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装成救世主   作者:文可扑不可坑   文案:   邪神即将复苏,妖魔鬼怪横行。   无数人被卷进邪神魇境,九死一生。   以对抗邪神为己任的弑神学院开始扩招。   一天,学院面试了个病弱小可怜。   少年怯怯道:我,我是来捡垃圾的QAQ   招生办主任:……是这样的,我们干的是弑神杀鬼的活,会死的那种。   小可怜舟向月:那,那专业对口QAQ   ——毕竟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   *   千年前,邪神舟向月被玄门正道联手诛杀,还被亲徒弟一剑穿心。   千年后,他重生成了个法力全无的病弱小可怜,复苏之路辣——么远。   昔日乖徒弟,如今已是玄学界最凶残大佬。还一眼看中他,摁头叫他拜师。   大佬修长手指轻捏他的后颈,眼神晦涩不明:若叫我发现你与邪神有半点瓜葛,就打断腿,永远锁起来。   舟向月: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然后他发现,大佬床头竟挂着邪神的剑。   众人畏惧的掌刑者在梦中泪流满面,痛苦而隐忍地低念一个名字。   舟向月:……哦?(反派の微笑)   *   听说最近魇境最热门话题,莫过于某个千面无名黑心骗子。   受害者情绪激动:   学生A:我在绝望中被他所救,他却装成npc忽悠了我一路,骗子!   路人B:他自称是我老板,把我法器道具搜刮一空还叫我伺候了一路,骗子!!   NPC:他恐吓我们,威胁说不听话就让邪神降下诅咒,骗子T T   大佬D……嘘,骗子明显和他有仇,骗他杀他抢他境灵,还欺负他新收的徒弟(别让大佬听见,他会发疯)。   可就是这么个骗子,在魇境中救人无数,一次次奇迹般以雷霆击碎邪神降临的黑暗。   众人:他一定是上天派来的救世主!他就是我们对抗邪神的希望!!!   邪神复苏的那一天,众人目睹病弱少年以一己之力阻挡毁天灭地的邪神阵法,浩荡长风吹起他被血染红的长袍。   又亲眼见到单薄身影喷出一口血,如断线的风筝坠入万丈深渊。   正当所有人痛哭流涕时,突然发现——   救世主……变成了邪神?!   少年抛了枚硬币,露出愉悦的微笑:   “弑神游戏现在开始,祝各位好运。”   脸上笑嘻嘻·手下捅刀叽·愉悦犯病弱受   高冷凶戾·被骗ptsd小狼狗·正道之光攻   -中式灵异恐怖,主角马甲巨多   -大佬徒弟是攻,当年那一剑是受计划的一部分   -受认为这是年下,攻认为这是年上   -晋江主角你懂的,会洗白白啦,HE!   -封面画师:危楼   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重生 相爱相杀 逆袭 马甲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舟向月 ┃ 配角:郁归尘 ┃ 其它:康康阿坑专栏叭~挑棵苗养养会长大!   一句话简介:我是好神 我装的   立意:永不言弃 第1章 死生   “这是一片终年浓雾不散的梨园戏班,也是迎神大傩的终点。”   “传说梨花飘落的深夜,重重院落深处会传来阵阵诡异的铜铃声,红灯笼里还会映出飘荡的宽袍大袖的影子……滋滋……”   “你身为戏班学徒,如今正在努力为迎神大傩做准备……滋滋……大傩将于两天后进行……滋滋……警告,该境客已身亡……解析错误……”   “滋滋……滋滋……”   “不要让他发现你没死。”   意识恢复的第一刻,舟向月脑海中响起一句话。   鼻尖是浓郁的血腥味。   周身冷意透骨。   一道冰凉粗糙的鞭柄挑起了他的下巴,轻蔑的嗓音响起:“死了?”   舟向月:……?   记忆一片混沌,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却近乎本能地在醒来的瞬间保持了完美的伪装。   他顺从地被鞭柄挑起下巴,暴露出脆弱的咽喉。   没有睁眼,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脖颈到指尖,整个人全然放松,甚至连睫毛都没有一丝轻颤。   “哪有这么容易死,只是长得像瓷娃娃,又不是真的陶瓷做的,”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一只手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装的吧?”   “瓷娃娃”。   虽然闭着眼,这三个字却凭空漂浮在了他的脑海中,呈现一种水纹般的半透明色,就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把它写进了他脑袋里一样。   舟向月:……??   他选择继续装死。   身后是粗糙湿冷的砖石地面和土墙,摩擦着粗糙的枯枝落叶,像是在种着树的院落里,夜深露重。   他能感觉到透过眼皮的微光,看来这是个明亮的夜晚,或许将近满月。   周围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摩擦声,看来身边围着好几个人,恐怕每个都来者不善,尤其是正拿鞭子挑起他下巴的这位。   血腥味很重,他应该流了很多血,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冷的——废话,毕竟这身体的原主都死了,他要是轻举妄动,恐怕刚活过来就可以再死一次。   意识比刚才清晰了许多,脑海中也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和刚才让他不要被人发现没死的,是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这里不是现实,而是被称为‘魇境’的地方。你还有你身边这些人,都是被魇境吞噬进来的人——你们通常被称为境客,顾名思义,就是不属于魇境的外来者。”   “作为外来者,如果无法破境而出,最后都会死在这里。”   “当然,除了无法破境以外也有别的死法,比如你刚刚就因为偷窃被发现,被别的境客打死了。”   这时,脑海里那个漂浮的“瓷娃娃”旁边,又多了两个字。   “死人”。   “瓷娃娃”的字变得有些浅淡了,而“死人”则好像在慢慢加深。   舟向月想起来了。   是的,他……刚刚被打死了,因为偷东西被发现了。   ……不过有哪里不太对劲。   在他的脑海里,过去每一段记忆都栩栩如生,鲜活得就像他经历过一样——   是的,“就像”他经历过一样。   舟向月莫名觉得,这些记忆并不属于他自己。   正如他应该叫做舟向月,而不是这些记忆的主人,舟倾。   问题是他冥思苦想,却发现自己名字以外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反倒是舟倾的记忆占据着脑海里的位置。   ——这是什么情况,自己占了一个死人的身体和记忆,本身却失忆了?   离谱。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完美地概括了他现在的心情。   借着自己的脸被散落的头发遮盖,舟向月微睁了眼看向面前拿着鞭子的人,正好瞧见他腰间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丝金属光泽。   像是个好东西。   舟向月感到有一点点……手痒。   ***   “……这他妈好像真死了。”   刁辛刹手握鞭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身影覆盖的少年。   少年下巴被鞭柄挑起,露出的纤白脖颈上血痕交错。   打得破破烂烂的衣襟在领口散落开来,露出的锁骨瘦削单薄,苍白到近乎透明,将凌厉鞭痕上缓缓渗出的血珠衬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毫无生息地蜷缩着靠在青黑的四合院墙边,是一种像小兽一样可怜兮兮保护自己的姿势。   屋檐边缘低低悬挂着一轮惨白的满月,将夜幕映照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也照亮了少年浑身上下大片大片的猩红血迹。   在虚空中的某个不知名之处,这一幕画面的顶端飘过一条条细碎的银白色弹幕,仿佛划过空中的银白流星轨迹。   【死了吗?】   【死了!身份牌都灰了!!】   【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对小美人呢!气愤的泪水从我的嘴角滑落,摩多摩多!】   【都打烂人家衣服了,干嘛不干脆点整件撕掉啊!这么半遮半掩的……唔我的鼻血流下来了,虽然身为鬼我并没有鼻子】   【你还别说,柔弱小美人被凌虐至死永远都是经典画面啊,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意满离,再见小可怜~】   “刚才挨下鞭子就哭得特么跟奔丧一样,现在闭嘴了倒还挺养眼,”刁辛刹一只手掐住少年的脖子,逼迫他抬起头来。   手下的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了晃,浓密羽睫上缀着的零星泪珠便扑簌簌地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就像哭了一样。   明知道人已经死了,但少年这么看起来实在是楚楚可怜,勾起了刁辛刹心底的一丝邪念。   “嗬,还会哭呢,”他抬起鞭子,恶意地戳了戳细白锁骨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舟向月原本都下意识咬紧了牙关,可鞭子触到伤口时,竟然不痛。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具身体上这么多伤口,他自醒来之后却也没感觉到。   嚯,无痛复活?还有这等好事。   舟向月快乐了。   血液还没凝固,被人这么一戳,更多的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沿着雪白颈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少年的睫毛和脸颊上还闪烁着细碎的泪光,宛如刚刚死亡的白鹭,凝固了濒死那一刻绝望的美。   【我有病我先说,突然觉得小美人现在比刚才哭哭啼啼的样子更美了】   【@魇境老板,一人,啊不一鬼血书求小美人的直播晚点关闭!】   【血书+1】   舟向月依然在装死。   可是他的注意力其实有点分散,毕竟脑海里在“瓷娃娃”“死人”以外出现的那些词汇实在是有些令人侧目。   “小美人”“柔弱”“凌虐”“小可怜”。   此时,“瓷娃娃”变得越来越透明,好像很快就要消失,而“死人”则越来越亮,而且半透明的色泽逐渐变得实质化。   其他的词也闪烁着亮暗不等的光芒,有的出现后没多久就又开始缓慢消失。   更显眼的,则是这些标签底下的一行文字。   “围观鬼数:43”   舟向月:“…………”   他好像懂了些什么。   这些文字,大概是这些不知道是什么鬼的围观者对他的印象,当然或许还有魇境里其他境客对他的印象——标签的作用未知。   需要进一步探索。   【等等,怎么身份牌又亮了?死了还能复活的?】   【???】   【?????】   【刚才灰那一下大概是bug了,可能半死不活的,系统误判了】   【还活着?!这么戳伤口看着就好痛,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懂了,他在装死】   【好家伙,漂亮蠢货死到临头居然聪明了一把?】   【我不信,小美人刚才一点擦伤都哭得要死要活的,这根本就是哭晕过去了吧】   刁辛刹戳了几下,见少年真的毫无反应也就玩腻了。   他手一松,少年的脑袋便“咚”地向后撞上墙壁,单薄的身躯软软地沿着墙滑落下去。   “他妈的,这也忒不经打。”   他“啪”地甩出一声鞭花,甩掉鞭子上沾的鲜血,随手往旁边一指:“四眼,你再来翻一遍。”   一个戴着眼镜个子不高的年轻男子畏畏缩缩站在一边,被他这么一指,吓了一跳:“啊,我?”   刁辛刹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斜着眼瞟过去,“怎么,不服?”   “不不不……”小眼镜浑身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蹲到了少年身边。   “妈的血呼啦差的,脏了老子的手,”刁辛刹一边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一边磨牙,“老子他妈就不信了,一个痨病鬼,能把那东西藏哪儿去?”   小眼镜的眼镜片上被甩到了一滴鲜血,可他甚至连取下眼镜擦掉血迹都不敢。   他蹲在血淋淋的尸体面前,额头上青筋和心脏都突突直跳,感觉眼前发晕。   就在刚才,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少年在自己面前被活活打死了。   “知道你刚进魇境,紧张是正常的,”刚才一直旁观的师爷在背后不冷不热地发话了,“放心,只要抱上刁爷的大腿,保命是没问题的——只要你老实听话,别动什么歪心思。不然的话……”   师爷嗤笑一声,“喏,这个漂亮蠢货就是下场。”   小眼镜的手越发颤抖起来,他深深低下头去,仿佛连尸体都不如头顶上的人可怕,唯唯诺诺道:“是,是……”   他拼命忍着恐惧和恶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准备翻找死人身上鲜血染透的破烂衣袍。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了,他没有注意到,面前这具“尸体”虽然浑身冰凉,但似乎还有微不可闻的一点呼吸。   舟向月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回忆也变得清晰了许多。   这位漂亮蠢货舟倾是第二次进魇境,第一次偷东西。   不仅如此,还不长眼地偷到了刁辛刹头上——这人出身于魇境十大门派之一“无赦道”,在当今活跃于魇境的境客之中,可是以残忍嗜杀闻名。   偷就偷吧,还被发现了。   被发现就发现吧,还被抓住了。   这不,刚进来没多久就被打死了。   舟向月盯着脑海中漂浮着且越来越亮的几个“死人”“废物美人”“漂亮蠢货”标签:“……”   真是好极了。   尽管他什么也不记得,也不妨碍他知道这个废物一定不是自己。   这时,一双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他身上染血的衣角,指尖几乎比他这个死人还要冰凉。   “警告,不要让他发现你没死。”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在脑海中。   这一刻,舟向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心跳声竟然有些陌生的新奇,好像他已经很久没有心跳了似的。   不过小眼镜完全不知道“尸体”在想什么,正在抖抖索索地翻东西。   手下少年苍白细瘦的四肢毫无生息地任由摆布,新鲜的血液不断随着他战战兢兢的动作从大大小小的伤口涌出,就像是一个棉花都被扯出来的破烂布娃娃。   看着杀人现场一般的画面和自己满手的血迹,小眼镜的手更抖了。   没有人看见,刚才被刁辛刹的鞭子甩到他眉心的一滴血仿佛有了生命一样,缓缓渗进他前额的皮肤之中。   那滴殷红最终消失不见。   小眼镜忽然在尸体的腰间摸到了一只金属匣子,冰得他一抖,然后立马回头:“刁爷,指灵匣找到了!”   他小心翼翼取出那个匣子,双手递给刁辛刹。   刁辛刹的脸色顿时明朗许多,“不错。”   他拿到了那只匣子,居高临下对着少年的尸体嘲讽道:“算你识货,这玩意稀有得很。但再贵,值得你搭上一条命吗?一看就是短命鬼的面相。”   就在这时,一片浓云飘过,天地间一暗。   空气骤然阴冷下来,一种神秘而诡异气氛笼罩了一切。   梨树黑黝黝的干枯枝杈上缓缓凝结出冰霜,发出噼啪的细碎声响。   “怎么了?!”几人惊恐地抬头张望。   遮蔽月亮的浓云在这时消散,月亮再度露了出来。   ——原本苍白的满月,此刻变成了阴森的锈红色。   不祥的血色月光笼罩了一切,如浓稠鲜血漫过他们的视野。   “什么味道……”小眼镜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鼻子。   另外几人也闻到了。   不知何处异香袭来,在骤然降临的寒冷中格外清晰。   刁辛刹转头望去,瞳孔骤缩,“这……?!”   他愕然的瞳仁中映出了四合院里无数枯黑的梨树枝条,枝头的点点黑色苞衣鼓起、绽裂,吐露出莹白如雪的花朵。   几乎转瞬之间,大片雪白梨花在枝头齐齐开放。   然而下一刻,刚刚焕发生机的梨花仿佛转眼被抽尽了生机,原本饱满莹白的花瓣变得单薄近乎透明,垂在枝头摇摇欲坠。   一阵寒风吹来,卷起满树梨花。一时间重重院落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梨花雪,冷冽异香袭人。   压抑昏暗的血月之下,大片大片的惨白花瓣无声地翻卷飞旋,让人联想到漫天纸钱在空中飘飘洒洒。   唯美至极,诡异至极。   【!!!】   【发生了什么?我记得这个魇境没有什么boss出场这么大阵仗吧】   【有点瘆人,后背一凉……哦,原来我没有后背啊那没事了】   刁辛刹啐了一口,缓解心下微微涌起的烦躁不安,“操他妈的,这鬼地方越来越古怪了。”   好在只是古怪而已。   突然开放又突然凋谢的梨花看着诡异,但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大地在颤抖,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几人顿时紧张起来——“班主来了!”   “啊!”小眼镜吓得差点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从少年的尸体旁往后爬了两步,在地上留下好几个凌乱的血手掌印。   他们来到魇境里一天多,已经大致了解了这个魇境的背景。   在这个魇境里,戏班班主是目前出现的最强大的npc,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   不仅强大,而且蛮横凶残。   咚,咚,咚!   伴随着大地震颤的脚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大汉跨进了院子,一手扛着根粗壮的枣木棒,另一手则拖着一条腿。   腿后面连着一个头着地的光头尸体,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糊。   砰!   他把尸体往前一掼。   几人这才发现,尸体的脸其实是朝上的——但整张脸皮却仿佛被揭掉了一样,面部一片鲜血淋漓,根本看不出五官。   小眼镜猛地捂住嘴,又被手上的血腥味一激,差点吐出来。   他认识这个光头。光头昨天和他一起出现在魇境里,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小眼镜看到他那虬劲的肌肉和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又听说他是一个在逃杀人犯之后,就吓得转头投靠了刁辛刹。   现在,光头血肉模糊还没了脸的尸体就这样地扔到了他面前。   不仅是小眼镜,所有人都被这惨烈的一幕震慑住了。   现场一片死寂。   班主显然很满意这个效果。他的目光近乎享受地在众人紧张恐惧的面容上一扫而过,咧开嘴冷笑:“一帮杂种兔崽子,我之前说过什么?练功不练,还手脚不干净,敢到班主院子里摸东西,就是这个下场!”   众人都变了脸色。   其实不止光头,他们都想到班主一定是这个魇境里的关键npc,想去他的院子里探索,只是还没来得及去。   但这个被发现后血淋淋的后果震慑住了他们。   众人噤若寒蝉,班主的目光倒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地上的尸体。   被脸上横肉挤成一团的浑浊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诡谲的亮光:“哈,死了一个?”   尸体边上的小眼镜吓得腿都软了,手脚并用地想离尸体远一点,说话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我没有,没有杀人,没有……”   他把身上的血蹭得到处都是。   小眼镜快要吓得窒息的时候,班主突然咧开嘴笑了。   他咚咚地径直走到尸体旁弯下腰去,勾起他腰间的银牌。   他一动,衣襟腰间传来金属碰撞的哗啦碎响,似乎装了不少铜钱。   班主只看了一眼尸体的银牌,又像扔块抹布似的扔了回去,掏出腋下夹着的账簿,沾口唾沫翻了两页:“在……哦,在这里。”   他咧开嘴笑了。   周围一片诡异的静默,无人出声,却也没人敢凑上去看班主的账簿。   “舟倾。”班主拿块炭笔划了两下,随后一把拽起少年那条不自然扭曲的细瘦胳膊,将它扭到了一个近乎折断的角度,直接蘸着指尖的血在账簿上摁了个指印,“行了。”   【嘶,我幻肢痛了,这不能还活着吧?】   【我就说他不可能还活着!班主都认证了,这还没死,我倒立吃屎!!   【可身份牌还亮着诶】   直播画面上随即弹出文字。   [此账号境客已身亡,直播间将于10秒后关闭。]   【懂了,刚才又亮起来才是bug了】   【我就说嘛!】   【???@魇境又摸服务器了?管管你家系统吧,八百年没维护了】   【散了吧散了吧,人早就死得透透了】   在舟向月脑海里,“死人”两字终于从半透明的水色变成了完全实体的银白色,就像是完成了某道上色工艺。   同一时间,他的脑海中响起了一声清脆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临时身份:尸体!”   “身份有效时限:20分钟。”   “说明:死了就死了,老实躺尸不要搞事,小心ooc。”   紧接着,新的提示音响起。   “已将偷得的物品【戏班班主的铜钱荷包】收入境客包袱。”   一排文字画面出现在舟向月脑海中。   【境客包袱(入门)2/5】   指灵匣*1   戏班班主的铜钱荷包*1   没有人看见,“尸体”低垂着隐匿在阴影中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死人”“废物美人”“漂亮蠢货”……   有一说一,他可太喜欢这些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了。   毕竟,谁会防备一个柔弱无害又可怜的漂亮废物尸体……偷东西呢? 第2章 表里   班主在登记死者的名字,外来的境客们却大多还在惊魂未定地观察另一具没了脸皮的尸体。   等到班主把账簿塞回去时,往四周一扫视,几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住了。   一副想逃不敢逃的样子。   班主冷笑一声,手中的棍子“咚”地敲在地上,浑厚的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还有你们!这么晚了还在吵吵什么?今天练功练完了吗?后天就是大傩了,你们掌握多少傩技了?”   众人纷纷躲闪着班主恶毒的目光。   “好啊,”班主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今晚,我就跟你们说最后一次。学不会傩技还动歪心思的废物,早晚会从这里消失。”   “好好练功,才能获得掌坛的资格!表现好了,说不定在大傩上扮演神明的就是你!”   “扮演了神明,祈梦时神明都会对你有求必应!”   “咱宋家戏班可是请了神的!多少人挤破头想来咱们的傩堂祈梦,你们近水楼台,居然还不知道珍惜!”   班主扛起枣木棍,“好了!现在都给我滚回房间去休息!谁等会还被我抓到到处乱跑,就一起来陪这俩短命鬼吧!”   他正要走,却被尸体的手臂绊了一下,差点一个趔趄。   他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想起了什么,再次回过头来,充满威胁地看了这些学徒一圈:“明天第一遍鸡叫就起床练功!谁迟到,我会让他后悔长了颗脑袋!”   咚咚咚,他又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簌簌震落一地梨花。   班主一走,院子里危险的压迫感骤然一松,众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晚风一吹,冷汗湿透的衣衫在背上透出一股凉意。   “……操。”刁辛刹恨恨地啐了一口,神色阴沉,“都他妈给老子留点神。再是再不小心杀错境主,我们他妈的都得凉在这鬼地方!”   舟向月躺在原地心想,那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要打破一个魇境,必须杀掉魇境之主,也就是众多npc中的那个核心人物。   然而,不是境主的npc也对魇境维持运转十分重要。如果境客没有猜对究竟谁才是境主,杀错的npc过多,就可能会导致魇境直接崩塌,里面的境客也会一起被压成一滩肉泥。   每个魇境里可以杀错的“容错人数”都不同,但通常只会在两人左右,一般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人。   根据原主的记忆,昨晚已经有人在这个魇境里杀错了一个npc。   也就是说,如果再杀错一个npc,就有可能会导致魇境崩塌,所有人一块玩完。   不妙啊,舟向月想。   “走。”刁辛刹对师爷和小眼镜说。   小眼镜正要跟上去,却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凉意。   仿佛有一只窥伺的眼睛,在暗中冷冷地盯着他。   小眼镜大惊回头:“!!”   “干嘛?!”刁辛刹握紧了鞭子。   “啊,我,我……”小眼镜支支吾吾,“感觉后面有人在看我……”   可几人往后看去,暗红月光笼罩着院落,梨树扭曲的枝条在院墙上留下鬼魅般的黑影,夜晚的寒风卷着残存的梨花花瓣飘飞。   什么都没有。   刁辛刹冷哼道:“这就吓出幻觉了?瞧你那怂样。连个鬼影都没有,走了!”   他转身走了。   小眼镜唯唯诺诺地应着,仿佛被鬼追一样哆哆嗦嗦跟紧了前面几人。   【预言一个,这波注定团灭喽】   【哈哈哈昨晚那家伙是新手,上来就吓得把小鬼npc给杀了,虽然那个蠢货被刁辛刹直接抹了脖子,但这下他们连唯一的试错机会都消耗掉了,下次再杀错就全员GG啦】   【厉害了,能进魇境,这么没脑子的活人也不是很常见啊】   【嗐,是我看过最差的一届没错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种满梨树的院落里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暗红的月亮仿佛高悬夜空的一滴血,在院子里的一地惨白落英和猩红血迹上洒下一片诡谧的月光。   梨花依然纷纷如雪,随风无声飘落到地面,覆在一身血迹的尸体上,少年身躯单薄得仿佛要跟着梨花一同被风卷走。   一片花瓣飘落到染血的白皙指尖。   下一刻,指尖动了动。   原本早已气绝多时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舟向月实在不想再躺在地上了,毕竟地上实在是又凉又潮还硌得慌。   他靠着墙爬起来,用指骨一擦嘴角,便看见沿着袖子和细长手指一滴滴往下淌的血液。   破裂的袖口下露出了单薄的手腕,手背上透出细细的蓝紫色血管。   随着他起身,满身梨花纷纷飘落,如同抖落一身新雪。   舟向月拈起一朵自肩头滑落的梨花,凑到面前。   细长指尖比梨花多不了几分血色。   他看着这朵开到荼蘼的梨花,若有所思。   虽然他让小眼镜发现了身上的指灵匣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但也并没有十成把握让他注意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之后血月和花开的异动,彻底将那几人的注意力吸引走了。   只能说,老天都想帮他。   舟向月仰起头,闭上眼。   诡异的暗红月光落在他脸上,为这副过于苍白病态的面容抹上一点血色。   半晌,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   清新湿润的晚风,夹杂着隐约的幽冷花香与一丝血腥味。   不知为什么,虽然现在一身是伤,记忆全无地独自身处这个危机四伏的魇境,但舟向月莫名地心情雀跃。   那种愉悦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已经死去很久很久的人忽然又活了过来,呼吸到人间的新鲜空气一样。   是一种发自肺腑的亲切感。   搞不好他真是死而复生的呢,舟向月想。   他看了眼身旁被他的血蹭得一塌糊涂的墙,随手抬起仍在滴血的指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墙涂抹起来。   一笔,二笔,三笔。   一个笑脸。   【咦,这个境客不是死了吗,这是变成鬼了?】   【刚才说要关闭魇境的,怎么也没关,系统bug越来越多了】   【好家伙,我只想说头一次见到这么快乐的枉死鬼,666】   舟向月打量了一圈,四周是死气沉沉的厢房和光秃秃的梨树,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四面墙壁都由碎砖垒成,砖缝里探出细瘦的小蓬草,有气无力地蒙了一层土,脏兮兮的窗户上蒙着暗绿色的窗纸。   三个厢房门虚掩着,门上贴着褪色的或红或绿的落门钱,屋里一片漆黑,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唯有剩下的一个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物,一眼可以望到底。   里面的墙壁上有一个神龛,神龛的阴影里隐约可以看到一尊脏兮兮的观音像,似乎已经废弃很久了。   腰间有什么东西微微发烫,舟向月伸手一摸,发现是一块系在腰间的银牌。   他拿起银牌,发现上面浮现出几行文字。   牌主:舟倾   所属门派:暂无   排行:暂无   说明:倒霉鬼,冒失鬼,可怜鬼……咱就是说,真的很难把你的倒霉和奇葩程度用文字表达出来,只能用一个字形容——该。   底下的“围观鬼数”一栏,此刻像抽搐了似的,在1到5之间反复跳动。   舟向月:“……?”   【退出去又点进来好几次,魇境系统抽了吗?第一次见变成鬼还能直播的bug,正好无聊,蹲一蹲】   【原来还有和我一样无聊的仁兄】   【无聊+1 】   舟向月端详着银牌上莫名其妙跳动的“围观鬼数”,这时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选项。   “是否要将银牌收入境客包袱?”   “是/否”   舟向月选了“是”。   嗖的一下,银牌凭空消失了。   他意念微动,境客包袱凌空浮现在了面前。   [境客包袱(入门)3/5]   指灵匣*1   戏班班主的铜钱荷包*1   身份银牌(舟倾)*1   舟向月看着自己的境客包袱,勾起了唇角。   谁能想到,就在刚才刁辛刹和戏班班主与他这个“尸体”近距离接触的短短瞬间,他就从他们身上各顺了点东西回来?   太简单了,简直没劲。   【???】   【我没看错吧?刚才那个人不是已经把指灵匣拿走了吗?!班主的荷包又是什么鬼,他之前根本没碰到过班主,也就是刚才那几秒的时间接触吧】   【卧槽卧槽?我头一次见到能从班主身上偷东西的,不可能吧?】   【不可能,他之前偷了刁辛刹的东西就被抓了,怎么可能技术这么突飞猛进啊】   【我也不信,在线求慢放解密!!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动过,我这双鬼眼就是尺!】   【我去!刚看了慢放,我怀疑是不是在那两个人弯下腰靠近他的时候偷的,但画面被他们挡住了,看不见】   【不会真是刚刚偷的吧?666,有点感兴趣了】   之前舟倾从刁辛刹那里偷走的,就是一个指灵匣。   也正是因为小眼镜从尸体身上摸走了一个指灵匣,刁辛刹才会轻易放过他……的尸体。   可刁辛刹哪里知道,找回去的那个根本不是原主偷走的指灵匣,而是舟向月几十秒前才从他身上摸来的。   不知道刁辛刹之后发现身上又少了个指灵匣,会是什么反应?   舟向月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   他意念微动,手上便一沉,一只金属盒子滚落到他手里。   金属盒子看起来平平无奇,棱角光滑,似乎没有什么能打开的地方。   这玩意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念头仿佛忽然点开了一页说明书,视野里弹出几行文字。   [指灵匣:地摊货,骗人的玩意。真以为境灵这么宝贵的东西说探测就探测啊?那也行,你在半夜十二点,走到距离境灵三寸以内的位置,指灵匣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惊喜。]   [哦,你连境灵都不知道是什么吗?动动你的小脑瓜,这里是魇境,境灵还能是什么?是你的小命!]   舟向月:“……”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他至少明白了一点,境灵是好东西,得拿到手。   或许拿到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收回指灵匣再往下看,取出了班主的铜钱荷包。   这是个很普通的荷包,荷包上的刺绣元宝图案磨得又脏又破,里面有三四枚铜钱。   [说明:破旧的荷包,没屁用。荷包里的铜钱就更没用了,都是死人钱,带着它只会吞噬活人阳气、招来霉运,不扔就等着变成死人永远留在这里吧!]   “死人钱?”   舟向月轻嗤一声,随手从荷包里拈出一枚铜钱。   铜钱触到指尖的瞬间,一股阴冷的凉意从指尖沿着骨髓最深处弥散开来,叫他猝不及防一个哆嗦。   好冷,仿佛是渗进魂魄中的冷。   舟向月有种错觉,仿佛他原本实质的魂魄都变得半透明了,连存在感都降了许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傻了吧?这就是个折寿的亏本玩意!】   【我就知道!从没见过别人偷班主的东西,路边的李子不要采懂吗?就你聪明】   【亏我刚才还卧槽了一下,果然手快也救不了非酋,这都能偷来一个debuff,我是服气的】   虽然彻骨寒意从铜钱源源不断地传来,舟向月却倔强地不肯放手。   他微皱眉打量着铜钱。   既然是死人钱,班主带在身上做什么?   莫非这种死人钱有特殊的用途?   【你看他这穷酸样,都说了是死人钱还舍不得扔,一看境客包袱果然只有五栏,就是个第一次进魇境得了啥都当做宝贝的新人,等着凉凉吧】   “叮”的一声,暗金色的铜钱被轻轻抛起,又轻盈地落在指背上,开始在细长指间灵活飞舞。   铜钱映射着迷离的月光,令人眼花缭乱。   舟向月轻轻吐出一口气。   时不时把铜钱抛起来,那种冷意就好多了。   不知为何,他很享受转铜钱的感觉,这个动作亲切得仿佛是一种生命的本能。   舟向月忽然想到,什么人会这么喜欢转铜钱?   他对自己记忆空白的过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想,先努努力从这个魇境里出去,然后找回自己的记忆——   就在这时,他的视野里突然弹出了一个文字面板。   [您的“尸体”临时身份已失效,由于该身份性质特殊,本境客账号不得再次使用该身份。]   [说明:你ooc了,蠢货!下次再装尸体,一定会被识破的!]   舟向月挑起眉。   他刚才一时没注意,原本脑海里固定住的“死人”标签确实消失了。   还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眼前的画面骤然弹出刺眼的大字。   [警告!]   [警告!!]   [该境客已身亡,身份解析发生错误!]   [系统判定该账号为高危病毒账号,将在60秒后强制销毁!]   下一刻,银牌上便出现了血淋淋的鲜红色大字,仿佛嘲弄般闪烁,而一个幽幽的声音也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60   59   58   ……   “啪”的一声,铜钱落入了他的掌心。   舟向月:“……”   魇境大善人,你明明可以直接让我死。 第3章 表里   【哦我就说,果然是bug!】   【这位漂亮蠢货是吓傻了吗?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踏马笑死】   【还没见过系统消除bug,蹲一个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画面比小美人被凌虐致死更令人兴奋?是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正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压低的人声:“指灵匣应该是掉在这里了。趁着班主不在附近,赶紧进去看看!”   “是!”   是刁辛刹一行人的声音。   祸不单行,他们刚好在这个当口回来找丢失的指灵匣了。   舟向月迅速扫视一圈。   这是个标准的四合院,四面都是厢房,只有说话声传来的方向那一个出口。   逃不掉,也不能再装尸体。   就这小身板,翻墙更是想都别想。   47   46   45   ……   “……快点快点,等会班主要来了!”   几人走得极快,声音眨眼便近了许多。   【卧槽两面夹击啊,这运气真的绝了】   【坐等完蛋】   没有时间再犹豫。   舟向月指尖一动,露出刚才落入他掌心的铜钱。   是正面,铜钱四角上书“平安喜乐”。   他唇角微勾,将铜钱收进袖子,转身便走进了西厢房。   【!!!这个屋子藏不了人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阴冷的黑暗扑面而来,令人头皮发麻。   黑暗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最深处墙壁的神龛里,立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神坛。   莲花座上落满灰尘,上面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尊石刻水月观音像,衣袍的褶皱上爬了灰白的蜘蛛网,两边的佛灯早已熄灭。   观音像并不大,后面离墙面也只有咫尺之距,根本藏不了人。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走进了院子。   没有机会再从西厢房里退出去了。   【气死我了,不看了!你死到临头了!】   【安啦安啦,反正也只有几十秒生命了,怎么死都一样,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我只希望他死得好看一点,配得上那张脸(指指点点)】   【最好这回能把衣服彻底撕掉(托腮)】   舟向月耳边,倒数的声音似乎隐隐多了一丝幸灾乐祸:   23   22   21   ……   他只把声音当做耳旁风,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观音像面前,拱手道了声“得罪”,伸手摸上去。   “是否要将观音像收入境客包袱?”   “是/否”   果然出现了这个选项。   舟向月吐出一口气,“是。”   噗的一下,观音像就那么凭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舟向月一撩袍子,坐上了落满灰尘的莲花座。   他支起右腿,右臂放在右膝上,便做出了与原本的观音像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从境客包袱里取出了没什么用的铜钱荷包,毫不犹豫地把三枚铜钱全都倒在了手心里。   刺骨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舟向月感觉自己像被冻僵了。   那种存在感降低的感觉更加明显,就连他都快要感觉不到自己了。   【???他在干嘛?】   【还一次拿三枚铜钱,他疯了?!恨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   【人之将死,总会狗急乱跳墙的】   耳边倒数还在继续:   8   7   6   ……   下一刻,有人声从门外传来:“这个房间……”   “你瞎啊?那个房间里就他妈一尊破烂神像,什么也没有,”刁辛刹不耐烦地说,“别浪费时间,找另外三个房间。快点,要是班主来了,我们都得玩儿完。”   舟向月耳边的倒计时停止了。   小眼镜原本正要埋头进这个看起来最无害的厢房,闻言只好战战兢兢地按照刁辛刹的要求去搜查另外几个房间。   转身离去的他没有看到,身后的神像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舟向月的脑海里,“死人”不见了,刚刚出现的“破烂神像”这个词则变成了实心。   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标注。   [生命倒计时:10分钟]   随后,这个时间再次开始倒数:   09:59   09:58   09:57   ……   舟向月虽然还被铜钱冻得哆哆嗦嗦,却愉悦地想,他赌对了。   看来,这些标签文字,确实就是别人对他的印象。   刚才成功让其他玩家相信他是尸体,获得了20分钟——虽然他作为尸体很快ooc了,结果被魇境检测到账号异常,直接抹杀。   现在,刁辛刹几人把他当做神像,又让他获得了10分钟。   扮成神像有点冒险,但验证了他的猜想。   在原主舟倾实际上已经死在魇境中、身份账号被魇境判定不存在的情况下,如果能够让别人相信他是某个身份,就能够以这个身份延长存活的时间。   虽然扮死人技术含量不高,但大概因为刚才他扮死人足够敬业,所以获得了20分钟。   而现在,刁辛刹几人只是瞥了神像一眼,在铜钱的效果下根本没有细看,有个模糊的印象“这里有个神像”,所以只骗来了10分钟的生命。   以此类推,如果他能够扮成更真实的人,估计可以骗到更多时间。   舟向月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这魇境里……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叮!有人通过天地银行为你打赏6魇币哦!】   【叮!10个魂魄连续围观你时长达到1分钟,留下10道灵火,自动兑换1魇币!】   舟向月:“?”   他愣了愣神,再一看自己的银牌,发现上面多了一栏“魇币数目:7”。   脑海里的文字标签,多了几个新的字:“bug皇”。   舟向月:“……??”   除此之外,“围观鬼数”后的数字已经变成了67,还在继续上涨。   【好家伙,利用死人钱吞噬活人阳气的作用扮神像吗?这都行?!】   【绝了绝了,第一次知道死人钱还可以当隐身衣用】   【死人钱:你礼貌吗?】   【只有我在关注为啥扮演神像都能续命吗?!这是什么新式抽法,从来没见过】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好像挖到一个宝藏境客耶,听说还是死而复生的?绝对是系统bug吧!估计等会就会修复bug了】   【卧槽有道理,那这是限量版直播了,打卡纪念欧皇的诞生】   【欧皇?我踏马笑死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就知道他是不是欧皇了,说bug皇倒是可以的】   虚空之中,银色星河汇成的直播界面里,一道流光溢彩的金色流星弹幕划过万千杂乱漂浮的碎片,轨迹掠过标着“新人频道”的无数个或恐怖或阴森的画面。   【新人频道小喇叭:快来看!魇境老板摸服务器,摸出一个超神奇的系统bug,限时限量!!!】 第4章 表里   刁辛刹几人还在外面搜索,舟向月坐在黑暗中,一时也无事可干。   他尝试着探索了一下刚刚获得的几枚魇币的用法,却发现什么反应都没有。   看来,要么是他的“魇币”不够多,要么是他还没有达到使用的某种门槛。   既然这样,他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人们的对话,一边利用这个空闲梳理原主舟倾的记忆。   这个梨园魇境确实有些诡异。   这里原本是一个已经破解了境主身份的丙级魇境,也就是只要境客自己足够强大,杀掉境主破境基本是毫无难度的事情,魇境本身危险系数也不高。   此前,境客们会来这里,通常是为了决斗、寻找宝物或是带晚辈试炼。   也正是因此,这个魇境成了境客之间约定俗成的“浮屠境”——也就是哪怕在这里杀人,也很难被追究的地方。   但在几天前,魇境十大门派里的无赦道和千面城有两个人约定进这里决斗,最后却双双失踪,再也没有从魇境里走出去。   此后,据说两边门派又分别来了几个人,但最后他们也都有来无回。   也就是说,这个魇境发生了某种不可控且极其危险的变化。   原主舟倾也是进入了这个魇境之后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人们原本掌握线索的那个魇境,而是进入了另一个从未见过的魇境。   此前进入这个魇境的境客全都没有找到真正的境主,只能说明要么找到境主的难度很大,此前的人全都杀错了境主;要么这里的npc和鬼怪很危险,在境客成功破境之前就把他们全都杀死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这里很危险。   在他思索的时候,刚才最高涨到了五百多的围观鬼数,现在又跌到了两百多,不过还是给他带来了三十多魇币的入账。   【这是在cos神像吗?】   【cos得好像哦,就是从头到尾一动不动,看得我眼睛都酸了!哦原来我没有眼睛啊那没事了】   【又在这里看到你,灵魂冷笑话君!】   【……这真的是鬼吗?】   【就算是鬼吧,鬼发呆有什么好看的?】   【无聊,走了】   【不是你们再等等看,刚才他坐上莲花座扮神像的时候我都惊了!相信我,入股不亏】   【那倒是,没看他存活时限只有8分钟了嘛,想看病损小美人濒死的绝望模样,狠狠期待了】   舟向月被脑海里新出现的一个标签吸引了注意力。   “破烂神像”底下,多了一个词。   “神像play”。   舟向月:……?   还没等他细想,一声惊雷般的咆哮忽然从远处传来:“谁在外面乱跑?!”   是戏班班主!   院子里的几人同样吓了一大跳。   刁辛刹咬牙道:“去神像那个房间!神龛后面墙薄!”   舟向月瞳孔微缩。   他眼看着刚刚杀死他的几人朝他的方向冲过来,硬是咬紧牙关,依然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扮神像。   【哟!刺激的这不就来了!】   【你们猜班主发现他偷了他的荷包,会是什么反应?】   【刁爷也和他有仇吧哈哈哈哈哈,这要发现了不得nen死他】   【哈哈哈哈你们看小美人还这么倔强地扮演神像,好像那个老鼠一动不动缩在车轮里躲猫猫的表情包哦】   【小美人: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冲进房间里的几人却看都没看神像一眼。   刁辛刹片刻也没停顿,从怀中掏出一张通红发亮的符纸“啪”地贴在了自己的鞭子上。   符纸和鞭梢相贴的瞬间,竟然发出了仿佛烧红烙铁浸入水中一般滋滋滋的声响。   刁辛刹握住鞭柄的手上暴起了青筋,他对着观音像旁边的墙面猛地一甩鞭子——   轰!!!   神龛墙壁上的砖石稀里哗啦地坍塌,就这样被鞭子轰出一个大洞,飕飕的凉风灌进来。   几人旋风一样从舟向月身边窜了出去,几乎跑出了残影。   要是他们回头,会看见“神像”披散的长发都被他们奔跑的风带了起来,丝滑飘逸。   “站住!王八羔子给我站住!!!”班主听到墙塌的声音怒不可遏,脚步声震天响地冲进了院子,就连墙壁都被震得簌簌往下落灰。   舟向月:“……”   他顾不得维持优雅的神像坐姿了,一骨碌翻身下神坛,也从刁辛刹刚轰开的老鼠洞跑了出去。   这里是戏班班主的地盘,npc可不像外来的境客那么好糊弄,扮神像搞不好一眼就被发现。   更何况班主人高马大,那几个境客可以从他旁边轰开的洞跑出去,班主却很可能撞到他身上,那岂不是立马完蛋?   作为一个弱鸡废物,舟向月并不想体验作为一个已经在名册上勾掉的死人被这个武力高强的npc抓住会发生什么。   而且,他们好多人都在逃跑呢,他应该不会那么倒霉……   咚!咚!咚!   班主魁梧的身躯很快就一座小山似的冲出了墙壁上的破洞,甚至把洞还撞大了一圈。   他几乎看都没看另外几人,径直向舟向月这边的岔路追了过来。   舟向月:……行吧。   他就知道魇境是要他死!   他一拽破烂得拖到地上的衣摆,玩命逃跑。   然而没跑出去多远,他就感觉到不妙。   这具身体四肢细瘦苍白,跑起来才知道有多不给力。   何况一身的伤,伤口在跑动中再次绽裂,鲜血顺着袖口一滴滴往下落,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跟路标似的。   而且,班主明显对这些院落的地形十分熟悉,而他则只能勉强借着院落之间隐隐的灯火和月光看清脏兮兮的墙壁、墙角和地上的柴堆杂物,好几次差点被绊倒,下意识伸出手去支撑,手腕擦过凹凸不平的粗糙碎砖墙,很快就又多了不少新鲜渗血的伤口。   【嘶,看着就好痛……】   【这病秧子看起来身体素质不太行啊,这不是送菜吗!】   【大概率是魇境随机吞噬的倒霉普通人吧,一看就没有任何灵力天赋的样子】   【送菜有什么不好?最喜欢追逐战啦 ,尤其是病弱小美人挣扎逃跑最后还是被追上撕开的一瞬间,啊我姓匹谁懂(心心)】   【我懂我懂,嘶哈嘶哈】   舟向月额上出了一层冷汗,喉咙也在疯狂喘息中传来撕裂的痛,甚至尝出了隐约的血腥味。   不好,他跑不动了。   刚转过一个拐角,映入眼帘的是前面低矮院墙上的一盏大红灯笼,身后的脚步声却突然消失了。   空气中一时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息声。   发生了什么?   舟向月飞快地回头一瞥,却发现班主并没有追过刚才的拐角。   拐角碎砖缝上探出的带刺杂草刚才擦过了他的脸颊,现在还在微微颤抖。草叶在红色灯光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黑,末梢隐没在他的影子里。   走了?难道是前面有什么东西把他吓退了……   舟向月瞳孔骤缩——   地上映出了两个影子!   在他自己的影子上,另一个居高临下的庞大黑影手持巨大的凶器,几乎就要碰到他的影子了!   嗖!   舟向月猛蹲下去,感受到头顶一阵猛烈的风掠过。   他狼狈地往旁边趔趄翻滚了半圈,看见班主从低矮的院墙上方探出上半身,手上的木棒刚刚抡完一圈。   眼见一击不中,班主咧开嘴狰狞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黑黄不一的牙齿,当中一颗金牙闪闪发亮。   砰!那根木棒重重砸在舟向月脑侧,带来一股腥臭的腐烂气味。   飞溅的碎砖屑和尘土扑到他脸上,干燥的沙土进了眼睛,立时刺激得眼泪流了下来。   舟向月被呛得连连咳嗽,还要一边咳一边没命地躲闪那袭来的夺命木棒。   不行。   这小身板,别说砸脑袋,就是砸在背上恐怕也得一命呜呼。   心脏在胸腔里不堪重负地疯狂跳动,撕心裂肺的咳嗽撕扯着剧痛的伤口,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他快不行了。   嗖——   那沾满污黑痕迹的巨大木棒再次迎头袭来,眼看就躲不过去了。   “师父!”舟向月捂着脑袋惨叫起来,“还有几个人跑出来了!”   巨大的木棒在离他几寸远的地方猛然停了下来。   可恐怖的压迫感却增强了。   “……嗯?”   班主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眯起的眼睛中却透出一丝诡谲的兴奋:“谁?”   舟向月顾不得一片狼藉的衣裳,哆哆嗦嗦爬起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眼眶却红了,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我我告诉您他们的名字,师父能不能饶我一命……”   【???】   【??????】   【卧槽,头一次见到境客对境中npc跪得这么快的,他还真是对系统给的戏班学徒身份接受良好啊】   【草草草草,他是不是要卖那两个救过他的年轻人?魇境里果然不能随便救人,谁知道救的是不是白眼狼!】   【白痴,你以为你告密了npc就真能留你一命啊?等着看你的脑壳开花套餐】   【早就说不要看普通人的直播,真的毒】   “叮!有人踩了你的直播哦!”   “叮!有人……”“叮!”   “叮叮叮叮叮叮!”   “警告,已有156人给你点了差评!罚款16魇币,剩余30魇币。”   “魇境系统提醒,差评人数过多会导致罚款,影响你的存活可能。请注意围观鬼老爷的观看感受~”   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系统提醒差评声。   舟向月脑海里的文字标签也如风暴般翻涌,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个词——   “不要脸”。   他双眼含泪的表情更加真诚了。   班主咧开了嘴,嘴唇一张一合,金牙闪烁:“好,你说吧。”   舟向月踮起脚尖,压低声音往班主面前凑了点,一脸讨好又畏惧的模样:“师……师父,您过来点,我小声跟您说,我怕……怕他们知道了报复我……”   “报复个屁,报复鬼啊。”班主不耐烦地说,魁梧的身躯弯下来,凑到舟向月面前。   “有,有刁辛刹……”这病秧子声如蚊蚋,班主不得不凑得更近些才能听清。   “好啊。”他咧开了金牙。   扑——   一片混了碎石子和柴屑的尘土突然迎面扑进了他的眼睛。   “啊!!!”   班主一把扔下木棒,一边甩头一边疯狂揉眼睛,怒不可遏地咆哮:“烂眼日毂辘的贱皮子!看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舟向月哪会站在原地等他揉完眼睛来剥自己的皮,瞅准刚才跑来的夹道就钻了回去。   他简直跑出了这弱鸡身体运动事业的巅峰,心脏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沉重呼吸中咚咚咚剧烈跳动,班主跳脚骂街的声音迅速被甩在身后。   耳边原本一直在热闹地叮叮当当,却在此时猛然陷入一片寂静。   【???】   【????】   【……草,我眼睛都开始疼了】   【好下三滥,有点意思】   【这演技可以啊】   【……行吧,别来害我家小师弟就好】   【呃……这小美人看着不大聪明的亚子,他是不是不知道这样会让npc针对他的仇恨值飙升啊?我看这个魇境里最厉害的就是这个班主了,这是直接从普通模式升级到地狱模式啊】   【能苟一时是一时,总比刚才直接挂掉强】   【没啥好说的,那就给您点个蜡吧】   【gkdgkd,来跟我一起说:班主加油!】   “叮!有68人给你差评,罚款7魇币……”   “叮!你收到打赏79魇币,围观鬼数507,兑换50魇币,并开启魇币兑换功能。因境客账户异常,暂不开放道具兑换,但开放线索兑换。”   舟向月的脑海里,傲视群雄的标签“不要脸”旁边,终于多了几个闪烁的词语。   “不杀你我不姓宋”和“下三滥影帝”。   前者大概是班主对他的印象标签,他现在肯定被班主盯上了。   后者啧应该来自目睹了他的下三滥手段的围观者们,他很有自知之明。   ……但新出现的那个“柔若无骨”又是什么鬼? 第5章 表里   虽然对那些标签仍有疑惑,但情况紧急,舟向月直接在脑袋里屏蔽了耳边那些杂音。   他在狭窄的夹道里拼尽全力跑了小半分钟,猛地停住脚步。   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院门像幅完全对称的古铜色版画一样挡在面前,大门紧闭,门上的一对闭着眼的狮子头门环闪烁着冷峻的暗金色光芒,门檐两侧各挂着一盏大红灯笼。   红色灯笼幽幽地照亮周围,暗红色的光线像给高高低低的院墙涂了一层血,院墙上探出的梨树枝条向各个方向投射下獠牙般扭曲的阴影。   这个院子十分古怪,尤其是那对面目狰狞的狮头门环,极为奇怪地闭着眼,莫名让人心底散出一阵寒意。   就好像门后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是刚才他跑进来的模样。   没有路了。   【哇,鬼打墙!】   【完了完了哈哈哈哈,我信他不是欧皇是非酋了,班主和鬼打墙前后夹击,妥妥的寄了】   【好耶,不用等到生存时限到底了,可以提前看到小美人暴毙】   【门没开,看来那个小鬼不在家。好遗憾,我其实很喜欢那个小鬼杀人的手法的,很适合小美人】   【确实!被班主打死和被小鬼弄死,还是后者比较有美感!】   咚咚咚!   恐怖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远处传来,还有愤怒至极的咆哮:“烂沟子搓铲给老子死出来……我要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做上刀山的皮绳……”   脑海里“不杀你我不姓宋”的文字越来越亮,几乎亮得灼人了。   舟向月:“……”   他看了看紧闭的院门。   心脏在疯狂跳动,极度疲惫和眩晕感甚至让他有点想干呕。舟向月怀疑,自己如果强拖着这身体再跑一段路,真的可以直接心力交瘁而亡。   舟倾,我谢谢你啊!   来不及等呼吸平静下去,他径直上前,拽着铜狮子门环往里一推。   不对,一点都不动。再往外一拉。   纤细手腕用力到鼓起青筋,可是门依然纹丝不动。   【可急死我了,门打不开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啊!赶紧往回跑啊,总会有一两件压箱底的宝贝可以糊弄一下班主,然后逃走啊!!!】   【我看他到现在一个法器符咒都没用过,搞不好真的是个普通人,回头去迎面对上班主才是死路一条吧】   【笑死,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还去得罪班主,傻逼自有天收】   舟向月没再犹豫,拽着铜环敲了敲门,发出几声沉闷的笃笃声。   班主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中间甚至没有岔路。不管听没听见他的敲门声,班主一定会追过来的。   【笑死我了,他这是在敲门?在魇境里还指望鬼来给他开门呢?】   【救命啊!不要敲门!不要敲门!!不要敲门!!!】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不要敲门?】   【看到那对铜狮子了吗?我亲眼见到上一次被班主追到这里的倒霉蛋也敲了门,然后那狮子就……睁开了眼睛……】   【吓我一跳,然后呢?】   【狮子一口咬住了那个人的手,就跟活的狮子吞吃羚羊一样,活生生地把他一点点拖进去吃掉了。最后,在他被吃得只剩最后一条腿的时候,门开了……班主追到这里的时候,门是开的,门口吐出来了一张干瘪的人皮,只有腿那里还有肉……】   【雾草!!所以就像是献祭,铜狮子吃饱了,才给开门?!这个小美人才几两肉啊,岂不是整个吞下去都不够?!】   【我有个问题,这铜狮子吃人还吐皮的吗?好讲究】   【楼上的你是魔鬼吗!】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感觉手指上一道微微刺痛,仿佛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指尖。   低头一看,右手拽住的那个狮子头门环竟然将他的手指衔在了嘴里。   舟向月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要抽手,却被铜狮子尖利的牙齿牢牢卡住动弹不得,就好像这铜狮子是活着的,咬住了他的手一样。   古铜色的狮子头在红灯笼光芒下显得狰狞怪异。   在没有人能看清的黑暗内部,一滴鲜血从白皙的指尖渗出,随即消失在狮子口中。   下一刻,古铜色的大门无声地向里打开,缓缓露出黑洞洞的院门入口。   就像是巨兽面向猎物张开了嘴。   【卧槽?门怎么开了?!】   【???难道小鬼回来了?不对啊,明明没看到他】   【我仔细看了,狮子根本没睁眼!刚才讲鬼故事的鬼东西在哪里?吓人,啊不,吓鬼好玩吗?】   【怎么可能?!我上次亲眼看见铜狮子吃人的!!难道这次它们吃饱了?还是觉得这个太瘦了不好吃?】   【演,我就静静看着你演,姐妹够戏精的啊】   【?骗你我永不超生!!!】   【等等,有人注意到他进门的时候摸了一下铜狮子的脑袋吗?!像摸猫猫头那样?!】   【喵喵喵???】   【难道就凭美貌征服了铜狮子?这就是bug皇的力量?】   舟向月抬腿往里走去,表情有点怪异。   ……是他的错觉吗?刚才他的手指好像被门环上的狮子头舔了一下。   他光顾着惦记着后头追来的班主,没有注意到一个新出现的闪烁标签。   “香香”。   还带着毛茸茸的猫猫头。   大门在他身后静默地敞开着,弹幕的画面也随着他往里移动。   就连弹幕也没看见,大门上衔着门环的铜狮子在舟向月走进院子后,睁开了眼睛。   铜狮子衔着门环的嘴角向两边咧开,缓缓露出一个夸张而诡异的笑。   ***   “嘎吱——”   脚下的漆黑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瘆人。   院子里没有灯光,眼前一片黑暗。舟向月的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了院里的昏暗,借着暗淡压抑的锈红色月光看向脚下。   脚下是一块中空的木板,上面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霉斑,边缘甚至已经腐烂成了诡异的青黑色。   就在这个木板往前一点点,几乎正对着他的脸的高度,插着一柄将近一人高的长刀,冷黑的刀刃正冲着门口。   舟向月:“……”   幸好他没有在看清里面之前就冲进来,不然现在应该已经从脑袋开始分成两半了。   这块木板很长,一直延伸到院子深处。上面插着一把把长刀,一片片刀刃在昏惨的月光下闪烁着锐利冰冷的光。   不只是这一块木板。五六块大木板倒在院子里,刀剑横七竖八地向各个方向穿插,仿佛一片寒光凛冽的刀剑森林。   这个院子比刚才的院子更小,四面厢房的门都黑洞洞地打开着,仿佛四张巨口对准了中间狭窄的小院子,要走进任何一个厢房,都得绕过许多刀刃。   借着惨淡的月光,可以看见西厢房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箱子柜子,东厢房和北厢房里则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静悄悄的,好像小鬼真不在家,bug皇名不虚传】   【那也不能停,班主快来了啊!】   【快进西厢房!随便找个柜子就能藏下了,班主没那么聪明,找不到就走了】   【等一下,你说的那是正常状态下的班主吧?他只是在夜巡找破坏规矩的学徒的话,确实找不到就走了;但别忘了这货给他上过眼药了啊!班主不弄死他肯定不会放弃】   【草,确实……那就给宁点个蜡吧】   “叮铃铃,叮铃铃。”   黑暗中传来空灵诡异的铜铃声。   听到铜铃声,舟向月莫名觉得心神一荡。   在这个诡异的戏园子里,各个院落几乎到处都挂着暗金色的铜铃。   这些铜铃上雕刻着繁复晦涩的花纹和符文,乍一看像是辟邪的平安铃,却给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阴寒感觉。   原主舟倾偷听刁辛刹他们检查过,那些铜铃里面没有铃舌,风吹动也不会响。   可铜铃现在响了。   撩动铜铃的恐怕不是风,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第6章 表里   昏暗的四合院里响起了铜铃声,弹幕立刻快乐了。   【哦吼!说曹操曹操到!小鬼回家啦】   【666,又是两面夹击,这小可怜是饼干夹心成精吗?】   【等等,他还拿着铜钱呢,搞不好小鬼注意不到他】   叮铃铃。   舟向月警惕地站在原地,捏紧了手中的一枚铜钱,一动不动地听铜铃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正在移动。   舟向月的目光看向墙边。   沿着墙边,由远及近缓缓出现了一个个小小的血脚印。   叮铃铃。   月光照见地上的脚印延伸过来,墙上的铜铃也次第颤动起来,仿佛有一个无形的身影正缓缓走过来。   那个身影似乎没有注意到捏着铜钱的舟向月。   血脚印从院门口沿着墙边,慢慢走向了东厢房。   啪嗒,颤动的铜铃下,一滴暗红液体落在门槛上。   铜铃声随即消失在门口。   舟向月看向东厢房里面。   一片漆黑,又是一张黑洞洞的巨口。   班主由远及近的粗重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咚,咚,咚。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一步踏进了东厢房。   【诶诶诶?等下,他进了东厢房!】   【??????不懂就问,他是聋子瞎子还是傻子?】   【刚才拿着铜钱才侥幸没被小鬼注意到,第一次见上赶着找死的】   踏进屋内的一瞬间,舟向月眼前猛然暗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就连背后院子里的昏暗月光也猛然消失。   仿佛他跨过某种禁忌的边界,走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黑暗之中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周围安静得可怕,连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舟向月试探地往前一步,忽然感觉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擦过了他的小腿,飘忽的触感让人瞬间寒毛直竖。   就在他忍不住低头的一瞬间,余光却突然瞥见面前的一个漆黑人影!   他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黑影无声无息地立在原地,长长的衣摆快要垂曳到地上,似乎低低地垂着头,那个头形状奇怪,大得可怕。   随着瞳孔再度适应屋子里的极度黑暗,舟向月的视野也逐渐向黑暗深处延伸。在这个人影身后,似乎还站着更多人影——   同样无声无息地站在黑暗中,衣袍垂下,一颗颗巨大的头颅沉默地、齐齐地面向门口,射来一道道黑洞洞的目光。   舟向月只静默了一瞬间,就朝人影走了过去。   三步,两步,一步……他离最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   黑暗中的一个个人影耐心等待着,面前的人影则衣袍微动,仿佛向他伸出了手——   【虽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个画面好恐怖】   【卧槽他就这么走过去了!这么大胆的吗!我快要紧张得无法呼吸】   【他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先找盏灯带着吗?摸黑画面对观众太不友好了!!】   【笑死,那岂不是在对班主高喊“我在这里!快来抓我!”】   【他现在的做法也差不多了吧,反正也逃不掉了】   【呼叫高能君!】   【退!退!退!】   下一刻,舟向月穿过了面前的人影。   冰凉、柔滑而飘盈的丝绸拂过他的左肩,仿佛一只阴冷柔软的手,还带着淡淡的呼吸声。   微微放大的瞳孔里映出了寂静的室内场景——一排排长长的古旧戏服挂在高高的木梁上,衣领上吊着狰狞的木雕面具。   这是戏服间。   傩戏的戏服和其他戏剧不同,从面具到衣服,都有种狰狞粗犷的远古气息,在黑暗之中显得鬼影幢幢,格外恐怖。   随着第一件戏服被他拂动,所有衣服都微微摇曳起来。   粗糙的衣料和木雕面具彼此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就好像这些五颜六色的戏服全都穿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舟向月站住了脚步。   就在他面前不到一米处,有一双歪倒的小小虎头绣鞋,被血染成了脏污的暗红色。   “嘎吱——”   一声隐约的响动突然从四合院门口传来。   这是班主踩上了院子门口的腐烂木板。   虽然走进院子里后到处都是刀刃,就连舟向月这样的身材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班主那魁梧笨重的身体恐怕会花更长时间,但那顶天也就一两分钟。   【完了,这下真的没处逃了】   【我真的会谢,旁边屋子里那么多箱子没看到吗?你刚才都逃过小鬼了,说不定也不会被班主发现呢】   【省省吧,班主肯定会翻箱倒柜找他的,一进来就是个必死局了】   舟向月弯下腰,捡起那双染血的虎头鞋。   他微不可见地轻笑了一下。   ***   暗红的的满月之下,院子里笼罩着压抑而窒息的红光,森森刀刃仿佛鲜红舌头边立起的獠牙。   铜铃已经恢复了安静,院子里一片死寂。   班主走进了院子。   舟向月躲在层层叠叠的戏服后面,从戏服中间露出一只眼睛,朝外望去。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走到了四合院中央,正以不符合他沉重躯体的速度绕开一片片刀刃,蹑手蹑脚地向对面的西厢房走去。   转身的瞬间,暗红色月光照亮了横肉狰狞的右侧脸庞,朝着这边的右眼里是一片浑浊可怖的血丝。   黑影突然站住了。   那只浑浊眼珠骨碌碌转过来,猛然和黑暗深处的他对上了目光!   舟向月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班主浑浊的眼珠定定地停留了片刻,才接着向旁边扫视过去。   ——他在看里面这一排排的戏服。   舟向月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料得没错,班主是不可能站在相对明亮的院子里看到黑暗室内他的位置的。   【卧槽卧槽系统这是在搞事情,为什么要开第一视角啊啊啊!】   【而且他还一动不动……救命!】   【可以切视角,快切快切】   【前排提醒,可以呼吸】   【讲个鬼故事,我切到了院内视角,然后发现……这里虽然看不见人,但是可以看见戏服在晃动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班主慢慢咧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   他猛然转身,挥舞起手上的木棒朝寒光闪烁的刀剑砸了下去!   锵!锵!锵!   木棒与刀剑相撞,竟然发出了金属般刺耳的震鸣声,原本矗立的刀刃被打得一把把歪斜过去,让出了一条笔直的路。   几乎是转瞬之间,班主就已经用粗暴的手段逼近到了东厢房门口,一脚踏了进来。   砰!   沉重的脚步踏在地面上,屋顶沉积的灰尘土渣簌簌地落下。   班主魁梧的身体挡住了门口照进来的月光,粗哑地笑起来:“小兔崽子,自己滚出来,把其他违背我命令的人名字说出来,老子可以让你死得少一点痛苦。”   他又逼近了一步,“不然,等老子亲自把你揪出来,就会用手指摁进你的眼眶里,生生把你的眼睛抠出来,然后捏爆你那颗脑袋——”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狰狞的笑意扫视一排排的戏服。   舟向月一动不动地窝在原地,仿佛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件衣服。   层层叠叠的戏服遮挡在他的视线之前,如同幢幢人影缓慢而轻微地晃动。   他只能看见班主的一只浑浊阴沉的右眼视线慢慢移动。   下移到一个地方,班主露出的半个嘴角陡然咧开。   几乎拖地的衣服底下,隐约有两道影子。   “小兔崽子,”他舔了舔嘴角,“衣服……可没有脚啊。”   话音未落,他大步向前,一把掀开了面前的几件戏服!   戏服的宽大衣袖飘扬起来,拂起满室浮动的细小尘土。   可是他没看到那个偷东西的少年的人影。   月光从窗口落进来,只照亮了一双穿着红绣鞋的惨白小脚。   与他脚尖对脚尖。   班主猛然瞪大双眼。   月光照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珠,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第7章 表里   咚,咚!   沉重的脚步连响了两次。   砰!   \"他妈的!\"   钝物撞上门框的声音,接着是扑扑簌簌的泥土掉落声。   叮铃铃,诡异的铜铃声在门外响起。   急促的钝物撞击声与脚步声随即出了门,铜铃的声音也仿佛幽灵一般追随而去。   叮铃铃,叮铃铃。   片刻之后,舟向月耳边只剩下层层戏服起伏涌动的摩擦声。   ……走了?   又过了片刻,他慢慢松开手,从悬挂在空中的衣服中爬下来。   【啊,切到境客视角才发现他居然是用一件戏服把自己挂起来的】   【也就是这单薄小身板了,没有二两肉……换了另外几个人,岂不是得衣毁人亡】   【我有点懵,班主为啥就走了?他怎么连对面的房间都不去找了?简直像从这个院子逃跑了一样,他在害怕?】   【原来班主竟然怕小鬼!之前都没注意过】   【说起来,班主好像确实从没有和那些小鬼直接对上,这还是第一次】   【卧槽,这人怎么知道班主怕小鬼?】   舟向月从戏服里往外爬的时候,手脚有点不争气地发软。   好在他猜对了。   梨园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铜铃,如果只是普通人家辟邪,怎么也不会挂这么多。   这个魇境里的活人不多,最大的就是班主,戏班也是属于他的。班主在戏班子里挂了这么多铜铃,就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铜铃辟邪,那么他怕的是什么,也就呼之欲出了——   班主怕鬼。   刚才,舟向月把那双染血的绣鞋放到了一件戏服底下,从外面望过来,刚好只能隐约看到似乎有脚的影子。   这样,班主一掀戏服,估计就可以和那双鞋面对面了。   这方法当然风险极大,搞不好是杀敌一千自损一万。   但他实在是被班主追杀得走投无路,只能以毒攻毒试一试。   没想到他运气这么好,鬼追着班主跑了!   让他们相爱相杀去吧,舟向月又快乐了。   这么一阵过去,他应该能获得一点喘息的安全时间。   【居然能想到用小鬼吓跑班主,他跑进这个院子前后也就不到一分钟吧?为什么前面都在说他是漂亮蠢货?明明很机智啊!!喜欢聪明小美人!】   【我还是喜欢笨蛋美人,对手指】   【突然开始觉得这个魇境也不一定烂尾,说不定他真能破局呢,一把子关注了】   【这有什么好吹的?纯纯拆了东墙补西墙,他自己也碰了那双红绣鞋啊,真以为隔着戏服碰就不算碰了?等着吧,小鬼马上就来索命】   舟向月刚爬到一半,腰身和大腿还缠在半空的戏服上,头则倒挂着垂到了一件件戏服下摆的位置,正好与悬挂戏服的木梁底部支架平齐。   纵横交错的木架子上看起来似乎有什么脏兮兮的划痕,歪七扭八的。   这是什么?   他从戏服中整个钻出来,趴下来凑近去瞧。   划痕深深浅浅、扭曲狰狞,周围还沾满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红色污渍,就像是什么精神不正常的人用尖锐指甲划刻上去的。   木架的这一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划痕,随后向着长长的木架中间延伸,逐渐稀疏。   舟向月循着划痕慢慢往前,忽然在木架中对段看到了可以辨认出的文字。   歹……比。   这是“死”?   他费劲地靠近去辨认,终于勉强认出了几个字。   “死”   “死”   “痛”   “痛”   “痛”   最开始的文字歪歪扭扭的鬼画符一样,几乎要与那些扭曲的划痕融为一体。但是越往前,文字便越发清晰,也更好辨认。   “救救我”   “救救我”   “救命”   “快逃”   “快逃”   “梦”   “祈梦”   【草草草草草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san值狂掉】   【!!!第一次看到这些字!】   【毕竟之前从没有人嚣张到往班主眼睛里撒沙子,又倒霉到被他追到这个鬼打墙院子里来,最后还愚蠢到躲在戏服里,竟然还不知为什么走狗屎运活下来的……话说这线索的位置未免太刁钻了吧?】   【会不会是什么关键线索?我好好奇啊,这个魇境的境主到底是谁】   祈梦?   舟向月想起之前班主也说过,让这些学徒好好练功,如果在大傩上扮演神明,就会有祈梦的机会。   祈梦。向谁祈梦呢?   神吗?   砰的一声,舟向月的额角磕到了木架上面。   他已经爬到了抵着墙面的木架另一端。   这一段的竖直支柱上也刻了字。不同于之前零落混乱的字,这些字整体呈现诡异的青黑色,似乎也不是一个人写的。   就着窗户落进来的一点暗淡月光,舟向月一个字一个字去辨认。   从上到下,一个个狰狞的字显露出来。   “你”   “逃”   “不”   “掉”   “了”   舟向月靠着另一边的木架子盘腿坐起来。   他歪着头打量这些刻痕,细密双睫垂下,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眼中显露出一丝挣扎,还忍不住自言自语。   “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不管了,应该没人会看见。”   【……他到底想做什么?】   【好奇蹲,貌似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嘿嘿嘿】   在骤然热闹起来的弹幕中,舟向月的手万众期待地从后腰向前探出,趴到了木架前——   然后,他捏着一块尖尖的石头,在朽软的木头上刻下了鬼画符一般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到此一游”   最前面的名字是一个两笔简笔画的图案,乍一看像是个月牙儿,又像是一只小船。   他刚才就手痒想写“到此一游”了,只是院子里的墙上未免太过显眼,写了怕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在这里写,再用符号代替文字,应该可以保险地过一把手瘾。   及时行乐嘛。   原本热闹至极的弹幕骤然陷入了沉寂。   一秒。   两秒。   三秒。   一条孤零零飘过的弹幕打破了死寂。   【弱弱地问一句,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看到这一幕,正常反应会是写到此一游吗?】   弹幕在瞬间的空白之后,再次爆炸了。   【……】   【我来负责任地告诉你,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应该是赶紧逃跑,虽然魇境也没有地方安全就是了】   【一个精神正常又胆大的人应该是仔细观察,然后决定此地不宜久留】   【我开始认真地怀疑他的精神状态】   【不会是吓疯了吧】   【那等下死掉岂不是不好看了!只有充满恐惧的死亡才带感啊!】   舟向月倒是全然不知道这番争论,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标签中新增的“精神病院在逃患者”。   此刻,他满意地把石头扔到了一边,转过身开始打量身边的一件件戏服。   奇怪的是,刚才一件件戏服上吊着的傩面具都是朝外的,现在却都朝里了。   就像是这些面具跟着他转了过来一样。   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一件件吊着诡异面具的沉重戏服默默地面对他,仿佛一群沉默地凝视他的人。   舟向月很不见外地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一件绛红色长袍。   红色缎料沉沉垂下,触手冰凉柔软。繁复的织金刺绣从领口蔓延到腰间,细密花纹在黑暗中看去仿佛一片细碎云雾。   虽然戏服看起来已有些陈旧,但摸起来却异常细腻柔滑,好似触到了鲜活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想要贴近它,将它穿到身上。   很好,就这件了!   【他在……挑衣服?】   【对哦,他是该换件衣服了,我怕他穿着这身破布再跑一跑晋江就不让看了,毕竟会露出脖子以下】   【不要!我就喜欢破破烂烂小美人!】   【恐怖游戏×换装游戏√】   【不是,魇境里的衣服也敢乱穿?】   【魇境啊魇境,求赐一个绝佳的角度欣赏小美人更衣,信女愿献祭笑话君的眼睛和肉|体,换取一个360度无死角全景!】   【这是什么群魔乱舞的弹幕,有一个在重点上吗???现在不应该关注下鬼什么时候出现吗?】   【没听说这是个bug直播嘛,早晚会关停的,生命有限,及时行乐】   正要脱掉身上勉强蔽体的破烂衣服,舟向月突然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围观鬼数”。   他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又去看那个数字。   奇怪的是,此时“围观鬼数”那一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加粗文字:“没有人在看你!没有人!”   舟向月:“……”   他还是钻进了戏服堆深处,三下五除二换上了戏服。   瘦削肩膀,纤细腰身。这身体果然是一片病态的惨白,那又脆又细的手腕恐怕连根木棍都掰不断。   舟向月十分嫌弃地跟甩鸡爪子似的甩了甩手腕。   虽然不记得了,但他原本肯定不长这样。他应该是个身高两米的壮汉!   【可恶!连魇境系统都告诉他没有人在看他了!怎么这么警觉!】   【对啊,当然没有人在看他,只有鬼嘛嘿嘿嘿嘿嘿嘿】   【呜呜呜咬被角,老婆怎么这么讨厌】   【我只能看着老婆的手腕想象全貌……嘶溜】   “叮!有人差评哦!”   “叮!有人差评……”“叮!有人……”   “你收到了98条差评,罚款10魇币。”   舟向月:“……”   他看了看自己的信息,此时围观鬼数是608,魇币余额是51。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轻微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   仿佛有人就贴在他的后颈,一动不动。   舟向月慢慢回过头去。   面前并没有鬼,只有一件轻轻摇曳的墨绿色戏服,戏服上的细长柳叶随着戏服微微颤抖。   想必是刚才他碰到的。   呼吸声也不见了。   舟向月笑了笑。   应该是在衣服堆里闷着,自己呼吸的回音吧。   就说他运气应该没那么糟,铜铃声没响,鬼应该没回来。   他手撑在地上,准备站起来。   啪嗒。   一滴液体落在面前的地上。   舟向月下意识抬起头。   只见他面前的戏服缓缓鼓起,显露出一张人脸。   黑洞洞的眼窝隔着戏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啪嗒。   一滴暗红的液体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第8章 表里   梨园深处,一个院落中。   “还没有发现吗?”刁辛刹不耐烦地说,“境灵没找到,境眼也没有线索?”   “刁爷您稍候,这里我很快就搜完了。这戏园子院子多,但总能找到的。”师爷手上不停,继续翻箱倒柜地搜寻着。   刁辛刹不擅长找线索和解谜,所以他带人出来探索环境,基本是不怎么上手的,只让师爷和手下人去找。   至于新收的跟班么,谁知道他会不会自己找到线索和宝贝后私藏,也难说让他走了狗屎运首先找到境眼,那就麻烦大了。于是,就把小眼镜安排在了窗边放哨。   刁辛刹看了一眼窗边。   小眼镜把自己整个人挤在窗缩成了个长条,浑身紧绷,不知道在看哪里。   他嗤笑一声,“小四眼,知道境眼是什么不?”   “啊!”小眼镜被他一叫,如惊弓之鸟抬起头,“不,不知道……”   刁辛刹看了一眼师爷。   师爷会意,“简单来说,你要是发现了什么不自然的字词空缺和扭曲,可能就是境眼作祟。如果猜出了什么可能跟整个魇境逻辑有关的重要线索,不要随随便便说出来,免得惊动境眼,会出人命的。”   小眼镜被“出人命”几个字吓得又抖了一下。   师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境眼可不是那么好猜的,你怕什么。”   有的魇境会有“境眼”,通常会以一个禁忌词的形式出现,这个词往往是整个魇境最大的线索。   境眼牵动着魇境最深处沉眠的力量,在这个禁忌词被提及的时候,就有可能惊动境眼,导致魇境里发生不可预测的恐怖变化。   因此,就像古代的避讳一样,魇境里的人和鬼都对它有着本能的畏惧,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它;如果境客或偶然或主动地发现了境眼,也需要万分小心,不可轻提这个词。   几人没再说话,小眼镜依旧缩在窗户边上努力把自己缩成一把尺子,又过了一会儿。   刁辛刹问道:“四眼,外面也没有动静?”   小眼镜期期艾艾:“没,没有。”   “废物!”刁辛刹恼火地啐道。   不应该啊。   已经是魇境的第二晚了,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动静?   就算没有鬼来找他们,那个武力值恐怖的班主也该像前一晚一样巡逻才对吧?结果他们大半夜一次都没看到过班主。   “你不是带了望远镜吗?”他突然想起来,“拿出来到处看看,这里看不见就上屋顶去看。无赦道不养废人!要是再没有发现,你他妈也不用再滚回来了!”   “啊,是是是,我马上去看……”   小眼镜慌慌张张地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取出望远镜。   可是拿出望远镜后,他又迟疑了。   在这种地方,望远镜这种放大视野但又视野受限的东西……实在是瘆人的很。万一真的在镜头里看到了什么呢?   稍微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他就觉得背后冷汗直冒。   就在这时,一阵风忽然从窗外送来幽幽的声音,好似在哼一首歌谣。   “口含火,口含火……”   小眼镜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窗边弹开。   “哐当”一声,望远镜脱手砸在他的胯骨上,疼得他差点咬了舌头。   好在望远镜的防摔腕带套在他的手腕上,他哆哆嗦嗦地把它捡起来,龇牙咧嘴地揉一揉生疼的骨头。   肯定磕青了。   窗外的童谣还在继续。   “口含火,口含火,青烟袅袅红香灼。”   “舌头烂了还有嘴,呼哧呼哧霉运破。”   那声音断断续续,含糊又诡异,音调也扭曲怪异。   就好像……唱歌的人,没有舌头……   小眼镜浑身发凉,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刁辛刹也听到了歌声。   他一个箭步蹿到窗边,左看右看,外面黑漆漆一团树影,暗红的月光弄得到处血糊糊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让你用望远镜!你看了个鬼?”他暴怒道,“不看就把望远镜给老子,你自己滚出去!”   “刁爷饶命!饶命!”小眼镜死死抱住望远镜,颤抖的双手把它放到眼前,“我,我这就看……”   他紧张地眯着眼睛,小心地把一只手挡在眼前,从指缝中往镜头里看。   雾蒙蒙的视野里,隐约能看到对面厢房黑漆漆的屋檐。   还好,还好。不是睁眼杀。   小眼镜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镜头的角度。   屋檐上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又把镜头移到院子里,对面厢房也是空荡荡的,一片昏暗。窗玻璃上贴着褪色又起胶的灰白窗花,墙壁上是一块块碎砖,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模样。   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   小眼镜又不甘心地忐忑起来。   要是他拿着望远镜却什么都没看到,刁辛刹会不会让他滚出去?   他好不容易抱上这根大腿,如果自己一个人在这该死的魇境里乱窜,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胡思乱想间,画面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去。   “嗯?”小眼镜疑惑地想,是月亮被云遮住了?   也太暗了吧。   他又拿着望远镜稍微移动了一点角度,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腐臭味。   一阵一阵的,随着呼哧呼哧的风飘来——   可是窗户关着,哪来的风呢?   小眼镜猛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   他的手几乎不听使唤了,就像关节生了锈一样,一点一点把望远镜从面前移开。   一张惨白得毫无人色的脸,就贴在他脸前几寸的位置,对着镜头张开嘴。   黑洞洞的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翻卷腐烂的喉管里飘散出一阵阵腐臭味。   嘴里,没有舌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眼镜崩溃了。   他猛地一挥手把望远镜给砸了出去,然后抽出背包里带着的一把桃木剑,就向面前的鬼脸刺去!   “住手!蠢货!”恼怒的咆哮从身后传来,然后是“当啷”一声响——一根黝黑的鞭子凌空抽来,竟将他手上的桃木剑抽断为两截!   “没听见我之前说的话吗?”刁辛刹暴怒地喝道,“这个小鬼一看就不是境主,杀了他我们就全完蛋。你想死是不是?”   那张血盆大口仿佛听懂了他们说的话一样,张得更大了。   小眼镜的身体像根面条一样软了下去——然后他更加惊恐地发现,他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挂在了空中。   那张嘴还在逼近,嘴长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血淋淋的喉咙深处倏的一闪。   小眼镜随后就看清了它的模样。   一颗明明灭灭的炭火,缓缓从鬼的喉咙里飘了出来。   炭火径直向他飘过来。随着火光逼近,他的皮肤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灼烫,周围的空气都被灼烧得翻卷起来,他的视线开始扭曲。   “啊,啊!”小眼镜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星火明灭的炭块越飘越近,向自己的嘴里飘来……   “啊啊,啊啊啊!!!”他惊恐万分地扭转眼珠向身后几人看去,眼眶的肌肉因为过于用力传来撕裂的疼痛。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我动不了啊啊啊啊!   “叫什么叫,”刁辛刹冷冷道,“吞块炭你死不了。”   师爷也开口道,“莫怕,这小鬼喂你吃完炭火应该就会走了,没什么大的危害,不值得浪费法器。”   吞块炭死不了?!   没什么大的危害?!   那你们怎么不来吞呢?   小眼镜绝望地挣扎着,汗如雨下,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三寸,两寸,一寸……   炭火与脆弱的舌头接触,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鲜红舌面瞬间就绽裂出一串水泡,随后变得焦黑翻卷起来。   一股青烟从小眼镜的嘴里冒出来。   “啊!啊!啊啊啊!”   小眼镜在剧痛中眼前发黑,泪流满面,目眦尽裂却动弹不得。   灼热的木炭就那样顺着他舌头滚到喉口,再顺着喉咙一路滚下去,烧灼下去……   ***   同一时间,鬼打墙的院子里。   一排排戏服在微微起伏,一呼一吸。   【啊啊啊啊啊我从吞炭火那边过来的,看得我舌头都痛了啊啊啊】   【我也不敢看了,赶紧切画面】   【抱头痛哭】   【醒醒,你们都没有头更没有舌头】   【我幻肢痛不行吗???】   【这里进展怎么样了?】   【凉凉倒计时】   舟向月的目光落在那双沾了鲜血的惨白小脚上。   同时,一阵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谣声飘飘忽忽地响起。   “上刀山,上刀山,肉身难过鬼门关。”   “铁鞋砍断就是脚,心愿不还拿命还。”   【哎对了,他是不是那个落单的bug新人?该不会还不知道不能杀npc吧?】   【哦对,他们讲规则的时候他好像要么不在要么死了!】   【完了完了完了,他要是莽上去杀掉这小鬼,这一拨就又可以全员嗝屁从头再来了】   舟向月小心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一躬身,“哧溜”就钻到了身后的戏服底下。   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戏服像是波浪涌动一样,随着他的前进而起伏。   【???】   【这是直接吓跑了?】   【救大命了,不让你杀人家,不是让你逃跑啊!!!】   【亏他刚才那么气定神闲地写到此一游,我还以为是什么隐藏大神呢,好家伙,这是毫无包袱啊】   【刚才他在班主面前秒怂,难道没有让你认清他的本质吗?】   【呃其实可以理解,鬼都到面前了,不跑难道say hi吗……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上刀山这个小鬼比另外几个恐怖很多吧,毕竟是唯一一个坐拥自由移动四房一厅豪宅的鬼】   【而且他是新人,好像根本就没有灵器也没有道具,想杀鬼也杀不掉好吗?上刀山可不像口吞火一样容易啊,普通人分分钟送命】   【问题是想跑难道就真的能跑掉吗白痴!!!他都动了人家的鞋了】   “咯咯咯……”戏服里的小孩笑了起来。   清脆的笑声有点诡异,里面混着一丝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是漏风。   他从那件戏服里走出来,跟着被舟向月拂动的戏服走去。   一边走,一边有一滴滴血泪从只有眼白的大眼睛里涌出,滴落到地面。   啪嗒,啪嗒。   “上刀山,上刀山,上山容易下山难……”   诡异的童谣在沙沙的衣料摩擦声中远远近近地起伏。   舟向月气喘吁吁凭着印象向门口冲去,刚从戏服堆里钻出来,却发现面前只有一堵漆黑的墙。   他一回头,发现门口竟然在另一边。   舟向月猛然意识到,这个鬼可以让他鬼打墙。   他逃不掉。   他顾不得本来就发冷的四肢,再次将荷包里的三枚铜钱都倒进了手里。   这回侵遍全身的寒意接近刺痛,舟向月拿着铜钱的手指都冻僵了,可似乎并没有扰乱鬼小孩的判断。   从层层戏服底下的空隙里,依然能看见那双惨白的小脚一步步走来,一路滴下血迹。   “……心愿不还拿命还……咯咯咯……”   诡异的童谣唱着唱着,甚至传来了尖锐的笑声,明显可以听出里面暗含的兴奋。   就好像小孩也知道,他的猎物逃不掉了。   【哈哈哈哈哈,刚才你摸人家小鞋的时候,没想过会有这个下场?】   【想让鬼和班主狗咬狗,想得挺美啊,以为你是渔翁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这回终于稳了,坐等上刀山哦,美滋滋】   【肢解的老婆最美了,嘿嘿嘿】   叮的一声,舟向月被死人钱冻僵的手指捏不住铜钱,竟有一枚掉在了地上。   好死不死的,那枚铜钱骨碌碌地向前滚去,径直滚到了染血的小脚前。   撞上之后,铜钱转了两圈,停住了。   鬼小孩忽然不唱歌了。   屋子里一片窒息的安静,唯有隐约加快的心跳声。   随后,孩童的声音口齿不清地疑惑道:“……哥哥?”   舟向月福至心灵,瞬间露出了……真诚亲切的微笑。   哎,小老弟!   这就给你整个哥哥! 第9章 表里   舟向月没敢把铜钱放回荷包,还是攥在了手里。   他迅速扫视周围,在小鬼走过来之前,忽然转身又钻进了层层戏服中。   【??他刚才两眼放光,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主意,结果就这?】   【可能是趁着小鬼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跑路吧,他以为这就能跑得掉啊,笑死我】   【跑吧跑吧,这个断头小鬼可最擅长鬼打墙了】   【只有我关心这个小鬼啥时候有了个哥哥吗?这戏班子里的不都是孤儿吗?】   “哥哥……”小鬼沿着戏服起伏的波浪方向走了过去。   暗红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小鬼看起来只有两三岁,赤着脚走路甚至还有点不稳当。他踉跄地慢慢走着,却转瞬之间就走到了红衣少年的身后。   此刻,少年正趴伏在某处角落里,似乎是怕得狠了,肩膀绷得紧紧。   “哥哥?”   小鬼手里攥着那枚铜钱,只有眼白的眼中似乎多了一丝怀疑,声音也变得更加尖利。   【就是这种感觉!绝望的小美人死到临头,惊恐地躲藏,却最终被找到,迎来死亡!】   【是我最爱的配方了,摩多摩多】   【来吧,三,二,一,转头杀——】   舟向月转过头来,手上拎着一双刚刚伸手够到的虎头鞋——刚才班主看到这双鞋大概是被吓坏了,鞋都给踢到了墙角,要找还挺费工夫。   他跪直身子,刚好和小鬼一样高。   随后,他一伸手就把小鬼拽了过去,拎起手中的鞋子给他套上:“大冬天的,鞋都能跑掉,真不让人省心。光脚踩地上不冷吗?”   一只穿完,马上是另一只。   讲究的就是一个来势汹汹,根本不给小鬼插话的机会。   小鬼猝不及防,被拽得晃来晃去。   只听“咣当”一声,圆圆的脑袋掉在了地上。   小男孩的脑袋骨碌碌转了半圈,露出流着血的眼睛,流着血的鼻子和呛满鲜血的嘴,血抹了一地。   一脸懵逼。   “……”   屋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半晌,舟向月摸了摸鼻子:“呃,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脑袋都能跑掉,掉个鞋算什么……   那脑袋在地面上懵懵地停留了半晌,额角肉眼可见地迅速肿起了一个大包,跟个小犄角似的。   “……对不起。”   舟向月认错态度良好,赶紧上前捡起脑袋,充满歉意地给他按回脖子上去,还咚咚拍了两下,跟拍西瓜似的。   然后,他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此时小男孩的脸冲着自己,但往下一看……那双虎头绣鞋的脚跟正对着自己。   “……不好意思,安反了。”   他赶紧又把小男孩的脑袋拔起来,旋转180度再摁回去。   还很贴心地来回揉了揉,反复检查是不是已经在脖子上安牢了,免得一松手又掉下来。   应该怪晕的。   脑袋是正过来了,额角那个大包看着红通通一片,好似在控诉他对着小孩所做的暴行。   舟向月补救地伸出手,慢慢给小男孩揉起额角的肿包,一边揉一边轻轻吹气:“吹一吹就不痛了啊。”   【……】   【…………】   【?????】   【我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恍惚地切了好几次画面,才确定这里还是那个已经死了三拨人的魇境】   【那边几个都还在鬼哭狼嚎,这里竟然莫名有点温馨是怎么回事】   【小鬼你怎么了?小鬼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小鬼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舟向月。   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白森森的,底下挂着两行血泪,瘆人得很。   又揉了两下,舟向月想着应该差不多了,就放下手来。   没想到一只小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   冰凉、滑腻,就像是冰窖里冻了许久的石膏模子,一阵难以言喻的阴寒伴着根本无法挣脱的巨大力量,紧紧捏着他。   舟向月一个激灵,面上却纹丝不动。   他满脸关爱地看向小鬼,与他视线平齐:“怎么了?”   小鬼白森森的眼珠盯着他一眨不眨,鲜血顺着石膏般的面颊往下流淌,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把他的手又摁回了额角肿包的地方。   舟向月:“……”   懂了,原来是个没长嘴的小傲娇。   于是又是好一通揉,边揉边吹气,顺便又用袖子把小鬼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泪擦干净。反正是红色的衣袖,沾了血也不显脏,很方便。   又揉了好一会儿,小男孩才终于松开他的手,只是一双白森森的眼珠还是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他往哪儿走就转到哪儿。   也不叫哥哥,也不动。   舟向月看了看四周,这闹鬼的院子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   好像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于是他看了看自己的剩余生命。   身份:破烂神像   生命倒计时:06:47   06:46   06:45   “……”舟向月陷入了沉思。   白叫哥哥了。   莫非骗过npc并不能得到有效身份,这个“认知”必须来源于别的境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不能混迹于npc之间,不得不去找别人,不能独行了。   可这个小鬼怎么办?   不过,另一种可能则是……小鬼其实没有把他当做自己的哥哥。   这可不太妙。   舟向月下意识瞥了一眼小鬼。   小鬼白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瘆人。   看到他在看自己,小鬼白眼珠迟钝地转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哥哥,枣生带你去还愿。”   谢天谢地,小鬼自己把名字说出来了。   看起来,他似乎确实把自己当成了哥哥——所以他的第一个猜想大概是正确的,要骗过其他境客才能延长身份有效期。   舟向月琢磨着“还愿”是什么意思,牵住了小鬼的手:“好。”   还愿。听起来像是要去神像前。   舟向月立即想到了班主反复对他们说的“祈梦”——小鬼带他去还愿,就是同一个神吗?   这敢情好,他本来也要去那里找线索。   而且……   舟向月思忖着,别的境客估计也有自己的途径获得线索,早晚也会去那里。   给小鬼当哥哥不能续命,他可得好好利用那些宝贵的续命血包。 第10章 表里   梨园的另一处院落。   “祈梦?”刁辛刹和师爷琢磨着这个词。   没有舌头的鬼往小眼镜的喉咙里硬塞进去一块炭火,之后就消失了。   那块炭火熄灭后被小眼镜混着一堆焦黑脱落的皮肉、鲜血与胃液生生呕了出来,他也昏了过去,此时正像一具死尸一样靠在墙角。   刁辛刹对这滩呕吐物大感恶心,师爷却随即眼尖地发现,血肉混合的炭块里竟包裹着一个小小的黄铜粒。   小黄铜粒用水冲洗干净之后,显露出上面刻的“祈梦”二字来。   按照师爷的经验,这显然是撑过魇境里小怪一波攻势之后给的线索了。   “据说祈梦是一种民间习俗,就是向神祈求,从梦境中预知祸福,”师爷说。   古时候,人们会前往祈梦灵验的地方,据说在神像前许下愿望后进入梦乡,便能得到神明的启示。   比如说,有说法说梦到红色的鞋,就预示着人要死了;梦见芭蕉叶下的鹿,便是加官进爵的征兆。*   当然了,现在基本已经很少有人信了。这个魇境的背景环境看起来距离现在起码得有上百年,人们还相信这个倒也不那么奇怪。   “如果是要做梦的话,那是要先睡觉?”刁辛刹一脸懵逼。   “嗯……在魇境里应该不会这样吧。”师爷汗颜,“祈梦也是有特定的地点的。按照习俗,应该是先去神像前祈祷,如果有缘,神明就会在之后入梦。而且这已经是第二个晚上了,恐怕我们每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他妈的也是。”刁辛刹烦躁地挠了挠头。   只是连着两天晚上不睡觉,十分让人暴躁。   他拿过铜粒,在手上颠了颠。很轻,应该是空心的——他忽然眯起眼:“这小铜球的材质看起来有点眼熟……”   师爷思索片刻,想了起来:“铜铃!”   确实,看这小铜粒的尺寸模样,放在梨园里到处挂着的那种铜铃里面,就是刚刚好的铃舌。   “说起来,我们刚才搜寻了五六个院落,”师爷思忖着说,“当时我就感觉这铜铃串挂得有讲究。院落分布似乎没什么规律,但牵连到几个院子里的铜铃串,却好像都是从一个方向延伸出来的……”   他说着说着,刁辛刹突然发现窗台上扒着一只手!   他猛一甩鞭子,“啪”地打过去:“谁在那里!”   两人迅速包抄过去,可一翻出门,却齐齐震惊地后退了一步。   ——窗台上扒着的,居然真的只是一只手。   从手臂处断开,断面露出参差不齐的骨茬和碎肉,血淋淋地往下滴落。   窗台底下有一具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衣服撕烂成一片片,胸腔腹中被掏得血肉模糊,下肢只剩下大腿根的骨茬。   这个画面实在太过刺激,就连见过很多次死人的刁辛刹两人都有些受不了。   “……梨园里难道有野兽?!”刁辛刹警惕地环视四周。   这尸体看起来就像是被暴怒的野兽撕碎啃咬之后剩下的。尸体没有丝毫腐烂痕迹,血迹还很新鲜,这头野兽甚至可能还在附近。   师爷按着头缓了缓,这才吐出一口气,忍着恶心上下打量这具散落得几乎不能称作尸体的尸体。   他眼神一凝,伸手扒开了窗台上那只断手的手指:“刁爷,他手里有东西!”   是一支录音笔,看起来就像是支普通的钢笔,笔帽上滴落鲜血。   师爷仔细一看,皱眉道:“正在录音。”   他摁停了录音,往前翻,发现进入魇境之后,这家伙录了三四条录音。   不知碰了哪个键,一条录音开始播放,是个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好像在走路:“我,我和伞蝶大人走散了……光头已经被那个班主杀了,现在我一个人在梨园里。这里真的很不对劲,伞蝶大人更不对劲,我有点怕她会杀了我……我得留下证据。”   刁辛刹和师爷对了一下眼神:“看来,千面城的伞蝶也来了?”   伞蝶是千面城的王牌杀手之一,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女子,总是在魇境里神出鬼没。因为她总是带着一把伞,行迹之中又常有蝴蝶相伴,所以被称为“伞蝶”,但没有人知道这是她的真名。   遇上过她的人只知道,她心狠手辣,行踪莫测。   刁辛刹两人进入魇境,本来就是为之前无赦道和千面城在这里约定决斗后失踪的人而来。既然他们无赦道来了人,千面城来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师爷看看录音笔的屏幕:“这应该是进入魇境后录的第一段音频,两个小时前。”   刁辛刹阴森地一笑:“我就知道,千面城肯定不会不来人。呵,一个臭娘们儿,也不怕有来无回。”   师爷想,录音笔应该是属于这具被野兽咬死的尸体的。既然叫伞蝶“大人”,看来也是千面城的人。   可他怎么会觉得伞蝶想要杀了他?   而他现在变成了一堆碎肉,难道也是拜伞蝶所赐?   这一段录音放完了,自动跳转了下一段音频。   这一段声音压得很低,声音有点发颤。   “我根据光头身上的定位找到了他的尸体,可他的尸体就像,就像是被什么野兽啃剩下的一样……一堆血肉模糊的骨架。我还在旁边发现了溅在墙角的一大片血迹,血迹很新鲜,那里好像刚死过人,可是尸体却不见了,是不是也被吃了……”   刁辛刹一皱眉:“这是不是之前我们抓住那个小偷的地方?”   他当时在院子里打死了那个小偷,然后班主就拖着光头的尸体出现了,还警告他们夜里不要乱跑。后来他们再去那个院子探查时被班主发现,情急之下破墙逃跑——那时候,他还真没有专门注意过院子里那两具尸体怎么样了。   师爷道:“应该是的。我当时扫了一眼,尸体应该还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化。但那个小偷的尸体我没什么印象了。应该也在吧……”   录音里突然提高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谁!谁在那里?”   刁辛刹和师爷都提起了精神,可这段录音断在了这里,自动播放下一段。   不知道之前录音的人看到了什么,录音的话语开始语无伦次:“没有人,可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不,或许是某个东西在看我……那种后背发毛的感觉,就像是被盯住的猎物一样,那种生物本能……我动了尸体,我可能被那个东西盯上了……”   师爷若有所思:“说起来,之前小四眼是不是也说过他感觉有人在看他?”   