才刚刚竣工没几日,这就又要催着朝廷给他们铺木轨道,可曾体谅过民生多艰?   也有那心直口快的说:“朝廷既然有钱打仗,又何以会没钱铺路?”   然后大家又要针对眼下这几场战争的必要性展开一番唇枪舌战。几乎每一场战争,都会有那主战和主和之人,政治观点不同,这些人平时就有些不对付,一有机会就要掐起来。   这些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就算是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堂之中,确实也有那胸怀坦荡坚如磐石之人,然而绝大多数人还是难以避免的,会被卷入到各种派系和利益斗争之中。   这一次关于铺设木轨道系统的问题之所以会引起这么大了争论,大致上来说,这一场博弈围绕的中心有三个。   一个是国家大局,就算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政治观点不同,主张不同,自然就会有争斗,这种争斗是残酷的,严重的时候,常常也会斗到你死我活,只有在这样的争斗中赢得了胜利,自己的政治理想才有实现的可能。   另一个是士族大家之间的力量博弈,朝廷这两年十分重视陇西,又是修水泥路又是设立安西都护,现如今那边又出了白叠花,照这种形式发展下去,陇西那边的家族自然就会发展得更好,势力得以壮大。   其他地方的大家族自然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形势一直向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   而罗用和唐俭这两个人,就是这一场博弈的最后一个重心所在了。   假如最后朝廷果真像他二人所言,在长安城与陇右道之间大肆铺设木头轨道,不仅加强中原与河西走廊的联系,并且实现沟通西域的目的,那么将来不仅是河西走廊,就连罗用和唐俭二人也会变得重要,更加受到朝廷倚重,更有可能成为朝廷经略西域的重臣功臣,这是很多人所不愿意看到的。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辩,这一次就连皇帝都无法轻易拍板,朝中一些大臣现在又把隋炀帝杨广当年不惜民力好大喜功的事情拿出来说,劝李世民不要重蹈覆辙,做那亡国之君,说是劝谏,态度却是颇为强硬。   李世民登基这些年,从当初玄武门之变后的人人自危,到现在的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王权一年比一年稳固。王权独大,必然会导致相权衰微,一部分代表相权的士族大家们这一次隐隐又有联合之势。   长安城中风起云涌,而远在河西之西的常乐县,却是一片的风平浪静。   前些时日唐院长已经带着常乐书院的学生们出门游学去了,这回乔俊林也跟着一起去,五对那头野驴也想跟着走,被差役们用几根嫩黄瓜又给哄了回来。   这些人一路坐着木轨马车往那伊吾城而去,那些学生在常乐县闷了这么久,这回终于出门了,一路上就跟小学生春游一般,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乔俊林坐在这些年轻人中间,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他或者提笔记录这一路上的见闻,或者静坐沉思,不时还会回头看看常乐县的方向。   对于常乐县县尉郭凤来,乔俊林大致是信任的,作为一个被上头点名送到常乐县来当县尉的人,往长安城那边寄信的次数多些也是可以理解,无论换了谁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大约都很难违抗上面那些人的意思。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乔俊林这一次出门前,还是私下找了几名自己信任的差役,嘱咐他们要注意保护罗用的安全,一旦发生什么问题,除了罗用本人,一定先让那些茶商和罗二娘知道。   若是出了大事需要寻人营救,郭孝恪在高昌,距离太远,驻守敦煌的乔师望早前又被调走了,晋昌城倒是近些,只那陈皎约莫并不关心罗用生死,付兵曹那里倒是可以一试。   罗用这几年陆陆续续的,帮着付兵曹安置了不少老兵,那付兵曹应是要承他这份情。   “莫看了,你又往那边看什么,罗用那小子死不了。”唐大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棋盘:“该你了。”   那些臭小子棋艺太差,那几个他从当地请来的先生就更别提了,一个个俱都是臭棋篓子,也就这乔俊林能跟他玩两把,只不过这小子这几日明显是有些心不在焉,下棋也不专心,输赢也不在意,没劲得很。   乔俊林抿了抿嘴角,垂眼看着棋盘思索,唐俭瞄了他一眼,想起早前从离石那边传过来的一个话本。   言是每一个出世的天地瑰宝身边,都有一头守护的妖兽。罗用若是那瑰宝,这乔俊林必然就是那妖兽无疑,不知他这副俊朗的皮囊之下,究竟藏了多少执念。   听闻早前有一个小娘子给罗用送了双鞋,罗用就冲她笑了一下,乔俊林当街就黑了脸,乌沉沉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后来有传言说,那小娘子怕乔俊林怕得很,远远看到他便要跑。也亏得罗用家里兄弟姐妹多,要不然他们老罗家怕是真的就要断了香火,啧啧……   “将军!”   “怎的就将军了?”   “……”   “我这个相为何竟会在这里?你给我挪的?”   “方才你自己走的。”   “方才?哎呦,走神了走神了,这一步不算……”   “不玩了。”   “算算算,这回就算我输了,再玩一局。”   “……” 第361章 老了   农历四月底,长安城的白家二叔给罗用写了一封信。   信中言道,朝中百官大多支持修木轨道,只是近年颇多战事,又修了不少水泥路,圣人怜惜百姓,这木轨道一事,怕是还要再等上些许时候。   又道四娘五郎六郎七娘皆安,五郎近来长得很快,转眼便已高过四娘,六郎七娘长得也快,姐弟几人俱都十分懂事,四娘也把那南北杂货经营得有模有样,小小年纪,着实难得。   在这封信的末尾,白二叔又对罗用提了一下长安城去年底到今年初,发生的一件大事,原太子被废,晋王李治被册立为太子。   对于这件事,白二叔用辞十分精简,说得也很含糊,态度很谨慎。   河西距离长安城颇远,消息并不十分灵通,再加上太子谋反这种事,朝廷方面并不会大肆宣扬通告天下,眼下这时候除了一些消息通达的世族大家,出了长安城,怕是鲜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罗用虽然一早就知道历史上是有这么一件事,但他也是在收到白二叔的这封信以后,才确定这件事最终还是发生了,并没有因为他在这个时代的所作所为发生什么改变。   信纸上只那寥寥数语,罗用却知道,事实要比这寥寥数语不堪得多。   史书上记载,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案之所以会败露,乃是因为齐王李祐,那李祐十分荒唐,皇帝于是让权万纪去管教他,结果管着管着,李祐一气之下就把权万纪给杀了,之后又怕自家老子追究,一不做二不休就决定造反。   这场叛乱很快就被平定,最后朝廷在捉拿有罪之人的时候,因为连坐,牵连到太子李承乾府中一个名叫纥干承基的人,这纥干承基为了保命,就把太子的谋反案给揭露了出来。   接连两个儿子造反,一个儿子杀了,一个儿子流放,就连原本甚得皇帝宠爱的魏王李泰,都被一起赶出了长安城。   经此一事,皇帝可以说是元气大伤,虽然也打击了那些先前环绕在李承乾和李泰周围的势力,但那毕竟是自己儿子啊,长孙皇后给他生的三个儿子,现在还留在身边的,就只剩下李治一个了。   在这节骨眼上,李世民着实没有多少心力再去与人斗智斗勇,他现在每日就把李治带在身边,生怕又给了别人可乘之机,这个儿子也会被人挑拨教唆,使他们父子离心。   就连罗用唐俭二人描绘的经略西域的蓝图,一时间好像也很难激起这个中年帝王心中的热情和野心,他现在实在是太累了。   那一场关于铺设木轨道的争论,就像是一阵骤然而起的风,然而这阵风过去了便也过去了,并没有留下什么结果。   就目前来说,反对派是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支持修木轨道的那些人还没有完全放弃,总有一天这个计划还会再一次被人提起……   罗用合上信件,想了想,还是从腰上取了火镰下来,点燃了桌面上的一盏油灯,将手中这封信件烧了。   虽然说贞观年间言论上整体还是比较自由,但是他们这些在朝为官的人,凡事还是小心为上,怕的就是敌对势力的攻讦。   烧完了信件,罗用信步出了县衙,这两日天气回暖,只是风沙颇大,距离乔俊林他们出门已将近两月,不知这时候身在何处,是在伊州还是已经往高昌那边去了。   罗用一路上了城墙,想起自己早前与白二叔说起:   “某与蔡国公长子交情甚笃,此去何西不知哪一日才能归还,期间我那友人若是遇着什么难事,白二叔若是能帮的,还请相帮一二。”   当时他这话说得含糊,转眼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不知白二叔是否还记得,就算是他记得,是否又敢出手相帮。   在那节骨眼上要救杜构,就好比是火中取栗,轻则烫伤巴掌,重则引火烧身。   罗用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放眼看去尽是灰茫茫的一片。   在这个落后荒芜的年代,人类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原本就已经很不容易,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之残酷,却甚过后世千百倍。   铺设木轨道的事情,一旦被搁置下去,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罗用眼下更关心的,还是河西这一带的粮食问题。   几年前他让阿普带着两个红薯回去尼罗河畔,期待他能带着自己的族人和红薯再回来,如此一来,不仅红薯这个东西可以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阿普他们的族人也能因此受到大唐的庇护。   只是看看眼前的这一片茫茫天地,这个荒芜的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危险,就算同为人类,也把他们当成奴隶和奇珍异兽看待,如此危机重重之下,他们果真能够活着回来吗?   还是说,其实他们早已像眼前的这些尘埃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一片茫茫天地之间……   罗用不知道的是,就在前几日,乔俊林等人在伊州边界的某个小城,遇到了一个从高昌那边过来的商队。   听那个商队的人说起,高昌城那边近日来了一群昆仑奴,言是要与天可汗献粮种,只是刚到高昌城,那群昆仑奴里的老首领就不行了,这时候他们就在高昌城中,怕是要等到办完了老首领的后事,才能继续启程。   乔俊林等人一听这个事,连忙就往那高昌城赶去,待他们抵达高昌城的时候,城里的僧人们正在为阿普的父亲做法事。   这个生在尼罗河畔长在尼罗河畔的部落首领,在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却不得不带领他的族人迁徙。   迁徙之路艰辛漫长并且危险重重,当初他将首领之位传给阿普的时候,族人们就担心他们的老首领快要不行了,但他却神奇地坚持了下来,拖着他老迈的身躯,和族人们一路走到了高昌城,在这个佛光普照的和平之地,这才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高昌国王麴文泰称他是一个英雄,安西都护郭孝恪也敬他是一条汉子,他们为这个昆仑人首领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城中飘荡着阵阵梵音,平和而又壮阔,那些饱经风霜瘦骨嶙峋的族人们,仿佛也在这梵唱之中得到了安慰,他们或是嚎啕大哭,或是饱含热泪,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靠着自己的双足,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东方国度……   葬礼过后,乔俊林等人去见了阿普。   阿普老了,这一别不过二三年,阿普看起来却像是老了十余岁。   “我师父他好吗?”阿普问乔俊林。   这几年的时间对他来说太过漫长和艰辛,也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生死的无常,这一刻,他只想知道罗用现在还好吗。   乔俊林看着眼前这个黑人阿普,不知怎么的,竟也像罗用那般,生出了想要逗人开心的念头,于是他想了想,回答说:“挺好的,又长高了。”   “哈哈哈哈!”阿普果然很高兴,笑得眼里都溢出了泪花:“那就好,那就好。” 第362章 相见   阿普他们带来了红薯,因为之前在大食国耽搁了太长时间,当初从部落里带出来的很多红薯因为储藏条件有限,都烂掉了。   离开大食国以后,他们找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山谷,将剩下的红薯催芽,就地种了一茬,他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群,保护着自己的田地,有时候也要和野兽搏斗。   在红薯成熟的季节,族人们饱食数日,最后终于还是带上剩下的口粮,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一片土地。   他们知道,在那一片小国林立的土地上,并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过不了多久,大食人说不定也会将那里吞并。   他们不想沦为大食人的奴隶,虽然那几个从大唐回去的人也说过,大唐的贵族把他们当成奇珍异兽贩卖,但那是不一样的,毕竟一个国家可以失去几头奇珍异兽,却绝对没有哪个国家可以轻易失去那么多的奴隶。   而且这个部族里的黑人们大都相信,大唐虽然遥远,但是那里有阿普的师父,他可以帮助他们。   事实也并没有让他们失望,早前他们这些人刚刚走到边关的时候,遇到了郭孝恪的队伍,阿普说自己是罗用的弟子,带着族人前来归顺大唐,并有粮种要献给天可汗。   那些官兵并没有为难他们,只是一路将他们押送到了高昌城,路上也算是比较客气,态度并不凶恶。   还有一个官兵不停地询问阿普:“你真的是离石罗三郎的弟子?那罗三郎怎的会收一个昆仑奴做弟子?”   在得到阿普肯定的回答,并且讲述了自己与罗用认识的经过的时候,这个官兵就表现得特别羡慕:   “我也是关内道出身,早前罗三郎与他的那些弟子在我们关内道铺了一条水泥路,当地人对他们可敬重了,整个关内道就没有不知道离石罗三郎的。”   “你这两年去了西域,兴许并不知晓,罗三郎有几名弟子现如今便在河东道兴办针坊,不仅把针卖到长安洛阳,就连江南那边的人都用他们的针。”   “你那些师兄现如今可都发财了,瞧瞧你这穷样,哈哈哈哈!”   “不知道你们师父收弟子是个什么章程,像咱这些个穷当兵的,他收是不收?”   “……”   这些黑人们之前便与阿普他们学过一些汉话,这时候虽然并非句句都能听得懂,但大约也都能感觉到,阿普的师父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这样的认知让他们忐忑的心情安稳了很多,待到老首领的葬礼过后,听闻有那离石罗三郎的友人来寻阿普,族人们俱都翘首以盼,想要知道那罗三郎会怎么安排他们,他们在这个东方国度,究竟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唐俭乔俊林等人这一日不仅见了阿普,也见了郭孝恪和麴文泰麴智胜父子。   郭孝恪眼下是立功心切,对那献粮种一事,他必定是要插上一脚,麴氏家族也有心借这一件事宣传他们高昌城佛法昌盛人杰地灵举世无双,阿普却一心只想去常乐县找罗用。   最后这些人合计出来的结果是这样的:   阿普他们带来的那些红薯里头,把最好的挑拣出来,让郭孝恪派人送往长安城,献与天可汗,剩下那些不好的,就算送到长安城,肯定也会烂掉,干脆留在高昌这边种种看,至于这些昆仑人,既然他们想去常乐县,那就让他们去吧。   “那红薯呢,常乐县那边不得也要几个红薯啊?”   唐俭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合着他们常乐县最后就得了个烫手山芋,好处全让这些孙子分完了。   “你要那红薯作甚?”郭孝恪就说了:“待到来年推广新粮,定是不能少了你们常乐县。”   这红薯实在好吃,早前在得了这批新粮的时候,郭孝恪就按那些昆仑人所言,烤了一个来吃,那个香甜软糯,啧啧,他现在已经等不及要向朝廷邀功了。   “唐大夫莫要心急。”麴文泰也说:“来年那新粮出来了,常乐县一时若是分不着,我便叫人从高昌这边送一些与你。”   “正是。”郭孝恪现在也算是半个高昌人了,自然也为高昌说话:“这些高昌人很会种粮,先前那金瓜他们都种活了,这回这些红薯眼瞅这就要烂了,叫高昌的和尚们念念经,兴许还能种种看,拿到你们常乐县八成就坏了。”   唐大人气得都想指着这两个臭不要脸的鼻子骂娘,奈何他既不是地头蛇麴文泰,也不是兵权在握的郭孝恪,争不过这两个没脸没皮的。   想想能把这些昆仑人带回去,对罗用也算有个交待,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当惯了土皇帝的,另一个干脆就是土匪窝瓦岗寨出身,还是不惹为妙,当一回孙子拉倒。   瓜分完利益之后,得了好处的郭孝恪也是比较热情,安排唐俭等人从高昌这条新铺的木轨道回常乐县。   从高昌到敦煌的这条木轨道,大致都已经铺好了,就只有中间地形特别复杂的一段路,还在施工中,唐俭他们只要在中间那段路下车走一走,其余时候都能乘坐木轨马车。   不日,唐俭乔俊林加上那些常乐书院的学生,再加上阿普他们的族人,将近二百号人,浩浩荡荡地从高昌城出发。   当天晚上在驿站里休息的时候,唐大人就问阿普:“说实话,其实你们自己还藏了点吧?”阿普也不说话,就顶着他那一张沧桑的老脸,咧着一口大白牙冲他傻笑,假装自己听不懂汉话。   唐俭:……行了,老子心里有底了。   白日里,他们这一行人坐在木轨马车中,在荒原之上飞驰,阿普和他的族人们打开车窗,看着外面大片大片的戈壁滩。   有时候也会看到成片的草地,农历五月初的戈壁滩上正是充满生机的季节,初夏时节的风呼呼地灌入车中,既不很热也不很冷,一切都是这样地神奇,感觉就好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夜晚,唐俭会带着他们在驿站里投宿,驿站会给他们提供免费的食物和住处,初时这些黑人还比较警惕,吃得不多,总喜欢藏食物,夜里也常常都是几十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休息。   后来习惯了,慢慢放下了戒心,便也跟常乐书院那些学生一般,每天敞开了肚皮吃饭,夜里摊开手脚在炕头上呼呼大睡。   就这样好吃好睡的,他们这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敦煌,约莫下午三点来钟到的敦煌,没有停歇,换了一批木轨马车,直奔常乐县而去。   罗用这时候也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难得地换上了一身平日里不舍得穿的白叠布衣袍,在站台上等候阿普他们的到来。   白叠布这东西其实就是棉布,相比二十一世纪一些优质的棉布,眼下这白叠布的质量也称不上特别好,但就是价格贵,比丝绸都贵。   二娘用上好的白叠布给罗用做了两套衣袍,他平日里也不怎么舍得穿,棉布这东西穿多了洗多了容易显旧发黄,就不好看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很快便黑透了,罗用就穿着一身白叠布长袍,站在火把之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条木轨道,等候着阿普他们的到来。   终于,远处传来马蹄的声响,紧接着又是一阵车辆行驶在木轨道上的声音,罗用不禁感到鼻头微酸……   阿普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像铁石那般坚硬,然而在看到罗用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那个少年就站在那里,一身洁白衣裳,在那火光之下,仿佛已经等了他许多年。 第363章 融入   阿普他们这些人进城的时候,引来不少常乐百姓围观。   常乐县这个小地方的宵禁现在也是形同虚设,城中百姓白日里大多都在作坊做工,晚上下工以后,难免就想三五成群出来逛个街,拉拉家常什么的。   尤其眼下又是夏季,大热天的闷在家里头作甚,这年头又没有电视看,更别提电脑智能手机了。   阿普的那些族人们走在常乐县的街道上,感觉也很新奇,之前在高昌城那边的时候,虽然也颇热闹繁华,但他们那时候心里还不是很安定,整日就待在自己的住处,不怎么敢到外面闲逛。   这时候来到常乐县城,都知道这里归阿普的师父管,这里的人看起来也比较和善,看着街道上一间间挂着灯笼的铺子,还有街头巷尾的零星摊位,哪一样都让他们觉得很新鲜。   路边一个小孩口里嘬着一块麦芽糖,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几个路过的黑人小孩眼都直了,却也不会像寻常小孩那样吵闹耍赖,手里依旧紧紧抓住大人的衣摆,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自己的族人们往前走去。   穿过街道,在前面的水泥路上拐个弯,上了一道缓坡,很快就看到了一排排的矮房。   “这是县里用来出租的房屋,尔部族献粮种与天可汗,有功,我令县中吏员一年之内莫要收取你们的租金,你们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   罗用这话既是说给阿普听,也是说给旁人以及那些租房者听。   阿普是他的弟子,他带来的这些族人,罗用自当多加照顾,但若是偏袒太过,就容易引起其他人的不满,那样一来反而会激化矛盾,使阿普的族人们更加难以被当地人接纳。   阿普自然没有意见,听了罗用的安排,这便让自己的族人们各家都去选一间屋子住下。   他的族人们对这师徒二人的话听得半懂不懂,隐约好像明白这个房子好像暂时是可以给他们住,但好像只有一年,那么一年以后呢?   ……怎么感觉他们首领的这个师父好像有点小气呢?   这房子确实是很好的,一间间屋子建得四四方方的,地面非常平滑,墙壁也很平滑,屋顶上盖着的茅草也很厚,肯定不会漏雨。   屋子最里面还有一个高出来的地方,他们知道这是睡觉用的,来的路上已经见识过了,听说冬天还能在这底下烧火,不知道他们这里的人是怎么想的,难道不会把人烤熟吗?   一会儿,有人担了一担担的饭食过来,言是罗用在县中各间食铺订的,这些昆仑人纷纷从屋里出来,借着火光,围在院子里吃饭。   饭菜非常好吃,但他们却总是忍不住转头去看罗用,阿普的这个师父,跟他们从前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太年轻了,也不够强壮,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特别厉害的人物。   吃完饭,罗用便让他们今晚先歇下,明天一早他会令人再送饭菜过来,叫他们不用为食物担心。   族人们听了这个话都比较感动,先前在心里说他小气的人也感到有些惭愧,阿普的这个师父看起来虽然不像是特别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对他们部族的人确实是很好的。   就这样,这些昆仑人安心在常乐县住了下来,罗用每日都令人将饭食送到他们的住处,又安排了医者来给他们所有人检查了身体,给生病的人看病。   时间这才刚刚过去两三日,高昌那边献粮种的队伍经过他们常乐县,阿普作为献粮种之人,要跟他们一起去往长安城。   离开前一晚,阿普与自己的族人叮嘱,让他们一定要好好待在常乐县,听罗用的安排,不要擅自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除了罗用,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   第二日一早,阿普穿着一身罗用为他准备的衣袍,背上新囊,跨上一匹高头大马,跟随这献粮种的队伍一起离开了。   族人们就这样眼巴巴送走了自己的首领,再回头看看生活了没两天的常乐县城,一时间都有些茫然无措。   转眼时间又过去两三日,这一日清晨,常乐县城中闹闹哄哄的,有昆仑人走到下面的路口去看究竟。   听那些城里人说,他们这是要去县衙领红薯藤,也有不少人是打算去看热闹的。   原来阿普单独呈给罗用的那些红薯,罗用收下以后并没有自己种植,而是将它们催芽之后,以二十户一保为单位,令每个保长到县衙领取一根红薯藤条。   这些保长拿了红薯藤回去细心栽种,秋来结出红薯,保内各户均分,待到来年开春再催芽,再均分,确保各家各户来年都能分到红薯藤,种上红薯。   罗县令对城中百姓言,这是昆仑人给他们带来的礼物,让他们将来吃上红薯以后,要记得这些昆仑人的好,莫要欺侮他们这些外乡人。   有那汉语相对说得好一些的昆仑人,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连忙跑到他们聚居的地方,把这件事跟部族里的其他人说了,昆仑人们听说了这件事,又是惊讶又是高兴。   他们站在坡上,有些好奇又有些拘谨地看着路口那边,有些常乐人经过这个路口的时候,还会停下来跟他们打个招呼,态度十分友好。   于是就这样,这些昆仑人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排斥,很自然地就融入到了常乐县的生活当中。   他们有时候也会在城里四处行走,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到处都觉得很有意思。   白日里,这些昆仑人也喜欢坐在路边的石条上,看那些不去上工的常乐人一边磨针,一边说闲话唠家常。   也听不怎么懂,看那些人都笑得很开怀的样子,他们也跟着笑,一些昆仑人小孩嘴里嘬着别人送的麦芽糖,吃得津津有味。   这些昆仑人从前大多都在部落里磨过箭头石刀,磨针这活计他们上手很快。   后来罗用便让针坊的人给他们派发了一些磨针的活计,在这些昆仑人当中,选了一个会算术的中年男人负责收发,也像给那些负责这项工作的坊长村正一般,给他一些补助。   那中年昆仑人的妻子高兴坏了,他们不仅挣了这一份钱,自己每天也在磨针,磨出来的真又细致又好,一家人加起来的收入比部落里的其他人家都多。   其他人都很羡慕,但是没办法,他们部落里会算术的人本来就很少,另外几个胆子又小,当时罗用问他们谁会算术,只有那个中年男人第一个站了出来,于是他挣得就多。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们每天磨磨针,一日挣个两三文总是有的,在那卖麦芽糖的摊位上,一文钱能买三块麦芽糖,三文钱能买九块,拿一个粗陶碗去装,几乎能装满满一碗回来。   这一日,罗用过去探望这些昆仑人的生活,然后告诉他们,自己给他们提供的免费饭食,只能持续到这个月底,从下个月初一开始,他们就要自己养活自己了。   昆仑人们现在对于养活自己这件事,都是比较有信心的,他们对城中的物价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也通过磨针这个工作挣到了钱。   对于停止供应饭食这件事,昆仑人们并没有什么埋怨,从前他们生活在自己的部落里的时候,常常也会因为没有捕捉到足够的猎物而不得不饿着肚子。   现在他们这么多人,全都靠罗用一个人养着,这一养就是一个多月。昆仑人们觉得,罗用这个人,可能还是比他们之前想象的要厉害一点,要不然他不可能养得活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   之后的日子里,因为常乐百姓对待他们的态度一直很友好,昆仑人们也确实感受到他们在这座城里是安全的,于是渐渐地也就放开了手脚生活。   不少昆仑人都想进作坊,因为大部分作坊的工钱都比自己在家磨针挣得多。   至于那些善于捕猎的部落里的勇士们,心心念念就想加入常乐县的差役队伍,毕竟在常乐县这个地方,除了一些职位特别高的或者是有特殊职业技能的,余下的便数差役们挣得最多,每日里背着大刀在城里走来走去,看起来也很威风。   有人去找罗用说了这件事,说他们想当差役,罗用告诉他们这件事还得等一等,毕竟当差役不是武艺高强就可以的,还要熟悉当地的风土民情,熟悉相关的法律法规,因为差役们是要管理他人,维护城里的秩序的。   罗用让他们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生活,过几个月县衙那边会公开招人,到时候会有一场现场的比试和能力考查,他们这些昆仑人只要想参加的,都可以去报名。   那现场的比试,昆仑人们大抵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不就是打架嘛,他们从前在不打猎的日子里,相互之间时常也要“比试”一番,有时候是为了女人或者财物,有时候纯粹就是比着玩。   至于那个什么能力考查,他们就真的不知道了,于是就向当地人打听。   “哦,那能力考查吧,说简单也简单。”当地人七嘴八舌给他们科普。   “只要你比武比赢了,一般脑子不是太笨的,都能过。”   “就是要细心些。”   “去年县里招衙役的时候,我们也去看了,那题目出得可有意思。”   当场就有人给这几个跃跃欲试的昆仑人出了一道考题,让他们回答。   问题是这样的:   “一个姓陈的人家,家里养了二十二只鸡,那几天他们家里娶了一个新儿媳,为了置办宴席,杀了十一只,隔几日,有人来买,又卖了四只。”   “这一日清晨,陈家阿翁蹲在院子里数鸡,数来数去只有七只,少了一只,想起这几天隔壁家那个不学好的吴七郎总打他们家门口过,总盯着他家的鸡看,前两日从隔壁院子里还曾飘来一阵鸡肉的香味,当时陈翁还未发觉自家的鸡少了,这时候想来,一定是被隔壁那吴七郎给捉了去。”   “这时候刚好有一队差役从他家院前走过,陈翁便把这件事对那些差役说了。”   “如果你是那个领头的差役,你会怎么做?”   那几个昆仑人听完了题目,想了想,迟疑道:“把那个吴七郎抓起来?”   “哈哈哈哈!”那些常乐人哈哈大笑道:“那吴七郎若是遇着你们这些糊涂差役,那还不得倒了血霉。”   “总共就二十二只鸡,自家杀了十一只,余下十一只,再卖四只,可不就剩下七只,何来偷鸡一说?”   “要想当差役,你们怕是还得再学一学算数。”   “每人就三道题,答对两道便能过。”   “去年那人这道题便是没答对,好在其余两道题都答对了。”   “若是再答错一道题,他如今就成不了差役。”   “那可是每月三百文的工钱,管吃管四季衣裳,逢年过节还有补贴,谁人不想去。”   “你们这些昆仑人长得这般高,力气也大,前面的比试肯定不成问题。”   “后面这些东西可以学啊,好好学一下算术,熟悉一下律法甚的,过几个月县里再招人,你们都去试试。” 第364章 新佃户   话说这人各有志,这些个昆仑人里头,也是如此,有些人就一门心思想去当差役,有些人就想进作坊,有些人觉得每天磨磨针日子就挺好过了,还有一些想种地的。   自从种了两回红薯之后,有些昆仑人就发现,种地比打猎要安稳安全得多,他们在田地中播种耕作,几个月以后获得收成,那一刻他们心中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是无以比拟的。   有一户昆仑人在和当地人一起磨针的时候,听闻公府职田那边,有一个佃户在城里买了院子,待到今年秋收后,他们全家便要搬到城里生活,以后就不做佃户了。   这个昆仑人听说了这件事以后,连忙就跑到县衙去说,他们家要去职田那边当佃户,顶那个要走的佃户的缺。   县衙里的吏员一听他这个话,就觉得有点头大,因为罗县令为人宽厚,待那些佃户亦是不薄,所以现在他们县里那些职田的佃户就算一时空出来,也很容易就能找到新的人接手。   这新人和旧人之间,房屋田地柴草要如何交接,照理说只要他们私底下商量好了便可,县衙这边就只管登记一下,那租子该怎么收还是怎么收,并没有什么影响。   这会儿忽的跑来一个昆仑人,言是要去当佃户,哎呦……那么中间这个交接的事情,他们是管还是不管了,还有啊,这些昆仑人他们会种地吗?   那吏员是很想回了他,又考虑到这些昆仑人乃是阿普的族人,阿普又是罗用的弟子,于是他便让这昆仑人先回去,言是先前也有其他人来县衙说了这个事,最后到底让谁去,他们县衙这边还得再考查考查。   事实上,这个昆仑人却是来得最早的,当天下午倒是又有其他人来说,但是都在这个昆仑人后面。   这个吏员就这件事询问了罗用的意见,刚好,这片职田就是罗用的,而不是县丞县尉他们的。   罗用是在晚饭前听说了这件事,于是这一天吃完晚饭以后,他就去了一趟昆仑人们聚居的地方。   这些昆仑人现在对罗用也都比较熟悉了,又从当地人那里听闻了不少罗棺材板儿的丰功伟绩,对这年轻人有些钦佩又有些敬畏。   小孩子们就不会想那么多,因为罗用先前曾经给他们发过几次麦芽糖,这时候他一过来,就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在他身边打转。   一部分小孩性格开朗些,也是成群结队地嬉笑打闹,就跟绝大多数这么大岁数的小孩差不多,只是看起来还是要比寻常小孩瘦些,显得脑袋更大,手脚细长,跟麻杆似的。   还有一部分小孩性格很安静,也有一些胆子特别小的,但是不管胆子再怎么小,在这个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甜的年代,又有几个小孩能够抵得住麦芽糖的诱惑。   这些个小孩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脸期待地,怯怯地看着你,罗用最受不了这样的,当即便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给这些小孩一人分了一个。   这些昆仑奴小孩得了铜钱,欢呼着便往街上去了,那小胳膊小腿,麻杆似的,跑起来飞快。   罗用笑了笑,与左右的昆仑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寻那言是要当佃户的昆仑人说话去了。   罗用问这昆仑人,因何想去当佃户,是不是这城里的生活不好,还是有什么不习惯不适应的地方。   在得知这昆仑人并非是为了这些原因才想去当佃户,而是因为相对于给人做工,他还是更喜欢田地里的劳动,而他的妻子显然也跟他一个想法之后,罗用想了想,同意了。   “我之前过去的时候,看到他们那边有一个荒废的院子,你们这几天就可以去把那个院子修一修搬过去住。”   “之后这几个月,你们一家人要一边磨针挣生活费,一边学习耕作,我们这里的耕作并不像你们先前在野外种红薯那么简单,我会吩咐饶翁他们好好教你,磨针的活计,也从他那里拿。”   这个昆仑人得到罗用的允诺以后,非常高兴,第二天一大早就约上几个部落里的青壮,兴匆匆要去职田村那边修房子。   行到城门口的时候被守门的差役叫住了,言是县令有吩咐,让他们这边安排一个人带路,然后还要到水泥作坊那边去领两担水泥,罗县令给的,让他们拿去抹一抹墙壁和地面。   带路的差役赶着一辆牛车,一路将他们送到了职田村,与饶翁他们做了介绍,让他们对这昆仑人一家照应着些。   饶翁与阿普有些交情,从前阿普为了救自己族内的两名昆仑人少年,得罪了一个大食人商队,那时候形势很紧张,阿普他们几人便是被人带到饶翁家中藏了起来。   部落里这些人从前都听阿普讲过这件事,所以这时候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饶翁,却都对他表现得颇为信任和敬重。   饶翁带着他们去了那个废弃的院子,那院子倒也并不十分破旧,就是被附近的几户人家用来放了柴草,这时候各家把自己的柴草搬一搬,腾出地方来,打扫打扫,再修一修墙面,除一除院子里的野草,换个屋顶,抹抹水泥,很快就能住人了。   要来当佃户的这家昆仑人总共有五口人,一个四十来岁看起来有点沧桑的瘦高男子,还有他那同样很瘦很沧桑的妻子,下面还有一儿一女,最小的儿子也已经有十几岁。   他们的女儿看起来有二十几岁了,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她的丈夫在阿普还没有回到他们部族的时候,因为一场战争死去了,她原本还有一个小儿子,在他们经过大食国的时候生病死了。   年幼的孩子在还没长大以前就死去了,这在他们部落里也是比较平常的事,孩子们那么脆弱,既不能战胜病魔也不能战胜野兽,所以总是轻易死去。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结果到现在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她和她的这个弟弟了。所以在她的那个小儿子病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悲痛太久,她的母亲告诉她,这是每一个女人都要承受的伤痛,她也是那么相信的。   直到他们来到了常乐县,慢慢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以后,她才知道并不是那样。   这里的小孩每天在安全的城池里跑来跑去,没有野兽会伤害他们,在城里住了这么久,她也没听说哪个孩子生病死去了。   罗县令还让当地的医者来给他们种痘,当地人都说那牛痘能驱邪,能保佑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   要是她的另一个孩子也能活着来到这里就好了……   瘦高的黑人女子一手抱着包袱,一手牵着她的孩子,站在一个陌生的农家小院面前,看着这个他们即将要展开新生活的地方。   “快进来。”她的母亲站在院子里冲她招手。   “嗯。”她这便牵着自己的儿子走了进去。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它看起来实在很好,很像一个家的样子,要是她的丈夫也在这里就好了,跨步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她的心里忍不住又这般想着。   饶翁给他们送来了杂面饼子和一大碗炖菜,言是他们一家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这时候应是饿了,先吃了这些东西垫垫肚子,待这院里院外的都收拾好了再做晚饭。   那碗杂菜炖的很香,还放了一点熏烟肉在里面,家里这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一闻到菜香就开始吞咽口水了,自从罗县令不给他们送饭以后,她的父母为了攒钱,就很少给他们买什么好东西吃。   不过他们是对的,这一次搬家,他们之前攒下的钱就派上了用场。   吃完了这些饭菜,这个家里的父亲让女人们留在家中,自己则带着两个男孩去了饶翁他们家地里,给他们帮忙去了。   后来又有一些妇人小孩过来串门,看到他们家缺什么,自己家若是有多的,便匀一两个出来,有给箩筐的,也有给陶罐的,都不是很值钱的物什。   待到夜幕降临,下地的人们纷纷都回来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做晚饭,村子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又有人往他们这边送了热菜,见他家吃得简陋,便知晓他们从城里带来的东西不多。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稀罕的,这些昆仑人千里迢迢来到他们这里,能留得一条命在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那许多财物。   他们这些个佃户,从前那日子难过的时候,比这些昆仑人也强不了多少。听闻他们家男丁方才去帮饶翁一家下地了,着实是个好的,以后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这日子总归是要越过越好。   这些个人七嘴八舌的,搞得这院子里头就跟过节一般,还有那端着饭碗到他们家里来,一边吃饭一边瞧热闹的。   这昆仑人吧,男人他们从前都见过,女人还是头一回见,原来是长这样式儿的,还有这昆仑人小孩,那脑门怎就那般大呢,那手脚也太细了些,巴掌倒是挺大,脚板也大,将来长大了铁定也是大高个,他们这些种地的,就是要身体强壮,力气大耐劳作。   于是就这样,这一家昆仑人就在职田村这边住了下来,因他一家乃是罗县令安排过来的,又有饶翁一家照应,村里这些人家,别的不说,欺负他们那肯定不会,也不敢啊。   在加上这些黑皮肤的大个头脾气着实太好,这两日他们村里的白叠花地开始打顶心,正是忙碌的时候,谁家喊他们帮忙他们都肯去,干活也仔细,辛辛苦苦劳作一整日,不拘给些什么都成。   不过他们这一家人还是跟饶翁他们走得最近,干完一天农活回来,两家人常常都会凑在一起点个火堆磨针唠家常,有时候是在饶翁他们院子里,有时候是在昆仑人的院子里。   饶翁家的媳妇子还给昆仑人母女说了好些这村子里头的八卦,逗得她俩直乐,然后也从这些事情里面,感受到了当地人与他们昆仑人不同的地方。   又忙碌了一些时日,这一天傍晚,他们这些人依旧坐在一起磨针,待到天色黑透了以后,照例又点起了一个火堆,饶翁那儿子让家里的小孩关了院门,然后从屋里取了几个玉米棒子出来。   他们家的小孩跟前跟后的,一个个猴急得不行,昆仑人们却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只见他一个个将这些玉米棒子剥了,插在手指头那么粗的树枝上,又在一个粗陶碗里沾了沾,抹了一些什么东西上去。   “这是麦芽糖化的水,可甜了。”饶家小孩给那两个昆仑人少年讲解道。   “这是要做甚?”那个小一点的昆仑人少年问道。   “烤玉米,可好吃了。”   “我阿翁今年开春的时候,特地早早地种了几十株玉米下去。”   “你们不知道,玉米这东西喜欢热天气,种得早了不好侍弄。”   “一个倒春寒就都给冻死了。”   “村里也有人种得早的,不过还是我家这几十株最早。”   “城里那些人也爱吃,我阿翁明日便要进城卖玉米去了,这时节的嫩玉米,一个能卖一两文钱呢。”   “正是。”   “去去去,甭说这没边儿的,一人一个拿着烤去。”饶翁那长子斥道,请人家吃点东西,哪里还有说价钱的。   几个小孩欢呼一声,各自跑去领了一个玉米,蹲在火堆边烤着去了。   嫩玉米在火堆上烤得兹兹作响,玉米香和着麦芽糖的甜香,馋得那几个小孩直流口水。   大人们坐在一旁干活说话,不时抬头看看这几个小孩,面上也都带着笑。 第365章 献粮种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县城中各保长家院子里的红薯藤也是一天一天越抽越长,很快便爬了满地。   绝大多数人家的红薯都长得很不错,就少数几户人家,大抵是因为浇多了水,头一回没种活,后来县衙那边又给他们补了一茬,再从那些种活了的人家那里吸取些许经验,第二回 这些红薯藤扦插下去,便都种活了。   县衙后院也种了一片,把原来的那片荒草坡挖一挖,直接种那上边了。   要说县衙后院为何会有荒草坡,在这个年代那也正常,主要就是人少地多,各家各户的院子都圈得很大,县衙更大,衙门里头个个又都比较忙,也不爱种那许多菜蔬,有个一两块荒地也是寻常。   原本县衙里那些小孩和五对就专门喜欢在这个荒草坡撒欢,现在种上了红薯,这些家伙若是敢去祸祸,家长们手里拿个红柳条,凶神恶煞就要打。   罗用都是直接拿笤帚,红柳条太细,吓不着五对。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城里头这些个昆仑人,现在大多也都很适应这常乐县里的生活了。   不知是黑人都自带语言天赋还是怎的,他们这些人学汉话快得很,特别是那些黑人小孩,一群小孩在街上奔跑打闹,若不去看他们那大脑门卷头发黑皮肤,光听声音,那是听不怎么出来他们和当地小孩的区别。   这些昆仑人与常乐人走得也比较近,但是对于县城里那些过往的商队,往往还是会抱有比较强的警戒心。   那些过往的商队见常乐县中生活着这么多昆仑奴,也觉颇新奇,知晓他们乃是罗县令一名昆仑奴弟子带来的族人,便也不敢乱打主意。   在河西这些小县小城里,罗用也算是比较大手笔的了,这么小小一个常乐县,就养了这么一大群孔武有力的差役。   虽然说很多商队都是刀口上舔血过来的,但是对上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差役,他们八成也讨不着什么好,何况那罗县令又是出了名的棺材板儿性子,听闻他与那安西都护郭孝恪亦有几分交情,不是个好惹的。   商道上也有传言,说这些昆仑奴的首领到长安城献粮种去了,还不知道那中原黄帝对这件事是个什么态度。   一个弄不好,那些大食人的买卖怕是就要砸了,啧啧……   阿普他们这时候也已经抵达了长安城,李世民对于这回这个新粮种的态度,显然比他们这些人先前预料的还要更加重视一些。   主要是他们这个新粮种来得太是时候,早前刚刚出了两起谋反案,皇帝斩了一个庶子,流放了一个嫡子,还有一个嫡子也被逐出长安城,令他去了自己的封地。   就连与他交情颇深的侯君集都要反他,连他的弟弟汉王李元昌都要反他。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就算是这位千古帝王,都不禁要想一想,自己是否果真那般不得人心,是否连上天都不站在他这一边,所以才会将曾经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今日又以这种形势报应在他身上。   就算他自己不会这般想,一些看他不顺眼的人,必定也会这般想。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传来了番邦部族前来归顺,向天可汗献粮种的消息。   这是昆仑奴献的粮种吗?不!这就是天赐新粮啊!   “上天怜我大唐!怜我李氏一族啊……”   皇帝陛下在与左右大臣分食了一个烤红薯之后,涕泪横流之下,说了这样一句话,左右大臣无不高呼万岁!   阿普透过四娘的关系,很快就从白家人那里听闻了朝野之中对于这个新粮种的态度,很是高兴。   然而,还有一些事情,是白家人不便对他说起的。   皇帝除了在早朝之上说起此事,另外还召集了一些得力的大臣,询问他们关于这昆仑奴献粮种之事,应该如何处理才最为合适稳妥。   这些大臣也都是有才干有见识的人,都说昆仑人即来归顺,又有这献粮种一事,我朝自当一视同仁,如此一来才能天下归心,不战而屈人之兵。   长安城少了昆仑奴,不过就是令那些权贵纨绔少了一项攀比和谈资,于国家于朝堂,并不会有什么损伤。   这些也都是老生常谈,之前在早朝之上便有人说,后面的对话才是重点。   两三年以前,唐俭曾给李世民写过一个分析西域形势的文书,当时便曾提到这大食国,言是他日必成大患。   如今这些昆仑人因何千里迢迢前来投唐,便是因为那大食国的势力扩张,鲸吞蚕食了他们原本生活着的土地。   “陛下,看来那大食国不得不防啊。”   “我朝既是对各国胡商一视同仁,一时便也不可做得太过,眼下既然有这昆仑奴献粮种一事,不若便从此处下手。”   “为免大食商贾闹事,此次不妨先许了那阿普的部族在我大唐入编户。”   “待到秋里收了红薯,圣人再宴请百官,趁着众人兴致正高,颂一颂那昆仑人的功德,令各国商贾不许再擅自略卖昆仑人。”   “听闻那大食国多昆仑奴,为奴为畜,并不将他们当人看待,如此,我朝更应对他们施以仁德。”   “若能使得昆仑人纷纷来投,对那大食国,想来也会有所削弱。”   “……”   李世民前些时候因那两起谋反案,看谁都不顺眼,对谁都不信任,觉得这些人都不跟自己一边。   这时候再看眼前这些大臣,又觉得都还不错嘛,为国为民出谋划策,也都很努力嘛。   数日之后,大唐天子宴请了前来献粮种的昆仑人首领,允许他的部族在大唐入编户,令他的族人在大唐安居乐业,不再受到战火侵扰,不再被人当成牲畜贩卖。   席间宾主尽欢,圣人又夸赞了郭孝恪派遣兵士一路护送阿普来长安的行为,言是此人生活上虽然奢靡了些,做事到底还是靠谱的。   底下那些臣子们大抵也都看出来了,经过长达半年时间的缓冲之后,如今这新粮种就恍若是一剂特效补药,皇帝陛下这回基本上就算是满血复活了。   在长安城坊间,现如今还有不少人会在私下谈论半年前的那两起谋反案。   那一阵子,长安城中人心惶惶,不到一月的工夫,前前后后便斩了许多人,还有那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原本那些个光鲜体面的人家,也是说倒就倒了。   这一日,阿普闲来无事,与那些一路护送他来长安城的兵士们跑去南北杂货逛了逛,又买了不少吃食回来,还抱了个寒瓜。   阿普作为部落族长,身上倒也有几样值钱物什,不过那些东西大多都是不好拿出来换钱的,早前在常乐县的时候,罗用倒是给了他一些钱财,还有那些个这两年挣了钱的同门师兄们,各自也都有所表示,所以阿普目前并不缺钱花。   这些个兵士跟阿普一起走了一路,彼此间也算有些交情,他们这些当兵的大抵都不是太有钱,今日这些吃食,也都是阿普一个人掏的钱。   一群人回到驿站,从油纸袋里取出各种吃食摆在矮桌上,又切了寒瓜,边吃边聊。   阿普这些时日主要就是关注那些从朝堂之上传出的消息,没什么事基本上也不怎么出门,生怕到时候宫里来人,自己错过了。   这些个兵士的生活就要丰富得多,他们之中有些人原本就是京畿道出身,甚至还有长安城的,还有一些虽然不是当地人,但也都是郭孝恪身边的亲兵,在长安城待过很长时间,自然也都有各自认识的熟人朋友。   他们这几日探亲的探亲,访友的访友,难得回一趟长安城,自然要好好聚一聚,这些个老朋友老熟人一碰头,那消息自然就流通起来了。   这时候他们一边吃着瓜果点心卤味凉菜,一边说着闲话,其中便有不少他们这几日的见闻。   “……你知道这长安城中现如今有多少个冰库?啧啧,听说现在已经有四个大冰库了,小冰库更多。”   “前两日我那几个有人便带我出去吃冰,两三文便能买一碗,还是加了果肉浇了蔗浆的。”   “还是这长安城的日子好过啊。”   “那高昌城虽说也颇富裕,与长安城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高昌哪有长安生活便利。”   “……”   说着说着,几人又说到年初那一场祸事来了。   “长安城的生活虽好,这要掉起脑袋来,却也快得很。”   “先前那事一出来,不知道多少家人受了牵连。”   “还有那流放岭南的,去了那瘴气遍布之地,还不是等死吗?”   “那也未必。”   “我听人说,那辣椒能破瘴气,岭南那边现在种辣椒吃辣椒的人,比长安这边都多。”   “就算给他们活下来又怎么样,那日子也不好过。”   “连条水泥路都无。”   “啧……”   “哎呦,这一次被牵连的人多啊。”   “对了,京兆杜氏这一次也牵进去了,你那师父不是与那杜七郎有些交情,还有那个杜构,我听人说,早前他也曾去过西坡村,你可识得他?”说着说着,有人便问阿普道。   “识得。”   说到这个杜构的事情,阿普的心情也是有些沉重,当初那杜构在村里待了挺长时间,为人十分谦和,对他们三个昆仑人表现得也比较尊重。   “那杜郎君这回摊上事儿了,他那弟弟杜荷,便是太子党的主谋之一,已经被斩了,听闻杜构这一次便是受了牵连,要被流放岭南。”   “坊间不少人都道这杜郎君可惜了,他这几年在莱州那边,带着当地百姓做鱼罐头,可谓是造福一方,长安城这边有些人还吃过他们做的鱼罐头呢。”   “他们京兆杜氏也是世族大家啊,虽说那杜淹杜如晦现如今都已经过世,但总还有人在朝为官,怎的竟会没人站出来替他说话,那杜荷在京城谋反,关那莱州的杜构什么事啊?”有人不解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京兆杜氏那时候也在风口浪尖上呢。”   “别说相帮,他们杜家里边有些人怕是还要恨死了杜如晦这一支。”   “他们杜家人原本也不甚和睦。”   “这回不一样,这回这个事情吧,不仅是杜荷掺合进去了,还有那杜如晦的亲弟杜楚客,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杜楚客是站在魏王李泰那一边的,也是帮着魏王出谋划策,出力甚多,甚至还出面去游说群臣,为甚?就是为了给魏王争那太子之位啊。”   “你说那太子好好的因何要反,还不是心中不安,怕自己最终会被那魏王给弄下去了。”   “你们可是忘了当年的事?当年那太子李建成,不就是……”   “啧啧……”   “总之杜家人这回是不敢吭声了,那杜荷作为主谋直接被砍了就不说了,那杜楚客也没落着好,连魏王都被逐出长安城,送到封地去了,他又能讨着什么好?”   “这两个人这回给家族惹出这般大的祸事,那京兆杜氏,如今还能保住自身就算是不错了,哪里还敢说什么。”   “杜楚客也被流放了?”   “那倒没有,魏王府那些个亲信皆被流放了,独那杜楚客,圣人看在他兄长杜如晦的面上,就把他贬为庶民,没有流放。”   “杜楚客都没流放,那杜构怎的……”   “谁知。”   “他那兄弟杜荷毕竟是犯了谋反罪啊。”   “哎呦……”   阿普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长安城的夏日尚且闷热难耐,莫说在那岭南之地,不知那杜郎君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已经到了岭南。 第366章 保杜构   在二十一世纪,岭南这片地方也是发展得很不错,全国四个一线城市,岭南便占了两个。   然而在唐初这时候,岭南却着实算不得是一个好地方,唐政府在秦岭以南设置岭南道,其地域范围包括后世的福建省,广东省,广西大部分地区,云南东南部,以及越南北部。   岭南道的治所在广州,后世是广州市,这时候的广州乃是一个州名,治所所在城池亦称广州,广州是个有名的港口城市,许多番邦人士通过海运来到这里。   这时候的海运还是相对落后,所以这些胡商们大多都是沿着海岸线航行而来,唐政府允许这些胡商在广州居住,甚至专门设置了番坊。   然而被朝廷作为流放政治犯的地方,又怎么会是广州那种富庶繁华之地呢,像丰州崖州那些地方,都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若是被流去了合浦、日南、九真那些地方,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朝廷之所以要把这些人流放出去,一来是为了惩治罪犯,二来自然是为了让这些人在余生之中发光发热,到那些生存条件恶劣的地方去搞搞开发。   丰州崖州那些地方自古以来便是有名的流放之地,已经有不少前人在那边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所以生存条件相对还算是比较好的。   不过就算如此,当年有个被贬崖州的晚唐官员李德裕,还是写下了这样悲怆的一首诗歌:“一去一万里,千去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   在这个荒芜落后的年代,人类站在大自然面前,还是十分地渺小无力。   这时候的人想要开发一片荒芜之地,往往要用无数的人命去填。包括罗用他们眼下所在的河西走廊,早前在汉代那时候,便是当时最主要的流放地之一。   这些被流放的人里面,其中不少犯人可能是因为自己犯了罪,但肯定还有很多人,是像杜构这样被亲人连累,或者是其他方式的连坐。   古时候的连坐制度非常可怕,最残酷的时期,就连邻居犯法都会被连坐。   唐初这时候政令还是比较宽和,建朝之初,原本就应该让百姓休养生息。   李世民这个皇帝又很重声名,因那玄武门之变,毕生都受桎梏,总想表现自己仁德宽厚的一面,在这些事情上下了不少功夫。   朝廷的官兵前去莱州杜构家中拿人的那一日,莱州百姓群情激奋,当地义士与这些官兵僵持对峙,就是不肯让他们捉了杜构去。   就连当地的官府,隐隐也有回护之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抚那些前去拿人的官兵,让他们莫要心急,免得惹出民愤,届时他这些人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双方僵持之下,最后还是杜构发了话:“杜某这些年下过江出过海,甚大风大浪没见过,那岭南又有什么可怕,去了便是。”   他这也是不想连累当地民众,若是赶在年景不好的时候,亦或是战乱年间,那他便也没有那许多后顾之忧,只是眼下这天下太平,当地百姓的生活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在这样的好时候,若是为了他杜构一人,连累这般多的民众,着实不值得啊。   不日,官兵押着杜构上路,往那岭南而去,在他们身后,七八名义士一路紧随,言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岭南,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们这一次若是回不去,家里的妻儿老小自有相邻帮忙照顾。   当地父老还与他们筹备了不少盘缠,杜构这些年也挣了一些钱财,再加上当地百姓给的,他这一路上也不缺钱花,吃得好住得好,又有那些义士相护,官兵们也不敢十分欺侮于他,不时再请他们这些人吃吃酒,待关系缓和些了,这日子就更好过了。   “你说你们这些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去岭南做什么?”这一日,这一行人坐在船上吃酒,席间便有一个官兵对那些莱州青壮说道。   “我们杜郎君乃是冤枉,圣人现在既让他去岭南,我兄弟几个便好好把他送往岭南,他日圣人开恩,我等再护送他回莱州。”一个二十六七岁,长相颇精明的青壮言道。   杜构在莱州经营这些年,手底下也有几个得力的,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难啊。”一个年长的官兵听闻了他这一番话,摇头道:“这回这件事,毕竟不同往常,连他们杜家人都不敢开口求情,眼下又能指望谁来?”   “连那废太子都被流放岭南了。”一个年轻些的官兵压低声音道:“皇帝亲儿子还在那儿受苦呢,那节骨眼上他会肯放别人回来?啧,若是换了我必定是不肯的。”   那莱州青壮沉默半晌,言道:“你们可听闻过离石罗三郎?”   杜构这个人从前便不喜交际逢迎,为人亦有几分孤僻,在长安城并没有什么十分亲近又得力的朋友,洛阳城那边倒是有些老朋友,这几年关系也算不错,只可惜眼下这件事,他们却是使不上力。   杜家人选择沉默,杜构这回唯一可以期待的,约莫就是他与罗用的那一层关系了,只是听杜郎君所言,他们之间的交情似乎并不很深。   “怎的,你家郎君还与离石罗三郎有交情?”那离石罗三郎可不简单啊,连皇亲国戚都能撬得动的人。   “自然。”那莱州青壮言之凿凿:“要不然你们以为我家郎君因何那般早便知道要种杜种树,还知晓做鱼罐头?便是那离石罗三郎相传!”   “哎呦……若是那离石罗三郎出面,你家郎君这个事,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河西之地太远,不知他如今听闻了这件事没有。”   “……”   那莱州青壮见眼前这几名官兵七嘴八舌的,似是信了他方才所言,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要说他也是一个聪明有才干之人,因何要千里迢迢追随杜构去岭南,归根结底,就是这个时代逼着他不得不如此。   早前他们在运河之上运货行船,只要一报杜构的名号,黑白两道都能给他们一些脸面,一来是因为杜构手底下这些人的势力,二来就是因为杜构的士族出身。   这时候杜构被流放岭南,运河上那些大小势力约莫也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将来换了他们莱州百姓自己运货出去,那些人的态度必然就会与原来不同,往后这鱼罐头的买卖,还不知道会怎样。   这个年代就是这般,只要是士族出身,天生就会被人高看一眼。   他们这些出身低微之人,若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那就只能追随在士族郎君们身边。   杜构为人宽厚,亦有才干,虽然与他本家京兆杜氏并不亲近,却与离石罗家走得颇近,那离石罗三郎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像他这样的聪明人之所以誓死追随杜构左右,一方面是因为恩情道义,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希望能给自己挣个前程。   这些人坐在船舱外吃酒说话,杜构便卧在船舱内小憩,却也没有睡着,船舱外面那些人的对话,一句不落全都进了他的耳朵。   自从他当年离开西坡村,转眼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罗用,也没怎么联系过,现如今又如何敢叫他出手来救,毕竟这可是谋反的案子啊……   杜构翻了个身,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弟弟杜荷这一次意图谋反,他叔叔杜楚客也没少在这里面搅合,叔侄俩竟还站了两个阵营,最后没一个成事的,一个被斩了,一个被贬为庶民,而他也因此要被流放岭南。   不知他父亲在天之灵,看到眼下这般情景,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   再说长安城这边,自从上回那个谋反案之后,太子党与魏王党均都失势。   对于新太子李治,李世民既不希望他势力太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形成一个小朝廷,又不希望他势力太弱,将来即位后被那些老臣权臣骑到脖子上。   于是很自然的,那些中立保守的官员,在这一次洗牌之后得到了皇帝的倚重,其中就包括白家父子。   这一日,皇帝寻来几位大臣议事,白翁也在其中,说完正事之后,大伙儿又聊了聊地里的红薯,都说那红薯藤长得十分旺盛,秋来必定能有个好收成。   白翁这时候就对皇帝说道:“那阿普从前被人贩卖到中原,被罗用所救,后来又拜罗用为师,他二人乃是师徒,圣人可知?”   “我亦知晓此事。”皇帝看了白翁一眼,不知他后面打算说些什么。   “早前阿普途经常乐县,罗用便令他带了一封信与我,信中除了询问自家弟妹,还提及蔡国公长子杜构,言他与杜构有些交情……”白翁言道。   “那又如何?”皇帝不待他把话说完,便直接打断了。   白翁道:“那杜构早年抗倭时伤了腿,近年便在莱州那边教当地百姓做鱼罐头,造福莱州民众,也算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白翁这些话在情在理,然而皇帝却并不爱听,也不管白翁后面还要说些什么,当即便甩袖子走人。   他的亲儿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在那岭南多烟瘴之地也不知道能够活过几日,现在这些大臣却要他赦免别人的罪,令其免受流放之苦!   皇帝走了,剩下那些大臣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也没有再回来的意思,于是便也都散去了。   第二日早朝之上,有人便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刚开始的时候主要就是有些人在那里怒斥罗用公私不分,竟然因为私人情谊罔顾法度,云云。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站在罗用这边的人竟然很不少,有人说那棺材板儿出身低微没读过几天书,说一句话漏洞百出,才被你们这些人拣着痛处狠踩,就事论事来说,那杜构这一次被流放,确实也是比较冤。   于是双方就这么吵了起来,早前因为那新粮种刚刚其乐融融了没两天,这会儿便又掐起来了。   这回站罗用这一边的,有从前与杜如晦有交情的,他们这回是想保杜构,也有一些对罗用印象比较好,一直都站罗用这一边的,还有一些人,这回为什么会站在罗用这一边,就连那龙榻之上的皇帝老儿,这时候也有点想不明白了。   满朝文武吵吵嚷嚷的,这些人大抵是瞅着那谋反案的风波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又有那新粮种的事情,皇帝这时候应该不会再杀人,于是这一个个的,胆子也都大了起来。   确实,李世民这时候也没有让半年前的谋反案再扩大影响的打算。不过他也不太想赦免杜构的罪,之前看在杜如晦的面子上,他已经赦免了杜楚客,这回又要赦免杜构,这可是谋反罪,若是不能依法惩治,下手若是不够狠,那往后这些权臣重臣家里头那些个小崽子们还不得反了天去。   关于杜构的事情,朝中这几日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皇帝也不肯表态。   最后还是新太子李治听说了这件事,在他那皇帝老爹面前为杜构说了几句话,皇帝这才松了口。 第367章 吃瓜吃瓜   李治是贞观二年出生,眼下正是贞观十七年夏天,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年少。   他曾听那些河南道出身的宫人们说起杜郎君在莱州教人钓针梁鱼做鱼罐头的事情,这些宫人很多也都是道听途说,只不过因为故事发生在她们故乡,故而与有荣焉,津津乐道。   李治这个人没有什么很大的政治野心,作为一个嫡出的皇子来说,他的性格略显软弱。   但他对于各种乡野趣闻英雄事迹很感兴趣,简而言之,就是喜欢听故事。他听过杜构的故事,对杜构这个人的印象也比较好。   这两日听闻朝堂之上众臣正在为赦免杜构的事情争执不下,李治也想说些什么,但他又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插手此事,忍了又忍,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对他皇帝老爹说了。   想想,李治现在十五六岁,正是有点懂事又有点迷惘的年纪。   他们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的两个哥哥落到了那样的下场,且不说谁对谁错,作为少年李治,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李治这个人原本话就少,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他的话就更少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也是比较忧心,这时候见他难得对自己开口,心里也是比较高兴,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早朝之上,又有人提出赦免杜构之事,然后又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番争论。   待到他们争得差不多了,皇帝说道:“早前忙乱,山崩于前,我亦无心他顾,这两日寻人来问,皆道杜郎造福莱州百姓颇多,当地父老感念其恩,县府州府亦有公文呈上,只当时却也不及细看,昨日我儿与我道来,言那杜郎正直勤勉,仁心仁德,平白受那牵连,着实有些冤枉……”   皇帝这一番话的意思就是说,杜构之所以能被赦免,那是他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救了自己一命,另外这里面也有新太子的态度。   余下那些个罪人若是还想要赦免的,那是没有了,这个也赦免那个也赦免,谋反的成本若是那般低,又如何能够震慑住那些狼子野心之辈。   于是这杜构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了,免了他的流放,另外朝廷方面又拨出些许钱帛,令那些押送他的官兵好好将其送回莱州。   做完这件事,皇帝的心情也比较好,想着要去跟自己儿子好好交流一下感情,结果那小子转眼便又成了个蚌壳,皇帝老儿无奈,只好把目光又转移到朝堂之上。   这几日为那杜构说话的人怎会这般多,初时他还有些看不明白,探究之下,很快便也有了答案。   原来那几个老不要脸的,这是打算要给罗用卖个好呢。   这事还得从那荥阳郑氏出身的郑侍郎说起,早前有人在街上口出狂言,说罗用的不是,被那郑侍郎听着了,当街便把他们训斥了一顿。   几年后罗用在长安城“偶遇”郑侍郎,罗用请郑侍郎吃了个饭,许是从罗用那里听闻了什么消息,这荥阳郑氏的人,这几年在全国各地弄了好几个铁矿,有花钱买来的,也有自己开出来的。   初时众人并不知晓郑家人弄这么多铁矿做什么,难道也要做针?做针又能用掉多少铁?   待那木轨马车一出来,有些人便想明白了,在那木头的轨道上行车,尚且那般快,若是在铁轨上行车呢?   这件事在眼下看来是有几分不可思议,毕竟铁价那般贵。   然而铁价之所以会贵,却并不是因为铁矿稀少,而是因为开采水平有限,加上铁这个东西又那般重,运输着实艰难。   现在木轨道都有了,那木轨道直接都能修到铁矿里面,一条轨道铺进去,成车成车的铁矿石运出来。   这些铁矿石被炼成精铁,再运往全国各地,因为有了水泥路和木轨道,再加上原本的水运系统,从今往后这运输的便利程度,比之从前不知提高了多少,长此以往,铁价必定会有所下降。   铁价下降,却并不代表着那些铁矿会少赚钱,相反的,因为采挖和运输的成本降低,市场的空前繁荣,这些铁矿将来只会越来越挣钱。   朝中现在已经有人提出,要在长安城到洛阳的那条木头轨道外面,包上一层铁皮,这需要用到很多铁,朝廷到时候就很可能会跟荥阳郑氏的人买铁,以目前的铁价来说,荥阳郑氏这回必定是要大赚一笔。   虽然目前只是传言,并没有人正式在朝堂之上提及此事,但光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很心动了,那可是铁轨啊,大唐若是能有一条这样的铁轨,那大伙儿该得多有面子,到时候但凡是来唐的使者,就都拉着他们到那铁轨上去溜一圈,感受一下大唐运输的神速和犀利,将来怕是没人再敢来犯。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家族就对荥阳郑氏目前所掌握的那些铁矿很是眼馋。   但是归根结底,荥阳郑氏的人这一次因何能够占得先机,还不是因为罗用嘛,如果说罗用他们这些人的发展速度就好比是那木轨马车的速度,那么荥阳郑氏现在也已经在车上了,而他们这些人却只能站在车下干看着。   于是就有那些想上车的,逮着机会就想给罗用卖个好。   这回听闻罗用想保杜构,他们这些人便也跟着出把力,横竖最敏感的时期已经过去了,这时候站出来说几句话也不怕什么,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儿。   啧,这些老匹夫还真能豁得出脸面。   遥想当年初见罗用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身无长物的乡野少年郎,转眼这些年过去,如今他即便是身在河西,却也能影响朝堂。   面对一股新兴势力的兴起,作为坐在权利顶端的王者,必然会对其有所提防。   然而这一次洗牌过后,李世民的想法却发生了一些改变。   李承乾李泰俱都失去了储君资格,现在的新太子是李治,若无意外,他就是将来的李唐国君。   但是李治的性格有些软弱,李世民在位的时候,自然能够护他周全,待他故去之后,想来想去,最适合作为托孤的人选,便是长孙无忌了,以李治这样的性格,将来怕也只能被长孙无忌拿捏得死死的。   在原来的历史中,李世民晚年的时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李治太过软弱,将来肯定干不过长孙无忌,长孙无忌现在看起来虽然是个好的,但是等到他权势滔天的那一日,便又不知如何了。   犹豫之下,他就和长孙无忌提了一嘴,不若这皇位还是交给李恪来继承。   李世民当时约莫是想着,李恪的性格比李治强些,总不至于一直被人拿捏,这么一说,可能也是为了探一探长孙无忌的态度。   然后他的这个提议就受到了长孙无忌的强烈反对,再加上李恪的母亲是杨广的女儿,李世民对于这一点也不甚满意,这时候长孙无忌反对,他便也就作罢了。   却不曾想他当日的那一句话,却给李恪埋下了祸端,李治登基之后,长孙无忌借着房遗爱的谋反案,平白把李恪牵连进去,将其铲除。   眼下这时候,事情虽然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但是对于李治太过软弱的性格,李世民还是有所忧虑的,有意托孤长孙无忌,却又担心他日长孙无忌权势太盛。   所以这时候当他再看到罗用的这一支势力,与从前的想法,便有一些不同了。   他日,他在于自己的几个儿子分析朝中这些臣子,提到罗用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罗用故忠而,然其忠心所向,乃是家国百姓,并非是我李氏父子,其可为臣,却不能为心腹。”   现在若是让他再评罗用,依旧还是当初这番话。   只是时过境迁,当初罗用那些不讨好的地方,今日却又显得难能可贵。   即便他日有人权倾朝野,罗用应必定也不会与其沆瀣一气,就他那棺材板性子,肯定是该怎么怼还怎么怼。   那棺材板儿初出茅庐之时,就是个连他这九五之尊都敢怼的硬茬,如今他羽翼已丰,难道还能怕了哪个权臣?想到这一点,皇帝的心情就比较好了。   “圣人因何发笑?”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同坐在石亭之中纳凉,这时候见他望着亭外的风景面露笑意,自从半年前那件事之后,已经许久不见他这般好心情,于是便问了一句。   “无甚。”李世民回答说。   然后他又笑呵呵地招呼自家大舅子吃瓜:“吃瓜吃瓜,这瓜是我今日一早令人去南北杂货买来,又甜又脆,这么大一个寒瓜,才花了四文钱,你说便宜不便宜。”   未来的皇帝他老舅手里捧着一片西瓜:……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第368章 结交   南北杂货与城郊农户合作搞种植已有好几年,最早是种辣椒,后来又种寒瓜,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蔬菜水果,不过到目前为止,辣椒和寒瓜这两样依旧是大头。   对于城郊大部分农户来说,与南北杂货合作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南北杂货在合作之初就会给当年的这一茬庄稼定下一个最低收购价,然后在收获的时候,再根据当时的市场行情以及这些种植户各自种出来的品质优劣,再进行具体的定价,这个价格通常都会高于早前定下的最低收购价,如果实在很差的话,便会以最低收购价收购。   在合作种植期间,南北杂货会聘请一些有经验的老农,到那些合作的农田去查看庄稼的长势,若是看到长得不好的,便会指点一二。   还有他们的那些个管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小本,好的不好的都要给你记上一笔,待到这一次合作结束,还会给你打个分,那些个得分特别低的,来年很可能就会丧失合作资格了。   很多种植户都不太喜欢这种每年都要被打分的管理方式,尤其是当他们某一年得了低分的时候。   但是和南北杂货合作也有很多好处,首先他们很讲信用,当这些合作种植的庄稼成熟的时候,无论当时的市场价多低,他们都会严格按照之前定下的最低收购价收购,从未食言。   而且他们还给了这些种植户另外一个保障,就是说,只要当年的合作种植面积达到一个最低标准,那么这些种植户这一年如果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导致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的话,南北杂货方面就会帮他们缴纳当年的租庸调,让他们免除这一年的赋税压力,这个保障就好比是一颗定心丸,对农户们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现在和南北杂货合作种植,与早前罗三郎亲自到城郊寻人合作种植辣椒那时候,已经很不一样了。   当年与罗三郎合作种辣椒的那些农户,后来大多都发了一笔小财,现如今早已没有了那样的好事,绝大多数时候收益也算不错,好的时候,能比种粮食多挣两三倍,那便是很好的了,也有不好的时候,辛辛苦苦几个月,最后却是所得寥寥。   像他们这几年种寒瓜,有些人胆大心细又比较善于种瓜,他们种出来的寒瓜比别人家的寒瓜成熟早,初夏那时节便能上市。   那时候市面上的寒瓜价格很贵,南北杂货给的收购价也高,于是挣钱就多。   大部分瓜农都还是比较中规中矩,眼下这时节寒瓜大规模上市的时候,他们地里的西瓜也熟了。   这时候就挣不到很多钱了,像那些比较大比较好的西瓜,南北杂货给出的收购价也不过两三文,一般一亩地能收百来个好瓜就算是比较不错,少的只有几十个,剩下那些差一点的瓜,收购价也会低些。   就今年来说,城郊大部分瓜农,每亩地约莫也就能得个三百多文,好一点的能上四百。   这一亩田地若是用来种粟,产粮两担,按照长安城眼下的粮价,一担粟米约莫是六七十文,两担粟米还卖不到一百五十文。   所以说,与南北杂货合作种瓜,还是比大多数农户自己种粮食挣得多些,大部分种植户对于这样的收入还是比较满意。   不过很多农户也是想不通,那南北杂货从他们这里两三文钱收去的寒瓜,一车一车运到城里,光是人工运费也有不少了。   待运到城里,放在铺子里售卖的时候,很多客人都是现买现切,切出来白瓤那肯定就不要了,还得给他们换一个,就这么个卖法,一个寒瓜才卖四文钱,那还能有挣?   这一日,有几个与四娘玩得比较好的小娘子,也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有得挣啊,如何会没得挣?”四娘这时候正一脸惬意地靠在栏杆上吹着凉风。   这家店的位置取得巧妙,即便是在炎炎夏日,往他家这凉亭里一坐,依旧能感受到丝丝凉风拂面,很是清爽,就是价钱贵些。   这么热的天,就应该约上几个好友,躲在这种凉快的地方吃冰避暑。想想五郎他们几个,这时候约莫还要与白家那些小孩一道背书听课呢,啧啧,真惨。   “怕也挣不得多少。”   这些小娘子虽然不会做买卖,但也知道一点算术,两三文钱收来的瓜,四文钱卖出,中间还有诸多损耗,不亏本就算是不错了,哪里还能挣多少。   “一个瓜能挣半文钱也是挣啊。”四娘言道:   “那些瓜农忙活小半年,一亩地也不过挣个三百来文,这么些钱,搁我这里只需转手卖掉六七百个寒瓜便能挣得,南北杂货生意那般好,不过也就是片刻功夫的事情。”   “你挣这三百文钱又有何用?”那些小娘子嗤笑。   “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四娘无奈道:“眼下坊间恁多卖寒瓜的,我若想自家寒瓜卖得好,自然价钱就要定得低些,若是定价高了,瓜就卖不出去。”   “何不把买价压得低些。”一个小娘子提议道。   “那如何能行,我阿兄悉心经营出来的招牌,可不能叫我给砸了。”四娘言道:“必定是要叫这些农户挣得了这么多钱,才会有这么多善耕作的农人肯与我家合作,我这边才能有的挑不是,又是打分又是定期安排人前去检查的,他们才能忍耐不是,若不是为了多些收入,你当那些农户个个都能有这般好性儿?”   做买卖就是这般,赶上行情不好的时候,不亏钱就算是不错了,能出货赶紧出货吧,若是贪心太过,最后很可能就要栽跟头。   这些个小娘子们到底还是不懂做生意,若说这长安城中的辛秘,各个家族之间的八卦,那她们知道得比罗四娘多多了,若论诗词歌赋女工,四娘也比不过他们,但是要说做买卖,四娘可比她们顺溜多了。   像眼下这些寒瓜,四文钱一个,四娘都能卖,稍小一点的三文钱也卖,再小一点的一两文钱都有。   他们还把那些最大最好的寒瓜,一个寒瓜剖成两半,往那货架上一摆,一个个的飘着瓜香,又红又嫩,两文钱就能买半个,任挑任选。   所以就算是在价钱差不多的情况下,很多人宁愿多走几步路,都愿意来南北杂货买瓜。   不管夏日里天气多热,他们南北杂货铺子里的生意就没冷清过,长安百姓一说寒瓜,首先想到的就是南北杂货,就连那些王公贵族世族大家都来他们南北杂货买寒瓜。   眼下挣钱少,这也没什么,待到天气再凉些,挣钱的时候就到了。   他们南北杂货还有一个超级大的冰库,最近冰块卖得不错,冰块卖掉以后腾出来的地方,四娘都让人在里面放了寒瓜。   这寒瓜在冰库之中的保存方法,他们前两年便已试验过了,摸索出来不少经验,今年刚好赶上寒瓜价贱,于是每日便都拣了那品质最优的寒瓜装入冰库之中储存起来,以后等别人家的寒瓜都过季了,他们再拿出来慢慢卖。   这些被储存起来的都是最优质的寒瓜,眼下在南北杂货售卖的,品质大多也都不错,还有那些品质较差的,或者白瓤的,则被低价卖到了阿姊食铺那边。   阿姊食铺这几年开发出各种果味的浆饮,其中便有寒瓜饮,便是将那寒瓜榨汁,调些蔗浆,再往里面加些碎冰,十分地清凉解暑,一文钱一杯,每天都不知道要卖出去多少。   那些个大家族出身的小娘子们觉得四娘今年这寒瓜买卖挣得少,在罗四娘自己看来,却也还算不错。   做买卖这回事,总是有赚有赔,能赚钱的时候就该好好珍惜,一文两文的也别嫌少。   从前她在西坡村自家院子里看杂货铺的时候,为那一块两块的枣糕,都能跟村里的小孩掰扯许久,如今这个铺子这般大,每日里的开销也比从前多出许多,所以更要精打细算。   这铺子里每一项收入和支出,她现在都弄得清清楚楚的,那账目做得,比从前罗用当家的时候还要精细些。好在她精细归精细,却并不会克扣,无论是货款往来还是每个月该发下去的工钱,一文钱都不会少,也不会拖延。   这一日上午,四娘正在南北杂货看账本,那些个小娘子们又来喊她一起出去吃冰,四娘却道不去。   “那地方太贵了,去不起,你们自己去吧。”那种高消费场所,对于四娘这种农户出身的人来说,总觉得有些过分地奢侈。   “莫要这般抠搜,又不要你出钱。”这些个小娘子里头,确实也有几个不差钱的。   “那我也不得劲,不去。”去得多了总有轮到她结账的时候,她又不是真的没钱,哪有那么厚的脸皮整天等着别人掏钱。   “就你事儿多。”罗四娘不去,她们几人便也不太想去了。   闲来无事,干脆就在南北杂货二楼这间办公用的小厅里坐了下来,打算在这里打发时间。   她们这些人就是这般,若不想读书学女工,便是一群人聚会,说说八卦,吃些甜品什么的,其余便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若是结了婚的,每日里便是相夫教子绣花缝衣裳,实在在家里待不住的,那就出去吃酒玩乐,要是觉得还不够的,那就找个姘头,一辈子基本上也就这么过了。   所以她们都羡慕四娘能有这么一个铺子,这时候就算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南北杂货看她对账本,也觉得比待在自己家里强。   四娘与她们也都很熟悉了,也由得她们去,只是叫人从楼下取了半个西瓜些许冰块上来招待。   待到四娘看完了手里的账本,抬头看看眼前这几个人着实闲得慌,于是她想了想,便问她们道:“我要去一下仓库那边,你们去不去?”   “去仓库做什么?”一个小娘子抬头。   “就是去抽查一下仓库里的货物对不对数。”四娘解释道。   那几个小娘子想了想,横竖闲着也是闲着:“那便去吧。”   ……数个时辰之后,夕阳西下。   “嘎吱……”某户人家的大门被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信步走了进去,迎面两名婢女上前问安,却被她示意不要出声,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一路往自己房里走去。   看那姿态背影,也是仪态端庄,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导,只是那衣服头发上俱都沾了不少灰尘,配上这一副端庄的仪态,便显得有几分好笑。   “啧,瞧这一身泥一身土的,也不知道吃过饭了没有。”一旁的某间屋子里,一妇人这时候站在门缝边上,伸着脖子偷偷往外看。   “方才随从们不都与你说过了,言是中午晚上俱都是在南北杂货用的餐。”一个老妇人卧在屋里的一张木榻上,一旁的婢女轻轻为她摇着蒲扇。   “我儿从小娇生惯养,在那地方又吃得下什么。”妇人叹气道。   “今日却是吃了不少。”旁边站着的一个婢女嬉笑道。   “你也莫要操那闲心,你夫君都说由她去了。”老妇人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那些个男人整日你争我斗的,女儿若是派得上用场,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管那许多。”门边那妇人叹了一口气,也往屋里走去。   “莫要这般说,多结交一些人家,总归不是坏事。”老妇人言道:“依我看,那罗四娘也是个好的,叫你闺女跟在她身边长长见识也好。”   “又能长了什么见识去……”妇人坐在木榻边沿,理了理自己的裙摆。   老妇人伸手轻轻拍了她的后背两下,开解道:“你怎不想想,那罗三郎这都离了长安多少年,他家那南北杂货却是一直蒸蒸日上,那罗家四娘可不止会耍刀,还是个聪明伶俐的,还有她那兄长……眼下朝中是个什么形势,多少人家都想着……”   “我又没说不叫她去……”   “眼下这世道,与咱那时候,瞅着也是有几分不同了……”   “又有甚的不同……”   “你且看着吧……”   “……” 第369章 显露锋芒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长安城这些小娘子们的交际圈说起来也简单。   有权的跟有权的一起玩,有钱的跟有钱的一起玩,关系好的家族之间的小娘子们一起玩,有才华的跟有才华的一起玩,乖的跟乖的一起玩,四娘她们这个圈子虽然也有几个看起来比较让大人们满意的传统乖乖女,但是总体来说嘛……   四娘今年虚龄十九,在他们这些人里面也算是比较年长的,再加上她有自己的事业,其她小娘子们都没有。   所以她们这些人里面虽然也有几个出身比较高的,在长安城中交际比较广的,但还是明显以罗四娘为中心,尤其是在这一次朝中势力重新洗牌之后。   长安城中不少人都知道罗家四娘不仅武艺高强,能够手刃贼人,还善于经营之道,小小年纪便从她兄长手中接下南北杂货,并且经营得有模有样。   但罗四娘的人生,不可能仅仅止步于这一家南北杂货,除了经营这一间铺子,她平日里也想得很多,比如朝中形势,比如他们的家族。   四娘有时候会与白以茅一起探讨这个问题,白以茅这两年靠谱多了,读书也比从前认真许多,平日里常常跟随在他父亲左右,将来显然也是要出仕为官。   作为白家的长子长孙,他肩上担负着这样的责任,同时也享有比绝大多数人更多更好的资源。   白以茅年岁不小了,不过看他现在好像也并没有成婚的打算。   长安城中不少人都说罗四娘将来会嫁给白以茅,毕竟她现在也披着一个惠和县主的身份,和白以茅也还算比较登对,白罗二家关系这般好,会走到联姻那一步也是自然。   四娘不知道……   白以茅人还不错,但是等她嫁入白家以后,还能像现在这般自在地做自己的事情吗,出入各种各样的场合,和各种各样的人见面,哪个官员的妻子若是做了这些事,那他肯定会被政敌抓住把柄狠狠打击。   白家人一直没有表态,白以茅也没对四娘说过什么,四娘更是从未提及过这件事。   她甚至就连想都很少去想,因为无论怎么想,这个问题也根本不会有解答。除非白以茅不当官,或者是四娘不经商。   四娘目前考虑比较多的,还是如何在眼下他们罗家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尽量多抓一些资源。   早前有几个与四娘玩得好的,将自己的一部分嫁妆投给正在江南那边发展的罗大娘。四娘许诺她们等她阿姊挣到了钱,就在江南那边给她们弄些小庄园。   最近又有一些小娘子找罗四娘问这个事,表现出投资的意愿,四娘不知道她们这些钱究竟果真是自己的呢,还是家里人给的,只不过是由她们出面而已。   然而在眼下,她们罗家的形势是一片大好,很多人都有结交的意愿,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只是借钱的话,那未免显得有点傻气,最后不仅要如数还回去,还得给好处给利息。   若是直接拿了别人的钱不还,那自然也不行,她们罗家人又不是要饭的。   这一日又有一个小娘子问起这个事情,四娘玩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钱多,是多到没地方花了还是怎的。”   “哪里又有多少钱。”说话的这个小娘子,也是这两个月刚刚开始接触四娘她们这个圈子,虽说也是个奉了家长之命前来的,但是她这个人还是比较不错,四娘她们对她的印象也比较好,觉得可以一起玩。   “我这不是也想在江南置个宅子嘛。”这小娘子笑着说。   “咱那宅子的事情,我后来又想了想。”四娘说道:“到时候怕也没谁真的会去住,不过是放些年,待它值钱些再转手卖了。”   “谁说要卖了?”在场几人纷纷反驳。   “我那宅子就要留着,还能传家呢,将来传给给我女儿当嫁妆。”   “可不比那些金银首饰实在多了。”   “正是。”   “……”   那几个小娘子又七嘴八舌问罗大娘现如今还缺不缺钱了,若是缺钱,她们便差人把自己这一份送过去。   四娘想了想,这么对她们说道:“我是这般想的,那宅子将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用得着,也不知道哪一日能换钱,如今你们手里既有钱财,又有意想做些投资,不若直接与我阿姊合开铺子,你们只管出钱出地方,后面的事情全都不用管,到时候每月让我阿姊分些红利与你们,可不比在江南置个宅子更实惠些?”   那几个小娘子们一听,每月都有红利,那感情好啊,一个个就都很兴奋了,一群人叽叽喳喳说得十分热闹。   这可比在江南置个宅院实惠多了,只要有钱,那宅院何时不能置办,到时候她们自己过去,拣那顺眼的地方买来便是。   可是又一想,罗四娘之所以这般说,也可能是想要利用他们的家族势力,毕竟她们这一旦投钱进去开了铺子,人家一说到这铺子有那谁谁家的一份,寻常人便不敢招惹。   “我也就这么一说,此事还需与我阿姊商议,她的生意,我可做不得主。”四娘这时候又道。   “那是自然。”她们现在虽然说得热闹,实际上这件事还得回去跟家里人商议商议。   “若是果真能成,那红利肯定也多不了,估摸着也就半成到一成那样。”四娘对她们说。   “那也不少了。”长安城那阿姊食铺生意多好,开在外地的铺子虽然不会像长安城这般红火,但是对于阿姊食铺这个招牌,她们还是看好的。   她们这些人身为女子,好一点的,将来那嫁妆里边能有一两个不大不小的庄园,每年能有些许产出。   差一点的,一辈子就守着那些嫁妆过活了,花一点就少一点的,这时候若是能有一条活水,谁不想要。   “咱也就是这么一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们可别往外说。”四娘最后又叮嘱她们。   “谁人那般傻?”这些小娘子们嬉笑道。这事说出去对她们有什么好处,行这商贾之事,难免被人说三道四,万一再招来一群人说自己也要投资可怎的是好,长安城有钱的妇人可多了去了。   对于这一项投资,这些小娘子们确实是很中意的,但是这件事她们自己却做不得主。   当天晚上,这些小娘子对她们的家人说了四娘的提议,各家人听闻这个消息以后,反应各不相同,有些家长摇头拒绝了,让她不要再掺合这件事,这几日也少出门,有些家长则说自己要考虑一下,也有那少数的家长,表示罗大娘那边若是同意,她便只管投钱进去,只是行事要尽量低调些,莫要弄得人尽皆知。   “那罗家四娘,果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怕是比起她那兄长亦是不遑多让。”   “罗用怕也不及她精细。”   “罗三郎虽有才干,于这些细枝末节之处,未免还是有些粗泛。”   “这罗四娘,他日兴许比她那两个姐姐还要更加出色些。”   “……”   早前见她卖寒瓜,一个寒瓜挣半文钱她都不嫌少,现如今这些小娘子们捧着大把的钱帛言是要借与她,她却不要,而是试图谋取更多。   因何?因为以今年的行情,一个寒瓜转手能挣半文便已是极限,而面对这些给她送钱的小娘子们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罗四娘很清楚这里面还有谋取更多的空间。   说起罗家这几个姊妹,发展得最顺利的还数那身在河西的罗二娘,早早便去往那河西之地,先拿着罗用与朔州赵氏合作卖罐头所得的钱帛,在凉州一带置下大量的房产土地。   后来又在凉州城那边置办起了羊绒作坊,大量收购羊绒,后来那两条通往凉州城的水泥路通了,大批的中原商贾前往凉州一带买卖货物,凉州城一带的房产土地的价格水涨船高,羊绒制品的销路更是不愁。   虽然这两年凉州一带的羊绒市场十分繁荣,从事羊绒买卖的商贾众多,但是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在当地的地位却是无人可以撼动。   这两年又因那白叠花的出现,河西地价大涨,没人说得清那罗二娘如今究竟有多少身家。   与那人称罗半城的二娘相比,罗大娘就显得平常些,长安城的阿姊食铺虽然生意红火,但毕竟也只是一间食铺而已。   不过罗大娘这些年的积累,也是看得见的,她不仅经营出了阿姊食铺这个招牌,还培养了很多有才干的手下,现如今她自己去了江南,长安城这间食铺便交给手下的人打理,这么长时间过去,不仅没出岔子,各种吃食做得丝毫不比过去马虎,甚至还开发出了一些新品种,在很多人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   这罗大娘目前虽然还没有十分地显山露水,但是若论经营能力,应是还在那罗二娘之上。   她手底下还集聚着那般多有才干的女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必定会有所成就。   罗家这些兄弟姊妹,上面的大娘二娘都是出色的人物,罗三郎自不必说,如今这罗四娘,亦是显露锋芒……   “不知下面那几个小的如何?”   “嘶……那罗四娘下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她一二岁的弟弟。”   “你道那罗五郎?倒是没怎么听人说起过……”   “……”   某日,曾经与罗五郎罗六郎在蒙学一起读书的某个少年,到他某个当大官的远房亲戚家中做客。   席间,他那远房亲戚便问他:“听闻你与罗家五郎曾是同窗?”   “罗五郎?哪个罗五郎?”这少年也有点愣,他们学校那么多人,姓罗行五的也有那么几个,不知他这远房伯父问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离石罗三郎的兄弟。”他父亲连忙在一旁提醒道。   “哦,那个罗五郎啊……”少年歪头思索良久,之后说了一句:“那罗五郎人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罗五郎与阿普叙旧,眉头紧锁似有烦忧。   阿普:你为什么发愁,是不是又碰到不会做的算术题,拿出来我帮你做。   五郎:这回不是算术的问题。   阿普:那是什么问题?   五郎别别扭扭,忍了又忍,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大家都说我阿兄阿姊很有才干,然后一说到我,就总给我发好人卡。 第370章 加大步伐   自从西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之间的那一条木轨道通了以后,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交通运输就变得十分便利起来。   长安到洛阳七八百里,从前长安城的郎君们驾车前往洛阳,在路况天气都比较良好的情况下,大抵也要走上十天半个月。   若是拖家带口到洛阳那边游玩小住,这一路上原本走得就慢,若是再遇上些许雨水天气,在路上花费整整一个月也是寻常事。   待到这条木轨道通了以后,坐那木轨马车从长安到洛阳,寻常七八日便能抵达。   若是中途换马,据说最快三四日便能抵达,这也不太容易,毕竟前面还有别的马车,超车那是不用想。   人们对于眼下这个木轨马车的速度以及舒适性,普遍都还是很满意的。   两三个人乘坐一辆马车,车上一般不放重物,再加上这一路过去大多都是平地,马儿亦跑得不累。   人坐在这木轨马车上,一路平稳舒坦,对于早已习惯了旅途颠簸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出行体验了。   他们甚至可以在车中摆个小桌吃酒,从前面的驿站逆旅弄些好酒好菜,一路吃到下一个驿站。   这在水泥路和木轨马车出现以前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谁要敢在车上这么弄,最后八成都得被酒菜撒得满身,余下那两成,大抵便是因为武功过人,马车不稳,全凭手稳。   早前洛阳牡丹花盛开的时候,长安城这边便有不少女眷乘坐木轨马车前去洛阳赏花。   近来从洛阳那边来长安城的人也有不少,特别是那些在家里待不住的小年轻们,常常都是成群结队地跑来长安城游玩。   也有专门跑到长安城这边吃冰饮寒瓜的,一碗沁凉甘甜的冰饮才卖两三文钱,一个又大又甜的寒瓜才卖三四文钱,这对于很多洛阳人来说,简直就跟不要钱一样。   还有那专门喜欢去逛南北杂货的,有些人一大清早进去,要一直逛到宵禁前才肯出来,简直就是把超市当成游乐场。   南北杂货有两个最受这些小娘子小郎君们喜爱的地方,一个是一楼的甜品区,另一个就是二楼的燕儿飞区。   “……你看看这胶轮,这垫子,啧啧!”   “这垫子是什么皮?”   “狼皮吧?”   “看看这底下的弹簧……”   “这车身做得真好看!”   “这车身用的木材好,结实,提起来也不重。”   “你看这上边还镶了铁片。”   “连接的地方都镶了,我一早就看到了。”   “早前那店员还说这车能变速。”   “要不再把他叫过来问问。”   “别别,还是咱自己看看就好,又没钱买。”   “……”   “果真不买啊?”   “囊中羞涩啊,我若是买了这个车,回去的时候就没钱坐木轨马车了。”   “我也是我也是,这回出来,耶娘总共就给我一贯钱,再加上我从前好不容易攒下来那点……”   “……”   不远处几个店员不时探头往这边看看,这几个小郎君早前便说了要自己逛,不让他们跟着,于是店员本便也由着他们去了。   这时候听他们这几个人说话,好像是不够钱买这最新款的燕儿飞,这也没甚稀奇,就算是好人家出身的小郎君,那也没有一掷千金的,真正有钱的那些人,要么就是在家族之中掌握实权的,要么就是天生命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那样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这回这个最新款的燕儿飞,价钱近两贯,很多小郎君都是来了又走,前前后后过来看过好几遍,奈何就是没钱买。   今日这几名洛阳来的小郎君们,看起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前两日便来看过一回,今日又来。   “……我昨日去了一趟我姑父家中。”   “你那姑父跟你姑不是和离了。”   “离是离了,我跟他儿子还有书信往来,昨日我去了一趟他家,他前些时日买了这个车,我叫他借我骑了一下。”   “怎么样怎么样?!!”   “这车子骑起来贼轻贼轻,平地上走着,我当时硬是以为自己是在下坡,调头回来,还是下坡,轻轻一蹬就能蹿出去老远,那叫一个轻快,这才叫燕儿飞呢,跟这个车子一比,咱从前骑的那就是一个扫把头。”   “哇!!!”其余几个小郎君俱都表现得十分心动。   负责燕儿飞区的那两名南北杂货的员工这时候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待着,听到他们这一番以后,便往这边走过来:“几位郎君若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也可先到楼下去试试车。”   “这还能试?”   “自然,就在楼下铺子前面那片空地骑上一圈,不碍什么。”   “那就去试试?”   “去去去。”   结果这一试之下,就再也无法割舍了,最后几个人把各自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凑了凑,各自买了一辆。   出了南北杂货他们就商量:“待回去客舍,把客房退掉几间,没剩下几个钱了,得省着点花。”   “这几日莫去那些太贵的食铺了。”   “不若还是去阿姊食铺吧。”   “方才见那南北杂货一楼不少卤味凉菜,价钱实惠。”   “木轨马车是不用想了,自己骑车回去吧。”   “再过两三日我们就回去,莫要再买那些太重的物什。”   “可我很想带个寒瓜回去。”   “那你便买个寒瓜。”   “……”   于是十余日以后,洛阳城某位老爹,就看到自家亲儿子风尘仆仆骑着一辆燕儿飞回到家里。   那车后座还绑了个筐,筐里放着一个又大又圆的寒瓜,言此瓜乃从那南北杂货买来,才花了四文钱,很是便宜。   而这一年夏天洛阳城的瓜价,一个寒瓜也不过二三十文而已……   正所谓中二少年欢乐多,从长安城扛个西瓜回洛阳,这还不算很离谱的,最多就是愣了点。   早前还有一个洛阳小娘子去长安玩,在南北杂货买了几次奶油蛋糕,然后死活就要留在长安城不肯走了,还非说要嫁给那个做蛋糕的,很是被人笑话了一些时日。   大人们现在每每聚会的时候,最喜欢说的话题就是那谁谁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又如何如何了,大抵也都与那条木轨道有关。   自从这条木轨道通了以后,长安与洛阳这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很近很近。   罗四娘这一封信件寄出来的时候,大娘这段时间刚好忙完了苏州那边的事情,前来洛阳城这边查看新店的经营情况。   帮四娘带信的,是一个正准备南下的离石商贾,他到洛阳城以后,听闻罗大娘眼下就在洛阳,于是就把这封信给她送了过去。   大娘看了信中四娘的提议,颇为心动,再加上这段时间她手头上刚好也没有什么事情,于是她们几个人便收拾收拾,雇了一辆木轨马车,第二日一早就往长安城去了。   这还是罗大娘第一次坐木轨马车,从前只是听人说起它的舒适与快捷,然而听别人说得再多,都不如自己亲自坐一次的体会来得深刻。   夏日出行,本应是闷热难耐,然而坐在这木轨马车之中,却是说不出的清爽惬意。   车内平稳安逸,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坡地,林野山涧,还有壮阔的河流,河边一排排的纤夫正在拉着大船,也有附近的农户正赶着牛车慢悠悠行走在不远处的水泥路上。   坐在飞驰的木轨马车中,罗大娘感觉自己心里砰砰直跳,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她若是再不加大步伐,就会被这飞速发展的社会远远甩在后面。   数日之后,罗大娘几人抵达长安,她先是去白府拜访,然后便与四娘一起筹划起了开设分店的事情。   她们一起见了几个有意投资的大娘子小娘子们,经过数日的协商,很快便敲定了三个新店的计划,这三个新店的位置分别定在潼关、汴州和扬州。   这一回与阿姊食铺合作的那三个娘子,他们的家族在这三个地方分别也有一些影响力,罗大娘倒也没想要占她们家族的便宜,只要能太太平平做买卖就行了。   为了保证双方利益,合作细节也罗列得比较细致,罗大娘已经分别在吴县和洛阳开过两家分店,对于运河两岸的房价地价也都比较熟悉,所以在合作之前,就会针对每家分店给出一个大致的金额。   她刚开始还担心这些娘子们会嫌金额太大,结果那些人却一个个都说,铺子要选好一点,莫要吝惜钱财,她们希望自己投资的铺子尽量开得大一点气派一点。   而阿姊食铺给她们的回馈,就是每个月半成利润,只有年底那个月,也就是农历十二月,多给半成,按一成利润算。   按照阿姊食铺目前的经营状况,正常五到十年她们就可以回本,罗大娘给她们的另一个保证就是,如果十五年之内不能回本,那她们就有权利收回这个铺面,在双方的合作契约里,这一点也是写明了的。   如果双方合作顺利,她们是可以一直拿阿姊食铺的红利,期限是五十年。   另外在她们从阿姊食铺拿到的红利达到当初投资额的两倍的时候,这一个铺面就归阿姊食铺所有,阿姊食铺这边会安排专人关注并处理这些铺面的所有权的问题。   这几个娘子都对这些合作细节表示很满意,并且很爽快就拿钱出来,并且表示不够的话她们还可以再给。   一个五到十年就可以回本的买卖,对方却愿意分给她们五十年的红利,甚至还给了最低保障,虽然也有她们的家族在当地比较有影响力的因素,但这着实是一笔很不错的买卖不是吗。   事实上,除了这三个与人合作的新店以外,罗大娘还打算在河东道开设几家新店,分别是在临汾、隰城、太原、定胡,这几家新店并不与人合作。   另外,长安城原来的这一家阿姊食铺,位置是在西市旁边的光德坊,从南北方向来说,比较靠北,这些年城南这边也发展得很不错,罗大娘打算在城南再开一间分店。   长安城目前房价地价很贵,尤其是通往洛阳那一条木轨道修成以后,不少洛阳那边的家族都想在长安置产,直接抬高了长安房价。   罗大娘现在手里没几个钱,她这一次也不太再想与人借钱,倒是罗用从前与她说过的另一种筹备资金的方式,她这回打算试试。   还是按照给投资者半成利润的计算方式,将所需本金分成五百股,直接以售卖的形式集资。   这些股份首先主要就是在南北杂货以及阿姊食铺内部售卖,还有罗四娘那些朋友,白家马家的女眷,另外还有一些及时得到消息的其他人,大抵都以女性为主。   长安城的铺面虽贵,但是被分成五百份以后,每份便也没有多少钱,很多富裕人家的女眷都能拿得出,随便买个一股两股的玩玩,不是很多钱,又没有什么负担,以后每个月能收点分红,手头上也宽松些不是。   可惜只有五百股,消息传出来不到一两日,便都卖空了,前面得到消息的人,这才刚刚犹豫了一下,过会儿再去问,便没有了。   “你说,那罗大娘的那个新铺子的那个什么股份,如今果真没有了?”这一日,某个小娘子刚刚回到家中,她阿娘便寻了过来。   “早就没有了,两三日以前就没有了。”她女儿回答说。   “怎的这般快就没有了……”她那阿娘嘴里念叨着。   “当日一听闻了这个消息我便谴人回来问,我阿婆都买了,就你不买。”她女儿撅了撅嘴,埋怨道。   “你阿婆是个什么出身,她手里头多少嫁妆,我哪有那般多的钱。”   “那你现在又来问我,我又有什么法子。”   “你买了多少?”   “我能有几个钱,东拼西凑的,也就买了五股。”   “你分我两股,我多与你一些钱帛,上回我那匹布料,你不是说想要吗,一并都给你了。”   “我阿婆买了二十股呢,你怎的不去与她商议?”   “那她不是不肯嘛。”   “……罢了,分你一股便是。”   “两股。”   “那不行。”   “还有上回你看中的那个发簪……”   “也给我了?”   “两股。”   “……那好吧。” 第371章 织布作坊   资金充足,长安城这家店的铺面,很快便有了着落。   大通坊那边有一间酒肆,店家是个不善经营的,铺子开了三四年,一直不温不火,也没挣到什么钱。   不过他运气好,酒肆没挣到钱,早前买下的这间铺面却升值了,比他当初入手的价钱,足足涨了两三倍。   他最近也是一直在观望,想要转手这间铺面,卖个好价钱,听闻罗大娘近日打算要在城南开一间分店,便与他的一个邻居、阿姊食铺的一个小管事打听。   那管事将此事说与罗大娘,大娘那一日便到他铺子里看了看,这一看之下,颇为满意,地点也合适,地方也够大,这楼上楼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虽然距离上一次修缮已有几个年头,但是主人家平日里颇爱惜,看起来还是比较新。   价钱不算便宜,但是在眼下的长安城,想要寻一处合适的铺面并不容易,于是罗大娘也没怎么犹豫,很爽快便买了下来。   那店家卖得了满意的价钱,十分高兴,左右邻里听闻罗大娘要在他们这里开阿姊食铺,更是欢天喜地。   不少人听闻了罗大娘这间铺子的成交价以后,都说前面那酒肆老板不厚道,都是同一条街,这成交价,白白比别人家高出几成。   还有一些商贾寻过来,言是自家在长安城哪里哪里也有一间铺子,正打算要转手,罗大娘若要,随便给个什么价钱他们便卖了,就当是造福邻里,也好过被那黑心的酒肆店家坑钱。   罗大娘也不傻,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里去找,占了别人的便宜,那早晚都是要还的。她们罗家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多少人变着法儿想要给她们送钱,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把账目算得清楚一些。   “这铺面的价钱虽是他开出来的,却也是我心甘情愿拿钱出来买,童叟无欺的买卖,何来黑心一说,诸位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罗大娘倒是没觉得这间铺面的价位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人家卖铺面的,自然是想多卖一点钱,她作为买主,觉得这间铺面合她心意,也愿意多出这些钱,这完全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这些商贾用指责前面那个酒肆店家黑心的方式,表现出自己对罗大娘十分维护的样子,这其实是一种很常用的拉拢手段。   他们并不关心那酒肆老板的名声和感受,也不关心罗大娘会不会与那酒肆老板交恶并且因此埋下隐患,他们只是在为自己谋取利益。   罗大娘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不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阿姊食铺内部也有类似的事情,作为大老板,下面一些人自然也会在罗大娘身上下功夫。不过这些管事若是太过注重于权利的争夺,而不是把精力放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往往就会失去罗大娘的信任和倚重。   这些年阿姊食铺也出过几个这样的,有些人初到铺子里的时候十分地勤勉温顺,后来渐渐站稳了脚跟,仗着自己掌握了铺子里几样吃食的做法,又懂得收买下面那些干活的人的人心,便要开始搞事情了。   一旦现出这种苗头,警告几次不见收敛,罗大娘便要叫她们走人了,这时候甭管她们来软的还是来硬的,统统不好使。   她们还当自己有这手艺在身,离了阿姊食铺也不愁寻不着活计,结果却并不是那般。   寻常小商贩怕给自己惹麻烦,根本不敢请这样的人,毕竟这些人当初在阿姊食铺也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他们也怕惹官司。   大一点的商铺,大多又与南北杂货阿姊食铺有所往来,再加上那么多受罗家人影响的河东商贾的力量,一般人也不想惹这个事。   总之这些人离了南北杂货,在这长安城中想要混得比原来更好,那是不太容易。   倒是听闻有那进了富贵人家府中,与人做厨娘的,也有去了外地的,大多没有什么音讯,不管她们如今混得好不好,最好都低调着些,哪一日若是被罗大娘知晓了她们现在正在用阿姊食铺的方子挣钱,那她必定就要告她们一告。   记得罗大娘头一回辞退一个管事的时候,其中一个心直口快的妇人当面便问大娘,言她这般行事是否不妥。   大娘当时不气反笑:“你个呆子,我今日若是不叫她走,对你们来说才叫不妥,留得她在铺子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像你这样愣的,到时候别说涨工钱,怕是连饭碗都要被人挤兑没了。”   当时那说话的妇人,现如今也是阿姊食铺最老的那批员工之一,虽是有点缺心眼,但是因为干活勤勉,对于铺子里的活计也十分熟悉,于是不大不小也当了个管事。   这些年下来见得多了,渐渐也就有些明白了,若不是罗大娘规矩立得稳,够强势压得住,她们阿姊食铺哪里能有今日,铺子里的风气早该败坏了,这风气一败坏,买卖自然也就不能长久,大伙儿迟早都得回家吃自己。   现如今阿姊食铺又开分店,从前的小管事,这回大多都升了大管事,从前的大管事,很多人也都有机会被派遣到各个分店去当店长。   她从前就带着十来个妇人做肉丸鱼丸,买卖采购皆不归她管。这回城南这间铺子一开,罗大娘便叫她去管新店那个卖鱼丸的窗口。   新店铺面比老店要大得多,一间铺子走进去,一个一个都是卖吃食的窗口,她们卖鱼丸的窗口靠里,后面直接开了一个小门通往后院。   