两人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屋里——小眼镜还在那里昏迷着。   录音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伴随着越发粗重的喘息声,似乎是那人在慌忙逃跑。   “呼……呼……”   录音的声音空白了一瞬,他似乎回头,看了背后一眼。   随后传来了清晰的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逃跑的脚步声瞬间乱了。   “呼……呼……呼……”   急促的呼吸声,可以感觉到他极度的恐惧。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碎砖土块骨碌碌滚落,衣料窸窣摩擦。他慌不择路地挤在两个院子之间狭窄的过道里逃跑,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终于从夹道里钻出去,他猝不及防地脚底踩着尘土打滑,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轻微的“吱呀”一声,他钻进了屋子。   大概是躲到了一个他觉得安全的地方,细碎的噪音消失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呼吸声。   录音里传来一声艰难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个东西追上来了……”他的声音打着颤,“好像是狗?也好像是狼,但是怎么会那么大……”   “不不,我怎么用现实中的狼去想魇境里面的怪物?这里有个吃人的怪物也不奇怪……我还是找不到伞蝶,那个该死的女人到底跑哪里去了!不会已经被吃了吧!”   他说得咬牙切齿,声音却压得很低,生怕被那个东西听见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隐约传来。   叮铃铃。   录音里的人猛地屏住了呼吸。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由远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一墙之隔的外面经过。   四周一片死寂,显得铃声格外刺耳尖锐,除此之外别无声响——就好像那个经过的东西走路悄无声息。   好在铃声缓缓地远去了。   许久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应该走了……”   话音未落,“叮铃铃”。   铜铃声几乎贴着他背后响起。   录音中猛然爆发出尖利到扭曲的尖叫声:“救命,救命啊——”   “啊!啊啊啊——!!!”   叮铃铃,叮铃铃!   凌乱的铜铃声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和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最后缓缓减弱下去。   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直到刁辛刹他们说话的声音被录进来。   中间的空白,不过只有几分钟。   录音听到这里,刁辛刹和师爷都变了脸色。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梨园戏班里,有一头吃人的野兽正在游荡。   好在他们都进过不少魇境,刁辛刹也有不少趁手的武器。如果野兽真的出现,大概率还不如班主强——毕竟班主一直明着在梨园里追杀夜间外出的人,而这头野兽始终在暗中潜行。   他们都逃过班主的追杀了,遇到这头野兽至少也有一战之力吧。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谨慎地决定,尽快从这里离开。沿着那些铜铃挂在空中的方向,去找那个延伸向四面八方的源头。   两人刚转身要走,身后的窗户忽然被敲响了。   笃笃笃!   吓了他们一跳。   他们一抬头,才看见是小眼镜醒了,正站在窗户里侧,扒着窗台哆哆嗦嗦地看着他们,满脸惊惶:“刁爷,刁爷,别扔下我……”   他喉咙被灼伤,说话变得嘶哑低沉,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   刁辛刹不耐烦地一摆手:“那就少他妈在那叽叽歪歪,还能动就快走,不然你他妈就一个人待在这儿吧。”   小眼镜浑身颤抖,连忙把散落在一边的望远镜和其他东西一股脑塞进背包,连滚带爬从房间里冲出来,跟在他们身后。   刁辛刹已经大步走出了这个诡异的院子,师爷紧随其后,小眼镜被落在了最后面,跌跌撞撞跟过去。   跨出院门的那一刻,暗红的月光照亮了他那副细框圆眼镜后面,眼中一闪而过的癫狂与恨意。 第11章 表里   梨园戏班里的傩堂,供奉着整个镇子信仰的神明。   傩堂同时也是这个傩戏班子供奉傩神、做傩事的正中堂屋。   据说在那里向神明祈祷,如果足够虔诚、足够有机缘,神明就会现身你的梦境之中,帮你实现愿望。   舟向月牵着小鬼走路,感觉自己也没走几步,但眼前景象奇异地一步一换,前面原本是围墙死路,再往前一步却又多了条通道。   他看向小鬼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敬意。   好家伙,这个小鬼不仅会鬼打墙,还会鬼砸墙。   有了他大概永远不会迷路,比指南针还好用。   没走多久,一幢巨大的阴森木房子就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便是戏班的傩堂。   舟向月的目光在空中停留了片刻。   傩堂的房顶上延伸出去无数条几乎无形的细线,上面挂满了铜铃,无声地延伸向四面八方,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们随后走进了傩堂。   一股焦燥的纸灰气味扑面而来。   视野一暗,阴森、神秘而肃穆的气氛笼罩着这片肃静的堂屋。   一座巨大的三宫八卦纸房宫矗立在房屋正中,斗拱飞檐,每一处竹扎和剪纸都十分精致,但原本鲜艳的颜色却都褪色发黄,边缘还有焦黑翻卷的痕迹。   纸房宫前的傩坛上供了三尊神像。   右边的傩公面色是一种厚重的大红,眼如铜铃,狰狞怪诞;左边的傩母则细目柳眉,长长眼白里仅有一点瞳仁,说不出的怪异诡谲。   傩公傩母像一左一右簇拥着中间的神像,可正中的神像却被挡住了,只能瞧见是个倚石侧坐的姿势,模样十分陌生。   或许是之前看守傩堂的弟子忘了关窗,几尊神像身后悬挂的长长的傩案子歪七扭八地飘起,正中这一幅竟刚好盖在了主座神像上。   他没有动手去掀中间神像上挂着的傩案子,先看了看小鬼:“枣生,你要还愿吗?”   枣生却向他凑近过来,低着头缩着脖子。   像是有点害怕的模样。   舟向月沉吟片刻。   刚才他冒充了水月观音像才避免被魇境直接抹杀,还清楚记得那尊观音像的神坛被移到了满是灰尘的破败小房间里,年久失修甚至挂上了蜘蛛网。   看来就是被这位蒙面神取而代之了。   神祇神祇,要能回应人们的祈祷、保佑福乐安康才能长久地享受香火,不然免不了被人砸了庙。   这么说,这位蒙面神竟然比观音菩萨还要厉害——至少这里的人们是这么认为的。   可厉害到这种程度的神,他却一点都不熟悉,总让人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恐怕不是正神,而是什么不明来源的邪神。   毕竟,比起普渡众生的正神,往往是向邪神祈愿更能快速获得回报,虽然最后也终将遭到反噬。   舟向月看向蒙面神的眼神不由得谨慎了一些。   莫非这个傩案子不是偶然盖在神像上的,而是有意为之?   ……总不会是这个神像没穿衣服,傩案子是用来遮羞的吧?   说起来,舟倾的记忆里似乎还真有这种神,貌似是遥远异域的什么喜欢跟凡人乱搞还喜欢自相残杀的神明……   罢了,只要不是个没穿衣服的女神,他去掀傩案子怎么也只能算是日行一善,帮人家把糊在脸上的傩案子回归原位而已。   搞不好这位还该谢谢他呢,虽然从它直接把观音给赶到小黑屋的做法看来,这是位霸道不讲理的神……   一边胡思乱想着,舟向月走上前去,伸出手一掀——   傩案子飘飘荡荡地飞起来,露出了遮挡着的神像。   只见正中的神坛上,一位红袍翩翩的神明倚石侧坐。他一手拄颊,一手垂落在膝上,修长指尖拈一枚铜钱,姿态慵懒而闲适,仿佛全没有半点神明肃穆端庄的自觉。   可如果把目光上移到神像的头部,就会看到这尊神像遮住了脸。   神像脸上戴着狰狞的傩戏狐面具,胸前一只狞笑的虎头铃和鲜血般刺眼的红色长袍一同飘起。   【无邪保佑!】   【无邪保佑!】   【无邪君啊,我许愿这拨全灭(恶魔低语)】   【快快快,拿出邪神的本事,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境客一点颜色瞧瞧】   【哟吼,小美人都看愣了】   舟向月确实看愣了。   神像身上四周散落着许丁零当啷的许多铜钱,足可以说一句铜臭腌入味儿了。   再配上那神像手中的铜钱和他浑身上下那股“我便如此你又能奈我何”的吊儿郎当的气场……   好家伙。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神。   枣生在旁边拽他的袖子,固执地说:“还愿!”   舟向月:好好好。   他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对着神像叽里咕噜了一阵。   然后转向枣生:“好了,还愿了!”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枣生你记住,这种封建迷信少碰。”   【封建迷信?!】   【封建迷信??!!】   【好家伙,没看出来这家伙这么有炮灰潜质】   【居然当着无邪君的面不敬,你完了】   【无邪保佑!】   仿佛呼应舟向月的话,突然“砰”的一声!   一只金属盒子掉在他面前,从里面蹦出一只木头雕刻的布谷鸟,径直冲到了他的鼻尖:“咕咕咕咕!境灵境灵!咕咕咕咕!境灵境灵!”   舟向月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他随后才发现那只木头鸟并没有真的飞出金属盒子,只是由一根长长的弹簧连着,一下一下地弹出盒子,叫着“咕咕咕咕!境灵境灵!”   【!!!原来境灵在这里!怪不得之前的人都没有找到!】   【对啊,而且这家伙要是没偷别人的指灵匣,肯定不会发现。真是走了狗屎运】   【嗐,你没发现他一直都在苟吗?纯粹靠运气的炮灰罢了,早晚要凉】   【靠运气怎么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笑死,运气这种东西在魇境里从来都走不远,你第一天看直播吗?】   舟向月:“……”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指灵匣的功效。   当时那说明书是怎么说的来着?不靠谱的地摊货?好像说什么半夜十二点距离境灵多近多近,指灵匣会给他一个惊喜。   神特么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不过,按照说明的内容,这代表着他已经距离境灵很近很近了?   这么说……   舟向月向着神像伸出手去。   掠过斑驳剥落的血色长袍,在脖子上的虎头铃停顿了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将神像脸上的面具一掀。   “叮!你的虔诚感动了神明,他送给你一个梦境。“   刹那间,光影交织的碎片洪流涌入他的脑海。   号角悠远,鼓点震动。   袅袅青烟中,无数人伏在他脚下跪拜,虔诚垂首。   他们在向他祈祷。   “可花费50魇币升级境幻线索,是否升级?”   “是。”   “升级完毕,扣除50魇币,余额13魇币。”   “境幻已开启,请在限时结束前逃离境幻。”   “倒计时:10:00” 第12章 表里   “无邪保佑,让我今年生意顺遂,发大财!”   “听人说无邪君最灵验,无邪保佑,求您赐我儿一个梦,去哪里能找到一份好生计……”   “无邪保佑,今年大丰收,我给您上贡最好的黍子!”   “他们说宋家戏班这里的傩堂拜无邪君求财、求运心想事成,一求一个准,我专程赶了十里地过来拜神,求您千万帮帮我,赐我个梦……”   嘤嘤嗡嗡的低语声在耳边缭绕,糅杂着劣质燥人的香灰味儿,仿佛赶不走的苍蝇一样令人头晕脑胀。   舟向月意识恢复时,发现自己面前香烟袅袅,烟雾中朦胧可见许多跪拜的身影,一个个乌黑的脑袋顶冲着他,像一副古怪而陈旧的画。   跪在他面前的,有汗湿了背衫的男人,有眉心紧蹙的女子,还有懵懵懂懂的孩子。颤颤巍巍的老人,恭敬将拐杖放在一旁,俯身跪拜。   屋里一片肃穆,所有人来来去去都垂首静默,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祈祷,但祈祷的声音却仿佛直接在舟向月的心里响起。   他扫视一圈,发现周围的陈设布局十分熟悉。   傩案子、香案,以及那熟悉的香灰味儿,正面则是一扇半开的大门,昏暗的天光从门外投进门内,外面依稀可见枯瘦的梨树,一片萧瑟。   没有错,这里就是他刚才所在的傩堂,只是变成了神像视角。   可能跟他碰到的那个面具境灵碎片有关。   舟向月试了试,自己完全动不了。   他低头望去,看不见人们的脸,只看见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后脑勺,觉得这一幕有点滑稽。   这些人真的相信,求神能求到他们想要的吗?   就在这时,嗡嗡的祈祷声中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还没完啊?烦死啦。”   嗯?   舟向月不由得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和其他人一样垂首跪在蒲团上,后脑勺上柔软黑发中露出两个发旋,一绺小辫儿垂在白皙的后脖颈上,看着很是秀气。   他身上穿着捉襟见肘的陈旧麻衣,因为躬身低头的缘故,露出了后颈下一小块皮肤,一道红肿棱子在雪白皮肤上格外扎眼。   他低着头,舟向月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的双手看似与别人一样恭敬合十,实际却在手心里玩一枚铜钱。   颠过来,倒过去,甚至一动把它轻轻抛起,再用双手把它夹住,再隐秘地偏头看一眼其他的人,确认他们没看见自己的小动作,简直玩得不亦乐乎。   男孩一边玩铜钱,一边还在心里嘀咕。   “真是不理解,祈梦能管什么用,就算真的有神,他才不会管人间的事情呢。”   “要不然,我爹娘怎么还没有找到我?”   “无邪君。嘁,我骂你一声你敢应吗?”   舟向月想,这孩子还挺有意思。   看他的穿着,倒是和枣生有点像,可能都是戏班子的学徒。听他心里的想法,再想想他后颈露出来的那道伤痕,莫非是被拐卖到戏班的孩子?   这么想着,他忽然从嘤嘤嗡嗡的絮语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妈妈……”   枣生的声音。   小孩子的心里话听起来也口齿不清:“妈,妈妈……枣生要妈妈……”   舟向月循着声音望去,果然看到了小小只的枣生,顿时精神一振。   这只枣生小小一团,看起来又乖又软,毫无危险。   在这里多了解一点枣生,有助于他出去之后应付那个一唱歌就可以噶他脖子的恐怖小鬼。   小小孩童在蒲团上跪得东倒西歪,肉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样地学着别人一样在胸前合十,脑子里却只知道阿巴阿巴妈妈妈妈。   看起来比他在魇境中遇到的小鬼年纪还要小一点。   枣生闭着眼念叨了一会儿妈妈,又偷偷睁开眼,瞥了旁边人一眼。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双手的位置又往下挪了点,摆成更标准的祈神姿势,继续闭上眼念叨妈妈。   这时,好像突然到了什么约定的时刻,跪拜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   因为神像的视野限制,舟向月在这时才发现,这些人居然多数都没有脸。   一个个无脸人走到舟向月面前,木然地掏出怀里的铜钱,开始依次往舟向月这边扔。   叮叮当当!   七零八落的铜钱碰撞声让舟向月确定了,他现在真的是神像。   这个境幻,难道是魇境过去曾经发生的事?   他这么一个晃神,忽然发现那些无脸人背后的景象模糊成了一团光晕,他们却沉默向着他围拢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无脸人说:“你是谁?”   舟向月:?   不是,你们跪在我面前祈祷,还来问我是谁?   无脸人没有听见他的腹诽,走得更近了。那张蒙着迷雾一般没有五官的脸凑到他面前:“你是谁?”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了舟向月脑门上,那张凑近的没有五官的脸忽然就像一片恍惚的梦境一样消散了。   可他也有点眼冒金星。   等到视线重新聚焦,他发现那个祈祷时胡言乱语的小男孩正站在自己面前,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可舟向月分明听见了他心底雀跃地“嘿”了一声。   铜钱精准无比地正中神像脑门后,又弹落到神像的衣服褶皱中,混进了其他人扔的铜钱中。   舟向月:“……”   这小兔崽子绝壁是故意的。   不过,似乎正是因为他这一砸,自己才从刚才那个奇怪的境中幻觉里挣脱出来。   他注意到,和那些无脸人不同,这个男孩是有五官的。   不仅有五官,而且唇红齿白,眉眼生得极为精致,这么一垂目,浓密睫毛在那双黑亮大眼睛上落下阴影,看着温顺又乖巧,半点也看不出他心里在转着使坏的念头。   长得和枣生还有几分相像,跟亲兄弟似的。   莫非他就是枣生的哥哥?   不知何时,原本拜神的众人都已经离开了傩堂,里面一片寂静。   枣生也在。   小孩仰着头,怯怯地拽男孩的袖子:“哥哥,他们说,偷供神的钱会遭报应的。”   看来,这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果然就是枣生的哥哥。   舟向月看向小男孩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认真——毕竟不出意外,他等会从境幻中出去,还得当这个小兔崽子的替身呢。   不过,要怎么才能出去?   哥哥从枣生手里拽回自己的袖子,望向神像的方向抬起下巴,颇为得意地抛起一枚铜钱,在指尖转动玩弄:“就他?我倒是等着报应呢。”   枣生被怼得懵懵的,没词儿了。   在他幼小的脑袋里,遭报应就是顶顶可怕的事情——可是哥哥连报应都不怕,那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哥哥了。   “枣生你看,人们扔了这么多铜钱在这里,这破神像能用来干嘛?”哥哥问道。   枣生努力思索了片刻,“……不知道。”   这可难住他了。神像就坐在这里,又不会动,也不吃东西……是哦,无邪君要这些钱做什么呢?   “所以说,这些钱最后不过都会掉进师父口袋里罢了,”哥哥冷笑道,“还不如掉进我肚子里。别烦我,我要去买糍粑。”   枣生瞪大了眼睛:“糍粑……”   “你不是怕报应吗?那糍粑只好我买了自己吃了,”哥哥状似不耐烦地摆摆手,甩开枣生的小手,“板凳街奶奶那个摊子的糍粑可好吃了,新鲜出锅的,烫呼呼,还淋了甜甜的蔗浆,一口下去又酥、又脆,里面软软糯糯的。”   枣生的口水快要流下来了,跟小牛皮糖一样跌跌撞撞又抓住哥哥的手:“哥哥,枣生想吃糍粑……”   哥哥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怎么,枣生又不怕报应了?”   枣生呆呆地抱着他的胳膊,艰难思考着。   他好想吃糍粑,可是糍粑要用钱买,师父不会给他买糍粑,钱是哥哥从供神的铜钱里偷的,偷供神的钱会遭报应……   不能用偷来的钱吃糍粑,可是糍粑真的很好吃,烫呼呼,又香又软,甜甜的……   枣生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眼泪眼看就要从嘴角流下来。   “……”哥哥无可奈何地掏出块手绢粗鲁地给他擦了擦嘴角:“行了!钱是我偷的,有啥报应找我就好了。带你去吃糍粑。”   枣生“咕咚”一声咽下了口水,黑亮的大眼睛顿时溢满了满足的欢快笑意:“哥哥最好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男孩满脸嫌弃地数落着,牵起枣生的小手走出了傩堂。   两人离开傩堂的刹那,舟向月眼前一黑。   暗下去的那瞬间,他注意到视线最顶端有一个闪烁的银白倒计时。   05:28   05:27   还有五分钟。   视野一亮,面前挡着一棵粗壮的树干,视线里是一条热闹的街道。正对的店铺高高挂着“酒”旗,旁边的肉铺里传来笃笃笃的切肉声。   面前的街边是一个卖糍粑的小摊,锅里的滚油吱吱作响,大锅边缘的铁架子上摆着四五个已经炸成淡金色的糍粑,旁边的柜子上还有一溜儿尚未下锅的洁白团子。一个矮胖的老太太坐在边上,摇着蒲扇。   有人赶着一车柴火经过,嘚嘚的牛蹄带着清脆的铃声,扬起街面上一层细细的浮尘,甚至扑到了舟向月身上——   舟向月发现自己的视角好像有点低。   只有一只猫那么高,就像是窝在街边的房屋底下一样。   他四处看了看,看到了不远处一幢临街的院子。   院门口脚边供着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前是一只古旧的小香炉,里面是满满的香灰和几茬只剩屁股的红色线香,神龛的后面隐约可以看见几个斑驳脱落的字:“门口供君无邪招财”。   舟向月思忖着,这大概也是一个神像视角——只不过是供在街边墙角的神像,比较接地气。   他忽然想起什么,重新看向面前遮挡视线的粗壮树干。   果然,这其实并不是一根粗壮的树干,而是一根插在矮瓶里的梨树枝,只是因为离他太近了,被他误以为是树干。   枝条截得很利落,光秃秃的像烧火棍。   “奶奶,买两块糍粑!”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一枚铜钱递到糍粑摊子上。   带着枣生的哥哥出现了。他刚比糍粑摊子高一个头,而枣生则根本没有摊子高。   “又给枣生买糍粑吃呀?”奶奶站起来,拿起长长的竹筷子夹了两块淡金色的糍粑扔进油锅里,糍粑便吱吱地在油里翻腾。   等到糍粑转为香喷喷的金黄色,她把糍粑捞出来,用纸一包,递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阿崽慢点哎,小心烫哩。最近练功还辛苦吗?”   枣生的眼睛直勾勾地跟着糍粑跑,耳朵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哥哥应了一句:“不辛苦!我可以爬到一百二十八刀了!”   糍粑奶奶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有出息哩!那不是要当上掌坛弟子了?”   男孩没有说话,但骄傲地挺了挺胸。   糍粑奶奶转过身去捡蒲扇,舟向月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她也是有五官的。因为岁月操劳,不算慈眉善目,但也有着老人特有的朴实与柔和。   所以,有五官和没有五官的人,区别在于哪里呢?   就在这时,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忽然从旁边探出,放大了凑到舟向月面前,鬼魅一般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这颗头后面,更多没有脸的头凑了过来。   一张张噩梦般没有五官的脸向他逼近,几乎将他淹没。每一张脸都在问——“你是谁?”   “你是谁?”   舟向月瞥了一眼自己视野里的倒计时,还有两分多钟。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可以回答试试。   舟向月:“我是神像。”   话音刚落,所有的脸齐齐停住。   他们都没有五官,舟向月却感觉到他们齐齐笑了起来,笑得阴森至极。   这不对劲。   下一刻,视野角落里原本在昏暗背景下才能看清楚的倒计时忽然变成了血红色,开始以远超过实际的速度流逝。   04:16   03:37   02:58   ……   与此同时,视野里那一张张光滑如磨砂的脸庞上,从七窍的位置爬出了一条条仿佛黑雾凝成的蛇。   无数细长的蛇嘶嘶地向着舟向月的方向爬来。   舟向月瞳孔微缩。   虽然他不怕蛇,但眼前这一幕这未免有点过于恶心。   蛇群涌来时,嘶嘶的声音夹杂着仿佛蛇信发出的嘶哑人声:“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舟向月:“……”   既然“神像”这个答案不对,他修正了一下答案,让它更精准一点。   血红倒计时飞速跳转到00:04。   舟向月飞快道:“我是无邪君。”   鲜血淋漓的倒计时停了。   “砰”的一声,那些铺天盖地爬来的蛇群炸裂成了一团黑色的烟雾。   黑色烟雾弥漫过来,舟向月恍惚仿佛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视野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自己神龛面前光秃秃的梨枝顶部,突然吐露出一朵小小的、晶莹洁白的梨花。   脆弱的花朵转瞬凋谢,被黑雾吞没。 第13章 表里   视野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不再是热闹的街市了。   这是一间简单的厢房,土炕上摆着一溜三床被子,只有边上那床是整整齐齐叠好的,其他两床虽然也叠了,但明显奇形怪状,很是敷衍。   舟向月摸出了点规律,心想自己这回大概是壁龛里的无邪君神像。   不得不说,这里的神像真不少,可谓信仰深入人心。   这么一想明白,他发现自己神像座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是几枚藏在神像底座下的铜钱。   此时,视野角落里的倒计时依然是血红色,但却从三分钟开始,以正常的速度流逝。   就像是刚才的混乱一笔勾销,再多给一次机会似的。   所以,刚才那算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   既然没有成功逃离境幻,大概是答错了,但不知为何又给了一次机会。   舟向月心想,可能是魇境也怕报应吧。   莫名有种幸灾乐祸的快乐。   他现在是神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旁观一切。   境幻的暗示似乎很明显了,答对“你是谁”这个问题,才能逃离境幻。   可是如果“神像”也不对,“无邪君”也不对,那么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就在他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头凑头蹲在炕边,露出两个黑发毛茸茸的脑袋,正是枣生和他的小哥哥。   两人的背影挡住了舟向月的视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枣生呆呆地说:“小白他吃了!”   哥哥:“废话,都跟你说了比起糍粑,它更喜欢吃肉。”   枣生恍然大悟:“这样啊……”   两人脑袋又凑拢过去,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脆生生的活泼女孩声音:“多劫哥哥?多劫哥哥?”   舟向月腹诽,可算是把这小兔崽子的名字给等来了,原来叫多劫。   这名儿可真晦气。   听到女孩的声音,枣生吓得一个趔趄:“来了,来了!”   多劫一巴掌拍他脑袋上,给小孩拽住了:“慌什么!你抱着小白钻进去,看我的。”   一阵兵荒马乱,舟向月目不转睛地想看看“小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却总是刚好被两人的身影挡住。   不过片刻的时间,枣生已经一股脑钻进床底下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则蹦蹦跳跳从门口进来。   她也有五官,眉心还点着一颗喜庆的朱砂痣,像个秀气的娃娃。   其实也是个十分清秀的小姑娘,只是和多劫站一起一比,小男孩倒比她更精致几分。   多劫看过去:“莺时,怎么了?”   莺时脸蛋红扑扑的,跑得羊角辫都散了,进了屋里反而一下住了脚。   她站在原地别扭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又往前一步,向多劫伸出手,嘟着嘴道:“呶,红头绳。”   小男孩莫名其妙:“干嘛?我又不扎头发。”   莺时手一抖,磨了磨牙。   “哼,我还不稀罕给你呢!”她气鼓鼓地收回手,三下五除二用红头绳把头发扎了起来。   多劫看起来摸不着头脑:“所以你来做什么?”   小女孩更生气了,她翻了个白眼,“我好冷!”   “哦,”多劫恍然大悟,“那你赶紧出去大园子里跑几圈,很快就不冷了!这个院子小,跑不开的。”   莺时仿佛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我脚崴了!”   多劫噗地笑出了声:“骗谁呢?你明明刚刚才跑着进来嘛。”   莺时恼羞成怒,脸都涨红了,冲上来打他:“你欺负我!你最坏了!我生气了!”   多劫一边笑嘻嘻地躲闪,一边还不忘贫嘴:“那好办,你放个屁,噗!气不就都漏出来了嘛……”   小女孩眼看快要被气哭了,门外响起另一个男孩的声音:“莺时?师父叫你呢,快来。”   “哼!”莺时气呼呼地一跺脚,“我走了!我再也不找你玩了!我让我爹揍你!”   她嘟嘟哝哝地走了。   窗户从外面推开,一个看着比多劫年纪大一些的男孩探头进来:“你就不要总是欺负莺时了,毕竟是师父的女儿嘛。”   这个男孩也有五官。   多劫点头如小鸡啄米:“知道啦知道啦,师兄我错了!我一定让她欺负我!”   那被称作“师兄”的男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少贫一句会死吗?”   舟向月噗嗤笑出了声。   下一刻,所有人定定地看着他——他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听见了他的笑声。   神像的笑声。   原本背对他的小男孩多劫身体没动,脑袋却硬生生拧转了180度,脖子像蛇一样向他延伸过来,眼里的瞳仁越放越大,黑漆漆地占满了整个眼眶:“你是谁?”   紧接着,窗台上那个男孩的脑袋也长长地伸了过来:“你是谁?”   枣生的头从床底伸过来。   甚至那个小姑娘莺时的头都从门外伸了过来,四个有五官的脑袋被蛇一样弯曲细长的脖子顶着,嘴巴一张一合:“你是谁?”   这一幕可比刚才那些没有五官的脸恐怖多了。   血红色的倒计时也再度疯狂跳转起来,转眼就只剩下30秒。   舟向月一个激灵,忽然发现自己的上半身能动了,但下半身依然固定在神龛之中,动弹不得。   眼看几颗长长的头就快伸到面前,此起彼伏的“你是谁”让人头晕脑胀。   舟向月飞快思索着。每个境客都可能被拖进这个境幻,正确答案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名字。   “神像”也不对,“无邪君”也不对,说明也不是问他现在扮演的角色是谁。   那这个问题到底在问什么?   还有10秒。   境幻里有的人有脸,有的人没有脸,戏班子里的人都有脸,有清晰对话的人都有脸,拜神的信众和街上的行人没有脸……   等等。这就像是一个人的梦境一样。   以他自己为中心,他认识的人都有脸,不认识的则没有脸。   所以,“你是谁”问的是梦境主人是谁?   这么一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最前面的小男孩的脑袋几乎快要和舟向月面对面了,后面拖着长长的像面条一样的脖子。   00:04。   说时迟那时快,舟向月伸手捡起摸出压在神像底下硌了他半天的铜钱,一扬手就把铜钱砸在了多劫的脑门正中间:“藏你个头的私房钱,我就是你!”   那枚铜钱就像散发金光的利剑一样,瞬间劈碎了那张脸。   眼前的整个画面如同被撕裂开的幕布,猛然破碎成千千万万片。   空中飞舞着无数的碎片,碎片里有人在惨叫哀嚎,有人在癫狂大笑。暗红液体喷溅在废墟上,熊熊火光中鬼影穿行,鲜血一样的红纱幔漫天飞舞。   舟向月猛然恢复了意识。   他依然站在傩堂的神坛之前,心脏怦怦直跳,背后一身冷汗,指灵匣依然在那里“咕咕咕咕”地乱叫。   焦燥的香灰味道扑进鼻腔,腿边贴着一个凉凉的东西。   他一低头,发现是枣生不知什么时候抱上了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在低头看自己,枣生抬起头来,吞吞吐吐:“哥哥凉了,很舒服。”   舟向月:“……”   多么感人的兄弟情啊。   这时,神像脸上狰狞的狐面具落在了他手中。   他也听见了耳边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无邪君的面具】!”   傩堂里的火光更加昏暗了。   神坛之上的傩公与傩母像原本站立着侧向中间的狐面神像,却不知何时诡异地转向了这个方向,甚至微微弯腰低头。   仿佛在躬身行礼。 第14章 表里   舟向月掂了掂手中的面具,是木雕的,虽说雕工粗犷,但木质厚实,颇有些分量。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境灵,还是1/4碎片。   这么说,类似的碎片应该还有三个。   他一抬头,看见面具底下的无邪君神像脸上——居然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舟向月:“……”   这未免有点敷衍了吧。   他一伸手,把这张面具也揭了下来。   这张面具下也没有脸,只有一块没有上色的陶坯,只是或许在面具里焖久了,上面竟然长了大大小小青黑色的霉斑,很是磕碜。   舟向月:“…………”   或许是因为在小男孩的境幻里扮演了神像,他都有点同情无邪君了。   他获得境灵碎片后,在指灵匣里的布谷鸟也终于停了下来。   枣生一下子松开了抱着他大腿的手。   舟向月转身看去,发现枣生迈着小短腿冲到那金属盒子前面蹲下来,伸出小手指戳了戳那只木头鸟。   木头鸟纹丝不动。   枣生抬起头来,满脸血泪地控诉:“它死了!”   “那有什么关系?”舟向月笑眯眯答道,“反正你也死了。”   枣生:“……”   小嘴一撇,脸上血痕交错,眼看就要哭起来。   舟向月:“……好吧好吧我来看一眼。”   他把面具往怀里一揣,拿起金属盒子左拍拍右拧拧,随后就发现已经探测到境灵的指灵匣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弹簧玩具,只要把布谷鸟塞进盒子里“啪嗒”扣上,再按一下盒子旁边的按钮,布谷鸟就会再度从盒子里弹出来吓人:“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喏,送你了。”舟向月把盒子递给枣生。   倒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会喜欢的玩具。   枣生受宠若惊地接过去。   然后肃穆的傩堂里就开始“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枣生玩得开心,舟向月则转身打量傩堂四周。   神坛前的供桌上摆着装满灰灰黄黄大米的木斗,尖尖的米堆上插着生锈的宝剑和破破烂烂的令旗。   两盘黑糊糊看不出是什么的腐败食物摆在旁边,别说吃下去,闻一闻都让人觉得这大概是准备谋神害命的。   舟向月疑心自己闻到了一股腐臭的味道,但却被更加浓烈的香灰味掩盖了。   香案上左右摆着两个对称的乌黑香炉,香炉里昏惨惨的火焰低低翻卷,纸灰随着火星飞扬。   昏暗的红光一闪一闪地落在神像狰狞的狐面具上,明明暗暗的影子幽幽浮动,一阵黑,一阵亮。   舟向月忽然觉得眉头有点痒,一摸似乎摸到了什么细碎的物事,拈到面前一瞧,发现手指上沾了几抹细碎的纸灰,一碾就碎成了灰烬,无声地飘散了。   鼻尖纸灰的味道越发浓郁,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痒。   舟向月:“……”   好劣质的灰,大罗神仙吸了怕不是都要得肺癌,无邪君够惨的。   他暂时把心头的思绪压下,扫视四周。   纸房宫上挂了一排红、黄、绿三色的泛黄纸幡,第一排的四幅分别写着“恭”“迎“”圣”“驾”四个字。   左右两侧各贴了一幅对联。   对联原本的大红色几乎已经完全褪成了脏兮兮的灰粉色,字本身就写得扭曲缠绕,火光又昏暗,凑到跟前去才能看清。   上联:斯一席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   下联:虽是寻常人能文能武能鬼神。*   区区戏班子,口气倒不小。   这时,舟向月忽然发现对联破损的地方,露出了一角纸包。   他踩着满地的焦黑灰烬往左走,挥开在面前漂浮打转的纸灰,将那张纸抽出来。   是一枚纸折的宝剑,上面还有洇染开的水渍。   很普通的纸张,精心叠成一个坚硬的宝剑,或许是哪个小孩为了保护自己,剑身的水渍里隐约透出几个字——   舟向月三下五除二就给它拆了。   这张纸里确实写了字。四个字。   后两个可以辨认出是“枣生”,前两个字却被水渍浸透,模糊成了一团。   舟向月的鼻子都快凑到那两个字上面了,但水渍实在是太模糊,辨认出枣生两个字很是勉强,前面这两个字根本看不清。   结合境幻里看到的来推测,难道是多劫?   可是字形不太像,第二个字比第一个字笔画少。   【看不清吗?看不清就对了!】   【看不清不得猛猜吗?猜着猜着说不定就猜对了呢,然后就可以坐等好戏开场了】   舟向月回头看了枣生一眼。   小鬼蹲在他身后乖乖地玩那个盒子,“咕咕咕咕”。   在昏暗的火光下,舟向月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地上,随着火光一起摇曳。   而枣生没有影子,一亮一亮的红光穿透枣生的身体,把他照成了半透明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一块亮晶晶的山楂果冻。   舟向月忍不住就伸手戳了一下枣生的脸颊。   手指径直从小鬼的脸颊穿了过去,手感像是穿过了丝丝缕缕冰凉的水雾。   枣生:“?”   他抬起头来,小小的眼白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舟向月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头发倒是可以碰到的:“枣生你真可爱。”   山楂果冻变得更红了。   他把盒子往怀里一揣,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抱住了舟向月的大腿。   还仰头看着他,傻乎乎地微笑。   舟向月的笑容顿时变得更加和煦,将手中的纸拿到枣生眼前:“你来看看这个,这两个字是什么?”   香炉里的火光噼啪一亮,瞬间将他温柔的微笑照出了几分狞诡。   枣生:“……”   那双小手慢慢、慢慢地从紧抱的大腿上缩回来,然后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船:作弊失败】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小鬼要被他吓死了】   【枣生当然不敢说那两个字了好吗!我也看出这是新人了,貌似根本不清楚魇境的规则啊】   【你别说,刚才火光突然亮起的一瞬间,我都有点被吓到……就,明明是那么温柔无害的长相吧,刚才那副笑容,却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在这个瞬间,舟向月忽然感觉背后寒毛直竖。   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双眼睛正在背后窥伺。   他猛地转过身。   阴暗的傩堂里,香炉里的红光一闪一闪地投映在四周的森然纸幡上,就像是一场陈旧的走马灯。   并没有人。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他刚刚从那个院子里醒来时,也曾有过一瞬间,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盯着他。   那是一种对危险的直觉。   突然,枣生“啪”地合上惊吓盒的盖子,抱着盒子蹬蹬蹬跑到了他身边。   “人!”他仰起小脸。   “你是说有人来了?”舟向月转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还未等枣生点头,他自己也听到了。   “……这些铜铃还真通向这里。这个院子应该是戏班子里最大的了,里面大概是什么主堂屋吧?或许会有危险。”   是刁辛刹身边那位师爷的声音。   舟向月微眯起眼,看向院子里。   这个院子和别的四合院一样,只有一个出口。   出口外面就是一片空地,按照现在听到的声音判断距离,他如果从那里出去,一定会被发现。   而且,在舟倾的记忆里,似乎刁辛刹手上有一个法器,就像这个被他偷走的指灵匣一样,可以探测到周围几十米内的境客……   【哦吼,来了来了!】   【小美人,你也不想你被刁辛刹发现你还没死吧……】   【来自阴间的朋友扣大分!】   【来来来买定离手,猜猜刁爷他们几个看见原本死了的人其实没死会是什么反应?】   【妖孽!大概会先把他再打死一次再说吧】   【+1】   【那说不定还能看打不死的小强再复活一次哈哈哈】   【卧槽,那这挂开得太强大了吧】   【毕竟是bug皇嘛】   【?听你们说的,这小朋友真的死过一次啊?我还以为只是噱头呢】   【我不信我不信,除非他再死一次复活过来我看看!】   正在舟向月凝神思索时,耳边突然又响起一声。   “叮!你的生命倒计时仅剩3分钟,请及时补充!”   【……我都快忘记这事了】   【我也】   【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   【好耶好耶,那他是不是必须要去正面对上刁辛刹了】   【是吧,不然自己就死了】   【啧,我看他上次其实根本没死,就是刁辛刹急着去找线索先走了,没有检查他到底死没死透,给他捡回一条小命。这病秧子这次要能再骗过刁辛刹,我倒立吃屎】   【哎,楼上怎么又来骗吃骗喝】   【刁爷加油!我还想看老婆挨鞭子(这是可以说的吗)】 第15章 表里   倒计时响起的同时,舟向月手中的傩面具忽然一亮,耳边“叮”地一响。   “检测到境灵碎片,可在本魇境内用于生成一个身体,身份随机选定,选定后不可更改,不可撤回,境灵碎片不可再次用于强化道具或生成符咒。”   “是否开启?”   “是/否”   舟向月还没点呢,“否”的选项却忽然灰了。   他的面板就像是系统自动更新一样,自动选了“是”。   舟向月:“……”喂。   你明明可以直接不给选项。   “第二身份生成中……”   一道亮光在舟向月眼前闪过,逼得他闭了闭眼。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异,就像是他的意识忽然间被扯离了身体,无数碎金的泡沫涌向漂浮的魂魄,然后意识猛地一沉。   他的身体再度有了实感,甚至比之前孱弱的四肢多了几分力量,意识却有几分混乱,仿佛多长了几只手一样怪异。   只混乱了片刻,舟向月就分清了这种怪异的感觉。   脑子还是那个脑子,但同时控制着两个躯体。   [已开启全新境客身份:无名氏]   底下还有注释。   [注:“无名氏”为默认初始名称,境客名称仅能在首次破境结算时修改。]   舟向月一抬头,看见了对面的“自己”。   新生成的身体是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模样,从五官来看,竟和他在境幻里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多劫有几分神似。   透过这个新生成躯体的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了醒来后自己的模样。   少年一身大红戏服,随意披散的如墨长发被风吹乱,几抹发丝沾了血水,缠绕在伶仃的锁骨上,显得整个人格外苍白纤瘦。   他脸上也是一片病态的白,肤色冷得惊人,就连薄薄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唯有一双微微睁大的黑眸,眼瞳黑是黑白是白,清而透亮。   偏偏是双狐狸眼,眼尾翘得楚楚可怜,左眼尾下一颗泪痣,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中,氤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泪意。   整个就是一病弱小可怜,很适合扮纯白无害的好人。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眉心的一个奇怪红印,像是一朵花。不知道是什么花,看着很是不祥,更衬得脸庞苍白得令人心惊。   舟向月伸手摸了摸,触感和其他部分的皮肤没什么区别,也抹不掉。   这个印子看起来十分精致,不像是先天的胎记。   莫不是有什么人对这副身体下了咒?这就不太妙了。   [警告!]   [警告!]   [境客“无名氏”身份与魇境初始境客身份不符,身份解析发生错误。]   [系统判定该账号为高危病毒账号,将在60秒后启动强制销号程序!]   舟向月:“……”   有一说一,这魇境的bug未免有点太多了。   行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先搞定最急迫的。   ***   刁辛刹一行人顺着空中高高悬挂的铜铃,走到了一座比其他院子大许多的四合院旁。   可以看到院子的主屋像一个黑黝黝的巨兽一样,比其他的屋子高出许多。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铜铃串都聚集在那高大堂屋的顶端,在漆黑的夜幕中静默着,仿佛空中一只只沉睡的眼睛。   沿着墙走过去,便会到达四合院的入口。   就在这时,刁辛刹忽然看到一个诡异的黑影在门口一闪。   同时,他身上的活物探测仪传出两声咳嗽声,说明附近有境客存在。   “谁在那里!”他立刻喝道,加快了脚步。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院内也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还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   “……站,站住!给我站住!”   等到几人冲到四合院门口时,刚才一晃而过的黑影不知去向,只见院子里一个跛脚的小厮一身粗麻布衣裳,拿着扫帚一晃一晃地跑到门口,脸上也不知道是蹭了哪里的煤灰,黑乎乎的一片狼狈。   “抓,抓小偷啊!”他费力地喘着气,愤怒地挥舞手中脏兮兮的扫帚,“那个小偷真是欺人太甚!”   那把扫帚不知道用了多久,帚穗上缠绕着一大团黑乎乎毛发一般的秽物,散发出一股恶心的腐臭,小厮却仿佛分毫未觉,张牙舞爪地挥舞着。   几人生怕被这恶心扫帚怼到身上,赶紧闪开。   “怎么回事?”师爷一边躲闪,一边问道。   “那那那小偷!我看他还像,像是个好人的样子,他说要拜拜傩神,我就让他拜。没想到他突然凑到神像跟前,掀起那神像的面具,然后就大喊着什么‘境灵’‘找到了’‘有救了’,疯了一样冲出来。”   “那我哪儿能放过他啊!那可是我们供奉的神像哎!我我就赶紧让他放下,没想到他竟然欺负我瘸腿,一把把我给推倒了,然后拿着面具就跑,往往往那边跑过去了!”   小厮显然气坏了,一边痛骂小偷,一边捶打自己的双腿:“丧尽天良!连瘸子都欺负!施主您看我这可怜的瘸子,这不中用的腿哟——”   刁辛刹和师爷对视一眼,齐齐往正屋看去。   虽然距离甚远,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整体布局,但傩坛正中央那尊神像确实一目了然——神像的脸上没有面具,底下露出的脸没有上漆甚至发霉了,显然是少了一块什么。   刁辛刹目现凶狠,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   不知道那是哪个境客,难道是伞蝶?   那个女人恐怕是从被自己杀掉的那个痨病鬼那里得到了被偷走的指灵匣,不然怎么能那么快就让她找到境灵?!   那瘸腿小厮还在哭天抢地:“……我的神没有面具了哎!我的腿哟!呜呜呜!师父一定会打死我的呜呜呜呜呜呜!”   刁辛刹越想越气,哪里还管得上这瘸子的腿。小厮正好挡在他面前,他使劲一搡,瘸子便“砰”地绊到一旁的门槛上,然后“咚”地摔倒在地。   “追!”一声令下,几人都朝着小厮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天杀的土匪玩意哟!我可是个瘸子哎!你们怎么能欺负瘸子哎!”瘸腿小厮倒在门槛边哭嚎,眼看着那几人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才扶着腰站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拄着扫帚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堂屋。   刚跨过堂屋的门槛,就听耳边“叮”的一声:   “您已获得身份:瘸腿小厮,生命倒计时:30分钟。”   人真是一种容易满足的生物。   经历了多次限时几分钟的夺命倒计时之后,现在舟向月由衷地觉得,生命还剩下三十分钟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他们居然信了!!】   【我真情实感地震惊了,还有这种操作!都不仔细看看这人的底细吗!】   【催命一样的催,可不得赶紧去追,不然境灵小偷就跑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我要笑死了,老婆是戏精吗!贼喊捉贼,丧尽天良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草!如果刁辛刹知道之前的尸体和现在的瘸子都是同一个痨病鬼,他会不会气疯?】   【刁辛刹:九转大肠.jpg】 第16章 表里   夜色浓重,原本高悬于空中的锈红月亮被乌云遮挡,黑黝黝的梨园里一片死寂,唯有零零落落的梨花像纸钱一样飞舞。   梨园深处某个似乎比别处精致些的院落里,一个身穿藕荷色蝴蝶旗袍、披着米白色披肩的纤细女子神色冷漠垂眸地坐在正屋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窗外摇摇荡荡的影子。   幽幽的童谣声似乎从屋子阴森森的角落里传来:“刹红铧,刹红铧……”   还未等唱下一句,女子一掀眼皮,露出一双明亮而凌厉的眼眸。   她身形微动,披肩如同一只白色蝴蝶般翕动翅膀。   “扑通”一声,一个小小的鬼影从房梁上掉到了屋子的地板上,顿时发出凄厉刺耳的哭嚎:“呜呜呜呜呜——”   但那哭声瞬间就哑了下去。   不知何时,屋子四处出现了五六个纸人。   比他还惨白的脸,比他还惨白的四肢,脸上两团红彤彤的腮红,一张夸张地笑开的嘴。   五六双眼睛点了小小一粒瞳仁,齐齐地看向他。   “嘻嘻,嘻嘻嘻……”   【啊啊啊我女神伞蝶!】   【伞蝶yyds!】   【嗐,这小鬼也忒没眼力见,见到伞蝶还不赶紧上来叫姑奶奶?】   没眼力见的小鬼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缩在纸人越来越近的包围圈里瑟瑟发抖。   呜呜呜,他害怕……   一个冷冽清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   小鬼一个哆嗦,抬起头来。   那个此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女子走到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   那东西正好映照着月色,金属光泽一闪。   叮铃一声。   女子冷漠的声音没有分毫变化。   “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   刁辛刹一行从傩堂大屋离开几分钟后,瘸腿小厮舟向月也扛着脏兮兮的扫帚溜出了院子,走进另外一个阴森的院落。   小厮径直走到院子角落,把扫帚往那里一扔,好像咋自言自语:“我还有半小时。”   穿着红色戏服的少年牵着头重脚轻的小鬼从黑暗中走出来,叹了口气:“真羡慕,我只有四分多钟了。”   两人诡异地面对面静默着,歪着头互相打量。   然后齐齐微笑起来。   【妈呀,这绝对是开挂吧!他那俩马甲这么一笑,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卧槽,原来境灵还可以当马甲用……之前看别人拿到碎片,出现的选项都是生成道具或者给灵器加成,为什么他的却是开启第二身份?这是bug皇专属外挂吗,震惊我全家】   【而且魇境根本没给别的选项,笑死,那一瞬间我看他的表情都要裂开了】   【这种用法也不是谁都能hold得住吧,救命,我肯定不行】   【其实这挂开得也很险啊,你看那个马甲本身没有存活时限,必须要让在别的境客面前出没才能延长存活……万一时间到了,我看大概率直接消散,而生成道具或者灵器加成都是稳赚不赔的,这么一算并不是很划算啊】   【魇境这波上大分!受伤的都是境客,魇境美美收割韭菜】   【刚才维持一个有效身份就够累的了,我倒要看看痨病鬼双开能坚持多久】   【赌100魇币坚持不到天亮!坐等被戳穿的时刻】   【我不听我不听!嘶哈嘶哈,双倍的老婆,双倍的快乐!打赏23魇币!】   “叮!当前围观鬼数864,兑换86魇币。94人为你打赏共371魇币,当前魇币余额467。”   两个舟向月齐齐摸了摸鼻子。   好消息,境灵马甲可以和原身一样,通过别人的认知获得生存时限。   坏消息,马甲获得的时限居然只能给马甲本身用,而他原身的有效时限并没有延长,目前的剩余时限已经岌岌可危。   也就是说,还得分头去挣时间。   这个魇境系统还真是抠得要死。   “那我去混时限了。”   红衣少年从旁边牵起一只惨白的小手。   枣生乖乖地让他牵,另一只手把惊吓盒紧紧抱在胸前。   枣生仰起头问他:“哥哥,我们去哪里?”   小鬼个子太矮,这么一仰头,脑袋差点掉下来。   舟向月眼疾手快地摁住了枣生的脑袋,又往反方向拧了拧,上紧发条。   他想了想,其实他可以去找两个人。   根据舟倾的记忆,他其实是跟着自己的两个师兄进入了这个魇境。   ——是的,原主这个捡垃圾长大的十七岁的孤儿,刚刚走了狗屎运,被录取为被称作“玄学界第一高校”的弑神学院的新生。   他是碰到两个二年级师兄,听到他们商量着自己偷偷进魇境,才尾随他们进来的。   此时,这两位师兄也在魇境里面。   根据舟倾的记忆,这还是俩……活宝。   ……   舟向月微笑起来:“枣生,你能找人吗?”   枣生懵懵懂懂点点头:“应该,应该可以。”   “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大哥哥,大概比我高一点,一个穿着蓝色衣服,另一个是白色衣服的,蓝色那个总是在说话。”   这就是舟倾的那两位师兄了。   在魇境里面,借助小鬼的力量肯定比他自己找要容易许多。   “啊,我没有见过……”枣生皱起了小小的浅淡眉毛,冥思苦想,“但槐生哥哥刚刚跟我说他找到了两个好玩的大哥哥,其中一个穿蓝衣服的一直叽里咕噜特别好玩。”   他想了想,肯定道:“他正在玩他们。”   舟向月:“……”   知道了,他敢肯定是原主舟倾的那两位师兄没错了。   这不得安排个英雄救美?   舟向月略微思索,又掏出怀里的神像面具掂了掂。   他蹲下来,看向枣生微笑起来:“枣生,你真可爱。你的脑袋好圆,脖子也好灵活啊。”   火光的映射下,舟向月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红,仿佛有一丝魔魅的气息。   “——是不是可以便携拆装的?”   枣生:“???”   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缩了缩脖子。   穿着虎头鞋的小脚往后踉跄地后退,手上还紧紧抱着他的惊吓盒玩具。   可他还没退几步,就撞到了背后的人身上。   背后的人按住他的肩膀,面前的舟向月则蹲在他面前,诱哄地开口:“枣生,叫师父。”   枣生犹豫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吓得脸都有点白了。   二比一,而且这两个都是大哥哥……   舟向月挑起眉毛:“不叫师父的话,就把惊吓盒还回来。这是我送给徒弟的礼物。”   枣生嘴角止不住向下撇,下意识地把惊吓盒抱得更紧了。   黑漆漆的眼眶里哗啦哗啦往下涌血泪。   “嗯?”舟向月又逼近了一步。   “……师父。”枣生只好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如蚊蚋。   “乖。”舟向月顿时微笑起来,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柔又宠溺。   “听师父的话,师父带你去讨饭吃。” 第17章 表里   吱呀——吱呀——   暗红色的血月笼罩下,四合院里传来秋千晃动的声音,似乎还有隐隐约约小孩的笑声和忽远忽近的说话声。   可是院子里有秋千吗?   楚千酩缩在窗台下面,浑身紧绷,连牙关都在咯咯咯打颤。   如果没有秋千……   晃动的是什么?   他手脚冰凉,无法抑制胸腔中疯狂的心跳声,甚至感觉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他的呼吸声。   如果此时窗户外面有人,恐怕就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可是没办法,这一晚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他们几乎一直在疯狂逃命。   他们在一个院子里找线索时,忽然闻到一阵风带着脂粉味飘了过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红色的盖头仿佛一朵血花似的,飘飘摇摇地落在了他们头顶的窗台上。   差一点点就要盖在他们俩头上。   周围一分分变得阴冷下来,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恐怕是有厉害的鬼出现了。   两人赶紧逃跑。   刚一跑出院子,就看见门口旁边停着一顶破旧褪色的红轿子,差点把楚千酩给送走。   再然后,他们差点被拎着棍子到处巡逻的班主发现,只能躲躲闪闪地逃命,最后躲进了现在的这个院子。   还没躲多久,院子里就传来了诡异的孩子的笑声和秋千晃动的吱嘎吱嘎声。   楚千酩紧张得快要窒息,逼着自己张开嘴,无声地大口呼吸。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面前落下的一角月光,冷汗顿时刷地浸透了背后的衣服。   那暗红的一片月光映出了晃动的人影。   就像有人在窗前荡秋千。   可是秋千打结的地方,不是秋千椅,而是那个面条般晃来晃去的身体上,脖子的位置……   吱呀——吱呀——   悬挂的人依旧在晃动,一下,又一下。   “来推我一下嘛。”孩子在咯咯笑。   “你来推我一下嘛。”   楚千酩终于忍不住了,死死把头埋进胳膊里。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爱国文明自由法治……”他语速飞快地用气音念叨。   “……你背错了。”旁边的祝凉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楚千酩:“……”   这TM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允许他背错吗?   “你要实在想背什么解压,建议用单音节词语,比较朗朗上口不会卡,”祝凉低声说,“比如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是不是好背多了?”   【哈哈哈哈哈我就喜欢祝宝这不解风情的模样】   【每次不敢看鬼,我就切楚宝画面,每次都忍不住笑出声】   【打赏打赏!】   楚千酩:“……”   知道了,出去就友尽,以后再也不要找理科生朋友进魇境。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对祝凉怒目而视,窗外忽然传来了幽幽的歌谣声。   “下油锅,下油锅……”   空气骤然变得阴冷。   那清泠泠的歌声一响,楚千酩顿时泄气了,下意识又往祝凉的方向挤了挤。   死寂的夜空下,吱呀吱呀的秋千摇晃声和咯咯的笑声之外,又多了一支音调怪异的童谣。   “下油锅,下油锅,溅起油花一朵朵。”   “一只眼睛一条腿,焦焦脆脆财源多。”   这是在唱什么?下油锅?   为什么鬼会哼这种童谣?   楚千酩吓得手脚冰凉,但依然在努力地让大脑转起来。   他知道,魇境里鬼出现时的种种诡异现象虽然恐怖,但往往会给出求生或破境所需的重要线索。   一只眼睛一条腿……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让他找一只油锅,炸一只眼睛一条腿才可以活命吧?   窗前荡秋千的人影慢慢地停了。   吱呀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过来推我呢?”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楚千酩猛地咬紧牙关,紧紧攥着桃木符的手心一片汗湿,桃木符上的红缨子都粘在了手心。   等了半晌没有应答,那声音变得更加怨毒而尖锐,仿佛长长的指甲伸进人耳朵里,直接在耳膜上抓挠。   “为什么不过来呢?”   “你没听见吗?”   “你——没——听——见——吗——”   耳边忽然被轻轻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听见了~”   “!!!”楚千酩脑中“嗡”的一声,就要忍无可忍地暴跳起来!   一只手猛然从旁边伸出,死死将他摁在原地。   祝凉面无表情:“这种鬼不可能是境主,不能杀。”   笃,笃,笃。   有人在敲窗户。   敲窗声透过薄薄的玻璃传递到屋内,听起来异常清脆空洞,让人下意识地难受。   就好像敲门的那根指关节是脆生生的骨骼,并没有皮肉。   “下油锅,下油锅……”   隐隐约约的恐怖童谣再次飘散在夜空中。   而肩并肩挤在窗户下的两个少年同时睁大了眼睛。   就在他们面前,凭空缓缓浮现一口巨大的铜锅。   黝黑的铜锅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碎响,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焦灼热浪从中升起。   随着铜锅渐渐变得更加实体化,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它的一端抬起。   铜锅的口慢慢向他们倾斜过来,可以看见里面高温沸腾的滚油,再过几十秒就要倾倒到他们身上……   “不是吧,”楚千酩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真是字面意思的让我们下油锅啊?”   祝凉猛地一拽他,瞥他的那一眼胜过千言万语——那你还不跑?   那股沸腾的油烟就贴着他们的后颈飘过来,两人疯狂冲出院门,连路都来不及看清就冲进了另一个安静的院子里,躲在一个厢房的窗户底下。   这个院子里的梨树种得又多又密,嶙峋参差的枯枝相互交缠,在他们对面的墙壁上投射下鬼魅般的影子,沙沙作响。   就在这时,阴恻恻的童谣声再次响起。   “上刀山,上刀山,肉身难过鬼门关……”   “铁鞋砍断就是脚,心愿不还拿命还……”   楚千酩:“…………”   怎么又来!!!   上次是下油锅,这次就换上刀山是吗!!!   油炸不够还要刺身拼盘,还一人六吃八荤八素全人宴啊!这是饿死鬼托生的吗!!!   与童谣声相呼应的,是窗户落在地上的月色中出现的一团圆形黑影。   黑影一上,一下,伴随着“咚,咚,咚”的钝物撞击声,越来越近。   那声音比篮球落地的声音更加沉重,就像是一颗头颅,正在不断地落下、弹起,向他们的方向移动过来……   楚千酩深吸一口气,正要支撑着疯狂发抖的膝盖再度逃跑,祝凉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对他努努嘴。   楚千酩一抬头,看到光亮中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一个腰肢纤细、长袍飘曳的人影。   属于少年的温润声音响起,音调并不高,却自有一派威严:“大胆鬼魅,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砰!   那个头颅又撞击了一下地面,随即嗖地飞向了人影的手里。   紧接着,人影弯下腰,便离开了窗户映出的影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两人壮着胆子从窗户一角探出头去,便看见院子里一个瘦削的红衣少年侧背对着他们,似乎在对一个矮小的身影说话:“……从此以后,便跟着为师做好事,结善缘,万不可再为祸人间,听懂了吗?”   楚千酩偏了偏头,看见一个没有影子的小鬼低着头站在那红衣少年面前,乖乖地任他摸头。   楚千酩当时那个激动啊,差点就要飙泪出来了。   他连忙从窗前站起身,挥手道:“这位仁兄!”   “谁?”红衣少年警觉地转过身来,正面却戴着一张狐面具:“这位施主怎么大半夜在这阴邪之地?”   原来是位小道士。   楚千酩心想,这位道士兄弟装扮有点奇异啊。   红衣小道士看着楚千酩犹豫了片刻,这才继续说,“这位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目光呆滞,唇裂舌焦,如若不多加注意,躲避劫难,近日必有血光之灾。施主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你怎么知道!!!”楚千酩听到这无比熟悉的话语,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再找不到办法破境,他真的要有血光之灾了啊!!!   “原来是位高人,高人……”楚千酩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高人贵姓?怎么称呼?”   “免贵姓船,”红衣小道士很是谦逊地一礼,“虽有施主称小道为船道士,但小道修行不久,施主叫我小船便是。”   “啊,原来是传道士,传兄……”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西学东渐,连道士都中西合璧了?楚千酩在心里嘀咕。   但管它那么多呢,这惊魂未定的大半夜过去,可算是抱上大腿了!   在这样一个灵异恐怖的魇境里,居然能碰上一个收服妖邪的道士……还有这等好事!   楚千酩连忙打开门,招呼小道士进门:“传兄,快请进快请进。大半夜的在外面除鬼,一定累坏了吧?”   “哪里哪里。小道既然立志于除鬼一事,自然多在夜间。”红衣小道士一迭声地回应着,牵起那直愣愣小鬼的手就往屋里走。   其实楚千酩看到那小鬼还有点瘆得慌。   不过既然小道士已经收服了他……那就算了吧。   红衣小道士在跨进门槛的瞬间,听到耳边的提示:“叮!您已获得身份:狐面道士,生命倒计时:两小时。”   舟向月查看了一下此时自己刚刚获得的标签。   “天赋异禀·道士·大佬”。   隐没在黑暗里的嘴角微微勾起。   最喜欢像师兄这样年轻力壮,又聪明,又善良的年轻人了。   一看就好骗,不薅白不薅。   舟向月很自然地忽略了旁边夜空中最亮的标签。   “柔若无骨·小美人·不要脸·骗子·影帝”。 第18章 表里   “枣生,叫哥哥。”   “……”   “枣生?”   “……哥哥。”枣生不情不愿地叫了。   “乖。”舟向月笑眯眯地摸了摸小鬼头,看向两位少年:“你们看,小道新收的徒弟枣生是不是很乖。”   祝凉木然地点点头,楚千酩尴尬地赔笑。   被鬼叫哥哥,也算是平生头一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枣生气气:我比你们辈分大多了好吗!!】   【楚宝和祝宝占了便宜还卖乖!】   【突然就get到了枣生的可爱点,来枣枣,叫姐姐——】   【所以他们就这么把骗子当成了魇境里的小道士?居然都不验证一下吗?楚千酩就算了,我祝宝没这么傻吧!!!】   舟向月一边笑眯眯地揉弄枣生的脸颊,一边思考下一步。   伪装成npc是目前看来最保险的做法。   毕竟,按照他目前掌握的情报,这些境客已经杀死了一个npc,除非有十全把握某个npc是境主,否则绝不会轻易动手杀人。   所以,伪装成npc之后,他现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安全就得到了有效保障。   更重要的是,境客们作为魇境的外来者,会天然觉得境中人必然拥有一些他们所不了解的知识与线索,也想从他们身上得知信息。   境客身处危险压抑的魇境之中,又急于解谜破境,很容易就会对能够给他们提供线索的人产生信任和依赖的心态。   ——装成境中人,舟向月就拥有了这种心态上的先手优势。   那可不得好好利用利用。   至于为什么来找这俩师兄嘛……   舟向月款款微笑起来:那当然是因为单纯的小朋友比较好骗啊。   “还没问,二位施主贵姓?”他笑吟吟地问道。   楚千酩摆摆手:“哎传兄客气了,我叫楚千酩,他叫祝凉。”   祝凉接了句嘴:“我是学医的。”   “啊,原来祝兄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失敬,失敬。”舟向月连连拱手。   心里却在嘀咕,你一个医生叫祝凉?   祝这个姓多好啊,瞧这名字起的,啧。也不知这孩子父母怎么想的。   要是换了他来起名,肯定会起个意头更好的名字,比如长生啊安康啊什么的。   “传兄可是本地人?”祝凉接着问道。   楚千酩也热切地看着他。   求求了,千万是个懂行的本地人啊!这个戏班子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聚居地啊!   “惭愧,小道并不是本地人。”舟向月拱手道。   “小道虽年轻,但于除鬼一道上略有些许天赋,刚出师不久,正独自一人试炼修行。我刚来到这个镇子,便觉得这戏班子里妖气甚重,阴邪异常,所以进来探查,准备制伏恶鬼。”   楚千酩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确实,刚才他们俩就快在那小鬼手里凉凉了,然后那小鬼就被传兄收服成了座下弟子,还叫他们哥哥……   这小道士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显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跟着他,至少比他们两个自己乱窜安全多了!   他连忙开口:“传兄,我与我好友也发现了这戏班子里的诡异,而且我们身上也有多多少少有些本事和法器,不知可否与你同行?”   舟向月有些犹豫:“可我此行恐怕凶险异常……”   “没事没事!传兄一脸福寿相,”楚千酩忽然瞥到小道士那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狐面具,噎了噎,“嗯……传兄爱笑,听说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差。”   “哦?真的吗?”   舟向月心道,戴着面具你也能看出我爱笑?   他看着楚千酩诡秘一笑,勾勾手指:“楚兄啊,告诉你个秘密。”   “啊?”楚千酩好奇地凑过来。   “实话说,小道运气不太好。”舟向月沉重地说,“不,应该说相当的不好。”   “……真的吗?”楚千酩极为同情。   “真的,”舟向月很是诚恳地点点头,略有些羞赧,“比如说,在这样鬼怪出没的地方,鬼十有八九会第一个来找我——所以才说我干这一行有天赋啊。”   楚千酩:“!!!”   他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正在这时,祝凉突然插话:“传兄既然是来着戏园子里除鬼的,想来必然有所准把握。不知传兄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噢噢噢来了来了!】   【果然,还是小祝比较警觉……楚宝你这么好骗,被人卖了都给人数钱啊!】   【审他!让他露馅!叫他骗我们天真单纯的楚宝!】   【加油小祝!!!】   红衣小道士低下头:“惭愧惭愧,获得的线索实在不多。”   【太弱了吧?这就要露馅了】   【谁叫他要兵行险着啊,要骗人都不做点功课,被人识破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莽得越大,怂得越快】   【乘胜追击!掀开他的面具!掀开他的马甲!】   祝凉不为所动:“传兄谦虚了。我们二人才是对这里一无所知。但传兄既然是探查而来,想必在镇子上了解过这戏班子的基本信息和古怪之处,不知可否与我二人说说?”   【哇,小祝这嘴平时不说话,一说话还挺厉害的,还带陷阱呢。“一无所知”,你怕是知道了不少吧?还要小道士告诉你,怕是既要验明正身,还要骗对方的线索】   【弑神学院加10分!】   【小船这边……哦对,小船这边还没登记门派呢,毕竟是第一次入境的倒霉新人】   【实在装不下去就招了吧嗐,你看他们也不是坏人,之前他们俩还想救你来着】   小道士叹了口气:“此事邪门,我所知也不多……就大致说说我目前打听到的,二位看看是否有头绪。”   “这宋家戏班位于佛心镇的一片梨园之中,原本是纯粹的傩戏班子,掌坛师仅班主宋旺发一人,掌坛大弟子榆生一人,其余都还是尚未出师的年轻学徒。”   【嚯,还打算嘴硬呢】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沉小船偏不招】   【编,我就看着你编】   小道士像是一边整理思绪,一边慢慢往下说:“只是傩戏毕竟日渐式微,看傩戏、做傩事的人越来越少,戏班子也逐渐入不敷出。”   “这宋班主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很快就开始琢磨扩展其它的表演项目,最开始又加入了传统戏剧,但似乎效果并不理想,后来又增加了许多社戏杂耍项目,把原本只用于傩事的傩技比如上刀山、口吞火、刹红铧、下油锅等等都搬到了舞台上,还有走钢丝、顶碗、转桌子、口技,甚至还有狼钻火圈、驯熊画画等等稀奇古怪的内容……这戏班子玩得够花的啊。”   “……狼钻火圈、驯熊画画?”楚千酩难以置信地吐槽,“野生动物园都搬来了,厉害了。还有,原来上刀山下油锅这些,都是傩技啊。”   “正是。”小道士点点头,“只是这些技艺危险性极高,练得又苦,寻常人家往往不愿让孩子受这等罪,加上这宋班主在佛心镇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当然就更不愿意把孩子送进戏班子。所以,宋家戏班里的孩子大多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没爹没娘的孤儿,班主统一给他们起了名字,最大的榆生年十三,最小的枣生不过五岁,中间还有将近十个师兄弟。”   “枣生……?”两个少年目光立刻低下去,“就是这位……”   “是了,就是小道新收的乖徒儿。”小道士笑眯眯地答道。   枣生抱着个金属盒子,懵懵懂懂地坐在他身边。   把人家的戏班子人员组成挖了个底朝天,还收了小鬼做徒弟……   这就是小道士说的……线索不多?   楚千酩在心里流泪,人和人真的不一样,怪不得他十八岁还在挂科,人家十八岁已经出师独当一面除鬼了……   他不知道,此时舟向月脑海里,那个“大佬”标签越发高大闪亮,金光熠熠。   天下信此鬼话者一石,楚千酩独占八斗。   【???】   【??????】   【他是怎么编得这么有鼻子有脸的?生怕等会儿不翻车?】   【不是啊,我看过梨园梦前几次开启时的直播,那些人也探索过几波了,他说的这些信息八九不离十啊!!】   【卧槽?!怎么做到的?他有什么作弊器吗,这一路上明明什么都没发现啊】   【我来给大家解答】   【请左转切第三个画面,看看此时班主堂屋里的景象】   【啥?让我康康】   于是,不少弹幕转到了此时班主堂屋的视野。   只见瘸腿小厮窸窸窣窣地对着油灯翻看柜子里的名册,上面赫然记录着“佛心镇宋家戏班人员名册”。   名册似乎撕掉了一页,最新的一页上写的清清楚楚:   班主(掌坛师):宋旺发   掌坛大弟子:榆生年十三   底下则列了一溜学徒,李生、槐生、柏生、栗生、梧生、枣生之类的,乍一看像是进了植物园。   旁边摊开着一册“杂技表演大赏”,用夸张的粗黑字体写着走钢丝、顶碗、转桌子、口技、上刀山、口吞火、刹红铧、下油锅、狼钻火圈、驯熊画画等等,应有尽有。   【……】   【……草,原来是马甲开挂,现场直播】   【好一个现学现卖,新鲜热乎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共享眼睛?】   【我也想要,抱紧自己不存在的小眼睛】   【本人要告发有人作弊,祸乱魇境,罪不容诛!】 第19章 表里   舟向月依旧慢条斯理地读着名册账簿上的内容,一边说出自己推断的戏班故事。   这些信息七零八碎,组织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思考时间。   至于什么宋班主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因而普通人家不愿把孩子送来的,看看戏班名录就知道,一溜整整齐齐的树木名字,显然是班主统一起的名。若都是普通孩子,名字怎么可能都像这样。   之前在境幻里看到的小男孩多劫想来也改名了。   他是哪个弟子?   在境幻里,卖糍粑的奶奶曾问过他是不是快要成为掌坛大弟子了。   这么说,他是榆生?   舟向月翻开了柜子下层的一本厚厚账簿。   里面分门别类记录了戏班子的各类开支,其中“人牙”一项,清清楚楚地记录了近几年从人牙子手里购买每一个孩子所花的银两、年纪、身高、体重、牙口、身体与声音条件等等,写得比较细,每人一页。   他目光微凝,再次看到一页撕掉的痕迹。   人员名册里被撕掉一页,还能说是写错了撕掉再写一页。   可在账簿里又撕掉一页,就显得有点蹊跷了。   是谁的那一页被撕掉了?   舟向月立刻想到了多劫。   难道说,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在名册里?是因为他死了吗?   可是枣生和槐生明明也死了,名字却还在学徒名册里。   还是说,班主其实也死了,死在他之前的孩子名字都被撕掉了,死在他之后的则没有……?   奇怪。   舟向月心里思索,手上速度不减地哗哗哗往后翻。   这账簿记得事无巨细,怪不得这么厚重。   这一年,梨园里挖了一口井,添了六件不同大小的戏服,四件头冠,两杆银枪。   每日采买的食物极少见米面,基本都是米糠、黍和小豆。   最近几个月买了不少药材,黄连、黄柏、黄芩、蒲公英、紫花地丁、金银花等等。   再往下翻,支出这一项单列了一页,“嫁妆账册”。   嫁妆?是班主嫁女儿?   是境幻里的那个莺时吗?   账册里列的多是些寻常的金银首饰、玉石、器皿等等。约莫一个戏班班主也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嫁妆品类看着并不多,甚至略有点寒酸。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走了这么久,除了在境幻里面,似乎还没有看到过和这个女儿相关的东西。   有点奇怪。   另一边,红衣小道士沉吟片刻,看向两个少年:“小道似乎听说,这位宋班主嫁过一个女儿,里面却似乎有些古怪。不知楚兄和祝兄是否有见到过新娘相关的诡异物事?”   “!!!”楚千酩顿时睁大了眼睛,“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新嫁娘!”   “这么说你们果然见过。”小道士颔首道。   楚千酩竹筒倒豆子似的:“可不是!我们之前看到了巨恐怖的红盖头还有红轿子……妈呀,这新娘一听就比其他小鬼恐怖许多的样子,我们该不是一来就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存在吧!”   哦,懂了。   怪不得没看到过,敢情这位莺时姑娘已经成恶鬼了。   “莫怕莫怕,”红衣小道士安慰道,“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楚千酩泪流满面:“呜呜呜传兄你真好!”   【楚傻子你别被骗了啊!!!!我作证,他包袱里现在就一尊破神像一个破银牌和一包倒霉死人钱,其它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而你则是从上到下武装到牙齿啊!】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等着看鬼真的来了的时候他怎么保护这俩活宝】   【+1 等着真鬼出现的时候露馅吧!】   正在这边拉拉扯扯的当口,楚千酩忽然觉得黑暗中一双视线落在了自己背上。   “!!!”他火烧屁股似的转过身去,那种被暗中窥伺的毛骨悚然感觉却转瞬间就消退了。   “怎么了?”小道士从他的肩头探出头来,好奇地左顾右盼。   “我刚才好像感觉……”楚千酩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看着我。但是转过身又什么都没看见。”   舟向月想起,自己之前似乎也有过转瞬即逝的这种感觉。   是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他们?   “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他和蔼地安慰道,“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枣生会发现的。”   “哦……也是。”楚千酩松了口气。   毕竟传兄神通广大,甚至在这里收了个鬼道童……   他正这么想着,枣生也随着舟向月的视线想钻过来看,结果正好绊在楚千酩的鞋子上摔了一跤。   “啪嗒”一声,小鬼的胳膊掉了。   那条青灰色的小胳膊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半圈,色泽灰黑诡异的血肉截面正好对着楚千酩。   楚千酩:“……”救命啊!这个小鬼本身已经够恐怖了!   舟向月上前一弯腰,若无其事地捡起那根小胳膊,跟拧发条似的又给枣生拧回去了。   他一边拧一边说:“事不宜迟,在这个院子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还是一起去找一找线索吧。既然这么一个大活人存在,若是曾有什么事发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   另一边,舟向月的小厮马甲还在班主的堂屋里翻东西。   他翻的手段十分娴熟,跟点钞票似的哗啦啦过去,却不发出一点声音,还能很快复原。   接下来是几沓厚厚的账簿,在狭窄的抽屉里不方便翻找,于是搬出来几沓,快速翻完之后再照原样放回去。   【这手法,没当过十年小偷练不出来吧?搞不好这新人原本是个小偷?】   【卧槽你说的有道理,我竟没想到这一点】   【社会社会,这还真是小偷进魇境——专业对口啊!】   【魇境招生办加10分!】   翻着翻着,舟向月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几沓账簿上,眼睛微微一眯。   同样是塞满了整个抽屉的账簿,这一沓比另外几沓堆起来要矮一些。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打开的抽屉上。   抽屉里还有些其他的杂物,他手伸进去,敲了敲抽屉底部。   发出空空的声响。   舟向月一手把抽屉里的东西都拢到一边,一手按在底部木板的边缘试探地一摁。   木板另一端翘了起来。   看来,这果然是个有秘密的抽屉。   抽掉木板,便露出了底下的物事。   一只颜色微微泛黄的榴花红小荷包,上面绣了几朵精致的白梅,坠着红色的穗子。   荷包掂起来有点重量,里面还有细碎轻微的响。   舟向月拉开荷包上的系绳,把囊袋里的东西倒出来。   一股极淡的冷冽花香忽然带着寒意沁入鼻尖,莫名令人熟悉得心惊。   舟向月骤然警觉,却来不及了。   他只来得及看清荷包里倒出的东西金属光芒一闪,便眼前一黑。   “咚”的一声,后脑勺撞在了身后的柜子上。   他身体软软地靠在柜门上,无声地滑了下去。   堂屋里落入一片静谧。   片刻之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一点点黯淡的烛火一闪一闪地落在她身上,直到走近了,才能看清是一位藕荷色旗袍的纤细女子,正是伞蝶。   伞蝶依然面容冷漠,毫无羞愧之色地掰开小厮的手指,拿出了那只荷包。   她的目光在看清荷包里的东西之后,瞬间冷如寒冰。   【伞蝶女神受害者+1!】   【嘿嘿嘿最喜欢女神迷倒人了】   【dei!能动手绝不逼逼,姐姐飒死我了】   【话说,感觉女神在这个魇境里一直很游离哎,好像也没有认真地在找线索什么的,怎么突然一出手就针对npc?】   【她肯定发现了这不是npc而是境客吧!哪会有正常的小厮上一秒还在看守傩堂,把别的境客指到沟里去,下一秒就跑来翻主人家东西的】   【就算是针对境客也有点说不过去啊,刚才这个小厮过来,她的第一反应是躲起来,结果他刚翻出来这个荷包就出来把他迷晕了,好奇怪】   【也不是针对境客吧,我感觉她是在找东西,刚才遇到小鬼就在问这个】   【她在找什么?】   【不知道,每次都刚好被挡住,可恶!】   【感觉现在都很少看到伞蝶了,这个魇境评级也不高啊,莫非这里有什么秘密?】   ***   同一时刻,正和楚千酩、祝凉走在路上的舟向月脚步一顿。   “怎么了传兄?”楚千酩关切地问道。   舟向月:“……没事。”   就是后脑勺幻肢疼。   【哈哈哈哈哈,你传兄马甲被人端了!】   【啥啥怎么回事?猹在瓜田里翘首期盼】   【指路伞蝶的直播画面,那可真是毫不手软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完过来了,就想看小船翻车后的表情!可惜现在他身边还有人,够能装的!】   【恐怕此时他心里都在骂街了吧哈哈哈哈哈!】   【看到小船不爽,我就爽了!!!】 第20章 表里   舟向月仔细回想马甲晕倒前闻到的那股冷冽花香。   香味很熟悉,但他却没闻出到底是什么花香,这个身体好像鼻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他是被谁暗算了?   npc,还是境客?   如果是npc的话,至少肯定不是班主。   那是班主的屋子,他若是发现了那肯定是直接冲上来暴揍他,杀了他都有可能,绝不会用迷香。   别的npc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毕竟就目前看来,这个魇境里的npc鬼杀人方式都比较简单粗暴,npc人则没有一个应该拥有迷香这么精致高档的玩意。   这么说,貌似还有一个连原身舟倾都没见过的神秘境客,正在此刻的魇境里神出鬼没……   舟向月想起自己甚至还没看清就被抢走的东西,顿时黑脸。   那说不定是什么关键物品。   ……不过,魇境并没有提示他。按理说,他获得境灵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了提示,如果荷包里那个东西是什么特殊存在的话,也该有提示才对。   奇了怪了。   他仔细回想那个东西。   那是一件金属的物品,表面呈现暗金色泽,边缘有弧度,还有精致的纹路。拿在手里并不太重,想必是空心的。   一件装在荷包里的,空心的金属物品……到底是什么呢?   暂时想不到。   舟向月思忖着,按照大概率推断,这马甲也和一个正常人一样,恐怕得过了迷药劲儿才能醒来。   这么说,他还得想办法赶紧过去唤醒马甲,不然他的身体就那么大咧咧地横在班主的屋子里,万一等会班主回去就麻烦了。   得想个法子把这两个少年引到班主的堂屋附近,但又不能太靠近,然后要给他自己制造一个能够短暂离开的时机……   舟向月忽然一凛。   怎么这么快就自己醒了?   后脑勺还隐隐作痛,小厮的视线闪了闪,眼前的景象逐渐从模糊到清晰。   下一刻,他就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快就醒了。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越来越近,簌簌地震落窗台角落蛛网上的积灰。   他昏迷的程度很浅,是被脚步声惊醒的。   班主回来了!   小厮舟向月一个激灵,连忙抓着柜门起身。他忍着脑中尚未褪去的眩晕飞快扫视了一圈周围。   烛火已经熄灭,那个暗算他的家伙无影无踪,想必在班主回来之前就已经走了。   ……搞不好班主还是他引过来的!   舟向月磨了磨牙。   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不过这么粗略看过去,那人似乎没有动周围的东西。一切看起来都还很正常,都是之前他很注意保持原样的模样。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还在逼近。   听这个声音,班主已经走进了院子,恐怕再走几步就可以推开堂屋的门,走进他所在的这间屋子。   堂屋里正冲着门的是一张黑檀木桌、两侧木椅,木桌上有一尊牌位和两只香炉,全部都是一眼看到底的结构,墙边的大柜子也都被抽屉和隔断分隔开,杂物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法藏人。   没有时间犹豫了。   舟向月一个箭步蹿到堂屋右侧耳房的门前,屏住呼吸。   咚,咚,咚!   他计算好脚步声落地的节奏,趁着声音响起的同一时间,推开了门。   “吱嘎”一声在他耳边如同惊雷,但愿在院子里能被脚步声掩盖住。   院子里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了刹那。   舟向月的心跳都停顿了一瞬间。   耳房并不大,一进门便是一个巨大的衣柜,左手边则是一张木床,床单没有掖在垫子和褥子里,半垂在空中。木床床头是一扇木框陈旧的窗户,薄薄的窗帘静静垂落,隐隐透出一点天光。   “砰——砰”   堂屋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传来。   班主已经走进堂屋了。   咚,咚,咚。脚步并没有停止,而是径直朝着耳房走来。   还有三步,两步,一步——   “吱嘎——”   房门扭转声响起的前一秒,舟向月伏地一滚,钻进了木床底下。   钻进去之后,他飞速转身,伸手拽住被他碰到而摇晃的床单一角,免得它摇晃幅度太大,被班主发现。   被粗麻布绑腿包裹的两条粗壮小腿几乎擦着他的指尖过去。   舟向月飞快地缩回手,顾不得床底厚厚的灰尘,无声地向后移动。   背后突然撞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   舟向月顿时咬紧牙关,缓缓伸手到身后一摸——虚惊一场,只是几卷团起来的被褥,被塞在墙边。   “嚓。”   轻微一声摩擦声后,屋里亮起了火光。   屋里一时一片寂静,只有火光一跳一跳投映在墙上和地面的黑影,以及班主粗重的呼吸声。   舟向月缩在床下,看见那两条腿走到床前,脚尖冲外。   “吱嘎”一声,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班主坐在了床上。   舟向月在黑暗中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此时,他和班主只隔了一层床板和几床被褥。   就在这时,那种诡异的、被窥探的感觉突然再次涌上心头。   轻微的摩擦声从对面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摩擦过墙面。   舟向月猛一抬眼。   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黑漆漆的,没有眼白,透不出一丝光。   突然,“哐当”一声!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在地面骤然炸开,碎玻璃到处飞溅。   舟向月下意识一闭眼,感觉到细碎尖锐的疼痛划过最外面的胳膊。   室内猛然陷入一片黑暗。   是油灯在床脚摔碎了,碎片溅到了床底。   “草他妈的!”班主愤怒的咒骂声传来。   他咚咚咚的脚步声迅速走到窗台,然后又是“嚓”的一声,火光再度亮起。   接连不断的咒骂声中,班主抓着油灯蹲下身,凑近去看油灯的碎片。   在舟向月的视野里,那双粗壮的腿跪在地上,沉重的躯体也伏到了地面上。   他甚至能看见班主腰间系着的灰色长巾。   接着,悬在空中的床单一角,被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抓住了。   只要这只手一拉,班主手中的火光就会照见床下的他。   【啊啊啊啊啊我好紧张】   【为什么又要第一视角!啊!!!】   【前排温馨提醒,可以呼吸】   突然,嘭!嘭嘭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连串的爆炸巨响在外面响彻夜空!   刺眼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窗帘,将昏暗的室内也照得一亮一亮。   “又是哪个死日毂辘?!”   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后,班主迅疾起身,连地面上的碎玻璃渣都不管了,抄起木棍就飞速冲了出去。   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   同一时刻,另一个院落里的红衣小道士惊恐万分地跌倒在地:“啊,对不起!我我我笨手笨脚的我也没想到这里竟然放了这么多爆竹……”   楚千酩三人发现了这个储存了不少烟花爆竹的屋子,还没高兴多久,小道士失手摔在地上的油灯就引燃了小屋墙角堆放的烟花和爆竹。   此时,这里爆竹乱窜、烟花乱飞,噼里啪啦金光四射,好一片群魔乱舞的混乱景象。   嘭!嘭嘭嘭!   这是烟花在四面八方的夜空中炸开,甚至炸到了院墙和梨树上。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班主的巨大脚步声正在飞速逼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道士连声道歉。   “班主来了!”楚千酩崩溃地冲过来拽他,“别管那么多有的没的了快逃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夺笋哪!!!】   【还有这种操作!!!】   【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从惊悚片到搞笑片无缝切换啊这是】   【目瞪口呆.jpg 现实版本围魏救赵】   【有没有考虑过内鬼就在身边呢?楚宝(怜爱)】   【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我见过阴森的梨园,诡异的梨园,血腥的梨园,空荡的梨园……却从未见过这么热闹仿佛过年的梨园啊哈哈哈哈哈!】   【梨园梦忠实观影爱好者感动得眼泪流下来,终于看到了这么美妙的一场烟花秀,让我们一起说:谢谢小船!】   【魇境: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叮!当前围观鬼数1026,兑换102魇币。共收到打赏433魇币,当前魇币余额1002。” 第21章 表里   眼看班主张牙舞爪的身影已经在火光中隐隐出现在院落尽头,楚千酩咬咬牙,一把将小道士推到身边,随即手中什么东西光芒大亮。   “咫尺天涯!”   白光一闪,几人再一睁眼,便站在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   远处夜幕里“嘭嘭嘭”的烟花也逐渐稀疏了下去。   舟向月雀跃:“哇,楚兄这一手可真是太厉害了。”   楚千酩正手撑着膝盖大喘气,闻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厉害,只是一个道具,冷却时间还巨长。”   “居然是道具,不是法术?”舟向月面露疑惑,“冷却时间又是什么?”   楚千酩:“……”   不好意思,忘记小道士是境中人了,不懂这些。   他挠挠头:“呃,就是……我们那地方把一些法器叫做道具,冷却时间嘛,是个比喻,就是使用一次后到下次再能使用之前的间隔时间。”   “原来如此。”小道士恍然大悟,“居然能把这么厉害的法术附在死物之上,楚兄那里之人可真厉害!”   【呔!骗子!装什么蒜呢!】   【入戏挺深啊】   【装的还挺像,真跟境中人一样一样的,我宣布今日影帝就是你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刁爷,我,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人影……”   是小眼镜的声音。   几人一愣。   楚千酩反应最快:“是刁辛刹那几个人!我们快躲起来。”   祝凉反应极快,小道士则被长长的衣摆绊了一下。   楚千酩一看,很不见外地一把将他拽起来,跟拎小鸡一样塞到了旁边的柴垛后面,顺便把枣生也塞到了旁边。   舟向月:“……”   那个,他虽然弱鸡,但还是可以自己走的……   枣生倒是往他身边贴了贴,一只小胖胳膊紧紧抱着惊吓盒,另一只圈住舟向月的胳膊。   那一头,刁辛刹在催促小眼镜:“愣着干什么?看见人影,那就去看看啊!”   “啊?”小眼镜瑟缩了一下,“那边院子里挺黑的……”   刁辛刹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了,给他拍了个趔趄:“蠢货,进魇境还怕黑?!”   小眼镜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他太过紧张,甚至在走过几人身边时摔了一跤。   他滚尿流地爬起来,囫囵地在周围看了一圈,就忙不迭跑了回去:“我看错了,看错了!刁爷,这里没有人……”   刁辛刹无语:“蠢货还不长眼,要你有何用?走了!”   小眼镜缩着脖子跟他们走了。   几人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又过了一会儿,楚千酩几人才小心翼翼从柴垛后钻了出来。   “传兄,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楚千酩充满期待地看着小道士。   在他心里,小道士俨然已经是同龄人楷模,不得不抱的大腿。   舟向月还没开口,祝凉捡起了地上的一张纸:“这是什么?”   楚千酩:“咦!刚才我还没看到这个呢,难道是刚才那个人掉的?”   这是一张红色洒金宣纸,材质看着颇为讲究,两面都写了字。   正面是一行地址:   板凳街卅四号陆家大院   背面则有一段话: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此证:   陆氏平遥   宋氏莺时   这下舟向月大概确定了。   宋莺时,就是境幻里那个被多劫气得够呛的小姑娘,宋班主的女儿。   两人的名字底下,还写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舟向月正要开始计算两人的年纪,祝凉只瞥了一眼就轻飘飘道:“新郎陆平遥13岁,新娘宋莺时10岁。”   舟向月:嗯?   原来小凉兄还是位心算小天才。   楚千酩震惊:“两个这么小的孩子,结个鬼的婚?过家家吗?他们知道怎么那个吗?”   舟向月淡定道:“肯定不对劲,所以成鬼了啊。”   他转头打量了一下楚千酩:“楚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新娘子相关的东西。你倒是一晚上见了好几次了,看来这位莺时姑娘和你还挺有缘的呢,搞不好看上你了。”   楚千酩惊恐:“啊?!   他回想起那悠悠飘落的红盖头,还有仿佛在等着他们的大红轿子,脸都绿了,“那,那怎么办?”   舟向月:“我想想……前两次红盖头和轿子出现,虽然有些恐怖,但其实并没有把楚兄你怎么样。”   “不过,常言道事不过三,按照小道经验来说呢,这位莺时姑娘毕竟大概率成了恶鬼,若是前两次只是浅浅给你提供点线索,而你一直没有反应的话,第三次恐怕就要翻脸了……”   楚千酩大惊失色,抓住小道士的胳膊:“传兄救我!”   没想到一转眼,看见旁边的小鬼抓着小道士的另一只胳膊,眼神阴森森地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积聚。   吓得楚千酩一个激灵,赶紧松手。   小道士没注意这个小插曲,沉吟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楚兄,我们或许得走一趟这个陆家大院。”   楚千酩快要哭了:“真的要去吗?”   新娘变成女鬼的婚礼古宅,怎么想都很恐怖啊!   这时,一阵风忽然飘过,送来了风中飘飘荡荡的幽幽歌谣声。   “下油锅,下油锅,溅起油花一朵朵……”   楚千酩终于崩溃了:“!!!”   为什么还来啊这一关不是已经过了吗!!!   作为一个鬼你现在不去看烟花看热闹居然还来吓人这内卷未免太严重了吧!!!   没想到红衣一闪,小道士已经挡在了他前面。   他抬起手摸了摸枣生的头:“去跟你师兄好好说说,看,都放烟花了,大过年的,今晚班主放假。”   楚千酩:“……”   这是薛定谔的过年吗?   但枣生果真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   “……一只眼睛一条腿,焦焦脆脆财源多……”   红衣小道士站在那里看着小鬼的背影,一边听着空气中仍在飘荡的童谣,嘀咕道:“那要是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腿,那可怎么办。”   楚千酩:“……”不小心唱出来了。   不过是片刻时间,枣生就又蹬蹬蹬地回来了。   原本随着歌声冷下来的空气似乎也恢复了正常。   小道士又摸摸他的头:“我家枣生真棒。”   楚千酩左顾右盼,没有看到这小鬼再带另一个浑身炸得焦黑的小鬼回来,总算松了口气。   危机似乎被枣生轻轻松松解除了,又被小道士这么一吐槽,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   楚千酩忍不住开口:“我刚才就想说,这童谣歌词到底几个意思?还焦焦脆脆,接下来是不是该说吓死的境客不要扔,裹上鸡蛋液,裹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隔壁小鬼都馋哭了?”   红衣小道士的肚子就在这时极为应景地咕噜噜叫了一声。   楚千酩:“……”   祝凉:“……”   楚千酩惊恐地看向他:“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对不起,”舟向月真诚的眼睛充满歉意地看向他,“但我忙了大半夜,现在确实饿了,好想吃蘸红糖的糍粑……”   “我,我也想吃。”枣生跟着吞了口口水。   “你们看,我就是一个苦命的穷道士,带着一个可怜的小鬼过活。”舟向月凄凄惨惨地说。   枣生眉毛一耷拉,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掉眼珠子。   舟向月继续凄凄惨惨戚戚,“……我家枣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看这瘦骨嶙峋的小可怜样儿,就知道他怎么也吃不饱。”   枣生福至心灵,动手去掰自己的脑袋。   楚千酩一阵恶寒。   神TM长身体!这小鬼搞不好已经游荡了好几百年了……看这动不动掉脑袋掉胳膊的,骨质疏松还勉强说得过去……   “好了好了好了!”楚千酩连忙打断他们,“求你把你的脑袋装好了小祖宗!多次脱臼会习惯性骨折的!反正我们正好也是要去镇上的,去了先带你们去吃糍粑啊……”   小道士的脸色顿时多云转晴,笑开了: “多谢楚兄!我要多加糖噢!”   枣生磕磕巴巴地复读:“我,我也要!”   【哈哈哈哈哈哈救命,为什么这里画风这么清奇】   【小楚:妈妈这里有坏人!】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这是个陷阱,陆家大院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必杀局啊!】   【救命!真的吗?!】   【完了完了,我作证,没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 第22章 表里   片刻之前。   班主听到了烟花爆竹声,像一阵黑旋风似的暴怒冲出屋子之后,小厮马甲的舟向月在耳房的床下又静静地躲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绕开地面上的玻璃碎渣子和灯油,从床底的另一侧爬出来。   他凑到窗前,悄悄撩开一点窗帘。   外边的天空还在绽放着一朵一朵的烟花,热闹得紧。   看来班主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舟向月没有再点灯,直接就着窗外那忽亮忽暗的光抬起手检查胳膊和手肘。   刚才油灯摔碎时他就在床下,之后又从黑漆漆的床底爬出来,胳膊上不免嵌了几片碎玻璃渣,一摸就是黏糊糊的一手血。   不打紧,无痛真的好快乐。   他拍拍手上的灰,转身就接着去翻东西了。   【嘶,好痛……不敢看了】   【为什么老婆一点都不痛的样子?面不改色的】   【而且他都不用处理一下伤口的吗?】   【是个狠人,刚才他那个原身装尸体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瞧瞧,这舍生忘死的敬业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啊】   噼啪。   黯淡的火光跳跃了一下,重归于无声。   这个瞬间,舟向月突然看到窗外什么东西隐约一闪。   他下意识一低头,躲在窗户底下。   人声从窗外传来:“哥,我们还没找到舟倾的尸体呢,就来翻班主的房间吗?会不会不太保险……”   嗯?   舟向月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身体原主的名字,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另一个人恶狠狠地说:“反正亲眼看到他死了,尸体跑不掉,早晚都会找到的。趁着班主不在,赶紧搜查才是正经事。”   “可是,我总感觉不大对劲……哥你说,会不会有别人发现了他身上的秘密,提前把他的心脏挖走了?要是被发现了,我们不是全完蛋了?”   舟向月:嗯?   看来这位原主,还有个小秘密啊。   “被发现了完不完蛋我不知道,倒是这个魇境太邪门了,要是不赶紧找到线索,恐怕我们直接在这里就会完蛋!”   被称作“哥”的那个人呵斥了另一人几句,两人在院子里搜索。   舟向月躲在窗户后面,放轻了呼吸。   “说起来,那小子早就一副快死的样子了,居然还一直活到了这么大,我一直觉得挺邪门的。家主没觉得不对劲吗?”   “你要是嫌命长,尽管打听家主的心思。”另一人冷冷道。   “哦……”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   舟向月的好奇心确实被勾起来了。   在舟倾的记忆里,他从小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靠捡垃圾长大不说,还弱不拉几的。   他之前就奇怪,舟倾这么一个脑子不大灵光、体弱多病还有点姿色的孤儿,居然能顺顺利利活到这么大。   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背后有人呢。   只是这么听起来,恐怕舟倾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就连死了之后的心脏都被惦记着,真是个小可怜哪。   就连舟向月都觉得心脏好像异常地跳动了一拍,他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这一摸,他才发现不对劲——这身体的心口处,有一个形状奇怪的伤口。   伤口还未好全,只是因为这身体原本就遍体鳞伤,舟向月醒来后还没有注意过这道伤口。   摸到伤口的一瞬间,舟向月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自己的心口处,也有这么一道伤疤。   “哥!哥!”压低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止不住发颤。   “什么?”   “你你你背后……”   舟向月在窗户底下望出去,看到了地上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   窗外立着一个黑影。   像是一头身形巨大的狼。   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下一刻,原本压低的说话声猛然变成了惊恐的尖叫:“那里!那里!啊啊啊啊!!!”   黑影猛扑过去,撕心裂肺的尖叫和猛兽的低吼声混乱交织。   舟向月从窗户里看见那个巨大的黑色怪物瞬间撕开了两人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喷溅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隔着窗户打开的缝隙溅到了他的脸上。   【出现了!梨园里行走的生命收割机!】   【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幕~快上!别忘了里面还有个皮薄骨酥的小美人呐!】   【小船快跑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放心逃不掉的,他动过那个东西,绝对不可能被放过,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颤抖的手激动的心,我已经准备好录屏了,小美人命丧兽口,绝对值得我反复品味】   【老婆!我会想念你的!落泪】   随后,怪物如有所感转过了头,嗜血的眼珠恶狠狠地盯住了舟向月!   舟向月心中警铃大作,随即召出了境客包袱。   可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玻璃破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铺天盖地冲撞而来的力量瞬间将他粗暴地掀倒在地。   他的后背重重地磕在地上,感觉到尖利的獠牙像切豆腐一样衔住了他的脖子,血腥味和疯狂的气息扑面而来——   舟向月原本要用包袱里的某个东西,却在此刻忽然心念一动。   电光石火之间,他开口叫道:“小白!”   奇迹发生了。   扑倒他的巨狼竟然停住了。   它那双猩红的兽眼猛然睁大,死死盯着他一眨不眨。   舟向月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他的身体被巨狼的爪子牢牢摁在地上,脆弱的咽喉就在它獠牙张合的咫尺之间。他看到,怪物长长的獠牙上滴落血水,马上就要滴到他身上——   怪物的嘴往后退了一点,从牙齿底下吐出了他的脖颈。   下一刻,它微微歪头,在舟向月肩头试探一样,轻轻地舔了一口。   舟向月:……??? 第23章 表里   舟向月原本只是突然间福至心灵,急中生智喊出了那一声“小白”。   可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着实出乎了他意料。   舔了他一口之后,巨狼骤然激动起来,就像是狗子尝到了最喜欢的小零食一样。   它伸出舌头就开始疯狂舔他。   从肩膀舔到脖子,甚至还往前一蹿,想要在他脸上吧唧一口。   【???】   【?????】   【我不理解,但大为震惊】   【小白?!小白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我的小白啊!你可是魇境里最凶悍的怪物啊!!(痛心疾首)虽然老婆确实是个小美人,但你怎么能见色眼开呢?!(捶胸顿足)】   【我去,原来这就是bug皇的威力的吗?我的截屏器都过于震惊以至于卡住了】   事发突然,舟向月足足愣了好几秒,直到怪物的舌头快要舔到他脸上了,才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它,又叫了一声:“小白!”   “呜呜!”   巨狼兴奋地哼唧着摇起尾巴来,虽然尾巴摇得笨重,但连带着屁股和腰都在使劲,就像是见到了阔别八百年的主人。   一边摇尾巴,还一边像争宠的小奶狗一样拼了命地伸长脖子往他怀里拱,舟向月一个不留神就被他在脸上“吧唧”舔了一口。   舟向月有点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顺势靠着墙坐起来,把它毛乎乎的大脑袋摁在怀里,免得它湿漉漉的舌头老想往他脸上招呼。   破案了。   之前在境幻里,他一直没有看清的、被多劫和枣生养着的小白,原来是一只狼。   ……不,仔细看一眼,其实它的尾巴比狼摇得挺灵活,长相也有些介于狼和狗之间。   应该是狼和狗生下的小杂种。   可是它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呢?   总不能是因为他拿到了无邪君的面具吧?   那,难道是它也把他当成了多劫?   要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枣生把他错认成自己的哥哥也就算了,毕竟小鬼年纪太小,而且他现在这个身体和多劫确实有几分神似,也都喜欢玩铜钱;但小白居然也把他当成了多劫,他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世界啊。   舟向月仔细打量了小白片刻。   或许是因为魇境里的什么怪力乱神都不奇怪,这头狼大得吓人,若是人立起来,比他还要高不少。   发现了这一点的舟向月忍不住磨了磨牙。   看着这么个庞然大物,还是挺吓人的。   只是它亲亲蹭蹭求抱抱的热乎劲儿,实在是太像一只撒娇的大狗。   此时,大狗似乎是蹭够了,身子一扭就轻轻松松从舟向月怀里窜了出去。   没跑出几步,它又回过头来看看他,还摇了摇尾巴。   舟向月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你这是想带我去一个地方?”   见他起身,小白又往前小跑了两步,再度回过头来冲他摇尾巴。   那双成为多少人噩梦的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成,这意思他明白了。   “你等等啊小白。”   舟向月跟着他走出屋子,看到了一地狼藉的鲜血和尸体。   正是那两个议论着挖舟倾心脏的人。   没成想他们口中的死人还活着,倒是来翻他们的衣服了。   因为担心班主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回来,舟向月迅速地翻了一遍。   没有找到什么道具,看来境客死了也不会爆装备,不知道是不是直接被魇境系统回收了,大概之后还能拿来卖给境客,赚取境客拼死拼活挣到的魇币。   真是抠门到家了,舟向月想。   不过,他倒是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衣兜里找到了一个桃木护身符。   护身符的样式很是特别,背面刻了一个勾画回阖的符咒,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笔画十分对称的字。   舟向月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来到底是什么字。   不过,这人没有把护身符放在境客包袱里,而是贴身携带,想来它还挺重要的。   舟向月没再耽搁时间,拿着护身符对着虚空作了个揖,将它收进了兜里。   舟倾啊舟倾,你连身体都送我了,就送佛送到西,保佑我活着离开这个魇境吧。   要是连我都死了,还有谁能给你这个孤儿报仇呢,是吧?   接下来,他跟上早就等急了的小白,离开了班主的院子。   小白走的路线十分隐蔽,基本都贴着墙角和树丛。舟向月跟着它这么摸爬滚打过来,身上又多了不少干枯枝叶划出的血印子。   小白将他带到了一个小院子旁边,然后停住了脚步,看看院子又看看他。   舟向月会意:“你想让我进去,但你不能进去?”   他往院子门口走了一步。   没想到,小白又扭头过来咬住他的袖子,扯得他一个趔趄。   舟向月看着这只蹲坐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巨狼,有点犯难:“你把我带到这里,又不让我进,是几个意思?”   可怜小白不会说话,急得喉咙里呜呜地哼着,拿头去蹭舟向月的脸。   一人一狼大眼瞪小眼。   “……我想想,”舟向月思忖片刻,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枚铜钱。   上次他打算扮演神像蒙混过关之前,也抛过铜钱。   抛铜钱的结果是代表吉的正面“平安喜乐”,他才放心去赌一把。   现在是时候再试试运气了。   在铜钱的阴森冷意弥漫到全身之前,他手指一动将其抛起,看着铜钱落入掌心。   稳稳当当,甚至没有晃一下就“啪”地落定。   是背面。   凶。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   这个院子里恐怕有危险。   小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看他站在原地不动,又着急地把他的肩膀往院子的方向拱了拱。   舟向月略加思索,又取出了一枚铜钱。   小白这样矛盾的举动也说明这个院子不简单,一枚铜钱估计是过于简单粗暴了。   这次,两枚一起抛。   这一次,两枚铜钱先后落在掌心,互相重叠了一半。   上面的铜钱是背面,下面的铜钱是正面。   哦,舟向月心里大概有数了。   虽然简单粗暴,但他莫名地相信自己的运气。   与铜钱接触的掌心被阴气冻得快要僵硬了,他将两枚铜钱收了回去。   【他为什么又在抛铜钱?总不会是在占卜吧???】   【想啥呢,他要真能占卜,早就被各大门派争抢着挖回去当宝贝供起来了,哪会是这样任由可怜小白菜头在魇境里摸爬滚打】   【也是,会占卜预知的天灵宿几十年都出不了一个,倒是有不少神棍装作天灵宿去骗吃骗喝,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打假】   【只是个普通人吧,大概就跟抛硬币似的,求个心安罢了】   【想开点,他说不定在cos邪神(笑)】   【扣1无邪君原谅我,虽然我笑了但我绝对没有对您不敬,无邪保佑!(双手合十)】   【1】   【1】   【1】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有铜铃声响起。   小白的耳朵顿时立了起来,有些焦虑地看过去,又看回舟向月,一副为难的样子。   舟向月笑了一下,安抚地拍了拍小白的脑袋:“别担心。”   小白仿佛听懂了,留恋地用大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随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悄然隐没进红灯笼光线以外的黑暗之中。   舟向月的手抬到一半:“……”   他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本以为这位小可爱会留恋地回头看一眼的。   接下来,他也没有再犹豫,从半掩着的门缝悄声走进了那个院子。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的视野中闪烁了一下刀光。   定睛一看,院子里竖着高高低低的木桩,还有横着竖着的两排刀梯,周围挤挤挨挨地摆了几只大缸,显得整个院子有些拥挤。   不过没有之前他在鬼打墙院子里看到的那样密集狰狞,倒像是什么人平时练功所用的道具。   这里看起来像是学徒所住的院子。   “叮!”耳边再度响起魇境的提示音,“您的生命倒计时仅剩3分钟,请及时补充!”   舟向月脚步一顿。   就在这分神的一瞬间,耳边风声骤响!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一根泛着金属寒光的黑色鞭子已陡然卷上了他的脖颈。   嗤啦一下,血花四溅!   那根鞭子上炸起根根倒刺,一牵一拉间就已沾染上了鲜亮血迹。白皙脖颈被鞭子束紧、猛地一扯,细瘦的身躯也身不由己地踉跄跌倒。   “终于抓住你了,一进魇境就没抓到人影的小老鼠。”   随着说话声,刁辛刹手持鞭子的另一端从黑暗中狞笑着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师爷和面色惨白的小眼镜。   “还扮成小厮骗我们……你他妈挺能装啊,还敢在老子头上动土。”   刁辛刹一扯鞭子,舟向月的脖颈顿时被勒紧了。   原本苍白的面色立刻涨红起来,他喉咙里低低地泄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痛哼。   虽然不痛,但窒息也很难受啊!   刁辛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着他舔了舔嘴角,眼里是嗜血的兴奋:“所以,境灵就在你身上吧?”   舟向月:“……”   你这么勒着我也没法回答啊。   刁辛刹似乎早已下了结论,根本没想听他回答。   缠在脖颈的鞭子一动,将狼狈的少年扯得不得不抬起头来,露出带着交错血痕的脆弱喉结。   “交出来,不然我现在就勒断你的脖子。”   舟向月被迫仰着头,呼吸受阻,耳边充斥着自己艰难的喘息声和放大的脉搏声。   以及清脆的一声“叮”——   “您已获得身份:被识破的倒霉境客,生命倒计时:30分钟。“   【嘶哈嘶哈,我能说我爱看老婆被鞭子勒脖子吗,我变态我先说】   【我也说】   【我再说】   【木鱼敲一敲,诚实面对姓匹,好好做鬼争取早日超生】   【敲一下】   【敲一下】 第24章 表里   一秒,两秒,三秒。   被挟制的少年终于放弃般闭上了眼。低垂的细密睫羽微微战栗,在眼角沾上了一点被逼出的薄红。   舟向月艰难地伸手入怀,掏出一只薄薄的面具,颤抖地将面具递到了刁辛刹手中。   冰凉的手指不甘地紧紧抓着面具,直到触到对方手指了才松开。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无邪君的面具】!”   提升音在耳边响起,刁辛刹长出一口气,笑了起来。   “还算你小子识相。”他手腕一动,原本紧紧缠在舟向月脖颈上的鞭子飞快地收了回去,发出“嗖”的破空之声。   少年涨红的面庞转瞬变为惨白,扑倒在地面上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他就这么把境灵碎片给出去了啊?差评,怎么有这么窝囊的境客!!】   【他一直这样啦,毕竟一路靠苟靠骗的弱鸡嘛,笑死】   【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等等,不对啊,刚才他不是已经把境灵碎片用了吗?变成了这个身体?】   【淦我这个金鱼脑,确实已经用了(挠头)(发现自己并没有头)】   【已经用了?!那面具不应该失效吗?为什么还会提示刁辛刹获得了境灵碎片?】   【不知道……或许是魇境又bug了,境灵碎片又回去了?毕竟据说这位是有名的bug皇嘛】   【管他呢,不管怎样,反正境灵碎片已经到刁辛刹手里了。我就是看弱鸡不爽!刁爷早晚nen死他,看着就烦】   “恭喜刁爷!”师爷笑着凑过来,“拿到境灵碎片,就成功了一半了。”   “那是,毕竟老子亲自出手么。”刁辛刹洋洋得意地将面具收起来,“目前这个魇境里除了班主之外,还没有什么能直接威胁到老子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什么,恨恨地啐了一口:“也他妈不知道为什么,那班主跟吃错药了似的见了老子就发狂一样追杀过来,也不去追别人,草。”   嗯?   舟向月还趴在地上咳嗽,一边咳一边竖起了耳朵。   这班主可以啊,记性不错,能处。   【哈哈哈因为你面前这个狗贼在班主面前给你上眼药了啊】   【啥啥啥?我错过了什么精彩内容】   【指路之前的鬼打墙,弱鸡反水说要告发别的学徒,然后第一个把刁辛刹给抖搂出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刁爷,惨!】   【这家伙看着白白净净,其实一肚子坏水,就连打小报告都是装的,其实给班主眼里扔了一把沙子就跑】   【卧槽!牛人!敢在这个魇境里的班主头上动土,瑞思拜!】   刁辛刹接着说:“境灵先留着,等到关键时刻再生成道具吧。这玩意真他妈好用,在魇境里牛逼的很,只可惜带不出魇境,草!”   舟向月:呜,为什么别人可以生成道具,他只能拥有第二个自己。   还未等他再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把剑“嗖”地抵到了他脖子面前。   舟向月:“……”又来啊。   他逆来顺受地任由那把剑把他逼得再次抬起头,看见师爷冷笑着看向他的神情:“既然你交出了境灵碎片,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说的好!   舟向月眼睛一弯,刚要开口说话,又被师爷打断了:“就赏你个痛快的吧。”   舟向月:“……”   眼看着那剑尖就要往前一送——   “刁爷!我有重要情报要献给刁爷!”舟向月连声惨叫起来,叫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撕心裂肺,连站在旁边的小眼镜都忍不住一个激灵。   “慢着!”刁辛刹制止了师爷,“你要说什么?”   【呔!快一剑捅了他!小心他等下再扑你一脸沙子!】   【这狗贼但凡开口说话,就大事不好】   【想啥呢,他都已经翻车被抓包了,刁辛刹还能再上他的当?】   【他这狗嘴要能再骗过刁辛刹,我倒立吃屎】   【又是你,骗吃骗喝君!上次就是你吧,说小船骗过刁辛刹就倒立吃屎,还没饱呢?】   【上次不是我!而且上次刁辛刹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现在不也已经识破了吗,那不做数!】   舟向月一脸惊魂未定地看着依然抵在脖子边的利剑,讨好地冲刁辛刹笑了笑,又垂下眼眨了眨,示意这剑在脖子上他害怕。   刁辛刹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剑放着,就这么说,免得你他妈又给老子耍花招。”   舟向月:“……”行叭。   【哈哈哈哈哈哈,端正态度,从实招来!】   【受害人:盯——】   舟向月又艰难地咳了两声,这才嗓音略微沙哑地开口:“是小的有眼无珠,第一次进魇境,不识刁爷赫赫英名,竟不小心犯到英明神武的刁爷头上,实在该死、该死!”   刁辛刹:“你他妈给老子好好说话,装什么古人。”   【哈哈哈哈哈哈,因为他另一个马甲还在装古人,串戏了吧这是】   【兄弟,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啊哈哈哈哈哈哈,台词功底有待提高啊!】   “……”舟向月迅速回想舟倾的记忆,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言开口:“刁爷我错了,我第一回进这种鬼地方,实在是把我给吓坏了!直到我见到您哪,终于见到无敌大佬了……”   “还他妈给老子装?”刁辛刹冷笑一声,“你一进来就藏在暗处避人耳目,还知道弄虚作假骗老子去追境灵,境灵就在你手里,还要嘴硬说自己是新人啊?!”   舟向月瞪大眼睛,眼眶红红,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刁爷我是说真的啊!我之前路上走着呢,突然头顶‘砰’的一下,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发现自己搁那阴森森的傩堂里躺着了。”   “我胆子小,吓得那叫一个厉害啊!听着外面有动静,我一骨碌就掀开案布躲到那个供桌底下去了……然后就一直躲在底下,直到后来听着外面没声儿了,我心想一直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只好钻出来了。”   “然后呢,我就看见那几尊神像背后的傩案子被风给吹起来了,糊了正中央那尊神像一脸。我嘛胆子不大,可就是天生有点手欠,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就壮着胆子给它掀起来了。结果您猜怎么着?”   刁辛刹冷笑一声:“编,你继续编。”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为什么他装得这么像啊哈哈哈哈哈哈还带抖包袱的】   【刁爷:我踏马就静静看你表演】   【以及,为什么他这个马甲都危了,另一个还能跟那几人谈笑风生?这心理素质绝了】   刁辛刹明显不相信他,那把剑也依旧抵在喉口,舟向月讪讪笑了笑,便继续往下说:“然后我就听见耳边‘叮’的一声,说是我获得境灵碎片了。我哪知道境灵是什么,但之前躲了那么大半天,我的银牌啊包袱啊什么的也都研究过好几圈了,别的不说,我总知道境灵是个好东西嘛。”   “对了,刁爷,”师爷忽然开口,“我倒是想起来,要验证他是不是真的新人,看看他的境客包袱不就知道了?”   境客包袱可以方便地携带各种法器道具,像他们进入魇境,自然都是把包袱装得满满的越多越好,以备不时之需。   “确实。”刁辛刹嗤笑一声,“那你把境客包袱亮出来。”   “是是是,没问题。”舟向月手忙脚乱地一通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界面给他们看。   “境客包袱:0/5”   几人:“……???”   不仅包袱里空空如也,而且竟然只有五格。   要知道,第一次进入魇境时,包袱的初始状态就是五格。但只要活过第一个魇境,哪怕再苟,再进下一个魇境时,也会升级到六格包袱。   而且,刁辛刹马上发现他的境客身份还叫无名氏。   所有人初次进入魇境时都会默认名称“无名氏”,直到第一次破境结算后才能改名。   舟向月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小心翼翼道:“那个,其实叫我小无也没问题,我就姓吴……”   几人:“……”   不是吧,还真是新人啊。   刚才全程都是“我就当你在放屁”状态的几人不由得回想起这少年说一直藏在供桌下苟到这时候还拿到了境灵,再想想他们全副武装到牙齿还被小鬼吓唬、被班主追得鸡飞狗跳:“…………”   这新人狗屎运有点太强了吧。 第25章 表里   “不对。”师爷神色一冷,“我不信你真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去取境灵。这地方阴森恐怖,正常人突然来到这里,下意识反应都是远离任何诡异的地方,你居然还有胆子去主动接触?那你就不应该是一直躲在桌子底下的性格,你自相矛盾了。”   【嚯!这师爷可以啊,逻辑推理不错】   【来来来现在压力给到老婆】   【好刺激嘿嘿嘿,在翻车的边缘疯狂自救】   少年眨眨眼,满脸无辜:“可我真的是……”   抵在脖颈上的剑刃轻轻一滑,便如切乳酪一般划开了白皙的脖子。   数颗血珠瞬间渗出,转眼便凝聚成猩红色的血滴,缓缓沿着突起的锁骨淌下来。   “我说!我说我说我说!”少年惨叫起来。   “你最好一次交代清楚,”师爷轻蔑地笑道,剑刃威胁地又在他脖子上比了比,“再这么挤牙膏地说下去,你这小脖子恐怕挨不了几次剐。”   “……”威胁之下的少年已经被吓得整个眼眶都红了,下眼睑的几根睫毛上甚至挂了隐隐约约的几滴泪珠。   他绝望地看了眼在脖子边如影随形的剑锋,喉结轻微动了动,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哭腔:“我就是……躲在供桌底下的时候……听,听到有人过来翻找东西。我躲在里面一动不敢动,一声都不敢吭,然后就听见他们在找东西,一边找一边说什么要找到境灵碎片,找到之后对付鬼怪就容易了的话……”   “有人?他们长什么模样?”   “呃,两个都是看起来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一个一身蓝衣服,话比较多,基本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说;另一个高一点,穿白衣服,好像全程也没说过两句话,冷着一张脸跟别人都欠他钱似的。”   【楚千酩&祝凉:你报我名字算了】   【又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干嘛啊啊莫挨老子的楚宝和祝宝!!】   “哦?”刁辛刹和师爷对视一眼。   听这描述,明显是那俩弑神学院的年轻弟子。倒是不作假。   “还有什么?”   “嗯……那俩人找得急,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他们就赶紧跑了,好像怕什么人追他们一样。”   少年说着说着,忽然绽开一个诚挚的笑脸:“哎呀,他们那俩一看就是胆子小的毛头小子,哪里比得上刁爷这样的真英雄,经验丰富、智勇双全!”   【???正在掏银子给你买炸年糕的楚冤大头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此时,天刚蒙蒙亮的小镇街口,卖糍粑的老奶奶正笑眯眯地把刚从滚油里夹出来的糍粑放进瓷盘子里,浇上一勺晶亮的蔗浆,递给伸长了脖子等糍粑的红衣小道士。   楚千酩刚从怀里掏出碎银子给了钱,就感到鼻子一阵痒,连忙转过头:“阿嚏!”   他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抱歉抱歉!”   “没事没事!”红衣小道士笑得心花怒放,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又把油纸包的糍粑也分给踮着脚翘首期盼的枣生一块。   【呜呜呜我楚宝啊!你要有点警惕心啊!!你身边有坏人啊知道吗!!!】   【他打喷嚏还道歉啊呜呜呜呜他真的,我哭死】   【笑死我了,小楚冤大头专业户】   红衣小道士小心地找了个背对几人的角度,掀起面具,把糍粑送到嘴边。   楚千酩和祝凉其实很好奇小道士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但既然人家自己不摘也不主动提起,自然有人家的难言之隐。   或许是天生貌丑,或者毁容了呢?   因此尽管好奇,他们也克制着自己没有去看小道士的脸。   刚出锅的糍粑新鲜烫手,舟向月一边两只手来回倒腾烫呼呼的纸包,一边忍不住“咔哧”咬下一大口。   “……好烫!”   酥脆焦香的金黄外皮之后是软糯烫口的雪白软糍,韧得能在齿间拉出薄薄的丝,热气腾腾地蒸出阵阵白雾。   “啊,太好吃了。”舟向月幸福得像要升天。   不仅是他,几人在魇境里度过了惊魂一夜,此时坐在缓缓亮起的天幕下吃着热乎乎软糯糯的糍粑,都觉得恍如一梦。   红衣小道士脸上的满足和快乐尤其溢于言表。   毕竟,此时另一边的他脖子上正顶着把剑,满脸真诚地含泪对刁辛刹几人说:“……那两人找到了一个重要的npc,穿红衣服的,很厉害的样子。他们好像从他那里知道了不少重要线索,包括傩堂里的神像有问题,也是他指点他们的。”   【牛蛙牛蛙,我推销我自己】   【这就叫做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   【救,他这是要引火到楚千酩他们身上去啊?!真是生怕魇境里还不够乱么】   “真的?!”刁辛刹瞪大了眼睛,“草他妈的!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是啊……平时魇境里那么多人都死哪儿去了?居然让他们占了先手!”   他猛低下头,瞪着舟向月:“他们去哪里了?!”   舟向月吓得往后一缩:“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刁爷莫急,”师爷开口道,“我们也找到了不少线索,而且您也知道的,当局者迷,找到魇境中人探查线索可能是捷径,但也有可能通往更危险的境地啊……”   “老子怕个鸟危险!”刁辛刹怒瞪他,“这个魇境处处透着诡异,如果不赶紧找到境主破境,老子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算了,”他摆摆手,吐出一口气,“我们也加快速度吧,看这天都快亮了,白天很快过去,马上就是第三个晚上了,大傩就在今晚。”   在大多数情况下,魇境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越来越危险,往往会给一个时间刻度,这个时间刻度会反复提起。   在这个魇境里,这个标志着终点的时间刻度大概率就是迎神大傩。   如果不能在大傩来临前破境,魇境就会异变成极其恐怖的模样。   他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闭嘴装死的小眼镜:“刚才你看到有异常的地方,确定就是这个院子?”   小眼镜一愣,一缩脖子连连点头:“嗯,嗯。”   舟向月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插话道:“对了刁爷,我当时还听他们说,好像有个学徒有问题……或许学徒住的院子里可以找到线索,但那时班主就在附近,他们就没敢进去搜。其实吧,我这人虽然胆子小点,但还算心细,您看要不让我跟着您,帮您跑个腿做点脏活儿累活儿什么的,还是很好用的!”   刁辛刹瞥了一眼地上被剑抵着的少年。   少年眉眼满是挤出的笑意,却掩盖不住刚才吓出的眼角薄红,倒有点强撑着讨好的可怜样儿,像只挨了揍还可怜巴巴摇尾巴的小狗。   少年还在连连祈求:“……刁爷,让我跟着您混吧!这里真的太恐怖了,我一个人再也待不下去了……如果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我获得的奖励大头都给您上贡!”   刁辛刹像看流浪小狗一样注视了他片刻,笑了:“你小子还算机灵。”   他挥了挥手,师爷会意,立刻就收回了剑。   少年喜出望外,连连作揖:“多谢刁爷!我定然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答刁爷您的恩情……”   【啧啧啧瞧这狗腿嘴脸,真是看不下去了】   【墙头草呗,谁是大腿就抱谁】   【朋友们谁呕了,我呕了,我第一次见到狗腿得如此真情实感的境客】   【呵呵,现在说的好听,谁不知道等危险来的时候,你会第一个逃命】   【没劲,最讨厌这种只会到处抱大腿的怂包】   【现在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进魇境了,@魇境,现在这么不讲究了吗???】   等舟向月谢完了正要起身,忽然双腕一凉。   只听“咔嚓”一声,两只细细手腕上就被戴上了一对银光闪闪的锁环,中间连着的链子不过十几厘米长。   舟向月惊恐地看向刁辛刹:“刁爷,这……”   师爷凉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少来装可怜了,刁爷留你一命,你已经祖坟冒青烟了。但你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盯着你还嫌麻烦,不如直接锁上了事。你放心,只是普通的手铐,不耽误你动用你那小脑瓜,也不耽误你搜查,只耽误你逃跑罢了。”   刁辛刹抱着双臂在旁边看笑话,没有半点反对的意见。听师爷说完之后,他带着一丝冷笑看向舟向月:“怎么,不想干了?”   舟向月:“……”   行叭。   他委委屈屈一拱手:“师爷说的是,是我之前猪油蒙了心做错了,不放心我也是应该的。刁爷您放心,接下来我一定好好表现,让您看到我的真心!”   【哈哈哈哈该!叫你不当人,狗就得栓链子吧】   【真以为抱了什么大腿啊?呵呵,之后有你哭的】   【散了吧散了吧,这病秧子已经没救了,给刁辛刹当狗腿的还有好下场?能留个全尸不错了】   【难道只有我觉得被拷住的老婆色气满满嘛?】   【就是,不要拿那些臭境客的评判标准影响我看老婆下饭的心情】   【嘿嘿,手铐,老婆,香香】   “叮!374人给了你差评,罚款38魇币。”   “当前围观鬼数1366,兑换136魇币。共收到打赏102魇币,当前魇币余额1213。”   一连串提示音仿佛打架似的响起,几乎要掀翻耳膜。   舟向月:……?   他面不改色,充耳不闻。   直到听到一声“叮!你的身份:被识破的倒霉境客,生命倒计时已更新至三小时。”   舟向月的眼中顿时闪烁起光芒,亮晶晶地盯着刁辛刹。   行走的可持续自动更新血包,总算让他蹭上了。   苦命魇境打工人,挣一口血可真不容易啊。   “好了,少废话,老实点。我们进屋去。”刁辛刹说。   舟向月跟着他们往堂屋走,忽然听到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音。   和梨园其他的铜铃声音不大一样。   “老贾!”刁辛刹的语调突然变了,“这声音难道是……无邪铃!”   师爷脸色骤变:“在这里?一个丙级魇境?!”   两人脸上的难以置信瞬间转变成狂喜,飞奔到堂屋正中,仰头看去。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悬挂在空中的虎头铃,无风自动,发出一阵阵响声。   “真的是无邪铃!而且响了!响了!!!”刁辛刹简直要喜极而泣,“没想到我刁某人还有今天……”   舟向月不明所以:“无邪铃是什么?”   两道鄙视的目光嗖嗖地飞来,将他扎个对穿。   师爷冷冷道:“新人就是麻烦。你也看过傩堂里那尊无邪君神像了吧?看到他戴着的那只虎头铃了吗?那就是无邪铃。”   “传说无邪君在魇境里留下了无邪铃作为指引。如果信仰足够虔诚,无邪铃就有可能在关键线索的地方显灵,但这种情况非常少见,而且听说只有在甲级以上的危险魇境才会出现。你今天沾了刁爷的光,看到了无邪铃显灵,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舟向月听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你说,魇境厉害不厉害?”刁辛刹突然问他。   舟向月:“……?”   “老子他妈问你话呢!”刁辛刹变了脸色,“你哑巴了?”   “……”舟向月连忙点头,“厉害,好厉害!”   “算你还有点见识。”刁辛刹满意了,“这魇境啊,就是无邪君创造的!”   “而老子呢,来自大名鼎鼎的无赦道。无赦道你知道吧?……算了你肯定不知道,草。就是邪神信徒聚集、门派排行第六的无赦道!而且实力根本不止第六,如果不是被前两家联手围堵,早就进前五了。”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老子要告诉你的是,你面前站着的,就是无赦道里面,邪神无邪君钦点的掌教使候选人!”   舟向月:“……???”   他总算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好家伙,他原以为无邪君只是魇境里的一个故事设定。   没想到,这位邪神信徒都发展到线下啦? 第26章 表里   信徒随主人,有这么愚蠢的信徒,还是个他从没听说过的神,这无邪君是多寒碜一神啊?   舟向月心里吐槽归吐槽,溜须拍马倒是一个也没剩下。   刁辛刹说一句他跟一句,直把这位不知何方神圣的无邪君夸成了花儿,刁辛刹也看他顺眼多了。   舟向月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开口问道:“对了,刁爷,其实我还是不明白境灵到底是什么……”   刁辛刹一改之前的不耐烦,对师爷说:“新人不知道正常,老贾你给他讲讲。”   师爷应声道:“好嘞刁爷。”   反正现在这不老实的小孩已经落在他们手上了,谅他也翻不出天去,早点科普一点知识,还能多个脑袋多个劳动力。   “境主你总该知道了吧?就像每个魇境都会有一个境主一样,每个魇境也都会有一个境灵。境灵往往是对境主意义不同寻常的一件东西。”   境主是魇境的主宰,要取得这件东西自然要冒很大的风险,但一旦得手,就可以在这个魇境内许愿。   不管是神奇的法器,还是为自己已有的法器加成,因为境灵与魇境有着玄妙的密切联系,往往比境客自己带进魇境的法器本身要强大很多。   师爷一边讲,几人一边继续搜索着堂屋。   舟向月搜得格外仔细,毕竟这是小白专门带他来的院子——虽然把他给带坑里被刁辛刹抓住之后,那只倒霉狗子就再也没有出现,但小白总不会是带着他来千里送人头的吧。   这个屋子比之前搜过的几间学徒屋子都要宽敞明亮,几乎没有什么摆设,从上到下简直干净得一尘不染,显得窗明几净,和其他那些明显属于连自己都照顾不利索的小徒弟的房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舟向月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院子并不大,一目了然,里面摆放的那些木桩、刀梯等等道具看起来都十分正常。几口大缸里都装满了水,粗粗一眼扫去水深切浑浊,望不见底。   “对了,”刁辛刹忽然想起什么,“老贾你也给他说说境眼的忌讳,免得他踩了坑坑死我们都不知道。”   “哦哦好。刁爷说的是,你在魇境里寻找境主和境灵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师爷说着,给舟向月又讲了一遍境眼,和舟倾记忆里的倒是大差不差。   “你可千万注意,惊动境眼之后,魇境里往往会发生不可预测的恐怖变化。”   师爷曾听别人讲过惊动境眼的后果。   明明光天化日之下,那人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牙关咯咯作响,半晌都说不出话……最后,他放弃似的摆摆手:“总之,千万记住,魇境毕竟是邪神留下的邪门玩意,千万不要去作死。”   舟向月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思索。   所以,这个魇境也有境眼吗?   难道是……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面前垂下了一根白色的细丝。   极细,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寒光。   他顺着细丝往上看去,发现它从屋顶的黑暗深处伸出来,就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吐丝一样。   按理说,魇境里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很危险。   但舟向月竟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想摸一摸——感觉那根细丝很细,很软,很好摸。   谁知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师爷惊惧至极的叫声在背后响起:“鬼茧!刁爷,鬼茧!”   同一瞬间,那根轻轻垂落的细丝骤然间狰狞地绷紧了。   舟向月只感觉眼前一花,仿佛突然从某个幻觉中挣脱出来。   定睛一看,白色的细丝竟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屋子的各个角落,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飞快延伸,转眼间就将屋里的几人封锁在其中。   “快!找出口!!”舟向月头一次听见刁辛刹发出这样恐惧的喊声。   他和小眼镜完全傻在原地,刁辛刹和贾师爷则以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飞快地拿出了自己最趁手的武器,试图冲出重围——   但鬼茧形成的速度太快了。   在有人逃出去之前,密密麻麻的白色细丝飞快蠕动着挡住了门窗所有的出入口,在房梁和地板之间纵横交错,而且还在缓缓地向里收缩,将几人逼向中央越来越狭小的空间。   他们就像是被包围在某种巨大昆虫的茧巢里。   “鬼茧是什么?”舟向月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两人都拿出了杀手锏,刚才却只敢找没被细丝拦截的地方往外冲,甚至没有试一试去砍那些细丝,想来这是个十分可怕的东西。   “……是无邪君对信徒的考验。”师爷脸色很难看,“鬼茧的丝会吸血,还会衡量吸入鲜血里信仰的力量。鬼茧会不断缩小,直到吸到足够的鲜血才会停。”   舟向月心想,吸血衡量信仰,这么离谱?无邪君本体难道是只吸血蜘蛛精吗?   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他转而问道:“那要多少血才足够呢?”   这两位看起来都是虔诚的邪神信徒,应该不难吧。   【你可真是提壶小天才,哈哈哈哈哈哈】   【卧槽卧槽,鬼茧!上次我还看到过无赦道的一支小队遇到鬼茧,足足有四五个人,各个都认为自己是坚定的邪神信徒,结果那鬼茧最后缩小到了一个手提袋那么大才散开,里面全是被吸干血的人干,就跟一团揉吧揉吧塞到滚筒洗衣机里的破衣服一样,几乎不剩什么血了……哦不对,还是剩一些的,大概留了半个人体的血吧,可惜没剩下一个整的。】   【没办法,毕竟是邪神的鬼茧啊!】   看着几人愤怒又恐惧的表情,舟向月大概懂了:“……”   连正儿八经的邪神信徒都要吸这么多血,他这种连无邪君是谁都不知道的路人甲大概连谢谢参与都没有资格吧。   不愧是邪神,够邪门,够变态。   师爷强自镇定道:“刁爷,您看这……”   他们已经被困在鬼茧里,如果不用鲜血喂饱鬼茧,只有死路一条。   刁辛刹一咬牙:“我们他妈刚刚都见过无邪铃显灵了,说不定就是天选之子!”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舟向月都想为他鼓掌。   谁知刁辛刹眼睛一转,看向舟向月:“你……”   他看到舟向月被手铐铐住的细瘦手腕,又想起他好像连无邪君是谁都不知道,顿时一言难尽地又转过目光:“四眼,你!过来,抓住茧丝!”   舟向月:?   他是不是应该感谢境灵给了他一副没几两血的病弱小身板。   小眼镜被粗暴地拎住领子,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密密麻麻的鬼茧丝上,痛得一声惨叫。   那些细白的茧丝看起来细腻柔软,却像陶瓷碎片一样轻易切开了他的皮肤,顿时鲜血直流。   刚才还觉得茧丝很柔软想要摸一摸的舟向月:“……”   默默收回了手。   诡异的是,一滴滴殷红的鲜血一碰到茧丝,就像被吸收了一样倏忽消失不见。   以伤口为中心,一股淡淡的粉色开始艰难地沿着茧丝向外蔓延,然后迅速变淡,就像落入湖泊里的一滴血一样无影无踪。   茧丝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小眼镜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手脚挣扎逐渐减弱,连一开始的痛呼都变成了有气无力的□□。   一看就是失血过多了。   鬼茧依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刁辛刹和师爷额头上冒出了汗珠,终于不敢再坐以待毙:“我们几个,一起上!”   现在没法再计较献血的顺序了,鬼茧缩小的速度太快,如果它在把他们切割成碎肉前不能吸到足够的血,几人都得命丧于此。   “你……”刁辛刹近乎仇视地瞪了一眼舟向月,“你也上!蚊子腿也是肉!”   舟向月:“……”   好的哈,蚊子腿这就上。   玄学占卜果然不靠谱。刚才抛个铜钱觉得是“危中有机“,没想到一上来就要给邪神献血。   铜钱怕不是邪神派来的奸细。   舟向月朝着茧丝伸出手去。   手要碰到茧丝的瞬间,他偷偷瞥了旁边一眼,看见刁辛刹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血液向茧丝涌去,淡红色沿着茧丝缓缓蔓延开来。   指尖微微一凉。   因为没有痛觉,甚至有点舒服的痒意。   舟向月低头,看见自己指尖渗出一滴血,无声地落在了洁白茧丝上。 第27章 表里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上一秒,密密麻麻的白色茧丝还在屋子里迅速蔓延,充满压迫感地向茧中人逼近。   下一秒,满屋子白丝骤然爆发出鲜艳至极的血色,仿佛一颗强大的心脏猛然将血液泵入了千千万万根毛细血管之中,数不清的鲜红茧丝瞬间崩断!   那一瞬间壮观无比,几乎像是屋里炸开了漫天的血瀑布。   空中的血水转眼化成了无色透明的水雾,下成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毛毛雨,消失在空气中。   鬼茧爆炸了。   时间也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了。   就连弹幕都有一瞬间空白,然后猛然井喷。   一大排乌压压的【卧槽?!】如同成群蝗虫飞过,几乎遮住了其他所有的弹幕。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爆炸了?】   【按理说鬼茧会在吸够血之后散开,困在里面的人可以逃出来,但我真的从来没见过鬼茧爆炸啊!】   【只有我觉得刚才那一幕就跟瞬间过载烧断CPU自爆了一样吗?所以是不是瞬间吸收血液的力量太强大,所以爆炸了?】   【那怎么可能,这是真的鬼茧吗?!是不是哪个假冒伪劣产品?@魇境,你家老板被人盗版啦!!!】   【不可能啊,我一直在这里挂机蹲守,上一场就有三个人被困在这个鬼茧里,都被吸成人渣渣了,鬼茧都没松开】   【说个鬼故事,刚才我正好盯着小船在看,好像是不是就是他的血滴到茧丝上那一瞬间,鬼茧就过载了?】   【+1 我好像也看到了,另外几人的血都是均匀蔓延开的,只有他的血一滴上去,鬼茧瞬间就爆炸了,我都没看清】   【真的吗!!果然这才是bug皇的真正实力吗(不是)】   【你们在胡言乱语什么???这可是邪神的鬼茧啊!(摇晃)】   刁辛刹整个人也傻了一瞬间。   下一刻,他狂喜地大叫起来:“我!我得到无邪君的认可了!!”   一定是他的血,他的血竟然拥有了这么强大的信仰力量,想必他从魇境中出去之后,就能成为正式的掌教使了!   可他狂热之时,却发现耳边响起了一连串的“差评”提示音,显示总共有928人给了他差评。   几乎要赶上他的观众人数了。   刁辛刹冷笑一声,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水:“不就是嫉妒老子得到了邪神的青睐吗!怎么,不爽就进魇境来打我啊!”   差评的人数更多了,刁辛刹愈发趾高气扬。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邪神盖章认证的核心信徒了!   邪神信徒刁爷得意地发话:“既然现在危机解除,那我们继续搜!这个院子既有无邪铃又有鬼茧,绝对不简单!”   舟向月心里长长松了口气,二话不说就去执行命令。   这头一惊一乍的,现在总算进入喜闻乐见的无趣搜索环节,可以集中精力好好享受另一个马甲那边的美食了。   【谁懂……我想着这边这么惊心动魄,幸灾乐祸切到那边马甲的画面,结果发现他居然面不改色地一口气炫了三个糍粑???】   【我刚好反过来,在那边津津有味看他炫糍粑都饿了,结果切过来血淋淋的,顿时食欲全无,救命啊!他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这真的是一个人的两个马甲吗!!!这还是人吗?!】   ***   清晨的佛心镇街道上灰蒙蒙的,地平线隐隐亮起的天光也仿佛蒙了一层黯淡的磨砂。   一阵冷风吹来,正在吃糍粑吃得开心的红衣小道士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把领口拢了拢。   这身子是真的虚。   楚千酩马上问道:“传兄你还好吗?要吃点药吗?”   “没事没事,”舟向月又咬了一口糍粑,嘴里烫呼呼的含糊不清。   不过这话突然让他想起之前翻班主屋里的戏班账簿时,看到的最近一年突然大量购买的药材。   他心中一动。   他不懂医理,但这里有人懂啊。   “哦对了,”他转向祝凉,“祝兄精通医理,小道有一事想要请教。”   祝凉点点头。   “要是大量使用黄连、黄柏、黄芩、蒲公英、地丁、金银花这些药材,一般是做什么用?”   “其实比起中医我更擅长西医,”祝凉一摊手,“不过我大致还算了解,这些都是清热解毒的药材,也可以消炎、抗菌、抗感染,条件有限的话可以用,比抗生素不容易产生耐药性。”   “啊……是这样。”   舟向月想道,难道这一年流行了什么瘟疫,戏班子的人吃了很多药?更甚者,难道许多学徒都死于瘟疫?   “奶奶,”他抬头看向卖糍粑的奶奶,“最近一年镇上可发生过什么大事?比如天灾,瘟疫什么的?”   “啥?哪有这种事哦。”糍粑奶奶皱起眉头,连连摆手,“小郎君,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你说话莫要这么难听哦。”   “抱歉抱歉,是小道失礼了。”舟向月连忙致歉。   看来并不是疾病瘟疫。那又是为什么呢?   当然这也可能并不是什么重要线索,只是一个可能罢了。   舟向月陷入了沉思。   还是继续搜搜看那个院子吧。   毕竟是小白带他去的院子,总该有所发现的。   ***   舟向月在这边抬起头,看到了窗户边挂着带的一只硕大铜铃。   铜铃与之前看到的挂在墙上的成串铜铃不大一样,不仅长得更大,而且黄铜之间镶嵌了黑色的石珠,雕刻出神秘诡异如同夸张人脸的纹样。   舟向月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抬起被锁在一起的两只手,轻轻碰了碰它。   “叮叮!”   铜铃立刻发出了声响。   “你做什么!”师爷被吓了一跳,“这魇境里的铜铃颇为不祥,不要乱动!”   真是的,带新人就是费劲,所有常识都得手把手教,不然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被他害死了。   舟向月回头,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刁爷,我想我可能知道这是谁的屋子了。”   “是谁的?”刁辛刹闻言立刻问道。   “我之前在傩堂里翻到过傩戏的花册,里面提到过徒弟请职成为掌坛弟子之后,就能从师父那里得到传法,请到一枚‘坛师铃’,据说上面就刻有傩公或傩母的人面雕纹,就像这枚铜铃一样。”   “我还看到过戏班的名册,看到里面写掌坛大弟子只有一人,榆生。所以,我想这应该就是榆生所住的屋子。”   “鱼生就鱼生吧。”刁辛刹颇有些不耐地拍了拍袖子,“这魇境也真的是烦人,跟葫芦娃似的搞出这么一串徒弟,一个个名字还他妈那么像。如果按你说的,这是那什么鱼生的屋子,那又怎么样?”   “现在我还不敢下结论,”舟向月说,“只是我听那与两个少年同行的红衣道士说,这戏班子的徒弟中恐怕有古怪,或许其中就有人与整个梨园的诡异有关。”   “他真这么说?!”师爷也忍不住凑了过来,“这么说倒确实很有可能……虽然之前杀错的一个徒弟并不是境主,但在魇境里转了两天了,除了班主就是各个小鬼徒弟,境主大概率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不过你说的这个榆生既然是唯一的掌坛大弟子,应该年纪稍大一些吧?我们好像没有碰到过这么大的小鬼。”   “这样啊……”舟向月沉吟着。   连刁辛刹他们也没有碰到过榆生的话,这个大弟子身上有古怪的可能性陡然高了起来,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叫多劫的少年。   毕竟谁都知道,在魇境里,真正掌控一切的大鬼肯定不会是一开始就露面的。   那么,到哪里能找到这个消失的榆生呢?   舟向月环视四周。   这个房间看起来真的太过整洁干净了,他刚才伸手摸了摸门上,发现木门上沿这种寻常人家基本不回去管的地方居然都没有一丝灰。   这榆生岂止是爱干净,简直像对任何一丝污渍都无法忍受一样。   整个房间一目了然,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上手搜的空间。   舟向月皱起了眉。   【记性不错哎,居然还记得坛师铃,甚至还记得名册里掌坛大弟子的名字】   【呃,这很难吗?】   【……看过这个魇境的实话告诉你吧,虽然这个房间的主人找对了,但想在这里找关于他的线索根本就是白费劲】   【呵呵,刚才还在别处看见说这个境客多会搞事情,现在上来就找错地方了,就这水平也能吹?】   【没错,不过其实没找对是个好事……我都不想回忆上一个误打误撞探索了榆生线的人的惨状,真的太恐怖了,是我多少天的心理阴影T T】   【榆生线就是个夺命bug好吗!进他房间的人有概率触发鬼茧,发现他的人更是必死。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境主,毕竟之前多少境客折在他这里,没一个成功杀掉他的吧】   【哦,提前给这几位点蜡了】   【你等着吧,刁辛刹那么没耐心的一个人,等下再找不到线索,第一个拿这个骗子开刀哈哈哈】   【等下等下,他那边的马甲在干嘛?我要举报!!】   【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此时,另一边的红衣小道士拿张纸擦了擦啃油炸糍粑啃得腮帮子和鼻尖都油乎乎的枣生,笑眯眯开口问道:“枣生,你记得你的师兄榆生吗?他怎么样呀?”   【……】   【幻视偷偷作弊的开卷考试哈哈哈哈哈哈】   【这都行?@魇境 @魇境看看你的考场纪律!!!】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魇境你出来说句话啊!】   【放心放心,他问不出来的】   枣生眨眨眼,迟疑道:“鱼……生?”   他一脸茫然地想了半天,摇摇头。   【哈哈哈哈,作弊失败,就你聪明】   【枣生傻乎乎的啥都不知道,就是个锯了嘴的漂亮葫芦,别白费功夫了】   楚千酩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传兄,这大弟子榆生是什么关键人物吗?我们之前好像也没有碰到过。”   舟向月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奇怪……”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枣生一眼。   在无邪君面具的那个境幻里,他记得,枣生明明是认识榆生的。   可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枣生几个关于榆生的问题,枣生依然毫无记忆。   难道是年纪太小,所以忘记了?   ***   另一边,舟向月站在榆生那干净得仿佛雪洞一样的屋子里,环视四周。   好像有点眼熟。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场景来着?   他的视线移到靠在墙角的木板床,又移到旁边的窗台上。   最后停在了这一面靠墙的巨大木柜上,恍然大悟。   他确实见过这里,在那个身为神像的境幻里。   不过,那时他的视角是……这个大木柜后面。   舟向月走到柜子面前打量。   柜子相当大,几乎与整个墙面合为一体。   他抬起手,宽松的袖子落下,露出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臂。   嗯……看这小身板是不可能移得动的。   既然如此……   舟向月趁着左右无人,悄悄点开了自己的境客包袱。   “1/5”   唯一装了物品的那一栏里,是“破烂神像一尊”。   他刚用境灵变出这个马甲时就发现,两个马甲之间的境客包袱是可以互通的。之前这个马甲的境客包袱是空白,现在则把本体的神像转移了过来。   虽然暂时还没派上用场,但这个隐蔽的便利很明显非常有用。   眼下,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包袱储存物品有限制吗?   如果有,是限制重量,还是限制体积?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走到大木柜边,伸出被锁住的两手摸了上去——   “是否要将大木柜收入境客包袱?”   “是/否”   魇境的提示文字出现在视野里。   “是。”   轻风微动,眼前巨大的木柜瞬间消失无踪。   舟向月微笑起来。   知识就是力量,魇境解放双手。   大柜子消失后,立刻显出了后面的秘密。   就在墙上一人高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嵌入墙体的神龛。   神龛里面,是一尊小小的神像——舟向月凑过去,果不其然,是无邪君的神像。   和傩堂里那尊无邪君像比起来一样的粗制滥造,只是尺寸不一样。   舟向月又伸手掏了掏,神龛里除了这个小神像之外似乎便没有别的东西了,不像之前多劫在这里时那样,还在里面藏了铜钱。   他又去看地面和墙角。   柜子没了,柜子底下平时清洁不到的角落便露了出来。   厚厚的灰尘里混着一团团黑色的毛发。不像是人的头发,倒像是黑狗的毛,大概是小白的。   舟向月神色微凝。   他又找来一根枯树枝,仔细翻检这一块逃过了清洁强迫症魔爪的宝地。   灰尘里还有很多很多灰白的细小指甲碎片,边缘并不整齐,而是坑坑洼洼的,看着不是剪下来的,而是啃下来的。   “嘿,你小子他妈还挺会想的啊。”身后笑声传来,刁辛刹大步走了过来。   “把柜子放进境客包袱了是不是?不错,有点头脑。”刁辛刹环视一圈,“老子刚才就看着屋子根本啥也没有,这能搜出什么鬼玩意啊。看来你这里还有点发现。”   他很是赞赏地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小子,不错,跟着本掌教使好好干,等这趟回去,给你上报道主,也纳入信徒培养的行列!你要是真能把这个魇境给破了,想必无邪君也会认可你的!”   舟向月:“……”   舟向月:“您抬举了,刁爷!”   不了不了,他怕成为无邪君信徒会变傻。   刁辛刹此时已经凑到了墙上那小小神龛前面,然后发出“草”的一声感叹。   “居然给无邪君塑这么小又这么丑的一个塑像,真他妈不敬!根本不像,没有神君的半点风采魄力!”   舟向月有些好笑:“难道您见过他?”   原来邪神不仅有信徒,还会下凡显灵的?   这神可真闲啊。   刁辛刹一挥手:“那当然!老子身为堂堂神明钦点掌教使候选人,自然是在神坛觐见过无邪君的!无邪君啊,身长十尺,目如铜铃,一拳有山崩地裂之势,一眼有倾倒沧海之威,诸天神佛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啊……”舟向月莫名有点夸不出口,回想一下傩堂里那个脸上发霉了的神像,竟对邪神产生了些许同情。   最后,他讪讪道:“这么说来,无邪君大概……长相比较奇异……”   听到他此言,刁辛刹十分鄙视地剜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无邪君千年来位列天地间唯一邪神,更是唯一由凡人飞升成的神!他的风采容貌,岂是你区区一个还不知能活多久的弱鸡能欣赏得来的!”   舟向月:“……”   啊对对对,你说得对。   真是个虔诚的好信徒呢。   这不得早点送他去见他的神啊。 第28章 表里   佛心镇在晦暗的清晨天光里慢慢亮起来,红衣小道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糍粑。   一会儿的工夫,糍粑已经冷了,蔗浆也凝固成了半透明的淡黄色固体,和金黄的糍粑糊成一团。   他抬起头:“奶奶,麻烦再来两个糍粑!”   “好嘞!”糍粑奶奶笑呵呵地应道。   “你还能吃啊?”楚千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啊抱歉,不是说不让你吃的意思,只是真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能吃。   糯米很填肚子,糯米做的糍粑也是。他和祝凉各吃了两个,就有点吃不下了。   “吃多了才能长身体,长个儿。”红衣小道士瓮声瓮气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楚千酩莫名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哀怨。   但他马上想到小道士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比自己矮一个头,确实挺有理由哀怨的……他立马更不好意思不让人家吃了。   小道士得了新炸出锅的糍粑,还不满足,伸长脖子对摊主说:“老板,咱们这儿只有蔗浆,不能放红糖浆吗?蔗浆凉了怪粘牙的。”   “什么,红糖?”糍粑奶奶原本慈祥念叨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那可不兴放啊。红糖,不好啊,不好啊……”   “红糖怎么就不好了?”楚千酩奇怪地问道。   红糖糍粑难道不是现在吃油炸糍粑的标配么?   他之前其实就想说,这蔗浆颜色和油炸糍粑本身接近,热着吃起来虽然和红糖浆差不多,但看起来就没有红糖糍粑来的色香味俱全。   只是楚千酩心知魇境是什么邪门地方,能有的吃就不错了,便也没去挑三拣四。   可糍粑奶奶自顾自嘟嘟囔囔地去炸糍粑了,白生生的糯米团在滚油里“滋滋滋”地膨胀起来,她也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等糍粑的时候,舟向月又看了看四周。   此时,原本依然昏暗的天空又亮堂了一些,但依然灰蒙蒙的。光线比凌晨时好许多,这才能看清,其实这座小镇本身就是灰蒙蒙的。   鳞次栉比的楼房都是灰暗的色调,就连一家家店铺门前挂着的灯笼都是米白或土灰色的,一眼望去几乎让人误以为整个空气中都笼罩着灰尘。   整个小镇都显得阴沉而黯淡,街道上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舟向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在境幻里看到过小镇,那时的小镇还是人来人往的,很有市井烟火气,可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他环视四周,发现街对面的墙角有一个落地神龛,也是灰蒙蒙破败的模样,就连红纸都褪色成了灰色,融入了背景的灰色之中。   舟向月若有所思。   一阵风吹来,他的视野里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一晃。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小巷对面窗户上挂着的一面镜子,直冲着外面,在空中缓慢地旋转着。   而在旁边另一户的窗子上,则挂着一只桃木符。   “传兄,凉哥,你们发现了吗,”楚千酩忽然压低了声音,嗓音里有些惊恐,“好像冲着街的每家门口都有一对石狮子。”   两人闻言,环视四周。   确实。   虽然石狮子有大有小,有的威风凛凛、雕刻精美,有的明显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的粗糙货色,但家家门前都有石狮子。   石狮子镇宅驱邪,用来化解门外的凶煞,通常是大户人家才会摆放的东西。像这佛心镇上一样,家家户户都摆上一对,就有些诡异了。   ……就好像这街上,会出现什么恐怖的、需要驱散的阴邪一样。   正在这时,有两人从楚千酩身旁的巷子口里走出来:“今日多买点米,家里米缸子空了……”   总算有人了!   楚千酩连忙起身,想要拉住他打听打听这镇上的奇怪之处,“这位仁兄,你……啊!”   他猛地捂住嘴,差点没按捺住惊叫出声。   那两人身上衣裳整齐,看着与常人无异。可在脖颈以上的那张脸上,却是模糊一团,根本没有五官!   其中一人被他一拍,慢慢低下头来。   楚千酩吓得连呼吸都忘了,一股冰凉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瞪大眼睛看着那张肉色的模糊脸庞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那张脸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虽然完全没有五官,但楚千酩却在一瞬间诡异地从这张脸上看出了惊恐到扭曲的神色。   “快走,快走快走!”两人拉拉扯扯,转眼就从刚才出来的巷子口哧溜又钻了回去。   楚千酩:“……?”   按照一般恐怖故事的套路,这人不应该裂开嘴笑笑,对他说点什么恐怖的话吗?   他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这俩无脸人却自己跑了?!   “……你们也看见了吧,”他惊魂未定地按着胸口回头看小道士和祝凉,“他们那脸,太恐怖了……可是怎么就跑了?”   小道士一脸认真地说:“或许是看到楚兄仪表堂堂,英俊逼人,他们自惭形秽,实在无颜见楚兄,就吓跑了。”   楚千酩:“……”你说的好TM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这是真·无颜见他啊。   “对了,楚兄系的那是个桃木符吗?”小道士忽然指了指他的腰间。   楚千酩一低头。   “哦,这个啊,”他随手取下系在腰间的桃木符,递了过去,“是啊。我也预感到此地阴邪,因此备了这个,辟邪用的。”   祝凉在旁边轻轻地“嗤”了一声,颇为不以为然。   “楚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这吃穿用度都精致极了。”小道士接过桃木符,很是感慨了一番。   “别的不说,楚兄这桃符上的红穗子可真是好看,倒是和我这把光秃秃的桃木剑很搭……唉,只可惜小道没有楚兄这样的好运气啊,这般精致的穗子,小道自然是无福消受的。”   小道士一边说,一边很是哀怨地叹了口气。   “一个穗子算什么?”楚千酩连忙说,“传兄喜欢,这个桃符就送你也无妨。”   他的境客包袱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五花八门精挑细选的各种法器符咒,一个桃符而已,实在算不了什么。   “那小道就多谢楚兄了。”小道士一点也没客气,笑眯眯地收下了。   【……茶里茶气的】   【我惊了,原来人可以这么厚脸皮】   【爱占小便宜的坏习惯可该改改了,不然在这魇境里不会有好下场的】   【装成境中人就是好啊,你猜楚千酩知道了他其实也是个境客,会不会这么大方的就把桃木符送人】   【哎,其实我家楚宝就是这么大方……也是这么有钱,摊手】   【小楚啊小楚,知道你有钱,有钱也不能这么逆来顺受上赶着当冤大头吧!(疯狂摇晃)】   【舟小船:阔少,饿饿,饭饭   楚大头:来,张嘴——】   祝凉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这两人,若有所思。   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什么轻盈如纸片的东西轻轻地擦过了他的额头。   他一伸手,指尖捻住了一片薄薄的红纸碎片。   “咦,这是……”   楚千酩也发现了,他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不知何时,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淡的纸灰味,加上刚才他还吃了油炸糍粑,这味道让人喉咙焦燥发痒,不大舒服。   几人同时抬头,发现不知何时起,空中许多红色的碎纸飘飘洒洒,随着风翻飞飘落,好像有人刚放完满地鞭炮一样,在小镇街道惨灰的色调中分外刺眼。   就在这时,吹吹打打的声音隐约从街道尽头传来。   唢呐呜哩哇啦地吹着喜庆的调子,但不只是因为被风吹得有些扭曲,还是因为这空荡荡的街道太过冷清,听在耳中竟有些诡异。   刚才还一直十分正常的糍粑奶奶脸色骤变:“收摊,我要收摊了!”   “啊?”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奶奶已经熟稔无比地“啪”地把炉膛和油锅盖上,把装满还没炸的面团子的炸筐一掀,以一种和她那苍老身躯极不相称的敏捷一溜烟跑了。   “嗯?”舟向月眨眨眼,回过头来,“她动作怎么这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楚千酩和祝凉就坐在他身边的小凳上,几人围着热乎乎噼里啪啦的糍粑油锅,还有一个呆头呆脑的枣生。   但此刻,几个座位空空荡荡。   空中的红色纸钱飘飘洒洒,落在他的头顶和肩头,宛如漫天飞舞的血红蝴蝶将他包围其中。   一顶陈旧的大红轿子,突兀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一阵呜呜的风吹过,轿帘被风吹得飘起,露出里面血红的坐垫与帷幔,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阴森。   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啧。   原本只是想嘴馋一下,吃完糍粑就去那张纸上的地址。   没想到就耽误这一会儿,人家直接上门迎接了。   舟向月看了看四周,心想幸好没人看见他上了花轿。   虽然他挺不要脸的,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要一下。   ***   楚千酩见卖糍粑的奶奶跑路,顿感不妙。   在这个不祥的地方,这么个灰蒙蒙的大清早,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婚庆队伍,连本地人都吓跑了……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是一抬腿,他就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他连忙转眼去看另外两人,发现祝凉脸色微沉,而小道士……小道士怎么突然消失了!   空中飘洒的红色碎纸越来越多,天空中像是密密麻麻地飞满了红色蝴蝶。   而那吹吹打打的声音迅速接近,几乎没过几秒钟,就看见一队大红色的仪仗出现在了街尾!   仪仗逼近后,刺耳的唢呐声几乎穿透骨膜,令人几欲发狂。   在楚千酩惊恐的视野中,大红色的队伍转眼就逼近到面前,他随后便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队伍,仿佛变成了傀儡一般,开始无法控制地随着队伍往前走。   楚千酩:“!!!”他这是要去哪里啊啊啊!   他左顾右盼,想要找到同伴。好在周围的人群都穿着大红,祝凉的一身白衣就格外明显,他立刻就看到了。   他连忙扯着嗓子叫起来:“凉哥!凉哥!”   可惜他们太远了,周围又吵,他叫了几声祝凉都没听见,也没回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居然连兄弟都不管了。   楚千酩只好放弃,又看向身边,随即看到一个身穿灰色粗麻布衣服、垂头丧气的人影。   ……虽然那人连脸也没有,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垂头丧气的。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丧气的脸,或许是因为在这一片大红的海洋中看到另一个和自己一般的异类,楚千酩顿感亲切,连没有五官的脸看起来都顺眼了很多。   他一边控制不住地随着队伍往前走,一边凑了过去:“仁兄!仁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那人回过头来:“啊……外地人啊,第一次见是吧?那也难怪。哦对,小兄弟叫我薛大哥就行!”   “薛大哥!”楚千酩立刻叫道。   “哎!”薛大哥大概也觉得遇见楚千酩有点亲切,往这边挤了挤:“就是陆家小少爷和宋家班主千金的婚礼啊,来抢宾客了……”   “抢宾客?”楚千酩难以置信地问道,“抢去干嘛,吃席啊?”   “是啊。每天早上都会来一回,我们可都怕死了。”那人挠了挠头,“我也是倒霉,昨晚喝多了酒睡在街上了,今天早上直接被这唢呐声吵醒,二话没说就给抢到队伍里了。”   他光溜溜的脑袋上下动了动,好像打量了一圈楚千酩周身上下:“不过还好啦,你我身上都没有红色,就算被抢去也就是吃个席就回来了,除了会见到鬼有些恐怖,吃了死人食闹几天肚子之外,倒也没有大碍。”   “红色?”楚千酩猛然回想起来,他在灰蒙蒙的小镇上一直觉得怪异,原来这怪异在于……整个小镇的街道上,根本就没有红色的东西。   他随即想到,自己桃木符的穗子正是红色的!   “那身上有红色呢?”他惊恐地追问,一边问一边伸手到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啊对,桃木符已经送给小道士了。   他额上冷汗被风一吹,凉得瘆人。   “啊,那就难说了,”薛大哥打了个哆嗦,“那对新人最讨厌宾客穿红,抢了他们的风头。听说如果有人穿了红色……红色穿在身上哪里,婚宴结束回来的时候,哪里就被生生挖掉,身上剩下的衣服也整个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楚千酩脸色骤变。   完了完了完了!那小道士身上穿的,可不就是一件从头裹到脚的大红袍子吗! 第29章 表里   坐进花轿之后,小道士马甲就眼前一黑,下线了。   这边的另一个马甲舟向月则非常平静,毕竟他早有预料。   他之前在境幻里看到过原本的小镇。   看到满街包括灯笼和神龛在内都灰扑扑完全没有一点红色,到处都是辟邪辟凶煞的东西,再结合此前对班主女儿出嫁的一些猜测,便不难猜到猜到身上带点红,大概是要出事的。   但他们现在探索剧情陷入了停滞,而魇境里的时间又在不断加速流逝,如果不冒点风险触犯魇境里的某些禁忌,时间很快就会到今晚的大傩了。   虽然舟向月觉得刁辛刹有点傻,但他和他一样,对那个大傩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出境主。   到目前为止,这个魇境里所有的死亡都有个说法,比如境客因为某个原因招惹了某个鬼,然后被鬼杀死,从来没有过突然的蒙头杀。   也就是说,他的本体大概率早晚还会醒的。   虽然醒了之后还算不算人,能不能接着活下去就看命了。   是祸躲不过,在红衣小道士的马甲醒来之前,他先专注眼前榆生的院子好了。   “哦对了,这望远镜给你。”刁辛刹走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金属器皿塞到他手里,“这里要是没什么别的线索了就爬屋顶上去,多看看四周,有危险及时吱声啊。”   舟向月问道:“这是……小宋的望远镜?”   小宋就是那个一直畏畏缩缩不吱声的小眼镜。   “对。”刁辛刹说,“他刚才在后院发现了一口井,我让老贾一起去瞅瞅。”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小吴,这是对你的奖赏。好好干,争取得到邪神的认可!”   “好嘞,多谢刁爷信任!我会好好努力的!”舟向月笑嘻嘻应下,跟在刁辛刹身后走出了屋子,沿着墙边架着的梯子爬上了屋檐,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坐下来。   嚯。   在这种地方,能看到更多、看得更远,恐怕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把望远镜架到了眼前。   随着天一点点亮起来,戏院里远处灰蒙蒙的层叠院墙都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一片片屋檐上鱼鳞覆瓦,连瓦片间缝隙里的青苔都看得清清楚楚。   清晨凉风飕飕,吹在身上微凉,却有几分特别的惬意。   舟向月拿着望远镜左看看右看看,画面移到屋后的院子里。   这院子的设计着实有些奇怪。他们是从前院进来的,没想到堂屋后面出去还有一片院子,里面还有一口井。   不过,刚才刁辛刹不是说师爷和小眼镜在这里吗?他们去哪里了?   舟向月拿着望远镜看了看院子里,没看到两人的人影,只看到那口井。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井里,只能看到井沿厚厚一圈石墩上长满了诡异青黑色的苔藓,旁边系打水绳的铁架子生满了锈,像是紫黑的铁架上绽破一片斑驳的猩红色水疱。   他正要把望远镜移开,忽然瞥见石墩子后面黑色衣角一晃。   咦?   舟向月又把镜头移了回去。   穿着黑衣服的人背对着这边,好像正靠坐在石墩里侧。那身黑色衣服不知怎么的,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舟向月又把镜头旋近了一点。   粗糙翻卷的衣服纹路在视野中放大,焦黑中带着一点灰白的毛絮,似乎不像是黑色的衣服,倒像是……一件烧焦的衣服。   衣袖底下露出的手一片焦黑,好像有六根手指。   舟向月怀疑自己眼花,刚要仔细看时,忽然想起来既然这是一口井,那人靠坐在井沿石墩的里侧,岂不就是竖直的井口……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穿着衣服的人突然回过了头!   焦黑腐烂的脸庞上皮肉翻卷,如枯草般的浓密长发在脸庞边缘蠕动翻涌。那双脸上唯一能够辨认出的是一只眼睛,密密麻麻的爆裂红色血管充斥着浑浊的白眼球。   此刻,这只血糊糊的眼睛一眨不眨,怨毒地直直盯住了镜头后的他!   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舟向月差点从屋檐上直接滚下去。   【!!!差点给我送走呜呜呜呜】   【退!退!退!】   【我发誓,若是我再眼贱看第一视角,便叫五雷轰顶,永不超生!】   “他妈的你干嘛?”刁辛刹一伸手揪住舟向月的衣襟,把他老鹰捉小鸡地给拎了回来,“见鬼了?”   舟向月:“……”   “刁爷,这里有发现!”师爷的声音忽然从刁辛刹身上传来,“指灵匣在院子这口井里有反应!”   他带了个对讲机一样的东西,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用。   “行,等着!”刁辛刹也不废话,应了一声,直接就抓着舟向月纵身跃到了地上。   “刁,刁爷,您放我下来吧,怕累着您了,我自己能走……”舟向月被他挂在空中挣扎。   “你太慢了。”刁辛刹不耐烦道,“就你这小身板,老子拎着十个也不费劲,无邪君会赐予老子力量!”   舟向月:“……”   这就是邪神认定的掌教使候选人的威力吗。   请邪神也认定他一下吧,他不想努力了。   【哈哈哈哈哈,老婆惨遭怜爱(?)】   【救命,虽然无邪君是很厉害没错啦,但刁辛刹这样三句话不离邪神总让我想起什么扯虎皮拉大旗的中二小迷弟】   刁辛刹说不费劲,果真几个腾空就越过院墙翻到了院子里,连门都不用走。   师爷和小眼镜隔着一小段距离站在刚才那口枯井边,一脸戒备地看着井口。   一见他们过来,师爷马上说:“刁爷,在这井下。”   这是一口八角井,八个边的石墩环绕在井口周围,井沿上罅隙横生,生长出大大小小色泽诡异的青苔,正是舟向月之前在屋顶上看到的那一口井。   四周阒静,竖起耳朵似乎能听见井下有空空的风声,轻缓而单调:呼——呼——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正常,但几人都知道,在这种地方的一口八角井,十有八九有问题,更何况指灵匣还对这口井有了反应。   刁辛刹看了几人一眼,指了指舟向月:“你,下去看看。”   ……为什么是他?   舟向月瞥了一眼师爷和小眼镜。   师爷言简意赅:“他刚才伤了喉咙,没法说话。”   下井了有什么事也没法通知上面。   ……好吧,师爷自然是不会下井的。   舟向月认命了。   可是等等,他的手还被锁着呢。   “刁爷,您看,”舟向月赔着笑对刁辛刹举起被锁起来的一双手,“我这行动不便,下井去了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好说,老贾,把他的锁链解开。”   咔哒一下,锁住舟向月双手的银色锁链瞬间消失无踪。   “好了,下去吧。”刁辛刹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是平安地从井里捞上东西来,就说明无邪君认可你了,在魇境里给予你保护。那你上来之后,也就不必再锁着了。”   舟向月:“……”   邪神知道你替他认可了吗?   对不起,他收回刚才的心里话,邪神还是换个更厉害的人认可吧,他高攀不起。   跨过井沿的八角石墩时,舟向月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感受到了石墩冰凉潮湿的触感。   黑洞洞的井口像一张洞开的嘴,飘荡着阵阵阴冷的风。   一根不知是什么道具的长皮绳绕过他的肩膀和腰间,将他一点点吊下井去。   眼前一暗。   本就黯淡的天光骤然敛去,身边只剩下冰冷与黑暗。   井口十分狭窄,绳索晃动间,舟向月的手肘蹭到了井壁。   那触感湿滑而阴冷,带着一丝诡异的柔软,大概是厚厚的苔藓和污泥。   阴冷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   绳子在慢慢把他往下放,不知是不是因为隔了个窄窄的井口,井上的说话声传到舟向月耳边,带了一种奇怪的扭曲音色。   “有什么发现的话,记~得~拉~绳~子~~”   继续下沉,下沉。   慢慢的,连井上的声音也没有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连他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忽然,舟向月听到了一个声音。   咚,咚。   有规律的钝物撞击声隐约从脚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在窄窄的井壁上激起空洞的回音。   是他幻听了吗?   绳索是井上的人控制的,于是舟向月咸鱼一般吊在空中,四肢放空,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这口井似乎是一个倒斗的形状,上窄下宽。   刚进入井口的时候,舟向月稍微一动,胳膊肘就会碰到井壁;大概下了十多米之后,从井壁的水声判断,似乎已经与他有一点距离了。   而那“咚咚”的沉闷撞击声则更清晰了。   舟向月不由得联想到,这口井就像是只长长的瓶子,瓶里养着一条没有食物所以发狂撞墙的食人鱼,用细绳拴着一条蚯蚓慢慢送下去喂鱼吃……   而他自己现在就是那条蚯蚓。   哗啦!   水花四溅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他直接栽进了冰冷的水中。   舟向月下意识地挣扎起来,随后脚便踩进了柔软的淤泥里。   他呛了一口水,有些狼狈地抓着绳子直起身来咳嗽。   井水并不深,只到他腰间。   腰部以下都浸在刺骨冰冷的水面之下,连带着他水面上的肢体都冰得一阵哆嗦。   这食人鱼待遇还不错啊,直接给上冰镇活鲜。他苦中作乐地想。   “到~底~了~?”幽幽的声音从井口传来,听起来十分遥远,“找~找~水~里~有~什~么~发~现~吗~?”   视线适应了黑暗之后,勉强可以看清井底黑漆漆一片的周围,并没有什么食人鱼,甚至那咚咚声的来源也不是井底,而是不知从哪个方向隔着井壁传来的。   舟向月被井里反复缭绕的回音弄得有点头晕,忽然就感到脚下水流一动,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摸到一个圆圆表面带着个洞的冰凉物体,抠着那个洞往上一用力——   一连串灰白的东西被他一节节带出了水面。   “叮!你的流氓气坏了神明,他扔给你一个梦境。“   这一次,他没有得到魇币升级境幻的选项。   纷繁破碎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   纷纷扬扬的梨花,小女孩点着朱砂痣的眉心。   鲜血,火焰,闪烁着寒光的刀刃。   和之前的神像境幻不同,每一个画面都浮光掠影地飞快掠过。   最后一个画面仿佛是在极高的地方,猎猎的狂风吹起他身上大红的傩师袍。   沉沉浮浮的鼓声如同梦呓一样从脚底传来,可他却像被蛊惑一样只顾抬头,死死地盯着上方,那铜铃声传来的方向。   他看见了。   一轮血红的满月下,最上方的刀刃被斑驳铜铃缠绕而上,顶部挂着一只狰狞可怖的狐狸面具,和傩堂里的无邪君面具一模一样。   想要。   想要面具……   拿到了面具,就可以向神明许愿……   舟向月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这只面具,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窝,直到他在那片黑暗之中看到了面具后的一双眼睛,熟悉得令人心惊。   好像一场梦,有人在他耳边笑:“醒醒。”   “无邪保佑……醒醒!”   “醒醒,舟向月!”   视野天旋地转。   飞旋而过的画面中,舟向月看到了脚下的场景。   从高杆到地面,一层层旋转向上的刀刃静默地对准他,层层闪烁的银光令人目眩,仿佛他是即将坠入地狱刀山的罪人。   耳边清脆的提示音骤然惊醒了他。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榆生的尸骨】!”   “检测到你拥有境灵碎片2/4,是否拼合已有碎片?”   “是/否”   舟向月还没从刚才过于逼真纷杂的幻觉中走出来,脑子一时宕机,没有做出选择。   等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也没有立即回答耳边的问题。   他一低头,发现自己捞起的境灵碎片是一具骷髅。   而且根据手里的形状判断,他大概是抓住了骷髅的眼窝把人家揪出水面的。   舟向月陷入了沉思。   反正这位仁兄也没有眼睛了,抠眼窝和抠肋骨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榆生是不是多劫呢?   小男孩多劫长得那么粉雕玉琢的,变成骷髅也一样歪瓜裂枣,时间真残酷。   舟向月拎着尸骨上下打量几眼,目光在骷髅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左手有六根手指。   “找~到~了~?”   幽幽的声音再度从井上飘来,兴奋的语调在幽深的井下反复回荡,格外瘆人。   “绑~背~上,拉~你~上~来~”   既然有明确的指令,舟向月乐得照办。   绑在身前会干扰视线,也影响他攀爬井壁,所以绑背后是最省事的方法。   舟向月身上的绳索设计方便,几乎是一拉,一提,那具白森森的骷髅便亲亲蜜蜜地和他心贴心背靠背了。   他拉了拉绳索,示意可以拉他上去了。   绳子很快就绷紧,开始一点点往上拉。   舟向月再次像死鱼一样挂在绳子上移动时,井上传下来的声音还在反复回荡:“拉~你~上~来~”   “上~来~”   “上~来~”   “上~来~上~来~上~来~”   一道光忽然从头顶一闪,转瞬即逝。   灰白的天光。   舟向月在这个瞬间忽然意识到,井口不是没有光照下来的。   事实上,井口并没有盖子,本来就应该有光。   ——他下井后,里面就一片昏暗,是因为有人一直趴在井口,挡住了光。   舟向月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张惨白面孔倒悬在井口,正在低头看他。   见他抬头,那张脸嘴角开裂,露出一个森森的笑。 第30章 表里   “上~来~上~来~”   鬼脸慢慢地飘落,灰紫色的嘴一张一合。   灰白肿胀的面庞不断放大,放大,下一刻就要和舟向月脸贴脸,而他依然悬在狭窄的井壁之中,无处可逃——   扑通!哗啦!   舟向月终于解开腰上系着的绳子,重重摔进了井水里。   他从水里钻出来,抹一把脸——鬼脸没有追下来,依然漂浮在井壁上端。   鬼脸黑洞洞的眼窝里渗透出鲜血,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井底的人,拦在他上井的唯一通道上。   “上~来~上~来~上~来~”   可偏偏就是悬挂在上空,不下到井底。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嘴一张一合的鬼脸。   “上~来~上~来~上~来~”   好半晌,舟向月开口道:“我为什么要上去?有本事你下来呀~”   “下来呀~”   “来呀~”   “呀~”   鬼脸的脸颊扭曲了几分。   令人眩晕的回声在森森的井壁里回旋。   “上~来~上~来~”   “你~下~来~呀~”   鬼脸低着头不动。   舟向月仰着头不动。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舟向月又开口道:“榆生,我叫你一声,你敢下来吗~”   “敢下来吗~”   “下来吗~”   “来吗~”   “吗~”   鬼脸:“……”   【咦,他这就发现这鬼是榆生了吗!未免有点快吧】   【厉害了】   【……他都摸到榆生的尸骨了,这不是很好猜吗?这就能吹啦,现在的小妹妹真没见识】   【是是是你有见识,看了这么久直播没积攒几个魇币吗,咋还在这儿看免费的新人直播呢?要不要天地银行给你募个捐啊?】   “哦,我知道了,”舟向月眨了眨眼,笃定地微笑起来,“你不敢下来,你是个胆小鬼。”   鬼脸:“…………”   那阴白色仿佛泡涨了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好像要裂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谐音梗扣钱!】   【榆生:我裂开了】   “老兄,我说你这上不去又下不来的,难道整天就住在这井壁上吗?”舟向月啧啧叹气,“怪可怜的,我都要哭了。”   【我信你个鬼,你这个后生伢子坏得很】   【鬼:我感觉我受到了侮辱】   “话说,你都已经死了变成鬼了,还滞留在这里不走,应该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舟向月说着,细白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冰凉的井水,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我猜猜哈……你是不是想要无邪君那张面具?”他笑起来,“那好说啊,我知道它在哪里。”   鬼脸上黑洞洞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两行血泪从眼角蜿蜒流下,缓缓流淌出扭曲狰狞的血痕。   “面具……给……我……”   “是吧,”舟向月了然地眨眨眼,“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在进入榆生的境幻时,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在刀山之上时,对那个面具无与伦比的渴望。   他对着鬼脸勾勾手指,露出了蛊惑的笑容:“我知道面具在哪里,我帮你呀。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我一看他的笑就觉得大事不好】   【一肚子坏水的感觉】   【为什么,我居然开始为榆生提心吊胆了……明明他之前都是最凶残的一个……】   鬼脸颤抖着往下飘落了几寸,变得忽明忽暗。   “什么……交易……”   “这样,我不仅告诉你面具在哪里,还帮你搞到手。而你呢,只要放过我,去找上面那几个害你的人就行。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你没有半点损失,我可是帮你搞到最厉害的邪神的圣物了哦!”   鬼脸居高临下地凝视了他片刻,缓缓张嘴,断断续续的声音沿着井壁回旋飘落。   “把我的……尸骨……带到……舍身刀顶……我……要……许愿……”   “啊,”舟向月一拍脑门,“是了,这不是你未了的心愿嘛。”   “我想想啊,大傩开始之后,才会有上刀山的傩技对吧。这个可有点难度……”   鬼脸幽幽地俯视他,嘴唇一张一合:“你……做……不到?”   “激将法对我可没用。”舟向月笑眯眯地看着他,“榆生兄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就跟你实话说,要做到也可以,但我需要你的一点帮助。戏班子里其他的小鬼我也见过,你有什么能力吗?”   “那些傩技,我都多多少少会一点。”鬼脸闷闷地说。   “多多少少会一点?”舟向月不太满意,“你看起来挺厉害的,应该有些压箱底的技能吧?”   “……”鬼脸突然不说话了。   气氛莫名其妙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怎么好意思告诉你,他的压箱底技能是降低存在感?】   【榆生真的好惨,明明这么凶残一个大鬼,却有个喜剧能力】   “……”鬼脸过了很久才开口,“我可以对你下个咒,在十分钟内混淆你的气息和存在,让周围人看不清你的所在和容貌。”   “哦!不错,”舟向月笑嘻嘻道,“那榆生兄,成交?”   鬼脸忽明忽暗地漂浮许久,吐出一个字:“……好。”   【这就答应了?!】   【???我辣么大一个凶残的榆生呢?】   【想啥呢,你们不知道榆生是这个魇境里最恐怖的鬼之一吗?这个鬼哪有信用,还交易,等他达成目的,回来第一个就拿你供奉无邪君】   【等下,邪神的面具不是在刁辛刹那里吗?那是境灵碎片好不好,刁辛刹怎么可能还回来!这傻子在想屁吃】   【我还想着他总算是从刁辛刹身边逃走了,不想办法脱身,还要回去找死啊?】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好奇他怎么就敢和鬼交易,要是他答应了却做不到,就看他怎么死吧】   弹幕吵吵闹闹,围观鬼数却不但不见减少,还稳步上升。   眼看小厮打扮的少年施施然爬上井底边缘的一层砖台,把白骨解下来放到身边,然后伸手开始解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带子。   他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上方的鬼脸:“对了,我要脱件衣服,非礼勿视,谢谢。”   鬼脸:“……”   他真的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才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似的重新睁开来,语气嘶哑而阴沉:“现在……要……做……什么?”   “等。”少年言简意赅。   鬼脸明显愣了愣:“……等?”   “对啊,等。”舟向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就在等东风。”   他把湿透的外衣剥下来,哗啦啦拧下一滩水,把拧完的外衣摊开挂在井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差评!】   【虚假宣传,这不得严惩吗!@魇境!!】   舟向月转过身,很不讲究地把那具白骨放在背后,舒舒服服往上一靠——   “兄弟,借你靠一靠哈……哎你这骨头有点硌得慌。算了,这儿条件有限,我将就将就。”   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才找到一个舒适的角度,然后斜靠在白骨上,开始闭眼假寐。   【……他这是在干嘛?睡觉???】   【我人傻了】   【我真的叹为观止】   【……他在等什么?总得上去吧,在井底待着不是等死吗?】   【对啊,距离大傩开始没有多久了吧!!!】   【不对不对,你们快去看另一边!小船刚刚转移阵地了!】   【什么什么?】   【就是那个婚礼必杀局啊!】   【!!!婚礼必杀局!我的最爱!之前切过去看了好几次根本没有人进去啊!】   【现在有了!!!】   ***   另一边,小道士马甲从昏迷中醒来时,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噪声。   锣鼓声与喝彩声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声和笑声,还有“噗噗”往地上吐瓜子皮的声音。   他一睁眼,面前全是黑压压的后脑勺。   视野的边缘有一个闪烁的银色倒计时,现在是09:48。   他之前在那顶花轿里刚刚坐定就忽然人事不知,再醒来就是在这里。   尝试了一下,果然无法召出境客包袱,看来他应该是又进入了一个倒计时十分钟的境幻。   但这一回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境灵碎片或境幻的提示,这又是谁的梦?   新娘的吗?   定睛一看,周围的人挤挤挨挨,都在伸长了脖子看向前面——街市上搭了个简易的戏台子,戴着狰狞的木雕鬼童面具的人正从一只小熊面前抽出画纸,展示在众人面前:“驯熊作画!咱宋家戏班的压箱底绝活儿!”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啧啧惊叹的叫好声:“神了神了!竟和人画的一般好!”   “再来一幅!”   噼里啪啦的银钱落入戏台前小童子举着的托盘里。   驯熊作画?   舟向月想起自己在班主屋子里看到的傩戏班子节目单,里面确实有驯熊作画。不仅有驯熊作画,还有狼钻火圈,当时他还觉得这傩戏班子的花活儿可真多。   现在想来,钻火圈的狼大概就是小白。   倒是还没见过熊。   舟向月瞥了一眼台上,看见那只作画的熊瑟缩地蹲在原地。   它身形瘦小,看着还是只小熊,毛发凌乱地凝结成一团一团,一副瘦骨嶙峋吃不饱饭的样子,也不知道训练出画画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打。   见它缩着不动,旁边的人拿起一根木棍。   他敲了敲傩戏台旁悬挂的一串铜铃,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铜铃声一响,那小熊一个哆嗦,又爬了起来。   继续作画。   舟向月又四处望了望,没看到小白,倒是看见除了戏台边忙碌的几人之外,别人大多都没有脸。   这时,旁边一句话飘进了舟向月耳朵:“有个戏班班主的爹就是好啊,闺女出嫁,爹能这么大手笔地连演三天,村里的小孩儿们都要乐疯了。”   “可不是,我家那兔崽子心都野了,还问我宋班主还有没有女儿呢!”后面半句压低了点声音,“我给他打了一顿,那种人家的女儿也敢想?”   “想那么多干什么,他们干什么又不关我们事。有傩戏看就好,不是吗?”   “这倒是,哈哈哈……”   哦……   舟向月心中大概有数了。   梦内外的信息一对,这个梦八成是宋莺时的。   既然这样,就先去找主角看看。   舟向月很快就发现,他现在在这个梦境里,别人似乎都看不见他。   这倒是为他一路摸进宋莺时的院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几个戏班学徒打扮的孩子在院子之间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聊天,舟向月从旁边经过时,风里正好传来一句话“……哎,所以谁能有枣生那样的好运气呢?”   他顿时竖起了耳朵。   “是啊,咱们谁不是被卖到这里的,人家亲娘居然还真能找到这里,还出得起一大笔钱给赎回去。”   “就他那副蠢笨的样子,都四岁了,连个刀都爬不明白,居然也有人一直惦记着。”   “就是,说不定是找到了更好的卖家,要再卖一次呢,我看他被接走那天的高兴劲儿就恶心,亏他托生了个好爹娘……”   舟向月若有所思。   听他们这么说,枣生其实在宋莺时出嫁前就被他父母从戏班子里救走了。   可是魇境里的时间线似乎是宋莺时出嫁以后,她大概率已经变成鬼了,而戏班子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里面几乎所有的学徒也都变成了鬼。   如果这个梦境里几个学徒说的是真的,枣生在那之前就离开了,那他为什么又回来了,而且还卷进了戏班子的那场变故之中,最终被困在魇境里?   舟向月又想起之前枣生明明认识榆生,可他问枣生关于榆生的事时,他却一脸茫然,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枣生身上好像有些不对劲。   “可不是么。我们要出头,也就只能指望在大傩上演神,爬到舍身刀顶拿到无邪君的面具了!”   “我要是拿到了面具,我就许愿大官的女儿看上我,招我做上门女婿,以后再也不用练功了!”   “你想得美!我还是许愿发一笔横财吧,把我自己赎出去,在哪里不比在这儿好?”   说起大傩上演神的机会,所有的孩子都激动异常。   “唉想想真美啊,要是明年能到我就好了……你看,那是榆生师兄吗?”   “是啊,他还在练功呢。”   几人看向不远处院子里,舟向月也望过去。   一根粗壮的木头高耸出来,四面是树冠一样旋转上升的刀刃,一个十来岁的精瘦男孩正身手矫健地踩着刀刃往上。   舟向月皱起眉头。   这个榆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多劫啊。   那就奇怪了。   多劫是无邪君面具的梦境主人,按理说应该是这个魇境里极为重要的存在,如果是鬼,也该是个大鬼,甚至很可能就是境主。   可舟向月见到了班主、榆生,估计马上要见到莺时,前前后后还有很多小鬼,连小白都见过了,却连多劫的影子都没看到过。   他到底在哪里?   舟向月回想起自己在傩堂里看到的那只纸折宝剑。上面写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枣生,另一个是不是就是多劫后来改的名字?   那个名字被模糊掉了,连枣生都不愿意说,甚至很害怕的样子。   舟向月灵光一现。   ……难道那个名字就是境眼?   几个孩子还在叽叽喳喳:“说起来,今年就是榆生师兄大傩去爬舍身刀的吗?”   “是他吧。那个师弟逃走之后,掌坛弟子不是只剩下他了嘛,师父也没别的人可选了。”   “没别人可以选我啊!”   “就你?你能爬上舍身刀了吗?”   “说得好像你能一样!”   舟向月竖起耳朵,逃走的那个师弟,是不是多劫?   听这几个孩子的说法,能爬上舍身刀是成为掌坛弟子的重要条件,而当时在境幻里,多劫就得意洋洋地说过他可以爬上舍身刀了。   逃跑了。   舟向月回想了一下境幻里那个满脑子反骨的小兔崽子,觉得这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虽然班主凶狠残暴,但多劫足够机灵,打定主意要逃走应该是有机会成功的。   几人打打闹闹地经过待嫁新娘的院子,齐齐噤声。   他们好奇地左顾右盼,但又不敢招人注意,各个压低声音:“能看见新娘子吗?”   “那能让你看见!”   院子装扮得很喜庆,进进出出的人很多。   舟向月瞅着空隙溜进去,悄悄地钻进了堂屋。   几个姑娘婆子拿着各色物品,喜气洋洋地走来走去。   宋莺时正在里面。   十岁的小姑娘还是纸板一样的瘦小身材,套在衣裙里面分明还是个孩子,很难想象她成为新娘的样子。   和旁人喜气洋洋的气氛不同,她坐在梳妆台前,脸色惶恐。她双手不住地扯着衣袖,把袖脚都给捏得皱皱巴巴。   一个女孩看她紧张,偷偷凑到她耳边嬉笑:“这么紧张,咱们要不要偷偷溜出去玩一玩?放心,咱们从小门走,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爹不会发现的!”   “这两天镇上傩戏可热闹呢,其他镇的人都专门赶过来看咱们戏班的狼钻火圈,还有熊画画算数呢……”   莺时猛地一个哆嗦,声音尖利:“我不去!”   那女孩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好好,也是,马上要出嫁的人了,出去要是叫人发现确实不好。你好好休息,我再去那边看看!”   她走时关上了卧室的门,于是屋里一时只剩宋莺时一个人。   宋莺时沉默地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上揪袖子的小动作却更多了,舟向月能明显感觉到她心中的忐忑和焦虑。   反正她也看不见自己,舟向月想了想,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在脑海里想:“这是梦境之主。”   脑海里果然传来回应。   “恭喜你找到梦境之主。”   “获得逃离境幻提示:找到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倒计时:06:26”   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舟向月正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宋莺时忽然抬起了头。   舟向月差点在镜子里和她对视,心微微一跳。   好在宋莺时的目光没有与他相接,而是在镶嵌着红漆木雕和银饰的镜子里望着自己。   她仿佛自我安慰一样喃喃自语,言语间有些语无伦次:“……爹说了,只要我不把那个秘密说出去,就可以安安稳稳嫁出去……嫁出去就逃出这里了,无论如何一定会更好的。”   “他一向说话算话,逃走了也一定会来救我的,他一定会来的。”   “那种事情,本来就和你没关系。我又能怎么办呢?”   什么秘密?   舟向月思忖着。   宋莺时说会来救她的人又是谁?   是那个逃走的学徒吗?   ……是那个消失在魇境中的多劫吗?   他还想再听听宋莺时的念叨,顺便翻一翻周围的东西,但门忽然打开了,呼啦啦一大群婆子拿着各色布料饰物走进来,一片七嘴八舌:“给新娘子裁剪衣服喽!”   得,这下宋莺时肯定不会再对镜说什么心里话了。   眼看她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把手移到领口开始解扣子,舟向月非礼勿视地转过头,在屋里待不住了。   正好在这时,耳边提示音响起。   “境幻倒计时仅剩五分钟。”   “请尽快逃离境幻,否则将永远留在这里。”   舟向月收回心神,赶紧走出了屋子。   虽然他在这里一直探索下去估计还能有更多的发现,但还是保住小命更重要。   他仔细回想之前给的提示,“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如果说是空间重合的话,他现在所处的梦里分明就是梦外魇境中的佛心镇,按理说已经重合了。   但是不对。   舟向月想了想,现在梦外面的他,在哪里呢?   他在佛心镇的炸糕摊子那里上了花轿,而镇上办婚礼的应该就是宋莺时那一对——   答案似乎很明确了。   舟向月想起了他和楚千酩几人捡到的那张红纸上的地址。   板凳街卅四号,陆家大院。   虽然别人看不见他,没法问路,但一幢马上要做婚房的宅子还不好找吗?肯定有很多人过去凑热闹,估计还会有人到门口去闹着讨彩头。   一出戏班子就是傩戏台,那里依然是人山人海,此时一个小男孩正在表演跺火砖,人群里一阵阵喝彩声。   可奇怪的是,人们都是在往这边涌来看戏,却没有几个人在商量着去陆家大宅讨彩头。   好在舟向月看到了旁边的街道的路牌“板凳街”。沿着街找总不会有错。   在梦里就是好,他一路小跑地逆着人群涌来的方向跑去,跑到标着“陆宅”的院子前时,气都不用喘。   陆家大宅张灯结彩,大门洞开,两个身材高大的小厮站在两边。   院子看着里里外外一片喜庆,却没人来讨彩头,反而有许多人从街道那头走过来,看到了就忙不迭地绕道走。   舟向月心下疑惑,走了进去。   院子里倒是热闹,不过出出进进的全是粗布衣服的壮汉。   舟向月跟着他们拐过两条走廊走进后院,发现这里一片混乱,新挖出来的土堆在一旁,有人在土坑里挖土,还有人拿着张图纸在对旁边人说话。   垒起来的土堆遮住了视线,舟向月走过去,脚刚踩到那片土堆的边缘,忽然脚下一空栽倒下去。   还未等他坠落到底,眼前的画面像被揉皱的纸一样扭曲撕裂,然后猛地沉入一片黑暗。   倒计时结束,境幻破碎了。   原来这片刚刚挖出来的地洞,是梦与现实重合之处。   ***   舟向月从梦中醒来时,阴湿冰冷的腐臭味刺激着鼻腔,好像环绕在腐烂的尸体之中。   暗红色的烛火一晃,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深红色的柔软布料遮挡在他脸上,火光透过来,整个世界都是黑影闪动的暗红色。   他一抬手,刚把挡在脸上的布料掀起一半,猛然感到一阵极度危险预感的心悸。   不能掀!   他下意识松手,只听耳边清脆一声。   “叮铃。”   红布整个儿盖在脸上,视线被遮挡实在是不方便,舟向月胳膊一撑想要起身,结果刚直起腰,头“砰”的一声撞到了坚硬的木板上。   “叮铃、叮铃。”   舟向月头顶抵着那块木板,勉强半躬着腰坐起来,沿着红布的下摆往下看。   右手手腕上系着一串暗金色的铜铃,随着手上动作发出细碎的轻响。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原本的绛红色戏服,而是一件织金绣银的华美红袍。胸前金银彩色丝线交织着翩飞的凤凰,肩部及袖口还有牡丹、缠枝莲和祥云。   这是一件……红嫁衣?   那盖在头上的东西也就很明显了,是块红盖头。   舟向月的表情一瞬间有点扭曲。   虽然但是,为什么不是新郎服?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脑海里新出现的闪闪发光的标签——   “柔若无骨·腰精·嫁衣·老婆”。   【老婆穿嫁衣好好看啊我的天!那腰,那手,嘤嘤嘤看不到脸抓心挠肝,想看掀盖头!】   【小船:你这是想让我死】   【可恶,我想要新郎掀盖头视角】   【怎么回事?我还期待着看这病秧子弱鸡被尸体吓得嘤嘤嘤哭呢,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看婚礼局的乐趣都没了摔!】   