后院有一口水井,还有不少屋子,有些屋子用来当仓库,有些屋子是工舍,还有一些屋子是专门用来烤蛋糕面包打肉丸鱼丸之类的。   她这两日在新店这边看了又看,从那卖货的窗口,看到后院的工作间,从那杀鱼切肉的操作台,看到打鱼丸肉丸的家伙什,没有一样不满意的。   罗大娘也找她们这些管事和分店长说了几回话,主要就是关于开店前几日的准备,各方面的细节。   她们这些人个个都是干劲满满,因为管事们不仅每年年底能拿一次红利,每个月还会根据她们所负责的项目的盈利情况,给出一个绩效奖金,这个钱很是不少,分店长那就挣得更多。   不过挣钱多压力也大,若是做得不好,很有可能就会被换下去。罗大娘这个人好处很多,待人和善,也很讲义气,但是在人员的任用和罢免这方面,她就比较不讲情面。   新店开张前,她们这些人是又期待又紧张,总是担心这里又担心那里,待那新店一开张,倒是甚都不用想了,整日里就忙得跟个陀螺一般。   早些年,城南这边并不繁荣,像紧挨着他们大通坊隔壁的归义坊以及附近几个坊,都是出了名的穷人多治安差,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基本上不往这边来。   后来那些定胡人在这边搞了个定达快递,然后陆陆续续又冒出几家别的快递,基本上也都在这一带。   不过城南这一片真正繁荣起来,还是最近这几个月的事情,因为那木轨火车的站台,便是设在安化门外。   那安化门距离大通坊这一带又很近,于是短短几个月时间内,这片地方便冒出许多客舍食铺,房价也是涨了不少。   旅人们在长安城外下了木轨马车,就近从安化门进城,左边是大安坊,右边是安乐坊,如今俱都是十分热闹的地方,许多酒肆客舍,街上亦多摊贩,还有那许多推车挑担进城卖菜卖果子的城郊农户。   大通坊就在大安坊前面一点,从前不如大安坊热闹,近来因为新开了一家阿姊食铺,一时间人气便旺盛起来。   要说这阿姊食铺的生意有多红火,传闻她们家光是洗碗的妇人,便雇了二十余个,上下两层楼的厅堂,日日都坐满了人,又有那各家的仆从奴婢提着食盒进进出出,每日里真不知要卖出多少吃食去。   要说阿姊食铺的生意因何这般红火,大抵还是因为好吃不贵,别个不说,就说那东坡肉,长安城中也有一些酒肆食铺能做,但是那些铺子大多都比较贵,进去吃一顿,没个大几十文八成下不来。   但是在阿姊食铺,你进去点一小罐子东坡肉,些许面食,蒸饺之类,再来个凉拌菜,来个她们铺子里自制的罐头浆饮,这几样加起来也不过十余文,对于很多长安人来说,这样的价钱就很合适。   这铺子里每日里人进人出的,有那成群结队的小郎君小娘子,也有那拖家带口过来改善伙食的两口子,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翁老妪。   胡人也不少,有那波斯人粟特人大食人,还有很多说不上来是哪里人,这些胡人大抵都会说汉话,进店点餐也都很溜,长安城原本就生活着很多胡人,从前在西市旁边那家店也很常见,大伙儿早都已经习惯了。   这两年的长安城是越来越繁华,人口越来越多,整体消费能力比过去更强,买卖也是越来越好做了。   然而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全世界又能有几个像长安城这样的大都市呢,绝大多数地方都还是处于荒芜落后的状态。   河西走廊这两年也算是发展得不错的了,但是与长安城相比,也就是一个冷冷清清的乡下地方,蹲在驿道边等上一整天,也未必能等到一两个商队经过。   丝绸之路虽然辉煌,却也不是日日都有人走的,荒无人烟才是这里的日常。   今年不少中原那边的大家族,都在河西各地置办起了白叠庄园,河西当地百姓亦多种植白叠花。   眼下已过了打顶心的季节,田地里的白叠花也挂起了棉铃,人们都在盼着今年的白叠花能有一个好收成,卖得一个好价钱。   有那想得远的,已经开始考虑起如何将这些白叠花加工成白叠布的问题了。   为了节约人工和运输成本,最好还是在当地加工,于是自然而然的,他们就想到了要在当地招些女工,办个织布作坊。   近日有消息传来常乐县这边,言是敦煌晋昌等地都有人要办织布作坊,要寻一些会织布的妇人,不会织布也行,轧棉也需要人手。   这些作坊给妇人们开出的工价,并不比当地男子劳碌一天所得更低,当地不少妇人纷纷前去应征。 第372章 修桥   身在长安的阿普写信给罗用,说他们还要在长安城待上一段时间,待到长安城中今年这一茬红薯成熟之后,才会择日启程,回往河西。   罗用给他回信,对他说他们的族人在常乐县生活得很好,这边的事情有他照料,让阿普不用操心。   另外,罗用还让他见一见阿枝,若是阿枝有意想来河西,那他们到时候启程回河西的时候,便把阿枝也带过来。   衡致与阿枝二人年岁俱都不小了,早前衡致来常乐县这边找罗用的时候,也没料到自己在这里一待就是这般久。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似是还要在这里待上几年。唐院长对他们说过,圣人有意经略西域,将罗用放在这常乐县,便是这个用意,一时应是不会让他回京。   衡致这个人就是个工作狂,一天一天地闷在作坊里干活,他也不觉无趣。   亦有那不错的女子中意他的人品出身,常常寻了机会与他攀谈,衡致非但不动心,还有一些不耐烦,总觉得自己是在这些无谓的交谈之中虚度了光阴。   就是这么一个棒槌,对阿枝倒是喜欢得紧,罗用与他说这个事的时候,还一脸腼腆做那羞涩模样。   不过他也说了,阿枝若是愿来那自然好,她若是不愿来,便也不要勉强,毕竟这河西之地,比不得长安城繁华热闹,再加上路途遥远,行路艰难。   师徒二人刚刚说过这个话题没几日,高昌城那边的郭孝恪便谴人过来,言是他们在铺设从高昌到敦煌的那一条木轨道的过程中遇到了难题,请罗用这些弟子们相帮。   他们遇到的那个难题,罗用早前便听唐俭等人提起过,那地方有一条比较宽的峡谷,又比较深,填也填不平,绕也绕不过去,若是要在上面架桥,难度也很大。   这一次郭孝恪的人找过来,罗用那几名弟子便乘坐木轨马车过去实地考察了一番,回来以后商议数日,画了一堆草图,又大致计算了一下成本,最后给郭孝恪做了一个报价单,让他的手下带回去。   几日后,身在高昌城的郭孝恪收到这份报价单,打开来一看,当时那眼睛便瞪得像铜铃那般大!   那棺材板儿这是存心要坑他呢吧!就那一小段路,需得花费这多钱帛?还有这最后一条,“红薯三担”是什么鬼?瞅这字迹,莫不是唐俭那老匹夫自己加上去的?   气归气,这路该修还得修,谁叫他手底下的人自己搞不定呢。   想想他这些年下来,自打当年跟随当今圣人攻打东都洛阳之后,近来这些年,便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   早前在长安城,就连那刚刚降唐没几年的阿史那都不愿与他为伍,就连薛万彻那棒槌都比他风光,这回好不容易争得了这个安西都护来当,他也是立功心切。   奈何突厥那帮孙子说了要打要打,偏偏又没有打过来,害他坐在这高昌城里左等右等,硬是没仗可打。   还好今年运气不错,揽了个送人去长安城献粮种的活计,也算是在皇帝面前小小露了一回脸。   不过皇帝之所以派他来河西,可不是为了弄粮食的,他要的是疆域的扩张,要的是西域的大片土地,郭孝恪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眼下横竖就是无仗可打,西域那些小国好好的,他也不能突然带着大军就打过去,师出无名啊,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好好操练军队,好好搞基建了。   这条木轨道肯定得修,中间那条大沟再烧钱,该填还得填,钱帛不够,便拿些金器去抵,横竖将来只要有了战功,这些身外之物肯定还会再有。   事实上这回郭孝恪还真是冤枉了罗用,这份报价单罗用虽也看过,但他并没有在上面做过什么手脚,实打实就是他的弟子们经过计算以后得出的一个合理报价。   最后那个“红薯三担”,确实也是唐俭硬要加上去的,不关罗用什么事啊,唐大夫哪里又是肯吃亏的人,上回在高昌城的那点事儿他可都还记着呢。   再说修桥这种事,要么距离短,在上边横上几根木头便过去了,要么高度小,在下面搭上支架,一截一截慢慢修过去便是。   这回这个,可是在峡谷上修桥,宽度四丈有余,深十余丈。距离又远,高度又大,凭空要修个大桥过去,哪有那么容易。   郭孝恪这个没搞过工程的,还当罗用的那些弟子们有的是技术,这个难题搁他们这里也就是小菜一碟呢。   这人也很光棍,也不派个人跟罗用那些弟子们议个价,或者是先给个定金什么的,直接就令人把修桥所需的钱帛金器全都给他们送了过来,铜铁金银加上绢帛,运来不少。   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钱我已经给了,这个桥要是不能好好给我修出来,到时候你们自己看着办。   “啧,要么说瓦岗寨出身的都是土匪头子呢。”唐大人手里拿着一张写着“红薯三担”的欠条,如此评价道。   待到今年红薯收获的季节,他还得拿着这张欠条再跑一趟高昌城,寻那郭孝恪要红薯去,那老小子到时候可别跟他耍赖才好。   另一边,郭孝恪令人将那些钱帛金银送走之后,就瞪着眼睛坐在家里等消息。   隔几日,他手底下有人来报,言是罗用那些弟子在那峡谷两边,各搭了一个棚子,像是马上就要开始施工了。郭孝恪听闻了,心中稍稍满意,这行动速度还成。   又几日,底下又有人来报,言是罗用那些弟子运了数车手指头那么粗的精铁条到工地上,那些精铁条有长有短,短的不过数尺,长的约莫两三丈。   “不过就是修个桥,要恁多精铁条作甚?”郭孝恪这个棒槌,到现在还以为罗用的那些弟子们可以依靠木材和石头,凌空在这条峡谷上方搭座桥出来呢。   又几日,又有手下来报,言是罗用那些弟子从常乐县运来一批水泥,看那水泥的颜色,与常乐县原来生产的黄水泥不太一样,瞅着倒像是长安城那边生产的水泥,只是略微还是有些不同。   这回郭孝恪在高昌城这边也坐不住了,乘上木轨马车,带着一队亲兵便去了施工现场。   他这一回算是去对了,亲眼见证了后世的混凝土技术在当代桥梁建设中的初次使用,也是头一次听说了什么叫做悬臂施工法。   他是亲眼看着那一根根精铁条被摆放拼接成两段长两仗有余宽一仗半的弧形,又通过悬崖两端那两个预先建好的塔状物,拉上许多绳索,经过一整日工夫的努力,将这两段弧形的精铁结构拼接在一起,使其以一个拱形模样固定在峡谷之上。   最艰难的一步已经完成了,之后就是以这个拱形结构为支撑,在上面搭个支架,铺个平直的钢筋混凝土桥面过去便可。   傍晚,众人坐在峡谷一端的工棚里吃晚饭,一个个也都是有说有笑,环境虽然简陋些,饭食却很不错,有肉有菜,亦有米面粮食,就连那做饭的人,都是专门从常乐县那边带来。   衡致几人吃完了晚饭,趁着天色还未黑透,便又凑到一起讨论明日的工程去了,郭孝恪凑过去听了听,没听懂,于是干脆又坐回火堆边上,让亲兵再给他打一碗馎饦,捧在手里呼哧呼哧吃了起来。   罗用的这些个弟子,听闻他们的出身俱都不高,这一个个的倒是挺会过日子,出来干活也不肯饿着自己,瞅着伙食做得,看着虽然简单,滋味却很不错,他府里的那些个厨娘做得都没有这个好。   “你也是常乐县的?”老郭一边吃馎饦,一边跟旁边一个工人说话。   “我是敦煌人。”那中年汉子有些憨厚地冲他笑了笑。郭孝恪也不是头一天到他们这里了,挺大一个官,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挺局促,这两日习惯了便也还好。   “你一个敦煌人,怎的会跟着他们这些常乐县的出来干活?”郭都护问他。   “我那两日刚好去常乐县去寻活做,听闻他们正要雇人来这边架桥,工钱给的高,就是这活不好干,苦的很,还危险,当地很多人不敢来,我当时便去问了问,他们看我身板结实,也不似那胆小的,便收下了。”那汉子吃完一碗馎饦,挨到锅边又打了一碗。   “像你今日挂在篮子上那活计,能得多少钱。”郭都护随口又问了一句。   “!”那汉子这时候嘴里正含着一口馎饦,不及说话,便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了比。   “二十文?”这给得是不是有点少?   “二百。”那汉子咽下口中的馎饦,一脸得意地说道。平日里倒是也没有这般多,就是今日这个活计比较危险,才给得更多,不过平日里也不少就是了。   “那还成。”郭都护言道。二百文,倒是比他想象的略多几分。   “这般惊险,你竟不惧怕?”   “嘿嘿,也没甚大不了,身上不是还系了绳索么,来来回回都不知检查过多少次了,出不了什么岔子。”   今日他们这些人为了将那两段弧形精铁结构连在一起,花了许多力气,还要专门派个人坐在篮子里,顺着两端那两个塔台上牵着的一根绳索,滑到峡谷中间的位置,去做校正和最后的固定工作。   峡谷之中风大,一个人坐在篮子里,凭空吊着,吓都能把人吓死,胆子不够大的绝对不敢上,今日前后上去好几个人,都不行,先后都下来了,就最后这个撑住了,一直在上面待到今天的工程结束。   “那你这回这个活计,倒是能挣一些。”郭都护说道。   “在这里做一个月,至少能挣一贯。”说到这工钱,那敦煌汉子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   他这一说,旁边几个汉子也都跟着高兴了起来,早前他们来这里干活之前,就听说这边的工钱给的多,真正来了这边以后,才发现实际的工价要比他们以为的还要更多一些。   这些人里头有常乐的有敦煌的有晋昌的,还有胡人,从前做什么的都有,这回他们做这个修桥的活计挣到了钱,往后也都有继续做这一行的打算。   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施工,确实也是很苦的,尤其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季,白天的时候烈日晒着,戈壁滩上热烘烘一片,就跟把人丢在火炉里面烤着一般,一身汗一身泥的,连个洗澡水都没有,就是这样顶着一身酸臭,日复一日地干活。   夜晚的时候又冷得几乎都能把人冻死,戈壁滩上的风呼呼地刮着,有时候听着又像是狼嚎,又像是那成群结队而来的贼人,白日里劳累了一天,夜里也不得安睡。   然而这样辛苦的劳动,危险的施工,在每月能挣一贯钱的回报面前,似乎也就不算什么了。   每天傍晚下工后这些人坐在一起吃饭,一说起这个工钱的事情,大伙儿的心情俱都是得意满足,庆幸自己寻着了一份好活计。   待他们干完了这个活计,发了工钱回家去,家人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这么多的钱,不知能买多少吃食。   那些个糕饼点心的,又有甚好吝惜,只要是妻儿想吃,尽管拿了钱去买来便是。 第373章 都一样   郭孝恪带着他的那些人,一日一日在施工现场看着,刚开始的时候其实也看不懂什么,时日长了,渐渐也被他们看出一些门道。   像桥面下的那个拱形支架,当初便是在崖壁两端,各自做好一个拱形结构,然后在用绳索牵着,将它们搭在一起。   这两个弧形铁架各自要做多长,幅度多大,用多少精铁条,这些精铁条分别是什么长度,粗细几何,皆都是经过精准计算的。   这几日他们在搭架子铺桥面,那桥面也要用到精铁条,摆放的位置、疏密都很有讲究。   郭孝恪还与衡致等人问过这里边的门道,听他们那些人说,这首先要看所用精铁条的软硬韧性,还有这座桥自重以及承重要求等等,他们在施工前就要做一个比较精细的计算,这些东西不好照搬的,在不同条件下计算出来的结果也会不同。   郭孝恪知晓他们说的乃是实情,他手底下那些人,也没哪个是能把算术学到这种程度的,早知道当初他就该从长安城带几个算学的学生过来。   想当年罗用还在长安城当太学助教那时候,郭孝恪也在长安城,罗用那小子真能折腾,出题出得很有花样,长安城很多人都是津津乐道,郭孝恪当时觉得这些题目虽然确实很有趣,但到底还是花哨无用,现如今想起来,倒是他自己见识浅薄了。   戈壁滩上要甚没甚,郭孝恪和他的那些亲兵们却一直留在这里没走,就像是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想象不到,原来桥还是可以这么建的。   不多日,唐俭带着常乐书院的那些先生学生们也来了。   常乐书院的学生数学功底都比较好,经过一两日的熟悉,很快就跟上了节奏,也能说得上话了,也能帮得上忙了,下回再给他们一些精铁水泥,兴许他们自己都能造出一座桥来了,看得郭孝恪很是眼热。   郭孝恪也想送几个手下到常乐书院去学学算术,只是这件事还得唐俭点头才行。   别看他郭孝恪现在就是河西这一片的老大,这唐俭是个什么人物,出身好有才学,胆子也很大,他这一辈子的经历,未必不如他们这些武将精彩,却也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就他和皇帝下棋下到差点掉脑袋那件事,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那一回若不是尉迟恭帮他扛了一把,这世上如今怕是早已没了唐俭。   面对这么一号人物,郭孝恪自然也不会傻到在他跟前充大佬,虽然之前因为那红薯的事情,确实也闹出几分不愉快,但那都是小事,眼下该好好相处还是要好好相处。   这两个人在戈壁滩上吃酒闲谈话当年,那也是颇多感慨,想想当年那般英雄气概,如今转眼多少年过去,他俩都到了这把岁数了。   唐院长也郭都护在大戈壁上把酒言欢,罗用这回没去,他得留在常乐县看家呢。   眼下正是胡商们往来频繁的季节,常乐县这边又生活着这么多昆仑人,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罗用到时候可没办法跟阿普交代。   乔俊林这回没跟唐俭他们一起去,书院那边都没人了,也不上课,于是他这几日便总跟县里那些差役一起习武操练,每日也都是早出晚归的。   这一天晚上,乔俊林从外面回来,见罗用正坐在县衙大院里跟大伙儿一起烤玉米,于是他便也在一旁拣了个位置坐下来。   今年的嫩玉米上市也有阵子了,早前各家各户的玉米都还没怎么长成的时候,便有一些善耕作的人家担了玉米棒子到城里来卖。   最贵的时候一个玉米棒子能卖到两文钱,不过也就是那几日的工夫,后来很快便降到了一文钱,一文钱一个卖过一阵,又降到一文钱两个,到了眼下这会儿,一文钱能买三四个。   像他们常乐县衙的人出去买玉米棒子,那都是成担成担地买,一到晚上这些人就点起火盆,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烤玉米吃。   这一个个的玉米棒子,有抹了麦芽糖水的,也有抹了辣椒酱的,还有些人就是蘸点盐,亦或是撒些香料粉末,横竖是公家出钱买的玉米棒子,这些人这一日一日的就是变着法儿吃。   “也就这几日了,再过几日这些玉米便都老了,烤着也不好吃了。”对于吃烤玉米棒子这件事,大伙儿这几年也都积攒出经验来了。   前两年在他们常乐县这里,玉米的价钱还比较贵,他们县衙里也没有这般吃的,这两年种玉米的人多了,价钱也就下来了,现如今那干玉米粒的价钱比粟米还要贱些。   “待到今年秋收后,这玉米的价钱怕是又要再低几分。”罗用身边一个正在烤玉米的中年吏员言道。   “低些才好呢,不是我说,这地方的粮价也太高了,比长安城都高。”院子另一边一个中原来的妇人言道。   “但是咱这里的肉价低啊。”于是这些人便七嘴八舌说起了粮价肉价。   “肉价倒是确实低,前两日与那草原上来的胡人换了些牛肉干,不过是一两斤粟米,竟是换来那一大堆。”   “在长安城可吃不着牛肉。”   “谁敢杀牛,当心被官府逮了去。”   “听闻也有那偷偷宰杀的。”   “倒也有,价钱却也贵得很,寻常吃不起。”   “……”   “近来那进城的牧民倒是多了。”   “去年好些人在咱这里卖羊,卖得了好价钱,消息传开以后,许多牧民都往这边来了。”   “这都还未入秋,是不是早了点?”   “谁知。”   “倒也未必都是来卖羊,也有专门过来换粮的。”   “早前怎么都不见他们进城?”   “早前也有,就是来得少,去年朝廷在咱这边设了安西都护,又令郭孝恪坐镇高昌,突厥人不敢来犯,原本从咱们这一带出去,过了长城便是关外,出关入关查得甚是严格,里面的人轻易不敢出去,外面的人轻易也不敢进来。”   “事实上,从咱们这里就算出了长城,那也是伊州的地界,所以那些个在关外放羊的牧民也是唐人,既是唐人,怎么就不能来我们这边。”   “听闻出入边关也不像过去那般艰难了。”   “外边不是还有一个安西都护府呢么,那些个突厥人就是想打,那肯定也得先打高昌,把安西都护府给端了再说,一时轮不到我们这边,于是这出关入关的,便不像过去那般着紧。”   “再说从前那些草原上的牧民也怕入关,怕被人给抓了去当奴婢苦力,这两年入关的人多了,在咱常乐县干活的牧民也不少,那些外头的看他们这些人在里边过得好好的,自然就不怕了。”   “他们自己进城来换些粮食盐巴的,比跟草原上那些个商贩交易,要划算得多。”   “……”   罗用也注意到,近来在县城里行走的关外人越来越多了,再加上眼下又是胡商往来比较频繁的季节,这种时候就尤其需要注意治安问题。   一是要提防某些贼寇组织趁机混到城里作案,二是要防止城中百姓与外来人口因为语言不通文化差异等原因产生摩擦,说实话这个摩擦肯定多少都会有的,他们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事情扩大化,做到及时关注及时处理。   罗用与乔俊林说这个问题,乔俊林告诉他郭凤来已经有所安排,除了城里的日常巡逻和城门看守,他另外还安排了一队人员专门到外面一些村落去巡查。   这两年常乐县周围的农户因为种植白叠花的关系,家家户户大抵都挣了些钱,再加上农闲时节进城打工,还有平日里在家里磨磨针,时日长了,很多人家便都开始有了积蓄。   听闻现在敦煌晋昌等地不少人都在传,说他们常乐县这边的人有钱,就连那城外的农户都很富裕。   这样的传闻多了,就怕有些贼人惦记,寻常肖小倒是不怕,毕竟他们这里民风也比较彪悍,农户们也不是吃素的,怕的就是那些成群的贼帮。   但是不管怎么说,人多还是好事,毕竟人口就是生产力啊,他们常乐县就是人口太少了。   罗县令一边啃着烤玉米,一边跟院子里的吏员们说,让他们这段时间在城里行走的时候,要注意引导他们常乐县城里的氛围,一定要让那些外来的人觉得他们在常乐县是很受欢迎的,千万不能排外,那些吏员们也都答应得好好的。   结果罗用这边前一日才刚刚叮嘱过,第二日傍晚就出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昆仑人跟一个常乐人打了一架,为的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回打架的那个常乐人是出了名的精细,这在民风彪悍大伙儿普遍都有一点马大哈的常乐县当地也是比较少见,但这个人就是很精细,精细到抠门的程度。   这阵子城里头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在烤玉米吃,区别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吃得多吃得精,没钱人家的小孩吃得糙吃得少。   这户人家两个小孩,他拿一文钱出去买三四个玉米棒子,回家却只肯给家里的两个小孩一人半个,余下的明日后日再吃。   一块麦芽糖要化大半碗水,今日抹一个玉米明日抹一个玉米,一连要用好几日。   城里不少人都笑话他,他也习惯了,前两日又有人拿他取笑,今日跟他打架的那个昆仑人也在场,这昆仑人也憨,别人笑他也跟着笑,笑得哈哈的,笑得肆无忌惮。   这抠门的就有点受不了了,被别人笑一笑也就罢了,竟然连这昆仑人都要笑他,这黑鬼,在城里头连个院子都没有,每天也不去作坊干活,一天到晚就磨那几根针,他有什么了不得,竟然还敢笑话自己?   然后今日傍晚,那昆仑人领了磨针的工钱,就给自家小孩买麦芽糖吃,那抠门家的小孩看了就嘴馋,那抠门的见了,新仇旧恨的,忍不住就要教训这昆仑人几句:   “你这一日工夫就磨那几根针,也不挣什么钱,怎么就不想着存点,尽知道拿去买糖吃……”   这昆仑人刚开始还没听出来不对劲,还跟他笑呢,结果那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好听,他就有些生气了,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就跟他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这两个人若是能打个势均力敌的,那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抠门是在针坊里踩机器的,人长得高壮,力气也大得很,这昆仑人虽然是部落出身,奈何是个体弱的,从前跟人出去打猎也是个拖后腿的,几拳下来,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罗用赶到现场的时候,一群昆仑人一群常乐人再加上一群差役,乱哄哄的正折腾呢,闹得最凶的就是那群昆仑人,他们觉得自己的人被欺负了。   罗用挤到那里边,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了半天。早前见这架势,他还当出什么大事了呢,横竖就为了这点屁事,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好好处理,不能给人留下当地人欺负外地人的印象,要不然影响不好。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委屈,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好像没有注意到。”罗用拍了拍那个一脸气愤的昆仑人的肩膀对他说道。   “甚?”那昆仑人问道。   “你从前若是在自己的部族外面遇上强大的敌人,通常会怎么做?”罗用问他。   “回部落找人。”那昆仑人回答说。   “如果是和部落里的人发生矛盾呢?”罗用又问他。   “打呀。”那还用说吗?   “所以你看。”罗县令这时候就说了:“其实你已经把常乐县当成了自己的部落,和常乐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你也没有把他当成敌人对待是不是。”   “……”那个昆仑人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再说常乐县这么多差役,就算对方比他强壮这么多,他也根本不怕什么,差役们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的。   “邻里之间发生矛盾也很正常。”罗县令点点头,对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表示理解。   然后他又看了看那昆仑人脸上的伤,转头对那抠门说道:“你这下手也太重了,明天记得请个医者来帮他看看,医药费你出。”   “喏。”那抠门这时候也知道自己这回是惹了祸,哪里还敢说什么,就是特别心疼钱,早知道方才下手就该轻些。   “善,若是没有其他什么要说的,这便随我去县衙吧。”罗县令言道。   “啊?”众人都有些傻眼,方才不是还说邻里之间发生矛盾很正常吗?这又要去县衙做什么?这才多大点事,依他们看来,今日这事也不算很严重啊。   “到县衙大牢里住一晚,醒醒脑子。”罗县令言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敢打架谁就得蹲大牢,这条规矩不能破,甭管是汉人还是胡人还是昆仑人,都一样。 第374章 夏末   第二日,这两人从那县衙大牢里出来,众人纷纷对他们表示欢迎和宽慰,尤其是那昆仑人,从前怕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咱们罗县令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吧,较真了些。”   “出来了便好,下回可莫再进去了。”   “那县衙大牢又是什么好地方,从前可是关过不少死囚,听闻夜里还闹鬼的。”   “还好就被关了一晚上,早前有人在街上打架,被抓进去关了足足一旬呢。”   “一旬?”   “可不是,待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人都瘦了一圈。”   “啧啧啧。”   罗用让人差役们每日在街上巡逻,看到打架的就抓起来,这件事对于当地百姓来说,就好比在后世的大街上,每天都有人巡逻专门抓那闯红灯的,每天每天都抓,严抓狠抓,一个都不肯放过。   大伙儿都觉得这个实在是有点太过了,打个架而已嘛,虽然确实也不太对,但是个人就都有脾气啊,两个人起了争执,动一下拳头,那算什么大事。   在他们常乐县这一片,甭管是晋昌还是敦煌,历任官员里头,就没有一个是像罗用管得这般紧的。   从前若是有人在街上打架,只要不是人员特别多声势特别浩大,也别冲撞了什么贵人,根本没人管,除非是打输了的那一方跑到县衙去告状,若是遇着那不爱管事的吏员,告状也不管用,随便打几板子吓唬几句令人轰出来便是,哪有像罗用这样的。   关于罗用的这些事迹,常常也会被人传到关外去,尤其是在瓜州与伊州之间的那个叫百帐守捉的地方,那里原本就是个驻军之所,亦有城池。   那百帐守捉这两年亦是比从前繁荣不少,人口也多了,商业也更发达。   现如今百帐守捉的那些个小崽子们一打架,大人们就要吓唬他们:“再打!叫罗县令都把你们捉了去。”   那些小破孩一个个都笑得嘎嘎的,他们也听说常乐县那个罗县令,只要一看到有人在街上打架就要把他们抓起来,怪得很。   怪人罗用:……   那一日打架的那个常乐人和那个昆仑人,听闻他们没两日便又和好了,这么一对比,倒是确实显得罗用较真。   总而言之,这一次的事情这么处理下来,除了再一次给人留下罗县令这个人很较真的印象之外,并没有造成什么特别不好的影响。   数日之后,住在佃户村的那个昆仑人进城卖菜,听闻了这件事,他便劝那个打架的昆仑人,言那常乐人说得也有道理,让他过日子还是要精细着些,别总是有一文花一文的。   眼看夏季就要过去了,听闻他们常乐县这里秋日颇短,过了夏季以后,没几日便要入冬了,夜里冷得很。   “听闻他们这里冬天都要烧炕,那柴草你可备下了?”   “你们一家人连身厚衣裳也无,家里连一条被褥也无,到时候要如何过冬?”   那打架的昆仑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这常乐县的日子太好过了,他和他的妻子每天只要磨一磨针,就能换来各种食物,甚至也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这里没有野兽,没有敌对部落,也没有侵略者。   他们前两年为了从自己的部落来到大唐,在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活着来到这里,这才刚过了没几个月舒心日子,实在不想去操心那许多。   不过他这个朋友说得也有道理,于是这一天下午,这个昆仑人搬着家伙什出去跟人一起磨针的时候,就对那些人说了这件事,想跟他们打听个比磨针更来钱的活计。   “那你就去进作坊嘛。”现如今在作坊刚好的昆仑人也不少,也有那做得好受到作坊重视的。   “我不爱进作坊。”进了作坊一天到晚都得干活,想停下来歇息几日都不行,每日一大清早就要起床,去晚了还要扣工钱,他一点都不想进作坊。   “那你能作甚,莫不是想去当差役?”众人取笑他道。就他这小身板儿,被那抠门的两拳头就揍了个鼻青脸肿,差役那是根本不用想了。   “谁要当差役。”当差役也辛苦啊,没事还要被拉去操练,夜里还得轮流值夜呢。   “啧,口气倒是不小。”   “你想当也当不上,还是莫想这些没用的。”   “就你这样的,还是磨针吧。”   “早前他们寻那出去造桥的人手,你怎的不去?在那边辛苦个把月,够你们一家吃上大半年的。”   “我们族长说不让出城。”   其实就算没有阿普先前那个话,他也不敢轻易出城,城外的世界太危险了,不像这城里,四周都有围墙,还有那么多差役每日巡逻。   除了这一点,那修桥的活计他倒是确实挺想去。   这个事他问过也就问过了,别人也没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甚在意,冬季来便来了吧,反正在这常乐县里,他们一家人总不至于被冻死。   结果这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那抠门寻过来了,言是给他寻了个活计,让他随自己去。   那抠门带着他出了这片廉租房,下了前面那道缓坡,穿过街道,往城北那片住宅区走去,那里住着很多穷人,到了晚上也没几个人舍得点灯,到处黑漆漆的,只偶尔能见几个火盆。   那昆仑人跟在后面,越走心里越不安稳,担心这抠门气不顺,这是打算要把他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狠狠打一顿,毕竟他俩现在虽然说是和好了,但关系还是有点不尴不尬的,这昆仑人也是有点被他打怕了。   前面的巷子又拐过一道弯,来到一个扎了篱笆墙的院子外面,抠门在外边喊了两声,屋里走出来一个瘦高男子,一颠一颠的,瞅着就是个跛脚。   “你不是说要寻个人帮你杀猪,我给你带人过来了。”那抠门对他说道。   跛脚招呼他们进了院子,又与这昆仑人说了工钱,和他每日要干的活计。   帮人杀猪不比进作坊工钱多,但每日也就早上的时候忙活那一两个时辰,一大清早过来,一头猪杀完了收拾好了他就能回家了,这昆仑人听了,就觉得很合适。   他从前在部落里生活,因为打猎的时候帮不上什么忙,回到部落里干活就要卖力,要不然别人就不肯给他们一家人分食物,这屠宰的活计,他干得再溜不过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抠门走在前面,昆仑人走在后面。   看看前面那个大块头的背影,昆仑人觉得这抠门其实人也挺好的,下回别人再拿他取笑的时候,自己就不要跟着笑了。   今天白日里太阳还挺晒人,这会儿一入夜,空气就凉得很,夜风吹过来都带了几分冷意。   夏天很快就要过完了,再经过一个短暂的秋季,之后就是一整个漫长的冬天。   绝大多数昆仑人这时候都已经开始准备入冬事宜,他们在房屋前面的空地上搭建草棚,在草棚里堆放入冬以后要用的柴草。   还有一些勤劳节俭的昆仑人,这时候已经开始准备起了入冬的衣裳和被褥了。   布料的价钱实在太贵了,他们往往一家人每天干活省吃俭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买够给一个人做衣裳的布料。   做衣裳的过程也不容易,很多昆仑人妇人们从作坊下工以后,便要捧着布料针线到相熟的妇人家中去,跟她们学裁布缝衣裳。   这些妇人之间,基本上都是因为在同一个作坊干活所以才认识的,昆仑人妇人们手脚修长干活细致,力气也比较大,性格普遍又比较宽厚,跟当地的妇人们大抵都相处得很不错。   早前还有一个昆仑人女子在造车行那边被提了职,现在她每月的工钱已经比寻常工人多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匠人。   她那昆仑人耶娘为此感到很骄傲,别的昆仑人就很羡慕,听闻城中许多匠人每月的工钱拿得比差役们都多。   还有几个昆仑人家庭,也把适龄的女孩儿送到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去干活。   作坊里那些小娘子们,初时因为这几个新人外貌上与自己差异太大,并不怎么敢与她们接近。一起工作生活了一些时日之后,发现其实她们也是很好相处的,干活也很勤快,吃得也很多。   她们羊绒作坊里那个管食堂的娘子,整个就把那食堂当成自己家的一般,十分地心疼物什。   小娘子们每日在这个食堂里吃饭,有些吃食是有限制的,每人只能给多少,给了这个就不能给那个,但是像那些填肚子的杂面饼子粟米粥之类是不限量的,想吃多少都行。   这几个昆仑人小娘子刚来那两日,生生就把那管食堂的娘子吃得脸都绿了,其他小娘子们见了,都觉得好笑得紧。 第375章 生死之交   再说西坡村这边,林五郎这两日收到罗大娘的信件,言是她已经从江南那边回来了,现如今她人就在长安城中。   五郎当时看了信件,立马收拾行囊便要走,被林父给摁了下去。   林父到村口的许家客舍去打听了一番,得知这个月底,罗用的这些弟子们会运一批从北方过来的商贾那里收购来的羊脂皂去往长安城的南北杂货,于是林父便让林五郎再等一等,等到了月底再与他们这个运货的队伍一起走。   “何需等到月底,与那定达快递的人一起走便是,他们现如今两三日便要走一趟。”   林父刚刚回到家中把这个话说完,不待五郎说什么,那林六郎就先说话了:“阿兄你且安心去,这家里头还有我们呢。”   “又能有你什么事,莫要瞎掺和。”林父斥了他一句。   “那定达快递的人,也不是从咱们这边出发,一直就走到长安城,他们那些个货物,运到隰城便要倒一手,到了临汾又要倒一手,这一路上倒来倒去的,人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林母揣着袖子坐在炕上,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听闻那王当手底下这两年又添了不少人手,那些个新来的,未必个个都识得你阿兄,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照应。”   林母年岁大了,这两年她这身子骨也是有些衰败了,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没了从前的气势。   “那也不怕什么,我阿兄又不是头一回出远门了。”林六郎满口道。   “莫说那些没用的。”林母摆摆手,示意他莫要聒噪,复又对林大郎林二郎媳妇言道:“横竖还有一些时日,你们这两日也帮他收拾收拾,做一两身新衣裳,备几双好走的鞋子。”   “喏。”林大嫂林二嫂应道。她们心里大抵也都知晓,林母这是担心五郎穿得磕碜,被人瞧轻了去。   “衣裳是要多做几身,鞋子带恁多做甚?”说话的是六郎媳妇,这时候她挺着个大肚子,瞅着应有六七个月的模样,这时候只见她玩笑着对林母说道:“伯子这一路下长安,平平稳稳的俱都是水泥路,又有马车乘坐,怕也只有晚间投宿的时候才会下来走两步。”   “这般远的路,总是要多带几双鞋才安心。”林母缓缓叹了一口气,似是有几分疲倦的模样,然后便说自己要歇下了,叫他们也都回去歇着。   待屋里的人都走完了,她又叹了一口气,对林父说道:“这六郎媳妇,着实是个没脑子的。”   前些年刚入门的时候,就看出来是个不省心的,还打算仗着耶娘对六郎的宠爱,压过罗大娘一头,结果反倒是她自己吃了苦头。   这两年罗大娘飞高了飞远了,莫说还要压她一头,怕是连攀都攀不着了。   她倒也转过弯来了,转而巴结起了林五郎。却也是个不能成事的,对着五郎的时候就是满面笑容好言好语,对她那两个嫂子却无半点敬重,殊不知五郎将这些事情看在眼中,心里对她亦是不喜,只五郎那人向来话少,待人又和善,即便心中有些不喜,面上也并不会表现得十分明显。   “瞅着是个机灵的,内里却也傻得很,倒还不如像她二嫂那般,干脆木讷些。”对这个小儿媳,林母那是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若是果真如那老二家的一般,你道六郎还能看得上?” 林父回她一句。   “唉……”说起林六郎,林母又是叹气:“六郎如今年岁也这般大了,怎的还是不着调,早前就连那县学里的先生都夸他是个聪慧的。”   那县学的的先生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此子虽也聪慧,却奈何无心向学。林母这便牢牢记下了,不时便要拿出来说一说,以此证明他家六郎确实是个聪慧的。   主屋这边老两口这般说着话,院子里的其他各个屋子里,那一对对的两口子们,各自也都有着自己的嘀咕。   五郎就自己一个人,回到屋里就是整理东西,一会儿整理衣衫,一会儿整理鞋袜,想到自己一直要等到月底才能出发去长安,很是心焦。   但是耶娘说得对,跟月底这个运货的队伍出门,比跟王当手底下那些人一起走要安全得多,如果大娘在家,她定然也会这般说。   马上就要离家了,心中也有一些感慨,这一次去长安,大娘若是再说要去江南,他便要跟着一起去。   这一次他实在是等得太久了,心中很是焦灼不安,对于家里面的这些个事情,并不十分上心。   他们家来来去去也就是这些个事情,无非是父母偏心,兄嫂不满。   五郎小时候也会为这些事感到憋闷委屈,自打取了大娘以后,便把自己的感情更多地给了大娘,对于耶娘的偏心偏疼,便也不像过去那般在意了。   早前那些年他还想着,不管耶娘再怎么偏心,将来分家的时候,他那一份定然不能少了,他自己可以胡乱活着,吃些苦也无所谓,妻儿却是不能。   转眼这些年过去,如今的罗大娘,如何还能看得上他们林家的这点家产,于是五郎便也不在意了,父母总归还是要孝顺着,其余便都由他去吧。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月底,林五郎身上穿着嫂嫂们给他准备的衣裳鞋袜,提着几个大包袱,将他们一个一个放到马车上,那里面有衣物有干粮,连被褥都带了。   林家老小一路将他送到村口,看着他与罗用那两名弟子汇合,一群人沿着村口的那条水泥路,缓缓向着离石县的方向行去。   林母看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抹着眼泪,林父不言不语地站着,仿佛也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了。   五郎从马车里探出身子,挥挥手让耶娘回去,莫要一直在那站着,林父也挥挥手,让他只管走。   村里也有其他人出来相送的,林家人就站在人群里,手里抱着牵着娃儿,伸着脖子看着五郎离去的方向,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五郎是个命好的,娶了个能耐的媳妇,两个人感情又好,虽然分居两地,信件往来却颇频繁,看得旁人也是艳羡,只是他这一次离开西坡村,将来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众人一起回往村里的时候,有人这般问林母,林母却虎了脸:“自然要回来,他一个农户出身,不回西坡村种地他还能去哪儿?”   林家老人到底还是想让林五郎保住农籍,即便最后终究还是保不住,那也是多保住一日是一日。   五郎他们的车队这时候也渐渐走得远了,他们这一次运货南下,都是用的驽马拉车,驽马走得快,行程能短许多日,五郎则与罗用的两名弟子同乘一辆马车。   他们这一趟运货,主事的便只有两个,余下的都是从周边村子里雇来的脚夫,在他们当地雇脚夫,价钱比那些外来的脚夫帮略贵些许,但是胜在知根知底。   车队在这一条水泥路上走着,大抵都还平坦,只偶尔也有颠簸。   想当年这条水泥路刚修起来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现如今这路面上早已有了坑洼,前两年刚刚补过一回,这两年又有一些地方破了。   这些年下来,他们这里也有不少变化。   西坡村村口的那个水泥作坊前两年挪到县城去了,早前在水泥作坊干活的人,有些跟着去了县城,还有一些就在那打谷机作坊干活,那打谷机作坊近两年生意颇好。   自从罗用走后,村口那个许家客舍的生意就不如过去那般好了,如今也只留下妇孺老人继续经营,常常还是会有一些过来买打谷机的,或者是带了毛线过来西坡村寻人织毛衣的,会在许家客舍投宿。   许氏兄弟三人,大抵都在外面,罗用的其他弟子们也是。早前罗用还在村里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就都在村口聚居,很是热闹,现如今罗用也走了,他们这些人有跟着去了河西的,也有一直留在长安城那边的,这两年还有几人在河东道弄针坊的,剩下那些则是常常往来于河东道与长安城之间,起到一个沟通交流的作用,有时候自己也会贩一些货物来卖。   罗用与这些弟子们都有信件往来,有些弟子不识得字,只好寻那识得字的帮忙代写,有些时候不凑巧,收到师父寄来的信件,在身上揣上小半个月都寻不着放心的人帮忙读上一读,着实很不方便。   若是凑巧经过临汾,倒是可以让那吴幼帮忙读一读,顺便再代写一封信件。   吴幼这个人识得字,人仗义,亦有城府,他们这些人若是遇着什么想不通的,与他说上一说,他便总能把这里头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讲得明明白白,最后往往还能给出建议。   这些人若是在临汾一带遇着什么难处,去寻吴幼,他更是没有不帮忙的。虽说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弟之间大抵都是如此,但这吴幼毕竟是后面进来的,相处的时间也不如前面那些人那般长,再加上他人又精明,初时众人对他难免会有所提防,时日长了,便觉这人也很不错,他们师父看人的眼光总归还是好的。   时日久了,彼此交心之后,有那几人便也知晓了吴幼的逃奴身份,他们便问吴幼,何不把家人送去西坡村,自己出来与他们一起四处行走,总好过现在这般,一家人皆留在临汾,常年累月地经营着一家客舍,若是被人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吴幼却说,他这逃奴身份的问题一日不能解决,他便一日不能与罗用有过多的牵扯,像现在这般,哪一日他即便是被人捉了回去,也不碍罗用什么,他既是开客舍的,与过路的行人有些交情又有什么稀奇,这天底下原本也没有几个人知晓他是罗用的弟子,即便知晓了又如何,只管咬紧了牙关不承认便是,若是将家人送去了西坡村,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众人知晓他说得有理,亦佩服他的胆量和魄力,许二郎对他亦颇敬重。   早前许二郎与之初交,听他谈吐,还当是哪个没落世家的郎君,当时便有些惭愧,说自己就是一个破落商贾出身,勉强使得几个字,见识想法却还是很浅薄,以后还请吴幼多多教他。   吴幼当时却与他玩笑道:“你这破落商贾之家,对我一个逃奴来说,出身却也颇为清贵。”   那是许二郎第一次知晓吴幼的逃奴身份,这件事他连自己的兄长和弟弟都没有告诉,其余那些往来于河东道与长安城之间的人,知晓吴幼这一重身份的,也只有少少两三个而已。   如今罗用不在中原,他的这些弟子们凡事便只能靠自己,这些人出身低微,并不像那些士族郎君那般拥有强大的自信和远大的抱负。   他们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那点事业,彼此之间十分抱团,他们清楚离了这个团体,自己在这世间是一个多么渺小的存在,他们彼此依靠彼此支持,情谊也随着时间的流淌变得愈发真挚。   对许二郎来说,他日吴幼若是落难,他必定不能袖手旁观,就算赌上自己这一条命,也要救他这友人一家于水火。   这便是生死之交。 第376章 十年   转眼,距离他们当初拜在罗用门下,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   他们这些人乃是贞观七年冬天与罗用学了那盘火炕的手艺,那年冬天便有不少人结伴到太原府去与人盘火炕,挣了些许粮食钱帛。   都是一些低微的穷苦人家出身,当时那一笔收入对他们来说,就好比是久旱逢甘霖。   为了感谢罗用传授技艺,他们这些人在贞观八年初春去到西坡村,拜罗用为师,帮他耕地种粮,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计,却不曾想,这些年竟是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如今再回头去看十年前,真真是恍如隔世一般。若是没有当初那一场际遇,若是没有罗用,他们现如今的生活又会是哪般?从前那个破落冷清的常乐县城,是否能有今日这般的繁华景象?   远在河西当县令的罗用,这几日也突然想起,距离他在这个世界醒来的那一日,转眼就快有时间了。   时间着实过得很快,细想起来,他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从当初刚醒来那时候的小心翼翼,到眼下这般宦海沉浮,心态想法也都改变了许多。   还有从前那几个鼻涕娃,现如今也都长大了……   这一日罗二娘从羊绒作坊那边过来看罗用,姐弟二人说着说着,便又说起了从前他们在西坡村那时候的光景。   那时候罗用对二娘说,只要她能用那些羊绒线织出一双袜子,自己就与她买一个银簪。   当时那时候,莫说是在他们西坡村,就算是在整个离石县,银簪也是个稀罕物什,二娘心里一边想着自己不能要罗用的银簪,家里又无甚钱财,买恁贵的物什作甚,一边却又忍不住暗暗期待,心里矛盾得紧,日也织夜也织,最后终于还是被她把羊绒袜子给织了出来。   姐弟二人一边吃瓜一边话当年,瓜是罗二娘与伊吾商贾买来的甜瓜,当季的,比早春那时候的甜瓜便宜许多,罗二娘一买就要买很多,与她们作坊里的那些大娘子小娘子们都尝个瓜味儿。   高昌那条木轨道迟迟没有修好,可把那些伊吾人高兴坏了,那一群群的伊吾商贾,沿着这条木轨道,把他们伊吾当地的特产一批批运到敦煌常乐晋昌这一带来卖。   现如今从伊吾那边过来他们常乐这一带,往来也就没几日,一路上也颇安全,那些商贾们整日来来往往的,虽然说交通便利了,跑生意做买卖的人也多了,利润难免就要薄些,但还是有利可图。   眼下正是甜瓜成熟的季节,于是近来在敦煌常乐晋昌这一带,便游走着不少卖甜瓜的伊吾商贾,价钱并不很贵,稍稍富裕些的人家便能吃得起。   罗二娘这回买的这一批甜瓜就很好,又脆又甜,新鲜多汁。方才那一车车的甜瓜被拉去羊绒作坊那边的时候,街上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站在路边看呢,都说羊绒作坊那些个小娘子们吃得好。   “听闻阿姊她们这回要在江南河东各地开分店,一开就是许多家,不知她甚时候来河西。”   二娘与罗用一起坐在廊下吃完了一块甜瓜,起身从柱子下的一个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洗洗手。   她们羊绒作坊那边也是这般,处处都要摆几个这样的大水缸,水缸里面盛满清水,主要就是用来防止火灾,因为屋顶是草棚顶,天气又很干燥,一个不小心就会着火,这些水缸里的清水便是备作灭火之用。   为了保证清洁,这些水缸里的水隔几日便要换一次,在常乐县这种缺水的地方,也没得浪费,换出来的那些水,大抵都用来洒扫浇地。   “一时应是不会来。”罗用说道。比起中原各地,河西这边到底还是荒芜了些。   “她甚时候过来,我便叫她们把凉州那家铺子接了去,好把彭二腾出来,叫她过来帮我管管织布作坊。”二娘用干布巾擦擦手,又在廊下坐了下来。   “你手底下那些管事没意见?”罗用问道。   二娘手底下那些个管事,好些都是当初从凉州城跟着她过来的,这几年一点一点在常乐县这边又做出了成绩,这时候罗二娘却让彭二接手那织布作坊,有些人怕是不会服气。   “我原本是想叫她来管羊绒作坊,我自己去弄那个织布作坊,想想也觉得不合适,还是叫她去经营那织布作坊好些。”二娘亦道:   “我们那织布作坊毕竟刚弄起来没多久,眼下河西各地又开了不少织布作坊,形势并不很好,她若是能将这个织布作坊做起来,将来也能服众。”   “她自己愿来?”彭二这些年经营着凉州城的那家阿姊食铺,买卖做得也很不错,现在叫她来常乐县经营一个新开没多久的织布作坊,就等于是叫她把之前的积累全丢掉,重新来过。   “我早前便写信问过她。”二娘言道:“她与我回信,说我如今这羊绒买卖越做越大,大娘在中原经营阿姊食铺,亦是做得有声有色,他日凉州城这间阿姊食铺,早晚还是要交到大娘手上,彭二自己与大娘并无多少交情,若是能选,还是更愿意与我一道。”   “那便叫她来吧,赶在今年白叠花收获前,早早便把那织布作坊接手过去。”依罗用看来,这件事还是越早越好。   时间一旦拖得久了,织布作坊那边的经营上了轨道,管事们各司各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哪里还能有彭二的位置,到那时候二娘若是再给她们弄个空降部队过来,谁也不乐意啊。   不像现在,自打去年秋冬库存的白叠花用完之后,织布作坊那边这都停工好几个月了,早先那些织布的人手也都做回了羊绒加工的工作,待到今年白叠花秋收之后,她们那边的织布作坊又要重新划拉人手,彭二在那时候近来,那就刚刚好。   “这不是脱不开身嘛。”罗二娘笑道。   “那食铺叫田崇虎看着便是。”罗用心中了然。田崇虎那小子一早便与罗用写信,说自己要来常乐县,罗用觉得叫他过来也行,不过眼下彭二既然要走,那他就走不了了,这也是二娘今日之所以要与他谈论这件事的原因。   “那我便叫她过来了?”二娘高兴道。   除了自家这些兄弟姐妹,二娘便与彭二最好,早前在西坡村的时候,自从家里来了彭二,二娘便轻松不少,后来她们又一起从离石县去往凉州城,那个年代行路还很艰难,初到凉州城的时候也经历了许多事,这期间她们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有彭二跟她一起面对,二娘对彭二的信任和倚重,不是别的管事能比。   “叫她过来便是。”罗用笑道:“与那田崇虎说,言是大娘不日便要来河西这边,叫他好生经营着,莫要砸了那阿姊食铺的招牌。”   罗用也不想这么坑田崇虎,这不是缺人手嘛,再说现在也不是叫他每天干活,手底下管着几个人,安心在凉州城待着便是。   以罗大娘眼下的发展速度,罗用预计田崇虎也不需要等太久,约莫不超过三年。   田崇虎与罗四娘同岁,但他比四娘能吃苦,瞅着是有点大大咧咧,实际上性格还是要比四娘更稳重些。   这几年他在彭二手底下,算是个二把手,这时候把彭二调走,把他留下,他就成了一把手,刚好历练历练,顺便也看看他究竟有没有真本事。 第377章 高昌葡萄   虽然在施工前已经做了比较充分的计算和准备,但是衡致他们这一次在敦煌与高昌之间的这片荒原上修桥,还是花费了比计划中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郭孝恪对这座桥非常满意,在竣工验收的那一日,他骑着自己那匹高头大马,在桥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这一座他从前闻所未闻的水泥桥,简直就像那些精工巧匠们修建出来的石桥一样结实稳固,马儿跑在上面,更是如履平地一般。   这般好这般牢固的一座桥,从头到尾,竟只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便建成了,真是越想越是觉得不可思议。   郭孝恪年轻那时候,恰逢乱世,他当时便投在瓦岗寨,行军打仗那是家常便饭。   在他们行军途中,最怕就是遇到这种复杂的地形,别看从峡谷这一边到那一边不过数丈,奈何背上没长翅膀,过不去就是过不去,那是死活都没得办法。   虽然在一些主要的交通要道上,像这样的地形,往往也会有人在上面搭建索桥,但那索桥如何能与眼前这座桥相比。   只可惜了,造价着实太高,不然他真想多造几座。   数日之后,先是唐俭带着常乐书院的师生们回到常乐县,紧接着衡致他们也回来了。   此次与他们同去修桥的工人,一个个也都挣到了钱帛,不过是月余时间,所得钱帛比他们过去辛辛苦苦一整年挣得还要多,每日二三十文只是寻常,那些危险一点的工作,薪酬就是成倍成倍往上翻,一百多文不算稀罕。   对于这些穷苦惯了的汉子们来说,这简直就与天上下钱无异。   城中有些当时由于没有报名去修桥的人,这时候听闻他们挣了这般多的钱,俱都羡慕不已,亦有那暗自悔恨者。   “下回再有这样的活计,你叫上我,管他甚的刀山火海,拼上这条贱命我也要去。”   “行,嘿嘿,到时候我叫上你。”   “兄台仗义!”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要去!”   “……”这些天这城里头吵吵嚷嚷的,很多人都想去修桥。   “莫想那些没用的,我看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没桥可修了。”有些人就给他们泼冷水。   “因何这般说?”很想去修桥的那些人,听了这个话自然就不高兴了。   “当日那些精铁条,从咱们城里运出去的时候,你们可都看到了,花费那般多的精铁条,就为了修一座桥,那郭都护又有多少钱财,能修得起那么多桥。”那人言道。   别个听他这般说,却是不以为然:“你自己没钱,莫不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像你这般的穷酸。”   “哈哈哈哈!”   “人家可是从长安城来的大官。”   “听闻那郭都护乃是瓦岗寨出身,那瓦岗寨做的什么营生,你们莫非不知?”   “我亦听人说过,他们那些人在投唐之前,就是一群贼寇,队伍打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得遭殃。”   “金银珠宝不知道抢得了多少。”   “什么贼寇不贼寇的,又有甚的不同。”   “……”   早些年他们这边战乱的时候,甭管是哪边的人马,只要是来到了常乐县,当地百姓就得好好养着他们,自己拿得出来最好,等到拿不出来那时候,那些人可就要动手来抢。   也就是这些年天下太平了,圣人怜惜民力,朝中有司亦有所作为,这些个带兵的才正经约束了自己手底下的士卒,不敢再像从前那般胡来。   在那战乱年间,人命就如草芥一般,方才说话那人,必定是与某些士卒有过仇怨,这也没什么稀奇。   他们当地亦有那从军的男儿,除了那些牲畜不如的玩意,寻常人也不会在自己的故乡欺凌父老,但是到了他乡,那谁知道,横竖那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世道。   不过眼下大伙儿最关心的问题,还是那郭都护到底有没有钱,有些人说他从前抢得了很多宝物,有钱得很,有些人说他应是没钱了,一时怕是不会再修桥。   老郭这时候确实也是没钱了,从前在瓦岗寨的时候确实抢了些,他们那时候只要攻下一座城,从上到下甭管官大官小,哇哇就冲到城里去抢。   后来投了李唐,便不能再那么抢了,虽说打了胜仗上面也会有犒赏,但是赏下来的那点物什,怎么可能会有他们从前抢来的那般多。   这些年下来,郭孝恪也要养家糊口啊,他又是个贪图享乐的,家风自然也不会特别崇尚节俭,从上到下,大抵都差不多。   这一次前来河西赴任,他也没带很多财物,原本是想打几场漂亮仗立功发财,奈何偏偏无仗可打,这又是修路又是造桥的,尽是一些花钱的地方。   前些时候刚过夏收,倒是收上来一些布帛粮食,不过也没多少,他作为安西都护,手底下养着多少人呢,再说这税收的大头,主要还得等到秋收后。   手里头没钱,又没仗可打,郭都护便寻思着,先去打几只地鼠。   刚好这阵子在他们这一片地方上,流传着不少关于那做钢筋水泥桥的各种说法,大抵都是说那座桥很值钱,那上面有许多精铁条。   郭孝恪与自己手底下几个人略略商议之后,便安排了几个人手去到坊间,添油加醋地吹嘘那座桥,就说那座桥上面一根一根的全是精铁条,随随便便抽一根出来,都够打一把大刀的。   还真有人信,接下来那一段时间,听闻郭都护在高昌与敦煌之间的那一片荒滩之上,剿灭了好几个贼寇团伙,财物武器俱都充公,马匹也被收编,人就丢到矿区去当苦力,虽说所得不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消息传到常乐县以后,那些个之前还心心念念想着去修桥的人,这时候多半也就死心了,看来那郭都护是真的没有钱啊。   那些个贼寇团伙一个个都被端了老巢,这对于关外的牧民和往来于这条商道上的行人商贾们来说,着实是个福音。   这一条新的木轨道通了以后,也有不少高昌那边的商贾到敦煌这边来做买卖,从敦煌到常乐县晋昌城,也都通有木轨道,往来十分便利,于是在这一年初秋,来往于常乐县的高昌商贾比从前又多了不少。   夏末秋初,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有那高昌商贾,从当地收购上好的葡萄,一串串仔细放在箩筐之中,一层软草一层葡萄小心摆放,沿着那一条新开通的木轨道,将他们高昌那边的葡萄运到敦煌这一带来卖,利润颇丰。   常乐县中亦有那卖葡萄的高昌商贾,二娘听闻了消息,早早便寻了过去,一问价钱,却也不怎么舍得买,最后便只买了两担。   葡萄价贵,大抵因为这个东西实在不好保存,从高昌到他们常乐县路途又颇远,这一路紧赶慢赶的,运输途中的折损再加上雇车上木轨道的费用,价钱自然便宜不了,不似那伊吾的甜瓜,又耐摔又经得住放。   罗二娘与那些高昌商贾商议,让他们秋里运些葡萄干过来卖,只要价钱合适,她便要多买一些。   那些高昌人欣然应允,从前没有木轨道的时候,用那一封封的骆驼运货,想从高昌那边运几担葡萄干到敦煌这一带来卖,也很不容易,于是这边的葡萄干价钱便很贵,但眼下既然通了木轨道,要运些葡萄干过来就很容易了,那物什又不怕摔又不怕压,一车能装许多。   常乐县这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这城里头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作坊做工,每月里领着工钱,他们这些人手头有钱啊,眼下这些新鲜葡萄价钱太贵,待过些时候弄些葡萄干过来,定然好卖。   这些高昌商贾心里盘算着,面上乐呵呵地做着买卖,不肖半日工夫,那两三车的葡萄便也卖完了,毕竟这城里头还住着那许多富户,还有那些个茶商,都是有钱的。   二娘那两担葡萄,一担令人挑去羊绒作坊那边,另一担她自己亲自带人给罗用送了过去,就怕罗用一时不在,这担葡萄最后又被别人分着吃完了,不是她抠门,这一担葡萄着实不少钱呢。   他们姐弟从小长在西坡村,从前只听人说过葡萄这物什,却根本不知道它是个什么味儿,后来她在凉州城倒是吃过,却也不如这些高昌的葡萄这般甜这般好,罗用在长安的时候不知吃没吃过。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的高昌城就是在现在的吐鲁番一带,之前说过的,不知大家还记得嘛。 第378章 出身   话说在眼下这个年代,人口都以户计,那些个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是很让人羡慕的,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寻常人也不敢欺到他们头上。   这些个大户人家,尤其是相对富裕一些的大户人家,每每出来采买的时候都是很大手笔,寻常小户买盐论斤,他们买盐论担,很是令人艳羡。   不过现如今在这常乐县中,却也没有哪个大户是比罗二娘更“大户”的,那高昌过来的葡萄价钱那般贵,她一买便是两担。   这两担葡萄罗用分得了一担,他将其中半担送给了自己的那些弟子,另外半担就在县衙里头分了,他自己和乔俊林便只留了两三串。   县衙里那些个小崽子们高兴得就跟过节一般,一人分得几粒葡萄,捧在手里小心吃着,津津有味,吃得连葡萄皮都不舍得吐。   常乐县这里距离高昌虽也不算太远,但是当地这时候却鲜少有人种葡萄,即便有那富裕人家院中种了几株,也未必都能长得好,专门种了拿出来卖的,那更是没有。   罗用寻思着,等再过几年,红薯在他们当地推广开了,最基本的口粮有了保障,再加上他们这里的消费能力又比较可以,有这方面的市场需求,到时候应该就会有人开始种葡萄卖,就是不知道他那时候还在不在常乐县了。   那些个吃葡萄的小孩,哪里知晓这许多,就是觉得这高昌来的葡萄真是好吃得不得了!吃了还想吃!   只可惜他们每个人就只分得了少少几个,吃完了就没有了,真是无限惋惜。   吃过了这几颗葡萄,之后好几天都忘不了这葡萄味,日也想夜也想,也有跟自家大人软磨硬泡的,俱都没能得逞。   不过大人们也跟他们说了,待到入秋以后,那些高昌的商贾还会来卖葡萄干,到时候再与他们买,说那葡萄干也好吃得很。于是这些小孩整日就巴望着日子能过得快些,快些入秋,那些高昌的商贾快些来卖葡萄干。   现如今他们这常乐县城中盼着吃葡萄干的人可不少,不仅是城里这些小孩,许多妇人娘子们心中也都是盼望的。   这年头的人原本就没有什么零嘴可吃,甜食更是稀罕,那葡萄干对于当地许多人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不过这也就是在木轨道通了以后,若是换了从前,葡萄干的价钱那般贵,寻常人家也是不敢想的。   话说这心里头一旦有了盼望,日子过起来也就更加有滋有味。听闻今年秋后能有葡萄干吃,羊绒作坊里头那些小娘子们干活都有劲了。   眼瞅着就要进入白叠花秋收的季节了,羊绒作坊这边也开始了织布作坊开工前的准备事宜。   这些准备工作目前是罗二娘在主持,她也跟下面的管事们都说清楚了,这个织布作坊,她打算交给彭二去管,而且今年的织布作坊不会办在羊绒作坊里面,而是在外面另开一个,让各位管事们去做好各自手底下的女工们的工作,若有想去织布作坊的,要趁早提出来。   听闻这个织布作坊要归彭二管,有一些原本心中暗暗期待的管事,这时候难免失望,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彭二跟随罗二娘的时间比她们更长。   再说这织布作坊一旦从羊绒作坊这边分出去,很多事情都要从头来过,经营起来并不容易,万一经营得不好,责任也很重。   至于下面这些干活的小娘子们,有些小娘子年岁渐长,确实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做那织毛衣的工作,为了技术保密,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次羊绒作坊,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但是让她们现在离开作坊回家嫁人,她们自己不舍得,羊绒作坊这边也不太放心,作坊里这几年开发出来的这些新花样,若是流传了出去,对羊绒作坊来说将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所以罗二娘就打算把她们挪到织布作坊这边,继续给她们开出一个比较高的工资,甚至作为管理人员培养。   织布作坊这边相对比较自由,也能经常回家,并不妨碍婚嫁。   对于那些到了适婚年龄,也有这方面的打算的小娘子们来说,这应该算是一条很不错的出路了。   然而在羊绒作坊这边,心动的人却并不多,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这个经营已经上了轨道,福利待遇都很好的老作坊,去一个生死未卜的新作坊。   那白叠布的纺织与麻布并无什么不同,听闻现如今在敦煌晋昌很多地方,都有人在弄这种白叠布作坊,不像这羊绒作坊乃是独一份,别的地方虽然也有人弄羊绒作坊的,但无论是规模还是花样,都比不过她们这个作坊。   那白叠布作坊不一样,听闻这回要开作坊的人,不是当地的那些商贾富户,就是一些从中原过来的大家族,罗二娘的这个织布作坊与他们相比,未必能有很大的优势。   去不去织布作坊,全凭个人意愿,横竖这个新作坊弄起来,罗二娘这次肯定还得再招一些人手。   城中也有一些妇人打算去这个织布作坊干活的,还有城门口那个长期摆摊卖甜瓜的商贩,这两日也与几个去他摊上买甜瓜的羊绒作坊的管事们打听,他媳妇干活也是不错,就是手粗,不太会那些个精细活计,不知那新开的织布作坊能要这样的人不?   “你只管叫她过来便是,在那织布作坊里头,也不是个个都要织布,还有那脱绒的纺线的。”   “若是个识字会数数的,还能管管计件。”   “她哪里会那个。”那卖甜瓜的伊吾人连连摆手:“蠢笨得紧,我就怕你们那作坊不肯收。”   “只要是个踏实肯干的,也不怕什么,这回这个新作坊开起来,还得弄个新食堂呢,那些个劈柴的洗菜的活计也要有人做,她总做得?”这些个管事手里有钱,不时就要过来买一块甜瓜吃,与这卖瓜的伊吾人也熟悉。   “这些她会,在家里头不就是做这个。”伊吾汉子搓着手道。   “那你便早些叫她过来,别看就是个粗活,工钱也不少,吃得也不赖,也管四季衣裳,逢年过节作坊里发什么,她们也都有,愿干的人不少。”   “这两日亦有别的人来问。”   “还有那脱绒纺线的活计,要的人手多,你家乡若有合适的妇人娘子们,也可叫她们一起过来。”   “咱这个羊绒作坊什么样你也看到了,我家娘子别的不说,总不会亏待了我们这些个与她做工的。”   “我便是看到了,这才与你们问来。”   这回的织布作坊,位置就挨着羊绒作坊,罗二娘一早便让人在那边建房子,作坊里许多人都以为还会像上回那样,到时候这些房子建好了,周围用围墙圈起来,再将原来的羊绒作坊与这片新区之间的墙壁打通,将它纳入羊绒作坊之中。   结果现在她们都知道了,那边是织布作坊的地方,与她们这边的羊绒作坊是要分开的,这两日那边也已经开始招人了,每日都能听到妇人娘子们说话走动的声响。   数日之后,一群十来个妇人娘子们,在常乐县城外面下了木轨马车,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不知该往哪里走,一抬头就看到高高的城墙,墙面光滑坚硬,又高又结识,看得人有些眼晕。   “要不,还是先进城去吧。”   “没有路引可进得去。”   “可别把我们抓起来……”   “哎呦!莫要胡说。”   这些妇人便是常乐县中那个摆摊卖甜瓜的伊吾汉子的媳妇一行,那伊吾汉子捎人带话回去,叫她们若是想来做工的,这两日赶紧来,与那些运甜瓜的伊吾人一起过来,他已经跟人家打好了招呼,路上会照应这她们。   然后她媳妇与她的一个妯娌,一个小姑,一个嫂嫂,再加上娘家婆家这边的邻里若干,几个妇人娘子们收拾收拾包袱,跟着那些运甜瓜的当地人就过来了。   结果那些运甜瓜的人这回只到晋昌便不走了,雇了一辆往常乐县这边来的木轨马车,把她们这些人送上车,叫她们自己到常乐县以后,与那守城的官兵说,她们是来织布作坊干活的,再报上城里那个卖甜瓜的伊吾人的名字,人家就能让她们进去。   “果真能让我们进去?”   “可别把我们当成细作抓起来。”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妇人娘子们当时就很担心。   “那怎么可能。”对方满口道:   “那城里头每日里进进出出恁多卖菜的,你当他们都有路引,还有那些个挑担的货郎小贩,哪个有路引,你们只管安心去吧,常乐县那地方没有胡乱抓人的。”   说是那般说,这些妇人们心中还是惴惴不安,踟蹰着不太敢往那城门口的方向过去。   一会儿,一队巡逻的差役经过车站这边,见这一群明显是外地来的妇人们,站在这里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于是便过来问了一句。   “我等是来织布作坊干活的,我夫就在这城里头摆摊卖甜瓜。”那伊吾汉子的媳妇虽然心中胆怯,回话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哦,倒是听他说过。”那带队的差役笑道:“那你们这便早早进城去吧,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那妇人一听这个话,便知道对方识得自家男人,又见他是个和善的,于是便大着胆子与他打听:“我们没有路引,那城门能让进吗?”   “能让进。”那差役对她们说道:“近日城中的织布作坊正在招工,每日都有不少像你们这般的妇人进城。”   这些妇人娘子们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时安定不少,巡逻的队伍很快就走了,她们几个人自己往那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正走着,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响,抬眼望去,有六七个人正骑着马匹往城门的方向而来。   待到行得近了,便有那眼尖的人发现,这些马匹上面坐着的,并不是什么郎君,而是几个身着男装的娘子们,其中年岁最长的约莫四十上下,年岁最轻的不过二十出头。   这些人在靠近城门口的地方下了马,牵着马匹走到城门,向守城的官兵出示了自己的路引,那些守城的官兵一个个面上都带着笑,还与她们攀谈了几句,非但没有半分轻薄之意,还显得颇为敬重的样子。   待她们那一行人进了城,走远了,呆站在原地的这些伊吾妇人们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也往城门口走去。   同样身为妇人,方才那一行人,对方的气度和自信,与她们自己这边的畏缩和胆怯,形成的对比是那样的鲜明,令人自惭形愧,却又忍不住暗暗向往。   尤其是领头的那一个,身姿笔挺,气度最是不凡,身为一个妇人,如何才能活成像她那般模样,大抵还得是出身好吧。   然而她们绝对想象不到,此时此刻,令她们如此艳羡仰望的一个人,十年前,她也曾像牲口一样被人拉到大街上去展示贩卖。   若论出身,这世间最坏的出身也不过如此。 第379章 再相见   罗用是在贞观八年冬天的离石县街头,遇到的彭二,将她与王当之子王绍,一同从人贩陈七手中买下。   那一年她十三岁,初到罗家之时也是小心翼翼,时刻提醒着自己要谨言慎行,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被主家所厌弃。   只是那日子一日一日过着,不知不觉她竟又有一些松懈下来,因为罗用这个人一直给她一种感觉,只要自己不做那些太坏的事情,其余的寻常小事,他并不在意,即便是做错了什么,与他惹些祸事出来,他必定也会挡在前头。   罗家的兄弟姊妹都是好的,但是如果没有罗用,她们也许就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彭二初遇罗用那一年,罗用才十五岁,还是个白净少年郎模样,然而就是这个少年郎,不仅将她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她们免受风雨的侵袭,他仿佛还为她们撑开了一个精神上的空间,那样的高远,令她们不再总是纠结于眼前的得失琐碎,学会将自己的目光投向那些更高更远的地方……   如今的她早已不再畏惧风雨,十年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女,如何又能想象得到,自己竟能成长成今日这般模样。   这一次彭二收到罗二娘托人带去的信件,很快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安排好,不日便与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中的几名管事,以及她自己手底下的两个人,一路奔常乐县而来。   昨日她们行到晋昌城,知晓从晋昌到常乐县可以乘坐木轨马车过来,速度十分快,亦不用受那颠簸,但是因为不舍得这一路骑过来的这几匹马,于是在晋昌歇过一晚之后,今日一早依旧还是骑马过来,早晨出发,中午便到了。   这常乐县城的围墙高大规整,墙面上还抹了水泥,显然是这两年刚建的。   从城外看这座城的规模,比凉州城小了几近十倍,城池周围的农户庄园分布亦不很多,大片大片的荒滩戈壁,只有少数地方可以种庄稼。   进城以后倒是颇为热闹,彭二面上带着笑,让后面那些人莫要跟丢了。街道上不少商贩,亦有那担了柴草菜蔬进城来卖的农户,亦有一些胡商在城中走动。   这些景象在凉州那边亦是常见,只那边汉人更多些,这边很多人身上虽着汉服,看着却并不很像汉民,有一些可能是牧民出身,还有一些可能是杂胡,还有不少皮肤漆黑的昆仑人。   城中这些人对于彭二一行的到来,也都感到有些好奇,不少原本坐在街边磨针的人,这时候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一行六七人,全部都是女子,虽然都是生面孔,但料想应该是羊绒作坊那边的人没错。   “早前听闻织布作坊那边要来个新管事,可是这些人?”   “约莫便是。”   “你看哪一个像?”   “这些应该都是管事吧。”   “……”   “看看那个小娘子,年岁约莫不足二十。”   “她也是个管事?”   “不知,相貌着实不错。”   “……”街上这些人看着彭二她们一行嘀嘀咕咕的,小声议论着。   “借问,不知罗二娘的羊绒作坊该往何处走?”彭二这时候问街头的一个妇人。   “哦,羊绒作坊啊,就前面那个路口,拐过去,再走几步就到了。”那妇人很是热情,伸手比划着羊绒作坊所在的方向,给彭二她们指路。   “那边是作坊区,不少作坊呢。”   “你看围墙最高的那个作坊,便是羊绒作坊。”   “别的作坊都开着门,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的,就那羊绒作坊没有闲杂人等进出,好认得很。”   “就从这条小路过去,前边就是了……”   “……”街上这些人都特别热情,一个个七嘴八舌地给彭二一行指路。   彭二几人按他们指的方向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二娘她们高高兴兴地迎了出来。   原来早在她们这一行人刚进城的时候,便有那好事的小孩,跑羊绒作坊那边报信去了。   “罗二娘!罗二娘!方才有几个娘子牵着马匹进城来,是不是你们的人?”   门内的管事听着了动静,打开门来问究竟,然后很快又有人去喊了罗二娘,于是不待彭二等人寻过来,她们这边就先迎了出去。   罗二娘也有好几年没见着彭二了,这时候再相见,十分高兴,彭二于她,就与亲姊妹一般。   “可是累了,包袱给我,我来拿。”   “不很累,有马骑呢,也不是用两条腿走过来。”   “还是颠簸,他日待陇右道这边都通了木轨道,往来就便利了。”   “你们可见着了那木轨道。”   “见着了,就是没坐成。”   “怕什么,就在这县城外头,哪一日想坐便去坐,三文钱便能到晋昌,方便得很。”   “肚子饿了吧?”   “这会儿已是过了饭点,不若我去街上叫些饭菜过来。”   “去吧,多叫几个好菜,莫要吝惜钱财。”   “哎。”   “……”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天气并不炎热,彭二一行跟随罗二娘她们一路进了羊绒作坊。   有人高高兴兴跑到大街上买饭食,又有人匆匆忙忙去与她们烧热水,忙活得就跟过节一般。   罗用这时候在常乐县衙这边也听闻了这件事,平日里他并不怎么往羊绒作坊那边去,主要为了避嫌,不过像今日这样的日子,过去一趟倒也无妨,也无需摆那官老爷架子,非等着彭二她们过来拜访自己。   罗用去到羊绒作坊的时候,彭二几人都已梳洗过了,头发尚还带着湿气,这时候穿得清清爽爽的,正坐在前厅与二娘她们说话,前面的大门难得敞开着,不时有街上食铺里的人提着一蓝蓝的饭食送过来。   罗用与她们打过了招呼,径自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他上回去长安城的时候,来回都经过凉州城,都见过彭二,而且他与彭二之间的交情,原本就不如二娘那般深。   但是在这个交通极其不便利的年代,有朋自远方来,总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   这天下午他们就坐在这个厅里吃酒说话,席间谈到了不少凉州城与常乐县的风土人情,也说到了他们从前在西坡村那时候。   “你阿姊如今可好?”罗用问桌上年纪最小的殷兰道。   “她好着呢。”殷兰咧咧嘴,笑着回答说。   从前,殷大娘与殷兰姐妹随罗二娘她们一同从西坡村前往凉州城,一直就在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干活,姐妹二人早已升了管事,每月里挣得也不少。   这一次殷兰随彭二来了常乐县,殷大娘则继续留在凉州城,殷大娘年纪比殷兰长几岁,人缘又比较好,做事也比较稳妥,再加上确实有手艺,能服众,这几年升职加薪的,都比殷兰快。   殷兰这姑娘虽然干活是一把好手,奈何性子太倔,又有几分孤僻,与作坊里的娘子们处得并不十分好,殷大娘时常便要说她,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罗用听她说起这些个事情,也觉得有几分好笑,性格孤僻倔强的人,混职场确实也是比较吃力,管理人员什么的还是算了,往蓝领技工方面发展看看吧。   不过若是和从前比起来,殷兰如今也算是开朗了不少。她家耶娘与罗用父母一样,都是在贞观七年的一次山体滑坡中遭了难,她跟她妹妹殷朵儿也都挺不容易。   “殷朵儿她们现在如何了,可是寻了婆家?”罗用记得殷兰还有一个比她小两三岁的妹妹,当年她小小年纪的,便把这个妹妹当成自己的责任承担起来。   “还未许人,也是学了织羊绒衫,在村里就能接到活计,不愁什么。”殷兰回道:“就是总喊着要来凉州城寻我,如今好了,这常乐县这般远,她也不用想了。”   “她若是果真想来,待今年这批白叠布卖出的时候,卖布的队伍从长安回来,还要途经西坡村去拿一批杜仲胶,届时再叫她跟着运胶的队伍一起过来,只是路途遥远,总归还是有些危险。”   罗用也理解殷兰想把殷朵儿带在身边的心情,殷兰这一次要跟彭二一起在常乐县这边经营白叠布作坊,三年五载的应该不会换地方,她们家耶娘没了,就剩下这一个妹妹,虽说上面还有翁婆叔伯,但总归还是隔了一层。   “我这两日便与她写信,她如今也大了,只要这一路上能有人带着,便也不怕什么。”殷兰马上说道。   “好。”罗用笑着点点头。   “我届时再让人与她带些盘缠过去。”殷兰寻思着,又道。   “无需。”罗用说:“届时路上用了多少钱,待到了这边,你再补与他们便是,路途这般遥远,多一个包袱便多一个负担。”   “……那好。”殷兰想了想,便也点头答应下来。   下午,乔俊林从常乐书院那边下学回来,听闻罗用在羊绒作坊这边,便寻了过来。   罗用看看时候也不早了,身为男子在羊绒作坊这边待太久了也不好,于是便起身与乔俊林一起回县衙去了。   第二日一早,二娘与彭二又来到县衙这边,与罗用商议,想从罗用的弟子那里借一个会木工的匠人,她们打算对织布机做一些改造。   去年那些白叠花收回来,也不及做些别的什么准备,俱都织成白布卖了出去,因为不存在竞争,轻轻松松就卖得了好价钱。   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种白叠花的人更多了,织布作坊也多了,她们这一次若是不花些心思钻研,怕是很难保住优势。   这一次彭二从凉州城那边过来,带来的那几个人里面,其中就有两个是织户出身,会用花机综,能织各种花纹。   这种复杂的织法多用于锦缎,麻布价贱,多不用此法,罗二娘她们这一次就是打算在白叠布的生产中使用这些织法。   借人的事情自然好说,不过罗用昨日才听彭二她们说起,今年凉州城那边有好几个织布作坊要开张,那些中原来的大家族,他们手里掌握着更优质的技术和匠人。   既然白叠布价高,他们肯定也舍得在织布的过程中下工夫,将复杂的锦缎织法运用到白叠布的纺织过程中。与那些大家族数百年的积累相比,二娘她们显然还是太外行了,很难竞争得过。   “我听闻有一种绒圈锦?”罗用问道。   “确实有。”二娘对这些事也是有些了解:“听闻高昌那边,还有人用此法纺织毛毯。”   “那白叠花细软,不若你们便以此法,纺些花纹好看的面巾。”罗用提议道。   “面巾?”二娘有些没反应过来。   “便是专作洗脸之用。”罗用说道。   “……”二娘与彭二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在她们的观念里,那洗面搓澡的布巾,用旧布便是,富裕些的人家,拣那大块的布头来用,已是有些奢侈了。   白叠花价钱颇贵,自然是要织成大块的布料,缝制成华衣美服穿在身上,怎的罗用竟会想用它们做面巾,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巾子,碎布头一般……   对于罗用说要用棉花做毛巾的这个提议,这两个土生土长的七世纪劳动人民很是接受不了。 第380章 秋收前   在布料纺织过程中,根据线条的纵横分布,将其称为经线和纬线。   所谓的绒圈锦,便是用的纬线起绒法,与后世的毛巾纺织类似。   不过这时候的绒圈锦,主要还是用于花纹的纺织,比如说在一些锦缎上用到这种织法,织完之后再仔细将这些绒圈割断,最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毛茸茸的花纹图样,附着于布料之上。   像这一类的布料,售价通常也都比较贵。   至于说面巾,这个年代的人用什么布料做面巾的都有,那些个富裕人家用丝绢做面巾也是寻常,大抵都是各自买了布料回去,自己在家裁剪加工。   有没有哪个作坊专门做面巾这种事,二娘她们还真是闻所未闻。但是她们对于罗用的提议,还是十分重视的,也认真思考了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一个新的物什做出来,若是不能被大众所接受,那很可能就会卖不出去,这笔买卖就会亏钱。   二娘她们也想过是不是今年先试探着少量做一点,若是市场行情看好,将来再加大生产,只是如此一来,必然就会失了先机,常乐县地处偏远,运输不便,到时候行情若是看好,凉州一带有人仿造,轻易就会被人抢了市场。   对于这个毛巾买卖,罗用也不能保证绝对能赚钱,毕竟这关系到时人的生活观念生活习惯问题,有时候太超前也不好。   不过二娘她们也没有犹豫太久,第二天一早,罗用便听闻她们那边已经做了决定,今年的织布作坊,便以织造面巾为主。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相信罗用的判断,虽然对她们来说,用这么贵的白叠布去生产那一小块一小块的面巾,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但是对于那些财力雄厚的家族来说,约莫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另一方面,她们眼下的现状,着实也不太适合搞那些太过精细的作业,主要还是缺少优秀的织工和成熟的图样。生产那一小块一小块的面巾,要比成匹成匹的布料简单不少,即便是出了什么差池,废掉的也不过是一两块面巾,而不是整匹布料。   要在织造行业与那些底蕴深厚的大家族大商号竞争,绝非易事,不若先按罗用说的,先取个巧试试。   当然这件事也存在一定的风险,罗二娘在经过仔细衡量之后,认为这个风险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这条路若是能够走得通,那么她们这个作坊就是面巾织造头一家,只要细心经营,前景总归不差。   彭二她们这两日便与罗用那些弟子借了几名匠人,在织布作坊那边改造织机,罗二娘也常常都在那边。   这时节白叠花还没有大范围成熟,但也有那些许熟得早的,织布作坊这边已经开始安排人手出去收购白叠花了,每日里收不回来很多,用于试验新机摸索织法倒也足够。   眼瞅着马上就要进入白叠花收获的季节,城外那些个种植户们,几乎日日都要到地头上去看好几遭,若是看到那些能收的白叠花,顺手便要将它们采了。   近来不少商贾在他们常乐县当地的各个村庄之间游走,亦有那开出高价,让农户们把今年产的白叠花卖给他们的,其中不少外地人,听闻还有专门从中原跑过来的,就为了来他们这里收购白叠花,着实也是稀罕。   这些个外来的商贾里头,有些人倒是开价颇高,只是他们大多都是拿绢帛来换,当地农户并不懂得分辨绢帛的优劣,也怕被人坑骗。   总体来说,大伙儿还是更相信罗二娘的织布作坊,若是价钱相差不多,便没有卖与他人的道理。   “这两日来的商贾,开价愈来愈高,不知今年罗二娘她们的织布作坊,还能收到白叠花不能。”   这一日,饶翁一家正在地里干活,村口那边又来了一辆马车,几个人下了马车,站在一片白叠花地前面说起话来,约莫又是个来收白叠花的。   “你管恁多作甚,还是快些把这些豆子收了,赶着入冬前,再种一茬芦菔菘菜下去,今冬能不能吃上菜叶子,就指着这一茬了。”   饶翁长子这时候正弯着腰,将地里的大豆一株株拔下来,一排排摞在田垄上。   “我也歇会儿,拔这大半日工夫,腰疼得紧。”他媳妇说着,就往旁边坐了下来。   “累了就歇会儿。”后面正在捆扎豆株的饶翁言道。   “你也无需为那织布作坊犯愁,待过些时候县里的人出来收税,还不知要收回去多少白叠花,咱常乐县离中原那般远,每年的赋税大抵都要换成银饼再送过去。”饶翁一边干活,一边与自家儿子儿媳言道。   “今年这秋税,大抵能收不少白叠花?”饶翁儿媳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接话道。   “那自然。”饶翁长子这时候也直起身来,反手捶了捶自己的腰背,言道:“今年县中鲜少有人种麻,种粮亦不多,届时不拿白叠花充税,秋税又要从哪里出来?”   “那罗二娘的织布作坊,必定是不愁没有白叠花可用。”饶翁儿媳笑道。   “她家出价应也不会比别家低。”   “届时再看吧。”   “你看这些人也不知是从何处来,可别是骗棍才好。”   “总要小心着些。”   话虽这般说,今年的白叠花能有个好价钱,他们也都是很高兴的,忙完了这边地里头的活计,几人又去看了看自家的白叠花地。   “阿翁你看,我今日又采得了这般多。”   饶家那几个孙子辈的,这几日的任务便是看守自家的白叠花地,提防别人偷采,顺便也把那些熟得早的白叠花采摘下来,也好早些拿去换了钱来。   “好,拿回去与你们阿婆吧,明日一早有人来收,便叫她拿去换钱。”饶翁拄着扁担站在田头,笑着对自家几个孙儿言道。   “快些回去吧,阿婆已在家里煮好了饭食。”饶翁儿媳招呼这几个小的回家,她自己也跟着一起回去了。   饶翁父子俩又在田头站了一会儿,遇着几个同样刚从地里回来的村人,多说了几句,直到天色渐暗,才慢悠悠从地头回来了。   这年头的人也没有什么娱乐,劳碌一天之后,就喜欢跟相熟的人说说闲话,这两日村人们心里高兴,话也格外多些。   待吃过了晚饭,饶翁抱着一团他婆姨用旧布缝成的褥子,又往白叠花地去了。   眼看就要到了白叠花收成的时候,就差这几日工夫,若是平白被人偷了去,那叫人如何受得了,于是不少人家都像他这般,夜里也要在地头上守着。   他们这地方昼夜温差大,即便是在那夏夜之中,有时候也破冷,眼下已是入了秋,夜里自然更冷。   饶翁裹着那张旧布褥子,坐在田头低矮的草棚之中,守着自家这一片白叠花地,草棚里还有一张用干草铺成的床,他若是坐累了,便要躺在那里眯一会儿。   这一日饶翁刚出来没多久,他儿子也过来了,结果又被饶翁给赶了回去。他们家就这一个壮劳力,白日里下地,就他出力最多,夜里总要睡个好觉。   这家里头丁口少,就是这般不好,他那儿媳也算不错,能帮着出出力,不然更加艰难。   好在下面的孙儿不少,待他们再大一些就都能帮忙了,将来兄弟姊妹之间,也能互相帮扶。   当年这些个小崽子们一个一个生下来,饶翁心里真是既高兴又担忧,生怕养不活。   结果他们倒是命好,赶上了好时候,他们现如今这每日里吃的,身上穿的,他们耶娘姑姑从前年幼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比不上。 第381章 贼人   再过几日,常乐县一带的白叠花地陆续开始采摘收获,收购商之间的竞争更是开始进入白热化。   为了收购更多白叠花,及时掌握价格变化,罗二娘近来基本上每天都在乡下跑,别的商贩若是加价收购,她们便也要跟着加价,不然便竞争不过。   或许也有一些农户就算价钱低些,也宁愿把货物卖与罗二娘她们的,但那明显就是吃亏的买卖了。   罗二娘不愿占这种便宜,也不肯让相信她向着她的人吃亏,只要这白叠花的收购价还没有超过她心中的最高价,这每日的行情有多高,她们家的收购价就多高。   不过他们常乐县这里毕竟偏远,很多外地商贩前来收购,都要考虑加上运费以后的成本控制。   所以他们这里今年白叠花的价钱虽也算高,但与凉州城那边还是没得比。   整个陇右道,从东往西,从凉州到敦煌,基本上越往东,价钱就越高,越往西,价钱就越低。   凉州与张掖之间隔了一道焉支山,山的这一边和山的那一边,今年这白叠花的价钱便差了不少。常乐与晋昌敦煌之间交通便利,所以他们这一片的白叠花价钱基本相当。   罗二娘在常乐县经营羊绒作坊已有数年,很多人在送自家女儿进作坊的时候,都曾见过她,所以现如今就算是在最偏远的乡下,都有人识得她。   于是二娘这一次行走起来就十分方便,收购白叠花的过程也比较顺利,价钱相当的情况下,别的商贩基本竞争不过她们。   同样都是使的绢帛,罗二娘她们拿出来的绢帛,当地百姓就更加相信,若有那坚持要铜钱的,罗二娘也能从城中给他们运来,别个商贩却没有这样的积累,也无那许多便利。   然而就算是这样,依旧还是有不少外来商贩活跃在常乐县一带,就算在与罗二娘的竞争之中不占优势,他们还是频繁地出现在常乐县下辖的各个村落之中。   只因为罗用这个人的清明公道在这一片也是出了名的,只要他们是正正经经的买卖人,不行那坑蒙拐骗之事,县中公府断然没有随意打压的,哪怕他们现在摆明了就是要跟罗二娘搞竞争,挖她的墙角,那也不怕。   因为近日商贾往来众多,很多常乐县当地百姓也因为卖白叠花挣到了钱帛,官府忧心近日会有歹人出没,于是便安排了两个差役队伍,在常乐县下辖的各个村镇之间巡视。   巡逻队一队八个人,每个人身上都配着大刀,骑着大马,一个个长得身高体壮,每到一个地方,就要跟当地人打听,近日出入他们村落的,有无形迹可疑者。   还道那贼寇兴许会装扮成商贩模样,先到各个村子观察踩点,若有那言是要来收白叠花,行事却又透着古怪的,便要提高警惕,还有那开价比时下的行情高出太多的,也要当心。   若说分辨歹人的能力,这些个整日在外行走贩货的商贾小贩,可比当地农户要强得多,官差有时候都比不过他们。   前两日有一个商贾向巡逻的队伍说起,言是附近某某村落,有数名形迹可疑之人,观他们行事路数,似是贼寇。   于是这个巡逻队当即便往那个村落赶了过去,也见到了据说形迹可疑的那几个人,乍看之下,倒与寻常商贾无异,询问他们的来处,言是酒泉那边的人,要看路引,却道没有,言是他们兄弟几人出身微末,弄不来路引。   “既无路引,那你们收了这些白叠花要怎么运回去?”听闻他们没有路引,那领队的差役便警觉起来。   近来在他们当地活跃的商贩,有附近地区的也有从远处来的。附近地区的商贩,很多也没有路引,但是现如今敦煌晋昌常乐这一带交通十分便利,要查一个人的身份,也不难。至于那些从远处来的,因为要走官道,要过关卡,大多都有路引。   打听他们近日在这个村子收购白叠花的价钱,竟是比市场行情还要高出两三成。   一边说自己出身微末,弄不来路引,一边又出得起这般高价,确实有些可疑。别小看了那两三成的差价,眼下白叠花价高,在高价的基础上再加两三成,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就在差役们盘问的工夫,这个村子的村民也站出来为这几人说话,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很为这些人着急的模样,双方关系似是十分不错。   “这几句话也说不清楚,你们还是随我去一趟公府吧。”村民们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显得这几个人更加可疑了。   商人逐利,他们在当地收购白叠花,与当地农户做生意,不说锱铢必较,难免也要讨价还价,怎的这几人还与这个村的村民处出情义来了,有那工夫,倒不如多跑几个村子,用有限的本钱,尽量使自己多收得一些白叠花。   “怎的好好的便要去公府?”   “定是误会了。”   “可是有人诬告?”   “昨日亦有商贾来此,出价低了,我们便说不卖与他,可是那人诬告?”   一说要带这几个人去公府,村民们的反应就很激烈,有些人大约是真为这几个人着急,有些人兴许是担心自家白叠花卖不到自己所期待的高价。   那几个外乡人也一直向差役们拱手作揖,言是自己虽无路引,却并非歹人,只是以为这白叠花买卖有利可图,因而贸然前来,还请诸位差人放他们一马。说得十分可伶一般。   “平时倒也不是这般严厉,只是今日听闻有歹徒流窜在我们常乐县一带,因此才查得紧,尔等若是清白,只管与我到公府去走一趟,道明了身份,不日便能出来。”   那带队的差役一边说话,一边提防着眼前这几个人的动作,有那看热闹的小孩不知死活往那几人身边凑,也被他几步走过去,一把扯了过来,交给旁边的大人:“官差拿人,凑这般近作甚,不要命了么?”   从一开始的好言相问,到后面的剑拔弩张,村民们渐渐也感到有些不对,毕竟自那罗县令上任以来,还从未听闻公府差役胡乱抓人的事情。   那几个外乡人还欲反抗,差役们这时候已经十分强势拿了绳子开始捆人,乡人们虽然还有一些将信将疑,但都想着这些差役即便是抓错了,很快也会放人,以他们常乐公府的做派,应也不会胡乱冤枉人,于是便也不再相帮掺合。   之后,这几人便被一路押回了常乐县,常乐县县尉郭凤来从前参过军,在军中看人审过细作,所以他年纪虽轻,却也比较知晓审人的路数,这一行五个人,总有那一两个意志不够坚定的,很快就被他审出问题来了。   原来这几人根本不是从酒泉那边过来,他们的老巢就在常乐北面的百帐守捉,一群总共二三十人集聚在一处,半商半匪,自己也做买卖,常常还会去劫掠牧民农户,商队也是他们的目标,太大的商队啃不下,专门盯着那些半大不小的下手。   他们这回盯上的这个村子也不大,村里总共十来户人家,种的白叠花却不少。   这些人的计划是先用钱帛从村人那里买得白叠花,将这些白叠花运走,然后再引了同伙过来,伺机将这村子给抢了,如此一来,钱财货物便都是他们的,另外还能添些零头,毕竟这村子里还有几复比较宽裕的人家。   因他们出价比别人高些,这些时日就住在村中,为人亦是仗义和善,很快便和村里人熟悉起来。   村民们哪里知晓,这些人明面上与他们称兄道弟,暗地里却是包藏祸心,听闻了公府那边的审问结果之后,一时都懵了,待回过神来,更是惊惧不已。   常乐县中这几日有些人心惶惶,还有那往来的商贾,听闻了这件事,很快就离开了常乐县城,都想赶紧走得远远的,怕那些贼人前来报复,不想被殃及池鱼。   百帐守捉那地方大家都知道,龙蛇混杂,民风很是凶悍,常乐县这一次拿了他们的人,那些人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城中百姓心中忧惧,还有一些商贾富户专门到县衙打听,问罗用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罗用只让他们尽管安心,这伙人势力并不大,他们这边很快就能处理好。   不出一两日,县中便有公文贴出,宣告这一次捉拿贼人的始末,然后又写明他们总共有多少同伙,每个人姓甚名何,长得什么模样。   最后又鼓励各方义士捉拿贼人,共同维护社会治安,凡是捉到名单上这些人,将其送到常乐县公府的,常乐县公府会以每个人十贯钱的标准,以示嘉奖。   考虑到这伙人的老巢在百帐守捉,这时候未必人人都在常乐县一带,县中吏员特地还让往来与百帐守捉的商贾们帮忙带了几摞过去。   至于常乐县中,一听说那十贯钱一个人的出价,很多人便都摩拳擦掌起来,什么人心惶惶,不存在的。 第382章 收红薯   十贯钱一个人,开价着实不低。   就他们常乐县那些个差役,每月工钱也只得三百文而已,加上那些过年过节的福利,一年约莫四惯,名单上那些贼人,他们若能捉着一个,那便是两年半的工钱。   且不说那差役的活计原本就是个香饽饽,寻常百姓根本挣不得那般多。   这十贯钱一个人的消息一传出去,那些个还未落网的歹人,别说什么报复,根本就连自身都难保了。   罗用这一次之所以开出这样的高价,就是为了让某些人知道,谁若是敢把爪子伸到他常乐县的地盘上,自己必定就会叫他们有来无回。   常乐县这两年是越来越富了,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几乎家家户户都能有些积攒,偏又是处在这样的边陲之地,民风彪悍不说,贼人亦多。   对于这一点,他们也是早有提防,县尉郭凤来那边的工作一直也没松懈,这一次白叠花收获的季节,更是派了两队差役到乡下去巡逻,这一次更是多亏了前面给他们报信的那个商贾,才能赶在悲剧酿成之前,及时破解了这些贼人的阴谋。   罗用听闻那个商贾眼下就在常乐县城外不远的一个村子收购白叠花,于是他与乔俊林以及数名差役,带上厚礼前去拜访。   此人乃是酒泉那边的一个寻常商户,数代为商,却并无什么积累,只是家中人口颇多,一个家族老老少少加起来上百口人。   这人一多起来,力量自然也就比较大,寻常肖小并不敢欺侮他们,但是相应的,这养家糊口的担子也重。   这个时代也不像后世那般,只要是个吃苦耐劳四肢健全的,总能找到工作,进工厂也好,去建筑工地也好,好歹也能养家糊口。   眼下这个年代要难得多,尤其是在河西这种边陲之地,许多人劳碌终日,所得也就将将够一两人果腹而已。   所以很多人就要依靠家族生存,人多力量大,把所有人的力量拧在一处,总是更有机会搏得一条出路。   像他们这样一个拥有着一百多口人的商户,在与其他小商贩的竞争之中,就显得比较有优势。   然而今年这个白叠花的买卖,时间还未入秋,城里城外那些个有头有脸有实力的,便把地盘瓜分过了一遍,寻常小商号根本挤不进去。   于是他们这才集结了家中二三十个青壮,一路来到了常乐县这边,也想赶在今年白叠花行情正好的时候挣一笔。   倒是没想到,刚好遇到了那些假冒酒泉人士的贼人一行,观他们说话行事并不像正经商贾,口音也有些不对,攀谈试探一番,更是破绽连连。   “总归这一次还是多谢明翁,如若不然,我那一个村子十几户人家,怕是都要遭了殃。”说到这里,罗用又向眼前的老者敬酒致谢。   这个村子颇大,与当地其他村子相比,也算比较富裕,里正听闻县令前来,便让家人备下了一桌酒席,请了罗用与那商贾,也就是明翁一行,在自家厅堂之中饮酒说话。   “区区小事,罗县令无需如此多礼。”那明翁连忙回礼。   饮过一盏浊酒,罗用又问明翁当时因何会对那几名贼人起疑。   明翁抹了抹自己嘴边胡须上的酒渍,笑着说道:“是人是鬼,见得多了,便知其不同。”   像明翁这种老商贾,行商大半辈子,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眼光自然也较之寻常人毒辣。   说起来在眼下这个年代行商,着实也是不易,不说什么公平竞争,很多时候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席间,罗用又与明翁等人说,让他们以后若是在常乐县一带遇着什么难处,便可来寻自己。   明翁得了这个话很高兴,比罗用先前送他钱帛厚礼更加高兴。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待吃得差不多了,罗用看看天色已是不早,于是起身告辞,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县城。   明翁与里正一行将他们一路送到村外,目送他们离去,直到看不清人影了,这才缓缓回往村中。   这时候约莫下午两三点钟模样,村路两旁的白叠花地里,村人们正忙着采收白叠花。   明翁的家人弟子们,便在路边一块空地上摆了一个收购白叠花的摊子,不时有人推着车子挑着担子过来卖白叠花,过称的算钱的,时而还会传出几声争辩。   “今年这茬白叠花收下来,你们村家家户户都能挣得不少钱帛,经此悬赏捉人一事,贼人再不敢来犯,尔地之人,生活可谓安逸富足。”   明翁在路边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收购白叠花的场景,对身边的里正等人言道。   里正等人听闻此言,心中亦多感慨,他们村也算是一个大村,人多地多,然而土地贫瘠,从前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也刨不出多少口粮,又要纳税又要养家,又怕贪官又怕贼人,日子十分难过。   “这安逸日子,怕也是过一天少一天啊。”里正叹道。   “那罗县令可是要调走。”明翁忙问。他们还打算明年再到这边来收白叠花,这罗县令若是不在,明年的常乐县,便又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了。   “一时倒也不曾听闻,只是这般忧心罢了。”里正摆手道。   “里正倒也无需太过担忧。”明翁开解他:“君不见那离石县,虽已离了罗三郎多年,如今依旧富裕兴盛,比之当年更甚。”   “但愿如此吧。”那离石县比之常乐,毕竟还是更占地利。   “听闻你们县中开了许多作坊,如今又有这白叠花,每年便是种种白叠花,总该有些收入,再如何,这日子总不会差过从前。”明翁继续宽慰。   话虽这般说,他们酒泉那边今年也有不少农户种植白叠花,结果又如何,他们明家作为酒泉当地的商贾,在他们当地却收购不得白叠花,反倒还要千里迢迢跑到这常乐县来收购。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那边的农户卖白叠花,价钱便也只能由着买方说了算,价高价低,全凭买方良心。   过些时日,待这些白叠花被转过了一手之后流到市面上,价钱便又很高了。   于是那些个五谷不分的读书郎们,便说这差价是被商贾挣了去,作为一介商贾,明翁他们着实冤枉得紧。   待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村人们相继收工回家,白家子弟收完今日最后一批白叠花,也回到了他们在这个村中租下的一个院子里歇息。   这个院子是他们与里正租来,乃是里正家从前的旧院,院子颇大,屋子也还算齐整,原本院中放了不少柴草杂物,现如今有一些依旧堆在院中,还有一些则被搬去里正家新院,过些时日待他们要走的时候,还得帮人家把东西搬回来。   离家在外诸多不易,尤其是像他们这种不胜富余的小商户,更是要处处节俭,这回这单生意若是能挣一些,待回去后各房各支便都能分到些许钱帛,今年冬天的日子就会比较好过了。   明翁几人这时候正在计算今日收得的白叠花,以及这一日的钱帛支出。   因为罗用今日送来的那些钱帛,他们这回可以多收一些白叠花回去,因此大伙儿都很高兴。   除了钱帛,罗用还给他们送了一些白酒熏肉罐头大酱等物什,皆是县中官办作坊自产,不需花钱去买,罗县令送起来也爽快,与他们搬来不少。   眼下正是秋季,天气渐凉胃口渐开,正是要吃肉蓄秋膘的时节,偏他们这地方秋里肉贵,非得等到入冬以后山羊都长出羊绒来了,羊肉的价钱才会下来。明家子弟近来也是十分馋肉,罗用的这些熏肉和肉罐头,来得正是时候。   这天晚上他们开了一罐羊肉罐头,倒了约莫半罐出来,与一些从村民那里换来的各种菜蔬,炖了一大釜杂菜,就着杂面饼子玉米粥,吃得热火朝天。   有那村里的小孩闻着味儿过来,明翁便叫家人与他们也盛一些。   像他们这样的商户,较之寻常农家,日子毕竟还是要好过几分,于是并不十分吝啬。   次日清晨,明家人起来做早饭,便有村人与他们送了一些自家的菜蔬过来,放下东西说了两句,匆匆忙忙又下地去了。   白叠花价虽高,采摘着实不易,近来他们家家户户都很忙,就连那半大的孩童都要下地干活。   常乐县城这边,罗用他们这一日也是起了一个大早。   吃罢饭,众人便都聚到了县衙后院,今天是收红薯的日子,这是一早就定下了的。   原本罗用是说看着差不多便能收了,结果很多人都说那般行事太过草率,非要请个道士来看日子选时辰,最后便选在了今日上午。   罗用看看这一日收红薯倒也合适,于是便同意了。   这时候众人来到县衙后院的这片红薯地,先用镰刀割去红薯藤,将铺满地面的红薯藤卷吧卷吧,用箩筐装起来,搬到院中空地上。   余下这一垄一垄的红薯地,光溜溜地地面,时而能见几根杂草,一窝窝的红薯长在田垄之中,可以看到割过红薯藤之后留下的一个个茬子。   第一个下锄头的人是罗用,一锄头下去,一挖一撬,那一个个红皮的红薯便从田垄之中滚了出来,大的约莫能有瓠瓜大小,小的只有拳头那般大。   这第一窝红薯一挖出来,廊下那些看热闹的人就都不淡定了,说话的时候,那嗓门真是压也压不住,不自觉的一个个便都叫嚷了起来。   这一窝红薯,一个个长得这般大,足够一家五六口人饱餐一顿。   早前这些红薯刚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都是看到了的,不过就是一根三寸长短的红薯藤,往那地里一插就是了,现如今竟已长成这般大的一窝!   “……”   “哎呦!还有还有,这一窝格外多些!”   “你看看!那一个最大的,几乎都有陶罐那般大!”   “真是奇了!就是用一条枝蔓插一插,不过三四月,竟能长出这般多!”   “这一窝可有二十斤?”   “那些昆仑人带来的这个新粮种,着实厉害得很!”   “你看你看,又装了一筐!”   “几窝便能装一担了。”   “哎呦,你们小心着些,莫要把土里的红薯磕坏咯。”   “哎呦!磕破了磕破了!”   “……”   在一千多年以后的那些艰苦年代,很多人都是吃红薯吃到想吐。   因为人口众多粮食稀少,只有这红薯一物最是易得,于是就只好餐餐吃顿顿吃,吃得人胃里只冒酸水,又没有油水补充,又没有米面粮食滋养,真真是苦不堪言。   即便如此,红薯这东西终究还是活人无数。   在眼下这个年代,在这个原本没有红薯的公元七世纪,它的出现,简直叫人欣喜若狂! 第383章 烤红薯   罗用从后世带来的这些红薯的品种,乃是红皮黄芯,蒸熟以后薯肉呈橘红色,口感软糯香甜略紧密,产量也很不错。   这也是在罗用读高中以后才逐渐普及的新品种,和他小时候吃的红薯有些不同,甜度比他小时候吃过的红薯更高,口感也更糯一些。   这年头甜食很稀罕,这天上午衙门里收完了红薯,当天中午做饭的时候,罗用就让人把那些嗑坏了的红薯挑出来蒸了,给县衙里这些人尝个鲜。   县衙里那些个小孩儿们一吃到红薯味儿,一个个就高兴得把眼睛眯了起来。   “好吃嘛?”有些没吃到的大人就问他们。   “好吃!甜!”   “好甜啊?”   “嗯!比金瓜还甜!”   “当真?莫不是骗人?”   “当真!可甜了!”   那些人又去看廊下晾着的那些个红薯,也都想吃吃看,可惜了,那都是要留着明年做种的,不敢蒸来吃。   好在近来菜铺子那边收了不少金瓜,今日罗用也让人搬了几个过来,切片炒了几大锅,给大伙儿当菜。   几个杂面饼子,一勺炒金瓜,一勺凉拌菜,再加上几大片蒸熟的熏肉,这便是今日的午饭了,杂面饼子管够,另外还煮了一大陶釜的玉米糊糊,谁要吃便去打,也不限量。   罗用也跟众人吃一样的饭菜,一口杂面饼子一口玉米糊糊,不时再夹两筷子菜,吃得挺不错。   所谓金瓜,也就是老南瓜,三年前李道宗的军队经过常乐县的时候,罗用偷偷往一辆运粮草的木车上塞了一把南瓜种子,后来这些种子落在高昌城外,生根发芽,结出南瓜,时人称之为金瓜。   这金瓜在大唐的土地上种植繁衍了两三年,直到今年秋天,罗用他们才终于可以敞开了吃。   这金瓜的口感甜而软糯,很受当地百姓喜爱,市面上常有农人担了金瓜进城来卖,价钱约莫是冬瓜的两倍。   在金瓜出现以前,时人常吃的蔬菜,除了一些叶子菜,就是一些瓠瓜胡瓜丝瓜冬瓜芦菔之类,那瓠瓜便是葫芦,胡瓜便是黄瓜,芦菔便是萝卜,都是一些滋味寡淡不填肚子的。   在这种大环境下,突然出现一种又甜又糯口味浓郁的金瓜,自然很受喜爱。   现如今在高昌敦煌常乐晋昌这一带,金瓜都已经比较普及了,长安百姓亦有种植,别的地方相对就比较少。   早几年,被罗用随手藏在长安城东市某公厕的一塑料袋玉米种子,倒是得到了很好的推广。   现如今天南海北的许多百姓都种玉米,罗用现在每天也要吃掉不少玉米面,主要就是玉米饼和玉米糊糊,他们这里这两年玉米的价钱要比粟米低些。   “县令,这红薯藤要作何处置?”吃罢饭,一名杂役问罗用。   “先搬去柴房,我另有用处。”罗用回道。   其实这些红薯藤也可以用来直接扦插种植新的红薯,只是季节不对,眼瞅着就要入冬了,红薯这种作物耐热喜阳,这时候已经很难种得活了。   后世好像也有一种将前一年的红薯藤储存起来,来年开春扦插种植的技术,但罗用对这种技术了解不多。   红薯的推广种植甚为着紧,若是不想像金瓜那般,让当地百姓在整整三年以后才能吃上这个物什,就要下大力气去推动推广。   罗用打算将这些红薯藤先收到空间里,待到来年开春再找机会拿出来。   “你去坊间看看,这两日谁家若是收了红薯的,便把红薯藤收回来,便说是我要的。”罗用想了想,又对那名杂役言道。   “喏。”杂役垂手躬身道。   “也不白拿,从库房里取些熏肉,用熏肉与他们换来。”   眼下这时节肉价很贵,熏肉在这时候也算是好东西了,尤其他们县里的作坊做出来的熏肉,滋味甚佳。   “与每保长一条熏肉?”那杂役确认道。   “两条吧。”罗用说道:“你与他们说,眼下正是收税的时候,公府吏员忙碌,一时抽不出人手,便先让他们把收来的红薯放在廊下略微晾晒,收在屋中阴凉处,待过些时日,我再令人去教他们储存之法。”   “喏。”   这名杂役得了罗用的吩咐,这便到库房领取熏肉去了。   若在平时,这样的活计也轮不到他来做,只是眼下正是收秋税的时节,衙门里的吏员们个个都很忙碌。   又因着那白叠花,近日往来与他们常乐县的商贾也很多,差役们不仅要在城中巡视,时常还要轮换下乡,人手也颇紧张。   这名杂役来到库房,与一名正在清点库房的吏员说了这件事,那吏员便让他进去与自己一起挑选熏肉。   因为这个熏肉是要送给各保长的,他们常乐县城虽然不大,保长倒也不少,这熏肉有大有小,总要挑些大小相当的送出去,别到时候这家给得大了,那家又给得小了,平白惹人不快。   每保长二条熏肉,选好之后,用染成青色的麻线略略一捆,打上活结,一捆捆整齐地放到箩筐里。   不多时,那名杂役便挑着一担子熏肉出了县衙,走街串巷与城中各保长传话送熏肉去了。   近来常乐县城颇为热闹,有过往的胡商,有过来收白叠花的商贾,还有不少到他们这里来买白叠花种子的伊吾人高昌人。   伊吾高昌那边眼下种植白叠花的人并不多,这会儿交通便利了,又听闻这白叠花价高,于是那两边不少人过来瞧究竟。   这些人里面有富裕的,也有贫困的,有进出酒肆客舍出售豪爽的,也有衣着寒酸坐在街头啃着从自家带来的干粮的。   另外还有一些专门从凉州张掖那边过来,千里迢迢就为了乘一回木轨马车,跑到敦煌与高昌之间的那一片荒原之上,去看一眼传说中那座桥的。   这乘坐木轨马车的人多了,收入自然也多,只是木轨道的损耗也比较严重。   预计今年入冬后,从常乐县到晋昌城的这一段木轨道,要从头到尾进行一次仔细地检查和修缮。   罗用这些天也颇忙碌,这日下午安排好了手头上的工作,难得有些闲暇,便去了彭二那边的织布作坊一趟。   