【安啦,反正这是个必死局,后面还有很多次机会,总有一款惊吓适合你】 第31章 表里   舟向月手肘一动,碰到了什么软烂冰凉的东西,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   他微微倾身,目光沿着红盖头的下摆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新郎服,深红衣袍上沾染了大片大片浊褐色液体,衣袖里伸出一只肿胀变形的手,灰褐色的指甲脱落,肿胀的手指青黑发紫,手背上满是一块块尸斑。   刺鼻的腐臭味从尸体身上传来,熏得人几乎要窒息。   舟向月:“……”   行了,他知道这是在干嘛了。冥婚啊。   人家是被抢宾客,他直接被抢来当新娘。   就知道魇境看他不顺眼,呵呵。   透过红盖头,舟向月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不远处的烛光。   这么说,这口棺材并不是完全密闭的?   凭着透过红盖头的模糊视线,加上双手摸索,他大概弄清了这口棺材的构造。   浅色楠木的棺材沉重结实,在棺材腰部一圈刻有镂空的雕纹,外面的火光也正是从这些镂空花纹中漏入棺材中。   然而,这些镂刻部分也坚硬沉重,根本抠不开。头顶的棺材板也盖得死死的,舟向月估摸着,如果不是班主那样力大无穷的怪物,光凭普通人的力量肯定是打不开的,何况是纤弱的年轻女子。   舟向月垂眼,沿着红盖头的下摆端详棺材雕纹上深深浅浅的棕褐色污渍。   都是血痕。   原本躺在这里的新娘或许和他一样从昏迷中醒来,然后惊恐地发现身边是一具尸体。   她看到了外面透进来的火光,稀薄窒闷的空气从花纹里透进来,于是开始疯狂地试图掰断雕纹或打开棺材盖,却直到最后活活渴死饿死,也没能从棺材里出去。   花纹上留下了她绝望抓挠的血迹。   【话说,我记得老婆是纯新人吧,还没有从魇境里换到过道具,那估计是逃不出来了】   【有道具也没用,这个棺材盖上贴了镇魇符,魇里产的道具都是失效的,只能靠他们自己的灵赋和法器,或者天生神力也可以(笑)】   【卧槽,那完了,老婆这病弱小美人,直接开头绝杀啊】   【没错,下面请欣赏婚礼必杀局经典剧目之《绝望等死》】   红盖头蒙在少年的身上,观众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见穿着红嫁衣的少年摸索了一会儿,细白的指尖时不时从棺材边镂空的花纹里伸出一小截。   然后缩了回去。   这画面镜头给得很是刁钻,可以看见少年在棺材里努力地往避开新郎尸体的方向挤了挤,然后缩在角落里,不动了。   【???】   【不会吧不会吧,这就放弃了?】   【就算你是个新人,就算你是个弱鸡,这也未免放弃得太快了吧!!差评!!!】   【@魇境,你看看你都招了些什么新人,能不能搞点更有效的奖惩机制?】   一阵叮叮当当的差评提示音传来。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   轰!   只见原本纹丝不动的棺材盖猛然炸裂飞起,腾起一阵木屑灰尘的烟雾!   【卧槽卧槽发生什么了?!】   【吓我一跳!!】   【这是什么爆炸道具吗?老婆什么时候搞到手的,我怎么不知道?!】   【?楼上,他要是用爆炸道具,自己也在棺材这个密闭小空间里岂不是先把自己炸死了!】   等到烟雾散去,只见室内中央的棺材里,坐着一尊灰白色的石刻水月观音像。神像的衣袍褶皱上落满了木屑,看起来十分狼狈。   【这是哪来的神像?!】   【草,我知道了!你们记不记得系统刚出bug的时候,就是小船把一尊观音像收进包袱,然后自己扮成了神像蒙混过关!】   【?】   【??】   【???竟有此事】   【……啊,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小船直播的在线观众还没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可把我牛逼坏了,叉会儿腰】   【是哦!棺材不是木头的嘛,那神像是石头的,石头肯定比木头硬啊,这是生生给顶炸了】   【物理消灭】   【卧槽!对我想起来了,之前看到过他的包袱,当时我还说一尊破烂神像能干啥,拿来砸人吗?】   【不仅能拿来砸人,还能做棺材起子,格局打开(手势)】   【我宣布观音像是本场MVP!】   【观音像:你礼貌吗?】   屋里的灰尘依然在漫天乱舞,只见端坐在棺材里的神像旁边,缓缓坐起一个戴着红盖头、穿着一身红嫁衣的人影。   舟向月双手抱拳,盖着红盖头的脑袋朝着观音像一礼:“得罪得罪,多谢多谢。”   话说得客气,把观音像收回境客包袱的动作可是半点没有迟疑。   下次还能用。   他小心翼翼地拎起嫁衣的裙摆,跨出棺材。   刚走出一步,他发现炸裂成几块的其中一片棺材盖上贴着一张白色的符,红色符咒的笔画很简单,寥寥几笔,就像是一张抽象的狐面。   可能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白色符纸只是微微泛黄,上面的红色符咒也仅仅稍微褪色。   他拿起了那张符咒。   “是否要将镇魇符收入包袱?”   “是。”   收进境客包袱后,镇魇符上出现了注释。   [说明:魇是怨气、恐惧、绝望、仇恨等等负面情绪形成的戾气与煞气,也就是所谓厉鬼的力量来源。镇魇符,顾名思义,当然就是镇压魇的符。]   哦,知道了,好东西。   舟向月站直身子,继续往外走。   随着他直起身来,眼前晃动的红盖头底下,缓缓露出一双悬空的穿着红绣鞋的小脚,灰青的脚脖子上露出块块尸斑,在昏暗的火光之中微微摇晃。   舟向月绕开那双悬在空中的小脚,刚往旁边走了一步,就撞到一个同样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尸体上。   一双同样穿着红绣鞋的脚悬在空中,被他撞得晃荡起来。   “叮铃。”   清脆的铜铃声在他头顶上几寸处响起,空灵而瘆人。   看来,这个新娘手腕上也系着铜铃。   “得罪。”舟向月连忙又一拱手,一闪身避开晃荡回来的尸体。   红盖头在他头上摇来晃去。   【?枣生:没见你对我这么礼貌】   【让我们荡~起双~脚~】   知道身边有至少两具和自己穿着一样的新娘尸体,舟向月再往旁边走时就小心了许多。   很快,他发现围着中央的棺材,周围悬挂了一圈穿着大红嫁衣和红绣鞋的新娘尸体。   腰部以上的位置因为盖着盖头看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这些新娘尸体也都盖着红盖头,被细细的绳子挂在墓室顶上,在空中微微晃动。   一具具尸体身上的嫁衣材质如出一辙,腰部以下的裙摆上有着精美的刺绣。   不过,每一具尸体的脚上虽然都穿着红绣鞋,但刺绣花纹并不相同,有的是鸳鸯,有的是梅花,有的是牡丹,有的是鲤鱼等等。   这些新娘尸体的间隙中放了一张黑檀木圆桌,桌上摆了大大小小十几生着铜绿的古铜色大圆盘,盘子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缠枝莲掐丝珐琅嵌纹,镶嵌着鲜红或翠绿的玛瑙珠。   盘子里则堆满了生着霉斑的红枣、花生、桂圆,以及长着一坨坨绿毛的喜饼和喜馍。   两支巨大的红烛幽幽地立在两侧墙壁上,火光昏暗闪烁,将一具具新娘尸体的阴影投在对面墙上,黑影随着火光跳跃而闪动。   忽明,忽暗。   一股油炸糍粑的香甜味道突然从胃里翻涌上来。   舟向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饱嗝。   他由衷地叹了口气,幸福又后怕:“幸好来之前吃饱了。”   【……?】   【不然呢?你还想在这里加餐吗?】   【???我以为这里的保留节目是看境客:呕——】   【一个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往好处想,他至少不会当着你们的面去吃那些发霉腐烂的东西……】   桌上的食物都发霉了没法吃,舟向月兴趣缺缺地一一看过去,随后在桌子中央发现了一封红漆木的婚书。   婚书上金色的大字熠熠闪光,和他之前在那张红纸上看到的一样,新人名字写的便是陆平遥和宋莺时。   看来,这便是宋班主女儿的那场婚礼了。   宋莺时变成厉鬼,也就十分好理解了。   一个还没长大的女孩子,就这样配了冥婚,死得这么凄惨,怎么可能不想报复那些人?   看来,那个她念叨着会来救她的人食言了。   是谁答应了要救他?   另外,一个看起来还拥有些田产家业的戏班班主,居然会把尚未及豆蔻之年的唯一的女儿嫁了个死人?   还有很多的谜团没有解开。   舟向月又在桌子上找了半天,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就向墙边摸索。   他爬出来的棺材就在这间圆形的墓室中央,这沉闷逼仄的昏暗墓室是一个圆形,墙壁围了一圈。   因为红盖头遮挡视线,他走得很慢。   忽然,他注意到粉刷得灰白的墙上深深浅浅,满是暗红色的细小痕迹,就像是写了什么字。   他脚步一顿,凑近去看。   一道一道暗红色的血指印高高低低地凌乱散落在墙上,全部都写的是同一个词。   “救命”   “救命”   “救命”……   无数个“救命”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整个墙面,淋淋漓漓的全是凝固的鲜血。   舟向月想起了自己被班主追杀到枣生的院子里时,在那间戏服间木栏杆上看到的仿佛指甲划出的字。   ……不是一个人的字迹。   这个佛心镇曾经一片热闹繁华,却有不止一个人在生命尽头留下最绝望的求救。   砰。   一个分神,他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舟向月一低头,在红盖头的间隙之间,看到一只腐烂了一半的手,豆蔻红的指甲清晰可见。   【草,吓死我了!】   【小船在干嘛,看着这只手不动?】   【卧槽,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幸好他吃饱了……】   【???你是魔鬼吗?】   舟向月对着那只手沉思了片刻,毫不嫌弃地伸出手去,把那只手拿起来,僵硬青黑的手指勾起面前的红盖头往上一掀——   熟悉的心悸感骤然袭来,和他自己掀红盖头时一模一样。   好吧,果然还是不行。   舟向月很是遗憾地拿着那只手晃了晃:“啧,你不行啊。”   【他在干什么?!】   【我好像看懂了……大概是感觉到不能自己掀开红盖头,想尝试用别人的手行不行吧】   【手:你礼貌吗?】   【勇气可嘉,容我先吐为敬……】   随着他继续沿着墙角往前走,很快又看到了大大小小或新鲜或腐烂的尸块。   穿着大红马甲的上半身。   发髻上戴着红绒花的脑袋。   穿着大红棉裤的两条腿。   形态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红色。   到此时,舟向月终于确定,整个墓室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半个活人。   “看来身上穿红果真会出事啊,”舟向月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似乎是部分穿红就砍下那部分扔进来,全身穿红就直接变成了新娘。不知道我现在脱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老婆快脱!】   【?你不对劲】   【哈哈哈哈哈楼上笑死我了,虽然我也很想说老婆快脱……但是真的已经来不及了,摊手】   【是的,进入冥婚墓室就是个必杀局啊】   【等下,我突然想起来,刚才他不是向小楚要了个带红穗子的桃木符吗?难道他那时候就猜到身上有红色会出事,所以为了保护小楚才这么做?】   【你脑补过度了兄dei】   【……虽然这么解读很感人,但你看看这像是这家伙能干出来的事吗摔!】   【附议,我觉得这黑心骗子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会让小楚跟他换身衣服】   舟向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嫁衣,马上就放弃了脱衣服的念头:“不行,这衣服料子这么好,刺绣一看就很值钱,穿出去说不定还能卖掉。”   【???】   【从刚才开始就是,为什么你的关注点一直在嫁衣很贵上啊摔!】   【你就没有想过这是死人衣吗!(没有对各位不尊敬的意思,毕竟我也是死人,摊手)】   【我都有点可怜小船了,天地银行给你转点账吧,日行一善了】   “叮!当前围观鬼数1633,兑换163魇币。372人为你打赏共998魇币,当前魇币余额2430。”   就在这时,舟向月耳朵动了动。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咚,咚。   沉闷的,缓慢的,有节奏的撞击声。   远远的听不清楚,仿佛隔了几层墙壁,如果不是这里是个密闭的地下墓室,他估计根本就听不见。   咚,咚。   静静地听了片刻之后,舟向月嘴角一勾,在红盖头下轻轻微笑起来。   ***   楚千酩和祝凉被那群阴森森没有脸的仪仗裹挟着,走过了好几个街区。   音调扭曲的唢呐和喧天锣鼓在耳边咚咚响着,没有脸的宾客胸前挂着红花,高高的纸幡、马的笼头和马车车辕上挂着的红布条飘飘扬扬。   最后,他们被人潮裹挟着涌进了一座门槛极高的院子,远远看见一座高大的堂屋,堂屋上高高悬挂着两只大红灯笼,一对没有脸的门童站在堂屋左右两侧门口,弯腰躬身地迎接他们。   他们就这样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堂屋中,随后楚千酩便感觉身上无形的束缚一松。   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到祝凉身边一屁股坐下,被本来要坐那里的一个无脸人用不存在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嘟嘟哝哝地走了。   “我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突然跑掉!小兄弟太不够义气了!”薛大哥一边抱怨,一边也在楚千酩身边坐下了。   楚千酩长出一口气。   左边是祝凉,右边是虽然没有脸但好歹有点人气儿的npc薛大哥,他感觉好多了。   “叮铃叮铃!叮铃!”   先前在外面时唢呐和锣鼓太吵,加上楚千酩太过紧张无暇他顾,直到此时才发现,周围所有其他人手腕上都系着挂了只铜铃的手链,举手投足间,“叮铃”声响成一片。   他顿时想起梨园之中每逢有鬼出现就会无风自动的铜铃,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再一低头,他发现薛大哥的手上并没有铜铃,顿时大感亲切。   他不由得凑近问道:“薛大哥,这手上戴铜铃……是咱们这儿的风俗吗?”   一听他这话,薛大哥都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   他把楚千酩的耳朵摁到自己没有五官的脸上嘴巴原本所在的位置,压低了声音:“确实是风俗没错,铜铃辟邪……但这铜铃都是死人下葬时系在手上的,不然啊,老是诈尸!”   楚千酩的冷汗一下从背上冒了出来。   就在刚才,坐在他左边的那个人,系着铜铃的冰凉胳膊还擦过了他的手……   薛大哥拍拍楚千酩僵硬的肩膀,“这是场从新人到宾客都是死人的婚礼啊,所以我们镇民才那么害怕。老乡们都知道身上没穿红的过来吃个席不会有大碍,但也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噻。”   “花轿到——”一个声音忽然拖长了声调唱道。   原本人声鼎沸的堂屋猛地陷入一片死寂。   楚千酩的心尖尖不由得颤了一下。   如果这里坐的是活人,就算大家都闭嘴不说话,也一定会有各种声音:高高低低的呼吸声,咳嗽声,总不好好守规矩的人的交头接耳声……   而现在这里却是一片死寂。   如果闭上眼,会觉得这里空无一人。   咚。   从他的角度,可以依稀看见一顶破旧的大红花轿停在了门口。   没有脸的门童蹦跳着去掀开了花轿门口的红帘,一个穿着红布马褂的人上前去,背出了新娘子来。   新娘子穿金戴银,一身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也遮不住纤瘦身形。   她盖着红盖头的脑袋向一边耷拉着,整个人像是昏迷一般一动不动地歪在红马褂的背上,垂下的一只苍白手腕上戴着两只金手镯,另一只上则是一串铜铃。   随着红马褂抬腿往堂屋里走,在一片死寂中,新娘手上铜铃的清脆响声格外突兀。   “叮铃。”   “一条红丝绸,两人牵绣球。无邪君见证,牵手到白头!”*   背着新娘的红马褂继续往前走,有一个胸前绑着大红花、带着红色瓜皮帽的无脸小厮跑上前,把一朵大红绣球挂在了新娘耷拉的手腕上。   “叮铃。”   “借来君身火,燃成火一盆。新人火上过,日子红火火!”   一个熊熊燃烧的暗红色火盆放置在过道中央,红马褂直接背着新娘跳了过去。   楚千酩战战兢兢地用屁股尖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地看着这场诡异无比的冥婚。   看着看着,他皱起眉头,随后神色越来越惊恐。   “凉哥凉哥,”他悄悄地往祝凉身边凑了凑,压低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   “你觉不觉得,那个新娘……好像是传兄?” 第32章 表里   咚,咚。   钝物沉闷的撞击声,很有规律。   舟向月凝神听着传来的声音,无声地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很快,他的手触碰到了一面冰凉泛着潮气的墙壁,发出空洞的一声“咚”。   这面墙背后有空洞。   冥婚墓里的一面墙壁,摸起来有些湿意……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发现大概在手边的位置,有一个小洞。   他一手把遮在眼前的红盖头撩起一个角,弯下腰朝小洞里看去。   看到洞里的那一刻,舟向月瞳孔骤缩。   小洞里赫然堵着一只血红的眼睛!   红血丝爆炸一样密密麻麻地包裹了整只白眼球,疯狂地通过小洞盯着他。   【卧槽!!!】   【救命啊,魇境你赔我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舟向月迅速抄起手上染着豆蔻指甲的死人手 ,把僵硬的手指往小洞里一插!   墙那边没有任何声音。   舟向月抽出死人手,又朝小洞里看了看,“也不知道戳到没。”   此时,那里已经空无一物,只能看到一片虚空的漆黑。   他自言自语:“大概没有吧,不然被戳到眼珠应该会忍不住惨叫才对。”   接着,他再次弯下腰,稍微凑近了点小洞,一开口嗓音柔软又温和:“墙那边的朋友,我这里有很好玩的东西,你确定不来看看?”   【???】   【手:我谢谢你眼睛:我谢谢你】   【墙那边的朋友:谢谢你不需要再见】   【老婆也太6了吧,我以为他敢碰死人手已经是极限了,然后他就拿了死人手;以为用死人手掀盖头是极限了,然后他就把死人手当打地鼠的锤子用……】   【有点意思,搞不好他真能从冥婚墓逃出去哎,一把子关注了】   【呵呵,这才到哪?不过是出了个棺材,摸了个尸块而已,这就膨胀到要出冥婚墓了?实话跟你们说吧,冥婚墓之所以被称为必杀局,就是因为这里完全是有来无回,进来就别想出去了】   【这不科学啊,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有百分百的必杀局吧,总会有一线转机的】   【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慢慢看吧,我就不剧透了呵呵】   舟向月守在小洞口,正循循善诱地想办法把那只鬼眼睛再骗出来,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阴风吹来。   就像有人对着他的红盖头吹了冷冰冰的一口气。   “上刀山,上刀山……”   一道幽幽的尖细戏腔从背后响起。   “哟,枣生!”舟向月惊喜地一转身,抬起手拍了下枣生的脑袋,“你总算来了!”   【嗨呀,自带BGM的小鬼就是好认】   【看到那只眼睛后,我竟然开始觉得小鬼头和死人手都有点眉清目秀的样子】   【毕竟严格说来,他们死的都没有新娘惨……死得越惨自然越会化成厉鬼了】   舟向月手上一捞,把枣生给拉到了墙上的小洞边,“你看看那边是不是你的朋友?能不能把他叫出来?师父给你们糖吃。”   枣生噔噔噔连退几步,远离那个小洞。   他撇着嘴抱住了舟向月的腿,小脑袋委屈巴巴地拱到嫁衣衣摆上,不说话。   枣生这么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看来是个厉害的鬼。   莫非就是这个墓主新娘,宋莺时?   枣生是宋班主的弟子,宋莺时是班主的千金,他怕新娘也说得过去。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安慰地摸了摸枣生的头。   被他这么一摸,小鬼的脑袋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咕咚滚下肩头,结果被舟向月眼疾手快地一把给摁回了脖子上。   舟向月忽然“咦”了一声。   他的手指碰到了枣生肉嘟嘟的脸颊。   他忍不住又伸出手戳了一下。   冰冷,滑腻,Q弹,就像一块冰镇果冻。   手感好极了。   于是忍不住又一下。   枣生被他戳得左摇右晃,跟个摇头娃娃似的。   表情十分疑惑。   “我现在能碰到你了,”舟向月在枣生肉嘟嘟的脸上戳来戳去,若有所思,“难道说……我现在已经死了?”   “不过这是魇境,就算真死了,只要还有意识,就还有转机。或者说,我现在只有魂魄?”   “那……直接逃出这个墓恐怕不行,还得先找回我的身体?”   枣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卧槽!原来是这样吗!】   【刚从隔壁过来,我好像明白了!这个冥婚墓真的好多陷阱啊,如果一开始没有法器,恐怕很多人直接就死在棺材里了。就算出来,也得找到出去的路,但找到路直接逃走的话,其实只是魂魄逃走,身体还在堂屋里成婚,成婚之后就会被带下来关进这里!魂魄离体太久的话,估计就凉凉了!!】   【妈呀好阴险!】   下一刻,血泪突兀地从枣生的眼角和鼻子里流出来。   他后知后觉地眉眼一皱,好像要哭出来了。   舟向月连忙用袖子给他擦鼻血,一边擦一边哄:“吹吹,不痛啊枣生!”   枣生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枣生回应了他的疑问,给他提供了线索,所以遭到了魇境的反噬。   好在并不严重,小鬼掉个脑袋都不是事,流点鼻血也不算什么。   他想了想,又对枣生微笑起来:“枣生,你来掀掀这块红布试试呢?”   枣生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脑袋就掉了下来。   小鬼脑袋正好掉在他抱着舟向月大腿的胳膊上,被他一伸手拢到了怀里,开始缩着发抖。   舟向月:“……对不起。”   他真没想到看一眼上面就会掉脑袋。   其实他透过盖头也可以看到上面,只是只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红色轮廓。   这么说,如果没有透过盖头往上看,就会掉脑袋?   怪不得他要掀盖头,心头就会涌上极为危险的预感呢。   “所以,上面究竟有什么?”他弯下腰,把枣生也罩在垂下的红盖头里,两人像在说悄悄话。   被枣生抱在怀里的脑袋脸朝上,正好仰面对着垂头从红盖头里往下看的舟向月,一双全是黑色瞳仁的眼睛一下子涌出泪水来。   下一刻,枣生像害怕似的小手一拨拉,把脸转得朝下,不看舟向月。   啪嗒,眼泪珠子就掉地上了。   舟向月:“……”   他一直自认为很有亲和力的。有这么可怕吗?   “……上面,上面那些新娘子,”枣生声音含含糊糊,“都和你一样,从红盖头里低头看着我,咧开嘴笑……”   一阵风吹过,冥婚墓里的影子明暗浮动。   屋顶上悬吊着的那些新娘尸体,也微微摇晃起来。起伏的一块块红盖头底下,是一张张咧到耳根的红唇笑脸。   “啊,这样啊……”舟向月陷入沉思。   片刻之后,他那双桃花眼忽然眼尾往下一弯,勾起一汪浅淡微笑,“枣生乖,你能不能帮为师一个忙?”   他的声音温柔得仿佛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诱哄道:“反正你已经死了,不是吗?”   【……画风怎么突然变了】   【来了来了!居然真的切了新郎掀盖头视角!他在对我笑诶!】   【老婆笑得好好看……我被蛊惑了】   【但是我突然惊醒,这可是魇境啊!魇境无善茬!】   【如果魇境里的鬼对你笑,那你快要凉凉了。如果你对魇境里的鬼笑,____________?(请填空)】   【那你也快凉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觉得后背有点凉……哦原来我没有后背啊那没事了!】   【哇,你终于回来了,灵魂笑话君!】   枣生看着舟向月越发和煦的微笑,不知为何一个激灵,差点又掉了脑袋。   舟向月十分温柔地托住他的脑袋:“这样,你慢一点抬头往上看,对,别太快,先试试看到新娘尸体的时候会不会死。”   “……哦,没事,那我们继续,再往上看那块红盖头。”   “……不错,还是没事!再来,看看姐姐的脸——哟,还没事呢。”   话音未落,枣生的脑袋“咚”一声——没有掉到地上,掉到了舟向月早有准备的手里。   枣生的大眼睛里眼泪汪汪。   “明白了,是和新娘子对视才会死,对不对?”   舟向月托着小孩的脑袋,心满意足地给他安回脖子上,鼓励地拍拍脑袋,“枣生你真棒!这件事除了你,别人都做不到!”   “呜……”枣生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却忍不住挺起了小胸膛,死人白的脸色上居然泛了红。   【枣生:你是魔鬼吗?】   【控制变量,对照实验,排除干扰,可以可以,为小船的严谨点赞】   【等等,我怎么看枣生竟然好像还有点骄傲的样子?醒醒,你是梨园里最凶的鬼啊!凶一个给他看啊!】   下一刻,舟向月捧起小孩儿的脸颊,笑得更加温柔:“枣生,你是不是有很多把刀?”   “那些刀,挖土应该很好用吧?”   ***   婚礼进行时。   楚千酩紧张地盯着新娘:“凉哥,你觉不觉得那个新娘越看越像传兄?”   那新娘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动作,身上的嫁衣沉沉坠着,只能看到胸口微弱的起伏,显然处于昏迷之中,根本没有清醒的意识。   祝凉目不转睛地看向新娘的方向,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眼下看来,他们需要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但却有一个同伴处于众人目光焦点之下,而且没有意识。   楚千酩一咬牙,“……我们一起来的,不能抛下他不管。凉哥你觉得呢?”   祝凉没有多话,只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座巨大宽敞的堂屋里乌泱泱全都是人,大门在婚礼开始后已经关闭,还有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站在门口,恐怕想要先救下小道士,再从大门出去的成功几率实在不大。   他们需要想个办法。   楚千酩正在凝神思索,祝凉忽然凑到了他耳边。   “我们分头行动,各自发挥特长。”   祝凉平时并不轻易出主意,一旦出主意都是十分靠谱的,因此楚千酩下意识地点头:“好……等下,发挥特长?我的特长是什么?”   祝凉眼眸深沉地看着他。   楚千酩哽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等等,到底要他干什么?   片刻之后。   司仪拖长了声调在唱词:“……香炉果子俱摆好,单等新人拜地天!”   按照仪式流程,接下来便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随后就送入洞房了。   此时,不仅是新娘,新郎也已经出现在堂屋之中。   和新娘一样,他也是被一名红马褂伙计背在背上的。他同样没有脸,红色袖口里垂下的手上涂了厚厚的白色脂粉,却依然遮不住若隐若现的尸斑。   一对新人分别被两个无脸的丫鬟和小厮从两位红马褂背上扶下来,浑身耷拉着被几人搀扶到了堂屋中央前端的蒲团上,正要被按跪下去。   满屋子都是穿得十分喜庆的宾客,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齐齐对着这对无比诡异的新人,仿佛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满脸喜悦地看着甜甜蜜蜜的小两口。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宾客席上传来,“各,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   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拿起手中的酒盏一晃。   顿时打破了整个堂屋里的肃静。   司仪顿时愣住了。   失去了司仪的指挥,那一堆搀扶着新郎新娘的丫鬟伙计也呆在了那里。   原本坐在楚千酩身边的薛大哥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的头一寸寸转过去,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蓝衣少年,然后默默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挤了挤。   一张没有脸的五官透出一股嫌弃的气息。   整个堂屋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一时间,无数张没有五官的脸直直冲着鹤立鸡群的楚千酩,像是一个阴冷的噩梦。   “呃,”楚千酩不由得磕巴了一下,另一只手也微微颤抖着扶到酒盏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各位……相逢即是缘,昨天我们来自天涯海角,今天我们齐聚一堂,为了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你们看,这场美妙的婚礼,像极了我们美好的新人和他们的爱情……今天,我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与大家交流共勉,你们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救命啊这是什么奇行种的婚礼社交牛逼症!】   【幻视婚礼上不请自来发表重要讲话的隔壁大爷】   【祝宝果然了解楚宝,满嘴跑火车就是他的特长没错了】   【你们看到他的腿了吗?在疯狂发抖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楚的嘴:我想救人 小楚的腿:不你不想】   【啊啊啊我的楚宝啊!!!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啊!!!】 第33章 表里   “总有人问我,爱情是什么?我想,爱情是一个哲学问题,需要用一生来回答……”   楚千酩微带颤音的声音在礼堂中穿梭,而祝凉使用了带进魇境的隐身道具,无声无息地迅速跑到新郎新娘的身边。   不知道这些人脸上光滑得没五官没褶,是不是连大脑都没有褶皱,所以搀扶着新娘的左右两个丫鬟都呆头呆脑的样子,愣愣地看着正在宾客席上做公众演讲的楚千酩,没有人注意到新娘的盖头微微一动,仿佛被风吹起了一角。   祝凉掀起盖头的第一眼就确认了,是红衣小道士没错。   他凝神看向小道士的右手腕,那里坠着一串铜铃,但刚好被丫鬟握在手里,没法取下来。   他袖口微动,从道具栏里拿出一块浸透了□□的纱布,二话不说捂上了丫鬟的脸。   结果等捂上,他才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丫鬟好像没有口鼻!   “嗯?”那丫鬟疑惑了一声,随即瘫软下去。   另一个丫鬟转过头来。   祝凉当机立断,一把另一名丫鬟推搡出去,转身背起小道士就跑!   叮铃!   小道士手腕上的铜铃发出了清脆的碎响。   “新娘!”一个尖锐得仿佛要撕破人耳膜的尖叫声在堂屋中炸开,“新娘跑了!”   “什么!”   堂屋里顿时炸开了锅。   “快追!”“别让她跑了!”“在哪里?跑哪里去了?!”   “有鬼!有鬼抢走了新娘!跟着铃声追!”   祝凉咬牙背着小道士飞跑,耳边响起隐身道具冰冷的倒计时:“3,2,1,隐身失效。”   他和背上的小道士顿时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在那里!快追!”   砰!哐当!咚咚咚!各种杂乱的物品倒地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整个堂屋里一片混乱。   追赶的声音迅速逼近。   祝凉拔腿从堂屋后的小门冲出了堂屋,眼前赫然是一片阴沉沉的回廊,墙壁是诡异的深红褐色。   奇怪的土腥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背后沉重的脚步依然交错,但又多了许多嘶嘶嘶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与墙壁摩擦。   跑过第一个拐弯的时候,祝凉用余光瞥了一眼后面。   这一眼让他头皮一紧。   原本坐了一屋的宾客虽然没有脸,身形看起来都与常人无异。   但现在,他们乌压压地追过来时,身子就像是抻长了的面条越拉越长,许多人被挤到墙上,细长柔软的身子贴着四面八方的墙壁扭动着向前波浪般蠕动,一颗颗没有脸的头混杂在其中,密密麻麻地向他涌来。   长长走廊里反复回荡着高高低低的声音,扭曲而诡异:“站住……”   “留下新娘……”   “少爷的新娘……”   “小郎君,你也留下做我们的新娘吧……”   祝凉跑得气喘吁吁,喉咙里泛上干涩的血腥气。   背上昏迷的人不断地往下滑落,他只得边跑边时不时把人往上托一托,很快就感觉胳膊酸麻得快要没有知觉了。   “凉哥!这边!”楚千酩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   祝凉往前几步便跑到了这处岔路口,楚千酩一把将他扯进那条走廊,然后二话不说把小道士从他背上接了过来:“我来背!”   两人配合默契,几乎是转眼之间,穿着嫁衣的昏迷小道士就从祝凉背上移到了楚千酩背上。   “咦!”楚千酩惊道,“虽然确实看着瘦,但他竟然这么轻!”   他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就算是境中人,就算是个职业道士,人家毕竟比自己还小一岁,而且一看就十分病弱的样子。   他这个在学校一直保持着短跑记录的健康人居然还总指望着人家保护他!   嘶嘶嘶……追赶的面条人从后面探出头来,迅速逼近。   “妈呀这什么玩意!”楚千酩简直吓疯了。   “跑!”祝凉根本没时间跟他废话,一扯他就又玩命地狂奔起来。   这条走廊和之前的走廊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两边是诡异的深红褐色墙壁,浓郁的土腥气和越来越明显的腐臭味充满了鼻腔。   楚千酩的心脏怦怦狂跳,小道士一只冰凉的手从他的肩膀上垂下,手腕上的铜铃就在他胸前“叮铃”“叮铃”地响着,叫他忍不住心惊肉跳。   这条走廊很快又跑到了底,眼前不远处就是一个岔路。   两人正要咬牙冲过去,眼前的岔路口忽然冒出一颗惨白的头颅!   那颗惨白的头颅连着长长的身子,就像是一根细长的豆芽。   两人瞳孔骤缩,猛地停下脚步!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头颅也从走廊尽头探了出来,向他们蠕动过来。   “留下……”“留下……”“埋进去……”   四面八方阴冷的嘶嘶声在他们的四周反复回荡。那些面条似的身子贴着墙面飞速涌来,转眼间就已经逼到眼前。   “凉凉凉哥怎么办……”楚千酩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还没说完,一个声音猛然打断了他:“右转,跳下去!”   楚千酩下意识往右一看,猛然发现那里墙壁和地面相接的地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洞。   “快跳!”眼看那些面条鬼密密麻麻地沿着墙壁涌动过来了,楚千酩心一横,一闭眼就跳了下去!   砰的一声,他掉在了一片潮湿松软的泥土上。   祝凉随即落在他身边。   他们下意识正要抬头去看跳下来的洞口,那里却突然不知被什么给堵上了,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嘶嘶嘶的声音牢牢地被一层泥土挡在了外面。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等等,”祝凉忽然说,“刚才是谁在对我们说话?”   楚千酩身上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凉哥不是你吗?!”   叮铃。   黑暗中忽然响起铜铃的脆响。   楚千酩一个激灵,忽然想起刚才他不管不顾地跳下来,巨大的冲力把他背上的小道士都给甩到了一边,自己或许碰到了他的手。   他下意识伸手摸索过去,惊魂未定地说:“对了凉哥你知道吗,薛爷说这里的死人手上才会系铜铃……”   叮铃。   铜铃声响起,一只手从身后搭上了他的肩,“你说的是这个吗?”   楚千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心里的尖叫都要冲破脑壳了,但那只手猛然捂在他的嘴上,没让他叫出来。   噗的一声轻响,柔和的火光照亮了这片狭窄的土室。   捂住楚千酩嘴的是一只惨白的手,细瘦伶仃的手腕上赫然是拴在红绳上的一串铜铃。   随后,拿着蜡烛的另一只手在旁边出现,照亮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笑得弯弯,正是红衣小道士。   楚千酩:“……”他看起来快昏厥了。   “你醒了。”祝凉说。   “嗯。谢谢你们救了我,抱歉好像吓到楚兄了,”舟向月满怀歉意地拍拍楚千酩的肩膀,“开玩笑的。不过我说真的,劝你们去弄个铃铛系上。”   “那不是招鬼吗?”   舟向月微笑起来,漆黑的瞳仁在火光中微微闪烁:“谁知道呢……有时候,人比鬼还可怕哦。”   “你们跟我来,”他拿着蜡烛站起身来,“整个陆家大院是一个法阵,从地面建筑里大概率是出不去的,得从地下的冥婚墓出去。”   “等等。”祝凉冷冷地打断他,“你刚才一直昏迷,现在突然醒过来,就说要从地下出去。我们怎么知道你还是你,而不是鸠占鹊巢的鬼?”   舟向月闻言,挑起眉毛看了祝凉一眼。   这冷冰冰的师兄警惕心倒是挺高的,观察也敏锐,有前途。   只可惜过于直来直去了些,在这么个逼仄的小空间里戳破了窗户纸。倘若他真是鬼,这俩小孩还有活路么。   “哦对,祝兄不说,小道差点忘了。多亏了枣生的刀山,才能把你们从那些鬼玩意手底下救下来。他的刀用来挖土,恐怕会缩减使用寿命的。”   舟向月仰起头,笑眯眯地对着空中叫了声:“枣生,跟师父走啦。”   “哎!”小孩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砰地掉在了他们身边。   然后脑袋、躯干和四肢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   三人:“……”   楚千酩已经完全麻木了。   他们默默地弯下腰,一个个把枣生的身体部件拼起来。   同时,舟向月也简要说了自己醒来后在冥婚墓里的经历。   “……之后我拿走了从个冥婚墓里的一支蜡烛,挖了一个洞,结果新娘忽然就都动起来了。再然后我就发现自己可以从那个小洞穿墙到这个土坑里,刚钻进就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接着,我一睁眼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上。大约魂魄和身体相见的时候就会自动融合吧,我猜?”   “原来是这样……”楚千酩一阵后怕,“要不是传兄要走了我的桃木符,我现在岂不是已经从腰上被砍成两截了!传兄你是不是猜到了所以才保护我的?”   舟向月连连摆手:“楚兄想多了,我哪有那么神。要是想到了,我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的衣服换掉呢?”   楚千酩一想,也是。   如果已经发现了不能穿红的禁忌,那穿红就是纯纯作死的行为了,谁会这么干哪。   “就算是这样,你也是我的福星!”楚千酩说,“我在传兄身边好像总有好运。”   舟向月眨眨眼,看着他笑出了一对甜甜的梨涡。   楚千酩:“……传兄有什么事要说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背上忽然有点冒冷汗。   这熟悉的不祥的感觉……好可怕啊!!! 第34章 表里   “咳,”小道士轻咳一声,“等下我们会进入我醒来时的那个冥婚墓。你们要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千万不要抬头看。”   “为什么不能抬头看?”   “哦,墓室顶上挂了一圈新娘尸体。”小道士笑眯眯地说,“枣生当时抬头看了,然后脑袋就掉了。他说,那些新娘都在红盖头底下低头直勾勾地看着你笑。”   楚千酩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一阵恶寒。   “之后我们试验了,其实还好,只要不要和新娘裸眼直接对视就没问题,隔着红盖头也是可以的。”舟向月接着说。   只可惜他头上的红盖头早就已经在两个少年背着跑的路上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来来说回正题。进了墓室之后,需要,麻烦楚兄做一件事——跳起来,把其中唯一真正的新娘的红盖头扯下来。可千万别扯错了,不然我们大概都会死在里面。”   楚千酩:“……?!”   为什么这活儿听起来这么危险!   看着他惊恐地瞪大的眼睛,舟向月摸了摸鼻子:“楚兄你看,我们几人里面,小道病歪歪的,楚兄一看就是少年英杰,人中龙凤,一身腱子肉,还有谁比你更合适担当此重任呢!”   楚千酩被说得很有些晕乎:“好像,好像有道理……好吧。”   片刻之后,枣生幽幽的戏腔在土室中响起:“上刀山,上刀山……”   随着戏词往下唱去,寒光凛冽的刀刃就像凌空结出的冰花一样显现出来,旋转着剜开了松软的土墙。   “哇,好神奇!”楚千酩啧啧惊叹,“这就是枣生的能力?每唱一个字,刀山都会往上长一点?好像西游记里说金箍棒长长长啊,跟电钻一样好使,就是挺费刀的感觉。”   “是啊。”舟向月笑眯眯地摸了摸枣生的头,“枣生最棒了!”   小鬼一顿。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小肚子一鼓一鼓地唱得更加卖力了。   哗啦一声,许多土块从土墙上掀落下来,裂开了一个头颅大小的洞。   浓重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扑面而来。   舟向月率先凑了过去,“等到了里面不必紧张,刚进去应该是没有什么事的,等楚兄掀了盖头之后才要小心……”   “呕!!!”激烈的呕吐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舟向月:“?”   他疑惑地回过头,就见两个少年各站在左右两边,扶着墙捂着嘴一脸痛苦的表情:“呕——”   舟向月皱眉看了他们片刻,神色变得凝重:“难道还有什么我忽略的线索?莫非这个法阵还能改造人的身体……那个,你们两位感觉怎么样,是同时怀上的吗?”   楚千酩和祝凉虚弱地瞪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   【我满足了!我就说嘛,看这货在这里出现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差点以为这次宋莺时偷工减料不好好干活!现在看来小楚和小祝才是正常的,小船那反应TM根本不是人啊!】   “可能传兄在这里待久了,习惯了吧。”楚千酩吐得眼泪汪汪,他感觉刚才吃的油炸糍粑全翻江倒海给吐出来了,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么冲鼻子的味道,实在是有点太刺激了……”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啊,可能是我鼻子不太好使。”   他背着手绕着两个少年踱了两圈,看他们虽然一脸菜色的样子,但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于是放心地又回到了洞口,探头过去。   他随即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楚千酩刚擦干净嘴,一脸心有余悸。   “有个新娘趴在洞口和我脸对脸了。”红衣小道士言简意赅,“当然,是透过红盖头。不然我现在已经死了。”   楚千酩一阵毛骨悚然:“她她她看见我们了吗?”   几人齐齐向洞口望去——只见那破开的洞口里一片暗红色,看不清有什么。   紧接着,那里突然伸出一只染着猩红指甲的手!   胳膊扭曲着从洞口伸进来,在空中乱抓。丝绸衣料与土块摩擦的声音簌簌哆哆,一线浓稠的暗红色液体从洞口淌下,坠出一丝长长的血线。   恶臭扑鼻。   楚千酩一惊,上前一步挡在了舟向月和祝凉前面:“小心!”   他抽出了一把银光闪烁的剑,手心里满是汗。   生活在现代社会,他拔剑的时刻真的不多……   “楚兄,你真的没问题吗?”舟向月在他背后轻声问,“你的腿在抖哎。”   祝凉也平淡地接话:“对。就平时表现看来,你的腿部神经和肌肉都发育良好,没有抽动症也没有帕金森,现在抖腿只能说明你在害怕。”   楚千酩:“……”   他到底是倒了几辈子的霉遇上这两个祖宗?!   “过来过来,”舟向月对他招招手,“这边安全,楚兄你站那儿很快就会被鬼抓到。”   楚千酩肚子都快抽筋了,他一哆嗦就溜回了小道士身边。   ……呜,虽然传兄这么瘦小,但在他身边真的有安全感。   “啊对,说起来,刚才我在这里就听见那边有声音了,原来是新娘都从顶上下来了,”舟向月若有所思。   “可刚刚她们似乎并没有想往这边爬啊……奇怪。”   扑通,扑通扑通。   越来越多的土块下雨似的从洞口滚落下来,那新娘子似乎铆足了劲儿想要钻进来,而且力气还出奇的大。   眼看着洞口不断扩大,恐怕撑不了一时半刻,那恐怖的新娘尸体就要钻进来了!   楚千酩忍不住抓住小道士的胳膊,腿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传传传兄!她要进来了啊啊啊啊啊!”他紧张得快要窒息,“你知道怎么办吗啊啊啊啊啊!”   红衣小道士一手托腮在看疯狂钻洞的新娘:“嗯,好像知道。”   楚千酩:“?!”   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动弹啊!!   哗啦!又一片湿软的泥土猛地被新娘拱开,翻落下来。   楚千酩惊恐万分地看着那只红指甲的青灰色胳膊一挣,连带着后面的肩膀、盖着红盖头的头颅都钻了进来!   噗,小道士吹熄了手上的蜡烛。   土坑里顿时陷入漆黑的死寂。   就连新娘的动作都停下了。   怦怦,怦怦。   楚千酩心脏狂跳,大气都不敢喘。   一秒。   两秒。   三秒。   扑簌簌。   泥土摩擦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丝昏暗的光亮落入土坑中。   半人大的洞口空空荡荡,新娘似乎离开了。   舟向月看了看楚千酩,笑嘻嘻道:“楚兄你还掐吗?不掐了我就过去看看。”   楚千酩一脸懵:“啊?”   他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吓得一直紧紧掐着小道士的胳膊,白生生的手腕都给掐青了。   他条件反射地放开手,羞惭得恨不得以头抢地:“对不起传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舟向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不怕痛。”   楚千酩:呜,传兄一定是在逞强安慰他。   他要愧疚一整天了。   两个少年还缩在原地没敢动,舟向月率先凑到洞口,“咦”了一声。   楚千酩:“?”   随后,他身旁一空,祝凉竟也凑了过去,“咦?”   楚千酩:“……”这俩人什么毛病,就不能说说看见了什么吗?   刺啦!刺啦!噗嗤!   令人牙酸的撕扯声隐约从洞口那边传来,像是在撕扯布料,又好像扯开了什么厚重软烂的肉块。   楚千酩:“……”   那边都是一堆新娘尸体,她们在干嘛?总不能在撕扇子扯头花吧。   他腿软地扶着墙站起身,壮着胆子凑过去,“怎么了?”   舟向月和祝凉分别往旁边让让,给他腾出一点地方:“你看。”   楚千酩屏住呼吸,朝洞口里看去。   然后“咦”了一声。   十来具新娘尸体围着墓室另一端墙壁上的红烛伸出手去,但因为红烛镶嵌在墙上,位置太高,没有人够得到。   一条条包裹着红色绸缎的四肢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抓着彼此的身体想往上爬。   就像水族箱里踩着彼此往外爬的螃蟹。   唯一的不同是,这些新娘长着尖利指甲的手一抓,便是绸缎开裂、血肉横飞。   场面十分残暴。   楚千酩挠了挠头,喃喃道:“这些新娘难道是趋光的吗?她们这样子,好像飞蛾扑火一样。所以你知道吹熄蜡烛,她就不会再往这边钻了?”   他很是钦佩地看向小道士:“传兄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新娘子都是枉死在墓室里的,死前最渴望的就是出去,所以大概会趋光吧。”   “而且刚才没点蜡烛的时候,我在这边挖洞,她们也没有往这儿爬,你们来了之后点上蜡烛了,就开始爬了,”舟向月耸耸肩,“所以我瞎猜是这样。”   “可是,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来了之后有了生人气啊,传兄你之前在这里不是只有魂魄吗?”楚千酩心有余悸,“要是刚才吹熄了蜡烛也没用,怎么办啊?”   舟向月笑眯眯:“那就只能凉了呗。”   楚千酩:“……!”   这么侥幸的吗!   “等等!所以,传兄你刚才就发现新娘尸体在追着光跑了?那你怎么不早点吹熄蜡烛!”   新娘钻进来那一瞬间,把他魂都吓飞了。   小道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自己刚才不是都说了吗?枣生的刀山可以钻土,但是费刀啊。新娘这挖起来嘚嘚嘚的,不比刀山好用多了。”   “嗯!”枣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抱住了小道士的腿,骄傲地抬起了小下巴。   【新娘:你礼貌吗……算了我知道你是个大流氓了。】   【热泪盈眶的枣生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欣慰】   【枣生枣生你醒醒!你被GPA了!】   【枣生:只要有人比我惨,我就是师父最幸福的徒弟!】 第35章 表里   “坏消息,现在新娘没有挂在房顶上,都在地上活蹦乱跳。”舟向月说。   “好消息,她们聚在一起,可比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好躲多了。”   “还有一个坏消息,我们逃生的出口,就在她们现在爬满的那面墙上。”   “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有三个人。哦,可惜只有一根蜡烛,所以需要极限操作一下……”   很快,极限操作开始实施。   片刻之后,楚千酩和祝凉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冥婚墓室。   那一堆层层叠叠的新娘尸体没注意到他们,还在互相撕扯踩踏着去够墙上的烛光。   两人各自走到了距离尸堆最远的两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堆尸体趴着的墙面。   浓稠的暗红色令人恶心,似乎和别的墙面没什么区别。   他们真的要从那里逃生吗?   楚千酩看向祝凉,与他视线相交。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下一秒,楚千酩嚓地引燃了手里的蜡烛。   比墙上的烛光微弱一点的火光瞬间燃起,整个墓室里被照得影影幢幢。   同一时间,祝凉无声无息地出手,指间银光一闪。   只见新娘尸体堆上方原本昏昏惨惨跳动的黯淡烛光噗的熄灭了,只留下一股黑烟。   堆叠的新娘愣了片刻。   随后,一个个红盖头遮住的脑袋僵硬地转过来。   楚千酩一时感觉数道阴冷怨毒至极的目光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扑通几声,堆起来的新娘尸体纷纷落地,然后开始以扭曲而诡异的姿势四肢着地,僵硬地向楚千酩的方向爬来!   祝凉像一道迅捷的影子一样,迅速蹿到新娘潮刚刚退去的墙角,一伸手取下了墙上的那根蜡烛。   爬动的沙沙声在墓室内回响,舟向月也带着枣生一起,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来到了新娘们原本聚集的墙边。   枣生气沉丹田,唱起戏来。   开始钻井扰民作业。   “凉哥凉哥快啊啊啊啊啊不然我就要凉了!!!”   楚千酩龇牙咧嘴地踮起脚把蜡烛高高举过头顶,拼命往后靠在墙上,恨不得和墙融为一体。   他看着那一只只像蜘蛛一样朝他爬过来的红衣新娘,头皮都要炸了——枣生开口唱戏之后,她们好像速度瞬间快了不少!   眼看最前面的那个新娘朝他伸出青灰色腐烂的手来,那长长的尖尖的血红指甲径直朝他的眼珠插来!   “凉哥!!!”楚千酩撕心裂肺地惨叫,两个眼珠瞪着鼻尖前方的指甲,都快斗鸡眼了。   嚓!   更为明亮的火光在墓室另一端亮起。   楚千酩用尽全力,手腕一翻将蜡烛摁在了湿软的土墙上!   嘶——   这边的火光灭了。   新娘们迅速转身,再次四肢并用地向祝凉的方向爬去。   楚千酩虚脱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定了定心神,朝祝凉望去,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祝凉淡定地端着那只蜡烛站在对面:“你刚才的姿势,挺像自由女神像的。”   楚千酩:“……”   友尽了!就现在!   【哈哈哈哈哈哈小楚刚才的姿势真的很像,小祝一针见血】   【就喜欢看小楚跳脚的样子】   【???居然还可以这么操作?】   【居然真的让他们走到这一步了!!】   女尸们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转着圈儿进行复健训练,楚千酩慢慢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开始仔细地观察她们之间的区别。   红衣小道士说,这么多具女尸,只有一个是真新娘,其他的都是被这个鬼新娘给抓来的假新娘。   ……他长这么大,玩找不同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可是楚千酩瞪大眼睛看了好久,也没看出来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一个个新娘盖着红盖头又看不到脸,她们身上的嫁衣从面料到图案如出一辙,唯有盖头和红绣鞋上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刺绣图案。但他哪里知道哪个是真新娘的图案啊?   【女尸:今天步数可以登顶朋友圈了】   【已知女尸爬行速度为每秒50厘米,小楚和小祝初始位置直线距离为20米,两人以每秒10厘米的速度相向而行,女尸每次即将碰到其中一人时就马上折返爬向另一人,问最终两人相遇被女尸撕烂时,女尸爬行的总路程是多少?】   【这是那个来回奔跑的狗的奥数题?好怀念】   【???楼上的你们是魔鬼吗?!】   【是鬼,不敢自称魔(抱拳)敢称魔的只有那两位吧,害怕缩头.jpg】   【你在无邪君的魇境里还怕个der的魔啊!你清醒一点!】   舟向月同样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娘的身影。   滴嗒,滴嗒。   忽然有水滴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方向传来。   到了!   此时,新娘们刚刚掉头向祝凉爬去。   “祝兄,跑!”舟向月朝他一挥手。   祝凉蓄势即发,身形极为敏捷轻灵。   随后,舟向月一个箭步朝楚千酩冲过去,“左手边第一个!掀!”   “啊?”楚千酩一愣,下意识伸出手去,“你怎么知道是这个……”   指尖碰到盖头的刹那,耳边响起声音。   “叮!你的无知取悦了神明,他送给你一个梦境。“   纷纷乱乱的光影刹那间涌入他的脑海,走马灯一般穿梭而过。   佛心镇的梨园梨花盛放,淡香飘散。   梳着总角的小姑娘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脸上飞着红晕,偷偷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一树梨花纷纷扬扬,落英如雪。梨花雪中站着一个白净的小少年,粉雕玉琢、清俊秀气,如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一片梨花打着旋儿落在小少年的肩头,他回过头,看到她怔了怔。   随即微笑起来。   画面一闪,掠过的场景里能看见闪烁的刀光、熊熊的火堆。   混乱的画面,被扯破的衣服。   漫天飞舞的红幡和纸钱,犹如漫天飞舞的蝴蝶。   女孩抓着少年的袖子哭哑了嗓子:“救救我,带我走……”   少年看起来比她还小几岁,却镇定地对她说:“别怕,莺时,我会带你走。”   画面轰然变得疯狂而阴冷。   有人在尖叫。当危险真正来临时,他抛下她逃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逃走了。   逃离了班主的魔爪,抛下他们所有人。   女孩最终穿上红嫁衣,盖上红盖头,埋在深深的地底。   地底很黑,很冷,她很害怕。   歌声如黄莺的小姑娘有一个秘密。   她怦怦的心跳如捂不住的小鸟,扑棱翅膀想要飞向心头画一般的少年。   他曾答应她,要带她走。   可她嫁人那一天,他没有来。   她死在地底的那一天,他也没有来。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宋莺时的红盖头】!”   清脆的魇境通报声在楚千酩耳边响起。   “咦?!”楚千酩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我竟然找到了境灵碎片……”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阴冷怨毒至极的恐怖气息扑面而来!   他目眦尽裂,仿佛被什么无形的诅咒定死在原地,只能感受着死亡的气息一寸寸逼近,动弹不得。   狰狞癫狂的血红色从天而降,他的视野猛地陷入一片昏黑。   一只手从背后狠推了他一把:“跳!”   扑通!哗啦哗啦!   楚千酩一头栽进了冰凉彻骨的水中,骤然清醒过来。   他呛了一口水,猛地浮上水面,眼前却依然是一片血红:“天哪,刚才那……”   “别废话,快游!”一只冰冷的手一把从他头上抽走那块遮挡视线的红盖头,小道士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女鬼在后头呢!”   转瞬之间,有什么柔软的、丝丝缕缕的东西拂过了他的腿肚子。   楚千酩: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噼里啪啦地疯狂游动起来。   舟向月也在玩命地游,还拽着一个吓得哭唧唧的枣生。   他并不怕水,但这地下水实在是凉的彻骨,而眼下他用的这副身子骨也实在是不中用,没扑腾几下竟然就开始痉挛,转眼就没入水面呛了好几口水。   他手上忽然一轻,枣生被人一把薅了过去。   舟向月一抬头,发现是一脸冷漠的祝凉。   祝凉原本游在最后,三两下便冲到前面去。枣生被他拉着,被迅疾的水流冲得浮浮沉沉,活像一只系在少年腰上的跟屁虫。   游到前面后,祝凉猛拽了一把楚千酩:“你拉一把传兄!”   楚千酩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刚才他恐怕差一点点就要看到女鬼的眼睛一命呜呼了,是小道士飞身扑过来,一把将红盖头扣在他脸上,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后又推了他一把,让他跳进水里之后赶紧游。   但他那副小身板,一看就不像是能凫水的主啊! 第36章 表里   楚千酩回头的这一眼,差点让他呛了一大口水。   漆黑的地下河里,红衣小道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苍白的脸颊在水中一起一伏,艰难地呼吸着。   而在小道士身后几乎咫尺之遥,原本墨黑色的河水泛起了黏腻冰冷的红色,仿佛血水一样飞速渗透过来。   在那血红的水面上,水藻一般的黑发随着波浪层层叠叠地朝他们涌过来,不远处的水面翻滚起一层层的泡沫,一颗湿漉漉的头颅从水中缓缓浮现,露出水草般缠绕纠结在一起的湿黏黑发,阴白肿胀的额头……   “别看!楚千酩!”小道士一声怒喝让楚千酩瞬间恢复清醒。   千钧一发之间,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死死闭上眼睛往后一扑,抓住了小道士瘦骨伶仃的冰凉手腕。   然后开始加倍玩命地往前游。   哗啦哗啦!地下河的水冰凉刺骨,水流和他们前行的方向一致,推着他们飞快地向前方冲去。   楚千酩闭着眼咬着牙疯狂游泳,耳边全是水花四溅的哗啦声和水底泡沫破裂的沉闷碎响。   直到这令人窒息的沉闷背景音中,一个有节奏的钝物敲击声逐渐浮现。   咚,咚。   就像是有什么人在慢慢地、呆滞地敲击着空洞的石头。   楚千酩下意识地睁眼,然后看到了让他目眦尽裂的一幕——   四周是湿滑阴森的溶洞石壁,一具穿着嫁衣的腐烂尸体腰带被一块中间凹陷的钟乳石柱挂住,卡在了水流半中央。   随着激烈的水流冲击,那具尸体拦腰弓起,肿胀腐烂得露出森白颅骨的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石壁。   咚,咚。   转眼间,楚千酩就被水流冲到了那尸体的跟前。   尸体被水流拍打,脖颈一歪,脸便朝着他这边转过来——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楚千酩的腿。   楚千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天光遽然大亮,刺得他下意识一闭眼。   前一秒那种令人脊椎生寒的阴冷与恐怖骤然消失,仿佛他突然离开了某个无形的结界。   脚脖子上残留着冰冷的触感,但那只手已经消失无踪。   咚!他狠狠撞上了坚硬的石壁,撞得七荤八素。   他被鲸鱼须一样纵横密布的栅栏拦住了,旁边一块块坚硬的石砖摸上去粗糙又黏腻,像是摸到了一手的湿软青苔。   好半晌,等楚千酩终于气喘吁吁地恢复了视线,才看清面前是又湿又冷的青黑色石砖,圆形的石壁上一块块砖旋转着垒上去,高处落下一小团光亮。   楚千酩在黑暗中待久了,被那光刺得睁不开眼。   这似乎是一口井。   女鬼没有追来。   【啊啊啊啊啊总算没事了,紧张死我了】   【居然真的逃出了冥婚必杀局!牛逼!!!破纪录了吧?】   【我看这魇境是不是快结束了啊】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都放松了,知道冥婚必杀局为什么叫必杀局吗?就是因为最后一击最致命的危险,往往出现在人最松懈的那一瞬间】   【卧槽你在说啥?!等下会发生什么吗?有点害怕】   【等下你就知道了】   此时,楚千酩总算勉强适应了头顶的光线,伸手挡在额前,皱着眉抬头往上看去。   【来了来了!等着他抬头的那一刻吧!高能预警!】   【雾草谢谢高能君!】   【3】   【2】   【1】   【弹幕护体弹幕护体!!】   楚千酩看到了头顶远处一小片圆形的天空。   天空中翻卷着暗红色的云层,诡异地低低垂下,惨淡天光落入井底。   ……魇境里的时间流速好像加快了不少。   他才到地下多久,下去之前感觉天才亮,怎么这就要天黑了?   “咳,咳咳咳!”一连串咳嗽声从旁边传来。   楚千酩闻声转头,只见红衣小道士虚弱地倚靠在井壁上,咳得撕心裂肺。   血红嫁衣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显得那一把腰身细瘦得惊人。嫁衣领口凌乱地散开,长长青丝也在刚才的折腾中散落了一身,湿漉漉地缠绕在格外突出的莹白锁骨上。   楚千酩赶紧给他拍拍背:“传兄,你还好吗?”   舟向月抬头,勉强摆摆手。   他咳得眼里满是泪水,低垂的睫毛上凝满晶莹水珠,眼眶一片嫣红。   【敲敲楼上,说好的高能呢?】   【u1s1,老婆湿身是挺高能的,我要流鼻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虽然我没有鼻子也没有血耶】   【战损的破碎美人!嘶哈嘶哈】   【呜呜呜那脸,那腰,那锁骨,那湿漉漉的嫁衣……我心愿已了,可以去投胎了!】   看着脑海里亮起来的新标签,舟向月:“……?”   他猛地呛了一口,咳得更厉害了。   不说了,那些词是会被晋江口口的程度。   舟向月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眼泪汪汪地把两串铜铃递给两个少年:“铜铃只能从死人手上薅了,凑合用吧。别耍小孩子脾气啊。”   楚千酩和祝凉:“……”   你顶着一张比我们俩都嫩的脸,这话让人怎么接。   两人勉强抬手接过了铜铃,犹豫地戴在手上。   【话说,你们觉不觉得这口井有点眼熟,莫非……】   【+1】   【+1】   【哦吼,世界线收束了】   【!!!】   【什么鬼,冥婚必杀局的终点鬼去哪里了?!我这井里那么大一个鬼呢?!】   【emmmmm你是说榆生是吗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弹幕内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不要打哑谜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剧透了就没劲了,你说的嘛】   舟向月:“对了楚兄,你拿到那块红盖头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   他从楚千酩手中拿过红盖头的时候没有看到,或许只有第一个碰到的人才能看到提示?类似奖励的线索。   楚千酩闻言,脸色顿时垮了下去:“太恶心了,看到了几个人渣。”   舟向月:“啊?”   楚千酩:“那个班主,宋莺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的养女!然后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居然把那种龌龊主意打到了宋莺时身上!她还是个小孩啊救命!”   祝凉冷冷道:“人渣。”   舟向月:“那他为什么还会把女儿嫁出去?”   楚千酩:“好问题,这就涉及另一个人渣了。”   舟向月:“?”   “他们的事情被一个男孩子发现了,那个兔崽子长得倒是人模鬼样的,看着好像是戏班子里的学徒。班主大概是怕走漏消息,才主动把女儿卖给那个刚刚死了儿子的陆家配冥婚!”   “宋莺时很相信那个学徒,因为镇上其他人都和她爹同流合污,她害怕自己逃不出去,就找那个学徒求助。他跟人家小姑娘说他逃到乡里就会报案,带官府的人回来救她,结果小姑娘帮他逃走了,然后他就一去不回了!!”   楚千酩说得义愤填膺:“所以我就说,长得好看的男的不可信!”   舟向月打断他:“那个学徒长得很好看?他大概多大?叫什么名字?”   楚千酩一愣:“年纪倒是不大,看着比宋莺时还小一点,估计七八岁的样子,小小年纪就长一副骗姑娘的脸了,真是从小就是坏坯……名字还真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名字。   舟向月心想,这就是境眼的屏蔽作用吗?   楚千酩还在继续感叹:“那小姑娘真是太惨了……她被埋进地底下的时候还没死,在棺材里怎么都出不去,把指甲都扒拉掉了,棺材里全都是血痕……”   “……过了很久之后,有一年佛心镇下大雨,雨水漏进冥婚墓里把那个墓室给冲垮了,棺材也泡烂了,小姑娘的尸体就被水流冲进了刚才那条地下河,可马上就要飘到这边井里的时候,雨停了,水位退了,她就卡在了洞穴上边……太惨了太惨了……”   “可能她自己也不想飘到这口井里。”舟向月说。   “啊?”楚千酩懵了,“为啥?”   “因为这口井在梨园里。要是在这口井里被班主发现了,保不齐把她的尸骨拿去做什么。在地下勉强也算入土为安了。”   楚千酩和祝凉:“???”   所以他们这是绕了一大圈,绕回来了?   此时,弹幕的围观鬼们也终于都意识到这就是榆生院子里的那口井,到处都在问本该待在井底的榆生到底去哪里了。   【好啦好啦,菩萨来了,指路隔壁刁辛刹视角,快退十五分钟,满足你的好奇心】   舟向月在井水里洗洗手,甩掉手上的水珠:“行了,缓过来了吧?缓过来了就振作起来,咱们要上井干活儿了。”   楚千酩:“啊?干什么活?”   这么快的吗?毫无缓冲。   他还在为宋莺时的悲惨命运难过呢,传兄好冷漠,呜呜。   “报复人渣的活。”只听红衣小道士说,“喏,拿着。”   楚千酩和祝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样样东西塞进他们手里,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火柴、蜡块、爆竹、烟花。   等等,这特么是要去炸魇境??? 第37章 表里   十五分钟前。   刁辛刹几人在井边等着,却见地下没了动静。往下看去,井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却莫名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眼看着时间流速越来越快,短短一会儿过去,太阳都开始西斜,大傩的夜晚就快要加速到来,刁辛刹终于坐不住了。   他把小眼镜往前一搡:“四眼,你也下去看看!”   于是,片刻之后,小眼镜“扑通”一声栽到了井底的凉水中。   水溅了舟向月一身。   舟向月:“……”   他白拧衣服了。   他从井底水面上的那圈砖沿上坐起来,打了个招呼:“哟,镜兄。”   小眼镜:“……”   他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把满是水珠的眼镜拿下来,手哆哆嗦嗦地用尚未弄湿的一点衣服勉强把眼睛擦干。   舟向月也不说话,继续假寐。   小眼镜局促不安地在井底四周转了两圈,中间求助似的看了舟向月好多眼,奈何少年怡然自得,根本没看他。   最后,小眼镜终于不得不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开口:“小,小兄弟,你是不是有办法能干掉刁辛刹他们?”   舟向月睁开眼。   啧,看这位文文静静,玩得够野的。   他笑着看向小眼镜:“镜兄,原来你可以说话啊。”   说好的没舌头了呢?   小眼镜一个哆嗦:“我,我刚才吞了炭火,说话不利索了……跟在他们身边,我一直不敢说话,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敢插嘴……”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点,看舟向月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继续说,“我,我什么也不会,但如果你可以,我可以帮忙的!”   “哦,那就好。”舟向月笑眯眯道,“我正好也欠你一个情。”   小眼镜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没敢问。   舟向月心想,自己刚醒来的时候,正是小眼镜在翻他的衣服。   要不是这个蠢货,他恐怕连装死都装不过去,更别说偷东西。   他当然会投桃报李啦。   “我会上去找他们的麻烦,你和我一起去,”舟向月说,“别怕,就交给你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   “扮尸体。”   小眼镜愣住:“……啊?”   ***   刁辛刹和贾师爷从井口拉上来了小眼镜湿漉漉的尸体。   还未等他们仔细查看,井口爬出来了一个血红长袍、瞬身湿透的陌生人。   两人迅速倒退几步,戒备地看着他。   “你是谁?”师爷问道。   “我是傩堂的守灵人。”那人垂着头,幽幽地答道。   他披散的黑色长发湿透了,一绺一绺地覆满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只低垂的漆黑眼眸,黑得瘆人,更衬得那半边脸颊瓷一般僵硬的死白。   湿漉漉的水珠沿着发梢滚落,又从红色的衣摆滴滴坠落,染上一分浑浊的血色。   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沉沉的死气,根本不像活人。   “刁爷……”师爷面色凝重地凑到了刁辛刹身边,“您记得不记得,之前那人说他看见万岳洞天那俩小子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境中人在一起,那人很厉害的样子……”   “是啊!”刁辛刹恍然大悟,“该不会就是这个吧?前面那小子呢?”   就在这时,咚!   守灵人把一具白骨从井口扯出,被甩在了面前的地上,把几人吓了一跳。   这白森森的骷髅也是湿淋淋的,从骨架上淌下来的水转眼就在地上洇湿了一片水渍。   幽深天光之下,白骨的阴影落在地面上,水渍与黑影交错,仿佛那里趴着一个湿漉漉的人。   守灵人那一只黑漆漆的眼睛缓缓扫过他们,“前面下井那人是你们的同伴吗?还给你们。”   师爷毛骨悚然:“这,这才多久……这骷髅死了很久的样子啊!”   那个新人就这么死了?连肉都腐烂得干干净净了?   守灵人灰青色的嘴唇缓缓勾起,阴恻恻地低笑几声:“无视邪神的诅咒下井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师爷脸上顿时少了几分血色,就连刁辛刹都下意识咬了咬牙。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下井不过半晌便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森森白骨。   还有之前遇上的极为罕见的鬼茧……   这个魇境也太邪门了。   “刁,刁爷……”师爷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们这是死于非命吗……”   在魇境里死于非命的鬼本身就有着浓重的怨气,加上魇境的影响,可能会有超乎寻常的新死鬼的力量。   “那也怨不得旁人。”刁辛刹磨了磨牙。   要知道所有的魇境都杀机四伏,这个梨园魇境更是处处透着邪门。他们自己蠢,竟轻易信任境中人,要是真的因此死于非命,就算变成鬼,那也和他们没关系。   【骷髅:???我不是小吴!】   【绝了绝了,骷髅和小眼镜演死人,小船演坏人?算是物尽其用了这是】   【你别说,那骷髅太恐怖了,一扔出来我都吓一跳】   【哈哈哈哈,刁辛刹和师爷输在化学知识不够,要不他们就能看出这骷髅已经死了很久了,安详.jpg】   【我宣布骷髅演技最佳!】   “你们听,”守灵人忽然抬起头,“天要黑了,大傩开始了。”   两人一惊。   一看天色,竟然真的已经太阳西沉。   远处昏沉的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号角声。   神秘悠远的号角声中混杂着模糊的鼓点,仿佛脉搏一样,沿着苍茫的大地从远方震颤着蔓延过来,将大地深处的血液搏动至四面八方。   声音在缓缓逼近。   “大傩开始了,”守灵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嘶哑阴沉,“可无邪君神像的面具,却被恶毒的异端偷走了!”   “所以……”他缓缓转头,用阴冷怨毒的目光看向几人,“交出无邪君的面具。”   “我们没看到过。”师爷马上说。   可他被那只阴森的眼睛一盯,头顶一凉,浑身寒毛倒竖。   作为一个在魇境中杀过无数人也直面过无数厉鬼的人,他太清楚那种眼神所散发的恶毒恨意。   他知道,那就是魇境的“魇”的来源,是这世间最恐怖的力量。   “呵,呵呵呵。”守灵人语调怪异地笑了几声,向他们走了一步。   “你他妈别过来!”刁辛刹握紧了手中的鞭子。   守灵人顿了顿,微微歪过头打量他,漆黑的眸中满是漠然。   片刻之后,他低低笑起来:“没见过,是吗?你敢以无邪君的名义发誓吗?”   “我他妈……”刁辛刹正要发作,师爷却拉住了他的手腕。   “刁爷!”师爷压低声音说,“这守灵人的气息实在古怪,混合着生人、死人和厉鬼的气息,看不出深浅,恐怕力量不小。这个魇境邪气的很,大傩又开始了,此时和他对上恐怕危险性很高……”   “你,敢以无邪君的名义发誓吗?”守灵人又冰冷地重复了一遍,再次往前走了一步。   “操,发誓就发誓!”刁辛刹恨恨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我要是说了假话,就叫无邪君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好家伙,刚才这刁辛刹是不是还在安利无邪君?说他是邪神钦点的掌教使来着】   【楼上,还不是掌教使,是掌教使候选人】   【无邪君:信徒的嘴,骗人的鬼】   【邪神遇人不淑啊!扼腕叹息】   听了他这番话,守灵人阴恻恻地笑了。   下一刻,他惨白的面色骤然炸裂成血红,身上湿透的长袍霍然散开,仿佛一只展开双翼的巨鸟般奔袭过来!   师爷惊恐地往旁边一闪,失声叫道:“刁爷!”   “操!”刁辛刹一鞭子抽了过去。   没想到,鞭子甩到守灵人身上,竟然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反而向袭来!   刁辛刹脸色大变,眼看自己手上的鞭子仿佛一条嘶嘶袭来的毒蛇径直朝他窜来,他迅速翻身躲闪。   轰!!!鞭梢甩在厢房的土墙上,一时砖石飞溅。   刁辛刹脱口而出:“这鬼竟然他妈这么强?!”   他神色一凛,是时候动用境灵碎片了。   不然,恐怕他都没命破境离开了!   他从包袱取出无邪君的面具,一张狰狞的大傩狐面具凭空出现在手中。   “果然在你这里。”守灵人嘶哑阴沉的声音骤然在他背后响起。   刁辛刹又朝守灵人甩去一鞭。   他猛地转身,仿佛要捏碎那张面具:“我要使用境灵碎片,点满罗刹鞭的攻击!!!”   轰!!!   那鞭子依然打不中守灵人,再次抡圆了甩回来。若不是刁辛刹闪避及时,现在恐怕已经被鞭子抽成了两半。   “操操怎么回事?!”刁辛刹满头大汗,“使用境灵碎片!使用境灵!!!操啊啊啊啊啊!!!”   手上的邪神面具毫无反应,可它本来应该变成武器加成的!   “你在做什么?”守灵人一步步逼近,“难道你以为这面具有灵?大傩上的那张面具才有灵,这张没有。”   “你说什么?!”刁辛刹猛地转过头,眼珠上血管贲张,一片血红,“还有另一张面具?!”   “邪神像上有两张面具。外面的那张是圣物,放在大傩仪仗的最高处。里面的这张和外面那张一模一样,为的是在取走圣物面具进行大傩时,神像脸上依然戴着面具。”   守灵人说着,黑漆漆的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刁辛刹。   “我已杀了偷走圣物的贼,圣物此时正在大傩仪仗之中。”   守灵人微微歪头,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嘶哑声音里竟有一丝幸灾乐祸:“莫非……你把这个替代品当成了圣物?”   【我不理解,小船这是在下一盘大棋?】   【大棋个鬼,他不过就是利用榆生的能力虚张声势一下,刁辛刹但凡再多试探一下就露馅了,他死定了!】   【可是不对啊,你们没看刁辛刹没法用那个境灵碎片吗!那个难道真是假货?】   【???等一下,我记得刚才刁辛刹把面具拿到手的时候,魇境确实提示获得境灵碎片了啊!系统提示总不可能假吧!】   【怎么回事?系统又出bug了吗?@魇境怎么回事,还能不能行了,那个弱鸡是你爹吗??】   刁辛刹脸色铁青。   “老贾,指灵匣!”他咬牙切齿地对师爷说。   师爷手都有些哆嗦,拿着他们带进来的最灵敏的指灵仪凑到刁辛刹手中的面具上——毫无反应。   刁辛刹一把将面具按在师爷手里,情绪失控地大吼:“老贾你听到通知了吗?得到境灵的提示音!”   师爷颤抖地摇摇头。   咣!刁辛刹猛地一脚踹倒了旁边的一口大缸。   这么说,他竟然又被那个家伙耍了?!   他不傻,此时当然已经反应过来,那人当时恐怕是使用了什么混淆视听的道具或法器,竟让他误把这个假的面具当成了真的境灵碎片。   若被他抓住活的,他必定要将那人的皮活剥下来,把他的血放尽,叫他活生生地痛死……   可那个兔崽子已经死了,都变成骷髅了,草!   “刁爷刁爷!”师爷忽然惊叫起来,“指灵仪动了!”   “什么?”刁辛刹立刻扑过去。   “它,它指的是……”师爷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指灵仪罗盘的方位,指针摇摇晃晃,最后精准地指向了守灵人身后地上的那具骷髅。   “那也是个境灵碎片!”师爷意外地说,“奇怪,境客的尸骨竟然会承载境灵碎片,从来没见过啊……”   他不确定地说:“难道说,他刚才在井下发现了新的境灵碎片,但被守灵人杀了,所以境灵碎片就和他的尸骨融为了一体?”   境灵碎片是可以融合的,两个境灵碎片的容器相遇,境客可以选择把碎片融合到同一个容器上,另一个物品容器也就会变成普通的魇境物品。   按照这个规律来推断,境灵碎片和境客的尸体融合,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这个魇境格外邪门。   “你!”刁辛刹猛地回过身,看向守灵人,“我把邪神的面具还给你。”   “哦?”守灵人阴沉的黑眸打量着他,“好啊。”   “但有一个条件,”刁辛刹咬着牙说,“我们要带走同伴的那具骷髅。”   守灵人轻蔑地一抿唇,威胁地往前走了一步。   刁辛刹猛地举起手中的面具怒吼:“不然,我他妈就把这个面具毁掉!”   “……”守灵人盯着他的目光极尽阴沉怨毒,而刁辛刹死死攥着手中的面具,豁出去地死死瞪回去。   老子他妈大不了和你同归于尽!草!   僵持半晌之后,守灵人终于转过身,从地上拖起了那具骷髅。   哐啷,哐啷。骷髅被他在地上磕磕绊绊地拖行,两只黑洞洞的眼窝直直地朝着刁辛刹几人,骷髅的双腿后留下两滩黏腻湿迹。   他停下脚步,右手拖着骷髅,左手则朝刁辛刹伸去:“给我。”   刁辛刹心一横,将面具扔到了他手中。   守灵人接住面具,随后往前一步,将骷髅塞到了刁辛刹手里。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1/4【榆生的尸骨】!”   耳边清晰的提示音响起,刁辛刹恶狠狠地听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刻进耳朵里。   指灵仪的指针也微微摇晃地指向这个方向,发出微光。   这次绝对没错了!   他一挥手:“老贾,我们去大傩!”   骗他的人已经死了,虽然晦气,但也已经了结。   可他没忘,另外那张真正的境灵面具,就在大傩上。他一定要拿到!   大傩的鼓点声越来越近,几乎是转瞬之间,两人已经逃也是的离开了这个四合院。   院子里一时又陷入了诡异的死寂,唯有两排刀梯上的片片寒刃闪烁着阴冷的光。   “叮!您已获得身份:井里爬出的守灵人,生命倒计时:一小时。”   “已融合1/4境灵碎片【无邪君的面具】及1/4境灵碎片【榆生的尸骨】,境灵收集进度1/2,请再接再厉!”   【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境灵碎片不是给刁辛刹了吗?】   【刚才我就没搞明白,小船明明给了刁辛刹两个碎片,怎么到头来两个碎片都还在他自己手上?】   【卧槽!!!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其实刚才我就奇怪,小船明明已经把无邪君面具用掉了变成这个马甲,为啥还能给刁辛刹?现在想想,刚才他给面具的时候,是不是碰到刁辛刹的手了?】   【……???淦,该不会提示音是刁辛刹碰到他的手的提示音吧!!所以刁辛刹得到提示的境灵碎片其实是这个马甲,而不是面具!】   【卧槽有道理,境灵碎片单独用来生成物品的话,碰到了确实还会有提示,绝了】   【头好痒,难道要长脑子了……那榆生的尸骨又是怎么回事?我刚才仔仔细细看着,他们的手根本没碰到啊】   【傻孩子,当然不能碰到啊,不然要是刁辛刹再听到一次“获得了无邪君的面具”,岂不是露馅了!】   【啊啊啊我懂了!他是不是先把尸骨递给刁辛刹,让他听到提示音,然后在松手前选择把骷髅的1/4碎片和这个马甲的1/4碎片融合了!】   【狠狠排了!老婆竟然真的在下一盘大棋!】   【妈惹刁爷好惨一男的,那他现在岂不是背着恶鬼的尸骨,朝着大傩上的假冒伪劣产品进发了……】   【救命,我说小船为什么在刁辛刹身边做小伏低了这么久,该不会一直在动坏脑筋吧?妈妈这里有坏人TAT】   【好看的男人果然都不可信!】   眼看刁辛刹两人跑远了,舟向月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一撩遮住半边脸的发丝,微笑起来。   他伸手擦了擦厢房积满灰尘的窗台,舒舒服服坐了上去,一下一下地把邪神面具抛起来玩。   从刚才开始,耳边的打赏声就接连不断。   “当前围观鬼数1967,兑换196魇币。共收到打赏1344魇币,当前魇币余额3819。”   舟向月满足地清点了一下自己目前的资产,颇有坐拥千万家产的豪气。   直到他看到自己脑海里“守灵人”的标签旁边,还有更大更亮的几个标签。   “境灵碎片二道贩子”   “诡计多端的弱鸡”   舟向月:“……”   “诡计多端的弱鸡”是什么鬼?!   “大佬,您真厉害……”小眼镜走过来,谄媚地笑着。   刁辛刹两人走了,小眼镜在原地继续装死了一会儿,也爬了起来。   这时,只听“哗啦”一声,一只青黑色的手爬上了井沿。   随后是一张肿胀腐烂的面庞,泡烂了的灰白长袍下裹着扭曲的肢体。   一只湿漉漉的鬼从井里爬了上来,脖颈咔咔地转动,缓缓向他看来。   “哟,榆生兄弟!你来啦!”   舟向月从窗户上,跳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笑嘻嘻地冲他晃了晃面具,“你看,面具我这不就给你拿来了?”   “所以说嘛,咱们抢东西要文明礼貌地智取,不要动不动就吓唬人,多不好。” 第38章 表里   榆生鬼顿了顿,爬上了井沿,然后朝他伸出手:“面具给我。”   “来来来,我把面具给你。”舟向月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起来马上就要把面具塞到榆生手里时,忽然胳膊一缩,把面具藏到了身后。   “等一下,咱们可说好了,我把面具给你,让人把你的尸骨带上舍身刀顶,你就要告诉我你的经历。”   他嘻嘻一笑,弯弯眉眼下是一对梨涡:“来吧,说出你的故事!”   榆生湿淋淋地站在原地,眼神幽幽地望着他许久。   随后终于开口,嗓音滞涩如同生锈一般。   “我是……班主买来的孩子。”   他来到梨园那一天,春日明媚,梨花纷纷如雪。   可他死的那一天,梨花燃成了火海。   ***   许多年前。   初来乍到的少年站在漫天挥洒的梨花雪下,看见翩飞的碧窗纱帘之后,眉心点着朱砂痣的小小女孩。   她眉眼小小,鼻尖小小,紧抿的嘴唇如同樱桃,精致得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娃娃,羞涩回首的刹那,盈盈笑眼就像蜻蜓点过了他心中的春湖。   从那一天起,她便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瓷娃娃。   她还是个小女孩,他也不过比她大三岁。   没关系,他会拼命努力,等她长大。   佛心镇戏班所有的孩子们都知道,向傩堂里供着的那位狐面的神明许愿,有可能被听见。   越虔诚,离神越近,越可能被听见。   其中离神最近的机会,莫过于大傩的舍身刀顶端,那张无邪君面具。   所有人都知道,拿到那张面具的人,愿望一定会成真。   因为那是神的圣物。   可是大傩一年只有一次,能够登上刀山顶的,只有最优秀的学徒,师父的掌坛弟子。   榆生是整个戏班子最努力的学徒,每天第一个早起练功,最后一个归来就寝。   ……很久以后。   他果然成为了师父的掌坛弟子。   可是他曾捧在手心的姑娘,画了红妆,戴上金镯,穿上亲手绣制的红嫁衣,嫁了旁人。   那一天的傍晚便是大傩。   鼓点喧嚣之中,少年爬上了舍身刀。   傩技上刀山,不同刀数有不同的名称。上十二把刀叫“渡关”,二十四把刀叫“过关”,三十六把刀叫“犯关”,七十二把刀叫“秦愿刀”,最高的一百二十把刀,便是“舍身刀”。*   “上刀山,上刀山,肉身难过鬼门关……”   “铁鞋砍断就是脚,心愿不还拿命还……”   傩戏迎神的唱诵中,一片片刀锋反射着夕阳的红光。   他无畏地向上攀登,闯过一道又一道鬼门关,朝着他的梦往上,再往上。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人们都说,无邪君有求必应。   哪怕再荒唐的梦,哪怕是改变命运……   他也可以做到。   榆生不顾一切地攀爬于刀尖之上,胸中心跳声如雷鸣轰响,终于在如血残阳坠入地平线的那一刻,来到了舍身刀的倒数第二把刀上。   最高的雪亮刀刃上,悬挂着那面他魂牵梦萦的面具。   无邪君的面具。   榆生的心情太过激动,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夕阳的光芒似乎持续了太久,太过炽热了,甚至越来越亮。   原本神秘悠远的鼓点声,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爆炸。   他只是向着那只面具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胸口骤然穿透彻骨寒意,他的视野里炸开一片血色!   浓烈的、鲜艳的血,溅满了他头顶的邪神面具,从血红的双瞳蜿蜒而下,仿佛两道血泪。   他哆嗦着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深深没入一只尾羽漆黑的箭。   一箭穿心。   他的视野模糊一片,眼前最后的景象,是血红得刺眼的尖尖刀刃。   红得浓烈,如同他的小女孩,那一日眉心的朱砂痣。   ***   榆生直到死才知道,人是争不过命的。   他想娶他的小女孩,想成为掌坛弟子,想要赚钱、出名,都建立在一个他以为理所当然的前提下——他生活的地方一切如常。   佛心镇虽然偏僻,但一直平静祥和,然而这平静祥和并不是永远存在的。那个年代,妖魔四起,战火纷飞,流民逃窜,其实多的是地方水深火热。   他十五岁爬上大傩舍身刀的那一天,佛心镇被一群不知何处而来的妖魔洗劫了。   不仅洗劫财物,还一把火烧掉了整个佛心镇。   那一天是一年一度的大傩,镇民们全都聚集在梨园前的空地上,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而站在整个大傩仪式最高处的他,则第一个被一箭穿心。   他在呼啸风声中,从一百二十把刀顶跌落。   舍身一百二十刀,数不尽红颜与枯骨。   【卧槽卧槽,榆生和宋莺时果然是一对,之前的预言家跳了】   【之前那么多蛛丝马迹,猜到他们是一对的也不少吧?】   【比起他们这一对,我更关心那境主是不是大概率是他们俩之一?到底是榆生还是宋莺时?】   【我赌五魇币是宋莺时,主要是她几乎没有弱点,如果没有碾压的法力或道具的话,比榆生难杀多了】   【妈呀,第一次听到榆生这么完整的背景故事,我觉得以后我看这个魇境都无法直视那个吓得别人哇哇乱叫的大鬼脸了……】   【你觉得你以后还会再看这个魇境吗?这新人真的牛啊,剧情背景挖掘得这么完整了,看这势头,难道真的能找出境主?】   【+1 一把子在这儿蹲住了,说不定能看到梨园梦首次破境!】   【想多了,你看看宋莺时和榆生这俩厉鬼,再看看他那包袱空空还细胳膊细腿的可怜样儿,就算确定了境主,他能杀得了吗?不被杀就谢天谢地了】   “……真是个好故事啊。”舟向月啧啧感叹道,“编的不错。”   一股冷风忽的穿过院子。   榆生惨白的脸色猛然阴沉下来。他往前走了一步,注视着少年的目光变得格外阴森怨毒:“你在说什么?”   舟向月身上的衣服还湿得往下滴水,冷风一吹凉得刺骨。   但他却头也不抬地把玩着手中的狐面具,声音散漫而随意,就像是在唠家常:“其实破绽挺多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也没时间和你细说了。”   “我就问你一句话。”   “你的井底连着地下河,就通往你心爱的姑娘的冥婚墓。你为什么从来不敢去见她?是因为买不起车票吗?”   “还是因为,你心爱的姑娘是她,但她中意的少年并不是你……”   舟向月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嘲讽的微笑,“而是,你曾经的师弟?”   【师弟是哪位???】   【脑中空空,瞎扯的吧?我看这个魇境好多次了,从来没听说过榆生哪个师弟是剧情关键角色啊?】   【可是你们看榆生的表情!好恐怖!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愤怒过,难道是真的?!】   【草,该不会是境幻里那个小男孩多劫?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很有问题了,但他真的只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在魇境里从来没出现过啊!】   刚才浑身湿透、滞涩地站在井边的榆生猛地一掀衣袍,朝舟向月冲了过来!   他刹那间便袭到跟前,狰狞细长的手只差几分便能抓住少年随风飘起的发丝,阴湿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舟向月的笑意扩大了。   细长的手指微微一动。   嚓。   一缕火光瞬间在他面前亮起,正烧到榆生的指尖。   “啊!!!!!”   榆生在一瞬间发出了凄惨得仿佛来自地狱的尖叫声。   他猛地缩回手,看向那火光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为恐怖的东西。   他仓惶转身,几乎是一瞬间就闪现到了井口。   就在这时,井里突然探出了三只燃烧的火把,正怼在他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   榆生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扭曲变形的双手捂在脸上,却依然挡不住脸上肿胀灰白的皮肤一寸寸皲裂剥离,就像泡涨的树皮一样啪嗒啪嗒地落下来,露出了底下一块块焦黑翻卷的皮肉。   在他惨叫翻滚的同时,两个身影矫健地翻出井口,迅速拿着火把从不同方向包围了过来,还各自还拎着一只桶,把什么液体哗啦一泼,围着榆生洒了一圈。   最后那个红衣服的出来得倒是很悠闲,还抱出了个小孩儿。   守灵人则笑眯眯地站在原地,手指轻轻一弹。   一簇小小的火苗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精准地落到那一圈液体上。   轰!   熊熊烈焰霎时窜入半空,转眼便燃成了一小片火海。   此时,厉鬼身上的衣服也一片片地炭化成灰黑色脱落下来,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焦黑腐烂的血肉,恶臭扑鼻。   “啊啊啊!啊啊啊!”他凄厉的惨叫在四面墙壁中回荡。   舟向月往后一步,拍了拍落到身上的黑灰,遗憾道:“其实我是很想温柔一点的,毕竟你也不容易,但谁叫你要作死呢……”   他第一次拿着望远镜,坐在屋顶上往井边看时,就看到了一个烧焦的厉鬼。   那个厉鬼的右手,有六根手指。   而井里的尸骨和井中的榆生鬼,也有六根手指。   榆生一直缩在井里,几乎不出来。   他在井里时,是真的不能下到井底接触井水,这也与他自己所讲的经历吻合。他还说自己出不了井——但他后来明明冲出来想要杀舟向月。   那么,明明可以出来,却总是缩在井里不上不下,哪怕只能待在逼仄的井壁中央,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为什么?   ……因为怕火。   榆生的弱点,是火。   找到弱点并不算太难,难的是他总是躲在井里,里面潮湿阴凉,几乎没法用火威胁他,必须想办法把他引出井口,并且堵住他逃回井里的路,才能威胁到他。   【!!!这么刺激的吗,仿佛突然快进,这就要干掉境主破境了?!】   【合影留念,我好像要见证梨园梦第一次破境了】   【小船冲啊!!!】   “卧槽卧槽,这鬼看得人好掉san啊!”楚千酩看着火圈中的鬼,惊恐地瞪大眼睛,“他就是境主吗?”   是就好了。只要杀掉他,就可以破境了!   火圈里的榆生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咬牙切齿。   守灵人却没看他,而是看了看旁边的小眼镜。   小眼镜湿漉漉的额发沾在脸颊上,眼镜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露出一双清秀的眼睛,正嫌恶地看着火里的恶鬼。   守灵人微笑起来,重新看向楚千酩。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映着火光,透出一股诡异的暗红色,语气却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一时竟让楚千酩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是。” 第39章 表里   火光熊熊地映亮了光线昏沉的四面墙壁,燃烧的火圈将厉鬼禁锢在里面,无法出来,但也不会杀死他。   “榆生,你还不说吗?”   舟向月站在火圈外面,影影绰绰的火光映出他怜悯一般的微笑,“你那位师弟呢?”   “他妈的关我屁事!!”榆生猛然放下双手,露出满脸鲜血淋漓的焦烂皮肉。   他崩溃地大吼道,“为什么要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千刀万剐的东西,就为了逼问我关于他的事情,拿火来烧我?!”   他在大傩上中箭摔落在地的时候,原本是没有死的。   肢体折断、骨骼碎裂、肠穿肚烂、血沫呛进气管的痛,他都经受了。   妖魔肆虐,周围的人群尖叫着四散逃亡,没有人管他。   熊熊烈火灼烧过他的四肢,他却动弹不得。   之后,他被扔进了井里。冰凉刺骨的井水漫过头顶,无数透明的泡沫怜悯地环绕着他上升。   他就那样沉在最深最黑的井底,缓慢地腐烂、腐烂。   直到最后,成为一具白骨。   而当他的魂魄第一次离开白骨,沿着井壁向上爬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向上、向上,爬向远离黑暗的地面,就像他当初那样拼命地向舍身刀顶爬去——   然后,他回过了头。   垂直的井壁如同那日高耸入云的刀梯,寒刃旋转着坠落,割开他的血肉与灵魂,痛得他浑身颤抖。   他再也不能下到井底,再也无法容忍那冰凉彻骨的井水。   可他也无法远离这口淹死他的深井,因为他深入骨髓的对烧灼烈焰的恐惧。他不能离开水。   他日日彷徨于人间与地狱之间,不得安息。   作为恶鬼,他深深惧怕自己死前最深的恐惧——他怕火、怕水、怕箭矢,世间还有比他更凄惨的死亡吗?!   榆生整个鬼已经崩溃了:“我要杀人,我总是藏在井里,没有人下井的时候能发现我,哈哈哈哈哈!因为做了鬼,我最厉害的能力还是降低存在感……混淆别人的认知,让他们弄错我的位置……”   “就是因为我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存在感!都是因为他!!”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张脸好看点,人人都喜欢他!都觉得我不如他!我做什么事都要被他压一头!”   “我天天鸡鸣两遍就起床练功,天黑了还要再练一会儿才回房,我那么努力,也比不上他那张脸对人笑一笑!”   “是啊……”榆生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浸透了深深的怨毒,“我知道我没他好看,没他聪明,就算我比他刻苦又怎么样?就连我喜欢的姑娘,他也要抢走!他明明对莺时根本没有意思,为什么还要对她笑?”   “而他还假惺惺地装成是我的好兄弟一样照顾我……你知道吗?最难堪的事不是身为师父最大的弟子却不敢爬最高的舍身刀,而是你不敢爬,比你小的师弟却轻轻松松爬上去。但他却还假情假意地说要帮你克服恐惧,说你一定可以成为掌坛弟子!”   “……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莺时根本不喜欢我,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在他面前,我的一切就像个笑话!我就像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傻子!我还得装作和他关系很好的样子,听着别人夸他,打落牙齿咽进肚子里,也得赔着笑跟着一起夸他天资聪颖!”   “凭什么!凭什么啊,明明他也不过是班主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下贱坯子!谁又比谁高贵?!”   “他还嘲讽我,我想要拿到无邪君的面具,因为我想要实现愿望!而他,他居然说他不信神会实现愿望……他怎么可以不信?!我们所有人都信!混账!骗子!他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显摆他可以轻轻松松爬上舍身刀?他既然不信,为什么不把他的机会让给我?!”   榆生嚎啕大哭,四面墙中反复回荡着他尖利的嚎哭声,仿佛尖尖的指甲撕扯着人的耳膜,楚千酩和祝凉忍无可忍地半捂住了耳朵。   舟向月挑起眉:“所以你害了他。”   他有点失望,榆生这么叫嚷了一大堆,却连那个师弟的名字都没说出来。   境眼对鬼的威慑力这么大吗?   “没有!我没有!”榆生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嗓音扯得越发尖细,“他,他是我的兄弟……我怎么会害他?是他害了我!他就是最卑鄙无耻的小偷,杀人犯!那天大傩,表演上刀山的本来应该是他的——每次都是他,因为只有他从来不出错!”   “可最后却是我上去了,然后,我就在那上面见到了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噩梦……永远……永远……”   “我就那样从一百二十把刀上摔下来,惨死在烈火之中,我痛啊!”   “你们知道被火活活烧死有多痛吗?!你的每一寸血肉都像被铁钎挑起、翻搅,你听到自己的人皮发出焦烂开裂的噼啪声,闻到自己的骨肉烤熟的焦臭味,周围鬼影幢幢,天上地下,尽是地狱……这本来应该是他的命,都是因为他!!他害了我,他那个下场真是活该……他妈的活该!!!”   楚千酩和祝凉听懂了,无语了。   怎么鬼这么不讲理的,前面还说师弟不把机会让给他,这下机会给他了,又觉得噩运本来该是师弟的,他都是因为师弟才会倒霉。   “所以,你对他做了什么?”舟向月礼貌地追问,以免榆生太过激动继续跑题。   “我只是……”榆生浑浑噩噩,开始语无伦次,“我只是……我向无邪君祈梦,无邪君入了我的梦,指点了我……”   “邪神居然真的会入梦?!”楚千酩大惊失色,“他不是已经死了一千年了吗?!难道复活了?”   所有人都知道,邪神一千年前死于玄学界所有热爱正义的力量的围攻之中。   邪神的香火从此一蹶不振,唯有在一些极其偏远的穷乡僻壤中还有些许残留,直到魇境现于人间,厉鬼猖狂,造成了越来越多的恐慌,这支信仰才有了死灰复燃的征兆。   “哦?”舟向月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无邪君指点了你什么?”   “无邪君……无邪君……”榆生眼神空洞地喃喃道。   那天夜里,他在梦中醒来,走到窗边。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屋里浮动着微微摇曳的烛火,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白梨花,如同一场无声的大雪。梦境幽冷空寂,诡异又唯美。   一瓣梨花拂过他的面颊,淡香浮动,温柔得仿佛佳人的手。   那一瞬间,他耳中仿佛拂过一声低柔叹息——   “你瞧,命运多不公平,他明明比你还小,却总是在大傩上挑大梁的傩师,而你,师父的大弟子,永远都是他的阴影……如果没有他,你便是班主唯一的掌坛弟子,是未来的掌坛师。你不恨吗?不觉得不甘吗?”   “……什么,他是你的朋友,你不愿意害人?不必害人,你只是给他制造一点点小麻烦罢了。他夺走了你那么多次机会,也没有想过让你一次。你既然不好意思直接跟他说,便让他还给你一次吧。”   “你又哪里比他差呢?你差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这样,班主才会看到你,人们才会看到你,你心爱的姑娘才会看到你……”   “不然,人们记住的永远只有他,永远注意不到你……你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名字,都只会是他身边的……那个平庸师兄。”   榆生在镇上王麻子的药铺里,偷偷抓了一点药。   当然不是致命的药,他绝没有胆量害人。那种药只会让师弟小小的病几天,让他无法在大傩上亮相,登上最高的舍身刀,取下邪神的圣物面具而已。   师弟病了,替代他的人,只能是自己。   “可我没有……我最后也没有对他下药……”榆生自言自语,“他是我的兄弟……我……没有……没有……啊!啊啊啊!”   眼看榆生开始语无伦次地哀嚎着揪自己的头发,楚千酩和祝凉面面相觑——这,还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舟向月叹了口气,用一种像诱哄流浪小狗一样的语气温柔开口:“那莺时呢?你又为什么不去救她呢?”   榆生听到这话,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抬头,露出了怨毒至极的目光:“莺时……!呵呵,我想起来了,她甚至为他做了荷包……好啊!她一边对我爱答不理,一边却向师弟献殷勤。贱人!不知羞耻!”   荷包?   舟向月觉得似曾相识。   楚千酩插嘴:“等等,荷包不是很私密的东西吗?何况还是送给心上人的荷包!肯定不会随便扔在外面。你怎么会看到它?”   舟向月若有所思,“让我猜一下……难道说,你是在进入师弟的房间想去下药的时候,发现了莺时送给他地荷包,然后把它偷走了?”   “谁要偷那种不干净的东西!”榆生的脸扭曲了,“那个……那个脏东西,我才不想碰!莺时自己那么愚蠢,做了那个荷包……才害死了她自己!害死了我!无邪君保佑,让我看到了这天底下恶心至极的事,我才知道,她就是个婊子!根本不值得我的喜欢!!”   楚千酩气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个荷包害死了她?她爹还把她嫁出去了呢,肯定不会大肆宣扬这种事情。难不成是因为你,班主才发现了这个荷包?”   舟向月惊叹:“哇,楚兄好机智。”   “……”榆生猛地住了口,满脸怨毒地透过火光死死盯着几人。   喉咙里涌上熟悉的血沫的味道,和大口喘息干燥灼热空气的痛感。   正如那一日。   那一日,他发现了这世上最恶心的事情。   他敬畏又崇拜的师父,竟然对自己的女儿有那种龌龊心思。   震惊之后,则是骤然席卷脑海的恐惧。   如果师父知道他发现了这件事,怎么可能会让他活下去?   他早就知道梨园里死过不少年纪不大的弟子,多数是因为练习危险的傩技丧命,因为都是班主买来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更恐怖的是,他惊慌之中,似乎被师父发现了。   “谁!”压低的恼怒男声从屋内传来。   榆生转身逃跑,绊到什么上跌了一跤,又爬起来没命地跑,跑得喉咙里涌上腥甜血沫,干燥的空气撕裂他的咽喉。   而在那个窗脚,魁梧的中年男人在十几秒后冲到跟前,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他神色阴沉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红色的绣荷包,针脚细密精美。   噼啪燃烧声中,榆生突然不说话了。   一时间,空气中只有幽幽的火光鬼魅般跳跃。   “你刚刚不是问我,我那好师弟去哪儿了吗?”   榆生扯出一个怪异的微笑,“他逃走了啊!”   “他逃走了,我就住到了原本他的院子里。我最讨厌狗了,狼也一样……而那只又脏又臭的毛畜生居然还总是咬破绳子偷偷跑来院子里,好像还要找我师弟似的……它弄脏了我的衣服,要不是还需要它钻火圈,看我不打断它的腿!”   他不知道在看哪里,痴痴地笑起来:“嘿,嘿嘿嘿……畜生,滚回你的阴沟烂旮旯吧!”   他癫狂地笑着,鲜血从他的眼窝中爆裂出来,飞溅到熊熊燃烧的火圈上。   轰的一声,火舌猛地窜高,一瞬间火光大盛,逼得几人下意识避开目光,再回过神时,火光里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的血是什么成分,”祝凉皱紧眉头,“居然能助燃?”   楚千酩:“……喂,现在最该问的难道不是他去哪里了吗?!”   昏暗下来的火光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个癫狂可怖的鬼的影子。   红衣小道士:“说不定在你背后呢。”   楚千酩:“!!!”   他大惊失色地跳转过身,惊魂未定地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半个鬼影,回过头再看见笑眯眯看着他的小道士,才明白自己被耍了。   楚千酩:“……喂,传兄!”这里这么恐怖,别开这种玩笑好么!   守灵人淡淡地接话,“谁知道呢。或许跟着自己的尸骨去上刀山了吧。”   几人都看了过去。   楚千酩腹诽,这位仁兄虽然刚才就与他们默契合作,但看起来挺吓人的……   就在这时,站在红衣小道士身边不远的小眼镜突然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迅疾扑向了小道士,手中银光毫不犹豫地划向他细白的脖颈!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楚千酩和祝凉大惊失色,转身救人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小眼镜转瞬间就扑到小道士面前,身形扭曲如鬼魅。   枣生惊恐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张开双手挡在小道士面前,可他实在太矮了,根本没法拦住那道银光。   红色衣袍被风吹起,小道士隔着面具与小眼镜对视。   下一刻,他伸出手“啪”地将一张白色的符咒贴在了小眼镜额头上。   是他从冥婚墓棺材上揭下来的镇魇符。   同一时间,轰!!!   谁也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小眼镜被突然凭空出现的一尊观音像给重重砸到了地上,额头上还贴着那张画着红色狐面的符咒,狼狈地动弹不得。   随后猛扑过来的楚千酩和祝凉刹不住车,差点来了个踩踏事故。   【卧槽卧槽??这观音像都被用过多少次了??】   【观音像:我不是真的人,你真的不是人!!】   【老婆牛逼,榨干最后一滴可用的资源】   【惊!一男子竟多次深夜携带神像外出,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小眼镜拼命挣扎,原本正常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全黑的瞳仁,看着极为瘆人。   “这这这……”楚千酩从地上爬起来,“我见过他,他不是境客吗?这是感染了丧尸病毒?”   祝凉:“……你能不能有点医学常识?这显然是被鬼附身了。活人还没死就能附身,这个魇境里的鬼……够厉害的。”   楚千酩翻白眼:“你才知道我没有啊?”   舟向月安抚地拍了拍被吓懵的枣生,拉着他的手把他往身后一带,然后在小眼镜身边蹲下来。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小眼镜的脸:“这位施主,你不会以为只有你聪明吧?你一直那么努力地把我们往死路上带,早就发现你不对了。”   他和楚千酩、祝凉三人离开梨园,结果差点在陆家大院丧命,起因是看到了小眼镜“不小心”落在他们藏身之处外面的婚礼函。   他跟在刁辛刹身边时,小眼镜“看到了什么”,将他们带去了被鬼茧占据的榆生的屋子。   最后,又是小眼镜“发现”了榆生这口井的异常,将他们引导到井边,甚至下井探索。   舟向月若有所思:“你好像平等地给每一个鬼送人头,还平等地憎恨每一个外来者,想让我们全部死掉。”   “真有意思啊……”他笑起来,“所以,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   就在刚才,舟向月的两个马甲拿到三个境灵碎片后,耳边响起了提示音。   “叮!恭喜您已获得境灵碎片3/4(无邪君的面具、榆生的尸骨、宋莺时的红盖头),现为您指引最后1/4境灵碎片的方位!”   “注:本魇境最后1/4境灵碎片散落多处,将其聚齐方可获得最后1/4境灵碎片。”   在他的视野里,几个地方同时亮起了淡金的光芒,如同暗夜里的火炬。   一个是远处挂满了铜铃的傩堂。   一个是身边这位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小眼镜,头上飘着一行称号一样的文字,还有两个被屏蔽了。   [██的魄(不完整)]   还有一个,是他牵着的小鬼枣生。   [██的魂(不完整)] 第40章 表里   舟向月询问名字之后,小眼镜忽然就不再挣扎了。   他定定地看着舟向月,“想让我告诉你?做梦。”   他开始笑了起来。   一开始是嘲讽的冷笑,随后笑出了声,越笑越厉害,笑得两行血泪从黑漆漆的眼睛里流下来,染得满脸血污。   他笑得那么讽刺又绝望,像是要把所有人拖入地狱。   小眼镜那边一直笑个不停,神秘的鼓角与吟唱声则在梨园上空盘桓,越发沉重响亮。   “虽是寻常人……能文能武能鬼神……”   清晰可闻的颂唱声传来。   祝凉神色一凛:“要加快速度了。”   这个梨园魇境里强调了这么多次大傩,就意味着大傩大概率是衡量时间流逝的一个重要线索,甚至可能是魇境的终点本身。   现在大傩已经开始,那么很有可能在大傩结束的时候,魇境也会结束。   到那时如果没有破境,要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楚千酩惊恐道:“可是我们还是不能确定境主是谁啊!他是境主吗?”   “你们找不到境主的。”小眼镜忽然说。   楚千酩神色大变:“你说什么?”   等一下,这个附身鬼是npc吧?他怎么会知道“境主”是什么?   这明明是境客之间的说法!   楚千酩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这个魇境里的这个npc,知道他们和他自己并不属于一个世界……   小眼镜阴恻恻地笑着:“我知道你们要找到境主,不然就会死。”   “放心,你们找不到他。你们都会死的。”   “这……”楚千酩被他的表情和话语吓得后退了半步。   舟向月朝小眼镜伸出手去。   小眼镜转向他:“还有你……虽然我看不透你,但我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你能骗过别人,但你骗不了我。”   “你以为你最后会有好下场吗?”   “我有没有好下场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舟向月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拍拍小眼镜的脸,“但你肯定是没有了。”   他迅速地一撕、一贴,把那张镇魇符直接贴在了小眼镜嘴上。   这下小眼镜只能“唔唔”说不出话来了。   舟向月一点没闲着,接着就开始摸小眼镜的身上。   小眼镜弹动挣扎起来:“唔唔唔???”   “放心,不贪图你的美色。”舟向月面不改色接着摸,“谁知道你有没有私藏什么线索,或者其它的什么凶器,不搜一下怎么放心?”   结果,果然从小眼镜的口袋里搜出了一张陈旧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画面粗糙还有模糊的水渍,看着很有年头了。上面是班主和两排孩子,孩子们一个个板寸头、穿着学徒短衫,神情迷茫,似乎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舟向月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枣生,站在第二排的左数第三个。   照片上的枣生看着比小鬼枣生年纪大一点,也长开了些,站在一群懵懵的孩子中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漂亮。   楚千酩翻到照片背面:“咦!这后面有写名字——还有枣生的名字!”   照片背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两排名字,看起来正对应着照片里的两排孩子。   舟向月也看到了,不过随即皱起了眉:“不对啊。”   “怎么不对?”   舟向月又把照片翻到正面,指着第一排的左数第二个孩子说:“标着‘枣生’名字的是这个孩子,但他不是枣生啊。这边这个才是。”   楚千酩两人也凑过去看。   照片背后标着“枣生”的孩子看着格外幼小,长得圆头圆脑胖乎乎的,一脸福相。   另外那个小道士说是枣生的孩子则大一点,在照片背面的名字被水渍浸染得看不清了。   楚千酩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懵懵地拉着小道士的手的枣生:“那个,传兄,你确定吗……?”   这小鬼眼睛黑漆漆的,满脸血泪,标准的小鬼长相,吓人得很,他是没看出像照片上哪个孩子……   “枣生,你看,哪个是你?”小道士直接指着照片问枣生。   枣生却疑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茫然道:“我不知道……”   几人:“……”   唉,这小鬼脑瓜子不太聪明的亚子。   再看小眼镜,此时一副冷笑看戏的模样,更不会告诉他们了。   “算了,时间紧张,”舟向月收起照片,对楚千酩和祝凉指了指小眼镜,“捆上,带走。”   “啊?”楚千酩疑惑道,“带去哪里?”   “去一个好地方。”   此时此刻,在舟向月的视野中,远方一幢高大的堂屋鹤立鸡群地亮起,在鳞次栉比的灰暗院落中一眼就能看见。   重重叠叠的屋檐间,一道道挂满铜铃的丝线汇聚在那幢堂屋的顶点,暗金色的铜铃熠熠闪光,正是供着无邪君神像的傩堂。   无数道温柔的淡金色光芒从那里散射向四面八方,就像里面藏着一轮月亮。   ***   “这就是大傩的刀山?”   刁辛刹来到大傩之中,看向昏沉天幕下那座高耸的刀梯。   从中央往外,四面八方无形的丝线上悬挂着绘满诡异符咒的三角形纸幡,五颜六色的纸幡在风中猎猎飞舞,宛如一大片扯碎的蝴蝶翅膀在风中旋转。   一片片闪烁寒光的长刀刃沿着中央的粗木塔旋转上升,每一把刀都刀刃朝上,宛如一座钢铁铸成的巨大细长的松果。   整整一百二十把刀,刀刀皆是鬼门关。   一百二十刀山顶,便是舍身与神谈。   鼓角声应和着粗犷空灵的吟唱声,在苍茫天穹之下回荡,幽深而诡谲,仿佛自地狱深处传来。   鼓点声中,刁辛刹目不转睛地看着刀山之顶。   在那寒光闪闪的刀山最高处,他看见了——仿佛神圣雪山之巅的一点金芒,无邪君的面具悬挂于刀山顶点,狰狞又慈悲地俯视着世间众生。   他痴痴地看着那张面具。   咚咚,咚咚。   慢慢的,他胸腔深处的心跳声仿佛也和上了苍茫鼓点的震颤声。   怦怦,怦怦。   一个无比强烈的愿望像花藤一样从他心底深处疯狂生长,沿着浑身血肉蔓延,开出鲜血一般的花。   爬上去……爬上去!   登上一百二十把刀,越过一百二十道鬼门关,到达舍身刀顶,就能获得无邪君留在世间的宝物!   “刁爷!”师爷的惊叫被他抛在身后。   刁辛刹登上刀梯的姿势平稳而轻盈,轻松得如履平地,他本就不是魇境里的凡人。   一道道刀刃被他踩在脚下,呼啸的风声中能听见破碎的纸幡猎猎作响。   一个陌生人登上了刀梯,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却没有惊讶哗然。   他们只是齐齐抬起了头——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追随着他的身影,向上、再向上。   迎神傩舞的颂词从他们不存在的嘴中传出。   “上刀山,上刀山,肉身难过鬼门关……”   “……心愿不还拿命还……”   刁辛刹在刀山顶抬起头来,在凛冽寒风中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即将登顶。   头顶几寸高的位置,便是那近在咫尺的邪神面具。粗犷狰狞的木刻雕出古神狐面,面具旁系着四面纸幡的尽头。   呼啸的风掀起惨白与暗红的纸幡,无邪君的狐面就在这片虚幻森莽的斑斓光影之中,看着他微笑。   刁辛刹向面具伸出手去。三寸,两寸,一寸……   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一转头,直直地对上了身后背着的骷髅头颅。   惨白的骷髅脸上,是一个诡异的微笑。   下一刻,骷髅只剩白骨的手插进了刁辛刹的胸腔!   温热的鲜血溅了骷髅一身。   刁辛刹在那瞬间看见,他的魇境界面灰了。   界面变灰只有一种情况——境客死亡。   不,他还不想死……   巨大的恐惧在心中炸开,他还没有死,他不想死,他马上就能拿到无邪君的圣物了!   对了!无邪君的面具!   拿到面具,他就可以向无邪君许愿。我主无邪,有求必应!   刁辛刹忍着胸口炸开的剧痛,哆嗦着回头向面具伸出手去。   周围亮起猩红色光芒,空气变得灼热,身旁的刀尖几乎被烤化。   刁辛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的皮肤正在灼烫的风中成片地开裂剥落,就像是架在火堆上的烧猪。   手指碰到面具的瞬间就被烧出了一片血红水泡。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面具拽了下来。   然后猛地愣住了。   面具后面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熟悉的脸,带着悲悯又恶意的微笑,俯视着他。   而他不久前,刚刚杀死了这张脸的主人……   “你……原来你就是……”   刁辛刹眼前天旋地转,乌紫的嘴唇发抖,说不下去。   心中一个声音在尖叫,这不可能!!!   那张脸笑嘻嘻地眨了眨眼:“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还未等刁辛刹开口,骷髅插在他胸腔里的手狠狠一抽,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就这样生生被挖出了胸腔。   刁辛刹猛然栽倒,直直从高空坠落。   天旋地转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他此生的最后一个画面。   那是满街泼溅的鲜血,堆叠如山的尸骨,以及熊熊燃烧的烈火。 第41章 表里   幽深的傩堂里火光幢幢,烛影随着远处传来的沉闷鼓点声一下一下地震动,忽明忽暗地闪闪烁烁。   一身藕荷色旗袍的伞蝶站在傩坛前。   她一只手随意地拿着油纸伞,盯着神像的目光幽深莫测。   虽然端坐于傩坛正中的神像脸上几乎看不出五官,她却感觉他眉眼低垂,正带着浅淡而神秘的微笑看着她。   许久之后,她终于一动,向着神像伸出手去。   “嘀嘀嘀——”   小小的嗡鸣声忽然响起。   那是她的联络法器“虚空之耳”,一个魇境中只能使用一次,最多只能使用一分钟。   虚空之耳能够穿透魇境,让身处魇境之中的境客与外界沟通。   魇境是邪神造物,不知吸取了多少活人与鬼魂的魂魄与怨气,深不可测,像虚空之耳这样能穿透魇境传递音信的法器可以说极为稀有,几乎只有顶尖的几大门派才有机会获得,而且每一个都是重要的珍藏。   同伴们都了解伞蝶的脾气,他们居然在这时候突然动用虚空之耳联系她,就说明境外发生了万分紧急重要的事情。   “嘀嘀嘀——”虚空之耳的鸣叫越发焦灼。   伞蝶蹙起眉头,伸手接通。   电话那头的声音慌慌张张,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大人,十分抱歉打扰您,但是请您务必赶紧出来,外面已经闹翻天了!据说和邪神有关!就连……就连闭关了几百年的那位都出关了!”   那个人居然出关了?   伞蝶眼神顿时一冷。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慌张地语无伦次:“大人!另外几位大人都已经到齐了,都等着您来拿主意……”   “知道了。”伞蝶不耐烦地伸手掐断了联络。   将虚空之耳放回境客包袱后,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傩坛之上的无邪君神像。   悠远的号角与鼓点声沉沉浮浮,袅袅香烟隔绝在她与神像之间,仿佛在冥冥之中建立了什么超越时空的神秘联系。   伞蝶一个恍然,淡淡烟雾中神像的唇角仿佛微微勾起,笑容意味深长。   有微不可闻的铜铃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改变了主意。   ……算了,下次再进来探索。   魇境又没长腿,跑不了。   伞蝶微一偏头,双手握住了油纸伞,缓缓打开。   这把伞名为“妄念”,是与她魂魄相连的灵犀法器。   妄念伞平时多为收起状态,一旦打开,则是法力全盛,甚至能够带她穿透魇境,在没能杀死境主或集齐境灵的情况下,也能强行破境而出。   随着油纸伞一点点撑开,洁白伞面上颤抖地飞起一只黑色蛱蝶,落在三两点淡粉花朵上。   完全打开的刹那,傩堂里猛然刮起一片淡粉色花瓣旋转而成的风雪。   旗袍包裹的纤细身影如同一片幻影般,转瞬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   【啊啊啊,女神怎么这就走了!下次见到女神又不知道猴年马月呜呜呜呜咬被角】   【天啊,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妄念的全貌!合影留念!】   【这魇境马上就结束了,看了看都没剩下几个活口。散了吧散了吧,伞蝶走了,这一波又要团灭了,真没劲】   【等等,说不定快要破境了!!那边那几个正在往傩堂走的,我看很有希望!】   【哈?你在逗我?切过去看了一下,不就是弑神学院那几个小学鸡吗?死在这里分分钟的事,你要说刁辛刹还可信一点】   【不是啊,刁辛刹已经死了!!就是被那个舟向月骗进去杀的!】   【??????】   ***   舟向月几人来到傩堂门口。   楚千酩抽了抽鼻子:“好香……”   几人顿时神色微妙地离他远了点:“这里都是香火的味道,你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味道香了吗?”   那可大大的不妙。   “不是不是!”楚千酩连忙解释,“我知道这里主要是香火的味道,但里面混合了一点淡淡的……嗯……花香。就像这里刚刚开过一树花一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吧之前可能有人在这里供奉了鲜花,算了算了不重要。”   几人:“……”   【卧槽,楚宝狗鼻子啊】   【666,不愧是在冥婚墓里呕得像怀孕的男人】   【好险,居然能让伞蝶差点泄露行踪,厉害了】   楚千酩为了缓解尴尬,一步踏进了傩堂里。   他看到了神坛中央的那尊神像。   几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聚集到了傩坛中央的神像上。   还未等楚千酩开口,红衣小道士和守灵人十分默契地同时上前,一个掰头一个搬脚,深呼吸同时一用力——神像纹丝不动。   舟向月:“……”   这一定是因为神像太重了,正常人都抬不起来的。   他腾不出手,只能轻咳一声:“楚兄,祝兄,麻烦两位帮忙一起抬一下神像……”   “哦哦,好嘞!”楚千酩马上应声,颠颠地跑了过去,“抬神像做什么?神像底下有宝贝吗?”   “说不定呢。”小道士笑眯眯道。   四人一起用力,终于把沉重的神像给抬了起来。   楚千酩立刻低头向神像的底座看去,然后失望地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啊……”他求助地看向小道士,“传兄,接下来怎么办?”   小道士:“松手,把神像砸了。”   楚千酩:“啊?”   虽然这是邪神的神像吧,但总觉得上来就砸人家神像不太好……   “邪神都死了好几百年了,砸个神像而已,你还怕他半夜来敲你门吗?”小道士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楚兄,宝贝在神像里面。嗯,说不定有人也在神像里面哦。”   楚千酩:“!!!”他惊得一松手。   咔嚓!!!   神像头朝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直接摔成了八瓣儿。   神像外层是烧制的陶壳,陶壳裂开,露出了底下的东西。   那东西在烛火中泛着莹莹的光芒,偏偏却有一种格外诡异的细腻质感,让人忍不住想到……人皮。   小道士第一个把脑袋凑了过去,一边饶有兴致地伸手扒拉陶壳碎片,一边问道:“你们听说过肉身佛吗?”   “……听说过。”楚千酩面容扭曲地答道,他疑心自己闻到了恶心的腐臭味。   据说,有些高僧圆寂之后,遗体会被存放在坐缸之中,静置三年。三年之后开缸,如果缸内遗体颜面如生,肉身不腐,就会塑成金身,成为肉身佛。   但在这诡异的魇境里面,肉身佛里的肉身显然不是什么得道高僧……   “不是肉身佛。”祝凉突然开口道。   “嗯?”几人都看向他。   他在摔碎的神像旁蹲下来,翻开已经裂成几块的头颅陶壳。   或许是头部摔得最重,额角处栩栩如生的人皮开裂,露出里面一点深褐色的湿软团块。   “不是肉身佛,是包着泥巴的人皮。”   舟向月就在这时摸到了陶壳底下的死人皮。   人皮上出现了和小眼镜与枣生头顶一样的文字说明。   [██的人皮(不完整)]   “叮!恭喜您获得██的魂、魄与人皮,合成境灵碎片1/4【██(人形)】!”耳边传来提示音。   “检测到您已获取境灵碎片4/4,是否合成境灵?”   “是。”   “境灵合成中——”   舟向月有些感慨,又摸了摸这张人皮。   触感干燥而细腻,想来生前大概相当白净。   好皮。   砰的一声,一张傩狐面具掉在了他手上。   “叮!”清脆的声音骤然在众人头顶响起,“恭喜境客舟倾集齐境灵碎片,合成境灵【梨园梦】!”   余音在傩堂里久久回荡。   楚千酩:?   祝凉:?   两道24K钛合金激光镭射一样的目光刷地聚焦在了小道士背上。   刚才还兴致勃勃地扒拉死人皮的红衣少年一下子僵硬了。   半晌,他才在两个少年几乎要把他给烧穿的目光里缓缓回过头来,同时一点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摘下面具的同时,舟向月无比沉重地摸了摸鼻子,眼眶转眼就红了。   “楚师兄,祝师兄,对不起!”少年颤抖的嗓音带着哭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   楚千酩:???   祝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我已经抠出六室六厅豪华大墓室了,心疼老婆】   【俩傻孩子:你TM在逗我???】   【师兄?什么,原来小船也是弑神学院的弟子吗?】   【小楚和小祝都是二年级的,这么说他是新生?】   【???你看他除了外貌有哪一点像新生吗?!】   【除了卧槽说不出别的话,现在的新生都这么卷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压力给到两位师兄这边】 第42章 表里   “你说……你是……我们的师弟?”   咕咚,楚千酩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大脑快要宕机了。   红衣少年脸上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可怜巴巴地蹭过去:“对不起,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们,我知道我没有天赋,能被弑神学院录取已经是走了狗屎运,如果我被老师发现自己偷偷进魇境的话,一定会被开除的……”   被“没有天赋”的师弟骗了一路又带飞了一路的楚千酩和祝凉:“……”   少年泫然欲泣,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自小父母双亡,流浪长大,被打被骂很多次差点死掉……如果没法继续在学院学习的话,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他吸吸鼻子,捡起手边的狐面具,要塞给楚千酩:“为了向两位师兄赔罪,我,我把境灵给你们吧……等会遇到危险了,你们把我推出去就行,你们快跑……”   楚千酩赶忙把面具推回去:“你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让师弟挡在前面!你说是吧凉哥?”   “……凉哥?”   舟向月小心翼翼地觑了祝凉一眼。   从刚才起,祝凉手上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   那把小刀形状奇异,不过手掌长度。锋刃闪烁着锐利的寒光,在祝凉修长的指间旋转,看得人眼花缭乱.   向月分心疑惑了片刻,刚才第一眼看到时,那小刀是现在这种两面刃的形状吗?   【哟!小凉把灵犀法器都拿出来了!】   【杀气腾腾啊】   【最喜欢小凉的柳叶刀了,和他的人一样又冷淡又危险】   【同感!尤其喜欢祝宝这样玩刀的样子,帅爆了】   祝凉手上玩着刀,目光却注视着舟向月,淡淡开口:“刚才魇境说你叫周青。我记得,昨天被刁辛刹打死的那个境客,也叫周青。”   他的目光在舟向月身上慢慢扫视一圈,“……你就是他。”   指尖刀刃一道寒光,晃了舟向月的眼。   舟向月脖子一凉。   ……哦,你才发现啊。   他一边腹诽,一边抹了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好像真的被他打死了,眼前一黑……可是之后不知怎么的又醒了过来,刚一睁眼,枣生就扑到了我怀里,叫我师父……”   一开始就是被摁头叫师父的枣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工具人枣生:你有问题吗?】   【没有师父也要创造师父】   枣生眨了眨迷茫的大眼睛,正要开口,忽然被舟向月一把薅到了怀里,狠摸了几下脑袋顺便捂住嘴。   舟向月:“我当时被吓了一跳,但他缠着我不让我走,后来我也就只好接受了。我猜他是不是没了师父,把我当成他的师父了,就像走丢的小鸡崽把见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母鸡一样……”   工具人枣生:“……”   “……这里好可怕啊,我害怕的要死,就觉得枣生这么可爱又这么厉害,他的师父应该也是个挺厉害的角色,那我扮成他的师父可能会比较安全……再后来遇到两位师兄,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生怕两位不是好人,所以还是装成了道士。”   “之后知道两位师兄都是好人了,又想起你们当时亲眼看到我死了,冒然站出来说我死而复生恐怕会吓到你们,所以犹豫了很久,再加上咱们不是一路惊心动魄的根本没什么喘息的机会嘛,所以一犹豫就到现在了……”   少年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泪水氤氲,羽睫如凝了雾一般:“我真傻,真的……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救命,我牙酸】   【这演技绝了,你看枣生那迷茫的小眼神,他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对着这么张脸,当然是原谅他啊!】   “哎好了好了师弟,你别哭了,”楚千酩牙疼地连连摆手,他最见不得人哭了,尤其还哭得这么可怜兮兮,“好好好都答应你,我们不会告诉……”   “有个条件。”祝凉突然拦住他。   楚千酩:呃?   祝凉:“我想起来了,这一届新生里确实有个‘舟倾’,怪不得之前听到你的名字觉得有点耳熟。”   他转向楚千酩:“是小船的舟,倾倒的倾,不是你想的那个周青。”   楚千酩呆呆道:“啊……”   舟向月连连点头:“是吧是吧,师兄!”   祝凉接着对舟向月说:“师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新生入门,要参加摸底考试。”   “还有摸底测试?”舟向月惊恐道。   “对,”祝凉严肃地点点头,“到时候你楚师兄就托付给你了。”   舟向月:“?”   楚千酩:“?”   祝凉凉凉地瞥了楚千酩一眼,对舟向月说:“他是二年级的弟子,上学期期末考挂科了,所以这次开学后要和新生一起参加摸底考试补考。”   楚千酩:“……喂!”   他偷偷踩了祝凉一脚。   祝凉当他不存在。   舟向月恍然大悟,随后面露难色:“啊,摸底考试会不会很难……师兄,我这次真是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因为跟着枣生的原因才苟到了现在……”   祝凉:“舟师弟,你要真是第一次进魇境,那之后通过摸底考试肯定没问题。你把楚千酩带过及格线,我们就不把你偷偷进魇境的事告诉别人。”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这样的话……那,好吧……我尽力……”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神色一冷,手中银刃脱手,径直向舟向月袭来!   舟向月瞳孔骤缩。   ……他都答应了,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啦!   叮!   金属相撞的激越清音在他耳畔咫尺炸开。   一明一暗两道银光先后落地,发出当啷的清脆响声。   一缕被削断的黑发缓缓从白皙的脖颈边飘落。   祝凉手中一动,柳叶刀便嗖地回到了他手中。   他一脚踩在落地的燕尾镖上,拦在舟向月和傩堂门口之间:“住手。”   “祝小公子,你最好让开。”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枯瘦阴森的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眼红血丝,身上衣袍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的手中还捏着另一把银黑色的燕尾镖。   “啊,你是刁辛刹身边的师爷?”楚千酩叫道,“干嘛上来就杀人?刁辛刹呢?”   “……刁爷已经死了。”   “死了?!”楚千酩大惊失色,就连祝凉都一惊。   刁辛刹是这次进入魇境的境客中灵力和资历都最高的一个,还拥有许多无赦道搜集的阴邪道具。   可以说,他对上其他境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碾压的优势,如果真的全力以赴,甚至可以与宋班主那样的高武力值npc或是宋莺时那样的厉鬼一战。   可刁辛刹居然死了?!   祝凉神色凝重。   大傩开始已有一段时间,鼓角声和吟唱声已经很近。   看来,随着大傩时间推移,这个魇境的危险真的在飞速增长。   师爷阴森地笑起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红衣少年手中的面具,“无邪君的面具在你手里啊……那就是境灵吧?”   “我听到魇境广播了。你没有死。”   他神色阴沉地往前走了一步,“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道具,居然死而复生……但现在,把境灵交出来。”   “师兄,救命。”舟向月怯怯地往祝凉身后缩了缩。   祝凉:“……”   他可不是楚千酩那个傻子。   咚咚咚,沉重的鼓点越来越近地震动着几人的耳膜,就连傩堂里悬挂着的纸幡、傩案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都随着鼓点震动。   大傩行进的队伍,恐怕马上就要到达傩堂了。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漆黑的森浓雾气不知从哪里出现,缭绕在几人周围,与黑雾接触过的肢体都陷入了麻痹状态。   黑雾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怎么回事!”楚千酩大惊,“呕——”   “对不住了,”师爷见到得手,阴恻恻地笑起来,“原本想着你们两个也算有点背景,我不想对你们动手。但你们这么没眼色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手上一动,黑雾骤然大盛,在他们周围快速流动,仿佛嘶嘶爬动的一群黑色毒蛇,蛇潮涌动,逐渐淹过他们的大腿、腰部、胸口……   “你!”楚千酩额上青筋暴起,“我们就快要找到境主了!我们杀死境主,你不也能破境吗?你疯了吗,现在来搞境客内部自相残杀?”   “呵呵,”师爷嗤笑道,“境主在哪里?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何况谁知道那个境主是不是什么凶残的厉鬼,能不能杀他还是个问题。”   几个少年都被困在他的黑雾里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了红衣少年,阴恻恻地笑起来:“只有这骗子手里的境灵,才是唯一保险的东西。”   要破境,必须杀掉境主。   但如果只是一个人离开魇境,那么集齐境灵也是可以的——当然,如果有人集齐境灵并离开了魇境,那么剩下的人成功破境的概率会直线下降。   “你们两个,恐怕被他骗了一路吧?别被他这无辜的外表蒙骗了,我告诉你们,他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我敢保证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进魇境!”   【看我就说吧!我也觉得小船绝壁不是新人,不是听说大佬可以开马甲小号的吗?他要特么不是什么大神的马甲,我倒立吃屎!】   【本来想说+1,看到最后一句话劝退】   【帮你记下了,又一顿了,期待将来你大吃一斤】   “听你们刚才的话,他是你们那劳什子学院的新生?告诉你们,他混进去的目的绝不简单,你们等着全部被他害死吧……”   “你他妈少来这里挑拨离间危言耸听!”楚千酩怒目而视,可惜拼尽全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瞪得眼珠都疼了也动弹不得。   “无知真好。”师爷笑了笑,没再理会楚千酩。   他将一枚锋利的燕尾镖抵在红衣少年脖颈上,逼得他抬起头来:“我警告你不要乱动,我这燕尾镖上可是有剧毒的。”   他阴毒的眼神在少年脸上逡巡良久,仿佛要将他的脸牢牢记在心底。   同时,他的手伸向少年手上攥着的那张邪神面具。   “啊!”师爷猛地缩回手惨叫起来,惊异地望去——   一只小鬼凭空出现在那张面具之前,一张嘴裂开了半张脸,里面的牙齿满是层层叠叠的刀刃,染上了鲜血——刚才小鬼咬了他一口。   小鬼死死抱着舟向月的大腿,一双漆黑眼睛死死盯着师爷,流下两行血泪,“不许你,抢!”   “呵,乳臭未干的小鬼,”师爷轻蔑地笑起来,声音森然,“不自量力。”   他手指微动,枣生的头颅便骤然从脖颈撕裂飞了出去,四溅的鲜血洒了舟向月一身。   “啊!!”枣生发出了痛极的惨叫声。   自从成为鬼以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痛——撕裂的、滚烫的,仿佛魂魄也被撕开……   没有头的小鬼只剩下一个露出骨头碴、血肉模糊的脖子,这脖子茬使劲往舟向月腰上怼,两只小手死死环抱住他,把面具紧紧摁在里面。   “滚开!不给你!”枣生的声音愤怒得哆嗦,但因为声音是从地上的脑袋嘴里传来的,便多了几分滑稽。   “哦,原来是炼了个小傀儡,”师爷冷笑起来,“你的傀儡术可以啊,掉了脑袋都对你死心塌地,那我就来试试你这小傀儡能坚持到几根胳膊几条腿……”   他再度抬起手——   地上的小鬼脑袋怕得紧紧闭上了眼。   “枣生,放手。”舟向月突然轻声说,“面具给他。”   紧紧抱着他腰的冰凉小手僵了僵。   “啊?!”楚千酩惊讶地看向舟向月。   在魇境里集齐境灵多难啊!光是宋莺时的红盖头,就是九死一生,而那仅仅是境灵的四分之一碎片而已!   他竟然就要这么把境灵拱手相让吗?   “嗯?”师爷瞥了舟向月一眼,“你还想使什么诈吗?……哦,难道是心疼你这小傀儡了?真稀奇。”   “师父!”地上的枣生脑袋委屈又生气地叫了一声,血泪淌到地上。   “放手。”舟向月的声音依然平静,却严肃了几分,“你不听师父的话了吗?”   “我……”枣生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舟向月身上的嫁衣,几乎要将它撕破。   许久许久,他终于慢慢地松开。   没有脑袋的小鬼动作僵硬地将面具拿出来,递给了师爷。   “叮!恭喜境客贾文彦获得境灵【梨园梦】!”   声音一响,师爷明显松了口气。   “杀境主通常比集齐境灵容易,”他掂量着那面狰狞的邪神面具,玩味地打量着舟向月,“你居然集齐了境灵,之前连我都小看了你。但你倒还算是识相。”   “不过……”贾师爷忽然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你们几位要是从这里出去,我必然没有好下场。”   “我说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对不住了,我就干脆利落点儿,送你们三位上路吧。”   楚千酩大惊:“你怎么这么丧心病狂!”   师爷冷冷一笑:“这里是浮屠境,知道吧?既然来了这里,就要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会奇怪。”   他念动咒语,那些缠绕在三人身旁的黑雾忽然开始逐渐实体化,变成了一条一条粗糙又滑腻的、仿佛蛇皮一般触感的绳索。   绳索一圈圈缠住了他们,然后开始勒紧。   “草……你……大爷……的……”   楚千酩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拼尽全力地挣扎。可是之前黑雾尚未实体化时他便浑身麻痹动弹不得,现在化成了绳索,虽然四肢恢复了知觉,但也被捆得结结实实,根本无法挣脱。   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突然在傩堂外炸响,仿佛五雷轰顶。   大傩已经来到了傩堂外。   门外火光大盛,光怪陆离的影子扭曲地投映在傩堂里的神像、傩案、香案、贡品上,如同鬼魅横生的幻境。   师爷一见,立刻焦急起来,手上狠狠一拧!   舟向月听见自己的骨骼“咔”的一声响。   怕是断了根肋骨。   这身体还真是皮薄骨脆啊,人家楚千酩脖子都还没勒断,这边骨头就断了……   他正腹诽呢,一根蛇索便卷上了他纤细的脖颈,猛地一勒!   “!”舟向月呼吸被扼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顿时开始充血,迅速涨红起来。   窒息的痛苦迅速涌上来,眼前的视野边缘开始变得忽明忽暗,金星乱飞,一点点黑下去。   “叮!”断断续续的提示音传入耳中,“你的狼狈逗笑了神明,他送给你一个梦境。”   ……   舟向月眼前一花,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尘土飞扬的街道。   “呼……呼……”   急促的呼吸让喉咙里泛起血腥气,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正被人拽着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就像后面有很恐怖的东西在追他们一样。   奇怪的是,旁边的脂粉摊子居然比他还高。   舟向月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谁了。   旁边拉着他的手飞跑的,正是小男孩多劫。   多劫看起来七八岁,比此时的他高出一个头。   ——是多劫带着枣生在逃跑。   两个孩子跑得慌不择路,甚至闭眼钻了个狗洞,顾不得拍一拍头上的尘土,就跌跌撞撞接着跑。   舟向月的心脏剧烈跳动,听到了沉重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们经过了街边的糍粑摊子。卖糍粑的老奶奶正半闭着眼坐在藤椅上打盹儿,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奶奶!救命!”多劫冲上去拽住老奶奶的蒲扇。   老人睁开眼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转身推开身后小院的门:“进去,快进去。”   两个孩子忙不迭地冲进了院子,奶奶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了。   骤然从玩命的逃亡中松弛下来,两个孩子都累坏了,瘫在地上直喘气。   “哥,哥哥……”枣生向哥哥张开双臂,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多劫叹口气,安抚地抱住枣生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枣生,你别说话,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可能是门缝里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他又把耳朵贴到门上。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糍粑奶奶的声音:“……下次可看好了,再叫我帮忙,就不止这点钱了!”   多劫瞳孔骤缩,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枣生蹿去:“枣生,跑!”   大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打开,班主嘲讽的声音响起:“还想往哪里跑?”   多劫拖着枣生疯狂往前跑,可院子太小,他们转眼就被墙拦住了。   多劫抬头看了一眼。   墙不高,他其实可以爬过去,但还有枣生。   他猛吸一口气,将枣生抱到肩膀上,把他往墙上一推:“跳下去,快跑!”   枣生直接被他推下了墙,咕咚摔到地上,带着哭腔尖叫道:“哥哥!”   “跑!”多劫几乎破音的叫声从墙那边传来,“枣生,跑啊!再也别回来了!”   枣生一个激灵,转身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他看不见背后隔着墙的景象,却听到背后传来混乱的声音。   班主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钝物撞击声、哥哥的惨叫声、骨骼断裂的声音、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   “跑!”   “快跑!”   “别回头!!”   无数声音如同放大了千万倍一样击打着他的耳膜,就像是这世间最疯狂混乱的噩梦。   “打死你……还敢逃跑,看我不打死你!”   “原本你有个好皮相,我还想留着做摇钱树的……可谁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弄死你这个小畜生,我再去把那个抓回来,一个也别想逃!”   枣生一边哭一边跑,跑过高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土墙,跑过点着香放着贡品的门口神龛,和他一般高的无邪君神像看着他微笑,面容悲悯。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他好像跑了很远很远,但他其实连院子后的小径都没有跑出去。   在小径的尽头,他撞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千儿?是千儿吗?”   还未等枣生反应过来,他被猛地抱进怀里。   女人死死搂着他,嚎啕大哭:“妈妈找到你了,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枣生迷茫地抬起头。   看到女人的脸的一瞬间,一切忽然崩塌。   ……他见过这个女人,他喊“妈妈”的女人。   仿佛错乱的幻觉,女人以一个神明般恐怖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中满是嫌恶,嘴唇一张一合:“我不要你这个讨债鬼,我已经把你卖给戏班了。”   “我生下你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用你换钱让我过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问题?”   “从今天开始,你不叫多劫了。你的主人叫你什么,你就叫什么……”   “你的名字是……”   想想你的名字……   想想你叫什么……   仿佛一道电光撕裂夜空,照亮庞然杂乱的记忆深处,许多散落的线索。   舟向月明明在无邪君面具的境幻里看到枣生和榆生认识,可当他向枣生问起榆生时,枣生却一脸茫然,没有任何印象。   在宋莺时的梦里,年轻的学徒们说,枣生运气好,被他的亲娘赎走了。   佛心镇的灾难在那之后才降临,他没有死在那场悲剧中,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魇境里。   小眼镜藏起来的老照片里,舟向月见到的枣生名字被水渍污损,而那个照片里的“枣生”,则是一个面孔完全陌生的孩子。   枣生和梅生长得有几分相似,像亲兄弟一样。   最后的1/4境灵【██(人形)】散落在三处。   【██的人皮】藏在神像里,【██的魄】附在小眼镜身上,【██的魂】则指向枣生。   ……   “哥哥……”   幼小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舟向月猛然惊醒,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轰鸣,盖过四面熊熊火海的燃烧声响,盖过无数厉鬼的哀嚎。   冰凉的手臂紧紧抱在他腰间。   另一只冰凉的手则扒开了他的手指,在他的手心划来划去。   舟向月低下头,看见没有头的小鬼拉着他的手,焦急地在他手心来回划拉。   不对。   按理说,小鬼和他裸露的皮肤并不能接触,碰到就会穿过去。   舟向月猛然发现,小鬼那小小的手指根根血红,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片狰狞血迹。   ——小鬼蘸了自己的血,在他的手心写字,想告诉他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信息!   作为魇境中的鬼,枣生几乎是突破了自己最本能的恐惧,吃力地、一笔一画地,在他手心涂抹着那两个字……   那两个他甚至不认识,只能歪歪扭扭依葫芦画瓢的字。   横,竖,撇,捺。   每写下一笔,小小脖子的断口处就涌出一大股鲜血……   舟向月猛地握紧了手,不让那冰凉黏腻的小手继续在他手心写字。   细小的手指在他的手心挣动,一片湿滑。   他想写两个字。   舟向月冷笑着看向贾师爷,嗓音嘶哑着念出两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   ……他早就猜到了。   他在班主房间里发现的红色荷包,明显是女孩子做的女红,上面绣着朵朵如雪般的白梅。   他此前在冥婚墓里判断出唯一的真新娘,就是因为那位新娘的红绣鞋、嫁衣和盖头上绣了梅花,而那梅花与荷包上的梅花刺绣几乎一模一样。想必宋莺时在给自己绣嫁衣时,还相信着梅生会来救她。   甚至榆生还提起了那个荷包——正是宋莺时送给那位师弟的荷包。   宋班主买了十来个徒弟,所有徒弟都以树木命名,曾经拥有自己名字的多劫也不例外。   这个魇境的境眼。   那个消失的孩子的名字。   枣生拼了命想要告诉他的,这个魇境最黑暗的秘密。   梅生。   舟向月抱紧了怀里的小鬼。   他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没有见到过枣生。   真正的枣生就如记忆里那样早就离开了这里,逃离了原本注定的命运。   那个幸运的孩子或许有了会给他做油炸糍粑的妈妈,会给他洒上满满的一勺红糖浆,甜得像蜜。   或许还有个会给他做漂亮的木匣子的爸爸,甚至带他去买了精致美丽还会放出音乐的八音盒。   枣生年纪太小,在戏班的记忆也过于痛苦,以至于他就此遗忘了那段记忆,就像忘却幼年时曾经喂过的一只流浪狗。   直到梨园大火,一切湮灭,他再也没有回来。   梅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魇境里的见到的这个小鬼“枣生”不是枣生,而是年幼的梅生。   所以他才会五官肖似长大的梅生。   所以他不认识榆生,因为榆生是在梅生之后才进入戏班,年幼的梅生没有见过他。   这个魇境因梅生的怨气而生,可哪怕在这个魇境之中,他都连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都幻想不出来。   于是最后,他幻想出了另一个自己,让那个从不存在的哥哥,救年幼孱弱的自己逃离。   可这个梦境无数次地重复,每一次他都会在哥哥的牺牲下哭着逃离,在小路尽头遇到他的妈妈,最后梦境崩塌。   因为他真正的妈妈,把他像牲口一样卖掉了。   ……   一股阴冷的狂风吹进傩堂,满堂闪烁的烛火齐齐熄灭,傩堂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能听见沉重的傩案子发出彼此撞击的闷响,四面悬挂的纸幡哗哗作响。   师爷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剧变:“你……!!”   这个疯子!   他竟然说出了禁忌词,想要惊动境眼!   空气变得彻骨阴寒,隐约有嘶嘶声从看不见的桌角、墙壁裂缝、屋檐房顶传来,污秽而恐怖的阴影缓缓爬动,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冒出一个念头。   ——有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被惊动了。 第43章 表里   从傩堂门外映入的熊熊火光突然一暗。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几人头顶炸开,高高的木质悬梁连带着四围墙壁轰然倒塌,直直朝着祝凉和师爷站着的地方砸了下来!   黑雾骤然消散,楚千酩只觉身上束缚一松,他立刻朝着祝凉扑了过去。   轰!!!   土墙和木梁轰然倒地,腾起巨大的呛人灰尘。失去墙壁的阻挡,外面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们才发现梨园里已是一片火海。   楚千酩呛咳着站起身来,回头寻找师弟。   这时,他才猛然发现师弟刚才站着的地方,被一块燃烧的巨大木梁砸了个正着!   “师弟!!!”楚千酩感到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的师弟啊!!!   就在这时,一阵风撩开了燃烧的木头上阵阵腾起的黑烟,露出里面穿着红嫁衣的身影。   楚千酩瞪大了眼睛。   红衣少年站在熊熊火光的阴影之中,一手抱着血呼啦差的小鬼身子,一手拎着个小脑袋,正微微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把小鬼的脑袋安回脖子上。   周围漫天飞扬的灰尘和火焰,在这一瞬间仿佛静止到不存在。   刹那间,楚千酩寒毛直竖,莫名感觉师弟好像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听到师弟一声轻唤:“梅生。”   楚千酩一个寒战,周身血液回流。   梅生?   小鬼不是叫枣生吗,怎么又变成梅生了?   所以他就是境主吗?   可梅生的人皮又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疑问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有一个潜意识的声音,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小小声说——   小鬼就是境主的话,是不是杀了他就可以破境……?   梅生的脑袋被摁在脖子上,勉强和身体合在了一起。   但刺眼的暗红血液不断从他漆黑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中汩汩流出。   舟向月不断用红嫁衣的袖子去抹,却越抹越多,把小鬼的脸上抹得一片鲜血淋漓,越发恐怖怪异。   “师父……”他小声嗫嚅着,虚弱又眷恋,就像是奄奄一息的雏鸟下意识靠在大鸟的翅膀之下,渴求温暖的庇护。   楚千酩心头一跳。   他看见,小鬼原本就惨白得透光的身体,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稀薄。刺眼的火光映过他半透明的小小身体,就像是透过一片波动的水面。   他原本漆黑瘆人的瞳仁却缓缓地变成了正常小孩那样黑而清亮的眸子。   楚千酩之前一直没敢直视小鬼的脸,这时仔细一看,发现小鬼其实长着极为精致可爱的五官,若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一定是人见人爱的那种。   ……很眼熟。长得很像老照片里,那个鹤立鸡群的漂亮孩子。   梅生躺在舟向月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师父……”   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里涌出,淌过胎瓷一样惨白的脸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最后滴落在舟向月身上刺目的红嫁衣中,消失不见。   想来应该是很痛的,可他却挤出一个怯怯的、讨好的微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血泪,“师父,我会很乖的,不要扔掉我……”   楚千酩感觉有什么很难受的东西梗在了心头。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是境主呢?   肯定有哪里弄错了!   “师父在这里,别怕,”舟向月轻轻地揉揉小鬼的脑袋,嘴角带笑、眼睛弯弯,语气轻柔而宠溺,像在哄小孩睡觉,“睡吧,师父会带你走的。”   梅生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嗯。”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   一阵风吹过,小孩透明得如同水波一样的皮肤纷纷散落,变成随风飘落的花瓣。   舟向月怀里,只剩下一只小小的瓷娃娃。   干干净净,粉雕玉琢,睡颜恬静,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楚千酩战战兢兢地看着师弟,没敢说话。   ——如果小梅生就是境主的话,他现在这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他死了,魇境还没有结束呢……   祝凉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有狗在叫。”   夹杂在嘈杂的噪音中听不清晰,但确实像是什么动物在惨叫。   舟向月转身往外走:“我们得去找境主。”   “啊?”楚千酩一愣,还有境主吗?   这魇境到底要套多少层啊?   只见红衣少年拔腿就跑,“跟我来。”   “哎!师弟!”楚千酩和祝凉对视一眼,只得咬咬牙赶紧跟上去。   此刻梨园里到处火海熊熊,灼热的火舌肆虐,一不小心就会烧着衣袖或头发。   呛人的热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到处都是滚滚浓烟,放眼望去,仿佛人间炼狱。   几人拼尽全力向火海深处冲去,风声在耳边狂啸,房屋树木接连倒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经久不息。   钝物扑地的沉重撞击声时不时响起,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就像不断有尸体倒在地上。   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滋滋的油响,甚至时不时会踩过一滩不明的粘稠液体……仿佛是烤化的尸油……   楚千酩被自己的联想弄得脸色有些难看。   明亮的火光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鬼影幢幢,漆黑的裂缝从四面院墙上狰狞地攀爬生长,有诡异的黑色阴影从里面溢出,伴随着癫狂的笑声和呓语,仿佛鬼域洞开,撕裂了地狱与人间的界限。   逸散的黑影一角划过舟向月的手指,白皙的指尖表面立刻像滴了一滴腐蚀性的液体一样,滋滋地冒出了鲜红的水泡。   “不要碰到那些黑影。”舟向月提醒楚千酩和祝凉,又把瓷娃娃往怀里拢了拢,用嫁衣的大袖子牢牢罩在娃娃的脑袋上面,不让它接触到一点黑雾。   随着他们的狂奔,那隐隐约约的嚎叫声越来越清晰。   他们经过一面摇摇欲坠的墙。几米高的火焰被挡在墙后,院墙熏得漆黑,触手滚烫,一碰就烫掉人一层皮。   拐过墙角后,楚千酩惊叫起来:“在那里!……那是,狼?!还是狗?”   一只毛发凌乱的巨狼被半截燃烧断裂的屋檐砸到了地下,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小半身皮毛已经被烧焦了冒着火星,烫得它连声惨嚎。   舟向月径直冲了过去,把瓷娃娃往身后的祝凉手里一塞,就向那块木板伸出手去。   “师弟等下!”楚千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是魇境里的怪物啊!你不要命了?”   他们不是该去找境主吗?   舟向月挣了一下没挣开,一回头把楚千酩吓了一跳。   一贯笑眯眯没个正形的师弟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双眸子黑得吓人。   他盯着楚千酩,一字一顿:“它知道境主在哪里。”   “啊!这样吗……”楚千酩下意识地松了手。   那这样的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红衣少年已经猛地俯下身去,双手环抱住那块木板往上一抬。   滋啦——   少年的嫁衣袖子转眼便烧出了洞,皮肉与木板直接接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肉眼可见地迅速鼓胀、破裂,变成一片血肉模糊的焦糊状,一看就疼。   但他却面不改色。   被压在木板下的狼仿佛有灵性一般,在这一瞬间四爪同时用力,利箭一样从底下射了出来!   它片刻也没有停留,似乎有爪子受伤了,一瘸一拐地狂奔着,随即尾巴一摆,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院墙上裂开的一个小洞里。   舟向月二话不说,爬起来冲到了那小洞前,一弯腰跟着钻了过去。   “哎师弟!”楚千酩没有拦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狗洞。   小洞只到人大腿高,就像马戏团里狗跳的火圈一样大,周围一圈都是烧得焦烫发黑的砖石。狗身子小能灵巧地转过去,人要过去岂不得烫掉一层皮啊!   但是想想师弟都已经钻过去了,他还说跟着它能找到境主……   楚千酩一咬牙一闭眼,也从洞里钻了过去。   哧——   “嘶!”他的胳膊不小心擦到凹凸不平的洞口边缘,烫伤的剧痛瞬间传来,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气。   一抬眼,那看起来病歪歪的师弟和一瘸一拐的狼半分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撒丫子狂奔。   “救命,这俩是打了鸡血吗……”楚千酩叫苦不迭,龇牙咧嘴地钻过洞站起来。   火辣辣的疼痛从胳膊上传来,他疼得甩了几下胳膊,边甩边腹诽:他这小师弟看着细皮嫩肉,也太能忍疼了吧,痛觉神经迟钝吗!!   片刻之后,楚千酩和祝凉带着枣生,终于跌跌撞撞跑进了一个烧得七零八落的破旧砖房,抬头一看,就在刚刚倒塌的傩堂背后。   “……哎哟卧槽!”楚千酩忍不住叫道。   破破烂烂的四面墙壁上竟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暗金色的铜铃,乍一眼望去就像满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来人,令人头皮一炸。   祝凉越过他身边,钻进了墙角一个半开的石门入口。   这里有一个向下的阶梯,通向底下未知的地下室。   楚千酩跟着前面祝凉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心中惴惴不安。   越往下,恐惧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   仿佛那黑洞洞的地下室,通往某个极其恐怖的力量的巢穴。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楚千酩犹豫道:“凉哥,这……”   祝凉没有说话,却传来一道仿佛野兽喉咙里挤出来的咆哮。   “凉哥?!”   楚千酩惊慌抬头看去,却发现走在他斜前方的人根本不是祝凉,而是一团人形的黑雾!   那黑雾猛然飘到他面前,如同一张展开的人皮,兜头罩了下来!   楚千酩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得光怪陆离。   火焰褪去,世界却亮起水纹一般流动的诡异红光。   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周围摇曳,他仿佛沉入一片熊熊燃烧的灼热的海底,窒息而寂静,无处可逃。   周围穿梭的黑影凝结出人形,缓缓从黑雾中探出没有五官的脸,对着他无声呐喊;探出手,拽住他的衣服和四肢,想把他拖入黑雾之中——   “留下来……”   “别走……”   “你走不了了……留下来……”   低沉而诡异的谰语萦绕在他耳边,无穷无尽。   楚千酩头痛欲裂,吓得快要炸毛了:“别碰我!别过来!!!”   叮铃铃。   清脆空灵的铜铃声骤然刺破混沌,楚千酩眼前如同水波乍起,猛然换了一片景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地洞深处,却走偏了方向,还差一点点就要走进狰狞翻涌的黑雾之中。   他抬眼看去,只见走在前面的红衣少年伸出了一只灼出一溜燎泡的细白手腕,手腕上赫然系着一串铜铃,正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   祝凉也从旁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楚千酩,摇铃。”   楚千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铃声可以驱散幻觉。   所以,这就是铜铃遍布整个梨园,甚至连整个佛心镇的人们下葬时都要在手腕上戴一串铜铃的原因吗?   叮铃,叮铃。   楚千酩僵硬地晃荡起手腕上的铜铃,梦回小学音乐课上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一个手摇铃,跟着歌曲叮铃叮铃摇动的场景。   他很快发现,铃音在耳边响起时,确实可以抵挡那种几乎刺破人神经的幻觉。   两人一边摇铃,一边向地洞更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楚千酩听到熟悉的人声从前面传来:“神,吾神……啊……我主……”   定睛一看,前面的地上爬着一个人——   真的是爬。五体投地,手脚并用,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往前爬行的人影,正是刁辛刹。   楚千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刁辛刹?!那个师爷不是说他死了吗?”   看到刁辛刹胸口的刹那,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刁辛刹的衣服早已磨得破破烂烂,皮肤上满是破裂的水泡和表皮脱落露出的血肉。可以瞥见心脏的位置是个空洞,填充着胶质一般凝结的黑雾,黑雾如同条条黑蛇一般在其中出入穿梭,不时从空洞中探出头来。   黑雾填塞了胸腔的空洞,也诡异地延长了这个无心之人的生命。   “吾神……”刁辛刹已经全然疯了。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来人,而是自顾自地拼命向前蠕动着爬行,仿佛是虔诚的信徒在向着他早已堕落的神朝圣。   这副样子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楚千酩两人刚从刁辛刹身边走过,就发现面前的黑暗深处隐约亮起了诡异的红光。   红光之中,缓缓现出了一个魁梧恐怖的高大黑影,缓缓看向他们。   楚千酩的腿又开始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种生物本能的恐惧直觉越来越清晰——   停下!   转身!!   快跑!!!   前面有一个你无法承受的恐怖怪物,有着深渊一样可怕的力量。   那是一种痛苦邪恶至极的力量,给所有胆敢走进这片地洞的人带来沉沉的压迫感。   叮铃铃。   祝凉抓住了楚千酩的手腕,镇静的语气在他身边响起:“楚千酩,摇铃!你受的影响太大了。”   清脆的铃声再次在耳边响起,楚千酩眼前一恍惚,这才发现面前的黑影并不是什么活物。   地洞到底了,墙壁上画着一个涂黑的巨大人影,看不清相貌。   人影画得极为高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黑色的图案诡异而繁复,就像是某种未知的远古神明的图腾,这样仰头看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   人形脚下,趴伏着一只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怪物。   好像是一头小熊。   毛发蓬乱、一绺一绺地黏在身上的怪物被拴着脖子趴在墙边,铁项圈深深地陷进脖颈血肉里,鲜血顺着磨得红肿腐烂的皮肉一滴滴往下淌,苍蝇嗡嗡地围着它转,毛发腐烂露出血肉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蠕动的白色蛆虫。   而那只带他们跑到这里来的黑狗则焦虑地哼哼着,用鼻子去拱自己奄奄一息的,又胡乱地啃拴在它脖子上的项圈,犬牙与铁链相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坚硬脆响。   “这里怎么还关着一只……这是熊吗?!”楚千酩睁大眼睛,“是这只狼狗的同伴吗?怪不得它冒着火也要跑回来……”   “不是熊。”舟向月忽然说。   “……啊?”楚千酩愣了。   “不是熊,”舟向月重复了一遍,“是人。”   ……是人?!   楚千酩猛然想到什么,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冲到了头顶,几乎要炸裂开来。   这头熊……是人?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响起。   “叮!恭喜境客舟倾、楚千酩、祝凉发现【梅生(魇)】!” 第44章 表里   楚千酩小时候跟着大人下魇境,曾经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   听多了其实也就那样,他都习以为常了。   但其中有一个,确实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据说古代有将小孩子装扮成狗卖艺的邪法,把小小的孩子身上皮肤都药烂了脱掉,然后用狗毛烧成的灰加上药膏敷在血肉模糊的身上,同时吃药消炎,倘若小孩命大,能在这种酷刑下活下来,就会变成浑身长满狗毛、生着狗尾巴的“人面犬”……   可是他之前还见到了“梅生的人皮”。   所以,这个……这个小孩,是活生生被人剥了皮,还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楚千酩遍体生寒。   鬼……真的没有人恐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进入这个魇境的人全都没能活着出来。   这个地洞实在是太隐蔽太难发现了,他们是惊动了境眼之后,傩堂坍塌,才跟着狼找到了这里。   而且就算有人真的发现了这里,恐怕只会把它当成一只畜生,谁又能想到境主竟然不是个人……或者至少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人啊!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巨狼凑在“它”身边,其实这就是一团散发恶臭的血肉皮毛混合物,几乎分辨不出是什么。   可是下一刻,随着红衣少年蹲下身向它伸出手去,那只怪物猛然睁开眼,露出了一双狰狞的血眸!   看到那双血眸的瞬间,楚千酩的脑海猛地震荡起来,视线变得混杂缭乱。   他耳边嗡嗡作响,好像听到师弟对他说“别看它的眼睛!”   他好像还隐约看到祝凉脸色大变向他眼前伸出手来。   但一切尽数归于黑暗。   [你是梅生。]   [这不是你的梦境,而是你的记忆……]   楚千酩只感觉到痛。   剧痛。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自己的经历,可他还是被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折磨得几欲疯狂。   如同千万只蚂蚁撕咬啃噬一般的剧痛与痒意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疯狂流窜,那细细密密没有尽头的痛苦如同一把锤子一下下锤入他的脑海中央,绝望如同地狱。   从脊椎到指尖,他的每一根骨髓都在痉挛颤抖,可狂风暴雨般的疼痛把他整个人打得粉碎,他就连咬紧牙关的力气都没有。   带着枣生逃跑失败被抓回来后,他就跌进了地狱。   “妈妈……”小男孩下意识地嗫嚅。   可他说不出话了,喉咙痛如火焚,只能呜咽着哭泣。   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身躯在他面前蹲下来,那只阴冷残暴的独眼微眯着看他,看着他血肉模糊地散发出恶臭的身子抖如筛糠,看他惊恐绝望至极的微小躲闪。   “向无邪君祈梦,果然灵验得很。”宋班主舔了舔嘴唇,“听说之前用这种邪术的人二三十个里只能活下来一个,可我就你这一个,你倒是命硬得很,看起来死不了。”   “确实,什么傩戏、社戏,大家早就看厌了。现在年景不好,要是没点稀奇玩意,戏班子根本撑不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喉咙里灌下无数滚烫酸苦的药汤,皮肉生长又破裂了一层又一层,经历了这么久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个孩子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他真的到过地狱。   可为什么到了地狱,还是死不了?   也是,他无父无母,先是在人牙子手下乞讨为生,再在戏班卖艺苟活,如此贱到极致的命,总是这样像车前草一样顽强,轮子碾过去又碾回来,砸断了脊梁碾碎了骨头,轻易也死不了。   ……他不想死。   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地活着,才有希望。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父母还在找他。枣生被妈妈赎走了,或许总有一天,他的妈妈也会找到他的吧……   灰黑的毛发从他的脸庞和四肢生出,长得茂密而蓬松。   他不能说话,视线模糊,手脚折断,脊背脆弱,只能趴伏在地上爬行。   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熊。   一只戏班子独有的,聪明的“熊”。   师父在他伤愈后第一天教他那些“熊”做的玩意的时候,拎着带倒刺的粗木棒,还有一串铜铃。   铜铃响,就必须完成命令的要求。   他虽然看不清、说不出,但他很快就聪明地学会,任何不服从和反抗,都只会换来无穷无尽的毒打。   他乖顺地吃师父送来的剩菜剩饭,做好师父让他练的技巧——   做算术、画画、跳舞。   这些东西对熊来说很难,对他来说当然不难。   他忍受着、伪装着,耐心地忍过了他变成熊后第一次接触到阳光的机会,忍过了第一次上台作为一头熊表演画画的机会,甚至忍过了镇上来看戏的小孩子朝笼子里的他扔石子砸破他的头,也只是缩成一团呜咽,果然马上就看到师父厉声呵斥着将他们赶走。   他知道,师父的独眼,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等着他忍无可忍地向别人求救,然后用最最残忍酷戾的惩罚,让他永远不敢再有那样的念头。   他终于等到那一天,师父刚把他牵回关他的地下室,把锁链扣在他脖子上,却听见远处“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哪面墙塌了。   “我日他轱辘的!”魁梧的男人转眼就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远去。   他一转身,铁链的末端“哗啦”一声坠在了地上。   ——师父没有把锁链扣牢!   巨大的激动让他浑身颤抖,然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出逃的情景,现在这样还不够……   “师父?师父您在吗?”无比熟悉的少年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是榆生的声音。   他的眼中猛然亮起了光。   梅生是在那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跌跌撞撞从地下室冲了出去,爬到厢房里——   过于明亮的天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却连眨眼都不敢。   榆生!那是榆生!   师父不在,这个偏僻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不会让榆生带他走,他知道师兄没法在师父还在梨园里的情况下把他救走,就像莺时也知道这个镇上没人能救她。她那时帮助他逃跑,是期望他去报官后把她从冥婚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是的,他还没能去救莺时。他曾经告诉她他逃出去后会救她,可他没能逃跑成功,却被困在这里。   好在希望就在眼前了。他只需要让榆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会去乡里报官的……官府一定会来查戏班子,把他救出来!把莺时也救出来!   “啊!”榆生在院子里没找到师父,却乍见挣脱了锁链的脏兮兮的熊朝自己扑来,顿时大惊失色,吓得摔了个屁股墩,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一边惨叫:“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扑到他身边,急切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嘴里“啊啊”直叫。   榆生,榆生!   我是梅生啊,是和你最亲近的师弟!   我们一起吊嗓子练戏,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在师父苛刻的要求下起早练毯子功,一起硬着头皮爬上寒光闪闪的刀梯……   师兄,救救我!!!   榆生懂了。   他知道他懂了,因为榆生的嘴慢慢张大,四肢僵硬,眼中涌上了难以置信、惊恐至极的眼神。   “嗬,嗬……”粗重的喘息声从少年的喉咙里涌出。   下一刻,榆生如同见了鬼一样,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得不顾一切,甚至在跑出院子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石块绊一跤,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师兄!   他惊呆了,下意识跌跌撞撞地往院门口追去。   一声尖叫从院门口传来。   一盆花重重摔碎在地上,穿着绣鞋的脚慌忙后退,裙摆摇曳:“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是莺时的声音。   榆生一跺脚,压低声音对莺时道:“别让师父知道你来过这里!”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莺时惊慌失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个哆嗦。   如同地狱召唤一般的咚咚脚步声传来。   梅生没有看到莺时后来的反应。   他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刻在骨头深处的恐惧早已让他动弹不得。   混乱一片的记忆里只剩下那粗哑的、恶狠狠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啊,我早就知道,你这个狗东西……不打就是皮痒!”   那顿昏天黑地的毒打,是他永远不敢再回忆的痛苦。   他的项圈被紧紧勒进皮肉,勒得他时时窒息眩晕。双眼蒙上了黑布,四肢也被绳索捆起,吊在不透风的地下室里整整三天,没有得到一点食物,只有昏昏沉沉时灌进他喉咙里的一点水和药。   叮铃铃。   叮铃铃。   无论是疼痛、窒息还是饥饿,令人头昏脑涨的铜铃声一直在响,像是无数小虫钻进他脑海深处,带来永无尽头的痛苦和黑暗。   梅生做了很多纷乱的梦。   梦见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他看不清前面走向哪里,但他看见傍晚橙色的云霞扑面而来,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无论往哪里走,他知道,前面是家。   “……妈妈。”   泪水打湿了眼睑下的毛发。   “还叫妈妈呢?我知道你识字,自己好好看清楚。”   班主可怖的眼睛出现在眼前,他把一张货契扔到梅生面前。   “——洛家,老四。看到了吧?这是你爹娘把你卖给我,我给他们立的契据。”   “别再瞎叨叨什么父母来救你了。看清楚,他们家里揭不开锅,是自愿把你卖掉的,不是什么拐卖。”   “还跟枣生比?人家被接回去做千金大少爷了,你连他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你以为你还是谁家丢了的宝贝么?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烂罢了!你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报官也没用,死了也会扔到后头的猪圈里喂猪!”   ……   再次从束缚中放下来之后,梅生终于放弃了。   长久的黑暗、毒打和饥饿让他几乎失明,他如死尸一般被拴在地洞的墙角,铁链嵌入他脖子和四肢的血肉,生锈的铁笼子里到处沾染着他斑斑点点的血迹。   梅生已经不想活了,可他又不敢死。   他怕疼,师父再次拿着带倒刺的木棒来让他练习时,他木然地照做,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勇气。   铜铃声一响,他下意识地就会颤抖。   他再也没做过妈妈来救他回家的梦。   因为他终于知道,没有人会救他。   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   地狱空茫,唯他一人。   就在那一夜,深重无边的噩梦中,脸上温暖又湿漉漉的触感把他舔醒了。   一只毛绒绒的小狼挤在他身边,亲亲热热地舔他的脸,舔去他眼角淌下来的泪水,又把他舔得一脸口水。   ……小白?   他费劲地睁眼去看它,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嘟哝。   小狼却像听懂了他在叫它似的,激动万分地扑上来舔得更加起劲,尾巴摇得像连屁股都要摇掉了。   梅生模模糊糊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白时的情景——   他斜靠在院墙边,吃着一块抹了点板油的菜窝头。吃到最后一小块时,突然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探出半个脑袋,干燥发灰的黑色小鼻头拱在空中一嗅一嗅,盯着他手中的菜窝头直流口水。   他吹了声口哨:“过来!”   小黑狗立刻欢天喜地跑了过来,然后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少年把最后一块菜窝头往嘴里一放——再恶作剧得逞地哈哈笑起来,蹲下来把菜窝头递给它:“给!”   小黑狗一口叼住,很小心地没有让牙齿扎到他的手,一仰头就恶狠狠地把菜窝头咽了下去,好像连嚼都没有嚼,然后一边摇尾巴一边亲亲热热地用鼻子拱他的手。   “啊呀,一只小黑狗!”他笑嘻嘻地撸了撸它立起的耳朵,又仔细看了看,“不对,好像是只小黑狼。嗯……又像狼又像狗。”   “那就叫你小白吧!”   ……   梅生忽然愤怒起来,胳膊肘猛地往外一搡,把小白狠狠给摔了出去!   小白毫无防备地“咚”砸在地上,失去平衡地打了几个滚。   “呜呜呜!”它一边委屈巴巴地哼唧着,一边又没眼色地往他身边挤。   滚!畜生,滚!!   他手脚并用,泄愤一般狠狠地对小白拳打脚踢。   小白尖声嚎叫着躲避,迷茫又恐惧地绕着他打转,懵懵懂懂的黑色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却说什么都不走。   他终于忍无可忍,抵着墙翻过身,怒火让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猛地一脚朝小白侧后腰踹了过去。   咣!小白被踹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他凄厉惨叫着,挣扎了好半天才站起来,一条后腿却抖抖索索地抬着不敢落地,一走动就一瘸一拐的。   那一脚好像踹伤了它。   梅生心里忽然一窒,一股酸涩的热意涌上鼻头,漫到眼眶。   可他却恶狠狠地皱起脸,从嘴里发出凶恶的“啊啊”声,佯装要再次踹它的样子——   小白夹起尾巴,凄凄惨惨地呜咽着转身逃得没影了。   地下室里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小白被他赶跑了,他如愿以偿了。   可不知怎么的,刚才从鼻头涌上来的酸意却越发止也止不住,酸痛的热流模糊了整个眼眶,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想要尖叫,想要哭嚎,想要不顾一切地撕碎身边的一切,撕碎自己……   他用头“咚咚咚”地撞墙,几乎感觉不到额头传来的痛意,只觉得从左胸深处扩散开的剧痛一抽一抽地蔓延至全身,比师父狂风暴雨般的抽打还要痛。   他累得几乎昏死过去,再次惊醒时,又是被湿漉漉的舌头舔醒的。   这次,他还未睁开眼,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好香。   一种令人疯狂的、油脂特有的醇厚香味痒痒地挠着他的鼻子,几乎让他一闻就开始流口水。   他清醒过来,才发现小白竟然又回来了,正在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他的脸,四只爪子在他身上来回扒拉,像是在叫他——起来!吃肉了!   一块香喷喷的肉掉在他的胸口。   不是吃剩的骨头,而是一块完整的、带着一层亮晶晶肥油的排骨。 第45章 表里   看见小白扔下的那块排骨,梅生愣住了。   小白见他不动,急切地“呜呜呜”叫起来,叼起那块排骨又放下,爪子扒拉得更加着急。   戏班子的生活并不富裕,学徒们平时都是吃不到肉的。   它怕是从师父单独的小灶那里偷来的肉,师父看得那么紧、平时那么凶,不知道有没有打它……   他吞了口口水,一滴眼泪落在血迹混着泥的地上。   那一天,他和小白分吃了那块香喷喷的烤肉。   排骨烤得有一边已经焦黑了,一边沾了沙土,还被小白叼了一路,早就冷了。   可他却觉得,那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把骨头上的最后一点点肉沫也吃干抹净后,他愣愣地看了小白半晌。   或许是发现带给他的肉根本不够吃,小白有些怯怯地用鼻头蹭了蹭他,然后在看到他抬手时吓得往后一窜,似乎害怕他又要打它的样子。   梅生心里一酸,一把将小黑狗搂进了怀里。   胸腔里闷闷的呜咽逐渐涌上喉口。最后,他抱着小白,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喉咙里传出破风箱一样沙哑沉重的哭声。   他得活下去。   活下去!   为了小白,为了他自己,为了将来总有一天,他会逃离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一年一度大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戏班子全员出动,迎神、送神,开坛、开洞、闭坛,全镇的人也都会涌上街头加入迎送神的队伍,一路吟唱、歌舞、祈祷,祈求无邪君保佑人们心想事成、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傩戏自有一派传统,不需要会画画的熊,也不需要跳火圈的狗。   梅生被关在地下室里,也能听见大傩的鼓角声远远地传来,仿佛大地深处的脉搏一样沿着幢幢房屋和幽深泥土蔓延生长。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鼓点乱了。   传进地下室里的声音嘈杂而微弱,诡异的重物撞击声和坍塌声时不时传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救和惨叫声。   出事了!   他立刻爬起来。   随后,外面传来了刺鼻的气味——这是火灾浓烟的味道!   他疯狂地撕扯脖子上的项圈,试图伸手打开拴住脖子的金属扣。可他的手早已被烧成了一团,手指扭曲变形地黏在一起,张都张不开。   四面土墙在不断升温,很快变得灼热滚烫。   他被拴在地洞里,就像是活活被塞进烤箱的牲畜,一寸寸皮肉在炽热的空气和沙土中燎起串串水泡,火辣辣痛得钻心。   他在极度的恐惧和不甘中拼尽全力地挣扎。   他不想死!他还要活下去!他还有他的小白……   “汪汪汪!”小白疯狂的吠叫声猛然从门口传来。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小白身上着了火,不顾一切地扑到梅生身上,探头到他脖子的项圈上一通疯狂啃咬。   小白!   他慌忙伸出手脚去拍小白身上的火。   “嘣!”小白的牙崩掉了,血从嘴角流下来,却依然像条疯狗似的继续啃咬项圈。   终于,“咔哒!”项圈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小白!   梅生几乎喜极而泣,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滚烫的铁笼子,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铁杆,便是“滋啦”一声,可他却根本顾不上了。   快跑!小白,快跑!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却听见身边“砰”的一声。   小白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它的一身皮毛烧得焦黑破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肚子,艰难地一起一伏,喉咙里哀哀地叫着。   梅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抱起小白,颤抖地用不上力的双臂把它死死抱在胸前,然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泼溅的鲜血。   堆叠的尸体在火中劈啪作响,烤得流下黏腻的尸油,空气中混合着烤肉、灰烟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   上天入地,无一不是火海。   四面八方,无一不是炼狱。   梅生忘记了自己抱着小白挣扎着爬了多久。当他终于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时,一抬头,正看见眼前是一道高高的门槛,两边的木门都在燃烧。   仿佛这是一道凡间跨入地狱之门。   “呜呜呜……”   小白嘶哑地低低呜咽着,脖子费劲地支撑着脑袋抬起来,用干燥发热的小鼻头去蹭了蹭他血肉模糊的脖子。   梅生低下头,看见它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闪烁着毫无杂念的眷恋和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小白的脖子。   小白很轻很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声叹息。   他感受到怀里那个小小胸腔向外翕动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缩了回去。   小白闭上了眼睛。   四周火海舞蹈,它仿佛睡着了。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小白脸上熏得焦黑的杂毛。   它安睡了,睡在永恒的美梦里,再也不会梦到黑暗寒冷的人间。   “啊……啊啊,啊啊啊!!!”   梅生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想哭嚎,但嗓子早已无法正常发声,想撕碎一切、砸掉一切,四肢却已折断扭曲。   他的眼珠烧得通红,缓缓抬起头。   面前那道门槛后面,那扇熊熊燃烧的门内,正对他的无邪君神像映着闪烁的火光,微微垂首,一双怜悯的眼透过狐面具静静望着他。   无邪君。   他想起来,无邪君是佛心镇居民供奉的神祇,梨园傩堂里的这尊神像尤其灵验,每年大傩之后,都有无数居民来到这里上香、供奉,祈求无邪君入梦。   他从不信神佛,因此从不曾祈梦。   戏班里所有的学徒都相信,如果能在大傩上扮演神明,爬上一百二十把舍身刀,在刀山顶上取下无邪君的面具,就一定能够实现愿望。   他是第一个能够爬上舍身刀的学徒,但他从不相信无邪君会回应他的愿望。   ……   如今,他依旧不信神佛。   但那不重要,他愿意穷尽一切可能,诅咒这该死的命运,诅咒他凶残暴戾的师父,诅咒懦弱恶毒的朋友,诅咒一切曾经伤害他的人,诅咒一切漠视他命运的人,诅咒这鬼影幢幢的人间……   他在极致的绝望和仇恨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无邪君许愿。   扭曲昏暗的视野中,他看见神像的嘴角慢慢勾起,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   楚千酩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是冷汗。   火光幢幢的视野中,祝凉在扒着看他的瞳孔,而穿着红嫁衣的少年半跪在那毛茸茸的怪物梅生身边,好像凑到它耳边在说什么。   楚千酩耳中嗡鸣,听不清楚。   他还陷在梅生恐怖的记忆中,一时走不出来。   突然,一声扭曲破音得简直不像是人声的尖笑传来:“原来在这里!”   “啊!!”楚千酩一下子吓得激灵了,猛一回头。   他们身后的洞口站着一个逆光的狰狞人影,乱发飘动如同地狱恶鬼。   贾师爷。   他披头散发,身上衣袍破破烂烂满是血污,一手紧紧攥着那张邪神面具,另一手握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刀,刀上一滴滴地往下淌血。   一步步紧逼过来。   他看起来实在太恐怖了,别说楚千酩,就连祝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地下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师爷语调扭曲的声音撕扯着焦灼的空气。   “这个魇境有鬼……有鬼……”他忽而尖笑忽而哽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不正常,“拿到了境灵,居然还是出不去……”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八度,声嘶力竭得破音:“出不去!这里有鬼!”   “这个怪物就是境主对吧?好啊,好啊!赶紧杀掉境主,赶紧离开这里!我他妈受够了!!!”   他狂叫一声,拿着刀就冲着梅生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梅生猛然睁开眼睛,喉咙里滚出一种如同活生生扯破血肉一般的凄厉尖啸!   楚千酩只觉得脑中一嗡,仿佛无数细小血管齐齐爆裂,腥热的液体从鼻腔里喷涌而出!   他喉中一片腥甜,眼前蒙上了一片血色。   暗红视野之中,他看到贾师爷身上的皮就像被滚油浇过的猪皮一样膨胀起来,转瞬就爆裂开来!   鲜血四溅。   前一秒还面容癫狂的活生生的人,这一刻就变成了一滩鲜血淋漓的血肉混合物。   “……呕!!!”   楚千酩直面刺激,要不是扶着桌子,已经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了。   祝凉面如白纸,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   喷溅而出的血雾飞到半空中,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勾勒出了这个悬浮的小巧物体的轮廓——   两人还未缓过神来,就倒吸一口冷气。   一只布满铜绿的生锈虎头铃悬浮在空中缓缓浮现,仿佛呼被满地洞的铜铃唤醒一样,发出了令人晕眩的铃声。   叮铃铃。   他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是他们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邪恶之物。   那段玄学界最黑暗最恐怖的历史,给今天留下的唯一遗迹。   魇境深处,有无邪铃。   楚千酩脑中如同骤然劈开了一道闪电,如同古老符咒一样的吟诵昏昏沉沉地飘过——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那个时候他早该想到的,明明在课堂上学过,还考过……   枯木开花,复又凋谢。   血月当空,铜铃飘摇。   就像是有某种神秘的存在扭曲了他的认知和记忆,这么明显的征兆,他此前竟然从未想过。   就如历史书上不祥的谶语,如数百年来玄学界一直恐惧的那个未来。   那个人……那个“神”,他回来了。   “无邪铃!我又看见无邪铃了!我就是最虔诚的信徒!”   刁辛刹终于爬到了这里,他又哭又笑地叫喊着,四肢以一种诡异的扭曲姿势向前,朝着梅生背后那墙壁上的巨大黑影爬去。   “我主无邪……我终于看见您了……吾神……吾神……神!!求求您满足我的心愿……”   楚千酩几人也看见了。   梅生背后,那壁画一样的巨大黑影不知何时竟缓缓地动了起来。   它从墙壁上凸起、浮现,如同一个黑雾组成的巨大神像,最终走出了墙壁。   那种未知而诡秘的气息居高临下地逼近,极度恐怖的冰冷寒意不容逃离地缓缓降临,一寸,又一寸……   同一时间,黑暗中幽幽地亮起了无数双冰冷的绿色竖瞳,仿佛点点鬼火,从四面八方缓缓地逡巡围拢过来。   嘶嘶,嘶嘶……   楚千酩控制不住地牙齿咯咯作响,双腿抖如筛糠。   他看见舟倾师弟直挺挺地站在他和祝凉前面,一动没动。   他想喊师弟快跑,想拼尽全力地逃,可他几乎用尽了全力,却像被那种逼近的巨大力量完全压制,根本动都动不了。   师弟想必也和他一样,根本想跑都跑不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嘶嘶,嘶嘶……   “哈哈哈……哈哈……”   魑魅魍魉的气息跟随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厉鬼横生,阴灵惨笑,间或伴随着刁辛刹癫狂的祈祷声和笑声。   “哈哈,哈哈哈……吾神!您终于回来了!我主无邪……我主无邪……”   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恐怖威压面前,就连趴伏的梅生都浑身战栗地缩成一团,仿佛在尽可能装作自己不存在。   楚千酩浑身颤抖地看着那个仿佛神像一样的巨大黑影向他们走过来,黑雾组成的脸看不清五官,却让他感觉它正带着微笑,恐怖地俯视着他们。   巨大的黑影走到了红衣少年的身边,缓缓地弯下腰去,好像两根手指就可以把那副小小的身躯捏碎。   楚千酩目眦尽裂,动弹不得。   救命!   谁能来救救他们!!   他的师弟……他的师弟才十七岁!!他身体不好,才刚刚进入学院,他充满希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快逃啊师弟!!!!!!   楚千酩惊恐万分的瞳孔里映出了那尊恐怖的黑影,半跪在红衣少年面前。   随后深深垂下头去,嗓音幽深如同跨越千年——   “我主无邪。”   楚千酩嘴还大张着,仿佛飞到空中突然被雷劈中的鸡,满脑子空白:“??????”   什么主?什么邪?我什么邪?   舟向月:“……………………”   舟向月:“你认错人了。” 第46章 表里   魇境弹幕炸锅了。   【咋回事,为什么黑屏了?是因为惊动境眼的原因?】   【我拍了好几下脑壳了,都没有恢复】   【@魇境,还能不能行啊大锅!专拣这要命的时候断!所以黑影走过来之后发生什么了?】   【第一次看这个魇境惊动境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无邪保佑!!快恢复啊啊啊啊啊啊!!!!】   【@魇境@魇境快点修修求求了!!硬件老化就去更新啊,很影响用户体验啊!!】   舟向月瞥了一眼楚千酩和祝凉。   俩傻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傻愣愣的连害怕都忘了。   舟向月:……没眼看。   他对那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黑影翻了个白眼:你管不管?   下一刻,一股撕裂天地、扭曲生灵的未知力量呼啸而至。   万花筒似的眼花缭乱的景象在充血的视线中如无数碎片碾过,无形的锤子一下下敲打脑中的每一根神经,令人发疯的剧痛从脊椎一阵一阵地向四肢百骸散射,周围地狱洞开、厉鬼尖笑……   天旋地转,一切都在颤抖、扭曲、尖叫。   最终归于沉寂。   ***   睁开眼时,舟向月置身于一片逼仄湿冷的洞穴。   一股草木被雨打湿后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滴嗒。   水滴落的声音幽幽传来。   舟向月只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抬脚往前走。   没走几步,哗啦!他踩进了一滩冰凉的水。   他收住脚步,向面前这滩冰凉的水洼看去。   水面上映出了他自己的倒影。   这倒影须发皆白、满脸皱纹,除了一身红嫁衣依然红得刺眼,整个人仿佛已经老态龙钟。   倒影里年迈的他缓缓掀起眼皮,露出了一双血色的竖瞳。   冰冷而诡异,仿佛一条蛇盘踞在他的□□之中,占据他的灵魂。   竖瞳闪烁着冰冷的异光,干瘪的嘴唇随之缓缓勾起。   死寂如镜的水面漾起圈圈涟漪,一道幽深冰凉的声音从水下传出,带着一种瘆人的凉意:“来见无邪君……你想要什么?”   舟向月微微眯了眯眼。   随后,他真诚地微笑起来:“啊,我想想……我想在不付出任何其他代价,包括但不限于,我自己陷入危险或我在意的任何人和事物陷入危险或倒霉或任何不利……对,在这样的前提下,我想要一朵每个颜色都能许一个没有限制的愿望的七色花。”   “嗯,九色鹿也行……”   “当然,三十六色蜡笔就更好了……”   水中倒影:“……”   水中倒影绽开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笑容:“……你觉得无邪君会应下这样的愿望吗?”   舟向月“哦”的一声,毫不犹豫地改口:“那我换一个。我要把梅生带出这个魇境。”   水中倒影:“…………”   水中倒影:“你喜欢什么颜色?”   同一时间,一条细长而冰凉的东西从背后爬上了舟向月的肩头。   他像是早有预料,猛一转身便伸手一抓——   没抓到那爬上他肩头的玩意,面前却轰然弥漫开一片青白水雾,迷了他的眼。   再度睁眼时,洞穴、水面和苍老的倒影都消失不见,他又回到了那个鬼影幢幢的地洞,只是里面的一切都死寂无声,滚落的泥土也静止在原处,甚至还有凝固在半空中的小石子。   楚千酩额上青筋半露,嘴巴张得能塞下鸭蛋,地洞里的几人几鬼都保持着惊恐痛苦的神色,像蜡像一样一动不动。   一切都仿佛定格在了上一个瞬间。   唯独那半跪在他身边的黑影动了起来。   黑影身形颇为优雅地站起身,原本遮掩他的黑雾倏忽散去,露出一个身材颀长、墨绿长袍的青年。   他满头青丝随意地散落到腰间,在一侧长发中混着一根编入了几根柳叶的细长小辫子,垂在胸前。   额发之下,露出了一双慑人的血色竖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仿佛一条蛇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这就是邪神的好朋友,柳长生。   柳长生起码是个千年老妖,因为当初舟向月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   他是从怨气中生出的妖,在舟向月遇到他时,已经是个为祸一方的祸害。   可谓十分适合做邪神的好朋友。   舟向月看着他,摇头叹气:“多少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无聊。吓小孩有意思吗?”   绿衣青年还是阴森森地盯着他,不说话。   披散的长发一动,从肩头探出一个嘶嘶吐着蛇信的墨绿色脑袋,竟是一条细长青蛇缠在青年的脖颈边。   舟向月笑了起来,朝青蛇伸出手去:“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我还揪过你尾巴呢。”   青蛇嘶嘶地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朝自己伸手,嗖地拧头回去,转身消失在青年披散的发间。   前面只留下一条嫩红色的细细尾巴尖甩来甩去,又很快收了回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舟向月嗤一声,“小气鬼。”   绿衣青年终于动了。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蛇信子一样细长开叉的鲜红舌尖,“无邪君,你还没死啊……”   “那当然了,毕竟那什么遗千年嘛。”舟向月感慨。   “……王八?!”绿衣青年冷笑,“你总算承认了!”   舟向月:“……”   蛇眼看王八,就是没文化。   青年呛了他一句,明显心情好了许多,“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舟向月正要开口,他翻了个白眼:“少来忽悠我,你知道你骗不了我。”   舟向月噗嗤一声笑了:“昨天就醒了。可惜没有记忆,像个傻子一样乱跑。”   “好像是惊动了境眼……不,大概是境灵碎片汇合让我恢复了记忆,”他懒懒道,“毕竟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绿衣青年看向他的眼神更冷了。   他上下端详舟向月许久,如同打量一块死肉,“看你这身子骨挺硬朗的,”他绽开一个阴森邪气的笑容,“再活一两个月不在话下。”   “那借你吉言了,”舟向月忍不住笑出声,往前走了一步,“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小红。”   青年的竖瞳危险地一缩:“你再敢说一次这个词,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哎呀我错了长生!”舟向月马上端正态度,“你看你从头绿到脚,小红这个名字多别致,而且这不是和我的‘阿青’是一对嘛!你不想叫小红,你不爱我了……”   看着柳长生越来越危险的眼神,他及时刹住舌头,“……好好好你不喜欢,我不叫了还不成吗!长生,长生大爷!”   柳长生:“……”   他略有些僵硬地撇过头,从鼻腔深处哼出一声:“所以,想通了?这回准备好把你的命卖给本座了?”   “下次下次,下次一定。”舟向月眨眨眼,“长生,几百年没见,你一句想我都不说,上来就要我的命,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柳长生:“……滚。”   作为一个妖活了这么久,他是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神。   舟向月:“对了长生,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重生?还是说,你在这里等了我九百年?救命我好感动……”   他的重生早就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死的时候确实没想到,居然一醒来就能跨越时空看见熟悉的面孔。   物非人是,恍如隔世。   他毕竟,已经死去九百年了。   柳长生冷笑一声:“你想多了。这个魇境最近有些异常,我无聊来看看而已。”   舟向月:“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占了我的魇境都不跟我说一声,没义气。”   柳长生“哈”地笑出声:“怎么,有意见?几百年了,也没见你从棺材里面爬出来打我啊?……哦,我忘记了,你没棺材,曝尸荒野是吧哈哈哈。”   “现在倒是回来了,不过你这小身板,啧啧,”他一双针尖般的竖瞳肆无忌惮地打量舟向月,“我一口一个,还吃不饱。”   舟向月插嘴问道:“我死这些年,这个魇境的人对无邪君的祷告,是你回应的吗?”   “是啊,”柳长生冷哼一声,“怎么,嫉妒?本座累死累活帮你完成KPI,你在地下白赚睡后收入还不高兴?”   舟向月直直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轻笑出声:“长生,几百年没见,你的演技一点长进都没有。”   柳长生:“……”该死的王八活千年!   他啪地一甩头发,冷冷道:“你回来干什么?”   舟向月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噗嗤乐了:“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柳长生露出了看智障的眼神:“……”   舟向月丝毫不尴尬,一脸理直气壮:“身为邪神,我不给那些玄门正道找点麻烦说不过去吧?他们当年杀我的时候可是没手软,而且还扣了我的东西没还呢,我怎么都得抢回来。”   他想起了什么,玩味地眯起眼,“而且……要是不给我那小徒弟找点事儿做,岂不是对不起他那漂亮的一剑。”   说来惭愧,邪神也有玩脱过的黑历史。