刚到作坊门口,便遇见有几名管事正领着人,将那成车成车的白叠花往那作坊里面运,进了作坊,看到一个经常跟在罗二娘身边的管事,正指挥着几个强壮的妇人卸货,罗用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县令寻我何事?”   那管事正忙着,被身边一个妇人拍了一下手臂提醒,回头一看,见是罗用寻她,笑着便过去了。   “我阿姊今日在哪个村?”罗用问她。   于是那管事便说了罗二娘今日到了哪个村,然后又讲了她们这几日的安排,另外还说了一些她们在乡下的生活,乡人对罗二娘都十分敬重,招待得很周到,让罗用不用担心云云。   罗用点点头,他知道二娘在乡下过得不错,那些轮换回来的巡逻队的人也都是这般说。   “你今日可还要出城?”罗用又问她。   “待卸完了这些货,便要出去了。”那些个本地的外地的收白叠花的商贾也是拼得很,一个个的见缝就钻,二娘她们虽然占据优势,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眼下正是收购白叠花的要紧时候,可不敢懈怠。   “善,路上当心着些。”罗用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这是与我阿姊的,你帮我捎带过去吧。”   “喏。”那管事当即便将这个纸包收好,也不多问。   罗二娘这些时日在乡下是过得不错,吃得好住得好,却也不清闲。   采摘白叠花的活计最是需要人手,她们借住的那些个村正里正家,常常也是全家老小下地采棉。   二娘也不是坐在屋里指点江山,她也是日日都要到地头上去收货,最多忙得累了,寻个阴凉处稍坐歇息。   这一日,她们依旧是忙碌了整整一日,待到太色渐暗才收工回去,吃罢饭稍作梳洗,一群女子坐在屋中算账说话。   不多时,今日运货进城的队伍也回来了,带队的管事将一个纸包递与二娘,言是罗县令让她捎来。   二娘高高兴兴地接过纸包,将其放在炕桌上,拆开来一看,见是两个不足巴掌大小的细长红薯。   两个红薯都略略有些损伤,应是存不到来年开春,所以罗用才让人给她带过来,让她也尝个鲜。   这红薯二娘见过,当初阿普他们刚到常乐县的时候,她便去凑过热闹。   后来罗用令人将那些红薯催芽,长出红薯藤,分与坊间各保,她也是知道的,催芽那几日还时常过去看。   “这便是红薯吧?”   “听那些昆仑人说,这物什可好吃了,十分香甜。”   “烤着吃最香。”   “我这便去拿火盆来。”   “屋里太闷,还是去院子里烤吧。”   “嘘,小声着些,莫要惊扰了主人家。”   “……”   于是这一群大娘子小娘子们,拿柴的拿柴,点火的点火,这便在屋外院子里烤起了红薯。   那两个不大不小的红薯,必定是不够她们这么多人分的,倒也没关系,吃得着便吃一口,吃不着便闻个味儿,好歹长个见识,待到来年,说不定她们自己家就能种上了。 第384章 白七   常乐县这边忙忙碌碌的,当初那一个贼人十贯钱的悬赏刚出来的时候,县中不少人着实也是兴奋了一阵。   这要搁在从前,肯定就有人背上刀枪棍棒,揣上干粮,出门寻那些贼人去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两年,县中但凡是勤力一点的青壮,都有正经营生要做,做买卖的做买卖,进作坊的进作坊,种地的种地。   从前常乐县内外也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帮派,眼下大抵都已散伙,有那一两个苟延残喘的,也都是没了主力的,光剩下几个虾兵蟹将,并不成什么气候。   若是那些贼人不长眼,跑他们常乐县这边来了,那捉了也就捉了,就当白捡。   若是叫常乐百姓出去寻这些贼人,尤其是去到像百帐守捉那样的地方,那就有些太过凶险,再说大伙儿每天都要干活呢,也没那个工夫,别到时候贼人没捉着,反把饭碗给砸了。   听闻在敦煌晋昌两地,这几日已有数个帮派奔那百帐守捉而去,敦煌晋昌毕竟是地方大人口多,各种帮派团伙也多。   这个年代的人生存艰难,这些个团伙也不容易,那些个家底殷实的土豪仕绅,家里都养着部曲,不是谁人想动就能动的。商队也不好惹,这年头敢出来行商的都不是软柿子,很多商队人多势众不说,打起来更是不要命。剩下那些个平头老百姓,一个个穷得连自己都养不活,自然也没什么油水,再说这些个帮派团伙,也不是个个都会向贫民百姓下手。   “……杨老四那群怂货,惯会使些肮脏手段,挣那不义之财,活该他这回落在那罗棺材板手中。”   这一天晚上,一行十余个青壮,连夜出了合河戍,当夜不及赶到百帐守捉,便在大泽旁的集市边上,与一名关外人租了个毛毡棚子,又在棚子外面点了一个火堆,打算煮些热汤,就着带来的干粮吃了。   “那刘老大果真那般好心,平白竟叫我们去分一杯羹?”一人坐在火堆边上,闷声说道。   “怎的又说这个?”一旁正烧火那人不耐道。   “白七一早不都与你说清楚了,百帐守捉那边龙蛇混杂,刘老大他们必定是有些吃不住了,这才喊我们几个过去充数。”   “唉……怕是不会这般简单。”   “出门前便已说清楚了,怎的这时候又叨叨起来?”   “你若是害怕,你便回去,我们几个自己去。”   “我就是觉得此行有些凶险。”   “你当谁人不知,若不凶险,难道还指着那铜钱平白从天上掉下来?”   “挣了这一笔,我等便有了本钱。”   “往后跑商也罢,去那常乐县的作坊做工也罢,家里人一时总是饿不死。”   “莫想那些没用的,赶紧吃几口睡下,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   他们这一行乃是敦煌人,年岁相当,自小便熟识,因为出身贫困,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琢磨来钱的法子,养活自己和家人,为了活命,也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那刘老大是敦煌一个大帮派的头目,一早就想拉他们入伙,他们这些人硬撑住了,没加入,因为一旦成了他们的人,很多时候就是身不由己。   将来万一出点什么大事,别说自己这一条小命,全家都得给他们陪葬,这个年代的律法便是这般,动不动就要连坐。   这些年他们与那刘老大有些往来,主要就是在刘老大那些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做点不算太脏的活计,多少得些好处。   这回这件事,他们原本没想参与,那二十几个人,便是二百多贯钱,百帐守捉那边的人比他们敦煌人更穷更狠,大大小小的势力也更多,他们就这几条小虾米,别到时候钱没挣到,反将自己一条小命给填了进去。   没想到昨天晚上,那刘老大手底下一个人突然找来,言是刘老大等人眼下就在百帐守捉那边,人手有些不足,寻他们过去凑数,到时候得了赏钱,分他们些许。   他们这一行人的老大,也就是白七,他家里有个小侄儿体弱多病,好几年了,总是反反复复,花了不少钱,又欠下一些债务。这回一听说这个事,他便说要来,于是其他几个弟兄也都跟着来了。   眼下这种情况,众人心里多少也都有点数,帮派之间的比斗,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轻易不会全员出动拼个你死我活的,大抵都是双方各出一两人,一较高下。   刘老大在敦煌发展这些年,颇有些势力,手底下能打的人不少,却也忌惮百帐守捉那些人凶狠不要命,这回他定是吝惜自家那些手下,怕他们折在里头,所以才想到了白七一行。   料想这时候在百帐守捉那边,定是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在等着他们……   事实上,确实也是这般,刘老大不想让自家手底下那几个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兄弟与人拼杀,于是就想到了白七,那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颇能打,骨头又硬。   这些年要不是有那白七在前边顶着,他手底下那几个人,早该成了他刘老大的手下。这回他便要让白七去与人拼杀,若是赢了也好,若是输了,刚好就趁这个机会把他们这个小团伙给吞并了。   白七等人第二天中午赶到百帐守捉的时候,那悬赏名单上的杨老四一行俱都已经被人拿下,一行二十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刘老大仗着人手众多,又舍得花钱与当地人买消息,作为一股外来势力,竟然生生被他抢到了十四个贼人,那就是一百四十贯铜钱,够养活他们帮派挺长一段时间了。   被这些外地人抢了这么多人头,那些个百帐守捉的本地势力肯定不答应啊,于是就把人给围了,不让他们走。   也有一些人提出要比斗,刘老大这边一直拖着呢,这会儿见白七来了,这才不急不缓让人出去传话,就说他们这边应战了。   话说这级别不一样,姿态自然也就不一样,眼下这时候的百帐守捉,对白七他们这些小虾米来说,那就是个龙潭虎穴。   但是对刘老大这些人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他们就是过来抢钱的,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能抢多少就抢多少,倒也不用拼到你死我活那种程度。   那些百帐守捉的人硬是拦着他们不给走,说是要比斗,那就比吧,他头一个就把白七给推了出去……   ……   两日后,这些人浩浩荡荡前去常乐县领取赏金,自打他们进城后,就有一队差役沿路跟随戒备,待他们来到县衙前,衙门之中已有吏员迎了出来。   不多时,乔俊林和一众书院那边的学子们也都赶到了。还有县中那几个作坊,罗用的弟子们,以及作坊之中不少雇工,纷纷也都往县衙这边赶了过来。除了一些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大多数人对于这行人的到来都十分戒备。   吏员们没让这些人进县衙,就在县衙前面的大街上验明了那些贼人身份,然后就有一担一担的铜钱被人从县衙里面担了出来。   那不大不小的柳藤筐,箩筐上面盖了红绸布,把那块红绸布一掀,那下面便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贯铜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众人只见那一担担的铜钱被人从衙门里担出来,那一个个的贼人被套上枷锁押往县衙监狱而去。   最终二十七个贼人,加上先前五人,共计三十二人,悉数落网。一时之间,还敢把爪子伸到他们常乐县地界的贼人,怕是再没有了。   “豁出命去搏一回,才挣这些钱,还不如那些修桥的工人挣得多。”   白七等人这时候已从刘老大那里分得了钱,便在常乐县中寻了一间食铺吃酒,他们这回还算走运,十余个人里面,就白七一人出去与人比了一场,打赢了,也没受什么重伤。   所以这时候他们才有心情坐在这里吃酒,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够撑一阵子了。”白七笑着拍了拍怀中那个包袱。   拼着命与人打了一场,刘老大分与他们三贯钱,白七自己拿了一贯,余下的便让弟兄们分了。他这一贯钱拿回去,不仅能把欠债还了,还能给家里买不少吃食,今年冬天算是有着落了。   也是他运气好,这回遇着一个惜命的,在那场比斗之中,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并不想与他搏命,于是双方就都没下死手。   时过境迁,如今的百帐守捉,与过去约莫也是有些不同了。   “眼瞅着就要入冬了,白七你有何打算?”有人问白七道。   “待我将这些钱送回去,再买些柴米留在家中,待安置好了,便来这边寻个作坊做工。”白七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浊酒,言道。   白七要进作坊?   众人讶异。   “怎的,别人都能进作坊,我便进不得?”白七其实早就想进作坊了,只是家中负担实在太重,他在家排行老七,上面五个兄长一个阿姊。   照理说这养家糊口的担子不应落到他肩上,奈何命不好,上面几个哥哥死的死残的残,她那阿姊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嫁人后自己都过得不好,更别说帮衬家里了,白七不时还得替她出头,帮衬一二。   眼下他家虽然还有几百文的欠债,实际上与过去相比,日子其实也算过得去了,主要白七现在年岁大了,能担起这养家糊口的重任。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把自己那大侄女儿送到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去干活,现如今在里头吃得好穿得好的,还能给家里挣工钱。   家里也没什么可操心的,耶娘虽然老迈,还有两个嫂嫂可以照顾一家老小,还有一个残疾的兄长,少了一条腿,但也还算是条汉子,有他在家,白七也比较放心。   这回能全须全尾地将这一贯钱抱在怀里,也算是老天爷眷顾了,又与弟兄们各自都分了些许钱财,虽然不多,却也算是成全了这些年的情谊。   白七打算过几日就进作坊去干活,最好再能学点手艺,其实他最想干的还是那修桥的活计,再学了那修桥的技艺,只可惜他上回没赶上,下回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今日这一餐,便是他们的散伙饭了。   回想这些年的情谊,这些年的生死与共,吃过的苦,冒过的险,铮铮男儿不禁也要落下泪来。   席间不免又要敬一敬那几个早年便没了的弟兄,早年在日子最难过的时候,白七便与他们说,搏一搏,兴许还能活命,不搏便是等死。   转眼这些年过去,当年最狠最拼命的白七也要洗手不干了,大抵在他看来,如今已经不需再搏命。   ……   转眼时间又过去数日,这一日中午,白七背着一个大包袱,带着依旧愿意跟随他的几名弟兄,乘坐木轨马车来到常乐县城,打算在县里找个作坊做工。   只是还不待他们去寻作坊,便听闻罗用的几名弟子这两日正在城中招工,言是要去伊吾那边找一种什么土,说是那种土必须要在矿区才能找到。   “工价几何?”   虽说要进作坊,白七等人终究还是野惯了的,比起让人感觉憋闷的作坊,他们还是更愿意去外面,这时候听闻了这件事,几人便都有些心动。   “正常每人每月三百文,若是要进山下矿洞,那便要加价。”有知晓详情的百姓与他们说。   进山下矿洞这些事对于常乐县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比较危险了,他们眼下这日子过得好好的,要不要去冒这个险,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白七几个却没有什么犹豫,这工价可比进作坊高得多了,他们也不怕出远门,也不怕进山,至于说下矿洞,上回罗用那些弟子招人去修桥,说是危险,最终不也没死一个人,且不说这回会不会死人,起码可以确定他们那些人还是很看重人命的,怕什么,去了。   几个人一对眼神,连忙就往那招人的作坊去了,生怕一个去得晚了,这回又没赶上。   至于他们说的要找的那个什么土,管他呢,去了便是,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教。   其实罗用他们这回要找的,哪里又是什么土,他们真正要找的,是钍。 第385章 惊世骇俗   钍元素具有辐射性,但自然界中的钍元素一般以氧化形式存在,其辐射出来的阿尔法粒子穿透性很弱,通常只需一层布料便能隔离。   所以一般只要不吸入食入,使其进入人体内部,就不会造成什么很严重的危害。   而罗用他们这一次要找的,正是氧化钍,氧化钍有一种特别的性质,就是能在高温下激发出白光,可以用来制作沼气灯或者燃起灯的灯罩。其散发出来的光线强度,约莫相当于四十到六十瓦的白炽灯的亮度。   在眼下这个年代,想搞天然气开发也不容易,但沼气却易得,只要建个沼气池,挂上沼气灯,照明的问题就解决了。   这年头,常见的照明方式就是火把油灯蜡烛,寻常百姓连油灯都不舍得用,蜡烛更是只有富人才能用得起。   那照明的效果就更别提了,罗用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多年,着实也是有些受够了那黄豆大小的昏暗灯光。   现如今水泥这个东西在大唐上下也算是比较普及了,听闻在河南道河北道以及江南各地,这几年都兴建起了不少水泥作坊。   有了水泥就能建沼气池,这时候再把沼气灯做出来,推广起来应该就比较容易。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涉及什么政治敏感,而且还很能来钱。   只是那氧化钍的寻找和沼气灯的制作,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能需要投入许多时间精力以及财力物力。   为了这沼气灯一事,罗用最终让自己的两名弟子,以及两名常乐书院学子,另外还雇了十五个身体强壮、为人看起来也比较机敏的青壮,一行共计十九人,组成了一支队伍。   这个队伍首先会去往伊吾,在伊吾的煤矿区尝试寻找氧化钍,因为钍元素常常也会出现在一些煤矿周围,所以在那里会有比较大的几率能够找到。   他们预计会在伊吾停留一年,一年以后若是没有进展,到时候可能就要再做其他打算。   罗用知道钍的储藏量最大的地方是白云鄂博,但那边距离他们目前所在地太过遥远,而且还是属于草原民族的地盘,罗用他们在那一带并没有什么经营和积累,贸然前往的话会比较危险。   这一次带队的是罗用的两名弟子,冯志、黄有田,都是性格稳重的,做事一向很靠谱。   在研发方面,他二人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他俩主要负责带队,以及与常乐县这边保持沟通,物资补给等等,真正负责研发的是那两名常乐书院的学子。   那两名学子分别出身于荥阳郑氏和江南顾氏,荥阳郑氏就不说了,罗用与他们的交情虽算不得很深,但双方整体也是比较友好。   早两年各大家族的人安排族中子弟前来常乐县的时候,他们家安排过来的年轻人颇优秀,此人名叫郑桉,人品端正条理清晰亦吃得苦,罗用这回之所以选中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的人品和才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家族关系。   这个队伍中的另一个常乐书院学生,名叫顾云山,乃是江南顾氏出身,这人也不错。   罗用之前听乔俊林夸过顾云山几回,说他这个人很有毅力,无论学什么都要学到透彻明白为止,只可惜出身旁支,又是续弦所出,为人又有几分木讷,没那什么洒脱气质士族风范,在家族中不是很受重视。   罗大娘这几年在江南那边发展,罗用也有意要经营一下他们罗家与江南顾氏的关系,于是这回便找上了顾云山。   至于他在顾家受不受重视,这种事哪有什么绝对,眼下他是不受重视,等他将来有了价值,自然就会受重视了。   他们这一行十九个人,加上财物器械以及罗用给伊州那边几个老熟人准备的礼物,一共雇了五辆木轨马车。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罗用将他们一路送上了木轨马车,叮嘱他们出门在外一切要以安全为重,若是遇着什么问题,也可去寻一寻那伊吾刺史,还要及时差人回来,报与他知晓。   几匹精壮大马,拉着这几辆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马车,沿着荒滩上那条木头轨道,一路往北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之中。   罗用这边,这时候也开始让人着手修建沼气池,冬天里沼气的产出很慢,他们这时候把沼气池修起来,经过一个冬天的囤积和发酵,待到明年开春,必定就有沼气可用了,到时候就算没有沼气灯,至少也可以用来烧水做饭。   说不定冯志黄有田他们运气好,很快就能找到氧化钍,并且成功做出沼气灯的网罩,明年开春他们这边就能点上沼气灯了,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   时间一日一日过着,待到农历十一月份,常乐县这里就很冷了,又到了家家户户烧火炕的时候。   常乐县中倒是很热闹,俨然比秋天那时候还要更加热闹几分,城里城外都有不少人赶着羊群来来往往的。   都说常乐县这个地方羊肉价高,又有罗二娘的那家羊绒作坊,一个冬天能收许多羊绒,他们这边羊绒的价钱很稳定,于是今年入冬以后,赶着羊群到常乐县这边来卖的牧民比去年更多。   除了前来卖羊的牧民,往来的商贾也不少,主要都是从伊吾和高昌那边过来买货的,有来买针的,也有来买白叠花种子的。   自从有了木轨道以后,那两边的人要过来敦煌常乐这一带就很方便,他们这里降水量少,冬日里也不怎么下大雪,就算天气冷些,也不大会妨碍木轨道上的交通。   这日下午,罗用正与二娘彭二她们一起议论近日新织出来的几个面巾花样,衙门那边突然有人找了过来,言是黄有田方才从伊吾那边回来了,这会儿人就在县衙。   罗用听闻了,连忙放下手中那块毛巾,戴上帽子裹上大氅,回往县衙去了。   “怎么样,你们那边的事情可有进展了?”罗用一见到黄有田,便问他。   “一时还未有什么进展。”黄有田这时候原本是坐在炕上温脚,见罗用来了,便要下炕来与自家师父行礼,被罗用一个手势又按了回去,笑了笑,依旧坐在炕上回话:“白七他们从矿区捡来许多矿石,也不知道哪一个是,郑郎君他们正试验呢。”   罗用点点头,他也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   因为伊吾与常乐之间商贾往来频繁,黄有田他们之前就托人带过信件回来,主要就是报个平安,至于那沼气灯网罩的研发进度,在信件上是不怎么说起的。   这时候师徒又说了几句,罗用便问黄有田:“钱帛可还够用?”   “倒也没什么大的花用,无非就是吃穿用度。”黄有田回答说。   白七他们到人家矿区去拣石头,听闻他们是罗用这边安排过去的人,人家煤矿主根本不拦着,不仅不要他们的钱,三不五时还要把人请过去好吃好喝招待一顿,变着法儿地从白七他们口中探听消息。   得知白七他们是在寻找一种名叫氧化钍的矿石以后,那些煤矿主还巴不得他们赶紧找到呢,然后他们这些煤矿主将来就不仅可以卖煤,还可以卖氧化钍挣钱了。   “而今伊吾城附近几个能产石炭的矿区,时常差人送矿石过来,白七他们主要便去更远的矿区寻找。”黄有田说道。   “倒是承了那些矿主的人情。”罗用笑道。   “也有人问我们买不买石炭的。”黄有田又说:   “开出的价钱比之我们先前购买别家的要低廉些许,只是我们与之前的矿主合作已有多年,对方供给我们的石炭品质一直很好,现如今若是因为这些许差价换了供货的商号,着实也是有些不妥。”   “倒也无需把原来那家换掉,他们开出的价钱若是合适,石炭品质也好,你便只管买来,这两日我便让人在城后荒滩上建一片棚子,专门用来放石炭。”   罗用提起炕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些热茶,又给黄有田倒了一些。   前些时候,他们这里还没肉吃呢,这一转眼,就又到了吃肉吃到想吐的季节,真是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好在他们赶在入冬前,把去年冬天做的那些肉罐头都给卖了出去。   早前,离石那边的茶商运送茶叶过来的时候,也帮罗用从中原那边带了不少杜仲胶过来。   这时候他们常乐县中又开始收羊肉做罐头了,规模比之去年更盛,除了常乐县辖下那些冬闲的农人,还收了不少过来常乐县找活干的晋昌人敦煌人。   “因何要囤石炭,师父可是忧心石炭涨价?”黄有田问道。   “正是。”罗用点头,它要不会涨价,罗用囤它做什么。   “石炭这物什河东也有许多。”黄有田并不认为石炭会涨价:“除了一些制陶铸铁作坊,寻常人家并不用。”   老百姓嫌它比柴草贵,不划算,有钱人家又嫌它气味不好闻,不爱用,那些个精细的木炭竹炭多了去,听闻一些好的木炭竹炭烧起来还有香味,何苦要用那呛人难闻的石炭。   “待衡致他们那物什做好了,那石炭说不定就要涨价。”罗用笑着说道:   “眼下正是冬季,木轨道上车辆往来相对也少,趁这时候囤些石炭也好,横竖这物什经得住放。”   “喏。”既然罗用都这般说了,黄有田便也应承下来,趁着冬季车子少,多囤一些石炭倒也没有什么坏处。   至于衡致他们眼下正在弄的那个物什,黄有田也是知晓的,说是要给针坊做一种机器,不用人力,靠它自己的力量就能将铁块拉丝、切断。   黄有田没怎么读过书,但他总知道,那些个机关器物做得再精巧,总归还是要有个借力之处,无论是人力也好,水力也好,风力也好,没个借力的地方,如何能够凭空运转?而且还是针坊里那些需要下大力气才能完成的活计。   黄有田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世间还能有那样的物什。   但他师父却是这般说了,衡致这回也跟着了魔一般,自打修完那座桥回来,就一头扎了进去,也不知最后是否果真能被他们做出那种惊世骇俗之物。 第386章 送工钱   这一次跟黄有田一起回来的,还有白七的一个手下,名叫赵兴。   一个多月以前,罗用他们招募人手的时候,白七几人刚好来到常乐县,听闻了他们这边正在招人,便寻了过来。   也就是在那几日,因为有不少人押送贼人到常乐县衙领赏,罗用就趁着这个机会,对他们本地以及周边地区的一些大小势力做了一番了解和梳理,其中也有人向他提到过白七一行。   按照罗用听到的说法,白七此人颇仗义,他手底下那些人也都比较有规矩,虽也是游侠儿一般在街面上混着,却并不是为非作歹之徒。   那一日白七等人前去应募的时候,总共是五个人,其他几人都还好说,独那赵兴长得瘦弱,原本是不太符合要求的,只是白七等人既然是一起来的,这时候自然就要为赵兴说话。   当时罗用刚好也在,于是他便开口,让黄有田他们把这五个人一起收了下来。   像白七这样的人物,料想应该是比较讲义气,罗用也觉得他是个人才,想让他为自己所用,所以那时候就顺手卖了他一个人情,   不过按黄有田的说法,赵兴这人长得虽然瘦小,为人却很有胆气,加上又比较灵活,所以这一次黄有田回来,便把他带回来了。   一来是两人同行更安全一些,二来也是为了让他去往白七等人家中报个平安,顺便把他们头一个月的工钱送过去,白七自己走不开,把这件事交给赵兴去做,弟兄几个也都是很放心的。   当天下午他二人回到常乐县,黄有田先去县衙找罗用,赵兴则被刘活他们带去了机器坊。   他们这机器坊的名字也是瞎叫,就是专门做机关器械的意思,单独弄了个大院子,不跟其他几个大作坊搅和在一处,清静些。   像刘活他们这些个,平日里也不怎么忙碌的,这时候见黄有田他们回来了,就很想知道伊吾那边是个什么情况,黄有田一时在县衙那边回不来,他们就逮着赵兴问个不停。   后来连衡致也从后面的车间出来了,衡致原本是个木匠,这两年倒是没少摆弄铁器,不过主要还是停留在物理层面上,这回伊吾那边弄的那个什么氧化钍灯罩,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理,就算去了可能也帮不上忙,但还是比较好奇。   只可惜赵兴这边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说他们整日出入找石头,找了各种石头回来给那两位郎君琢磨着,也不知道究竟该用哪一种石头,也不知道他们那加工的法子对不对。   一会儿等黄有田回来了,也是这般说,众人悻悻然,照眼下这般发展,师父给他们说的那个什么沼气灯,一时怕是用不上了。   黄有田与赵兴在机器坊这边歇过一晚,第二天一早,便从作坊里搬了一些米面钱帛,给他们队伍里那些人家里送工钱顺便报平安去了。   头一日先把家住常乐县内外的那几人先送了,第二日再去敦煌。   他们队伍中的敦煌人总归也就是白七他们五人,这一日他二人乘坐木轨马车到达敦煌以后,赵兴便是熟门熟路,一家一家找过去。   那些人家原本还有些担心,见了赵兴便都放心了,又知晓他们这一次是给罗用的弟子干活,工钱又挣得多,自然也高兴。   瞧那又是粮食又是布帛又是铜钱的,只一个月的工钱,竟有这般多,左右邻居也有过来看热闹的,都说赵兴他们这回是寻着了好活计。   待他们最后来到白家院子外头的时候,天色都快黑透了,赵兴探头往院里看了看,见堂屋那边似有灯光透出,于是他扬声唤人道:“白翁可在家?”   “阿兴啊?你今日怎的回来了?”白七老父识得赵兴的声音,这时候连忙开了房门出来,看他走路说话的样子,似是有些慌张模样。   “阿翁你可慢些,别摔了。”赵兴站在半人高的篱笆墙外头,笑嘻嘻说道。   “哎呦……我这不是高兴,你们这一走,都多长时间没回来。”看他那笑嘻嘻的样子,白老汉心中安稳不少。   白老汉这辈子总共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前头那两个没站住的也就不说了,养大的那四个儿子里头,又死了两个,还有一个瘸了腿,女儿也早早嫁了人。   生了这么多儿子,最终也只剩下白七是个囫囵个儿的,这时候白七的朋友大晚上找过来,站在院子外头喊人,老汉不禁又往坏处想,生怕这个儿子也出事。   “都说老七没事,早前还特地让商贩过来与我们报平安……”白老三这时候也一跛一跛从屋里出来了。   那后面还有白七那两个嫂子,也都跟着出来看究竟,这时候的妇人也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讲究,尤其是在这种边陲之地,又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平日里也是每天都要出去挑水的,常常还要到城里寻些别的活计贴补家用。   还有家里头那几个小孩,这时候还想也都没睡,听着动静一个个就都出来凑热闹。   “怎的这些小的竟都还没睡?”赵兴二人这时候已经提着东西进了院子。   “整日里就知道瞎胡闹,皮猴儿一般,这时候哪里睡得着。”白老汉把他二人往自家屋里引,又问赵兴:“你这手里头拿的甚?”   “这是白七上个月的工钱。”赵兴答道。   “怎的还给送过来?”白老汉又问。   “这一次的活计离家远,时日又长了些,怕家里人忧心,这才专程跑了一趟,下个月若是没有什么事,兴许一时便不过来了,我们在伊吾那边若是遇着相熟的商贩,便叫他们帮忙过来报个平安。”赵兴一边说着,一边跟白老汉等人进了屋子。   “都说了是去与那罗县令的弟子干活,又有甚可忧心的……”白老汉口里这般说着,便听屋子里这些个小孩忽地便欢腾起来,似是从赵兴那里得了什么好吃食。   “你又与他们买什么吃食?”赵兴这也不是头一回给白家小孩买吃的了。   “不过就是几块饴糖,也不是我买来,是白七在伊吾那边买好,叫我带回来。”赵兴说着把手里拿着的那些个物什放到炕桌上。   “怎的一月工钱竟有这般多?”白家阿婆亦是这般问。   “这活计的工钱当初原本许得就多,白七又是个管事,自然比别个挣得更多。”赵兴在白家也没什么好见外的,寻了个位置招呼黄有田先坐,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白老汉又问黄有田,赵兴便说他是罗用弟子,这一次他和白七等人在伊吾干活,便归黄有田管。   白老汉忙叫儿媳倒了茶水过来,又喊她们去做吃食,言是黄郎君他们这般远从常乐县过来,腹中定是饥饿,黄有田他们这时候确实也是饿了,于是便没推辞。   观这堂屋摆设,倒也还算宽敞,只是家中人口也不少,这一屋子老老少少的,好在白七那两个嫂嫂颇勤快,屋里屋外的,打扫得也干净。   这时候屋子里点了个火盆,边上还摆着几个磨针的架子,显然方才他们这一家人正围在火盆边磨针呢。近来他们敦煌这边也有一些人在放磨针的活计,都是从常乐那边拿过来的,工钱比常乐那边要低些,却也不少人做。   常乐县那针坊的生意着实很好,虽然这两年中原那边也开了好几家针坊,因此中原那边的商贩已经不怎么到他们这边来买针了,但是常乐县这个针坊每日里依旧是供不应求。   因为他们这个作坊生产的针结实又好用,高昌伊吾一带就不说了,就连突厥人都到他们这里来买针,还有不少胡商将这种针带到西域各小国,听闻行情也不错,就连那些个波斯大食的商队,每每经过常乐县的时候,都要从这里带些针回去。   因为针坊生意太好,总是供不应求,再加上本地人口又比较少,劳动力并不算很充足,针坊如果无限扩张的话,说不定还会影响其他行业的发展。   所以罗用才想让衡致他们早日把蒸汽机做出来。前期的话,主要就是打算做些拉丝机切割机,后面可能还会考虑粗磨,用机器先大致磨一下,然后再用人工磨一道,能省不少人力,提高效率。   至于蒸汽机在运输中的使用,比如说火车之类,在他们常乐县这一带,暂时怕是难以实现。   主要他们这里的轨道都是木头轨道,不扛造,走走轻便的马车还行,要是换成大火车头,呜呜地开过去,要不了两趟估计就烂了。   听那些往来的商贾们说,长安与洛阳之间的那一条木轨道,好像是要换成铁轨了,几个月前就已经动工了。   倒也不是整条轨道都用铁,就是在木头轨道外面包一层铁皮,就这也要用到不少铁了,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要这么干,但是反对的声音也很多。   不过长安洛阳之间的那条轨道,每日里往来车辆那般多,再加上其中又有不少运货的,那边的天气还比较潮湿,时不常再下一场雨,木头轨道损毁肯定很快。   这世间长了,光是维修也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所以这回要换木轨道,倒也可以理解。不知道早早就置办了好几个铁矿在那里等着的荥阳郑氏这回挣钱了没有。   再说敦煌这边,赵兴和黄有田都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人,这时候天色竟然已经这般晚了,白老汉留他们在这里住,于是他们就在白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吃过了白家嫂子们给准备的饭食,他二人匆匆便走了。   他二人走后,白家老小坐在屋里查看他们送来的钱帛粮食,昨夜里光线太暗,看得不甚清晰,这时候倒是看得清楚了。   钱帛早已被白家阿婆收起来了,自不必说,他们这回拿来的粟米麦粒,可都是今年新下来的好粮食,给得还不少。   布料也不差,一大一小两块布料,一块靛蓝色,一块浅青色,另外还给了几块颜色鲜艳的布头,最小的只有两个巴掌合起来那般大,大的也有棋盘大,白家两个嫂子对这几个布头爱不释手。   家里那几个小的嚷嚷着要吃炸酱面,这两年敦煌这边坊间也开始流传起这种吃食,将那豆酱和葱头蒜头一起放在油里炸了,浇在面条上面拌着吃。   刚好眼下新得了这一袋麦粒,白老汉便让家人将院中那个磨盘打扫打扫,磨些面粉做一顿炸酱面来吃。   家里头那些个小孩听闻了,欢呼不已,大人们干活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就都嬉笑着,跟前跟后的,过节一般。 第387章 嫁妆   长安城外这时候正在铺铁轨,为这事,当初这城里城外的也是热闹过一阵。   不过这热闹过了也就过了,身处这长安城中,时不常就会见识到一些新鲜事物,听得多了见得多了,百姓们渐渐也就都比较淡定了。   大伙儿现在最关心的问题,还是那传说中的番薯,有人说朝廷明年开春就要给长安城各家各户分红薯苗。   也有人说没这回事,这头一年的红薯种子要先供给关内河东河北一些容易闹旱灾的地方,他们长安人一时怕是轮不着,只有那些个有门路的家族才能弄一点在自家种种。   这城里头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也不知道该信谁的,但大伙儿还都是盼着明年能分到几根红薯苗。   至于说京城百姓如何能在家里种红薯,这在二十一世纪确实不太可能,但是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那就很平常了。   唐初这时候大伙儿居住的这个长安城,早前乃是隋朝所建,那时候叫做大兴城。   隋朝是个短命的王朝,再加上朝代更迭,长安一带人口亦有损伤,发展到贞观年间,长安城的人口也不算很庞大,然而这座城的地方却足够大,一条大街动辄几十上百米那么宽,一户人家动辄就是几亩地那么大,在自家院里种点蔬菜粮食,那都是寻常事。   眼下正是贞观年间,距离从前的战乱年代,刚刚才过去二十来年,很多长安人都是在战火之中存活下来的,所以就比较有危机意识。   既然家里有地方种菜种粮食,那肯定要种上啊,关键时候说不定就成了活命的口粮,还有那些个坊间街道,也是时常被人在路边种上菜蔬作物。   从前这种情况更严重些,这几年长安城中的大小街道都被铺上了水泥路面,情况相对要好一点。   听闻那红薯一物,开春的时候在地里插上一株小苗,秋里就能长出一窝,一窝能产一二十斤,一亩地能播种三千株左右,那至少就是三四十担的产量。   若种粟麦,就算精心侍弄,亩产也不过三四担,若是土地贫瘠灌溉艰难,能产一二担就算是不错,遇着灾年更是颗粒无收。   与之相比,这红薯一物,简直就是天赐神粮,就连那些黑皮卷发的昆仑人,一时间也在长安城变得很受欢迎起来。   也有一些士族郎君站出来说,此红薯一物,虽则多产,却到底不如五谷蕴含天地精华,劝百姓还是应该多食五谷,勿以红薯肥甘而过食之。   百姓也知晓五谷养人,那谷物产量不是低嘛,这几年随着长安城中人口不断增多,粮价亦随之节节攀升,关中产粮已经养不活这么多长安人口,只能从黄河下游的平原地区输送粮食过来,外地运来的粮食,别的不说,光是脚钱都要不少了。   再说现如今这长安城中的老百姓根本连红薯这物什都还没见过,也不知道甚时候才能种上,此时何来过食一说?   想来那些士族大夫们,应是食过红薯的,不知食了多少,可是把那宝贵的粮种当做饭食抑或消遣吃了许多?   还有人说在那陇西的常乐县,那县里的百姓今年便已种上了红薯,这头一年先在保长家中种着,待到来年,各家各户便都能种上了。   不少从西面过来的商贾都是这般说,许多人听闻了,便很艳羡,亦有那不平之人,言是他们这些住在天子脚下的百姓,倒是叫那边陲之地的给比下去了,因何,还不是因为那离石罗三郎,说起来,这回献粮种的昆仑人,听闻也是那罗三郎的弟子……   像这样的言语,罗家人也时有听闻,林五郎有一日在坊间听人这般说了,便有些担心,回家说与大娘,言是坊间人这般说辞若是传到宫中,怕是对罗用不利。   罗大娘也是忧心,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邪风,有无小人在背后使坏,这分明就是要把罗用往风口浪尖上推啊。   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一个运白叠布的商队到了长安城,就在长安城东市出售,这一回他们运来的白叠布很多,价钱亦较之去年低廉,于是城中百姓纷纷去买。   之后接二连三的,又有许多运白叠布的商队进了长安城,白叠布的价钱一降再降,街头巷尾的,大伙儿都开始谈论今日那白叠布的价钱又降了几何,合计着何时下手买布合适,就怕过了眼下这段时日,那白叠布的价钱又要涨上去了。   “倒是无需忧心涨价。”   “你可知晓那河西之地种了多少白叠花。”   “成片成片的,漫山遍野都是。”   “一眼都望不到边。”   “河西之地适宜种植白叠花,明后年种植此物的农人怕是更多。”   “他们那地方种粮食产量低得很,有些地根本连种都种不了,若是不种白叠花,就只能荒着。”   “这白叠布比之麻布可是不差。”   “听闻还有一种布,乃是用白叠花绒与麻线混纺。”   “还有那花布也好看得紧,只价钱到底高了些。”   “价钱怎能不高,到底还是千里迢迢从那陇西运过来,比不得咱们当地产的麻布。”   “……”   这白叠布的价钱就算是比往年降了不少,比之关内自产的麻布,到底还是贵了些。   只是贵也有贵的市场,现如今长安城中的郎君娘子们大都流行穿着白叠布,谁若是没个一两身白叠布衣裳,那明显就是赶不上潮流了。   还有一些个脑子活络的商贾,在衣服夹层里絮上白叠花绒,做成袄子,比那絮蚕丝的袄子稍稍便宜些许,也是又软乎又暖和的,正适合冬季穿着。   东市有几家成衣店,雇了巧手的妇人在店铺后面的大院里做衣裳,最近店家就从那些西面过来的商贾那里卖得了白叠花,专门用来缝制这种袄子,这段时日,那几间铺子每日里人进人出的,生意做得很是红火。   待敦煌那一带的白叠布紧赶慢赶好容易运到了长安城,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长安百姓该消费的早都已经消费过一轮,也是没办法,地方实在太远,赶不上趟。   倒是也有一些买货的商贾,尤其是从黄河下游过来的那些个外地商贾,只是压价也颇厉害,越是普通的白布越难挣钱,倒是那些个质量上乘的花布,依旧还能卖得比较不错的价钱,利润空间相对也比较大。   南北杂货今年不卖白叠布,花布白布都不卖,他们卖一种巾子,有长条形的,一尺来宽两尺余长,也有方形的,约莫一尺宽一尺长。   那巾子上面纺着各种花样,倒是有点像早前那些牡丹坐垫的图样,并不尽相同,大抵都做过修改,配色亦不同,还有一些没见过的新花样。   这些都没什么奇特的,奇的是这些巾子皆是用的绒圈锦的织法,一块块巾子织得毛茸茸软绵绵的,整整齐齐地折叠好,摆在货架上。   初时有些人以为这是新式的汗巾,问过那些卖货的少年郎才知,这竟然是面巾,专作洁面之用。   众人听闻都觉新奇,从前这洁面的巾子大多都是各家各户自己裁剪一块布料来用,好人家便用好布料,穷人家便用些破布充数,现如今这南北杂货竟还专门做起这巾子的买卖来。   虽是闻所未闻,但是这长安城中毕竟有钱人多,这样一块柔软好看的巾子,也就十多文钱,买便买了吧。   这买回去一用,便知晓其中不同,这柔软度,这吸水性,其他布料根本比不得,那些个布巾再贵再华美,也是徒有其表,不当用。   用上这样一条面巾,沾些热水,拧至半干,再擦上一点精制的羊脂皂,啧啧……   之后这两日,许多人家纷纷遣了家人去南北杂货买面巾。   照理说罗二娘她们这回发过来的这批货也不少,够卖一些时日了,坏就坏在这个年代的妇人们都很爱囤嫁妆,见着什么好物什都要买一些收起来,装在或精致或简陋的木头箱子里,母传女女传孙的,一代一代传下去。   这些长安妇女买毛巾,动辄就是几十上百条的,没两日就把南北杂货这边的库存给搬空了。   罗四娘这一日在南北杂货被人挤得头发都散了,又被好些人追着问第二批货何时才能运来,今冬还有没有了,直把她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好容易脱出身来,带着一身疲惫回到白府,结果刚下马车就看到白以茅正指挥着几个仆从从他那辆车上搬毛巾下来,那一捆一捆的,少说也有上百条。   “你买恁多面巾作甚?”四娘好笑道:“当嫁妆么?” 第388章 情愫   事实上白家这么多人口,白以茅拢共也就买了这百多条面巾,哪里还够给谁当嫁妆,各个院子分一分,每人也分不到一两条的。   各院的娘子们应也有自己遣了仆从去买的,可能有些人买着了,有些人没买着,得到消息的时候若是比别人晚了,去得也晚,自然就买不着了。   白以茅整日在外头行走,消息比较灵通,于是这回买得百来条面巾回来,给各院的伯娘婶婶们分一分,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了。   白以茅是白家这一辈的长子长孙,但也只是在直系嫡出的这一支最年长而已,另外还有一些庶出的分支的,同辈人里头比他年长的也有。   这家里头人口多了,日子一长,难免就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生出些许龃龉,不过相对来说,白家人内部还是比较和睦的,整体氛围也比较宽厚。   罗家姐弟几个住在这白家大院之中,平日里也没少受到各房各院的照顾,四季衣裳都不用他们自己张罗,总有人做好了与他们送过来,平日里还有各种点心吃食。   四娘早前还寻思着给她们送些回礼,结果大多都被推拒了,言是她们小孩子家家的无需多礼,也不想被那有心之人传出话去,言是他们这些大人哄骗小孩子手里的物什,也不过就是一些吃的用的,让四娘她们只管吃了用了便是,无需多往心里去。   四娘也是被她们搞得有些为难,总不能果真像她们说的那般,每每都是只进不出的,光收别人家的东西不给回礼吧,可是这个回礼要回些什么,什么时候该回什么时候无需回,她也是有些头大。   好在白以茅不时会提点她一二,别看白以茅当初在西坡村的时候那般不靠谱,再怎么样也是在这样的人家长大的,关于礼数方面,从小耳闻目染的,懂得自然比四娘他们多,分寸拿捏得也更加到位。   不过白以茅最常跟她说的还是这个话:“你又想那么多做什么,也无需做到处处周全,你若是果真那般做了,她们反倒觉得拘束,还不如像现在这般,疏漏些亦是无妨。”   这些个世族大家,无论是在外行走的男子,还是家宅之中的女子,大多讲究一个风范气度,即便有些人实际上并无什么气度,装也要装出几分来,若是太过小家子气,难免就要被人笑话。   白家人这些年经营得不错,就算是先前那一场牵涉颇广的太子谋反案,也没有对他们家造成什么冲击。   他们家族的根基主要在河南道,这些年又往淮南道那边发展,置办下不少山林果园、杜仲园,再加上他们老家河南道那边每年收取的地租,以及族内分支经营的各个作坊,总体来说,经济条件还算比较宽裕。   像白以茅这种的,每月里月钱也不少,他也不是月光,平时没事还能攒点,不过像今天这样一买就是一百多条面巾,这个月的月钱应就不够使,需要动用一点存款了。   这时候听见四娘取笑他,白以茅回头看了一眼,回道:“你管我是办嫁妆还是聘礼。”   他也是好几天没见着四娘了,为了这些个面巾的事情,四娘这几日忙得都赶不上宵禁,于是夜里就直接睡在铺子里,也不回白府这边。   “你这些不够分,我这里还有一点,不若添上吧?”四娘凑过去,笑嘻嘻与他说道。   “不用了,你分你的,我分我的。”白以茅不领情。   “那好吧。”四娘点点头,然后就让几个院里的仆从帮她把自己那辆车上装着的面巾搬她们自己院里去了。   于是就这样,当天下午,白家各个院子里,先是收到白以茅差人送来的巾子,不多时,又收到四娘那边送来的巾子。   然后很快的,各院的伯娘婶婶老太太小姑娘们就都知道了:白以茅又和罗四娘吵架了。   要说这俩人好的时候也挺好,奈何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回别扭。   “不知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定是因那四娘夜里没回来。”   “她要做买卖,这两日忙得厉害,也是难免。”   “也是有些不好。”   “啧啧,这两人若是成了,将来可还有得闹。”   “就他俩那脾气……”   白以茅那小破脾气,白府之中谁人不知,都说他四五岁那么大的时候,有一日他阿娘喂他吃银丝面,当时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就给噎了一口,就为这点事,十几年都不肯吃面,倒像是与那银丝面结了仇一般。   照理说像他这种性子,家里应是要寻一个性情好的贤惠女子与他做妻子,偏他又看上了罗四娘,那罗四娘的脾气也是拗得很。   “撇去这脾性不说,这两人实在也难走到一处。”   “也是。”   “身为我白家的长子嫡孙,如何能娶一名经商的女子。”   “再说那罗四娘也未必肯嫁。”   “听闻夫人前些时日与他说起婚姻之事,他又推辞。”   “唉,这年岁也是一年大过一年,转眼那些好人家的小娘子便都出嫁了,他到时候还能寻着什么好的……”   “……”   这时候的士族男子,自然是要与同是士族出身的女子联姻,所谓士族二字,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同是也代表着他们背后庞大的家族力量。   一个士族出身的男子要想将来发展得好,在这个各方力量盘根错节的权力中心,他们一方面要依靠自己的家族做后盾,另一方面也要依靠妻子的家族帮衬和响应,这就像是一个人的两条臂膀,一旦放弃这种力量联姻,基本上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一条臂膀,这不仅关系到个人前程,还关系着家族发展。   四娘有时候也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她一介商贾,如何能够成为白家主母。   虽然成为某个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并非四娘心中所愿,只是这些话着实也是有些伤人自尊,仿佛她很低贱,配不上白以茅一般。   再说四娘其实也是有些恐惧嫁入白家的,她怕到时候自己就不能再经商了,就仿佛生生要被人折了羽翼,关进牢笼里一般。   四娘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就让白以茅娶个士族小娘子,他们从此各走各的路,也许那样对谁都好。   但是有时候想想,又觉得有些不甘。少女的内心,也是有些煎熬。   有两日,这天上午四娘正打算去铺子那边,经过前院的时候,看到白以茅等几个白家子弟正在前院骑马。   这白家院子也是够大,不过他们这么闹,若是被家里的大人见着了,也是要挨训。   “四娘你来看看这匹马。”白以茅笑着喊四娘过去。   “甚时候买的马?”白家的马四娘都认识,眼前这一匹,应是新买的,棕黑的颜色,也不算特别健壮,还没怎么长成,就是一匹半大马驹,很有几分爱玩淘气,倒是让四娘想起了五对。   “昨日新买的,你可要骑骑看?”白以茅问她。   四娘左右看看,没看到白家的大人在前院,于是她笑了笑,也翻身上了马背,就在这前院骑起马来。   这匹棕马撒丫子又在院子里跑了起来,也没个章程,就是瞎跑瞎蹦跶。   四娘伏低身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抱着马脖子,被它带着在这个大院子里乱跑,确实也是有几分好玩,又被这小马驹快乐的情绪感染,四娘不禁也笑了起来。   白以茅斜斜地站在一旁,手里还拄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棍子,一副轻松随意的模样。   那边四娘被这匹小马驹驮着在院子里瞎跑一气,有时候瞅着什么好玩的,那匹马就不跑了,四娘怎么赶它都不跑,白家那些小孩也总逗它。   单看眼前这般情景,也是岁月静好。   但无论是白以茅还是四娘都知道,他们将来无论是一起还是分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389章 杜构   这些个心事,四娘未曾与她那些友人说过,因为不想平白惹出什么闲话。   至于自家这些兄弟姐妹,六郎七娘年岁太小也就不说了,五郎除了自己要读书,平日里还要看顾下面那两个小的,也是颇为忙碌,再说四娘跟他一个男的哪里能说这些。   大娘那边也很忙,早前一口气开了那么多分店,为了稳妥起见,她把铺子里那些个经验最老道人品也最能信得过的手下,都安排到外地的分店去了,至于长安城这边,这不是还有她自己顶着呢么。   为了补充人手,长安城的阿姊食铺今年新招了不少新人,关于新人,不仅要传授她们技艺,相处和磨合同样也是一门功课,城南城北两家店,有时候事情一多起来,大娘难免也会有些烦躁。   好在早前林五郎过来了,虽然在经营上帮不得她许多,却在生活上给与她很多关心和照顾。   这两口子与别人基本上就是反过来的,大娘整日在外面经营买卖,五郎就把这家里家外收拾得妥妥帖帖的,男主内女主外,日子也过得十分和美。   他们在阿姊食铺在城南分铺不远处置下了一个小院,同在大通坊中,大娘每日里来去也方便,只有需要去城北那家老店的时候,需要乘坐马车。   早前林五郎没来的时候,大娘都是直接住在铺子里,这回林五郎过来了,他二人置下这么一处小院,一两个月生活下来,一点一滴经营积攒着,渐渐就有了一个家的样子。   罗用他们从前在丰安坊所住的那个小院,离他们这里也不远,大娘当时是打算直接把那边收拾收拾,请个大师做一场法事,便住进去了。   但是五郎不肯,他们两口子毕竟年轻,虽然成婚至今没有子嗣,但也不代表将来就一定不会有,若是大娘被那院里的煞气所冲,将他们原本应该会有的子嗣变成没有了,那该得多痛心?   关于大娘一直无所出,从前在西坡村那时候,林父林母就有些不满,但那些年罗家这边的日子蒸蒸日上,他们也不好把这一份不满表现得太明显。   只是这些年林五郎年岁渐长,林父林母也是有些忧心,这回在他来长安之前,就没少跟他念叨这个事。   林春秋还与他说,若是实在生不出来也是无妨,叫兄长无需发愁,将来他林春秋的儿子就是兄长的儿子,叫他随便捡一个过继便是。   若是果真过继了林春秋的儿子,那也就是说,他和大娘两口子将来的家产都要归了林春秋的儿子继承。   林五郎对自家这个弟弟愈发不喜,即便将来有一天他们两口子果真要走到那一步,那他肯定也会选择林大郎的孩子。   林大郎孩子多,他为人虽然有些精明过头,但他比林五郎年长不少,五郎小的时候也受过他的照顾。   林春秋为他做过什么,在他记忆里,林春秋从小就是吃好的穿好的,还送去县学念书,老实巴交的林五郎只有羡慕的份,他有什么好吃的,从来也不会分自己一口,现如今竟然还惦记起他们两口子的家产来了?   想到这里,林五郎不禁叹了一口气,若是能生,那肯定还是自己生的好啊……   “麦青!麦青!”这时候,院外传来一阵小孩的叫声,不用说,肯定又是六郎七娘他们来了。   “汪!汪汪汪!”院子里那条原本正趴在廊下打盹的大狗,一听到动静,立马汪汪叫着迎出院外去了。   当初大娘两口子刚搬新家,四娘五郎他们便把麦青送了过来,言是让它在这边看家护院。   麦青跟大娘五郎也熟,平日里大娘出去忙生意,麦青就在家里跟五郎作伴,五郎若是得闲,还能带他到街上溜溜。夜里睡觉的时候,院子里养着这么一条大狗,确实也是让人安心不少。   “怎的今日又过来了?”林五郎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什么事,这时候见他们几个过来,也是高兴。   “今日旬休啊,姊夫你忘啦?”七娘他们这时候已经进了院子。   “哪里能忘。”林五郎笑道:“我昨日还与你们阿姊说,这般冷的天,兴许你们今日就不来了。”   “来啊,怎的不来。”   “可是冷了?”   “不冷,坐着马车过来的。”   “姊夫,你这里可有吃食,我肚子饿了。”   “有有有,外面巷子口那个杀猪的,今日杀了一头好猪,我一早就去把那两个肘子买来了,都烧好了,我去与你们端来。”   “我自己去。”   “当心烫。”   “哎。”   “……”   这几个小的,每回来林五郎他们这边,就跟回自己家一般,也没有什么拘谨客气的,一个个自在随意得很,对这林五郎,仿佛比对自家阿姊还要亲近几分,只因五郎脾气实在太好。   四娘今日大约是忙,没有来,五郎六郎七娘都来了,不多时,他们几个就抱着一大盘肘子啃了起来。   六郎七娘今年都十三了,也是正长个头的时候,又是这大冷的天,肚子饿得格外快。   五郎今年都十七了,从前他个头小,罗用就担心他长不高,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这小子现在窜得比林五郎都高了,就是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大娘四娘她们现在整日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六郎七娘这两个,基本上就归五郎管,十七岁的少年郎,也算很懂事了,读书也颇认真。   从前还有阿枝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现在阿枝也走了,早前阿普他们启程去往常乐县的时候,阿枝跟他们一起走的。   阿普这回因那红薯种子的事,得了圣人赏赐,还特许他们昆仑人入大唐编户,以后他们在这个国家,在律法上,与唐人就是一样的,不许擅自略卖,至于先前已经被人略卖的要怎么处理,一时倒是没人说起。   胡人入编户,原本也不算什么稀罕事,眼下这时候,全国上下人口都不多,地方官的政绩亦以编户增减来评定,圣人又称天可汗,做出海纳百川之势,很多杂胡在大唐生活,其中不少人成为当地编户,也有一些人宁愿充作权贵的部曲门客都不肯当编户的,只因当了编户以后,便有许多拘束。   不过阿普他们毕竟还是有些不同,昆仑人从前乃是被人充作奴仆甚至是兽类贩卖,这时候突然成了编户,在地位上还是有了很大的提高的。   长安百姓对于这种改变也都接受得比较好,因为那红薯一物,产量实在是太高了。   阿普他们离开长安那一日,罗家姊弟也都去送行了,常乐县那个地方,他们也很想去。   与阿普等人一道出发的,还有一个运茶和杜仲胶的队伍,还有一些同去凉州方向的商贾,还有杜构。   杜构是一个多月以前回到长安城,当初赦免他的文书一下来,白家人便使了力气,令人快马加鞭将文书送出长安城,一路南下,追赶着杜构他们的足迹而去。   一个月之后的某一日,杜构他们正欲在河边一个港口泊船,忽闻岸上有人扬声问道:“船上可是杜郎君。”   那几名莱州汉子听闻之后面面相觑,虽然心中狐疑,但还是有人回了一句:“船上正是杜郎君,不知来者何人?”   岸上那人一听,就说自己是长安城的官差,乃是带着赦免杜构的文书前来。   杜构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从船舱中走出来,眼前这一幕正是他心中所盼,然而这时候真正发生了,不知为何,恍惚间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今冬,杜构回到长安城,去见了白家人,感谢他们这一次为自己的事情出力。   白翁问他今后作何打算,杜构便说,他要去常乐县。   经此一事,杜构反省自己因何会落到这一步,他是杜如晦长子,又根本没有参与朝堂纷争,皇帝若是要看在他父亲的情面上赦免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该赦免他杜构才是。   之所以会这般,无非就是因为他那叔叔杜楚客当时便在皇帝眼前,杜楚客这些年在长安城中亦有所经营,那时候必定也是有人为他说话,于是才被他占了先机。他父亲那张免死金牌,在杜楚客那里便已用掉了,根本都没轮到他这边。   这些年他也是天真,以为自己只要离了长安城,那些朝堂上的纷争便与他无关,哪曾想躲来躲去,最后依旧还是躲不过,不仅躲不过,还生生弄得自己手中半点力量也无,关键时候连挣扎一下都不能。   现如今又当如何?太子谋反案之后,杜如晦一支基本上已经被圣人所厌弃,仕途之路算是断了,难道还是回去莱州?将来又当如何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在罗用那里,他的人生才会有新的可能。   白家人也说,这一次他们白家之所以肯为他出力,也是受了罗用所托。   如今又有什么可犹豫,只管去寻罗用,为他鞠躬尽瘁便是。 第390章 行路   这一边,林五郎想要孩子,罗大娘心中也是暗暗着急,想想自己这年岁着实也是有些大了。   虚龄二十七还未生育,在眼下这个年代,基本上已经被人当作是不能生。   阿姊食铺那个旧铺就在西市边上,罗大娘从前在那边待的时日长了,与周围那些铺子的店家颇熟悉。   她听人说,西市东北角那边有个卖药人,姓杨,他家药铺不大,在她们这一片的妇人之间却颇有口碑,说是先前有好几个媳妇子,便是吃了他家的药才怀上的。   这一日罗大娘到光德坊这边的旧铺处理了一些事务,忙完之后看看时间还早,想了想,便寻那杨姓卖药人去了。   她却不知道,那杨姓卖药人实际上并无多少本事,不过是凭着几张祖上传下来的方子,侥幸治好了些许人,挣得了名声而已,若是果真要说这看病救人的本事,怕是不敌寻常医者。   这人倒也实在,他与罗大娘道:“我这里不过就是有几个死方子,有些人若是对症,吃了便有用,若是不对症,吃了非但没用,兴许还有损害。”   “咱们这些个市井小民,寻不着高医,便是这般胡乱吃着,你又如何相同。听闻你那兄弟与孙思邈相熟,怎的你竟不去寻他?这天底下若说用药调理之道,再没有人比他更高明的了。”   罗大娘自然也知晓那孙思邈医术好,只她这些年虽然把阿姊食铺经营得有模有样,到底也只是一个寻常商贾,像孙思邈那样的人物,对她来说总感觉十分遥远。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罗大娘便于林五郎说了这件事,两人经过一番合计之后,决定还是去长安城南面的终南山求医,兴许那孙思邈看在罗用的面子上,果真愿意给她看诊呢,即便求不来孙思邈亲诊,让他手底下的弟子帮忙看一看也是好的。   数日之后,罗大娘便安排好自己手头上的工作,与林五郎两人赶着一辆马车,顶风冒雪往那终南山而去……   冬日里行路艰难,阿普他们这一行人一路往西面而去,常常也会遇上风雪。   这一日清晨出发的时候,天色分明不错,风亦不大,怎知还未行到正午,天色竟乌沉沉暗了下来,寒风呼啸,眼看又要下起了大雪。   好在前方不远处便有一个村落,只是此处并非驿站所在,寻常人出门,若非迫不得已,并不会在这样的荒野小村住宿,就怕遇着黑店。   不过那些茶商言是他们早两年因为躲雨,曾在此处歇过,这两年每每经过这里,也都会停下来用些热饭。   这里的村民大多都是从附近的村子里过来的,在驿道边上盖些屋舍,从过往商贾那里挣些钱帛补贴生活而已,并非贼人。   这时候前面那些茅草小院里,也有人发现了他们这一个队伍的到来,再加上又是这样的天气,难免要在此处投宿,于是便有一些村民大着胆子过来招揽生意。   这年头不仅是行路人对他们这些当地人心怀警惕,他们这些当地人对于那些个路过的,也都小心得很,生怕遇着一群恶的。   若是瞅着觉着不对,他们这时候就不敢这般上前招揽,只管缩在屋中,大门紧闭,任凭外面的人怎么呼喊也不会答应。   双方就这样各自警惕着,小心接触着,队伍里的人最后分成几拨,各自选了一个店家住下。   阿普杜构和阿枝几个,则是被河东道的茶商们领到一个他们相熟的院子去了,那个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屋里屋外的,归置得十分齐整,主人家瞅着也都是和善的。   方才出去招揽生意的,是这家的阿翁与他的长子,这时候他们将一群人迎到院中,家里的两三个媳妇子忙与众人倒了热水出来,令那几个大大小小的男娃将这些热水一碗一碗捧到客人手中。   阿枝在外面走了半日,也是又饿又冷,身子都有些冻僵了,这时候来到这家人的厅堂里坐下,接过一碗热水,小心地抿了几口,整个人渐渐又暖了起来。   看一看手里的粗陶碗,粗是粗了些,洗得倒是十分干净,即便是在这个日日都吃羊肉的冬日里,这碗也被她们洗得半点油星也无,显然是用草木灰细细搓过,再用清水刷洗干净。   那几个茶商兀自与主人家说着话,因为先前便已熟识,双方颇为热络,老翁的那几个儿子从厨下捧了玉米糊糊和炖羊肉上来,屋里这些人一边吃着,一边又与他们点了些别的吃食。   冬日里羊价贱,他们这一行人从长安城出来以后,越往西面走,羊价亦贱,待走到了眼下这个地方,当地人这时候几乎顿顿都吃羊肉。   好在这两年玉米已经在大唐各地普及开来,因其好种植,产量亦颇高,很多农家冬日里便要煮些玉米粥玉米糊糊的,好歹吃些粮食下肚,好过顿顿食肉。   席间,茶商们和主人家一起,给杜构等人说了说他们这个村落的形成。   “早几年这个地方还没有村落,路两边全是杂树荒草。”   “又没有几块正经田地,养不活几个人,哪里能有村落。”   “……”   虽说这驿道边上的位置也算不错,但是处在这样的位置,也很容易会被恶人盯上,若逢战乱年间,那就更惨。   也就是早几年,这条路被铺成了水泥路,之后因那陇右道的发展,往来于这条商道的商队越来越多,附近有那头脑活络的村民,便跑到驿站旁边去做些小买卖,确实也挣到了钱,很多人见了,便都跟着学样。   “初时只是提着篮子挑着担子过去卖货,时日久了,便觉有些不足,有些人便在那边搭起了草棚子,还有盖起茅草院子的。”   “原本那地方便有几家逆旅,乃是镇上的富户安排家人经营,亦有那财力雄厚的商贾,这些人不愿被附近的村民抢了买卖,便说这些村民行商贾之事,要夺了他们的田地,给他们改成商籍。”   附近的村民初时确实被吓住了,只是先前到底尝过了甜头,这时候突然断了进项,总是难受,于是便有人偷偷摸摸在驿站前面一点的地方卖货,时日长了又在那里盖起了草棚……   后来那些商贾富户不知怎么弄的,喊来一些差役,将这些草棚院落都给砸了,于是矛盾就此爆发,有些人被抓进去了,但是愤怒的村民们却并不怕,双方常常发生冲突,甚至发展为械斗。   “那些日子咱们这边乱得很,往来的商贾每每经过,匆匆便走了,一日都不肯多留。”说到这里,老翁叹气道。   “那般打斗,难免会有死伤。”杜构对这些民间的争斗也颇为清楚。   双方斗了几个月以后,大伙儿便都有些厌倦了,外来的商队一到他们这个地方,就跟逃命一般来去匆匆,有些人在这场争斗之中被打死打残了,地里的活计也被耽搁了。   后来县令寻了几个在他们当地颇有威望的乡绅出来做和事佬,又把牢房里关着的那些村民放了,双方各退一步,不许村人在驿站旁边做买卖,然后又指了这个荒郊野岭之地,让他们在这里卖些自家产的粮食菜蔬,只要不耽误种地,便不夺他们的田产,于是渐渐的,便有了眼下的这个村落。   说着这些事,众人又想起前面经过的一些驿站,驿站旁边就有草市,当地百姓在那里买货卖货颇为便利,并无什么时分严苛的管制。   想想在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再想想他们之前也曾路过一些时分冷清的驿站,也许并不是那些地方的百姓胆子小死脑筋,不愿去驿站旁边做买卖,而是不被允许。   在场这些人里面,若说见识最少的,大抵便数阿枝了,她原本就是石州人,小时候被父母卖到乔家,然后就一直生活在离石县,后来又随乔俊林去了长安城。   见过了离石县,见过了长安城,又见过了从离石县到长安城那一路的风景,她便以为这天底下大抵便是这般了,无论走到何处,山水总是差不多的山水,人也是差不多的人,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如今她倒是不再那般想了,这天底下的人看着差不多,内里却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总有穷人富人,但是有些人穷且懦弱,有些人却穷得铁骨铮铮,有些人是为富不仁,有些人却乐善好施。   无论山水草木同与不同,这世间的人,总归是不同的。   吃罢饭,主人家便安排他们歇下了,又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衣裳要洗,这时候若是洗了,放在炕头上烤一烤明日一早定然就干透了。   男人们也不客气,纷纷便拿了自己的脏衣服出来,老翁的儿子用箩筐装了,拿去与家里的妇人们清洗。   阿枝也有几件衣裳要洗,却不愿将自己的衣物与那些男人的衣物放在一处,于是便说她要自己洗。   妇人们洗衣服的地方,便在厨下,一个草棚屋子里,布置简陋,地方颇宽敞,两个年轻的媳妇子坐在小凳上,就着木盆搓洗衣裳,还有一个年长些的,坐在灶下烧火,三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阿枝抱着自己那几件衣服进去,那年长的妇人便把墙边立着的一个木盆端过来给她,又利落地从锅里舀了几瓢热水,与大半桶从水缸里舀出来的冷水兑了兑,倒进她那个木盆里。   于是阿枝便坐在那里洗衣裳,听着那三个妇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灶膛里烧着火,这屋里虽然没有火炕,却并不怎么冷。   不多时,又有几个小孩蹭过来,与自家阿娘讨要干玉米粒,言是要去对面街上换麦芽糖吃。   这些小孩也是知道看眼色的,方才他们都见客人给钱了,家里的大人们今日挣得了钱,心情好了,应是比较容易讨到糖吃。   那年长的妇人打发他们:“去去,昨日方才吃过了,今日又要吃?”   那几个小孩却不肯走,嘤嘤嘤地围着自家阿娘撒着娇,有扯衣服的,还有爬到他们阿娘背上耍赖的,为了那一两块饴糖,一个个俱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倒是有一个小姑娘,乖巧地蹲在阿枝身边看她洗衣裳。   阿枝在长安城生活了这些年,不缺吃不缺穿的,尤其后来住在白府之中,四季衣裳更是置办得颇为周全,这时候出门在外穿得虽然低调,在眼前这个小姑娘眼中,却也是很美很洋气了。   阿枝看着眼前这个乖乖巧巧的小女孩,心中也是有些喜爱。后来她把盆里那几件衣裳抹上羊脂皂搓洗过一遍,将盆里的脏水倒了,那个烧火的妇人忙又与她提了一桶温水过来。   阿枝便趁着这个工夫,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递给那个女孩,叫她与阿兄阿姊们一起拿去买饴糖吃。   那些个小孩呼啸着便出了院子,也不管外头这时候正在刮风下雪的。   “你又与他们铜钱做什么,这些死孩子,一个个嘴里就跟长了馋虫一般,肚里又像无底洞,总也吃不够。”那个给她提水的妇人这般说道。   “这般大小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这样。”阿枝笑着回道。一桶温水倒进盆里,她把自己那几件衣服放进去继续搓洗。   “你们大地方的人,定然不似我们这般,咱们这地方穷,小孩也格外馋些。”   “也就是这两年,还能闹着要吃饴糖,搁我们那时候,一天能有两个杂面饼子果腹就算不错。”   “大郎大娘他们小时候也吃得不好。”   “那时候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两回饴糖的,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比我们强些,七八岁往上,就再没饿过肚子了……”   她们这边方才没说了几句话,院子里便又传来了那些小孩回来的声音。   年长的妇人掀开草帘子出去问了一句,只听外面的孩子说,那卖饴糖的见他们拿了铜钱去买,而不是用粮食换,于是便多给了他们两块。   作者有话要说:   逆旅:也就是客舍。 第391章 贞观十八年春   阿枝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从长安城到凉州城的这一段道路上,路面是水泥路面,往来商贾亦是不少。   那些个运羊绒的羊脂皂的白叠布的商队,他们不时便能遇到一个。   他们这回走的是南边这条道,从北边走也有一条路,就是绕了些,要先从长安城到离石县,然后再从离石县到凉州。   北边那条道冬日里也不冷清,秋末冬初那时候从河东道一带南下卖农货的乡人商贾就很多。   在关内道北面的城州集市,朝廷每年都要运送大批的羊肉罐头南下,为了这运输一事,难免要发些徭役,大多都是关内道当地百姓。   还有一些个做羊绒羊脂皂买卖的商贾小贩,每年入冬后也都行走在关内道中部以及北部,还有陇右道东面,罗用那些弟子们从前铺好的那条水泥路上,商贾行人往来不绝。   阿枝他们这一走,就从入秋走过了深冬,待过了凉州城以后,人迹便少了许多,在过那焉支山的时候,走得最是艰难。   过了焉支山之后道路就平坦了许多,只是商队里的人个个都很戒备,言是怕有贼人出没,劫掠钱财货物,阿枝听闻了,也是有些害怕,好在他们这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是在开春那时候抵达了沙洲。   在经过晋昌城的时候,阿枝也看到了木轨马车,这种木轨马车长安那边也有,陇西这边的这个木轨马车,无论是轨道还是在轨道上行驶着的马车,比起长安城那边的,看起来都要简陋许多。   阿枝他们这一路着实走得很累了,这时候自然也想乘木轨马车,只是商队中有不少马匹骆驼,不太好处置,于是众人最后还是决定一起走过来。   他们就走在木轨道旁边的驿道上,看着轨道上马车来来往往,跑得飞快。   道路两旁常常都是大片大片的荒石滩,偶尔经过一些村落农田,农人们这时候已经开始侍弄田地了,还有一些农人在荒滩上拣石头,似是要把它们开辟出来,用来种植白叠花,听闻那白叠花甚样的田地都能长,就连那不出粮食的盐碱地它都能生长。   常乐县这边,罗用他们听那些坐木轨马车过来的商贩们说,从长安城那边过来的茶商队伍就快到了,还说看到一个黑色的昆仑人,应是阿普无疑。   于是众人早早便出城去迎接他们,衡致正在机器坊干活,听闻了这个消息,胡乱洗了一把手脸便跑了出来,衣服都不及换,昆仑人们也都跟着罗用他们一起,到城外去迎接他们的族长。   一群人在城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来,昆仑人们跑到坡地高处去看了又看,很是心焦。   好容易在远处隐隐看到了商队的身影,这些昆仑人一个个便都呼啸着迎了上去,口里嚷嚷着罗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汉话这时候早已被他们扔到了天边。   罗用他们这时候也都迎了上去,衡致跑到阿枝身边,帮她把肩上的包袱接了过来,阿枝的行囊也在车上,背上这个包袱主要就是放些粮食铜钱和水,并不多重。   这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刚刚走完了好几个月的远路,风尘仆仆,一个是方才从作坊里跑出来,衣服上一片一片的脏污,这时候两人相视而笑,看起来倒是格外登对。   罗用早前便已收到他们从长安城寄来的信件,知晓杜构这一次也要来,也知他腿脚不便,行路更是比寻常人更加艰难。   杜构这时候从他坐着的那头驴子背上下来,旁边的青年给他递了一根木棍过去,他便拄着这根木棍,一步一步走到罗用跟前。   早前从长安城出来的时候,他骑的原本是一匹大马,后来那匹马在过焉支山的时候死了,也不知是累死的还是被冻死的。   好在队伍中的人对他十分照顾,一路扶持着,终于过了焉支山,抵达张掖,这头驴子便是他二人在张掖买来。   他去年先是被流放,然后又被赦免,一路辗转去到长安城,又从长安城千里迢迢来往常乐县,这些年攒下的钱财基本上也都花空了,只这赤条条的一身残躯,来到罗用跟前。   他放下手中木杖,弯腰与罗用作揖,只见他那宽大的衣袖被荒原上的大风吹得猎猎作响,姿势大开大合,动作一丝不苟。   罗用就站在他面前,沉默着接受了他这一礼,然后又适时地伸手将他扶起:“这一路上辛苦了,我们进城去说吧。”   两人这时候俱都已经红了眼眶。   进城以后,罗用便让阿普与他那些族人自去相聚,阿枝与衡致也有一些话要说,罗用这边,便只专心接待杜构。   至于他们的住处,阿普先前便受到了朝廷的赏赐,在常乐县这边,罗用也做主给他分了一个院子。   早前罗用刚到常乐县上任的时候,那个院子还是个荒宅,后来修缮修缮,被他们用来当了仓库,因为距离昆仑人聚居的地方比较近,这回罗用便让人把这个院子腾挪出来,修缮一番,归到了阿普名下。   杜构和阿枝暂时就被安排在常乐县衙之中,过些时日,罗用还要给衡致阿枝二人筹办一个婚礼,那之后他二人便能住到一处。   还有那个随同杜构而来的青年,暂时便与杜构同住县衙之中,也可照顾杜构起居。   他们这县衙里面干活的人也有,但大多都是一些煮饭的扫院子的洗衣服的,专门服侍人的那是很少,主要都是像黄县丞那样自己带来的,罗用这边是从来没有买过人。   待到二人独处之时,杜构便郑重地向罗用行过了拜师礼,罗用也郑重接受了。   礼毕,罗用将他扶到木榻上,两人隔着矮桌吃茶说话。   罗用说杜构来得正是时候,他一早就想在常乐县兴建水利,之前已让县中吏员前去勘察过了好几回,现如今钱帛也已攒了不少,待到今年秋收之后,他便打算动工。   对于常乐县这样人口不多的小县来说,这着实是一个大工程,水泥作坊那边现在已经开始生产新配方的灰水泥了,待到今年入秋,应该能供给修建水渠只用。   “待过些时日,我便让县中吏员将他们勘查到的结果与你细细道来,届时你再上山看看,这条水渠最终究竟要如何修,便由你来做主吧。”   “倒也不必着急,眼下这些时日你只管细心将养身子,钱帛若是不够,只管与为师讨来。”   罗用说着,便从旁边架子上搬了个木匣下来,隔着矮桌递给杜构,杜构打开来一看,只见那里面放了满满一匣子铜钱,铜钱上面还铺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银饼银块。   杜构听了罗用这些话,又见了这一匣子银钱,也是笑了。   之前那一路上,他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知见了罗用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结果罗用今日不仅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安排好了出路,还与他抱了这一匣子银钱出来。   “那徒儿便收下了。”杜构笑道。   “你便只管安心收下,莫要与你那些师兄道来,免得他们说我偏心眼。”罗用玩笑道。   他的那些弟子现如今个个都能挣钱,有些人的家财甚至超过罗用,哪里又会眼馋新师弟的这一匣子银钱。   只是平白出现了一个出身很高的新入门的师弟,大家伙儿这时候都还有点别别扭扭的,不知该要如何相处。   今日的接风宴就摆在去年冬天新开的一家酒肆,这家酒肆地方够大,饭菜也好吃,罗用早早便差人把宴席订下了,这时候众人洗去了一身尘土,纷纷前去赴宴。   天色渐暗的时候,杜构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骑着他那一头毛驴,由那随同的青年牵着,与罗用一同前去赴宴。   为了不让杜构显得特别,罗用这天也骑了五对出来,平日里他一般是不骑的,常乐县总共就这么大点,从这边到那边,用两条腿走一走,也就没几步路的事情。   罗用这边没人牵驴,乔俊林这时候就笼着袖子走在旁边,他并不给罗用牵驴,罗用也不让他牵。   五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平日里在这小县城里恣意得很,被乔俊林收拾过几次之后,在他跟前就很老实了,这时候乔俊林指哪儿它就走哪儿,很是任劳任怨乖顺听话。   他们几人正在街上走着,便见旁边的铺子里,有人搬了梯子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烧着火苗的木条,给檐下挂着的一个灯笼点火。   杜构原本只当那是个寻常灯笼,哪知那灯笼点起来以后,起初不显,片刻之后竟是越来越亮,最后竟那家铺子门前照得亮堂堂一片。   这时候再转头去看前面后面的街道,只见很多店家纷纷出来点火,有爬高的有护梯子的,还有在下面的墙壁上拧着一个什么开关的,还有一些妇孺小孩出来看人点灯的。   杜构他们就这样停在大街上看了许久,也就不到一刻钟的工夫,街道两边那一个个的灯笼都被点亮起来,那些灯笼里的火光越烧越亮,渐渐的把他们眼前的街道都给照亮了,就连脚底下踩着的水泥路面有一条细细的缝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灯?”杜构诧异道。   “这便是沼气灯了。”罗用笑着回答说,面上也带了几分骄傲之色。 第392章 夏彦   罗用他们这一回做出来的这个沼气灯,乍看之下与寻常灯笼无异,把灯笼外罩抬起来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灯芯与灯罩之间,还套着一个网状的纱罩,这个网纱便是沼气灯的关键所在了。   这网纱乃是用细密坚韧的细麻线编制而成,然后再在麻线外面涂抹一层氧化钍,在沼气灯被点燃之后,这一层氧化钍受热,便会迸发出强光。   因为氧化钍的受热发光需要一个过程,所以这种沼气灯在刚刚点着的时候并不很亮,之后在氧化钍的受热过程中,会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罗用上一世在乡下收农货的时候,也曾见过沼气灯,那时候的沼气灯也是由灯座、网纱、灯罩,三个部分组成。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网纱做得比他们眼下这种网纱精致,氧化钍纯度也更高,外面的灯罩更是用玻璃制成,那样做出来的沼气灯自然更亮。   不过他们这个沼气灯也不差,比之蜡烛油灯那是强出不少。   这第一个沼气池的位置,就建在县衙旁边的一片空地上,也就是从前那个豆腐坊的位置,早前豆腐坊关停了,那片地方便空出来了,倒成了城中百姓一个休闲去处。   这沼气池也并不很占地方,就见在豆腐坊后面,从前用来放柴火杂物的角落里,去岁冬日开始动工,修好了沼气池,又倒了不少材料下去发酵,今年开春以后化了冰,罗用便让人拿着木棍下去捅了捅,通通气,又弄了些马粪下去,没几日,那池子里面的温度就高了起来。   沼气池的结构说简单也简单,整体来说,差不多就跟一口高压锅那样,下面的材料发酵,产生的气体向上面的穹顶汇集,在穹顶的最中间,也就是最高处,有一个出气口,现如今城中百姓点灯用的沼气,便都是从这个出气口出来的。   若是往复杂了说,下料口出料口,出料口又分液体和固体,这些地方都有讲究。   他们这一次做的是水压式沼气池,在沼气池主体旁边还建了一个水间,当沼气池中沼气多压力大的时候,就会把池子里的沼气液往水间那边挤,随着一部分液体的排出,沼气池中的气压自然也就下来了,这时候这个水间就相当于一个安全装置。   当沼气池中沼气少压力小的时候,水间那边的沼气液就会回流,在一定程度上加大沼气池中的压力,把沼气往出气口挤,这便有利于沼气的收集。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沼气池,这里面其实也凝聚着许多人的智慧。   这个池子所产出的沼气,首先就供给县衙以及城中这条主街的照明之用,引气的管子乃是陶制,外面看起来约莫不足二指粗,长度二三尺不等,还有弯头,陶管与陶管之间再用羊肠的肠衣细细缠绕起来,防止漏气。   每盏沼气灯下面有一个开关,在沼气池的出气口那边,还有一个总的开关,这个开关每天傍晚打开,深夜再关上,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再打开,天亮后再关上。   像这样的沼气灯,每盏灯每个月只需给公府缴纳三文钱用气费便可。为了感谢这些商户对公府财政的贡献,罗用都没让人收他们的开户费,免费让人把沼气牵到他们家门口,还白送一盏沼气灯。   这个沼气灯做出来以后,罗用也是特别高兴,他们这边也是刚刚点上沼气灯没几日,刚好就赶上杜构他们来了,于是罗用就很自豪地跟他介绍了一下这个沼气灯和沼气池的原理。   杜构听得很是投入,又感叹于这沼气灯与沼气池的精巧,就连那一个个的小开关,他都很想拆开来仔细研究一番。   “你若是想看,改日只管去机器坊那边看个够,只是还需以那水渠之事为第一要紧。”罗用对他说道。   “那是自然。”杜构应承道。   杜构知道罗用之所以把这个修水渠的事情交给他,既是为把水渠修好,也是在安排他的前程出路。   虽然也是基础建设,但是这修水渠在士人眼里,却是一件颇清贵的事情。毕竟关系到农业生产,在士人们眼里,这个世界上除了士族,就属农耕算是正经营生,虽然贫穷,却并不低贱,而修建这样一个引水灌溉工程,更是造福民众。   古有大禹治水,秦太守李冰在蜀郡修都江堰,亦被传为美谈。   而今他杜构若能将常乐县这个水渠修好,虽不能与古人相比,却是也能得些声名。   自从他父亲杜如晦死后,杜氏在他们这一支,经营得着实也太难看了。这一次吃过了流放的苦楚,杜构心中更是生出了想要向上攀爬的念头。   无论他将来还能被朝廷所用也罢,还是搏得几分虚名,从此浪荡江湖也罢,总好过眼下这般,被人轻视耻笑。   接风宴所在的这家新开的酒肆十分宽敞,大堂里点着好几盏沼气灯,照得到处都是亮堂堂一片,那一道一道的酒菜被端上来,就连那盘子里的葱蒜辣椒这些配料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看东西一点都不费劲,心情也就格外轻松些,前面那一路走得辛苦,这时候总算是到地方了,席间众人吃得高兴,难免也就多饮了几杯。   第二天杜构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邻近中午,与他同来的那名莱州青年早已起来了,这时候便说要去给他打洗脸水,被杜构拦住了:“我自己去吧。”   这县衙里头有专门用作洗漱的屋子,他们昨天下午刚到的时候,便去过了。   “那我去与你拿些饭食。”那青年言道。   “嗯。”杜构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名青年名叫夏彦,乃是莱州当地一个商贾之子,家资虽丰,在当地却并没有什么地位,与那些掌握实权的家族相交,受尽盘剥不说,时常还会被人轻视凌辱。   夏彦这一路跟随杜构而来,也是想搏一个出头的机会。   早几年,夏彦便是在杜构开始在莱州做鱼罐头的时候去投奔他的,之后渐渐成为杜构身边一个助力,后来杜构被流放,他便与其他几名莱州青壮一起,一路护送杜构南下。   现如今他二人辗转来到常乐县,因为罗用的安排,杜构感觉自己的前程明朗了许多,但是对于一直跟随自己的夏彦,一时却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有所成就,也好回报夏彦对他的忠义。   还有罗用对他的信任,白家人这一次的相救,以及莱州父老的恩情。   待杜构这边洗漱之后回到屋子里,不多时,夏彦那边也从前院端了饭食过来。   因为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前边的厨娘这时候便简单给他弄了一些,一碟子用鸡蛋白面煎得软软的鸡蛋饼,一小碗用食醋和油辣子配起来的蘸料,一大碗粟米粥,还有一碟切片的嫩胡瓜。   杜构先是夹了一块鸡蛋饼,蘸了醋汁吃到嘴里,滋味颇佳,又夹了一片胡瓜,甚是爽口,只那粟米粥有些凉了,应是早上煮好放到现在。   吃过早饭,他二人去了前院,听闻罗用正在办公,便没有去打扰,径自出了县衙,打算在城里逛逛。   自从罗用来到这常乐县以后,这个破落小县城也渐渐变了模样,街道都被铺成了水泥路面,城墙也重新修过。   因为往来商贾众多,城中商业发达,所以这几年又新建起了不少商铺,县中很多人家在手头比较宽裕的情况下,也都重新修葺了一下自家的房屋。   现如今放眼望过去,城里头这一栋栋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大致瞅着倒也还算齐整。   不过高大的屋子总归还是很少,有些地方还留着从前破落的小屋,还有一些大屋子看着也比较旧了,不管是大屋子还是小屋子,一概都是草棚屋顶。   眼前这座小城,与他几个月前在长安城看到的景象相比,自然是有些寒酸的。但若是与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其他地方相比,已经算是颇为富庶了。   早前杜构被流放岭南的时候,那一路上也曾经过不少城镇村落,越是靠近岭南,那边的百姓对于外来人便越是提防得紧,尤其是在一些乡野小村,但是对于他们那些人的生活之艰难,杜构他们也是看在眼中。   杜构一边在城里走着,一边在心里感慨着,还未走出多远,便看见不少人结伴往城外走去,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脚下走得很快。   夏彦过去问了问,得知今日城外又有一批石炭要到,乃是从伊吾那边运过来,车站那边应是要招卸货的人手,那卸货的活计虽也要出些力气,来钱却比磨针爽快许多。   杜构二人没有跟他们一起出城,而是往那城墙上去了,巡逻的差役知晓杜构是罗用新收的弟子,便也没拦着。   待他们爬到城墙上,向着木轨道的方向,远远便看到那一辆辆的马车沿着轨道驶来,也有那已经进站了的,这种运石炭的马车四面围着木板,顶上却是空着的,也不怕车里的石炭淋了雨,从他们这里往下看,就能看到一车一车的黑色石炭。   这时候车子那边就很热闹,有验货的,有安排卸货的,在距离车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建着一排一排的草棚子,看样子都是用来放石炭的。   那几个方才从城里出去的百姓,很快也都找到了活干,跟着运石炭的车子到仓房那边卸货去了,他们手里拿着铲子之类的工具,口里大声说着话,约莫就是说方才管事说的几号几号仓房,他们知晓位置,要往哪边哪边走云云。   除了这些干活的大人,车站周围还游走着一些背着背篓的半大孩子,他们是在这边拣马粪的,车站这一片每日里进出的马匹多,马粪也多,这些马粪捡回去能用来肥地。   若是遇到有石炭落在地上的,他们也拣,这石炭制陶坊要用,多攒一些背过去,能与他们换些陶罐陶碗,都是家里要用的物什。   杜构与夏彦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的忙碌景象,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这时候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看着。   良久之后,那夏彦突然对杜构说了一句:“这天底下的城镇,若是都能像常乐县这般就好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太多贫穷,那些贫瘠的土地,佝偻的老人,饥饿的孩童,总是让人于心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第393章 不称心意   眼下正是春耕时节,公府这边每年这时候都比较忙碌,除了一些惯常的劝农课桑工作,还会有一些贫穷的农人向公府借种子借农具借耕牛,这也都是惯有的。   常乐县辖下并非人人勤劳淳朴,亦有那泼皮耍赖的,亦有那不事生产的,每年一到春耕夏收秋收这些时候,县中官吏便很是头疼。   按照一些本地吏员的说法,这几年他们都算是好的了,也就是他们罗县令那块棺材板儿镇得住,再加上这年头家家户户的日子也都还过得下去,这些人也怕被人抓,抓到那县衙大牢里,每日只给一碗清水两个杂面饼子,关上一二十日,饿也得被饿个半死。   在某些距离常乐县比较远的村镇上还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说是早前有个和尚和道士在常乐县城里打架,那罗棺材板儿二话不说就差人去把他们给抓了起来,在那大牢里一关关小半个月。   又说那道士法术多么多么高强,就连晋昌城里的什么什么大人物都曾请他到家里做法事,又说那和尚出身多么多么高,寻常都跟敦煌晋昌那些个读书人做朋友,亦是个士族郎君云云。   那一下子被关到大牢里,每日亦是只有一碗清水两块饼子,半点关照也无,小半拉月以后被放出来,哎呦那个饿得,脸都黄了。   话说一年前罗用因为白叠花的推广种植去到一个镇上,镇上一个大地主请他吃饭,席间便有人提到这件事,问罗用果真抓了和尚道士没有。   罗用说:“没有啊,我的人过去的时候,他们都跑完了。”   那个地主也是真心挺尊敬爱戴他们这块棺材板儿县令,又怕他虎了吧唧得罪了大人物,便劝道:“往后再有这种事,你还是当作不知道吧,那些人的来路可不简单!”   罗用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办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   地主默然,想想也是,这棺材板儿若不是这种性格,怎么能把自己从长安城弄到他们常乐县这边陲之地来了呢。   不过这财神爷就算脾气不好不知变通,那他也是财神爷不是。   那些个长安人不要最好,他们常乐人高兴还来不及。   自打罗用来了以后,他们常乐人的生活便是一日好过一日。   且不说这回常乐县新出现的那种十分明亮的沼气灯,就是罗县令阿姊家的羊绒作坊与面巾作坊,都不知叫县中妇人们挣到了多少钱财。   去年秋日收白叠花的时候,敦煌晋昌好多人来他们常乐县争抢货源。   结果几个月以后,听闻那些运到长安城的普通白叠布,价钱比去年降了不少,这一路千里迢迢运过去,利润若是不够高,那就不大划算。   凉州一带情况相对好些,那边距离长安城更近,而且还有很多大家族在凉州那边兴建布坊,技术也更加先进,敦煌这边无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从技术水平上,都不占优势。   在他们这一片,唯独那罗二娘的面巾作坊势头最盛,早前第一批货运去长安城,便切切实实挣到了钱,后来这附近许多大大小小的作坊,都选择把自己库存的白叠花卖给她们,只要价钱谈妥了,他们便把货物送过来。   现如今常乐县辖下各村镇,都有妇人在那面巾作坊干活,那面巾上面有花纹,刚开始的时候要记图纸,可要了这些妇人的老命。   好在只要学会了一个图纸,就可以一直织下去,那花样虽难,但是一块面巾到底也就那么大一点,只要是真正花了心思下去,鲜少有人学不会。   听闻那作坊里还有一些脑子灵活的妇人,学新花样很快,她们那些人的工钱也高,因为做新花样有补贴,做旧花样就没有。   不管挣得多挣得少,那总归是挣到了钱的,就算是那最笨的妇人,每月只能挣得几十文钱,那在家里说个话,也是要比从前硬气许多。   这些妇人们白日在作坊里干活,晚上还能出来街上逛逛,手头上宽裕些的,还能买些头花脂粉之类。   自从常乐县点起了那沼气灯之后,周边地区不少人过来看究竟,这就使得常乐县的夜晚越来越热闹。   不少敦煌晋昌一带的商贩也都到这里来摆夜市,在这里做买卖的伊吾人晋昌人亦是颇多,各色杂胡都很常见,甚至还有一些刚刚开始学做生意的昆仑人。   因为常乐县这个地方地处偏远,当地以及周边一些地区大多不算富裕,这就使得他们这里的物价比较低,夜市上的东西都很便宜。   还有罗二娘的羊绒作坊以及面巾作坊里,不时也会出现一些次品,从前这些次品大多内部消耗,卖给自家作坊里的员工,最近她们倒也拿了一些货物到夜市上低价销售,引得不少人争相抢购。   那样一条颜色鲜艳的面巾子,只那花纹上错了一点,便按三文钱一条便宜卖了,这城里头只要是稍稍宽裕一些的人家,就能舍得给家里的女孩儿买了。   还有那些个羊绒制品,只要价钱便宜,就没有嫌多的,家里头的老老少少都是要穿的,那羊绒毛衣裤轻便保暖,冬日里在外衣里边穿一套,可比他们从前裹那好几层粗布衣裳还要暖和。   常乐县的夜晚很热闹,白天则常有大宗货物进出,进来的有白叠花、羊绒、铁、石炭、木材、粮食等等,近日还有一种用来制作沼气灯需要用到的钍石,时常也是成车成车地从伊吾那边运过来。   运出去的则多是各种成品,像羊肉罐头、木轨马车、打谷机、燕儿飞、针、酱料、白酒、茶叶、羊绒制品、面巾等等。   现如今在陇右道西面这片地方上,每每说到常乐县,大伙儿便都道那是一个特别热闹的小城,城中百姓皆颇富裕。   在眼下这个贫瘠闭塞人口稀少的年代,热闹和富足的生活正是许多人所向往的。于是各色人口源源不断地流向常乐县,这些人既是消费者也是劳动力,还有人带来了资金。   也就是在沼气灯投入使用之后的这些时日,常乐县中明显就比从前热闹了许多,而且还有越来越热闹的趋势。   随着后面几个沼气池的逐渐开放,作坊区那边也都点上了沼气灯,然后就开始向居民区推广普及,一盏灯每月只需三文钱用气费,比用油灯还省,城中百姓就没有不愿意的,在眼下这个大推广的阶段,同样不需收取开户费,还送一盏沼气灯。   照理说像这样的大力推广,肯定要花很多钱,但是常乐县公府这边却并不吃亏。   原因是他们公府手里持有很多土地,自打这个沼气灯推广之后,县城地价水涨船高,求购者亦多,先后卖出几块地皮之后,常乐县公府就有钱了。   罗用让人仔细账目,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要算得清清楚楚,若有余钱,便要攒起来充作修水渠之用。   杜构和夏彦在休息了小半个月以后,就开始出去勘察地形了,与那些从前负责过这个工作的吏员们一起,一出城,往往就是好些时日都不得归来。   自从这沼气灯在常乐县推广开了以后,周边那些地方也有人过来打听的,还有那寻合作的,大抵便是想让罗用安排一些人手,到他们那些地方上去修沼气池布置沼气灯。   常乐县眼下正当要发展的时候,罗用哪里肯,推说这沼气灯技术还不太成熟,等他这边再研究研究,技术成熟以后再向周边地区推广。   郭孝恪也想要这个沼气灯技术,奈何罗用这回根本不买他的账,找唐俭唐俭也不搭理他,于是他就去找陈皎,问他这个上官是怎么当的,怎么连自己手底下的官员都管不动了?   陈皎很是郁闷,心道你这陇右道兼安西都护府的顶头上司都压不动那块棺材板儿,这时候倒是来寻我的不自在。   其实陈皎一早就想走了,奈何调令迟迟不肯下来,于是他请自己的族人朋友帮忙打听。   吏部那群人说,那罗用就是个刺儿头,偏又有些能耐,圣人爱惜其才,就是想让他在陇西好好发光发热的意思,不想再闹出什么事端,这不,看陈皎跟他相处得挺好,一时便也不打算给他们这边换人了。   陈皎:谁跟那块棺材板相处得好?好个屁!   这一边,郭孝恪压不动罗用,就写了文书到长安城去告状。   皇帝对郭孝恪这两年在高昌那边的成绩并不满意,他当初之所以让郭孝恪去当这个安西都护,主要就是为了让他去边疆打仗的,结果郭孝恪去了那么久,仗是一场没打,就知道成天喊人到山上去挖矿石。   这倒也不能全怪郭孝恪,打仗这种事情,总得师出有名啊,现在的大唐陇西一带,与西边那些小国友好得不得了,每日里商来商往货进货出的,早前他们盯上的那几个小国,现在都忙着搞发展了,根本不惹事。   还有那个焉耆国,之前不是还挺拽的,现在他们也是派了使臣来长安,表明了自己与突厥人划清界限的决心,又表现出对中原王朝十分尊敬仰慕的样子,就这样,你还好意思派兵去打他?   皇帝近来不禁也开始反省,自己当初让罗用去常乐县,到底是对是错呢?   又几日,罗用的文书也到了,与那份文书一同被送过来的,还有一箱子灯笼灯罩沼气灯。   长安城这边没有沼气,这沼气灯送过来,也就是给他们看个样子,那些个灯笼灯罩倒是有用。   灯笼里头点上蜡烛,蜡烛的燃烧同样也会产生热量,使灯笼里面那个涂抹了氧化钍的网纱激发出强光,灯罩则是套在油灯的灯座上使用。   “倒是不错。”皇帝言道:“令人去寻些钍石,多做一些灯笼灯罩供给宫中使用。”   “喏。”   对于皇帝这几日的表现,有些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免也是暗暗地猜测揣度着。   “那些从常乐县送来的灯笼灯罩,圣人似并不十分喜爱。”在面对自己的族人以及私交好友的时候,他们也会对这件事情进行交流讨论。   “大抵不是心中所爱。”有人道。   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帝王,自然还是更想开疆扩土一展宏图,罗用做的这些事情虽然也不错,但确实不是他心中所愿。   这就好比他某天想吃荔枝罐头,宫人却道荔枝罐头没有了,与他端上来一碗橘子罐头,滋味虽也不差,却到底不称心意。   与这一箱灯笼灯罩一起被送过来的那封文书,上面写着氧化钍的分辨以及用法。   罗用在这个文书上还说,他们现在制作出来的这些灯笼灯罩还不够亮,听闻西域那边有一种烧制琉璃的方法,若是能以那琉璃做灯罩,那将来做出来的灯必定就很亮了,所以他打算组织一个队伍去西域,寻找烧制琉璃的方法。   皇帝想了想,准了,那常乐书院开办亦已有些时日,差不多是该让书院中那些年轻人去西域走走了。 第394章 镜铁山   眼下这个年代的西域气候比较湿润,许多植被还没有被破坏,水源较之后世充沛。   这时候的罗布泊还是一个巨大的咸水湖,另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淡水湖,雪山上贮藏着无数积雪,每年春暖花开之时,这些积雪就会融化,化为潺潺流水,顺着山涧低谷汩汩而下。   这时候的人甚至可以在西域发展水运,这在后世是很难想象的事。   正因为这片地方如此富庶,所以才会被周边国家势力一直惦记着,中原王朝亦然。   说到战争,罗用也认同统一比分裂更能促进地方之间的交流和发展,那些真正成功的统一战争,它们的影响和意义往往也都是很深远的。   但战争总归是很残酷的,尤其是在各方势力拉锯不下的情况下,就算打了胜仗,也未必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兼并。   西域与中原离得那般远,中间仅以一条河西走廊相连,这条走廊的东北方向有薛延陀,西北方向有西突厥,南边又有吐蕃。   在这样的复杂形势下,唐方若有兵力,肯定也要先去对付薛延陀和西突厥,松赞干布前两年娶了文成公主,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变得友好起来,但是朝堂上的人肯定也都很清楚,这样的友好是很难世代相承的。   这些问题不解决,西域那片地方就算打下来也很难守得住,河西走廊一旦被切断,西面那些从前打下来的地盘也就成了孤岛,被别的势力蚕丝鲸吞。   这样的战争不能给大唐带来什么实际上的利益,却也要无数的将士用性命去填,徒劳地给当地百姓带去灾难。   看看时间,眼下已是贞观十八年春天,若是历史不因罗用的到来发生改变,这一年李世民便要从洛阳发兵,前去攻打高句丽。   高句丽地方虽然不大,但那隋代的杨广,基本上就是栽在这高句丽手里头,这时候李世民若能一举发兵将其拿下,自然也是有些荣耀。   这一次李世民不仅自己御驾亲征,还把储君李治也给带上了。   李世民从前也是一名优秀的将领,这些年国力强盛,唐军将领更是所向披靡,鲜少有打败仗的时候。   只他自当了这许多年君王之后,约莫再也不适合当一名将领了。   这又是皇帝又是储君的,一旦出点什么事情,整个国家就要陷入混乱,搞得军中将士束手束脚,根本没办法放开手脚打仗。   后来看看形势不好,大军便撤去了,一行人灰头土脸回往长安城。李世民到底还是比杨广克制许多,自行找个台阶便下了,并不与那高句丽死磕。   罗用这一日与唐俭议事,说完正题以后,罗用道:“听闻圣人早前弄了个凌烟阁,不知是否开始怀念起从前的戎马半生来了?”   “谁知。”唐大夫吃了一口热茶,叹气道:“眼下高句丽与百济正在合力攻打新罗,圣人对此事似是十分热心。”   唐大夫总是很能抓住重点,不过在他看来,长安城那边的事情,还是交给长安城那边的人去操心就好了,他们眼下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唐俭现如今虽然还担着光禄大夫的虚衔,正经职位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常乐书院院长。   这一次罗用提出要安排一支队伍去往西域,唐俭也是很支持的。   他盼望着中原王朝终有一日能把突厥吐蕃高句丽全部纳入中国版图,他与罗用这边专心经营西域,届时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然而君王这时候却像是魔怔了一般,硬是盯着一个小小的高句丽不放,着实也是令人忧心。   东边他想打高句丽,西边他想让郭孝恪去打那些西域小国,看着倒像是专门要拣软柿子来捏。   不知早前的那一起太子谋反案,是否终究还是挫伤了这位君王的意志,令他的内心变得虚弱。   君王的虚弱,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唐俭也希望自己只是多虑了。   唐俭与罗用这一日正在商议的,乃是关于郭孝恪的事情,早前为那沼气灯的事,他们跟郭孝恪闹得有些不愉快,唐俭打算这两日去一趟高昌那边。   郭孝恪这个人虽然贪功贪财,还有几分霸道,但是为人也不算很坏,一是一二是二的,做事比较爽快,也不爱搞什么阴谋诡计,总体来说还是值得交往。   早前郭孝恪派人来索取沼气灯的制法,罗用不给,不给就不给了,他现在也不打算给,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一定不能好好相处了,总还有其他法子的不是。   数日之后,唐俭便带着他的几个学生兼护卫,往那高昌城去了。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很少,而有机会读书的人,接受的大抵都是精英式教育,一个个能文能武,骑马射箭不在话下,偶尔兼职当个护卫也是很能胜任。   他们这一行人一路乘坐木轨马车,先是去了敦煌,再从敦煌去往高昌。   高昌城这边,郭孝恪听闻唐俭亲自过来了,便也令人设了宴席接待他。   这唐俭毕竟是个能人,家族势力又大,郭孝恪难保哪一天也有寻他相帮的时候,就算先前因那沼气灯之事有些生气,这时候面上却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只是在这宴席之上,就没有那么热情了。   “怎的郭都护莫不是还在为先前的事情生气不成?”酒过三巡,又说过了一些客气话之后,唐俭这便进入正题了。   “我生不生气,横竖也没人在意。”郭孝恪说道。   “又怎会没人在意。”唐俭笑道:“你看我今日这不就给你赔礼来了?”   “怎的那罗用自己不来,倒叫唐大夫亲自来走这一趟?”郭孝恪说道。   郭孝恪确实也没怎么生唐俭的气,人家那身份地位学识风度家族底蕴都在那儿摆着呢,而且难得还是个不拍皇帝马屁的,郭孝恪这个草莽出身的,说实在也有几分佩服他。   再说这回这件事,确实也气不到唐俭身上,郭孝恪气的是罗用,他一个当下官的,根本都没把自己这个上官放在眼里。   “他那就是一块棺材板儿,你跟他生什么气,我这天天都在他跟前,要不是自己看得开,早都被他气死了。”唐俭说着又给郭孝恪倒酒:“来来,吃酒吃酒。”   一边吃酒,一边又可劲埋汰罗用:“那棺材板儿不招人待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怎么会被人扔到常乐县去当个小破县令……”   郭孝恪听了这些话,心里确实也舒坦了几分,那棺材板连皇帝都敢怼啊,如今这般做法倒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说到这个不招人待见,郭孝恪也是心有戚戚焉,毕竟他老郭也是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典型嘛……   这顿酒吃着吃着,郭孝恪就给唐俭倒起了苦水,说他现如今的处境是多么多么不容易,没仗可打啊,他身上有大把力气,硬是没有用武之地啊!   皇帝对他已经有些不满了,上次回他公文的时候,言语间就已经比较含蓄地敲打过他了,说是如今河西富庶,让他不要贪图安逸云云。   唉……他这哪里是贪图安逸,他这都如坐针毡了好吗,再不能做出一点成绩,皇帝一个不高兴,说不定就能把他给捋下去。   他们老郭家可就靠他郭孝恪一个人了,也不跟那些士族大家似得,这个人不行了还有其他人能帮忙顶着,他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啊。   唐俭对他的处境表示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然后又对他说,这种情况就算弄到了罗用那个沼气灯的制法也不管什么用。   “你可听闻长安与洛阳之间正在修铁轨?”唐俭对郭孝恪说道。   “自然有所耳闻,只是与我又有什么干系。”郭孝恪摆摆手,表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那荥阳郑氏便是早早从罗用那里得了消息,提前置办下了不少铁矿,近来长安与洛阳修铁轨,正是大量用铁的时候,他们郑家人光是卖铁,都不知挣得了多少钱财。”郭孝恪说道。   “只可惜了,我们这里的矿都是小矿。”说到这件事,郭孝恪也是觉得有几分惋惜。   唐俭这时候便与郭孝恪说起了一件旧事:“去岁开春,我在晋昌城会友的时候,曾见过一个老道,那老道与我说,在酒泉西南方向的大山里,有一条矿脉,矿石随处可见,那地方冬长夏短,常年冰雪覆盖,只有夏日那短短几个月才能进去,我观那人说话的语气神态,倒像是真事……”   郭孝恪一听这个事,顿时来了精神:“当真?酒泉那边当真有矿脉?”   “应是有的。”唐俭点头道:“只不知具体在何处,你若有心,不若待到今年入夏之后,差遣手下到那大山之中去寻一寻。”   郭孝恪很感动,他跟唐俭非亲非故,从前也没有什么交情,没想到对方竟能将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他。   唐俭说这也没什么,那大山里的铁矿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寻得,若是果真寻着了大矿,那郭孝恪也就可以向朝廷交差了,没有战功,寻着一处大矿也是功劳一件。   说起来,他们现如今之所以能在河西待得这般安心,也正是因为有郭孝恪在这里坐镇。罗用也说了,郭都护的矿区若是要用到常乐县生产的灯罩,他便以成本价销售。   不日,唐俭等人回往常乐县。   郭孝恪这边,则着手开始组织进山寻矿的队伍,他让自己的长子亲自带队。也等不到入夏那时候了,眼下这时候就先过去,大山若是进不去,能进到哪里算哪里,先在周边地区熟悉熟悉地形也是好的。   郭孝恪与自己的儿子叮嘱道:“听闻那山中多险,你自当心,莫要丢了性命,这一次能不能寻得矿脉,不仅关系到你阿耶我能不能向圣人交差的问题,兴许还关系到我郭家以后的家族前程……”   那片山区之中若是果真藏有一个大的矿脉,那么他们老郭家的人,这回可就真的要发达了。   这么一来,战功不战功的,也就没有那么要紧了,没看那些大家族出身的郎君们,人家就算没有半点战功,照样也在长安城中混得风生水起。   如此这般,郭孝恪原本还想寻点事端,借机发动战事的心思,也就彻底歇下了。   而罗用这回确实也没诓他,他让唐俭透露给郭孝恪的这个地方,正是后世镜铁山矿所在。 第395章 意义重大   处在河西走廊西端,罗用他们目前伸手就能够得着的铁矿区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镜铁山,另一个在哈密,也就是眼下的伊吾。   伊吾那边不仅产煤,并且产铁,常乐县眼下主要就是从伊吾买铁,价钱并不便宜。待到镜铁山那边的铁矿被开发出来以后,河西一带的铁价应该就要往下降一降。   伊吾那边的大家族手里,多多少少都掌握着一些铁矿煤矿,以前主要是卖铁来钱,现如今发现这石炭、也就是煤炭竟然也挺有市场。   尤其还有一种与石炭傍生的钍石,视其品质不同,价钱能卖到铁矿石的三五倍。若不是伊吾当地大大小小的煤矿颇多,又分别掌握在不同的家族手中,这钍石的价钱怕是还要更高。   这伊吾说起来也是得天独厚,又有丰富的铁矿煤矿,又有大片耕地,眼下这时候的森林覆盖率也相当高,能产木材。   这个年代的人并没有什么环保观念,砍伐林木没有节制,毕竟这时候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还处于一个十分弱势的位置,又有哪个弱者会想着去保护强者。   早前铺设从高昌城到伊吾城的那条木轨道的时候,伊吾主要就是负责出木材,高昌不产木材,他们主要就是出钱出力。   这个事也是郭孝恪在中间主持牵线,这条轨道铺好之后,从晋昌到伊吾,从伊吾到高昌,从高昌到敦煌,再从敦煌到晋昌,就形成一条畅通的四角运输路线。   而常乐县就在敦煌与晋昌中间,自然也享受到了这条交通路线所带来的便利。   这年春天,郭孝恪先是让自己的长子带了一个队伍到酒泉一带去勘查地形,然后又表示想在晋昌与酒泉之间也铺一条木轨道。   对于这件事,晋昌刺史陈皎倒是觉得可有可无,酒泉那边的刺史就很高兴了。   在郭孝恪的大力促成之下,这条铁轨修得也很快,春末那时候方才开工,端午前后,罗用他们便能吃上大泽那边运来的鱼虾了。   在晋昌城东面,有一条叫做冥水的河流,发源于祁连山脉,下了大雪山之后进入瓜州,自南向北流入大泽。   这些鱼虾便是从那大泽捕捞上来,沿冥水逆流而上,运到河流与那条新建的木轨道的交汇处,然后再沿着木轨道运到晋昌常乐这一带。   常乐县当地没有河流湖泊,自然也就不产鱼虾,从前倒是有人通过木轨道从敦煌那边运过来一些,数量不多,价钱颇贵。   近来从大泽那边运过来的鱼虾才真叫物美价廉,质优量多。   大泽边上有一个合河戍,最早是汉家子弟屯田戍边于此,发展到如今,倒也成了一个城镇一般。   因为就住在大泽边上,当地很多善水之人,从那大泽之中捕捉鱼虾食用,当地市场亦有买卖,只是价钱颇贱,从前又因为交通不便,鱼虾这些东西不耐保存,所以很难卖到别处。   现如今交通便利了,合河戍当地便有不少人沿着木轨道前往晋昌常乐一带贩卖鱼虾。   敦煌那边倒是去得少些,一来是路途远,二来是敦煌那边亦有河流湖泊,当地亦产河鲜。   为了铺设这条木轨道,安西都护郭孝恪令人在冥水之上修一座混凝土大桥,名为冥桥,这座大桥眼下尚未竣工,从冥水边到晋昌城的这一段木轨道却已提前投入使用。   别看只是这样不长不短的一条木轨道,每日里光是过路费都能收取不少,还有那租车的营生也能来钱,他们甚至还在晋昌等地开起了教人驾驶木轨马车的学校,只那木轨马车依旧还是从常乐县的造车行购买。   这段木轨道通了之后,羊绒作坊那边有几个百帐守捉出身的小娘子们回家倒是比从前方便许多。   从常乐县城外面坐木轨马车,一直坐到冥水渡头,再从那里坐船,顺流而下直到大泽,穿过大泽抵达北岸,岸边有一个集市,从这个集市到百帐守捉,步行的话至少要走一整天,骑马的话就更快一些。   作坊里的小娘子们只是知道这条路,自己并没有走过,她们家里人倒是有沿着这条路过来的。   来到常乐县的羊绒作坊,见一见自家女儿,与她带些吃的用的,走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大包小包的,有铜钱,还有他们的女儿在这作坊里以及常乐县城中买来的羊绒毛衣裤、布料、粮食等物。   有些小娘子的耶娘一辈子都生活在草原戈壁之上,最多就是参加过草原上的集市,对于城镇很不熟悉,就连汉话都讲不利索。   这些小娘子们在熟悉了常乐县中的生活以后,便要为家中操心许多,在她们得知常乐县这边的盐价比草原集市上的盐价便宜很多以后,每每得了工钱,便先要给家里买好一年的食盐,放在宿舍里,等家里的大人过来看望她们的时候,再让他们拿回去。   还有各种细粮,物美价廉的布料,酱料,茶叶等等,她们都会在价钱最合适的时候下手,一样一样仔细存放起来,等着家里人过来取。   这些关外人从前头一两次进城那时候,心情大抵也是比较忐忑,之后往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就有些熟门熟路起来。   这回这一段木轨道通了之后,合河戍那边不少军户出身的人到晋昌常乐一带来卖河鲜,大泽对面集市上,以及百帐守捉那一带的人听闻了这个消息,便也有人学着合河戍那般,做起了捕鱼卖鱼的营生。   这些卖河鲜的人每天夜里从冥桥渡口上岸,连夜乘坐木轨马车来到常乐县,天不亮就在城外一片空地上摆起了摊子。   为了他们的河鲜买卖,罗用特地还让人牵了几盏沼气灯过去,也不收他们的钱。   这些卖河鲜的人的到来,极大丰富了常乐百姓的饭桌,罗用时常也要到这个早市上逛逛,看到什么想吃的就买回去,有时候让人担去县衙,或是送去羊绒作坊,有时候则是提到阿枝他们那里。   阿枝跟衡致二人早前已经办了酒,也没有弄得太隆重,就是把该走的过场走一走,又摆了几桌酒席,热热闹闹吃过了喜酒,他二人就算是两口子了。   罗用在常乐县中给他们弄了一个院子,收拾收拾,再置办些家具,便让他二人先住下了。   这也就是一个临时的住所,衡致对罗用来说不仅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弟子,这些年下来,他也知道了太多关于罗用的秘密,像这样的人,罗用将来哪一日若是调离了常乐县,别的弟子如何安排暂且不说,衡致肯定是要带在身边的。   即便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他们两口子也是用心去布置,衡致依旧每日到机器坊那边去干活,阿枝就在家里做做针线。   罗用和乔俊林有时候会踩着饭点过去,在他们那里蹭一顿家常饭来吃。   这一次罗用组织去往西域的队伍,乔俊林也在其中,他们这一行十二人,皆是年轻郎君。   罗用让乔俊林带队,常乐书院那边有一名年轻郎君表示不服,当面质问罗用,出使西域代表的是国家门面,应该选用身份更高之人,他们这些人里面随便哪一个的出身都比乔俊林更高,因何却让乔俊林领队。   对于这件事,罗用在与唐俭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将这个人换下来。   他们这个队伍,哪里又称得上代表国家出使西域,只不过是由罗用组织,经过朝廷批准而已。西域那边形势复杂危险重重,这人姿态太高,功利心又太重,罗用担心他到时候会让整个队伍置身于危险境地。   “这一次去往西域的计划乃是由我提出,队伍亦是由我组织,钱帛财物亦是由我支持,带队之人自然应当由我任免。”   “眼下还在常乐,你就算是这般看不清楚形势,也并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西域虎狼之地,届时你若是在那边出了事情,我又该如何向你的家人交待?”   说白了,这人既然心怀不满,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罗用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他去了。   这个人被摘下来以后,罗用便换了一个离石王家的子弟进去。   这些年不少离石那边的茶商在常乐县中做买卖,随着茶叶市场不断被打开,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也有一些茶商央到罗用这里,安排了一两个家中子弟到常乐书院求学。   至于在常乐书院读书的士族小郎君,这一次但凡是想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已经在队伍里了。原本他们是有九人,这时候被摘出来一个,就只剩下八人。   再加上一个乔俊林,一个离石王氏出身,两个朔州赵氏出身,总共还是十二人。   这个队伍会在今年秋天,去往西域的商队最多的时节,跟随相熟的商队,一同去往西域。   罗用这些年在常乐县结识了不少胡商,不说双方关系热络深厚到什么程度,至少也是比较友好的,这些胡商们一说起常乐县,大多比较有好感,这会给乔俊林他们这一次的出行带来很大的便利。   出行之前,还有不少准备工作要做,他们这一次去往西域,除了获取琉璃的烧制方法,另外还有探索西域和传播文化的意图。   乔俊林他们最近正在编一本书,图文式的,讲的是一个西域小伙儿来到大唐,从刚开始震惊于大唐的繁华,到后来逐渐融入当地生活的故事。   一个故事讲下来,基本上把他们这边能炫耀的东西都炫耀了一遍,故事的结尾,还让这个小伙儿娶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大唐女子,住上了大房子,穿上了精致的衣裳,吃上了各种美食。   另外,这本书里面也有一些比较实用和接地气的内容,比如说一些先进的农耕技法,大大提高收获效率的打谷机,豆腐以及豆酱的制法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沿路教给当地百姓的,从而获取当地人的敬重,在宣传大唐文化的同时,也为他们这一次的出行再加一层安全保障。   “听闻焉耆龟兹等地亦种菽麦,再往西去,不知有无。”   “如若无有,尔等便在当地播种。”   “菽之一物,乃是发源于我中国,如今将其传播西域,意义非凡。”   “教西域之民做豆腐,食豆酱,亦是造福苍生。”对于这些即将出行的学生,唐院长每日里也是谆谆教诲。   罗用这两日则是常往铸铁坊跑,主要就是为了给他们准备一两口轻便耐用的精铁锅。   他们这个队伍很快就要出行了,罗用叫他们出去教人做豆腐做豆酱的,这些东西如何能够吸引当地百姓,那肯定还得做出美食,让他们亲自尝尝滋味。   这件事的意义很重大,所谓民以食为天,传播美食文化,其实也就是在传播幸福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菽,就是大豆。 第396章 沼气池清淤   过了端午之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也是一日日地愈发热闹起来。   其实不止是常乐县,晋昌敦煌等地近来也颇热闹,他们那些地方虽然没有沼气灯,但是从常乐县那边买来用那种钍石做成的灯笼和油灯罩以后,照明条件着实比从前好了许多。   照明条件一好起来,这世间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十分活泛起来,仿佛是熬过了一个漫长又漫长的冬日,这时候才终于开了春一般。   常乐县产的这种灯笼和油灯罩这般好用,见过的人无不震惊夸赞,消息自然也是传得飞快,现如今不仅是周边这几个城镇的商贩,就连凉州城那边的人都千里迢迢赶来采买。   别看那一个灯罩只卖少少数文钱,架不住量大啊,那新开的灯罩坊,每日里都不知要出多少车的货。   过了端午之后,往来商贾亦多,罗用曾听城中几个闲人玩笑说,从晋昌到酒泉那条木轨道不待铺好,郭都护怕是就能回本了。   话说当初郭孝恪提出要从晋昌铺一条木轨道通往酒泉那边,若只是寻常用木头水泥铺一铺,晋昌酒泉两地公府分别出一部分钱帛劳力,勉强也能应付。   奈何这郭孝恪却说,既然要修,那便修得好一些,这一路过去有几条河流,难免就要架桥,寻常木桥不耐用,石桥又太费时间,早前罗用那些弟子在高昌与敦煌之间那片荒原上修了一套钢筋水泥桥,倒是很不错,不若这回便都修了那种桥。   晋昌酒泉两地的官员们一听,那要用掉多少精铁才能修得起这几座桥,于是纷纷找郭孝恪诉苦,实在拿不出这许多钱粮。   郭孝恪这回倒是出奇的好说话,晋昌酒泉两地没钱,他便用自己那边的钱粮给他们先垫上,自然了,这条路他出的钱多,所以通过运营这条木轨道所得收入,他肯定也是要拿大头的。   因为这条木轨道的事情,郭孝恪近来数次经过常乐县,与罗用的关系倒也缓和不少。   唐俭看看时机差不多了,便对他说了实情,关于酒泉那边那条矿脉的事情,其实是罗用透露给他,并非他自己从那道人口中得知。   “既是如此,你当日因何又要诓骗于我?”郭孝恪叹气。   “你那时正在气头上,我若是说了实话,平白惹你气恼不说,对那矿脉只是,怕也未必能信。”唐俭对他解释道。   关于这件事,郭孝恪这些时日其实也有猜测,罗用这个人并不寻常,似乎是有一些通晓天文地理的本事。兴许正如他自己所说,当初病了那一场之后,便开了心窍。   去岁,罗用谴人前去伊吾寻找钍石,并且最终做出了沼气灯。他怎么就知道伊吾那边有那种石头呢?他既然都能知道伊吾有钍石,那是否也能知道酒泉那边有矿脉?   这么一想,郭孝恪就认定酒泉那边有矿脉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即便他那长子这一次无功而返,他们郭家人也不会轻易放弃对这一条矿脉的寻找。   所以对这一次修路的事情,郭孝恪才会显得这般热心,还要求在跨河之处修建钢筋水泥桥,因为在他的构想里,这条路将来就是用来运铁矿石的,桥梁的承重自然十分要紧。   这阵子他每每经过常乐县,罗用招待得也还算周到,他这时候气性也过了,如今又知晓是罗用告诉的他矿脉所在,心中自然也是比较感激。   如此这般,罗县令与郭都护便又和好了。   后来郭孝恪又提出让罗用在高昌那边修建沼气池的事情,罗用与他说,沼气这个东西有毒,又是易燃易爆之物,比较危险。   现如今他自己也没怎么摸清除这沼气一物的特性,不敢贸然传播,不若还是等他这边先弄清楚了,积累出一定的经验,届时再向高昌等地推广。   “需得多少时日?”郭孝恪听他又是这般推辞,也是有几分不耐,但他所说这些话,并非全无道理。   寻常地窖都有闷死人的情况发生,更别说他们那个沼气池了,专以屎尿废物发酵,炼取瘴气,以燃灯火——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眼里,沼气这个东西就跟瘴气差不多。   这般说起来,那沼气一物着实也是有几分可怖,奈何经济实惠啊,常乐县里的这些人,点一个月的沼气灯才要三文钱,若是换作油灯,那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而且就这三文钱一个月的价钱,常乐县公府可能还能有赚,可见其成本之低。   “最多不过一二年。”罗用承诺道。   等到一两年以后,常乐县这边的沼气系统应该已经比较成熟,当地一些人对于沼气池的维护以及沼气的使用,也都比较有经验了,到时候再向周边地区推广,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农历六月中旬,当初第一个投入使用的沼气池已经不怎么产气了,池中废渣又多,即便是填了新料下去,也不见有什么改善。   于是罗用便说,要对这个沼气池做一次彻底的清淤工作。   沼气池在使用过程中会不断产生沼气液和沼气渣。   这其中沼气液比较好办,机器坊那边,早前就做出了一款手压式抽液泵,基本上就是后世手压井的模样。   使用的时候,只要把这个抽液泵固定在出料口旁边,将与泵体相连的杜仲胶管放到池子里,两三个青壮轮流上手,小半个时辰便能把这么大一个池子里的沼气液抽出大半。   每次他们这边抽沼气液的时候,附近的百姓听闻了,便有人担了木桶过来接。   这年头不管城里乡下的,家家户户院里都要种些菜蔬,这个沼气液掺些水浇到地里,那些个颜色浅浅的青色菜叶子,没几日便能长成深绿,肥力很是强劲。   城郊一些农户需要的肥料多,不少人都是赶着驴车马车进城来拉。   这时候又没有化肥,因着地少人多,农户们种植的面积也大,这么大一片地,如何才能有足够的肥料,这也是一个大问题,一些小孩出来拣粪,也正是为了这个。   城里这些沼气液不要钱,只要去了就能分到,有时候去的人多了不够分,那些吏员就会打开其他几个沼气池的出料口看一看,哪个池子的水位高了,便从那个池子里再抽一些出来。   这也是罗用特意叮嘱过的,沼气池清理废液废渣,但凡有附近百姓过来取用,便最好不要叫他们空手而归,若是常常叫人白跑一趟,那往后来的人少了,他们从池子里抽那么多沼气液出来没人要,又该往哪里排?   那沼气液用来肥地虽也不错,可一旦若是没人要,池子里水多了影响发酵,排出来以后这里那里流得到处都是,也是十分地影响环境。   这几日,一号沼气池清淤,同样也是先架起了抽液泵抽取沼气液,待那沼气液大致都被抽干之后,又将整个沼气池大开着晾了两三日。   这一日清晨,几个吏员捉了一只小鸡,用麻线绑了腿吊在沼气池里,好一会儿工夫,见那鸡仔还在下面叽叽喳喳叫着,便知那池子里的沼气散得差不多了,于是两三人便在身上绑了绳子,一人拿上一把铁耙,下到出料口下面去清除沼气渣。   另外他们又在出料口上方架起了手摇轮,下面的人用铁耙将沼气渣耙到畚箕里,再将畚箕往一个从上面垂下来的铁钩上一挂,上面的人摇动手轮,几下就将那一畚箕沼气渣提上来。   旁边已有百姓等在那里,这时候也有人上手帮忙的,将那一簸箕一簸箕的沼气渣从挂钩上取下来,利落地提到一旁,倒进自家带来的箩筐里,抑或是木板车上。也有一些年老的人过来取沼气渣,现场一些年轻力壮的,便会帮忙把他们带来的箩筐板车也都装满。   上面的人一边干活,一边还要留意底下那几人的动静,若是有人觉得头晕胸闷,连忙就要把人换出来,他们身上都绑着绳子,就算全身无力走不动道,上面的人拖也能给他们拖出来。   干了一两个时辰,众人停下来歇了歇,让下面的池子再次散了散气,然后又安排人下去接着挖,这回仅挖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停止了,因为越往里面挖,沼气就越浓,人在下面待不了一会儿就觉得难受了,为了安全起见,今日便不再挖了,这池子还得接着散气。   这么大一个沼气池,如此挖挖停停的,最后等到基本清空的时候,前前后后挖出来的沼气渣都不知道有多少。   池中的残渣挖得只剩下一个底儿,最后留下那么些许废料,又新加了一些新料下去,眼下正是夏季,气温高,沼气池里面发酵起来也很快,不出多少时日,这个一号池便又能产沼气了。   要说起来,这沼气池的清理工作着实也是比较麻烦,那池子里又脏又臭,还比较危险,不但容易使人中毒窒息,还不敢点灯,只是摆了几面铜镜折射日光。   因这许多不便,后世很多沼气池都被废弃了。但是眼下这个时代不同,这时候的人们没有电没有石油没有天然气,沼气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先进便捷并且廉价的能源了,所以就算有这许多不便,也绝对不会轻易弃之不用。   这回这个沼气池清理出许多废渣,城中不少百姓也都去担了一些回家,就连谭老县令都带着几个孙儿去瞧了两回热闹,担了两担沼气渣回去。   这些沼气渣晾在后院里晒一晒,然后就被他们埋在了红薯窝边上。   今年春天,常乐县城中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种上了红薯,只是大多数人家都种得不多,将去年各保长家的红薯拿出来发了芽,每户人家分得几截嫩枝,拿回家去小心翼翼种着。   谭老县令家里却种了不少,开春那时候,原本只是他们这些常乐县城里的人家有红薯种,城外的农户以及下面各乡镇的,难免也会有些怨言。   这时候罗用又拿了许多红薯藤出来,言是去年这些红薯藤他没舍得扔,小心收藏起来,叶子虽然都已干透了,藤蔓看起来倒还是绿的,将这些红薯藤切成小段,分发到常乐县辖下的各村各里,让村人们种种看,兴许还能种得活。   谭老县令便是那时候,从罗用那里得了一整条藤蔓,高高兴兴拿回家去,仔细将它们剪成一段段插在地里,不曾想竟都活了。   现如今这片红薯地已是长得绿油油一片,一家人喜不自禁,小心翼翼侍弄着,就盼着今年吃红薯的时候。 第397章 浑水摸鱼   罗用之所以能将去年的红薯藤成功储存到今年开春,自然也是借助了一下空间的便利。   后世确实也有储存红薯藤的技术,只是并不十分普及,罗用从前与几个乡下人闲聊的时候,便听他们说起过这个事。   那几个老乡对罗用说,早些时候他们村里来了两三个技术员,推广一种将红薯藤储存到来年开春作为播种之用的技术。   村民们兴趣缺缺,他们祖祖辈辈都是用红薯催芽播种,那红薯又不贵,花不了几个钱,犯不着整那幺蛾子,万一种不成,那今年的这一茬红薯岂不是都遭了殃。   就为了省那几个钱,谁也不愿意费那个事,冒那么大的风险。   这个技术在后世确实没什么很大的用处,但这时候的常乐县,在红薯这种作物的推广初期,它却可以起到在很大程度上加快推广速度的作用。   罗用这也是头一回尝试,为了避免失败,他在冬日里最寒冷的那段时间,偷偷将这批红薯藤放进了空间,差不多邻近开春的时候又将它们取了出来,就存放在县衙后面的一间仓房里。   县中吏员皆都知晓那间屋子是罗县令藏红薯藤的地方,门上那把锁也是县令自己挂上去的,钥匙也只有他自己才有。   大伙儿对这间屋子虽然也有几分好奇,却也不曾前去探究,一个弄不好,这些红薯藤储藏失败的话,到时候县令一个怪罪下来,他们可担待不起。   后来这些红薯藤被人从这间屋子里取了出来,分发到常乐县辖下各乡镇,裁成小段,作为今年的红薯种之用,竟是大多都种活了。   有人问罗用这红薯藤的储存之法,罗用便说自己是学的那些卖甜瓜的伊吾人,不外乎就是先将红薯藤阴一阴,晒一晒,先将叶子晒蔫,然后再藏于室中。   每日里小心侍弄,气温高的时候,注意别让它们捂烂了,气温低的时候,也不能让它们冻伤,时常翻看检查,若是发现腐烂的藤条,便要及时去除。   众人听闻了,都说这红薯藤储存不易。罗用也说不易,自己这一回,兴许也是有几分走运。   又道今岁他们常乐县种植红薯的数量并不很多,待到这些红薯秋收后,今年这些红薯藤最好也都能留到明年做种,到时候这个储藏红薯藤的工作,还要县中吏员多多费心,争取来年开春,此红薯一物能在他们常乐县大规模推广种植。   众吏员纷纷应诺。   此红薯一物既耐旱又十分高产,很适合他们常乐县当地种植,这一次的推广工作意义非凡,他们这些人亦是与有荣焉。   说起来,自打罗用来到这常乐县,他们这个地方着实发生了太多变化。   几年前它还是贫瘠干涸的模样,许多百姓都还饿着肚子,这里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提防,当地人之间亦有相互倾轧抢夺财富者。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一个个都恨不得将自己活成一匹狼的模样。   那些中原人对于他们这些边民的印象大抵便是:贫穷,凶恶,野蛮。   听闻从前有一些参加栓选的官员,在得知自己被安排在常乐县以后,宁愿毁了仕途也不愿意到他们这里来赴任。   现如今再看看,他们常乐县的繁荣富足,几乎都要盖过了晋昌敦煌去。   偶有落难之人途经常乐当地,往往也都会有人施舍一些吃食破衣,数年以来,皆不曾听闻有人饿死在他们常乐县,像这样的地方,大唐上下又有几处?   这些变化虽然是由罗用带来,但是他们这些官吏亦是参与其中,常乐县能够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也都是出过一份力的,如此想来,心中自然也是有些荣耀。   在常乐县这个小地方,官吏们尚且因为当地这些年的变化感到荣耀,又遑论是在那朝堂之上。   在这贞观年间,战事亦少,地方政治也算清明,朝廷轻赋税,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这其中既有皇帝李世民的励精图治,也包含了无数文臣武将的心血和功劳。   然而这一年的长安城,却因那高句丽之事,显得有几分阴霾与不安。   前朝便是因那高句丽,一次次的攻打,一次次的受挫,终是将这一片大好河山白白葬送,战乱纷起,生灵涂炭。   今年一二月那时候,坊间便有传言,道是圣人欲亲征高句丽,大臣劝谏,并不肯听。   风言风语地在长安城中流传了几个月,这些时候方才有些淡去了,朝中忽地又传出消息,言是圣人下令造船四百艘,用于载运军粮,看来这高句丽之战终究还是免不了了!   这个年代的人都比较迷信,因那前朝便是折在了与那高句丽的战事之上,不少人都觉得那高句丽邪门得很,这战不能打。   只是圣人的心意,又岂会因为坊间这些风言风语而改变,兴许别人越说不能打,他还越是不信邪,不过是个弹丸小国,以大唐如今的国力,难道还能奈何不了它?   在这一片阴霾不安之中,罗家姊弟几人依旧读书的读书,做生意的做生意。   罗大娘除了兼顾长安城这边的两家阿姊食铺,时常与外地的铺子保持联络,隔段时间还要去一趟终南山,这半年时间以来,药王孙思邈一直都在亲自为她诊脉调养。   罗大娘这个情况,与时下许多先天不足或者是后天营养不良的妇人不同,她的身体底子并不算十分差,这几年经营着阿姊食铺,饮食上更是不曾亏欠了自己。   医者治病,症状越是模糊,就越是难以诊断医治,像罗大娘这种情况,光靠补益很难解决问题,寻常医者怕是不知要从何处下手,幸亏得孙思邈亲诊,经过数次看诊用药之后,渐渐摸清楚问题所在,如今这调养的思路,也是比较清晰了。   唐初这时候的长安城气候还很湿润,一到夏日,便是十分地潮湿闷热。   大娘这几日总是感到十分困倦,不知是因为暑气,还是腹中已经有了胎儿,两口子心中暗暗期待,却也并不说破,一来是怕对方失望,二来也是因为忌讳,生怕有些事情被说破了,就不灵了没有了。   这一日罗大娘去离家不远的阿姊食铺看了看,见没有什么事,便早早回家去了,五郎正忙着做午饭,等他这一顿饭做好,便发现大娘又睡下了,这一觉就睡到下午去了。   下午,大娘方才起来用了些饭食,外边来了一个役卒,言是常乐县那边有信件寄过来。   原本这公家的驿站,是不好用来寄家书的,不过这规矩却也不甚严厉,不少人都通过驿站寄私人信件,倒也并不很妨碍什么,役卒驿长们乐得多条财路,上面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用这次寄回来的信件,也是厚厚的一摞,一个油纸包装得鼓鼓囊囊。   大娘打开外面的油纸包一看,见里面又有三个信封,一个是给她的,一个是给四娘她们的,另外还有一个,是给许二郎的。   “许二郎这几日就在长安城中,四娘这时候应也在铺子里,眼下天色还早,我这就与他们送去。”   林五郎这些年为了和罗大娘通信,也是认了一些字,就这几个信封上那些字,他还是都能认出来的。   “那你早去早回。”   “就这几步路,我赶着马车过去,宵禁前肯定就回来了。”   “路上当心着些,听闻朝中近日正在调兵遣将,你若是在路上遇着那些军士,可要避让着些。”   “你且放心吧。”   “……”   说着,林五郎便牵着自家马车出了院子,又折回去将院门关上,叮嘱大娘安心在家里呆着,无事便莫要出门去了,这才赶了马车,出了他家门前那条小街,不急不缓往那兴化坊的南北杂货去了。   农历七月份的长安城,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路上的牛马行人也都被天上的大太阳晒得蔫蔫的,偶有那性情急躁的,稍有刮擦便要大声争执起来。   林五郎只管专心赶路,待去到南北杂货铺子里,在二楼找到正与四娘说话的许二郎,将那两封信件交到他们手里,几口灌下去一碗清水,转身便要走了。   四娘连忙叫住他,道是今日城外运来几车寒瓜,乃是一户农家在一片新开荒的坡地上种出来,个头不大,瓜肉却甚是酥脆,叫他与大娘带几个回去。   “你阿姊近日正在吃药调养,食不得寒瓜,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便不要了。”林五郎摆摆手,便要走了。   他要那寒瓜做什么,大娘又吃不了,到时候光是看着他吃也是难受,这大热的天,谁人不想吃几口脆爽清凉的寒瓜解暑。   四娘连忙又追出去,与他拿了几串葡萄,这葡萄乃是长安城外一个庄园所产,价钱颇贵,虽然不如罗用在信中与她们说起的那高昌的葡萄,滋味却也不差。   将姊夫送到铺子外面,又道过几日荀休,自己要与五郎他们一同过去。   “近来日头毒,你们若是要来就赶早些,莫要睡到日上三竿,这外头晒得慌。”   “哎,知了,我阿姊这几日可好?”   “好着呢,你们来了她总是高兴的,饭也能多吃两碗。”   “哈哈,姊夫你路上当心着些。”   “哎,你回吧。”   “……”   这一边,许二郎展开罗用写给他的信件,看过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罗用在信里对他说,圣人这一次欲要亲征高句丽,心意已决似是不能更改,圣人若是东征,不知这长安城中又是一副什么光景,叮嘱他们谨言慎行,宁愿少做一些生意,折损一些钱帛,也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又说他打算在常乐县那边开一个南北杂货的分店,长安城这边的铺子,有他帮助四娘经营,自己十分放心,这一次新店的人选,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吴大郎最合适。   最后又说,听闻杜惜近日回到了长安城中,自己与那杜郎君早前有些交情,他这一次听闻罗大娘正在求医,还特地让人送了一盒上好的阿胶过去,着实也是有心。   又说他们罗家人虽然与白家走得近,却也不能事事都去劳烦白家,有时候若是遇着什么难事,去找杜惜说不定也能得到比较好的解决,他毕竟是士族出身,虽然并未出仕,寻常人却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云云。   这封信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大抵便以为要这里面的内容只是一些寻常叮嘱。   然而事实上,却是另有玄机,罗用在这封信中,吩咐许二郎去做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若要看懂这封信,首先便要知晓,这里面提到的吴大郎指代何人。   众所周知,罗用当年在西坡村的时候,一共收了二十三名弟子,后来又收了阿普,今年又收了杜构,所有这些人里面,确实也有一个姓吴家里排行老大的。   但是许二郎很清楚,那个吴大郎能力平平,并不是罗用心目中的可以经营南北杂货分店的人选,罗用这里所说的吴大郎,指的乃是临汾的吴幼。   很多人并不知晓吴幼这个人的存在,更不知晓他的逃奴身份,所以自然也就不会知晓,罗用后面所说,让他们去找杜惜,还说杜惜毕竟士族出身,寻常人都会给他一些面子,为的又是哪般。   简而言之,罗用这封信里的内容,就是说他想让吴幼去常乐县管理南北杂货分店,安排许二郎他们趁着皇帝东征,长安城形势比较微妙,各个家族都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把吴幼这个逃奴身份的事情给解决了。   这件事罗用不想把白家人牵扯进来,于是便让他们去找杜惜,另外罗用还在信件中暗示,可以对杜惜许以重利。   之所以写得这般隐晦,自然也是因为担心信件被人偷看了去,到时候若是有人从中作梗,事情办不成不说,还得害了吴幼一家。   许二郎合上信件以后,就开始在心里琢磨着,要如何去办这件事。   杜惜今年确实回到了长安城,这件事他也听闻了,早前说是出去游学,一走就是好几年,也有人说他是为了逃婚才跑出去的,不知真假。   经过了那太子谋反案之后,他们杜家人怕是再难入当今圣人的眼。   那杜惜早前在长安城中名声颇大,离开几年以后,这长江后浪推前浪,风头自然不似从前,而且看他如今的行事做派,倒也不像是还想继续出风头的样子。   许二郎还听别人说,那杜构当年在莱州做罐头的时候,杜惜也曾游学到那边,去拜访过他。   后来杜构被太子谋反案连累,杜惜身在外地,先后写了好几封信件给杜家长辈,请他们营救杜构,结果却是石沉大海,杜家人那时候自保尚且不及,生怕自己也被牵扯进去,哪里又敢再去招惹事端。   对于杜惜这个人,许二郎从前对他的印象称不上很好,觉得他就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年轻郎君。   在听说了他曾为杜构求情的事情之后,倒是觉得这个人还算有情有义。   罗用这一次让他们在圣人东征之时,解决吴幼逃奴身份的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只不知那杜惜,是否果真愿意出面? 第398章 时势变迁   吴幼一家这些年,就一直在临汾以北二十里地的驿道边上,做着卤水快餐的买卖,有时候也兼顾着帮许二郎他们出出主意,打听打听消息。   近来因那高句丽,似乎又要起战事,吴幼这边一边搜集信息,一边琢磨着这场战事对于长安城乃至于罗家极其众弟子的影响。   盼着许二郎他们能快些来与他碰个头,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也好商议商议,圣人这一次若是果然亲征高句丽,长安城这边,若是有人趁机向他们发难,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好容易等到七月下旬,终于等到了南北杂货的运货队经过他这里,还不及他多说什么,对方便先与他递了一封许二郎的亲笔信。   吴幼看完这封信件,乍喜过后,又不免有些担忧,喜的是他吴幼终于要脱了这逃奴身份,得师父重用,这一身本事,总算有了施展的机会。   忧的则是这件事万一办得不顺利,很可能就要连累罗家和他的这些师兄弟。   “吴大郎无需多虑,走前二郎与我说,你若是留恋此地,不愿去那常乐县,便自去写信与师父说。”   “你若愿去那常乐县,这几日工夫便早些收拾收拾,与我们一同上路吧。待你这边走脱了,二郎他们才好安排后面的事情,以免到时候他们那边的事情没办好,反叫你被人拿了去。”   “我自然是愿去的,我如何会不愿去。”吴幼连声道。   “那你便只管去,其余便都交给我们了。”罗用那名弟子言道。   “只怕连累诸位啊。”这话吴幼原本也是不太想说出口,总觉有几分不吉利,只是事情当前,该说的总归还是要说清楚。   “怕什么。”他那同门师兄哈哈笑道:“早些年师父还差点被人扣上一个巫妖的名头,那事若是被他们干成了,咱们这些师兄弟这会儿早该上了黄泉路。你与我等既是同门师兄弟,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不必说这些外道的话,只管安心去寻师父。”   罗用从前收的这二十几名弟子,出身虽低,这些年下来,却也见了一些市面,尤其是这几个常年在外行走的,胸怀眼界早已不同从前。   也有那几个胆小些的,大抵都与他们安排了相对安全妥当的活计,还有那安心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的,只要不辱没了师门,便都由着他们去。   吴幼虽一早便知晓自己这些同门师兄都是一些有情有义的人,这时候听闻了这样一席话,却也十分感动。   当天傍晚他便去与自己那老丈人说,道他们这两日便要启程,去往河西常乐县,那卤水铺子往后便交由妻弟经营。   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妻儿自然是要跟着一起走,只是害了岳父岳母,再难见到女儿外孙。   “……”他那老丈人这时候正坐在院中扎伞架,一边听他说话,一边闷不吭声地干着活儿,待他这边都说完了,老汉沉默片刻,言道:“且去吧。”   “只是我儿貌丑,待去了外面,你莫要亏待了她。”   吴幼当即红了眼眶,与他岳父行了大礼,郑重道:“此生此世,无论生死,我吴幼都只有阿郭一个妻子。”   之后二人又说了一些以后的安排,吴幼也提到了他那前主人家若是寻过来如何如何,他那老丈人倒是不怕:“我们这一条村子几百口人,还怕了他那外来户?”   吴幼劝他若是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最好还是与他那些同门师兄弟通个信,他们那些人在长安城经营这些年,总能寻些关系,从中斡旋一二,总好过叫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去与人打斗,稍有不慎,便要填了人命进去。   晚些时候,阿郭与她那两个兄弟也从铺子那边过来了,一家几口坐在堂屋之中,郭母与阿郭一边收拾行囊,一边低声细语。   男人们那边的气氛则要郑重许多,一说吴幼去了那常乐县,便是要帮那罗三郎管理铺子,不知那常乐县的铺子是否也像长安城那个铺子那般大。   又说那河西民风彪悍,不知吴幼能不能管得动那些人。   又说他那前主人家若是寻来,又当如何,吴幼那两个妻弟并不怎么把这件事当回事,直说不过就是逃奴,又不是甚么掉脑袋的勾当。   吴幼便吓唬他们,道他师父那样清白的一个人,都差点被人打成罪人,那些人若是有心寻事,又岂会不添油加醋,叫他们一定要谨言慎行,莫要给人可乘之机。   其实他那两个妻弟也想跟着一起去那常乐县,奈何他们阿耶并不同意,吴幼显然也没有那样的打算,只叫他们好好守着耶娘,他日吴幼若是得势,定不会忘了郭家的恩情。   郭老汉说自己这几个儿女都是不成器的,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也就只有吴幼了,他也不贪图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这个家里能出那几个读书的,便是死也瞑目了。   吴幼知晓,郭老汉也是有些见识的人,他心里一直盼望着他们郭家终有一日能够改换门庭,儿孙能有出息,光宗耀祖。   “定不负岳父!”吴幼承诺道!   没两日,吴幼便带着妻儿跟随运货的队伍,往离石县方向去了,待到了离石县以后,再与那些运茶叶的离石商贾同去河西。   出行那一日,除了郭家人,另有许多村人出来相送,他们这个村子人口虽多,却一直也没能有个出息人物。   那郭家儿婿虽则来路有些不明,却实实在在是个聪明能干的人,听闻他这一次出门,是要去帮人打理生意,不知究竟是多大的生意,只盼着他这一次能够出人头地才好。   他们邻村一个富户家的长子,早几年在县学读书,因其品学兼优,又是一个难得的孝子,得了刺史青眼,通过举孝廉的途径,当上了他们县里的县丞。   前两年,他们那个村里的一个村民在城里被人诬为窃贼,乃为冤屈,他家人前去寻那县丞,不出数日工夫,那人便被放了出来,若是没个同乡熟人,哪里又有这般容易。   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们盼着吴幼能有出息,大抵便与当年西坡村的人们盼着罗用能有出息是一样的道理。   长安城这边,许二郎在得知吴幼已经启程之后,这才去寻了杜惜。   其实杜惜早前也曾收到罗用的来信,信中除了寒暄,感谢他早前送给罗大娘的阿胶,还与他大谈生意经,半点没有当官人的样子,杜惜看着也觉有几分好笑。   另外,罗用还在信中与他感叹:“要寻一个管理铺面的人才何其不易,若是能有那样的人,便是要用这间铺子的半成红利去换,我也一点都不觉可惜。”   杜惜看到这里的时候,便有几分狐疑,那罗棺材板儿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想叫自己去给他管铺子吧?他杜惜这时候虽是有几分落魄了,却也不至于此啊。   直到这一日,许二郎寻上门来,与他说了那吴幼的事情,杜惜这才恍然大悟,罗用信中所言要用半成红利换一个人才,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件事情对于杜惜来说并不是很难,吴幼先前那主家,许二郎他们这些年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在这整个大唐,他们家就连三流世家都算不上,只能算比寻常乡绅好一些罢了。   像那样的家族,大抵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很难跻身上流社会,家财土地再多,在老牌士族眼里,也就是一群土老帽。   他们若是想要脱了这土老帽的身份,要么出个惊世之才,光芒难掩,得圣人重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要么就是与时下这些大家族结交,慢慢扎下根须,只是正经的士族大家肯定看不上他们,也以与他们这样的家族联姻为耻。   再不然就是等着哪一日天下大乱,他们这家人若是跟对了人,将来说不定也能混个开国功勋。   这三条路子都不太好走,若是一定要选一条相对容易点的,大抵还是与士族结交。   尤其是一些落魄士族,比如说像杜惜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容易给人一种比较好勾搭的错觉。   他们杜家自遭了那太子谋反案,不知多少后生的前程都被毁于一旦,这其中也包括杜惜,尤其是在他先是抗婚,之后又写信回家让杜家大人们保一保杜构。   也不知是谁将消息传了出去,搞得外面不少人都在传他这一件事,言他杜惜是个有情有义的,杜家大人实在不像话云云,如此,就使得杜家长辈现在看杜惜很不顺眼了。   不用说,这挑拨离间的腌臜事,八成还是他们族内那些从前就看他不顺眼的堂表兄弟干的,手段不算十分高明,却也相当见成效。   杜惜眼下的处境不太妙,一来仕途暗淡,二来在杜家之中又受到排挤,照这么发展下去,莫说什么前程,他日怕是就连吃饭都要成问题。   于是当许二郎这一日与他提起吴幼这件事,杜惜也没怎么犹豫,很爽快就答应了,让许二郎将他们掌握的消息细细与他道来,这件事就包在他身上好了。   只要将南北杂货常乐店那半成红利搞到手,他一时便也不用看族中那些老家伙的嘴脸了,将来他们说不定还会有倒过来笼络自己的那一日,亦未可知。   罗家眼下的发展可谓是蒸蒸日上,不仅得当今圣人庇护,与他们走得很近的白家人,似是与新太子关系颇为融洽的模样。   现如今长安城中的明眼人大多都已经看出来了,若是不出意外,待那新太子上位,他们白家人应是会得势,那么罗家将来又会如何呢?   这一次会到长安城以后,杜惜之所以这么快就往那罗大娘处送去一盒阿胶,也是这个原因。   那一盒阿胶既是示好,也是试探,探一探那罗棺材板儿眼下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如今看来,倒也还好。   ……   待到农历八月初,天气便有几分凉快下来。   这一日,杜惜与几位旧时好友在酒肆吃酒,吃着吃着,不知怎的,其中一人便对他说起教来,让他行事要多考虑家中长辈的处境,莫要为了自身虚名,陷家中长辈于不义。   杜惜一听这个话就炸毛了,当即也不客气,反唇相讥道:   “我自己的事情,自有主张,倒是兄台你,莫要整日光顾着在这脸上作孝廉模样,心胸才智非但无有长进,竟还倒退了去。”   杜惜与这些人虽称不上肝胆相照,却也都是知根知底,他们哪里会不知道杜家是个什么模样,说话的这个人,这时候不说他遭人算计处境难堪,竟还反倒贬低起他的人品来了,叫杜惜怎能不气。   若是换了从前,就这么被杜惜说上几句,那人说不定也就忍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他杜惜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当即便站起来和他干。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先是出言讥讽对方,不多时便开始破口大骂,最后干脆脱了鞋子帽子向对方砸过去,掀桌子摔盘子打了起来,引来许多看热闹的。   之后的日子里,也有人站出来给他们做和事佬,却每每都是不欢而散。   不待过了八月十五,杜惜便带着他那名叫谢逵的仆从,赶着一辆马车出了长安城。   城中亦有那幸灾乐祸者,道那杜郎君的马车中无有多少行囊,却是装了满车的愤懑。   也有一些同情杜惜遭遇的,只道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却也怪不得别人,谁叫他尽交一些酒肉朋友。”   “他那些酒肉朋友将来可都是要出仕的。”   “啧,朝堂便是叫这些人给搅混了。”   “听闻杜郎君这一次出门,还是那白夜瑛与他盘缠。”   “白夜瑛啊……多长时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了。”   “年纪大了,风光不再咯……”   “早些年她那一曲歌舞,一方牡丹坐垫,迷了多少青年郎君的眼。”   “如今却是不施粉黛,当起了道姑。”   “于那青楼女子,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收场。”   “她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儿:在汉唐那时候并非专指儿子,也指女儿,儿婿也是女婿的意思。 第399章 缩紧边关   自从那一日见了许二郎之后,杜惜就想着,要寻个什么样的由头离开长安城,才能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以免节外生枝。   他那友人便在这节骨眼上撞上来,于是杜惜顺势与他掐了起来,然后一气之下离开了长安城。   长安城中那些大家族们也都没怎么把杜惜这点事情当一回事,只觉得他这人从前风光张扬惯了,如今时过境迁,竟还半点不知收敛,着实是个不成器的。   这些大家族现在最在意的,还是那高句丽之事,圣人不仅决意亲征,似乎还有携太子同往的打算,到时候这皇帝走了,太子也不在,那么这长安城中……   朝中自然也有人劝谏,但是却并没有什么用,而某些大家族这时候又在背地里打着什么主意,谁也说不清楚,总归就是有些乱糟糟的,人心也不怎么安定。   除了这件事以外,最近长安城内外的百姓最关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今春种下去的红薯,这时候先后差不多都可以收获了。   今年开春,除了一些达官贵人家中,长安城中大大小小那些寺庙也都种上了红薯,后来等到地面上的红薯藤长得茂盛了,便有一些百姓前去求取红薯藤,求个一支两支的回去,种在自家院里。   也有一些人家通过这样那样的关系,从那些种了红薯的大家族那里讨得一两根青藤的,坊间里亦有贩卖者。   早春那时候红薯藤的价钱卖得很高,待到入了夏,很多人家里的红薯藤都长出来了,价钱便低了许多。   这个时代的百姓没种过红薯,也不知道入夏以后再种,是否已经误了时节,不过在价钱并不很贵的情况下,很多人还是愿意花个一二十文的,买上几支红薯藤插在自家院中。   直到入秋以后,还有那贫苦人家,好不容易从别人那里讨来几支红薯藤种下去。   听那些西域来的商贾们说,那常乐县令罗用,便是将去岁的红薯藤留到了今春,分发给下辖各村镇种植,听闻也是长得很好。   他们这时候插下这几根藤条,即便已经误了时节,结不出红薯,能多长几根藤条也是好的,若是侥幸能将这些红薯藤储藏到来年开春,不腐不死,那他们明年岂不就能种上满满一大院子的红薯了!   这么想的人并不少,听闻在长安城外也有一些大农庄,今年这前前后后的,也是插了许多红薯藤下去,道是能结果最好,不能结果就收了这些藤条,也不亏。   至于那藏藤条的方法,据说是与那伊吾人藏甜瓜的方法相似。   于是那些个身在长安城的伊吾商贾,这几个月以来便要时常被人询问他们是怎么藏甜瓜的,确实也有知道内里的,将那法子说了出来,不多时便在坊间流传开了,只是不知最后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将那红薯藤藏到来年开春去。   以罗用的经验来说,这过冬的红薯藤,得是比较老的藤条才更能存得住,太嫩的藤条很容易腐烂。   常乐县这边,众人最近也在讨论这红薯藤的储藏问题,很多百姓都没有自信能将今秋的红薯藤藏到来年开春。   于是罗用便让吏员们下到各乡镇去收购红薯藤,因为价钱出得高,很多人都愿意把自家的红薯藤卖与他们。   另一边,罗用又让人放出风去,道是他这边来年开春能有不少红薯藤,谁若是要买的,这时候便早早把粮食送过来与他换,先到先得,来晚了那便没有了。   这每年一到冬天,整个常乐县上下便要消耗许多粮食,县中的羊绒作坊和熏肉作坊,便只在冬日里开张,还有县城外面那个水泥作坊,入冬以后也要比平时多招许多人,主要都是附近农闲出来找活干的农人。   再加上今年又要修水渠,又多了好几百号青壮的伙食问题需要解决,不多屯一些粮食不行啊。   罗用这消息一传出去,附近地区便有不少粮食纷纷像常乐县这边汇集而来。   也有那寻常农户,辛辛苦苦挑着那一担半担的粮食过来,也有那财大气粗的,成车成车的粮食运过来。   不管粮多粮少,罗用是来者不拒,让吏员们一一登记清楚他们的姓名籍贯,以及所要换取的红薯藤数量,待到来年开春,再一一兑现。   常乐县以及周边这些地区,这两年产粮都不是很多,但是基本上家家户户种植白叠花,秋里的税收又能用白叠花去抵,这便省下了了一笔粮食,而那白叠花也不怎么与粮食争地,这一来二去的,家家户户倒也有些余粮。   加上交通的便利,伊吾那边常有商贾运粮来常乐一带贩卖,关外的牧民这两年也是大批大批的赶着羊群入关,再加上那大泽之中的水产,使得他们这地方的食物比较充足,现如今又有了红薯,他日即便是遇上一些天灾人祸,应也不容易再把人饿死。   农历八月份的常乐县已经十分凉爽了,眼瞅着今年的白叠花又要进入收获的季节。   今年依旧有不少商贾来到他们这里收购白叠花,只是竞争已不如去年那般激烈,价钱也降了几成。   当地的种植户们倒也不着急卖,赶在大批的白叠花成熟之前,有些人零零碎碎采了一些,倒是先给自家人做起了褥子袄子。   也有一些城里人下乡去买的,这时候还未入冬,城里头就有一些小孩穿着新做的袄子在大街小巷里到处乱跑,也是有几分好笑。   秋天这时候,也是胡商们从敦煌一带出发前往西域的季节。   近日从酒泉到晋昌的那一段木轨道也通了,许多商队在抵达酒泉之后,便把骆驼马匹卖了,包下几辆十几辆的木轨马车,运着货物人员,沿着这条木轨道,一路就能坐到高昌城,所费钱帛并不很多,坐在那木轨马车之中,平稳舒适不说,速度也很快,而且还比较安全。   这两日有几个罗用比较熟悉的商队经过常乐县,他们那些人也是结伴而行。   待过了高昌,这些商队就要下了木轨马车,赶着牲口慢慢行走。西域那边小国林立,其中不乏友善者,却也有把商队当肥羊宰的,另外还要提防强盗贼人,多点人同行总是相对安全一点。   乔俊林他们也是一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合适的商队经过这里,好与他们同行。   这回这些人经过常乐县,罗用与唐俭还有这些将要出行的年轻人们商量一番之后,决定就跟他们这些人一起走了。   出发那一日,众人将那几辆提前装好了盘缠行李的木轨马车从库房里拉出来,几个年轻人各自再拎上一个简易的包袱,登上马车,跟随着胡商们的队伍而去。   木轨道之上,木轨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彼此之间隔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随着那哒哒的马蹄声响,不多时便跑得无影无踪。   这一边,不待罗用感伤一二,朝廷那边便发来一封文书。   那文书上面,赞许罗用这几年在常乐县发展经济匡扶百姓有功,又道河西边陲之地,常有敌军来犯,让他们要注意提防云云,总体的意思就是说,在圣人东征这段时间,让他们常乐县这边不要出岔子。   像这样的文书,肯定也不止是罗用一人收到,为这事,罗用又去找了唐俭,问他东征之事是否果真没有转圜的余地。   唐俭这时候也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对于这件事他也无力改变。   早前唐俭也曾写过一封劝谏的文书回去,结果却像是石沉大海一般,长安那边并未回复给他只言片语。   两人对坐而谈,唐俭提醒罗用,圣人东征,大批的将士去往胶东,届时中原兵力薄弱,边关若逢战事,朝中无力拨出大量援兵,只能靠边关将士苦撑。   所以这时候朝廷给他们发了这样的公文下来,就是让他们缩紧边关的意思,在各刺史以及郭都护那里,应该还会有更加详细的条款。   缩紧边关肯定会对陇西当地的商贸发展产生不利的影响,让罗用要有心理准备。   罗用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目前他们这一片的顶头上司就是郭孝恪,不知道他对于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打算把这个边关政策缩紧到一个什么程度。   结果还不待罗用弄清楚郭孝恪那边的态度,便有那从陇右道东面过来的商队带来了一个消息,言是郭都护要在酒泉与张掖之间、张掖与凉州之间修路。   郭孝恪这一次要在酒泉与凉州之间铺设木轨道,给出的理由是要加强陇右道与安西都护府之间的兵力粮草输送能力。   但是罗用与唐俭却都猜测,今年夏天郭孝恪长子在酒泉以南一带寻找铁矿,应是有所发现,所以那老匹夫这时候才会这么着急修路,这条路修起来,他们那边挖出来的铁才好卖得出去。 第400章 高血压   说到木轨,从长安城到洛阳的那一条木轨道,现如今已经被换成了铁轨。   倒也不是从里到外全用精铁,而是以精铁皮包裹木头。   这几个月,圣人正在部署出兵高句丽的事宜,从长安到洛阳的这一条铁轨,也变得格外忙碌起来。每日里车来车往的,有一些车上转载的货物十分沉重,但那铁轨结实,并没有什么损伤。   这个年代铁价很贵,当初朝廷在修这一来一往两条铁轨的时候,着实费了不少钱财,如今看来,却是很值得。   河西这边的郭孝恪也听闻了那条铁轨的事情,心里头有些艳羡,等他这边到时候开出了铁矿,说不定也能修那一条两条的铁轨。   虽说他这个河西都护也不知能当到什么时候,但他可以把家族迁过来啊,守着一个铁矿,那不比在中原那边守着那几亩田地来得有前途?   为了挖矿卖矿,郭都护近日也是绞尽了脑汁,修路那是必须的,还有朝廷这两日送来的文书,胶东那边要打仗,他们河西这边确实也该提高警惕。   其他小国倒也还好,一个个都快钻到钱眼里头去了,应也无心战事,就怕那些突厥人搞突袭。   不过这警惕归警惕,却也不能把商道都给封死了,那他想开矿,不得有点本钱啊,财源都给堵死了,叫他到时候上哪儿弄钱去。   好在他那长子郭待诏如今年岁渐长,也能办事了,是他的左膀右臂,到时候组织挖矿的事情,还交给他去做。   他郭孝恪就在这高昌城中镇守,看那些突厥人敢不敢打过来,他们要敢来最好,不说一路追着打到他们老巢去,至少也要抢些良马苦力过来,那开矿运矿,需要用到的马匹旷工可不少。   为了那个铁矿,郭孝恪这回也是下了血本,他这边一说要修路,那酒泉张掖凉州的,一个个都给他哭穷。   酒泉也就算了,本来就没多富裕,前面这段轨道刚铺好,他们那边确实也是有些力不从心,张掖凉州那么多油水的地方,竟然也给他喊穷,不愿拿钱帛出来。   然而就算心中不满,奈何那两地刺史出身都不低,郭孝恪虽然官职比他们高,却是出身低下,在朝中也没有多少关系网,不太敢得罪这些个士族出身的。   再说眼下还是挖矿要紧,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于是郭都护这回只好又拿了不少钱帛出来。   刚好赶上收秋税这时候,加上这个季节往来商贾密集,他手头上倒是确实有几个钱,那几个钱拿在手里还没捂热呢,就又砸到张掖凉州那边去了。   和罗用那些弟子们通过生产和买卖获利的方式不同,郭孝恪这边是一缺钱他就盼着能打仗,对这个草莽出身的将领来说,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打仗更方便快捷的来钱渠道了。   不过他盼了也是白盼,并没有什么用,别人不跟他打,他这边也要考虑到国际舆论,不能贸然出兵,没看圣人这回要打高句丽,也是借着高句丽与百济合力攻打新罗的由头。   要修那么长一条木轨道,其中一段还要翻越焉支山,光靠郭孝恪手头现有的那些钱帛,显然还是不够。   为此他还从河西当地的仕绅商贾那里筹了些钱,常乐县这边不说别人,光是罗二娘一个人就出了不少。   罗二娘目前的两处作坊,一处在凉州一处在常乐,这条木轨道修起来,对她的好处很大。   而且这个钱也不是白出,但凡是这一次修路出了钱的,将来他们在这条木轨道上行走运货,会有许多便利。   罗二娘还盼着,若是从凉州城到长安城的木轨道也能修起来就好了,她们这边的货物就能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原。   待罗用在常乐县这边再开一家南北杂货的分店,中原那边的货物也好往常乐县这边输送过来。   现如今这常乐县中虽然也开起了不少作坊,但是比之长安城那边,货物种类依旧还是太少。   罗用也写信对四娘说了,看她那边铺子里还有多余的人手没有,不管是做吃食的师傅还是看铺子的店员,只要他们愿意过来常乐县这边,升职加薪那是肯定的。   长安城毕竟繁华,相对于常乐县那边陲之地,也要安全得多,一般土生土长的长安城这时候就算面对升职加薪的诱惑,也不想远走他乡。   倒是先前从邢二那里雇来的一些小孩,这些小孩这几年也都长大了不少,有些个长得快又早熟的,几乎已经是个青年模样。   昔日那些小孩,现如今已经渗透到南北杂货的方方面面,有在前面当店员的,也有在后面做仓管的,也有学会了做吃食的,也有跟着一起出去买货运货的。   相对来说,他们这些人对长安城并没有太多留恋,相反,因为从小就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出人头地的愿望要比寻常人更加迫切一些,   听闻去了常乐县那边的分店就能升职加薪,又考虑到河西那边这几年发展十分迅速,相互间便商量着,要去那常乐县闯荡一番。   对于这件事,邢二倒也十分支持,这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从前那些小孩一个个也都大了,邢二看起来也不像过去那般年轻了,少了几分从前的锐气,脾气也比早几年好了许多。   因为他一直在长安城中收养孤儿,这些年渐渐的,在整个长安城都有了一些名声,时常也有那心善的富人送些粮食布帛过来,甚至还有人为他写了几首诗,赞扬他的义举。   有那一两首着实写得肉麻,硬生生把邢二夸得跟菩萨一般,在南北杂货干活的这些小孩听了都觉尴尬得紧。   从前日子难过的时候,邢二可没少带他们半夜里翻坊墙,到那些殷实人家院里去偷鸡拔菜。   “这些倒霉事还是莫要说了,等一下被他听见,看他不得更你急。”   邢二这么一个从前看着十分硬汉又比较没脸没皮的人物,没想到本质上竟然是异常地喜欢听人夸奖自己,那几首小诗他都令人写下来贴在堂屋里,时不时就要叫那几个刚学认字的小孩念出来与他听听,十分受用十分过瘾一般。   “怕什么,过两日我就走了。”   “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的衣物可都收拾好了。”   “我应是还要再做两件冬衣。”   “做那个干什么,就现有这两件穿着,不够的话到了陇右道那边再买,那边白叠花价贱。”   “路上就不要穿了?过些时日就要入冬了,你自己不把冬衣备上,届时可莫要抢我的去穿。”   “谁要抢你那破衣裳。”   “上回你把里衣放在火上烤,是不是把衣领子烧坏了?是不是拿了我的去穿?平日里多备一件,那时候何至于要来拿我的。”   “瞧你这人啰嗦的。”   “你这人就是抠门,多一件衣裳都不舍得买。”   “哎你们别吵了。”   “他就是从前省惯了,一时改不了。”   “这也好几年了。”   “我看他一辈子都改不了。”   “别吵了别吵了,多大点事……”   “是不是该去买些跌打损伤的药膏带上?”   眼瞅着再过几日就要出发了,这些大小伙儿一个个都在准备行囊,说完了衣裳的事情,又有人说要去买药。   “哎,那孙思邈的弟子这几日在坊间与人量血压,不若我们也去量量看,若是有什么不好,便提前把药买了。”有人提议道。   “听闻那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毛病。”   “那可未必,前两日我在铺子里听人说,安邑坊那边有个小娘子,才十五六岁,还未婚配,一量血压,窜得比她家翁婆都高。”   “真的假的?”   “真的!我听得真真的!”   “啧,不知那高血压又是个什么毛病,早些年也不曾听闻过。”   “既然他们是孙思邈的弟子,总不会唬人。”   “还有那被量出来高血压的,吃了他们的药,又扎了针,果然就好多了。”   “那我们明日也去查查看?”   “去吧,横竖这两日不用上工,刚好去街上逛逛,也买些好吃食。”   “……”   这些年轻人在这边谈论着量血压的事情,皇宫之中,圣人这一晚宠信一个妃子的时候,那妃子便与他说,自己这两日总觉昏眩,莫非是这年岁渐长,竟也得了那个什么高血压。   说实话那妃子今年还不到三十,年纪不算大,之所以这般说,便是为了和皇帝能有多一点的共同话题,毕竟李世民这一年也有四十六七了嘛。   到了第二日,圣人果然令宫人去坊间请了孙思邈的两名弟子进宫,帮这名妃子查了查血压,顺便他自己也跟着查了一下。   结果这一查之下,妃子没事,皇帝却被查出高血压来了!   “我这个血压……很高?”   皇帝老儿眯着眼睛看向孙思邈他们自己土法炮制出来的那个血压测量仪,也看不出来什么门道。   只觉得那油纸蒙着的仪器里边,有一个红色的什么东西,方才给他那妃子量的时候,那东西所在的高度,约莫只有他现在的一半那么高,隐约间他就感觉自己的问题好像很严重了。   “确实是高血压,已是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其中一名孙思邈的弟子答道。   “……”这位千古明君从前并未听闻过高血压这个病症,这时候一查查出来一个高血压,一时间这心里头没着没落的,仿佛自己得了绝症一般。 第401章 无人知晓   李世民确实有高血压,他儿子李治后来也有高血压,他们家族的人身体都不算太好,又是风疾又是气疾的。   而这个气疾的症状,便与高血压十分相似,虽然说一个属于中医系统,另一个处于西医系统,气疾与高血压这两个概念不能完全等同,但它们之间确实有很大的交集。   在原本的历史中,李世民在亲征高句丽之后,回来以后身体一直就很不好,在高句丽那边就有这样的说法,说他是在东征高句丽的时候中了毒箭。   《旧唐书》则说他是吃丹药吃死的,这种说法倒也可信,虽然李世民年轻的时候不信丹药,但是他年纪大了以后身体就不好,在久治不愈的情况下,病急乱投医,寄希望于丹药,也算正常。   身体不好再加上服用丹药,这位千古帝王最终也只区区活到了五十岁,前因后果基本都能够说得通,在高句丽中箭一事,未必属实。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高句丽能不去还是不去了吧,原本这场战争皇帝就没有必要亲自去,去了也只会让手底下的将士们束手束脚而已。   原本他是谁劝也不肯听,这时候一被查出高血压,心里面竟然就有点动摇起来。   这时候的人对高血压没有概念啊,一看自己的血压比别人高出那么多,那感觉就特别不妙,而且听闻得了这个病的人最是不能激动……   不出几日,长安城中那些在朝的官员们,以及不在朝的士族郎君文豪仕绅们,纷纷也都得知了这件事:听闻圣人血压很高啊!   在揣度朝中局势的同时,这些人不免也要忧心一下自己的血压,于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些人纷纷请孙思邈的弟子们到自己家中,为自己和家人测量血压,有时候请不到人,也有那心急等不了的,跑到坊间去跟市井平民一起撸起袖子测量血压。   这个年代的人总体生活方式还是要比后世健康许多,平民阶层就不说了,每日里为了生活奔波劳碌,若不是先天因素,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得三高。   有钱人家除了饮酒作乐,大多也都很喜欢骑马打猎,不少士族郎君都是从小练武。在这种大环境下,高血压的人也有,但总体来说并不多,高到像皇帝老儿那种程度的,更是稀少。   皇宫之中,那些宫人内侍们,也常常会将这些事情报与李世民,今天说某某大臣昨日也测了血压,具体是有多高多高。   有时候皇帝一听,这个人的血压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些,于是心中略感欣慰。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感到比较忧心,因为能让他欣慰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前后不过一二旬的时间,测量血压这件事在长安城中就十分盛行起来,几乎人人都想测一测,孙思邈那些弟子们摆摊义诊的地方,队伍时常都要排到坊外去。   长安城中也有一些人对此嗤之以鼻,称其为小道,那高血压与其说它是病,不如说是症,以症为病,分明就是舍本求末。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还是抱着开放的心态接受了这种新的验病之法,从前的人生病了,就只能看到一些十分表面的症状,除了一些医术高深的医者,寻常人很难知晓自己的身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就算高血压是症状不是疾病,那他们现在至少也能将从前原本看不见的症状,经由那血压测量仪,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世人面前,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李世民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在朝上表彰了孙思邈,又请他到宫中为自己看诊。   孙思邈这一次倒也挺给面子,很快就带着自己的两名弟子,以及众弟子们新制成的一个升级版血压测量仪进宫了。   圣人询问自己的病情,孙思邈便说他这血压确实比较高了,平日里需得注意清淡饮食,多多走动莫要久坐,心态平和少生气。   知晓李世民目前有在服用丹药,孙思邈便也劝了几句,说他自己现在已经不炼丹了,丹药中的一些材料,对人体似是有所损伤。   又说自己最近正在做一些这方面的研究,只是还未有一个十分确切的结果。   孙思邈给李世民施了针,又与他开了一个调养的方子,临走前还把这个新制成的血压测量仪留在了宫中,供医官们随时为皇帝测量血压之用。   对那丹药之事,李世民当时并没怎么接话,他心中对这个话题隐隐是有几分排斥的。   待到当天傍晚,宫人们再次将丹药呈上的时候,李世民手里拈着这颗丹药,默默看了良久,后来他便让宫人们都退下了,至于这颗丹药他最后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那便无人知晓。   农历十一月初,中原的天气也已经比较冷了,这一日,长安城中有几个贩布的商贾组成一个大型商队,他们从长安这边运丝绸到凉州,再从凉州那边运白叠花与白叠布回来。   凉州一带今年产出的白叠花极多,其西面的张掖等地亦是如此,因此那边现在白叠花价贱,他们一车车的丝绸运到凉州,至少能换到三倍白叠布回来,若是一些名品丝织,自然能换更多。   利润虽是不错,眼下这个年代出行不易,山高路远,挣的却也都是一些辛苦钱。   罗家姊妹在长安城经营买卖,与这些人大多相识,这一次她们便安排吴大郎等人与这些布商同往凉州城。   一两个月以后,他们将在凉州城那边与吴幼一家汇合,届时看赵家那边有无商队要去往敦煌,再与他们一同西往。   那吴大郎大名吴高,早年丧妻,他下面还有一个兄弟,名叫吴壮,父母皆在。   吴家人和善,兄弟之间也和睦,这些年吴高一直在长安城这边的阿姊食铺干活,只偶尔借着运货的机会跟队回去一趟,见自己那一双儿女在家里过得不错,便也安心。   吴高本人并无多少能力,好在是个实诚人,干活十分仔细,这些年在南北杂货中倒也安稳。   这一次之所以调他去往常乐县,一来是为了给吴幼打掩护,二来,也是吴高这边出了一点状况,许二郎不许他再留在长安城,直言他这一次若是不肯去陇西,自己便要叫他去河东道的针坊干活。   吴高这个人木讷归木讷,到底不傻,河西那些针坊都办起来这么久了,现如今哪里还能有他的好位置,去了也是给人打下手。   不如还是去陇西,远是远了点,待在师父身边总是多些发展的机会。   至于吴高这一次为何非得离了长安城不可,说来倒也没什么稀奇,就是为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乃是青楼出身,吴高有一次偶然在街上遇见,从此便被迷了心智。   说起来,那些青楼女子本也是些苦命女子,其中不乏那有情有义的,这名女子若是个好的,许二郎等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奈何这吴高遇人不淑,那女子精于算计谎话连篇,早前他与吴高交好,吴高说要攒钱为她赎身,娶她做妻,她一边与吴高答应得好好的,转脸却又被长安城中一名小有身家的郎君抬回家去做了妾室。   吴高那段时日就跟失了魂一般,不顾许二郎等人劝阻,去那郎君家中寻她,得她身边一名侍女安排,两人暗地里见了一面。   那女子见面之后就向吴高哭诉,说这为妾一事,非是她自愿,全是那郎君逼迫,她一个青楼女子,如何能够抵抗。   吴高当时就信了她的话,差点没去与那郎君拼命,就连许二郎等人都差点信了这个话。   后来还是那名郎君听闻了这件事,心中不满,又不欲与罗家人交恶,为了澄清这件事,他偷偷将吴高与许二郎请到家宅,藏于堂屋后面的小隔间之中,让他们听自己与那名女子的对话。   这一听之下,真相大白,原来那名女子在长安城中见惯了繁华市面、风流郎君,根本看不起吴高这个乡下来的老实男人。   之所以那般哄骗于他,她对那郎君的说法是:吴高毕竟是罗用的弟子,那罗氏姊妹在长安城中亦有经营,自己不想得罪她们。   这一听之下,真相大白,待吴高从隔间里出来,那屋里头的场面,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了。   回去后,许二郎又与吴高说,那名女子对着那郎君当面虽是那般说,私底下必定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八成是要把吴高当做一条退路留起来,将来她在那郎君家中若是过得不如意,许是还要过来寻他。   结果一语成谶,那女子先前因为哄骗吴高的事情,本来就已败坏了自己的形象,加上那郎君又着实是个风流的,不出多少时日,便又开始宠爱一个新买的婢女。   失宠之后,那女子在那府中的日子便一日日难过起来,近日,她果然又打起了吴高的主意,先是假装不经意在街上偶遇,穿着十分简朴,显然是落魄模样,又寻了机会与吴高说话,低声下气小媳妇一般,又有几分自惭形秽的可怜样子,很快,吴高便又心软动摇起来了。   许二郎早前就想打发他回河东,刚好那时候又收到罗用的信件,一时便搁置了。   这段时间许二郎也让南北杂货这边的几个师兄弟与吴高开导,叫他莫要再着了那女子的道,奈何师兄弟几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往往还是抵不过那名女子的惺惺作态。   如今将这吴高送走,许二郎他们也是松了一口气,世道凶险,罗家兄弟姊妹几人与他们这一众罗用的弟子,更是常常都在风口浪尖上,那名女子那般心术不正,如何敢让吴高果真把她娶回家。   没看之前长安城这边出了事情,杜家人牵扯其中,就那连远在莱州卖罐头的杜构杜郎君都要受牵连,生生流放到岭南,差点没把一条命折在那边。   “可算是走了。”出发这一日,罗大娘与林五郎一同出来给这些人送行,待到队伍走远了,大娘不禁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如今有孕在身,一两月以前就已显怀,为了安胎养胎,他们两口子也是处处小心,生怕磕着碰着。   吴高那事,罗大娘早前也听闻了,还曾找他细说一番。   吴高道那女子命苦,自小便被耶娘卖与牙人,辗转又进了青楼,她一个女子无依无靠,为自己多做一些打算也是常理。   大娘与他说,这世间的苦命人那般多,有好的,自也有那不好的,又岂能以贫富贵贱论善恶?你道她可怜,便以为无害?   奈何吴高却是听不进去,只当大娘等人皆不知晓那名女子的无奈与苦楚,一个两个的都把她当成了歹毒之人。   “走了好,走了清静,那女的若能千里迢迢寻去常乐县,我倒还佩服她的胆气。”四娘这些时日显然也是被吴高这档子事给气着了。   “她怕是舍不得这长安城中的繁华热闹。”大娘笑道:“走吧,去我那里坐坐,今日五郎他们不在,我二人便刚好说一说铺子里的事情。”   这一次与吴高等人同去凉州的,还有罗大娘这边的几名管事。   罗二娘一早就写信与她说了,凉州城那间阿姊食铺她打算放手,叫大娘安排人过去接管,现如今彭二也被她调去了常乐县,只留下田崇虎在铺子里管事。   长安城的阿姊食铺开了这般久,罗大娘细心经营,又招揽了不少有才干的女子,集众人之才智,不断改进升级,如今无论是在吃食种类上,还是管理模式上,都要比凉州城那间铺子强出不少。   这回这几名管事去往凉州城,首要的任务就是将那边那间铺子一分为二,在凉州城中开出一间新铺子。   一来凉州城那边如今也是十分地热闹繁华,在那里开两间阿姊食铺不算多。二来凉州那间铺子开了那般久,那边肯定也有一些有经验有资历的管事,把她们拆分到两间铺子里,再招些新人进去,相对来说也更容易管理。   “……我还与她们说,若有那实在管不了的,便哄她来长安城。”大娘坐在马车里,与四娘说笑。   林五郎这时候就在前面赶车,他们家也没个仆从奴婢,什么事都是自己做,他们两口子都习惯了,也乐得清静。   “听闻那边疆的女子凶悍,就怕阿姊你到时候降不住她们。”四娘哈哈笑道。   “凶悍怕什么,难不成长安城这边出产的便都是娇娇淑女不成,自有那比她们更凶悍的。”大娘也笑。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也就各有各的用处,她这些年与妇人娘子们打交道,甚样的人儿没见过,只要人心是正的,别的便也不怕什么。   姊妹二人一路说着话,去往罗大娘家中,林五郎把她二人安顿好了,又说要出去买菜。   “不若还是我去吧。”四娘如今年岁大了,也很懂事了,她们姊妹二人在院中闲坐,却叫姊夫一个男子买菜做饭,也怕被人说闲话。   “别管他,叫他去吧,他如今与这坊间卖菜卖肉的铺子都熟得很,叫他去,花同样的钱,能比你多买回来不少物什。”   大娘笑着拦了四娘,又与五郎说,叫他莫要买得太多,免得今日吃不完,明日又要吃剩菜,那剩菜自然也都是五郎吃得多些。   “还是姊夫厉害,那些卖菜的,连我都说不过他们。”四娘于是笑嘻嘻又折了回来。   “他哪里又会说什么,只是那些卖菜的妇人都说他是个好的,还笑我前世修的什么福分,竟嫁了个你姊夫这般的。”   大娘进屋去取了一些核桃红枣,又与四娘回到廊下闲坐,这月份外头是凉了点,但是好在透亮敞快,那屋里头总归还是闷了些。   “她们若是也能挣得那许多钱财,便也能叫自家男人主内不主外。”   四娘这一路跟前跟后的,这时候在廊下坐下来,接过她阿姊递过来的小铁锤,一个一个地砸着核桃,下手那是又快又准,力道适中。   “啧,你是不知,这世间的男子即便是靠妇人养活,也没有几个安分的。”   “那倒是,之前有一个与我玩得好的……”   “他那还算是有谱的,你是不知……”   “……世间竟还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多了去了,早前我在吴县的时候啊,我们那条街上……”   “哇……”   罗大娘这些年专与妇人打交道,各种八卦都不知听了有多少,就连还算见多识广的四娘,在她这里也是开了眼界了。   大娘如今专心养胎,铺子那边也不经常去了,四娘今日干脆就在这边待了一整天,陪她解闷,听她讲八卦,听得那也是津津有味。   待到暮鼓将起之时,四娘这才离了大娘他们那个院子,乘上自己的那一辆马车,出了大通坊。   这马车虽是她自己买来,车夫却是白以茅从白府中给她安排的,这车夫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干,就光给她一个人赶车,早上她坐这辆马车出城去送吴高等人,后来遇到罗大娘,就坐到大娘那辆车上,这辆马车一直在后面跟着,之后便在罗大娘家的院子外头候着,最后又在天黑前,载着四娘回往白府。   四娘打开车窗,任由初冬的寒风灌进车中。   宫城方向,今日的闭门鼓一阵一阵响着,催促着那些还在外面行走的人快些回家。   眼下虽已入了冬,长安城中却并不显得冷清,她们这一路穿街过坊,看到许多富裕人家以及商铺,这时候陆续都在屋里屋外点上了高价买来的陇西出产的那种钍石灯笼,照得到处亮堂堂一片。   四娘自然也知晓,这种灯笼是罗用他们的作坊出产,待过些时候,就会有一大批灯罩与面巾、羊绒衫,一同被运来长安城,放在南北杂货销售。   届时必定又是十分忙碌了,四娘心中这般想着。 第402章 县城内外   长安城这边,吴高等人正跟随商队去往陇西,而在常乐县中,罗用他们这时候也正在为南北杂货这一家新店的开张做着规划。   常乐县城地方太小,即便前些年罗用在翻修城墙的时候就已经扩张过一次,随着城中聚集的商贾数量越来越多,又多出来一些大大小小的作坊,到了眼下,这座小城又显得有些逼仄狭窄起来。   尤其是在今年入冬以后,那些从各地来的买针的买白叠花的买红薯种子的各种商贾,再加上那许多赶着羊群到常乐县这边来卖活羊的牧民,这些往来的行人牲畜,常常使得这座小城中,原本就不算宽敞的街道显得拥堵不堪。   再经过一番考虑之后,罗用他们决定还是把这家新店的地址选在城外,就在距离木轨车站不远的一片荒地上。   待那水渠的事情忙完了,罗用打算把这片地方也圈起来,也就是在原来的老城区旁边,再扩建出一个城北新城区,这个新城区的面积到时候肯定也不会小,至少也要与老城区的面积相当。   届时城南这片老区,主要功能就是行政和居住,城北的新城区,则主要就是发展仓储以及大宗货物贸易。   像罐头作坊熏肉作坊这些比较需要大片地方的作坊,届时也会把它们迁到城北去。   “烤羊杂烤羊杂,一文钱六串嘞,任挑任选啊!”   这天傍晚,罗用正打算到街上看看沼气灯的使用情况,一出县衙大门,就闻到阵阵烤羊杂的香味。   自从两年前他们县里开了几个卖烤羊杂的小贩,现在这常乐县里的烤羊杂生意,基本上就都被晋昌人给垄断了。   罐头作坊那边不要钱的羊下水,他们每天都安排人到那边蹲点去抢,还在城里租了院子,接了自家妇人过来,专门在那院子里洗羊杂串羊杂,外边这些在街上摆摊的,多是一些青壮男子。   这些晋昌人抱团,寻常零散小贩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别的不说,单论强羊下水那一个环节,就抢不过他们。   去年有几个晋昌人玩得野,自家明明用不了那许多羊下水,却非要霸占了去,用不完的,就在城外挖个坑埋了,这样一来别个摊位没了原材料来源,他们自家的生意自然就好做了。   后来有几个受害的摊主一状告到县尉郭凤来那里,郭凤来令人查明了情况,又将那些参与了这件事的晋昌商贩一个一个揪出来,当即将人驱逐出城,令他们那一整个冬天都不得到常乐县来做生意。   今年他们当中不少人又回来了,郭凤来听闻了,还特地过去敲打一番,道他们若是再犯,将来这常乐县城的大门就别想再进来了。   这件事情罗用也知晓,他对这些晋昌人倒也没有什么偏见,不管是哪里的人,这人一旦多了,难免也会出几个不好的。   就说他们常乐县当地人,从前也出现过欺负外地租客的事情,当时是黄县丞负责处理的这件事,他不仅让那户人家给租客退还了租金,还在他家大门口贴了个禁租三月的条子,之后欺客的事情也就很少听闻了。   罗用一路往大街上走,三不五时就能看到一个卖烤羊杂的摊子,不过在这边还不算多的,更多的摊位都集中在城门两边的墙根下。   那些摊贩在墙根下搭起了草棚子,又拉上了沼气灯,卖吃的用的什么都有,价钱大多比较低廉,俨然就是一个夜市的样子,每天晚上待城中那些作坊都下了工,不少人便要去夜市上逛逛。   有沼气灯的夜晚着实比过去热闹许多,只是这冬日里气温低,沼气产出速度慢,听闻这些时日已经有不少商户向吏员们反映,说是沼气灯比从前暗了许多,有时候点着点着就灭了。   入冬以后,县中主管沼气池的那些吏员们,早已在各个池子上盖了秸秆草席用于保温,又时常要填些羊粪马粪这些热量大的物什进去,初时还见成效,随着时间逐渐进入深冬,气温越来越低,现在已经不怎么好使了。   罗用这一日到街上看了看,灯光确实是比从前暗了不少,走着走着就能遇到一两个灭了的灯笼,显然是主人家还没来得及把它重新点燃。   “县令你看,是否要将那几口新池子开了?”跟随在罗用身后的一名吏员问道。   “开吧……”罗用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就开。”   “喏。”那名吏员答应一声,这便退下了,匆匆回往县衙,叫上几个人,一同到沼气池那边去了。   秋里那时候,他们县里又新建了几个大型沼气池,主要就是防备着冬日里气温低,到时候这城里头没有沼气可用。   那几个沼气池里面现在都是存满了沼气的,若是将它们逐一开了,应也能够支撑一些时日,只是这才刚刚入冬,照眼前这情形看来,怕是坚持不到明年开春。   罗用这时候依旧走在街上,身后还跟着两名差役。从前乔俊林在的时候,罗用的安保问题一直都是乔俊林负责,有时候乔俊林自己有事,便从差役队伍里调人。   今年秋里,乔俊林与那些常乐书院的学子们同去西域,这个事才落到县尉郭凤来肩上,他给差役们安排了值班表,每日里都有两个人跟随罗用左右,不分白天黑夜,县令在哪里这两个人就要跟到哪里,待县令睡下了,他们便也歇在县衙里。   这时候罗用穿过大街,又登上城楼,两名差役亦跟随其后。   罗用等人方才上了城楼,便听身后的大街上一片哗然,回头一看,见是有一片街区的沼气灯灭了,有人很快便在屋里点起了油灯,不少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看究竟。   不多时,便听到有人喊:“来了来了,沼气又来了。”   于是人们又重新登上梯子点灯,这沼气灯一点起来,那火苗瞅着就比先前的大,不肖片刻,这片街区便又重新亮了起来,这回的灯光,较先前亮堂许多。   罗用他们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中的沼气灯灭了又亮,在他们身后的城墙外,则是大片的荒野,这时候寒风呼啸,远处的荒滩上隐隐也能看到零星火光。   那是牧民集聚的地方,因为罐头作坊和熏肉作坊那两边每日的收购能力有限,不能将牧民们当日送过来的所有羊群购买下来,这些牧民只好和作坊约定好了交易的日子,然后便赶着羊群到城外去,选一片空地,用毛毡搭起帐篷,就在那边暂时居住下来。   城外没有什么生活设施,就连水源都成问题,这些牧民就这么住着,自然也称不上舒适,他们白日里若是没什么事,倒也喜欢到城里来逛逛。   尤其是那些牧民家的小孩,成群结队地在城里上跳下窜,有时候就会跟城里的孩子帮起冲突,有时候看他们之间玩得也挺好的。   打群架那是不敢,除非他们想到县衙大牢里去蹲两天,虽然说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小孩被抓进去的,那也不敢,城里头那些个作坊招工的时候可都不待见爱打架的。   绝大多数牧民家的小孩都很愿意留在县里的作坊干活,这城里头这般热闹,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又有这么多同龄人玩伴,比起荒凉寂寞的草原戈壁,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只可惜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如愿,有些是年龄太小找不到肯收的作坊,有些则是家里人不同意。   女孩子们还好一点,十二三岁还未出嫁的女孩子,若是送去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吃得好穿得好,每月里还能得个几十文钱,让她们随便在作坊里干几年活,就比把她们草草嫁人得的好处多。   除了这些现实因素,不少父母确实也是为自家女儿着想,希望她留在城里过得好一点,而且羊绒作坊那边还有教人认字的女先生,这一点在这个年代实在是太难的了。   男孩儿们相对就难一点,无论是在一个部族还是在一个家庭中,男孩都比女孩更受重视,若是把男孩们都留在了城里,那么这个部族亦或是家庭,就等于失去了后生力量。   然而人心所向,用拦是很难拦得住的。听闻有一些开明一点的牧民家庭,近来已经开始考虑全家人一起进城生活的事情了,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最早那批进城的牧民,现如今的生活已经相当安稳富足。   “嗷呜!!!”风声中,隐约传来一两声狼嚎的声音。   这个年代猛兽还比较多,虎狼豹子都不算罕见,他们这一带没有大的狼群,只偶尔可以听到狼嚎,在野外行走的时候,不时也能看到狼留下的脚印和粪便,白日里不知躲在何处,大多都是夜里出来觅食。   希望那些牧民家的小孩不要大晚上出去乱跑才好……罗用也是有几分忧心。   待明年他们把新城区建起来,罐头作坊和熏肉作坊搬迁过去,到时候这两个作坊的收购收容能力就能得到一个升级,就算当日收不完,至少也能在城中给牧民们划出一片暂时扎帐篷落脚的地方,相应的水气设施也会跟上。   “县令可是忧心有贼人藏在城外?”见罗用一直盯着那片牧民聚集的地方,一名差役如此问道。   “郭县尉可有安排?”罗用倒也没有否认,顺着他的话,如此问了一句。   这些牧民们就在县城外面扎堆,一来他们自身的安全是个问题,二来确实也怕有贼人混迹其中,常乐县这片地方,在很多外地的贼寇眼中就是一块香饽饽。   “县尉这两日已是安排了斥候过去,扮作小贩模样,到他们那边去兜售酒尾,没花多少工夫,便成功混迹与那些牧民之间,把他们那边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的。”其中一名差役对罗用说道。   他这么一说罗用倒也想起来了,郭凤来几日前便与他提过这件事,只不过他当时正忙着给在外面修水渠的杜构他们搜集物资,一时间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毕竟这郭凤来一向也很称职,不需罗用操心什么,很多事情他就是向罗用报备一声,罗用心里也有个数就行了。   “城中总共就这么多差役,他这回安排谁去?”常乐县这小地方,当地人之间大抵都认识,到时候这人来人往的,别被人当面戳破才好。   “作坊区那边有两个牧民出身的,早几年就进城了,现如今一家老小都在城中,他二人想当差役,郭县尉这回就将他二人寻过来,道是只要他二人听从县里的安排,今年冬天在县城外扮几个月卖酒的小贩,保证及时将城外的消息与他传回来,待到来年开春,便叫他们正式当上差役。”能被安排到罗用身边的,也都是差役队伍中比较核心比较靠谱的人物,所以消息相对也就比较灵通。   “这倒是不错。”罗用笑道。   “何止不错。”另一名差役也说:“这二人如今不仅挣着卖酒的那份钱,衙门这边还另发一份工钱,可把他们美坏了。”   罗用听着也觉有几分好笑,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从前是那两个牧民削尖了脑袋想进差役队伍,羡慕这些差役待遇好。   如今他二人仗着面生的长处,倒是得了一份好活计,虽说是斥候,但是就在这常乐县城外头,也没什么危险,收入着实不错,看得这些老差役们都眼热起来。 第403章 鱼丸罐头   罗用忧心城外那些牧民的安全以及生活状况,牧民们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若说危险,草原戈壁之上可比这里危险得多,除了汲水略有些不便,其他都挺好的,很多人在卖完羊之后还不舍得走,就在这儿一直住着。   牧民们过日子大多不如汉人那般精细,这时候很多牧民卖了羊手头上有钱,花用起来也都比较爽快,于是不少小贩便挑了担子到他们那边去做买卖。   城里不少人都说,那些牧民每日里不干活,却懒得连饭都不肯做,很多人家都是直接从晋昌来的小贩那里买炊饼当饭,日日都是那般吃。   常乐县这边人口少作坊多,很多人都进作坊干活,本地的小贩数量也没有那么多,倒是敦煌晋昌一带不少人到他们这里来做买卖。   尤其是晋昌,因为离得近,那边城市比较大,人口多,挣钱的地方却没有那么多,于是现在不少晋昌人都到常乐县这边挣钱。   那些卖炊饼的晋昌人,相互间大多也都是熟识,今年秋里,常乐县这边收白叠花的时候,很多人家都是老老小小一起下地,一天到晚忙得连饭都来不及煮。   那时候便有一些晋昌人到他们这边来卖炊饼,一文钱三个,粗面的皮,馅料大抵便是羊肉罐头加些时令的杂菜,那段时间常乐县这边刚好有一批羊肉罐头清仓,价钱甚是低廉。   这时候时间已经入冬,他们便不用羊肉罐头了,都用的新鲜羊肉做馅料,再加些葱蒜豆干之类,调些常乐县里卖的酱料,一文钱三个,分量又足滋味又好,城外一些牧民很是喜爱,恨不得天天吃这个。   有些牧民还说,他们觉得晋昌人比常乐人更勤劳,更能吃苦。常乐人就呵呵了,这些连进作坊都嫌累的游牧民族,竟还好意思与他们说什么吃苦耐劳?   罗用有时候在街上行走,常常也能遇到那一堆堆,不知道都是一些从哪里来的人在那里打嘴仗,主要就是埋汰对方吹捧自己,有时候嚷嚷起来嗓门也是很大,不过一般只要不动手,罗用他们都不管。   最近有几个高昌人在城里宣称,有个从天竺回来的得道高僧,这时候正在他们高昌讲经布道,又把那高僧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很多人只当他们吹牛,并不当真。   有人对罗用说了这个事,言语间也是不信,只道那些高昌人整日里夸夸其谈,把他们高昌那个地方夸得跟佛门圣地一般。   罗用却说那高僧之事大抵属实,还说过些时候那高僧若是途经常乐县,让他们这些人务必要以礼相待。   他们这里说的那位高僧,便是玄奘法师了,算算时间,他这时候确实也该从印度回来了。   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一年当他千里迢迢从印度回往高昌,打算实现自己当年向麴文泰许下的诺言,报答他从前对自己的厚待,然而那时候高昌国却已覆灭,麴文泰也早已死了。   今时今日,高昌国依旧是不复存在,但好在高昌还是原来那个高昌,麴氏家族仍在,麴文泰也还在世,听闻他这些年一直都在种植金瓜,诵经静修,身体亦颇硬朗。   回忆起当年险些发生的那一场唐灭高昌之战,罗用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名叫陈继的青年,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那时候,罗用将自己空间中一本书上的一句话裁剪下来,让陈继交予一名高昌僧人,假装成佛祖启示的模样,让当时的高昌王室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麴文泰之子麴智胜在最后关头奔赴长安城,决意投唐,化解了那一场灾难。   这一转眼,时间已是过去好几年。   去岁,罗大娘在写给罗用的一封信件里还提到了陈继,说这个人很是得用。   话说,前两年陈继与罗大娘等人一同去往江南开辟市场,因为陈继此人能够识文断字,又有武艺在身,也懂得跟人打交道,再加上大娘信任他的人品,于是渐渐的,他也成为了阿姊食铺的一名核心成员。   如今罗大娘回往长安城,他便依旧留在江南,倒是不管铺子,而是得大娘托付,与几名同为阿姊食铺员工的吴县子弟,一起到鄮县那边,办起了一个鱼丸罐头作坊。   当初大娘她们初到吴县当地,还比较不习惯当地的饮食,顿顿都是河鲜海鲜,吃得很是郁闷。   待时日久了,渐渐也就适应了,知晓了那海鲜的好处,用新鲜海鱼制成的鱼丸,亦是强过河鱼,为了能让这种鱼丸供应到内陆各家分店之中,罗大娘决定要在海边开鱼丸罐头作坊,这件事便交予陈继负责。   那鄮县所在,便是后世的宁波一带,唐开元年间置明州,唐初这时候还只是一个县而已,归越州管辖。   因鄮县那边渔产丰富,鱼价人工较之苏州当地低廉些许,驾船往来十分便利,于是他们就在鄮县沿海买下一片土地,从周边渔村那里收购海鱼,办作坊做鱼丸。   这作坊开办初期也很不容易,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进去,周边那些渔村的民风还比较彪悍,对他们这些外来人口不太友好,若不是罗大娘在江南当地有些口碑,这间作坊在当地怕是难以立足。   今年开春,陈继收到二娘与他寄来的一捆红薯藤,在作坊外的一片坡地上插种下去,又常常剪了藤条赠与当地渔民,双方的关系这才改善了不少。   他们这一带没有什么良田,不是山就是海,种不了什么庄稼,这红薯倒是不错,随便在山坡上开一片坡地插下去便能活。   今年秋里,不少人家都收获了红薯,于是他们对陈继等人就变得十分友好起来。   这个年代的很多地方都还很闭塞,他们对外来的人往往都充满了防备和敌意,甚至还存在着很多野蛮的行为和思想,杀人劫货的事情时有听闻。   鄮县当地倒不至于如此,而且在当地人真正接受了陈继等人以后,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往往也十分维护。   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背景之下,很多外地商贾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经营发展,往往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一旦只要立足了,旁人便也很难动摇。   当初陈继等人到这边看地的时候,打听到这片坡地的主人一家目前正居住在鄮县城中,于是便寻了过去。   原本还当对方会开出高价,岂料那地主非但不要高价,还说罗家人若是要在那里开作坊,那块地白送他们都可以。   “听闻莱州当地,就是因为早些年有那杜郎君在那边开了个罐头作坊,这两年他们莱州的鱼罐头源源不断运往洛阳长安等地。”   “若说渔产,越州比之莱州亦是不差,我鄮县更是得天独厚,我知你主家罗氏一门皆是有能耐之人,尔等欲在此处兴办作坊,某亦欣喜,不过是块荒废之地,只管拿去用便是。”   陈继他们原本是在苏州南北这条海岸线上看中了几个地方,具体选哪一处还未定夺。   这时候听闻了这名乡绅的这一番话,心中便比较偏向鄮县这块地方,后来再经过一番了解和考查之后,最终便定在了这里。   陈继也不是个目光短浅爱贪小便宜的,自然没有白要别人土地的道理,最后他们还是在当地其他几位有名望的乡绅们的见证下,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完成了这单土地交易。   这片坡地距离附近的村子并不很近,但也不远,从最近的一个村子步行到鱼丸作坊,约莫不到一刻钟的路程。   陈继他们就把鱼丸罐头作坊建在这片缓坡上,后面是一片山岭,前面就是大海,他们在海边建了一个渔港。   初时只有附近的村民划着渔村过来卖鱼,现在往来的渔船就多了,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二三十条渔船入港。   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作坊一日只能做出几十个鱼丸罐头,现在基本上每天都要做好几百罐,有时候收购的鱼多了,作坊里的工人忙不过来,作坊这边就会加了工价,吸引周边村子里的村民过来做几日临时工,这种时候他们往往也不怎么挑人,平日里不收的老人小孩都肯要。   附近七八岁以上的小孩,基本上都有在这个鱼丸作坊干活的经历,杀鱼洗鱼刮鱼肉,烧火分拣装罐子什么的,随时都能上手,个个都是熟练工。   在这个鱼丸罐头作坊里干活,一日能挣好几文钱,他们作坊里就有一个杂货铺,油盐酱醋粮食布料,什么都有,还有一些糕饼麦芽糖之类的吃食,一般小孩挣了钱以后,便都拿去换了吃食。   他们这个作坊做出来的鱼丸罐头,前期主要供给阿姊食铺在江南这一片的分店,今年开春以后,汴州和洛阳的分店也都供上了。   今年夏里,一批运往长安的货物从他们这边发出,这片货物主要供给潼关的一家分店,以及长安城中的两个铺面。   因为赶上朝中正在调兵遣将,这批货物在路上走得并不顺利,足足比预计之中晚了一个多月。   长安城那边,铺子里的各位管事也是早有准备,待这批货到了以后,城中这一家新店和一家老店,很快便同时上架了这种海鱼丸。   这海鱼丸卖得颇贵,寻常的肉丸鱼丸,一串便只要两文钱,这海鱼丸一粒便要卖到两文钱。   铺子里早就定做了串海鱼丸用的竹签子,比之寻常竹签子精致些,在手柄和鱼丸之间的位置,还雕了花纹。   用这竹签子串上五粒海鱼丸,便要十文钱,还有一种更长的竹签子,一签子能串十粒,那可就是足足二十文钱,寻常人家吃不起的。   这年头,普通百姓与人做工,一日也不过就是几文钱的工钱。   这时候若是有人拿着两串长长的海鱼丸走在大街上,左手二十文,右手二十文,整整四十文钱拿在手里随便啃,那就显得很有钱很阔气了。   不过也有一些人瞧不上那样的,嫌他们太过粗俗,丢人现眼。   那些个精细的,都是遣了家人奴婢,提上食盒,在里面装一个青瓷汤碗,到铺子里五个十个鱼丸的买回来,若是这般,铺子里的伙计便会再与他们打一两勺汤汁,这汤汁乃是用罐头里的原汤加上些许清水调料煮起来,滋味十分鲜美。   这一碗海鱼丸提回去,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略微再煮一煮,撒些胡椒粉,再加一小勺米醋,那滋味!   这样式儿的吃法,一些个豪放派也是很瞧不上,并且嘲笑他们穷酸。   这长安城中,一年到头也是怪热闹,吃个鱼丸都要吵吵半天,吵着不过瘾,还写了诗词相互讥讽嘲笑,其中活跃在最前线的,便是那几个学院书院的学子们了。   这些年轻人促狭又有创意,就这吃鱼丸一事,写出了不少荒唐逗趣的诗词作品,在坊间广为传颂。   他们这般闹腾着,不少长者们看在眼中,也是觉得有些不像话。   这一日,朝中某位日理万机的大臣听人说起此事,便对旁人道:“自那罗助教走了之后,长安城这些学子们愈发清闲了。” 第404章 流行   生活在长安城那样的大都市之中,基本上只要有钱,天南海北的物什都能吃得着。   像常乐县这样的边陲之地就不行了,今年春天,阿枝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有几分不适应。   别的不说,这里的普通人家竟是连一把油纸伞都没有,因为当地既不产桐油也不产竹子。   个别大家族中兴许能有一两把油纸伞,那也是从中原那边过来的货物,精贵得很,难得拿出来用一用,不用的时候便让家里的仆从奴婢们小心收藏起来,生怕弄坏了。   阿枝这些年在长安城看惯了各种油纸伞,下雨天的时候,亦或是夏日里太阳正烈的时候,走到大街上便能看到许多油纸伞,折叠的直柄的,各种颜色各种花样的,别的不说,光看这些伞,便透出一股富足美好的气息。   自来到这常乐县,莫说油纸伞,就连雨水都是稀罕物。   这倒也没什么,最多就是偶尔下雨天戴草帽出门,水源更珍贵些,平日里需得节约使用。   阿枝现在最最怀念的,还是长安城中那各式的点心吃食,那春日里的樱桃酪,夏日里的冰沙和寒瓜,秋日里的各种果子,冬日里的罐头,还有那蜜芳斋的糕饼,南北杂货的甜品,街头巷尾卖各种吃食的摊位食铺,阿姊食铺中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   阿枝时常与常乐县一些妇人们一起坐在外面晒太阳做针线,一边干活一边与她们说那长安城中的各色吃食,把这些妇人和围观的小孩们听得直咽口水。   “那我们常乐县这里,莫非就没有什么物什是你们长安城那边没有的?”这日,有一个妇人听着听着,心里莫名就觉得有几分不痛快。   “自然也是有的。”阿枝笑道:“常乐县这边有白叠花啊,这白叠花多了,白叠布价钱便也低廉,这县里的人但凡能有一份工做,便没有买不起白叠布的,这在中原也是少见。”   中原盛产麻布和丝绸,种麻种桑都得是水土丰美的好田,许多人家为了养蚕出丝,都是将自家最好的永业田用来种植桑树,所以这时候的人常常又将永业田称作桑田,所谓沧海变桑田,也就是这个桑田。   要得丝绸,便要从种桑树开始,要得麻布,便要从种麻沤麻搓麻开始,这两样皆不是易得之物,如此,便使得这个年代的布料普遍都比较昂贵,很多人家在交了赋税之后,便很难再给自家人凑出几块布料来做衣裳。   这白叠花却是不同,直接从地里种出来,采了花絮之后,再用那轧棉机一轧,便能用来纺线了,陇西许多干涸盐碱之地都能种植,每年秋天收获颇多。   这就使得当地布价节节下降,从前他们这里的布价可是要比中原那边还要高出不少,现如今他们这里寻常白叠布的价钱,约莫只有中原那边普通麻布价钱的三分之二,再过一两年,价钱怕是还要更低。   “咱们这儿还有甜瓜。”旁边一个小孩给她补充道。   “还有葡萄!”另一个小孩也说。因为阿枝为人和善,又常常与这些小孩一些吃食,于是这些小孩对阿枝的印象都是很好的。   “对对,还有葡萄干。”阿枝笑嘻嘻地放下手里的针线,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口袋,从那里面抓出些许葡萄干,与现场的几个小孩分了,又与妇人们分了一些,大伙儿吃着葡萄干,又说起了闲话,很快便忘了刚刚那一茬。   其实倒也不是阿枝整日要与这些妇人们说那长安城如何如何,她也没当自己是个长安人,更没有瞧不起常乐人的意思,早先还是妇人们先找她问,想知晓那长安城究竟是个甚模样,让阿枝给她们说说。   只是这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说得也是有些多了,倒是惹得一些人心里不痛快起来,如此便也罢了,以后少说一些便是。   阿枝从小便被卖到乔家做婢女,乔俊林母亲过世以后,他二人在新来的女主人手底下讨生活,也是不易,后来去到长安城,先是住在侯蔺那院子,后来又与罗家兄妹一起生活,后来又去了白府。   她的人生经历比之寻常人丰富许多,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面对一些情况的时候,应对起来也比一般妇人更灵活些许。   像今日这般情况,平白被人怼了一句,若是换了别的人,说不定就生气了,两人当场便要争吵起来,但是对于阿枝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情,不值当生气。   也是现在的日子着实过得有些太舒心了,家里头就她跟衡致两个人,衡致手里有多少钱都交给她管,她虽也不是个贪财的,拿着这些钱,心里到底也是安稳,这舒心日子过得多了,不知不觉竟也开始有些没心没肺起来。   其实这常乐县,确实也有不少别处比不上的地方,就这三文钱一个月的沼气灯,说出去就连长安人怕是都要羡慕死了。   早前因为冬日里气温低,那些沼气池都不怎么产沼气了,罗用便让衡致他们造个锅炉,又让人到沼气池那片地方去布置管道,到时候在锅炉里烧石炭,将热气经由管道传导到各个沼气池周围,从而提高沼气池中的温度,促进沼气的产出,转眼时间已过去十来日,也不知进展得如何了。   这时候看看时候也不早了,阿枝便说自己要回去与衡致做饭去了。   妇人们留她再坐一会儿,她说不了,不仅要做饭,还要早早把热水烧上,衡致每回从那机器坊回来都是一身黑,又是灰尘又是油污的,说着便回往自家院子去了。   “你方才那般说话做什么?”   “好好说着话,平白便要恼起来。”   “阿枝也没说什么不好的。”   “……”待阿枝走了之后,有几个妇人小声埋怨劝说起来。   “我不也就是那么一说。”说话的妇人有几分心虚气弱的模样。   阿枝平日里待她们不错,身上有点吃食,常常也会分给她们和她们的小孩,虽说大伙儿也不是回回都吃阿枝的,有时候各自也会带点,但到底还是吃阿枝的更多。   再说阿枝好歹也是衡致的妻子,那衡致可是罗用的弟子,目前看来,似是最得力的一个,她平日里没与她们这些人摆架子就算是不错的了,她们哪里还有平白去寻人不痛快的道理。   几个妇人小声嘀咕了一番,然后又议论起那锅炉的事情来了。   听闻这些时日下来,那几个早前新开的沼气池也都消耗下去不少,照这么下去,他们这城里头可莫要没有沼气可用才好,早习惯了亮堂堂的沼气灯,哪里还受得了那黑漆漆的夜晚。   “说不得便要点几日油灯。”   “唉……莫不是要去买那油灯罩,那灯罩一个也要几文钱。”   “再看看吧。”   “那油灯烧起来也是费油,点上一晚,就能把一块羊脂皂给烧没咯。”   “正是,那般多的羊油,拿去铺子里也够换一块羊脂皂的了。”   “若实在舍不得,早些睡下便是。”   “……”   说到羊脂皂,他们常乐县这里的羊脂皂也便宜,主要羊脂这东西并不稀罕。   尤其是每年冬天这时候,只要是勤快点的人家,到罐头作坊外面捡些羊肚子里的边边角角回去,都能炼出一些羊油来,虽然大块的羊油肯定已经被罐头作坊的人提前挑走了。   城中百姓大多都是拿了羊油到铺子里去换羊脂皂,有专门做这营生的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用量具量过了客人拿来的羊油数量,再用刀具从柜台上的大块羊脂皂上面切下一小块作为交换,有时候切下来的大小不合适,还得去掉些许,亦或是再加一个添头。   说起来,这些年他们这地方的羊脂皂也是一年便宜过一年,现如今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能用得起了,用这羊脂皂洗洗手脸,洗洗衣裳,总归是比过去方便许多。   看看如今这城里头跑来跑去的这些个娃娃们,比他们从前小的时候,着实是干净得多了。   正说娃娃呢,那边就传来几个小孩争执的声音。   刚刚阿枝给那几个孩子分了些葡萄干,有个小孩吃得慢,到现在还没吃完,结果这会儿就被几个城外牧民的小孩给围住了,那些牧民的孩子别看年纪小,一个个凶得就跟那一头头的小野狼一般,这城里面的孩子在他们手底下还真讨不着好。   “哎!做甚呢!”这边正做针线的一个妇人见自家孩子受欺负,顿时一声怒吼,那声音中气十足,犹如闷雷一般,振得那些狼崽子们也有几分胆怯。   “看甚呢!还不撒手,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还不待他们有什么反应,那妇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便要扑过去,十分凶悍的模样,吓得那些小崽子们一个个的撒腿就跑。   “下回还敢来抢!看我不打折你们的腿!个没教养的小……”那妇人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把将自家小孩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裤子上的尘土。   看看自家儿子窝窝囊囊这个样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很想骂他几句,结果想想又给憋了回去:“行了,玩儿去吧。”   原本她也是不管不顾的,脾气上来的时候更是骂得凶。   前些时候,有一日她也是那般骂着,结果被阿枝给劝了几句,道是她整日里这般骂着,给她小孩胆儿都骂小了,出去更得挨欺负。   她觉得阿枝说得有道理,以后对着自家这些小孩,渐渐就把脾气给忍了下来。   这边这几个妇人就笑嘻嘻看着,这城里城外的小孩整日里打打闹闹的,她们也不甚在意。   听闻县令这几日倒是安排了一个吏员到城外的牧民聚集区,专门在那边给人讲律法,无外乎就是偷窃徒多久,抢劫徒多久,打架伤人徒多久,云云。   还真有一些牧民闲着没事整日坐在那里听讲,也有一些城里人特地过去听的,都是一些想进差役队伍的人,要不然谁有耐心听那个。   也有不少小孩在那边听讲的,毕竟这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男孩,个个都巴望着自己长大以后能在常乐县当差役呢。   到时候有吃有穿工钱又高,再娶一个羊绒作坊里的小娘子当妻子,他自己每月能挣三百文,妻子再整个一二百文的,两人一个月就有四五百文的进项,再加上年节福利,那实打实就是有钱人家的生活了。   常乐县城里的小男孩现在最流行的吹牛皮内容就是这个,等他们当上了差役以后,如何如何。   最近城外那些牧民的小孩也学会了,整天就幻想自己将来能当上差役,腰上挂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在城里巡逻,羊绒作坊里的小娘子们一个个都争着抢着想要嫁给他们,这么美好的未来,光是想想都高兴得不行,做梦都要笑醒了。 第405章 变动   为了尽快将那锅炉造出来,机器坊那边近来常常加班加点,衡致他们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往往还要再回作坊干一两个时辰。   在从前没有沼气灯的时候,夜里赶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就算点了再多的油灯蜡烛,照明状况往往也不甚理想。   现如今他们这机器坊,一个车间里只要挂上几盏沼气灯,就能把到处都照得亮堂堂一片。   相对于其他几个大作坊,机器坊占地小人数也少,他们单独用一个旧沼气池,那池子够大,入冬以后时常往里面灌些热水,每日里产出的沼气,便也够他们这一个作坊消耗。   城里的其他作坊大都都有独立的沼气池,并不与商铺民居混用,有些作坊因为有比较高的照明需求,白日里也要点灯。   若是遇上阴雨天气,亦或是黄沙漫天的时候,绝大多数作坊都需要打开沼气灯补充照明。   这些作坊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在照明充足的条件下作业,若是突然停了沼气,怕也是要出一些乱子,所以近来他们都很担心这城里头会停了沼气。   然而事到临头,担心也是无用,等到了十二月的时候,那些沼气池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了,先是居民区停气,然后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作坊相继也都停了气,街上那些商铺多撑了三五日,后来终于也停了。   最后只剩下县衙、木轨车站、机器坊这些地方还亮着灯,还有城门口,城墙上,以及城中几条主干道上的公共照明,始终没停。   这沼气一停,罗用原本还担心城里的气氛变得萧条沉寂,倒是没想到,城中百姓为了省点灯油,到了晚上一个个就都往街上跑,显得这城里头更加热闹了。   街尾那家棺材铺的娘子为人慷慨热情,她家铺子里地方大,夜里点上两三盏油灯,罩上那钍石灯罩,照得整个铺面亮堂堂的,每日里招呼相熟的妇人们到她那里做针线说闲话,很多小孩也都跟着去。   妇人们成堆坐着,或是埋头干活,或是嬉笑闲聊,小孩们也是三五成群嘀嘀咕咕,凑在一起各自玩着,也有在那一口口新棺材上钻来钻去爬上爬下的,只要不损坏了物什,抑或是吵嚷哭闹起来,大人便也不管。   男人们喜欢聚在一起吃酒,寻常也不去那些太贵的酒肆,只拣那几家物美价廉的,亦或是与店家相熟的铺子,少少花上一点钱,便能有滋有味地在那儿坐上一二个时辰,有些小孩也爱去,就跟在大人身边蹭几口小菜。   十二月中旬,一群从长安来的僧人途经常乐县,这些僧人乃是为了迎请玄奘法师而来。   几个月以前,他们这些长安僧人便听闻玄奘法师已经从那天竺回来,时下正在高昌城中讲经布道。   僧人们知晓玄奘法师与那高昌国王交情颇深,再加上高昌现在也是比较有名的佛门之地,担心他在那里停留太久,甚至是被高昌人招揽,干脆就不回中原了。   于是长安城那边的各大寺庙,便有不少僧人联合起来,组成一个临时僧团,一同前去高昌城迎请法师。   事实上他们的担忧确实也是有必要的,罗用在书上看到的原历史是:玄奘法师于贞观十七年离开印度,贞观十九年正月抵达长安城。   这会儿都贞观十八年腊月了,他还在那高昌城待着呢,也不知道具体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去。   中原来的僧人不食肉,在这个一到冬天大家都集体吃羊肉的年代里,不吃肉就很麻烦了。   好在常乐县这里豆腐豆干豆皮豆卷之类的吃食不少,又有豆芽胡瓜菘菜之类的蔬菜,再加上几种米面粮食,倒也整治出来几道像样的素食。   罗用与长安各个寺庙的关系都还不错,前两年他们罗家出了一点事情,四娘杀了两名贼人,罗用为了她的名声考量,那段时间常常带她到各个寺庙行走,又教僧人们做豆腐之法,让他们传授给当地百姓。   这一次,这些僧人途经常乐县,罗用也是十分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他们,又是准备素食,又帮他们安排住处。   这些僧人早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就听说罗用现在把常乐县这个地方治理得很好,当地百姓丰衣足食,经济发展蒸蒸日上,又有那《白叠之歌》做宣传,很多长安人都把常乐县这个地方想象成世外桃源一般。   又道这罗三郎爱民如子,早早便把那红薯种子分发给了当地百姓,又使他们家家户户都能点起沼气灯……   “这些事,就是长安城也是不及的。”有一个僧人如此夸赞罗用道。   “如何敢当。”罗用连忙推辞:“这常乐县人口少,治理起来总是容易些。”   “三郎莫要谦虚。”   “并非谦虚,此乃实情也。”   大娘早前也在信中与他提过,言是今年开春,在长安城那边,朝廷方面并没有把红薯种子分发给城中百姓,只是给了各地官府,还有一些官员,以及皇亲国戚。   不少长安百姓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道是他们身在天子脚下,道不如常乐县那边陲之地。罗用当时一听这个话,便觉有几分不妙,怎的如今这僧人又提这茬,莫非这般说话的人很多不成?   僧人们赶着要去高昌城迎请玄奘法师,只在常乐县中休整了一日,隔天便走了。   然而这些僧人们的到来,却给罗用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信号,长安百姓若是见天的说,身为长安人还不如常乐人这类的话,有些人听了肯定不高兴啊,莫说那长安县令,皇帝估计也不爱听。   长安城那边若是不想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很可能就会把罗用调任到别的地方上。   虽说罗用原本也没打算在常乐县这个地方扎根,但是眼下这时候,修水渠的事情才开了个头,南北杂货还未开张,城北的新区也在规划中,这么多事情没做完,突然就被调走了,那算是怎么回事呢。   罗用一时并不想离开常乐县,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早作打算。   水渠该修还得修,城北新区的规划可能就要先放一放了,他们马上就要开张的这一家南北杂货新店,暂时还是先开在老城区比较稳妥。   罗用这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长安城那边,果然也没让他失望。   从开春那时候便已埋下的隐患,到了冬天这时候,终于还是有人拿它做了文章。   近来,圣人因为那高血压的事情,好像又不怎么想要御驾亲征了,一些原本打着各种主意的家族,这时候便也不得不把那些计划搁置下来。   却也没有真正清静几日,有些人便又要开始闹幺蛾子,横竖在这朝堂之上,家族派系之间的争斗从来也没停过,这一回,有人又把矛头指向了罗用。   “小小一个常乐县,竟敢与长安城相比,那罗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过就是一些坊间闲话,陈右丞未免危言耸听。”   “那罗用乃是难得的良才啊。”   “虽有才干,然依我之见,此人分明就有反骨!”   “……”   “圣人明鉴。”   “……”   皇帝老儿在龙榻之上坐着,眼睁睁看着下面这些臣子们因为罗用的事情又吵起来。   这朝堂之上因为罗用的事情发生争吵,那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这一次为罗用说话的那些人,不再像最初那般,仅仅只是出于惜才的心理,亦或是站在公道的角度,有些人现在分明也是与罗家有了往来,于是这回就站到了罗用那一边,还有一些人不欲与罗家人交恶,亦或是同样有心结交的,这时候便也跟着打太极和稀泥。   再看看这回挑事的那些人,他们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坊间百姓都说罗用有大才干,他把那常乐县治理得比长安城还好,然后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听了之后一生气,就把罗用给捋下去。   事情若是果真如他们所愿那般发展,那将来这天底下的人该得怎么评价他?   这些人莫不是真以为他老糊涂了不成?   又想除掉罗用这个眼中钉,又想让自己这个当皇帝的给他们背锅,倒是挺敢想。   待到下面这些臣子们吵得差不多了,皇帝便道:“罗用既有大才,便不能只叫常乐县那一方百姓受益,长安百姓也需要这般有才干的父母官啊,依我看,还是让他回长安来当县令吧。”   “至于此人心性,届时还要劳烦诸位爱卿仔细考查一番啊。”   你们这些人不是要算计我吗,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406章 谋划   长安县天子脚下,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长安县令哪里又是那么好当的。   皇帝老儿老奸巨猾,罗用这次回往长安城,若他在这般错综复杂的形势之下,果然吃瘪,那皇帝也是比较乐意看到的。   坊间百姓不都说你罗用有才干,把常乐县治理得比长安城还好吗,然而就算你那么有才干,到了这长安城还是不行了吧,更别说我这个当皇帝的,治理的可是一整个国家啊。   罗用要是能把这个县令当好了,皇帝那儿也不亏啊,既然你们都说罗用有才干,我就把他调回长安城给你们当父母官了,你们看看,我这个皇帝果然很有胸襟吧。   这回让罗用回长安城,皇帝也是想好了,将来甭管罗用和各大家族怎么闹腾,他都不掺合了,他现在这个血压实在太高了,需得静养,不宜动怒。   没几日,圣人要调罗用回长安城当县令的消息便传开了,果然,长安百姓对李世民的好感度顿时上涨不少。   先前还有人怨皇帝不把红薯种子分与城中百姓,这会儿不少人又改口了,都说圣人体察民情,着实很难得,要说有什么不好,那大抵还是如今这位长安县令不够好。   长安县令:呵呵!   换那罗用回来给你们当县令,果然就那般好?且等着吧,有他哭鼻子的时候。   罗大娘这边,通过四娘与白家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便安排了她铺子里的一名青壮,带上她的亲笔书信,快马加鞭奔赴常乐县而去。   