九百年前,他被深受邪神肆虐之苦的玄学各门联手诛杀,最后甚至是他自己的那位正道之光好徒儿给他一剑穿心送走了。   ——对了,也不知道他那好徒儿现在混得怎么样了。   毕竟是邪神名义上唯一的徒弟,可别丢他的人啊!   柳长生:“……”   他都忍不住了,“又是你那只小肥羊啊?这都第几次了,光逮着一只羊薅,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那种东西我没有。”舟向月嘻嘻一笑,“你知道的,我们邪神不需要良心。”   “哦,也是。”柳长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沉吟片刻,舔了舔嘴唇:“那也算我一个。”   反正给那帮道貌岸然的所谓正道添堵,怎么都很有趣。   舟向月含情脉脉地眨眨眼:“长生,唯有你对我这般一往情深。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的!”   柳长生:“……滚!离我远点,我怕沾上晦气。”   不要靠近邪神,会变得不幸。   舟向月报之以谴责的眼神。   “哦对了,”舟向月看向旁边圆圆脑袋耷拉到一边的枣生,“你既然有这个神通进来,是不是有办法把一个鬼弄出去……”   “没有。”柳长生断然拒绝,“这还是你自己创造的魇境,你都没办法,我哪里有办法?”   “这样啊……”舟向月犹豫地看了眼地上的面具,“我本来打算用这个境灵带他出去的,不过……”   “你要用境灵带鬼出去?!”柳长生打断了他的话,露出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几百年没见,你更蠢了。”   舟向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一死傻千年啊。所以要仰赖长生兄照拂啦。”   柳长生:“……”   柳长生怒其不争地白了他一眼:“你最好先研究一下你自己的魇境。在你死的这些年里,它可是演变了不少,恐怕连你也得适应一下。等会儿破境结算,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讨价还价。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魇境的主人是个抠门穷神。”   舟向月恍然大悟:“有道理!多谢!”   柳长生冷笑:“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算是我的灵力,也只能在魇境里暂停三分钟。你准备准备作死吧。”   舟向月:“好嘞!”   魇境中的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凝固在半空的石块扑通坠落,火焰的高温一瞬间逼近,穿梭的黑雾将一切映出红黑交错的诡异光影。   铜铃声乱响,舟向月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好在一点都不痛。   ……说起来,哪怕恢复了记忆,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次重生后突然就不怕痛了。莫非是他阴德积够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向身边。   学院的俩孩子晕得东倒西歪,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   梅生浑身蓬乱皮毛炸起,恐惧地低声呜呜着。   而他们中法力最高强的那两个……现在是这里一滩那里一坨的状态,化整为零了算是。   舟向月:“……”   一开始一个比一个牛逼轰轰,到头来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他一边吐血,一边扶着墙歪歪扭扭走了两步,捡起中间那一大团血肉混合物上面的邪神面具。   “叮……滋滋……恭喜……获得……滋滋……境灵……”魇境的提示音像生锈一般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舟向月看见楚千酩痛苦地紧闭着眼,额上青筋暴起,嘴巴飞速翕动。   看着嘴皮子都快磨冒烟了,也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   他凑过去一点,才听清楚千酩在叽里咕噜地祈祷:“……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如来佛祖真主耶稣上帝阿撒托斯道格拉斯盘古女娲三皇五帝……救命啊!!!”   舟向月:“……”   这孩子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记忆力还蛮好的。   他叹口气,把面具往脸上一摁,忍不住念叨:“这么多神,你都供的过来啊?每天翻块牌子上柱香,初一十五专宠一个是吧……现在的孩子,啧……”   ……   楚千酩头痛欲裂,意识昏沉中,感觉自己突然被捏开了下颌,粗鲁地往喉咙里灌了什么温热的药水。   药水又苦又涩还辣嗓子,难喝得很。他很想反抗,却浑身痉挛、四肢无力,只能软绵绵地任由那人摆弄。   他楚千酩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他吚吚呜呜地挣扎着,最后也只是拼命睁开眼睛看了那人一眼。   朦胧视线中是一个戴着狐面具的红袍人,背后明亮的火光给他镶嵌了一层金灿灿的轮廓。   耳边恍惚传来忽远忽近的呓语,幽幽怨怨,莫名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别祈祷了,你的神才听不见。”   “唔……”楚千酩整个脑袋都变成了一团浆糊,完全没法理解听到的意思,也一点都记不住。   意识中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人掐着自己灌药,仿佛还幸灾乐祸地对自己笑了笑。   “但我听见了哦。”   “叮!滋滋……”楚千酩没听到耳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提示音,“你获得了无邪君的祝福……聆听……一次保护……”   柳长生跟没骨头似的歪歪扭扭靠在墙边,玩味地看着舟向月把两个小朋友料理了,又朝梅生走过去。   舟向月走了两步,忽然停下了:“对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魇境不太对劲?”   柳长生白他一眼:“邪神的东西有对劲的吗?”   “谢谢夸奖,”舟向月面不改色,“我是说,按理说这个孩子这么大的怨气生成了这个魇境,他应该会掌控整个魇境。但他实际上却几乎没怎么出现,只在记忆和境幻里能看到他。”   “我那新收的小徒儿就不用说了,七窍少了一窍的小傻样。可最后找到的境主也是……没什么灵智,像是个抽去魂魄的空壳一样。”   舟向月若有所思:“小红,你说,像不像蝴蝶飞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的蛹?”   柳长生竖瞳紧缩:“破小船,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舟向月举双手投降:“对不起,都是嘴巴自己的主意,呸呸呸,我道歉!”   他如同脚底抹油,三两步就走到了梅生身边。   柳长生没有再跟过去,而是站在远处,看到舟向月伏到那个怪物耳边,开始低语。   听不清在说什么。   但慢慢的,梅生颤抖绷紧的身体出现了呼吸起伏。他听着少年的絮絮话语,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逐渐变得轻盈透明。   像是一片散逸在空中缓缓消逝的水雾。   柳长生竖直了耳朵,也只听清楚最后一句。   “……梅生,睡吧。这只是个梦。”   漫天熊熊烈火中,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叮!魇境【梨园梦】境主梅生消逝,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破境结算中……” 第47章 表里   “一百多年前,这里曾是一个梨园戏班,也是迎神大傩的终点。”   “许多人曾在这里坠入地狱。”   “一场致命的大火曾经吞没整个小镇,在那之后,这里怨念聚集,形成了魇境。”   “很久很久以后……传说梨花飘落的深夜,重重院落深处会传来阵阵诡异的铜铃声,红灯笼里还会映出飘荡的宽袍大袖的影子。”   “走进梨园的时候,你要小心。梨园里游荡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小鬼,还有他们之中恨意最重、力量最强的那个掌坛大弟子,满怀恨意地蛰伏在井底,等待羊入虎口的境客。”   “梨园以外的小镇,则是新娘宋莺时的地盘。你的欢喜是她的痛苦,你的恐惧是她的食粮。不要忘记,她在坟墓里等你。”   “他们都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但是……”   “嘘,不要惊醒整个魇境的境主。”   “他的名字,是这里最大的禁忌。”   “他的躯体浴火重生,他的魂魄支离破碎。”   “或许对他来说,最绝望的不是所恨之人的折磨,而是亲近之人的背叛。如果他的妈妈不曾遗弃他,如果那些朝夕相处的伙伴和镇上的邻居不曾对他的处境缄默,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以最大的恨意和恶意诅咒这人世。魇境因他而生,因他而反反复复地重演,丧命于此的鬼魂怨气源源不断地汇入怨气的洪流,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直到他消散的那一天,梨园梦终止,曾经那些泛黄的历史,将永远沉睡在浓雾弥漫的大地之下。”   “叮!恭喜境客舟倾获得【梨园梦】魇境集齐境灵成就、首次破境成就、魇境湮灭成就!”   “【梨园梦】境灵可带出本魇境,在魇境外亦可使用第二身份功能。”   “【梨园梦】魇境为史上首个湮灭魇境,破境者将获得魇境专属奖励:一次向神明许愿的机会!”   “检测到你有一次向神明许愿的机会,请问是否许愿?”   舟向月听着耳边的声音,好笑道:“向神明许愿?向哪个神明许愿?”   叮的一声,耳边的声音开始混杂滋滋的杂音:“滋滋……更正中……滋滋……”   “检测到故人符咒,开启【邪神复苏】隐藏任务……”   “任务当前状态:【一无所有】”   “经过魇境计算,你当前身体灵力为零,灵赋未知,身体基础素质为负,有相当概率生病嗝屁风险。”   “经综合测算,成功复苏可能性为零。劝你死了这条心。”   舟向月:“……”   “叮!检测到你已获得一片境灵。根据你的愿望,可选择境灵使用方式(二选一)。”   “一,将境主梅生带出【梨园梦】魇境。”   “二,境灵归位,唤醒邪神的部分封印力量。此后境灵仍可用于在魇境内外生成第二身份。”   舟向月毫不犹豫:“我选二。”   “……”那个声音停顿片刻,突然一改那种毫无感情的非人感,像人一样轻笑了一声,“这可真不像你啊。”   舟向月挑眉:“哪里不像我?我不是从来都这样嘛。”   那个声音却没有顺着他的话头,“你已经猜到,不需要用境灵许愿也可以带梅生离开吧?……因为他早就已经离开了。”   舟向月微笑:“你猜?”   ***   小小的梅生从昏沉的黑暗中醒来时,听到一个温柔宠溺的声音。   “师父带你出去,永远离开这里,好不好?”   “真的?!”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师父温柔的笑脸。   “嗯。”红衣师父点点头,“不过出去的话,你得有个大名。”   梅生慌忙道:“可是,可是我只记得我姓洛……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师父沉默了片刻,又笑起来:“好,那要不师父给你起个名?在我们那里,师父为徒弟起名是很自然的事。叫平安怎么样,洛平安?平安长大,平安一生。”   “好!”梅生脆生生地应道。   师父要带他走了,他还要有名字了,一个特别特别好听的名字!他几乎从未想过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师父笑眯眯鼓励地看着他:“那你现在要听师父的话,先跟着长生哥哥走哦。”   洛平安兴高采烈地看向师父指向的方向——然后看到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阴冷低气压的青衣人,盯着他看的眼睛……赫然是一片鲜红的蛇一样的竖瞳!   看到自己在看他,他还阴恻恻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了一条恐怖的蛇信子!   洛平安:QAQ   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小平安要乖乖的哦,要听长生哥哥的话,”舟向月揉着小孩的脑袋,“不然长生哥哥会吃小孩,一口一个,还吃不饱!”   洛平安:!!!   柳长生:“……”喂!   ……   等到把小鬼安置妥当了,舟向月一拍脑门:“对了,长生兄,还得麻烦你帮我把我这脑门上的玩意遮一遮……”   他一边说,一边撩开额发,露出了眉心正中那妖异的细长鲜红花瓣印记。   柳长生在这里,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作为一个活了千年的妖怪,长生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法术可以帮忙。   不然等出了魇境,他这废物身体无法遮掩这个奇怪印记,怕不是得跟个女鬼似的天天把头发往前梳。   柳长生酸溜溜道:“有事长生兄,无事柳小红,你这么缺德怎么还能活过来,老天爷也太缺德了……咦,好精致的花钿!没想到你还挺臭美的。”   舟向月:“……不是花钿,是什么诅咒的印记还差不多吧。”   柳长生嗤笑:“你这一身嫁衣一穿,花钿一点,往大街上一走,只要不说话,都得把你当娇滴滴的新嫁娘,怕不是都会有登徒子来摸你屁股。”   然后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舟向月:“……少废话,快帮我遮印子!”   柳长生放声大笑。   等到红印子在柳长生的法术下隐匿得消失无踪了,舟向月又腆着脸开口道:“哦对了,再帮忙把那俩小朋友的记忆处理一下,出去了别让他们认出我。”   早知道柳长生也在这里,他就不必自己承认是弑神学院的弟子,也不用答应带楚千酩过摸底测试了!   可惜没有后悔药吃。   柳长生顿时感兴趣地挑起眉:“干嘛?你得罪他们了?”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不是,只是一不小心表现太过优秀,怕回去了他们乱说,引起怀疑。”   开玩笑,学院里还有很多老熟人呢,那可一个个都恨不得等他回来再挫骨扬灰一次。   当年他的死,可是他们最值得夸耀的战绩。   “哦?”柳长生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大步走到了楚千酩旁边,然后闭上眼。   嘶嘶……嘶嘶……   细细的青蛇从他的长发中钻出,吐着蛇信子缓缓地缠上了楚千酩的脖子,那条晶莹透明的舌尖一吐一吐,点在沉睡的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心。   一缕缕透明闪亮的银白色流光从少年的眉心溢出,被蛇信子勾进嘴中。   与此同时,柳长生虽然闭着眼,嘴里却不住地发出声音:“啧啧,啧啧啧……哎哟!啧啧……哎呀呀呀,真是大开眼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舟向月气定神闲。   这世界上就没有比他脸皮更厚的人,神也没有。   柳小红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鬼样子,装样子不过是为了恶心他罢了。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好了,”柳长生睁开眼,笑得神秘莫测,“我已经给他们改了一个完美的记忆,放一万个心,绝对不会让你露馅。”   舟向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他正要开口,却见柳长生脸色一变:“不行,得赶紧走了。有人强行闯入,魇境要塌了。呵,看你招惹的烂桃花。”   “又关我事?等等,你究竟改了什……”   还没等舟向月说完,铺天盖地凄厉嘈杂的洪流突然齐齐冲进他耳中!   魇境中的时间猛然加快,就像被某个巨大的力量来源扭曲了。   天旋地转,火光噼啪,一棵棵梨树眨眼间就从梨花翩飞枯死成灰黑色的干枝,房屋外墙迅速生出青灰色的大片霉烂,一块块木梁在火光中扭曲撕裂,轰然倒塌。   恐怖的压迫与毁灭感从四面八方逼近,除了外来的境客之外,魇境中的一切都在鬼哭狼嚎、扭曲奔逃,他们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了——   【诶诶诶!恢复了恢复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把梅生杀掉了?】   【好着急好着急,他们都还活着吗?破境了吗?】   【???等一下,为什么我看到梨园梦显示“破境”的标志好像和别的魇境不一样?】   【!!!!那不是破境标志!!你再仔细看看,上面写的是“湮灭”!!还是历史上首个湮灭魇境!】   【卧槽卧槽??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湮灭”,到底发生了什么?!】   舟向月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熊熊火海,耳边是一刻不停的播报。   闪烁的火光映出他苍白的脸色,将嘴角边蜿蜒而下的鲜血衬得触目惊心。   “境客舟倾获得首次破境成就,获得标签【小荷尖角!】”   “境客舟倾摘取【梨园梦】魇境首次破境成就、魇境湮灭成就,获得标签【魇境杀手】,收录入魇境册卷!”   “……错误……身份错误……已更正,【梨园梦】魇境收录破境者:舟倾、无名氏。”   “境客舟倾最高围观鬼数达到3867,为本场魇境参与境客中最高,你就是魇境鬼众心中最靓的仔!”   “境客舟倾收到打赏4421魇币,综合围观鬼数及境中奖励,最终结算余额5842魇币,获得身份【天地银行优质新客户】!”   “综合评定,境客舟倾在本次魇境后获得以下标签:【香香】【柔若无骨】【黑心美人】【徒弟挖掘机】【最美新娘】【魇境燃烧者】【魇境撕裂者】!”   “境客舟倾成功攻略境主梅生,获得【梅生的祝福】,包含符咒加成:好鬼不迷路,好鬼挖呀挖。”   舟向月:“?”   “境客舟倾在【梨园梦】魇境中贡献突出,境客排名仍在计算中,敬请关注【魇境新人榜】【境客单人榜】【魇境门派榜】!”   “请注意,以上榜单均对所有境客可见!”   【卧槽?所以破境的居然是这个病秧子?他做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放声大哭,刚才黑屏我错过了一个亿啊!捶脑袋!】   【你也黑屏了?!】   【啊啊啊刚才黑屏我挂机去看别的魇境了,结果听说了一件大事!他们说,好像……好像邪神要复苏了!】   【……狼来了都喊过多少次了,下一个】   【扣1无邪君原谅我,我不信~】   【1】   【1】   【讲一个鬼故事,这次好像真的不一样……你们去刚开启的那些魇境看看,刚刚入境的境客全都在说这件事,外面都乱套了!!!】   ***   楚千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看到周围一片混乱崩塌的景象。   “这是……破境了?”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周围混乱恐怖的景象,他不是第一次进魇境,因此能够判断出来。   公开提示音在此时响起。   “丙级魇境【梨园梦】最终评定为甲级,因魇境已湮灭,永久封存入甲级魇境名录,不再现世。”   楚千酩:“??!!”   不再现世是什么意思?以前破境也只是魇境关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出现收割人命,这次怎么不一样?!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尖叫得几乎破音:“凉哥凉哥,破境了!!!”   祝凉也醒了。他难以置信看着四周,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这么突然结束了。   梨园里的一切逐渐幻化成漫天飞舞的梨花雪,在他们周围盘旋飞舞成雪白的风暴。   风暴中有悠远的吟唱声和鼓角声,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又带着撕裂一切的风暴回归地底。   大火熊熊燃烧,一切活着的、死了的,尽数付之一炬。   世间再无佛心镇,只剩一个永远在魇境中鸮啼鬼啸的人间,比地狱更深更恶的烈焰永无尽头。   楚千酩又激动地转向舟向月:“师弟师弟!我们……”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在他的视线里,红衣少年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像被抽离了灵魂一样软软倒了下去。   一道凛冽长风在这个瞬间席卷而来,某种惊心动魄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   刹那间,天地间万千雪白花瓣齐齐爆燃,绽放出绚烂夺目的火光!   舟向月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漫天飘洒着灿金流光中,勾勒出一个逆光迎着他而来的高大身影。   恍惚之中,似曾相识。   舟向月想,他又做梦了。   他重重跌进一个怀抱,意识彻底沉入深渊。 第48章 今昔   香。   真香。   一股温暖馥郁的花香轻柔地萦绕在鼻尖,甜得醉人。   舟向月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   床铺被褥软得像云,啾啾的鸟叫声传入耳中,淡金色阳光从支起的竹窗落进来,把他的被窝烘得暖暖的。   他迷迷糊糊第一眼,便看见窗外一树金灿灿的桂花。   ……这里,是翠微山的桂花陇?   他一时竟有些恍惚,撑着床沿东倒西歪地坐起来,伸长脖子向桂花树下望去。   一阵清风吹来,树下簌簌地飘落一场淡金色的桂花雨,汇入地上那层落花织成的金毯上。   并没有一个黑衣绘金的俊朗少年在飘洒的桂花雨中练剑,剑光灼灼,火树银花。   远去的记忆这才如潮水般涌入舟向月的脑海。   ……哦,对。   这里确实是翠微山。   但已经过去九百年了。   翠微山全名一羽翠微,被称为“玄学界第一高校”的千年学府就位于这片烟岚云岫的山岭深处。   千年前,这个学府门派的名字就叫“翠微山”,如今与时俱进,面向外界的正规名字是“翠微大学”。不过在玄学界乃至魇境里,它更通行的名字是以其最出名的学院代指的“弑神学院”。   毕竟,邪神可是如今翠微山乃至所有玄门正道的头号敌人。   当年成功诛杀邪神的弑神之战是他们最骄傲的战绩,而防备邪神卷土重来,则是一代又一代玄学继承人们的使命。   舟向月回想起了原主舟倾的记忆,和自己当年在翠微山的记忆对上了。   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窗外。   窗外的桂花树长得比普通的高大许多,树干上挂着一个歪屁股的秋千,静默地悬挂在空中。   他很快就确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居然就睡在了九百年前自己曾经的屋子里,而且这里的里外装饰与九百年前相比几乎一点都没变,所以才让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九百年前。   ……九百年前,他还在翠微山门下修习的时候。   这让他心里有点咯噔。   他九百年前就死了,学院怎么会把他的屋子一直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   而且他此刻就睡在里面。   要是他是什么在与邪神的抗争中光荣牺牲的优秀弟子,这还勉强说得过去。   问题是,他就是邪神本神啊!   当时的学院几乎出动所有人才围杀成功的大反派啊!!   胡思乱想半天后,记忆也渐渐回潮。   舟向月模模糊糊地想起,梨园梦魇境最后崩塌之时,他晕过去之后好像做了个梦,居然梦见了九百年前那个会咬人的小兔崽子……   看来那个梨园梦魇境真是邪门的很。   也不知道小兔崽子现在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舟向月咕咚栽回柔软的床铺里。   然后很没有骨气地、舒服得长叹一声。   ——不愧是他想念了九百年的床。   再次睡到最爱的软床的幸福感让他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算了,说不定就是偶然呢。他完全可以把正事先往后放放,先好好享受一下回家的快乐。   浓郁的桂花香从半开的窗外一阵阵飘进来,细细密密的桂树枝叶筛过明媚的晨光,在室内的竹地板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果然还是他的桂花好,舟向月得意地想。   想当年,翠微山师父门下的其他人在院子里种的都是梅兰竹菊四君子,要么就是莲花一类纯净高雅的灵植。   只有他舟向月大手一挥,把院子里种满了桂花。   还是凡间最普通、没有半点灵性的那种野桂花。   于是,每到开花时节,他这座小山头上便密密麻麻开满了一树一树金灿灿的桂花,香气浓得像是笼罩了一团云雾,到处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好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每每引得师门上下侧目,对他指指点点。   舟向月乐在其中。   毕竟他没文化,闻不得那些文人的酸腐气,就喜欢热闹。   那瘦骨伶仃的竹啊梅啊松柏啊,萧萧瑟瑟的,半点用处也派不上。   他的桂花就不一样了。又香又美,而且还可以吃!   其实,他本来还想种糯水稻来着,毕竟他最喜欢吃糯米糕点……只是因为遭到全师门压倒性反对才遗憾作罢。   毕竟大家都是轻裘缓带仙气飘飘,谁也不想经过他的山头需要踩过大半山湿淋淋泥泞的水田。   容忍他一座山头花香袭人的桂花树已经是当时的师父对他格外的宽容照顾了,若真让他种了水稻,怕不是天天要有人跑去找师父闹事。   ……   舟向月决定梳理一下舟倾的记忆。   舟倾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又不大聪明地捡垃圾流浪了十七年,最终在成年的前夕,被吞噬进了一个魇境。   天知道那时他只是在街上去追一只骨碌碌滚走的易拉罐,结果就莫名其妙遭受了这无妄之灾。   之前舟向月还想吐槽,就舟倾那副病弱又美貌的傻样子,流浪捡垃圾,他是怎么活到十七岁的?   不过现在想起来,恐怕和那个派了人要在梨园梦魇境里杀他的家族有关。   很难说这原主运气到底好还是不好。   说不好呢,啥也不会的病弱小美人在误入第一个魇境后,吓得爬到床底下,然后在窗外第一声鬼叫传来后就吓晕了过去——没想到真叫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一晕居然就晕到了一位到那个魇境试炼的弑神学院弟子成功杀掉境主破境,然后稀里糊涂地被带了出来。   出来之后,他就被带到了翠微大学。   学院也知道,最近几十年,魇境开始越来越多的主动吸入活人,并不区分是玄学界人士还是普通人。   对于进入魇境还成功活下来的普通人,翠微大学通常会给他们两个选择——   可以选择申请就读翠微大学,不过需要面试。   也可以抹去记忆,重新回到凡人的世界。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面临这个选择的普通人都想要入学。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就不说了,而且就算他们重归凡世,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再一次被魇境吸入。   翠微大学招生办主任介绍完了,问舟倾:“你为什么想要进入学院?”   舟倾全程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捏了捏衣角:“我,我是来捡垃圾的QAQ”   他好像只会捡垃圾……   哪怕是玄学高校,应该也需要有人捡垃圾……吧?   招生办主任:“……”   招生办主任:“是这样的,我们干的是弑神杀鬼的活,会死的那种。”   舟倾:“QAQ”   好在那位学院老师很温柔,只是说让他先在翠微山住两天休息一下,再好好想想。   舟倾果然好好想了,然后就决定上学。   毕竟,基本没上过学的他只是个半文盲,捡垃圾都很受欺负的。   谁知刚一入学,他不仅要遭受身边那些出身根基深厚的玄学世家的同学们的鄙夷,而且还被一个同学带来的灵物测出根本没有半点灵赋潜能。   灵力是玄学人士实际拥有的力量,灵赋则是灵力发展的潜能。   这也就意味着,舟倾在玄学界没有任何学习和发展的前途。   这一届新生还没有正式开学,他满怀委屈地在各个山头乱晃,结果就碰到两个师兄在窃窃私语,商量着准备进一个已经破解了境主的魇境。   这个魇境有些奇怪,已经导致了一些人失踪,因此引起了校方注意。   毕竟,弑神学院被称为“玄学界第一高校”,在魇境十大门派里目前排名第二,也是其中唯一以培养学生为主要目的的组织。   学校里几位院长商量起了过来探查的事。   而他们的商议刚好被楚千酩听到了。   小楚同学因为上学期期末的魇境模拟试炼挂科,即将面临开学的补考,焦虑程度爆棚。   他不知从哪听说,如果进入危险性较高的魇境破境成功,就可以补上上学期期末的成绩,这样就不用丢人现眼地和刚入学的新生一起补考了。   楚千酩心动了。   于是,他拖上了自己的好兄弟祝凉,一起进入了这个翠微山正在计划探查的魇境。   他们的商议又刚好被舟倾听到了。   听者有心,舟倾起了念头,竟孤注一掷地跟着那两个二年级师兄进了魇境。   结果,他一进去就被和上一个魇境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的厉鬼吓个半死,居然还没头没脑地跑去偷了刁辛刹的道具。   你说偷就偷吧,居然还被抓住了。   然后就给直接打死了,冤不冤呐。   舟向月“啧啧啧”地摇了摇头。   你光看人家两个师兄偷偷进魇境了,没看见人家两位富二代那是从小就跟着长辈进魇境历练的,这回也是带着满身装备进去的啊!   谁像他一样啥都没有、啥都不知道就敢进去莽啊?   舟向月又梳理了一遍舟倾的回忆,还是忍不住感叹,命运可真是无常。   之前十七年捡垃圾都能浑浑噩噩一直活下来的少年,眉心带着诡异的红印,居然就这么巧,在刚刚要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的时候,听到了两个作死师兄的对话,然后跟着他们进了这里,最后死在这里。   可真是太巧了。就像老天都不想给他开这扇门似的。   舟向月想起什么,随即就在床边找到了他在梨园梦魇境里,从那两个想挖他心脏的境客那里拿到的桃木护身符。   背面依然是那个文字一样的符咒。   舟向月若有所思。   等之后正式开学了,他可以找别人问一问这是什么。   就在这时,熟悉的嗓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妈呀,这桂花也太香了,我要窒息了……”   舟向月循声透往窗外望去,果然一眼瞅见了一蓝一白两个少年的身影,正顺着桂花树下的空地向这边走来。   他乐了。   正需要打听呢,这不,信息包自己长腿送上门来了。   很快,两个少年就走到了竹屋门口。   楚千酩伸手敲门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忐忑的,毕竟这里是……那位的住处。   没想到刚敲一下门,就听里面“咕咕咕”几声,然后就响起鹦鹉一样拖长了声调的滑稽声音: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楚千酩:“……”   祝凉:“……”   那位大佬的品味,真别致啊。   “来了来了!”少年乐颠颠地来给楚千酩和祝凉开门了。   纤细的少年脸色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惨白,头发乱糟糟的,一双眼睛倒是贼亮贼亮。   他起床只是胡乱拢了拢衣裳,衣带打了个极为敷衍的结,便算是正好衣冠了,这蹬蹬蹬一路下楼开门,便散开了一半,露出半截伶仃的锁骨。   “师弟,你还好吗?你在魇境里受的伤可不轻……”   “没事没事,多睡几觉就好了!”舟向月笑眯眯地说,“两位师兄快进来坐!”   舟向月给他们沏了茶,但他自己不爱喝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糖和蜂蜜一类的东西,只得倒了杯水将就。   “对了师弟,你在魇境里就晕了,回来后还没看过外面对吧?”楚千酩急吼吼地开口,“跟你说,我们在魇境里的时候,外面都闹翻天了!”   “怎么了?”舟向月连忙问道。   “你记不记得……哦你那时候好像晕过去了大概不记得,我们在魇境里的时候,天上的月亮突然变成了血月,之后整晚的月光都是血一样的暗红色!”   “……其实不只是魇境里面,外面的现实世界也出现了一轮血月!”   舟向月很配合地睁大眼睛:“啊!”   楚千酩显然很满意得到的反应,继续往下说:“更诡异的是,一羽翠微那么多山峰上,所有的花草树木突然在同一个瞬间齐齐开花,又在转瞬间全都凋谢了!”   ***   前一天晚上。   一羽翠微深处,魇境监测中心。   嘀嘀,嘀嘀。   清脆圆润的声音有规律地轻响,一块块屏幕上飞快滚动着大量的数据流,扫描监测着各地的魇境情况。   正是冬末春初的傍晚,玻璃落地窗的竹屋里开着暖气。   夕阳余晖慢吞吞地沉入悬崖边的云海,屋里暖风阵阵,配合着各种监测仪器有规律的白噪音,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火红色大波浪卷发的女子支着头歪在桌边打盹,手边放着一副金丝细框眼镜。   嘀嘀嘀嘀嘀——!!!   监测中心突然警铃大作,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翻到地上,手忙脚乱去摸眼镜:“搞什么?!”   【警报!】   【魇境数值异常波动!】   监测中心里大大小小的屏幕上,一条条波动线都窜到了危险的红色区域,刺耳的警铃声此起彼伏。   “乔院长!”几个年轻弟子从旁边房间冲过来,瞪大眼睛指向落地窗外,“你看外面!”   乔青云戴上眼镜向外望去,看见昼夜分割之处的云海尽头,赫然悬挂着一轮血红满月。   夕阳已沉入云海,翻滚的云层深处透出隐隐的血红微光,而云海之上的夜幕,却被血月映照得一片暗红。   乔青云的心陡然一沉。   一股格外清晰的花香随着晚风飘进来。   尚是冬末,监测中心开阔的落地窗前是悬崖,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杜鹃树丛。   哪里来的花香?   几人盯着窗外,瞪大了眼睛——在他们的视野中,漫山遍野的杜鹃树转瞬抽出新绿嫩芽,然后吐苞、绽放。   星星点点的火红迅速燃成一片,染红了整片山坡!   不过须臾,鲜妍亮丽的火红花朵转瞬开到荼蘼,从枝头颓然败落。血染般的绚丽色彩遽然褪去,就像是整片山坡转眼被吸干了血液,从鲜亮的火红再次枯萎成一片光秃秃的黑褐色枝干。   所有人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鹃枝头沉沉地坠着尚未掉落的枯萎花朵,悬崖上比起之前光秃秃的花丛,更加弥漫着一种颓靡而森然的气氛。   乔青云看着窗外诡异的景象,感觉右眼皮突突狂跳。   血月凌空、花期异动。   都是异变之兆。   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句禁忌的谶语,属于那个不能提起名字的人……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盯着数据!”乔青云厉声吩咐弟子。   几个年轻人如梦初醒地看向屏幕,乔青云深吸一口气,从旁边书架上拿了只签筒,捧在手上一边摇一边思索。   过去几百年,魇境似乎一直维持着一个稳定的状态。虽然“邪神复苏”炒作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是雷声大没雨点——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隔三差五来一次助助兴了。   至少整个玄学界都是这么认为的,最高层也希望大家保持这样的认知。   但从那时起一手建立监测系统的乔青云知道,这个邪神创造的诡异存在正在一点点失控。   魇境出现的频率在慢慢提高,吸入的活人数目也在不断增加。最近几年,魇境异动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但这一次依然是史无前例的异常警报。   此时,几个年轻弟子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一个个噤若寒蝉。   一股恐怖的气氛在监测中心里弥漫开来。   这种程度的魇境异动,难道说玄学界恐惧了许久的邪神复苏,真的快要到来了?   千年前的恐怖经历已成过往,但没有人不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   如果邪神真的复苏……   那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的灾难。   “叮铃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炸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乔青云啪地接起电话,“怎么了?!”   那头声音传来:“师妹啊,镇灵司底下闭关的那位出来了,直接往楚千酩他们那个魇境赶过去了。”   乔青云瞳孔地震:“那位都出来了?!”   “是啊,”那声音吊儿郎当道,“别担心,他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乔青云恨不得穿过电话线揪那边人的耳朵,“连他都惊动了,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更恐怖了吗?!”   她手一松,手中的签筒“砰”一声坠地,竟遽然炸裂开来!   满筒竹签炸得碎屑纷纷。   乔青云下意识眯了眼,在纷乱飞扬的竹屑间,看到地上躺着的唯一一支完好的竹签,血红字迹分外刺眼——   “大凶”。 第49章 今昔   翠微山,桂花陇。   楚千酩把魇境外的异动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听得舟向月连连惊叹。   这么厉害,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出来之后就发现了,玄学界各大报纸论坛全都在讨论这件事,而且我听人说,”楚千酩压低了声音,“有人猜测,是不是……那位,真的要复苏了。”   “哪位?”舟向月好奇问道。   “……就是那位啊!”楚千酩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舟向月犹豫道:“师兄,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在街上流浪,第一次接触玄学界,确实不知道……”   “啊!”楚千酩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愧疚之情。   师弟这么可怜,他居然还戳他的伤疤……他真不是人啊!   楚千酩满心愧疚地道歉了半天,直到舟向月连连表示他真的不介意,才接着往下说:“抱歉啊师弟,我们这么说习惯了。说‘那位’呢,其实有两种情况。不方便直呼其名……”   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就像是怕被谁听到一样,“一种就是……邪神。”   舟向月挑起眉:“无邪君?”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小点声……”楚千酩连忙去捂他的嘴,“直呼神的名字是会被听见的……当然那位也算不上神,是邪神……但直呼那种存在的名字就更危险了,被邪神听见,绝对没什么好事……”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光天化日之下的,那都是什么封建迷信。”   小朋友,你没直呼他的名字,你猜他现在有没有听见?   “你可千万别不信邪啊师弟!”楚千酩急了,生怕这师弟无知者无畏去作死,“哪怕他已经死了一千年了,魇境的厉害你总知道吧?那就是邪神创造的!”   他满以为师弟定会get到这份恐怖,没想到师弟的注意力完全歪了:“一千年?怎么会是一千年?”   “啊?”楚千酩没反应过来,“一千年怎么了?”   “不对啊,”舟向月深感有必要纠正一下,“明明……我怎么听说,邪神是九百年前死的?”   九百年就是九百年,一年也错不得,他当初算好的就是九百年重生!   凑整凑整,当他邪神不要面子的吗?   “你听谁说的?”楚千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是一千多年了,只不过平时大家都说一千年。”   舟向月:“???”   是他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脑子冷静地思考片刻,舟向月很不情愿地发现,玄学界那帮人实在没什么必要伪造年份。   毕竟,从古至今的玄学史一卷一卷,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之后去一查就知。   ……所以大概率,是他自己居然把重生的时间算错了。   堂堂邪神!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看来是我听错了。对了,师兄你说‘那位’有两种情况,还有一种是什么?”   “哦哦,还有一种,就是指代玄琊君。”楚千酩一边说,一边暗戳戳八卦地观察师弟的反应。   “……啊?”舟向月愣了愣,“谁?”   他怎么没听过翠微山有这号人?   哦……他随即想起来,自己是重生的老古董,不认识这里的新面孔也很正常。   看着师弟一脸茫然的表情,楚千酩有些意外。   啥?大佬一副天塌下来的疯魔样子冲进魇境抱你回来,你们居然不认识?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很是自觉地科普:“就是郁归尘郁院长!当今玄学界第一大佬啊!我们通常尊称他玄琊君,就是他一千年前杀死了邪神!”   舟向月:“?”   不是,谁杀了他?   千年前的记忆久远得有些模糊了,不过虽然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但他不认识什么郁归尘啊。   楚千酩接着说:“你知道吧,翠微山这么多学院,弑神学院的名头最响,在魇境里甚至直接替代了翠微山作为门派名字,我们都叫它‘翠微大学研究生院’。玄琊君就是弑神学院的院长!”   他想起什么,突然谨慎地左右望望,凑到舟向月旁边跟他咬耳朵,“还有……你听到那个门铃声了吗?‘耳朵耳朵’的,跟你说你不要乱传哈,其实郁院长在翠微山还有个私下传的绰号……就是‘郁耳朵’……”   舟向月恍然大悟,“……你是说郁燃?”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觉得“玄琊君”这个称号耳熟了。毕竟郁燃当年刚刚出生,就被民间传说是“玄琊帝星降世”。   巧了,那不是他家小徒弟嘛。   而且说来惭愧,这“郁耳朵”的绰号,还是当年舟向月自己在翠微山门下时给他起的。   舟向月瞬间有种沧海桑田的感慨——死一次回来,连他那小徒弟都成了玄学界第一大佬,自己当年起的绰号却经典永流传……不愧是他,起名大师!   “郁燃?郁燃是谁?”   楚千酩莫名其妙,然后忽然瞪大眼睛,“原来郁归尘的本名是郁燃吗?!”   他的眼神长了触角一样悄悄转到祝凉那边——两人眼神微妙地对视了一眼。   “咳,”楚千酩的眼睛亮亮的,“师弟师弟,你是怎么知道郁院长的本名的?”   舟向月:“……”   大意了。谁能想到死一次回来,徒弟连新名字都有了,还害得自己险些露馅。   可能刚睡醒脑子不大清楚,他早该想到的——   按照玄学界传统,弟子们正式拜师修习之后,通常会在本名之外起一个道名。   此后继续混玄学界,通行的就是道名而非本名了。   对于楚千酩这些晚辈来说,他们只知郁归尘,而不知郁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舟向月:“我……嗯,我之前不小心偷听到的……”   他摸了摸鼻子,羞赧一笑,“我挺擅长偷听的。”   楚千酩猛地就想起自己和祝凉被罚进了凌云塔,就是因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师弟偷听他们说话跟进了魇境……   他顿时恼火道:“师弟,你这乱听墙角的坏习惯可得改改啊!”   舟向月乖乖点头,露出一脸愧疚神色:“一定一定,对不住师兄!我给二位师兄赔礼道歉!”   见师弟态度这么诚恳,两人也没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楚千酩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哎,凌云塔里好恐怖,我再也不要进去了……”他咋舌道,“真羡慕师弟,直接给拎回来睡觉了……”   凌云塔可以算是翠微山乃至整个玄学界的刑惩堂,令人闻风丧胆。   乔青云院长说舟倾是新生,还是第一次进学校,不懂规矩,再加上实在病弱,所以豁免了偷偷进魇境的惩罚。   但是他们俩还因为拐了师弟进魇境加罚了!   本来偷偷进魇境挨顿打就行,现在居然还要罚抄书,还不能用法器,只能手抄!   楚千酩觉得自己冤死了!他哪里知道会有一个师弟拖油瓶跟在自己身后进魇境啊!   “你已经很幸运了,付一笑院长正好在魇境里没出来,不然他肯定会打断你的腿。”祝凉凉凉道。   楚千酩一想,打了个哆嗦。   他小叔现在是在魇境里,但将来总会出来的,而乔院长肯定会告诉他……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能苟一天是一天!   舟向月惊讶道:“付一笑……院长?会打人?”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听见熟人的名字了。付一笑是当年他在翠微山的师兄,也是他最好的哥们儿。   不错不错。死一千年回来,小徒弟成长为玄学界大佬,就连好哥们儿都成堂堂院长了!   想来一个个道行都极深了,不然也活不到这么久。   这大腿一条条的,不抱说不过去吧。   不过,舟向月想,他记忆里的付一笑明明脾气特好人也正派,从来不会随便打人的。时间居然能改变人这么多吗?   楚千酩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别提了……哦对了师弟你可能还不知道,付院长是我小叔叔,他对别的弟子都很好,唯独对我严得要命……”   他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连连摆手。   哦,舟向月懂了。   付一笑虽然脾气好,但确实还是挺严于律己的,教导晚辈也肯定负责。   他有些好笑,楚千酩这活宝能把笑哥那样的大好人惹火,也是很厉害了。   ——毕竟他自己也在魇境中见识过了,这小屁孩确实该打。   不过小楚同学天真单纯又可爱,他还蛮喜欢这孩子的,于是好心决定转移一下话题。   舟向月暗戳戳开口问道:“对了师兄,你们知道玄琊君的道名是谁给起的吗?”   起道名是玄学界常见的传统,而在翠微山,道名一般是师父为徒弟起,比如他的道名舟向月,便是他的老师白晏安给他起的。   只不过他当年是白晏安捡回来的小流浪,所以没有本名,只有道名。   但他反正没有给郁燃起过道名,也不知道是不是死耳朵又认了哪家师父给起的,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楚千酩摇摇头:“这我们哪儿知道啊。”   “哎,”舟向月叹气,“他这么天真单纯的好人,总是这样容易心软,好骗。也不知道是被谁给忽悠了。”   郁归尘这名字,反正他觉得不好。   本来就那么假正经的一个小大人,怎么还起了这么个死气沉沉的道名?   小孩子,就是该活泼一点才对,比如叫吉祥啊欢喜啊什么的,他看就很好。   他一时竟然有些后悔,当年怎么没有利用师尊的威严,先给郁耳朵起个意头吉祥的好道名呢!   没想到话音刚落,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劲。   两个少年像见鬼一样瞪着他:“……”   三人大眼瞪小眼。   楚千酩努力了两下才张开嘴:“……师弟,你听谁说的……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能止小儿夜啼的玄学界第一凶残大佬……天真单纯?容易心软??好骗???”   还有一句话他没好意思说。   救命,玄琊君在整个玄学界掌刑啊,他可是在所有后辈心中恐怖程度直逼邪神的男人!   舟向月:“……”   舟向月:“…………”   完了,他终于明白为啥人家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一千年不见,他那人间真善美好徒弟好像长歪了。 第50章 今昔   惊悉昔日徒弟已成为凶残大佬,还被质问听谁说的他天真单纯心软好骗,舟向月心情很复杂。   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哦……我听别人说的……”   他又想了想,沉痛道:“可能是我比较天真单纯心软好骗吧……”   “是啊!”楚千酩恨铁不成钢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像你这样又弱又小还心思单纯的孩子,可一定要小心别被那种看起来身居高位令人敬仰,实际只是因为比你年长很多的男人骗了……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哎哟,凉哥你踩我干嘛!”   祝凉:“……”   他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转头去看窗外的桂花。   舟向月:“?”   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说起来,师弟,”楚千酩瞥了眼窗外喧喧闹闹的桂花,忽然想起了什么,“现在整个翠微山,就只有这片桂花陇和安宁谷还在开花了。你这里大概因为是玄琊君的住处,不受之前那种诡异的力量影响,所以桂花现在还开得这么热闹。”   舟向月惊讶:“这样啊?”   安宁谷他知道,是翠微山的陵园,更是汇聚灵气的风水宝地,不受他这个邪神影响很正常。   但桂花陇可谓全翠微山最俗气的地方,灵气全无,怎么也不该……等等,这里是谁的住处?   舟向月目瞪口呆,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定力才把险些脱口而出的问题咽回去——   郁燃特么的霸占了他曾经的住处?   好一个欺师灭祖的兔崽子!   舟向月被气得要噎过去,楚千酩却被他放在旁边的桃木符吸引了注意力:“咦,师弟,你手上怎么会有秦家的护身符?”   舟向月回过神,发现正是从魇境里那个想要掏舟倾的心却被小白杀死的炮灰身上拿到的桃木符。   “秦家?”他问道,“这是‘秦’字?”   “对,”楚千酩点点头,有些羡慕,“鹤川秦家可是玄学界最显赫的家族,十大门派里唯一一个家族门派吧……你怎么认识的秦家人呀?”   舟向月无辜道:“不是我的,大概是玄琊君放在这里的?”   楚千酩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说呢……”   他话从口出才觉得不妥,连忙补救,“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师弟你别往心里去。”   舟向月笑眯眯道:“没事没事,我知道师兄你不是那个意思。”   楚千酩挠挠头,还是有几分尴尬,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玄琊君找到我们,问了你在上个魇境里的表现。”   舟向月闻言一顿。   好家伙,越发不妙了。   郁耳朵霸占了他的住处,现在又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生的事情干什么?   可他又绝不可能发现自己。   毕竟,如果认出了的话,自己现在就不会活着坐在这里逗小孩,而是被一剑扎心了,啧啧啧。   他睫毛微颤,怯怯地抿了抿唇:“那……师兄,你们怎么说的?”   “哈哈,哈哈,”楚千酩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本来不是答应了你不说吗……但我们哪知道郁院长亲自审问!那可是玄琊君,我们哪里顶得住……”   楚千酩破罐破摔地一摊手:“所以就都说了。”   “……所以你们怎么说的?”   舟向月倒不是质疑柳长生的法术。   ……他是质疑柳长生的人品。   他真的很想知道那条破蛇究竟把两个傻孩子的记忆改成了什么样。   “呃……”楚千酩歉疚地看着他,“我们全招了,你大概是一进魇境,遇到第一个鬼就吓得晕倒了,毕竟我们进傩堂看到你的时候就晕在那里……然后我就背着你跑了一路,累死我了……”   他的声音小了点,“我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把你摔到燃烧的木头上了,害得你被烧伤……真对不住……”   然后声音更小了,“还害得你被刁辛刹抓住,折磨了好半天……可我们真的打不过他啊呜呜呜,最后他死了我们才把你救回来……”   舟向月:“……”   他让柳长生帮忙修改记忆别让自己显得那么邪门,可也没让他把自己改成个纯纯废物啊。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愧疚的苦笑:“没事,楚师兄别自责,不是你们的错。要不是你们,我早就死在魇境里了。”   楚千酩:呜呜呜师弟真好……   “对了,既然这里是玄琊君的屋子,他人呢?”舟向月问道。   “听说他被雪门的祝雪拥门主给绑到杏林幽谷去做全身检查了,”楚千酩挠挠头,“她说,闭关修炼了几百年的人不可能身体机能一切完好,一定要检查完没问题才能放人。”   “不过……”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还是有很多人暗戳戳吐槽,怕不是祝门主把活化石给绑去做实验了!”   啊哈!舟向月暗爽。   一听就是自己同门大师姐祝雪拥的手笔,希望她能让自己这不听话的小徒弟多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闭关几百年!郁耳朵想啥呢?   想成神?   那几百年还没成神,也别做他无邪君的徒弟了!   “……毕竟祝门主手段一向狠辣,学院里人人闻风丧胆,位列夺命三连之一……”楚千酩还在继续说话,“对了对了,师弟,你刚入学,还没听说过‘翠微山夺命三连’吧?”   “没有,是什么?”舟向月好奇道。他真没听过。   “咳,就是杀人见雪,青云压顶,富贵逼人。”   “这杀人见雪呢,指的就是祝门主——你可能还不知道,翠微大学其实有几个分校区,其中医学院就在雪门的杏林幽谷,院长就是雪门门主祝雪拥。”   楚千酩吐了吐舌头:“很多人把医学院称作‘屠宰学院’,就是因为这祝门主啊……虽然医术实在了得,据说给劈成八瓣儿的都被她缝到一起救活过,但下手实在是太狠了……”   “所以呢,就有了‘杀人见雪’这个说法,在魇境里遇到危险,被弄个半死送去雪门救治的恐怖和杀人的恐怖相比,也不差什么。”   “原来如此!”舟向月啧啧称奇,“那另外两个呢?”   “青云压顶指的是信息学院的院长乔青云。她呢是翠微山的第一位程序员,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动了学院的信息化现代化。”   楚千酩咽了口口水:“所以你可以想象,拿到的成绩单……都是经过她的手签字发放到我们手上。所以就叫青云压顶了。”   “……懂了。”舟向月点点头,很能理解。   “至于富贵逼人……啊,说起来,师弟你很快就会亲眼见识了,毕竟这就是所有新生入学必须参加的灵赋测试,等会儿就要开始了。”   “啊,对。”舟向月隐约记得似乎是有这么项日程。   说实话,现在翠微山的入门流程可真够复杂的,有灵赋测试,还要摸底考试。   不像他当年,差不多啥都没干,被白晏安捡回来磕个头拜个师,就混进来了。   现在的孩子们真卷啊。   “至于为什么叫富贵逼人……”楚千酩和祝凉对视了一眼,“那个,因为有符咒禁制,就没法给你剧透了。师弟你只要记住一点,有点吓人,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信测试过程中听到的话,那都是胡说八道的,也不要有什么包袱,大家都一样……”   “嗯?”听楚千酩这么一说,舟向月反而被勾起兴趣来了。   这灵赋测试,似乎有点意思啊。   祝凉看了看时间:“你不是要去灵赋测试做助手吗?得先过去吧。”   “啊,对!”楚千酩道,正要起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扒住了舟向月的袖子:“对了师弟,你的上学门是哪里?”   舟向月迷茫道:“上学门是什么?”   “咦,你不知道?”楚千酩挠了挠头,“啊对,你是不是被上一个魇境吸进去的,再出来就来了翠微山,还没有回过凡世……上学门呢可以这么理解,就是你从凡世,也就是那些正常人生活的空间,来到这个有玄学、妖魔鬼怪、魇境等等灵异古怪存在的空间要通过的那扇门。”   “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算两个空间,只是为了尽量不影响正常人的生活,玄学界的共识是会专门安排人把我们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都藏好,别让正常人知道,所以要从凡世过来,还得经过这扇门。因为我们平时都是寄宿啦,每周只有周末会回凡世的家,周末晚上再通过这扇门回来,所以叫上学门。”   “师弟,你要是哪个周末回凡世的话,可以来找我玩!我家在启山丽汐枫都……”   舟向月一惊。   居然住在酆都,楚千酩他们家背景够硬的。   怪不得刁辛刹当时对他颇有些忌惮的样子!   楚千酩继续说:“……我的上学门就在四栋A单元的九又四分之三楼。”   舟向月:……?   楚千酩一看他的表情就乐了:“哈哈哈,没骗你,就是九又四分之三楼。你也甭问,等到了那儿,坐电梯到九楼,然后进楼梯间继续往上走——你一看就明白了。”   “……哎对了师弟!”他的语气突然暗戳戳地变得有些微妙,“你刚入学,可能不知道学院论坛——学院应该已经给你配手机了吧?你可以去看看!我跟你说,我家的上学门上了凡世的热搜,被人搬运到学院论坛了,现在排热帖第三哦!”   “热帖第二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突然出现不祥之兆的讨论帖。”   “这么大的事只排第二?”舟向月惊讶道,“那第一是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楚千酩挤眉弄眼地看着他。   祝凉警告地瞥了楚千酩一眼。   楚千酩根本没看到祝凉的眼神,继续乐颠颠地说话:“哦对了,你刚来可能不清楚,这手机上面的很多信息都是你的个人信息,是你的隐私,要注意保护好你的隐私……”   “好了,我们先走了。”祝凉拽着楚千酩的胳膊,楚千酩看起来还有一点不情愿走的样子,“隐私很重要的,不要随便被别人看去了……”   祝凉:“师弟,你的灵赋测试等会儿就要开始了,别迟到了。”   “好嘞!”舟向月笑出了一对甜甜酒窝,乖乖地招手送走了两位师兄。   两个少年走到桂花树底下的时候,还在拉拉扯扯不知道在说什么。   舟向月回到屋里,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手机。   虽然是个几百年前来的老古董,但幸好有舟倾的记忆。   几百年的发展可真快,舟倾记忆里的世界和他记忆里的世界相比,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么想着,他点进了手机桌面上的“翠微大学app”。   一进去,就有学院官网、个人中心、翠微论坛几个选项。   舟向月点进了论坛。   刚一点进去,他眉头一皱。   ……虽然他不太懂,但这粉粉嫩嫩的设计是不是实在有点亮瞎眼了?   往下一看,还没找到楚千酩说的关于他家上学门的热帖第三,第一眼就看到了飘在最上面的“HOT”热帖红字,回帖数4162。   标题果然劲爆——   《玄琊君闭关四百年首次出关,竟是为了她!!!》   噢哟!   她?   万年不开窍的小铁树居然开花了?   舟向月那点八卦的心思嗖的就起来了,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   是哪个羊入虎口的小可怜,竟然这么倒霉被那个铁疙瘩给看上了?   楼主是一个ID叫“话筒给我我来说”的用户:生平第一次这么感谢自己开学前提前返校(补作业)!!!我亲眼看见玄琊君突然在凌云顶附近降落,怀里抱着个穿着红衣的小美人!我没看清脸,但那只手啊啧啧啧,我没文化只能引用古诗,“皓腕凝霜雪”,真就一模一样那感觉!   舟向月往下翻了翻,没找到图。   怎么没图呢!他急得要命。   真有了徒弟媳妇,怎么也得让他这个师父过过目吧?   1L叫“猹”的用户回复时间紧随其后,竟然只隔了几秒:这瓜保真?!太劲爆了吧!   2L:莫非翠微山唯一一千年没有绯闻的男人要破戒了?   3L:我草我草,我整个寒假都在学院实习,就开学前回个家,怎么就出了这么多大事!八卦绝缘体是我没错了   4L:战神沉睡九百年归来,发现初恋竟睡狗窝!一声令下,十万将士携猫奔来,踏平狗窝!   5L:楼上也是沉睡九百年归来的吧,翠微山通网啦www   6L:上图啊楼主!   7L【话筒给我我来说】:卧槽太激动了竟然忘记上图,等着   8L:敲碗等上图,八卦的心颤抖的手   10L:!!!!!!!!   11L:扣1佛祖和我一起看热闹   12L:!!刚进论坛想发帖就看到这个,我也看到了!!虽然郁耳朵把那小美人包在衣服里捂得严严实实,但是我看清楚了,那小美人穿的不是普通的红衣服,是红嫁衣啊红嫁衣!   13L:哇,两人一起古装cos?这是洞房主题?真会玩   舟向月有点奇怪,怎么回帖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又没有图。   是他看漏了什么吗?   14L:你们就欺负玄琊君是个刚出关的老古董不懂删帖是吧,等会被乔院长发现,这楼里的通通都得进去   15L:!!!我就看个热闹,不要封我号啊管理员!!   16L:最后的疯狂,按爪   17L:不管了,趁着楼还在,赔上一个号我也要合影留念   18L:号进去了正好开学好好学习(确信)   19L【猹】:放心,乔青云现在忙着呢,没空封号   ……   43L:楼主图吞了!   舟向月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看大家议论的样子,这论坛不仅吞回复,还有管理员会删帖封号,真真凶残。   那他更要在还没删帖之前赶紧看热闹了。   他赶紧往下翻找图片,刷刷翻了许多楼,一张照片赫然映入眼帘。   67L:[9L【话筒给我我来说】:来来来你要的图(图)]   照片相当模糊,不过还是一眼就能看清画面里的人一袭金纹熠熠的黑袍,身形高大。   风吹起他的长袍与黑发,迎面一股凛冽肃杀之气。可他低头看向怀中之人的神情却极度温柔,几乎能让人隔着屏幕感觉到那种近乎疯狂的小心珍重。   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个人,而是一枚失落已久又脆弱易碎的珍宝。   舟向月一眼就乐了。   嗨呀,这不就是他那好徒儿嘛!化成灰他都认得。   他有些激动地放大照片去看徒儿怀里那个小美人。   来,快让他看看自己可爱的徒弟媳妇——   等一下。   这个衣服和身形怎么那么像是……?!   舟向月:“……”   他手一抖,又往下滑了两层楼。   68L:!!!你们看,小美人那脖子上红肿破皮的一片是勒痕吧是吧!!万万没想到,玄琊君还是个绳艺大师???   69L:卧槽,大佬都玩得这么花吗?!   舟向月:……??? 第51章 今昔   舟向月十分震惊。   回想起来,魇境最后他晕过去之前,似乎确实模模糊糊看见了郁耳朵。他还以为是梦,没想到竟然是现实。   ……也对,他可能脑子摔傻了,刚才光顾着问楚千酩关于郁耳朵的事情,竟然忘了问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来就是郁燃把他抱过来的……   那小兔崽子怎么会闯进魇境?   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吗?   不会那么倒霉吧!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   真是命里克他的小冤家,偏偏赶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出现。但愿他晕过去的时候没说什么惹人怀疑的话……   他堂堂无邪君,总不能一千年后刚一回来,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一见徒弟就掉马吧?   哦,不对。   他肯定没认出自己。   按照那小祖宗的脾气,要是真认出了他,现在他就已经长眠地底了,而不是活着在这里刷手机。   舟向月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那小兔崽子不知道强行突破魇境有多伤身体吗?!   还是刚出关就闯魇境,这么嫌命长啊?   舟向月颇为不满。   真是孩子大了不听话了,这么不懂事。算了,随他自生自灭去吧!   不过麻烦的地方在于,舟向月算好了这次重生回来,可是要搞事情的。   在郁燃身边,搞事情就不见得那么方便了。   舟向月思忖着,虽然确实很怀念自己过去的房子,但还是有必要做点什么恶心恶心郁燃,让他忍无可忍把自己赶走。   如果能把他恶心到受不了,主动结束鸠占鹊巢的不要脸行径,就更好了!   他环视四周,露出了蔫坏的微笑。   看看这房子,一眼就知道,郁耳朵那当年在帝王之家惯出的洁癖强迫症一点都没有好转。   起居室简简单单如同雪洞,满屋书架一尘不染,层层编号索引一丝不苟。   书架上书籍一卷卷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   随便抽几卷出来,明明是上百年的古籍,但忽略微微泛黄的纸张和满篇铁画银钩的隽秀字迹,每一本都是毫无折痕的崭新模样。   在舟向月的记忆里,郁燃从来都是个绝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半分污点的讲究怪,而且还信奉“如有不得反求诸己”,遭遇什么都会往自己身上归因——   要恶心这么一个严于律己、严以待人的完美主义正人君子还不容易?   舟向月随手把那几本书往书架上一扔,一边转着坏心思,一边心不在焉地刷手机。   翻着翻着注意力就被转移到屏幕上来了。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再往下看时,他的心情就有点微妙。   舟向月很快就发现,楼里走向好像有点歪。   “嘶哈嘶哈,我有罪我先说,这得扣10086佛祖才能原谅我了”   “10086”   “10000000000086”   “好怪,再看一眼”   “这照片简直扫X现场的高糊级别啊,完全拍不出小美人的万分之一美貌!我当时就在现场,惊鸿一瞥,那眉眼,那气质……我完全可以理解玄琊君为何宁愿为美人放弃修行飞升了!”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郁耳朵脱了外袍,把小美人从锁骨到小腿包得严严实实?看那露出来的一截袖子破破烂烂的,盲猜是衣服都撕破了,说不定掀开外袍就会露出一段雪白的细腰,上面还有青紫痕迹……”   “会说你就多说点!”   “?放我下来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车门焊死了,在楼里全部进去之前,冲啊!”   舟向月咂摸着不太对劲,福至心灵地回想起,68楼层主好像提到一个什么“绳艺大师”。   从68楼开始,走向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机智地摸去搜索引擎搜了一下。   看到结果的舟向月:“……”   非礼勿视。   开什么玩笑,自己一千年前就是郁耳朵的师尊。   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情,他敢吗?   舟向月心里对这些毫无常识的后辈弟子们嗤之以鼻。   他顺手查了查关于鹤川秦家的信息,一看到百科密密麻麻的词条解释就头大。   鹤川秦家,魇境门派榜排名第七。   秦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玄门世家,现任家主秦鹤眠,为玄学界最高决策机构凌云台成员。   秦家世代出俊杰,每任家主都是玄学界的中流砥柱,近千年来为玄学发展、对抗邪神做出巨大贡献。   嚯?还是功勋世家呢。   舟向月简直要笑到肚子疼。   他一千年前死的时候听都没听说过这个秦家,就这也敢吹历史悠久、为对抗邪神做出巨大贡献?   倒是说说贡献在哪儿了?   词条底下尽是长篇大论的溢美之词,各种夸赞秦家怎样怎样底蕴深厚、家学渊源,秦家子弟多么多么出类拔萃、少年英杰,舟向月耐着性子一目十行,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一边看一边想,不知道舟倾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毕竟他对秦家没有任何记忆。   不过会想要挖一个17岁少年的心脏的家族,显然不仅仅像表面上看来这么光鲜亮丽。   舟向月最不耐烦看长篇大论,使劲按捺住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又点进翠微论坛。   他犹豫了一下,跳过热帖第一直接往下看。   算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热帖第二,回帖数2677,标题也很耸人听闻:《魇境异动!玄学界末日要来了吗?》   点进去一看,基本说的就是楚千酩给他讲的事情,底下一堆群魔乱舞地说着什么“玛雅预言”“灵气复苏”“世界末日”的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还有人猜测是不是玄琊君出关引发灵力波动导致的。   其中也有人提到,或许是那位要复苏了……   但很快被骂出几层楼,“呸呸呸不要乌鸦嘴!那位要是回来了,你就别想在这里刷论坛了!”   舟向月心说,没事你们慢慢刷,他看着呢。   他的目光扫过一层回复。   1834L:监测中心小透明告诉你们一个更恐怖的消息,有个魇境突然从我们的监测雷达上消失了   1835L:消失了?什么意思?   但是这个1834L没有再回复,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抓回去加班了。   没有爆料人的进一步信息,这两层楼很快就淹没在热烈讨论迅速叠起的高楼中。   舟向月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各种想象力爆棚的猜测,才意犹未尽地退了出来。   热帖第三的回帖数1275,看时间比前两个热帖的发布时间要早几天。   这个估计就是楚千酩跟他说的那个上学门了:《这谁家的上学门啊,你五行缺德啦,正常人要被你吓死了!》   点进去一看,首楼就是一张图片。   图片看起来是个居民楼的楼梯间,白墙干干净净,楼梯扶手还有艺术的雕花,一看就档次不低。   唯一诡异的地方在于,楼梯拐角的白墙上,赫然贴着一副仿佛贴在家门口的大红对联。   上联:书山有路勤为径   下联:学海无涯苦作舟   横批:往死里学   原本是一副很正常的勤学对联,但偏偏贴在这种连门都没有的惨白墙壁上,实在是让人寒毛直竖。   这张图片出现在一个社交媒体页面的截图里,图片上的评论就是:“社畜007下班后电梯坏了,大半夜累死累活爬楼梯,结果走到一半在楼里看到这个,吓得我魂都飞了……是谁这么缺德啊!!!”   底下最高赞的回复是:“这是哪个被逼疯的学生报社吧?多大仇多大怨啊?”   在洞天论坛的这栋楼里,学生们则笑成一团,纷纷猜测是谁这么缺德,不把上学门放家里,居然放这种地方!   这论坛太有意思了。   舟向月第一次体会到刷手机的乐趣,原本还想捧着手机刷到天荒地老,但手机上却突然弹出一条通知。   “亲爱的舟倾同学,灵赋测试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始,请前往福渊堂参加测试。”   测灵赋啊……   舟向月凝神思考了片刻。   现在他这个身体灵力全无,但灵赋作为灵力发展的潜力,倒是很难说的。   之前舟倾测出来的灵赋是零,为此还受尽了同学的嘲笑。   ……所以,接下来灵赋测试会测出他舟向月的灵赋,还是舟倾的灵赋?   如果是前者,那他要怎么解释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灵赋突然爆表的原因呢?   ***   千面城,修罗道。   千面城六道,除一百多年前叛出千面城的无赦道以外,现在还有五道。   刚从梨园梦魇境回来的伞蝶就是负责暗杀与情报事务的修罗道堂主。   一人战战兢兢地向伞蝶汇报:“堂主,今年弑神学院的摸底测试明天就要举行了,还是按照以前惯例,派两个人去盯一下吗?”   翠微山入学新生的摸底测试每年举行一次,在玄学界不是秘密。   玄学界所有门派的人都知道,大多的厉害苗子都会早早在学习中就崭露头角,甚至在摸底测试中就可以看出征兆。   说实话,干这一行,天赋相当重要。新入门的弟子们特别看重灵赋测试,也是这个原因。   因此,偷偷关注这场摸底测试,也是许多其他门派心照不宣的秘密。   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门派名头响、站得正,光明正大去掐尖捞苗子;而有的门派或是名声不显,或是游走在灰色地带,不能通过官方渠道和翠微山交流,便会尝试偷偷以自己的方式了解这场考试的结果。   千面城就是后者。   作为魇境十大门派之一,千面城历史不过一百多年,和十大门派中另外几个八九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传统门派几乎不能比。   但短短一百多年时间里,它就在魇境门派榜上跃升至第四,而如今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更是在魇境个人榜上高居第三,几乎是奇迹一般的存在。   然而,这个门派从创立伊始,便与以翠微山为首的玄门正道格格不入甚至对着干,一百多年来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是正道颇为头疼的一个神秘门派。   别的门派想关注弑神学院的摸底测试,但未必有那个实力。   而千面城想关注,就有能力塞人进那个魇境。   伞蝶摇摇头:“不必派人了。”   她神情冷淡闲散,支着腮看一卷古书。   那人突然想起什么,“啊对了,忘记您之前安排过……”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小心翼翼瞅了一眼注意力明显不在他身上的伞蝶。   “不过,大人,毕竟才出现了邪神复苏的征兆,最近魇境中可能都会有些不测动向,保险起见,还是派两个过去吧,”那人小心观察着伞蝶的反应,“我会告诉他们千面城也会派上层去,让他们好好表现。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找他们就好。”   伞蝶不耐地皱眉,觉得这人是听不懂人话么,说了不必就不必。   这时,她突然被旁边手机上弹出的一条信息吸引了注意力。   “魇境全境公告:【梨园梦】魇境湮灭。”   汇报的下属看到上司皱眉,心里下意识就开始打鼓。   没想到还没等到伞蝶开口,就见她瞬间面色大变,霍然起身。   “大人——”   下属戛然而止,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堂主。   原本就冷漠的女子周身气场变得凛冽如刀,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屏幕,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下属缩了缩脖子,当做自己不存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看见上司处于爆发边缘了,现在不跑等着挨骂吗?!   他其实想多了,因为伞蝶紧紧盯着屏幕,根本没有看他。   “特别说明:【梨园梦】魇境为首个湮灭魇境。魇境湮灭后,与破境魇境不同,将永远消失,不再开启。”   伞蝶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下意识攥紧的手指变得惨白。   “……竟敢……”   她唇间挤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随后马上拿起手机拨出去。   “对,是我……”   “嗯,查查他们的身份。马上。”   “不惜一切代价。”   片刻之后,她看着面前发来的信息,脸上勾起一丝冷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寒。   “破境时,里面活下来的人只有三个。”   “查清了他们的身份,都是翠微山的弟子。”   “二年级弟子楚千酩、祝凉,还有一个新生,叫舟倾。”   “根据翠微山那边的调查结果,那个舟倾是个孤儿,身体不好,胆子也小,一进魇境就吓晕了。另外两个背着他逃了一路,最后侥幸活下来的。”   又是翠微山。   伞蝶想起什么,面露嘲讽。   楚千酩和祝凉,她都算是知根知底。至于剩下这个……   她冷笑一声。   十七岁,孤儿,新入门弟子,第二次进魇境,全程吓晕……   来历不明的白纸么?   “舟倾……”   伞蝶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要把它牢牢刻在心底。   你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还有另外某个身份。 第52章 今昔   信息化改变生活!   舟向月一边走在去福渊堂的路上,一边想。   翠微山地广人稀,一路上偶尔遇到三三两两的少年人,大多穿着普通,但也许多各式奇异服饰,有道袍、有僧袍,颇有舟向月记忆里当年翠微山刚开门时群魔乱舞的气象。除了特殊场合,学院并不对学生平时的着装过多要求。   很多地方依然能看出一千年前的痕迹。   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掩映在浓密树丛中,空气清新而湿润,鸟儿啼啭,只是漫山遍野枯死的花草树木看着有些瘆人……   哦,好像是他的锅。   舟向月不由得摸摸鼻子,加快了脚步。   原主舟倾刚进学院时,大致了解过学院的学制。现在回想一下,比一千年前还是有了很大变化。   当年舟向月来到翠微山的时候,他的老师白晏安刚刚寻到这块风水宝地,开始传道授业不久。   那时孩子满七岁就可以入门了,入门后便是拜师,跟着师父修习。   一千年后,外面的凡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翠微山也与时俱进改进了学制。   现在翠微山不再接收年幼的小弟子了,所有学生都必须先在凡世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才能入学。这里甚至还登记了一个正式备案的名字,“翠微大学”,下设许多不同学院。   当时一个同时入学的同学唐思恩曾跟舟倾偷偷吐槽:“现在修玄学都不能做九漏鱼了,真卷啊!”   舟向月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刚走进福渊堂,就听见一个声音拖长了声调:“哟,小废物来啦!”   那是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年,高高个子器宇轩昂,一身颇为考究的唐装长袍崭新华贵,身上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和手边一只金光四射的精致瓦猫,一看就家底不薄。   他双手抱在胸前,斜睨着走进门来的少年,满眼嘲讽的笑意。   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就是秦家那个预备家主钱多?”   “是啊,不得不说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儿……人家妈妈是秦家家主的妹妹,爸爸是没奈何掌门,直接背靠十大门派里面的两家,又有钱又厉害,而且明年20岁就会成为秦家家主了,人和人真的没法比。”   “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逃不过邪神的诅咒,现在看来灵赋也没多高啊,而且搞不好还活不到20岁呢。”   “看你说的,这么个出身,就算灵力为零都可以过得很好吧!而且秦家历任预备家主本来就大多都是20岁前平平无奇,20岁继任家主之后就突飞猛进,虽然确实有很多都没活到20岁啦……”   舟向月想起来了。   原主舟倾在进入翠微山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但对这个同学还是有些印象。   这是钱多,目前玄学门派里排名第三的“没奈何”的掌门钱无缺和秦家家主秦鹤眠的妹妹秦缃的小儿子。   没奈何是顶尖玄学门派里唯一以做生意为核心的一家,拥有全玄学界最大的钱庄,可以说富得流油。   说起来,这位钱无缺掌门还是个老熟人,也是舟向月当年在翠微山的师兄之一。   那时他在翠微山有两个形影不离的狐朋狗友,第一个是付一笑,他叫“笑哥”;另一个就是钱无缺,称作“老钱”。笑哥一本正经地拜师学习,而老钱则成日琢磨怎么搞钱,如今果然成了玄学界首富。   不错不错,大腿们很争气,舟向月很满意。   舟向月掐指一算这孩子的年纪,老钱要孩子够晚的啊!   既然是金大腿故友的孩子,舟向月看他自然顺眼许多。   长得还算周正,很有精神,可惜嘴臭了点,欠收拾。   他不跟青春期的小孩子计较,装作没听见,哼着歌儿往里走。   “别走啊!”钱多一把拦住他,他长得比舟向月高,居高临下道:“听说你跟着二年级的挂科师兄进了魇境,然后直接晕倒,被背了一路才救回来的?”   舟向月顿了顿,抬起头笑出一对梨涡:“是啊,拖累了师兄,惭愧惭愧。”   说完一低头,从钱多平伸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就往里走,脸上一丝红都没透出来。   看不出半点“惭愧”之意。   钱多一愣。   他原本最喜欢欺负这普通人出身的白净少年,没见过世面,说话总是声如蚊蚋小小怯怯的,娇弱得像个小姑娘,雪白面皮动不动就脸红,又急又羞的又不敢大声说话,一欺负一个准。   可这少年去了一趟魇境回来,转性了?   钱多没有看到少年羞急的样子,一时不忿:“站住!今天可是灵赋测试,你来干什么?”   舟向月才不站住,他径直走到一个喜欢的座位上坐下,这才抬起头,笑眯眯道:“我来参加灵赋测试。”   众人:“……”   好一段废话文学。   “哈,你不会晕倒一次就忘了吧,”钱多拿起手边的通灵瓦猫,“我的旺财之前早就测出你的灵赋为零了!你根本就没有玄学天赋!”   钱多家里有钱,小少爷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连眼都不闭眨一下。   这不,同一届入学,别人都还在战战兢兢等着灵赋测试和摸底测试报考学院,人家自带了一只能测灵赋的通灵瓦猫。   瓦猫是滇地的一种屋顶镇宅神兽,也叫石猫猫,是个猫形的食鬼虎兽,放在屋顶的一片瓦片上,寓意避邪纳福。   钱多的这只通灵瓦猫据说是高人所赠,用于辟邪。   它长得和传统的瓦猫一般,像一只张大嘴巴、凶猛威严的猫,前额一个“王”字,胸前还用两只爪子抱着一个圆形的八卦图,做工很是精美。   这只瓦猫的模样倒是威武霸气,就是屁股后头原本应该有尾巴的地方没有尾巴,却有一道裂痕,就像是尾巴被掰掉了一样,是个残缺的瓦猫。   虽然通灵瓦猫测灵赋的准确度肯定比不上学院需要精准测算三四天才能得出的结果,但也据说八九不离十。   因此许多同学都去讨好他,希望他能让通灵瓦猫给自己测一下灵赋,就跟交论文前自己查个重,或者先自己模拟考一下似的。   这钱小少爷脾气怪得很,别人左求右求他,他心情不好都不借。原主舟倾看到他就绕道走,他却偏要拉着人家来测灵赋,舟倾不愿意也硬要测。   结果,通灵瓦猫给舟倾测出灵赋为零——是好几十个新生里,唯一一个灵赋毫无波动的。   舟倾当时就涨红了脸,在众人看稀奇的啧啧议论声和嘲笑声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再然后,他就在小树林里听到了楚千酩和祝凉的对话,然后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们进魇境了。   理清了前后逻辑的舟向月在心里叹口气。   嗐,何必呢。   只能说这孩子经历的还太少了,这么玻璃心。   舟向月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多:“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被骗了,这猫测得不准。”   “你!”钱多一把将通灵瓦猫塞到他面前,“哪里不准?明明准的很!测灵赋的又不只是你,谁像你一样是零?”   那只通灵瓦猫从舟向月眼前晃过,带起一阵细细的凉风。   舟向月眨了眨眼。   “钱多,这只猫你最好少碰,”舟向月忽然轻声开口,“感觉有点邪门。”   钱多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舟倾,我看你是自己被测出没有灵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   “哈哈哈,自己测出来没有灵赋,就说测得不准……”有人交头接耳,“真不要脸,不愧是普通人出身的,果然没见过世面。”   “就是,你看他那一身上下透着寒酸气。那校服恐怕都没用法器洗过就拿出来穿了吧?啧啧啧,真可怜。”   “他们那些人都这样,小家子气。”   “听说他连学校里的摆渡剑都不知道,是自己吭哧吭哧爬上山来的……”   “哈哈哈哈哈,看他那小身板,这不得爬十天半个月啊?”   “就是啊,”他身边一个圆头大耳的男生也凑过来,正是最近凑到钱多身边的朱子轩,“测灵赋的又不只是新生。有些师兄师姐也测了,每一个都是准的!你多大面子啊,旺财还专门给你个特殊待遇?”   朱子轩撸起袖子,就把手指尖递到通灵瓦猫面前:“旺财旺财,帮我测一下灵赋吧!”   钱多瞥了他一眼,默许了。   凶气十足的通灵瓦猫胸前抱着的八卦图上面有一条条刻度,标着各种各样佶屈聱牙的晦涩文字。   朱子轩的指尖凑到通灵瓦猫的嘴边。   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转瞬就消失在瓦猫嘴边。   通灵瓦猫抱在胸前的两只爪子扒着八卦图,开始缓缓转动八卦图。   开始越来越快,随后又逐渐慢下来,最后“叮”的一声,仿佛是抽奖的大转盘最终停了下来。   同一时间,八卦图上,一条刻度上忽然出现了一滴细细的鲜红色液滴,就像血珠一样。   “主金!四象有一!那我应该可以去炼器学院?”朱子轩紧张的脸上腾的亮了起来,“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只能分去烹饪学院呢……”   “哈哈哈哈哈,”钱多大笑着拍了他一把,“乱说什么,那是灵植学院。”   “其实是种菜学院。”马上有人笑着接话。   翠微山个个都是心思不老实的半大孩子,还是寄宿制,精力过剩的他们便往往会给各个学院起各种绰号。   有的绰号是很久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早就不知道出处是哪儿了,比如卜筮学院被称为“神棍学院”,医学院因为院长祝雪拥过于凶残而被称为“屠宰学院”。   也有的学院本身设立就比较晚,绰号也是近几年才流传开的,比如信息学院叫“秃头学院”,以及某个广告大火之后才从“种菜学院”被改称为“烹饪学院”的灵植学院。   众人正笑成一团,却突然发现那病恹恹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通灵瓦猫面前。   “那,我能再测一次吗?”他礼貌地问钱多。   钱多“哈”地笑出了声:“你不是说不准吗?怎么还要测……你测你测,我们都看着!”   “哈哈哈哈,上次测出零,这次不会测出负的吧……”有人低笑道。   “可是刻度值最低只有零啊!”   舟向月也像刚才的朱子轩一样,把细白的指尖凑到了通灵瓦猫的嘴边。   指尖微微一凉,不痛。   通灵瓦猫忽然一震。   随后,它两只前爪忽然开始疯狂转动八卦图,速度越来越快——   几乎要转出残影了。   “咦!”众人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   “不,不会吧……?”   上次舟倾测灵赋的时候,八卦图只是痉挛似的动了一两寸就回到了原位,一动不动。   可这次……不可能吧!!!   舟向月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看进通灵瓦猫那双大大的笑眼,勾起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阴恻恻的微笑。   下一刻,原本快要转得原地起飞的八卦图戛然而止。   正正地停在原本所处的方向。   刻度为“零”。   测没有任何灵赋的普通人时,八卦图就会停留在这个方向。   舟向月收回手,没有人注意到他指尖轻轻一捻,抹去了上面忽然凭空出现的一滴鲜血。   “好吧,”他慢吞吞地说,“这猫说不定是准的,对不起。”   众人:“……”   有人揉了揉眼睛,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只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通灵瓦猫。   是他们出现了幻觉吗,刚才真的是它在转八卦图?!   ……那不是抽奖大转盘,是起飞车轱辘吧! 第53章 今昔(1更)   好半晌后,钱多才“嘿”了一声:“刚才大概是出故障了,不是听说最近魇境异动很多吗?翠微山的灵力波动也很频繁。”   “是啊,肯定是因为灵力波动!所以最后还不是停在零上了。”   “所以说,灵赋为零的废物,不管测几次都是零啦,人家旺财明明就很准。”   “也不知道他还要等着灵赋测试是做什么……自取其辱吗?脸皮够厚的。”   就在这时,有人推开了屋子里侧的门:“下一个,钱多!”   “啊!”钱多立刻跳了起来,跟了过去。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拉回了灵赋测试本身上,开始又紧张又期待地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好像灵赋测试挺吓人的……还有符咒禁制,都不能剧透。”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啊,呜呜呜呜……”   “不怕不怕,怎么也不会有之后的摸底考试恐怖……”   “喂!”   “舟倾,舟倾!”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跑到舟向月身边,一拍他肩膀。   “思恩?”舟向月一回头,认出这是舟倾入学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唐思恩。   唐思恩的出身属于玄学界里比较普通的一个门派,也是同学里的大多数。   舟倾是普通人,唐思恩长得圆滚滚,两人都被同学嘲笑——也就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起。   唐思恩一张胖乎乎很有福气的圆圆脸,寸把长的短短发茬间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汗珠,他胖乎乎的手心也是汗津津的。   舟向月一个晃神,总觉得这张喜气洋洋的圆脸好像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算了,或许是因为舟倾记忆里见过,有些混乱了。   “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我之前听说你进了魇境,真是吓死了……”唐思恩擦了把汗,“不管怎么样,平安回来就好!你才刚入学,着什么急啊!”   “是啊是啊。”舟向月笑眯眯道,“不着急了。”   “嗯嗯,那就好。”唐思恩松了口气,“你也不要太在意钱多的话了,也不要去惹他了,他家毕竟是全玄学界最有钱的,谁都惹不起。”   说起来这个,舟向月倒是想问一问。   “对了,我好像听说钱多是钱掌门的小儿子?他还有个大儿子吗?”   当年舟向月和老钱勾肩搭背时,没少拿他的名字开玩笑。   没想到,这儿子的名字比老子的还要直白。   “对,钱多是钱掌门的第二个儿子,大儿子正是现在的没奈何少掌门,钱君尧。”   舟向月:“……”   老大老二的名字一对比,老钱这起名水平有点悬殊啊!   他就不一样了,起名能够保持一贯的高水准。   “说起来,你想去哪个学院?”唐思恩明显是比较紧张,在没话找话了,“我……我要是能留在付一笑院长的术法学院就好了……乔,乔院长我也喜欢,就是她的信息学院估计不要我……”   “放心放心,”舟向月安慰他,“你肯定没问题的!”   至于他自己嘛,当年他其实年纪轻轻都当过卜筮学院的院长了。如今去哪个学院都无所谓,别把他分到郁耳朵门下就行,那尊卑辈分岂不乱套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现在卜筮学院的院长是谁,有空去会会晚辈。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那扇门又开了,“下一个,唐思恩!”   “哎!”唐思恩条件反射,鲤鱼打挺一般蹿起来,腿肚子打颤地跟上了那位师兄的脚步。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他面前顿时一片昏暗。   唐思恩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师兄往前走。走了十几秒之后,他的视线适应了这里面略为昏暗的光线,师兄也示意他:“你在这里站着别动。”   唐思恩一个激灵,站住了。他看着师兄向前面走去,随后发现那里似乎有好几排座位,零零碎碎地坐着人,最前面还坐着一个酒肉和尚模样的年轻僧人,长得浓眉大眼,只是两只眼睛好像颜色不一样?   粗大的念珠串绕过脖子,一身海青缁衣的僧人正紧皱着眉头凑在一台看起来十分精密复杂的仪器前,满脸不耐烦的模样。   哎?这是哪位前辈?   唐思恩顿时分了个心。   就在这时,哗啦!!!   冰凉的水从天而降,迎头泼了下来!   唐思恩:!!!   他整个都被泼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那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忽地一弹,落在了他下意识抬起的胳膊上,又凉又滑又黏,还弹动了两下!   唐思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惨叫哽在了喉咙里,因为那冰凉滑腻的东西居然开口说话了:“这娃不错嘛。”   咦?!   唐思恩吓得几乎僵死的大脑又转动起来,不错,不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   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竟怀里竟抱着条小婴儿大小的胖头大锦鲤,也正是那条大锦鲤在开口说话:“啧啧啧,看这手,看这骨架子,看这小身板儿……真不错,真不错!”   唐思恩难以置信,一时几乎有些找不着北。   真的吗?他真的很不错吗?那他是不是可以进……   “——简直就是为烹饪学院而生的!”那锦鲤大声说道。   唐思恩:“……?!”   他大惊失色。   不要啊!灵植学院,他最讨厌下地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了!!!   “好了,可以了。”那酒肉和尚模样的前辈忽然开口,“下一个下一个!”   这就结束了?!   唐思恩脸色刷的惨白。不是吧,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吗……   楚千酩立刻走过来,将晴天霹雳般愣在原地的唐思恩拽走了。   唐思恩失魂落魄地跟着走,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师……师兄,不会吧……我难道真的……要去……”   “没事没事,富贵大爷的灵福鲤就是这样的,结果不会这么快出来的,它只是吓吓你而已,你怕什么他就拣什么说。”   楚千酩向他伸出手,“来,把你的灵福鲤给我就好,放心好了,最终结果得等几天,那时你摸底考试都结束了,会根据你的实际灵赋和兴趣来的。”   楚千酩一伸手,把唐思恩下意识抱在怀里的锦鲤给接了过去。   抱到楚千酩怀里,锦鲤还在叭叭个不停:“干嘛?不喜欢烹饪学院啊?那去屠宰学院怎么样?你一看就很有杀猪,啊不,宰人天赋……就算一毕业就失业,你还可以回凡世去杀猪嘛!”   “……啊呀,你想去术法学院?人挺丑但想得美啊,在剑上挂块猪肉都比你使得好!”   唐思恩:“……呜呜呜呜呜!!”   太吓人了这灵福鲤!   他木然走到座位上坐好,甚至都没发现楚千酩在他身上拍了一个回溯避水符,刚才被泼得一身湿的衣服此时已经重新变得干爽。   坐在他周围的学生们,大多也和他一样失魂落魄、面色惨白、心神不定。   虽然师兄跟他们每个人都说了不要相信灵福鲤的话,不做数的,但大家都害怕自己真的会去灵福鲤说的那个学院。   呜呜呜,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测试……   专门负责把吓得魂飞魄散的新生带到座位上并取走灵福鲤样本送检的楚千酩扫视了一眼四周,时不时安慰一下失魂落魄的新生们,实则在心里偷乐。   毕竟,一年前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没办法,整个翠微山上下,有测灵赋能力的就只有卜筮学院的院长鱼富贵,而他测灵赋的方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作为一只锦鲤精,他的鳞可以化成灵福鲤,在学生大脑空白、意识放空的状态下和他们接触片刻,就能收集他们的灵赋样本。   之后收回灵福鲤样本,统一送检,几天后就能测出准确的灵赋结果。   据说当年第一届接受这个测试的学生大受惊吓,很快就让别的教职工都知道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测灵赋的办法未免太吓人了,违反人道主义精神,应该取消。   结果,当初闹大的学生们自己却不干了——凭什么到下一届,就可以免了富贵大爷的蹂|躏!   更有人写了上万字的专业论文,论述这一测试会让新生处于瞬间的极度惊吓之中,不仅仅是在这种状态下测出的灵赋最为准确真实,而且还能最大限度激发尚未修行的凡人之躯的潜力,帮助他们更好地应对凶残的魇境试炼……   吵来吵去,最后的结果就是灵赋测试几百年来一直这么保留了下来,而且逐渐成为了翠微山夺命三连的“第一连”——富贵逼人。   也成为了每一届师兄师姐拿来吊新生胃口的道具。   “只剩最后一个了吧?”鱼富贵忽然问道。   “对,最后一个叫……舟倾。”楚千酩战战兢兢答道。   富贵大爷脾气不一般,他因为挂科所以被安排来做助手,可得小心应付着。   “总算可以下班了,”鱼富贵长叹一声,瘫在椅背上,“累死本大爷了。”   ***   舟向月跟着师兄走到了制定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前面不远处坐着的那个酒肉和尚。   穿着倒是僧衣,但右胳膊上明晃晃刺着一个大大“福”字,还有一条三花锦鲤。   他身上最显眼的,是脖子前挂着的一枚鳞片挂坠,也不知道是什么鱼的鳞。   本来很漂亮的一片鳞,银光闪烁、流光溢彩,但在他的大花臂以及粗犷豪放的气质衬托下,竟硬生生给他戴出了一种大金链子的质感。   舟向月正凝神看着这装束奇特的酒肉和尚,就见他瞥了自己一眼,两只瞳仁一只深碧,一只檀黑。   竟是对异色瞳。   他心头一动。   就在这时,舟向月突然心有所感,身体先于大脑做了反应,往后退了半步。   啪叽!!!   一条带着水的胖胖三花锦鲤就这么直直地摔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还懵懵地反弹了两下。   看着是摔得七荤八素。   所有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尤其是楚千酩,几乎是下意识惊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灵福鲤。   众所周知,灵福鲤是鱼富贵的逆鳞化灵,脾气比他还要暴躁,遭到这般待遇,恐怕师弟要大祸临头了——   在众人惊恐紧张的目光中,那摔到地上的胖头锦鲤奋力挣动着猛地翻过身,把翻过来的肚皮靠到了舟向月的脚边。   “嗷——!!”   那锦鲤居然拖长了声调极其委屈地哭嚎起来,吓得舟向月一个趔趄,又往后退了半步。   鱼“啪叽”一下又翻到地上,哭得更凄惨了。   舟向月:“……”   ……又是车轱辘猫又是爆哭鱼,他不在这一千年,翠微山这都弄来了什么邪门玩意啊!   邪神都直呼邪门!   楚千酩猛地反应过来,赶紧对舟向月招招手,压低声音:“师弟,快把它抱起来!测试啊!!”   舟向月看了他一眼,又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嚎啕大哭的胖头锦鲤。   最后横下心,一弯腰把它给抱起来了。   “嗷——”没想到,那锦鲤的哭声竟戛然而止。   下一刻,胖头锦鲤挣动一下,竟无比亲昵地用头蹭了蹭舟向月胸前的衣服,发出了猫咪似的愉快的呼噜呼噜声:“呜……你怎么可以把人家扔到地上……很痛的……要摸摸才不痛……”   舟向月闻言,果然温柔地摸起鱼头来。   灵福鲤顿时咕噜咕噜得更大声了,“……你想去哪个学院呀?再摸摸人家嘛,包在人家身上!”   众人:……???   ……灵福鲤,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啊!!!   楚千酩忍不住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花臂院长鱼富贵,果然见他黑着一张脸看自己的灵福鲤在少年怀里亲亲蹭蹭求抱抱,气得像要爆炸了。   好在灵赋测试时间紧,要赶紧把灵福鲤样本送到检测室去,再加上这帮弟子都是新生,鱼院长应该不会当场发作。   但楚千酩还是为师弟捏了把汗。   要知道,被学生们尊称为“富贵大爷”的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是出了名的脾气臭,见谁都要刺一刺,因此许多学生背地里叫他“精神河豚”,说他“锦鲤命,河豚心”。   楚千酩赶紧从师弟手里把灵福鲤接回来,那胖头鲤鱼居然还哼哼唧唧地不愿意离开小少年的怀抱。   楚千酩没敢再去看富贵大爷的脸色,生怕他连自己也给迁怒了。   ……师弟,自求多福吧,但愿你不会进入富贵大爷的卜筮学院……   ***   参加完灵赋测试后,这一批新生便被领到了福渊堂旁边的屋子里。   这个屋子里的学生们基本都已经从灵赋测试的惊吓中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在热火朝天地聊天。   聊了一会儿,舟向月大致把自己这位卜筮学院院长继任者鱼富贵的情况都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比如翠微山有片钟灵毓秀的九鲤湖,鱼富贵就是九鲤湖里的锦鲤成精。   比如鱼富贵是条暴躁锦鲤,学生们都战战兢兢地尊称他为“富贵大爷”。   比如富贵大爷最宝贝的东西就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那片漂亮鱼鳞,谁要敢碰那是不要命了。   比如锦鲤成精就是不一样,自从学院开始搞年度抽奖之后,富贵大爷年年抽中特等大奖,搞得后面学院不得不改变策略,补偿给他一笔奖金,年度抽奖禁止鱼富贵参加。   再比如因为“那位”当过卜筮学院的院长,后来人们都觉得这一院长之位定会遭到他的诅咒,十分晦气不祥,所以没人敢当。直到天生命硬的超级锦鲤富贵大爷成为院长,然后稳坐院长位直到今天,已经好几百年了。   舟向月:?   不要什么锅都扣在他头上好不好,邪神才懒得管诅咒院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过了一会儿,看人都到齐了,一个坐在门口的青年站起身来:“大家好,我是术法学院二年级的齐琛,今天我会给你们简要介绍刚开学的注意事项,特别是摸底考试的注意事项。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   所有的新生顿时安静下来。   “正式开学是三天后,这几天是新生报到和老生返校的时间。摸底考试明天下午开始,请大家务必准时到候考室集合,迟到不候。”   “关于摸底考试,大家可能听过各种各样的传言,甚至试图押题,”齐琛轻轻嗤笑了一声,“但你们只需要知道押中题是不可能的就行了。”   底下的新生们神色各异。   “各位的摸底考试和二年级学生的期末补考同场进行,不过不必担心,对新生的要求不会有对二年级学生那么严,就算表现不好,甚至开场就失败,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摸底考试优秀的人,能够得到优先在学院灵器库里匹配灵犀法器的资格。”   “啊,这么好!”众人齐齐露出了惊羡的神色。   唯有一个少年只是眨眨眼看了看周围,好像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激动。   “大家可能或多或少听说过灵犀法器,但估计也有些同学第一次接触,不知道。”齐琛若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没啥反应的少年的方向。   他知道,那是这一届入学新生里唯一一个刚从魇境中来到翠微山的普通人。   不知道灵犀法器也正常。   随着他那一眼目光,也有不少同学看向了那个方向,随后心领神会地收回目光,彼此揶揄地会心一笑。   有人做了个无声的夸张口型:“土——包——子——”   “为了保证大家都明白,我就再完整地介绍一下。”齐琛说。   “灵犀法器,顾名思义,就是与法器主人心有灵犀的法器。”   “一个人可以使用很多个法器,但灵犀法器与主人是魂魄层面的匹配与绑定,一旦匹配就相当于器灵认主,难度比普通法器高很多很多。”   “一般来说,匹配灵犀法器既需要灵赋,也需要机缘。所以大家在学习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寻找和试图匹配灵犀法器。不过,也有人说,匹配找灵犀法器比找对象可难多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哄笑。   齐琛很满意自己活跃了气氛,继续往下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匹配一件灵犀法器,如果匹配成功,法力往往会大有进益。”   他看到某个方向,不自觉皱起眉头,“毕竟,一旦匹配,灵犀法器所能发挥出的作用,会远远超出没有匹配的法器……舟倾同学,请你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刚才还在交头接耳地热烈议论灵犀法器的新生们顿时纷纷转过头去,看向被师兄点名的那个灵赋为零的病弱少年。   一时间,他被来自四面八方幸灾乐祸的目光包围了。   舟向月:“……”   他只是觉得有点无聊开个小差而已,正好看到一只壁虎爬到身边的窗台上,便忍不住从墙角拔了根杂草去逗壁虎,还没把壁虎的尾巴逗掉呢,就被抓了个正着。   就和当年一样,每次他一逃课,课上便会点名。   一如既往倒霉至此,不愧是他。 第54章 今昔(2更)   “舟倾同学,请你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舟向月突遭提问,努力从记忆里搜索了半天,奈何一片空白:“……找对象?”   “噗哈哈哈哈哈哈!”屋子里的其他新生顿时笑喷了。   “小小年纪满心想着找对象,哈哈哈哈哈!”   “就他这样的,也没有哪个姑娘看得上吧……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体力这么废!”   不得不说,被人这样骑脸嘲笑的经历可真是太久违了,让舟向月有种重返青春的亲切感……   虽然他当年死的时候也才十九岁,但他那时毕竟已经成为翠微山史上最年轻的一院院长,后来更是成了邪神,就算他自认为毫无架子,别人也会自然敬畏他三分。   这份亲切感让舟向月很是心平气和:“……不好意思,不记得了,我脑子笨。”   齐琛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所有人:“老祖宗留下的智慧让我们不要自怨自艾,说笨鸟先飞。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有的笨鸟不仅笨,还又懒又不上进,那就无可救药了。”   人群中顿时传来此起彼伏嗤嗤的低笑声。   “……哦,对了,”舟向月忽然说,“师兄,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刚才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匹配一件灵犀法器。”   齐琛:“……好的,舟倾同学,希望你接下来能完整地认真听讲……”   “但这好像不对吧,”舟向月道,“当然能匹配一件就很难了,但也并不是只能匹配一件。”   教室里顿时一静。   齐琛难以置信地愣了一秒,简直被气笑了。   “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是,确实,也有极少数极少数天赋异禀的修士有可能匹配不止一件。”   他冷笑道,“但我可以打包票,一个灵赋为零、上课不听讲、毫无礼貌的学生,一辈子也绑定不了一件灵犀法器!”   “哈哈哈哈……真是自找没脸。”低低的议论声从新生间传来。   “就他那短命鬼样儿,莫非还想匹配两个灵犀法器?一个都看不上他!真是癞蛤蟆想天鹅屁吃。”   舟向月一愣,摸了摸鼻子:“师兄说的对。”   ……毕竟他当年绑定了三件灵犀法器。   ……不过,至于这么生气吗?   ……好吧,他现在扮演的应该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漂亮蠢货,这师兄大概是觉得被漂亮蠢货师弟纠正错误太丢面子。   舟向月决定还是要努力学会融入天真单纯的小朋友身份,不要显得太格格不入。   他眼观鼻鼻观心,装也要装成认真听讲。   好在此后,齐琛虽然面色颇有不屑地时时扫他一眼,但也没有再刁难他。   “……至于灵犀法器的品类,正统出身的修士一般都是剑、刀、琴等等法器,极少数才会有其他种类。”   “毕竟灵犀法器,器如其人。君子不齿之事,如偷袭、操纵傀儡等,都是些民间旁支,甚至邪门歪道才会去钻研的东西。”   “当然,大家还是要了解这些邪物的存在。”   “比如说,境客榜排名第三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的灵犀法器虽然没有人亲眼见过,但传说她法器的能力就是操纵傀儡,能力极为阴邪。还有刚刚传出已经死在魇境中的,无赦道的贾师爷,他就绑定了暗器燕尾镖。这种人往往下场不会好。”   他说起这件事,便立刻有不少知道些内情的人偷偷看向那痨病鬼花瓶,失望地看见他乖乖地低头敛眉,没什么反应。   “当然,正道修士灵犀法器的例子就多了。应该说,踏踏实实按照正道修炼,是最有可能绑定灵犀法器的途径,毕竟许多邪道哪怕走捷径看似绑定了灵犀法器,但其实最后还是被法器反噬,死于非命。”   “像翠微山的前辈里,大家叫得出名的,许多都有灵犀法器……比如刚刚出关的玄琊君,灵犀法器就是弑神剑,得名由来是他曾经持此剑一剑斩杀邪神。”   “负责各位新生事务的术法学院院长付一笑,灵犀法器是不动剑。”   “还有一位或许有人现在还不知道,但很快一定会有所了解的前辈尘寄雪师兄,灵犀法器是不染剑。”   齐琛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微笑起来:“当然,我刚才话或许说得有些绝对了。其实现在时代变化,百花齐放,大家的想象力都长进了不少,各种神奇的灵犀法器也越来越多了。”   “比如说信息学院的乔青云院长,灵犀法器就是一把荧光粉的键盘,名字叫‘不改’。”   “哦,‘不改初心’对吧!”钱多马上接话,“我最仰慕乔院长了!”   齐琛笑了:“其实是‘不改需求’……哈哈,乔院长虽然要求严格,但其实很可爱的。你知道的,她是咱们翠微山第一位程序员嘛,大概是最先创建翠微山网站的时候,被师生们的各种需求给弄烦了。”   “哈哈哈哈哈!”屋子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哦,时间差不多了,”齐琛看了看时间,“今天就不占用大家太多时间了,今晚是翠微山的烟花节,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不要玩得太过火了,记得明天还要准时参加摸底考试。”   师兄走了之后,兴奋的新生们便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   钱多道:“我跟你们说,在翠微山,师兄刚才讲的那三件灵犀法器不动、不染和不改,被称为‘葫芦娃三剑客’!”   “啊哈!”众人都笑起来,这名儿确实像是一个系列,放在一起怪可爱的。   “咦,‘不改’不是把键盘吗?”有人问道。   舟向月终于忍不住,也插了句话:“对啊,要说三剑客……明明还有一把也叫这种名字的剑。”   “啊,我也想起来了!”钱多脱口而出,“不是还有那位的……”   他突然噤声。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齐齐想了起来。   空气顿时陷入一种古怪又诡异的寂静。   ……确实还有一把类似名字的剑。   名为“不二”。   只是……那是“那位”的剑……或者说,是那个邪神的剑。   虽然翠微山颇为忌讳,但玄学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叛离正道成为邪神之前,便是翠微山的弟子。   他当年就是在这里,匹配到了他的第一件灵犀法器——不二剑。   “哎呀,这么紧张做什么,”舟向月笑眯眯地开口,“那位都死了一千年了,棺材板都烂没了,有什么可怕的?”   有人打破寂静,刚才一瞬间窒息般的感觉顿时消散。   “是啊!而且听说根本没有棺材吧,横尸荒野!”   “而且还是被他自己的弟子诛杀的!真是最憋屈的死法了,真真死有余辜。”   “我听说当时玄琊君才刚满十六岁!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原本并没有绑定灵犀法器,但他当时拔剑指向邪神的那一刻,突然剑光大盛,剑身上受天命所感凝出了‘弑神’两字,金光灿灿彷佛神降!他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匹配了灵犀剑,然后就把邪神一剑穿心了,果然是大义灭亲,天命所归!”   舟向月:“……”   我只是好心缓和一下气氛,没想让你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来骂我,兔崽子们。   “说起来,你们听说了吗?”钱多神秘地说,“邪神嗝屁之后,玄琊君不知为什么,似乎一直相信邪神总有一天会回来。”   “当然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他恐怕是对的……毕竟邪神死了一百年之后魇境才开始出现,然后杀掉的人越来越多,直到现在甚至开始吞噬毫无灵赋的普通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舟倾。   “还有最近,观测到的魇境异动越来越多,特别是前两天那个事……你们说,是不是邪神真的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蛰伏着,蠢蠢欲动准备归来?”   是啊。   舟向月笑嘻嘻地想,他现在就在听你们说话呢。怕不怕?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怕!”唐思恩突然插话。   众人都看了过来。   唐思恩显然不太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有点局促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那个,我是说……你们也知道嘛,邪神之前也不是没有尝试在翠微山复苏过,后来就是玄琊君亲手强行封印了当时这里出现的魇境……”   舟向月:“?”   你们莫要血口喷人,真当邪神是蚯蚓吗,还能一次一次复活的?   哪怕邪神也只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他当时死前就算好了,就在九百年后……呃,虽然精确度上出了点差错。   舟向月忿忿然,以前复苏的都是什么冒牌货啊,翠微山这帮人居然也认不出来,玄学界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别人听不见他的腹诽,还有人兴高采烈地接话,“对对,而且玄琊君还立下规矩,在所有翠微山掌控之下的魇境,但凡要进入,就必须先宣誓与邪神不共戴天!”   舟向月:“……?”   这倒是他第一次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他才弄明白,郁燃竟然把他书籍分类的强迫症照搬到了魇境管理上,在玄学界内推广了十分严格的魇境分级分类制度。   所有已探明的可控魇境都分为甲乙丙丁四类,危险程度逐级递减;未探明或发生异变失控的魇境如果造成大量人员受困或伤亡则构成境灾,根据估测的危险和危害程度,分为三、二、一级境灾,数字越小越危险。   舟向月:“……”   这很郁燃。   不仅如此,他们这些翠微山弟子上课或考试时进入魇境之前,都得先宣誓自己绝不会与邪神同流合污云云……   舟向月一时竟无言以对。   郁耳朵这是要干嘛?难道还指望邪神发个誓就自首?   真不知道他那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啥,一天天的,真是越长越可爱了。   “嗯嗯!”钱多道,“而且当时邪神那把剑不是被玄琊君收起来了嘛!听说他把那把剑悬在床头,每天睡前、起来都看着,就是卧薪尝胆、头悬梁锥刺骨的意思,如果邪神归来,一定要将其斩杀!”   舟向月:“…………”   明明杀了他一次,这是做梦都还想追杀他的意思?   他缩缩脖子,感觉到后脖颈一丝凉意。   ……小兔崽子真的好恨他喔。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外面的天空突然一亮。   随即,“砰!砰砰砰!”一连串烟花爆炸的声音传来。   “对了!师兄不是说今天是烟花节吗?”   “走走走,去看烟花去看烟花!”   新生们一哄而散,都三两成群地跑出去看烟花了。   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舟向月和唐思恩。   舟向月好奇地问唐思恩烟花节的来历。   他当年在翠微山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烟花节。真是代沟啊代沟,哎。   “你记得刚才齐琛师兄提到的尘寄雪前辈吗?”唐思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就是他当年留下来的传统。”   “哦?”舟向月有些好奇。   他没有见过尘寄雪,这位显然是他死后才拜入翠微山门下的师弟,听起来似乎地位不一般。   那他人呢?   “大概九百年前的时候,翠微山第一次注意到了魇境,有很多人进入魇境之后再也没能出来。学院派出了不少前辈去调查魇境,其中也有人从魇境中回来了,但出来的却有些莫名其妙,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解决所有魇境的通用方法。”   “当时尘寄雪前辈正在学院学习,是玄琊君唯一的弟子。他没管学院的禁令,一个人闯进了魇境,然后就真的找到了破境的方法,发现只要杀掉魇境之主,就能破境而出。”   “在那之后,他连破了三十六魇境,还发现了集齐境灵后能让一个人的第二种破境方法,在弑神榜上一口气冲到了第三名!”   尘寄雪是郁燃的弟子?   舟向月想,不错啊,是他的徒孙呢。   郁耳朵对自己都严格到变态,耳朵严选的徒弟绝对是人中龙凤。   唐思恩看了看舟向月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拍脑门:“哦,对,你应该还不知道弑神榜吧?”   “什么榜?”舟向月失笑,“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我为荣那种榜吗?”   唐思恩被逗笑了:“不是啦哈哈哈!”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那个榜就在学院里,只不过现在是禁地了……原因有点那个……”   舟向月好奇极了:“哪个?”   唐思恩支支吾吾:“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叫弑神榜,可这么多年来榜上第一的位置一直被红绫遮盖着,没人看见过底下的人像……”   “不过我听说,听说哈!那个第一名一直是……那位……”   舟向月“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那确实是很邪门了。”   懂了,原来是“明日母校以我为耻”榜。   惭愧,惭愧。 第55章 今昔(3更)   唐思恩说完弑神榜榜首传说就是“那位”,又赶紧找补:“不过毕竟红绫一直遮着的,没人亲眼看到过,说不定就是谣言而已。舟倾你别害怕,别管榜首,弑神榜其他的排名都是很正常的,大家心服口服!”   “比如尘寄雪师兄成为弑神榜第三的时候,榜上第二名就是付一笑院长。当然,那是当年的排名了,现在付院长已经被尘师兄超过了,排在第三。”   嗯?舟向月耳朵腾地竖了起来。   付一笑居然让一个后辈压了他一头,真成一个笑话了,回头他一定要好好笑话笑话他!   不过……付一笑那么脚踏实地的一个人,居然会被超过,看来这位尘寄雪确实了不得。   “那郁……院长排第几?”舟向月问道。   据说“那位”是弑神榜第一,尘寄雪、付一笑分列二三名,那郁耳朵连前三都没进啊?   也太丢他这个师父的脸了吧!   “呃,”唐思恩挠了挠头,“我听说是因为这个榜只排翠微山的正式弟子,玄琊君当年入门的时候似乎不算正式弟子,所以就不在榜上。很多人都气得很,都说如果他上榜,肯定可以把那位压下去,弑神榜也就不会是禁地了!”   “是啊是啊!”舟向月连连点头,忽然想起来,“所以这些跟烟花节有什么关系呢?”   “啊呀,说这么多都跑题了,”唐思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这样的,尘师兄在弑神榜上冲到第三后从校外回到了翠微山,那天晚上他为了庆祝,把学院库存的所有烟花都偷出来放了,一夜放了上千个烟花!”   唐思恩笑起来:“我爸妈当年就在翠微山读书,他们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晚上一夜火树银花,一朵朵烟花绚烂夺目,照得整个翠微山恍若仙境!……当然了,尘师兄后来把所有烟花都按原样赔了的,他家有钱。”   舟向月啧啧称奇,这位尘寄雪可真是个妙人儿。   如此嚣张又恣意的作风,想必是出身名门,无忧无虑长大的那种天之骄子。   和他不一样。   不过这么说下来,他倒确实有几分欣赏这位晚辈,于是开口问道:“那,这位尘师兄现在是?”   这般天赋资历,现在怎么说也该混到个院长了吧。   唐思恩叹了口气:“去世了。”   “去世了?”舟向月愣了愣。   “对。”唐思恩吸了吸鼻子,有些沉重,“九百年前邪神在翠微山试图复苏,被玄琊君封印了。那时候尘寄雪前辈不是玄琊君的弟子嘛,就和玄琊君一起去了现场。”   “玄琊君封印了翠微山的魇境,而尘寄雪前辈就在那次混乱中,为了对抗邪神而牺牲了。”   “他就是在那时候超过付院长成为了弑神榜第二,但是榜上的画像变成了黑白,代表已故……从他死后第二年开始,翠微山的弟子们为了纪念他,自发地在这一天放烟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烟花节的传统。”   “啊……”舟向月没想到自己听到的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尘寄雪竟是被他无邪君给害死的。   怪不得郁燃那么恨他。   毕竟耳朵那么心高气傲一人,收的弟子想必也是天之骄子。引以为豪的徒弟为对抗邪神而死,郁燃可不得恨死他了!   舟向月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一定要把狐狸尾巴藏好,不然恐怕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他好冤啊。   他可以赌咒发誓,自己一千年前死了之后真的一直死得透透的,第一次复苏就是这一次。   好家伙,该不会是不知什么妖魔鬼怪在翠微山作乱,这口大锅又扣到他邪神头上来了吧?   舟向月哭笑不得,邪神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不过,奇怪。郁燃倒不是会做出这种指鹿为马的事情的性格……   可自己确实对九百年前那次所谓“复苏”没有任何印象。   舟向月心想,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舟倾,”唐思恩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今天开学,我爸妈送我过来的……他们过来接我了。”   “哦哦!”舟向月瞬间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你去陪你爸妈吧,我自己逛就行,又不会迷路。”   “嗯好,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那我们明天见!”唐思恩招招手走了。   舟向月望向门外,看见一对夫妻笑盈盈地把唐思恩给接走了。   唐思恩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福气满满的圆圆脸,有些胖的身材。   舟向月看着他,莫名又有种眼熟的感觉。   ……他之前是在哪里见过他们吗?   舟向月一边想着,一边出了门,一个人在山里漫无目的地瞎逛。   今晚果然热闹,一团团五彩缤纷的烟花时不时照亮夜空,一串一串流彩溢金的焰火升上高空灿烂绽放,再像渐渐熄灭的流星一样划过夜空。   烟花的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山中一幢幢飞檐斗拱、古色古香的建筑,以及一张张带着笑的脸庞。   舟向月心不在焉地闲逛,经过了许多三三两两一起出来看烟花的同门,直到突然发现身边一片安静的黑暗,才惊觉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远处天空中是一朵一朵绽开的烟花,近处却是一片阒静。   舟向月:“……”   他总不能真的在母校迷路吧。   他凭着感觉胡乱地绕着小路七拐八绕地走了一段,转过一座山头,顿时看见前面山峰的高处静静地立着一座修长的多层白塔,如同一柄银白利剑直入云霄。   一轮近圆的满月缀在塔尖,如同一只莹白团灯。   舟向月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凌云塔。   这座塔是翠微山的刑惩场所,后来凡间大乱、玄门崛起,进一步成为了整个玄学界的审判地,如有涉及整个玄学界层面的重要大事,会有最权威的十二人在这里做出决策,可以说是玄学界最高决策机构,被称为“凌云台”。   不过舟向月在翠微山门下时,凌云塔基本还只是翠微山自己的刑惩地。   他读书那时没少惹祸,被抓来的次数数都数不清,对这里可谓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过去和现在交织,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一处柔软的地方缓缓地松弛下来,像朵蒲公英一样悠悠地飘散开来。   舟向月抬起头,目光亲切地一层层从塔底往上数,一,二,三,四……十八。   十八层凌云塔,被无数曾被抓来这里领罚的弟子称为“十八层地狱”。   凌云塔高耸入云,塔尖是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是翠微山最高点。   咦?舟向月的目光顿了顿。   他印象中凌云塔尖的夜明珠是银白色的,怎么现在似乎长得有点不一样?   盈盈月光之下,塔尖夜明珠上透出丝丝缭绕的血红光泽,比起银白半透明的鲛珠,更多了一丝神秘的美丽。   难道是他记错了?   舟向月一边思索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凌云塔边黢黑的断崖,忽然凝住了。   月华如水,洒落在银白的凌云塔上,也洒落在那座利落如剑削的断崖上。   断崖边缘,立着一个无比熟悉的修长身影。   黑衣如夜,在断崖边的晚风中猎猎飘拂。   今晚的月光其实极亮,加上远远近近地烟花爆炸声,到处都很热闹。   夜空里的烟花一闪一闪地映亮那人长袍上绚烂的织金花纹,也勾勒出他修长而沉默的轮廓。   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像。   明明是那样红尘喧嚷的一个热闹烟花夜,那个人却独自站在凌云塔的断崖边,几乎要融化在黑暗中。   仿佛他的尘世,早已失落许久。   舟向月站在原处,欣赏了好半晌。   平心而论,他这徒弟的气质实在很是不错。   不愧是一千年前的人间帝星,哪怕如今他早已不再是帝王之子,行走在凡尘之间,也自有一种君主般的气质。   欣赏够了之后,舟向月脚底抹油,悄无声息地溜了。   ——不然难道叫他上去说声嗨吗?   不知怎的,他不太有再逛山看烟花的心情了,径直回到了住处。   走到门口,他下意识摆弄了下门铃。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熟悉的门铃声顿时响起。   舟向月若有所思。   当年郁燃明明对这个开门铃声很有意见,迫于自己作为师尊的淫威,最后才别别扭扭接受了。   没想到后来他死了,小兔崽子在他的住处鸠占鹊巢这么久,居然还留着这门铃。   ……好哇,口是心非。   原来你是这样的郁耳朵!   舟向月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半点没耽搁地朝里走,穿过自己那张靠窗的软床,继续往里——   径直推开了最里面卧室的门。   当年郁耳朵还是他门下徒弟时,他便睡在通风采光好的外间,而郁燃则睡在里间。   如今,这里的一应摆设也和一千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一尘不染、禁欲规整。   ……这很郁燃。   舟向月早就料到这一点,根本没惊讶。   他只是望着那张床头悬着的银白色长剑,久久凌乱。   ……小兔崽子居然真的把剑悬在床头!   真的是……好特么变态啊。   自己被他一剑捅死了,他是有多不解恨,这是还想来第二剑的意思?   舟向月按捺不住心中疯狂涌动的腹诽,走到床头。   那把悬在空中的剑因空气被扰动而微微颤抖,剑身如流水清泉般透亮。   没错,就是他的剑。   他的灵犀法器。   舟向月仰头看它,眼底有一丝恍惚。   ……一千年没见了,不二。   他正想伸手去摸一下自己当年的灵犀法器,突然感觉背后射过来一道凛冽的目光。   舟向月心头微动,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前方的那把悬剑。   然后,他往前一步,正好走到了剑下。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断裂轻响,头顶那把剑突然坠落下来!   那剑远看着轻盈透亮,可当剑尖直指向他时,却裹挟着一股大漠长风般不容抵挡的凛然威势,直冲他的眉心而来!   三寸,两寸,一寸……   舟向月惊恐地闭上眼睛缩起脖子,抬手护在面前,像是吓得忘记躲开——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骤然如狂风般席卷过来!   灿烈金光一闪,时间仿佛在刹那间无限拉长。   萤星般的雪色剑光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点过舟向月的眉心,又贴着他的面颊滑下一道冰凉轻盈的细线。   砰!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归位,舟向月仰面被重重推倒在了床上。   压倒他的身躯裹挟着凛冽的寒气,偏又扑面而来一种仿佛烈日下剑刃滚烫的气息。   冰与火碰撞的瞬间,他的双手手腕一起被摁在了头顶。   下一刻,雪色剑尖逼至脖颈。   那种熟悉到灵魂又冰冷尖锐的触感让舟向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片刻之后,一缕削断的青丝才缓缓拂过面颊,软软地落在耳侧。   舟向月看不见,一道浅淡得几不可见的血痕从他眉心显现,剑尖点过之处缓缓渗出一滴鲜红圆润的血珠,仿佛眉心一颗朱砂痣。   艳得惊心。   “……你故意的?”   低沉微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酝酿着愤怒至极的风暴。 第56章 今昔   舟向月闭着眼,心中响起了警铃。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直觉告诉他,郁耳朵肯定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   等等。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或许郁燃不是发现了什么舟向月的端倪,而是认识这身体的原主,舟倾。   舟向月心中八卦的心思“噔”的就起来了。   哇,他们俩是有什么值得冲进魇境抱出来带回家的交情吗?   谨慎点,别露馅——   不过,他本来就准备恶心恶心郁燃,让他受不了把自己赶走的。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舟向月闭着眼心念电转之间,郁归尘开口了。   “……你故意的?”   不容躲闪的问话从头顶传来,那种扑面而来的金属灼烫气息更加凌厉逼人。   舟向月缓缓睁开眼。   一睁眼便望进了一双凌厉的暗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蹙起眉头躲闪开目光,扭过脸去看被按在头顶的双手,不舒服地挣了挣,语调怯怯:“……您,您在说什么?”   难道郁耳朵还指望他上来就不打自招?   哎,小徒弟还是像当年一样天真单纯,毫无长进。   “看着我的眼睛。”郁归尘说。   他手上摁得更紧了,轻轻松松便死死压住了身下人的挣扎,还俯身下来,高大的身躯整个将少年笼罩在了底下。   这下好了,别说被抓在头顶的双手,舟向月连身子都动弹不得了。   舟向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风水轮流转,五年师父三年徒弟……   他忍。   舟向月是何等人也,转瞬就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   他挣扎犹豫地抬起头,怯生生看进郁归尘的双眼。   不就是比拼演技嘛,他最擅长了。   仔细瞧去,郁归尘其实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眸,但瞳仁中隐隐流转暗金色的碎光,乍一看便极容易错认为暗金色的瞳仁。   舟向月仅仅与这双眼对视了几秒钟,眼中便燃起一丝灼痛,仿佛有火燃烧。   他顿时泛出了泪花。   做师父时从来没有被郁燃这么盯过,没想到小兔崽子直视的目光这么厉害。   而且一千年不见,小徒弟的道行竟已这么深了,不愧是天天在师父睡懒觉的时候早起练剑的变态……   不知道说点啥,给大佬磕个头吧。   “……郁前辈,您弄痛我了,”舟向月湿漉漉的眼睫微颤,缀了迷蒙如雾的细细泪珠,“我……我有点害怕。”   醒醒,你的仇人已经死了一千年了!   你面前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凡人少年啊,禽兽!   郁归尘闻言果然一僵,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松了半分。   舟向月立刻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委屈掉泪,嘟嘟囔囔:“……郁前辈,谢谢您从魇境中把我救出来,没有您我恐怕就死了吧……但,但好多人竟然以为我们是……是那种关系……”   郁归尘的手一颤。   舟向月大喜,哽咽地继续下猛料:“他们还以为我身上的伤……都是……您……在那个……床上……神勇无比……不懂得怜惜人……”   郁归尘整个人都僵成了木头,耳根子刷地红到仿佛能滴血。   舟向月觉得自己憋笑快要憋出内伤了,好在演技精湛天衣无缝,能用抽抽噎噎掩饰肩膀止不住的抽动:“甚至还听到有人议论说……说您……是看上我了才利用私权把我弄进学院……”   眼前骤然一花,郁归尘倏然起身。   一身黑衣绘金的高大男人眉眼冷厉,长发遮住通红耳朵,看起来冷峻如高山峭壁,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如果不是刚才那瞬间舟向月听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剧烈心跳声,还真信了他的鬼。   看来一千年过去,他这从不懂骗人为何物的好徒儿演技也不是全无长进。   不过,好在他还是拿捏准了郁归尘的死穴。   这么一个几乎对什么都有洁癖的小祖宗,被人不明不白地污蔑有私情,那绝对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舟向月从床上坐起来,揉起手腕来,一边揉还一边发出轻微隐忍的“嘶嘶”抽气声。   他瞥了郁归尘一眼,满意地看到他僵硬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愧意。   一个小动作让他愧疚一整天,完美。   舟向月心情大好,偷偷打量了几眼一千年未见的小徒弟。   或许是因为郁归尘也是闭关了数百年刚醒过来的老古董,他身上依然是一袭和当年如出一辙的玄色长袍,长袍上点缀着日月、星辰、藻、火等金银纹绣十二章,腰间墨色佩绶,玉色煌煌。   这矜雅贵介的一身,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人间帝星,吃穿用度均是人间顶级的规格。   一道绘饰金纹的黑色鹊尾冠在发间高高挑起,在梳得无一丝凌乱的额发前压下一枚梵印,金色流苏坠到额间,隐约有金属摩挲的细响。   舟向月眨了眨眼。   郁燃一向戴鹊尾冠,他是见过的,可这梵印流苏却是他第一次见。   不得不说,金色流苏坠在前额,微妙地将郁燃那凌厉逼人的气质压了压,衬出几分少年气的俊朗卓然。   看来郁耳朵的审美也有所长进,不错不错。   郁归尘眉眼一敛,垂目看向手中流淌着雪色的银白长剑。   舟向月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那把剑,看见剑身光彩熠熠,似乎比他刚见到的时候更加明亮夺目。   他不由得有些出神,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见到不二剑的时候。   那年他十二岁,瘦瘦小小,在翠微山怎么吃都养不胖。   然后,这把剑选择了他。   “想不想摸一摸?”郁归尘忽然淡淡开口。   舟向月一惊抬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剑似乎有点入迷,被郁归尘发现了。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起来:“不了不了……”   郁归尘冷冽的眸子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剑眉轻挑,便听得他继续道:“毕竟剑如主人,威武雄壮……不敢摸不敢摸。”   郁归尘似乎哽了一瞬间,“……这不是我的剑。”   “咦,不是您的剑?”舟向月好奇道,“那是谁的?”   试探试探,试你个大头鬼的探。能试探出来我叫你师父。   要比心眼子,十个郁归尘加起来和他比,还差了一百个付一笑。   郁归尘面无表情:“是无邪君舟向月的剑。”   “啊!”舟向月睁大了眼睛,“这,这这这……那就更不敢摸了!郁前辈您正义凛然百毒不侵,那位的剑挂在脑袋顶上也是卧薪尝胆,而我只不过走近一点,差点被它给削成两半……邪神的遗物,果然可怕之极,阴邪之极,一般人镇不住啊……”   其实主要是怕不二剑见了久别的主人太过热情,万一露馅就不好了。   郁归尘却蹙了蹙眉:“这把剑不是阴邪之物。”   “啊……”舟向月想了想,“我懂了,您的意思是器物有灵,本无善恶,只是用在人手中,向善便为善器,向恶便为凶器……谢谢前辈教导!”   郁归尘瞥了他一眼,眼神深沉晦涩,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转身重新将剑挂在床头顶上,随后指了指剑尖直指的下方床铺:“坐这儿。”   舟向月:“……”   他不情不愿地过去坐下了。   头顶一把凶器颤颤巍巍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一道锐利的光落在脑袋顶上,心神不宁。   哪怕是自己当年的剑,毕竟也是凶器。   “梨园梦魇境里,发生了什么?”   舟向月一愣:“郁前辈,您不是已经问过了楚师兄和祝师兄……”   “我要听你说。”   郁归尘毫不掩饰,“想想你头上的剑,看着我的眼睛说。”   舟向月:“……”   好家伙,这哪是问话,这是来审犯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颤抖地开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郁前辈……”   郁归尘直直地注视着他:“错哪儿了?”   “错在不该意气用事,闯进魇境……”舟向月怯怯道。   这时,他骤然感觉直视自己的那双暗金瞳仁中燃起了火焰,焰色转瞬便顺着相接的目光燃至他自己眼中,逼人的灼痛顿时沿着眼珠向脑海深处迅速蔓延,仿佛眼中着了火。   舟向月顿时痛出了眼泪:“我……明明知道那里很危险,明明知道学院三令五申不准私自进入魇境……”   晶莹泪珠顺着脸颊淌下,少年清润的声线染上了哭腔。   “……”郁归尘的神色抽动了两下,不自然道:“别哭了。只是问个话而已,只要实话实说就不会有事,不要紧张。”   金色的目光一动,那种烧灼的剧痛顿时减轻不少。   “……”就是因为他得睁眼说瞎话,所以紧张啊!   舟向月实在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动作间把我见犹怜的神态做了个十成十。   奈何郁归尘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依然定定地凝视着他,见他不说话,那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又强了一分。   舟向月心中暗骂,这么不解风情,活该这家伙母单一千年!   他没办法,抽抽噎噎地开口:“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傩堂里,周围阴森森的,桌子上摆着好几尊神像,中间那尊戴着个吓人的面具,一身红衣……”   “你看见无邪君神像了。”郁归尘严肃道。   他的话可以和楚千酩的话相互印证。   舟向月点点头,眼泪沿着眼角蜿蜒而下,脸颊一片濡湿。   这下不用他装哭了,还有源源不断的眼泪在止不住地涌出来,因为实在太痛了,就像拿着点燃的火柴凑在眼前灼烧一样……   他自从重生来就毫无痛觉,之前再严重的伤都能照样浪到起飞,更显得此刻这股灼痛难以忍受。   郁耳朵这什么要命的邪术!   舟向月想起来,自己当年就听别人说过,他这小徒弟有一双剜骨存真的火眼金睛。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他当时还以为是夸郁耳朵聪明机智来着……   没想到是真·火眼金睛啊!谁不老实就烧谁的那种!   舟向月实在受不了了,决定速战速决:“我听到了鬼哭,还看见墙壁上的黑影闪闪烁烁,好像鬼影穿梭……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闻到一股很冷的花香,就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后脑勺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周围一片混乱,我还没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突然就胸口一痛,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还没清醒过来,就又吓晕了。”   他泪汪汪地看着郁归尘眨眨眼:“我就只记得这么多了,郁前辈……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郁归尘:“……”   就在这时,他身上传来了轻微的“叮”的一声。   舟向月顿时精神一振——那是翠微山统一配发的手机的通知铃声。   是不是学院有什么事要找郁耳朵走了!天助我也!   郁归尘的目光一移开,舟向月脑中那种烧灼的痛感顿时消失了大半。   他一边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一边悄悄地斜觑郁归尘的手机屏幕,可惜什么也看不清。   但他看见郁归尘突然皱了皱眉。   郁归尘严肃地转向他:“明天就要去摸底考试了,今天早点休息。”   舟向月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很好,这是要结束的节奏。   郁归尘果然站起身来,“你安心住在这里就是,但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   “啊……”舟向月这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是偷偷进人家房间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得有些讪讪,“好的好的,抱歉郁前辈,我错了……”   可他真有点冤枉,毕竟当年他为师,郁燃为徒,他还经常在小兔崽子睡觉的时候进来看看他是不是又踹被子了。郁耳朵当年从未对此说过什么,他也就从来没有“不要随便进里间”的意识。   好在郁归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他到外间,锁上里屋的门之后,转身就离开了。   舟向月透过窗户往外看,见他背影急匆匆的。   屋子里只剩下舟向月一个人,他总算长长松了口气,又揉了揉尚有些酸痛的眼睛。   啧,小兔崽子越来越难搞了,会咬人了。   ……他真的这就放过自己了?   不知道给郁耳朵发信息的是谁,他真要好好谢谢他!   舟向月无所事事地瘫到窗边的躺椅上,又拿出手机来刷。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很能消磨时间的东西。   他把翠微山app里里外外基本都摸了一遍。   学院官网里有各种面向全校的通知公告,还有不少关于魇境的信息。   比如哪个坐标又出现了哪个魇境,情况不明,提醒各位师生注意。   再比如哪里哪里新探测到的未知魇境需要人手去探索攻克,招募有意向报名的人员。   以及哪里哪里的魇境破境线索更新,补充境主弱点之类。   个人中心里有通知、课程表、基本信息、成绩单等等,不过现在都还是一片空白,首页显示的状态是“灵赋测试已完成,待出结果”。   他把这些都摸得七七八八了,便又点进了翠微论坛。   过了半天时间,飘在最上面的热帖还是那三个,《玄琊帝君闭关九百年首次出关,竟是为了她!!!》那栋楼已经到了七千多层。   这楼也够长寿的啊,到现在都还没被封。   舟向月心里嘀咕着,又点了进去。   他迅速往下翻到上次看过的位置,发现往下两三千层也都是对他的身份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揣测,以及各种他看都看不懂的缩写。   不过,到第4831层时,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4831L:爆料!我发现了小美人的真实身份!你们看,是他没错吧?   层里放了一张高糊的一看就是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白净细弱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条喜庆的胖头大锦鲤,而少年的眼神迷茫中透着一丝嫌弃。   4832L:卧槽!!!这是真的图吗?我没看错吧,这难道是灵福鲤?灵赋测试?被玄琊君看上的小美人居然是个新生?   4833L:灵福鲤?!你说这是狗狗鱼我都信啊,这鱼看起来好像在拼命往他怀里钻求抱求摸头的样子   4834L:救命,富贵大爷没有当场把他的头拧下来?难道他也是鲤鱼成精吗?   舟向月一边刷手机一边想,那酒肉和尚鱼富贵既然是卜筮学院的现任院长,也算是自己的继任者了。   有机会可以去会会他,作为前辈指导一下工作。   4835L:所以是谁是谁!!   4836L:爆料,确实是这届新生,叫舟倾   4837L:?!我听我师妹说过,这不是那个灵赋为零的废物吗?   4838L:灵赋为零?!你在逗我?   4839L:是真的,当然灵赋测试结果还没出来,摸底考试还没举行呢,是有个学生带了能测灵赋的法器给测出来的   4840L:……我的滤镜碎了,玄琊君竟是外貌协会的人   4841L:重点是这个吗?!讲真,哪怕凡世那些特别有天赋的凡人,灵赋都不会为零吧?毕竟很多天赋是共通的   4842L:认真脸,没有灵赋也能修行?学院怎么把他招进来的?   4843L:呵呵,是爬上了玄琊君的床才钻进翠微山校门的吧   4844L:。。。。。。   4845L:还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潜规则吗?   4846L:听说他就是个普通人,被吸进了魇境之后纯粹靠运气好被带飞破境活下来的,然后在入学失忆二选一里选了入学。   4847L:不止,你们知道有两个二年级的偷偷进魇境,回来被罚进凌云塔了吧?舟倾就偷偷跟着他们俩进去的,然后一进去就吓晕了,还是那俩二年级学生一路背着他才活下来的……   4848L:瞳孔地震,这种废物招进来真的没问题吗?翠微山风评被害!   4849L:谁叫人家是个废物美人呢,光凭那脸那身子就能把玄琊君那个千年单身钻石王老五迷得找不着北,凭借他的地位,走后门塞一个人进来那还不容易。   4850L:……我看那明明就是个病秧子吧,那细胳膊细腿的,承受得住玄琊君的狂风暴雨吗?   4851L:更应该问的难道不是玄琊君明明见过那么多世面,怎么偏偏就被这个小妖精给缠住了?   4852L:谁知道呢,说不定玄琊君就好这口,大佬们怪癖都很多的。   舟向“噗”地差点笑喷。   虽然病美人不是他那小徒弟的怪癖之一,但郁燃的怪癖真的不少,比如藏书必须按作者、时间、大小甚至颜色码得整整齐齐,编订条码比图书馆还严格,而且书必须维持崭新崭新一点折痕都不能有的状态。   再比如吃穿用度极其讲究,哪怕是逃命的时候,让他用不干净的杯子喝水都像要他的命一样……   往下滑看到楼里的各种传言越传越离谱,舟向月一边刷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时不时惊叹他们的想象力。   翠微山的弟子们和当年相比一样活力满满,年轻真好啊!   看着看着,舟向月感觉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手痒了。   他点进回复框,也想写点什么,结果弹出一个窗口,提示他要先起一个论坛昵称才能发表,论坛昵称不能与别人的重复,三个月才能改一次。   这样啊。   他随便想了想,便填了个“翻船”上去,确认通过了。   7259L【翻船】:跟你们讲,郁耳朵看着凶,其实心里很温柔很可爱的   7260L:?!看ID莫名觉得……莫非是正主来了?   7261L:你是想说其实在床上很温柔吧哈哈哈哈哈哈   7262L:是绿吧,天下难道真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舟向月一愣,绿是什么意思?   7263L:肯定是绿,哈哈哈哈哈哈,不然那废物小美人儿看到了不该第一时间跑去找玄琊君嘤嘤嘤吗?然后删帖封号一条龙   7264L:不管不管,摩多摩多!   7265L:翻船翻船,快讲讲你和郁耳朵那些只有大人才能听的睡前故事呀~(乖巧脸)   哦……他大概明白了,大概绿就是假扮正主讲故事的意思。   这岂不更好!   7266L【翻船】:是这样的,他很喜欢抱毛绒绒温暖的小动物,摸耳朵啊摸尾巴什么的,还会在脖子上戴上他最喜欢的装饰。   7267L:卧槽卧槽,层主我get到你的意思了,兽耳play,兽尾play,颈圈!嘶哈嘶哈!   7268L:层主好厉害,竟能用这么质朴无华的语言表达出这么丰富的内涵ww   7269L:不对吧?我听说玄琊君很讨厌小动物的,他门下从来不让养宠物,层主编故事也做点功课好吧?   哈?   舟向月心道,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假消息?郁耳朵看到可爱的小动物就走不动道的好吧,冷硬外表之下明明就是一颗软得不行的心,小闷骚。   7270L:哎呀都说是绿了,不要这么ky   7271L:震惊,这栋楼居然活了这么久,看出来乔青云是真的很忙了哈哈哈   7272L:凑上这种热闹,我的号死而无憾了!   7273L:翻小船快来啊!!敲碗等!   舟向月大受鼓舞,编得更加起劲了,很快就有了一大堆回复在他发布的间隙:   “摩多摩多!”   “搞快点搞快点!”   “可恶,翻小船你是山顶洞人吗,怎么打字这么慢!”   他正捧着手机造谣得开心呢,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冷冷传来:“好看吗?”   舟向月手一抖,手机“砰”的一声砸脸上了。   舟向月:“!!!”   妈哒吓死他了!   他一把将手机塞到背后,顶着脸上的一片红印子战战兢兢翻身起来:“……郁前辈,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啊?”   郁归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走的时候,说让你今天早点休息。你是不是答应了?”   舟向月:“……”   郁归尘居高临下俯身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把他笼罩在里面。   一股莫名的危险预感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郁归尘看他不说话,冷冷道:“现在几点了?”   舟向月:“……”   他乖乖地看了一眼时间,已过了零点了。   ……他只是刷了刷手机而已,时间都去哪儿了?!   “郁前辈,我,我错了……”舟向月嘴角一撇,又要挤出几滴眼泪来。   郁归尘却完全不吃他这套,向他伸出手:“手机。”   言简意赅,含义明确。   舟向月抓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攥紧了。   救命啊!他现在可不是郁耳朵的师尊,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少年……   小兔崽子不会一怒之下杀人灭口吧?那他死得可太冤了,堪称最悲惨邪神TOP1……   “我……”舟向月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郁归尘,“我可以不给吗……”   郁归尘:“你觉得呢?”   舟向月:“……”   “这是……我的隐私!”他突然想起楚千酩对他说的话,硬气了一点,“不给!”   郁归尘岿然不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大有他不给,他就一直这么等着的架势。   舟向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宰相肚里能撑船,邪神要能屈能伸能扁能圆。他忍。他忍忍忍!   他拉拉扯扯、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忍辱负重地把手机交出去了。   郁归尘拿到手机,二话不说就开始翻动屏幕。   舟向月想到这一整栋楼的内容以及他刚才的发言,心如死灰。   对了,是不是有人说论坛里会删帖封号什么的……   舟向月十分愧疚地想,对不住了,各位催更的师弟师妹们。   是师兄害了你们。   郁归尘看着手机屏幕,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他没有动,还是撑在舟向月那个躺椅上微微俯身的姿势,把少年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舟向月不自在地动了动。郁耳朵一直这么站着,居然也不觉得累?   郁归尘忽然冷冷地开口,蹦出几个词。   “可爱?”   “温柔?”   低沉的声音一顿,怪那嗓音太有磁性,一字一顿地念出来这么尴尬的词,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郁耳朵?”   舟向月:“……”   救命啊,一千年不见,他的好徒儿越来越变态了! 第57章 今昔   其实郁归尘也没有没收舟向月的手机,甚至没有看多久就还给他了。   只是脸色铁青,浑身笼罩着低气压。   舟向月战战兢兢,自觉不去触摸他的霉头。   毕竟,对郁燃来说,被人造这种谣恐怕是比杀死他还要可恨的事情。   果然,第二天一早,舟向月再点进论坛时,就发现那个热帖第一消失了。   再点进论坛的个人中心,就显示他因为在那栋楼里的发言被封号,7日之内不得发言。   舟向月:哦吼。   他叹了口气,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因为郁归尘在家里,他做什么都觉得不踏实,干脆早早出门,先去翠微山的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了。   之前楚千酩专门提醒他,说长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挺麻烦的,最好在进下一个魇境参加摸底考试之前赶紧剪短。   舟向月向来很听劝。   理完发之后,他就去了候考室。   其实魇境作为怨气戾气凝聚的魇所化出的境,通常都是地缚的,只有误入其中的人才会被吸入,哪怕是危险程度极高、力量深不可测的魇境,一般最多也只能做到吞噬附近一定区域内的人。   所以正常来说,翠微山考试要让考生们进魇境,自然也需要将他们运到那个地方触发魇境才行。   不过,翠微山有自己的传送法阵。   在已探明的魇境里做好标记物,再用法阵直接将考生们从候考室成群结队地传送过去,就可以省下一大笔交通费用,省时省力。   候考室就在位于安宁谷边缘的栖梦阁。   安宁谷是翠微山的陵园,里面是一大片杏林,杏林深处藏着一座座墓碑,埋葬的都是逝去的翠微山故人。   此时的安宁谷,和舟向月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正是冬末春初,凡世的杏花不会开得这么早。但安宁谷是翠微山灵气荟萃之地,沾染了灵气的杏花也开得早,此时一棵棵杏树上已经有如淡淡粉霞的早杏摇曳了。   晨光温柔,微风习习。   舟向月走进栖梦阁时,几朵杏花打着转儿飘落到门前的白玉台阶上。   一地淡粉色落英。   他刚一踏进屋子里,里面的人群就猛地一静。   “嗯?”舟向月莫名其妙地环视一圈。   无数道或轻蔑或敌意的目光嗖嗖地射了过来,热烈欢迎他的到来。   “就是他啊?那个灵赋为零的废物花瓶?”   “呵呵,也就一张脸好看点,你看他那么细细瘦瘦的一条,也不知道玄琊君看上了他哪里!”   “人家能爬上玄琊君的床,他的秘诀那是能让你知道的?”   “卧槽你发现了吗,那个帖子已经删了!我的号都封了!”   “卧槽真的!有后台的花瓶就是牛X啊,最讨厌这种没本事就会靠脸上位的花瓶了……”   唯有窗边的小胖墩冲他招了招手:“舟倾!舟倾!”   舟向月一眼便看到了唐思恩。   他享受着周围热烈的注目礼,施施然走到唐思恩边上坐下。   然后突然一回头,顿时看到许多脑袋“嗖”地齐齐转向其他方向,装作若无其事。   “噗——”舟向月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唐思恩惊恐地看着他:“舟倾,你怎么了?”   “……没什么,”舟向月连连摆手,“只是想起了之前跟一个兄弟的对话。”   刚才那些人齐齐转头的场景,叫他想起当年一起上学时,有次他问付一笑:“哎哎笑哥,你说向日葵向着太阳转,那晚上它们面向西边之后第二天早上日出是啥样的?猛的一回头吗?”   当年的付一笑:“……”   付一笑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除非成精了,否则向日葵就算回头也只能是慢慢回头吧,不会猛回头的。”   嗐,那个呆子。   舟向月想着想着,嘴角便带上了笑意。   可惜听说那呆子正在魇境里,恐怕自己从摸底考试回来之前都见不上了。   “舟倾,”唐思恩看着他,欲言又止,“……你,你真的不紧张吗?”   他纠结了许久,才压低声音凑到舟向月耳边:“一定要小心啊……有人说不定会在考试里给你使坏……好像,呃,好像有一些人看不惯你……”   “哦,没关系,”舟向月笑眯眯道,“就喜欢看他们看不惯我还得和我做同学的样子。”   唐思恩:“……”   行吧,凡世的人有凡世的梗。   不过,他有点疑惑地想起,好像舟倾之前没这么大胆来着……难道一次魇境历练,真能让人勇敢这么多?   “对了,听说会用实际魇境来做考场,考试会很难也很恐怖,”唐思恩紧张地说,“据说是为了拉开区分度……”   “咦,”舟向月奇道,“那不怕泄题吗?”   他自己创造的东西他知道,大部分魇境都是比较凶残的,危机四伏、动不动死人,恐怕适合做考场的魇境不太多。   那岂不是说明题库就那么一点点,只要给点暗示,很容易就押中了?   “哦,那倒是不用担心,”唐思恩解释道,“考场都有阵法禁制的,所有参与考务和第一批考试的人都没法向别人透露考试内容,暗示也不行。而且学院对作弊查得很严,如果被发现有人试图打听考试内容,会直接记作零分。”   “原来如此。”舟向月连连点头。   真为现在的师弟师妹们掬一把泪,想当年翠微山纪律可没这么严格,他就偷偷钻过很多次空子……   当然被发现的次数也不少,被罚进凌云塔简直是家常便饭。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了侯考场门口,一进来就左顾右盼,在看到舟向月时眼前一亮:“哎呀,舟倾,你还真敢来考试呀?”   原本就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顿时又齐齐转头过去。   看到又一幕向日葵甩头的舟向月:“……”   对不起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场了。现在的孩子们怎么都这么可爱啊!   “啧啧啧,”钱多走进来大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鱼富贵去找乔青云了,说他觉得你不适合参加摸底考试,因为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候考室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卧槽,这是富贵大爷第一次说哪个学生不适合参加摸底考试吧?”   “咦,为什么?就算是灵赋测试,结果也没那么快出吧?”   “可能要得到精确数值需要几天时间,但有灵赋有和没有之间,区分起来就很快了。”   “有道理!”   “所以他不能考试了是吗?哈哈哈哈哈,谁叫他靠脸硬蹭,活该……”   “就说钱少爷的旺财是准的嘛!测了两次灵赋都是零,明摆的就是个废物。”   听到别人说起自己的灵物,钱多脸上得意之色更明显了。   他摆摆手:“哎呀,我听说本来乔青云都要同意不让你参加考试了,已经给各个院长内部联系群发了通知,没想到郁归尘却突然去找乔青云,说他可以替你担保,让你参加考试。”   他满脸不屑地看着舟向月:“舟倾同学,能不能透露下,你究竟是用了什么邪术把玄琊君给迷得这么神魂颠倒啊?”   候考室里猛的一静,然后炸开了锅。   “卧槽,潜规则都可以这么明显了吗!”   “这是实锤了吧?从床上爬到学校里,呵呵,不愧是花瓶的心机手段,真是够曲线的啊……”   “等下,该不会我们等会儿的主考官就是玄琊君吧?他这是打算明晃晃给小情人作弊?”   “卧槽!哪怕他是玄琊君,我也绝对不能接受!凭什么?”   “默许作弊是翠微山之耻!”   “枉我还觉得玄琊君算是当今玄学界数一数二的人物,没想到竟然也会这么不要脸……”   “舟倾,你别听他们瞎说!”唐思恩愤愤地回过头来,“……舟倾你怎么了?”   刚才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一直笑嘻嘻不当回事的少年,此时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却莫名透出一丝阴森的冷意。   把唐思恩给吓了一跳。   少年微微勾起唇角,慢慢站起身来——   唐思恩的直觉在这一刻警铃大作,只觉得一股凉意骤然沿着脊椎窜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这里是翠微山,谁敢在这里对玄琊君如此不敬!”   舟向月微怔,抬眼向门口看去——竟然是楚千酩。   他显然听到了刚才人群中的议论,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玄琊君力挽狂澜,两次挫败了邪神的阴谋,恐怕翠微山今天都不复存在了!你,你,还有你……你们的家族,恐怕都已经沦落成邪神的傀儡了!你们有什么脸在这里议论他?”   被他点到的人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偏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因为他说的都没错。   翠微山乃至整个玄学界,曾有几次在邪神的威胁下风雨飘摇。   其中最危险的两次,都是玄琊君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败局,阻止了邪神降临。   这帮半大孩子们没有见过邪神降临,对此没有什么概念,但家里一定至少有几位长辈对当年的恐怖记忆犹新,说起玄琊君都仿佛是谈论神明一般。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闭关了数百年几乎从不与翠微山以外的人打交道,却依然在整个玄学界享有极高威望的最重要原因。   再加上现在候考室里的都是新生,而楚千酩比他们大一级,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付一笑院长的侄子,人家也算是有来头的……   全场顿时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但大多心里还有几分不服气。   就在这时,候考室另一边的门“砰”地打开了,第一批考试结束的新生和补考生们涌了出来。   有的满脸惨白,有的目光呆滞,基本上一个个都失魂落魄,还有好几个径直冲到了窗边,伸出头去呕吐起来。   “!!!”在场的新生们哪见过这种阵势,一时间都被吓住了。   “考试这么快就结束了吗?”有人紧张地问道。这也太快了吧!   “没有吧,考试里越早挂科,应该就会越早出来……”回答的人压低声音,“这些应该都是没考过的。”   一个少年踉跄了两步,扶住门框就开始嚎啕大哭:“完了,我完了……这鬼考试也太恐怖了啊!这都是我第二次补考了,又不及格……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家……”   他哭得撕心裂肺,在场之人莫不升起同情之心,同时也心有戚戚焉——   天哪,这摸底考试到底是有多难?多恐怖?   原本就紧张的气氛顿时更紧张了。   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温声劝慰道:“师兄,不要放弃啊……再努力努力,下次一定没问题的。”   那少年却哭得更凶了:“呜呜呜呜,还要考第三次啊!我大概不是玄学这块料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众人不知不觉间都忍不住围到了他身边,此时纷纷出言劝道:“师兄,别想那么多……”   “对啊,”钱多忽然亮出了大嗓门,“师兄,相信我,你绝对是玄学这块料!你看,你都通过了灵赋测试,成功被翠微山录取入门了,就说明你绝对是有玄学天赋的!”   他一转头,指了指正斜靠在窗边看戏的舟向月:“你看那边那个病歪歪的矮子,他灵赋测试是零!”   舟向月:嗯?   喂,病歪歪就算了,矮子未免有点过分吧……   钱多拍了拍那个师兄的肩膀:“师兄我跟你说,他灵赋测试结果是零,之前进了两次魇境,都是一进去就晕倒最后被别人救出来。就他这怂样都没放弃,来参加考试了!”   “啊?”那个少年有些迷茫地看过去,“真的吗……”   “真的真的!”朱子轩立刻接话,“像他这种死皮赖脸也要蹭上学院的人,成绩不得比你差多了?你说你怎么能放弃呢!跟他一比,你简直就是天选之子,人生赢家!”   “是啊!”又有人说道,“你都读到三年级了!还有这种恐怕连摸底考试都过不去,还没开学就要被劝退的新生给你垫底呢……”   “你们什么意思?”楚千酩突然打断他们的话,“安慰就安慰,阴阳怪气的算什么?”   众人一愣。   就连舟向月都怔了怔。   被打断的人有些讪讪的:“楚师兄,你这话说的……我们哪里阴阳怪气了?我们只是在安慰同门啊。”   “就是,师兄你这话就没道理了,”钱多插话道,“总不能一个人是废物,就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废物’吧,多大脸啊!”   楚千酩怒道:“你们真好意思倒打一耙!都是人,谁听不懂你们话里夹枪带棒的……”   “哎呀,”钱多瞥了靠在窗边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年一眼,语气微妙道,“有些人啊灵赋没有,某方面天赋倒真是出神入化,大佬见第一面就抱回家,还专门给他开后门,稍微被说两句吧还有师兄来打抱不平,也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少TM血口喷人!”楚千酩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想动手。   钱多逞一时嘴快,面对一身腱子肉的楚千酩真要动手却还是害怕的,吓得直往后躲:“哎哎师兄翠微山不准打架斗殴……”   “唉好了好了,”楚千酩的袖子突然被扯了一把,一回头发现就是舟倾师弟,他微笑着对他眨眨眼,“楚师兄,你跟我很熟吗?”   “呃?”楚千酩一下子被问住了。   说起来,好像确实不是很熟……他只是在魇境里看到了晕倒的小少年和逼近的鬼,背上他就开始逃命,逃了一路也没说几句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对这个师弟有种特别亲切特别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曾经有过同生共死的过命交情一样,别人议论他,他便恨不得冲上去揍人。   看到楚千酩一时怔然的表情,钱多也乐了:“楚师兄,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也别好心给当成驴肝肺了不是?”   朱子轩赶紧帮腔:“对啊师兄,普通人也不是说入学就入学的,不然测灵赋和摸底做什么?学院最后要不要还不一定呢,毕竟修行又不是吃饭睡觉打游戏,是有一定危险的嘛,招了普通人进来反而是害了他们。”   “肯定不会要的,”有人嘟哝,“翠微山又不是垃圾回收站。”   “就是!灵赋为零的人哪里能在魇境里活下去?”朱子轩说着,突然想起舟倾已经活过两个魇境了,噎了噎,“……摸底考试光靠运气可混不过去,那是要实打实找得分点的,就他这种病弱废物,铁定会挂。”   “考都没考呢,你又知道了?”楚千酩气道。   钱多:“摸底考试有多难我们都知道,每年能通过的新生才几个人?这不连师兄你都挂了么。”   楚千酩:……草!   朱子轩哈哈笑了两声,打圆场道:“哈哈师兄我们不是针对你,你可别被这个废物花瓶的脸给骗了。他要能过,我朱子轩三个字倒过来写!”   钱多大笑起来:“那算什么,要赌就赌个大的,他要能过摸底考试,我就直播跟乔院长表白!”   “哇!”围观人群的热情顿时被激发了出来,新生们突然找到了紧张情绪的发泄途径,个个豪气上涌,一个个加入了flag大军。   “那我就直播去摸富贵大爷的鱼鳞!”   “我一个人去安宁谷过夜!”   “我黑进翠微论坛把所有匿名账号全部实名!”   “喂你不想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刚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候考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你们……!”楚千酩气得不行,偏偏这些都是他的师弟师妹,他吵架也不是,动手更不行。   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楚千酩一回头,没看到人——哦,一低头,看到了舟倾。   虽然身为众人嘲笑的中心,少年却面带微笑,看不出一点羞惭之色:“好啦师兄,别为了我惹事,你小叔还不知道你偷偷进了魇境吧?”   楚千酩一听,立刻脸色发苦——是啊,他已经在凌云塔挨了罚,可付一笑还没从魇境回来知道他的“光荣事迹”呢,知道了又免不了一顿胖揍……可恶!   舟向月环视一圈,忽然笑嘻嘻道:“我倒是没关系啦,只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哈,我真的通过了摸底考试,大家可千万别忘了今天说的话啊。”   年轻真好,他再一次感叹。   想法多、点子妙,打起脸来脆生生,磋磨起来也是活蹦乱跳的,特别有意思。   众人:“……”   啧,可真敢说啊!   就在这时,考场的门里忽然一连串涌出了好几个人,看着年纪比新生大一点,胸前都悬着“考务员”的工作牌。   之前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完成考试,陆陆续续从考场出来的学生们越来越少了。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些考务员的身影,候考室里的学生们注意力顿时都被吸引了过去——   看来,上一场考试已经全部结束了。   就在大家纷纷看着看着考务员们走出来,紧张的气氛重新笼罩下来时,那些考务员的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洋娃娃一般的可爱少女。   少女白里透粉的巴掌小脸上一双明亮水灵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翘,嫣红的樱桃小嘴微微抿着,是一个即使冷漠也可爱的弧度。   别人从魇境里出来都是一身狼狈,唯有她一身繁复黑裙精致如新,仿佛刚才不是进了个魇境,而是逛了个街。   这样鹤立鸡群的少女陡一出现,候考室里静了一瞬。   随后,考生们开始窃窃私语。   “她就是南蓁吧?听说她在这次灵赋测试的初步结果里就排第一,因为别人和她的差距太大了,不需要细化结果也能确定……”   “卧槽真的?太强了吧!”   “她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哇,她一出来考试就结束了,摸底成绩肯定是优秀没跑了。”   “我天,大佬这么美还这么厉害,我果然是来这个世界凑数的吧呜呜呜……”   面色冷漠的少女目中无人地往前走,一双双眼睛都忍不住跟着她滴溜溜转。   走到候考室中央时,钱多忽然往前一步,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就是南蓁吧?认识一下,我是钱多……”   南蓁的脚步一顿,冷漠地瞥了钱多一眼。   仿佛在看一块注水猪肉。   随后,她淡淡一点头,没说一句话就绕开他走了过去。   钱多咽了口唾沫,伸到一半的手讪讪地缩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   ……唉好吧,南蓁对谁都这样的啦。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众人低低的抽气声。   怎么了?   钱多转过身去,然后就和所有人一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冷漠的少女竟径直走到窗边,来到那个病歪歪的废物花瓶面前。   少女睫毛掀起,一双明眸中闪烁着饶有兴致的目光:“你就是舟倾?”   精致的唇角微微一翘,“我叫南蓁,很高兴认识你。” 第58章 今昔   舟向月:“……?”   他莫名其妙。   南蓁是谁?搜遍了记忆里也没有这个人。   他很确定,如果他见过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肯定不会忘掉。   但这不妨碍他笑眯眯地和南蓁打了个招呼,或许人家小姑娘就看上他的脸了呢。   毕竟他现在扮演的是个废物花瓶嘛。   废物是形容,花瓶才是核心。   舟向月一向很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拥有的优势。   不过奇怪的是,南蓁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跟他聊什么内容,只是来打了个招呼,随便扯两句就转身走了。   仿佛真的只是对他感兴趣,来认个脸而已。   舟向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在这时,考生中的气氛也变得极其微妙。   许多人的目光时不时瞥向舟向月的方向,三分轻蔑,七分嫉恨。   那个废物花瓶到底有什么本事?大佬前辈和师兄就算了,居然连同辈的天才少女都对他青眼有加!   尤其是钱多,几乎要恨得咬牙切齿了。   那可是南蓁啊!   刚一报道就被人拍到照片发到论坛里,然后转眼就引起轰动的南蓁啊!   ……他一定要在摸底考试中好好表现,让南蓁看看,那个花瓶除了脸就是纯纯废物,他才是又英俊潇洒又才华横溢的天选之子!   他可是鹤川秦家的未来家主!   正当候考室里的考生都在交头接耳时,几个胸前挂着工作牌的考务员从大门走了进来:“摸底考试第二场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开始分组点名。”   担任考务员的都是二年级的师兄师姐。   众人纷纷向门口看去。   楚千酩一抬头,便愕然地张大了嘴巴——祝凉!他竟然也是考务员之一!   他竟然从来没跟自己说过!   楚千酩感觉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分组点名有条不紊地进行,他时不时幽怨地看祝凉一眼,却发现他自始至终在专心点名、登记,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楚千酩:……知道了,他再也没有这个兄弟了!   第二场的考生被分为两组,会分别进入考场。   每一组都有两个考务员,祝凉是第一组的领队考务员,此前给新生们做过讲解的齐琛则带第二组。   唐思恩在第一组,而舟向月和楚千酩则分到在第二组。   “唉,舟倾,我们不在同一组……”唐思恩面露担忧之色,“你还好吗?不要逞强啊,实在不行可以提前弃考的,这只是摸底考试而已,新生弃考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的,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没事没事,”舟向月笑眯眯答道,“别担心。”   “放心好了师弟,”楚千酩走过来,搭上了舟向月的肩膀,“师兄我和他一组,我会照看好他的!只要我楚千酩还在考场里没挂就一定会带着他一起!”   “太好了!”唐思恩感激万分,“麻烦师兄了!那我们舟倾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楚千酩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豪气万丈道:“师弟别怕,师兄带你飞!”   舟向月:“……”   他嘻嘻一笑,露出了乖巧的梨涡:“好嘞,谢谢师兄!”   不知道该说点啥,就希望柳长生的法术靠谱一点,楚千酩永远也不会想起梨园梦魇境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吧。   很快,分组点名已经接近尾声。   “师弟你别紧张,虽然我们同场考试,但是你们新生的摸底考试不会太难的,得分点一般都比较好抓,而且这种考场魇境里面危险都是可控的,还会有一个院长亲自带队保证万无一失……咦?”   楚千酩面露疑惑,左顾右盼,“我们考场的主考官人呢?”   按理说,考试马上要开始,主考官便该带他们进入考场了。   “对耶,好像一直没看到主考官?”唐思恩挠了挠头道,“听说往年一般都是付一笑,但是现在他还在魇境里没出来,可能是临时换人才耽搁了些?”   楚千酩:“你们觉得会换成谁?”   “……乔青云?”唐思恩想了想。   楚千酩摇摇头:“应该不会,乔院长在这种大考一般都是坐镇监测中心的,毕竟她是翠微山的技术担当。”   他猛地想起什么,突然倒吸了口冷气:“总不会是玄琊君吧?”   一个平淡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不会是他。”   楚千酩的表情猛地变了。   舟向月就在他对面看得真真儿的,一分惊喜、一分难以置信迅速变成两分气愤、两分委屈,最后转化成四分硬邦邦的冷淡,梗着脖子不转头去看背后的祝凉。   舟向月看得啧啧称奇,楚师兄可真是个表情丰富的活宝。   “啊,为什么不会是玄琊君?”唐思恩下意识问道。   祝凉摇摇头:“抱歉,我说不了。是我失言,你也不要问了,如果被考官判定为有意找考务员套题,也可能被判违规直接零分的。”   唐思恩:“!!!”   他吓得赶紧闭上嘴,再不敢问问题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踏进了候考场。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陡然一寒。   玄琊君。   所有在场的弟子们都下意识地感觉心脏紧了紧。   ……这就是当今玄学界最深不可测的人所带来的压迫感。   郁归尘淡淡地环视了一圈:“主考官已先行进入考场,托我代管考前事务。一切按照原本安排即可。”   几名考务员愣了愣,齐齐答了声“是”,然后便开始组织考生们排好队。   齐琛也将第二组的考生们都聚拢来,很快便带他们穿过了候考场进入考场的大门。   “奇怪,主考官到底是谁?”楚千酩低声嘀咕道,“居然还会找郁归尘代管考前事务……考前事务有啥,不就是从这个候考场进入魇境吗……”   舟向月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不知为何,他隐隐直觉这事儿跟郁耳朵脱不开干系,恐怕不是那个主考官托付这么简单。   齐琛对第二组考生说:“接下来,在传送到考场眼睛之前,我们会进入无尽处。那里是整个翠微山最神圣的地方之一,进去以后要保持安静。”   舟向月有些好奇。   无尽处?他当年在翠微山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个地方。   他跟在楚千酩身后,走进了通往无尽处的门。   门里,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很快,随着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外面的天光遽然消失,便能看见眼前的黑暗中原本微弱的光芒。   星星点点的荧光隐约在远处闪烁,却看不分明。   而当他们继续往黑暗中走去,面前的点点萤火也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朵朵温暖的橙红色火焰,像一朵朵小小的发光的红莲,漂浮在他们四周。   火焰是透明的,那么小那么微弱,却带着勃勃生机漂浮跃动。   朵朵火焰构成的光点之海蔓延到很远的地方,这里就像是无边无际的虚空,一片悠远又神秘的气息在他们的四周逡巡游弋,仿佛夜晚无尽的潮水一般温柔而亲切。   隐约潮音之中,无数荧荧莲火点亮黑暗,如同步入星海。   “这里就是无尽处,翠微山隐藏的圣地,这些漂浮的火焰都是故去的前辈们的魂火。”   齐琛转过头来,对第二组考生道:“按照翠微山传统,每次从无尽处传送进入魇境前,所有人都必须在这里宣誓。”   考生都随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   灿烂烛火之海中,一盏透明的莹白莲花灯照亮了静静悬浮在半空的一幅写意古画,画像上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白衣男子,一双弯弯双眼微微闭着,面带微笑。   男子戴着样式简洁的古式鹊尾冠,一头青丝简单束于脑后,长长披散在肩头。   一袭儒雅白袍衬着他冠玉般的面容,眉心一颗观音痣更添了几分柔和的慈悲。   虽然闭着眼,但他闭阖的双眼弯弯、嘴角弯弯,微笑温柔可亲,令人如沐春风。   君子如玉,约莫如是。   看到画中人的那一刻,舟向月感到牙关一紧。   ……这一定是小兔崽子的主意吧。   齐琛郑重道:“这是翠微山的创始人白晏安,也是我们的师祖。”   “师祖出身高贵、自幼失明,在天下将乱的年代,立志传道授业。他画像前这盏灯,就是他的灵犀法器无尽灯,名为‘引归途’。”   “一千年前,师祖在诛杀邪神的弑神之战中牺牲,只留下了他的无尽灯。后来,翠微山的前辈们按照他的遗愿将他葬在安宁谷边的无尽处,他的画像与灵犀法器也安置在这里,后来便有越来越多故人的魂火被引到这里长眠。”   “之后,玄琊君立了规矩,所有弟子在拜入翠微山门下的第一场考试前,都必须在师祖的幅画像前宣誓。”   宣誓的内容很简单,便是绝不供奉邪神、绝不与邪神同流,若发现邪神的任何蛛丝马迹,必须上报。   这是个例行公事的程序,所有参加补考的老生们都知道,家里长辈在翠微山学习过的新生们也基本都知道。   没有人有任何异议,大家都已经对这件事习以为常,就像是凡世重要考试前要安检、核对身份信息一样。   考生们很快就面向画面,开始各自说出誓言。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舟向月几乎可以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剑,森森寒刃此刻就抵在他的脖子上。   该不会是他自作多情吧。   他怎么觉得,郁耳朵这招就是为了防他呢?   下一刻,舟向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唇角微微一勾。   ……郁耳朵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以为自己这样就会不打自招吗?   舟向月从善如流地开口,和其他考生一起宣誓。   “……若发现邪神的任何蛛丝马迹必定上报,”他笑吟吟地看着那幅画,“若与邪神有所勾连,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怎么会和邪神有所勾连呢?   人是不能勾连自己的,哪怕是神也做不到。   ……只能怪他这个做师父的没什么文化,教出来的徒弟也不像样,惭愧惭愧。   宣誓的程序很快就走完了,等到最后一个声音也低下去,所有人都感觉耳边响起了淡淡的海潮声。   仿佛某种来自遥远之处的呼唤。   齐琛的声音传来:“大家注意,现在传送法阵会把我们送到考场魇境的预备场景。”   海潮声中,他们眼前被无数微光淹没。   那种感觉很奇异,就像是通过了一扇光组成的门,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无尽处的景象消失之前,舟向月如有所感地微微偏过头。   人群的远处,他看见一身黑衣的高大人影站在闪烁星海深处,凝望着他这个方向。   黑暗中的魂火照不亮那人的脸庞,唯有那双暗金的眼眸里燃烧着火光,望向这里的眼神晦涩不明。   他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穿透时空,在看另一个人。   ***   无尽处的气息消失了,眼前景象变幻。   舟向月首先感觉到的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水汽,又湿又凉。   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束光忽然亮了起来,是楚千酩摁亮了手电筒。   这一亮,几乎所有考生都忍不住吸了口冷气,甚至有人低低惊叫了一声——   他们周围的黑暗中,布满了挣扎扭曲的人影,就像是一团团扭曲虬结的蜘蛛。   有的人佝偻着盘腿而坐,有的人绝望地双手扼住喉咙,有的人好像在扒着什么东西伸长脖子看着外面,还有人蜷缩成一团,枯瘦如柴的手臂耷拉在胸前。   每个人影的动作都极尽扭曲痛苦,楚千酩感觉自己几乎能听到他们的惨叫,他们的姿势却僵硬静止——   就像是无数凝固的死亡瞬间,共同组成了这恐怖电影般定格的一幕。   舟向月左右看了看:“是木偶。”   楚千酩这才感觉一颗心又落回了胸腔里。   仔细一看,确实是木偶。   木偶和人一样大,穿着破旧的衣服,而且都没有脸,空白的木头脑袋上生出了霉斑。   这些真人大小的木偶姿态各异,实在是太过栩栩如生,哪怕知道不是活人只是木偶,也十分瘆人,让楚千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考务员齐琛开口道:“这里是学院法器探测到考场魇境时呈现的一个画面,据推测应该是魇境里的一个场景。”   “大家需要注意,这个考场魇境出现不久,三天前才第一次破境,至今仍未有人在魇境里见过这个场景,所以尽管目前已知考场魇境不会致死,但还是需要谨慎对待,安全第一。”   就在这时,所有考生的手机此起彼伏地震动起来。   楚千酩一低头,看见手机上收到的信息:“您已进入摸底考试预备场景。”   “下面进行考前准备工作,请考务员检测通讯工具,检查携带物品。”   齐琛开口道:“大家应该都已经收到考试信息了吧?没有收到信息的考生请立刻告诉我。”   没有人出声。   “好,”齐琛拿起自己的手机说,“所有考生通讯工具测试完毕。”   齐琛又检查了所有人携带的物品。   为了模拟真实魇境环境,翠微山的考试都不会限制考生携带法器等,但不能带太危险太不稳定的法器或物品。   检查到舟向月时,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嘴角抽了抽。   朱子轩小声笑道:“钱哥你看到了吗?不知道那个废物带了什么东西,师兄差点笑出声。”   钱多嗤笑一声:“穷鬼一个,他能带得起什么。”   他们旁边不远处是两个女生,越瑾之和杜秋秋。   越瑾之是个戴眼镜的短发女孩,看着话不多但很是精干,一看就是那种成绩很好的优等生。   杜秋秋看起来有些紧张,总是忍不住拿出水杯来喝水。   她和越瑾之是好朋友,两人自从进了候考室后就一直形影不离。   杜秋秋听到了那两人的话,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往那个新生的方向看了一眼:“小瑾,舟倾是不是什么都没带啊……好像很多人看他不顺眼,他还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就这么进去不会有危险吧?”   她这么说,越瑾之也下意识看了那瘦弱少年一眼:“应该不会有事吧?摸底考试都会选最简单的魇境,说是这个魇境不会死人的。”   杜秋秋叹口气:“也是。”   他们甚至都不熟,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齐琛一直在憋笑,但他还是很快检查完了所有人携带的物品,再次汇报:“所有考生携带物品检查完毕。”   嗡嗡,所有人的手机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收到同一条信息。   “现在开始预备场景题目答题:请辨认出场景内最危险的存在,远离危险,并按正常考试答题流程进行答题。限时:10分钟。”   “考生可以自由讨论探索。”   接到答题指令,考生们立刻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这些木偶好恐怖啊,看起来哪个都很危险,好像都是刚刚死亡的瞬间,随时会诈尸的样子……”   “我觉得那个掐喉咙的应该最危险,因为看起来死得最惨……这些木偶会不会是厉鬼附身的容器?”   “不知道,我还是拿法器来测一下吧……”   有道理,大家纷纷拿出了自己的各种法器道具。   其实在实际魇境中,境客们一般会对自己带了什么小心保密,理论上来说在模拟考试时也应如此。   但毕竟是一群刚刚入学的半大孩子,而且翠微山一向鼓励弟子合作共渡难关,因此大家也就互通有无了。   楚千酩一边掏出自己的东西,一边问舟向月:“师弟,你带了什么?”   在看到舟向月从境客包袱里掏出来的两样东西后,他噎住了。   那是一把大剪刀、一把火钳,还有一盒火柴。   舟向月挠挠头,羞赧道:“我什么也没有,就这几样以前捡垃圾用的工具,用顺手了……嗯,也可以用来防身吧。”   最惨邪神,身无分文,手边唯一的武器就是捡垃圾的家伙事儿。   好在还有一个脑子,不会像原主舟倾那样,就连大剪刀和火钳都没带就无脑莽进了上一个魇境。   旁边众人:“……”   防啥?   “救命,我之前听说过他是捡垃圾的,没想到是真的啊……”   “终于明白师兄刚才看到他带的东西,为什么憋笑憋得那么难受了哈哈哈!”   “太离谱了。我真是不知道该说啥……算了算了不要跟这种凑数的计较,掉份儿。我们还是专心答题吧。”   杜秋秋脸都绿了,小声对越瑾之说:“小瑾,我都忍不住替他感到尴尬了……天啊。等会儿进了魇境,我要怎么送他一个道具才显得自然一点?”   越瑾之叹气:“送道具可能太明显了。到时候在里面要是碰到了,我们也带上他,多帮帮他吧。他真的好可怜。”   楚千酩也怕师弟尴尬,忙不迭问道:“师弟,你怎么想?你觉得哪个木偶最危险?”   舟向月环视一周。   一个个人形木偶都姿势诡异、形容狰狞,一个比一个像厉鬼。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一个比别的木偶略矮的木偶身上。   这个木偶半跪躬身仰起头,双手在胸前好像扒在什么狭小的洞口上,正在往外看。   最重要的是,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暗金色虎头铃。   有铃无舌,有口无心之铃。   ——无邪铃。   舟向月想起来,在梨园梦魇境里自己尚未恢复记忆时,贾师爷曾给他科普,说无邪铃是“无邪君在魇境里给信徒留下的线索指引”。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些狂热信徒们的以讹传讹可真是害人不浅。   他的信徒可以看见无邪铃没错,但这是因为他们与无邪君有因果线——他们的命运,曾经受到邪神的直接影响。   这是只有邪神自己知道的秘密。   只要命运受到邪神的直接影响,就可以看见无邪铃。   而事实上,鉴于如今邪神本尊就在这里,这一组全部考生其实都可以看见这只无邪铃……   舟向月心想,这不是送分题吗?   既然能看见无邪君的无邪铃都系在那个木偶身上了,闭眼选就是了。   身为头号大反派,跟邪神相关的东西,当然是最邪门最危险的了。   怪不得是新生摸底考试里预备场景的第一道题呢,是用来给新生们建立自信心的吧。   料想各位同学们应该都已经秒选出了正确答案。   没想到他一抬头,看见的是众人紧皱眉头、万分纠结的表情:“到底是哪个呢……这个也很诡异,那个也看起来也很有问题……呜呜,为什么预备考场的题目也这么难!怪不得前一场的人都那么崩溃……摸底考试到底该有多难啊?!”   舟向月:……   舟向月:…………   看来他确实死太久了。   这些玄门小朋友,都已经不把他无邪君放在眼里了! 第59章 今昔   面对一众形态各异的恐怖木偶,楚千酩很纠结,“到底应该选哪个啊……”   舟向月终于忍不住了:“师兄,你看到那个木偶了吗?看到他身上挂着的那只铜铃了吗?”   楚千酩点点头:“看到了。”   舟向月循循善诱:“你不觉得那个铜铃很邪门吗?”   楚千酩不解道:“可是旁边那个木偶脖子上缠了块沾血的布,还有那个把一块石头举过头顶的木偶身上挂了个三角符包,看起来不是更邪门吗!”   舟向月:“……”   他忍了又忍,“可我听说,那个铜铃是邪神的东西啊。”   楚千酩挠挠头:“也是……但那位死了都一千年了,过去一千年里兴风作浪的大恶棍可不少,都比他存在感强。就我之前进过的魇境来说,基本没什么跟邪神直接相关的。”   他想了想好像明白了,“师弟你是不是看了论坛,听他们说那位要复苏了?别怕,其实邪神复苏已经是个经典老梗了,都说多少次了,这不是没有一次真正复苏成功的嘛。”   舟向月:“…………”   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话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楚千酩点点头:“但也还没发生啊,别担心。而且魇境虽然说是邪神造物,但其实都是因为魇生成的,魇就是厉鬼的怨气戾气等等,一般厉鬼越强,魇境就越危险。”   “师弟你想啊,会作为摸底考试考场的魇境都是危险程度非常低的魇境,从常识来判断,境主一定不会很强。所以就更不会跟邪神有关系了。要是有关系,那还了得?”   舟向月:“……”   行吧,小楚同学他是真的带不动。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他默默地选了自己的答案。   选完之后,舟向月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眼观六路晃了半天,最后看别人还在纠结,又看了一眼还有三分钟,干脆直接交了得了。   没想到,他这边刚把答案发出去,那边齐琛的手机上就“叮”的一声,语音播报:“考生舟倾,选择16号木偶。”   众人一愣,废物花瓶居然第一个交卷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没人能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们纷纷忍不住用手机对照答题选项里编号16对应的那个木偶。   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原本以为灵赋不行没得救,没想到脑子不行才是真的没得救。”   “见识了玄学界的多样性哈哈哈哈,他是怎么做到这么自信的?”   “就算自己啥也不懂吧,起码也可以偷偷拖时间,等到大家基本都选完了再参考别人的答案啊!无力吐槽。”   “估计是小白脸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手滑了。”   虽然答案只掌握在主考官手上,身为考务员的齐琛也不知道正确答案,但他也觉得舟倾的这个答案未免有些离谱了。   毕竟,这些木偶的姿势一个比一个疯狂扭曲,甚至能直观地感觉到不祥的气息,而那个16号木偶和别的比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毫无存在感。   楚千酩也着急了:“师弟!说好了我罩着你的!你怎么这么快就交卷了?!快快快跟考务员说一声你操作失误了,要改一下!反正正式考试还没开始……你就跟着我选,就那个血布缠着脖子的,准没错!”   钱多听了,马上抗议道:“凭什么可以改答案!他都已经交卷了!”   “就是!不准作弊!”许多人纷纷附和。   舟向月:“……”   玄学界真的指望靠这一群小傻瓜对抗邪神吗?   楚千酩气得火冒三丈:“你们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有没有一点同门情谊?”   “好了好了,”齐琛来拉架了,“答题时间还有最后一分钟。魇境内的通讯有时会受到灵力波动的影响,建议大家不要掐着时间在最后一刻交卷。”   有了这一句提醒,大家都赶紧抓紧时间交卷,最终所有人都在答题时限内交了卷。   选了4号那个动作神态最为狰狞惨烈的掐脖子木偶的人数最多,选了11号血布缠脖子的木偶的人数第二多,其他的答案就比较分散了。   直到最后,舟向月选的那个平平无奇16号小木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选。   楚千酩一脸恨铁不成钢:“师弟啊,真正的魇境里面很危险的,等会儿进了魇境你不要一个人乱跑,我去找你。到时候要交境主是谁的答案,你可千万不要再手滑了!”   舟向月敷衍应付:“好嘞,谢谢师兄!”   叮,齐琛的手机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这应该是考务员收到了正确答案。   齐琛拿起手机,宣布道:“摸底考试预备考场的正确答案是……呃?”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卡壳了一瞬间。   “是什么?”许多人有些着急。   钱多笑道:“反正是什么也不会是废物选的那个……”   “……16号木偶。”齐琛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不确定。   “……”钱多整个人卡在空中,好像噎了一大口空气不上不下,差点没喘上气来。   “16号?!”众人顿时炸锅了,“怎么可能是16号?”   “师兄,这个答案真的没错吗?你确定吗?”   齐琛真的不确定。   他微微皱眉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好像在跟主考官确认答案是不是正确无误。   片刻之后,又一声“叮”响起。   他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正确答案就是16号。”   楚千酩愕然地看向师弟:“真是16号?!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他随即悲从中来:“啊救命,我为什么那么自信,刚刚为什么不跟着你选啊……不会又要挂科了吧卧槽!!”   钱多不满道:“师兄,这真的不对吧?我都用法器测了,别的木偶都多少有些怨气的痕迹,唯独这个木偶上弱到几乎没有,也就是鬼都不愿附身的。”   众人纷纷点头。   越瑾之皱眉道:“我也觉得这个答案有些奇怪。我刚才用符试了一遍,别的所有木偶都有魇的残留气息,但这个没有,完全就是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普通木偶。”   有人说:“是啊,我一向对怨气非常敏感,这些木偶身上都能感觉到很厉害的怨气,哪个不比那个16号危险?”   齐琛知道收到的答案确认过是不可能错的,但他这次实在是不能理解。   他忍不住怀疑地看向那个唯一选对了答案的新生:“舟倾,你为什么选了16号?”   舟向月一脸无辜:“什么怨气?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就是看它挂着一只邪神的铃铛,这两天大家不是都在说邪神要复苏了吗?别的木偶都没挂邪神的铃铛,所以应该它最危险吧。”   众人:“……”   所以原来就是完全靠蒙对的啊!   邪神复苏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都市传说,已经在玄学界炒了几百年的冷饭,比狼来了还狼来了。   所以,虽然每次闹起来都听起来怪吓人的,好像邪神下一刻真的要复苏了一样,但平时大家玩“等那位复苏时我请你吃饭啊”的梗都玩烂了,谁都知道几乎不可能真的发生。   也就是这个新入门的小白是真的啥都不懂,才歪打正着让他给猜到了正确答案。   齐琛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拍拍手打断考生们忿忿的议论:“好了,不管怎样,答案已经公布,预备场景到此为止。接下来,在正式开考之前,我会给大家进行考试说明。”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无论如何,这也只是个预备场景而已,正式考试都还没开始呢。   有的人别高兴得太早了。   “这次选用的考场是一个新探明的丁级魇境,首次开放作为考场。”   “各位应该都知道,已探明的魇境分为甲、乙、丙、丁四级,危险性递减。这个魇境虽然是丁级,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魇境中的鬼无法直接致人死亡才拉低了危险性评级,其实难度一点也不低,而且还有环境和野兽等其他危险因素,请各位考生不要掉以轻心。”   “下面,我介绍一下考生考试的规则。”   “首先,任何考生不得在考场中杀人,也不得未经许可杀害境中npc。”   考场是翠微山在魇境的基础上搭建的,底层逻辑和魇境也一样——如果杀了太多不是境主的npc,就可能导致魇境崩塌,把所有境客带入险境。   因此,所有考生考试期间会将手机随身携带。   确定境主怀疑目标后,要先用手机联系自己所在组的考务员,确认答案正确,怀疑目标确实是境主才能动手,以免出现魇境意外动荡甚至崩塌,威胁到参加考试的所有人员的生命安全。   当然,这种确认机会并不是无限次的,每名考生只有两次机会。   第一次如果不对,考务员会回复告知境主错误。   倘若第二次上报的怀疑对象依然不对,考生的考试资格就会自动终止,不再有第三次机会。   如果哪位考生找到了正确的境主,也是要杀掉境主、实现破境才能得到这份分数。   当然,如果考生一个人力量不够,找别人一起合作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为了模拟真实魇境环境,同时尽量保证考试考出真实水平,考生们在考试中途可以互相交流境主线索,但不准直接透露境主是谁。   解释完这些考试基本规则后,齐琛又详细解说了补考考生和新生们分别的得分点,以及不及格、及格、良好、优秀的标准。   对于刚入学的新生来说,只要在魇境里活到天亮就算及格。   良好的标准是至少找到一个境灵碎片,而优秀的标准是存活到破境或找到两个境灵碎片。   如果能够杀死境主或集齐境灵碎片,就是满分了。   而对于补考的考生来说,活到天亮也不能及格,及格的标准是至少找到一个境灵碎片。   如果能找到两个境灵碎片或是存活到破境,就可以获得良好。   如果集齐境灵碎片,就能获得优秀。杀死境主,才能获得满分。   “请大家注意一点,进入魇境之后考试就正式开始,任何时候,都不许放弃。”   “如果在这个魇境里中招,就会终止考试,按你已获得的得分点计算成绩。但如果是主动弃考,在任何时候弃考都算不及格,请大家务必记住。”   “毕竟,真实的魇境不会给你放弃的机会。”   介绍完了考试规则,齐琛环视四周:“好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舟向月举手:“如果考试期间,魇境里出了意外怎么办?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众人:“…………?”   齐琛深吸一口气,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会有的。这次考前,所有考务员都紧急培训了快速定位和惊吓昏厥的急救,毕竟学院可不想有人再像某个废物一样,一进魇境就吓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要担责。”   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万一魇境出现意外,可以第一时间联系考务员。如果真有手机联络断开的情况,哪怕考生不能联络,搜救队也可以通过手机存在定位去搜救。”   最后,他实在没忍住又加了一句:“比起杞人忧天担心些有的没的,有些人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成绩。翠微山的入门摸底考试选的都是最低危险等级的魇境,从来没出过意外。”   舟向月笑眯眯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师兄!”   没关系,这次就会出意外了。   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其实说实话,魇境这种存在,如果真出了意外,搜救也很难说有多大意义吧?”   “对啊,所以就跟飞机起飞前播报的安全须知一样,这些魇境安全规定也就是例行公事说一下。也就只有某些啥也不懂的土包子会较真,哈哈哈……”   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齐琛拍拍手,示意大家注意:“好了,预备场景的题目只用作提供正式考试里的线索。所以刚才没有答对的同学也不必气馁。”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某个新生的方向:“而有些靠运气瞎蒙对的考生则要小心了,正式考试考察的是多方面的综合能力,靠运气可走不下去。”   听了这话,考生们心领神会地低笑起来,笑得幸灾乐祸。   舟向月也笑了,笑得幸灾乐祸。   齐琛又问了几遍,确认考生们都没有问题了,考前准备工作也就正式宣告结束。   他提醒大家做好准备,传送法阵即将开启,送大家进入真正的魇境。   “传送中……”   所有人的手机屏幕上亮起了这样一行字。   “符咒传送完成,欢迎各位考生进入魇境【轮回夜】。”   ***   考生们进入考场时,齐琛和搭档的另一位考务员陈知之也进入了考场。   他们要结伴找到另外两位考务员,然后重新组合成两组,分别驻守在主考官要求的两个地方。   眼前一片昏暗,打亮手电筒后,似乎是粗糙潮湿的洞穴。   陈知之看了看手机屏幕,“还是不知道主考官是谁吗?”   齐琛摇摇头:“不知道。”   陈知之接着说:“话说玄琊君都到无尽处了,居然也不来魇境里看看吗?我看过之前的考场记录,他就是个工作狂,哪怕一直在闭关,但每年的新生摸底考都一定会去的……”   齐琛挠头:“是啊。今年是怎么了?”   他们走了十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出现了洞穴的出口,可以看见外面是郁郁葱葱的山岭,洞口长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淅淅沥沥的雨声穿过密密麻麻的榕树叶落在洞口前。   叮的一声,两人收到了主考官发来的信息,显示来信人是鱼富贵。   底下还有关于这个魇境的简介。   齐琛顿时一脸绝望:“完了!原来主考官是富贵大爷!”   陈知之却很是雀跃:“富贵大爷不好吗?这样我们肯定不用加班赶工整理成绩了!”   齐琛:“……这倒是。”   虽然富贵大爷脾气暴躁不好伺候,但他向来准时下班,做他的助手也不用加班。   陈知之好像确实对这个安排很是高兴,还给齐琛展示她的手机屏幕:“富贵大爷向来不管那么多有的没的,虽然魇境里没有外界信号,但我提前下好了小说,可以看好久!而且我还带了瓜子,可以慢慢嗑。不然监考挺无聊的。”   齐琛大为佩服。   陈知之这么说着,已经上手摸了几枚瓜子嗑起来,一边嗑还一边刷手机,还不忘问问齐琛:“你要不要来一点?反正可以先在这里等一下再去找富贵大爷……”   齐琛分到了一把瓜子,也开始嗑瓜子。   两人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魇境简介。   陈知之看着看着,吐出一口瓜子皮,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   齐琛纳闷:“什么是这样?”   陈知之满脸神秘看向他:“我知道玄琊君为什么不来监考了。”   齐琛好奇:“为什么?”   陈知之:“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他下雨从来不打伞?据说大佬都有怪癖,玄琊君就有淋雨癖。”   齐琛惊讶道:“这样!我倒好像确实有听说过。居然是真的啊?”   “这么看来大概是真的吧!”陈知之说着,指了指他们刚刚收到的信息,“你看,在这个魇境里,不打伞……可是会出事的。”   ***   吱嘎——吱嘎——   “哗啦啦啦落雨大,小树小树发芽芽……”   像是什么生锈的东西一下下刮擦的声音,混杂在滋滋的电流声和儿歌声中。   有人在看他。   舟向月睁开眼,视野里是脏兮兮的木头房梁。   那些木梁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木料发黑,长着大片大片青灰色的霉斑。   房间逼仄昏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阴湿发霉的气味。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舟向月坐起身来,低头一看,身下是张木板单人床,床上铺着的凉席边缘生了几块深深浅浅的霉斑,透出一股霉烂的气味。   木板床上只铺了一张凉席,连床垫都没有,怪不得这么硌。   他最讨厌硬床了!   “……大树大树蓬蓬长,老树老树枯死啦……”   童谣声还在继续。   他循声望去,房间另一侧摆了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台老旧笨重的收音机,儿歌声就是从收音机里传来的。   舟向月在鬼气森森的儿歌声中起床,看见床脚正对着一面落地窗,旁边墙面上赫然贴了一张海报。   海报上的女人一双眼黑漆漆的,笑得僵硬又诡异。   背景一行大字:“眉瘦岭度假山庄欢迎您!”   舟向月:“……”   梨园梦里的冥婚墓就算了,连度假山庄都是这副鬼德性,魇境里还能不能有住宿条件好一点的地方了?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舟向月摸出手机。   惨白的字在灰暗的屏幕上亮起。   “魇境中共有翠微山摸底考试考生26人,考务人员4人。”   “初步检测魇境中亦有其他境客,请各位考生注意甄别。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请向需要的人伸出援手,相关行为将记入考试得分。”   其他境客?   舟向月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大概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魇境,每次开启都会随即吞噬人进来,所以还有一些不是参加考试的人也被抓进来了。   说他们是倒霉蛋吧,被抓进考场总比进入别的魇境强,基本可以保证不死不说,还有一群考生热心提供帮助。   手机上的文字继续滚动。   “本场考试场景涉及规则,可能包含大量文字。”   “当手机屏幕显示规则时,请勿在黑暗中阅读。”   另一个黑灯瞎火的房间里,楚千酩看到这句话便是一个激灵。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洁白柔软的双人床上连滚带爬,径直蹿到了房间顶灯的开关边。   在开灯之前,他又瞅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了后一行字。   “……否则可能会造成眼部酸胀、干涩,甚至影响视力。”   同一时间,看到这行字的楚千酩:???   不是,学院这什么毛病?   “考试期间,如有任何意外情况,请立即联系考务员。”   “警告:后山黑水潭为本次考试中最高危险区域,请勿前往黑水潭。如发现自己误入黑水潭区域,请立即联系考务员。”   黑水潭?最高危险区域?   楚千酩牢牢地把这个地名记在了心里。   他来之前就听人说过,哪怕是号称“不会死人”的考场魇境,也可能存在一些危险区域。   