朝廷这边突然要调罗用回来,事出突然,她这边早一日把消息传给罗用,罗用那边就能多一日的工夫做准备。   别的不说,光是那水渠的事情就是个问题,罗用在那常乐县中经营数年,这一次终于决定倾其财力,去修这一条水渠,如果说到时候调令下去了,罗用走了,那条水渠还未修完,结果下一任官员就接手了,那官员若是不能好好把这一条水渠修完,那罗用先前那番努力岂不是白费,那官员若是修完了,那么这一条水渠最后又要算作谁人功绩?   长安城这边虽然已经说了要调罗用回来,但是调令一时却并没有那么快下来。   这边要调罗用回长安城,那么原本的长安县令又该如何安排,常乐县那边,又该让谁去接罗用的班,这些都是需要好好讨论的问题,官员调动并非儿戏,这其中也会牵扯到利益争夺以及派系之斗。   最后,时任尚书左仆射的萧瑀推荐了一个人,他说丁敏此人曾在陇右道铺设水泥路,对那陇西之地颇为了解,再加上此人勤勉正直,刚好那陈皎一早就想回中原了,他建议让丁敏过去担任瓜州刺史,将那陈皎换回来。   丁敏此人,便是早些年在陇右道铺路的丁朝议,那一次铺完那条水泥路回京,他也是升了官的,只是这些年下来,却也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发展,之所以会这般,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背后缺少一个强大的家族作为支撑。   萧瑀这个人刚正不阿,人品很好,但就是有些刚正过头,不太能容人,丁敏倒是刚好入了他的眼。   这一次萧瑀推荐丁敏去往瓜州,也是为他考量。如今陇右道能产白叠花,罗用他们又在那片铺了许多轨道,开了许多作坊,开发建设得很是不错,早已不是过去那般贫瘠模样,对于像丁敏这种在长安城跟别人拼身家完全拼不过的人来说,去那里当官,也算是一个十分不错的选择。   而陈皎的家族,则趁着这一次机会,在山南道那边给他谋了一个刺史的职位,顶替的是一个年纪大了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刺史的缺。   对陈家人来说,陇西那边虽然不错,奈何陈皎背运,手底下管着一个像罗用那种特别能出风头的刺儿头不说,后来又多了个郭孝恪那样的顶头上司,再让他这么在那边待下去,也难有什么发展,不若还是调回中原,毕竟他们陈家也不算是特别强有力的一流世家,家族中真正有才干的青年子弟也不多,还是把陈皎弄回中原这边再培养培养,说不定将来也能有些成就。   至于那原本的长安县令,这两三年他虽然政绩平平,这一次调任,却是直接进了中书省,成了一名中书舍人,可见其背后的家族力量之大。   时下的朝堂行的乃是三省六部制,那三省分别就是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唐代这时候没有设丞相职位,这三省的头头便相当于丞相,这三省的二把手便相当于副丞相。   只有尚书省比较特殊,因为李世民常以尚书令自居,便没人敢当那个官,所以通常来说,尚书令下面的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基本上也就等同于丞相之职。   这么一看,朝廷中好像很多丞相的样子,事实上有些职位是常年空缺的,朝中并没有那么多丞相。   而那中书舍人,就处在比副丞相略低一等的位置。   这中书舍人一职总共有六个人,最终谁能上升,那肯定还会有一番竞争比斗,若是没有足够强大的家族势力做支撑,很难在这样的争斗之中占据优势。   这些人的安排很快都定了下来,倒是在罗用走后空出来的常乐县令一直,搁置了好些时日,一直没能议出一个具体的人选。   常乐县令一职,官职虽然低微,又是不入流的地方官,但是常乐县那地方现在好东西不少啊,别的不说,光是那钍石灯罩作坊,以及那轧棉机作坊,对不少家族来说就很有吸引力。   这件事拖延了不少时日,罗大娘这边也很关心朝廷会派谁去接任罗用的官职,一直也都关注着,时常找人打听。   结果等到最后的人选定下来的时候,罗大娘很是大吃一惊。她如何能想到,白家人这一次,竟是要把他们家族中的长子嫡孙白以茅,送到陇西去当县令。   这个白家虽不在时下的五姓七望之中,但是在长安城也算是比较靠前的大家族了,怎的好好的,竟是要把白以茅送到那边陲之地去当县令?   听闻别的家族虽然也想要常乐县令这个职位,但是他们碍于身份脸面,并不肯让家族中十分要紧的子弟前去赴任。   相较之下,白家这一次直接拿出一个长子嫡孙,那就显得很有诚意了。圣人以及朝堂之上那几位不参与这场争夺的大臣们,其实也还是很看重常乐县这个地方,白家人这般郑重其事,自然也就合了他们心意。   而白家这边,也有他们自己的考量,白以茅这个年轻人早几年虽然看起来还有些不着调,其实做人很有底线,骨子里甚至还有几分侠义,这样的人并不很能适应官场上的倾轧磋磨。   白家长辈爱惜他的正直品质,也不愿意让他在羽翼丰满之前,便早早步入官场这个大染缸,既不想看到他被挫伤了志向,也不想他过早地学会妥协圆滑。   而今前太子已然被废,魏王李泰也已离了长安城,只余下这新太子李治留在圣人身边,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必定就是未来的君王了。   在之前那一场储君之争中,他们白家人既没有站李承乾也没有站李泰,这在一定程度上必定可以获得李治的好感,只要他们白家人细心经营,将来总不会太差。   眼下这新太子尚且年少,朝中还是圣人掌权,这时候过多与之接触亦是无益,平白招惹圣人不快。   待到过些年,新帝登基之时,必定也会有一个意气风发,想要开创一番宏图大业的阶段。   届时再让白以茅回来,年轻人意气风发,见多识广,对那西域又有许多了解,正合了李氏父子一直想要经略西域的想法,再加上白家人这些年的细心经营,如此一来,白以茅应是能够得到重用。   让白以茅去往常乐县,是他们白家人对白以茅仕途的一个安排,也是对他们白家整个家族未来的一次谋划。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巨大的投资,也要冒一定的风险。   他们之所以愿冒这个风险,也是因为罗用早前在信件中曾经说过,在将来的陇西,西州、伊州、瓜州、沙洲这几个地方,将会形成一个黄金四角,繁荣昌盛堪比中原。   这是罗用这些年努力的方向,也是他所预测的未来,虽然未必绝对就能成真,但是白家人还是愿意让白以茅去那里搏上一搏,若是搏赢了,那他将来就是士族大家之中,青年才俊这一辈的顶尖人才,前途不可限量。   临行之前,白家长辈对白以茅也是有许多交代。   “你且去,到了常乐县那边,好生听三郎安排,莫要自作主张。”   “这一次便多安排一些家人仆从与你同去,听闻陇西民风颇悍,你亦善骑射,喜交友,此事倒是无需担忧。”   “去到那边,便无家长督促,切记,莫要耽于享乐。”   “你只管将那常乐县好生发扬光大,若是遇着什么难事,及时写信回来与家里大人商议,或可求教唐俭,此次我等亦有书信与那唐俭,让他对你多加照应。”   “郭孝恪是个粗人,却也不傻,你虽出身士族,在那河西之地,却也莫要与他争强,他无事应也不会招惹于你。”   “县尉郭凤来乃是朝廷这边安插过去,此事你亦知晓……”   “……”   “罢了,就说这些吧。”   “甚时候你若能将那常乐县经营得比晋昌城更好了,我便上奏君王,将常乐县改为瓜州治所,你可知我言下之意?”   “我知。”   “丁敏此人亦是良才,将来他的事情,我等自有安排,你且好生与之相处。”   “喏。” 第407章 捡个灵兽   贞观十九年正月,玄奘法师随长安僧众回往中原,于十八日途经瓜州常乐县。   那时候常乐县机器坊造好的锅炉已经投入使用,那锅炉就安装在一片沼气池旁边的空地上,县里雇了一个老人,专门负责烧锅炉。   那锅炉烧的乃是石炭,热气经由管道输送到各个沼气池周围,以此增加沼气池中的温度。   也就没几日的工夫,县中那些原本几乎都已经罢工的沼气池,纷纷都开始产气,街上的商铺、民居、作坊区,每天夜里,这些地方的沼气灯便又都亮了起来。   这天傍晚,玄奘法师走在常乐县街头,亲眼见证了这一座小城的繁荣与昌盛。   对于这位玄奘法师,传说中的唐僧,罗用也是十分敬重的。   上一世,他对这位玄奘法师的印象主要就是《西游记》那部电视剧上的形象,这一世他则多做了许多了解,了解越多,就越是敬重。   贞观元年,玄奘意欲去往西域求取佛经,多次申请过所而不得,贞观三年,关中大灾长安缺粮,朝廷允许百姓随丰就食,玄奘法师便混在难民队伍中,一路到了凉州城。   从凉州再往西,然后出关,这一路上更是重重阻碍,玄奘法师曾多次被捉拿,所幸他次次都能得以脱身,出关之后,在那大片的戈壁沙漠之上行走,亦是九死一生。   这一路上艰难险阻,他在许多地方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同样也传播了自己的声名。   听闻他早前求学于那烂陀寺,那时候他人未到,名声便已先传扬了过去,入寺那一日,亦是受到了十分盛大的欢迎。   期间他曾离开那烂陀寺,周游列国,访师参学,这段时间他的著作有《会宗论》、《制恶见论》、《三身论》。   贞观十五年,玄奘与戒日王会晤,戒日王以玄奘为论主,在曲女城召开了一场盛大的佛学辩论大会,在场有五印十八个国王,三千个大小乘佛教学者,以及外道二千人参加。   这一场讲论之后,玄奘名震五印,并被大乘尊为“大乘天”,被小乘尊为“解脱天”,这是极高的荣耀,是认同他在大小乘佛教都已修得大圆满的意思。   玄奘法师与众僧人并未在常乐县久留,那几日罗用他们正忙着给正在山上修水渠的杜构那边筹集物资,大批大批的粮食蔬菜、水泥、以及铁铲箩筐等物资,被装在车上,运往施工现场。   如今常乐县各地交通还算发达,不少城镇都铺上了水泥路,这些运送物资的车子,能一路行到大雪山脚下,然后再由毛驴脚夫,将这些物资背上山去。   像这样的物资输送,隔几日便有一次,尤其是米面肉类,以及蔬菜豆制品各种吃食,那么多青壮每日里在山上做着重体力,罗用他们又是一早就说好了不去限制众人食量,每个人都是敞开了肚皮吃,那一日日的消耗,着实也不是闹着玩的。   这般好吃好喝地供着,就算是环境艰苦活计也很重,却很少听说有人累坏了身体的。   甚至还有人传言说,某某人原本长得很瘦,跟人跑去山上修水渠,大伙儿都说他到时候肯定吃不消,结果那人在山上干了两三个月,非但没有吃不消,反倒还健壮了几分。   玄奘法师虽是得道高僧,却也颇关心民生,在常乐县这两日,常常听人说起这些事,也是颇觉欣慰的模样。   他这一走十几年,待回来时,无论是西域诸国,还是河西走廊,都已是变了一番模样,而这常乐县的变化尤其大。   两日后,僧人们乘上木轨马车再次出发,罗用将他们送到车站,又为他们备下了不少吃食以及御寒的衣物。   这时候还是在正月里,河西这边的冬季很长,尤其是在过那焉支山的时候,最是容易遭到寒流侵袭。   临别之时,玄奘法师说,让罗用回到长安城以后,记得去拜访自己,与他说说罗用他们这些年鼓捣出来的那些个稀奇玩意儿。   罗用欣然应允。   送走了玄奘法师与众僧人,罗用又开始忙活起那条水渠的事情来了。   罗大娘的信件他已收到,白家人后面也有来信,虽然他现在已经知晓了要到这里来接自己的班的人是白以茅,罗用依旧还是决定在他离开前,便要把这条水渠修好。   倒不是他个人十分不舍得将这水渠的功绩送给白以茅,白家人待他们罗家兄妹不薄,这件事若是仅仅只关系到罗用一个人,那他投桃报李,送上这一份厚礼,也不会很心疼。   之所以这般决定,主要还是考虑到杜构。杜构出身士族,从小在那个环境耳闻目染,知晓士族之间的交际与博弈,当年杜如晦还在的时候,杜构也是当过京官,后来离开长安城,又增长了见识,也磨练了意志。   罗用这一次回往长安城,出任长安县令,再没有比杜构更好的助手了,所以到时候杜构必定是要跟他一起回去的。待杜构回到长安城以后,如何能够立足,如何能让别人高看他一眼,这就是罗用现在考虑的问题,眼下的杜构,比白以茅更加需要这个功绩。   为了宣传这条水渠,罗用这一次又找唐俭帮忙,请他这位“白叠书生”出手,再写一本小说。   唐院长很爽快就答应了,主要写小说这件事看起来虽然不是很高端的样子,但它来钱啊,上回那本《白叠之歌》,这些年增印了都不知道有多少次,光是稿费他都从罗用这里拿了不少。   唐院长虽然出身不错,但显然还是没有达到视金钱如粪土那个境界,要不然他当年就不会因为收了别人给的羊羔被贬了官职。   写小说这种事在士族之间若是传开了,也是有点跌份儿,毕竟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而且还是曾经身居高位的人。不过总归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钱财,唐院长在这方面很是想得开。   这一本小说他写得也很顺利,三两日便完稿了,往罗用那里一送,就等着收钱。   结果罗用这天傍晚却拿着他的手稿跑过来,张口就是一句:“你这么个写法是红不了的我跟你讲。”   “那要怎么写?”唐院长为五斗米折腰,也不跟他犟,上回那个《白叠之歌》,就是按照罗用的构思写出来,结果反响就很好。   “你看你这写的,既没有萌点又没有爽点,还没有代入感。”罗用这边已经忙了一整天了,这会儿好容易停下来喘口气,结果又要跑这边来烧脑细胞,他这时候也顾不上委婉了。   “怎么没有代入感,这回这个主角不也是一个妙龄少女?”罗用上回也说过了,妙龄少女们,正是最爱幻想,最爱看这种小说的群体。   “你给她搞一个官宦之家的出身做什么,这天底下官宦出身的女子才有几个,莫不是要专门写给那几个人看?”罗用说道:“还是改成寻常小富之家,受众更广。”   “还有呢?”白叠书生摸了摸自己那一脸胡须,虚心求教道。   “还有,你让这名女子偶遇一个落魄书生,两人暗生情愫,结果这书生乃是高官大家族出身,学富五车,最后他就帮这少女的刺史老爹解决了当地的水源问题,修了一条水渠,这情节也太老套了几分,没有新鲜感,不够吸引人。”罗用说。   “这还没新鲜感?”唐院长他觉得自己已经挺敢想的了,青年男女私相授受,这已经很大胆了。   “没有。”罗用断然道。   “那你说怎么写吧?”他倒是想看看,就这一条水渠的故事,又能编出什么新鲜感来。   罗用这还用编吗,作为一个曾经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谁没受过网络小说的洗礼啊,那些年的小说套路,那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罗用现在空间里还存着一些印刷版呢,什么题材的都有,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和以男性为主角的小说,套路略有不同,早点罗用穷极无聊的时候,便看过几本。   “首先这个少女得是出身平凡,长相平凡,毕竟绝大多数看书的人都还是比较平凡的嘛。”罗县令给唐院长上课。   “善。”唐院长也认同这一点。   “其次你得给她一个奇遇,遇到落难才子那种已经太老套了,要不然干脆还是让她捡个神兽好了。”   唐院长:“?”   “这个神兽刚捡来的时候就是个幼犬模样,少女心善,将其捡回家去细心照顾,朝夕相处,然后神兽就对少女产生了依恋。”   唐院长:“!”   “少女的家乡遭了旱灾,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这时候神兽终于不再遮掩自己的神力,令天降甘霖,又用神爪在山脊上刨开一条水渠,令山上的雪水顺流而下,一直流淌到少女的故乡。”   唐院长:“……”   罗用想了想,又补充道:“中间再添一点虐恋情深。”   唐院长这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神兽当小狗捡回家,这都行?   跟他这个套路比起来,妙龄少女与落魄郎君私相授受那种情节,确实是弱爆了。   神兽这么好的东西,谁不想捡啊,想想都让人心情激荡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唐院长:“不若还是写一个老汉,捡到一只神兽。”   罗县令:“……” 第408章 出路   唐院长的创作热情很是高涨,这一篇《雪灵渠》,仅仅花费了他不到两日工夫便完稿了。   罗用令人誊写了一份,然后通过驿站,将其送往四娘那里,让她在长安城那边寻人绘制插图。   这些插图不仅数量要多,而且绘制还要十分精美。插图数量只要足够多,即便是那些不识字的小娘子们,光看插图都能看懂这个故事,而精美程度,则直接关系到销量问题。   长安城那边人才济济,这件事张罗起来也比较容易。   听闻在长安城那边,这几年读书识字的贫民子弟很是不少,其中好些人都是处于半工半读的状态,为了减轻家中负担,他们这些人有帮人算账的,有帮人写家书填快递单的,也有帮人绘制图样的,做什么的都有。   这个人群的存在,也是给长安人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实惠,像代写家书帮人算账之类的服务,价钱比从前便宜不少,服务质量却比从前高出许多。   罗用就是觉得在那种大环境下,四娘她们要寻几个人画插图,应是很容易的。   他倒是没想到,这个话本刚到长安城,还不待四娘这边有所安排,与她相熟的那些小娘子们便大包大揽地把这活计给抢了过去。   这些小娘子们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基本上都比较清闲,家中有那许多仆从奴婢,生了小孩都不用自己带,只时常让乳母抱过来,与自己增进感情便可。   还有一些孩子相对大些的,亦或是自己年纪大了却迟迟不肯谈婚论嫁的,那就更闲了,整日里不是在家中闲坐便是出门玩乐,有时候玩腻了,常常便跑到南北杂货这边与罗四娘做白工。   这个话本被送到南北杂货的那一日,这些娘子们刚好都在,得知竟是个话本,便闹着要看,四娘倒也还能信得过她们几人,于是便应了。   结果这一看不得了,这个故事实在太对小娘子们的脾胃,直把她们喜欢得不要不要的,直接便把这画图的活计给揽了下来。   四娘说这个话本不能给她们带回去,让她们以后每日到南北杂货这边来作画,还说画图用的一应物什,她明日会准备好了带过来。   “还要你拿什么物什,你那里又有几样物什,我家里甚物什都有,明日一早我令人一起搬过来便是。”   “我家里也有,明日我也带些过来。”   “四娘你便莫要操心了,这件事交给我们就好。”   “是啊是啊,只管安心交给我们就好了。”   “……”   别说,这些士族出身的小娘子们那文学艺术修养真不是盖的,从前那修养也没有什么发挥的地方,往往也就是宴饮之时赋诗一首,得些称颂,抑或是混个才女的头衔,使得夫家娘家面上有光而已。   一些娘子年少时或许还能满足于这样的称颂,但是随着年岁渐长,难免也会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男子若是出色,便能出仕为官,封侯拜相,女子即便再有才情,得到再多人的称颂,却也仅是称颂而已。   罗家兄妹上一次出品的《白叠之歌》,不知惊艳了多少人,这回的《雪灵渠》必然也是要掀起一股潮流,只要一想到自己也将在这本书上留下署名,这些小娘子们便十分激动。   之后的日子里,她们每天早出晚归,不管晴日阴雨,日日都要到南北杂货报到,比那些上朝的男子们还要勤勉几分。   家中大人知晓她们在帮罗氏兄妹绘制插画,倒也并不阻拦,也有那时常令人送各种吃食过来的,也有那早晚亲自接送的,也有那不闻不问的……   这些小娘子们这一画,就画了一个春天,春暖花开的长安城中,处处透出绿意,正是郊游踏青的好时节。   而南北杂货二楼的这一间办公室,这时候几乎已经完全是个画室模样,原料画纸堆了许多,因为是第一次给话本配画,各人之间画出来的风格样式又有一些不同,为了达成一个比较统一的效果,她们前期那些画作基本上都作废了。   到了四月底,她们做完了最后的整理修正工作,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终于汇成一本画本。   这个画本的故事乃是由白叠书生书写,图画则是由多人参与绘制,在每一张图画的角落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小小的署名,这些便是小娘子们给自己取的笔名。   之后便是雕版、印刷、上色、装订,待到这一本新书上架的时候,之间已经过了端午。   第一批新书还是先在南北杂货出售,因为坊间早有传言,说是白叠书生又写了一本新书,不少人这时候正翘首以盼呢,听闻如今终于上架了,纷纷赶去南北杂货购买。   这头一批书,总共数一千册,清晨时分上架,还未过中午便被抢购一空,之后数日,看过这本书的人津津乐道,没看过的人抓耳挠腮,就盼着南北杂货赶紧再上第二批。   四娘她们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地印刷赶工,她的那些好友也都帮忙跑前跑后,往往一日工夫忙碌下来,每个人都是一身汗一身灰的,哪里还有往日那般端庄贤良飘逸出尘的气质,然而心里却是十分的充实。   这回这个活计,她们不仅得到了署名的权利,得到了一笔报酬,将来随着这些册子不断增印,她们还会继续得到稿酬。   四娘还答应她们,这回这个画本若是卖得好,以后再有这样的活计,还找她们做。   这些稿酬,还有在作品上署名的权利,对时下的士族大家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   但是对于这些娘子们来说,她们的人生就像是在一片巨大的荒野上兜兜转转了无数年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条道路。   她们找到了施展才华的地方,想要努力的人现在也有了方向,人生仿佛也有了寄托。   而收入也是实实在在的,这些收入代表着,无论将来他们的人生遭逢什么样的变故,她们都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必依附任何人。   所以这次这本书大卖,这些小娘子们简直比四娘还要高兴。   这一年初夏,长安城中有一些小娘子终于发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还有无数的小娘子们,因为这一本《雪灵渠》的面世,陷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瑰丽幻想之中,那是她们原本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长安城中很快便掀起了一股饲养小动物的热潮,其中以犬类最受欢迎。   不仅是小娘子们热衷于各种小动物,就连小郎君们也不能例外,这些中二少年幻想的大多都不是瑰丽爱情,而是建功立业仗剑走天涯之类的。   听闻还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整天跟别人说自己养的那条小狗是灵兽,将来要助他成就霸业,云云。   结果就被他老子狠狠揍了一顿,关家里不给出来了。   另外,长安城中还有一群白叠书生话本的深度中毒患者,其中以小娘子为主,间或夹杂个别小郎君。   他们这些人也是独领风骚,每日里想一出是一出的,还有许多少年人追随拥护,跟着他们一起发癫,弄得长安城许多家长头疼不已。   不过随着《雪灵渠》这本新书的面世,听闻这些人现在已经逐渐分化成两个派系,一个是“采桑派”,另一个是“捡兽派”,听名字也知道这些人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了。   也有人对这些现象提出了批判,认为南北杂货出版的这些画本带坏了社会风气。   四娘听闻了,很是不以为然:“我阿兄说了,人不中二枉少年,青春就是要哭过笑过追逐过,那才是真正鲜活的青春,年纪轻轻的,整日里学那老夫子模样做什么。”   于是有些人又说罗四娘牙尖嘴利,将来必定是嫁不出去。   四娘毫不在意,二娘这都二十好几了,也没听说她要嫁人,自己这才多少岁,急个甚。   这一边,这年的长安城中热闹非凡,另一边,李绩等人正在辽东半岛,与高句丽打得难解难分。   唐军这边兵力充沛,一次又一次地发起猛攻,这一路下来,已是打了数场胜仗,只是这场战争越是到了后面,就越是难打,高句丽将士据城死守,又从北边的靺鞨那里求得援兵。   每天都有无数兵士死在战场上,唐军这边的,高句丽那边的,还有许多前来应援高句丽的靺鞨人。   战争向来都是残酷的,一场战争的胜利,从来都是要用无数的鲜血去浇灌,一场战争的失败,同样也要用无数的生命作为陪葬。   这些死在战场上的人,他们或者家中还有妻儿老小需要养活,或者还只是一个不知事的少年郎。   他们未曾见过许多繁华,也未曾听过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未曾有过什么瑰丽的幻想,便以如此惨烈的模样死在了战场上,草草离开了人世间。   与之相比,长安城中少年人们的那一点荒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们的人生中,至少曾经因为某些事物而迷恋过欢喜过,曾经有过瑰丽的色彩。 第409章 蛐蛐   此时此刻的常乐县,吴幼吴高等人跟随茶商队伍已经抵达县中。   田崇虎依旧留在凉州,罗用早前与他写信,让他先在凉州城那边等一等自己,待过些时候,便让他跟随自己一起回往长安城。   罗用这边还为水渠的事情忙前忙后,他的一众弟子们,则在为南北杂货新店的开张做准备。   店铺的地址罗用一早便给他们选定了,在城中靠近主街的一片居民区,用街边的几个店铺带宅院,与几户人家换来了地皮,推倒了房屋压平了菜地,在上面建起了一栋大房子。   考虑到常乐县这边主要是商队往来,来这里买货的人大抵也都是批发,于是这间铺子建得十分大,处处都很宽敞,店铺周围还有大片的空地广场,方便顾客们停放骆驼马匹车辆之用。   这间店铺也是一个四合院形式,前面是铺面,后面是生活区兼仓库,前面的铺面有上下两层,其他地方则只有一层。   在建设这间新店的时候,二娘借给他们很多钱财,让它得以使用时下最先进的钢筋混凝土技术。在前面的那个铺面,一楼批发购物区与二楼食品休闲区之间的那一层楼板,便是钢筋混凝土楼板。   要去楼上的那个休闲食品区,并不需进楼下的铺子,直接从外面的几个楼梯就能上去。   常乐县中绝大多数房屋都还只有一层楼,站在这个商铺的二楼,便可以将周围的一片居民区以及不远处的街道尽收眼底,颇有点登高望远的意思。   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罗用的弟子们在做,罗用很少过问,为了那条水渠的事情,他最近相当忙碌。   在《雪灵渠》那个话本当中,这条水渠是被雪灵兽一爪子刨出来的,然而在现实世界中,人们却要为这样的一条水渠花费无数的钱财力气,甚至是血汗和性命。   开春那时候,有山石从坡上滚落,造成施工现场数名民夫受伤,伤者已经运到城中诊治,好在当时众人躲避及时,无人死亡。   经此一事,便没有人再敢掉以轻心,后来天气渐暖,到了春耕时节,很多农户出身的人便都回家种地去了,罗用他们倒是又从周边城镇招来不少人手补充进去。   这些新来的人里面有一些刺儿头,很是闹腾了一番。   早前从莱州跟随杜构来往长乐的那名叫做夏衍的青年,这半年多以来,也一直在杜构身边帮忙这修水渠之事,那些后来的民夫干活挑三拣四不服安排,甚至还差点与夏衍等人打了起来。   罗用听闻这件事以后,安排白七等人前往,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工程进度重新上了轨道。   几日后,罗用与唐俭说起此事,不料唐俭却道:“这点小事都能令你头疼至此,不若那长安县令还是不做了吧。”   “那我如何能舍得。”罗用笑道。   罗用现在这个常乐县令,品级乃是从七品上,长安县令的品级则是正六品上,这一下子,他就跨越了:正七品下、正七品上、从六品下、从六品上,四个品级,等于说他这一下子就连升了五级,而且还是个京官。   对于一个出身低微的贫民子弟来说,这可不是常常能有的机会,听长安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皇帝这回好像是打算拿罗用回去怼那些个士族?   不过按照唐俭所言,皇帝老儿这八成就是要开始为他儿子做打算了。   新太子尚且年幼,老皇帝的身体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士族大家力量强大,朝中文武,又多老臣权臣,莫说新太子,有时候就连皇帝老儿自己都感觉到吃力。   这般情况下,皇帝有心托孤长孙无忌,却又担心他日长孙无忌手握大权独断专横,使得自己的儿子没有实权,毕竟那大舅子再亲,也没有自己亲生儿子亲啊。   所以他这一次让罗用回去,既是为了给罗用一个晋升朝堂的机会,也是为了制衡。罗用这人虽然脾气硬,但是再怎么看也不像是那包藏祸心之辈,他那幼子脾气很好,应是能够容得下罗用。   罗用现在一得空就来找唐俭,就是为了听他多说一说那长安城的事情。   说起来,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真正归长安县令管的,只有其中朱雀大街西面的那五十四坊,东面的那五十四坊则归万年县管辖。   早前罗用在长安城当太学助教的时候,平日里生活和行走的地方,大多都在长安城西面,也就是在长安县辖区。   东面的万年县主要就是富人生活区,寻常百姓没事很少往那边去,就连那边的东市,去的人也不多,那边那个市场卖的物什价钱一般都比较高,寻常人也买不起。   这两个县的县令,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工作状态,长安县令恨不得忙死,万年县令却很清闲,一般世族大家之间就算发生什么摩擦,也没有去找县令告状的道理。   不过按唐俭所说,万年县的县令,通常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年长者担任,寻常人当不了,一般想升职的年轻人也不会往那个职位去,毕竟干不出什么政绩来。   想升职,还是得干长安县令,不过这个职位古往今来也是坑了无数人,很多人在这个职位上,非但升职不成,反倒落得一个无能的名声。   就好比他们罗家人,先后就坑了两任长安县令,有这样的黑历史在前,罗用这次自己回去当这个长安县令,将来就算被人给坑得再惨,估计都不会有人同情他。   不过就算是这样,罗用也没有产生过想要退却的念头,所谓富贵险中求,既然已经入了官场,就没有不往高处走的道理。   地位越高,能量越大,他所能做到的事情也就越多。   出了常乐书院,罗用便往医馆那边去了,早前在那场事故中受伤的人员,这时候大多都已经痊愈归家,只余下两人现下还住在医馆之中。   这两人都是常乐县辖下的农户出身,一个被石头砸断了腿骨,另一个则是被断木扫到,刮烂了皮肉,之后化脓高热,病了一场。   罗用过去的时候,这两人正坐在医馆前面的街边乘凉,有几个城里的工友过来找他们闲聊。   几人正说着话,见罗用过来了,连忙与他打招呼,现在这城里头的人也都知道了,他们罗县令很快就要调走,要回长安城当县令去了,虽是不舍,却也与有荣焉。   罗用见他们中间的一张胡凳上放着米酒豆干,便道:“这豆干乃是发物,伤者还是少食一些。”   “就是嘴馋,闲不住。”其中一个伤患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关于饮食禁忌,平日里医馆里的医官也有叮嘱,他们今日嘴馋,偷偷吃些,不料却被县令给抓了个正着。   “胃口可还好?”罗用笑问道。只要胃口好能吃饭,一般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好着呢。”他二人住在这医馆里养伤,吃饭便是跟这医馆里的人一起吃,除此之外,每日里另外还有几文钱的营养费,他们今日便是用这个钱买的米酒豆干。   “酒也莫要多吃。”   “哎哎。”   “县令可要坐会儿?”   “不坐了,我去新铺子那边看看。”   “县令走好。”   “好。”   待罗用走后,这几人又坐下来继续说话。   “罗县令可是常常过来?”   “隔三差五便要过来一趟。”   “他也很忙,寻常只是过来看看,很快便走了。”   “早前这边医馆缺几味药材,还是罗县令托了那赵氏商行的人,从凉州城那边买来。”   “啧,那价钱必定不便宜。”   “价钱十分贵,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   “我听这里面的医官说,早几年这罗县令刚上任那时候,这医馆里头总共就没有几样药材,都是这些年陆陆续续买来。”   “这些年莫说别的,光是买这些药材,都不知填了多少钱财进去。”   “……”   说到从前罗用刚上任那时候的情形,这几人也是唏嘘不已。   他们这边正说着,方才跟随在罗用身边的一名差役又折返了回来,拿过来两个纸袋,与那两名伤员一人分了一袋,道是县令叫他送来。   “这是甚啊?”闻起来倒是十分香甜。   “道是蛐蛐,乃是一种糕饼,晚些时候南北杂货那边要卖,今日先试做了一批。”那名差役言道。   蛐蛐?这糕饼的名字也忒怪了些。   虽是有些云里雾里,他们却也没有多问,待那差役走后,几人打开纸袋细看,就是一块块铜钱大小的糕饼,黄橙橙的颜色,闻起来亦是十分香甜,几人分食了几块,然后那两个伤员便把东西收起来,不肯再分了。   这一袋糕饼分量也不算太多,他二人各自收好,偶尔嘴馋的时候便拿出来吃个一块两块的,并不舍得多吃。   如此过了几日,那个被断木蹭烂皮肉的青年的妻子过来看望他,他二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结婚却已有七八个年头,育有二子一女。   这妇人体格颇为健壮,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整个人被晒得黑红,若是细看其面容五官,依稀还透着几分秀丽。   两人在医馆里见了面,她丈夫便把那包糕饼拿出来与她吃。   这妇人很是喜爱这种糕饼,一边推辞着自己身体好好的,不用吃这些个,一边忍不住又从那纸袋里拿了一块又一块。   “你只管吃吧,我这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在这医馆之中有吃有喝,不差这几块糕饼。”那伤员就坐在一旁笑看着她吃。   妇人见他丈夫如今身体果然大好了,心里很是高兴,这嘴里的糕饼也是异常的香甜,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糕饼,便是这个了。   这天夜里,在距离常乐县不远不近的一个小村里,有那母子几人,正在屋子里偷偷吃着独食。   “阿娘!你怎的会有糕饼?”三四岁的小女孩,正睡得迷迷瞪瞪的,被她兄长推醒过来,言是叫她吃糕饼,还当自己做梦呢,睁眼一看,果真竟有糕饼!可把小姑娘高兴坏了!   “嘘!”妇人示意她小声着些:“你阿耶叫我于你们带回来,你们几个只管悄悄吃了,莫要出去多嘴。”   “唔!”她才不会多嘴,婶婶上回还偷给阿姊煮鸡蛋吃,也不给她吃。   这一包糕饼原本就不很多,他们阿耶这几日在城里吃了些许,他们阿娘今日也吃了些,这时候带回来,再分到三个儿女手中,每人也就不过几块而已。   几个小孩就跟那小老鼠一般,手里捧着糕饼,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啃着,不时还要嘻嘻窃笑几声,很是开怀得意的样子。   “阿娘,这是甚糕饼啊?真好吃!”   “你们阿耶说这糕饼好像是叫做蛐蛐。”   “蛐蛐?”   “阿娘,这蛐蛐真好吃!” 第410章 真没钱了   在常乐县这个地方,读书人还是很少,就算是在差役队伍中,很多人也都是大字不识几个。   在不识字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全靠说话,声音的模仿,这种模仿很容易产生偏差,因而才有三人成虎的说法,所以这个年代的百姓,对于很多事物的认知都是模糊的,不确切的。   他们这里所说的蛐蛐,其实就是曲奇饼干,这些年在长安城那边,无论是阿姊食铺还是南北杂货,都没有停止对新产品的研发,并且时常交流。   这曲奇饼干在阿姊食铺和南北杂货均有销售,阿姊食铺自己不做,直接从南北杂货那边拿货,能省不少事。   不止是曲奇饼干,罗四娘这回安排过来的这些人,他们会做的吃食可多了去了。   另外,罗大娘这一次也安排了几个人过来,让他们先到这边看看情况,听从罗用的安排,若是这里的条件成熟的话,便要在常乐县这边开一间阿姊食铺的分店,若是条件还不成熟,那就让她们先在南北杂货做工,待过两年再做安排,横竖她看这常乐县的发展形势,应是不会太差。   罗用让这几个阿姊食铺的人,直接在南北杂货二楼的休闲食品区占了一片地方,开了一间阿姊食铺,牌匾都做好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也都做得差不多,就等开张了。   因为楼下的铺面足够大,二楼这个休闲食品区同样也很大,除了阿姊食铺,还有各种卖糕饼的卖卤煮的卖浆饮的,地方十分宽敞,铺位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稀疏,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广场。   这个小广场上面有盖,四周却没有墙,只有半人高的水泥栏杆,各间铺子另外隔出铺面,铺中摆有桌椅。   另外还预留出来一些空地,将来若是还有其他食铺入驻,便可在这些了空地上砌墙,隔出铺面,这些都是提前规划设计好了的。   眼下这些空地便只是用水泥砌了一些胡床,摆上草编的坐垫,供人闲坐休憩。   常乐县这地方不比长安城中,一年四季人气都很旺,这里是有淡季和旺季之分。   行商们一般都是在夏秋时节途经常乐县,冬季里又有那白叠花和羊绒的买卖,加上这两年许多牧民都来他们这里卖活羊,所以冬季也比较热闹,相对来说,春季最淡。   于此同时,楼下的铺子也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开张前的准备,眼下时间已经进入夏季,多耽搁一日,便要少做一日的生意。   为了给这间分店的开张做宣传,罗用的弟子们早早便让那些高昌商贾、伊吾商贾带出话去,言是这间南北杂货开张头十日,所有商品一律九折销售。   他们甚至天不亮就去到城外卖鱼的那个早市,道是南北杂货这间铺子七月初一便要开张,开张第一旬九折促销,让那些卖鱼人将消息传到合河戍、百帐守捉等地。   在常乐县当地,以及周边的敦煌晋昌这些地方,这个消息更是人人皆知,不少农户都等着开张那一日去买个轧棉机。   也有那人口众多的大家族,一次采买动辄就是成车的货物,九折促销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能省下不少钱财。像常乐县产的各种酱料,都是固定价格出售,买得再多也没有什么优惠,一般也就是多给几勺作为添头。   待到农历七月初一,盛夏已然过了大半,暑意稍退之时,南北杂货这家店如期开张了。   一大清早便有不少人等候在铺子外面,待到店门一开,便蜂拥而入,至于店门口外面的开张活动热闹景象,却是无暇观看,只管奔着自己要买的物什去了。   虽说这新铺开张的促销活动要足足做够一旬,但大伙儿也怕有些紧俏的商品早早便要断货,像那轧棉机,早前便是常常断货。   一进铺子,入眼得便是那一排排一人多高的货架,一排又一排,仿佛看不到头一般,每个货架上都摆满了货物。   每一种商品都有标价,那标签上有品名有价格,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当年从西坡村流传起来的那种数字,另外还有汉字、突厥字,以及粟特人文字。   这一间南北杂货开在陇西,除了兼顾本地市场,另外主要便是做西域各国商贾的生意。   在眼下的西域各国之中,最通用的便是汉语和突厥语,而之所以会标示粟特人的文字,便是因为他们这个群体在商道之上极其活跃,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客户群。   当一些人还在为这一大片的货架以及无数的货物震惊目眩的时候,另一些人这时候已经推上购物车,寻找自己想要购买的商品去了。   像这种仓储式商场,不能少了购物车的帮助,这里的购物车分两种,一种是轻便的以红柳条编织为主体的推车,另外还有一种更大的拖车,用来搬运重物。   推着购物车继续往里走,在前面靠墙的一排货架上,长长的一排,全部都是卖的羊绒制品。   众人虽然知晓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开得很大,却很少有人能够说得清她们那个作坊究竟能做多少种花样款式,这时候见到这么多款式这么直观地被摆在货架上,看得人眼花缭乱,很是震撼。   和羊绒制品相邻的,是一排卖面巾的货架,不远处则是卖糕饼的货架,这个铺子里的糕饼多是用油纸包装好的糕饼,听闻还比较经得住放。   负责这个货架的售货员手里捧着一个食盒,从里面取出各种糕饼,请过往的顾客品尝,前面有一个顾客尝过几块,在问明了这些糕饼的保质期以后,便在自己的购物车里装了满满一车各种口味的糕饼,令仆从先行推去结算,他自己另外还要去看其他物什。   要说生意最火爆,还属那片卖轧棉机的区域,那里摆放着各种大小型号的轧棉机。   最小的就是一个小木箱模样,盖上盖子挂在肩上就能拿走了,最大的比打谷机还要更大几分,需得好几个人一起出力才能抬得动,这么大的轧棉机,轧起白叠花来肯定非常快,很多人心动,奈何价钱太高,买不起。   除了轧棉机,这里面还卖打谷机、燕儿飞、木轨马车等等,甚至还卖锅炉,那一个大锅炉摆在一片空地上,四周设了栅栏,人们只能在栅栏外面围观。   听闻他们常乐县去岁冬日差点停了沼气,后来便是因为造出了这种锅炉,才挺了过去。   这个锅炉的价钱也很贵,寻常人也就看看热闹,买是万万买不起的,也就是一些富户商贾们,琢磨着要不要趁眼下有折扣,先买一个回去放着。   有些人是看看就走了,有些人则在那里合计盘算,又有一个专门的售货员在那里讲解这个锅炉的用法用处。   “这锅炉可是烧的石炭?”有人询问道。   “正是,石炭便可。”   “不能烧柴草?”   “柴草不好用来烧锅炉啊,热量达不到,烧的人也太累,你看这个锅炉吧……”   “这又要去买石炭。”   “听闻那伊吾的石炭,这两年涨价不少。”   “我又不识得那卖石炭的,不知该去寻谁,也怕被那黑心的商贩给骗了去。”   “晋昌敦煌都有那卖石炭的,不若改日我们一起去看看。”   “诸位若是要买石炭,常乐县便有一批,县令正在筹钱修水渠,早前买来的那些石炭,眼下便要低价出手卖了去。”   “果真?因何我等竟不曾听闻?”   “诸位去县衙询问一下便知晓了,也是这两日刚放出来的消息。”   “多谢!”   “嗨,客气个甚,诸位郎君再考虑考虑这个锅炉啊,九折销售机会难得,待那沼气池技术普及开来,这锅炉迟早都是要买的啊。”   “既是迟早要买,你眼下这般着急卖货作甚?”   “哈哈哈!店家早前为了建这个铺面,与那阿姊食铺借了许多钱财,眼下正着急筹钱还债呢!”   “听闻上面那层地板用了许多精铁?”   “可不是,建房那阵子,我们好多本地人过来瞧热闹呢。”   “那罗二娘着实有钱。”   “这都不算什么,听闻她早年在凉州城买下许多房产土地,这两年因着河西盛产白叠花,凉州城地价大涨,如今已是翻了数倍。”   “啧,有这样一个阿姊,那罗县令还道自己没钱呢,还要卖石炭。”   “你当他卖石炭不挣钱?”   “他当初买进那些石炭的时候,价钱几何,如今这石炭的价钱几何?”   “别眼红了,他若不是个能挣钱的,还能修得起那水渠?”   “听闻也是攒了许多年的钱财了……”   “……”   说来说去,这锅炉的价钱太贵,很多人都不舍得买,看的人多,真正下手的也就那几个子。   数日之后,一群粟特人来到常乐县,冲到南北杂货一通扫荡,光那锅炉,一口气就要了十台,后来又有一些其他商队到来,就连安西都护郭孝恪都领着一队亲兵前来买货。   这些人过后,铺子里一些大型的轧棉机、打谷机、锅炉这些商品,其中不少型号都开始出现断货的现象。   有些人之前不舍得,这时候又想买,却是晚了。   有一些商队从常乐县订购钍石网纱,他们不要沼气灯成品,单独只要网纱,灯罩作坊将加工好的网纱像布匹一样卷起来,整卷整卷的卖出,之前运往长安城的那批货,也是这般做的。   现如今也有一些这样的货物摆放在南北杂货的货架上销售,可以整卷购买,也可以与铺子里的售货员商议,按照自己想要的数量裁剪下来。   还有一些相熟的胡商询问罗用沼气池的修建方法,罗用让他们过一两年再来。   他说眼下这沼气池之法虽然已经比较成熟,但是并未推广,汉地百姓尚未通用此法,没有先行传授给外邦的道理,让他们明后年再来,待到那个时候,这沼气池之法已经在民间流传普及,届时他们这些胡商要学,自然是谁也拦不住。   郭孝恪这一次来常乐县,也找罗用说了说建沼气池的事情,罗用这一次倒是没再推辞,直接安排了几个人,跟随他去往高昌修建沼气池。   另外,郭孝恪还从罗用他们这里买了好几个锅炉,有几个运回高昌去了,余下几个则是运往酒泉方向。   罗用猜想运往酒泉方向的那些锅炉未必是用来给沼气池加热,很可能是要运往矿区,作为取暖之用。   镜铁山矿区天气严寒,植被稀少,在那个地方也找不到多少取火用的柴草,倒是在木轨道通了以后,方便山里的铁矿石运出来的同时,也方便了外面的煤炭运进去。   郭孝恪最近也很忙,又要加强边防,提防突厥来犯,又要四处弄钱,给他长子那边的寻矿队伍提供经济支持。   听闻近日又有几批人马从高昌那边奔赴酒泉方向而去,罗用和唐俭都猜他们那些人就是去开矿的。   寻常人并不知晓这许多内情,也不关心那许多,近来常乐县当地许多百姓,都对南北杂货二楼的各色小食着了迷。   阿姊食铺的各色小吃大多因地制宜,物美价廉,很多人都能吃得起,旁边那一间卖奶油蛋糕的铺子,很多人便只有眼馋的份了。   也有那好人家出身的娘子们,成群结队乘坐木轨马车而来,就为了去吃一块南北杂货楼上的奶油蛋糕。   其中最受欢迎的一款,便是那香橘味蛋糕,那里面加了淮南产的橘浆,乃是在淮南生产香橘之地,当地人用橘子榨汁,再用慢火熬制成浓浆,长安那边也用这种橘浆做蛋糕,已是做了两三年,长安城的娘子们亦十分喜爱。   陇西不比长安,距离产橘的淮南实在太过遥远,很多当地人毕生也不会知晓橘子的滋味。   南北杂货二楼的这些食铺,不仅给她们带来了橘子的味道,还带来了许多她们从前没能接触到的各种吃食。   像晋昌敦煌这两个地方,毕竟离得近,当地人什么时候想吃了就乘坐木轨马车过来一趟,亦或是差遣家人仆从前来采买,总体来说还是比较便利。   但是像是高昌伊吾那些地方,离得远,往来一趟就很不容易,这两个地方的富人们或是被美食吸引,或是看重常乐县这个地方的发展前景,近来不少人都打算在常乐县中置产。   常乐县公府便有不少房产,罗用让人趁这时候行情好,看情况卖出去一些。   有人嫌价格太高,质疑罗用是不是打算在离任前狠狠捞上一笔,罗用便说,常乐县这一间南北杂货之所以能够开得起来,正是因为道路通达,运输便利,这一次常乐县中卖房所得钱帛,一律捐给郭都护拿去修路。   郭都护听闻了这件事,很是感动,虽然说他们老郭家很快就要有矿了,可眼下这不是还没有呢么。   这又是开发矿区又是出钱修路的,哪怕作为安西都护兼整个陇右道大佬,来钱的地方还算不少,奈何花钱太快,入不敷出啊。   为了表示感谢,郭孝恪让身边的人给罗用送了一匹金马,说是祝他这一次回长安城发展,前程似锦青云直上。   罗用一看这金马,个头忒小,回想从前郭孝恪来这边赴任,途经常乐县,那时候罗用不过送他一些白酒吃食,他就财大气粗地给罗用送了好几个黄金摆设,这回罗用大出血捐钱给他修路,他才拿出这么小一匹金马,拴个细绳挂脖子上当吊坠都不嫌扎眼的。   “啧,看来是真没钱了。” 第411章 偏颇【捉虫】   罗用最早给常乐县这个地方做规划的时候,是打算把它发展成一个茶叶集散基地。   没想到这两年摊子越铺越大,如今的常乐县,茶叶这一项的交易额虽然也很大,但是整个常乐县的经济发展,对于这一项交易却并没有什么依赖性。   要说常乐百姓现在最依赖哪个产业,那肯定还得是白叠花,然后接下来才是茶叶交易、羊绒作坊这些个。   近来,因为南北杂货的开张,这个小县城好像又有要往旅游业城市发展的趋势。   早前二楼那些食铺未还开张的时候,从长安城过来的那些做吃食的娘子们,看着常乐县这个小县城,比长安城小那么多,面积人口约莫只能抵上长安城的一个坊,她们就很忧心,担心当地人口稀少消费能力有限,生意不好做。   结果开张这几日,生意却是日日火爆,从长安城那边带来的橘浆等物,原本预计要用半年以上,如今看来,半年是肯定用不到了,三四个月以后怕是就要断货,还是得赶紧写信去往长安城,让那边安排再发一批货物过来。   城外的木轨道上,每日里车来车往的,从常乐县到敦煌、晋昌、酒泉等地皆已通了木轨马车,甚至还有一些从高昌、伊吾过来的。另外,常乐县这边的胡人也很多,有往来过路的胡商,也有定居当地的各色杂胡,甚至还有一群昆仑人住在这里。   原本在长安城那边,大伙儿是管他们教昆仑奴的,后来那昆仑人首领给中原人送来了红薯种子,圣人令其不再为奴,因而改称昆仑人,只不过在长安城那边,大伙儿这些年都叫惯了昆仑奴,很多人一时也改不过来,亦或是懒得改。   但是在常乐县这里,谁要敢说一句昆仑奴,那些昆仑人就要跟你急,别以为他们听不懂,汉话说得好着呢。   那些昆仑人有懒怠的,也有勤勉的,这一次南北杂货楼上那些食铺开张前,从当地寻了一些妇人来做工,其中便有两个昆仑人。   那两个昆仑人妇人体格健壮,力气很足,脾气也特别好,干活很是不错,经过一些时日的观察以后,其他几个食铺也都有些心动,打算也去寻一两个昆仑人来干活。   而阿姊食铺的那几个娘子们,除了经营南北杂货二楼的这一间分店,她们还要着手从常乐县当地以及周边搜罗资源。   自当年罗大娘亲去江南开发市场以后,阿姊食铺各间铺子里便又多了几样新吃食新口味,从那江南的各色水果,到沿海的鱼丸海味。   长安城中现在还没有哪一间食铺能像她们这般,吃食的品种口味这般多,供应量这般大,价钱这般亲民。   之后的各间分店,也都积极从当地搜罗各种吃食,这一次来常乐县的这几位管事也是,一早便盯上了高昌的葡萄与伊吾的甜瓜。   那伊吾的甜瓜还能再等一等,高昌的葡萄却是等不了人,眼瞅着今年的葡萄就要成熟了,待这边铺子里的经营稍稍上了轨道之后,便有两名娘子向罗用提出要去高昌收葡萄制浆的事情。   罗用派一名差役护送她们去高昌,让他到了那边之后,记得要与当地相熟的差役吏员打好招呼,别叫她们被人欺侮了去。   罗二娘听闻了这件事,也从羊绒作坊那边安排了一名管事娘子与她二人同去,这些年罗二娘的羊绒作坊与高昌那边不少商号都有往来,她们在那边熟人多,行事也方便。   罗大娘这一次从长安城派遣过来的管事,全部都是女子,没有一个男子。   关于这件事,大娘早前也曾写信与罗用说过,她说铺子里的管事全部都是女子,外出行走多有不便,这两年各地的分店越开越多,也是生出不少难题。   原本她是打算招募一些男子来做工,奈何许多管事娘子对此都是十分反对。身为男子在这世间总是有那许多便利,她们担心自己被比下去,显出不足来,最后被男子们堵了上升空间,甚至连这份工都保不住。   罗大娘经过一番考量之后,最后还是决定顺从这些管事娘子们的心意,她在信里对罗用说:   “……来我这里寻活的男子,亦有那很不错的,只是我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作罢了。这世间,男子的去处总是多些,女子的去处却少,往后我这阿姊食铺,便决定都用女子了,偏颇便偏颇吧。”   罗用与她回信说:“未必事事都要做到绝对公允,偶有偏颇亦是人之常情,无论阿姊做什么,我总是偏向阿姊的。”   罗大娘看到这封回信便笑了,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甚至忍不住将其展示给几个亲近的管事:瞅瞅我家三郎多会说话。   大娘虽是罗用的阿姊,这些年却也越来越把罗用当成一个真正的当家人看待了,有些时候,也是下意识地想去寻求罗用的认同,担心被他所不喜。   但罗用总是很让她安心,他会直言指出大娘偶尔的疏漏,也会对她的经营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从来不会将不满藏在心里,还会说出,你是我的阿姊,我总是偏向你的,这样的话来。   大娘今夏产下一个女婴,是个大胖娃娃,小脸嘟嘟的,把林五郎喜的不行,每日里上街买菜都是咧着一张嘴,逢人便夸那孙神医着实厉害,医术着实是高。   众人笑言那孙神医的医术自然是高,只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求得神医亲诊,尤其是那女子孕育的难题,便是孙神医,这回也是花了小一年的工夫,才给大娘调理过来。   “你们两口子着实福气好。”   “是是。”   “大娘奶水好不好,可是够吃?”   “……”   “跟我嗨什么臊,我这都奶过多少个娃娃了,你们两口子头一回当耶娘,家里又没个大人……”   “侯校书媳妇这两日常常过来,还带了有经验的妇人过来。”   “哎呦,那便好那便好。”   “嘿。”   “娃儿可还好,这两日可是会笑了?”   “笑起来咯咯的,那两条腿蹬起来可有力气。”   “哈哈哈哈!”   “你家大娘体格好,吃得又精细,娃娃自然也养得壮实。”   “今日又买了什么菜?”   “买了些菘菜,大娘这两日爱吃菘菜。”   “可莫要与她多吃,菘菜凉性。”   “哎,我晓得。”   “你看我这上好的粟米,可要买些回去?粟米粥最是养人,妇人月子里养得好,一辈子都不爱生病。”   “这粟米怎卖?”   “……”   林五郎这些时日一上街,就是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扛,总想着家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要养活。   事实上大娘与他那新生的闺女又能吃用多少,家里头那些个物什越囤越多,最后大多都便宜了阿姊食铺那些个管事,有时侯校书媳妇过来这边,大娘也叫她拿些用得着的回去。   侯校书两口子结婚没两年,膝下已有一子,那侯校书媳妇出身虽高,她那父亲却是个不着调的,儿子女儿生了一群,儿子还好些,女儿们出嫁以后他便不怎么管了。   一些个嫁得好的,与娘家那边往来还算多些,像侯校书媳妇这样的,草草嫁出去就完事了,嫁妆都没几个像样的,更别提成婚后还能有什么资助。   他们两口子与罗大娘这边也是有些往来,那侯校书媳妇名叫黄香兰,大娘便唤她香兰,两人常常坐在一起说些体己的话。   香兰说她早前大着肚子的时候,日子本就不易,侯蔺又在国子学受人排挤,为了养家糊口,什么样的气他都忍了,她去求父亲帮忙,父亲却说他也帮不上忙,说不上几句话,便说有事要忙,打发自己回家去了。   说白了,还不是怕得罪了同僚自己不好做人,只他一个当岳父的,连帮自家女婿说几句公道话都不能,别个同僚谁又能瞧得上他,不过是看在他的家族出身,不去与他为难罢了。   四娘听闻了这件事,与白以茅说了,白家有郎君出面,见了一名国子学博士,与他提起此事。   原本还以为这样便好了,没想到竟是不管用。   最后这件事如何能够了了,便是因为一个顾氏郎君,在朝堂之上狠狠参了国子学众人一本,道如今这国子学中的风气已是坏透了,博士助教不想着教书育人,整日里排挤这个踩低那个,如此德行,学子们又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   圣人令有司查明此事,这一番查验下来,果然确有其事,照理说能在国子学之中任职的,多是饱学之士,只是那个别饱学之士,做出来的事情却颇为令人不耻。   这些事情被人拿到朝堂之上一说,臊也要臊死了,实在很败坏形象,仕途前程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圣人早年征战沙场,颇尚武,对于这些阴暗龌蹉的倾轧排挤很是不喜,朝中几位高官也都认为应该整顿国子学风气,于是短短几日工夫,国子学原本那些官员撤职的撤职,调任的调任,很快便进行了一次大换血。   侯蔺没走,经过这件事以后,他在国子学的处境也是有些尴尬,但是不管怎么说,日子到底还是比从前好过了许多。   听闻罗用快要回来了,众人皆知晓侯蔺与罗用走得近,从前还在一个院子里住过,于是这时候便又有人开始逢迎起来。   香兰对大娘说道,别个也就罢了,她父亲竟也如此,前两日特地还令他母亲送了几匹好布料过来,可笑不可笑。   她母亲道那布料是她自己的,自家事自家又怎会不知晓,黄家后宅姬妾甚多,有点子好东西,便都给了当时最得宠的那一个,她母亲失宠都有一二十年了,手里头有点东西都跟命根子一般死死拽着,只是这些年下来,到底也没剩下几个值钱物什了。   那几匹布料都是新布,材质花样都是极好的,这不是她爹拿来的,便是家里的当家主母拿来的,总不会是他娘自己的积攒。   香兰与大娘拿了一匹过来,道:“莫要嫌它来处不好,布总还是好布。”   “我又哪里嫌它什么,你莫要整日里瞎想,若是着实气恼得紧,便到我那铺子里锤一钵肉丸出出气,莫要平白浪费了力气去。”大娘与她玩笑道。   “你算得倒是精细。”香兰好笑道。   “小本买卖,如何能够不精细?”大娘靠在炕头,从旁边一个小碗里拈起一颗葡萄来吃。   这时候天气还未入秋,倒是有一些早熟的葡萄下来了,只是这长安城中的葡萄本来就很贵,更别说这时候的葡萄了。   今日她与五郎说自己想吃葡萄,五郎便出去与她买了一串回来,一次只肯给她吃那三五颗。   倒不是他小气不舍得给大娘吃这么贵的葡萄,实在是因为大娘这时候还在月子里,五郎每日里只与她吃热食喝热汤,凉的东西一律不给碰,若不是再过一些时日就能出了月子,这时候她怕也吃不着葡萄。   这边大娘又唤五郎,叫他把今日买的葡萄都洗了端过来,她这里就这两颗子,可不够用来待客的。   五郎果然洗了葡萄端上来:“待客便待客,你自己可莫要贪嘴多吃了去。”   “我不吃,都给香兰吃。”大娘笑嘻嘻道。   说是这般说,最后大娘到底还是没抵住嘴馋,多吃了几个。   其实也不打紧,寻常妇人做月子,哪里有那许多讲究,这葡萄又不是什么寒凉之物,再说大娘这也快要出月子了。   说到葡萄,高昌一带的葡萄可就便宜得多了,只是这边的气候比长安城要更凉一些,春天来得也晚,眼下这时节葡萄还未上市。   常乐县这名差役护送这阿姊食铺以及羊绒作坊总共三名管事娘子,一路来到高昌城中,先是寻了地方住下,然后又去与自己相熟的吏员差役打招呼。   倒是没想到,那郭都护这一日刚好从城外回来,他听闻这个消息以后,便让人把这名差役以及三个管事娘子请到府中,令厨下置下一桌酒菜,好生招待了那三名管事一番,又道往后在这高昌城中若是遇着什么难事,尽管来寻自己,他与罗用相熟,都是自家人。   郭都护大抵也知晓自己早前那匹金马送得小了,于是这时候寻着机会,赶紧又与罗用送了一个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   顾家人还记得嘛,当初负责沼气池网纱研制的其中一名学子就姓顾,这个人没有多少戏份,前面只是出场过一次而已,我知道你们肯定不记得了,所以提醒一下哈哈。 第412章 交接   常乐县目前在修的这一条雪灵渠,因为《雪灵兽》这个话本的风靡,还未建成便已经很有名了。   那话本之中倒是并未提到杜构,不过长安城这边现在该知道的人也都已经知道了,这条水渠就是由杜构主持修建,虽然也少不了罗用在背后倾力支持。   长安人大多也都知晓,杜构如今已是拜在罗用门下,成了罗用的一名弟子。   对于他的这种做法,长安城不少士族大家都表示很难接受,杜构毕竟是士族出身,那罗用虽有才干,到底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学富五车之辈,何以要拜他为师?   这个年代的人看重出身、学问、德行,要远远超出才干。   罗用既有才干,圣人召其为官,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他既然发挥了自己的才干,与朝廷与百姓带来了益处,那便给他官职,给他财富,这些都是合理的。   但那杜如晦长子竟是要尊他为师,在很多人看来这就十分不合理。   “这次罗用从那陇西归来,想来定是要比从前风光许多。”   这一日,几位郎君在曲江池便某酒肆宴饮,亭台楼阁,波光粼粼,秋风拂面,十分惬意悠然,格调高雅。席间,便有人提到罗用的事情。   “自然,如今那棺材板儿与数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有人接话道。   “我知白家素来与罗用交好,荥阳郑氏自上回从他那里得了消息,提前买下铁矿得了好处,如今态度亦十分明确,显然也是他们那一边的人了,倒是没想到,那顾家如今竟也表态了。”令一名郎君言道。   早前顾家人突然跳出来参了国子学一本,动作很是不小,一下子就跟国子学那边好几个家族出身的官员结下了梁子。   要说顾家人纯粹就是因为看不惯国子学那些人的行事作风,所以特地站出来管了这桩闲事,那他们这些人肯定是不相信的。   在这节骨眼上,眼瞅着罗用马上就要回京了,顾家人这分明就是在示好啊。   毕竟那侯蔺与罗用同是离石县出身,早前两人便曾在同一个院子里住过,侯蔺的外甥乔俊林与罗用甚是要好,前几年罗用被人赶去常乐县当县令,那乔俊林便跟着一起去。   “啧,八成是瞅那郑氏得了好处。”   “那好处可是不小。”   “诸位兄台家中不知何意?”   “我那兄长昨日问我侄儿,早前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与那罗用可是相熟。”   “可是相熟?”   “侄儿回道,与那棺材板儿相熟作甚?”   “哈哈哈哈!”   “小孩子知道个甚。”   “如今不仅那白氏郑氏,罗家人这几年与河东那边的家族联系亦是紧密,大小商号更是以他们罗氏姐弟马首是瞻,长安城中亦有不少家族娘子在阿姊食铺投了钱财。”   “可莫要小看了那些妇人,她们可是把自己的钱财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   “如今那棺材板儿,着实有些了得。”   “已是不能把他当做从前那个乡野少年看待了。”   “也不过是短短数年的工夫……”   “我是在贞观九年那时候,初闻罗用在离石县的事迹,如今已是贞观十九年,算算时间,也是有整整十个年头过去了。”   “早几年他去常乐县赴任那时候,约莫也是秋天这时候,可是贞观十三年?”   “并非,是在贞观十二年秋日离京,十三年正月抵达常乐县。”   “这么说来,他在那里待了将近七年?”   “正是。”   说到此处,众人一片默然。   以罗用当年在长安城中展露出来的才干,如此青年才俊,但凡是个好一点的出身,便不会在常乐县那边陲之地一待就是七年之久。   “七年啊……”   “是时候该回来了。”   长安城这些郎君们说起罗用这一去陇西便是七年,颇有些感慨。   罗用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当初刚被人弄出长安城的时候确实也是有些愤懑,待他安心在常乐县这个地方待下来了,也就好了,这些年他也是活得有滋有味。   与之相反,陈皎就觉得自己冤枉得紧,原本他应该早两年就能申请调任的,就因为这个罗用,生生害他在这边多待了这么久。   陈皎一早就想走了,长安城那边的消息一传过来,他就迫不及待令家人仆从们开始收拾行囊,待丁敏白以茅一行抵达晋昌城,他这边火急火燎把工作一交接,然后一甩衣袖自己就先走了,也不等罗用。   这交接工作办得潦草,丁敏又是头一回当刺史,很是焦头烂额了一番。好在瓜州这个地方财政亏空并不十分严重,虚户也不算多。   在他初上任时,罗用便对他表现出了支持的态度,当地那些个商贾富户,眼下看来,对他这个新刺史也是服气的,毕竟当年他在陇右道修路有功,当地人肯定还是会念他的好。   常乐县这边,白以茅这个新县令前来赴任,罗用自然也就到了该卸任的时候。   罗用与白以茅本就相熟,从前白以茅还去西坡村与罗用学过算术,白罗两家这些年也是走得很近,这种情况下,他二人之间的交接工作,自然也就做得十分到位仔细。   “……那制罐头与制酱的作坊都归公府管理,每年所得不少,有了这些钱帛收入,各项支出才有来处。”   “这常乐县中不说别的,光是那些吏员差役的工钱福利,每月里便要不少,常乐县的差役工钱比别处是要高些,若非十分必要,你还是莫要降了他们的工钱,这工钱一降,人心怕就要散了……”   “除去那些开销,定然还是会有一些结余,你到时候攒一攒,再把城墙往北面的空地上扩一扩,这是我早前画的草图,你且留作参考。”   “新城区的建设,需得一早将那排水的沟渠和输送沼气的管道布置好……”   “那边还有那许多石炭,早前我卖了大半,如今还剩下不少……”   “还有这白酒作坊……”   “还有那木轨道所得……”   水渠的修建还剩下最后的收尾工作,罗用并不参与,这几日他便带着白以茅在常乐县城里到处走走看看。   接连看了数日之后,白以茅也是有些震惊了,别人到地方上当官,接手的大多都是烂摊子,差别只在于烂账程度而已,他这接手的,简直就是一个造钱机啊!   这常乐县看着不大,每年竟然能挣那么多钱,如此多的收入,寻常根本花不完的吧,那还不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啊,这日子也太滋润了吧?   然而罗用却对他说:“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平日里你还需得精打细算。”   “除了修建城北新区,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白以茅不解,罗用可是连水渠都给他修好了,在他看来,这常乐县根本也不缺什么了啊。   “你随我来。”罗用对他说道。   白以茅跟着罗用穿过街道,进了作坊区,然后他们先是去了针坊。   这个针坊是罗用弟子名下的产业,这些年中原那边也有不少针坊,中原商贩并不来这边买针,这个针坊除了经营本地市场,主要就是卖给那些西域的行商。   “听闻中原那边一些针坊,造出来的针十分精细,各家作坊各有所长,而常乐县这个针坊的长处,便是速度快产量大。”   罗用说着就把白以茅带到一个拉丝的车间,这个车间里面摆放着好几台黑漆漆的高大器械,这时候这些器械正在哐哐运转着,只见那机器运转之间,一条条铁线被拉得又长又细,仿佛十分轻易一般。   在这一台台器械的背后,有几个青壮正挥着铲子往一个铁制的类似灶膛一样的地方铲石炭,那灶膛上方的构造里似是煮着热水,正呼呼地冒着白烟。   这些器械只要烧石炭便能运转,并不需要人力畜力带动,匠人们只需在旁边看守调整,保证拉丝质量便可。   “这地方寻常不让人进来,便是因为这些器械,不欲被人学了去。”   “不过这一批拉丝机也是早前所造,后来衡致他们做出来的新器械,在技术上又有一些提升,将来你手头若是宽裕了,便把这批老的器械融了重新打造。”   “因何这石炭竟能使器械运转?”白以茅好奇这些器械的工作原理。   “这世间并非只有风力水里,平日里你看那锅里煮水,水汽蒸腾之间,亦有一种力,姑且称之为热力,此热力若是运用得当,亦能帮助生产。”罗用大致给白以茅讲解了一些热能。   “除了这拉丝机,莫不是还有其他用法?”白以茅直觉眼前所见并非全部,罗用好像还在后面藏了大招。   “除了这拉丝机,还有切针机和糙磨机,原本还打算做些打孔机,只可惜精度一直达不到。”罗用说着,便带着白以茅出了这个车间。   “另外还有一样宝贝,寻常人我是不舍得给他看的。”   “是甚?”   罗用这一回带白以茅去的是机器坊,机器坊后院有个不太显眼的屋子,罗用从自己身上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又令人在门外看守。   白以茅跟在罗用身后进去,一进门,便看到地面上铺着一条轨道,放眼望去,原来这间从外面看起来无甚稀奇的屋子,竟是占了一整排房子,而那条轨道便是从这头一直铺到那头,也不是寻常的木轨道,竟是铁轨。   “便是这个宝贝。”罗用拍了拍铁轨上的一个车子模样的物什对白以茅说道:   “那热力既然能造拉丝机等物,自然也能带动车辆在轨道上行驶,这一个车头,便能拖动数个运货的车厢,只可惜重量太大,寻常木头轨道承受不住,需得铁轨。”   白以茅这时候已经被自己眼前所见和罗用的这一番话惊呆了。   是啊,热力不似风力那般飘忽不定,也不似水力只能在沿河借力使用,这个热力乃是燃烧石炭所得,所以只要他们把石炭搬到车上,在车上烧起来,源源不断地制造热量,那么这个力就是可以随身携带的……   “……你可听到我在说甚?”罗用那边说着说着,发现白以茅竟走神了。   “啊?”白以茅一脸震惊又茫然的模样。   “我说,你家人让你来这常乐县,自然希望你能做出一些政绩,只是你接手我这常乐县令之职,想要再有突破已是不易,我这段时日里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宝贝能帮你了。”罗用说道   “那我要如何做?”白以茅这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的状态。   “你最好在任职期间,将常乐县周围的木轨道换成铁轨,再在当地推广这种烧火的车子,便称之为火车吧。”   “要铺铁轨?”白以茅吃惊:“那得多少钱帛?”   “省着点花,多攒攒,应该还是可以攒出来。”为了报答白家人的恩情,罗用这回也是操碎了心,连这花钱的去处都帮他想好了。   如此这般,初来乍到的白以茅,还未来得及为自己即将接手常乐县这个大型造钱机高兴两日,便被一个名叫铁轨的阴影给笼罩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家人:家里的年轻人出去外地当官,就怕他贪图享乐学坏了。   罗用:没事,有我呢。 第413章 通渠   眼瞅着这条雪灵渠马上就要修完了,施工队伍已经开到常乐县城外不远处。   罗用这两日不忙的时候,时常便要过去看看,各式吃食送去不少,又带了长安城来的娘子过去指点厨艺,给干活的民夫们做了不少好吃食,那工地上热热闹闹的,每日里都跟过节一般。   今年常乐县这片地方上,种金瓜的人十分多,金瓜价贱,罗用他们县衙里的人上街买金瓜,都是成车成车的买。   长安城那边这两年流行一种金瓜饼的吃法,便是在每年金瓜与嫩玉米成熟的时节,将此二者蒸熟,和匀捣烂,再煎成一个个金黄软糯的金瓜饼,吃起来很是香甜,男女老少都爱吃。   这种金瓜饼最早也是从阿姊食铺流传出来,早两年金瓜贵,那又小又薄的一个金瓜饼,也要卖到一文钱,这两年市面上金瓜多了,价钱也下来了,这一文钱一个的金瓜饼,也就越做越大了。   常乐县城外面的这片工地上,这两日便是在做这种金瓜饼,离得近的几个村子里,不少小孩跑到这边来找自家阿耶,也跟着蹭点吃食。   这一日罗用与杜构等人一同在工地上吃饭,夏彦便把这件事情对他说了,罗用回道;无事,就让他们吃吧,横竖也没几日了,只是那些小孩在工地上乱跑,你们施工的时候需得当心着些。   也不全都是来蹭饭的,也有那送东西过来的,听闻工地上这两日在做金瓜玉米饼,附近便有农户担着玉米棒子过来的,也有送金瓜的,那富裕些的人家,常常都是成车成车地送。   县城中的那些个商贾富户们,听闻这两日也在集资,说是要在通渠那一日,在城外水渠边办一场宴席,顺便也给罗县令饯行。   盼了这么久的水渠,眼瞅着马上就要通了,这城里城外的百姓,人人都很高兴。   在这当口,负责管理南北杂货的吴幼让人贴出通知,说是只要在这条水渠上做过工、名字被记录在工册上的人,在通渠那一日,每人都能到南北杂货来免费领取一份糕饼。   这通知一贴出来,常乐县城中马上就炸开了锅,激动的人们飞快地将这个消息往周边地区疯传开去。   也有人说那吴幼莫不是疯了吧,这雪灵渠的施工规模那般大,施工时间亦颇长,在这条水渠上做过工的数不胜数,别说是每人一份糕饼,就算是每人一块,那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看那南北杂货的态度,却是一点都不似做伪,这两日他们便从县中以及周边地区买了许多米面粮食,那运货的牛车,动辄就是几十辆,有时候那车队都能从他们铺子一直排到城外去。   又两日,吴幼便让人在南北杂货前面的小广场上搭起了一个高高的草棚,令人将做好的糕饼堆砌在那草棚之中。   只见那山一样的糕饼堆,见风就长一般,一日里一个模样,每日里都比前一日更高更大,他们还环绕着这座糕饼山搭建了楼梯和走廊,每日里都有南北杂货的员工运货堆货上上下下,糕饼山下的大人小孩们仰着脖子望着眼前这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那一包糕饼,至少也得有个一二斤吧?”   “肯定不止一斤。”   “那一个油纸包,便是一斤半,不多不少。”   “果真?你怎知晓?”   “我外甥女说的,她就在这个铺子里做工,这两日天天都在打包糕饼。”   “便是早前刚生完孩子那一个。”   “正是。”   “……”   “听闻那里面有好几种糕饼,整整齐齐地码放好,再用油纸细细包起来,里外要包两层,外头再用那彩色的白叠花线捆扎好,弄得十分仔细。”   “……”   那些个士族郎君们向往的多是好山好水好景致,但是对于常乐百姓来说,这世间怕是再也没有比这一座糕饼山更好的景致了。   如今这片小广场上,每日里都是人头攒动,很多人被这一座糕饼山吸引,来了便不舍得走,有人千里迢迢坐着木轨马车过来凑热闹,有人坐在南北杂货楼上的小食店里,一边吃着各色小吃,一边看着楼下的热闹景象,与身边的亲朋好友说说闲话,亦是难得的好时光。   最近整个常乐县中都很热闹,有专门过来这边看水渠的士人、官员、僧人、道人,有来这边做买卖的商贩,还有很多冲着热闹和吃食过来的闲人。   为了发展常乐县经济,往年罗用也曾通过很多手段聚拢人气,但从未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热闹的。   很多小孩子还不清楚这条水渠对于常乐县的意义,也不知道这两日城中为何突然这般热闹起来,只觉这几日像过大年一般,翁婆耶娘都是格外和善,与他们做新衣裳,还与他们买好吃食。   成群结队的小孩在这城里头瞎跑瞎逛,然后又成群结队跑去到南北杂货前面的那个小广场上,看着那一座又高又大的糕饼山,心里头美得不行。   这一座糕饼山所费颇多,吴幼这个店长刚刚上任没多久,自己做不得主,乃是经过罗用首肯。   这个活动虽然烧钱,但是好处也很多,除了给民夫们发福利,还能推动通渠这一日的热闹氛围,增加仪式感,让当地人对这条雪灵渠、对罗用,留下一个更加深刻的印象,甚至是在多年以后,还能有人对这一场通渠仪式的盛大繁华念念不忘,口口相传,在当地成为佳话。   另外,这其中还有一定的宣传目的,常乐县这一间南北杂货虽说主要做的是胡商们的生意,但是当地市场同样不可小觑。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吴幼发现常乐县这个地方的人,即便是乡下农户,大多也都有些积攒,但是这间南北杂货开张以来,到他们铺子里来买糕饼的乡人却十分罕见。   也许是长久以来的节俭生活习惯使然,消费这个概念对许多乡人来说还很生疏,想要让他们建立起某一种消费习惯,前期就必须要做出一些引导,比如说折价促销,亦或是免费赠送。   等他们吃过几次南北杂货的糕饼,并且觉得十分好吃难以舍弃,有些人慢慢的就会开始打开自己的钱袋子了,然后这种消费逐渐成为习惯,到南北杂货去买糕饼,对于当地百姓来说,就会变成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吴幼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在乡人眼中很高端很遥远的一种消费,逐渐培养成他们的日常消费。   事实上,就目前来说,常乐县辖下各村镇,至少三成以上的家庭是具备这种消费能力的,随着白叠花种植以及各行各业的不断发展,将来还会有更多人家富裕起来。   对于那些现下还比较贫穷买不起糕饼的家庭,这一次的免费赠送,至少也可以在他们心中种下一点念想。   这份念想是美好的,也是可以创造价值的,无论是对于这些贫穷的人们,还是对于南北杂货来说。   转眼便到了通渠这一日,一切都仿佛做梦一般。   城中许多百姓天不亮便起来了,听闻昨日便有人上山,分别将山上几个分流的出水口堵住,让水流顺着雪灵渠一路流淌下来。   在这条雪灵渠途经的几个村子处,都建有数尺高的低矮水坝,这些水坝能拦截流水,在那一段水渠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方便当地人取水。   那些人昨天上山处理分流的出水口,以目前的水流大小,经过一个晚上的积累,在相继填满上游几个水潭以后,预计今日应该能流到常乐县城外面。   这一日,很多人早早来到水渠边上等候,而这条水渠果然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   先是一些浑浊的带着污泥草屑的水流,沿着渠道一点一点浸润了河床,同时也浸润了岸边许多人的心房、眼眶。   然后渐渐的,流水越来越清澈,缓缓顺着渠道流淌,在这秋日阳光下,清凌凌发着光一般……   有人忍不住走到下面的水渠边上,伸手摸了摸那些清凌凌的水流,那手一放下去,只觉一股透心的清凉舒爽,掬一捧来饮,甚是甘甜。   这便是从那大雪山之上流下来的雪水啊!   感慨感动之后,便是整日的狂欢。   有人在水渠边上设宴,有人跑到城里去领糕饼,这般多的人,原本以为要排很长时间的队,结果那南北杂货却出动了许多人员,不到半日工夫便把所有糕饼按照名册分发完了。   许多人便抱着糕饼在这城里头看热闹,这两日常乐县城中来了许多商贩,还有人请来了那杂耍的班子,唱歌跳舞的伶人歌姬,各色商品货物,各种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   县衙那边亦贴出公文,为庆祝雪灵渠通渠,连续三日解除宵禁,让众人尽情游玩,又叮嘱众人注意自身以及财务安全。   不仅宵禁解除,就连城中许多作坊都放假了,之后这三日,他们便都不干活了,整日里只管游玩闲逛。   对于绝大多数常乐人来说,他们毕生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盛大的节日,这般热闹的景象。   欢庆过后,便到了罗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这时候众人心中快乐的余韵还未消去,面对这场分离,也并没有显得特别伤感。   百姓们依依不舍地将罗县令送到木轨车站,有人上前说些惜别的话,那些个不会说话的,便伸长了脖子远远地看着。   看着他们一行人上了马车,前前后后好几辆车,天色还未亮透便走了,道是要赶去长安城赴任,这些时日以来为了这条雪灵渠,着实有些耽搁了。   马蹄子踏在木轨道中间哒哒作响,那一辆辆车子沿着木轨道滑出去,不多久便行得远了,消失在一片灰茫茫的天地之间,不见了踪迹。   直到这时候,有人才后知后觉地抹起了眼泪,引得其他人也难过起来,擦擦泪水,众人陆续散去了,稍晚些时候,该上工的还上工,该做买卖的还做买卖。   在常乐县城外面的一片山岗上,听闻罗县令他们的队伍,今日一早要从这条木轨道上过,有些乡人早早便等在了这里。   等了好些时候,先是听到一阵马蹄声响,然后在那一片戈壁与田野之间,远远看到有几辆马车顺着轨道过来了,那些马车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他们这片山岗下面的木轨道上驶过,一辆又一辆…… 第414章 外甥女   这次与罗用一同回长安的,除了衡致阿枝等人,还有罗二娘。   罗二娘在河西发展了这么些年,现如今她手头上有资金有技术,还有三家经营良好的作坊,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货源,她这时候回长安,自然就是为了开拓中原那边的市场。   二娘是罗用的阿姊,白以茅都能知晓的事情,二娘自然也很清楚。   按照罗用的说法,那镜铁山铁矿储量极大,到时候那么多铁矿石被开发出来,往东边若想卖往中原,便要翻越焉支山,加上路途遥远,运输成本极高。   往西若是想卖往西域各国,铁这个东西又很敏感,轻易不能出关,郭孝恪肯定也不敢那么干。   所以说,在这个铁矿开发出来的前期,主要的销售市场便是陇西当地。   陇西总共就这么一片地方,人口少,消费能力也比较有限,大量铁矿石冲击市场,若是不出意外,当地铁价很快就会降下来,这也使得铺设铁轨成为可能。   而郭孝恪真正挣钱的时候,便是这条铁轨铺好之后,火车这种新式交通工具投入使用,使得运输能力大大提升,运输成本得以降低。   到时候他们这边的铁矿石便可以运往凉州等地,甚至销往中原,那运输一事,横竖只要烧点石炭便可,又不需花费那许多人力物力,石炭这物什伊吾那边便有很多,就在郭孝恪管辖的地界上。   待到那时候,陇西这边许多物产便都可以经由这一条铁轨输送到陇东乃至中原,这其中便包括罗二娘在常乐县那两家作坊的产出。   另外,二娘还打算让人从陇西大量收购价钱低廉的白叠花,运往中原,然后她们再在中原那边兴办作坊,在销售地兴办作坊的好处,是可以及时根据顾客的需求调整生产,更加深入当地市场,同时也有利于她们从当地吸收人才资源。   罗二娘现在也是有钱了,早年她与彭二等人,跟随赵家商队,一路从老家西坡村前往凉州城,那时候真是能省则省,恨不得连口粮都从家里带出来,衣裳鞋袜被褥等等带了一堆。   这回却是轻装上路,只要是能花钱买来的,亦或是到了长安城以后能够重新打造出来的物什,便都不带了,只管带上钱财人手,和些许别处买不来的物什。   罗用这边带的东西也少,主要就是他的几名弟子,以及一些财物,还有一头驴。   这头驴毕竟养了这么多年,都养出感情来了,丢掉是万万不能的,这回他们从常乐县出发,一路坐木轨马车出行,给五对也弄了一辆运货的马车,让它在车斗里待着。   那车斗里除了五对,还有几个酱坛子,早前大伙儿往它那车上搬酱坛子的时候,这头毛驴还昂昂抗议呢,总共就这点地方,它都转不开身了,还往上面搬东西呢。   后来有人开了一个酱坛子,给他喂了一勺大酱,这头驴便消停了,一路上与这些酱坛子相亲相爱,处得很是不错。   出门总是不易,好在眼下季节不错,这两年交通也是比之前好了不少,再陇右道当地,即便有些地方的木轨道还未修好,至少也有水泥路可走,免去了不少颠簸之苦。   待到了凉州城,罗用又捎上了田崇虎兄妹二人,见过了赵家人,歇过一日,很快便再次出发了。   凉州城以东虽然没有木轨道,水泥路也显得有些旧了,有些地方已经出现坑洼,但是这条路上往来商队着实不少,沿路的商业也比较发达,只要花了钱,基本上别处有的物什,在这一路上都能买到。   之所以会有这般景象,主要便是因为白叠花产业的发展。   早年虽然也有羊绒羊脂皂产业的带动,但是与这回这个白叠花带来的影响相比,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们这一行人是秋里出发,这一路上走着走着,天气渐渐就冷了起来。   好在当时过焉支山的时候,气候还不算太冷,山上气温比较低,但也不算十分冷,没吃太多苦头。   从凉州城往东南方向走,一路上也可以看到一些白叠花地,地里的白叠花这时候大多都已收完,只余下一些花杆还留在田野上。   听一些当地人说,他们这一带也算是种植白叠花比较早的,早两年白叠花价高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挣到了钱,就是种植风险大,秋收前若是来了一场雨水,那么他们这一整片地区的白叠花便都要遭了秧,现在白叠花的价钱越来越低,很多人明年便不打算种了,还是种玉米划算些。   玉米、金瓜、辣椒,在这一路上都是十分常见的物产。   在经过一些地方上的时候,亦有那当地人听闻离石罗三郎途经本地,前来驿站拜访,亦有设宴款待者,亦有奉上钱帛厚礼者。   钱帛礼物那些个东西罗用一向都是不收的,宴席也不怎么去,倒是时常会留那些人在驿站吃些便饭,与他们一起说说话,了解一些当地的风土民情。   罗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官职,但是他的名声传得很广,这些年他在陇西,可以说是带动了整个陇右道的经济,对周边地区亦有影响。   那些前来拜访他的人里面,有不少性情中人,他们当中很多人官职都比罗用高,却没有什么架子,对罗用表现得颇为敬重,说话也很爽快,也表现出一些忧国忧民的情怀。   另外,难免也会看到一些腌臜与败坏,亦有那自作聪明者。   在外人看来,今年虚岁才有二十六的离石罗三郎,或许还是有些少不更事,比较容易哄骗。   这些人哪里知晓,罗用两世为人,心智比之同龄人成熟不少。   再说在二十一世纪那时候,互联网一打开,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看不着,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对于世界的认知,都是要远远超出他们自身的阅历。   面对那些人,罗用也并不戳破,他这一路上听着看着,将所见所闻俱都记在心里。   这些见闻最终都会成为他脑海中的一份信息,将来或许也会有派上用场的那一日。   待他们这一行人抵达长安城,时间已是进入冬季。   一别七年,如今的长安城,又比从前热闹了不少,可见这些年国泰民安,市场繁荣。   那些个城墙建筑,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就是行人商贾多了许多,尤其是城外那个铁轨车站,即便是在这隆冬时节,行人货物往来依旧十分多。   长安众人提前得知他们今日抵达的消息,早早来到长安城外迎接。   罗用他们还未行到城门处,便见四娘她们骑马迎了出来,四娘五郎如今都大了,就连六郎七娘两个,今年虚岁也有十五,他们几个这些年生活在白家之中,与白家子弟一同学文习武,骑马驭车亦是必修。   想当年罗用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都还是留着口水在地上乱爬的小娃娃,如今见他们穿得精致整齐,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这种感觉着实神奇,又令人十分欣喜。   与四娘她们同来的,另外还有一些小郎君小娘子,其中有白家子弟,也有四娘五郎她们的朋友。   四娘她们跑到罗用车上,把别人都给挤了下去,就连那赶车的位置,都被五郎六郎坐了,赶车这活计他们现在也会,专业培训过的,不比车夫们干得差。   二娘也是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四娘她们了,一群人坐在车里有说有笑,车外又有那些小郎君小娘子们簇拥而行,不时还要插上几句话,一路上叽叽喳喳,热闹得紧。   “阿姊呢?”   “阿姊就在城外不远处等着呢。”   “他们就在前面路边扎了个帐子,烧着暖炉吃着热茶,可舒坦着呢。”   “飞儿也来了?”   “来了,姊夫抱着呢,她就粘姊夫,整日里跟个大包袱一般挂在姊夫胸前。”   “阿姊说姊夫都把他惯坏了。”   “出月子都快有半年了,长得可快可重了!”   “……”   那飞儿便是罗大娘与林五郎的女儿了,罗用倒是没想到,大娘会给她女儿取一个林飞儿这样的名字。   大抵便是因为她这些年在外面见过了市面,又回想起自己从前在西坡村那时候的闭塞,所以才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也能在这世间到处飞一飞,看一看吧。   那小丫头嗓门大得很,罗用还在路上的时候,隔老远就听到了,心想这莫不是自家外甥女在哭,便听四娘她们说飞儿又哭了。   待到行得近了,便见大娘手里抱着一个大胖娃娃,与众人一同从那青色布帐中出来,一边哄着怀里的娃娃,一边快步往罗用他们这边走过来。   白二叔侯蔺等人都在,众人见面寒暄,却被一个小娃娃哭得没说上几句话,却也没人在意,总归气氛到了就好。   罗用从大娘怀里接过这小娃娃抱了抱,却被她哭得败下阵来,只好转手交给旁边的林五郎。   “这是困了,这娃儿困了脾气就大。”林五郎笑呵呵道,那娃娃到了他手中,果然就不哭了。   罗用探头又仔细看了看林五郎怀里这个娃娃,长得又白又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娃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任性劲儿。   不过也不怕什么,现在她还太小,听不懂大人说的话,待再过一两年会听会说了,自有一百种方法来收拾管教。 第415章 杀鸡焉用牛刀   罗用这一次回来,便不住在白府之中了,而是住在早前圣人赏赐给四娘的惠和县主府。   四娘五郎他们几个收拾收拾,过几日也都要搬家。   这县主府便在安业坊,处在朱雀大街旁边靠北的地段上,算是比较好的位置。   从这边往北走,经过丰乐坊、通化坊、善和坊,便能抵达宫城朱雀门,对于那些经常需要早起上朝的官员们来说,住得近就比较便利。   罗用作为长安县令,倒是不用经常上朝,一般也就是上个大朝,小朝不用去,他平日里主要就是每天早上要到长安县公府那边去点卯。   从安业坊这个位置往西,过了崇德坊和崇贤坊,便是长寿坊,那长寿坊便是长安县公府所在。   总之罗用住在这个地方,上朝上班都挺方便,南北杂货就在西北方向斜对角的兴化坊,沿着这个方向再过去一个对角,便是阿姊食铺老店所在的光德坊,光德坊西面便是西市。   作为一个县主府,说起来好像也有几分高大上的样子,实际上就是挺普通一个宅院,看起来跟周围那些人家也都差不多。   能住在这一片的,基本上也都算是比较可以的人家了,别的不说,屋顶一概都是用瓦片盖的,而不是茅草。   因为四娘她们搬家的事宜,白家娘子们这几日也是帮着忙前忙后,又是喊了家人仆妇过来细细洒扫,又是帮四娘她们布置屋子,添置日常里要用的一应物什。   若是瞅这院子缺了什么,几个人一合计,白家库房里刚好就有现成的,于是就给搬过来了。   罗用与白家郎君这两日常常坐在一起说话,白家人对罗用说了不少长安城这边的事情,中原各大家族眼下的状况,朝中的大事小事等等。   另外也说到那辽东战事,去岁以来,辽东那边的战事越打越艰难,高句丽将士百姓据城死守,北方的靺鞨人时有侵扰,战事拖延愈久,粮草供应愈是困难,兵士们疲于应战,渐渐也产生出了厌战情绪,辽东百姓饱受战争侵扰,隐隐已是生出民怨。   朝中大臣纷纷上疏,请君王下令撤军,在造成更大损失之前,及时结束这一场战事。   那高句丽不过弹丸小国,如今有北方民族制衡,取之不易,还需徐徐图之,待他日扫平北方势力,那高句丽便也成了囊中之物。   然而这徐徐图之,又是要图到什么时候去,待那高句丽成为囊中之物的那一日,他李世民可还在世?   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拿下高句丽,是李世民心中的一大憾事,不过看眼前情形,这场战争已经成为不断消耗将士生命以及双方国力的车轮战,不止是靺鞨,薛延陀、突厥皆有蠢蠢欲动的迹象,这时候再不收兵,只怕被人趁虚而入。   如今大军已经从辽东撤离,人疲马乏粮草耗尽,班师回朝之后无有战功封赏,最多就是慰劳,有些将领到时候说不定还会被问责。   这回的唐击高句丽之战,徐世勣李道宗都去了,从战前的谋划准备,到最后的撤军,劳心劳力辛苦了一两年,最后却也讨不着什么好处。   待他二人回归朝堂之后,这一场无功而返的战事,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被政敌攻讦的软肋。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罗用上一次在长安城担任太学助教,说好听点也算出仕,实则就是个不入流的小虾米。   这回从那陇西归来,即将担任长安县令这一要职,距离那些上层势力之间的纷纷扰扰,自然也就近了许多。   罗用这两日回京之后,先到吏部报到,然后就安心在家等待交接上任那一日的到来。   其间有宫人来传,言是圣人宣罗用入宫觐见,罗用换上官服,随那前来传唤的内侍入了皇宫。   待进了宫门,便不可再乘马车,只好靠两条腿行走。这时候的人大多也没有乘坐轿子的习惯,轿子亦称肩舆,一般只是山行时才乘坐,平地上妇人老者亦有乘坐者,青年男子十分少见。   这个年代的文人亦尚武,骑马打猎都是日常,一个青壮男子这几步路都走不动,还要让人用一定青布小轿抬起来,那还不得被人笑死。   罗用与那带路的寺人走在宫城之中,不时与之闲话几句,那寺人的态度也是十分和善。   罗用问他:“不知徐内侍可还安好。”   那寺人答曰:“徐内侍甚好,听闻罗县令归来,这几日颇高兴。”   罗用笑道:“那便好。”   待进了宫殿,见了圣人,圣人问罗用这一路上可是辛苦了,罗用道不辛苦,如今道路通畅,比七年前他西去那时候,已是好了许多。   一说到七年前罗用被迫离开长安的事情,老皇帝面上的笑容不禁也是滞了一滞,他虽知晓眼前这块棺材板不是个好货,却也不料今日方才一见面,他便给自己提起了这一茬。   要说中国历史上那许多君王,李世民的脾气也算是比较好的,至少表面上是好的。   他这时候倒也没跟罗用生气,而是嘉奖了他这些年的付出,慰劳了他这些年的不易,作为政治场上的一只老鸟,说起好听话来那着实也是熨帖得很。   罗用听得也很是感动,紧接着就对皇帝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   他说自己就是这么一块料子,只想一心搞建设,争权夺利的心思那是一点都没有的,圣人若是信得过,便留他在长安城中物尽其用,若是信不过,便叫他再回离石老家罢了(liao)。   这一通“掏心窝子的话”,听得老皇帝嘴角一阵抽抽:“罗爱卿,这好好的,你怎又说起要回离石老家的话来?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动不动就说自己要回老家不当官了,朝中一些老油条常用这个套路,如今这棺材板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也跟他玩起了苦情。   “眼下倒也并无难处。”其实他就是想搞点大动作,只是这件事若是得不到皇帝的支持,光靠他自己肯定是干不成。   “那究竟是什么事,你便直说了吧。”皇帝那点子耐心这时候终于也耗尽了,懒怠跟他扮那仁慈君王模样。   “臣,欲兴办工学。”罗用郑重道。   皇帝一听,一时便不说话了,这不是一件小事,他得稍微想想。   之后,罗用便与他细细阐述了自己之所以要兴办工学的原因。   如今在这长安城中,针对王公贵族子弟的教育机构有弘文馆,还有罗用离开长安城第二年兴办起来的崇文广,另有培养官员子弟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又有以培养吏员为目的的书学、算学、律学,最后,各州又设有医学,长安城中亦有之。   然而,全国上下,却没有一所传授工程技术的学校,匠人技艺大多都是世代相传,敝帚自珍,缺乏交流和沟通,哪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有些技艺便也随之失传,着实可惜。   罗用兴办这个工学的目的,就是为了集各家之所长,不断研究新技术,并且致力于传播先进技术,作为这件事情的发起人,为了表示诚意,他愿意让自己的弟子先拿出他们目前所掌握的一些技术。   “……想必圣人亦是有所耳闻,除了那风力水力,热力亦能为人所用,我的弟子们眼下打造出来的器械,已经在常乐县那边的针坊之中投入使用,只需焚烧石炭便可实现拉丝切断这些劳作,无需投入多少人力。”   “而今河西能产白叠花,产量巨大,臣以为,应是可以用热能实现纺纱织布的过程,只是还需一些时日去细细研究,衣被天下,此为大业,我的弟子们能力有限,若能兴办此工学,召集天下最出色的匠人前来参与,集思广益,定有将此设想化为现实那一日,又可在工学之中培养青年工匠,使得这些技术得以经久流传,不断优化……”   老皇帝坐在木榻之上,听罗用滔滔不绝地讲述,衣被天下,那是怎样的盛世繁华,若是果真像他所说,纺纱织布无需那许多人力,只需烧些石炭便能实现,那么这个人世间,怕是都要变个模样。   如今的李世民害怕那样的变化吗?他是不怕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每况愈下,热情的逐渐缺失,他心里其实也在期盼着一些新的事物,一些新的可能,甚至是,一些奇迹。   辽东之战已经成为遗憾,能让他寄予幻想和期待的丹药,也被孙思邈劝得不再服用了。   孙思邈早前自己也炼丹药,如今他都不练了,其中必有缘由,再说像他那样的人物,定也没有诓骗自己的道理,老皇帝思来想去,那便不吃了吧,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这个精神寄托也没有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十分敢想,竟能想出取石炭之热能,用其纺纱织布的奇事。   看着他干劲满满那副模样,老皇帝不禁也要在心里叹一句,还是年轻人好,朝中那些个老朽们,哪里又能有这样的劲头。   “善,便按你说的,兴办工学。”老皇帝想想觉得这个事情也是不错,便同意了。   “陛下圣明!”罗用连忙把马屁奉上。   “罢了,朕乏了,你且去吧。”皇帝也不想听他这些个没诚意的马屁,让他说完事了就赶紧走吧。   “陛下,那工学博士之职,臣有人选举荐!”罗用连忙又道。   “谁人?”皇帝问道。   “臣之弟子衡致,虽是出身微末,然则技艺超群,担得此太学博士之职。”罗用也不能总让自家弟子吃亏,该给他们争取福利的时候就要积极争取。   “善。”皇帝答应得十分爽快。   毕竟罗用都提议要把自己手里掌握的先进技术拿出来了,给他徒弟安排这样一个官职,也不算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再说衡致这个人他也曾听闻过,确实是有真才实干。   “还有那国子学校书侯蔺!亦当得此职位!”罗用又道。   “侯蔺?”皇帝一挑眉毛,这人他熟,前阵子那国子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不过那也就是个读书人,能有什么才干可以担任工学博士一职?罗用这分明就是在以权谋私。   “他去工学能干什么?”皇帝说道。   “偌大一个工学,总不能全是匠人,多少也要一个管理人事财务方面的人才。”罗用言之凿凿。   皇帝瞥了眼前这块棺材板一眼,哼哼道:“许了。”   他也知晓罗用与侯蔺交情不错,念在他这些年确实有功,往后也还指望他继续出工出力,于是这回便顺了他的心意。   “谢陛下!”罗用这下高兴了。   “行了,你且去吧。”皇帝摆手道。   “陛下……”罗用还不走。   “怎的,还有人要举荐?”皇帝不满道。   “陛下,不知那工学博士一职,乃是几品官职?”能在这所新办的学校塞两个博士进去,罗用也是比较满意了,并没有要推荐第三人的意思。   “从九品下。”老皇帝淡淡地甩出一句。   “……”罗用一听,行吧,跟书学、算学博士一个品级,都是最末流的官员,比之律学博士要低两个品级,与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更是没得比。   匠人在这个时代的身份地位本来就低,比之吏员更低,这原本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出宫以后,罗用便去寻那侯蔺,与他说了此事,这件事罗用先前便已询问过了侯蔺的意见,他本人也是很愿意的。   侯蔺作为一个落魄寒门出身,能在这长安城中出仕为官,本就极为不易,在他们老家那边的人看来,也是极有出息的了,怎会知道他在这官场之上处处艰难,既无权势可以依靠,又无财力支持,处处比别人矮出一截,细心经营多年,却抵不过他人有心为难。   他原本也就是一个最末流的小官,换到工学博士那个职位上,依旧是最末流的官员,只是行事上会自由许多,无需处处看人脸色。   而且按照罗用的说法,工学博士这个职位,眼下虽然肯定没有多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只要技术研究方面能出成绩,福利待遇那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一点就让侯蔺很是中意。   “早前四娘遭难,承蒙侯校书仗义执言,这回听闻侯校书遭人排挤为难,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   “而今让你来当工学博士,官职上非但无有提升,身份上反而还显得低贱了,在这世道,匠人总是要被人看轻些。”   罗用与侯蔺二人对饮,说起之前国子学众人排挤侯蔺的事情,他也是很生气。   这侯蔺好好地在国子学待了那么多年都没事,这回因何受人排挤,据说便是因为有家族对那乔俊林作为领队的事情感到不满,于是便要在侯蔺身上使坏。   “三郎何需说这些外道的话,我又没有什么出身,又不是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物,在长安城这些年,亦无有什么长进,如此还图什么,不过就是养家糊口而已。”侯蔺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莫要说这般丧气的话,别看这工学博士眼下是没有什么地位,待到几年后,果真出了那惊世的成果,自然就要水涨船高,届时船上的人必定也是要跟着涨一涨的。”罗用自信道。   “那便要承蒙三郎带我一起涨一涨了!”侯蔺笑着拱手道。   “自然。”罗用满口答应:“侯校书只管在船上坐稳了便好!”   他二人相谈甚欢,又说起那西去的乔俊林,也不知哪一日才能归来,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乔俊林这一次作为领队,带领一众士族子弟探索西域,传播大唐文化,不知他们能将这样的探索与交流进行到哪一步,无论如何,待道这一行人归来之日,必定会引起朝中重视,他人暂且不提,对于乔俊林来说,他的前程必定是要比原先开阔许多……   待到将近黄昏时分,罗用才从那侯家院子出来,坐上弟子们给他安排的马车,带着微醺的酒意,在这长安城中穿街过巷。   罗用打开车窗,让外面的寒风灌入车中,看看街上的风景,顺便散散酒气。   虽是隆冬时节,这长安城的大街上却也并不冷清,行人车辆皆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家,来去匆匆之间,也能看出几分繁华富足的模样。   罗用坐在马车之中,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车辆,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心中径自想着事情。   如今在这长安城中,众人皆已知晓他罗用已经归来了,只是不知那些人又将如何猜测他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以为他这一次也会在长安城中开作坊卖豆腐?   这一次回长安,罗用作为一个官员的能力已经可以得到上位者的认可,他们现在手里有钱,身边又有人才,甚至在这长安城中也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关系网。   既如此,他这回又怎么会依旧把目光停留在那些个小作坊上面。   杀鸡焉用牛刀啊…… 第416章 杜家郎君   对这兴办工学一事,皇帝也是比较上心,前一天下午刚刚与罗用说过了这件事,第二天一早便令人着手安排一应事宜。   这要办学,头一件事便是选址,这些年长安城人口越来越多,基本上该有主的土地都有主了,要想寻个合适的地方着实不容易。   皇帝让人寻个距离长安县公府近些的位置,但是又不能挨着西市,西市太过嘈杂。   相关官员经过一番商议之后,表示西市西北角的居德坊有个大院,地方足够宽敞,也不算十分嘈杂,适合开办工学。   皇帝听闻了,言道:“居德坊距那金光门太近,不成。”   于是众官员只好另寻别处。   罗用在宫外也听闻了这件事,这回兴办工学,说是一所学校,其前期主要职能却是开发研究新技术。   城门边上的位置确实不合适,到时候若是有人盗窃技术,逃跑起来着实也太容易了些。   罗用能够听闻的消息,其他家族自然也能,对于这个即将横空出世的工学,许多家族都想塞人进去,工学博士一职,一时便成了香饽饽。   然而皇帝老儿却并没有那么好说话,罗用之所以能往工学里塞两个人,那是因为他肯拿技术出来。   工学博士这一职位代表着,将来工学之中开发研究出来的绝大多数新技术,他们都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人什么也不出,就想着要捞这么大一个好处,做梦去吧。   最后这工学博士一职,暂时确定下来的名额便只有四个人,除了衡致与侯蔺,另外两个都是皇帝的人。   其中一人早前在工部任职,这一次调任不升反降,不过看这形势,皇帝分明是打算要重用他了。   另一人则是直接从皇宫里出来的内侍,不用说,必然也是皇帝亲信。   对于这样的结果,那些个大家族哪里肯罢休,他们也不瞎,知晓罗用手里头有不少好技术,别的不说,光是河东那些针坊中的器械,这些年便不知创造出了多少效益。   如今河东那边许多针坊,所造出来的针,不仅在中原江南等地销售,还远销番邦,这些年河东商贾已是越来越富了。   听闻常乐县那边的针坊,近来又出了一种更加高效的器械,那些器械几乎不用人工,只需燃烧石炭便能运转。   就算是世族大家,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的,甚至有人直接从宫中得到消息,知晓了罗用那一日对皇帝所言:他打算将那造针的器械,应用到纺纱织布上面。   若是果真如他所言,这将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那些个世族大家们,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错过这趟车的。   世族大家之间的利益争夺,绝对是强势又凶狠,皇帝老儿近来也是被他们烦得够呛。   罗用这边倒是还好,毕竟那工学之中收谁不收谁,他也没有多少话语权啊,于是因便落了一个清静。   时间转眼便到了贞观二十年,就在年关前几日,罗用接任了长安县县令一职。   为了熟悉长安县公府之中的各项工作,这个大年他与杜构几人基本上都是在县衙那边度过。   杜构对这长安城,以及长安城中各个世族大家之间的复杂关系,都知道得比较清楚,所以这些工作他适应起来也很快。   期间,他们也得到了一些相熟商贾的帮助,比如说某个商铺实际上是谁家的产业,那店家与主人家是什么样的关系,街上的哪个无赖汉有个什么样的远房亲戚,早前出过什么样的事情,等等。   这些消息对罗用他们非常有用,让他们避免在上任初期稀里糊涂就踩进泥坑里,后期这些泥坑具体是要挖还是要埋,待做好了准备工作,再慢慢计较不迟。   这县衙之中亦有住处,县中原本便住了一些吏员杂役,人员颇杂,上一任县令也没有住在县衙,只是偶尔公务繁忙的时候才在这边住一两晚。   罗用也不打算住县衙,杜构和夏彦倒是住在这边,主要是为了及时掌握县衙之中的人心动向,避免被人从背地里搞小动作而不知。   这个年代的人流行家臣门客,一般官员身边的心腹,就算没有正式职位,也能帮这名官员处理一些事物,没有人会觉得不合适。   就好比早前罗用在常乐县那边的时候,乔俊林虽然也没有正式官职,初期却能管整个常乐县的治安。   对于杜构住在长安县公府,帮罗用处理县中事物,在众人看来,这件事若有什么不合理之处,那便是杜构这个人的出身太高。   堂堂京兆杜氏出身,杜如晦长子,如今竟与那家臣门客一般,给罗用打下手,帮他处理杂物。   杜构自己似是并无所觉,每日里在这县衙之中进进出出,沉稳内敛,一派的翩翩君子风范,虽是年岁渐长,脚也有些跛,却也毫不影响他的气场。   早前那一场变故,到底还是让杜构这个人改变了许多,原本那个与世无争的士族郎君,如今身上竟也添了几分狠劲,他心中的某个地方似是变得坚硬起来,外表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好惹的,就连县衙之中那些个关系户老油条,都不是很敢在他面前造次。   对于杜构的事情,世家之间有些话说得不太好听,难免也会传到杜家人那里。   杜家人倒是要脸,没有直接来找杜构说些什么。毕竟早前杜构被朝廷流放,他们那边也没做过什么,这时候又哪里有立场再说什么,于是便也没声响,只是完全当杜构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正月里,杜家还有一名郎君从外地回来了,那便是杜惜杜七郎。   这回他一改之前的低调,回到长安城以后呼朋唤友,短短几日的工夫,便恨不得把整个长安城的酒肆青楼都给逛过一遍。   有人问他怎的这回心情这般好,可是遇着了什么好事情?   说实在的,经过那太子谋反案之后,他们杜家这一拨年轻人几乎都算是被断了前程去,又能有什么好事情。   那一场夺嫡之争,他们一家人可就站了两边,李承乾李泰都站了,就是没人站李治,这下好了,李承乾李泰都倒了,李治成了新太子。   莫说圣人因为这场政变痛失爱子,对参与其中的杜家人印象不好,就是那李治上位之后,对他们杜家人印象又能好到哪里去?   在这种情况下,这杜惜竟然还能强撑出一幅春风得意的模样,有些人看在眼里,便觉有几分可笑。   这时候被人问起,只见那杜七郎手中捏着酒盏,笑盈盈对众人说道:“你们看我这般高兴,哪里不像遇着了好事?”   “甚的好事?”众人好奇。   “下半辈子不愁花用,诸君看来可还算是好事一件?”杜惜斜睨着那些人,笑着说道。   别看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还挺光鲜,实际上没有几个人是有经济自主权的,月用大多都有定数,若想多拿一些,难免便要看耶娘长辈的面色了。   “下半辈子不愁花用。”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发了一笔横财啊,于是众人纷纷问他怎么来的钱,奈何杜惜就是不肯讲。 第417章 编书   杜惜这一次回京,顺利地给罗用带回了吴幼的卖身契,这时候又称市券,在这份市券上,吴幼的主人现在已经改为罗用。   并且杜惜还告诉罗用,自己是通过交友,以相互赠送礼物的方式,获得的这份市券,并非通过欺诈,故无有后患,让罗用他们尽管安心。   既是交友,多少也会有几分交心,得到这份市券之后,杜惜与那家人中的一名青年,也就是与杜惜关系最好的那一位,对他实言吴幼如今所在,也与他说了罗用如今在长安城的身份地位。   吴幼既是他家逃奴,那早年在这个家里肯定也会有一些亲戚朋友,杜惜劝这家人好生经营这一层关系,千万不要受那有心人的挑拨,平白又生出事端来。   这些个地方上的小家族,往往都是削尖了脑袋想要结交士族,若是遇着那心怀叵测的,怕就要被人当了枪使,卷入大家族的纷争之中,最后损失惨重,甚至从此一蹶不振。   杜惜这般处理可谓周全,罗用也很满意,当即奉上厚礼,并且承诺以后每个季度,都会按时将南北杂货常乐分店的一成红利送到杜惜手中。   吴幼这个人很有才干,这份红利的数额,定是不会让杜惜失望。   另外,罗用还向杜惜承诺,将来即便是河西那边发生什么变故,他届时再将吴幼调到别处,该给杜惜的那一份,也绝对不会少了他的。   对于这样的结果,杜惜自然十分满意。   这时候众人再三询问,他这边卖够了关子,也就把事情与他们略说了一说。   众人一听,这买卖不错啊,不过是解决了一个逃奴的身份问题,竟然就能得到南北杂货的一成红利。   看长安城那间南北杂货就知道了,这一年到头的,都不知道要挣多少钱,一成红利必定也是不少的。   听闻常乐县那间分店也不差,在河西当地卖轧棉机等物,价钱不低,挣的必定也多。   只可惜了,这种好事没能轮到他们身上。   也是应着杜惜一贯与罗用交好,所以这件事他才会求到杜惜头上,被这厮狠狠赚了一笔钱财去。   这些年轻郎君面上不显,心里这时候其实已经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杜惜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他今日之所以将事情说破,其实也是罗用的意思,罗用就是要通过这件事让这些长安青年知道,与自己合作,绝对不会吃半点亏,好处那都是终生的。   在这种情况下,某些闲得没事想给罗用找点茬的年轻人们,可能就需要再考虑考虑了。   这个年代的长安青年大多比较跳脱,并且非常具有挑战精神,一点都不像后世人印象中刻板稳重的古人形象,大约还是与眼下的官员选拔方式有关。   想要被朝中的大佬们发现和重视,他们首先自己得突出,得有名气。更别说就算是在一个家族里,想要获得更多重视,更多资源,往往也需要表现突出。   在这种情况下,罗用就担心某些急于出头的年轻人,会把自己当做挑战目标。   若是果真如此,形势对罗用来说就会非常不利。   另外,在罗用提出兴办工学之后,长安城中各个家族之间,对于罗用这个人的态度,也开始有了变化。   正月里,工学的兴办地点最后便定在布政坊,布政坊就在宫城西面,西市东北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位置。   治安更是没的说,右金吾卫便是设立在这个地方,所谓金吾卫,就是负责长安城治安的一个部门,宵禁巡逻之类,都归他们管。听闻尉迟敬德亦居住此坊。   把工学设立在这个地方,也可以看出朝廷对于这所新学的重视程度。   除此之外,最后宣布的工学博士总共有五位,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罗用,并且在这五人之中他的地位最高,工学之中各项工作都要以他为主导。   另外,助教的人选大致也都定下来了,人员数目颇多,不用说这里面肯定有各大家族的人,皇帝自己的人也不会少。   罗用年前方才当上了长安县令,未过正月十五又兼任工学博士一职,对于一个农户出身的年轻人来说,也算是官运亨通了。   县衙那边有杜构,罗用基本不用怎么操心,只需在必须他出场的时候,大致走个过场便可。   罗用不仅给与杜构权利,也给与他钱财,只要是能用他们现有的钱和权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实在解决不了的,那背后必定就是有什么力量,以罗用他们目前的处境和地位,难免也会有需要妥协的时候。   杜构这个代理县令做得相当好,恩威并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按住了衙门中的绝大多数老油条。   只要按住了绝大多数人,余下那些想蹦起来闹事的,就不得不掂量掂量看看形势了。   杜构这个人,比罗用想象的还要能干得多,很多事情换了罗用自己,做得肯定也没他好。   还有那个名叫夏彦的莱州青年,当年他们几人一路护送杜构流放之路,杜构被赦免之后,其他人都回莱州老家去了,他则跟随杜构去往河西,参与雪灵渠工程,现在又到了长安城,依旧给杜构打下手。   一个商人之子,混到他这种程度,也许还算不上什么出人头地,但他眼下确实也掌握了一些权力,他的家人在莱州那边,应是会有所受益,至少不会像过去那般任人搓圆捏扁,从前很多对于他们是拦路虎一样的存在,渐渐也会开始给他们让路,这就是权力的好处。   罗用这一边,则主要把精力放在了工学上面,工学的招生等一应事宜,主要交给侯蔺负责,罗用和另外几位博士,以及众助教,这几日都在商讨编书的事情。   既然要教学,没有书籍肯定是不行的,这件事不能指望别人,只能他们这些人自己编写。   罗用将这件事分派到各工学博士以及助教们身上,别看工学这些助教地位不高,连个品级都没有,却实打实都是各个家族安排过来的人才。   毕竟那些个腹内空空的货,千辛万苦安插进来亦是无用,别说有没有那个能力可以接触到关键技术,就算被他们接触到了,怕也未必能够学得回去。   罗用安排他们几人一组,要求每一组人都在一个月之内编出一本书册,未必要十分周全高深,旨在实用。   罗用自己并不做这个事情,他负责监督各个小组的进度,也帮忙解决一些他们在编书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而在这些小组当中,最最受人期待的,自然就是衡致他们那一组。   衡致与两名助教同编一本书,在侯蔺那边招募进来的十几个学生的帮助下,这项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个月,便编完了一个书册,交由侯蔺,让他去寻人雕刻印板。   二月中旬的一个大朝之上,罗用奉上已经成书的几本册子,交给皇帝以及众位大臣检验。   其中便有衡致等人编撰的《力学简析》,这是罗用以及他的弟子们,在他从后世带来的知识基础上,在这个时代钻研试验这些年之后,第一次将成果以书籍的方式呈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只是薄薄的一本册子,里面的内容也并不十分多,更谈不上艰涩难懂。   书中简述了力学原理,并提出力的大小,其实是可以通过计算得到一个比较精确的数据,并且例举了生活中一些常见的事物加以分析。   在这本书的最后几页,讲述了杠杆滑轮等物在实际生产中的使用与原理,配有清晰的图画。   最后的最后,甚至还提出了热能这种全新的概念,也大致说明了一下它之所以能在生产中得以利用的原理,算是为当代这些人解开了热能的神秘面纱。   朝堂之上,多是有识之士,这本册子一经传阅,当即引起轰动。   尤其是最后那一部分关于热能的内容,众人先前基本上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真的明白它的运用原理,甚至还有不少人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是罗用他们在吹牛而已,这时候一看这个册子,很多脑子聪明些的,一下子便都懂了!   这个世界上,竟果真能有这般奇事!   只要烧火就能实现生产,在当时这些人眼中,这简直堪比仙术! 第418章 早春   其实不仅是衡致他们这一本《力学简析》,其他几本册子同样也很有价值。   技术这个东西就是要公开要交流,然后再集合更多人的智慧,对它加以改进升级,才能在更大程度上取得进步。   然而技术往往也意味着财富,甚至是匠人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关于整理和公开这些技术,从前是没有人能做也没有人愿做这件事情,即便做了也没有多少功绩,匠人的社会地位低下,奇技淫巧并不被人高看。   这一次是罗用以自己手头上的几个技术作为诱饵,才能令这工学得以开办,这些书籍得以编撰。   那些大家族们为了自己的人能够在工学之中获得认可,占据一个有利位置,这回纷纷也都下了一些本钱,拿出一些自家掌握的技术编写到这第一批教学资料当中。   说实在的,这里面的不少技术,就连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是头一回见到。   随着这些书籍的面世,朝中许多人也都纷纷感觉到,这罗用,似是要掀起一股浪潮,不知这股浪潮于这世间,于这朝堂,又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对于他们个人以及家族来说,又是有利的吗,还是会带来什么冲击以及隐患?   但就眼下这形势来看,怕是谁也阻挡不了这一股浪潮了,各大家族已经纷纷下水,那个关于热能的新技术,谁人又能舍得松手。   ·   话说,自打罗用回到长安城以后,不是忙着接任长安县令一职,就是忙着那工学的事情,每日里早出晚归的,并不怎么着家。   二娘与四娘她们几个倒是亲近得很,衡致与阿枝两口子也与他们同住,衡致近来也在忙工学那边的事情,阿枝就与二娘她们一起。   他们平日里若是无事,有时候便会一起去四娘她们干活的南北杂货看看,有时候去大娘那边的阿姊食铺看看,几个年轻女子坐在一起说说闲话,日子也是过得颇舒心。   五郎他们几个小的就没有这么好命,这几个现在也还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做,于是罗用便叫他们依旧去白家上课。   白家人管教族内子弟颇严,课业亦颇重,弄得五郎他们几个每日里苦哈哈的,看着阿姊们闲着没事惬意悠然,他们却只有乖乖读书的份。   其实二娘她们也有干活的时候,只是这些个小的没看到而已。   二娘打算在长安城办一个面巾作坊,地方都定好了,就在大通坊进来一点的敦义坊,与阿姊食铺挨得近,离大娘她们两口子的家宅也近。   这一日,大娘邀二娘同去新丰集市看货,打算去那边看看白叠花。   那新丰集市早几年主要就是卖些粮食土产,而且只是冬季热闹,其他几个季节都比较萧条。   现在那边什么物什都有了,一年四季都很热闹,尤其是一些大宗货物买卖,粮食牲口精铁石炭之类,不需去往长安城,直接在这新丰集市上便可达成交易,很多潼关洛阳一带的商贾也到这个集市上买货。   这两日大娘听人说,关内道那边过来一批白叠花,数量颇多,要价亦不甚高,于是她便对二娘说了,姊妹二人打算一起过去看看。   随行赶车的都是大娘铺子里的妇人,她们几个负责采购的,常常要去新丰集市那边买货,这日刚好便一起去了。   农历二月份,天气已是一日暖过一日,有那爱俏的郎君娘子,这时候已经换下了袄子,穿上了薄衫。   街上行人车辆颇多,还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在街边嬉闹玩耍。   “自那种牛痘之法推行之后,这长安城中的孩童便越来越多了。”大娘笑看着街上那些小孩,对二娘言道。   “飞儿可种上了?”二娘问。   “一早便种上了,哪有不种的。”大娘道:“常乐县那边的孩童可是要种?”   “都要种的。”二娘也说:“只是那边地方小,人也少,有时候若是不凑巧,遇不着痘种,便要等上一等。”   “长安这边人多,倒是不需等,去了便能种上,早前还要收那三五文钱,后来有御史在朝堂之上说了这件事,道是有些家中穷困见识又短的父母,为了省那三五文钱,竟是不给儿女种痘,道那痘种又不是甚稀罕物什,何苦要挣百姓那三五文钱来哉……于是后来便不收钱了。”   姊妹二人坐在马车之中,大娘对二娘说起了这长安城种牛痘的事情。   “那御史倒是个好的。”二娘听完以后,如此说道。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总之那些个御史什么都要说,什么都要管,连皇帝的事情他们都管,我那两个食铺,也被他们说过好几回。”大娘笑道。   “怎的连这个都要说?”二娘吃惊道。   “这有什么,他们管得可宽了,去夏有一个官员的夫人穿了一件半袖在街上走,隔日早朝之上便有御史把那名官员给弹劾了。”大娘表示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   “果真?”二娘吃惊道,竟是连别人的家眷穿什么都要管?   “自然。”   “在常乐县那边,夏日里天气炎热,时而也能见到穿半袖的妇人。”   “长安这边也多,寻常人他们也管不过来,只盯着那些个官员家眷撕扯。”   “那我们夏日里便莫要穿半袖了。”二娘想了想,说道。毕竟罗用现在也当着官呢,就怕他也被那些个御史盯上。   “我铺子里的妇人,多半不穿半袖,就为了能少些是非。”大娘叹气道。   “这长安城的夏日可热?”   “热得很,届时你便知晓了。”   “有多热?”   “热得你没处躲,在地上都要待不住,直想往四娘她们那个冰库里钻。”   二娘听她说得这般夸张,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只道自家阿姊在与自己逗趣,并未多想什么。   她们从小生在离石县西坡村,那地方地势高又多山林,夏日里只要别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便也热不到哪里去。   这些年二娘又去了河西,河西的气候十分干爽,她又怎么想象得出,这长安城中的夏日将会有多么闷热难捱。 第419章 打回原形   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人类对于炎热的天气,基本上可以说是束手无策,只能硬熬。   富贵人家或许还可以弄个凉屋凉亭之类,引水流浇在屋顶,取那水泽之气,以达到降暑的目的。只不过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家毕竟还是少数,而且长时间待在那样的环境中很容易湿气入体,对身体也不好。   也有在屋子里放冰块的,这几年长安城中冰块的价格倒是降了不少,寻常小富之家夏日里若是热得受不了了,也能去买上些许搁在家里。   就居住环境来说,长安城东面的万年县地界相对会好一点,毕竟地势高,空气流通也比较好。   这时候的长安人,对于居住环境的要求首先就是要“高爽”,之所以这般,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长安城的夏季实在是太闷热了。   归罗用管辖的长安县地界,也就是长安城的西面,地势低洼,空气不流通,东面万年县那边的一些个生活污水之类,还会沿着沟渠流到城西这边。   罗用听人说,这几年的长安城,夏季不仅炎热,蚊虫亦颇多。   自从罗用上任以来,不少长安百姓也都期盼着,他们长安县能够早早用上几文钱一个月的沼气灯。   这沼气灯的好处有很多,不仅价钱低廉,而且还能发酵处理各种废料,减少环境污染的作用。   罗用也希望能够早日在长安城中推广沼气池,这几日工学那边已经开始授课了,罗用倒是不管这个,见工学那边没什么事了,他便又把工作重心换到了长安县令这边。   在三月中旬的一次早朝之上,罗用把自己写的一个计划书呈了上去,表示他想在长安城推广沼气池技术,具体怎么实施,需要多少钱帛,都列举得清清楚楚的,显然也是下过一番功夫。   皇帝也说这个计划挺好,奈何户部那些人死活就是不肯拿钱出来,道是早前辽东战事所费颇多,又有那战死的将士家属需要抚恤,他们现在哪里还能拿得出那么多钱给罗用。   这两年汴梁那边不少家族也在闹腾,要求从洛阳修一条铁轨到他们那边去。   这会儿正在商量呢,毕竟朝廷也是想修铁轨的,江南那边十分富庶,这条铁轨一旦修起来,很多物产要运来长安城那就很方便了。但是朝廷又不想完全由他们这边出钱,想让江南那边各大家族也承担一些,于是这两边的人就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若是不出意外,今年下半年这条铁轨就要动工了,到时候还不知道要烧掉多少钱帛去。   眼下若是把钱拿给罗用去修了沼气池,那么这条铁轨的事情很可能就要耽搁了,那怎么能行,不少江南士族出身的官员这时候纷纷便都跳出来反对。   要说这官场就是这般现实呢,早前因那热能之说的出现,也是在这个朝堂之上,好多人恨不能将罗用当神仙供起来。   这时候一说要钱,这一个个的脸色就别提有多难看了。   朝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罗用对这一点表示理解,毕竟他自己也是管理过地方财政的人嘛。   “不若……我便自己想想办法?”受到了一波强烈的反对攻势之后,罗县令如此说道。   朝中众人自然也都知晓罗用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能挣钱,在常乐县那种边陲之地,他几年都能攒出一条雪灵渠的钱来,这回不知他又能想出点什么来钱的法子。   皇帝老儿倒是说了,让他若是遇上什么困难,还是要报与朝廷,到时候大家一块儿想办法,所谓群策群力嘛。   罗用也是答应得好好的。   没两日,长安县便有告示张贴出来,道是县令欲在县中推广沼气池,奈何没钱,也知晓长安百姓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出得起这个钱,于是县令便决定让大家自由捐款,哪个坊捐的钱最多,他们就先给哪个坊修建沼气池。   这个告示一贴出来,长安城的那些个士族郎君们就都惊呆了!   尼玛!这也太出洋相了!   这个时代的人多么要面子啊,尤其是在长安城这样的地方,尤其是在官员群体之中!   这可是一个坐在马背上啃一张饼都能被贬职的时代啊,那罗棺材板儿作为堂堂一任长安县令,竟然张口就跟别人要钱,还贴了告示出来!   几日之后的大朝之上,弹劾罗用的官员那真是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别说什么热能不热能的!这么丢脸的行为,作为一名大唐官员,他们绝对不能容忍!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简直就是他们人生中的耻辱!   这些个官员们一个个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也有那着实恼恨的,气得几乎都要当场撞了柱子去。   皇帝老儿却是不为所动,同样不为所动的官员还很不少。   罗用这一番作为确有不妥,但那告示贴都贴出去了,现在还能怎么办,收回来?   再说真要按这些官员所说,把罗用给贬回河东老家去了,那他们还在不在长安城中推广沼气池了,找谁去推广啊?就找这几个蹦得最高的?他们行吗?   如此这般,这件事闹出来的动静虽大,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   之后,有人询问罗用因何要这般行事,早前他在常乐县那边的时候,也不是这么干的啊。   “常乐当地穷苦,又能捐出几个钱来?”罗用如此回答说。   言下之意,并不是他不想这么干,是常乐县那个地方着实太穷,这长安城不是有钱呢么,难道还要他这个当县令的自己开作坊挣钱不成?   坊间百姓对于捐钱这件事倒是并没有什么排斥,横竖不管捐不捐钱,这个沼气池迟早都是要建的,只是有些地方建得早,有些地方建得晚而已。   长安城中不少有心想要与罗家交好的商号,这一次自然是表现得十分积极,长安县公府之中每日里人潮涌动,就跟过节一般。   不出几日,前面几个先修沼气池的坊便敲定了下来。   紧跟着,朝廷那边也有了表示,说是为了这个沼气池的事情,长安百姓竞先捐款,既显示了长安的富足,又彰显了无私的品德,云云。   除了捐款之外,余下那一部分的不足,便由户部划拨钱款补上,务必让长安百姓早日点上沼气灯。   这份文书乃是先到的杜构手中,杜构看了文书上的内容,当时便笑了。   这两年战事不多,吐蕃那边自从娶了文成公主以后便很消停了,吐谷浑也被吐蕃兼并了,薛延陀前两年刚刚被大唐军队挫伤,到现在还没怎么缓过来,突厥人则是在搞内斗,斗得乱七八糟的,就那一场辽东战事,怎么可能国库就空了。   杜构一早就认定了那国库里面肯定有钱,就是那些个户部的人抠门惯了,每次划拨钱款都要让人求了又求,请了又请,这回可好,撞棺材板上了。   长安县要推广沼气池,你说国库没钱,让老百姓自己凑钱,那能说得过去?好歹也是天子脚下国家都城啊。   罗用倒是能丢得起这个人,朝中那些官员显然是丢不起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沼气池的推广工作总算顺利提上了日程。   长安城十分大,城中百姓家的宅院也很大,动辄就是好几亩地,十几亩几十亩的大户人家也很常见。   在这种环境下,若是依照常乐县那般行事,便有些行不通,杜构他们的计划是给每户人家都修建一个沼气池,到时候再做一些安全方面的普及,传授沼气池的使用技术。   这第一个修建沼气池的坊,便是阿姊食铺老店所在的光德坊。   光德坊挨着西市,本来就比较热闹,这些年发展下来,如今已是商铺林立,十分繁华。   眼下已是入春,气候温暖,那一个个的沼气池修建起来,很快便能投入使用,填料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产出沼气来了。   这光德坊中的沼气灯一点起来,不少人便都跑来看究竟。   郎君们大可早早谴了家人去光德坊订好了客舍,待到落日前驾车过去,在那边住上一晚,爱看多久便看多久。   别说,就他们光德坊捐出去的那些钱帛,别个不提,这些个开客舍的,最后八成都是能回本的。   还有一些人在光德坊没有住处,又不舍得花钱去住那么贵的客舍,于是便在夜里翻了坊墙过去看沼气灯。   为这事,罗用也是吃了不少弹劾,话说他这才上任没几个月,被人弹劾的次数却是多到连他自己都要数不清了。   再者,长安城中的士族郎君们,早前对罗用的称呼还是罗县令、罗三郎,三月份以后,便又改回了罗棺材板。 第420章 奇葩   推广沼气池的资金问题也得到了解决,罗用这下总算松快了,不再整日里东奔西跑早出晚归,难得在家里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之后的一段时日,除了必须要去的点卯和上朝,其他时候罗用便都在家里蹲着了。   四五月份的长安城不冷不热,气温适宜,他们居住的这个县主府也足够宽敞舒适,这日子一天一天的,很是好过。   之前罗用千里迢迢从那常乐县回来,都没来得及好好歇歇,先是出任长安县令,紧接着又是开办工学,又是编书又是策划沼气池的推广事宜,那几个月着实忙得够呛。   这会儿难得闲下来一点,他也不想再往自己身上揽活儿,凡事都是能躲就躲,先躲几日清闲再说。   没什么事的时候,罗用就喜欢捧上几本闲书,再搬一张胡床到堂屋廊下,倚在那里一看就是小半日,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四娘五郎他们几个从外面回来,打个哈欠抹抹嘴角,爬起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   府里也有做饭洒扫的妇人,乃是四娘雇来,工钱便是从她那边出,平日里这家里头的其他花用,也多是从她那里出。   罗用现在基本上什么都不管,他就是一个吃白食的,二娘也是吃白食的,五郎六郎七娘那几个就更不用说了,现如今这个家里头,实际上就是四娘当家。   “阿兄,今日那几个话本可好看?”吃饭的时候,四娘问罗用道。   “还未看完。”罗用回答说,实际上他今日方才拿起一本册子翻了没几页,就睡得流哈喇子了。   “定是又睡着了。”七娘在一旁笑了起来。   “那几本都不好看,阿兄莫要看了,改日我与你寻几本好看的来。”五郎言道。   “对,五郎最爱看话本了,甚话本他都看过。”七娘接话:“早前与我寻了一本,好看得紧。”   “我何时与你寻来?是你自己到我屋里拿了便走。”五郎否认道。   “七娘今年也有十四了,莫再随意进兄长屋子。”二娘也这般说。   “我早前便说过她,还道我多管闲事。”六郎也道。   “就你多嘴。”七娘不敢说别个,就敢对六郎呲牙。   “六郎说得对,七娘莫要犟嘴。”   七娘被四娘和二娘各自说了两句,便瘪嘴消停了下来,颇有些委屈模样。   过一会儿五郎与罗用他们说起了近日长安城中新出的一些话本,她便又兴奋起来,在一旁跃跃欲试总想插话。   因着《白叠之歌》与《雪灵渠》的盛行,长安城中不少人也都看到了这种小说话本的市场,还有一些人纯粹就是因为被这两本小说激发出了写小说的兴趣,于是自己便也跟着写了起来。   这些话本有些是刻了雕版印刷出来卖,有些则是没有印刷,只是雇人抄写,其中一些话本又没有印刷又很受欢迎的,便很难寻得,五郎人缘好认识的人多,能弄来的话本也多,七娘爱看这个,便总到他那屋里去找。   如今这长安城中纸笔皆不贵,只要是能识得字的人,便能自己写话本。   早前东市边上有个书生,本来是在东市那边摆摊与人代写家书的,家里面穷得很,租的院子,乃是那种由早前的大院子,隔过了几次以后的一个小院子,那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很是拮据。   后来他便是开始写话本,有书商看着觉得还不错,便花钱买了,前前后后听闻已经卖出去好几本,也有传言说他要在东市旁边买房子的,不知真假。   罗家这些兄弟姊妹里头,有喜欢看这个人的话本的,也有不爱看的。这一日吃晚饭的时候议论起来,各说各的看法,一个个都是条理清晰,颇有见地。   罗用在一旁听着,心里就很欣慰。将这些小孩子一点点养大,看着他们不断成长,然后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这是一件很神奇也很令人感到满足的事情。   晚饭后,四娘与罗用说,让他邀侯蔺夫妇搬到这县主府来居住。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主要是因为阿枝,阿枝从前和四娘她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感情也很不错,现如今她与衡致两口子便居住在这县主府之中。   只是衡致整日都在工学那边,四娘她们也是早出晚归,二娘前些时日还能得闲,近日为那面巾作坊的事情,也是有些忙碌起来,于是阿枝这些时日便显得有些形单影只的。   前两日,二娘与阿枝同去大娘那边,刚好侯蔺的妻子黄香兰也在,两人也是比较投缘。   那黄香兰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却难得是个勤俭的,时常会从西市那些成衣铺子里拿些针线活回家做,挣些钱帛,贴补家用,阿枝这几日便与她学那个。   既然她二人投缘,侯蔺又与衡致同在工学,不若便叫他们一家也搬过来,横竖这县主府地方大,住得下。   四娘既都这般说了,罗用自然不会反对。   次日,他便去寻了侯蔺,与他说起了这件事情,侯蔺一听,很是高兴,当即便答应了。   他们两口子都是精打细算的主,总想攒些钱财留待以后,心里才更安稳些,毕竟他俩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凡事都只能靠自己。   若是搬到县主府去居住,自家现下住着的这个小院便空出来了,赁出去,每月里多少也能得些钱财,这件事对他们两口子来说,就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   没几日,侯蔺一家便搬进了县主府,一同搬过来的还有黄香兰身边的一个仆妇,以及他们两口子那个三四岁大的长子。   这侯小郎君长得小鼻子小眼的,颇秀气,像他阿耶。搬来没两日,就见他前院后院乱跑,皮实得很。   黄香兰这人看起来有几分刻板,还道她对自己的孩子会管教得比较严,却是没想到,竟是个下不去手的。   某日二娘她们几个与黄香兰闲话,说她怎么都不舍得管孩子,别说打了,骂都没听她骂过几声,黄香兰道,是因为这小子长得像他阿耶。把几个女子笑得不行。   说到这感情上的事情,罗二娘今年虚岁都有二十八了,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罗用也有二十七了,同样也是没动静。   四娘小些,今年虚岁才二十二,只是搁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同样也是大龄剩女一枚。   四娘与白以茅之间的那点情况,罗用他们也不太好说,站在兄长的角度,既不希望她受那许多限制,又不好叫她舍弃这份感情。   这种情况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难题,也不存在说哪一个选择就必定会更好,只能看他们自己如何抉择而已。   原本这两人之间也是很含糊的,近来那白以茅去了河西之后,不知怎的,倒像是有些想明白了。   罗用他们也都看出来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正在变得明朗起来。   这一年农历五月初,正是夏初时节,四娘收到一封从河西寄来的信件。   信中,白以茅对四娘说道:“……你我皆不是那性情软糯之人,亦无将就他人的想法,既然心中装着彼此,便没有不成的道理。”   这是他们之间说得最明白的一次,也是态度最坚定的一次。   收到这封信件以后,四娘原本有些彷徨的内心,终于也变得安定下来。   正如白以茅所言,她并非软弱之人,能承载重量,亦无惧前路艰险。   如今知晓对方的态度也同她一般坚定清晰,如此,那便一起迎难而上吧。只不知这世间,最终又能将她二人磋磨到何种程度。   ……   这天晚上,罗用被人拉出去应酬,待他回到府中,便见四娘正在院子里练刀。   “怎的了这又?”罗用行到廊下,问正坐着吃樱桃的六郎七娘两个。   “不知。”六郎端端正正回答道:“方才有人送了白以茅的信件过来,看完以后她就这样了。”   “定是又吵架了。”七娘学大人模样摇头叹息道。   “好端端的怎的又吵起来了?”罗用也觉得他俩八成又吵架了。   “谁人知晓?”   说起来,罗四娘和白以茅这两个人也是奇葩,隔着好几千里地,好几个月才通一次信,就这般,他们都能吵得起来。   二月份那时候便吵过一回,气得四娘一宿没睡,大半夜的,也是在这个院子里练刀。 第421章 计划   时间进入五月份以后,这长安城中便是一日热过一日。   罗用他们居住的县主府还好,地基比较高,这时候的有钱人家建房子,就喜欢在房屋底下垫一个高高的土台子,所以即便只有一层楼,进屋的时候也要走几个台阶,像那皇宫里头的大殿,地基就尤其高。   长安城夏日闷热,蛇虫鼠蚁又多,地基高些就比较有优势,不仅高爽通风,也没有那么多虫子。   不过那也就是上层阶级,寻常百姓建房子,哪能筑得起那般高的高台,再说也不合规制。   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蚊蝇也是一日多过一日,作为一县之长,罗用近来也颇忧心,这蚊蝇一旦多了起来,就很容易传染一些疾病,像疟疾之类。   其实罗用他们这一次在长安城中普及沼气池的时候,另外还有一个附带工程,那就是填埋渗井。   所谓渗井,就是一些人家在院中挖一口旱井,然后再将一些无处可去的生活污水倒进井里,让它渗透到地下去。   这般做法,眼前倒是干净了,对于地下水的污染却很严重。   早年隋文帝之所以要建大兴城,也就是现如今唐人居住的这个长安城新城,不仅是因为老城拥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地下水污染太过严重,从井里打上来的井水都咸卤了,那还能吃吗?   罗用他们这一次在普及沼气池的时候,顺便就把那些人家的渗井给填了,让他们别再把污水倒进渗井,倒沼气池里吧。   至于沼气池里产生的沼液,因其具有较强的肥力,很多人家自家院里就有种菜,可以用来肥地。   至于那些自家不种菜的,亦或是嫌弃其气味大不爱用的,便可以将这个沼气液让给别人。   对于肥料,善于耕作的中原人向来都是不嫌多的,从前便有那专们在城里收集粪尿的人,现如今这沼气池一建起来,粪尿便少有了,大多都进了沼气池,倒是多出来那些个沼气液沼气渣。   要取沼气液很容易,每个沼气池都配有一个手压装置,不费多少力气便能压出沼气液。沼气渣麻烦些,县衙那边早早便贴出告示,说是要培训,教人怎么下沼气池掏沼气渣,让要学的人一早去报名。   罗用他们在长安县这边,一边建沼气池,一边填埋渗井,不仅他们自己这边要搞,还想让万年县那边也一起搞。   毕竟一座长安城分两边,东边万年县西边长安县,排水的沟渠都是连在一起的,只有长安县这边搞好了,万年县那边不搞,那也不顶什么用。   关于这件事,罗用在朝堂之上说了好几次,却一直没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万年县县令嫌他多管闲事,上朝下朝的时候,每每遇到罗用,那面色都是很臭的,罗用却不以为意,一心一意就是要填井。   这项工程确实是很有必要的,别看现在的长安新城还不像从前那座老城的污染那般严重,但也已经有迹可循。   一方面,每年夏日蚊蝇越来越多,另一方面,长安城中有几条水渠,不是那排水的沟渠,而是从外面的河流引水进来的渠道,这些渠道现状多少也都受到了污染。   像长安县这一边的,便有漕渠、永安渠、清明渠,现如今这几条水渠里面的水,别说饮用,连淘米洗菜都不合适,在一些水流相对清澈的地方,勉强用来洗衣服倒还可以。   总体来说,与后世相比,这个污染程度也不算特别严重,但是随着长安城人口的不断增多,污染物的不断积累,污染程度必然也是会日益加重,所以从现在就开始治理,那还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要做这些事情的话,难免又要花钱,户部的那些人管着一整个国库的钱帛进出,一天到晚这个也说要钱那个也说要钱的,他们哪能个个都给,真要那么宽松,国库肯定早就空了,所以就很抠,一般都是能不给钱就不给钱的。   不过上回他们说没钱,结果罗用转脸就给他们搞了那么一件事情出来,弄得大家都很下不来台,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们也不跟罗用说没钱了,甚都不说,就用沉默表示抗议。   话说经过上回那个捐钱事件,罗用虽然顺利弄到了在长安县推广沼气池的资金,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他的个人形象,使得朝中一些老古董们对他很是嫌弃。   有那好事者,再一次宴饮之中询问罗用,问他对于这件事是怎么看待的。   结果罗用就说了:“会因为这点小事嫌弃我的人,都是不值得交往的人,没什么好在意的。”   结果他这话很快就被人给传了出去。   “我呸!谁要跟他交往啊。”   “着实有些太得意了。”   “真把自己当块宝!”   “你看我要是再给他一个好脸,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   罗用:说得好像从前给过我好脸一般。   事实上罗用确实也不怎么关心这些人的态度,他现在除了关心沼气池的推广进度,更关心的是蒸汽机在纺织产业中的应用。   这件事目前虽然还没有实现,但他知道那必定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这件事成为现实,那也就代表着,布料的价钱会下降很多,许多原本家里没几块布料的人家,将来或许就可以用比较少量的钱币亦或是粮食,换取到足够一家人使用的布料。   从结果上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在这个变革的过程,难免也会对一些群体造成伤害,比如说一些老式的布坊、织户,还有很多很多除了纺纱织布以外别无所长的女子。   罗用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才能将这个伤害降到最低。   ·   在长安县城南的常安坊,有一叶姓人家,家中有女名阿燕,二十几岁的年纪,早前也是嫁过人,奈何无所出,一纸休书,便被夫家休回了娘家。   她们家在常安坊那个院子颇大,住的人却也很多。   在这长安城中,并不似乡下地方,上面的老人过世之后,兄弟们便各自分家,现成的屋子若是不够分,便另寻他处,重新建一处便是。   他们家在长安城的这个院子,乃是前朝那时候,大兴城新建成,整个老城的人一起搬迁过来,阿燕的祖父一家,作为老长安城的百姓,便在这新城之中分得了一处宅院。   后来阿燕的祖父过世了,她的父亲以及叔伯兄弟几家,依旧在这个院子里住着,后来上一辈人都开枝散叶了,这个家里头多出许多堂兄堂弟,再后来这些堂兄堂弟下面又有了侄子侄女。   这样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里难免也会生出一些口舌是非,加上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不过就是勉强糊口而已,像阿燕这种被夫家休回娘家的,处境更是尤为艰难一些。   她也会自己出去寻些活计来做,南北杂货阿姊食铺,都曾去过,只那些地方难得有招人的时候。   她眼下在一间食铺坐洒扫,好歹挣口饭吃,却也十分不易,活又多,工钱又少,又十分看脸色。   这些时日听闻那罗二娘要在城中开面巾作坊,于是她便冒着被辞退的危险,谎称自己身体不适要去医馆,勉强与店家讨来半日休假,打算去那面巾作坊应聘。   那面巾作坊所在的敦义坊离她家所在的常安坊倒是很近,常安坊靠近西面的城墙,敦义坊靠中间一点,二者之间便只隔了一个通轨坊。   这时节天气颇热,太阳很晒,带她行到了那面巾作坊所在,也是出了些汗,然而等她走到了地方一看,却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在街边找了一个年长的妇人询问,那妇人四五十岁,正坐在树下乘凉,手里抱着小孙儿,看起来像是这附近的住户。   “你道这面巾作坊?这面巾作坊还未开工呢,眼下并不要人,听闻是缺一些器械,那罗家姊弟要先弄个机器坊,待那些个物什都齐全了,这边才能开工……”这妇人倒是个热心的,见阿燕询问,便把自己知晓的皆与她说了。   “那要等到甚时候才能开业?”阿燕担心自己到时候又错过了。   “那便不知晓了。”那妇人摇摇头,答道。   “……”阿燕很是失落,转头看看那扇紧闭的大门,踟蹰着,不甘心就这样转头离去。   对面那个老妇人坐在自家前面的石条上,一边哄着孙儿,一边转头去看方才问话那女子。   一身粗麻布衣裳,颜色褪得厉害,不知穿了有多少年了,人也极瘦,面色蜡黄,头发也是枯黄枯黄的,一看就是个苦命的人儿……   “听闻他们那机器坊便设在崇贤坊,便是县衙旁边那个崇贤坊你可知?那机器坊这两日正在招人,听闻男女皆可,不若你也去看看?”过了一会儿,这老妇人又与她说道。   “男女皆可?”阿燕觉得有些奇怪,那机器坊乃是制作器械的作坊,那种地方应该多要匠人和壮劳力,要女子做什么?   “我亦不知,只是听人说了一嘴,不晓得真假。”   “多谢阿婆。”   “你若要去,这时候便趁早去,莫要误了宵禁。”   “哎。”   阿燕茫茫然往那崇贤坊行去,心中并无多少想法,只道是过去看看,最后大抵也是不成的。   她却不知晓,罗用这些时日为了给人画个“女子也能当匠人”,“女子也能挣大钱”的大饼,这回机器坊招人,他便有意调高了女子的比例,甚至还有要培养出一批女匠人的计划。 第422章 天下   阿燕独自往那崇贤坊行去,长安城的街道宽阔异常,也尤其显得人力渺小,一个人行在一条大街上,就像是一只蚂蚁。   不时有那成群的少年少女骑着燕儿飞呼啸而过,轻快地犹如鸟儿一般,又有一些人赶着马车牛车行在街上,不慌不忙,也有一些人似阿燕这般靠两条腿走路的,或是挑着担子,或是两手空空。   骄阳晒着大地,炙烤着这些缓缓行走的路人……   “……那你明后日便来上工吧,家里若是住得远,这边便有工舍,只需拿了被褥过来便可。”   那招人的管事对她这般说的时候,阿燕赶紧应下,只心里头却是懵懵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的自己竟果真就被录用了。   待回到家中,与耶娘兄嫂说起这件事,众人都为她高兴起来,她才终于找到了一点真实感,只心里还是忐忑,总觉得自己并不是那般好命的人,这样的好运气定是不会持续很久,兴许过两日那机器坊便又不要她了,于是心里并不敢太高兴。   次日,阿娘早早与她做了饭食,兄长将驴车牵到院中,道是一会儿要送她去机器坊报到。   回想起从前未出嫁的时候,耶娘兄长待她亦是好的,只是自被夫家休回来以后,这样的温情便很少有了,却也不知该怨谁,于是干脆便也不去多想,只是这般一日一日麻木地过活着……   吃过了早饭,兄长将她的包袱提到车上,叫她也坐到车上,自己在前面牵着驴子走路。   二人出了自家院门,出了坊门,行到大街上,一路行到了崇贤坊,行到了那机器坊所在。   阿燕他们并不是最早的,不少人来得比他们更早,有些人是自己过来的,有些人是家人送来的,一个大院子里熙熙攘攘的,颇热闹。   阿燕去管事那里报到,领了工号牌,得知了自己的宿舍所在,兄长帮她把行囊提到宿舍里,又左右看了看,环境还是不错,比他们家强多了,地方也宽敞,还有食堂澡堂,听闻每日里都有三餐供应,热水不断。   “你便在这里安心做工,莫要与人起争执,有什么事便托人回去说一声,我这便先回去了。”阿燕的兄长叮嘱道。   “哎,你且去吧。”阿燕说着,起身送她兄长出去。   这转眼的工夫,机器坊里的人越发多了,阿燕很快也发现,在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里面,居然是以女子居多,男子的数量,怕是不足三成。   而这些女子里面,大多数看起来也都比较粗糙,少见那模样娇俏的。   “你叫甚名?”   “我叫阿燕,你呢?”   “我叫珠儿。”   “珠儿,你多大了?”   “十九了。”   “可嫁人了?”   “早前订了亲,夫家嫌我长得丑,又退亲了,便在家里帮忙做买卖。”   “你们家做的甚买卖?”   “便是卖菜。”   “可还好?”   “买卖不好,家中弟妹又多,我有时候出去与人舂米,挣些钱粮贴补家用。”   “阿燕,你家住在哪个坊?”   “我家在常安坊。”   “这般好,我家便在和平坊,到时候旬休,我们便一道回去。”   “我家离得远,在丰邑坊。”   “咦?我也在丰邑坊”   “果真?”   “自然,我家便在那丰邑坊的……”   “……”   这一间大宿舍总共十个床位,原本便只有两三个人,后面来的人渐渐多了,便有六七个,听闻这些床位现在未必都会住满,将来他们这个机器作坊,还要从别处挑选一些好苗子。   同一个屋子里的女子们说着话,发现彼此之间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其中更有一些十分命苦的。   想来也是,毕竟她们来这里是为了做工,若是不能吃苦的,机器坊应也不会要她们。   待到正午时分,忽闻一阵钟声,很多人都弄不清楚这个钟声是做什么的,然后在外间过道上,便听到有人大声说道:“走走,这是喊我们去吃饭了。”   “果真?”   “这才刚来,便要吃饭了?”   “还未做工呢。”   “去看看吧。”   阿燕她们几人将信将疑地出了屋子,很快汇入人潮之中,往那钟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还没到地方,便先闻到了一阵饭食的香气,于是这些娘子们纷纷高兴起来,脚下的步伐亦是加快了几分……   罗用今日也在这边,他对这个机器坊的规划,是半工坊半教学性质,其教学目标,主要便以女子为主,男子便只选其中十分优异者进行培养,另外又聘用一些技艺高超的工匠过来做工以及教学。   “……人数可都齐了?”   “齐了。”   “下午做个分班,再将人都集合起来说几句话,明日便开始吧。”   “喏。”   “衡致如今在工学就职,白日里他是过不来了,晚上若是得空,他也会到这边来看看,指点一二。”   “……”   正说话的工夫,院子外头又来了几辆牛车,乃是从南北杂货那边送货过来的,看那车上装的,应是粮食。   这机器坊如今招了这许多人,每日里光是一日三餐,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在机器坊这边未能实现盈利之前,一应的粮食布帛等物资,主要就是从南北杂货那边赊欠,待盈利后再偿还。   这机器坊所在的地段也算是很好了,就处在长安县衙东面的崇贤坊,并且面积十分大。   为了买下这个大院,罗家人不仅动用了一些关系,也投入了许多钱帛进去,其中大娘、二娘、四娘,各自都出了一些,并且最终将这个机器坊取名为罗氏机器坊。   大娘四娘眼下就在长安城这边经营买卖,能够动用的资金也多,二娘这些年都在河西那边发展,这回来到长安城,与另两个姊妹相比,她的手头便显得有些紧了。   为了弄来资金,二娘让人把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的大半库存都给搬到长安城这边来了,在南北杂货搞了一个反季节大促销,一件羊绒衫的价钱,便只要从前的五六成那般多。   折扣着实喜人,哪怕眼下正值盛夏,也不妨碍长安百姓争相抢购,数百车的羊绒制品,不足一月便都卖完了,要说这长安百姓的购买力也是十分可观。   这一日,大娘二娘四娘她们三个,也都在机器坊这边,那边罗用与管事们正在说话,这一边,他们姊妹三人坐在一处,也不去插手那机器坊的经营,只管说说各自生意上的事。   “你倒舍得卖。”说到前些时日的那个大促销,这般低的折扣,大娘都替二娘觉得肉疼。   那一套品质上乘的羊绒衫,从前在这长安城中,花上三四百文铜钱,也未必能买着可心的,如今二娘她不到二百文钱便卖了,而且还是把大半个凉州仓库都给搬了过来,铺在那南北杂货二楼的货架上,任人挑选。   “不舍得又有什么办法,这不是没钱吗。”二娘笑道:“我若是七折八折地卖,好长时间卖不出去,一直凑不出钱来,也是耽误事。”   “听闻那郭都护正在河西修路,对你这买卖可是会有影响?”大娘问她。   “或多或少,必定有些影响。”待陇右道那一整条木轨道铺起来,别的不提,原本被堵在陇西那边出不来的羊绒、白叠花这些个轻便物什,肯定就能大批大批运出来了。   这对于罗二娘在常乐县的那间羊绒作坊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但是对凉州城那间作坊来说就未必了,到时候凉州城的羊绒作坊,多多少少肯定也会受到一些冲击。她现在给凉州那个作坊来个清仓,届时还可以用常乐县那边运来的货物填补,即便价钱低些,也并不感到十分可惜。   再者说,那羊绒制品虽好,但是二娘现在更看重的,还是白叠布的市场。   罗二娘这几年在河西那边,没少跟胡商打交道,她甚至还去过高昌伊吾那些地方,那些关外人给她的印象,整体来说就是不善纺织。   关外人与中原人做买卖,不仅要那贵价的丝绸,寻常麻布也颇有市场,只是路途遥远运费高昂,那些个商队主要都是运输一些贵价商品,与各国的上层阶级做买卖,从他们手里获取巨额利润。   但是在罗二娘看来,中原这边出产的普通布料,在那些番邦国家应该也是很有市场的,只是运输艰难,运费太高,利润若是不够高,那就显得很不合算。   听闻有一些大食人来往中原,并不走那西域商道,而是走海道,开着大船从大食国那边过来,在岭南那边入港,长安城中不少昆仑人,便是那些大食人由那一条海上的航线运来。   唐初这时候气候湿润植被茂盛,中原地区多湖泽江河,长安一带,船运亦十分发达,有八水绕长安的说法。   船运能够在很大程度上节约运输成本,作为一个商人,二娘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工学那边眼下正在研究怎么用热能纺纱织布,二娘一向对罗用很有信心,对他提出的说法亦是深信不疑。   假如热能果真能被使用在纺织一事上,她们到时候再将这些布匹装上大船,运往番邦……这买卖太大了,究竟能挣多少钱,二娘根本想象不出。   屋外,吃过中午饭的众人已经被集合起来,有人负责给他们分班,又有教员班头开始训话。   屋内,二娘这时候忽地对大娘说道:   “阿姊,近日每每听人说起那新式的纺织技术,莫有不提起‘衣被天下’这四个字的,只是许多人都忘记了,这‘天下’所指,并非只有中原,也不是只有大唐……”   一旁的四娘听闻了这番话,蓦然转头向二娘望去,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吃惊。   她这些年在长安城中经营买卖,自以为独当一面,也算颇有见识,这时候听到二娘这番话,才知晓自己的眼界到底还是太过狭窄。 第423章 忘了换鞋   罗氏机器坊眼下共有六个班,每班近五十人,这些人白天干活学习技艺,晚上还要认字学算术。   夏夜里,邻人坐在院中乘凉,便可听到从那机器坊之中传出来的阵阵读书声。   白日里也可见那机器坊里的人出来行走,多是一身灰色短褐,浅灰色的衣身,深灰色的交领,浅灰裤子侧面亦是缝了两条深灰条纹,再系上一条深灰色腰带,看起来颇精神。   坊间女子对她们这身衣服感兴趣,尤其是裤子侧面的条纹,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款式,之前从未见过。   这些机器坊里面的女子,论长相姿容,大多也都比较粗糙,从前并未曾想过自己在容貌上与别人相比能有什么优势,不曾想,近日偶有出行,竟也有人问起她们身上的衣服来了,说是好看。   一来这衣服可能确实比较好看,二来,这人的精神气也是很重要的。   这些女子们现如今在罗是机器坊中吃饱穿暖,每日里忙着干活忙着学习,接触到了很多别人接触不到的东西,她们像海绵一样拼命地吸收着这些知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不知不觉之间,她们的腰背逐渐变得挺直起来,手脚也都伸展开了,身上逐渐有了专注和自信的气质,所以就算还是原来的容貌,慢慢也开始有人觉得她们好看了。   因为觉得这些机器坊的女子们穿的这一身灰色短褐颇好看,坊间很快便有人学着做了起来,也不拘就是灰色,甚颜色都有。   罗用有一回行在街上,打眼一看,刚好就看到一条黑色白边的裤子,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那时候。   长安城中不少人都说,罗氏姊弟弄的这个机器坊,根本不是作坊,它就是一个给女子们读书的地方。   朝堂之上亦有人弹劾,好在这个年代的男子并不把女子们当做豺狼虎豹来防,因而朝中众人也并不很当一回事,对于那些上纲上线的弹劾大多也都是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不得不说,随着天气一日一日变得炎热起来,朝中那些谏官御史们的战斗能力也开始逐渐变得有些低迷。   最近弹劾罗用的人越来越少了,罗用也乐得清静,打算消消停停把这个夏天过完了再说,至于督促万年县推广沼气池的事情,他现在也不提了。   那万年县县令出身高资格老,架子大脾气又臭,难搞得很,罗用越是喊他修沼气池,他就越是不肯修,也是相当幼稚。   罗用现在干脆不管那边了,只管让杜构他们好好在长安县地界上把沼气池推广普及开来,让这边的百姓家家户户都能点上沼气灯,至于万年县那边,就让他们继续点油灯好了。   长安县这边,那些个已经修好了沼气池的地方,现在都是大变样了。   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点着灯,外边街道上的路灯,往往都是通宵达旦地亮着,凌晨的时候有些人早起,行去坊间的铺子吃一碗馎饦汤饼之类,各间铺子都点着沼气灯,到处也都是亮堂堂的。   这沼气着实便宜,点着也不心疼,油灯就不一样,那点灯用的灯油,多是可以食用的油脂,这个年代很多人吃油都不舍得,点灯那就更不舍得。   别说是平民百姓,即便是在那富贵之家,油灯也不是随便点的,每个月每个院子多少灯油,都是有预算分配的,时人大多也都比较珍惜这些物资,铺张奢靡的,总归还是少数。   城西这边的沼气灯越点越多,城东那边一些个居民见了,难免眼热。   在城东的万年县地界,虽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很有钱,但确实住了许多富贵之家以及朝中官员,早前罗用提出要在万年县推广沼气池的时候,跳出来反对的那几个,也多是住在那边,这些人现在的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原本以那块棺材板的秉性,还当他这一次也会跟人死磕到底,结果他这回竟是这般快就歇火了,弄得万年县这边现在很多人都以为,他们的沼气池就是被这几个人给反对没了的。   那怎么可能呢,那么大一个工程,怎么可能被他们几句话就给反对没了呢,分明还是因为户部不肯拿钱出来啊!   户部: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对于那几个官员的窘境,罗用也是乐得看戏。   难道只准别人给他找不痛快,不准他挖个坑给这些人跳?   也是傻,这么好的民生工程都要跳出来反对一下。   约莫就是在这朝堂之上吵架吵太多了,脑壳都吵昏了。   说到底,要在万年县推广沼气池这件事,眼下之所以还没能做成,最主要的原因自然还是钱的问题了。   没看皇帝和朝上几位大佬都没吱声,看他们的意思,显然还是觉得修铁轨比较要紧,至于万年县这个沼气池的事情,可以稍微往后放一放。   但这件事显然也不好明说,毕竟万年县那么多百姓呢,离得又近,就在天子脚下住着,谁也不想去招惹他们的不满不是。   结果这时候就有几个人跳出来背锅了,那不是正好,于是这口锅就给他们背了。   在这长安城中当官就是这般,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给坑了。   今日有罗用坑别人的时候,他日必定也有别人坑罗用的时候,难免的,一般只要不是被坑得太惨,还能爬得起来,那就没什么,能够坚持到最后的,都是一些久经沙场的老鸟了。   农历六月份的长安城,天气着实太热,那日头又毒,空气又闷,蚊蝇又多,很是难熬。   再加上这个年代的人衣服又穿得比较多,背心裤衩那是不用想了,穿个短袖都有人说嘴,穿个木屐你都得在脚上套一双布袜子。什么你要光脚穿?不行,那是老农民的打扮,这个年代的人称之为田舍奴,是骂人的话。   罗用熬了又熬,熬到六月中旬的时候,终于熬不下去了,衣服裤子什么的,他一时也不想去挑战,但是好歹给他弄一双凉快好穿一点的鞋子吧。   这时候的人穿鞋子,也不管什么冬季夏季,不是皮靴布靴就是木屐,其中也就木屐凉快点,奈何那玩意太重,不跟脚还容易打滑,着实不好穿。   南北杂货有卖胶底皮靴,有长期合作的制靴匠人,罗用与他们定制了一批胶底皮面的凉鞋,不仅自己穿,还放在南北杂货销售。   这一上架,卖得竟然还挺不错,这凉鞋不仅凉快,还很好走路,不少郎君们穿上以后都觉挺好。   这些年山南道等地大力发展杜仲胶种植,大大小小的杜仲园比比皆是,不少当地百姓便是依靠这个产业养家糊口。   经过近十年时间的发展,如今中原这边的杜仲胶产量已是颇为可观,但凡是过得去一点的人家,都要给自家马车岸上两个杜仲胶轮胎,穿着胶底皮靴也逐渐变成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南北杂货一直都有胶底皮靴销售,这些年发展下来,款式已有不少,价钱亦不十分贵,最寻常的靴子,不到一百文钱便能买到,用的还是新胶。   坊间也有一些卖旧胶的,价钱还要更低一些,这些胶大多都是小贩们从四处收来的二手杜仲胶,复又重新提炼过,用着也是不差,有人用这样的杜仲胶做鞋底,制了鞋子出来卖,价钱自然便要更低廉一些。   南北杂货与离石马氏有合作,马氏商号早早便在山南道那边发展杜仲胶种植,因为他们给当地人带去了旱稻种子,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欢迎,所以这些年在那边发展得也是格外顺利。   因为货源充足稳定,南北杂货中杜仲胶制品的价钱,在整个长安城都算是比较平价的,而且品质很有保障,从来不会以次充好。   这回南北杂货搞出来的凉鞋挺好穿,鞋面软软的,上脚也比较轻便,走路跟脚,还凉快,不少人都买了。   罗家这边不仅罗用和五郎六郎穿上这种凉鞋,连四娘她们都穿,套上深色布袜,再穿上一双深色凉鞋,倒也并不扎眼,大娘也去铺子里给林五郎挑了两双,两个颜色款式的,让他平日里换着穿。   还有罗用的那些个弟子,近来也多换了这种鞋子穿,他们都是要干活的人,夏日里着实太热,从前的鞋子焖脚,换上这个凉鞋以后可真是舒服多了。   罗用平日在家里的时候,连布袜都不爱穿,光脚穿凉鞋,那就很凉快。   该去县衙点卯的时候,他就把布袜套上,该去宫里上朝的时候,他就又得把布靴穿上了,毕竟是在那样严肃的场合,该怎么穿还得怎么穿。   这日又要上大朝,罗用的住处离宫门也近,夏日里他起得又早,早早便入了宫,进了大殿,在自己那个位置上等着。   这时候的官员都是坐着上朝,就坐地面上,每人给个垫子,坐姿是正襟危坐,也就是跪坐,皇帝也坐着,不过他是坐在垄榻上,位置相对高些,这两年皇帝老儿也是有些懒散了,常常都是盘腿坐着,少有正襟危坐的时候。   罗用就坐在自己的那个垫子上,思忖这今日朝上大约又要讲些什么。   别个晚到的大臣,就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去,那感觉,就跟从前读书的时候,比别的同学早到教室一般。   罗用正想事情呢,一个抬眼,便见有人穿着一双黑色皮凉鞋从他身边经过,待他抬起头来细看,那人已经走过去了,不过这人也是很好认,毕竟朝中品级似他这般高的官员也没几个,朝服的颜色亦是与寻常官员不同……   待到下朝的时候,罗用走在出宫的路上,便听不远处有人问房玄龄道:“房公今日怎的穿着凉鞋便来了?”   房玄龄这两年岁数也是有些大了,说话走路都是慢悠悠的,这时候只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面,慢条斯理回了一句:“哦,出门忘了换鞋。”   ……   打从这日起,房大人每次出门都忘记换鞋,这一整个夏天,再没见他穿过布靴。 第424章 真香   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两年李世民曾经御驾亲征高句丽,在那场战事中,房玄龄也是被折腾得够呛。   李世民自己跑到辽东去打仗,长安城这个大后方就交给房玄龄来掌管,房玄龄那时候也是一把年纪了,劳心劳力不说,还被人到李世民那里去告了一状,说他要谋反。   谋反那种罪名一旦被扣下来,房玄龄自己不说,整个房氏一族都要跟着遭殃,妻儿老小更不必提,女子皆要被充作奴婢,男子十三岁以上六十五岁以下者,全部都得掉脑袋,十三岁以下的也要被充作奴婢。   想来那段时间,房玄龄的日子必定是很不好过。   同样不好过的还有李靖,李靖那时候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年纪老迈行动不便,不想跟李世民去辽东打仗,但他这个人出身高贵名声又好,而且还饱读诗书战功卓绝,很有人格魅力,很是受人敬仰,可以说是一呼百应,李世民不放心留他在长安城这边,非要带上他,也是把人给折腾得够呛。   最后他们这三个人,在那高句丽之战后的没几年,先后便都离世了。   房玄龄前面先走,也是在夏天这时候,待到了第二年夏天,李靖与李世民先后也都走了,前后脚走的,相差不过数日。   这般说来李世民也是有几分可恶,不过在这三人当中,他也是最年轻的,房玄龄李靖的岁数,都是他叔伯那一辈的人了。   不去细究那许多是是非非,亦不论个人好恶,他们这些人在历史长河之中,都是十分闪光的人物,在当朝当世,对这世间百姓,也可以说是问心无愧。   罗用心里对他们总是存着一些敬佩,希望这些人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能好好享享清福,要能多活几年那就更好了。   眼下太子还很年少,他们这些人若是能够多活几年,届时新旧帝王的权利交接,或许也会温和许多,新帝自己若能掌权,长孙无忌便不会有权势滔天的那一日,吴王李恪或许也就不用死了。   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那也就是六七年以后的事情了,并不是很遥远。   而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高句丽之战虽然依旧失利,但李世民并没有御驾亲征,因此李靖也就不用跟着一起去往辽东,年迈的房玄龄也就不用在那种情况下坐镇长安城,面临着各种复杂形势,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对于这个现状,罗用也是比较高兴看到,唯一就是对长孙无忌感到有几分抱歉,尤其这位大人对他还很和善,每每遇到,都是笑眯眯与他说话。   他必然不会知晓,自己的权臣之路几乎都已经快要被罗用这只蝴蝶给扇没了。然而罗用对于这一点却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每每在面对长孙无忌这个人的时候,都有一种莫名的心虚,面上笑容格外灿烂,心中默默念着罪过。   话说近来罗用这边是消停了,然而这朝堂之上,却还是热闹依旧。   近来众人正在为修路的事情争吵,朝廷有意要修洛阳往东的那一条铁轨,朝中很多官员对这件事都很支持,汴梁一带的士族豪绅商贾富户们,更是翘首以盼。   反对的声音一直都有,只是这越到了将近动工的时候,这些人就反对得越是激烈。   河东的官员表示,从长安到太原这条路上都还未有木轨,因何就要先给洛阳那边修铁轨。关内道更惨,从长安城这边去往关内道腹地,别说铁轨木轨,就连一条水泥路也无。   还有岭南那边,这些年因为水果罐头以及各种果浆蔗糖产业的发展,岭南地区与中原这边的联系也是越来越紧密,他们那边的人可也都盼着修路呢。   要说起来,现下最需要修路的,还数岭南那边,但是岭南出身的官员数量很少,在那朝堂之上根本争不过。   河东出身的官员数量倒是足够多,战斗力也很强劲,但是人家江南鱼米之乡,有丝绸有海货还有美景,这条铁轨修好之后,就能方便长安城这边的皇族以及士族大家们下江南游览赏景。你河东道有个啥,粟米羊肉绣花针?显然也是争不过的。   有一个河东道出身的年轻官员,问罗用怎么都不发声,虽然他只是区区县令兼工学博士,品级不高,但是他的影响力还是比较可以,说出的话往往也都能得到正视。   罗用说,河东道多山地,就算修了轨道,也未必能有许多助益,再说精铁粮食羊肉罐头那些物什,走走水运也是挺好的。   结果就挨了一顿喷。   大抵便是说他这个人不团结,遇事就要往后缩,云云。   几日后,罗用去上大朝,那青年家里的一个大人,便寻机与罗用说了几句,道是没有管好自家后生,让罗用笑话了。   罗家人从前与河东那边的商贾世家之间的往来,多以商号以及一些小家族为主,和那些真正的世族大家之间,交集还是比较少。   但是不管怎么说,罗用也是河东道出身,依他眼下的发展形势来看,那也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河东道这些大家族们自然也没有与他交恶的道理。   他倒是没想到,罗用竟是一点都不生气,还说什么年轻人血气方刚,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激情有斗志也是难得。   对方仔细端详眼前这名青年,不高不矮的身量,相貌不错,不过也算不得十分出挑,这时候面上笑眯眯的,看起来也挺真诚。   这人心道,你这才多少岁啊,就喊别个年轻人,这话要是被家里那几个小子听着,八成又要跳脚。   又几日,时任国子学博士的陈冕请罗用帮他出一份考卷,罗用欣然应允。   这陈冕早年在太学当博士,后来他去往河东道,与罗用学了算术,再后来国子学那边因为需要这方面的教学人员,他便去了国子学,国子学的地位比太学更高,他这也算是升迁了。   罗用最近不是很忙,仅是花了两日工夫,便把这份新出的试卷交到陈冕手中。   陈冕这边寻人雕版印刷,在七月中旬的旬休前一日,将其发到国子学各个班级,各学生手中。   这个年代的教育系统,尤其是在像国子学这样的学校,推行的都是精英式教育,要求的就是全能全才。   出题的时候,几乎也没有什么超纲不超纲的说法,因为在时人眼中,读书人就是这天底下最有见识的人,这天底下的事情你都应该知晓。   罗用这回出的这一份试题,出得也是比较恣意,与其说是为了考校学生学业,还不如说是给他们看个新鲜,增长一些见闻。   罗三郎久不出题,这一次重出江湖,便又给长安城的读书人们贡献了许多新话题。   早前曾经当面痛斥罗用的那名河东青年,对于这种情况就很不爽,虽然有几分好奇,但他用自己强大的自尊心压制住了这份好奇心,坚决不去看那一份试题。   这一日,他赴一名好友的邀请前去参加一个宴会。   这个时代的上层社会常常会有各种宴会,尤其是在男子之间,倒也并非全然都是纵情声色,饮酒狎妓,主要还是要看你跟什么人一起玩,像这个河东青年这般,他的朋友基本上都还算比较正经。   这些个正经青年的宴会上常常都有诗文,有时候也会谈论实事,这一次,赶上长安县令罗用新出了一份卷子,于是众人便在席间谈起了这个。   “……依诸位之见,不知今夜这风多少度,这水多少度?”众人宴饮之处乃是在一水榭之中,一名青年凭栏而坐,举杯饮下一口清酒,复转头询问众人道。   桌边正在吃菜的一名青年笑着答道:“今夜甚热,依我看来,这风应有五六十度。”   又有人沿着石阶走到水边,伸手在水中划了一划,道:“这水倒是颇凉,不知有无二十度?”   河东青年:……甚?他们这是在说甚?   而他的这些好友却像是上了瘾一般,见着什么都要问一问,这物什应有多少度?   那刚端上来的热菜多少度,桌上的残羹多少度,冰镇的寒瓜多少度,样样都要议论一番,听得这河东青年一头雾水,又不想出洋相,最后只好强灌了自己几杯白酒,装醉了事。   次日,他问自己的书童关于那个多少多少度的事情。他那书童倒也是个识字的,消息亦颇灵通。   书童告诉他说,早前那长安县令出了一份卷子,其中一题曰:“假设,陶釜煮水,水开之时,温度为一百度,冬日甚寒,河水结冰之时,水温为零度,问诸君,人体体温约莫多少度?”   “多少度啊?”这河东青年好奇道。   “答曰:依我之见,约莫三十六度。”这便是罗用给出的标准答案。也有人说他这个答案不准,于是众人各抒己见,说几度的都有,横竖这个年代也没个温度计,谁也不能证明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这河东青年听完这番话,细想了想,昨天晚上那谁说夜风能有五六十度,那家伙是不是傻,那风定然没有五六十度!   “你把那试卷取来,与我细看。”   “喏。” 第425章 奇事一桩   自从罗用出了这一份试题以后,长安城中许多郎君,便为那温度的事情争论不休。   就连妇人娘子们聚会的时候,也爱讨论这个话题,毕竟这个话题没有门槛嘛,不管是读书多的还是读书少的,都能说上一两句。   其中众人争论最多的,还是人体的体温,罗用说人的体温约莫三十六度,很多人并不以为然,这个东西看不着量不出的,你凭什么说它就是三十六度,肯定也是瞎猜。   后来,有个老道去终南山拜访孙思邈,两人见面的时候,老道便把这几日长安城中众人正在讨论的这个话题对孙思邈说了,并问他的意见,在他看来人体应有多少度?   孙思邈一听这个题目,便知晓这出题人肯定就是罗用,不过他也没有说破,只是对自己的老友说道:“依我之见,约莫三十六度。”   这老道一听,这么巧,罗用也说三十六度,你也说三十六度,你先前莫不是已经听别人说过这个题目了吧?   孙思邈便说自己也是猜测,而且这体温与那血压一样,应该也是有手段可以测量出来的,只是目前并无那样的器具。   这老道回到长安城以后,便把这个事情对别人说了。   众人一听,那孙思邈也说人体的体温约莫三十六度,孙思邈乃为高医,既是他所言,大抵应是不差。   于是就这样,三十六度就成了标准答案。   罗用:……   话说罗用回京也有半年多了,期间他也曾去过一次终南山,乃是与大娘五郎夫妇同去,就是为了感谢孙思邈为大娘看诊,让他们两口子顺利生下了飞儿。   孙思邈见罗用来看望自己,颇高兴,让弟子们准备了丰盛的饭食招待他们,又妥善安排了住处。   他们住在终南山的那两日,孙高医时常要寻罗用说话,夜里也要秉烛夜话,罗用与大娘五郎两口子就住在两间相邻的屋子里,大娘都不知道罗用甚时候才回来睡的觉。   待到离去那一日,只见他小脸黄黄,眼圈微黑,一路上不停打着哈欠,方才在车上坐了没多久,便歪着脑袋睡着了,回到家中以后,便再也不提去终南山的事情,孙思邈的弟子来请他都不去。   大娘虽心疼罗用,有时候却也难免要念叨他几句:“与那孙高医一同谈论学问,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情,你倒好,还嫌太累。”   罗用也知晓大娘这是心疼那些学问,但她显然是不知道那些医学专业教科书的可怕程度。   近来因为罗用新出的那一份卷子,长安城中又有一些人说罗用这个人可能是个天才。   罗用那是自家事自家知,前世常常听闻有那智商多少高多少高的天才,想必在唐初这时候,就在这大唐上下,应该也存在着一些智商极高的天才,至于罗用自己,他并不属于那个群体。   不过这件事倒是给罗用提了一个醒,眼下这个年代虽然也有天才的说法,却并没有测试智商的手段,而那些流散于民间的高智商人群,就是一个还未被人发掘的巨大宝藏。   若说发掘出这些人才以后,要放到哪里去培养,目前对罗用来说,自然就是那罗氏机器坊了。   罗氏机器坊刚开张那时候,总共招纳了三百多人,分成六个班,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陆陆续续又收了一些人,眼下已有七个班。   在这七个班里面,待遇最好也最受重视的是甲班,这个班的人干活的时间比别的班要短,每日里主要就是学习,各种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每个月也发工钱,并不比别的班少,而且如果考试考得好,奖励亦是颇丰。   不过那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个甲班的人,更有机会接触到机器坊里的一些核心工程核心技术。   早前有一甲班女子,在参与制作纺纱机的时候,提出了一个设想,并且在班头的支持下,与同伴几名男女一起,制作出了一个样品。   这些年轻人的手艺还是有些欠缺,做出来的器械也不太成熟,并不算很好用。   但是他们所造出来的这个器械,再经过有经验的匠人们数次调整完善之后,确实能够更好的解决白叠花绒与羊绒混合纺纱时的均匀程度,是一项有价值的可以应用到实际生产当中的技术。   很快,这项技术便被运用到面巾作坊的一批纺纱机的制造当中,那些曾经为这一项技术改进出工出力的人,也纷纷都得到了应有的奖励,从参与制作的人员,到后期完善的人员,还有相关的教员和管事,各自都拿到了一笔奖金。   最早提出这个设想的那一名女子得钱最多,整整十二贯铜钱,机器坊这边的几名管事一起将这一笔钱送到她的家中。   那铜钱颇重,管事们将其置于藤萝小筐之中,每筐分别放置二贯铜钱,十二贯放了六筐,刚好三担,又在箩筐上盖上红色的绸布,一行人高高兴兴过去给人送钱。   那女子的阿娘见人担着红色担子上门,初时还以为是有人来送聘礼,心里还嘀咕着,莫不是翁婆应了哪家人,怎的她竟不知晓?   待人进了院子,一问之下,方才知晓是自家大娘在那罗氏机器坊做出了新器械,人家给他们送奖金来了。   这时候屋里的老人也出来了,听闻了这些话,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连忙遣了孙儿去唤大娘她阿耶回来,又让媳妇们去端来茶水,又从自己那屋取了中元节那两日买的糕饼出来待客。   左右邻里亦有过来看热闹的,看着院中摆着的那几担物什,也问是不是聘礼,怎的才这几担,小小的筐子,那里头也不似装了许多好物什的模样。   “哪里是什么聘礼,乃是机器坊那边送来。”其中一个挑担过来的女子言道。   “那罗氏机器坊?”   “正是。”   “罗氏机器坊因何要与庄家人送这些礼过来?”   “可不是礼,是奖金,别看这小小的筐子,这些筐子里头可装着十二贯铜钱呢。”   “十二贯!”   “果真?”   “自然不假。”   “庄氏小娘子在那机器坊做了甚?竟要与她送十二贯铜钱过来?她人呢,怎的不见她回来?”   “甲班的人这时候还在上课,过会儿便回来了。”   一说这些箩筐里竟是装了十二贯钱,这些邻人又是唏嘘又是感叹,有那不知礼的,竟伸手去掀那箩筐上的红绸布。   稍稍掀开一角,伸长脖子往里细看,竟是果真摆了两贯铜钱!   “竟果真是两贯铜钱!”   “这三担,可就是整整十二贯!”   “这般多的钱?”   “倒是没想到,这庄家大娘竟也是个带财的。”   “这可是整整十二贯钱啊!着实了得!”   “……”   那庄大娘的父亲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只见自家院子被人挤得满满当当,见他归来,众人面上纷纷露出羡慕的神色。   唐初这时候,铜钱还是很值钱的,再加上这个年代市场经济并没有那么繁荣,挣钱很不容易,寻常与人卖力气,一个月也就挣那一二百文、二三百文。   庄大娘的父亲是个牙郎,也算是有些能耐,挣钱养家亦是十分勤快,每日里跑断双腿,磨破嘴皮,一月下来,能有个五六百文便也算不错,运气极好的时候,也曾赚过一贯钱以上,鲜少。   这时候得知自家长女在那罗氏机器坊干了一件大事,这一下子,就与他挣了整整十二贯铜钱回来,当时那个高兴啊!   待晚些时候,那庄大娘上完今日最要紧的一堂课,也从机器坊那边回来了。   耶娘翁婆恨不能将她当成一个宝贝疙瘩捧起来,左邻右舍也都夸她有出息,还有那向她询问罗氏机器坊还招不招人的,她们甲班是不是很难进去。   庄大娘只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吃过阿娘与她煮好的饭食,又告别了翁婆阿耶,叔伯婶子,匆匆又赶回机器坊上课去了。   在那罗氏机器坊里面,每日里又要干活又要学习,她们甲班的学业又是尤其重,生活这一忙碌起来,先前那欣喜的心情,很快便被冲淡了。   经过这件事以后,众人仿佛都憋着一股劲,竞争更激烈了,想进甲班也更难了,原先那些甲班的人,若是太松懈了,很容易便会被别人给挤出去。   除了学习,大伙儿对于那些器械的了解和研究也更加积极了,时常会有人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其中也有比较不错的,只是一时还未有第二个能拿奖金的发明出现,不过以这种形势发展下去,那应该也都是早晚的事情。   而在庄大娘家中,她的家人们则一直生活在她带来的荣耀之中,在她们那个坊,人人皆都知晓他们庄家出了一个很有出息的女子。   庄大娘的父亲本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牙郎,这时候更是恨不得把这件事情宣传到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同行们也都知晓他有一个出息女儿,说起来,就没有不羡慕的。   这件事传开以后,一时便有很多人想进罗氏机器坊,僧多粥少,那罗氏机器坊收人的条件自然又更高了一些。   听人说现在想进他们作坊的人,都要经过一场考试,那试题也是十分古怪,并不考校才学,还有许多图案,又是方形又是三角形的,又是空心的又是实心的,倒是也有一些文字,现场便有人读题,不识得字亦是无妨。   早前有个妇人,年纪都有三四十岁了,就是长安城中的一个寻常织户,也去那机器坊参加考试,听闻她那一张卷子全做对了,后来又增试一场,仅错一题,其他亦全对。   听闻她当场就被录用了,并且还被安排进了甲班,次日便换上了罗氏机器坊的统一服装,与那些年轻娘子们一起读书学艺,说来,也是奇事一桩。 第426章 亲小姨   八月初,常乐县那边发来一批货物,主要便是以白叠花为主,另外还有葡萄干葡萄浆以及乳酪,还有沼气灯网纱等物。   白叠花是给二娘的,她的面巾作坊眼瞅着就要开张了。葡萄干、葡萄浆、乳酪都是给大娘的,阿姊食铺要用。沼气灯网纱则是给四娘的,将其裁成小块亦或是加工成沼气灯,放在南北杂货销售。   罗用那些留在常乐县的弟子们,眼下还在经营着一些作坊,这些作坊的产出也有罗用的一份。   这会儿罗用到了长安城,双方离得远了,他们便以这种形式,从陇西那边采购物资,再组织一个商队将货物运往长安城,选的大多都是一些在陇西当地价钱相对比较低廉,运到长安城这边又会比较值钱的物什。   这些物什运到长安城以后,大娘二娘四娘她们各自拿走自己需要的那一份,然后她们就要给罗用现钱,然后罗用这边就有进账有钱花了。   待这个商队要回去离石县的时候,罗氏姊妹几个又会让这些人帮忙运送一些货物,大娘主要就是橘浆之类的食材,二娘主要就是染料,四娘要与常乐县那边的南北杂货互通有无,运送的货物品种往往比较多也比较杂。   自从罗用等人回到长安城以后,许二郎他们几个便也不在这长安城中窝着了。   如今长安与洛阳之间已然通了铁轨,往来十分便利,甚至现在又传出了要在洛阳东面修铁轨的消息。   许二郎他们一早就预备着要在洛阳那边开分店,这会儿筹备得也是差不多了,预计重阳节前后便能开张。   罗用手里有了进账,自然就想着给四娘交点家用什么的,结果四娘却道:“罢了,你自己留着花用吧。”   罗用:……这话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   四娘这时候正在吃饭,随口回了那么一句之后,想想好像有点不太对,于是复又补充道:   “听闻官员之间应酬颇多,迎来送往皆费钱财,你那些收入便留着自己花用吧,我这边有那铺子里的收入也尽够了。”   “那往后便全赖四娘养活了。”罗用玩笑道。不用给家用那还不好,多少男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呢。   要说交际应酬,以罗用眼下的收入那是尽够了,除了常乐县那边的几个作坊,在他们河东老家也有不少作坊,那边隔一段时间就会给罗用运些钱帛过来。   罗用的钱主要还是投在了机器坊中,当初这个机器坊刚开张的时候,大娘二娘四娘分别都出了一些钱,那些钱出完之后她们便不管了,主要就是罗用的几名弟子在管理,真正的主人其实还是罗用,长安城中不少人也都知晓这件事。   这罗氏机器坊,说是作坊,其本质就是一个技术学校,并且罗用近来还弄了一些测试智商的题目,试着筛选出一些智商比较高的人,打算把她们往研究人员的方向去培养。   不过目前这些人基础还是很差,每日里不是认字就是学习算术,大约就是个蒙学水平。   机器坊这边每旬也有一次旬考,每月一次月考,考得好便有奖励,旬考的奖励少,月考的奖励多,并且每次月考之后,还要进行一次调班,竞争也是相当激烈,甲班人员的压力尤其大。   旬考之后便是旬休,有些人会选择继续留在机器坊这边学习,有些人则会回家。   其中不少人还会把这一旬的考卷带回家去给家里人看,左邻右舍也有围在一起看的。   这些人家的女儿虽说是进作坊干活,如今竟整得与那读书郎一般,邻里之间有稀奇的有艳羡的,亦有那眼热的。   而这些女孩儿的父母,除了那极个别的人家,大多数都还是感到比较荣耀高兴的。   有那邻人抄了试题拿回去与自家读书的小儿去做,结果竟是很多题目都做不出来,白白供他读了两三年书,竟还不如刚进作坊数月的女子,着实也是有些生气。   说起来,这几年长安城中纸笔的价钱下来了,常有那粗识得几个字的所谓读书人,在坊间教人读书识字,这些人的水平,自然不如罗用高薪聘请的那几位先生。   再说这些小男孩大多都还很年少,还不太懂事,也不懂得珍惜学习的机会,又没有什么压力,与机器坊中那些女子的情况很不相同。   即便如此,他们机器坊的旬考试卷渐渐也是被人传开了,开始有了一些名气,有些蒙学私学常常会抄了他们的卷子去考校自己的学生,还有一些大家族的族学,亦是如此。   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这个卷子,罗用后来干脆就让人大大方方印了卷子,放在南北杂货出售,一份卷子一文钱,若是一口气买十文钱,还能多给你三份,算是批发价。   横竖雕版都已经刻好了,不过就是多费一些纸张墨水,交给邢二手底下那些个小孩,很快便能印出来,他们还能在多挣点工钱呢。   机器坊也能因此多一笔收入,倒也不是很多钱,约莫也就能给大伙儿加个肉菜。   长安城中消费颇高,菜肉粮食皆不便宜,养着这么大几百号人,要说没压力那是不可能的。   说来好笑,罗用他们那个县主府里面,如今也是养了一些鸡鹅。   因为四娘前两年被封了一个县主,她这个县主也不是白当的,除了食邑,平时也有各种福利。   这个年代的朝廷给官员们发俸禄,除了钱帛,还有一些米面粮食鱼啊肉啊鸡啊之类,有时候也发一些胡椒蜂蜜那些个比较值钱的物什,发放物资的多寡贵贱,主要也看品级。   除了官员,皇亲国戚各个王府公主府这些个,也都要给,四娘作为一个小小的县主,拿得东西就比较少,但聊胜于无,白给的东西谁不要。   从前四娘她们住在白家,吃用都在白家,这些物什拿了也没用,便都交给白家人处理,充作伙食费。   如今四娘她们搬出来了,这些物什白家人自然不要,一早便遣了家人去打了招呼,让人往后将这些物什送来县主府这边。   于是就这样,罗用时不常的就会看到自家院里多出一担菜蔬,几条大肉,几只咕咕叫唤的公鸡母鸡之类。   上回还送了整整一担咸菜过来,罗家兄弟姊妹几个哪里吃得完,于是便叫阿枝香兰她们各自拿了几棵,自己也留了几棵,余下的四娘便叫人担去机器坊那边,也就一餐饭的工夫,便都吃完了。   还有那送来的公鸡母鸡,一时若是没想吃鸡肉,就先放在院子里养着,后来养着养着,有一只母鸡就抱了窝,孵出来一群小鸡。   五郎他们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扎了一圈栅栏,把这些个鸡啊鹅啊都养在里面,阿枝她们还在旁边的墙根下开出来一小片菜畦,不时往那鸡圈里丢几个菜叶子,看它们在几头叽叽喳喳追跑抢食。   侯蔺家的那个小孩,现在妥妥的就是一个小跟屁虫,每天傍晚,五郎他们从白家那边一回来,他就可高兴了,跟前跟后阿兄阿姊地叫着。   不过这小子也是个皮实的,就不是那种乖巧可爱的类型,偏偏七娘的性子也有几分乖张,不是看他小就会让着他,那小娃娃能闹得过七娘吗,最后往往就是一边掉金豆子一边回去找他阿娘,哭得嗷嗷的,然后转天便又忘了,阿姊阿姊叫得可欢。   要说这院子里多个小孩,那就显得比较热闹,飞儿若是来了,那就更热闹,两个小孩一起哭嚎起来,那真是恨不得把屋顶都给掀了。   五郎大娘他们近来也是常常带着飞儿来这边,麦青也带到这边来了,这边院子里也有他们的屋子,有时候城南的铺子里若是没有什么事,经常在县主府这边一住便是好几日。   那边那个小院,大娘腾了两间偏房出来,让两个管事娘子住了进去,也是给她们提供一个方便的住处,也是让她们帮忙看家的意思。   县主府这边的院子里有一株枣树,近来树上结了青果,那侯小郎君整日就在树下巴巴等着吃枣子,后来不知怎的,连飞儿也开始闹着要那树上的果子了。   林五郎被她这么一闹两闹的,便上了树,四娘她们连连在树下喊着姊夫你当心些,大娘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见着这般场景,当即又气又急。   “你这时候上树去做什么?枣子还未熟呢,快些下来!”大娘在树下喊道。   “我看看有没有那熟得早的,我儿生来,还未吃过这青枣子呢。”林五郎笑嘻嘻在树上回道。   他从小长在乡下,爬树那都是基本功,从前大娘刚过门那几年,每年秋天他都要到山上寻些野果,从刚入秋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入冬。   那山里的树木可比这棵枣树高得多了,有时候还怕遇着毒蛇,眼下不过就是一棵种在院中的枣树,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林五郎在树上找了又找,最后果然被他找到几棵早熟的枣子,小心翼翼摘下来装在怀里,甚至都没伤着旁边的枝条。   待他从那树上下来,大娘恨得用拳头连捶他好几下,林五郎也只是嘿嘿地受着,一点都不生气。   那几个枣子洗干净,小心削了皮,再用小银匙慢慢刮些枣泥下来,喂到飞儿嘴里,那小崽子如愿吃着了枣子,高兴了,挥着胳膊,咧着没牙的小嘴咯咯笑了起来。   那侯小郎君也想吃枣子,这时候便巴巴蹲在一旁看着,林五郎见了,顺手便给了他一个。   这枣子又算得什么好物什,只是眼下还不多见罢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这长安城中到处都能见着那挑着担子出来卖枣子的,价钱亦不贵。   “你就惯着她吧,将来看你还管不管得动。”大娘见自家闺女吃枣子吃得高兴,方才的气也是消了大半。   “可不能这般惯着。”一旁的黄香兰也这般说。   侯蔺整日里说她惯孩子,与这林五郎相比,她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也不怕给她惯坏了。”大娘又在那里碎碎念。   “不怕,阿姊,待她大些,便叫她去机器坊念书,让阿兄给她放在甲班。”七娘在一旁与自家阿姊出主意道。 第427章 启蒙   不肖几日工夫, 坊间街道上便出现了一些卖枣子的,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多见,价钱也比较贵, 之后便慢慢多了起来, 价钱也低了。   几日后,又陆陆续续下起了秋雨, 这也就是在长安,若是搁在陇西,大片大片的白叠花便都要遭了秧。   不过就算是在长安,秋日下雨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长安城这边的南北杂货与城郊农户合作颇多,近来罗用便常听四娘说起秋收的事情,阴雨天气显然是不利于秋收的。   城中百姓这才吃了没几日的枣子, 因这连日阴雨,枣子在市面上几乎又要绝了迹。   一来是下雨天出入不便,二来是这刚摘下来的果子, 一旦沾了雨水, 便存不住, 很容易腐烂,无论是采摘蔬果还是收割粮食,都需得是在晴天。   罗用去上朝,朝中也在说这天气的事情,担心今年关中地区的粮食被秋雨浇坏,若是如此, 他们便要早作打算,毕竟关中人口众多,运输又颇不便利,粮食常常吃紧,若逢灾年,很容易就会开始闹饥荒。   好在这两年各地粮仓屯粮都比较多,除了天下太平少有战事,主要便是因为那玉米的产量高,这些粮仓的屯粮多是以玉米为主。   想当年这玉米刚刚推广种植的时候,是何等的金贵,如今却已是随处可见,价钱不及粟麦。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朝廷这时候便又差人去盘查关内各个粮仓,其中便包括专门抵御天灾之用的义仓,以及作为平抑粮价之用的常平仓。   如此,关中地区的各个大小粮仓便要迎来一波大检查了,若是查出什么亏空,少不得又有一批官员将要落马。   长安城中最大的粮仓就是那宫城之内的太仓,罗用他们长安县公府里面也有一个粮仓,乃是一个小仓,主要是用来给公府里的官吏们发放薪水,以及长安县中一些基础设施的维护。   比如说这个时候的长安城各坊,坊墙外面多有沟渠,为了出入方便,那沟渠上面肯定就要架桥,眼下这些桥主要便是以木桥为主,每日里行人车马踩踩踏踏,这些木桥时常会有破损。   有些坊里若是住着一些有钱人家,看到这种情况,可能自己掏钱就给修了,有些坊若是没人修的话,那肯定就要长安县衙出面来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比如说这一次沼气灯推广之后,长安县这边各条大街上都有路灯,这些路灯以及公共沼气池的维护也是一笔支出。   这些基本上都是每年固定要有的支出,另外还有一些临时突发的状况。   罗用有心想把长安县中那些木桥换成钢筋水泥桥,因为木桥不仅容易损坏,有时候被雨水一淋,还很容易长青苔,行走的时候不小心便会滑倒,甚至是落入沟渠,大人倒还比较少,常听说有一些小孩掉沟里的。   奈何却是没钱,近日洛阳那边开始修铁轨,长安城这边的铁价又跟着涨了一涨。长安县辖下总共有五十四个坊,正常情况下,每个坊有几个门便有几座桥,有些坊是四座桥,有些坊是两座桥,还有一些挨着城墙的坊,也有三座桥的,若是要将这些木桥全都换了钢筋水泥桥,这五十四个坊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场秋雨淅淅沥沥下过了六七日之后,终于还是停了,天气一放晴,城外的农户们便开始抢收粮食。   坊间又开始随处可见卖枣人,那枣子的价钱,比落雨前又便宜了几分。   罗用他们自家院里便有一颗枣树,自家人吃吃那是尽够了。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保鲜技术,有时候头一天打下来的枣子,洗过之后若是没有吃完,第二天便要开始腐烂了,七娘她们用小刀将腐烂的部分削一削,依旧把这些枣子吃掉。   余下那些完整的没有破皮的枣子,便在院里晒起来,只这一棵枣树,他们之后这一整年怕是都不用买枣子了。   除了枣子,这时节还有柿子梨子,亦有那山楂石榴,其余便不多见了,像葡萄橘子那些个,价钱十分贵,非是寻常人家能够吃得起。   而长安城中的一些贫苦人家,就连这最便宜的枣子,亦是不舍得花钱去买,常有人拿了家里的杂面米糠,与那卖枣子的,换些烂枣子来吃。   偌大一个长安城,总是有贫有富,罗用所辖长安县这一边,贫者尤其多。   罗用自己两世为人,俱都是贫困出身,他倒不觉得吃几个烂枣子算得什么大事,就算到了现在,他们家兄弟姊妹几个也不会把些微腐烂的枣子直接扔掉。   然而区别就在于,当他们不想吃这些烂枣子的时候,是否就能不去吃,当他们想吃更好的果子的时候,是否能够买得起。   更遑论,生活对于这些贫者的限制,远远不止是几个果子这么简单。   一时的困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世代代的困顿,看不到希望,半点没有出头的机会,一代人又一代人,任由时代消磨泯灭。   九月初一这一日,罗用在这一次的大朝之上启奏,说是欲在长安县开办小学,城南城北,总共要开办四所男学四所女学,共计八所学校,作为长安幼儿启蒙之用。 第428章 女学   罗用此次回京不足一年, 已是搞出了不少大动作。   先前那推广沼气池之法算得上是利国利民,对于士大夫阶层也没有什么损伤,最多灯火阑珊已经不再是上层阶级的专利, 贫民百姓也能点得起灯了。   之后他又极力促成工学的兴办, 甚至自己又弄了一个机器作坊,招募许多女子在其中, 不少长安人称之为“女工学”。   这些行为虽是有些特立独行,但毕竟也只是在匠人阶层,加上众人实在又很期待他在朝堂之上宣传过的那种仅用烧火就能实现纺织的机器,于是对于他的这些行径也都没怎么阻拦。   只是这棺材板儿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如今竟又要在长安城弄起小学来了!   这些世族大家们虽然自诩天生高贵,社会管理层,生来就是高人一等, 乃是有文化有胸怀有境界的高素质人群。   但只要是脑子还有一点清醒的人,他们就应该很清楚地知道,贫民百姓中间不乏天资聪颖意志坚定之人, 若是让自家子弟去与基数如此之大的平民阶层搞竞争, 那肯定是很吃力的。   所以罗用这一次要在长安城大规模兴办小学的提议, 在那朝堂之上,当时就受到了很大的反弹。   罗用的说法是,自从早年间大唐得了第六谷,各地的粮食产量便是节节攀升,之后又得番薯,此物极耐旱, 不择地而生,灾年亦能丰产,待他日得以普及,定能让天下百姓免于饥荒。   又说如今市面上纸笔价贱,百姓又能吃饱肚子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最普通的人家,也会开始为自家年轻人谋求发展。   他们这些人就算是身在朝堂高位,也不可能阻挡得了这种趋势,不若还是顺应潮流,从一开始就去主动引导这个趋势,及时占据有利位置,主动从贫民阶层选取良才,使其为朝堂所用。   最后罗用还说,这样的大势所趋,并不仅仅只是发生在他们大唐这片地方上,其他国家亦然。   据他所知,朝廷虽然严令禁止玉米种子出关,但还是有不少人为了巨大的利益铤而走险,近年来玉米这种作物在西域诸国多有种植,想必在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玄奘法师从那天竺归来,言此一路多见玉米,草纸亦不稀罕。   这几年纸质书籍在各国都比较常见,如此,文字的普及便已成为必然,非是人力可以阻拦。   他们这时候若是不能及时在中原地区大力发展教育,提高人口素质,选取良才,加速社会发展,那么将来很可能就会被他国赶超,再无强大可言。   罗用这一番话说得也是有理有据,同时不忘甩锅给“趋势”。   然而朝堂之上很多人却并不买他的帐,这个所谓的趋势是怎么出来的,且不说粮食的事情,就说那草纸,是不是你罗用先弄出来的?   这么一说,莫非对于这件事,罗用当年在西坡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   又问他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有何目的,云云。   这些人的嘴就跟一把把机关枪似的,恨不得把罗用突突成一个筛子。   但是说着说着,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皇帝对这件事情持不反对的态度也就算了,怎的连在朝中最有影响力的那几个大家族,这一次都集体保持沉默了?   虽然早已知晓在那个由罗用一手推动兴办的工学之中,这些大家族皆有安排族人进去,但是对于那所工学的威力,其影响力究竟有多大,这里面究竟牵涉到多么巨大的利益,很多人显然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直到这一日大朝之上,见到了眼前这般的形势,这些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错过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   亦或是,他们这些人,已然被排除在了这个时代的大潮流之外吗?   于是就这般,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众口一词的激烈抨击,到后来,有些人的内心渐渐就开始惶惑不安起来……   圣人坐在那龙榻之上,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青年,看他手持笏板站在大殿中间,任凭别人说什么,他自不动如山。   回想起多年前初见罗用,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少年模样,亦是在这朝堂之上,因着那一句两句不爱听的话,便要与自己针锋相对。   如今再看他,着实变了不少。   倒是开始有了一些能担重任的模样。   再看殿中群臣,或坐或站,面色各异,有些人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有些人震惊失色,有些人却是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先有那科举制度在前,又有普及教育在后,将来的选官方式,与从前必定是要大不相同了,面对这股潮流,有人推动有人阻拦,亦有人沉默旁观……   待这一日的大朝结束之后,不少官员费尽心机从那些大家族处探听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再想掩藏已是不易,于是这才有一些消息被流传了出来,道是那新式的织布机,其实在早些时日便已被造了出来,眼下正在做一些更精细的调整和改进,若是不出意外,今冬河西那边的第一批白叠花抵达长安城的时候,那几台新式的织布机正好就能投入使用。   在这几个大家族看来,以现在的形势,贫民习字必定也是早晚的事,罗用主张兴办小学,不过就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而他们从罗用那里弄来的新式织布机的技术,那实打实就是这个时代的顶尖技术。   很多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的人,往往不能及时得到消息,工学那边什么时候竟是已经将那新式的织布机造了出来,也是罗用这一次搞出来的动静太大,那几个顶尖的世族大家反应有些不对,使人心声疑窦,于是花了大力气去探查,有那一小部分人,才终于得知了这其中内里。   这时候既然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这些人肯定也都要想尽办法去掺一脚,分一杯羹,最后虽然未必人人都能如愿,努力一二总还是要的。   不过,对于罗用这一次的行为,以及这几个大家族漠然旁观的态度,有些人还是感到十分地不满:“如此,便要由着那棺材板儿兴风作浪不成?”   “他又能兴风作浪到几时?”说话的人对此并不以为然。   在他们那些人眼中,罗用现在虽说与长安城的一部分世族大家也算有些往来,但是却连一桩联姻也无,说到底,关系还是很疏浅。   眼下是圣人正当要重用他的时候,所以他才能这般得意。   说起来,自打那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案之后,那位的脾性就变得有几分阴郁起来,时而伤怀,时而又很霸道,隐有几分暴虐之象。   按这几个大家族的意思,眼下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且忍上一忍,按照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大抵也是没几年了。   之后的一些时日,虽然还是有不少阻拦的声音,但是在长安城兴办小学这件事,最终还是被敲定了下来。   只是原本的八所学校,被缩减至四所,两所男学两所女学,男女学校的规制亦有所不同,男学规制更高,女学规制偏低。   听闻某大臣与皇帝议事的时候,曾经就这个女学的事情提出过反对意见,认为就算要在长安城中兴办小学,那只要办一两所男学便足够了,因何还要办女学,平白耗费那许多的财力物力。   皇帝却道:“我若不办女学,过两天叫那罗家几个姊妹自己办起来,那我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搁?”   那大臣听闻此言,沉默不语。他亦知晓,罗家那几个娘子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不过这女学就算兴办起来,很多人也是不看好的,七八岁的小娘子都能在家里做很多家务,帮忙家中减轻许多负担了,估计不会有很多人家舍得白白送她们去念书。   若是进了学堂,就算那小学如同罗用所言,不要学费束脩,每日里难免也要费些麻纸笔墨,总是一笔开销,再说那女子就算能够习字算术又如何,嫁人之后还不是要相夫教子。   刚开始,坊间一些贫穷人家确实也是这般想的,对于男学,他们普遍都是很欢迎的,对于女学,感觉就比较复杂了。   你说送她去读书吧,家里平白少个干活的,又要添出那许多花销,学出来亦无甚用处,毕竟也只是学学认字算术,又不是那罗氏机器坊,学得好就能有大出息,就算是在那里面不算拔尖的,好歹也能挣一份工钱呢。   有那心狠的大人,不待那小学办起来,便要先绝了自家女儿(孙女)的念想:   “那甚的小学,你便莫想了,女子认字又有何益,平白花那几年功夫下去,不若还是早早与你寻个好人家,免得拖到后面,好的都被别人拣走了……”   原本十分盼望能去上学的女孩儿们听了这样的话,难免伤心哭泣。   一些读书的郎君听闻了这样的事情,亦是感叹,并以此事为题材写出了不少文章诗词。   这个时代的女子虽也讲究三从四德,却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年轻郎君们对于才女也很是推崇,在娶妻这件事上,普遍都以娶到一个优秀出色的妻子为荣。   因此他们对于那些穷人家不让女儿去上学的行为,大多都是持不认同的态度,对此有同情的有批判的,也有以此为切入点针砭时事的。   如此又过了几日,忽的这一日上午,坊间百姓口口相传,让各家各户赶紧带上自家小娘子前去女学报名。   道是那女学非但不要束脩学费,还免费发放书本笔墨,听闻每日里还管一餐中饭,乃是罗氏姊妹与城中一些富贵娘子合力出资,半文钱不要他们的,吃得还很好。   “且快些,那女学规制低,怕是收不了许多人。”   “我方才见着许多人正往那边赶。”   “那大街上,呼啦啦的。”   “快些快些,莫要去得晚了!”   “……”   有那还未听闻消息的小娘子,正挽着衣袖在家里洗衣做饭,忽见自家阿耶匆匆从外边回来,几步进了院子,拉上她就往外走。   女孩儿心中疑惑,她阿耶今日一早出去与人舂米,怎的这还未舂够半日,便匆匆跑回家来,拉着她这又是要去哪儿?   “阿耶,这是要去何处?”小小个子的女孩儿拼命迈着步子,勉强跟上她父亲的步伐。   “去女学,你走快些,晚了怕是赶不上。”她父亲抹抹额上的汗水,只管在前面开路,看那模样也是很着急。   “果真!果真要去女学?”女孩儿小跑几步,跑到她阿耶身旁,仰头问道。   “自然,我唬你作甚。”她阿耶回到。   一听这话,小娘子便十分高兴起来。   长安城的街道上行走着各种牛车马车,贩夫走卒,年少的女孩儿被他父亲拉扯着,飞快地迈着自己的双腿,往那传说中的女学赶去。 第429章 六郎   眼下长安城中主要的最高等学府便是六学二馆, 分别为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工学,弘文馆以及崇文广,这些都归国子监管理。   另外还有一个医学, 比较特殊, 归太医署管理。   还有今年刚办起来的工学,情况比较复杂, 说是归国子监管,其实国子监并不怎么管。   主要是各方家族势力掺杂,形势比较复杂,国子监不爱管, 再加上工部官员时常插手工学这边的事物,所以不少人都觉得这工学应该是归工部管理。   另外,长安城中还有蒙学, 这个是归地方政府管的,各地都一样,长安县这边的蒙学便归罗用这个县令管。   近日新办起来的这四所小学亦然, 皆是归长安县公府管理。   所以这几所小学的事宜, 朝廷方便批准下来以后, 剩下的事情基本上罗用自己说了就能算数了。   那两所女学的规制较低,地方也没有那么宽敞,加上罗氏姊妹放出去的免费管中午饭管书本笔墨的消息,前来报名的人十分多。   罗用让杜构他们尽量多收人,最好是把能收的都收了,到时候能挤就挤一挤, 不能挤就想办法把学校往旁边再扩一扩,至于超员不超员的问题,一时便也管不了了,最多到时候在早朝之上再吃几本弹劾便是,只管乖乖出列听训,听完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想让他把学生再遣回家去,那是不可能的。   杜构也曾询问罗用,因何这几所小学要办得这般急,若是待到那新式的纺织机器投入使用之后,再来说这小学之事,只道在那织布作坊里干活的,需得是识字之人,不就是顺理成章,亦不会添出这许多是非。   罗用听了他这话,也是摇头苦笑,见左右无人,便与他道了一句:“早前宫中便有消息传出,言是圣人龙体欠安。”   “此事当真?”杜构瞪大了眼睛,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圣人龙体欠安,太子尚还年少,这要是一个弄得不好……   “不知。”罗用摇头道:“近日又道是好了许多,不知具体为何。”   这些话倒不是罗用瞎编,关于宫里的消息,确实有人透露给他,如今罗用的消息渠道,已经不仅只是白家。   杜构听了这番话,了然地点了点头。   圣人龙体欠安,万一有什么不好,待那新太子上位,一时间未必能够稳住朝中形势,一旦局势动荡,他们这些人能不能保住自身都不好说,更别说还想做点什么事情了。   罗用这一次在长安县推广普及教育,也算是给自己添了一个政治筹码,一来是赢得一部分长安百姓的人心,二来,也是为了巩固自己作为一个能臣干吏的形象。   无论这朝堂之中如何倾轧,局势如何变迁,真正有才干能做事的人,总还是可以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的。   比如说这一次罗用提出开办小学之事,虽然反对的人很多,但是也有一些支持他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用就是获得了这些人的认可。   而他如果什么都不干,当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受到许多人的攻讦,但他同样也得不到支持,作为一个默默无闻又没有背景的官员,朝中一旦有个什么动荡,轻易就会被人挤出去了,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谁又会在意他的去留?   杜构常常会与罗用一同议论朝中的形势,给他提一些有用的建议。   有时候听罗用说起这些事,又想起他当年在西坡村时的模样,不免也是有些感叹:“不曾想,师父你亦思量得这般多。”   “既已走到了眼下这一步,又如何能够不去思量。”罗用言道。   若想无忧无虑,只管在那西坡村待着便好了,何苦又要来这长安城中。   既然已经来到这权力中心,处在这漩涡洪流之中,那自然就是要搏上一搏,真正做点事情出来,至于那诸多危险,以及自身安危,罗用现在渐渐也是有些看淡了。   只是时常会忧心自家那些兄弟姊妹,尤其是下面那几个小的,担心他们还未来得及长大成人,人生都还没过出个什么滋味来,就被自己给连累了。   四娘这几年已经越来越能担事,渐渐有了大人模样,对于这一点,罗用也是很欣慰。   五郎他们几个现在还没有什么方向,尤其是五郎,今年虚岁都二十了,若是搁在别人家,这时候肯定便要开始谈婚论嫁,他倒是不着急,上边还有阿兄阿姊顶着呢,也没有什么压力。   罗用曾经找五郎谈过话,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五郎说他也没想好呢,无论是当官还是做生意,他都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在罗五郎眼中,当官的都得是罗用这样的,做生意的都得是四娘她们那样的,都是比较彪悍的人,跟他们比起来,五郎就觉得自己差远了,别到时候事情没做好,反给家里人拖后腿。   在长安城生活了这么久,今年二十岁的罗五郎,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小子了,他知道这长安城并不好混,若是不去与人争抢还好,一旦想去争点什么,那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就会很残酷。   当然他也不是想当缩头乌龟,主要还是没想好自己能做点什么。   罗用听完他的想法之后点点头,实龄才十九岁的小孩子,没想好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也是正常,于是便道:   “那行,那你就先当个闲人吧,甚时候想好了,甚时候再来与我说。”   不过五郎这个闲人倒也没有真的那么闲,平日里他还是要到白府那边去上课,再加上他朋友又比较多,常有一些少年人找他一起玩,他们有时候会出去外面,有时候就在县主府待着。   前些时日有几个少年合力抬了一口半人高的陶釜过来,说是想了一个新配方,要自己动手做一锅羊脂皂,别个家里怕有大人要说,于是便来找五郎,然后他们就在县主府前院的一个角落里砌了一个土灶,在那里做起了羊脂皂。   一群少年捋起袖子撩起衣摆,七手八脚地把买来的羊脂放在陶釜里熬煮,有搬柴的有烧火的有负责搅拌的,玩得还挺热闹,罗用回来的时候见着了,也没管,只让负责做饭的刘婆她们多做几份饭食,不需十分精细,罗家人吃什么他们便吃什么。   后来那一锅羊脂皂做出来,脱模之后,这些人又坐在罗家廊下雕花皂,刘婆等几个洒扫做饭的打趣他们,道是不知这些小郎君们雕出来的花皂要赠与谁。   最后雕出来那一地的皂屑,就被刘婆她们扫一扫,各自分了拿回家洗衣裳去了。   这长安城不比常乐县那边,羊脂皂并不便宜,寻常人家大多都用得比较节俭,有那实在很省的,一年到头都用不了一两块,家里的媳妇子若是用得多了,当婆婆的便要不高兴。   五郎和他的这些朋友们,时常也会带着六郎七娘他们出去玩。   七娘本来就是个爱玩的,基本上这年头男孩子们会玩的把戏她都会,有时候也是有点玩疯了,罗用却并不怎么管,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叫她再玩两年便是。   六郎性格腼腆些,个性敏感要强,读书很是不错,待人也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看起来很是靠谱,罗用寻思着他将来也许能走仕途。   于是就这般,罗家罗大娘他们每日忙着自己的事业,五郎他们几个每日依旧到白府上课。   这一日,白府这边来了几个客人,乃是白二叔他们的朋友,也是相熟的世家。   这回过来做客的这位郎君颇有学识,在长安城中也算有些名声,就是为人略有几分刻板,他有一双儿女,亦有才名,不少人都说他这一双儿女教得好,时常拿来教育自家小孩,典型的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这一日他们来做客的时候,五郎他们和白家后辈们正在上课。   这位郎君姓石,他有心想要炫耀一下自家儿女的才学,于是便让他们和五郎等人交流一二,他的这双儿女确实也很争气,平日里显然都是很刻苦的,经书典籍熟记于心。   这交流着交流着,年轻人们很自然就说起了时事,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绝对没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说法,有想法有见地对于年轻人们来说也是很重要。   说到时事,近日这长安城中的郎君们,便没有不说那几所小学的。   那石家小娘子言道:“长安女学虽好,却到底有违正统。”   十几岁的小娘子,哪里又知道什么正统不正统,不过都是她那迂腐的老爹给教出来。   长安女学乃是罗用弄起来的,这时候听她这般说,五郎他们几个肯定就不太高兴了。   白家大人与那石家郎君自然也知晓这种情况,猜想接下来肯定会有一场辩论,只等着看这些年轻人会如何辩。   倒是没想到,这回率先发声的,并不是年长的罗五郎,也不是性格外向的罗七娘,而是一向都表现得彬彬有礼的罗六郎。   只见这个长得颇好看的少年郎抬了抬眉毛,对那石家小娘子言道:   “你倒是十分维护正统,只那正统又待你何?”   这话就很扎心了,这石家兄妹颇有才名,以她二人的出身,她那兄长将来必定是要出仕的,混得好一点的话,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被载入史册,为后人所传颂,而她自己呢?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都存在在这个小娘子心里,只是一向都被压抑着,今日被六郎这一句话,就把她平日里辛辛苦苦的压抑给掀了个底朝天。   这石家小娘子越想越委屈,不知不觉竟是落下了泪珠子,只见她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的面颊,恨恨地盯了六郎一眼,然后便大步出了学堂,任凭她老子在后面怎么呼喊,头也不回就走了。   又几日,罗用他们听五郎的那些朋友说起,那石家的小娘子,近日忽地变得十分叛逆起来,书也不肯好好读了,整日里骑着一个燕儿飞在这长安城中瞎逛,把她老爹给气得够呛。 第430章 石八娘   长安城中这几所小学热热闹闹开办起来, 面向城中所有家庭开放招生,男学学费低廉,女学甚至是学杂费全免, 这件事对于长安城百姓来说, 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大事件了。   然而近来许多世族大家却似乎并不十分关心这件事,这几日, 就连在朝会上弹劾罗用的官员都少了许多。   原因就出在那新式织布机上面。   早前有消息流传出来,说是工学那边已经把新式织布机给造了出来,这个消息很快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最后在众人的要求下, 圣人命工学诸人,对这个新式织布机做一次展示。   有幸参观这一次展示的人员,大多都是朝廷命官, 这些人在结束了当天的朝会,又吃过一餐廊下食之后,一同前往工学。   工学这边, 衡致等人也是早早开始准备, 待人都到齐之后, 便发动机器开始织布。   这台蒸汽织布机个头十分大,看起来相当笨重,而织布又是巧妇才能做好的活计,初时,众人十分怀疑眼前这个大块头是否果真像传言那般神奇,竟能织布。   待它隆隆运转起来, 众人面上便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这个看起来十分笨重的大块头不仅能织布,而且竟还织得十分快,尤其是那个梭织,穿来穿去速度飞快,真真就跟要飞起来一般。   这台机器毕竟还是不够完善,在织布的过程中容易卡线断线,织出来的布面也比较粗糙,显然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整改良。   但众人已是十分震惊了,只因这新式织布机织布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而且只需烧些石炭便能运转,着实省工省力。   听工学内部的人说,近期他们除了要对这台新式织布机做调整改良,另外还打算要造一台纺纱机,乃是一种多锭纺纱机,同样也是烧石炭就能运转。   这个纺纱机他们是要与罗氏机器坊一同研发制造,早前那罗氏机器坊就曾经为罗大娘的面巾作坊打造出了一批器械,在这方面也算比较有经验。   “那些女子能造器械?”有人面露不屑道。   “眼前这台织布机,便有女子的功劳。”侯蔺这时候说道:“后面的调整改良,少不得还要请她们帮忙,毕竟这织布一事,女子总要精通些。”   侯蔺在这工学之中管理后勤以及财务,这活计也没那么好干,毕竟这时候能进工学的,个个都有背景。   好在有罗用支持,衡致等人又都十分配合,斗败了几个跳的最高的刺儿头之后,侯蔺在这工学之中渐渐也就伸直了腰板,这种日子过的久了,也就越来越不爱看人脸色了。   今日他们工学做这个展示,这些个官员看就看了,有些人还非得给他摆个高高在上的挑剔劲儿。   这么好一个机器造出来,说几句表扬人的话怎么了,能少了这些人身上一块肉么?   倒也并非人人如此,说好话的人也有,主要都冲着罗用和衡致他们那边去了,因为众人皆都知晓,他二人才是真正手握技术的核心人物。   待人都散去之后,罗用便忍不住对侯蔺吐槽:   “那曹司直和程舍人,前两日在朝上还骂我呢,今日便跟没事人一般与我说话,真当我被人骂得多了就记不住他们了?”   罗用近日着实挨了不少骂,主要便是为了那两所女学,反对他的人很多。   初时在朝会上被人一通乱批,一个批完又来一个,接连几轮下来,直批得他整个脑门嗡嗡作响,很是头大,后来渐渐也就有些习惯了,就跟这长安城中夏日里的蚊蝇一般,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   侯蔺自然也知晓这种状况,这长安城中的官员,有那刚正不阿的,也有那没脸没皮的,昨日翻脸今日便又能贴上来。   “你若是不能自己看开些,早晚被这些人活活气死。”侯蔺笑道。   不过这些人之所以态度变化这般大,自然还是因着那新式的织布机。   在得到了罗氏机器坊也会参与纺纱机的研发这个消息以后,之后的日子里,想进机器坊的小娘子一下子便多了起来,因为男的太难进去了,于是那些人就专门安排一些小娘子去报名。   结果机器坊那边近来因为人员趋近饱和,对于新入者的要求已经提到很高了,倒不会因为这些小娘子们是哪一个家族安排过来的就刻意为难,主要还是那个每旬一次的入学考试太难,寻常人都考不好。   四娘曾经问过罗用,明知那些家族安排人到机器作坊那边,必定是别有用心,因何还要收?   罗用回答说:“让他们千方百计塞人进机器坊,总比让他们无所事事,整天都想着怎么弄死我来得好啊。”   “那我们机器坊的技术若是被人窃取了呢?”七娘小可爱在一旁问道。   “无事,阿兄这里还有很多。”罗县令老神在在。真要这么玩,就他那一空间的书籍,玩一辈子都没问题。   这便是堵不如疏的道理了。   既然罗用那个机器坊肯收人,他们这些家族也都有机会可以弄到一点关键技术,就很少再有人会想去把他们整锅端了,毕竟整锅端了之后究竟哪些人可以分到好处,又能分到多少好处,那也很难说。   所以长安城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家族势力,近日都想着法儿往罗氏机器坊塞人呢,手里头若有那一两个好苗子的,轻易便能进去了,也是很简单,问题就是那好苗子难找啊。   那石氏一族亦是如此,与白二叔有些往来的那位石家郎君,在这个家族里原本并非十分要紧,也是他本人比较争气,勤勉好学,硬是在这长安城中挣得了几分名气,又教出了一对十分优秀的儿女,因此近年在家族之中也算说得上话。   近来他们家族里的人也想往罗氏机器坊塞人,奈何没有合适的人选,原本找了两个,上一旬送去那机器坊参加考试,均都落选。   后来族中便有人说:“眼下那罗氏机器坊的要求那般高,他们这族中上下,怕也只有八娘那样的,能够考得进去。”   他们这里所说的八娘,便是那一日被罗六郎一句话给怼哭了的那个小娘子了。   这小娘子的父亲初听闻这件事的时候,那是说什么都不同意,这人迂腐啊,最是看重出身层次,他的女儿,怎么能让她和那些匠人女子混在一处,那岂不是要污了她的名声,损了她的光芒,让她的人生从此有了瑕疵!   后来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他们族中第二次又选了几个人去参加机器坊那边的入学考试,还是没考进。   加上那石八娘近来着实很叛逆,那石家的当家主母就寻了她耶娘过去,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是八娘性烈,如今你二人亦是管不住她,若是再让她这般整日在外乱走,哪一日若是出了什么事,后悔可就晚了,不若还是送去那机器作坊,听闻那作坊里头管教极严,也好磨一磨她的性子,几年后待她从那机器坊出来,若是能够学得一身好技艺,论及婚配之事,这长安城中的家族,还不是任挑任选……   八娘的耶娘也知晓这一次不好再忤逆族中的安排,再加上自家女儿近来着实很不听话,叫人头疼,想想老人的这一番话确实也比较有道理,最后心中即便还有一些不愿,口头上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言是待八娘回来,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   结果那石八娘听闻这个事,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她甚至还感到很吃惊,自家阿耶向来最看重身份,怎的如今竟肯让她去机器坊了?   想想也是有些高兴,她学那些经史子集又有什么用,将来又不能出仕,还不如整点实用的,将来再搞点大动作出来,定是要叫家里的这些男子们惊掉下巴!   既然她自己也同意了,石氏夫妇便再没有了推脱的由头,只好任由族人见她送去罗氏机器坊参加考试,结果那一靠之下,果然过了,而且还被安排进了甲班。   石家族人很是高兴,八娘的母亲也挺高兴,与她夫君说起这个的时候,却被他夫君一口给怼了回去:“我辛辛苦苦教她这许多年,若是连个作坊都考不进去,岂不丢人?”   这句话后来不知怎的就被人传了出去,也是得罪了许多人,因为那些人也把自家女儿送去罗氏机器坊参加考试了,却没考进去,按照那世家郎君的说法,就是很丢人了。   不过听说也有那原本在家族中并不十分受到重视的女子考进了罗氏机器坊的,有那家族旁支的,有那庶出的,甚至还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小妾考了进去,说来也是新奇。   但凡是这些考进了罗氏机器坊的,不管她们家族中人是怎么想怎么看待她们的,既然将来还要指望她们从这机器坊弄技术出去,那么眼下肯定就要好好对待了,连带她们的父母兄弟也都跟着受益。   这罗氏机器坊之中的学习生活并不轻松,对石八娘那种底子很好又从小苦读的人来说倒也还好,很多从前没吃过苦的小娘子,初来时难免就要掉几颗泪珠子,倒是没有中途打退堂鼓的,也算难得。   五郎他们几个并不打算往技术领域发展,所以也就没想过要来机器坊这边上课,只是得空的时候会时常过来看看,好歹对这机器坊中的各项技术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一天下午,五郎他们早早从白家那边回来,再家里待了待,觉着没什么意思,便说要去机器坊那边看看,七娘听闻了,连忙说自己也要去,又问六郎去不去,六郎想了想,也说要去,于是他们三人便一起出门了。   “这般冷的天,竟也在家里待不住?”大娘两口子这几日也在这边。   “年轻人就得叫他们到外头多走走。”罗用捧着一本账簿歪在炕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   话说这年头别说手机电脑,就连个电视机收音机也无,一般人在家里闲得无聊了肯定就要往外跑,尤其是这些十几岁的小年轻,没几个人能在家里待得住的。   飞儿那小丫头现在是岁数还比较小,来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随便给她几个小玩意儿,都能乐呵呵玩上小半天,待她再大一些,肯定也要往外跑。   像罗用大娘这样的,也是平日里事情太多,这时候难得空闲下来,于是窝在这屋子里便不爱动弹了。   稍晚一些时候,四娘也从南北杂货那边回来了。二娘一直不见人影,她的面巾作坊那边近来很忙,一时便回不来,若是忙得晚了,今天晚上可能就在那边住下不回来了,也是常有的。   这时候时节已经入冬,兄弟姊妹几人坐在屋里,难免就要讨论一下今年这白叠花的行情,因着那木轨道的便利,今冬陇西那边会有许多白叠花运到陇东,也就是凉州城那一带,再从凉州城运来中原。   若是不出意外,今年长安城中白叠花的价钱应该会比去年低廉才是,只是不知那些大家族有没有囤积白叠花的打算,若是那般,价钱便难说了……   他们几人正坐在屋里说着话,眼瞅着快到吃晚饭的时候,还道五郎他们几个怎的还不见回来,便见五郎和七娘两人进了厅堂,六郎没进来,径自打这厅堂前面过,回自己屋里去了。   “他这又是怎的了?”罗用伸头往门口那边看了看,然后又歪回了炕上。   自家兄弟自家知,六郎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小脾气。   “就是我们今日一起去了机器坊那边啊,那石家小娘子没有搭理他。”七娘笑嘻嘻说道。   “他去寻那石家小娘子说话了?”姊夫林五郎也是有几分八卦。   “并无。”七娘摇头道。 第431章 冯苟   这一年冬天, 西坡村的冯狗儿跟随南北杂货一个运货的队伍,来到了长安城。   冯狗儿如今也是长成了一个少年人模样,颇腼腆, 笑起来还很有一些孩子气, 长得又十分白净,哪里还有从前那脏娃形象, 倒是有几分好人家里出来的小郎君模样。   冯狗儿和五郎站一块儿,叫别人去猜谁才是从前吃苦比较多的那一个,那人家肯定就选五郎。   他二人从前便是相熟,玩得也比较好, 冯狗儿刚到长安城这几日,罗用便叫他住在县主府中,五郎那些朋友时常过来玩, 冯狗儿算术好,几个回合较量下来,那些个小郎君们就没有不服的。   这些少年人嘴欠爱说笑, 这几日便总说五郎与冯苟二人同行, 路上见着他们的人, 怕是个个都要以为五郎乃是冯苟仆从。   “你说你那些阿兄阿姊当官的当官,做买卖的做买卖,你这是要钱有钱,要身份也不差,怎的就是没一点气场?”   “正是,还有一个当县主的阿姊呢, 这便比长安城中许多人都强。”   “瞅你那几个阿姊多有气场。”   “便是六郎都比你强,听闻城中那些小娘子们在一处的时候,时常也有提到你家六郎的。”   “你家六郎确实长得一副讨喜模样。”   “……”   五郎坐在廊下,一边剥着柚子皮,一边听这些人埋汰自己,也不很在意,只是听了半天却没有听到他们对罗用的评价,于是便问道:“我阿兄呢?我阿兄又算是个什么模样?”   那几个人听闻了,思忖片刻之后,有人言道:“照理说你阿兄长相亦不差,气度亦不差,奈何就是个棺材板儿模样。”   罗用确实长得还成,早前刚从陇西那边回来的时候,瞅着是有几分黑瘦,气质也锐利。   如今在这长安城中待了一年,他自己又比较懂得偷懒躲闲,事务虽多,却也称不上十分操劳,就这么养着养着,那容貌就越来越符合大众审美了。   不过也没啥用,就算他长得好看,那些个言官谏臣的,在早朝之上也不会少骂他两句,还有那些个大家族小家族,该讨厌他的还讨厌他。   近来罗用在长安城弄的那个罗氏机器坊,许多人都想往里头塞人,奈何门槛太高,很难考得进去,这一番折腾下来,有些人难免就会有怨言,所以最近背地里骂罗用的人就很多。   “从前若是听人说你阿兄不好,我还能帮着辩驳几句,现在我也只好装作没听见,太多了,着实管不过来。”   “坊间百姓倒是十分喜爱你阿兄,恨不能把他夸得跟那菩萨一般。”   “夸得太过了也是不好,叫你阿兄当心这些,怕有人背地里又要乱做文章。”   “柚子给我一块。”   五郎这时候剥好了一个柚子,这些少年人便纷纷凑过来分柚子。   这柚子可是南方来的水果,价钱十分贵,他们这些人里面几个出身高一些的,一个冬天下来,家里头也见不着几回柚子,更别提另几个出身低的了。   五郎那几个阿姊很能挣钱,家里头这些个吃食几乎就没有断顿的时候,说来惭愧,这也是他们几个常来县主府的原因之一。   冬日里天气寒冷,这些少年人却在屋里待不住,聚在廊下吃完了这一个柚子,便又说要出去玩,把七娘冯苟五对麦青都给带上了。   侯蔺家那小子也要跟,奈何岁数太小,他阿娘不肯让他随便就往外边跑,七娘等人也不爱带他,于是这些大的呼啦啦就跑远了,五对和麦青也跟着这些人一起跑,侯蔺家那小子跟不上,就在后边哇哇的哭。   院里一个洒扫的妇人见了,便笑着过去哄了他几句,不多时黄香兰也从屋里出来了,拉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屋里去。   那小子还跟他阿娘告状呢,说七娘阿姊坏,他以后不跟阿姊玩了。   “这小子也是好玩,方才那一大群人,他怎的光说七娘坏。”阿枝这时候正在这边跟黄香兰一起做针线,听他在那里咿咿呀呀告状,也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待一会儿气性过了,还去找七娘玩。”小孩子的屁话,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黄香兰也不带跟他认真的。   “忒爱哭了些,将来可怎的是好?”   “可别长成个哭包。”   “倒也不能够,你看那冯苟,从前可不是这般模样,这回见他,变化着实很大……”   “听闻他亦是西坡村的……”   “正是……”   这大冷的天,有些人就喜欢在暖洋洋的屋子里做做针线,有些人就喜欢到外面瞎跑,不管是哪一种,日子总是比较舒心的。   而在罗氏机器坊这边的人们,那实打实就是在吃苦了。   罗用近来又在甲班的基础上,弄了一个特优班出来,这个班没有人数限制,也就是说绝对不会存在为了凑人数放低要求的情况。   目前这个班级里面的人数尚还不足十个,都是机器坊里顶尖的苗子,就连那颇富才名的石八娘,这回都没能被选进,理由是她进罗氏机器坊的时间太短,对器械方面的了解还很欠缺。   冯苟这一次来长安城,也是为了进罗氏机器坊。   夏天那时候,罗用听人说冯阿婆过世了,便想到了冯苟,托人带信回去,问他要不要来长安城的机器坊,于是他这便来了。   冯苟从前也没个正经名字,冯阿婆唤他狗儿,是为了给他起个贱名好养活,后来他自己识了些字,便打算给自己起个正经名字,奈何想来想去,却没想到用什么字好,于是最后便取了这冯苟。   初到长安城的时候,来到这县主府上,与罗三郎说话,将自己这个名字报与他知晓,心中原本也是有几分忐忑,三郎却道:   “不错,名字便只是一个代称而已,他日你若有了出息,这个名字也就显得出息了。”   冯苟听他这般说,心里便很高兴起来。   他自小便觉得罗用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自家除了一个疯癫的阿婆,也没有一个正经长辈可以依靠,于是他便在心里,偷偷的,把罗用当成像自己的父兄一般的存在,以此作为自己精神上的依靠,而罗用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冯苟刚来长安城这些时日,罗用便叫他先在县主府这边住着。   冬日里天气寒冷,白家族学那边也是时常放假,刚好让五郎他们带着他在这长安城中到处走走看看,待他去了机器坊那边,怕就难得再有这样的空闲。   时间充裕的时候,五郎他们就喜欢去城外的车站。   长安城这条铁轨一直通到洛阳,每日里来来往往许多行人货物,入秋以后,运输格外繁忙,冬日里亦很繁忙。   城里头不少小孩聚在这里,有些穷人家的小孩会去捡拾车上落下来的物什,能被遗落下来的,大抵都不是什么值钱物什,无外乎就是一些果蔬粮食之类。   五郎他们来这边,主要就是为了逛集市,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由货主和买家们自发汇聚而成的野集,每日里都有不少货物在那边交易,也有一些农户在这里卖货,价钱常常要比城里稍低一些。   这边车站上往来的货物,常常也有他们罗家人的货物,从前主要就是阿姊食铺各地运回长安城的食材。   今年重阳节以后,洛阳那边的南北杂货分店开张,长安与洛阳这两个铺子之间很多货物往来,大头主要还是走水路,少部分货物会走铁路。   近来二娘那面巾作坊所产的各种面料各种花色的面巾,在洛阳那边也很受欢迎,甚至还被一些商贾贩卖到江南等地,听那边阿姊食铺的人写信过来说,这种面巾眼下在她们江南那边卖得十分贵。   长安城这间面巾作坊所产的面巾,工艺上比常乐县那边还要更加精进一些。   一方面表现在花纹样式上,长安城这边的针线女工水平也算是全国领先的了,自然少不了各种花纹样式,只要二娘出钱,别人便能与她画来,着实比常乐县那边便利不少。   另一方面则是材质方面,除了白叠花,他们这一回还用到了羊绒和丝线,哪一种花纹用哪一种材质,材质比例又是多少,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五郎他们时常在车站这边闲逛,有时候若是看到自家货物进出,便很高兴。   冯苟初来长安城,原本就已经被这长安城中的规模之宏大所震惊,这时候又被五郎他们带到车站这边,感受到了这长安城每日里的货物运输量究竟有多么巨大。   这一日的天色略略有些阴沉,时而寒风呼啸,眼前的车马行人货物,多得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   “你看到那辆马车没有?”七娘缩着脖子对冯苟言道。   “唔。”冯苟应道。   “车轮上打了那个标志的,便是殷氏车轮行所造的车轮,还有车轴,车轴的标志小,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七娘对他说道。   “嗯。”冯苟认真点头道。   “还有许多马车,虽然没打我们的标记,其实也用了一些我们产的零件,大多都是从南北杂货那边购买。”因为冯苟总是听得认真,五郎他们也都很愿意跟他说这些。   “嗯。”冯苟依旧点头。   “宫里的匠人也到我们南北杂货买货呢。”   “宫里也有匠人?”   “自然是有的,工学那边就有宫里出来的匠人,听闻手艺十分了得。”   “那是选的好的出来,所以才了得,听闻也有很寻常的。”   “狗儿你将来可是要当匠人?”   “嗯。”   “机器坊那边颇辛苦,课业也重。”   “不怕。”   “你倒是一心想当匠人?”   “嗯。”   冯狗儿觉得他将来肯定就是要当一个匠人的了,哪里想得到,罗用这时候已经开始为他们誊抄高中数学课本了。   高一上册的课本都还没抄到一半,就已花费了他好几日的闲暇时间,抄完这一本,后面还有好多本等着他抄,抄完高中教材还有大学教材,不知要抄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想想当年自己甩给孙思邈的那一堆医书,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抄完的?着实很不容易。 第432章 倾心   罗用一个人抄书抄到很累的时候, 就想从身边抓个壮丁,别个时常也见不着人影,只有六郎常常在家用功。   于是罗用就把六郎给喊了过来, 让他给自己帮一个忙。   六郎问他帮什么忙, 罗用就让他先把门关上,然后鬼鬼祟祟从怀里摸出一本书。   “这件事你知我知, 万万不可泄露出去,一旦被他人知晓,届时我们这一家老小,可能都要人头不保……”罗县令细细叮嘱道。   “我知。”六郎抿了抿嘴角。   对于罗用的那些个来路不明的书籍, 他们兄弟姊妹几个,谁心里头没有点数啊,只不过从来不曾提起而已, 莫说是对外人,即便是自家几个人之间,也是不说的。   就这能让他们全家老小人头不保的物什, 罗用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 还拿给他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看, 六郎怎么想,都觉得自家阿兄有点不靠谱啊。   六郎还是很乖巧的,罗用让他帮忙抄书,他就抄了。   看着端端正正坐在木榻上抄书的少年,罗用不禁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软软糯糯的一个小孩儿, 总喜欢偎在自己身旁,不得了的讨人喜爱,如今竟也能帮他抄书了呢,真好啊。   罗县令一会儿剥个柚子来吃,一会儿给六郎磨墨,心中很有一些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喜悦。   其实罗用自己也并不很清闲,就算不用抄书,他还得备课,眼下这几个新课本拿出来,他也寻不着合适的人选帮他教,只能自己上。   之后的一些时日,他每天晚上都要到罗氏机器坊去上一个时辰的课,五郎六郎七娘他们都要去,刚开始的时候大娘二娘她们也都去过,听了几回见实在听不懂,便不去了。   四娘倒是勉强还能跟得上,只是她的心思现在已经不怎么在学习上了,所以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有了六郎帮忙抄书以后,罗用着实轻松不少,每天得空的时候,便只要专心备课以及复习自己从前学过的知识就好了。   这些东西太多年没碰,这会儿一时想要捡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机器坊这边的这些学生,基础大多都还是很差,除了那极个别智商极高又肯下苦功的,便只有后来长安城中各个家族塞进来的人,像石八娘那样的,还能勉强跟得上罗用的课程,人数实在很有限,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罗用便打算把这几个人先教出来,将来再从他们中间拣那一两个出来当先生,让他们去教别人,像冯苟就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只不知他将来究竟是会选择去钻研更高深的学问,还是当一个教书先生。   这日傍晚,罗用与五郎几人刚到机器坊门口,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车上之人显然也发现罗用他们到了,于是便从车里出来,罗用一看,也是老熟人了,便是那国子学的陈冕陈博士。   “都这时候了,陈博士怎的会在此处?”罗用问陈博士道。   这时候宫城那边闭门鼓正在敲着,过不了一会儿,便要开始宵禁,长安城各坊都要关门落锁了,罗用他们在机器坊这边上完课之后,当晚便要睡在这边,看陈博士不慌不忙这个样子,今晚约莫也是打算住在这崇贤坊中了。   “听闻你在机器坊这边授课,我便过来看看,不知可否旁听一二。”陈博士十分客气。   “你既来了,只管进来旁听便是。”罗用笑着招呼他道。   “我这边还有一名友人。”陈博士抬手比了比马车的方向。   于是车帘掀开,又有一名郎君从那马车中下来,罗用识得此人,知晓他亦是国子学博士,与陈冕交好,方才之所以没有露面,约莫就是想着罗用若是连陈冕都不给进,那他干脆就当自己没来过,也免得将来见面尴尬。   “既是陈博士友人,那便一同进去吧,罗某才疏学浅,今日便要在二位面前献丑了。”罗用拱手道。   “罗县令过谦了,若论算术,这长安城中哪有不服的。”对方亦是笑着向罗用拱手。   陈冕与他的这位友人皆是国子学博士,品级乃为正五品上,罗用这个长安县令是正六品上,他二人品级比罗用高,能摆出这样的态度,也算是比较有诚意了。   更何况眼下这个年代除了官员品级,往往也很看重出身,陈冕出身并不很高,他的这位友人却是正经大家族出身,一般大家族出身的人都比较倨傲,能对罗用这个草根出身的小官做到这般有礼的并不很多。   于是就这样,这天晚上罗用给机器坊这边的几名学生上课的时候,陈博士与他的那位友人便在一边旁听。   虽然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纪,对于自己不知道的新知识,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依旧是十分认真且谦逊的,教他们这两个人,就比教那些底子薄基础差的其他学生容易多了,很多地方往往都是一点就通的。   之后的日子里,陆续又来了一些人,这些人要么直接与罗用打招呼,要么就是先前那些人带来的,大多都是一些饱学之士。   这些饱学之士大多有身份有地位,能够放下身段到“女工学”这种地方来上课,在眼下这个时代,也算是比较特立独行的了。   对于这些人的到来,罗用并不阻拦。   虽说罗用这些年在长安城中得罪了不少人,但他也不是没事得罪人着玩儿,能够广结善缘的时候,他自然还是更愿意广结善缘的。   想当年罗用在西坡村教人算术,当时与他学过算术的那些人,如今便有不少就在这长安城中。   那些人就算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并非个个都能十分维护罗用,但至少总要念他一点好,寻常没事并不会寻罗用的不自在。   如今也是一样的,这些人既然愿意向罗用求教,那么罗用便肯教,顺便卖与他们一个人情。   只是学归学,学完了之后他们自己要在这崇贤坊中寻住处,机器坊里面是不留客的。   机器坊中多女子,又有“女工学”之名,总是留这些郎君在这里头住宿,影响肯定是不好,有碍这些女子的名声。   待到年关将近,白家族学那边也放假了,五郎六郎七娘她们几个就很清闲起来,罗用就比较忙,各处事情都多,时常还会有一些应酬。   机器坊那边的课程有时候照常,有时候便要停歇,每每都要提前让人前去通知,还要告与那些旁听的郎君们知晓。   这一天傍晚,罗用在长安县衙那边接连忙了两三日之后,回到县主府这边。   待到吃晚饭的时候,却不见六郎,问七娘她们,说六郎今天已经在自己屋里待了一天了,吃饭也在自己那屋。   “这又是怎的了?”罗用关心道。   “约莫是怕我们笑话他吧。”七娘一脸无奈地样子。   “怎的了?”六郎多么稳重一个孩子,能被人笑话的时候真不多。   “还不就是……”于是七娘就说了。   原来最近白家族学那边放假,冯苟又进了机器坊,不在县主府这边住了,于是五郎七娘他们没事的时候就经常去机器坊那边找冯苟一起上课一起玩,原本相对不怎么喜欢出门的六郎,近来也是常常跟着一起去。   六郎对石八娘有些过分的关注,好些人都看出来了,少年人之间一说起这些个事情就很兴奋,于是不出几日,机器坊那边个个都在说罗六郎倾心石八娘的事情。   然后昨天下午,那石八娘便把六郎给拦住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就问他:你可是对我有意?   然后六郎就落跑了,虽然有开饭的钟声作为遮掩,依旧掩盖不了他落荒而逃的事实……   “所以他今日便一直在自己那屋里呆着,没出来过?”   “唔。” 第433章 消息   罗用他们原本还想着, 以六郎那般别扭的性子,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的日子里怕是不会再去机器坊了。   倒是想不到, 没几日他便又去了, 也不管别人说什么,整日便与那冯苟在一处。   冯苟初从离石来到长安城, 他所有的算术基础,也就只有罗用几年前在西坡村的时候教的那些,与长安城这边一些精进的学生相比,也是显得有几分落后了。   好在他在算术方面很是开窍, 又很勤勉,还有五郎六郎教他,于是学得十分快。   待到年后两三日, 罗用终于也能稍稍清闲些,六郎忽地来与他说,往后不想再去白家族学读书了, 他想进机器坊。   罗家这些兄弟姊妹里头, 也就六郎瞅着最像是一块读书的料, 罗用原本是打算让他先在白家族学待一阵子,之后再想办法给他弄进国子学的。   毕竟现在陈博士和他的那位同僚便在机器坊与罗用学算术,罗用眼下又与长安城中的一些世族大家有些往来,想想法子应该还是有机会做成这件事,再不济总要让他去太学,好的学校毕业出来, 起点高,将来的路子也更宽。   与国子学太学相比,罗氏机器坊就显得很不入流了,严格来说,它甚至连一所学校都不算。   罗用问他因何要这般,心道莫不是因那石家八娘?   六郎却道:“长安诸学虽好,我却独在那机器坊中学到最多。”   罗用苦口婆心与他说:“一旦进了这机器坊,将来再想去太学国子学可就大不易,即便进去了,旁人怕也要看低你许多。”   六郎回道:“阿兄何时竟也怕旁人看低了?”   罗用这一下被他给噎得,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   事后想想,这小子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啊。   罗用自己虽然并不很怕被人看低,但他也必须承认,被人看低的滋味并不好受,对于家里这些小的,自然是希望他们的人生能更顺遂些,尽量不要经受那些事情。   然而少年人有时候往往也不愿意遵循大人的安排,这约莫就是到了叛逆期了吧。   强扭的瓜不甜,罗用暂时也只得先遂了六郎的心愿,让他去了罗氏机器坊,但还是希望他能与那些常常过去旁听探讨算术的郎君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将来兴许又会有一些别的什么际遇。   正月里闲了没几日,眼瞅着便要到了上元节,也便是元宵节,正是正月十五那一日。   上元节期间,长安城中没有宵禁,从正月十四那一日开始,城中百姓便要出街游玩,赏灯会友,整个长安城都将笼罩在节日的氛围之中,持续整整三日。   从前罗用也曾在长安城中过过上元节,便只觉得十分热闹,想玩嘛出去玩两下,不想玩依旧在家里呆着,最多就是稍微担心一下家里这几个小孩夜里在外面玩得太晚了会不会有安全问题,其余便也没什么了。   如今当了这长安县令,责任一下子就变得很重了,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十分多,这几日可以说是忙得焦头烂额了。   长安百姓在今年的上元节倒是大多都玩得很开心,尤其是长安县这一边,大街小巷处处都有沼气灯,往来十分便利,即便是在那些人迹稀少的地方,亦不觉得骇人。   长安县这边多平民,万年县那边多大户,所以长安县这边历来就是要比万年县热闹一些,环境也稍微脏乱一些。   近年倒是好了许多,处处都铺上了水泥路面,去年又修了沼气池,但凡是点能腐烂产出沼气的物什,都被扔进了各家的沼气池里,于是街面上便也就很少见了。   这一年中元节,许多万年县那边的人都来长安县游玩。   城中最热闹的几个去处,除了位于长安县和万年县中间的朱雀大街,便是那兴化坊光德坊一带,兴化坊有南北杂货,光德坊有阿姊食铺,另外还有各式商铺林立,很是热闹繁华。   城南也有一些比较热闹的地方,尤其是在靠近安化门的大安坊与安乐坊一带。那安化门出去不远,便是铁轨所在。   过完了上元节亦是不得闲,工学那边去岁便造出了织布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整改进,如今技术已经算是比较成熟,于此同时,新式纺纱机也面世了。   同时使用这两种新式机器,能够大大提高织布的效率,虽然所织出来的布匹与巧妇手工织成的相比,还是显得粗糙了些,但只要价钱略低些许,这样的布料在市面上应也是很好卖的,毕竟在这个生产力极低下的年代,布料这样的精细物什总是颇难得的,许多贫民家中都短缺。   恰逢去岁河西各地白叠花大丰收,又因河西当地通了那木轨道,从去年秋冬到今年年初,大量的白叠花从那边运往中原地区。   在眼下的长安城中,白叠的价钱大致与麻相等,因为大量白叠花的冲击,中原地区麻价亦是降了约莫二成有余。   近日在那早朝之上,已有人提出,河西白叠大量涌入中原,恐会伤了中原地区的桑麻产出,他日一旦又起战事,商道阻断,中原百姓岂不是就要无衣可穿?   又有那同情农人艰难的,毕竟作为寻常农户,原本也只能用家里多余的粮食和布料换钱,如今连布料都不值钱了,那他们以后的生活必定是要更加不易。   民间也是争论得很厉害,有人写诗批判抵制新布,对卖布的农人表示很同情。   也有人写诗怼回去的,说他们夸夸其谈,竟看不到这长安城中有多少人买不起布料穿不起衣裳,冬日里便也只裹了一身薄薄的破布旧衣在身上,都城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偏远之地。   然而不管这些争论的声音有多么激烈,反对者们反对得多么激烈,这新技术的普及,却是谁也无法阻挡得了的。   打造这些新机器的技术,除了工学那边,工部的人也已经基本掌握了,那些在工学里面安插了人手的家族,或多或少都对这一项新技术有了了解,有些人约莫才知晓了一个皮毛,有些人却已经自己着手开始打造了,除了一些核心组件,怕也不会遇到太大难题。   罗氏机器坊近来也在打造这种机器,那新式纺纱机本就是由罗氏机器坊与工学共同研发,至于那织布机,有衡致的帮忙指点,自然也不会遇到什么问题。   这批新式器械的买主便是罗二娘,去年冬里,河西那边的羊绒作坊运了许多羊绒制品过来,俱都放在南北杂货出售,那些货物卖出以后,二娘手里的资金便很充裕了,不仅收购了大量的白叠花,如今又向机器坊那边订购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预计要在这长安城中开办一家新式织布坊。   工部那边如今也正在打造这种机器,圣人亦十分关注,罗用近日便在忙这个,指点和帮助工部的人造机器。   那边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把第一台织布机造出来了。   这一日,罗用从那工部之中出来,有一个工部的小官送他到门口,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近了与他低语:   “我听闻近日有人要对罗县令一家不利,你可得当心着些。”   罗用听了这个话,心中一惊,问道:“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那人道:“消息自有来处,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这新式织布机既已造得,有些人怕是就要有所动作,以我之见,县令一家不若还是暂避一避。”   罗用从前也曾听闻过,历史中有些人在造得了器物之后便要杀了工匠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竟然还能落到自己头上,可他也不止是一个工匠啊,他还是个官呢。   只是这又能往哪里避,回西坡村老家么?那罗用肯定是不甘心的。   再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总会与人有争斗,若是那般畏惧争斗,胆小如鼠,动辄便要逃逸,那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怕也难寻一块永享安宁的立足之地。   于是罗用便对那人说道:“多谢足下好意,只是这长安城着实不错,我罗某人便是不想走了,谁人若要谋害于我,便叫他们尽管来吧。”   “哎你这人,我这也是好心,才提醒你一句,怎的你竟反倒还冲我来了?”那工部官员不满道。   “告辞。”罗用并不与他多言,拱拱手便走了。   若说方才罗用对眼前这个人还有几分相信,待他后面这些话说出来,便再也不信了。   他既然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给罗用通风报信,再怎么说也应该是对罗用这个人有好感,对他们罗家即将要面临的处境感到担忧和同情才对,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对罗用摆出不耐烦的态度呢。   这长安城中便是如此,真真假假,有时候着实不好分辨。   罗用今日若是听信了此人诓骗,被这么一吓唬,便要收拾家当跑路逃命去了,那才真的要被人笑掉大牙。   想出这种计策的人,未免也太过小瞧了他。   不过不得不说,确实也是有几分吓人的。 第434章 谣言   那工部小官所言虽然并不可信, 但它依然让罗用嗅到了一丝有什么人正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气息。   果然,二月初,长安城中便忽地传开一个消息, 言是当初被罗用安排去往西域的那一十二名青年, 尽数被那西域的蛮族所戮,十二颗脑袋, 就那样齐整整地悬挂在人家的城墙上。   虽是无凭无据,罗用初闻此言之时,心中还是不免一窒。   不多久,便有人闹上了县主府, 让罗用赔他们家儿郎,让罗用偿命!   甚至还有人闹上了南北杂货和阿姊食铺那些地方,损坏了一些物什, 也影响了铺面的生意,杜构他们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并没有缉拿闹事者, 只是连喝带劝, 让他们那些人退散便罢了, 如此处理,罗用也是认同的。   如今坊间也有不少人在说,罗用安排那些青年郎君去往西域的行为确实不妥,好好的中原不待,无事跑到西域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有些人站出来维护罗用,那些人便说自己是在就事论事, 一码归一码。仿佛罗用先前为这长安百姓,为着天下百姓做过多少事,都是他该的,恩情什么的那是全然没有的。   朝堂上也有不少人以此攻讦罗用,原本在这朝堂之中便有许多保守的官员,在他们看来,守好中原这片地方才是他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才是正经,什么攻略西域文化传播,那都是好大喜功不切实际,劳民伤财无益百姓。   更别提还有那么多看罗用不顺眼的人,这时候必然就要跟着跳起来踩他几脚,有那狠的,真是恨不得将他踩死。   如今便有不少说要罢免罗用、让他回老家再磨练磨练心性的声音了,也有说要贬黜出京,让他到各地见识去见识民间疾苦的。   “我还需见什么疾苦,我本就从苦处来。”对于朝堂上这些同僚,罗用就不像对待坊间百姓那般客气了,想怼就怼回去了。   倒是也有不少人帮罗用说话的,毕竟这件事现在无有凭据,只是常乐书院那边有个学生写信回来这般说了而已,他的家人在把那封信上的内容往外面一传言,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事实究竟为何,罗用现在也正在等常乐县那边的消息。除了罗用以外,还有许多人都在等,侯蔺这两日面色蜡黄,两个黑眼圈挂在脸上,俨然竟是有了几分老态。   然而那些攻讦罗用的人,可不会等什么切实的消息,他们就是要趁这个机会将罗用拉下马。   这世道便是如此,古往今来也无多少变化,并不是说你只要胸怀天下鞠躬尽瘁,这天下苍生就个个都会爱你敬你护你。   罗用向来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事到临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心寒。尤其是当他听到那些坊间百姓在听闻了几个郎君的慷慨陈词之后,便也开始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起来,拽着他们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大道理,批判罗用急功近利,年轻,行事有欠妥当,云云。   实际上这又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不过都是个人选择而已。   那些郎君在中原得不到重视,难有什么发展,又不甘心平庸一生,在罗用的提议和组织下,他们便决心要到西域去搏上一搏,这又有什么不对?   闹事那几家的意思,大抵便是要罗用赔钱,倒也没有明说,只是他们这般整日闹腾,必定会影响罗家那几间铺子的买卖,最终无外乎就是破财消灾。   亦有那不声不响的人家,罗用也分别差人到他们家里去说了,待常乐县那边的消息一过来,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三郎怎的还不睡?”这一晚,侯蔺从坊间酒肆回来,见罗用这时候正坐在堂屋檐下自斟自饮,便行到廊前的空地上,抬头与他说了几句。   “这便要去睡了。”罗用答应道。   “三郎无需忧心。”侯蔺反劝他道:“俊林他们必定是无事的,听衡致与我说,写信的那名学子本也要去西域,后又被你剔出名单,那厮定是怀恨在心,因此才写了这样的信件回来,存心要与你难看。”   “我亦知晓。”罗用咽下一口清酒,扬起唇角,与侯蔺道:“侯博士也早些睡吧,我吃完这两口便也要歇下了。”   “……”侯蔺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院去了。   无论是侯蔺还是罗用,大抵都能猜到这件事八成就是假的,不过谣言而已。   然而在这个交通不发达信息难以流通的年代,造谣说别人家的青年客死异乡,脑袋被挂在那蛮族的城墙上,着实太过恶毒。   听闻有一名青年的年轻妻子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当天晚上便悬梁了,好在发现得早,将将救了回来,如今正是卧床不起。   罗用这一日去上大朝,行入大殿的时候,便见有几个同僚正凑在一处说话,不时看向他的目光,也总是带着一些探究和评判。   忽的,他心中便生出几分寂寥。   从前读历史书,见到历史上那些一心为国,心系苍生的人物,最终却落得惨淡收场,他那时候便很为那些人感到冤屈不平。   如今类似的情况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倒是并无多少不平,这世间总是如此的,他一早便已知晓,当他决定要做一些事情,要使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便已料到会有眼前的情形,亦知晓有那惨淡收场的可能。   所以并无多少不平,只是有几分孤独寂寥罢了……   好在眼下的朝纲并非十分败坏,在这朝堂之上,依旧有着不少铮铮的铁骨,有些人想用一个谣言再次将罗用清理出长安城,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再者,去年罗用他们在长安县这边推广沼气灯,万年县那边不少人便很眼热,待到今年上元节过后,坊间的舆论便有些压不住了。   万年县令这些时日便称自己年老体弱,欲要请辞,在他之后,又要选谁去当下一任万年县令,吏部官员们今日也在朝会上提出这个问题,这毕竟是长安城中的县令啊,不是什么偏远小县,总是要在朝堂之上商议一二的。   倒是也有人推荐了一些人选,只大抵不太适合,要么就是太年轻压不住场面,万年县那边可是住着许多大户,其中不乏跋扈者,并不好相与。   要么就是资质太过平庸才能太过稀疏,做不了什么实事,这回这个官员选出来,就是要让他在万年县推广沼气池的,朝廷虽然依旧吝惜钱财,然而此事怕是不能再拖了。   最后说来说去,不少人竟还是觉得只有罗用最合适,毕竟推广沼气池这件事他最有经验,虽说也是年轻,但是以他罗棺材板儿之名,怕也没什么不敢压、压不住的。   “善,便让罗爱卿兼任万年县令一职吧。”皇帝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的血压好像又有一些高了。   这些时日因为一则谣言,朝中不少人借题发挥,其中一些人便有反对朝廷把过多钱财兵力放在西面的意思,明面上是在批判罗用,实际上就是在反对皇帝的一些政治主张。   当今圣人虽然不很年迈,身体却并不好,现在也是越来越气不得了,为了保重自身,他这一回并没有下场表态,只让罗用自己一个人在前面扛着。   如今有一些人提议让罗用兼任万年县令,皇帝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这满朝上下,怕也没有比罗用更适合的人选了。   他这一番话方才说出,大殿之中立刻炸了锅,有些人这两日正处心积虑想着要怎么弄掉罗用呢,如今目的非但没有达成,竟还被罗用得了一个万年县令的职位,他们如何肯答应!   就在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皇帝与身边的寺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便在那名寺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大殿。   这大殿里头实在太吵,谁也没听清皇帝那时候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大抵都能看出来,他约莫是身体有些不适。   在圣人离开之后,朝中几位大臣先后也都出了大殿,罗用也起身离开了。   至于身后那些人又要说些什么,由他去吧。 第435章 官员   那万年县令称病不出家门, 罗用接任万年县令一职,一应交接工作,主要便由杜构与那前县令的一名随从进行, 另外还有一应县中官吏辅助。   要说这万年县中的这些个小官小吏, 也未必个个都服罗用这个新上任的县令,长安城中这些人, 开口闭口就是门户,这是几百年时间积攒下来的风气了,罗用出身这般低,自然就要被他们看低些。   但罗用如今也算势头正盛, 这回长安城中这般多的人想要将他拉下马,竟然都没能成功,反叫他又得了个万年县令的职位, 显然是很得圣人青眼了,加上他眼下又与这长安城中的几个家族颇有联系……   在这长安城中当官,尤其是这些处在官场底层, 又很难有升职机会的小官小吏, 哪有不会看眼色的, 于是罗用上任期间,倒是顺风顺水,无人与他寻那事端。   他们这般决定自然也是十分明智的,罗用先前便于杜构说过,这回在这万年县公府之中,若有谁敢跳, 定要将他拔了,那朝堂之上他是管不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总要好生梳理。   罗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依旧还是推广沼气池技术,朝廷这回拨款很是爽快。   然后也是要兴办小学,万年县这边虽说是多大户,但也还是有不少小户人家,亦不乏贫者,以及一些大户人家里面的仆从奴婢。   这些事情,杜构他们也都是熟门熟路了,并不怎么需要罗用操心。   自回长安城以来,杜构和夏彦他们着实为罗用出了许多力,罗用心里也有要先帮杜构求个一官半职的念头,只是不太好开口,毕竟他们回长安城的时间还比较短,或许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提起此事,时机会成熟些。   罗用这边正思量着怎么帮杜构讨个官职的事情,皇帝那边也寻思着让罗用办事呢。   这一日上完大朝,廊下食过后,无事的官员便可出宫了,罗用寻常这时候都是跟大伙儿一起出宫的,这一日却有寺人来宣,道是皇帝要寻他说事。   于是罗用便去了,见面后,皇帝便与他说,近来坊间言论颇不消停,问罗用这个长安县兼万年县县令有什么对策没有。   要说这贞观年间,言论也算是比较自由的,李世民不喜欢阻塞言路,他就喜欢听别人把什么好话坏话都说出来,然后他就知道别人都在想些什么了,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听多了自己不爱听的话语,难免就会有些难受,比如说最近坊间便有不少反对他经略西域的声音。   罗用说,之所以会这般,就是因为坊间百姓都太闲了,又没有什么消遣,所以才会热衷于说闲话。   皇帝道,我若是多发徭役增加税收,使百姓忙碌,世人便又要道我是昏君。   罗用说,如果他们每天都有热闹可看,有新鲜事可讲,就不会对枯燥的朝政感兴趣了。   皇帝道,罗爱卿可有妙法?   于是罗用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他说了起来。   不肖十余日,长安城中便出了一本名叫《长安趣味谈》的刊物,主题非常明确,讲的就是长安城中的各种八卦,有民间的也有关于各个士族大家的。   这个刊物的发行方便是南北杂货,这种事情四娘她们也算是很有经验了,在如今的南北杂货,每日里光是考卷和画本都不知道要卖出去多少,很多外地人过来采购,动辄就是几十份上百份地买,还有一些专门倒腾这些物什的商贾小贩。   为了对这个刊物表示支持,皇帝还让宫里的寺人整理了几则宫中闲话送给罗用,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趣闻,长安城中很多官员和大家族们大抵也都知晓,只是到了坊间,听闻过的人便很少了。   另外四娘的那些姊妹也有很多料,这些小娘子们如今不少人自己便在撰文,听闻有个刊物可以投稿,一个个都是热情高涨的模样。   除此之外,南北杂货大门口边上还有一个投稿箱,谁人都可以投稿,只要写明了姓名住址,稿件被采用之后,便会有人将稿酬送到他们家里。   这《长安趣味谈》乃是半月刊,每月初一十五各发一期,第一期便出在这一年的三月初一。   这刊物一发行,效用果然十分显著,主要这第一期吧,干货也是尤其多,寻常百姓哪里听闻过那许多秘闻趣事。   这些趣闻的主角大多都没有姓名,主要便是以某郎君某店家某嫔妃某皇亲这样的代称,这样一来,大伙儿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免凑在一起议论一下这些趣闻的主角究竟是谁。   平日里,寻常百姓虽也议论朝政,但真正又有几个人十分关心朝政的,不过都是消遣而已,这时候罗用给了他们一个更好的消遣,很多人立刻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当然有不少人还是会继续议论朝政,那些大抵便是真正关心朝政的人吧。   罗用这件事办得,皇帝就很满意,在一个不上朝的日子,特地把他宣进宫,当面表扬了一番。   趁着这个机会,罗用顺便就跟他提了提杜构的事情,说杜构这个人命途多舛,早年剿匪的时候便伤了腿,后又被兄弟所累,但他着实是个有才干的,如今这般,着实有些辱没了他。   皇帝悠悠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道:“爱卿所言有理,早前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吧,这件事我心中有数。”   罗用就这样被打发出了皇宫,皇帝的那一句心中有数,究竟是怎么一个有数法儿,他是不清楚的,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句场面话,空头支票。   不过对于杜构来说,有这一句话,总是比没有好的,最多这回不行,下回再帮他争取争取吧。   罗用现在心态也是比较好,就连这几日有一些自诩清高之辈,说他是皇帝的爪牙鹰犬,引导舆论蒙蔽人心,使百姓只知趣闻闲谈不知国家大事,这一类的言论罗用常有听闻,只是并不很当一回事。   作为长安县与万年县两县的县令,他总要尽量使社会安定,作为一名普通官员,面对官场上的竞争与倾轧,他也要尽量为自己争取一些有利的条件,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倒不如辞官去当义士。   常乐县那边已经有消息了,证实了早前那名常乐书院学子信中所言,确是谣言。   但是在这时候的长安城中,已经没有几个人再关心这件事,只是那些闹事的家属如今已不再闹,那些忧心的家属这时候也已安了心。   至于曾经的那些妄言,以及那些妄言所造成的伤害,自然是没有人负责的。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模样,熙熙攘攘,潮涨潮落,时常显出它盲目又冷漠的一面。   为了这件事,白二叔还特地来了一趟县主府,主要就是为了宽慰一下罗用。   在白二叔看来,罗用到底年轻,又是那样的一番热忱模样,这段时间遭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必定十分心寒。   出门前他父兄便于他说,罗用看来应是不需他开解的,白二叔不信,还道他必定是在强装,结果到了县主府一看,却也并不像是强装出来。   “怎的今日我家这般多的客人,方才走了玄奘法师,白二叔便又来了。”罗用笑着出来迎客。   “玄奘法师亲来?”白二叔倒是吃惊了。   他方才过来的时候,便觉这崇德坊今日格外热闹,还道是哪个大户人家要办喜宴,却不料竟是因为来了玄奘法师。   听闻那玄奘法师自打取经归来,便专心译著经文,就连出来讲经的时候都不多,他今日竟会亲来拜访罗用?   “正是。”罗用一路将白二叔引到堂屋之中。   “那玄奘法师寻你何事?”白二叔问。   “道我这名声太差,他自己名声好,走这一趟,好帮我洗刷洗刷。”罗用笑道。   他这当然说的是玩笑话,玄奘法师的原话并没有说得这般直白,不过那意思倒也差不多就是了。   白二叔啧啧称奇,心里也是有些羡慕,那玄奘法师可是真正的得道高僧,长安城中很多人为了听他讲经都挤破了头,其中不乏一些士族大家的人。   听闻罗用从前在常乐县的时候,曾经接待过玄奘法师,如今这般做法,兴许也是有几分回礼的意思吧。   还道罗用这回遭了这样的事,定是需要有人宽慰一番,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于是白二叔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与罗用小酌几杯,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差不多,便回自家去了。   送走了白二叔,罗用转身回往院中,天色也是有些晚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四娘五郎他们便都该回来了。   二娘如今忙得飞起,都有好几日没见着人了,大娘和林五郎这两日也带着飞儿住在城南那个院子里,因为又到了结账发工钱的时候,够她忙活几日的。   于是这时候院子里就有些空,除了几个洒扫做饭的人,便只看到侯蔺家那小子蹲在篱笆墙外面,扯了一些菜叶子去喂小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一个人玩得也是颇有滋味的模样。   罗用从前在西坡村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约莫也就这般大,长得比他瘦小可怜得多,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脸饿得瘦黄瘦黄。   罗用自己上一世刚被罗奶奶收养的时候,约莫也是那般模样吧,总归是不会太好。   这些时日的遭遇,对罗用来说自然也不会太愉快。   只是人一旦将所有感受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么他眼里便只能看到自己一个了,从此自怜自艾,一辈子光顾着心疼自己也就够了。   罗用总还记得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就像是过去的罗家姊弟,也像他自己小的时候。   他们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却生来就要在贫穷困苦中煎熬,如果不曾得到过帮助,不曾获得过改变的契机,那他们的一生又将会是什么样。 第436章 陈规陋习   进入农历三月份以后, 天气便是一日暖过一日,眼瞅着又到了要换春装的时节。   在进入工业革命以前,布料之于普通百姓来说, 一向都是短缺的, 所以每到这换装的时节,很多家庭便都有些犯愁, 尤其是那些正在长身体的姑娘小子们,一个秋冬能长一大截,去年的旧衣也未必能穿了。   罗用在二十一世纪那会儿,还经常听人说起一句春捂秋冻的老话, 说不清到底有没有道理,也有可能仅仅只是为了遮掩无衣可穿的窘迫。   唐初这时候倒是还没有这句话,唐人和后面几个朝代的人比起来, 活得就是比较糙,穷也穷得坦荡荡,并没有那么多遮掩的手段。   不过今年春天, 长安城的布料倒是出奇的便宜。   自去年以来, 城中先后开了好几家新式织布坊, 那些织布坊里头一台台的器械,一天到晚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又招了许多女工,每日里能出许多布匹,比人工织布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去。   这些织布坊织出来的布料有直接卖素布的,也有自己染了颜色花样再拿出来卖的。那白叠布好上色, 染了颜色以后比麻布还好看些,价钱又比麻布便宜,乍一投入市场,便受到了很大的欢迎。   因那新式布坊不止一家,各家布坊之间难免会有竞争,打打价格战也是寻常,今日这家做促销,明日那家又打特价,宣传活动搞得风生水起。   在这种情况下,罗二娘她们的布坊肯定也是要跟紧市场脚步的,她们布坊不仅在南北杂货上架,东西市还各有一个铺面,并且在织布坊所在的敦义坊,还有一个工厂店,不仅承接订单,还时常会有一些布头瑕疵品折价销售,深受左右邻里的喜爱。   这几家布坊之间的竞争,发展到今春换季时节,终于进入了白热化,长安城中的布价亦是前所未有的低。   那颜色鲜嫩花样又好看的机造白叠布,同样的一块大小,竟是只要旧时麻布的一半价钱。   坊间百姓纷纷购买,也有那买了许多屯在家里的,道是怕以后再没有这种好事情。   也有人说那河西的白叠花越产越多,今后这中原的布价怕是也会越来越低,现在买约莫还是亏了。   不管是多买少买,既然是赶上了换季这时候,今年布料的价钱又是这般低,但凡是家境稍稍富裕些的,难免就要买些布料回去做新衣裳。   于是这一年春天的长安城中姹紫嫣红,大人小孩们穿着各种颜色的新衣裳在街上行走,然后就因为这件事,罗用这个长安县兼万年县县令便在朝堂之上受到了弹劾。   自古以来,庶人着素色,这既是一件惯常的事情,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过去,一般老百姓对这一条规矩也都遵守得比较好,因为他们基本上也很难穿得起鲜艳的颜色,没钱嘛,就算偶尔有那几个有钱的,也是少数,并不会严重到扰乱阶级秩序的程度。   然而现在布价一下子降了这般多,再加上这几年交通又比从前发达不少,南方各地以及西南地区又有许多染料进入长安城这边的市场,这就使得市面上那些颜色鲜艳的布料变得比较常见起来,价钱也在许多百姓的接受范围以内。   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多百姓就不像从前是的老老实实着素服了,然后一些自诩社会上流阶层的人看到这种情况就很不爽,于是就有人把罗用给弹劾了。   ——罗用也是有点冤。   这穿衣的事情,就好比吃食,过去穷苦百姓都吃不起好的,只能啃糠饼,你要说平民的吃食就是糠饼,那他们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不大家都有钱了,非得压着不让吃好的,必须让他们啃糠饼,那谁肯干呢?   不过眼下这个社会,就是阶级社会,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那是明文规定的事情,罗用也是无法。   于是这一日下朝之后,罗用只好去寻了那几个布坊的管事过来,与他们说了朝会上的事情,让他们回去后将余下的布料收拾收拾,换个地方卖去,莫在这长安城中销售了,只要不是在天子脚下,寻常也不会有人管这种事。   二娘她们毕竟还是商人,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不敢跟朝廷硬杠,于是只好收拾收拾存货,去洛阳的去洛阳,去江南的去江南,亦有那北上的,瞅这情形,便是要开始瓜分各地市场了。   这年头的百姓因为经济能力摆在那里,一年到头难得买那一两次布,买布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这样的大事,自然还要去寻那信得过的商家,所以这一开始的市场竞争就显得尤其重要。   罗二娘也算是占了一些便利,一方面是在北面的河东道关内道一带,他们罗家人的名声向来很好,要在这些地方打开市场很容易。   另一方面在洛阳江南等地,如今不仅有许多阿姊食铺,洛阳那边还新开了一家南北杂货,她要去这些地方做买卖也是不难。   最后罗二娘便是去了江南,江南那边的市场很是广阔,大运河贯通江南江北,很有发展的空间,而且除了眼前的市场,她也十分重视将来的海上贸易。   二娘如今也是说走就走的,交代好了这边作坊里的事情,雇了一艘船,将那些存货装一装,便出了长安城去,四娘她们去送,她还道待今秋归来,与她们带橘子吃。   临走之前,二娘又在机器坊下了一笔订单,定了几套新式纺织机,打算将来运往江南,在那边开纺织厂。   按她说的,今年秋里她要回来运机器,待那时候,从洛阳到汴梁等地的铁轨约莫也该通了,若是那般,往来着实就很便利了。   于是就这几日的工夫,长安城中大量的布料运往外地,如此一来,城中布料少了,布价自然也就渐渐上去了。   然而有些人还是不满意,说罗用至少应该发一个公文,禁止百姓乱穿五颜六色的衣服。   指点江山的人不少,罗用全当没听到,那公文若是果真发了,那他实打实就算背了锅了,将来坊间百姓一说起来,究竟谁人禁止他们穿各种颜色的衣服的,那不用说,就是他罗县令了。   这个锅罗用死活就是不肯背,不管哪路神仙过来给他施加压力都不好使,于是这几日又有人气得跳脚,直骂他是块棺材板。   没几日,长安城中又出了一件事情,原因是先前布料价贱的时候,一直观望没有及时购买布料囤积起来的一些人,这时候因为买不着便宜布了,就对那个没事找事在朝堂上乱说话的始作俑者很是不满,于是半夜里有人用牛粪糊了他家大门。   罗用作为掌管当地的官员,这事自然要归了他管,一大清早就被人喊了起来,匆匆赶过去一看,着实是惨不忍睹。   之后便是要捉拿幕后黑手了,万年县公府却是迟迟捉不着人,就连这件事究竟是谁人所为,都没能查出来。   那官员一家认定罗用包庇,没有认真查案,在之后的大朝之上,又狠狠参了罗用一本。   那厮自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作为一个看到市井小民跟自己穿一样颜色的衣服都很难受的士族郎君,竟然被人在门庭上糊了牛粪,那着实是很大的屈辱了。   于是这回这个弹劾的过程便很悲怆,连哭带嚎连鼻涕带眼泪的,罗用简直都没眼看,就这还自诩士族风范,简直给他们老祖宗丢脸。   皇帝倒是好脾气,好言好语劝慰了他一番。   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这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惯常喜欢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上表现一下自己的仁厚宽容而已。   被皇帝这一番宽慰之后,那名官员的脸面总算是找回来了些许。   然后众人又开始议论这衣着色彩一事,有人复又提出,让罗用在长安以及万年两县,贴出公文,禁止平民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以免乱了规制。   罗用却道:“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哪里又能管得了天下百姓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如今布价既贱,往后这扰乱规制的事情怕是还有很多,不若还是由朝中发出公文,下达各地公府,全国上下明令禁止,才好止了这一股不正之风……”   皇帝一听这个话,也是有几分头大,这棺材板分明就是要把难题甩给自己啊,这事他也不爱管,又不是什么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偏被一些老古董上纲上线拿出来说。   他若说不管,由得百姓爱穿什么便穿什么,那显然也不合适,他若要管,果然发了那样的公文出去,又显得他这个皇帝多么古板刻薄……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老皇帝摆出几分疲惫姿态,略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又另提了一个问题出来。   说是容后再议,实际上众人这时候大多也都已经看出来,圣人已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这一日下朝的时候,郑侍郎笑嘻嘻与罗用说:“那些个陈规陋习,早该破一破了,就是要劳烦罗县令辛苦这一番。”   “不辛苦不辛苦……”罗用也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一朝为官,总要做些实事,那些个几百年上千年积攒下来的脏东西,早晚也该有人清理,今日既然被他赶上了,那他就开干吧。   至于朝中那些个跳脚的,真有本事,大可撸了他这官身去,他罗用不管当不当官,照样活得好好的,至于那些个没本事的,便也不过就是嚷嚷几声,搭理他们做什么。 第437章 天桥   如今在这朝堂之上, 罗用的棺材板形象已是深入人心,倒并不是说他这个人的脾气有多么臭,主要就是难搞, 典型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瞅着是个顽固不化的模样, 偏又有几分精明,又少有贪念, 胆子又大,寻常计策在他身上根本不好使。   这朝堂上的形势也是瞬息万变,早前那些新式纺织机刚出来的时候,看朝中一些人的意思, 分明就是要卸磨杀驴,将罗用拔了去。   如今那些人倒是又消停了,圣人对罗用隐有回护之意, 却又并不十分提拔他,朝中不少人心里都有猜测,圣人应是打算要把罗用留给将来的新君。   这也是帝王常有的驭下之术, 倘若圣人如今重用罗用太过, 那么将来等他到了新皇帝手底下, 就容易骄矜,起点高了要求自然也就比较多,一旦不能得到满足,就会与将来的新君生出间隙,甚至有可能成为祸端。   所以老皇帝现在就是不肯很重用他,一直磨着他, 待他日新君上位,再一举将他提拔上去,那么罗用就会对新君有感恩的心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会轻易就起不满的心思。   这些个手段说白了,也是有点把人当傻子的嫌疑,不过你既然要在这朝堂上做官,那就得按这朝堂之上的套路来。   不管怎么样,对于罗用来说,也算是前程可期,朝中许多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回朝中有些人要罗用发个公文,禁止长安县以及万年县百姓乱穿各种颜色的衣裳,这件事说大不大,也可以说就是个惯例,走个过场而已,罗用偏就不干,到最后那些人竟也没奈他何,只好不了了之。   近来,已经有不少郎君叮嘱家里的青年,让他们没事别去碰那块棺材板儿,免得自讨没趣,下不来台。   罗用这个人虽然只有二十多岁,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年轻官员,但现在无论是他在这朝堂之上的稳固程度,还是他行事作风中所展现出来的胸襟气度,皆不是寻常年轻官员能比。   从前众人看罗用,不过就是一个颇有聪明才干的农家子弟罢了,如今已是大不相同,长安城中不少饱学之士,对于罗用这个人的学问都是认可的,主要就是他的算学特别出众。   罗用在机器坊教习算术,去听过的人都说极高深,若是于这算学一道并不很精通的话,那便根本听不懂了。   时至今日,在这长安城中,依旧还是有不少人将罗用和他所传播的学问斥为小道。   然而他这小道又着实十分地来钱,眼下长安城中这许多学校,工学虽然开设时间最短,却是最为阔绰,不仅伙食标准比其他学校高出一大截,四季衣裳发得勤快,学校对于旬考月考所设立的各种奖励,其他各学皆是望尘莫及。   那工学里面的考试奖励,不仅是总成绩好的人能拿到,单门成绩好的也能拿到,甚至在一些考卷上还常常能看到奖励题。   那奖励题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整张卷子拿多少分,只要那一题做对了,就能拿到相应的奖励。   在如此丰厚的奖励制度之下,工学中这些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也不是其他几个学校能比的。   当然这个学校的挣钱能力,也不是其他几个学校能比的,他们现下还在对那新式织布机进行不断的调整和改进,有一些精密零部件只有他们能造,光靠卖零件每月的收入就很多。   南北杂货那边有个雕版匠人,他家有一个儿子便在工学,也不算十分拔尖的学生,每次旬考月考的,常常也能拿些价值十文二十文的竹签子回去。   那竹签子在长安城中许多商号都能花用,学生们爱去哪一家便去哪一家,只管拿它换了自己想要的物什,每月月底,这些商号再与工学结算。   南北杂货这边负责雕版的匠人总共有十几个,就在后院一间大屋里干活,一日能管两顿饭食,工钱乃是按件计算。   寻常雕刻一个模板多少钱都是定好的,若是活计做得漂亮,也能得些奖金,有一些要出书的小娘子,甚至还会指定匠人为其雕刻。   这些匠人在南北杂货干活,每月里得个几百文钱,也算安稳。   不过他们也都是要养家糊口,大抵都过得十分节俭,对于那个时常能从儿子那里拿到竹签子的匠人,也都是比较羡慕的。   那一个竹签子十文二十文的,主要便是从南北杂货铺子里换些酱料,于是那一大家子人吃酱便有着落了。   有时家里若是不缺酱,便可换些糕饼回去,家里的小孩哪有不爱的。   这一日,恰逢旬考之后,那工匠来到南北杂货这边干活,依旧是满面春风的模样。   “你家二郎可是又考得了奖励?”有人问他。   “操作课评分进了班上前五,得了二十文,这回旬考又有一个奖励题,问这长安城城墙高几许、坊墙高几许,早前我曾与他说过,这回他便答对了,又得了十文钱。”那匠人一听有人问,便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心里也是高兴,很想跟人说说。   “这便得了十文钱?”其他匠人纷纷道:“这题我也会哩。”   “我儿亦是这般说,道这是他们工学给学生们发福利呢。”那匠人笑嘻嘻说道:“不过也有没做对的,这回旬休,他们那些工学的学子便要去外面丈量街道的宽度,水渠的深度,免得下回出到这样的题,又做不对。”   “你儿子着实出息。”   “算不得很出息,只那一两门功课还算不错,其余便也只是将将能够跟上。”   “如此便很不错了,那工学之中,又岂止是他一人刻苦,听闻个个都很刻苦的。”   “确实刻苦,听闻许多学生,每晚都要学到三更,直到工学里面强制熄灯了,这才肯歇下。”   “工学设立虽晚,但如今他们工学的一些算术卷子,拿到国子学太学,那边的学生也不很会做哩。”   “好人家的郎君,哪里会如贫家儿这般刻苦。”   “怕也是先生教得不好。”   “听闻那些学校的奖励,还是当年罗县令在太学当助教的时候定下的标准。”   “我怎的听有人说,还有士族郎君把自家儿郎送到工学读书的?”   “听我儿说过此事,当时也是考了试,成绩不错才让他进的工学。”   “竟还要考试?”   “自然,罗县令定下的规矩,往后谁想进工学都得考试。”   “那些世家青年若是不能通过考试,脸面上如何能够下得来?”   “那便别去考嘛。”   “啧啧……”   众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各自摆好了干活的家伙什,开始了这一日的劳作,一旦开始干活以后,便很少有人再说话了。   待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这才又再次活络起来,各人拿了自己的饭盆到食堂去打饭,连饭带菜的打一大盆,一边说话一边吃着。   有一个匠人说,他们那个坊,有个特别出息的小娘子,便是在那罗氏机器坊学艺,每月里连奖励带工钱的,能往家里拿好几百文,少的时候也有二三百,最多一回拿了六百多。   “那户人家我倒也听闻过,她那阿耶与叔伯几人,便是专与人掏沼气池的,每日里弄些沼渣沼液,到乡下去与农人换些杂面柴米,有时候当天的沼渣若是不及运出城,便要堆在自家院里,弄得到处臭烘烘一片,常常熏得邻人抱怨。”   “那又有什么法子,沼气池总得有人掏不是。”   “也是危险的活计,从前罗县令他们不是总与人说,掏那沼气池要十分小心,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熏死在那池子里头。”   “那底下又不能点灯,黑灯瞎火的,又臭又闷。”   “吃那口饭着实不易。”   “那也总比没饭吃好些。”   “他们家那几个兄弟我亦知晓,早早便没了阿耶,只有一个老娘苦苦支撑,他们兄弟几个,很小便出来与人担水舂米了。”   “原本底下还有一个女娃,聪明伶俐得紧,却是到底没养住,七八岁上一场伤寒,人便没了。”   “唉……又算得什么稀奇。”   “便是因着此遭,她那阿婆整日便要与人说,这孙女乃是她小姑姑投胎转世而来。”   “莫不是疯了不成?”   “大约确实是有一些疯傻了吧。”   “可怜可叹啊……”   在那罗氏机器坊之中,身世可怜的女子又何止一个两个,而在这机器坊之外,还有无数的女子想进来。   如今这罗氏机器坊也算是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罗用便让人在机器坊周围求购宅院土地,打算将地方扩一扩,然后再进行一轮扩招。   崇贤坊这个地方,距离西市颇近,西边便是长寿坊,长安县公府所在,往东边走,过了崇德坊安业坊便是朱雀大街,距离宫城也比较近。   住在这里的人家境大多不错,加上这几年长安城中宅院土地的价钱节节攀升,挨着这个罗氏机器坊,将来的行情也是格外看好一些,所以轻易都不肯出手。   但是因为罗用他们急需用地,所以开出的价钱就很高,最后在周围那些邻里之中,便有一户人家肯卖的。   那户人家的位置正在罗氏机器坊街对面,地方也是很宽敞,他们家里的年轻人想要搬去更繁华的光德坊居住,那边的房子也看好了,就是价钱很高,自家这屋子又是在罗氏机器坊街对面,而不是左右相邻,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们不肯要,或者是卖不到好价钱。   没想到那罗氏机器坊的人竟是出奇的爽快,对他家给出的价钱,与那些左右邻里的价钱也都是一样的标准,甚至还帮忙去与光德坊那户人家打过了招呼,免得那个房子最后又被别人争先买了去。   不出多少时日,这户人家便高高兴兴搬到光德坊去居住了。   而罗氏机器坊这边,为了将两片被街道隔开的区域连接起来,便要在街道上方架一座天桥。   这样一座过街天桥,对于曾经在峡谷上高空作业的衡致等人来说,就只是一个手到擒来的小工程而已。   对于那些还没有接触过桥梁建设的工学学生,以及罗氏机器坊这边的学生们来说,这便是一次难得的学习和实践的机会。   因为铁的价格十分高昂,所以在眼下这个时候,像这样的学习机会并不是常常都有。   但是又因为社会发展的必然,路桥工程无论是在工学还是在罗氏机器坊,都是很受重视的学科。   坊间百姓从来便只知晓有人在河道上架桥的,却从未听闻过在街道上方架桥的。   于是之后这段日子,每日里都有人到崇贤坊来看热闹,眼睁睁看着那些小郎君小娘子们,用那些钢筋水泥等物,亲手在这条街道的上空架起了一座天桥。   待这一座天桥架好之后,周围的百姓便时常会看到一些身着机器坊统一服装的小娘子们往来于这一座天桥之上,偶尔也会有一些小郎君抑或是青年郎君。   她们这些人大抵都是行色匆匆,不时也会有笑闹,尤其是那食堂的钟声一响,一群小娘子们呼啦啦从那天桥上跑过,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往往看得周围街道上的妇人们很是羡慕。   新校区既然已经有了,之后自然便是扩招了,罗氏机器坊那边现在也已经贴了通知出去,说是今年八月初一,要进行一次秋招,预计要招收新生三百人,请大家提前做好准备,届时踊跃报名。   之所以提前这么长时间通知,把招生的时间推得那般晚,一方面是因为机器坊内部也需要做些准备,提前招好新的教员,准备好教师宿舍这些,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有一些学生可能会从比较远的地方过来。   三百个名额,在罗用看来着实还是太少了些。   “听闻你那机器坊今年秋里又要扩招?”这一日罗用去上朝的时候,进了宫城,行在路上,便有一个同僚过来与他搭话。   “正是。”罗用从前跟这人没什么接触,也不大分得清对方是敌是友。   “如今便有五六百了,再这般招收下去,很快便要过千了吧?”那人又道。   “应是要过千的。”罗用点头。   “教习女子学些技艺,确实是好事一桩,只是你招了那般多的人进去,怕是很难教得精细。”   这名官员叹着气,苦口婆心地对罗用说道:“我朝以一国之力,设立这长安诸学,生员总数也不过三千余人,加上那新立的工学,亦不足四千,你以一己之力……”   知晓对方并无恶意,罗用也就放下了戒备,一路听他念叨着,往那上朝的大殿行去。   这位官员没有见识过后世那种动辄就是上万人的学校,便以为对于一所学校来说,人数过千就很了不得。   这便是被时代背景限制了眼界,是很多人都无法超越的框架。 第438章 小道消息   这罗氏机器坊预备要开展秋招, 说是只招三百人,最后很可能也是要超员。   自那通知贴出以后,每日都有人前来询问, 其中不少外地来的商贾, 乃至于脚夫之流。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在罗氏机器坊能接触到最先进的新式纺织机技术,将来能挣大钱, 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也要把自家女儿送进去。   这两年河东道与中原这边的联系甚是紧密,先是铺了最早的一条水泥路,复又出现了最早的一家物流快递, 之后又兴办起了许多针坊。   河东各地与长安城之间,行人货物往来频繁,很多原本鲜少出门的人, 也跟随亲戚朋友或是相熟的商户到长安一带谋生。   罗用从前在河东道送过一回打谷机,至今受益,河东百姓提起罗用, 便没有说不好的, 对于他们罗家人向来十分信任。   这回罗氏机器坊说要招人, 许多河东人想也不想,便说要回家去将自己女儿接来,听闻有那心急的,当日便已启程了,之后的日子里陆续又有不少人结伴而去。   罗用看这情形,知道三百个名额这回定是不够分的, 再增加三百怕也未必够。   想来想去,罗用只好又举债了,从四娘大娘那里借了许多钱,与河东商贾买了一批精铁,放在工学与罗氏机器坊分别加工,让他们将其做成钢筋。   这件事传到皇帝那里,老皇帝便喊了罗用过去问话,问他这回又想做什么。   罗用说罗氏机器坊正在预备秋招,许多河东父老要将女儿送来,三百个名额定然是不够了,他那罗氏机器坊地方只有那么大,左右邻里又无意售卖家宅,无法,他于是只好将房屋往高了建,多建几个两层三层的高楼,大约就能容得下那般多的人了。   老皇帝听闻了,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近来长安铁价颇贵。”   一说到这个铁价,罗用也是心有戚戚焉:“着实很贵。”   上回从长安往洛阳修铁路的时候,因那荥阳郑氏提前攒了许多铁,朝廷方面与他们家族的人谈好了价钱,加上国库中原本就有积攒,于是那一条铁路修下来,并没有影响市场上的铁价太多。   这回从洛阳再往东面修铁路,许多精铁都是直接从商贾那里买来,如此,便使得市面上的铁价节节攀升,近日尤其高。   原本以为今日的对话到这里就算完了,没想到老皇帝这时候又与他说:“听闻这条铁轨沿途许多河渠,如今亦是打算修建精铁桥。”   罗用当时没多想,只是随口附和了几句,然后看老皇帝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便告退了。   出了宫殿以后,正下台阶呢,脑子里面叮地一声响,忽的就开窍了,老皇帝这是提前给了他一个小道消息啊!   唐初这时候气候还很湿润,从那洛阳往东,许多森林沼泽河流水渠。   比如说在后世的山东省的巨野县、郓城县、梁山县中间那片地方上,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泽,时人称之为巨野泽,亦或是大野泽。   这回朝廷在洛阳东面修铁路,原本也是说要修到大野泽,大野泽能通运河,行人货物经由铁轨来到此处之后,便可换乘水路,经由大运河去往南北各地。   但是许多江南出身的官员以及各大家族皆是极力反对,若是要从大野泽换乘水路,那与他们江南地区又有什么便利,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要让洛阳的铁轨直通江南,如若不然,他们这些人便不肯出钱。   几经商议,最后定出的方案是洛阳到汴州这一段不变,汴州东面的铁轨不沿白渠去往东北方向的大野泽,而是往东南走,一路修到徐州。   这徐州距离汴州可比大野泽远得多了,而且徐州此地眼下乃是属于河南道,从河南道到江南道,中间还隔着一个淮南道,但是好在这徐州也在运河边上,并且距离江南诸州颇近,这也算是双方妥协的结果了吧。   又说这时候气候湿润,中原各地多水泽,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若是遇着小沟小渠,就在上面架桥,若是遇着大河湖泊,那么能绕就绕,绕不过就建渡口。   将来这条铁轨上的马车每每行到这些渡口,便要下了铁轨,用大船,连马带车连同行人货物,一并用大船运到对面渡口,然后再上铁轨,继续行路。   这种方法虽然也能行得通,但却十分麻烦,早前亦有那有识之士,道那罗三郎曾经让人在敦煌与高昌之间那片隔壁上修过一座精铁桥,横越大峡谷数丈之远,那峡谷又深又险,他们仅是花费月余时日便将大桥修好了,这座桥在河西那边很是出名。   然而掌管此次修路事宜的,大多都是一些稳妥老成的人物,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平白的便利。   又听那“精铁桥”之名,还道整座桥都要用精铁打造,此次修路预算本就吃紧,哪里还能那般奢侈破费。   那离石罗三郎确是个能挣钱的,又向来有些不着调,什么样的事情都敢干,兴许真能做出用精铁铸桥的事情来,但在他们这里肯定是行不通的。   早些时候罗氏机器坊那边修过街天桥,朝中不少官员也都去看了。   这一看之下,就很明白了,噢,原来这精铁桥是长这个样子的吗,也没用很多精铁啊。   于是很多人纷纷将消息传到修路前线,跟他们说这个精铁桥着实便利,所费亦不十分多。   紧跟着,那些个江南道的淮南道的河南道的世族大家商贾富户们也都纷纷开始抗议,说南方多河渠,他们这条铁路若是这般修,动不动就要下铁轨过渡口,那还有什么便利可言,还不如干脆一路坐船呢,总之就是众口一词,一致要求修建精铁桥。   负责主持此次修路事宜的几名官员,倒也不是十分顽固不化的人物,亦有那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一心想把这一条铁路修好的。   在得知了这些消息之后,几名官员近日已经坐上了铁轨马车,眼瞅着就要到了长安城。   别个这时候都还没有得到消息呢,皇帝却是已经知晓了,今日刚好寻罗用过来问话,便顺口给他提了个醒。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啊,老皇帝是深知这个道理的。   罗用于是连忙去到工学那边,寻侯蔺等人说明了此事。   侯蔺也算是官场老鸟了,一听这个事,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修路的官员想建精铁桥,整个长安城会做这个事的也就是罗用的几名弟子以及工学以及罗氏机器坊中的学生们。   料想那些官员并不会直接联系罗用的弟子,更不会考虑罗氏机器坊,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从工学这边借人了。   而罗用这时候显然是想要推广他的罗氏机器坊,为机器坊中的那些女子们寻求出路的,那怎么办,强买强卖捆绑销售呗。   “几名工学生带一个女学生?”侯蔺问道。   “七名男学生,三名女学生,十人一组,届时衡致等人亦会去往河南道,带领各组一起修桥,若有那表现优异者,便可让他们先从一些小桥着手,如若不然,便依旧跟在先生们身边学习吧。”这些事情,罗用方才在过来的路上已是经过了一番思量。   修桥不是小事情,不能将它太过草率地交给一些学业不精的学生去负责,宁愿多花一些时日,也不能冒险。   之后便是选人,路桥与机械制造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工学这边的学生们往往也都各有自己的侧重,这一次选人,多少也要看学生们自己的意愿。   当然也不是想去的就都能去,一个是要看他们平日的表现,另一个也是要看他们上一次在修那一座过街天桥时候的表现。   衡致与侯蔺他们先是大致选定几个表现优异,又比较适合往路桥方面发展的学生,询问了一下他们自己的意见,之后又定下了一个大致的名单。   有一些学生消息灵通的,这时候便也听到了风声,听闻要去河南道为那条正在铺设的铁轨建桥,大伙儿都很兴奋。   又道那罗氏机器坊的女学生也要去,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们就更兴奋了。   “高兴个甚,敢碰一下那些女学生试试,看罗县令不剥了你们的皮。”   “谁说要碰她们了?”   “我可没说。”   “我们都没说,就你想得多。”   “啧啧……”   “当心罗县令剥了你的皮。”   高兴之余,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比如有一个学生,就觉得是罗氏机器坊那边的女学生占了他们工学的名额。   结果就被其他学生取笑:“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还道自己乃是罗县令亲生,那罗氏机器坊的女娃们都是抱养的来?”   “哈哈哈!怎么看,罗氏机器坊那些女子才是罗县令亲生嘛。”   “那毕竟是他们罗家人自己的机器坊啊。”   “将来罗县令若是高升,嫌这工学博士一职累赘,说不得便要辞了。”   “你看这工学博士才几品?”   “我们工学这边的人,将来难说也有要沾她们罗氏机器坊一点便宜的时候。”   “什么被占了名额的话,便莫要说了吧。”   “打好关系才是要紧。”   “他日说不得还能与你介绍个活计。”   “哈哈哈,正是!”   工学这边的学生,年纪大抵都是十四五岁往上,二十多岁的也有,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成了家的,年纪轻轻,便要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这一次听闻要出去修桥,大多数学生都是很高兴的,毕竟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在机械制造方面能有一个很好的发展,路桥建设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另外一条出路,这条出路看起来也是很能来钱的样子。   不几日,那几名负责监督修建铁轨的官员,果然回到长安城中,与朝廷报备之后,又见过了圣人,第二天一早,便往工学这边来了。   这几人一进工学,便见这些工学学子们个个都很高兴的样子,还一个劲对他们笑,心道这些学生傻笑个甚。   却不知,工学这边提前得了消息,这时候上上下下都已布置妥当,就等着他们带人去修桥呢,有那心急的学生,连出门的包袱都已收拾好了。 第439章 洽谈   罗用昨日听闻这几名官员已经回到长安城中, 料想他们这两日就会过来工学这边,于是他这一天早晨到万年县公府点卯之后,便去工学等着了。   罗用现在是兼任长安县与万年县两县的县令之职, 这两个县的公府也不在一个地方, 若他选定一处作为办公地点,另一边的人必然就不同意。   这就好比他从前在常乐县当县令的时候, 常乐县属瓜州管辖,瓜州辖下还有其他几个县,其中便以晋昌为州治所,晋昌人是很以此为荣的。   白以茅早前去往常乐县当县的时候, 白家长辈便与他说,叫他这几年在那边好好发展常乐县,做出一番政绩来, 然后他们这边在长安城再做做工作,宣扬常乐县的繁荣富庶,将瓜州的州治所改为常乐县, 再给白以茅弄个刺史的官职。   这固然只是大家族们为自家年轻人做的盘算, 更改一个州的治所, 虽然不常发生,但也不算什么十分稀罕的事情,尤其是在那边陲之地。然而这件事对于瓜州当地的百姓乃至于一些仕绅地主们来说,那就是一件相当了不得的大事了。   罗用现在作为长安万年两县县令,他若是选在长安县这边办公,万年县那边的人就不答应。   原本这长安城在前代是叫大兴城的, 换了新朝以后改称长安城,从此之后,很多外地人便只知长安而不知万年,如今若是连治所都要归到长安县那边,那岂不就是坐实了万年县要归长安县管辖这个事实?   万年县那边的人多么心高气傲啊,如何能够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然而长安县这边的人就算大抵不是世族大家出身,却也是轻易不肯屈居他人之下,再者,若是单论经济发展,这几年以来,长安县这边实际上又是要优于万年县的,西市也比东市更加繁华热闹。   这两个县的人互不相让,于是最后便只好把罗县令剖成两半,一三五七九在长安县,二四六八十在万年县,一月之后还要换,一三五在万年县,二四六在长安县,因为谁都想当前面的一三五,不想做后面的二四六。   别以为这么被人争着抢着,罗用就成一块香饽饽了,事实并不是那般。   罗用作为一地父母官,这些长安城当地人,不管是大户小户,在与他打交道的时候,当面总要给他几分尊重,然而很多人在言语间依旧会显出几分颐指气使的姿态,因为罗用出身很低,官职亦不算高。   有一回,七娘就这件事,向罗用取经,因她眼下在长安城中行走,偶尔也会被人指指点点,跟白家的年轻人们一起出去赴宴,也会有被人瞧不起的时候。   “你便只当他们是蚊蝇嗡嗡。”罗用先是这般说。   “若是不能呢?”七娘道。她若是能够做到那般,如何还需向罗用求教。   “那便在心里骂他傻缺。”罗用复道。   “……”七娘倒是没想到罗用会这般说,想了想,自己有时候确实也是这么干的,但有时候这么做还是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又问:“若是无用呢?”   罗用从书案中抬起头来,笑看了自家小妹一眼,对她说道:   “若是那人实在做得过分,你一时又赢他不得,那便暂且记下,他日再寻机报复,亦可回来寻阿兄阿姊相助。”   七娘这天下午从罗用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总觉得心里面有点怪怪的,自家兄长竟然教她记仇报复啊……这分明是在教坏小孩么。   之后两三日,她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面反反复复想了又想,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去问了四娘的意见。   四娘近日也是十分忙,不过对于自家这个最小的妹妹的教育问题,她也是很重视的,当时便抛开了那满脑子的生意经,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番颇为仔细的思量。   片刻之后,她对七娘说道:“阿兄说得对。”   复又补充说:“只是你还需记得,当时能解决的,便莫要留待以后,自身能够应付的,便无需去寻他人相助。”   后来,七娘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五郎六郎他们对于这种事情的态度。   她发现五郎好像有一种特殊能力,就是能把所有自己不爱听的声音都当成蚊蝇嗡嗡,根本都不在意,也不生气。   至于六郎……六郎好像每天都在心里骂人傻缺。   言归正传,这位时常在心里骂别人傻缺、偶尔还会给人记下一笔然后伺机报复的罗县令,此时正在工学之中,笑容满面地接待那几位负责修铁路的官员。   这几个官员之前私底下还合计过,道这工学眼下实际上就是归罗用管,罗用此人性情很有几分乖张,此次他们是有求于人,届时就算生出些许不快,忍忍便是了,凡事皆以修路为重。   然而这时候过来一看,工学这边的人竟然很是热情,就差安排一个仪仗队到校门口去热烈欢迎他们的到来了,还有那块传说中的罗棺材板儿,竟还要亲自带他们到罗氏机器坊那边去参观精铁桥!   于是这天上午,他们这一行人先是去现场参观了一下精铁桥,罗用亲自给他们讲解了一番造桥的大致过程。   完了之后又顺势带他们参观了一下罗氏机器坊,看过了学生们学习以及干活的场景,重点,还有几个平时是闲人莫进的车间,这回也带他们看了一圈。   不得不说,这一圈参观下来,这几名官员也是比较震撼的,早前听人说起这罗氏机器坊,便以为只是一个寻常作坊,做做织布机之类的器械,眼下看来,却是很不一般。   看机器坊中这些小娘子们所学的课程,很是有一些稀奇内容,这几名官员之所以能被安排去修铁路,大抵在工学方面有些长处,有些人听着那课程上的内容,听得几乎都要不舍得走了。   还有那几个生产车间,除了能生产新式织布机,这机器坊中的冶铁技术,几乎不输给宫中一些手艺精湛的匠人,另外她们自己烧出来的水泥品质亦属上乘。   听闻这罗氏机器坊欲盖高楼,正需要一批钢筋水泥,于是这些小娘子们近日便在学做这个。看那罗用的意思,那楼房约莫也是要让这些小娘子们自己动手去建造了。   “如此行事,未免有些草率。”有一个官员看不过眼,这般说道。   “这又如何能算草率。”罗用这回倒是很好说话,半点没有生气,笑着对那几人言道:“若论其他手艺,这些小娘子们与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相比,确实拿不出手,但是要论这新式的织布机、这新式的桥梁房屋,放眼整个长安城,又有几个人能与我的这些人相比?”   罗用这一番话可不完全都是吹牛,虽说机器坊这边很多小娘子底子都太薄了,入学时间太短,学识还比较浅薄,但这其中也不乏一些精进的。   看看她们画出来的那一张张图纸,那一份份作业,已经很表现出一些精密专业的样子了。对于这一点,这几名官员们心中也是很有一些吃惊的,只是潜意识里对于女子就有一种天然的轻视,所以才会有人说出罗用这番做法太过草率的话。   这时候见罗用这般说,其他几人纷纷出来打圆场,众人说着话,很快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参观过了罗氏机器坊,众人又回到工学之中,刚好到了午饭时间,便一起在工学食堂用了午饭。   罗用说要让厨房另备一桌酒菜,这几名官员却坚持要与学生们吃一样的饭菜。   许多长安学子都说工学有钱,确实也是名不虚传,即便是普通的学生餐也很丰盛,光是各式肉菜便有十几样,任由学生选择,又有那许多面食蔬菜,还有饭后水果。   要说唐初这时候的饮食,即便是上流社会,基本上也就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少有什么特别精致的烹饪技术。   而且这时候的人口味普遍比较重,像东坡肉麻婆豆腐之流,一经推出就很受欢迎。而且这个时候的人不分男女,都嗜甜食,好浆饮。清汤寡水的东西在这个年代不仅没有什么市场,还会被人嘲笑穷酸。   吃过午饭略作休息,待到了下午,双方开始洽谈合作事宜,这几名官员表示要与工学这边借人,罗用则提出要安排一些罗氏机器坊那边的人同去,对方也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反对的态度。   主要罗用提出的条件很优厚,他这一次不仅会让衡致与他们同去,另外还有几名不在工学任职、在修桥方面也有经验的弟子,也都让他们一起去,真正负责修桥的便是他们,拿工钱的主要也就是他们这几人。   至于工学这边的学生以及罗氏机器坊那边的人,初时便都只是学习,若有那精进的,后期也能上手的话,他们再看情况结算工钱,如若不然,便只需包吃住来回路费,至于工钱,便按普通民夫结算便可。   对于这几名官员来说,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主要就是两个问题,一个是修那精铁桥需要技术人员,另一个是预算吃紧。   罗用的提议既能帮他们解决技术问题,也并不占用许多预算,那自然就没有问题了,至于那些前去学习的年轻人是男是女,那又有什么要紧。   双方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待到午后,罗用又令人端了几碗甜品上来。   几位官员吃过了,都觉得滋味甚美,询问罗用此为何物,罗县令答曰:“此乃珍珠奶茶。” 第440章 求学   长安一带这两年种植红薯的百姓越来越多, 待到今年春天,基本上已经是家家户户都种红薯了。   自从入夏以来,便有人早早挖了还未完全长成的红薯出来卖, 初时那红薯便只是小儿巴掌大小, 待到近日,街上推车的挑担的出来卖红薯的人便很多了, 那红薯也已长得颇大。   红薯的产量上去了,便有了可以用来制作珍珠的红薯粉,这个红薯的品种主要用于食用,出粉率并不很高, 但也还算用得。   罗大娘她们近日已经开始做珍珠奶茶了,预计是要等到七夕那一日开始销售,因为那时候时间已经开始入秋, 红薯的价钱会比现在更便宜些。   这一日,这几名官员来工学这边谈合作,午饭也用得简单, 仅与学生们吃一样的饭食, 饭后, 罗用便让人去光德坊那边,请了一位能做珍珠奶茶的娘子过来,特与这几位郎君做了几碗珍珠奶茶来吃。   这几碗珍珠奶茶,就算是搁在后世,也算比较不错的吃食了,现打的珍珠, 当日刚挤的鲜牛乳,上好的茶叶,细细煮出一锅奶茶来,调些上等的蔗浆进去,又撒了些北地来的坚果粉末调味,再放凉,冰镇。   在天气炎热的午后,这样几碗凉凉的珍珠奶茶端上去,郎君们自然吃得满意。   然而这奶茶好归好,却少有人吃得起,阿姊食铺要想东西好卖,就必须把成本降下来,近来她们便在研究这个,将新鲜的牛乳换成关外来的乳酪,蔗浆换成饴糖,那茶叶自然也不用上好的,最普通的就行了。   那关外来的乳酪兑水煮一煮,确实比长安当地产的新鲜牛羊乳便宜不少,只是有时候难免会有一些腥膻亦或是发酵过的气味,如何才能将那些气味除去,阿姊食铺那边的人也是绞尽了脑汁。   这一日在工学之中,罗用也与这几名官员说起阿姊食铺的人要用乳酪取代新鲜牛羊乳的事情,只是当闲话来说而已,郎君们听得也不太上心。   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碗奶茶是要用新鲜牛羊乳来煮,还是要用乳酪来煮,着实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也绝对想象不到,阿姊食铺的那些女子们,为了解决这件小事,会愿意付出多么巨大的时间和精力。   而阿姊食铺的口碑,也正是这般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从最开始事事都要罗大娘亲力亲为,到后来招收了这许多女子,发展到如今,甚至有许多人对于阿姊食铺的贡献,几乎都已经要超过罗大娘去了,也有许多女子对这阿姊食铺的感情,比罗大娘更深。   阿姊食铺这几年也是开了许多分店,主要集中在江南一带,以及河东道各地。   在距离罗用他们老家离石县不远的那个定胡县孟门关,便有一个阿姊食铺,在离石定胡一带,许多女子都想去那里做工,只可惜一个食铺就那么大,要的人手也不太多,早早便招满了。   即便如此,平日里也总有人过去问,探听她们还招不招人,有时候是家里的大人去问,有时候是小娘子们自己寻过去。   有那临泉的方山的,跟随自己老家那边的卖货人,走好几天的路,寻到那铺子里,便只是为了问上这么一句,然而往往也都是失望而回。   莫说她们,就是住在阿姊食铺所在的这条街道上的女子们,也并非个个都能进去。   那个铺子,寻常人家出身的女子哪个不想去,一旦进去了,不仅有活干有收入,在家里也会更有地位,听闻那做得好的,还能去京城哩。   早前他们这孟门关,便有一个养蚕户家的女子,命好,嫁与那罗三郎一名弟子的长子做妻,后来那对小夫妻便跟随那罗大娘去了长安城,经营起了当时的第一家阿姊食铺。   孟门当地时常有人说起,道是有人在哪里哪里遇到那名女子,如今她又如何如何了,有说她下了江南,成为了一名很威风的管事,统管江南那边好几家阿姊食铺的,也有说她如今在洛阳的,也有说是在长安的,说甚的都有,总之不再是从前那贫家女子模样了。   孟门当地的小娘子们每每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就没有不羡慕的。   这一日黄家二娘去井边洗衣裳,听到那些同在井边洗衣洗菜的大娘子小娘子们又在说着这件事,她只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心里却也不禁向往起来,待到衣裳都洗完了,提起那一篮衣裳回往自家院中,梦也就醒了。   她家就在巷子深处的一个破落小院,院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她那嫂子挺着一个大肚子,这时候正坐在廊下搓麻线,还有一个两三岁的侄儿爬在地上玩。   黄二娘默默将洗好的衣裳晾好,又进到厨下去做饭,不多时便听到她阿娘归来的声响,依旧是扯着嗓门在外面骂,道她今日都做了些甚,这般晚才去洗了衣裳,到这时候还淌着水哩,这般热的天,她明日若是没得衣裳换穿,出去上工怕也要被人嫌……   黄二娘的阿耶与兄长乃是小贩,两人每日里在外头不知鼓捣些甚,东奔西走甚少着家,也不见挣多少钱帛回来,倒是时常弄些杂七杂八的物什堆在这院子里,卖不出去,自然也就换不回钱来。   她阿娘在街上一间食铺干活,每月里倒能得些工钱,只是每每回到家中,脾气便十分暴躁,常常高声叫骂,黄二娘从小长在这个家里,早已听惯了,连她那刚进门三四年的嫂嫂,如今也是听惯了。   “……整日的好吃懒做,老娘每日做活养活你们,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就知道哭丧个脸,我可是短了你们吃穿!”   “如今这日子还不好哩?当年我在你们这般大岁数,那可是真能把人饿死。”   “年少时挨饿,如今又要这般累死累活,生生摊上你们这几个丧门星!”   “……”   晚饭依旧是黄二娘与她阿娘嫂嫂同吃,另还有一个正学说话的侄儿,至于阿耶和兄长,这家里有他们时常就跟没有一样。   晚饭吃得也很简陋,就是一锅没甚滋味的杂菜,以及几个杂面饼子,席间,她那阿娘依旧骂骂咧咧的,将自己对生活的不满全都发泄在自己女儿和儿媳身上。   黄二娘做梦都想从这样的家里逃脱出去,只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嫁人么,像她这样的出身,又能嫁得到什么样的好人家,即便是嫁进了好人家,别人能瞧得起她么?   自从她这嫂子入门以后,黄二娘对于嫁人这件事,也就愈发地没有期待了,她嫂子娘家也不是个好的,嫁人后,便是嫁进了他们这样的人家。   “怎的就先吃了,也不等等我们?”她们几人正吃着,黄二娘的阿耶和兄长回来了。   “谁人知晓你二人何时归来?”黄母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倒不似先前那般凶了,又差遣黄二娘道:“去,与你阿耶兄长做些吃的来。”   黄二娘应了一声便去了,知晓自家阿娘面上虽然没有好颜色,心里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男人和儿子,于是便从瓮中掏了一些好面出来,煮了两大碗馎饦。   待她将那两大碗馎饦端上去的时候,只听她阿娘一声怪叫:“你个丧良心的!莫不是要将你阿妹骗去卖了钱?”   黄二娘听得这话,浑身一个哆嗦,好险没把手中的陶碗摔到地上去,若是果真摔了,今日便免不得又要挨一顿打骂。   “阿娘你说的什么话,这哪里又是要卖了她,是罗三郎的机器作坊招人哩,听闻也似那阿姊食铺一般,专要一些小娘子,他若肯收男的,我自己便去了……”二娘兄长捧过陶碗,吸溜了一口碗里的馎饦,一面又噼噼啪啪地吐出许多话语。   “你莫要唬我,那罗三郎的机器作坊可是在长安城,我做工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过。”黄母言道。   “便是从长安城那边传来的消息。”黄父这时候也道。   “既是在长安城,因何要来我们这里招人,可是他们长安城的小娘子不够多?”   “阿娘你不知晓,那长安城的小娘子们也是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去,那机器坊是什么样的地方,在那里面又有钱挣,又能学手艺,二娘若是进去了,她这辈子还有甚忧愁。”   “不妥不妥,人家便也只要三百人,哪里轮得着她?这千里迢迢地跑过去,光是路资就要费去许多,这家里哪里还有那份闲钱……”   “你这妇人,就是短视……”   “她这都十四岁了,又不识得字,人家能要她?”   “听闻并没有什么要紧……”   “她若走了,你那婆姨又当如何,眼瞅着又要生了。”   “……”   “我看还是莫要折腾,再过一二年,与她寻个好人家……”   “……”   他们这一商量,便商量了好几日,黄家父兄算是得到消息比较早的,没两日,城里不少人便都开始议论这件事。   很多小娘子都想去那个机器作坊,也有害怕的,担心是在骗人……   黄二娘终究还是走了,出行那一日,她阿娘依旧早早便去上工,只阿耶和兄长将她送出来。   在巷子里走了一段,二娘回头去看,只见她那嫂子正站在院门那里,挺着大肚子,伸着脖子看她……   与黄二娘一同去往长安城的小娘子还有十几个,这两日刚好赶上南北杂货的人在孟门关这边采买,她们家大人便与人家打好了招呼,让人将她们带到长安城去。   也有家里人也一同前去的,黄二娘便只有自己一人,背着一个包袱,那里面有几件衣裳,几斤干粮,另还有几十个铜钱。   南北杂货的人在前面赶着车运着货,她们这些小娘子们便跟在队伍后面,一步一步地走。   车队里的人时常也会喊她们到牛车上坐会儿,还有人与她们说,待到了隰城便好了,届时他们便要换了水路,一路乘船南下,不需再走这许多路,南北杂货的人包了大船,船资亦不需这些小娘子们出。   待行到了离石县,便又有许多小娘子跟着一同上路,运货的队伍也更壮大了。   一同行路的那些小娘子们,其中不乏性格开朗的,这一路虽然走得辛苦,却也有说有笑,车队的人还肯借给她们铁锅,盐和豆酱也随便她们用,这一路上,这些萍水相逢的小娘子们便在一起做饭吃。   若是逢着集市,便凑钱去买些瓜菜回来,眼下正是夏季,正是瓜菜价钱最贱的时节,在那些个乡野草集之上,菜蔬更是不值什么钱。   后来换了水路,到了汾水河上,就有很多鱼,价钱也便宜,有些小娘子身上带的钱实在很少,其他人也并不很计较,依旧邀她们同吃,南北杂货的管事还与她们买过几回肉,让这些小娘子们很是高兴。   这越往南走,队伍里的人也就越多,一些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小娘子们,便聚在一处,形成一些大大小小的团体,多则五六十,最少的就只有十来人,相互之间大抵也都相处得很好。   只是听闻那罗氏机器坊这一次要招三百人,待到过潼关的时候,单是她们这一拨从河东道过来的,便不止三百人了。 第441章 乘风而起   与中原以及江南地区的众多河流相比, 汾水并不很深,水流不是很稳定,季节性也比较强。   是以汾水之上少有大船, 运货载人的, 多是一些中等大小的船只。   南北杂货这一次运货南下,租用的船只就不止一艘, 并且一路上还需经过数次换船。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探测技术,在陌生的水域行船十分危险,再加上这条水道之上也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势力,他们各有各的地盘, 所以那些船只以及船上的船夫,通常只在自己熟悉的流域活动。   每到需要换船的地方,那些码头上都汇聚着许多壮劳力, 人来人往货物云集,看起来十分忙碌又欣欣向荣。   南北杂货的人与这些小娘子们说,眼下正是夏季, 汾水之上运输繁忙, 待到秋后水位下降, 有些河段便走不了货船了。   “那便改走陆路了?”一名小娘子问道。   “倒也未必。”那人言道:“在这条商道上行走的,自然知晓什么时节运货最划算,是以很多南边来的商贾,都是在秋冬时节北上收货囤货,待到开春之后水位上涨,汾水之上好行船了, 届时再运货南下……”   走陆路的也有,他们南北杂货每年便有好几次要通过陆路运货,时常也能遇着其他商队。   还有每年冬季南下卖粮的农人商贩,更是数不胜数。   听闻早年间,关中常闹饥荒,这些年却再没听闻了,这一方面要归功于玉米的高产,另一方面,就要归功于这些南下卖粮的河东父老。   当年圣人令官道上的关卡不得收取这些河东父老的过路费,又令人特地在新丰开设了一个集市,不知他当时有无这方面的考量。   这些小娘子们从前大抵都没有出过远门,头一回出远门又听人说起这许多事,总是十分新鲜。   在他们的船队行到临汾的时候,随着人数的增加,原先那些船只有些坐不下了,南北杂货的人便预备要多租一条船。   临汾城中一名郎君听闻了此事,便自己出钱租下了一条船,让临汾当地的那些小娘子们乘坐这条船南下,又邀请其她小娘子们同乘。   那名郎君对小娘子们说,此次去往罗氏机器坊学习技艺,是一件很好的事,让小娘子们学成之后,莫要忘了将这些技艺带回故乡,造福乡里。   这越往南走,要去机器作坊的小娘子就更多,因为南边更靠近长安城,消息也更灵通,很多人都听闻过罗氏机器作坊,很多家长都支持自家女儿去那里学艺。   据说还有一个小娘子自己不愿去,被父母逼着打着非让去的,黄二娘等人听闻了这件事,也是觉得很稀奇。   待到了潼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艘艘巨大的船只,那些船只那般大,桅杆那般高,一个个人站在船上,仿佛都只有鸟雀大小。   他们在潼关也换了船,然后沿黄河往上又走了一段,接着便入了渭水,听闻在长安西面,有水渠沟通渭水与长安西市,西市距离南北杂货就很近了。   他们这一行人还未抵达长安城中,罗用这边早早便已得到了消息,着手开始准备这一拨河东女子的安置问题。   夏日的长安城十分炎热,这些小娘子们从河东道过来,大约没有经历过这般炎热的夏季,罗用担心她们到时候会有人生病,这个年代缺医少药的,生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与此同时,同样得到消息的还有长安城的各大家族,以及朝中许多官员。   罗氏机器坊说是秋招,这才过去没多少时日,各地便有不少女子往长安城汇聚而来,单是河东道,这一口气就来了三百余人,这还只是一拨人而已,后边还不知道能有多少呢。   于是这一日早朝,便有人弹劾罗用,说他这是扰乱人心,使天下女子从此不愿再安安分分相夫教子,一心只想往外跑,有违人伦纲常,不利于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这种上纲上线的套路,在这朝堂之上十分常见,一般倒也好使,只是这一回,却是注定玩不转了。   原因是随着新式纺织机技术的不断发展,很多大家族都已经意识到了这项技术所带来的一个巨大商机,那就是布料的对外贸易。   几个月以前,在这个新式纺织技术刚出来的时候,一些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即便是自己没想到的,听也该听说过了。   据说在波斯大食等国,当地布料价格要比大唐这边贵得多。而那些波斯大食的商人,除了从西面的商道过来,另外还有一条路,便是从南边的海道而来。   这几年随着指南针的出现,南方海运愈发兴隆,岭南道那边的海港也是越来越繁荣,今春以来,已有不少大家族安排族人去往岭南道。   现如今长安城中很多人都在等,等到市面上布料的价格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要大肆收购狠赚一笔。   就算自家人不跑海运,那也可以卖给别人啊,贩到岭南道那边,无论是卖与汉人也好胡人也罢,转手赚个差价总是不难。   另外还有一些传言,说那些个皇亲国戚,如今也正盯着这个买卖。   在这种时候,有人跳出来弹劾罗用,他们这些人虽然也不至于说个个都会站在罗用这一边,但谁又想跟钱过不去呢。   就连朝中那几个平日里最看重这些事的老臣,这一次大多也都不出声,毕竟他们这些人在这朝堂之上,所代表的往往并不止是自己一人,常常也要考虑家族的立场,另外还有一些盟友姻亲之类,方方面面都要顾及。   因此这一日在朝堂之上,罗用虽然受了弹劾,说得也是义正严辞,众人却并不很当回事。   还有人说让那些外地的小娘子到长安城来学得了技艺,将来再将那织布的技艺带回家乡,也可造福乡里,罗用如今所做之事,与那些地方官员劝农课桑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但罗用传授给这些女子的技艺,并非只有织造技术啊,还教他们修桥铺路,甚至还要起高楼呢。   罗用回道,此番作为,着实也是无奈之举,即便是身为女子,也并非人人都善于织造,让她们去学那些个,也无非就是为她们那些人另寻一条出路而已。   最后罗用又表示:“诸公言之有理,既是身为女子,织布裁衣才是正道,此番来京女子,便专心叫她们学织造,我预备要开办一个女子纺织学院,专门教授织造技艺……”   待到这日下朝的时候,很多人都还有些云里雾里,那罗棺材板儿不过吃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弹劾,怎的忽然又要搞起什么女子纺织学院来了?   一些个反应快的,这时候早想明白了,罗用不就是嫌他们罗氏机器坊地盘太小,装不下那么多人么,这不,给他一个由头,他便又要再干一番大的,这就是打蛇随棍上了。   对于这个什么女子纺织学院,很多人也都是乐见其成,罗用又要建新学校,各大家族又可以塞人进去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开始这时候是最好进去的。   而那罗用的胆子着实很大,这才刚刚得到一点重视而已,摊子就铺了一个又一个,他就不怕树大招风吗?   罗用早前确实也是有些怕的,毕竟他两世为人,皆是贫民出身,没见识过什么大场面,对于上层阶级,多少存着一些畏惧心理。   如今倒是有些想开了,不再事事都想求一个稳妥周全,说什么树大招风,他又何苦非要去做一棵树,因何不当一只鹰,风来,他便乘风而起。 第442章 县令   罗用今年虚岁二十八, 在这朝堂之上算不得最年轻的,那些士族名门之后,比他年轻潇洒才高八斗的人物多了去了。   长安城中许多士族郎君青年才俊, 都是在十几岁二十出头就已经有了名声, 长安百姓对于他们的追捧,不亚于后世的年轻人追捧明星偶像。   罗四娘眼下正在经营的《长安趣味谈》, 哪一期若是有这些年轻郎君们的篇章,那一期就会卖得特别好,常常断货需要加印。   一说起这些个青年郎君,大伙儿的印象就是年轻帅气、出身高贵、风流倜傥、学富五车、君子风范, 云云。   在这方面,罗用确实是比不过他们,但是要说搞发展搞建设, 那就别说这些士族小郎君,就是他们的家父家翁站出来,也没几个比得过罗用。   如今在这朝堂之上, 若说拔尖的人物, 像房玄龄李靖那样的老臣暂且不提, 长孙无忌是个活跃的,李绩这个人很能服众,另外,那褚遂良也很被人看好。   褚遂良这个人很有文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博古通今通晓经史子集。   当年还是秦王的李世民在洛阳办文学馆, 广招天下饱学之士,当时入馆的那十八个人,号称十八学士,褚遂良的父亲褚亮便在其中,褚亮与虞世南、欧阳询乃是好友,褚遂良自小常受他们指点,年少便有才名。   前几年褚遂良在长安城任黄门侍郎,后来又被圣人差遣到各地去视察,早前因为他父亲褚亮过世,褚遂良辞官回乡守孝。   不过这个人既有才学,又是名士褚亮之子,为官这许多年也确实干得不错,那么重新启用那就是迟早的事了。再加上他如今也才四十上下,待到新皇登基之后,应也还在盛年,可以说是前程可期。   然而,若要说真有能力搞事情,能够左右朝廷局势的人物,褚遂良的段位到底还是低了些,在将来的这些年里,主要还得看长孙无忌和李绩。   他俩下来,就是罗用了。   大伙儿如今也都看出来,长孙无忌明显就是想拉拢罗用,然而罗用却是不为所动。   不为所动是对的,圣人虽然有意将新帝托付给他的这位大舅兼挚友,但他也不想让长孙无忌只手遮天啊,对于罗用的这个态度,皇帝显然也是比较满意。   大伙儿将这些事看在眼里,有一回,一个人便当面讥讽长孙无忌:“君堂堂国公,因何竟要巴结罗用那块棺材板?我可听闻他都没给过你什么好脸。”   这人也是不要命,明知长孙无忌将来很可能手握重权,还敢当面这样硬怼,要说唐初这时候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普遍就是这种风气,硬茬很多,一个个虎了吧唧的。   长孙无忌这个人手腕灵活,反应也很快,被人这样怼到面上,他都没有恼羞成怒,当即笑嘻嘻回道:   “那既是块棺材板儿,又能给谁好脸,可曾给了你好脸去,若果真有,你且说来,我定要办一桌酒席为你好生庆贺。”   旁边他的那些友人也是跟着起哄,闹得那个找事的人灰头土脸,很是没趣。   后来罗用也听闻了这件事,他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棺材板这个名号不仅能挡许多麻烦事,还能当遮羞板来用。   这官场之上闹哄哄的,和自己无关的事,罗用一般不怎么掺合,就连交际应酬都很少去。   他现在往来最多的,除了白家人之外,主要就是这些时日在罗氏机器坊与他学算术的那些郎君,这一次罗用要兴办女子纺织学院,在选址这件事上,也多亏了这些郎君的帮忙。   考虑到今秋前来报名的人数会比较多,这所新学校的地方一定要足够大,又因为是女校,为了女学生们的安全着想,也不能办在太偏僻的地方。   罗用原本寻思着,大抵还是要往城南那边去,不想这些郎君却帮他寻着了一个好位置,就在那城东万年县辖下的升平坊,也算是在比较靠中间的地段。   这庭院很大,前朝那时候,原本也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居所,那也是个大户人家,阖家老小加上仆从婢女,足有数百口人,前朝从旧城搬迁到新城的时候,以当时的安置标准,那家人便分得了很大的一个宅院,听闻后来又往左右扩了扩,如今这宅院大小,足有三百余亩。   后经朝代更迭,这个宅院几经易主,却是皆不得长久,所以就有人说它风水不好,如今的持有者乃是一个波斯人,那波斯人在中原待得久了,也信风水,这院子他买是买下了,却并不住,只偶尔租给其他波斯商贾暂住囤货之用。   那波斯人也想转手把这宅院卖了赚一笔,换些现钱,奈何这院子名声不好,再加上久不修缮,屋舍也都比较破旧了,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便宜卖了他又不肯,于是便一直拖着。   这一回,得一个相熟的郎君介绍,长安万年两县的县令罗用看上了这个宅院,开出的价格也很不低,他先是高兴,可是转念一想,待罗县令在这里办起了纺织学院,将来这左右邻里的宅院土地,价钱定是要一涨再涨,他这时候卖了院子,那不是显得很吃亏?   罗用听他说了这一番话,便笑道:   “也兴许我这学院办没两日便要倒闭了,届时左右邻里的房产依旧不很值钱,便只有你这个院子早早脱了手,卖得了好价钱。”   “那如何能够?”波斯人丝毫不信。   若说别人在这里办学堂会倒闭,他也许还信,换了罗用,他是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的,即便这庭院之中果真有什么邪祟,也断没有他罗棺材板儿压不住的道理。   波斯人说什么都不信,就是认定了罗用这个新办的学校肯定会红红火火,到时候他们这一片的房产都得跟着涨价。   罗用也是无法,着实中意他这一处房产的地段和面积,于是只好又给他把价钱涨了涨。   另外这名波斯人还提出,要罗用允许他们波斯女子入学这个纺织学院,今年头一年,要给二十个名额,以后每年再给十个。   罗用经过一番思量之后,答应今年先给他们五个名额,以后的事情暂时不做承诺,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他应该也会陆续开始招手一些外国的学生。   招收一些外国籍学生,在眼下的长安城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太学那边就有很多各个国家的留学生,这几年兴办起来的长安城内外的许多私学当中,常常也可以看到一些外国籍学子的身影。   罗用的这个女子纺织学院,因为涉及到一些时下比较先进的纺织技术,目前并不打算大规模招收外国学生,等过几年以后,他也计划着要慢慢将这些技术开放出去。   那波斯人得了五个名额,当面表现出很失望的神色,等罗用一走,他转脸就兴高采烈地找自己那些波斯人朋友炫耀去了。   生活在长安城中的波斯人数量很多,绝大多数都是以经商为生,也有在各地行走运货的,也有在长安城中定居的,甚至还有不少人现在已经不经商了,买宅置产,过起了像员外郎一样的生活,有一些波斯人门面很广,识得长安城中许多郎君,在他们波斯人中间,也享有比较高的身份地位。   这五个女子纺织学院的名额,对于这些生活在长安城中的波斯人们来说,自然也是十分可贵。   将其中几个名额略卖一卖,这名波斯人便要大赚一笔了,而弄到名额这件事,也让他倍儿有面。   “……”   “那罗县令因何会来买你家宅院?”   “便是那王家郎君做的中间人。”   “可是琅琊王氏?”   “正是。”   “你竟还识得那王家的郎君?”   “如何识得的?怎的我们竟不曾听闻?”   “……”   “那名王氏郎君,近日可是常在罗氏机器坊与那罗县令学算术?”   “……”   这五个名额虽然珍贵,但他们心里也都很清楚,那些真正最先进的技术,怕是还在罗氏机器坊那边。   可那罗氏机器坊不是进不去吗,就连长安城中的那些达官贵人世族大家都未必能够办到,他们这些外籍人士,那就更难了,再说也不知道那中原黄帝对于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此次波斯女子入学罗用的纺织学院,他们议定了要尽量做得低调,最好选择他们与汉人女子生育的孩子送进去……   而此时此刻,罗用要在长安城中开办女子纺织学院的消息,也早已在城里城外传开了,平民大多都很高兴,因为家里的女子又多了一个入学的机会,至于那些个大家族,态度就各不相同了。   有些人家比较开明,像那些眼下正在罗氏机器坊与罗用学算术的郎君们,大抵便都很支持自家女儿去罗用的纺织学院。   虽说那纺织学院的等级比机器坊这边略低,主要培养的就是纺织方面的匠人,但所谓技多不压身,人这一辈子长着呢,多学一些技术在身上又能有什么坏处,再说那织造的活计,本来就是女子们要做的,去学这个也不算什么很离谱的事。   但总是还会有一些看不开的人家,自持身份,不愿家里的女儿去那种地方学那些低贱的手艺。   那些人家的女儿有认命服从的,也有自己也那般想的,也有激烈反抗的,罗用近日最不愿听到的,便是哪家的女儿又上吊了,哪家的女儿又跳井了,虽眼下还未有真正闹出人命的,却也很叫人担心忧虑。   这一日,罗用又听闻有一个小娘子,半夜里翻墙逃家,结果被人捉回去,狠打了一顿,又给禁了足。   有传言说她被打折了腿的,也有说并没有的,不知具体如何,总之下手确是狠的。   当天下午,罗用便让人将那《贞观律》上的相关条文抄写下来,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张贴在长安县与万年县公府两处。   按那条文上所言,如若打杀活人,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是要被判刑的,即徒刑,眼下这长安城中所谓徒刑,基本上就是送到矿区去挖矿。   这件事让很多家长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冒犯,各种讨伐批判的声音很多,好在这几日不用上朝,一时倒也没人能够当面弹劾得了罗用,只是听闻在那小朝之上,有人议起此事。   这些个风风雨雨的,罗用也并不很在意,反正他的底线就摆在那里,清清楚楚地贴在两县公府的外墙上。   那些家长要如何管教儿女,罗用确实管不着,也无法可依。   可谁若胆敢闹出人命,那便要到公府里来试一试他这块棺材板了,看他可会像过去那许多官员一般,轻轻将事情揭了过去。 第443章 潮期   黄二娘一众抵达长安城的时候, 正是农历六月底,长安城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   船队沿着那一条沟通渭水与长安城之间的人工运河进城,还未见着城墙, 便已先见了富庶景象。   河岸上行走的农人小贩, 成群结队玩耍嬉戏的乡间小娃,竟多穿着彩布衣裳, 颜色鲜艳,隐约还有各种图案花样。   船队靠岸休息的时候,便有货郎过来兜售,他们那担子上甚物什都有, 其中最得小娘子们喜爱的还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头花,一文钱能买两朵哩。   这边方才有人买了,不多时, 那边又过来一个小贩,极相似的头花,一文钱能买三朵, 小娘子们挤挤挨挨地看头花, 也顾不上天气炎热汗流浃背, 一个个新鲜异常。   南北杂货的人与小娘子们说,这样的头花长安城中有很多,价钱相差无几,款式却要比这边多得多,更有的挑拣。   但还是有不少小娘子禁不住心中的喜爱,花钱买了, 她们将买来的花儿戴在头上,吹着夏风看着两岸的风光,一路进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东西二市乃是过午开市,他们的船队正是下午那时候进的西市,于是这些小娘子们便很是见识了一番西市的繁荣景象。   这般的人山人海,她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渡头上停着许多像他们这样的货船,无数的民夫正在来来往往地搬运着货物,他们竟不用肩膀扛,而是将货物一包包搬到那些低矮的小车上,再拖着小车上岸。   那边船上几个领头的人去组织卸货的事情,这边小娘子们便在各自的船上等着,船夫不许她们下船,怕走丢了。   不多时,只见岸边有人推过来一个十分高大像塔子一般的物什,一并推过来的还有一条坡道,那塔子上面有一根杆子,杆子下面垂着挂钩,将坡道一头挂在勾上,下面几人合力摇动手柄,旁边船上的那些小娘子们都还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做的,那条坡道便装好了,搬货的民夫们拖着车子,鱼贯从那坡道上上了货船……   待安排好了卸货的事宜,南北杂货的人又雇来几十辆马车,将那些小娘子们一个一个装到车上,运往升平坊。   那马车也只是寻常的租用马车,拉车的乃是矮脚的驽马,车厢也很寻常朴素,眼下天气炎热,很多车厢前后都只搭了布帘子,至多再搭一个横木,避免车上的人跌下去,那布帘子未必洗得十分勤快,难免也会有些气味,小娘子们却不在意,掀开布帘去看沿街的景象,一眼都不舍得错过……   之后她们便被安排在了升平坊的那个院子里,那里的屋舍虽然久不修缮,却也还算住得人。   后来她们这些人又按十人一组分了,每组各选一个组长,在各组长的带领下,开始了她们在长安城中的学习生活。   眼下这时候时间还不到七月,距离八月初一正式报名还有一些时候,但提前来到长安城的外地女子数量不少,但凡是寻到了罗家人跟前的,便都被安排在了这边。   这消息很快也在长安城中传开了,原本还有一些借住在别处的小娘子们,在听说了这件事以后,纷纷都向升平坊汇聚而来。   这么多人住在这一个大院里,每日里要吃要喝,各种琐碎杂务也很多,罗用便把这些事情交给五郎和七娘去打理。   六郎早些时候去往河南道修桥去了,他如今已是专心机器坊那边的学业,确实也是学得有模有样,罗用就打算让他先在那边静心读书,待几年后再看情况,他现在也才十几岁,年轻人只要肯钻研肯用功,就肯定会有出路,不愁什么。   相对来说,五郎和七娘问题大些,五郎是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瞅着就是一只闲云野鹤的模样。   七娘则是对什么事情都太上心,贪新鲜又没定力,虽有几分机灵劲,却到底缺少恒心。总之这两个人都比较让罗用犯愁,再这么放任下去显然也不太行。   “不就是阿兄你自己不爱管那些杂事……”七娘哼哼唧唧地揭罗用老底。   罗用自小就会哄他们干活,从前在西坡村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怎么会走路呢,罗用就哄她和六郎喂鸡,还总给他们戴高帽,搞得她俩还以为自己要是不好好喂鸡,家里头就要破产了一般,很是忧心,每日里勤勤恳恳地干活。   “我这不是没工夫吗,要不然你我换一换,我去管那些事,你来替我当县令。”罗用抬头看了七娘一眼,这才管了几天,就哼哼唧唧起来了。   “阿兄,不若我们还是请个人来管。”七娘这就想撂挑子了。   “那你便寻个人选来与我看看。”罗用倒也没有真的要把他们兄妹二人一直押在纺织学院那边干活。   罗用这话说完没几日,七娘果然就给他推荐了几个人选过来,罗用一一看过了,却并不十分满意。   七娘找来找去没找着合适的,便去寻大娘相帮,大娘手底下那些个管事可都是精挑细选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尤其如果是要安排到纺织学院那边做管理,那样的人,在她手底下,也是顶拔尖的人才了,哪能轻易割舍。   大娘来问罗用,罗用便说没有的事,七娘自己不愿干活想找人顶缸呢,叫她莫要当真。   结果大娘就把七娘给训了一顿,说她今年都十七岁了,整日里还惦记着玩,让她在纺织学院管事,多好的一个活计,别的小娘子求都求不来。   七娘倒也不是一点都不想管这些事,主要就是事情太多太杂,她觉着太累。   好在几日以后,五郎终于寻着了一个不错的人选。   那人乃是五郎一个朋友家的家奴出身,他祖上乃是南方山区里的蛮人,究竟是哪一片山区哪一个部族,如今已是没人能说得清楚。   只知晓当年他太爷爷被人贩子掳了去,用绳子捆了,一路驱赶到长安城外,卖与五郎那朋友家中,就在城外的庄园耕地,后来与同为家奴的一名女子成婚,诞下子嗣,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与主人家也是越来越亲近起来。   此人大名叫作周鑫,周是他主家的姓氏,因为世代为奴,逐渐便也随了主家的姓氏。   原本周鑫一家是与主人家同住在光福坊那边,去年秋里长安县那边有了小学,其中城北的那一间,距离他们当时的住处不远,于是周鑫便把自己的两个孙儿送到那边去念书,不想竟都十分优异。   今年开春,周鑫去求主人家,道是为了儿孙计,想要脱了这贱籍去。   那家人道是改换户籍不易,不若还是先让他那两个孙儿念着书,周鑫与他的儿子儿媳几人依旧在府里干活,也好有个数生计,将来他那两个孙儿若是果真能有什么出息,再从长计议。   周鑫却是不愿,又道出了早年战乱,他父兄跟随主人家四处避难,世代忠心,甚至还有为了保护主人家而丢了性命的,请主家顾念这一份情义,将他们一家放出。   这件事闹到后来也是有些不快,但那周家人最终还是将他们一家放了出来,并他家祖上几代的积攒,也一同让他们带了出来,并且帮忙改了户籍,如此做法,堪称仁义。   为这事,不少相熟的人家之间便也生出了一些风言风语,道这周鑫挟恩图报,说他到底不是个好的,不及他父兄忠义。   还有往日与他们一同在周府为奴的那些人,也有很看不上他们这一家人的,路上遇到了便要朝他们吐一口唾沫星子,以显示自身对其的鄙薄和厌恶。   而从那周府出来之后,周鑫一家的日子确实也过得比从前艰辛许多,早前五郎他们曾经在街上遇到过他,那时候他正挑着一个担子沿街叫卖糕饼。   这人原本在周府之中也算是一个比较有地位的管事,如今这般,着实就显得很落魄了,很多人不能理解他的选择。   这一次女子纺织学院要招管事,五郎的那个朋友,也就是周家的一名小郎君,就想起旧仆周鑫来了。   虽不满他就算伤了旧情也非要从周家脱离出去的行为,但到底还是看不得他如此落魄,于是这少年郎便与五郎说,不若便叫周鑫去吧,即便当不成大管事,做个小管事也可,总好过在外面做小贩。   第二日,罗用在长安县公府这边,差人去请那周鑫过来谈话。   这周鑫年岁不到五十,留着一脸山羊胡子,看起来也是有那几分小老儿模样,精神倒是矍铄,并没有什么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罗用与他对话几句便知晓了,这确实是个聪明人,进退之间很有分寸,言谈举止给人感觉也很和善。   罗用问他因何要离了旧主家,他说这是赶上潮期了,不走不行,贫家儿郎若想一跃龙门,便要顺着这鱼潮而起,成与不成,全在今朝。   “郎君可曾见过那随丰而食的饥民,早年间关中闹饥荒,许多百姓去往关外求食,行得最远的,便是那河西都去得,岭南都去得,平日里若是只有那三五百姓,这些地方如何去得?”   “而今纸笔价贱,粮食丰产,在这长安城中,读书识字的少年人数不胜数,待这些少年人学成之日,他们便要为自己寻求出路,就好比追逐食物的饥民,人数众多,浩浩荡荡,求食之心迫切,那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这天下午,罗用与周鑫谈话之后,亲自将他送到长安县公府大门外。   数日以后,这个名叫周鑫的南蛮后人,正式成为女子纺织学院的一名管事,主管一切杂务后勤。 第444章 不逃   周鑫从前在那周府之中当了几十年管事, 那前院的后院的,对外的对内的,甚场面没见过, 纺织学院那几百号小娘子在他那里也不算什么难题。   上任没几日, 他就把里里外外一应事务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五郎七娘二人也终于能够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这两人说是一起管事, 其实主要还是五郎管得多,七娘就是打打下手,五郎都没抱怨什么,偏她话多。   周鑫接手了他二人的工作以后, 便对罗用说,五郎能管钱帛,账目很是清晰, 什么地方该花钱什么地方该省钱,他都很有数,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来说, 实属难得。   说起来五郎这个人也是有点奇怪, 家里这些兄弟姊妹里头, 从小就他算术最差,偏又是个财迷,给他几十个铜钱,就能坐在炕头上反反复复数一天。   大了以后在这长安城中生活,人缘挺好,结交了不少朋友, 一群年轻人整日里到处瞎玩,照理说这种爱交朋友的人都挺会花钱,五郎不会,他很省钱。   和他相比,罗用就像是个开了闸的水库,那钱帛就像是奔腾的流水,哗哗直往外冲,一刻都不带停歇的。   不说别人,罗用自己有时候花钱花得都怕,入不敷出啊,收入根本赶不上花钱的速度。   也不止长安城这边,早前常乐县那边的弟子还与他通信,道是白以茅要在陇西修铁轨,常乐县公府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帛,于是便去找安西都护郭孝恪商议。   郭孝恪那个老抠搜,如今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晓他在河西挖着铁矿了,他们老郭家发达了,这厮竟也跟白以茅哭穷,道是挖矿不易,需得投入许多人力物力,他手头上也是钱帛吃紧,又撺掇白以茅把罗用那些弟子们拉入伙。   罗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白以茅和丁敏的公文也到了朝中,虽然机会渺茫,但他们还是试着申请了一下朝廷拨款。   结果这个申请就被毫无悬念地驳回了,也是在情理之中,从长安城到陇右道这一路上连木轨道都还没通呢,哪里就有在陇右道那边先修铁轨的道理。   朝中不少人都说白以茅这个年轻人好高骛远,瞎搞。   至于丁敏,虽然他的官职比白以茅高,乃是瓜州刺史,白以茅这个常乐县令是他下属,但论家世背景,那是一点都比不上白以茅,所以这件事必定还是白以茅带的头。   罗用经过一番思量之后,还是同意让他在陇西的那些弟子入股这一次的铁路建设。   虽然说这样一来钱就被套牢了,要说一时能有多少经济上的回报,那也很难,只能一年一年拿分红,但这也是他的那些弟子们在河西那边提高身份地位的一个机会。   再者,为了自家老妹着想,罗用自然也希望白以茅能早些回长安,和四娘两个人好好安定下来。   四娘今年虚岁二十三,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晚婚的了,白以茅比罗用还大一岁,这会儿都二十九了。   罗用也不希望说,哪天等白以茅终于从那陇右道归来,已经是三十五六岁的人了,他二人成婚之后过不了几年,白以茅可就四十了,人到四十,颜值肯定就要开始走下坡路。   为了能让四娘多过几年有颜值有品质的婚姻生活,陇右道那条铁路,该投资还得投资。   陇右道那边说要修铁轨,朝中虽然不同意拨款,但态度上也是很关注的。   这时候听说罗用要让他的那些弟子在那边投资修铁路,皇帝就让人把他叫到宫里去问了问他的想法,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罗用于是就把四娘和白以茅的事情说了。   不知怎的,这件事竟很快就在宫城内外传开了,说罗用为了白以茅这个妹夫,要在陇右道那边砸下重金。   其实早年间四娘他们借住在白家的时候,便有人传四娘和白以茅的事情,但那时候绝大多数人都表示并不看好,觉得他二人门不当户不对。   加上四娘自身又走上了经商的路子,那就更不合适了,白以茅可是白家的嫡子长孙,他们白家怎么能有一个经商的主母呢?   如今倒是没人再说这个话了,因为现在的罗用,已经不是当初远在边陲前途未卜的一个地方小官了,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这朝堂之上的一支潜力股,就连长孙无忌都想拉拢他。   有他们白家人数代以来的经营,再加上罗家的财力支持,以及罗用这个势头正盛的未来妹夫帮衬拉拔,白以茅将来的仕途自然也就很被看好。   至于四娘经商这件事,到时候再慢慢商量就是,其实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毕竟她也不是一嫁进白家就要当主母,那白以茅的母亲和主母的身体都还康健,一时根本轮不到她这个孙媳妇去挑大梁。   若是白家那边实在很介意,罗用到时候也能给她寻点别的出路,要不然就去纺织学院那边当校长也行,那比经商总是要显得清贵许多。   要不怎么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让四娘那么犯愁的事情,随着罗用的归来,他们罗家的发展,如今竟已不再是什么难题。   她现在就盼着白以茅能早日从那陇右道归来,就算每日与她吵架拌嘴,都好过现在这般相隔万里。   四娘一向是个能承担的,从前罗用和大娘二娘他们都不在长安城的时候,四娘比五郎他们年长,自然就承担起了照顾弟妹的职责。   后来她又慢慢担起了长安城这一间南北杂货的经营,早前是有许二郎等人帮忙,如今许二郎他们都到洛阳那边发展新店去了,长安城这间铺子一直就是四娘在挑大梁。   与白以茅的感情问题,也是困扰四娘多年,之前她都默默承受着。   如今好不容易所有的问题都已经不再是问题了,她却还要承受这一份相思之苦,只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分外委屈……   罗用也知道四娘不容易,不过白以茅那件事,他一时便也只能帮到这里。   又几日,罗用正与一个胡商商议一批精铁的价钱。   这些个定居长安的胡商做什么营生的都有,放高利贷的都有,更隐秘一点的,搞政治投资的都有,倒买倒卖囤货居奇这点事,对他们来说也是很寻常。   眼瞅河南道那条铁轨就要修完了,罗用估摸着,长安城这边的铁价也该降一降了。   那胡商却道,陇右道那边还要修铁轨呢,这铁价一时必定降不了。   “我说要降价那必定是要降价,你若不信,便只管留这批精铁在手中,等着郭都护将那黑铁山的黑铁卖到中原那一日。”   罗用是很确定这铁价早晚会降,只不知晓具体什么时候,而他眼下又急等着用铁,纺织学院那边要建教学楼和宿舍楼,不用说,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投入。   那胡商也有些犹豫,因他心里也清楚,待那陇右道的黑铁卖到中原,长安城这边的铁价肯定要降,只他也不知道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手里头这批精铁数量又多,零卖的话一时却是很难卖得完,若说有能力有需求大量购铁的大客户,眼下恐怕也就罗用了,其他若不是很急用的,便都想等到精铁降价。   他们这两边正商议着,杜构身边的一名随从来寻罗用,道是陇右道那边又来人了。   “又来人了?”这边的消息才送出去没几日,都不知道到没到陇西,怎的这般快又来人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些事也不好当着那胡商的面说,罗用向他拱拱手,表示改日再谈,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行在路上,与那传话之人略问了问,罗用便知晓了,这一次来的却是郭孝恪的人,因为一批流民入关的事情,写了文书回来请朝廷批示。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事情他老郭自己不拿主意,朝中怎么批,他就怎么办,将来出了岔子他也不背锅。   听闻这一批流民数量颇多,足有数千,其中各色杂胡都有,甚至还有不少胡人表示想来长安,这事郭孝恪自己确实也不太好拿主意。   几日之后,刚好就是七月十五大朝之日,群臣果然就这件事进行了争论。   很多人都担心那里头有细作,要搞事情,危害沿途百姓以及长安城的安危,莫说长安城,最好连边关都不要让他们进来。   “若是细作,自然有更高明的路数潜到中原,怎会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兴师动众,惹人猜疑?”同意这些杂胡入关的人自然也有。   “杨朝议这般说,他日这些杂胡若是出了差池,你可担得起?”反对派那边当即咄咄逼人道。   “我既穿了这身官服,自然就是担得起。”杨朝议这个话外之意,就是讥讽对方胆小怕事不配做官,不如回家吃自己。   “你担得起?你家里拢共多少人口,一旦出了事端,怕是与人偿命都不够数目。”那边又有人嘲讽杨朝议出身低微,家里人口少。   “……”   这朝堂之上一旦吵起架来就凶得很,一个个都跟吃了火药似的。   这些个士族出身的郎君们,营养又好基因有好,长得大多都比较高大,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姿态往往也是高高在上。至于那些个开国功臣武将出身的官员就更别说了,但凡胆子小一点的,被他们吼两嗓子都得露怯。   罗用有时候觉得自己站在这朝堂之上,就跟站在一堆豺狼虎豹里头一般。   寻常只要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他也不愿去招惹这些个豺狼虎豹,只是这一次这个流民的事情却是有些不同,边关的自然环境生存条件有多么恶劣他是很清楚的,那些流民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前来投唐,怎能又将他们活生生赶出关去?   寻着一个他们吵得不是太激烈的间隙,罗用终于也站出来说话了:   “臣以为,不若将那些杂胡就地吸收,将其分散在陇西各州,陇右道本就是胡汉杂居之地,多这数千杂胡,也并不妨碍什么。”   不管怎么说,罗用认为还是应该先把这些人安置下来,毕竟人命关天。   至于那些还想来长安城的,也都先就地安置吧,只要是脑子活络的,将来他们自己总会寻着机会,这种事就无需再拿到朝堂上来商议了。   罗用这一说话,毫不意外的,很多人的矛头马上就开始指着罗用来了。   说他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提出,说罗用因何会有那般多的金银钱帛,又是投资修铁轨又是兴办纺织学院的。   听闻他早年在陇右道,曾受到过突厥可汗的招揽,莫不是当时便与突厥人有了勾连,就因为有突厥人在背后支持他,所以他们才会有取之不尽的金银钱帛。   “荒唐!”当即有人反驳道:   “哪有细作不交友不赴宴,整日里又是花钱建学校又是投资修铁轨的道理,你当突厥人是开善堂的不成?”   罗家上下多少产业,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罗用除非是脑壳被驴踢了,才会想不开去给别人当细作,这跟点火烧自家宅院又有什么区别。   “你若不是细作,又是安的什么心?”   “年轻人没经过战乱,便以为这太平天下是白来的,什么人都敢放进关来。”   “哪一日那些杂胡若是作乱,看你要往哪里逃?”   罗用一听这话,笑了,这人竟然问他要往哪里逃,他怕是不知道自己近来做了多少投资,花钱花到心头滴血吧。   “我因何要逃?”罗用问他。   “你不逃,那你就且等受死吧。”对方骂道。   罗用抖了抖官袍,端的是一派正义凛然的棺材板姿态:   “我罗用生是唐人,死是唐鬼,烂也得烂在这长安城的大街上,要逃你自己逃,横竖我是不逃。” 第445章 难民   罗用从前也想过跑路, 万一将来在政治斗争中陷入不利的处境,到时候干脆就到别的地方甚至是别的国家去重头来过。   如今他已不再那般想,他要在这一片土地上扎根生长, 也要尽力去守护这一片土地的和平与安宁。   这就好比每户人家都要守好自家宅院一样, 总不能轻易被别人说赶走就赶走的,关键时候, 豁出性命也要搏上一搏的。   说话这人张口就问罗用,将来出事了要往哪里逃,实在是小瞧了他。   而罗用的回答,倒也令一些人对他刮目相看, 从前只道他有才干,如今看来,竟也很有几分英雄气概。   假使他日果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以罗用这块棺材板的威力,应也是能挡下一些风浪。   这一日早朝之后,吃过了廊下食, 众官员纷纷都往宫城外面走。   期间, 有一个平日里对罗用一向很冷淡的官员, 一反常态主动和罗用打了招呼,与他寒暄了几句,态度颇为和善。   之后的一段时日,罗用渐渐的也感觉到了,自己在这朝堂之上的地位,似是隐隐有了一些提升。   当然这种提升也不是说几句空话放几句厥词就可以实现的,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这跟他一向以来的积累有关。   这回胡人入关的事情,大朝小朝之上争吵了数个回合之后,最终还是以支持派得胜告终。   除了一部分积极争取让这些难民就地安置的朝臣,皇帝李世民的态度也很紧要。   李世民这个人胆子很大,突厥王室出身的将领他都敢用,从前带兵打仗的时候,对那些个敌方的败将降将,他都敢将自己的性命托付出去。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年朝堂之上风起云涌,他又因那玄武门之变饱受非议,政权却始终稳固。对他来说,不过是几千个难民而已,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李世民不仅让这些难民就地安置,还让他们派遣出数十人作为代表,前来长安城参见天可汗。   圣人言要亲授这些难民大唐编户身份,令他们可以在大唐安居乐业,奉养父母,照顾妻儿,子孙后代都可以在这里繁衍生息,永享安宁。   这背后自然也有一些政治宣传的作用,不仅宣传了李世民这个天可汗,同时也宣传了大唐这个国家。   不管是对一个皇帝还是对一个国家来说,宣传同样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别人都不太懂宣传,就他最懂宣传,于是就占据了许多有利的位置。   从前李世民就说过,自古以来中原的皇帝大多都只爱中原的子民,他自己就不一样,他是天下人皆爱。   而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也对得起天可汗这个称号,赢得了许多胡人部族的拥戴,也使得许多胡人出身的兵士将领甘愿为他卖命。   三十几年以前,隋炀帝在焉支山下大宴各国使臣,又令胡商在长安洛阳以及沿道驿站免费吃住,引得那些原本习惯了和突厥人交易的胡商,纷纷来往中原。   三十几年以后的今天,关外许多地方都在流传着天可汗的传说,许多胡人向往关内的生活,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次这几千个胡人才会选择来投奔大唐,而不是去往吐蕃突厥,亦或是在这沿路上的其他国家停留。   这数千人如今就被安置在高昌城外的荒原上,郭孝恪安排了兵士在那边维持秩序,又给他们发放了些许粮食。   高昌原本就是佛国,僧人信徒众多,常有人到难民聚居的地方去施粥施饼,还有人为他们送去了衣物,眼下虽是夏季,但在高昌当地,夏季的夜晚亦是颇凉,而这些难民当中的一些人更是衣不蔽体。   高昌周边乃至是常乐县这一带的不少商贾富户,都有往那边送物资的。   有些人是真的心善,还有一些则是过去物色佃农雇工的,甚至还有一些人打着买人的主意。   高昌所在的西州,以及伊吾所在的伊州,敦煌所在的沙州,常乐晋昌所在的瓜州,这四个州之间有木轨道相通,往来十分便利,又是西域商贾往来中原的必经之地,又能产白叠花以及羊绒等物,这些年发展十分迅速。   别的不说,光是那遍地的专门种植白叠花的庄园,以及加工白叠布的织布作坊,就不知道要用到多少人工,就陇西当地原本的那点人口,根本不够。   近两年也是时常有那关外人来做工,男人在关外放羊,妇人在关内织布,都是常有的事,也有全家人都到关内来生活的。   这一次听闻高昌那边来了数千杂胡,其中还有一些昆仑人,常乐县一带不少农庄作坊便都起了心思。   阿普和他的族人们在常乐县当地生活了已有两三年,这些昆仑人为了养家糊口,也有与人做工的,昆仑人个头高力气大,虽也有那懒怠者,但因其性情温良,也不太会偷懒耍滑,雇主们总体来说还是比较满意。   不过麻烦的地方就在于,那数千杂胡,听闻是分成好几个阵营的,每个阵营都有头目,那些阵营里的人,往往也不是自己想走就能走的。   关于这一点,那些关外来的牧民们就深有体会,关外生存不易,牧民们大多聚族而居,部族对他们来说既是保护也是束缚,有些人手腕灵活或者是其所在部族比较和善宽容的,那情况相对就要好很多,有些人则是被他们的部族敲得恨不得剥下一层皮去。   常乐县这边有人专门跑去高昌城外看了看,回来以后直摇头:   “……我见她饿得枯柴一般,便与那小娘子两块饼子,她却一口没吃,全都捧去交与她大伯,她那大伯当着我的面,几口就把那几个饼子嚼了。”   “哎呦,那哪里是什么大伯,简直就是豺狼虎豹啊……”   “你莫非看不出来,他那分明是在与你示威,想要那小娘子,得先过了他那一关。”   “我哪里是看不出来,只怕这样的人一时就算要了来,将来也多事端。”   “……”   “……”   “你这小本经营,可经不住那样的。”   “经不住经不住。”   “……”   “只那小娘子着实不错,虽说模样与我等有些许不同,瞅着却也是个良善勤恳的。”   “……”   这些时日以来,这城里城外的,众人都在谈论关于高昌城那新来的数千杂胡的事情。   听闻那里面也有贵族,就算是万里迢迢逃难而来,依然也还保持着几分体面,甚至还有人拿出金银,在高昌那边置下了一个葡萄庄园。   高昌当地盛产葡萄,从前是新鲜的葡萄很难往外卖,酿成葡萄酒以后运输也很艰难,路途又远,货物又重,装酒的坛子还很容易破碎,能够卖往中原等地的,主要也就是一些葡萄干而已。   虽说在长安城那边倒是也能买着些许葡萄美酒,价钱却是极贵。   这几年随着木轨道的出现,高昌所产的葡萄干葡萄酒等物什,已经能够卖到陇右道各地,因着运输便利了,价钱便也并不十分高昂。   尤其是那葡萄干,在常乐县当地的一些宽裕人家,基本上已经算是比较寻常的吃食。   这运输的便利,一方面使货物的价钱变得低廉了,买货的人得到了实惠,另一方面,也使各地特产能够卖得出去,对于当地的农户商贾来说也是好事。   现在高昌那边种葡萄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因为前景看好,很多当地的乡绅富户都在做这方面的投资,他们那些庄园也需要人手,因为离得近,这次来的那几千个胡人里面,其中看起来最温良最靠谱的,基本上就都被那些庄园的管事早早挑了去。   常乐县这边的人抱怨归抱怨,但是一有机会,还是要去高昌城外转悠,说不定哪一次运气好了,就能带回来几个不错的帮工。   听闻那一带现在也活动着一些专门买卖人口的团伙,颇有些混乱,高昌当地的妇人小孩都不敢往那里去。 第446章 救赎   在难民聚居的地方, 环境总不会很美好,生活条件简陋,治安也比较混乱, 甚至还有随处可见的排泄物。   在这样一个时代, 要做这样的一个长途迁徙,徒步行走上万里路, 他们这些人不仅要有比较好的体力,还要提防野兽,而且人与人之间时常也会互害。   所以但凡是弱小一点的,没有依靠的人, 是很难活着走到最后的,抱团生存乃是常态,依附关系也很常见。   早前几个常乐人提到的那名胡人小娘子, 其实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至少她还有一个大伯可以依靠。   她那大伯也跟一伙人集结在一起,他们会一起出去打猎, 一起在沿途的城镇做工, 还会一起去抢劫, 抢过其他难民,也抢过沿途的城镇村庄,他们杀死过人,自己这边也死过不少人。   这名胡人少女最近时常感到恐惧,照理说她能活到现在,是应该感激她大伯的, 但她隐约也感觉到,自己的大伯已经不是从前的大伯了。   他现在变得越来越残忍,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残忍,对她这个侄女,也许有一天也会变得很残忍。   听说这难民区里的许多少女,都被她们的家人或者是所在的团伙卖掉了,也有一些妇人小孩被卖掉的,但是十岁出头的女孩价钱是最高的。   她觉得自己的大伯也想卖掉自己,他只是在等一个好价钱而已。   她想进城去做工,给自己谋一份活计,然后再给她大伯弄来一些钱,也许那样,他就不会卖掉自己了。   早前也有一些人进城做工的,他们要价很低廉,基本不要工钱,只要稍微给些食物,就可以从他们这些难民身上得到大量的完全不等价的劳动力,刚开始的时候,高昌城中的那些人也是比较愿意用他们的。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有摩擦,难民们这一路上遭受了太多,他们往往都比较敏感,轻易就会露出敌意,这让当地人感觉危险,也比较排斥。   然后在八月中旬的某一日,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切断了难民们进城做工的这条路子。   有一个妇人受了她丈夫以及所在团伙的教唆,拐走了主顾家里的两个孩子,将他们卖与难民区中的人贩子!   那一日,成千上万的高昌人涌向难民区周围,叫嚣着说要把他们这些人赶到关外去喂狼。   在那阵阵凶狠的喧嚣之中,仿佛就连空气里,就连那些迎面吹来的秋风里,都充满了愤怒和敌意。   当时的情景,让这名少女感到恐惧又不知所措,高昌城里的人已经彻底厌弃了他们,但其实在他们这些难民里面,也有很多好人啊,她这一路上除了自己的大伯,也曾得到过其他人的帮助,还是有不少善心的人。   但这时候谁还会关心这个呢,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一同被种下的还有执拗的排斥和彻底的偏见。   虽然这一场冲突,最终以安西都护郭孝恪出动了军队而告终,后来他们又将这片难民区扫荡了一遍,捉了那些人贩子以及参与掠卖的人去挖矿,那两名孩童也被找了回来。   然而,难民们进城去做工求食的这条路,也是彻底地被切断了,有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冒险又进城去,结果就受到了围殴,若不是一些善心的僧徒相劝,怕是要被打死在那城中。   这名少女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她现在从自己这个危险的大伯身边逃开了,在那高昌城中,也绝对不会有一个人愿意接纳她。   别的地方呢,像那些人所说的,常乐县,敦煌晋昌那些地方呢?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吧。自从有人恩将仇报,拐带了雇主家的孩子开始,他们这一群人的名声就已经烂透了。   所以她只能生活在这一片难民区里,在她大伯身边,明明知道有危险,心里充满了不安,却也只能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别无他法。   就这样,时间又过了一个多月,农历九月底的高昌城,夜晚已经很冷了,难民们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粮食也很紧缺。   这一日,忽闻有长安城的使臣来到高昌,道是天可汗要授予他们这些难民大唐编户身份,还说要选出数十人作为代表,去往长安城,参见天可汗。   难民区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头目们,为了那几十个名额争破了头。   还有传言说,他们这些人最后会被打散,分别安排到陇右道各个州县,有些人不愿被打散,有些人纯粹只是关心自己会被安排去往何处,整一片难民区闹闹哄哄的,人心浮动,期间也夹杂着许多高兴。   这一日,这名少女正坐在自家窝棚前面搓麻线。   如今他们这些难民与当地百姓虽然少有往来,但总有一些胆子大的当地人,穿梭在这片难民区之中,通过与各个大小头目的勾连,从他们这里弄些极其廉价的劳动力,其中搓麻线就是比较主要的一个项目。   就是这样一个活计,也不是人人都能弄得来,这少女的大伯倒是能弄来,拿了材料回来叫她做工,她坐在那里搓麻线,她大伯就坐在一旁看着。   之所以要看着,是因为怕有人抢,这些东西若是弄丢了,他们根本赔不起,而且以后很可能就再也弄不到这个可以勉强糊口的活计了。   少女正埋头干活,忽见街头那边一阵喧腾,不知是不是又有人来发救济粮了,大伯让她看好东西,自己连忙就往那边挤了过去。   少顷之后,却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一脸兴趣缺缺的模样,显然那边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可是街头那边人却是越聚越多,分明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看什么,快干活。”大伯呵斥她道:“天黑前不把这些东西弄完,今天就不给你吃饭。”   “……”少女只好又埋头干活,她从早上起来干到现在,已经有些累坏了,腹中又十分饥饿,眼前的活计像是永远也干不完一般。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各自都在谈论着什么,有些话她能听懂一点,有些话却是一点都听不懂。   隐约猜到这就是罗氏的羊绒作坊和毛巾作坊过来招人了,她大伯之所以没有兴趣,就是因为他们要的是雇工,而不是买人。   自从他们这些人入关以来,时间已经过去有两三个月,这段时间从那些相熟的人,还有一些过来救济他们的僧人佛教徒那里,她也听说了一些事情。   其中最最让她向往的,便是那个常乐县的羊绒作坊,还有毛巾作坊,听说在那里的小娘子都生活得很好,不仅挣到了钱,还学得了手艺,那作坊里面甚至还有女先生教人认字练武,做得好的还能升管事。   这名少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罗氏的羊绒作坊毛巾作坊里的管事,竟然也会有来到她们这片臭名昭著的难民区来招工的时候,然而她那大伯显然是不打算放她走的……   过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竟见有人抱着布料驮着粮食回来了,甚至还有一些人胆子大,直接就把一串串铜钱提在手上,也不怕有人抢。   她那大伯见了,连忙上前去问,这少女也是一边干活一边数着耳朵听,大约听懂了这些钱粮并不是卖人得来,而是预支工钱得来的。   过不多时,大伯便也带着她去了街头,这边排着好几个队伍,好几名罗氏羊绒作坊和毛巾作坊的管事,在前面看人收人,看中了就把人收下,也可预支一些工钱。   预支的标准是一个月五十文,一年便是六百文,最多可以预支五年,也就是三贯钱。这个价钱别说是雇工,就算是买人也够了。   但她们这里有一条规矩,就是但凡预支了工钱的,在这些女子们进了作坊以后,便不能去看望,预支了几年的工钱,就有几年时间不能看望。   如此雇工,在难民们看来,与买人似也没有太大区别,毕竟那可是罗家的产业,听闻他们罗家人在这片地方上很有势力,与那安西都护郭孝恪都有很深的交情。   一说起郭孝恪这个人,难民们都是很害怕的,即便几年以后工期满了,这罗氏的作坊放不放人,那还不是她们那边说了算,又有几个人胆敢上门去寻麻烦,就连那瓜州刺史常乐县令,可也都是他们的人。   不过也有传言说,他们罗家的人还有一条规矩,那就是只雇工,不买人,就连家里粗使的下人都是雇佣,从来不买。   这样的规矩在许多人看来着实很怪异,不过管他呢,三贯钱在他们这个难民区里面,已经算是难得的好价钱了,先前那些人贩子给出的价钱,往往都不足三贯,而且去处又是极好的去处,将她们送去那里,也算是很对得起这些女孩儿。   越来越多的人得到消息,匆匆往街头这边赶来,那几条队伍也是越排越长。   待轮到这名少女的时候,负责她所在的这个队伍的是一个衣着齐整神情严肃的女子,约莫不到三十的模样,身上却很有一些威严气场。   她在一个翻译的帮助下,问了这名少女与她的大伯几个问题。那翻译亦是衣着齐整手脸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显然不是他们这个难民区里的人,却会说他们的语言,瞅着像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把手伸出来与我看看。”末了,那名管事又道。   负责翻译的年轻男子将管事的意思传达给她,又给了她一个和煦的微笑,那微笑却令她羞惭地低下头去,这样的男子,着实不是她应该多看的。   少女伸出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不大不小,布满了伤口和老茧的手掌,手指关节处还有一些红肿,明显就是过度操劳所致。   那名管事看过了这双手,又抬眼看了看这个少女的面庞,只这一眼便坏了事。   少女的大伯这一路走来,甚场面没见过,人精一般,看眼前这番情景,这名管事分明是对自己的侄女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他便狮子大开口,说是五年工钱不够,他要预支十年的工钱。   少女听闻了这个话,慌忙惊恐地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在那名管事面上看到了不喜的神色,并且明言拒绝,说是作坊里的规矩,不能因她一人而破例。   就这样,少女被他大伯拉扯着推搡着,又出了人群,她频频回头去看,大伯却叫她赶紧回去干活,他们要赶在天黑前把那一批货交上去。   走在肮脏的黄泥街道上,背后是喧嚣的人群,是希望,前面只有一个破烂的窝棚,一堆永远也干不完的活等着她,一起在那里等着她的,还有每日每日的饥饿和提心吊胆。   这是第一次,这个少女想到了死亡,从前就算再怎么痛苦煎熬,她也没有想过死。   然而就在刚才,一个巨大的希望摆在她的面前,而她大伯却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希望捏碎了,让她的人生重新又回到了地狱里。   巨大的失望让她无法承受。   既然去不成那里,那她干脆就去死吧,让她大伯一粒粮食一片布料也捞不到。   就让他一无所有!除了一具破烂的尸体!   少女依旧坐在街边干活,她大伯骂骂咧咧说了些什么,但她丝毫也没有听进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头那边的人也越来越少,隐约可以看到他们那些人正在收拾东西,似乎马上就要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刚才与自己说过话的那名管事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个翻译也跟在她身边。   一直注意着他们那边动静的少女见到了这一幕,从地上站了起来,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管事娘子看了她一眼,然后依旧和她大伯说话,那名负责翻译的男子也尽心地将她的意思传达给他二人。   “……最多只能预支五年的工钱,这是作坊里的规矩。”她说。   “我看你侄女实在很想去我们作坊,她看起来也确实是个能干活的。”   “所以我决定私人借给你们三贯钱,就当她预支了十年的工钱。”   “……”   当少女被这名管事牵着手,离开她身后的窝棚和她大伯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紧紧抓住这名管事的手掌,让她带着自己,一步一步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一只极仁慈又有力的手,将弱小又无力的她拉出了泥潭,让她重新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这名管事名叫彭二,不仅是毛巾作坊的大管事,还是羊绒作坊的几名主要管事之一。   还有传言说,这彭管事从前也曾被人贩子拉到街上当街叫卖,当时救她的那个人,便是这个罗家的当家人,罗用,罗三郎。 第447章 陇西与江南   除了那彭二的身份, 还有这一次随行的几名翻译,也是有些说道。   这些翻译皆是常乐书院的学子,却不是最早那一批, 而是唐俭后来在当地招收而来。   这些人有出身高一点的, 也有平民子弟,所学亦是不同, 有些人要学得精进,要学文韬武略,所图乃是出仕,另有一些人, 则只学番话,学得一门外语,在这商道之上与人做翻译, 收入便很不错。   早前他们这个书院原本是靠常乐县公府养活,唐俭每回都找罗用要钱,也不觉得有什么亏心, 毕竟当初这个学院的成立, 也有罗用的一份。   后来换了白以茅过来当常乐县令, 白以茅也算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又是白家那样的大家族出来的长子嫡孙,照理说让他来当一个小小的县令是屈才了。   可是若论这挣钱的本事,这个白以茅着实比先前那块棺材板差得太远,偏他也是个心大的,又要建设新城区, 又要铺铁轨,整日里搞得那县衙里头的库房跟水洗过的一般,看得唐俭都不忍心再找他拿钱。   再说这常乐书院的属性也是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具体归谁管,要说它归国子监管,长安城那边也不跟国子学太学似得,给这所学校拨款。   要说它归地方政府管,地方政府也管不着它,之前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地方上的学校无非就是一些医学蒙学之类。   唐院长思来想去,最终就把这常乐书院给公学私办了,所谓公学私办,就是跟学生收学费的意思。   这个时代的学生原本也是要交学费,叫做束脩,一般就是规定了给多少肉多少布这样,不过即便如此,公办的学校也都是贴钱的。   唐院长既不想贴钱,那自然就要多收一点学费,为了能让更多有能力支付学费的家庭送年轻人来进学,这个招生的标准,自然也就要放低一些了,也不跟过去那般讲究出身。   平民百姓商贾匠人,只要是家里有资质较好的年轻人,又能出得起学费,就能送到常乐书院进学。   近年来,有人将庭州伊州瓜州沙州这四个州,称为黄金四角,从西域的焉耆龟兹等地的大量商人以及货物,纷纷向此地汇聚而来。   在这种大环境下,能够通晓外文的人才就十分吃香,常乐书院刚一开始对外招生,就迎来了大批生源,一下子就解决了书院的财政问题。   唐院长办私学办得风生水起,有些商贾富户为了能让自家儿郎在常乐书院进学,愿意给书院捐赠大量的钱帛。   看得一穷二白的白以茅白县令就很羡慕,原来办书院竟也这般来钱。   这些事情也是一早就传到了长安城的,朝堂之上亦有人提,只是并没有翻起什么浪花。   对于唐俭的遭遇,这朝堂之中很多人都是同情的,想他堂堂国公,开国功臣,当年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结果就因与圣人争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差点就把命给丢了。   后来约莫是心里有些牢骚,整日的饮酒狂欢,无心政务,最后就因为收了别人几只羊羔,被贬成了光禄大夫,也就是一个没有实权没有具体工作的闲职。   如今他在陇西办学,自得其乐,那便由他去吧,也不算什么大事,总是揪着不放做什么。   对于这件事,皇帝也没有多说什么,不知道是对于当年的事情心中有几分愧疚呢,还是不想落人口实。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前两年去往西域的那十二名学子,近日终于也有了消息,便是从那些难民之中得来。   有难民随身携带一个画本,倒是几名唐人男子所赠,还道自己在遇到他们的时候,那些人不多不少正是十二个人。   得到了这个消息,罗用和侯蔺等人都很高兴,还有早前因为那个谣言担惊受怕的其余几名青年的家人们,这回终于也能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个画本,也被郭孝恪手下的人用一些粮食布帛换了来,通过驿站送到了长安城,在一日早朝之上,圣人将其递与众臣传阅,罗用当时也略略看了一眼,就是自己当初让乔俊林他们带上的画本没错。   诸位大臣看过以后也都觉得:“这定然就是出自罗县令的手笔了。”   罗用所出的画本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它们都不是正正经经的画本,他们其实都是宣传本,就算故事再精彩,图画再精美,也掩盖不了其广告的本质。   个人风格这么鲜明,罗用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按那几名胡人所言,他们遇到乔俊林等人,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就算当时乔俊林他们再往前走,一路走到了波斯,然后再原路折返,如今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之后的这一年多便杳无音讯,他们究竟去了何处,遭遇了一些什么,全然不知。   有人说大食和波斯正在打仗,波斯人打不过,被大食人把商道给截了,想从波斯那边穿过大食来到大唐,简直难如登天,如今许多波斯商人都是用大船载着货物沿着海岸线来往东方,岭南道那边便有许多波斯商贾。   所以就有一些人猜测,乔俊林等人可能会走海路回来,海上多风浪,又有海道,行路亦是不易。   秋里,二娘从江南归来,也说江南多番客,许多番船在东南沿海登陆,用香料金银器皿等物,从当地人那里换取绸缎,装船出海。   又道如今在江南地区,像那些个胡椒等物,价钱便要比关中便宜许多,各类番货皆是不贵。   在罗用的印象中,唐初这时候,东南沿海的对外贸易应该还没有得到很大的发展才对,后世那些有名的港口,在这时候基本上也都没怎么发展起来。   这一次之所以提前得到发展,应该跟指南针的出现有很大的关系,另外,大唐这些年出了不少稀奇物什,也吸引了不少海外人士的到来,这往来的人一多起来,就会形成一个带动作用。   就好比如今活跃在长安城内外的那些河东商贩,很多人从前连他们自身所在的州县都没有出过,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去往长安城。   后来商道畅通了,河东各地越来越多商贾南下买卖货物,他们自然也就被带动了起来,往来于长安城,如今对许许多多的河东商贩来说,已是寻常。   从前这一路上还有乱收费的现象,现在已是很少有,主要是行人货物多了,一旦出点什么事情闹将起来,事情很快就会扩大,长安城这边一旦发落下去,丢了饭碗那都是轻的。   再者,这行路的人多了,各个关卡的所得自然也就多了,不再需要像从前那般,盯着那三五个行人,总想千方百计地从他们身上多刮一些钱帛下来,现在就算是按照正常收费,这些关卡也都富得流油了。   越是闭塞贫瘠的地方,往往越多乱象,使人寸步难行。   而一旦这个地方繁荣昌盛起来,在强大的作用力下,很多乱象就会得以扫除。   国内如此,海外应也是如此。   二娘这几个月在江南那边,已是把她的毛巾作坊兴办起来,作坊里用的一时都还是旧式的器械。   这一次回长安,便是要到机器坊把她早前预订的那几组新式纺织机运过去,到时候她的毛巾作坊便是手造与机造并行。   “……那些番人买货十分爽快,一箱毛巾一百条,他们动辄就是上百箱的买,我那作坊根本生产不出,如今已是积了许多订单。”   二娘眉飞色舞地与罗用等人细说自己在江南那边的作坊,早前下江南的时候,她也没有料到,这买卖竟然能做得这般顺利。   “那你便不卖白叠布了?”大娘笑问道。   江南那边大娘也比较熟悉,两姊妹这回便很有共同语言,二娘回来这几日,她们总是坐在一起说话。   “倒是开了个铺子,那白叠布便在长安这边做好了,直接装船运过去卖。”二娘答道。   水路运货,又是从上游往下游走,运费成本相当低廉,再加上那白叠花本就是从河西而来,若要运往江南,原本就是要经过长安一带。   “那边的人工可低廉些?”大娘又问。   “眼下是要比长安城低廉些许,几年以后就未必了。”二娘言道。   说起来,二娘这次从江南回来,便有几名江南仕绅与她同行,这些江南仕绅又带了不少善织造的娘子。   如今江南地区对外贸易得到发展,市场上丝绸的需求量很大,长安城这边又有新式的织布机,能够大大提高织布效率,于是他们很自然就想到了要用这种新式织布机织造丝绸。   这几个月罗二娘在江南那边的发展可以说是处处顺利,除了大娘早前在江南的积累,以及他们罗家的些许声望,跟一部分江南仕绅也有很大关系。   这些人想要学习新式的纺织技术,想要购买新式的机器,最简便的方法,就是通过罗家,于是处处与二娘方便,想方设法同她结交。   这些人既然已经给他们罗家卖了人情,罗用自然也很上道,将他们带来的那些织娘,几名安排在机器坊,几名安排在新办的纺织学校,另外,又安排了五名这些江南仕绅家族中的青年到工学之中。   为了工学的这五个名额,朝堂上又有人把罗用给弹劾了,说他以权谋私。   对此罗用也是早有准备,当时便道,机造白叠布冲击江南传统织造产业,眼下若是不能对其进行匡扶,怕是将来会有很多养蚕户和织户因此失去了营生。工学的新式纺织机,兴许可以改进旧时的丝织技术,希望这些青年学成以后能够造福乡里。   罗用这几日在于那些江南人打交道的过程中,确实也与他们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   朝堂之上亦有朝臣关心江南民生的,当即便有人接了罗用的话,几番议论之后,先前针对罗用的那个弹劾,便也没有了下文。   事实上,若论以权谋私,罗用的这点事,也算不得很谋私,最多就是借着职务之便,给人开一点方便之门罢了。   对于手握权力的人来说,这也是常有的事,有权有势的时候不想着给自己铺铺路,难道还指望他日失势之时,能够有人相帮?   这几名江南仕绅的诉求其实也很正当,只是从前却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才会想方设法搭上了罗用这根线。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财富、学识、机遇,从来都不是公平公正地分配,并不是说你的理由足够正当,就能够拥有,它们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些掌握着权力的人,总是更轻易就能获取。   而这朝堂,它不仅是这个国家的心脏,更是权力的战场。   罗用这回便将自己从这个战场上所得的些许战果,赠与这几名江南仕绅,感谢他们对二娘的照顾,也希望对江南的织造产业能有一点助益。 第448章 大发展   这一年八月初, 长安女子纺织学院成立,并且开展秋招,前后报名的学生共有一千三百余人。   这还是在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筛选的情况下, 若是照单全收, 怕是三千人都不止。   一下子招收了这么多学生,升平坊那边的新校区又还没有建设起来, 无论是教室还是宿舍都很紧张。   为了缓解眼前的压力,罗用让人初选了近五百人到罗氏机器坊,因为机器坊那边先前有不少学生都到河南道修桥去了,所以就腾出了一些空间, 再说今年秋里,机器坊原本也是预备要进行一次秋招的。   待到那些修桥的学生归来之时,机器坊那边肯定又很拥挤了, 届时纺织学院这边的校区可能也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于是就又有一些学生需要回流。   将来究竟哪些人在机器坊,哪些人在纺织学院, 全看她们自己的表现, 这两个学校是相互流通的, 隔一段时间就会进行一次筛选调整。   机器坊那边培养的是工程师,以及研究人员,还有少量专心学术之人。而女子纺织学院这边,则是主要培养纺织方面的技术人才。   这二者的差距相当大,在灵活的筛选机制之下,届时竞争肯定也会很残酷。   对于这个机器坊, 罗用是寄予了厚望的,希望它能培养出一批杰出的女性工程师。   因为基础教育的空白,许多女学生的基础都是很差的,要在短短几年之内获得飞速的成长,这不仅要求她们拥有过人的资质,还要付出超出常人数倍的努力。   很多人现在都还没有发现,由于罗用这个变数,那一场原本应该发生在十八世纪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已经穿越了千年,来到了公元七世纪的这一片土地上。   自从蒸汽机成功应用在纺织产业中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已无可阻挡。   所谓第一次工业革命,便是蒸汽机的出现,工厂代替了手工工场,人们原有的生产生活模式被打破,它所代表的意义太多太多。   若是仅从女性的角度上来说,那便是各种工厂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全国各地,大量的用工需求,使得女性们可以轻易获取到工作的机会,这就代表着她们可以自力更生,不再需要依附于男性而生存。   而权力的争取,地位的提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从脱离依附开始的。   很多人眼下都还没能看清这些大趋势,而罗用却看得很清楚,可以说这一切都由是他亲手促成。   既然看得清楚,自然也就要尽量在这些形势中占据有利位置,比如说兴办作坊,修桥铺路,在各地打好基础。   再比如说有意识地和女性群体建立更加紧密友好的联系,为更多勤奋有资质的女性提供成长的养料和上升的机会,从而获取她们未来更加强而有力的支持。   近日,长安女子纺织学院正在修建屋舍,工部有人来寻罗用,道是要与他相帮。   罗用知晓这是工部要培养建房的人才,他也同意了,只是提出一个要求:“我那纺织学院皆是女子,若有那诸多男匠人进进出出,怕是于她们的名声有碍,尔若有心相帮,便寻些女匠人过来吧。”   不几日,工部那边果然就安排了一群女匠人过来,数量竟很不少,听闻其中一些乃是这几日临时从别处调来。   之后这些女匠人们便在女子纺织学院住下,参与到这里的房屋建设之中。   唐初这时候,女子的地位并不十分低下,各行各业皆有女性参与,即便数量不多,但总还是有的。   自宋代以后,才逐渐生出了许多忌讳,道是女子晦气云云,这也不能摸那也不能碰的,宋以前,反倒少有这些陋习。   “……快些快些,晚饭前需得把这些砖都搬完,明日里又要再来一批。”   “怎的又是这般没气力的模样,方才吃过了中午饭,可是又饿了?”   两名女匠人从未完工的屋子里走出来,见门外一群纺织学院的女学生正在搬砖,却是一副有气无力地模样,便笑着催促她们快些干活。   这两名匠人一人身着短打,一人身着胡服,皆是工部那边安排过来,来了没几日,倒是已和这边的小娘子们打成一片。   “又累又饿,怕是有些干不动了。”一名小娘子哀叫道。   “那便歇息吧。”这时候屋里又出来一名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一身灰色衣裳让人一看便知她是罗氏机器坊的人:“歇息一刻钟,用些面饼清水。”   “你们这里干活倒是轻松。”那着胡服的女匠人笑道:“搁我们那里,哪有这样的,早晚各一餐热饭,中午便也只啃几口饼子了事,你们这儿中午头还有一餐热饭哩,竟是还饿。”   “这般大的岁数,确实容易饿些。”另一个穿短打的妇人笑道。   “这些个女学生,每月里也就轮流做一旬的活计,怎的就这般容易累了?”那胡服女子又道。   不多时,便有小娘子从食堂那边抬了一筐饼子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叫唤:“哎!今日做的是嫩玉米南瓜饼!”   楼上那些正干活的人一听这话,忙探头出来看:“今日吃嫩玉米南瓜饼啊,快去弄些过来,快去快去。”   也就那一会儿工夫,旁边几处正在施工的人群也都纷纷得到了消息,一群女子撒丫子往那食堂奔去。便是因着今日吃的是嫩玉米南瓜饼,若是杂面饼子,便不会这般积极。   今秋长安城中的嫩玉米和南瓜皆是不贵,就是这饼子做起来很有几分麻烦,要把嫩玉米粒用刀削下来放在石磨之中磨碎,再和切块煮熟的南瓜肉放在石臼之中舂捣,捣得匀了,再捏成一个个圆饼子,放在热铁锅上炕熟。   这饼子炕起来也是很香,吃起来更是甘甜,那边离得近一些的正在上课的学生们方才已经闻着香味了,这边工地上离得远些,倒是没闻着。   这时候不少人正嗷嗷往食堂跑,她们这些已经拿到饼子的,便各自取了一两个,坐在砖堆边吃了起来。   没有草席胡凳也不要紧,拿几个砖块垫一垫便坐了,有些小娘子实在累得狠了,身上的衣裳又早已脏了,干脆也不讲究,盘腿就往地上坐。   这时候屋里楼上的,又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些女匠人和女学生,女学生有机器坊的也有纺织学校的,穿着不一样的衣裳,很容易辨认。   “你们这些小娘子也莫要嫌累,跟着机器坊这些娘子们好生学些技艺,将来不定便能挣了大钱去。”那名穿胡服的娘子一边吃着饼子,一边又与那些年轻小娘子们说道。   “我们是来学纺织的。”一名小娘子回嘴。   “你可莫要冒傻气,学纺织哪有学建房挣钱快,你且看吧,待过些时候,这长安城中不知还有多少人家要起高楼哩。”   “倒也未必,纺织若是学得精进,也能挣钱。”   “那可不,听闻先前机器坊那边一名小娘子因为改进了纺纱机,可是得了许多奖金。”   “……”   “我瞅你们几个也是有才干的,怎的这一次竟没去河南道修桥?”   “那时候机器坊那边正在建房,走不开。”   “倒是了,刚好又叫你们赶上纺织学校这边的活计,这活计做得好了也能挣名声。”   “你们是怎么成了女匠人的?”   “能有什么法子,耶娘便是匠人,夫家亦是匠人,我自然也就成了匠人,家里多一个人做工,好歹多得一份工钱。”   “还有这人,男人病倒了,她便只好把那些个家伙什捡一捡,自己出来上工了,也是多亏了其他匠人照拂。”   “还有那人,她家没有兄弟,她那阿耶自小便把她当男儿养育,甚手艺活都教与她,倒是个能耐的,不过她学的是木工,哈哈哈哈,钢筋水泥这些个并不懂,也就能帮你们做做门窗。”   “罗县令也是稀奇,怎的竟要给这些屋子开这般多的窗户,一面墙壁就要开三个连排的大窗户,几乎没余下多少墙面,皆被窗户占了去……”   “……”   “开工了开工了!”不多时,便听不远处有人吆喝。   “哎开工了开工了。”这边的人连忙也站了起来:“把余下这些活计做做完,便能吃晚饭了啊。”   这边厢,纺织学院里的女子们干活的干活,上课的上课。   那边厢,周鑫正与罗五郎讨论后勤方面的事宜,说到学生们今年的冬装问题,周鑫便问五郎:“这两日天气渐凉,待你今日回去,记得问一问阿枝她们,这批冬服可是做好了?”   “也就这三五日的工夫了吧。”五郎答道:“前两日原本够数了,却被查出一批做工不好的,也是赶工赶得急,疏忽了管理,如今正在补救。”   “她们那个作坊刚刚筹建,这也是常有的事。”周鑫亦道。   “那些做坏了的衣裳,如何处理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能改的便改了,不能改的便拆了做手套袜子,布头也都被拿去缝了鞋底,那些个针线功夫稀疏的妇人,便叫她们从这些个小玩意做起。”五郎对这些事情倒是知道得颇详细。   话说阿枝和黄香兰早前是从长安城那些个成衣铺子里拿活做,后来工学和机器坊需要统一服装,她们便把这活儿给揽了。   这两人从工学与机器坊接了订单,再去寻相熟的成衣铺缝制,收货的时候再做好质量把关,如此挣些中间钱。   后来长安女子纺织学院成立,这边也要做衣裳,阿枝和黄香兰两人合计着,工学、机器坊、女子纺织学院,这三个地方一年到头的订单加起来,已经足以养活一个作坊了,于是她们便合办了一个成衣作坊。   黄香兰把他家那个出租的院子收了回来,阿枝每月付给她一半的租金,算是两人各自出资一半,其余的投入和产出,亦都是对半平分。   她们原本也只是打算做做这几个学校的订单,没想到这个作坊刚办起来没多久,竟有两个胡人来下订单,要的乃是和机器坊的服装相近的款式,只是布料用得更好一些。   阿枝与黄香兰二人初办作坊没有经验,这一下子两个大单挤到一起,又是买布又是赶工的,很有几分忙乱,她们手底下的那些雇工为了多赶活计多挣工钱,便也有些草率行事,于是这才出了岔子。   话说这两年的长安城,生意似是尤其好做,甚物什都有人愿买,许多大大小小的作坊,也都纷纷冒了出来。   早前听闻有一个小娘子做了花皂在铺子里寄卖,原本也是小打小闹,不过就是为了挣几个小钱,为自己添些嫁妆,不想竟被一个外地来的商贾看中,也是下了一笔很大的订单。   后来那小娘子家里的几个女眷合力,前后不过几日的工夫,便在自家旁边开起了个花皂作坊,听闻如今也是经营得不错,最早与她们下单的那个外地商人,现在时常还会有返单,人说他从长安城买了货去,也是运去别处转手卖与外国来的番商,过一下手,便能赚得不少差价。   这些胡商买货,往往并不十分看重这些商品是不是价廉物美,他们更多时候考虑的,是这些物什运回国以后转手卖掉,能不能赚大钱。   所以长安城这些大小作坊在和胡商们打交道的时候,便常常可以接到一些利润很高的订单,引得城中不少原本没有想过要开作坊的人,也都纷纷开始考虑要开作坊了。   待到这一年冬天到来的时候,长安城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前长安这边有人组织了一个运货的队伍去往岭南,在岭南当地购买了大量的荔枝龙眼罐头,然后在那边的港口装船,沿着海岸线去到江南沿海,再沿江河渠运辗转到了洛阳,最后从洛阳上了铁轨,一路运到了长安城外。   这批荔枝龙眼罐头数量极大,它不仅冲击了长安城中原本价钱奇高的荔枝龙眼罐头市场,也让许多长安人生出了想要去往岭南运货的念头。   罗大娘也与二娘四娘两人商议,要一起组织一个队伍去往岭南买货。   刚好二娘过些时日又要下江南,届时便由她在江南沿海组织一个船队,出发去往岭南。   对于这件事,罗用也是赞同的,就算不图能挣多少钱,在这种大发展大浪潮之下,好歹也不能掉队。   岭南那边的市场确实是不容小觑,再者,若要发展海运,也需先从近海运输开始培养队伍。 第449章 崖州   前去河南道修桥的那批学生迟迟没有归来。   听闻是那边的仕绅大族在亲眼见到了已经完工的几座钢筋水泥桥以后, 又重新提出要求,让修路的队伍在原本不打算修桥的几个渡口也修上钢筋水泥桥。   那几名负责修路的官员为这事写了文书回来,朝中诸臣经过一番商议过后, 又批准了几座大桥的修建。   这件事乃是在一次小朝之上提起, 罗用的官职品级太低,也不是常参官, 所以并没有参与那一次讨论,只是过后有人告知罗用,他的那几名弟子,以及工学和机器坊的那些学生, 怕是又要在河南道那边多停留数月。   听闻在那小朝之上,圣人在批准了这几座大桥的修建以后便说,待到来年春天, 这些大桥应是能竣工了,届时他便要趁着这铁轨之便,去游一游江南。   众大臣听闻了, 忙劝。考虑到圣人这两年身体也是有些不好, 出门在外又多有不便, 大家都怕出了差池,再者帝王出巡兴师动众,不仅花费巨大,又有许多安全方面的问题,在京城周边的别宫转转还行,江南那般远, 很多事情便有些难以掌控。   结果圣人就生气了,对着一帮大臣发了好一通牢骚。   说自己这些年以来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从未有过松懈,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他就想去江南看看,这些大臣竟还不让。   这话倒也没错,当今圣人自登基以来,确实兢兢业业未曾松懈,甚至还是史上有名的善于纳谏的明君,然而这个明君的评价,也是付出许多努力和代价才得来。   这些年朝堂之上广开言路,大臣小臣们都很敢说,一般就算说错话也没什么大事,最多就是升迁无望,掉脑袋那是没听说过。   在这种情况下,他难免就要听很多不爱听的话,不仅要听,而且要忍,如今年岁大了,时常便要寻人发些牢骚,那他发呗,大伙儿听着就是了,可有些人偏不,无论大事小事一点都不肯放过,处处都要与他硬怼。   在罗用看来这实在没有什么必要,毕竟皇帝也是人啊,他这一辈子确实也不太容易。   这几日孙思邈入宫为圣人看诊,回去的时候听闻罗用这一日在万年县公府,便顺路过去寻他说了几句话。   主要他这几年看了许多书,也做了不少研究,然而因为条件限制,总是遇到各种难题,总感觉这也不通那也不通,把这老头弄得有些急躁。罗用劝他莫急,凡事都得慢慢来。   “我都这岁数了,还有几年好等?”孙老儿也发牢骚。   “你这年头还多着呢。”罗用笑道。历史上,到李治当皇帝那会儿,这老儿还活得好好的,并且活了许多年。   孙思邈眼下也是颇为忙碌,与罗用闲谈几句之后,便又启程回往终南山。   对于圣人的病情,他没有提,罗用也没有问。   孙思邈近几年一直都在终南山居住,也不云游四海了,好些人想要寻他看病,便都去往终南山。   宫中不时会请他过来为圣人看诊,他这两年也是比较好说话,一般若说是为君王太子看诊,他大抵都会来,不似从前那般能躲就躲能推就推。   今年夏末,孙思邈在终南山医馆也是做了一件大事。   有一个从前常与他一同谈论学问研习丹药道术的道友,在已经有了三名子女的情况下,去岁冬末,他那妻子竟然又有身孕,老来得子,这夫妻二人也是十分高兴。   只是待到逐渐显怀之后,便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产婆与他二人道,这胎相不好,此胎怕是有些凶险,不如早早吃药堕了去。   他二人高兴一场,如何能够甘心,如此拖了又拖,肚子越大,便越能瞧出不对,看过的医者产婆皆道此胎太险。   于是他二人便上终南山求医,当时腹中胎儿已是大了,孕妇又有些年岁,强行堕胎亦是凶险,两相权衡之下,最终还是决定冒险生下。   就在夏末那时候,这名妇人在终南山产子,生产过程并不顺利,但这名婴孩最终还是平安生了下来,妇人亦是安好。   不多久,坊间便有传言,道那婴孩乃是剖腹而产,又道那妇人肚皮上有一道三寸余长的刀口,正是当时产子留下。   终南山医馆对于这件事处理得很低调,并为刻意宣扬,有人问起,往往也都推说如此产子之法颇为凶险,不可效仿。   然而这也挡不住许多人家带着孕妇向终南山蜂拥而去,尤其被那些医者产婆说是这一胎凶险难生的,就更是要去。   虽说剖腹之法在时人看来亦是十分凶险可怕,但在眼下这个年代,妇人产子本就危险,一旦不能顺产,往往就要出了人命,有些时候还能勉强保下大人抑或小孩,有些时候常常就是要一尸两命。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能增加一点活命的机会,很多人便都愿试。且孙思邈又是出了名的神医,早点那种牛痘之法,让他在民间拥有了很高的声望,时人皆信其医术。   这些人既然已经去到终南山,生死之际,孙思邈与他的那些弟子们自然也不好袖手旁观,之后又助数名妇人剖腹产子。   年前,许久不见的马飞阳从江南归来,过来罗家院子做客,罗用让人备下一桌酒菜招待他。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倚在堂屋火炕上说话,其中便提到了那终南山的医馆。   “……我们那条街上有一个店家的儿媳,早前也说胎相不好,便是去的那终南山生产。”马飞阳言道。   “可是剖了?”罗大娘近来对于这些事情亦是颇为关心。   “剖了。”马飞阳回答说:“听邻里间的妇人说起,她肚皮上便有一条蜈蚣似的疤痕,就手指头这般长。”马飞阳一边说着,还一边伸手比划。   这人虽是许久不见罗家人,如今过来拜访,与罗大娘等人坐在一处说话,也是十分自在的模样,依旧是过去那个自来熟,只是言谈举止之间,倒是比从前多了几分稳重。   “你倒是知晓得十分详细,可是为你夫人打听来?”罗大娘打趣他。   “她是万万不肯再生了,一说要剖肚皮,更是害怕得紧。”马飞阳连连摆手。   马飞阳与他妻子乃是在江南收茶叶的时候认识,他那妻子亦出身商人家庭,头一回见面这两人便看对眼了,婚后更是十分恩爱。   他二人亦是育有一女,与飞儿差不多大,这一日马飞阳便与罗大娘等人吹嘘,道自家女儿多么多么厉害,那真是取他二人之所长,耶娘身上有的优点她都学去了。   大娘让他莫要吹牛皮,改天把那小娘子带来,叫她与飞儿打一架,看谁厉害。   这几句话把七娘她们逗得直乐,飞儿也坐在一旁,拍着小手嘎嘎的笑,   在罗家消磨了大半日工夫,临行前,马飞阳又与罗用说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马家现在最挣钱的两个产业,便是杜仲胶与茶叶买卖,茶叶大多都是收购生茶回来加工,时常也买现货,杜仲胶则有一大半是自家庄园的产出,马家这些年在山南道那边投资了不少杜仲胶庄园。   这一回罗用便与他说,自己之前行路的时候,听那运货的商贾说,北地有草能产胶,当地人称之胶草,不知真假。   马飞阳回去以后,与自己的父亲复述了罗用这番话,他父亲听闻之后,细思半晌,道:   “倒是未必有那胶草,只罗三郎既是出言提醒,其中想来也有因由,这杜仲胶的营生,怕是不能十分长久。”   马飞阳的父亲认为罗用肯定是知道一些什么事情,但又不好明说,所以才会托词胶草。   毕竟北地偏远寒冷,那边的作物约莫很难在大唐种植,既然不能在这边种植,胶草又如何能够替代杜仲呢?   他的猜测倒也与事实有几分接近,那能产胶之草确实是存在的,只是其所产之胶十分稀软,又惧日晒,未必能够替代得了杜仲胶。   其实真正能够给杜仲胶产业带来冲击的,是橡胶。   橡胶树原本是生长在南美洲的亚马逊平原,美洲大陆这时候还未被亚欧大陆上的人们发现,照理说,罗用现在也是不应该知道橡胶树的存在的,所以他才托词胶草,不提橡胶。   这两年东西方的海运都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又有指南针,按照这种形势,发现美洲大陆应该也是迟早的事。   但无论如何,杜仲胶这买卖再做一二十年应该也是不成问题,树木的生长需要周期,即便现在有人发现了橡胶树,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大面积种植。   橡胶树喜炎热湿润,在二十一世纪那时候,国内最主要的两个产区,便是海南和云南。   云南这时候并非大唐地界,而属吐蕃。时下能被开发种植橡胶的,主要便是崖州与交州,崖州就在海南,交州则在后世的越南,这两个地方在眼下都是十分偏远的流放之地。   一去一万里,千去千不还。   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   这是一首中唐时期的诗句,写的正是流放崖州之苦。   倘若在未来的这些年里,人们果真能够找到橡胶,并且在崖州交州等地推广种植,那么等到了中唐那时候,崖州,或许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崖州了。 第450章 远行   罗二娘在长安这边待了一些时日, 终是有些待不住,大娘劝她过完年再走,她都不肯。   姊夫林五郎对此就有些不能理解, 私底下与罗大娘念叨:“怎的这长安城中好好的日子就过不住, 偏就愿意在外奔波。”   “有人愿过安生日子,有人天生就愿四处奔波, 有什么法子。”大娘应道。那爱过安生日子的,自然就是指的林五郎了,若是让林五郎去过二娘那样的日子,他定是不愿的, 挣多少钱他都不愿。   “过年可就三十二了,也没个着落。”五郎又念。   “兴许是姻缘未到吧。”大娘倒是反而不如五郎那般着急。   虽说她与林五郎也是在父母的安排下,早早便成了婚, 婚后亦是过得不错,她二人感情一直都很好。   但这些年经营阿姊食铺以来,罗大娘实在也见过了太多不幸的婚姻, 如今阿姊食铺那边不少管事, 成婚了便与没成婚一般, 夫妻都是分房睡的,家人之间亦不亲近。   这也就是她们自己有能力,能挣钱以后的事情了,很多人从前都是过得十分苦。   但即便如此,选择和离的人依旧不多,就算是像现在这般, 夫妻二人各自过活,家人之间亦不亲近,但好歹也算有家的人,儿女总归是自己的儿女,将来年岁大了,也是要靠儿女赡养,老去之后,也需有块埋尸之地。娘家那边,大抵都是没指望的。   相对来说,二娘就要幸运许多,不管她什么时候嫁人,亦或是终身不嫁,她们罗家始终都有她的位置,罗用便是这般说的。   倘若这天底下的人家都与她们罗家一般,那么许多女子怕就都不愿嫁人了。   早前她们村里有个叫田香儿的女娃,乃是田崇虎亲妹。   前几年田崇虎原本在管凉州那家阿姊食铺,后来那家铺子被长安这边的阿姊食铺接手了,田崇虎随罗用回长安,后来又与许二郎等人去洛阳经营南北杂货分店,听闻也是个得力的。   待他在洛阳那边安稳下来,便把田香儿也接了去。   这田香儿的年岁便与五郎相当,从前在西坡村那时候,也是长得又瘦又小,头发枯黄又稀疏,还常与人说,自己要多吃饭,吃胖一些,将来才好嫁人。   如今她虚岁也有二十一了,倒是确实比从前胖了些,出落得也算不错,只是再不提嫁人之事了。   田崇虎与她在南北杂货谋了一份工,专门就是做饼干,无需操心什么,每日里上工下工的。   她从前去西坡村村口那个杜仲胶作坊的学堂上过课,勉强认得几个字,于是便常去书铺租些画本看。   因她兄长有能耐,自己便也无甚压力,挣那几个工钱全零花了,买衣裳买吃食租画本,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听闻今年秋里有媒婆与她搭话,想帮她说个人家,田香儿当即便回了她,道自己不愿嫁。   那媒婆听她竟说不愿意嫁,就觉得这女子太不像话,当即便出言教训,道是身为女子,应当如何如何。   田香儿当街与她回嘴:“我如今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因何要嫁了人去受苦,又要伺候夫君又要伺候翁婆,你莫不是当我傻的?”   给那媒婆气得够呛,不仅当街与田香儿叫骂,过后又去寻田崇虎告状,让他好生管教家妹。   田崇虎明知她与香儿在街上对吵,这时候又怎么可能会站在媒婆那一边,于是便对她说:“嫁人之后若是不如原先过得好,那便不嫁了吧,谁愿嫁谁嫁。”   之后数月,那媒婆便满洛阳城去说田氏兄妹坏话,有些人愿听,有些人也是不愿听。   总归他兄妹二人这回算是出了名了,尤其是那田香儿,二十出头的未婚小娘子,敢与媒婆在街上对骂,也是少见,被坊间传为笑谈。   这段时日二娘她们也常提到田崇虎,因为罗二娘要与大娘四娘一同组织一个队伍去往岭南,想着要寻几个得力的。   早些年二娘刚去凉州城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在那边经营一家阿姊食铺,田崇虎彭二当时便与她打下手,如今说起来,二娘也道田崇虎是个得力的,行事灵活亦有决断,是个去岭南的好人选。   四娘道田崇虎如今归许二郎管,不知近日能不能走得开,需得看洛阳分店那边的情况。   二娘于是写了信件去洛阳,不日,许二郎的回信便到了,说是田崇虎可以去岭南,具体情况让二娘待去到洛阳再当面细说,对于组织队伍去岭南这件事,许二郎那边也是十分上心。   这一年的十二月初,罗二娘再次出发去往江南。   这一次她把七娘也一起带上了。   六郎七娘这两个,自小便是由二娘一手带大,他二人出生不多久,大娘便出嫁了,又来耶娘又没了,家中事务便一直都是二娘在操持。   日子最苦的时候,时常要饿肚子,六郎七娘两个牙都没长齐便要开始啃粗饼子,给什么吃什么,半点都不挑食,一天到晚阿姊阿姊地叫唤,也是十分窝心。   这些年经济条件好了,大娘二娘给下面这几个小的零花钱,也是十分大方,不愿他们再吃苦,也生怕他们在这长安城中生活,若是手头拮据,会被人瞧轻了去。   如此过了几年,也是有些把他们给惯坏了,尤其是这七娘,瞧着是有几分聪明伶俐的模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到叫她干活的时候,她就有些拈轻怕重。   七娘这人表面看来和和气气,颇会逗趣,朋友不少,这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然而按照四娘所言,这人其实就是胆子小,生怕跟人吵架,所以时常讨好退让。   虽说在这长安城中生活,无需处处与人争强,但二娘她们就怕她将来哪一日到了紧要关头,也会显露出胆怯无力的一面。   大娘与二娘两个人商量商量,便决定不叫她在这长安城中继续呆着了,让她去江南。   当然这其中也没少了四娘在一旁推波助澜。   二娘与七娘去往江南,六郎在河南道修桥还未归来,这一年过年的时候,罗家院子便只余下罗用与四娘五郎。   大娘近日亦十分忙碌,原本年节期间她那阿姊食铺的生意就很火爆,加上早前她又抽调了几名管事随二娘去往江南,打算跟随运货的队伍去往岭南,若是那边的条件适合开店,她们就留在岭南,在那边经营一家新店。   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又有几名得力的管事被调走,罗大娘自己难免就要盯紧着些。   林五郎和飞儿倒是常往这边来,大娘忙起来的时候,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们,于是这父女二人便只好自己出来闲逛。   罗用的那些弟子有时候也过来,还有罗五郎的那些友人,更是成群结队地往这边跑,这些人来来往往的,倒也显得罗家院子颇热闹。   年初的时候,罗用收到阿普寄来的信件,他说自己的族人在常乐县已经安顿下来,如今他们已是大唐的编户,不再需要他这个首领,所以他打算来长安,和其他师兄弟一起,帮罗用经营产业。   罗用同意了,写信回去说,二娘在江南那边的作坊缺管事和熟手,这些时候正打算从河西那边往江南调人,让阿普与她们同行,一切待他来到长安以后再做安排。   阿普收到罗用的回信,已是农历二月底的事情了,这还是陇右道已经通了木轨道的情况下,若在从前,这信件往来所花费的时日怕是还要更长。   羊绒作坊与毛巾作坊那边,因为二娘的信去的更早,当时她们都已经确定好了人选,做好了一切出发前的准备,马上就要启程了。   阿普他们连忙收拾好行礼,临时雇了一辆木轨马车,与她们同行。   这一次跟他们这些人一起走的,还有常乐书院的几名学生。   江南地区多番客,岭南那边更加,二娘要与这些外商做买卖,自然也需要一些翻译人员。   这几名要去江南的学生,多是汉人出身。   河西当地的汉人,大抵都是当年汉武帝时期从中原来到边关屯田,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军户,祖籍哪里的都有,有关内的有关中的,有河东的有山东的,亦有那江南人。   生活在陇西的少年人们,时常会听自家长辈提起他们祖上乃是哪里哪里的人,故乡又是个什么模样。   就在几年以前,这些少年人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去往中原,去看一看家中老人念念不忘的故土。   天色渐渐亮了,出行的马车一辆一辆从新城中驶出,沿着一段新修的铁轨,一路往东面飞驰而去。   坐在马车里的人们,心中满怀着期待,又隐隐有些许的忐忑。   车窗外,雪灵渠中清水缓缓流淌,那些来自大雪山的雪水清澈甘甜,在晨光之中闪着粼粼波光,分外美丽。   这一条美丽的水渠出现在他们常乐县,也才短短几年时间而已,然而它却总能轻易地,在即将远行的人们心中勾出许多不舍,也让那些在外行走的常乐人分外思念自己的故乡。 第451章 帝王   阿普他们一路乘坐木轨马车到了焉之山下, 这山上山下一些平缓的路段,皆是已铺上了木轨道,只余下一些陡峭难行之处, 需得下车步行。   在焉支山以东, 一直到凉州城,也都是铺了木轨道的, 凉州城再往东,便无轨道了。   这一路以来都有木轨道,焉支山东西两端运输十分便利,只唯独到了焉支山这里, 需要大量的人工搬运货物,时日长了,渐渐便有许多挑夫来焉支山谋生。   阿普他们上山的时候, 同行便有许多行人商贾,还有那些上山下山往来不绝的脚夫,他们大多挑着重担, 拄着木杖, 若实在走得累了, 便支起木杖顶住扁担,担子两头的箩筐,一头搁在坡上,一头悬空而挂,如此便能休憩片刻,挑担爬坡, 大抵都是这般行事。   这焉支山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山上的野兽就越来越少了,偶有听闻野兽出没,不多时便要被人打了去。   所以这一路上也是比较安全,行到缓坡处,常常还能看到卖热水饭食的摊子,亦有人在山上修了草棚泥屋居住的。   待下了焉支山,过了凉州城,在往长安方向去,便只有水泥路了。   早年修这条路路的时候,所用的水泥还不是如今这些改良过的水泥品种,质地稍逊,这条路自修好一来,这么多年使用下来,路面难免坑洼碎裂,有些路段着实不堪行,有些路段情况稍好些许。   这个从常乐县过来的队伍,自上了这条水泥路以后,便觉行路十分艰难。   长安城这边,近来也一直都在商议修路之事。   河南道那条铁轨眼看就要竣工,早在去年十一月,便有人提出要修岭南路,后来有长安人通过海运,从岭南道那边运了许多货物回来,之后又有许多商贾大家行船去往岭南,如此一来,陆路似乎就显得没有那般紧要了。   也有人提出要修去往河西的这条路,主要便以长孙无忌为首。   长孙无忌不仅是已逝的长孙皇后的兄长,他还是关陇集团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这个集团里,他也很有话语权,再加上这些年经营下来,在朝堂之中亦有势力。   这也是新皇登基以后,长孙无忌能成为一代权臣的原因所在,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只是皇帝亲舅的这一层身份。   而在这朝堂之中,对长孙无忌这个人忌惮提防甚至把他当成祸害来防的,也是大有人在。   这时候长孙无忌说要修河西路,当时便有人站出来反对,表示他们还是认为应该先修岭南路。   长孙无忌与其相争,他们便说关陇集团欺负岭南人,又道岭南那边行路艰险,时常听闻有行人脚夫为野兽所害,所以还是先修岭南路要紧。   长孙无忌气急,这叫什么欺负人,岭南路该修,河西路就不该修?   陇右道这些年发展得这般快,从长安城到陇右道,竟是连一条好路也无,这事能说得过去?   再者若说野兽,大唐上下何处没有野兽,长安城中还偶有听闻野兽出没呢!   这一来一往的,两边的人渐渐也就争红了脸,就差指着对方的鼻子互骂。   最后还是圣人出来解围,让众人莫再相争,这两边的路还是一起休吧。   他这虽是做了和事佬,但不知为何,朝堂之上不少人都觉得,圣人这其实就是在回护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里或许也是这般想,毕竟这朝堂之上的斗争凶险异常,圣人的身体近来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将来新帝登基,若想皇位坐得稳,还得指望他这个亲舅的支持。   而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他自己不说,自然便无人知晓。   罗用早前在翻阅资料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忍不住多想了一想。   按那书册所言,圣人在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曾与长孙无忌详谈,问他改让吴王李恪当皇帝怎么样?   吴王李恪乃是杨氏贵妃所出,这杨氏,便是隋炀帝杨广的亲生女儿,他既不是长孙皇后所出,自然也就不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了,再加上李恪这个人也比李治更有主见,明显就是个不好拿捏的,长孙无忌对于这件事自然十分反对,他既反对,李世民便也就作罢了。   待李治登基,长孙无忌手握重权,后来便趁着朝中查处房遗爱谋反案的时候,诬陷李恪,将他处死。   历史上,长孙无忌因为做了这件事,他的评价往往也就比较负面。   然而罗用近来思索,李世民因何要对长孙无忌说起这件事,是因为身体不好脑子也跟着糊涂了,还是他原本就有心要借长孙无忌之手除掉李恪。   李恪身份特殊,父母双方皆是皇族,再加上他行为端正,在朝臣之中也拥有着比较好的评价,他若有心起事,必定能召集到不少支持者。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世民从一开始就在算计长孙无忌,为自己的继承人做更长远的谋划。   他既让长孙无忌除掉李恪,替李治拔除了这个潜在的威胁,也因此让长孙无忌这个人失了清名,后来即便是李治借着武氏之手铲除长孙无忌,他也没有因此背上多少骂名,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舅舅,登基之初更是为他出过许多力。   对于背负骂名这件事,怕是再没有什么人的感受比李世民更加深刻的了。   在这个讲究孝道的年代,因为当初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他这一辈子,几乎就是背着骂名过的。   铲除李恪这件事,即便李世民自己有心,他肯定也不会贸然付诸行动。说白了长孙无忌就是傻。   无论李世民是否刻意算计,现实的结果就是,在那一场新旧王权的交替当中,长孙无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和权势,给他父子二人当了一回踏脚石。   再来看眼下这时候,在这朝堂上下,与圣人关系最好走得最近的,也就是长孙无忌了,往往也表现出十分的信任。   如果连这样的亲近和信任背后都藏着算计,罗用很难想象,李世民这个人究竟有多可怕,而他的人生,又有多么孤独。   真正的孤独并不是独处时的孤独,而是在一个喧嚣世界却没有朋友,与人亲近却不能交心。   帝王大抵都是孤独的,杨广、李渊、李世民、李治、武则天,谁人不孤独,尤其是当生命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往往分外孤独。 第452章 火中取栗   四月底,阿普等人抵达长安。   阿普与五郎关系好,对于他们的到来,五郎显得格外高兴。   那些羊绒作坊与毛巾作坊的管事织工,还有那几名常乐书院学子,便只在长安城中歇息整顿数日,很快便又再次启程,去往江南。阿普他们则在长安城中留了下来。   阿普这一次除了自己,另外还带了四名族人过来,都是比较精明能干,有进取心的人。   罗用让他们先在南北杂货帮忙,学习经营之道,将来若有更合适的去处,再另作安排。   罗家人以及罗用的那些弟子在洛阳江南等地,亦有不少产业,但是安普他们既是昆仑人出身,眼下还是待在这长安城中更为稳妥。   虽说在这长安城中,现下依旧存在买卖昆仑奴的现象,但既为国都,治安自然总是要比别处好些。   就在前些年,中原地区买卖南方蛮人都还比较常见,照理说那些也是唐人,都能被人抢掠了去卖,更别提原本就是以奴仆身份生活在大唐的昆仑人了。   这一晚,罗用寻阿普说话,问他这一次来长安,是否还有其他的打算。   阿普据实相告,说自己上一次来长安城献粮种的时候,期间见过不少昆仑人,与他们有过一些交谈,其中很多人还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获自由之身,不再为奴。   “长安城中的昆仑人皆是为奴,别处亦然,许多唐人便以为昆仑人天生便是奴仆,我常常忧心,我的族人终有一日亦将沦为奴仆。”阿普对罗用说道。   无论是为了长安城中那些渴望自由的昆仑奴也好,还是为了他的族人也好,甚至只是为了自己,他都很想改变这种现状。   “此事怕是十分艰难。”罗用言道。   “我知。”阿普心中有数。   “纵使你为此耗费终生,也未必能够达成。”罗用又道。   “耗费终生亦无妨。”阿普说。   罗用于是便不再言语。   昆仑奴的问题,不仅仅涉及昆仑人,它其实关系到眼下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的蓄奴现象。   只要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人口依旧是可以合法买卖的,那么什么人便都有可能被卖,并非单单只有昆仑人。即便是身居高位之人,有朝一日跌落了,他和他的家人很可能就会沦为奴婢。   然而现在若说让那些上流阶的人层放弃蓄奴,那他们是万万不肯的。   若是家奴不再为奴,那要如何保证他们的忠心?如何才能让他们不去忤逆自己的家主?   在二十一世纪,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条底线,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   即便这一条底线也是时常受到挑衅和践踏,但它始终都在人们心里,不会轻易被谁抹去。   而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那条底线是不存在的,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心目中的,是另外一条线,那就是主人与奴婢之间的界线。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辄将其女私嫁与人,须计婢赃,准盗论罪。”   “诸主殴部曲至死者,徒一年,故杀者,加一等,其有愆犯决罚至死,及过失杀者,各勿论。”   “其有过失杀缌麻以上部曲者、奴婢者,各无罪。”   “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   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到人人平等,这是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也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而阿普他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帮助更多昆仑人,使他们获得自由,从而逐渐打破人们心中昆仑人必然为奴的这种固有观念。   相对于推翻整个蓄奴制度,他们的目标显然更容易达成,罗用也表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愿意为他们提供助力。   “眼下这般形势,尔等欲行之事,就如火中取栗,只可一粒一粒慢慢取之,万不可心急,亦不可轻易与人冲撞。”   昆仑人的力量十分弱小,若是一时间太过心急,引起长安城中某些大家族的反扑,届时矛盾升级,这大唐上下,又有几个人会站在昆仑人那一边呢?   “我知。”阿普答应道。   “如若遇着难缠之人,你便来寻我商议,我这些年在这长安城中亦识得几个人,兴许也能有些助益。”罗用说道。   “又要与师父添许多麻烦。”阿普郑重向罗用行礼拜谢。   “麻烦些总是难免,该做的事情,再麻烦也是要做。”罗用说道。   罗用从前也是很怕麻烦,近年却是有些转性,常常要与这些麻烦事较劲,看最后究竟是他自己怕麻烦多些,还是那些麻烦事怕他这块棺材板多些。   作为阿普的师父,听到自己的弟子说愿意为做这一件事耗费终生的时候,罗用心里其实是很骄傲的。   然而又怕他吃亏,不愿白白看着这一颗赤子之心,最终却喂了狼,于是细细与他叮嘱:   “尔当谨记,未必所有与你有着同样肤色,同样不幸遭遇的人,便都是好人。”   “弱小并不等同良善,同情与信任之间的界限,需得时刻划分清楚。”   “……”   这一夜,师徒二人促膝长谈,直到天色将明,才各自歇下了。   几日之后,又逢初一大朝,罗用清晨在家中吃完早饭,坐着马车出门,赶在坊门初开之时出发去上朝。   农历五月初一,长安城中已是春末时节,早起并不艰难,再者罗家居住的县主府距离宫城并不很远,上朝之日亦无须起得十分早。   马车驶出县主府的时候,时间约莫是清晨五点,坊门方才开了,进出行人已有不少。   坊间那几家卖吃食的铺子,更是早早便已开张,这时候一些铺子里的店家伙计正忙得脚不沾地。   罗用推开车窗,看着街上的景象,宽敞的水泥路面,水渠边是杨柳低垂,临街各间铺子大多都已开张,坊间街道上行人车马颇多。   入目所及,这些往来的人们大多穿着彩色衣裳,倒也不是说他们这个坊的人出身个个都很高,而是这衣服颜色的事情,现在已是没人管了。   自从上回朝堂上有人说过这件事以后,那些新式布坊确实也是消停了一段时日,后来风声过了,又都纷纷开始卖货。   初时只是十分低调地买卖些许,后来见是没人管,便也放开了手脚,从前那几家最早的商号,加上后来又新开的几家商号,这些新式布坊纷纷活络起来,不多久,这长安城中的布料市场又再次红火起来。   现在长安百姓但凡是手头宽裕点的,就要给自己和家人买机织彩布做衣裳,满大街都是穿这种衣裳的人。   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罗用不禁想起唐律上关于婚姻的一条:“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这里的色类,并非是之不同肤色的人种,而是指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处在不同阶层的男女。   如今再看这坊间,再想通过衣着颜色辨别一个人的身份出身,怕是很难了。想到这里,罗用心中便觉十分快意。   待到了宫门,罗用下车步行。   初一十五这两次大朝,上朝的官员比较多,罗用刚到,便遇着一个常在机器坊与他学算术的同僚,两人打过招呼,一同往那上朝的大殿行去,之后又陆续遇着几个相熟的。   不多时,他们又遇到正要出宫的徐内侍,道是要去宫外采买一些物什,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寺人罗用也认得,跟在徐内侍身边许多年了,从前初见他时,还是一副不知事的小孩儿模样,如今倒是大了。   徐内侍要去采买,罗用他们要去上朝,双方打过一个招呼,各自继续行路。   行过一段,徐内侍回头去看,这时候天色已然亮透,罗用与其他几名官员,正结伴行走在宫城大道之上。   眼下这时节,春色已是深了,宫城之中,宫殿巍峨,绿树茵茵……   “徐内侍。”   “走吧,我等早些出宫去。”   这一日的早朝,依旧说的是那修路之事,西面和南面两条路要同时开工,所需投入的人力物力十分巨大。   就这两条路具体要修什么路,朝中上下讨论了许久,最后决定河西那条路修铁轨,岭南那条路在平缓的路段修木轨,至于那些陡峭难行的路段,便先修水泥路。   ……   时年六月,河南道铁轨全线竣工。   六月中旬,河西路开工。   七月初,岭南路开工。   八月底,圣人东巡。   十二月初,归来。   次年正月,杜如晦长子杜构被任命为长安县令,罗用升工部侍郎,兼万年县令。 第453章 终章   贞观二十三年夏末,在大唐东面的一片大海中,一艘木船正缓缓向着海岸线驶来。   “此乃何处?不知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船上几名人员正站在甲板上说话。   他们早些时日途经一个岛国,并且在那里停留整顿数日,也明确了接下来的航线,所以这时候就能确定,眼前这条海岸线的后面,应该就是大唐地界。   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在大唐的哪一处,毕竟这个年代也没个卫星定位系统,他们这一群人,对这条海岸线显然也不熟悉。   “便先往北走。”其中一名青年言道:“若是去了南边,之后又要北上,逆水而行,慢且费力。”   “若是去得太北,可莫要到了高句丽才好。”另一名略矮的青年言道。   其余几人也是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便是去了高句丽也不怕,倭人不是说了,近年高句丽与唐常有商贾往来,早都不打仗了。”   “那也要当心着些,都到家门口了,可不想再旁生枝节。”   “依我看,此处应是江南。”   “你们看那山上的树都那般绿。”   “这时候才是八月,树自然是绿的。”   “……”   这几名说话的年轻人,看相貌应是唐人,只衣着却是番客衣着。   另外船上还有一些其他肤色的人,白的棕的都有,甚至还有几名黑色皮肤的水手,这一艘船不大不小,人员却很不少。   “乔!你们快看那边!”这时候,一个十几岁的棕色皮肤的船员指着南边嚷嚷起来。   “!”那名被唤作乔的青年,不是乔俊林又是何人,这时候只见他行到高处,观望一番之后对其他人说道:“应是商船,不似贼寇。”   其实这时候对面船上的人也在观察他们,双方都担心遇着海盗。   在进行了一番观察,又打过招呼之后,乔俊林让人放了一艘小船,与另外一名青年一起,登上了对方的货船。   这艘货船的主人是一个长安商贾,这回带队出来跑船的,乃是他的长子,也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早前在长安城中,亦听闻过乔俊林他们的事迹。   在确认过乔俊林等人的身份之后,对方立刻摆出一副捡到宝的表情,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且不说乔俊林他们从西域归来,这一次能从朝廷得到什么样的封赏,光凭乔俊林与罗家的关系,就没有哪个商号是不想与之交好的。   这两年随着纺织产业的发展,他们罗家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就在那长安城中,一个罗氏机器坊,一个长安女子纺织学院,始终掌握着最先进的新式纺织技术,就连那些王公贵族兴办的织布作坊,都要从他们那里购买器械雇佣女工。   他们商号近来也有办新式织布作坊的打算,奈何买不着器械,那罗氏机器坊的订单都排到两三年以后了,工学更加,听闻工部亦能打造这种器械,只是并不卖。   若是能通过这乔俊林,与罗达搭上线,或许他们家那个作坊的器械便有着落了。   于是这个少东家待乔俊林等人十分友好,一路上也给他们说了不少长安城中这几年发生的事情。   数日之后,他们这两艘船抵达苏州,在松江口靠岸,此处乃有港口,亦有许多食铺逆旅,听闻从前荒凉,便是这几年才刚发展起来。   一行人上岸吃饭,行走在港口旁边的街道上,这条街上除了逆旅食铺,便多是布坊,最多的便是白叠布与丝帛,多是机造,亦有那羊绒制品,毛毯毛巾之类的物什。   那买卖货物的,有汉人有番客,各式的衣裳各式的语言。街上的环境比较简陋,进出的货物却很多,一笔买卖谈成了,往往就是几百上千件的走货。   之前与乔俊林他们同行的那个长安商队,便要在此处卖货,道是他们这一船运的多是水果罐头,这条街上常有从那北地商贾过来采买,他们给出的价钱往往都比较高。   就地卖掉,也省得费那许多功夫又要运到长安城去,长安城那边这两年像这种南方来的水果罐头,价钱并不很理想。   双方一起吃过了一顿热饭,又约好了他日长安城再续,于是就此别过。   乔俊林他们将自己那艘大船停在海港,花钱另雇了一艘稍小的船只入江,只要钱到位了,与那些舟人道明自己所要去往之处,其余便一概不用操心。   他们先是坐船沿松江往上游走,之后又入运河,再后来又在徐州上了铁轨。   马车在那铁轨之上跑得飞快,穿过大片的山野田地,行车数日,便过了数座大桥,那大桥之高,便是低头往下面看一眼,就能叫人头晕目眩,桥下行船,那大船的桅杆足有五六丈那般高,都能安然通过。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实在是与从前大不相同。   若不是还能寻着一些熟悉的事物,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真真就跟改天换地一般。   尤其是那些每天夜里灯火通明的城市,还有那成群结队身着彩衣骑着燕儿飞上工下工的女子们,总让人觉得仿佛置身梦境之中。   时年九月,乔俊林一行抵长安。   他们这一行人的归来,初时倒也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主要这几年随着海运的发展,中原人士对于西域的了解已经比从前多了很多,从那西域归来的人,似乎也就显得没有那么稀奇了。   甚至还有人玩笑说,乔俊林他们莫不是在西域迷了路,怎的出去这些年才归来?   乔俊林并未与人多言,只是安排自己队伍中的人归家的归家,若在长安城中没有落脚之处的,一时便先与他同住在罗家的县主府之中。   宫中亦有来者,言是圣人置宴,明日午时,请乔俊林和其余西行之人,到宫中赴宴。   县主府这边,罗用也令人为他们准备了饭食,这长安城中但凡出名的好吃食,几乎都差人去买了来。   乔俊林洗漱之后,又用了一些饭食,然后便与罗用同坐在堂屋之中说话。   道他这一路从江南行来,见着了许多新鲜物什,这长安城中的气象,亦是与从前很有一些不同。   “这可是你所说那个世界的模样?”乔俊林问他。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罗用回答说。   乔俊林笑了,于是不再言语。   听闻罗用去年正月升迁工部侍郎,乔俊林从前也在这长安城生活过许多年,也曾一心想要出仕,在这个士族政治的时代,处处讲究出身的官场之中,罗用一个农户出身毫无根底的年轻人,如何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乔俊林深知这其中不易。   “这一路上定是十分艰险。”过了一会儿,罗用看着乔俊林脖颈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问道。   那道疤痕应是极长,露在外面的仅是一小段,藏在衣服下面的,不知又是一副怎样的狰狞模样。再看他的双手,手背上亦有刀疤,手指上又有一些细小疤痕。   “倒是有惊无险。”乔俊林笑道。   他当初带了十一个人出去,回来的时候也是齐齐整整的十一个人,这便足够了,若是人数有少,此事他便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的家人交代。   若说当初出行的时候,乔俊林主要就是因为罗用这一层关系,才能成为他们这一行人的领队。   那么数年以后在这归来之时,他在这一行人之中,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首领。   这不仅是因为乔俊林武艺高强胆识过人,更因为他这个人有情有义,很有担当。   队中有好几个人都是得他相救,才有惊无险地走完了这些年的路程,留得一条命在,如今才能以一个活人的姿态,再次回到长安城中,享受圣人封赏的荣耀。   “可有收获?”罗用问他。   “收获颇丰。”乔俊林回答。   “那便好。”罗用道。若是收获不够丰盛,又如何值当他们这些人数年以来的艰苦行路,以命相搏一场。   乔俊林带回来的那些番人,别人兴许瞧不出什么端倪,罗用只看一眼,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那几个棕色皮肤的男子,不似欧洲人,亦不似非洲人,很有可能是美洲土著。   次日,乔俊林等人入宫赴宴,圣人先是犒赏他们一番,然后又问他们这一路上的见闻。   尤其是归来的这一段路,他们这一行人,究竟是如何从那西域沿着海上商道回到大唐的,圣人以及朝中诸臣都很关心。   这几年大唐的海运亦有所发展,但多是胡商番客来唐交易,唐人鲜少远赴重洋出国去做买卖,大抵便都只是搞搞近海运输,对于那海上的航线商道,唐人亦十分想要知晓。   乔俊林却道:“我等并非是从西面归来,而是从东面归来。”   他这话一出,在场很多人就都听不懂了,当初他们这一行人,乃是从常乐县出发,往那西域而去,数年之后,如何又会从东面归来,那得绕多大一个弯?   “东面归来?不知此话何意?”圣人端着酒盏,定定看着乔俊林问道。   “我几人与数名波斯勇士,一同从那波斯国西面的海岸线出发,想要去探一探更往西面的世界,看那边是否还有其他国度。”   “那一路上先是途经数个小国,又经数月航船,抵达一片陆地,那片陆地足有大唐数倍之大,那里生活着许多土著,似是并无大小国度。”   “我等沿着那片陆地的海岸线航行了许久,从他们那里的东海岸绕到西海岸,再从那一条西海岸再往西行数月,便回到了大唐东面的海岸。”   乔俊林此话一出,大殿之中一阵喧哗!   那波斯国乃是在大唐西面,而从那波斯国的西面再往西走,竟又会回到大唐!这如何能够?   “爱卿所言,那片没有国度的陆地,可是确有其事?”李世民静静盯着乔俊林,一字一句地问道。   “乔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乔俊林笃定道。   大殿之中又是一阵喧哗!   一片没有国度的陆地,面积足有大唐数倍之大!那代表着什么?   之后,乔俊林他们又向殿中众人逐一展示了他们从那片陆地上带回来的人和物什。   那几名有着棕色皮肤的高大男子,因与乔俊林等人在大海上相处了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期间亦学了一些汉话,这时候殿中众人问起,他们便把自己家乡的事情一一说了。   这一餐原本是为封赏而设的宴席,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十分严肃的讨论。   圣人与诸位大臣问了许多问题,事无巨细,都让乔俊林等人逐一道来,那几名与乔俊林他们同行的博士人也在一旁补充佐证。   待他们这一行人出宫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   一宿没睡,着实也是有些倦怠。   乔俊林坐在马车之中,推开车窗看着外面大街上的行人车辆,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罗用说,这一切都还只是开始而已。   在乔俊林看来,亦是如此,这所有的一切,都才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