这个黑水潭想必就是这样的地方。   要远离。   手机上的惨白文字一行行出现,终于滚动到了最后一行。   “祝各位考生考试顺利。” 第60章 荣枯(1更)   “祝各位考生考试顺利。”   文字缓缓淡去,仿佛墨水被潮湿的水晕染开。   舟向月站在房间角落,又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逼仄又脏兮兮的房间。   鼻尖充斥着阴湿发霉的气味,设施陈旧,到处看起来都鬼气森森。   窗外隐约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过,看起来一切正常,魇境也没有新的提示。   最关键的事,没有任何关于“生命倒计时”的提示。   舟向月放下了心。   看来在魇境里的生命倒计时只是因为上次他死而复生导致的系统bug,这次至少他的本体不必再惦记着时不时续命了。   虽然他在这个魇境里打算用之前梨园梦魇境的境灵开马甲,如果马甲还需要……   那到时候再说吧。   他在脑海里又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信息。   身份:舟倾   所属门派:弑神学院(魇境门派榜排名第二)   排行:计算中   说明:境客舟倾在【梨园梦】魇境中贡献突出,由于魇境通道近日异常繁忙且波动严重,排名仍在计算中,预计将于本魇境结束时计算完成。敬请关注【魇境新人榜】【境客单人榜】!   围观鬼数:473(警告:疑似有非魇境本源鬼魂的外界观众正在观看你的直播,请注意。)   和上一个魇境【梨园梦】里腰间的身份牌不同,这个魇境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可视的身份牌,大概是因为魇境背景不同。   这正中舟向月下怀。   不然,如果上面的文字信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若是被翠微山那边看到,可能有点麻烦——毕竟他们这些考生全程的考试,都是会被翠微山记录直播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打算开一个马甲在魇境里活动的原因。   光有这个时刻被监控的身份,要搞事情太不方便了。   此时此刻,翠微山的许多学生点开了手机上的翠微山app,开始进入“开学第一考”直播界面。   界面上顿时出现了所有考生的直播画面,每人都分别在一个精致华丽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画面明显比其他的阴沉黯淡许多。   【慕名而来,打卡废物花瓶的直播间】   【咦,看这个房间怎么好像和别人的不太一样,这是哪个屋子啊】   【哦吼,我发现居然是工作人员宿舍!】   【哦吼】   【果然,运气都点在颜值上了吧】   【预祝挂科快乐!】   【这不科学啊?不是说是灵福鲤看上的少年吗?就这鬼运气??】   【往好处想,凡世不是讲究个互补么,绝世锦鲤看上的少年就是绝世非酋,很合理】   【求问,工作人员宿舍怎么了?】   【哈哈哈你等下就知道了,第一个晚上别的考生只要窝在房间里冷静谨慎一点就苟过去了,心大的甚至能美美睡一觉,而工作人员就……不出门死得快,出门死得更快哦】   【!!!预定了我今日份快乐!】   【点了外卖,半小时送到,刚好下饭嘿嘿嘿】   【你确定他不会在你外卖送到之前就挂科?赌一根辣条,你得找别人的直播下饭了】   【不赌,才不白送你一根辣条】   在不同维度的弹幕乱飞的时候,房间里鬼气森森的童谣声还在继续。   “哗啦啦啦落雨大,小树小树发芽芽……”   “大树大树蓬蓬长,老树老树枯死啦……”   吱嘎——吱嘎——   那种令人牙酸的生锈的声音,舟向月一来到这里就听到了,现在还在断断续续从窗帘后传来。   舟向月的目光落到了窗帘上。   窗帘拉着,看不见落地窗外的景象。灰蓝色的窗帘上有些褐色的不明污渍,正起起伏伏地飘动着。   窗帘拉绳上绑着一个水晶玻璃糖纸叠的淡蓝色蝴蝶结,缓缓地左右摇荡。   一下,又一下。   就像上一刻,刚有一只手把窗帘拉上。   舟向月朝着落地窗走了过去。   随着他走近,生锈的吱嘎声中隐约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水声。   这时,他忽然看见窗帘下藏着一双脚。   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卧槽!!!这么快就来了!】   【我一口水喷在了室友电脑上】   【花瓶要吓崩了吧嘤嘤嘤】   吹动窗帘的风在这时消散。   舟向月看着窗帘缓缓飘落,在他面前勾勒出一个人形。   窗帘后仿佛传来了呼吸声。   他只停顿了片刻,就一伸手拉开了窗帘。   哗啦啦的雨声豁然涌入耳中,混着青草枯叶土腥气的潮湿雨水味扑面而来。   落地窗前是一个深黑发霉的衣帽架,一件破旧的红色雨衣挂在上面。   雨衣里面空空荡荡,但被风吹得鼓起,就像是里面有一个人。鼓起的兜帽里一片漆黑,仿佛在低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衣帽架底部摆着一双油亮的红色雨鞋,鞋尖正冲着那张木板床。   【花瓶居然没被吓到?】   【他看出来窗帘后是雨衣了吧,这有什么恐怖的】   【……你不觉得那个雨衣也很恐怖吗?我已经开始有点发毛了,工作人员宿舍真的比游客房间恐怖好多QAQ】   舟向月打量了这诡异的雨衣和雨鞋一眼,便往窗外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繁茂浓密的榕树,挤挤挨挨的叶片间漏下淅淅沥沥的雨。   这里是二楼,窗外巨大的榕树贴着房屋生长,粗糙斑驳的枝干挤在窗前,就像是许多条生满了疮疤的手臂。   每一片叶子都在大雨中颤抖,被雨水洗成了油亮的墨绿色。   密密麻麻的根须垂在窗户前,湿漉漉的雨滴就沿着根须坠落。   落地窗的上半部分,老式的推拉窗框向外推开,被风吹得吱嘎摇晃。   吱嘎——吱嘎——   窗前的榕树长得枝繁叶茂,本就阴沉的天色被遮得更加晦暗。   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隐约能看见远远近近掩映在榕树中的许多双层木屋,其中有许多亮着灯。   灰暗天空下,可以看见远处山峦起伏的墨绿色轮廓。   一切都蒙在天潮潮地湿湿的灰色雨幕中。   等一下,那是什么?   他好像在一瞬间看到了一抹红色。   一件红色的雨衣,在远处榕树掩映的灰暗雨幕中一闪而过。   转眼便消失不见了,仿佛那是个幻觉。   舟向月正张望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滋滋……下面播报眉瘦岭度假山庄广播。”   收音机里的儿歌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此时收音机里响起的是一个正腔圆的年轻女声,只是在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中,这声音也带上了一丝诡异。   “眉瘦岭山区于今日下午启动暴雨警报。请度假山庄的各位游客及工作人员做好防风、防暴雨、防雷准备……”   舟向月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目光继续在远处搜寻着那个穿着红色雨衣的人。   但那抹红色没有再出现。   “请大家检查门窗是否牢固,关好门窗,不要在阳台或窗台上放置或悬挂花盆、油灯等重物……”   好吧。   舟向月伸手去关窗。   即将关上的时候,却被榕树的一条根须挂住了。   他微蹙了蹙眉。   刚才,这个插销的部分有榕树根须吗?   舟向月没有想太多,毕竟在魇境里想太多可能不是好事。   他伸手把那根榕树须拨拉到一边,“咔哒”关上了窗。   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就站在他背后。   他顿时头皮一紧,猛地转过身。   然后看见了他自己。   落地窗正对的床脚前摆了一面穿衣镜,里面映出了他整个人。   舟向月:“……”   这个房间里的摆设可以送去评选最反人类的设计了。   【卧槽!我最怕这种突然发现有人站在你背后的场景了呜呜呜,我需要高能预警】   【安排安排】   【来了来了!我感觉到这个房间在蓄力了,高能应该很快就会到】   【刚才废物花瓶已经被吓到了吧哈哈哈哈哈哈,我感觉他整个人颤了一下】   【废物就是废物,哈哈哈哈哈哈】   【倒也不用这么刻薄吧,别的考生也一样被吓得鸡飞狗跳的,这个小师弟不错了】   【哟,这就有人被废物的脸迷得神魂颠倒啦?笑死,你等着看等下他被吓晕吧,我听说几个考务员在这次考前都紧急培训了有人吓到休克的话要如何快速定位和急救呢,谁都知道是因为有个废物之前一进魇境就吓晕,拖累别人一路】   凑在手机屏幕前看考场直播的学生们不知道,他们的弹幕如同星絮一般悄然飘入了一片翻涌的弹幕之海里。   魇境端的直播界面上,弹幕也一条条弹了出来。   他们能够看见翠微山的考场弹幕,看直播的学生们却看不见魇境的底层弹幕。   【其实我刚刚就想问了,为啥那些学生对这个新生这么大恶意,除了脸好看,别的好像都挺平平无奇的啊】   【我猜可能又废物又花瓶,潜规则上位,搞不好还绿茶白莲花,遭人讨厌很正常】   【有一说一,魇境里光废物和花瓶这两点就已经够讨厌了】   【而且他是不是之前进魇境的时候一进去就吓晕了啊?搞什么,猪队友也比植物人队友强啊】   【……啊这,你们都没看过梨园梦魇境湮灭前的最后一场直播是吗?】   【没看过,哪个啊?】   【……】   【…………】   【!突然耳熟,梨园梦!你是说那个魇境史上第一个湮灭不再现世的魇境吗?】   【就是那个】   【!!!原来是这个花瓶破的境吗?!】   【看你们这反应我就懂了,那些学生肯定也不知道那个魇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他的魇境贡献排名现在还在计算中……哈哈哈哈哈捂脸狂笑】   【?楼上不要打哑谜】   【我就这么说吧,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你看见的这个废物花瓶……】   【我替你说完——其实是此刻魇境方圆十里最大的流氓啊!!!】 第61章 荣枯(2更)   舟向月站在穿衣镜前,看见镜子里的倒影也模糊不清,像是蒙了一层水雾。   伸手一摸,指尖一片濡湿。   蒙着水雾的镜面被他手指划过,清晰地露出一道清亮反光的痕迹。   湿漉漉的下雨天,还是回南天。   舟向月嫌弃地看了一眼木板床上的霉斑,回想起刚才自己摸到凉席那种又湿又滑的恶心触感。   【哈哈哈哈哈救救,刚才花瓶那一脸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认真的吗】   【这竟然是他开考以来做出的最夸张的表情,震惊】   【对不起,为什么我感到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温馨】   【我切了好几次直播间,有没搞错,其他考生的游客房间也已经开始闹鬼了,这里怎么好像反而平静下来了】   【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话说,虽然考场不会死人不够刺激,但看学生们各种吓得嗷嗷叫还是很搞笑哈哈哈哈,能够快速欣赏物种多样性,非常放松心情】   【我已经想象到他们挂科的那一瞬间了!哈哈哈哈哈贷款快乐】   【直播间流窜人员来个repo,所有新生的直播间都值得推荐,尤其是那个唐思恩还有钱多,以及经典永流传的楚千酩!!电子榨菜了属于是】   此时此刻,钱多呼吸急促地将通灵瓦猫放在桌面上,焦急地拍了拍它,压低声音唤道:“旺财,旺财!你怎么不动了?”   咚,咚,咚。   瓦猫没有一点反应。   钱多手心里全是冷汗,抬起头看了看被窗帘挡住的窗户。   咚,咚,咚。   有人在敲窗户。   可只要看看另外一边的阳台就能发现,这里明明是三楼……   钱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心一横,提高声音怒喝:“何方妖孽!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来,偷偷摸摸吓人算什么本事!”   咚,咚,咚。   敲窗户的人……或者是东西,不紧不慢地维持着原来的频率,极有耐心地一下下敲着,每一下都像在敲击钱多的神经。   他终于无法忍受了,大吼一声给自己壮胆,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掀开了窗帘!   只见一双黑色雨鞋挂在窗户外侧,被风吹得一下下撞在窗户上。   咚,咚,咚。   钱多怒从心起:“草!谁那么缺德,在这里晾鞋子!”   那咚咚咚的声音听着实在叫人难受,他打开窗户,伸手去把雨鞋取下来,一边取一边骂骂咧咧。   在他背后,桌面上的通灵瓦猫眼珠缓缓地转动起来,幽幽地盯住了他的背影。   ***   楚千酩小心翼翼地关掉了房子里的电风扇,然后擦了把冷汗远远地躲在一边。   【?这画风怎么格格不入】   【就属他离谱】   【哈哈哈哈哈哈,我记得小楚进过一个魇境,好像就有一个人被掉下来的电风扇削掉了脑袋,这是十年怕风扇了】   【卧槽我的童年阴影居然成真了!】   【楚宝一向是一个自己吓自己型选手,怜爱.jpg】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看电风扇缓缓地停下来,楚千酩这才松了口气。   他盯着电风扇的目光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对面墙上的那张“眉瘦岭度假山庄欢迎您”海报上,女人黑洞洞的眼睛似乎动了动。   楚千酩窝在床上,用被子把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翻看床头柜上的《游客须知》。   「欢迎您下榻眉瘦岭度假山庄。」   「度假山庄坐落在“天然氧吧”眉瘦岭生态风景区深处,空气清新、环境优美,致力于为每一位游客提供宾至如归的服务。」   他刚一翻页,册子里突然掉出来一张纸条。   纸条上笔迹凌乱地写着一行小字。   「这个屋子不对劲」   「██████」   写字的人写得很用力,甚至有几处把纸划破了。   废话,还用你告诉我这里不对劲。   楚千酩腹诽道。   这行小字下面似乎还写了什么,但好像是被人狠狠涂画过,笔还晕墨,染了一大片墨迹,看不清上面的字。   他把纸条反过来,想试着从背面看看能不能看出笔迹凸起的痕迹。   可惜涂画得太乱了,他对着灯光辨认半天,只认出第一个字好像是“不”。   楚千酩觉得背后有点毛毛的。   他两根手指拎着这张纸条,冥思苦想。   纸条边缘粗糙,一看就是被撕下来的。纸有点潮软,微黄,看起来和手册内页的纸是一样的材质。   楚千酩灵机一动,哗啦啦地翻过手册的一页页纸,果然很快就发现有一页被人撕下一角,撕痕刚好和纸条上的痕迹吻合。   他对着灯光拿起手册,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结果居然真的一眼看到下一页纸上的一行染了些许墨渍的凹痕字。   「不要回头!!」   嗡嗡!   手机猛地震动起来,吓得楚千酩一个激灵,差点把那本《游客须知》给扔出去。   他惊魂未定地掏出手机。   看清锁屏上显示的收到短信内容时,他心跳骤停。   “我看到你了。”   ***   唐思恩在卫生间里洗手,余光忽然在镜子里瞥见身后浴缸上的浴帘动了一下。   唐思恩当时就差点尖叫出声。   他猛地转过身来倒退两步,直到背贴上了冰凉潮湿的镜子,顿时一个激灵。   他抄起洗手台上的一次性牙刷,咬牙问道:“谁,谁在那里!”   没有半点声音。   灰白色的浴帘垂在浴缸上,细细密密的水珠缓缓汇聚到一起,水珠越来越大,最后从浴帘上滚落,划出一道道清晰的水痕。   但话说回来,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浴缸的浴帘却是拉上的,还沾满潮湿的水汽,本身就很诡异……   唐思恩声音发颤道:“你再不出来,我,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说完就后悔了。如果鬼真的出来,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像持剑一样拿牙刷冲着浴帘,壮着胆子一步步朝浴缸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没事的没事的,这才刚进魇境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刚才上厕所什么都没听到,刚才肯定是眼花了……”   【来小唐跟我念:除你武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绝了】   【小唐应该把那根薄荷牙膏涂在牙刷上,到时候一头怼在鬼眼睛上,辣死他!】   眼看牙刷快要怼到浴帘了,唐思恩颤抖地伸出手去,一使劲。   哗啦——   浴帘被牙刷挑到了一边,只见浴缸里干干净净,覆着一层潮湿的水汽。   什么都没有。   “呼……果然是虚惊一场,我就说没事嘛,不要自己吓自己……”   唐思恩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浸透了。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唐思恩这才想起来,他把手机忘在房间里了,没拿进洗手间。   他赶紧走出洗手间拿起手机,手机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解锁。   锁屏壁纸变成了一团奇怪的模糊影子,上面有几行闪烁的小字。   “21:13:54尝试解锁手机失败。”   “21:14:12尝试解锁手机失败。”   “21:14:33尝试解锁手机失败。”   “三次面部识别解锁失败,暂时锁定面部识别解锁功能,请使用指纹或密码解锁。”   屏幕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21:14:44。   唐思恩看着手机屏幕,整张胖乎乎的脸上血色尽褪,冷汗直冒。   好半晌,他终于像僵尸一样抬起硬邦邦的脖子,战战兢兢环视房间四周。   还是和刚才一样,房间里一张白色的大床,床头柜上是台灯和一排开关,对面是电视机,两边的墙则一边是通往阳台的落地窗,一边是洗手间和浴室。   空无一人。   寒意沿着脊背,一寸一寸地爬了上来。   等等——!!   他余光忽然看到,洗手间正对着这边的镜子上,似乎多了几行血写的字。字迹很新鲜,模糊的血迹甚至还在往下流淌……   唐思恩整个人都麻了。   他一点点地回过头去。   那镜子上画了个血淋淋的笑脸,后面跟着两行字——   “别被我找到……”   “否则,你将会绝望的死去。”   叮的一声,唐思恩的手机响了。   他没敢动,甚至没敢看手机一眼。   咚咚,咚咚。   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他过于激烈的心跳声。   “你你你你……”   唐思恩整张圆脸都憋红了,终于对着镜子结结巴巴憋出几个字,整个人像要哭出来了,终于憋出一句话,“那个,你写错‘的’字了……应该是土也‘地’,不是白勺‘的’……”   【……】   【………………】   【我懂你,你懂我】   【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必将保送进入文学院!】   【文学院喜迎种子选手!闻院长不得老泪纵横啊】 第62章 荣枯(1更)   舟向月的宿舍里,收音机里的播报还在继续。   “雨天道路湿滑,出行请注意安全……滋滋……”   “请大家注意及时转移到安全地带,不要在老旧的围墙、广告牌、树木、电线杆、铁塔等附近逗留或避风避雨……”   “雷雨天气,请大家注意预防雷击……切断各类电器的电源,不要独自在户外开阔处或高处行走,避开电线设施……”   舟向月从善如流地跟着收音机的指示,取下了窗边挂着的一小盆吊兰。   拔掉了台灯和排查的插头。   认真地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   甚至还把窗帘拉绳上那个淡蓝色的玻璃糖纸蝴蝶结也给撸下来,揣进兜里了。   舟向月跟着收音机的指示,基本排查完房间里的触电和坠物安全隐患后,走到书桌前开始细细搜索。   桌面左上角放了一本《眉瘦岭度假山庄员工手册》,纸张摸起来是一种受潮的凉意。   ……原来如此。   看来不一定是度假山庄的住宿条件差,只是他现在身份是员工,遇上了黑心老板。   舟向月翻开了《员工手册》的第一页。   手册上有一个手写的名字,吴浩。   舟向月一挑眉。   哟,又是个小吴。   「恭喜你入职眉瘦岭度假山庄。」   「度假山庄坐落在“天然氧吧”眉瘦岭生态风景区深处,空气清新、环境优美,致力于为每一位游客提供宾至如归的服务,为每一位员工带来家一般的温暖。」   很好,木板床上铺凉席的温暖,他已经感受到了。   可TM太像家了。   「为了您在度假山庄的工作安全,请仔细阅读以下工作说明。」   「度假山庄为所有员工提供有竞争力的工资及优厚五险一金待遇,如您在工作期间出现任何意外,将会给予巨额补偿金,请安心工作。」   「山庄工作采用轮班制。白班员工工作时间为早上6点至晚上19点,夜班员工工作时间为晚上18点至早上7点。请勿在非对应工作时间前往工作地点。」   「如您需要在雨天工作,为您的身心健康着想,请确认穿戴好雨具,务必不要淋雨。所有房间都备有雨伞。」   「度假山庄共有客房44间,木屋别墅16套,最多可住144人。」   「4栋、14栋别墅没有住客。如果你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是山中小动物和昆虫发出的声响。如果你看到屋内灯光闪烁,那是电工在测试供电系统,无需理会。」   「严禁前往后山黑水潭。如你得知有游客计划前往后山游览,请务必告知游客后山黑水潭为废弃景点,并制止其前往游览。」   手册上写着平淡无趣的规则,有人无聊得在上面画了小熊、糖果,还写了一句话,“打工好烦”。   舟向月很是赞同。   虽然他可以算是魇境背后的黑心老板(不是)。   画画的内容再往后,就变成了棺材、飞蛾、剪刀,再然后变成了乱涂乱画的一大堆不可名状的凌乱划痕。   划痕之间,零落的字迹变得凌乱歪斜,写字的人仿佛换了一只手写字。   “不对……不对!全弄错了!”   “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一条规则!”   “小心背后!!!”   舟向月手上一顿。   就在这时,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有人在看他。   在梨园梦魇境的时候,窥伺的那双眼睛属于小白。   在这里呢?   舟向月如有所感,抬头看向墙上的那张海报,随后伸出手去。   没想到,他刚碰到纸张的一角,海报就“哗啦”一声掉下来,兜头罩在他头上。   一股发霉带灰的陈旧油墨气味扑面而来,很难闻。   舟向月低下头,刚把海报掀起一个角,就从下面看到了一双穿着红色雨鞋的脚。   和他脚对脚面对面地站着。   舟向月手一抖,把海报给拽了下去,然后发现面前只有一双红色雨鞋。   再转身一看,刚才还在衣帽架底下冲着床头的红色雨鞋,不知什么时候竟跑到了他面前。   舟向月:“……”   他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花瓶被吓到了!】   【但他表情还是很冷静的样子】   【相信我,绝对被吓到了!刚才他用力到手背上都有青筋了,掀海报的动作都快出残影了!!!】   【哈哈哈,只有我的关注点在他掀海报的时候露出了一截腰嘛?】   【举手,我也在回味那腰!又细又白,绝了】   【有一说一,虽然是废物,但这花瓶身材颜值是真的好,玄琊君审美在线】   【所以说这样的废物小美人就适合藏在小黑屋里酱酱酿酿,而不是出现在这么残酷的魇境里啊!】   【系统通知:部分用户遭到翠微山考场系统黄牌警告,10分钟内不得发送弹幕,再次警告将延长至一小时,三次警告后封禁本场考试弹幕权限】   【哦吼,为楼上几位点蜡,一路走好~】   舟向月看了眼手里拎的海报,这才发现海报上那个女人的眼睛瞳仁部分竟然被挖空了。   怪不得刚才他远远看向海报,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十分诡异。   舟向月眯起眼,看向墙上原本挂海报的位置——   那里有两个黑漆漆的小洞,恰好能对上海报上女人的一双瞳仁。   好嘛。   魇境里的鬼,一个个的都是偷窥狂。   可惜他现在手上没有死人手指,那两个小洞也太小了,戳不进手指。   舟向月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的外卖到了,废物花瓶居然还没出局!淦,失策,早知道刚才就赌那根辣条了。】   【这花瓶表现出乎我意料啊】   【刚才只是洒洒水啦,副本里的鬼也要进入状态嘛,恐怖的马上就来了,不吓哭这花瓶我倒立拉稀!】   弹幕乱飞的时候,舟向月慢慢把搞突袭吓他一跳的海报对折起来,放到桌面上。   他忽然目光一凝。   海报泛黄的背面,露出几行手写的小字。   “一定要装作你看不见这行字!不要让██发现你看得见这行字!”   “我错了……我弄错了……”   “██就在你背后。”   “所以,这里真正的规则是,不要回头!!!”   嗡嗡。   舟向月的手机忽然震动一声,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看到你了。”   ***   “我看到你了。”   看到手机屏幕上的这几个字,独自在房间里的朱子轩心里“咯噔”一声。   看到他了?   什么意思?   他点进发信人漆黑一片的头像,对方却既没有显示号码,也没有任何信息。   朱子轩原本还抱着一丝期望是同学给自己发来短信,这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随后,他收到了第二条短信。   “我来找你了。”   几乎丝毫没有停顿地,又是一条短信。   “你屋里开着灯。”   什么?!   坐在床头的朱子轩一个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把灯给关上了。   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手机震动随即传来,屏幕幽幽地在黑暗中亮起。   “你为什么要关灯?”   朱子轩脑中“嗡”的一声,冷汗刷地就从背上下来了。   刚才手的动作快于大脑,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关灯的……   如果这真的是鬼发来的短信,或许它一开始是群发的,并没有一个既定目标。   但在自己收到短信关灯之后,它可能,已经锁定他了……   朱子轩急促地呼吸着,拼命地往背后的墙上贴,不断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我有什么特别的,鬼怎么会盯上我呢?”   “对,鬼要么会去找钱多那样的大佬,要么就会拿花瓶那样的废物开刀,怎么也不会先来找我的……”   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朱子轩恨不得把手机扔出去,但又不敢。   他硬着头皮看了一眼屏幕,这一眼让他头皮一炸。   “我到你楼下了。”   朱子轩浑身冒汗地僵直了片刻,猛然想到什么,蹿下床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口。   门是锁上的。   猫眼里隐隐透出门外昏暗的灯光。   那是每一间客房门外常留的走廊灯。   朱子轩稍微放了点心,大口大口呼吸着,心脏狂跳。   他在这个空隙想到,那个鬼锁定的是这间屋子,他是不是应该先从这里逃走?   下一秒,门外传来了踩着木楼梯上楼的脚步声。   这声音瞬间将朱子轩的勇气浇熄了。   他住在这栋三层木屋的顶楼,之前他从门口探出头去看过,这栋木屋就只有一个楼梯。   朱子轩神经质地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屏幕惨白的光在黑暗中映出他惨白的脸,上面是刚刚收到的一堆没有点“已读”的短信,此时又发来了最新的一条——   “我上楼梯了。”   就在他看屏幕的这个当口,又一条消息映入眼帘。   “我到二层了。”   吱嘎——   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滞涩声响。   有人在上楼。   “我到你的楼层了。”   咚,咚,咚。   脚步声踩在架空的木地板上,越来越近。   每一下都像踩在朱子轩的神经上。   他瘫软地缩在漆黑一团的门后,紧张得无法呼吸,手上神经质地一下下抠着指甲,却连喘气都放轻了声音。   嗡嗡。   “我在你门口了。”   朱子轩下意识抬头向猫眼望去。   刚才隐约透出灯光的猫眼暗了。   那个东西正扒着猫眼往里看……   咚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   “啊!”朱子轩忍不住惊呼出声,然后用双手死死捂住嘴。   咣当!   他的手机掉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响彻整栋木屋的巨响。   门外那个东西肯定也听到了。   朱子轩浑身一软,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门外没有再传来敲门声。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阵湿冷的雨腥味从门缝里爬进来,透过朱子轩被冷汗浸透的衣服,从他的每一个毛孔往里钻。   幸好刚才关了灯,朱子轩绝望地想道。从猫眼外面往里面看,肯定什么都看不到……   虽然如此,他还是紧紧缩在门边的墙角,甚至连抬头看猫眼的勇气都消失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四周都是一片死寂。   无事发生。   它在干什么?   朱子轩终于无法忍受地抬起头,往猫眼看去。   他惊讶地发现猫眼里再一次透出了走廊的灯光。   ……那东西走了?   力气缓缓地涌回瘫软的双腿,朱子轩心有余悸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猫眼。   他不敢凑得太近,生怕突然有一只眼睛怼上来什么的。   猫眼外确实恢复了原先的昏暗灯光,灯光照亮木屋三楼外沿的栏杆,远处是雨幕中漆黑一片的山峦轮廓。   朱子轩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浑身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被雨夜的冷风一吹,凉飕飕的。   不过他不敢确定门外那东西是不是真的走了,所以不敢开灯,更不敢开门。   砰的一声,吓得朱子轩差点跳起来,一回头才发现是自己踢到了手机,于是赶紧把它捡起来。   摁亮手机的同时,屏幕上显示出最新的一条未读消息。   赫然是一分多钟以前发来的。   “你猜我在哪里?”   朱子轩瞳孔骤缩。   几乎在同一时刻,手机再度震动起来,跳出新收到的短信。   “我在你背后。”   啪嗒一声,屋里的灯亮了。   “啊!!!”   朱子轩的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疯了一样回头看去。   刺眼的灯光和极度的恐惧让他涕泗横流,白惨惨的灯光下一切如常,什么人影也没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黑屏了。   漆黑的屏幕上,是四个惨白的字。   “找到你了。”   那一瞬间,朱子轩在屏幕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以及紧贴他头顶上的,另一张阴白的鬼脸。   看到朱子轩发现了自己,它咧开嘴笑了。 第63章 荣枯(2更)   “我看到你了。”   舟向月刚看完这条短信,就又跳出了第二条短信。   “我来找你了。”   见舟向月收到短信,学院弹幕顿时激动起来。   【终于来了!高能预警!】   【打卡打卡,我最喜欢这段!】   【进度快的几个已经屁滚尿流了哈哈哈哈哈哈】   【说老实话,我上一场看到后面那段都吓尿了……真的很难想象实际身处其中有多恐怖,要我说这个魇境的丁级评级完全只是因为不会死人,恐怖程度根本不亚于乙级魇境好吗!!】   【可以准备淘汰了,这里是考试开始12小时里的淘汰高点吧】   【哈哈哈哈名场面预备,准备迎接多年黑历史吧!】   有人幸灾乐祸地开了好几个屏幕一起看,可以看到另外几个已经进展到收到短信的考生的画面情况。   大家的情况大同小异,都已经经受过了一轮房间里诡异现象的摧残。   到这个阶段,都已经被吓得有些应激了。   有人缩在床下瑟瑟发抖,神经质地咬着手指甲,看着床边从外面透进来的亮光缓缓地……出现了两道阴影。   就像有人站在了那里。   有人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抄起带进来的东西,满头冷汗。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卫生间的顶灯开始明暗不定地闪烁。   还有人吓得打开门就冲出了房门,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漆漆的雨幕里。   片刻之后,雨夜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甚至已经有人哽咽地调到了联系考务员的页面,不顾一切地打了过去——挂科就挂科吧!最怕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氛围恐怖了呜呜呜呜!直接对上厉鬼也比这强啊!   而这一边,舟向月看着短信沉思片刻。   在手机上点了点。   “电话拨通中……”   【等下,他在干嘛?】   【……好像是在打电话?】   【??????打给谁???考官吗?这是要放弃考试的意思?】   【不是啊,他居然在给来信号码打电话?!这么虎的吗???】   舟向月其实直接拨打了发来短信的号码。   拨出的号码没有显示数字,却显示了用户名:舟倾。   ——发来短信的,竟然是他自己的手机。   下一刻,电话居然真的接通了。   虽然接通了,但电话里一片死寂,对面没有人说话。   舟向月礼貌假笑:“你好,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   【???】   【卧槽,你有事吗???】   下一刻,电话里的死寂被哭泣声打破。   电话那头传来了低声的哭泣与喘息,让人忍不住心都揪到了一起。   “救命……救命……”   【等等,为什么他能快进剧情?这不应该是之后接到电话才出现的线索吗?】   【我懂了,因为之前没有人在收到威胁短信之后给对方打电话吧,但他打了,就提前听到了这个水滴声!】   【越看越不对劲了,不是听说这废物花瓶上一个魇境一进去就被吓晕了吗,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讲个鬼故事,有没有可能,现在的他其实已经不是他了……】   【卧槽!夺舍?寄生?画皮?】   【只有我觉得这哭声有些哑有些好听吗,让我有点想入非非,想听他哭得更厉害一些……】   【emmmmm你不对劲】   舟向月听出来了,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在这漆黑的雨夜,他接到了自己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是他自己绝望求救的哭泣声。   舟向月微微皱眉,把音量调大了些。   他听到自己呼救的声音似乎有空洞的回音。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声音……   他将音量调到了最大。   仔细辨认,背景里空洞单调的声音终于呈现在耳边——   滴嗒。   滴嗒。   空洞的水滴声。   “叮铃铃——”   床头的电话猛然发出刺耳的铃声,在房间里分外瘆人。   舟向月想了想,还是走到床头,接起了那部电话。   这回接起来的电话有声音了,可惜是个冷冰冰的机械音:“员工044号,眉瘦岭度假山庄提醒您,请在5分钟内前往山庄前台报道并开始夜班工作。”   舟向月:“……”   行吧。   他原本还想先在屋子里睡一觉,蓄足精神等天亮了再去工作。   魇境里的时间总是从天黑开始,到底是什么毛病?   接完打工人的催命电话,再转回来听手机时,里面只剩下仿佛助眠白噪音的水滴声,一直持续。   没有自己求助的哭声和喘息了。   舟向月又听了一会儿,还是这样,也就放弃了。   外面正在下雨,他想到员工手册里的内容,走到衣帽架上那件红色雨衣和雨鞋边。   他艰难地抉择了片刻,最后转身走到了门口。   刚伸手放到门把手上,就摸到了一手的灰。   门把手与门缝间挂着一片灰白破烂的蜘蛛网。   “咔哒”一声,他打开了门。   一股带着潮湿雨水气息的阴风从打开的门缝中灌了进来,一瞬间浓郁得仿佛血腥味。   外面的门把手上,赫然挂着一把黑色雨伞。   湿漉漉的,就像是有人刚从外面带回来,挂在这里的。   舟向月:“……”   真是艰难的抉择啊。   他沉思片刻,最后还是穿上雨鞋,取了雨伞。   那件红雨衣实在是瘆人,而且雨衣是套头的,也就意味着他要穿雨衣就一定会有一瞬间丧失视力。   他可不想套上衣服就对上一双鬼的眼睛。   舟向月离开时,收音机里还在来来回回单曲循环那首鬼气森森的童谣,“哗啦啦啦落雨大,小树小树发芽芽……”   随着屋外的人关上门,童谣的声音仿佛受到了一丝扰动:“滋滋……”   “……大树大树蓬蓬长,老树老树枯死啦……”   歌声与嘈杂的噪音里,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随后是更加嘈杂的雪花音。   “滋滋……滋滋……”   “滋滋……下雨的夜晚,不要出门……”   这声音和刚才字正腔圆播音腔的电台女主持人不同,换成了一个嘶哑的中年男声。   “下雨的夜晚,不要出门……”   “你不知道你会在雨夜遇见什么。”   就在这时,房间老旧的窗户“吱嘎”一声,就像没关好一样滑了开来。   一阵带着雨水腥气的阴风灌进房间,衣帽架上的红雨衣被吹得飘飘荡荡飞起来,从打开的窗户飘了出去,消失在雨夜里。   ***   木门在身后关上,就像是关闭了通往某个世界的门,面前是漆黑的雨夜。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黑夜深处传来。   舟向月在原地静默了片刻,沿着墙壁往前走。   走了几步后,出现了向下的台阶。   舟向月很快发现,自己下楼似乎走的是旋转楼梯。   不知走了多久,雨声消失了。   那种单调规律的背景音消失后,留下的就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越往下走,越是黑暗。   一点一点,缓慢地,像是……沉入无边的深渊。   那种极度的黑暗仿佛沿着他的毛孔流进了皮肤之下的血管里,跟着血管将刺骨的凉意带到了全身。   舟向月脚步一顿,到底了。   黑暗中亮起一点血红的光,昏暗地映照出一片屋顶。   不知何时,他走到了一个宽阔的木屋前,大门洞开。   舟向月抬头看去,只见空阔破旧的木屋顶下,一块破破烂烂的木牌挂在上面,涂着一行血红的大字:“眉瘦岭度假山庄”。   这木牌太过破旧,“瘦”字的病字旁都褪色了,变成了“眉叟岭度假山庄”。   片刻之后,瞳孔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这是一个宽阔的前台大堂。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见缠绕在木牌上甚至像触手一样挤挤挨挨地爬满了整个房顶,还沿着墙壁一直爬到地上盘根错节的榕树根须。   地上落了满地的榕树叶。   度假山庄的大堂是一座宽阔的木屋,一棵巨大的榕树和它长成了一体,触须伸进裂开的木板与砖缝之间,无孔不入,将砖石的建筑挤出许多裂痕,碎裂的砖石滚落在地上。   一阵风吹过,满大厅密密麻麻的榕树叶发出嘶嘶的响声。   舟向月走进了大堂。   前台贴着一张《前台夜班工作人员须知》。   「山庄工作采用轮班制,夜班员工工作时间为晚上18点至早上7点。请勿在非对应工作时间前往工作地点。」   「如您在非工作时间读到本须知,请立即撕下须知,闭眼返回房间。请记住,没看见的都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东西不会给您带来危险。回到房间后,请休息至您的工作时间。睡梦中请勿睁眼。」   「夜班工作人员职责:1. 清扫大堂中落叶及掉落的砖石,将落叶封入垃圾桶,并将垃圾桶运送至大堂后门外垃圾站倾倒。2. 检查大堂建筑损毁情况,清点所需修补材料,从垃圾站旁边的砖房运送材料至大堂,放置在材料间。您无需进行修缮工作,修缮人员会在白天前来修补。」   「重要:如您需要在雨天到室外工作,请务必避免淋雨。」   「工作期间,请确保大堂内灯光始终保持明亮状态。灯光灭掉可能导致危险。」   「工作期间,请注意保持冷静。深夜加班容易疲劳,大脑在疲惫状态下容易受到周围声音、气味及过往记忆暗示,产生幻觉。请记住,看见的不一定存在,没看见的一定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不会给您带来危险。」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着想,请务必在天亮之前尽快完成当晚工作,否则可能给您造成生命威胁。天亮之后不会有树叶和砖石掉落。」   「完成工作后,请在大堂储物柜中找到折叠床,保证您在早上5:30前进入睡眠。休息注意事项详情参见储物柜告示。」   舟向月:……   所以,他的工作是字面意思的,搬砖。   他抬起手,一言难尽地看了眼自己细瘦伶仃的手腕,看了一眼大堂里落得满地的厚实榕树叶,以及被大榕树挤得到处破破烂烂需要填的洞。   他又探头从后门看了一眼。   远处依稀可见垃圾站和砖房,被灰蒙蒙的雨幕包裹着。淅淅沥沥的雨幕缓缓融入黑夜,垃圾站和砖房没有门,黑洞洞的入口就像两张大张的嘴,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哈哈哈哈哈,病秧子弱鸡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搬砖就会淋雨,淋雨就会死。不搬砖就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会死,完美闭环】   舟向月微笑。   这个魇境看起来有点眼熟,他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绝对是被境主针对了。   很显然,他根本不可能完成工作。   ……除非,忽悠几个苦力过来帮忙。 第64章 荣枯(3更)   “找到你了。”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房间中炸响。   楚千酩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这一瞬间眨眼分神的工夫,手机屏幕上倒映出的鬼脸就消失了,只剩下最后收到的那条“找到你了”的短信。   他哆嗦着动了动肩膀,发现看到鬼脸的那一刻肩头传来的重量和下巴般的触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他一瞬间的幻觉。   楚千酩猛地呼出一口气,整个背上都被汗浸透了。   ……怎么回事?   按照他以往在魇境撞鬼的经验,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应该已经救不了了。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再度炸响,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楚千酩这才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电话上来。   他警惕地向电话走去,刚走两步——   “啊!!!”   一声模糊的惨叫穿透雨幕传来,随即消失得无声无息。   楚千酩浑身寒毛直竖。   这惨叫声很熟悉,应该是他的某个同学……   他一时间腿抖得站都站不住了,呼吸急促地扒在了墙上,又被触摸到的那种冰凉湿滑的触感吓了一跳。   嗡嗡!   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   经过刚才的短信轰炸,现在楚千酩对手机振动都有心理阴影了。   他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哆哆嗦嗦地去看收到的信息。   是翠微山考试app发来的消息:“一年级考生6人结束考试,考场剩余考生20人。”   ……咦?!   楚千酩瞪大眼睛。   “叮铃铃——”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再次响起。   楚千酩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电话。   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电话……似乎救了他?   毕竟收到电话的时候,那个扒在他头顶的鬼脸就消失了。   电话锲而不舍地响着,大有他不接就一直打下去的架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楚千酩终于下定决心,接起了电话。   “楚师兄,”电话里竟然传来了他那舟小师弟的声音,“在吗?”   楚千酩:“……?”   你说我在吗?   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不在魇境里,而是在面对某个社交平台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楚师兄?你还好吗?”师弟语气有些担忧。   “呃,我还好,还好。”楚千酩挠了挠头,越发感到这对话十分令人迷惑。   当然,他绝对不会告诉师弟自己刚刚才撞见鬼。   师弟胆子小,吓到师弟怎么办。   “那就好。”舟倾在电话那头说,“楚师兄,你要是有空的话,过来度假山庄前台陪陪我可以吗?我现在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   刚才因为一切太过离谱脑子都不转的楚千酩突然回过神来,一阵恶寒:“等一下,你是谁?你真的是师弟吗?”   在魇境里装成一个人去骗他同伴的鬼,他可不是第一次见了。   “当然是啦,”师弟的声音多了几分委屈,“师兄,之前那个魇境里你一直没有抛下我,难道在这里就要抛下我了吗?”   “呃……”楚千酩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   “楚师兄,你还给了我你家上学门的地址,”电话里的声音十分哀怨,控诉一般,“我被玄琊君关起来,你还和祝师兄来看我,我特别崇拜师兄,我还以为师兄也把我当成朋友呢……”   舟倾的嗓音泫然欲泣,哭腔里带了点鼻音:“开考之前师兄还说要带我飞的,这才刚开考一会儿,师兄就要抛弃我了……也是,我算什么呢?不过是师兄的拖累而已,是我自作多情了。”   楚千酩听着电话里的少年吸了吸鼻子,“师兄,我明白,考试最重要的,你不用管我,我想过一会儿我应该就可以去见考官了,害怕什么的,撑一撑就过去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楚千酩:“……”   他听得鼻头一酸,心里不由得大骂自己居然言而无信,真不是人呐!   学院弹幕:   【?!】   【我可以举报他作弊吗?太不要脸了这】   【新生的考试已经很简单了,他还要找楚千酩垫背,楚千酩居然还被说动了的样子,看来废物花瓶真的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啊】   【你别说,听他在那嘤嘤嘤,换我我也耳根子软】   【无语,他应该去魅妖学院而不是翠微山,不过我怀疑他去那里就可以满级毕业了】   【如果有一个“魇境最讨厌人气榜”,我现在就去给废物刷票!!】   魇境弹幕:   【小刀剌屁股了属于是,开了眼了】   【世上竟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别说,看学院弹幕真的好搞笑,他们发现这家伙真面目的那一天,难道真要倒立拉稀?】   【救命啊!你个大流氓莫挨我楚宝!!!】   【楚宝别去啊!!听我的,他那里的鬼一个顶你三个啊,砖也一个顶你三个啊!】   【只有我关注点在他被玄琊君关起来吗?刚才就看学院弹幕刷什么绳艺大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玄琊君清心寡欲几百年,一上来就开荤?】   【回楼上,这花瓶姿色确实有那水平,从此君王不修行啊啧啧啧】   “那个,师弟,”楚千酩挠挠头,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前台啊?”   “……”那边沉默的一瞬间,楚千酩好似听到了磨牙的声音,“我进来的身份不是游客,是被压榨的员工。我接到任务让我来前台,不来就要死。”   “原来如此!”楚千酩恍然大悟,顿时对师弟充满了怜爱与同情。   师弟那么胆小,在这个诡异的雨夜要独自去度假山庄的前台,那不得吓死他了!   他几乎已下定决心要去找师弟了,可刚往门口看了一眼,目光触及那个透出微光的猫眼时,一瞬间就下意识地腿软了。   ……救命啊,外面真的好可怕!   “咯咯咯咯……”楚千酩也不想的,但他怀疑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被师弟听见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楚师兄,”师弟幽幽地开口,“你这样想,你又不是新生,在房间里活过一晚上也不会及格,对吧?”   楚千酩:“……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残酷的现实。   参加补考的二年级学生和新生进入同一个魇境考场,但评分标准并不一样。新生在房间里活过一晚上就及格了,但补考生至少要找到一个境灵碎片才行。   “师兄,”电话里的声音温软而和煦,循循善诱,“你觉得你一个人在房间里能活过一晚上吗?”   楚千酩:“……”   他觉得不能。   夜晚才刚开始,他已经被吓个半死了。如果不是刚才那通电话,他怀疑自己已经凉了。   “那师兄,你过来我们一起抱团探索线索,不是更好吗?求你啦师兄。”   楚千酩:“……好,好吧。”   行吧,有理有据,他竟无法反驳。   电话里师弟的声音顿时轻快起来:“那师兄,等会见哦!别忘记带伞,你要是淋雨感冒了会传染我,我会发烧的。”   “呃,好的。”楚千酩本能地应道。   舟向月笑眯眯地挂掉了电话。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一偏头,看见那是一根垂到他肩头的榕树须。   他拿着手机慢慢转身。   密密麻麻的榕树根须间,可以隐约看见原本的屋顶木梁上缠绕着电线。   整个大堂内阒无一人,一片死寂。   在这片死寂中,榕树细细密密的枝叶摩擦出诡异的沙沙声响,夹杂着隐约的淅沥雨声。   一阵阵阴冷潮湿的风从榕树根须的缝隙里流淌进来,淡淡的雨水腥味似乎多了几分莫名的腥臭味道。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他一看,竟然是唐思恩打来的,还是个视频电话。   舟向月乐了,他正准备叫小唐来一起搬砖呢。   怎么,小唐兄弟还想要叫他去房间陪他?   没想到一接通电话,就是一片混乱不可言说的场景。   散落的衣服。   剧烈抖动的画面。   以及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舟向月瞳孔地震:“唐思恩,你口味这么重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   【唐思恩:我谢谢你啊】   【这视频画面真的灵性】   【小唐应该会对这场摸底考试永生难忘了】   【不怕啊小唐,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所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会真的有艳遇吧】   【你想啥呢,这可是魇境啊!!!】   还未等舟向月饶有兴致地看上几秒,只听“扑通”一声,好像是手机掉在了地上。   他嘴角的笑还没收回去,就猛地看见了摄像头拍下的那个扭曲的广角画面。   唐思恩躲在床底,正死死捂着嘴,整个人都在发抖。   屋里没开灯,窗外昏暗的灯光渗透进床底,照亮了边缘的一小片地板。   也照亮了床边的一双脚。 第65章 荣枯(1更)   站在床边的那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唐思恩的脸涨得通红,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淌进眼睛里。   他在这绝望的等待中几乎窒息,实在忍不住闭上眼睛,狠命地擦了一把流进眼里的汗。   就在这一刻,舟向月看见床边那双穿着黑色雨鞋的脚后退了两步。   衣角垂落在了地上,挡住更多的光。   舟向月突然意识到那个人要做什么了——   他要趴下来往床底看。   下一刻,一张面容模糊的脸猛地凑到了画面前。   舟向月差点心梗。   下一刻,他才发现那不是脸,只是一件兜帽鼓起的雨衣。   黑洞洞的兜帽直直地冲着躺在床底边缘的手机屏幕,帽沿缓缓地膨胀又收缩。   仿佛有一张空洞的脸藏在兜帽里,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另一边。   虽然被吓了一跳,但舟向月早就在等这一刻了。   他把手机屏幕的摄像头往旁边的台灯灯罩里一怼,手上感觉到了白炽灯的灼热。   如果雨衣里面真的有鬼,不闪瞎它算他输。   “唔!”   手机里传来唐思恩一声压抑的惊呼。   舟向月赶紧翻回手机,随后便发现唐思恩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机,凑近了画面。   “……舟倾?”唐思恩嘴唇颤抖着做口型,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   还有个活人的感觉太好了!!   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也感受到了刚才屏幕里猛然闪过的亮光。   舟向月看着他眨了眨眼。   这个视频电话恐怕是唐思恩慌乱躲藏的时候不小心拨给他的,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和他通话。   舟向月不能发出声音,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唐思恩注意到他。   唐思恩一动,屏幕里的画面便翻转了一下。   于是,舟向月看到了唐思恩头顶上,那个贴在床底面朝下的惨白鬼脸。   鬼脸的双眼仿佛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直勾勾地透过屏幕与舟向月对视了。   它的嘴角缓缓裂开,脸也向屏幕凑了过来——   “把屏幕翻过去!”舟向月忙不迭道。   “啊?”唐思恩不明就里,但下意识地照做了,“怎么了?”   于是舟向月眼前的画面便直直地怼上了床边黑洞洞的雨衣兜帽,脸贴脸。   “……”舟向月哽了一下,语气不是很好,“刚才那个仰拍视角,我满眼都是你的鼻孔和双下巴。”   “呃,抱歉!”唐思恩顿时尴尬得脚趾抠地,连原本的恐惧都消散了一半,“舟舟舟倾,救命……”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的房间里有人……”   “有个屁的人,鬼也没有,只是一双鞋而已。”舟向月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往外面看看,床边这双鞋它上面有腿吗?”   “……啊?”唐思恩愣住了。   刚才他听到了脚步声,吓得赶紧躲进了床底,在床底躲了半天没声音,好不容易刚松一口气,接着就感觉背后吹来一股凉风,一转身差点没把他吓晕——   窗户这一边的床边,赫然站着一个人!   可现在舟倾却告诉他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双鞋?   他还是不敢动,“真,真的吗……”   舟向月道:“这个房间里有障眼法,会让你出现幻觉,让你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把你逼疯了你就挂科了。”   “这样的吗!”唐思恩惊愕道。   “嗯。要不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吧,我和楚师兄都在山庄前台这里,”舟向月面不改色地默认楚千酩能活着到这里,“我们一起搭个伴等天亮。”   “哎,好!”唐思恩眼前一亮。   舟向月:“行,那你听我的,不要到处乱看也不要闭眼,就这么拿着手机从床底爬出来——对就这样。”   往外爬的过程中,唐思恩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了极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边的那双脚——   然后,他看到了上面空荡荡的鞋帮子。   确实只是一双黑色雨鞋,脚尖朝着床。   一件黑色雨衣凌乱地掉在一边。   “真的哎!”唐思恩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有种死而复生的激动,“舟倾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他自己已经被吓过好几次了啊。   舟向月翻了个白眼。   “穿上雨衣和雨鞋,别淋雨。”   【?他自己不穿雨衣,让兄弟穿?合着搁这试错来了】   【是兄弟就砍一刀】   唐思恩战战兢兢走到了门口,刚要开门,被舟向月叫住了:“等等,门上那是贴了张纸吗?”   唐思恩一愣:“啊,是……不过就是张白纸。”   “不对,你把白纸撕开看看?”舟向月隐约看到了白纸破损的边缘底下露出的另一张纸。   唐思恩闻言伸手抠了抠,没想到白纸底下还真有另一张纸,上面只有两行字。   「夜间出行须知」   「游客请勿在雨夜出行!!!」   这一句话就把唐思恩的心给提起来了:“舟……舟倾,它说不要在雨夜出行……”   舟向月顿了顿,“你看到它说不要在雨夜出行?”   唐思恩连连点头:“是啊……难道你看到的不是?”   舟向月沉默。   毕竟,他看到的是另一句话。   「夜间拉客须知」   「只有缺德的员工会在雨夜把游客骗出门!!」   同样的地方,似乎不同身份的人看到的内容不一样。   舟向月叹口气:“小唐兄,那你只能选了。是一个人继续待在你那闹鬼的房间里,还是过来跟我和师兄一起?”   唐思恩:“QAQ”   呜呜呜呜这是要他的命啊!   他纠结半天:“……我还是去和你们一起吧。”   作为一个被强拉着看了许多恐怖片的胆小鬼,他深知落单是陷入危险的最大原因。   唐思恩深吸一口气,正要拉开房门,突然又被舟向月叫住了:“等等,你看看那张纸上写的东西有变化吗?”   唐思恩瞥了一眼,突然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好几行字,还有一张眉瘦岭度假山庄的地图,上面用红色箭头标注了紧急逃生路线。   “咦……”唐思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感觉一股凉意沿着脊背爬上来,“居然真的变了?!”   「夜间出行须知」   「如游客选择在夜间出行,并成功完成夜班员工任务,将获得夜班员工身份。」   「度假山庄大堂位于眉瘦岭度假山庄心脏区域,请牢记度假山庄地图,切勿迷路。」   「如您需要在雨夜出行,为您的身心健康着想,请确认穿戴好雨具,务必不要淋雨。所有房间都备有雨伞。」   「由于设施老化,下雨时您在户外可能看到不明黑影,听到奇怪的声音,以上都是正常现象。大脑在疲惫状态下容易受到周围声音、气味及过往记忆暗示,产生幻觉。」   「请记住,看见的不一定存在,没看见的一定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不会给您带来危险。请勿惊慌,请勿偏离路线。」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严禁前往后山黑水潭。」   唐思恩仔仔细细把须知和地图读了好几遍,目光快把纸摩擦烧着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想到一开门,外面黑漆漆的雨夜就让他一个哆嗦。   “舟倾,”唐思恩哆嗦道,“这外面连个路灯也没有,还要求不能迷路……我觉得……我不行……”   舟向月宽慰他:“没事小唐兄!你继续开着视频,我帮你看着路。我从来不迷路的。”   反正他有梅生的祝福,不怕。   “呜呜呜好的,”唐思恩没办法地点点头。   仿佛是呼应他们的话,面前一片漆黑的雨夜里,一盏一盏次第亮起了灯光。   昏黄的灯光,宛如一盏盏引路的灯火,勾勒出一道蛇形的路径。   “舟舟舟倾,你看到灯了吗?”   “看到了,应该是声控灯吧。”   “噢……”   唐思恩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   “呜呜,舟倾,我怎么感觉那个路灯刚才动了……”   “没有,你看错了。”   “哦……”   ……   “啊!舟倾,你看到飘过去那个黑影了吗?”唐思恩惊恐道,他感觉那黑影垂下的不知道是什么长长的触须拂过了他的肩头……   “没有,都是你的幻觉。”   “呜呜呜舟倾,这些幻觉实在太恐怖了,我腿软得快要走不动路了……”唐思恩是真的紧张得快窒息了。   “……要不你闭上眼,我帮你看着路吧。”舟向月叹了口气。   他发现了一件事。   因为梅生的祝福,他能看见不远处的岔路口该往哪儿拐。   下一个岔路口,指向的方向不是路灯亮起的方向。   “呜呜呜谢谢你舟倾,谢谢你帮我看路!!!”唐思恩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个敢瞎指,一个敢瞎信,什么锅配什么盖,绝了】   【他是在使坏吗?那边明明没有亮路灯啊!】   【卧槽,难道病秧子把地图记住了?这里其实是一个陷阱,记忆力好就会发现刚才亮起灯的路线和之前地图上标的逃生路线不一样,他居然还记得正确路线!瑞思拜】   【什么?金鱼脑实名羡慕了】   “舟倾,我,”唐思恩死死闭着眼,嗫嚅道,“我感觉有东西在朝我后脖子吹气,很冷……”   “哦,没事,是风。把雨水都吹起来了。”   “舟倾,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旁边是他们的养鸡杀鸡的地方,脏死了,快走。”   “呜呜呜,好像有几滴什么液体滴在了我头上……不会是……”   “哎,天亮了你再洗头吧,鸟粪我实在管不了。”   “舟倾,我真的感觉到……”   “假的,都是假的。”   舟向月托腮看着挤在屏幕前的一根根触须和若隐若现的鬼影,“什么都没有,你放心大胆地走。”   【哈哈哈哈哈救命】   【说起来,感觉这次小船有点含蓄呢】   【他居然在救人,就离谱】   【?楼上没看过翠微山弟子进的魇境吗?他们的纪律就是这样,要互帮互助,何况这还是考场,背刺会记入考试记录的吧】   【哎,无聊,我那么大一个大流氓呢!!】   等到唐思恩终于在舟向月的指导下磕磕绊绊来到度假山庄大厅前时,他睁开眼,看到等在门口的楚千酩和笑眯眯看着他的舟倾,顿时腿一软,扶着门就瘫了下去。   半晌之后,唐思恩惊魂未定地哆嗦着靠在门边,把雨衣上的水抖掉,“楚师兄!舟倾!房间里绝对不对劲,从一开始我在洗手间里看到浴帘动了,就开始不对劲……”   “哦,正常,”舟向月叹口气,“浴缸里有大蟑螂,会飞的那种。我当时一掀开浴帘,它差点飞到我脸上。”   “卧槽!”楚千酩忍不住脱口而出,“感觉好像是鬼还好一点……不对,呸呸呸。”   他忽然想起什么,也心有余悸道:“舟师弟,你刚才那通电话真是救了我……说起来我一进房间就感觉不对了,当时我也是去了洗手间,那里灯光特别昏暗,还一闪一闪地像接触不良。结果,我就看见镜子里的我冲我笑了,幸好那时我刚解决完,不然搞不好得尿裤子……”   舟向月:“师兄你肯定是刚开考太紧张眼花了。”   楚千酩其实就等别人安慰他一下,顿时呼出一口气:“啊,也是……”   舟向月:“洗手间里根本没有镜子啦。”   楚千酩:!!!   他脑袋“嗡”的一下,差点没被吓晕。   “哈哈哈,开个玩笑。”舟向月笑嘻嘻地拍拍楚千酩的肩膀,“别怕别怕师兄。”   楚千酩拍着心口:“师弟啊,在魇境里可别这么吓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楚:听我说谢谢你】   【魇境里讲鬼故事,缺了个大德】   “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舟向月道,“趁着还没到午夜,我们赶紧把正事做了。”   楚千酩和唐思恩顿时牙关一紧。   ……什么,度过了这么恐怖的一路,正事竟然还没开始吗! 第66章 荣枯(2更)   舟向月带着他们推开门,走进一片昏暗的大厅。   一棵硕大的榕树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巨人一般的树干与树枝撑裂墙壁,就像是一根根几乎要爆出皮肤的肿大血管。   楚千酩刚走进大厅,忍不住面色一变:“好臭的血腥味……不对,又有点不像血腥味,也像潮湿腐烂的水腥味……呕……”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哦对,楚千酩这狗鼻子。   他自己在这儿的时候能闻出大厅里空气浑浊,有点臭,但楚千酩闻味道简直是香水分析一般精准。   楚千酩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们发现没有,外面的风虽然雨腥味重,但没有里面这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舟向月一脸懵:“没发现。”   唐思恩犹豫了一下,挠挠头:“好像……有一点……”   楚千酩吞吞吐吐地看向另外两人,“我是说,你们懂我意思吧?这风是吹过这棵大榕树之后,才多了这种味道……”   夹杂着雨水的风吹过榕树,就多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   唐思恩想到这里,顿时毛骨悚然。   “哎,完了,”舟向月一拍脑门,“完了完了完了。”   “怎么了?!”楚千酩和唐思恩一听他的语气就发慌,顿时把什么血腥味大榕树之类的都抛到脑后了。   “是这样的,”舟向月满脸惊恐,“我们需要把这些东西搬到那边去。搬东西倒好说,只要注意别淋雨就行,可以有人打伞有人搬砖,三个人一起去最好了,还能报团取暖。但是……”   “但是什么?”楚千酩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是,那条走廊上的灯的开关在前台这里。”舟向月指了指柜台边和榕树须一样垂下来的一根绳子,“现在看来,前台这里也诡异的很,要是我们一起都去了,万一走到一半有什么玩意在这里把灯一关,一下子伸手不见五指……”   《前台夜班工作人员须知》:   「工作期间,请确保大堂内灯光始终保持明亮状态。灯光灭掉可能导致危险。」   “卧槽!”楚千酩脱口而出。   唐思恩也想起刚才自己闭着眼穿过雨夜时的感觉,顿时脸色煞白,头皮发麻。   “所以得有一个人守在这里。”舟向月沉重道,“那……我们谁来做这一个人呢?”   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一个人”的语气。   唐思恩和楚千酩齐齐一哆嗦。   楚千酩看了看身边的两人,脸色发白地想到这里他最大,这两个都是师弟,只有他是师兄。   咕咚。   他咽了口唾沫,“那……”   “不如这样吧,”舟向月同时道,“我留下来观察这里有没有异动,你们俩只要负责搬砖就可以了。”   “啊,”楚千酩被打断,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松了这口气之后,他转念便有些不好意思,“这……师弟你在这里一个人,没事吗?”   唐思恩也有些担心:“舟倾,你可以吗?”   “没事没事,”舟向月一双笑眼弯弯,“我体力不行,搬不了几块砖,去搬砖不是添乱嘛。”   这倒确实。   楚千酩有健身的习惯,宽肩长臂,手臂上流线型的肌肉颇为结实,而唐思恩则是肉乎乎的敦实。两人往舟向月面前一站,衬得他就像是根瘦弱的豆芽菜。   本着魇境中物尽其用的原则,舟向月也不该去搬砖。   楚千酩挠挠头,很有些愧疚:“啊,那好吧……师弟你一定要小心,如果发现了什么危险,别害怕,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他们很快就商量好,把东西分了两批,楚千酩和唐思恩轮流一人打伞一人搬,保证不让两人淋到雨,随即就热火朝天地开始搬砖。   坐在大厅里的少年冲他们挥手:“快去快回!别怕,我会看好灯,绝对不让你们半路上遇到危险!”   【好家伙,谁还记得搬砖原本是舟倾一个人的任务?】   【轻飘飘就把活推出去了,传|销界没他亏了多少业绩啊】   【楚大冤种就算了,现在还来了个唐小冤种,这发展下家的功夫真是绝了】   【刚才说他不流氓的人呢?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这不是流氓啥是流氓!】   【亏我刚才还以为他在救人……现在想想,要是只有小楚的话,他自己也得去搭档搬砖,现在看来他救小唐根本也就是为了抓壮丁吧!】   【没办法,谁叫这俩倒霉孩子脑子不大灵光呢?】   楚千酩和唐思恩走了,舟向月一个人坐在度假山庄的大堂里。   就坐在灯的开关旁边。   大堂中央,一盏圆形顶灯带着电流声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亮起时能看见灯罩中央一团堆积的细碎黑影,隐约透出虫翅和细细虫腿的形状。   闪烁灯光下,一个老旧发黄的电风扇挂在中间半死不活地缓缓旋转,在四周扭曲盘虬的榕树根须上投下蜘蛛腿般细长的黑影。   一片破败的模样。   就在他略微出神的时候,灯猛然灭了。   视野猛然陷入一片黑暗。   舟向月本来都有点打瞌睡了,这一下精神过来,手上条件反射地一动,就把灯给重新打开了。   视野黑下去的一瞬间,他看见一个穿着雨衣的黑色身影站在他面前。   舟向月:“咦?”   可惜还没等他仔细看,老化的灯管忽闪忽闪重新打开了。   昏暗的灯光重新映照出整个大堂,那个穿雨衣的身影却消失了。   也是在这时,楚千酩和唐思恩气喘吁吁地从后门走进来:“师弟师弟,搞定了!”   那些要搬的东西确实挺沉,可算是搬完了,累死了。   舟向月一回头看到他们,声音都放轻了点:“师兄,你别回头。”   楚千酩哈哈一笑:“师弟你又开玩笑啊哈哈——”   说着一回头。   一个穿着红色雨衣的人就吊在他身后的门梁上,雨衣下摆被风吹得来回飘荡。   被他这么一看,雨衣的兜帽低头转向他,展开双手,就要向他扑过来——   “卧槽!”楚千酩抱着脑袋连声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这么一尖叫,把唐思恩也给吓坏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两人的惨叫二重唱里,舟向月三两步冲过去,同时掏出了一直还没派上用场的火钳,老远就伸过去——   捅在了雨衣人的裆部。   雨衣突然就塌了下来。   空荡荡的兜帽、肩膀和衣摆,就那样飘荡着挂在门梁上,仿佛原本穿着它的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件破旧的红雨衣。   舟向月冲得太急喘不上来气,一边咳嗽顺气一边还不忘说:“噫,它萎了。”   楚千酩和唐思恩:“……”   俩人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你这么流氓你们老师知道吗?】   【卧槽,原来可以通过这么流氓的方式打破雨衣发大招?上一场好几个人被这雨衣吓懵了,然后直接兜头罩住,就挂科了】   【这下好了,雨衣鬼大概会清心寡欲好久不想害人了】   【雨衣鬼:听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戒了人,开始吃素(双手合十)】   雨衣萎了之后,真就变成了一件破旧的雨衣,再没什么特别的。   舟向月左看右看,觉得有些眼熟——这不就是他房间里那件雨衣吗?   他指挥着楚千酩,搬把凳子把它给取了下来。   楚千酩还有点怕:“拿了这雨衣没问题吗……”   舟向月:“那不然师兄你重新让它吊上去?你等会就看着它睡觉?说不定半夜醒来一睁眼,就发现原本吊在门口的雨衣吊在了你头顶。”   楚千酩一想那个画面就是一个激灵,二话不说赶紧把雨衣给拿下来了。   然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师弟把雨衣卷吧卷吧,拿根皮筋乱七八糟但结结实实地捆上了,还不忘拍拍它:“以后说不定有用。”   【谁懂啊,捅了蜗牛的裆还把它的壳抢走了,现代舟扒皮】   【好惨一雨衣】   收好雨衣之后,舟向月才想起来两人刚刚帮他完成了夜班员工任务。   “师兄辛苦了!小唐兄辛苦了!”他赶紧殷勤地给他们递纸巾,两人连连道谢,又关心了舟向月一通。   场面一度非常和谐。   就在这时,嗡嗡——   几人的手机不约而同地震动起来。   楚千酩和唐思恩不约而同地一个哆嗦。   几人拿起手机。   是考试中心发来的短信。   “亲爱的考生,夜深了,翠微山考试系统提醒你注意休息,注意安全。新生如存活至天亮,即达到摸底考试及格线。如需进一步了解考试评分标准细则,可回复‘评分标准’查看。”   三人:“……”   楚千酩:“TD”。   唐思恩现在对手机有点PTSD,他想了想,把自己刚才手机落房间里,结果不知道什么东西拿他的手机面部识别解锁失败的事情跟另外俩人说了。   “卧槽!”楚千酩倒吸了口凉气,“其他的都可以说是疑神疑鬼,手机面部识别这个……实锤了吧!”   【不然呢?这里是魇境,你以为是《走近科学》剧组吗?】   【小楚这胆子啥时候能大一点啊,怜爱】   “是吧。”舟向月若有所思,“这是好消息啊。”   “哈?”楚千酩满脸疑惑。   “假定真的有一个鬼吧,”舟向月说,“那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至少,他应该没法扮成我们的模样。师兄你想象一下,你现在突然接到我的电话,电话里是我的声音,惊恐地跟你说,你在哪里?”   楚千酩和唐思恩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舟向月笑起来,“当然了,也说不定只是手机识别不出来,他们还是能装成我们的样子的。而且也说不定后面碰到的鬼会比一开始碰到的鬼高级,化形能力更强。”   “但不管怎么样,多一条救命的方法总比没有强。万一遇到什么场景要分辨真假的话,你可以试试问‘我’我的电话号码是多少,然后要求我当着你的面用面部识别解锁手机。”   他拍拍听得目瞪口呆的唐思恩的肩膀:“你看,我们遇到的鬼都是纯粹吓人,只有你这个提供了这么多线索,你就是我们的福将啊!要我说,你这鬼大概是来送温暖的。那时你的手机要是没锁屏,说不定鬼都帮你拨打报警电话了。”   【???】   【有理有据,我特么都要信了】   【鬼:震惊,我竟是个大善人!】   叮铃铃!   就在这时,一前一后的两道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是楚千酩和唐思恩的手机。   楚千酩心里毛毛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就看见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来电人名字:楚千酩。   楚千酩:“……!”   说好的鬼不会打电话呢!!! 第67章 荣枯(3更)   叮铃铃——   叮铃铃——   楚千酩和唐思恩都不敢接电话,一时有些僵持在那里。   “那个,我刚才和这个自己的号码通过话了,其实也没发生什么,”舟向月插嘴道,“不接接试试看吗?说不定有线索,错过就没这个店了。”   这样吗!   唐思恩还是犹豫,楚千酩深吸一口气,手有点抖地接通了电话。   “救命!救命啊!!!”   绝望而凄厉的哭嚎声在他耳边炸响,楚千酩脑壳里“嗡”的一声,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一只手摁住他的手机,小师弟眼睛亮亮地凑在他边上,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听到什么了,师兄?”   “我……”楚千酩舌头有点打结,“我自己的求救声……”   “啊,”舟向月若有所思,“师兄,我能听听吗?”   楚千酩脑子都不转了:“哦哦好,我开免提。”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细微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睛。   果然又是那种单调规律的水滴声。   这时,唐思恩也终于鼓足勇气接了自己的电话。   他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自己凄惨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随后,他也哆哆嗦嗦地摁了免提,又调大了音量。   众所周知,挤在一起看恐怖电影就没那么恐怖了。挤在一起听恐怖电话同理。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两部手机里传来的水滴声此起彼伏,过了好半晌也没有变化。   就不那么可怕了。   一片沉默中,唐思恩忍不住问:“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而且是我们自己打来的电话……”楚千酩缓过来之后,脑洞大开,“难道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电话?说明我们未来某个时间会遭遇性命危险?死亡预告?”   舟向月:“那在魇境里很正常吧。”   楚千酩一哽,“话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很恐怖啊!!”   “你们之前有收到那个说‘看见你了’的短信吗?”舟向月问道。   “收到了!!”楚千酩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师弟你也收到了是吗!”   舟向月点点头,“然后我就给它打了个电话。”   楚千酩:“……?”   不是,等下,你给谁打了个电话?   “我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听到了和你们现在这通电话一样差不多的内容,最开始有和本人一模一样的求救声,随后就是水滴声。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水滴声很耳熟?”   “啊?”楚千酩和唐思恩齐齐一愣。   水滴声还能耳熟?   怎么耳熟,水滴也有女高音和公鸭嗓吗?   看着他们疑惑的表情,舟向月抬手指了指头顶,“你们仔细听听现在外面的雨声。”   楚千酩和唐思恩半信半疑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房顶上的雨滴声。   实话说,这种声音就是种白噪音,长时间处于有这种规律的雨滴声环境当中,耳朵会自动过滤掉。   他们刚才折腾了那么半天,耳朵早就已经把雨声屏蔽了,现在聚精会神去听才能听到。   两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然唐思恩不确定地说“好像……是一样的?”   “是啊,就是一样的。”舟向月笑眯眯地肯定。   “哈?”楚千酩疑惑道,“下雨的声音听起来不都差不多吗?”   “大概一个钟头以前我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里水滴声比较稀疏,而现在水滴声更密集。现在雨下得比刚才大,我打那个电话的时候,电话内外的水滴声也是一样的。”   舟向月说,“师兄你说的没错,下雨的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所以我也是听到了两次电话里水滴声的区别之后才能确认。”   “这么说……”楚千酩喃喃道,“不是来自未来的求救电话?打电话的那个东西和我们处在同一个时间。”   舟向月笑眯眯道:“这里是山区,同一时间,一座山里不同地方的雨势也很不一样的。所以那东西很可能就在这里哦,说不定现在就在听我们说话呢。”   楚千酩:!!!   他干笑两声:“哈哈,哈哈,师弟你又在开玩笑了。”   “没有啊师兄,”舟向月眨眨眼,“我是认真的。”   楚千酩:“……”   “不过师兄别担心,大厅里我都看过了,什么也没有。”舟向月指指头顶,“我怀疑在上面。”   “上面?”   “对。这儿不是有棵大榕树吗?你们刚才搬砖的时候,我从那里打手电筒瞅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么没有?”   “看到了。”舟向月嘻嘻一笑,笑出一对酒窝,“看到树上有好东西。”   “好东西?”楚千酩莫名其妙,不过毫不犹豫就凑了过去,“什么好东西?我也看看。”   舟向月拿起柜子上的手电筒,照上屋顶。   楚千酩和唐思恩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大厅昏暗的灯光里,手电筒照出一道雪亮的光柱,光柱里漂浮着细细的尘埃,尽头穿透了木屋顶上几片透明的瓦片。   于是楚千酩和唐思恩都看到了。   木屋上方浓密的榕树枝叶间,手电筒光照亮了半边破破烂烂的灰蓝色裤筒。   接着是黑色的袖子。   参天的大榕树树冠上,吊着晃动的人影。   仿佛被风吹动一样晃荡着。   “啊!!!”唐思恩一个哆嗦,踉跄地挤到了楚千酩身边。   楚千酩嘴里“卧槽卧槽”个不停,一边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说:“这上面这些……东西,还有刚才那件红雨衣……话说,你们看过图书馆杀人事件吗?”   舟向月:“什么?”   “就是有人杀了人,然后藏在电梯上面。因为电梯限重人数和规定标准不一样,才发现了头上的尸体。”   “师兄!!!”唐思恩哭丧着脸,“现在咱们别说这个好吗?”   “呜呜呜呜好的我不说了,”楚千酩也怕得要死,“就是我忍不住想到,如果这是给我们线索的话,那人是吊死的吗?多大仇多大怨啊,穿一身红吊死……”   唐思恩:“……师兄QAQ!”   他哆哆嗦嗦地往舟向月的方向又靠近了一点。   “……对不起!”楚千酩十分焦虑,“现在怎么办啊?这大半夜的……”   外面在下雨,头顶上有尸体,偌大一个魇境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睡觉的床!   “是啊,大半夜的。”舟向月想了想,“没办法,那就睡觉吧。”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么一说真的好困。我要睡觉了,你们一起吗?”   楚千酩和唐思恩:???   不是,现在这个阶段,头上还有尸体,你怎么睡得着的??   舟向月倒是觉得自己真的需要睡觉了。   年纪大了,熬不动夜。   他径直走到柜台后面,拖出靠在里侧的一张折叠床,一边打开床一边指了指柜台边上贴的一张纸:“你们看前台的夜班守则啦。”   夜班守则?   两人连忙凑过去看。   泛黄发旧的纸上印着几行字,夜班员工的工作守则底下,还有别的说明。   《度假山庄夜班员工休息时间注意事项》   「凌晨0:00至6:00为休息时间,请确保您处于睡眠状态。储物间备有折叠床,请自行取用。」   「休息期间,请确保大厅灯光保持打开状态。」   「如您半夜醒来,听到外面传来奇异的声音,那是山中野兽,无需担心。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勿离开大厅查看。度假山庄建筑都配备有超声野兽驱赶仪,大厅里是安全的。」   「如需半夜上厕所,请勿独自前往,更不要离开大厅。」   「如您在半夜醒来,听到在大厅里不应该听到的声音,请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境。」   在这条关于半夜醒来的守则底下,不知道是谁用圆珠笔重重地写道:   “不要睁眼!”   “不要睁眼!”   “不要睁眼!”   力道之大,甚至把纸都划破了。 第68章 荣枯(1更)   不要睁眼?   看到这个内容,楚千酩和唐思恩背后嗖嗖地冒凉气。   可是一看时间,现在已经接近零点了,是祸躲不过。   更害怕了呜呜呜。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所以说,现在该睡觉了,不然不知道等会儿会看见什么哦。”   舟向月已经舒舒服服地铺好了床,甚至在折叠床上塞了床被子,一半垫在底下,一半用来盖。   不然折叠床未免有点太硬,硌得难受。   此话有理。因此楚千酩和唐思恩尽管害怕,但也还是各自拖了张折叠床出来。   三人挤在柜台后和墙壁之间,躺下睡了。   滋滋……滋滋……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呜呜——   周围安静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幽幽的风声就变得格外清晰。   楚千酩躺在折叠床上,脑子里忍不住蹦出一连串各种恐怖的联想,心怦怦直跳。   他身边很快就传来了舟倾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连唐思恩的鼾声都响了起来。   楚千酩:“……”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比两个师弟还害怕啊喂!   明明折腾了大半夜困得要死,可他就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很不安稳。   好像没睡多久,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到了他脸上。   啪嗒。   “怎么还漏水啊。”楚千酩觉得难受,闭着眼抱怨了一句,迷迷糊糊地下意识擦掉脸上冰凉的液体。   啪嗒。   又有一滴液体滴在了他脸上。   楚千酩半睡半醒间,意识一片朦胧,只觉得好冷。   怎么会这么冷啊。   这是哪里?   滴嗒,滴嗒。   接连不断的、空洞的水滴声。   不再是之前在电话里听到的那样失真,而是仿佛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嗡嗡的回音。   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低语声,似乎反复在嘟哝两个字,又在一口一口地吞咽口水。   但是太含糊了,耳边嗡嗡地响,楚千酩没听清。   声音似乎近了一些,依然在重复那两个字。   又近了些。   楚千酩终于听清了。   那个声音在说:“好饿……”   “好饿啊……”   啪嗒。又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楚千酩脸上。   楚千酩一个激灵就要睁开眼。   刚刚睁眼,他在下一刻骤然清醒,“不要睁眼!”   他条件反射地闭紧眼,一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啊……有人!”那个含混不清吞咽口水的声音中猛然混入了兴奋,“有人啊……”   这时候,楚千酩才完全清醒过来。   凉意缓缓地爬上了脊背。   他刚才那样,算是睁了眼,还是没睁眼?   如果睁眼了,会怎么样?   “好饿,好饿,好饿……”   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和吞咽口水的声音不断逼近,一股令人窒息的腐烂臭味越来越清晰地传来,仿佛有一个满口黄牙从未刷牙的怪物张大嘴流着涎,正在闻声一点点靠近。   滴嗒,滴嗒。   滴水声越来越近。   楚千酩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掩盖不住急促的呼吸声。   现在他应该睁眼,还是应该继续躲在这里不动弹?   他手臂紧绷,手指发着抖抠紧了身下的床——   不,那不是床。   冰冷、潮湿、粗糙而坚硬。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落叶和污秽泥土混合的浓重水腥味。   这里根本不是度假山庄的前台大厅,倒像是……深山老林潮湿冰冷的洞穴深处。   “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好饿啊……”   某种沉重拖沓的东西拖拽过地面的声音。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令人窒息的恶臭越发浓烈,就像是那张流着血水和涎水的黑洞洞的嘴终于来到了楚千酩身边,张开了嘴。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找到你啦……”   “啊!!”楚千酩终于无法忍受地睁开眼,准备一跃而起!   可就在他睁眼的刹那,一道诡异的红光骤然在他视野里闪过,耳边仿佛传来一声敲骨震髓的铃音。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像烧灼一般刺痛,忍不住再次闭上眼,喉咙里滚出一声惨叫。   与他同一时间惨叫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啊啊啊!!!”   那惨叫恶心又凄厉,一瞬间楚千酩甚至怀疑自己闻到了阿鼻地狱里尸山血海的恶臭。   冰冷的声音在楚千酩脑海中响起:“【无邪君的祝福】已触发。”   那个含混、恶臭,仿佛喉咙塞满淤泥的声音歇斯底里:   “啊……不!他……他回来了……”   “不可能!”   ……   “师兄?师兄?”   “楚师兄!”   “楚千酩!太阳晒屁股啦!再不起来你就挂科了!”   “啊!”楚千酩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水下捞出来的溺水之人。   刚才噩梦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种烧灼的剧痛深入骨髓。可他却忘记最后一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那个本已抓住他的东西突然变得恐惧又愤怒。   楚千酩头脑昏沉,总觉得他好像听到了一句很重要的话,重要到他听到的一瞬间心跳骤停,至今都觉得心慌。   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发自心底的恐惧。   好在随着意识归位,天光洒落,就连这种梦中的恐惧都在迅速淡忘。   “师兄?你还好吗?”有人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   片刻之后,楚千酩才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看清面前的景象。   发霉的木板墙壁,破旧的柜台,虬结盘踞的榕树根系。   他回到了度假山庄的大厅。   “……师弟?”楚千酩一边喘气,一边惊魂未定地擦了一把眼泪和汗,“师弟你这是?”   他大感惊讶。   少年背靠着柜台坐在地上,原本清爽的短发竟长到了齐肩,柔顺的发丝在天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细软的微光。   加上那张苍白的脸和秀气的五官,少年微微蹙眉,乍一眼望去,楚千酩差点以为师弟变师妹。   当然,楚千酩不会傻到以为师弟会在魇境里戴假发。   恐怕是魇境的影响。   他随后想起一件事:“咦,你怎么坐在地上?”   地上又凉又脏。   坐在地上的舟向月:“……”   他没好气地伸出手臂,给他看上面的一道肿痕,“那还不是被师兄你推的吗?”   好家伙,起床气够大的,一胳膊肘给他搡翻了。   楚千酩恍然回过神来,大感歉疚,赶紧把师弟从地上拉起来:“没摔着哪儿吧?”   “没事没事。”舟向月拍拍身上沾的泥灰,把旁边的镜子放到楚千酩面前,“师兄你照照镜子。”   楚千酩随即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浓眉大眼还是浓眉大眼的。   只是一头蓬乱浓密的大波浪长发如同海藻一般,垂到肩膀以下。   楚千酩:“卧槽卧槽!!!”   他,楚千酩,永远留寸头的一米八五硬汉,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变成长发公主了!!!   这是什么邪门的魇境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美人上线】   【每一个硬汉都会在轮回夜魇境找到真实的自己(不是)】   楚千酩崩溃的工夫,唐思恩走过来把几张折叠床塞到了柜台下,脸上还有点发懵。   刚才他被舟倾叫醒,然后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现在的他,圆圆脸配上了一个超大号蘑菇头,感觉自己像是超级马里奥的蘑菇人成精。   等到楚千酩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就心有余悸地给师弟们讲自己刚才的恐怖经历。   唐思恩一听他说的就惊讶道:“师兄你也做噩梦了?”   这么一聊才发现,楚千酩和唐思恩都做噩梦了,而且都感觉自己在一个黑暗阴湿的洞穴里,有怪物在逼近。   不同的是,唐思恩还没清醒过来,就被舟向月给摇醒了。   “对,我先去摇醒了唐兄,然后来叫师兄你的。”舟向月点点头。   唐思恩问:“你没有做梦吗,舟倾?”   “没有,”舟向月笑嘻嘻道,“我睡得很死的,从来不做梦。”   楚千酩和唐思恩:好羡慕!!!   “虽然说是在做梦,但那种感觉特别真实,我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又黑又冷的洞穴里,那个怪物就在我头顶上张开嘴了!”楚千酩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又起了鸡皮疙瘩。   他想了想,没底气地补充:“……可能是因为我之前不小心睁眼了。”   舟向月问道:“睁眼了?那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不太确定,”楚千酩犹豫道,“就是一瞬间的事,也没有看清。但我感觉,好像看到了半空中一个沙漏。”   “沙漏?”   “对。不像一般的沙漏那样大肚子,上面圆下面展开,像是透明的晴天娃娃那样。但是里面没有沙子,好像是空的,又好像有什么半透明的液体……好像是水。”   “啊,不对,沙漏上半截里放了一支白色的蜡烛……”楚千酩费劲地提取自己记忆的碎片,“蜡烛在燃烧……从沙漏滴下来的是蜡油。”   舟向月若有所思道:“沙漏形状的东西,上半截燃烧蜡烛,下半截滴落蜡油?”   这倒是可以和他们在电话里听到的滴水声对应上。   截至目前,他们都已经在电话里听到过自己的呼救声,疑似从水漏中滴落的滴水声,以及背景的下雨声。   楚千酩还在梦里看到了滴落液体的沙漏,周边的环境像是逼仄潮湿的洞穴。   这意味着什么?   嗡嗡!   几人的手机忽然同一时间震动起来。   “考场通知:截至天亮,考场剩余考生15人。”   从昨晚的零点到现在,又有5人出局。   “小唐兄!”舟向月笑着看向唐思恩,“恭喜我们及格啦!”   唐思恩含泪感恩,觉得这一夜的惊吓总算没白受。   父亲,母亲,他摸底考试及格了!   两人的目光随后不约而同落在楚千酩身上。   舟向月顿了顿:“哦,师兄你还没及格。好可怜。”   楚千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美人遭到暴击】   【夺笋哪!!】 第69章 荣枯(2更)   一年级新生摸底考试,只要活过一夜就及格。   而对楚千酩这个二年级补考生来说,要找到一个境灵碎片才算及格。   楚千酩感觉自己受到了亿点暴击。   “没事哈师兄,”舟向月宽慰地拍拍他肩膀,“走,我们这就去找境灵。”   唐思恩犹豫了一下。他参加摸底考试,其实只图个及格来着。   但他犹犹豫豫,还是含糊地点了点头:“……嗯!”   楚千酩眼泪汪汪,感动不已。这俩师弟能处!   墙上的时钟此时显示是7:24。   外面还是在下雨,不过雨势小了些,几乎听不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从窗户往外一瞥,所有的树木和木屋都蒙着一层森冷的阴影。   脏兮兮的柜台上放着一沓《眉瘦岭生态风景区游客指南》,舟向月一点也不客气地薅了三本,给另外两人各塞了一本。   三人凑在一起看游客指南。   「欢迎您来到眉瘦岭生态风景区游览!」   「为保证您的最佳游览体验及人身安全,建议您在逗留景区期间游玩景区内的所有景点。」   舟向月点头:“这个建议的意思应该是必须。”   楚千酩叹口气,“是啊,不然应该会有后果。”   唐思恩:“QAQ”好可怕!   文字说明底下配了一幅简略的眉瘦岭生态风景区游览地图,可以看见眉瘦岭风景区其实就是一个山峰,在大概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圈近似环形的栈道,栈道内侧画了几个小房子,标着“眉瘦村”,外侧则错落地分布着好几个景点。   许愿树、山神庙、观音瀑布、杜鹃峡漂流、眉瘦岭民俗文化馆、笑儿崖。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代表眉瘦岭度假山庄大厅的五角星。   这里同时也标注着“眉瘦岭步栈道:-100 步”的字样。   许愿树的景点最近,另外几个景点则需要沿着栈道顺时针走下去,最远要走到整个圈的对角线位置。每个景点都分别标明了从起点出发走到那里的步数。   许愿树:-100 步   山神庙:0步   观音瀑布:1000步   杜鹃峡漂流:2000步   民俗文化馆:4000步   笑儿崖:5000步   整个环形栈道从山神庙开始算,总长是1万步,所有的景点都在一侧,另一侧则像刀削一样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笑儿崖”,看来那半边是个断崖。   “栈道标公里路程的不少,标步数的还是第一次见,”楚千酩挠头道,“也不知道在魇境里走的步数算不算每日运动步数。这么走一圈下来,每日运动都达标了。”   他一转头看到两个师弟面露茫然,一拍脑袋:“哦对了,你们刚入学还不知道吧,从这个学期开始,翠微山现在要求所有学生每周要保证锻炼,每天需要在app里记录运动或者步数……呃。”   楚千酩看到这俩人,突然住了嘴。   唐思恩和舟向月:“……???”   两个刚入学的新生,一个胖乎乎,一个病恹恹,面面相觑。   学院弹幕:   【哦吼】   【说起来我也好奇,我之前去外地下魇境了回来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魇境里的步数算吗?】   【算的,我之前进过一个从头到尾都在逃命的魇境,出来就刷满了一周的运动量,瘫.jpg】   【竟有此等好事!】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算了算了,”楚千酩略有些尴尬地摆摆手,“那个,等我们考试结束再说吧,我听说特殊情况也可以专门申请的……你们看,这底下还有些说明,这么小字,眼瞎版啊。”   地图底下有文字说明。   「本风景区实行“一票通”,景区内除漂流以外都不另行收费。如您遇到收费人员,请不要从其手中购票,以免上当受骗。」   「为了您游览期间的身心健康,请注意遵守每个旅游景点的告示与须知说明。本景区不承担游客因违反规定造成的风险及伤害。」   「如您在景区内游览时出现不适症状,或发现自己迷路,请与有关路段工作人员联系,景区工作人员将会为您提供帮助。」   「本景区不存在留仙洞景点,如有人兜售留仙洞门票,请无视他并迅速走开。」   「民俗文化馆正在修缮中,暂不对游客开放。如您看到民俗文化馆正门并未上锁,请勿进入,并告知管理员。」   「由于眉瘦岭崇山峻岭,眉瘦村村民常年不与外界沟通,民风迥异。非眉瘦村村民禁止进入眉瘦村,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在极端情况下,如您迷路时无法寻求工作人员帮助,可仔细聆听,寻找八声杜鹃的叫声。」   「此地的八声杜鹃为眉瘦岭特有的杜鹃品种,身形隐蔽,但叫声辨析度高。其叫声为如哀婉哨音,两三个哨音减弱为一连串下降的咕咕啾鸣声。鸣叫声由开头缓慢拖长,到最后逐渐加快,每次完整鸣叫都有八声啼鸣。」   「八声杜鹃的叫声会为您指引归途。」   “八声杜鹃?”唐思恩一脸茫然。   楚千酩忙道:“翠微山其实也有八声杜鹃的,你住在翠微山里,每年夏天雨季的时候经常能听见,叫声就是这样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舟向月和唐思恩刮目相看:“师兄学得真像!”   楚千酩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对了,许愿树是第一个,”舟向月指向地图上那个树形图标,若有所思道,“位置差不多和山庄大厅重合,不会就是我们头顶上这棵吧。”   楚千酩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想起昨晚在手电筒光柱中看到的树上吊着的人影。   这树TM能许愿?   “那我们就走吧?”舟向月看向另外两人。   楚千酩还没缓过来:啊?这么突然吗?   两人点点头。   唐思恩是想开了,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及格了,接下来多一分就都是赚的,实在不行也就是结束考试,恐怖嘛……吓一吓也就过去了,所以反而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害怕。   而楚千酩就比较挣扎了。   他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这个魇境叫轮回夜,所以白天或许,大概,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几人撑起伞,走进了雨里。   昨晚他们来到大厅时,门口明明什么都没有。   但此刻,他们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了那片斑驳残破的牌子——   「许愿树」   木牌上有一个回转的箭头符号。   潮湿的雨腥味扑面而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浓密的阴沉绿色。   他们的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   啪嗒,一片榕树叶砸在舟向月的伞上,响亮一声。   舟向月旋转了一下伞,把那片树叶抖落下来,凑上前看了看。   榕树叶宽大厚实,几乎有他的手掌大,雨水打湿的叶面是一种油亮晶莹的深绿,绿得极深极浓,在阴沉潮湿的天色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墨色。   叶片在天光下微光闪烁,仿佛有生命在颤动。   抬头望去,只见一棵十几人合抱粗细的巨大榕树紧挨在木屋的另一侧,同它长成了一体。   “……好大。”   几人都被这棵巨大的树震惊了。   榕树常见,但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榕树。   扭曲虬结的树干仿佛数条粗黑巨蟒盘结在一起,又向四面八方爬行而去。浓密的墨绿色枝叶铺天盖地,成片成片密密麻麻的枝叶在雨中沙沙摩挲。   一条条树枝垂下无数条根须,就像是垂下无数头浓密的长发。   不过更瘆人的,还是树上那些高高低低悬吊着摇晃的人影——   昨晚他们就透过手电筒的光柱看到过。   好在现在是白天,可以看清那其实并不是吊死的尸体,而是许多挂在树上的衣服。   破破烂烂的碎花衬衫,黑毛衣,大红团花的连衣裙,还有昨晚他们看见过的灰蓝色长裤……   各式各样破旧的衣服高高低低地挂在浓密的枝叶间,风一吹便随着沙沙的树叶一起摇晃,袖口和裤筒鼓起来,如同人影幢幢。   雨水沿着湿透垂下的衣服下摆,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   “许,愿,吗?”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吓了几人一跳。   楚千酩转身的速度最快。   他一转身,就直直地对上了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白!   “卧槽!!!”他吓得魂儿都飞了,如同猫见了黄瓜一样蹦了三尺。   那与他四目相对的“人”被他乱挥的手一打,从脖子上旋转180°后“咔嚓”折断了,耷拉的脑袋下漏出几节生锈的铁丝。   原来是个木偶。   那个嘶哑的声音从断裂的脖子茬里冒出来,还在一遍遍反复:   “许,愿,吗?”   “许,愿,吗?”   “许,愿,吗?”   “这鬼玩意刚才不在这里对吧?”楚千酩冒了冷汗,下意识向另外两人确认。   舟向月点点头,“没什么,这个魇境里的东西都喜欢玩一二三木头人。”   就爱在你背后搞些小动作。   楚千酩感觉背后毛毛的。   舟向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师兄,你一上来就把人家的头打断了。它好可怜。”   楚千酩:“……”它可怜个鬼!   几人绕到木偶背面,看那180°梦幻回旋的脑袋。   木偶几乎和真人一般高,做得十分粗糙,头发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色,脸颊是灰墙泥的白,穿一身大红衣裳,脸上两坨圆形的腮红,哭丧的嘴角也涂成红色,被雨淋得流淌下几道血痕。   虽然粗糙,但好歹五官俱在,唯有一双眼睛没有点眼珠,一对惨白的眼眶在歪着的脑袋上直勾勾盯着几人。   舟向月点评道:“和我们在预备场景里看到的木偶工艺挺像的,不过多了脸。”   进入考场前的那个预备魇境里,一个个木偶没有脸,但姿势扭曲狰狞,比这个看起来更恐怖。   楚千酩则倒吸了口冷气。   “怎么了?”   “它,它……”他的声音有点结巴,“可能是我看错了吧,但我记得刚才刚一转头时,它是好像在笑……”   “哦,肯定是师兄你看错了。”舟向月道。   楚千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对之前师弟的冷笑话记忆犹新。   “我说真的啦师兄,”舟向月一脸无辜,“它的脑袋这么圆,嘴巴画在下半部分,它又比你矮,我们隔得那么近,我刚好看到它的嘴,从你的视角肯定看不清啊。都是你脑补的。”   楚千酩:……有道理。   可恶,又被小师弟安慰到了。   唐思恩忽然睁大了眼睛:“啊,你们看那里!”   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树下立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写满了文字。   几人凑过去看。   「许愿树是一棵树龄达上千年的古榕树,是眉瘦岭著名的许愿胜地。」   「相传古榕树是山神的化身,历经沧海桑田,已成为眉瘦村村民的守护神。村民们每年三月三都有来到许愿树下许愿的习俗。」   「所有来到许愿树下的游客,都可以许愿一次。」   「许愿方式:将您的一件衣服扔到树上,若衣服被树枝挂住,便代表山神接受了您的愿望。请从管理员处领取山神宝牒,前往山神庙许愿。」   「许愿后,请勿将愿望告知除山神之外的任何人。」   虽然树上挂满衣服看起来很有cult的感觉,但这似乎还真是一棵正经的许愿树。   “许,愿,吗?”   “许,愿,吗?”   “许,愿,吗?”   木偶的脖子里大概是放了个扩音器,一直在僵硬地重复着。   很好,更有cult感了。   一般风景名胜区的许愿树,树上会挂着许多红布条或红绸带。游客花钱买一根红布条,许个愿把布条系在树枝上,期盼愿望成真。   而这棵许愿树上,则挂满了衣服。   用红布条许愿的代价是钱,用衣服许愿呢?   楚千酩忽然想起电话里自己绝望的求救声,更觉得瘆得慌了。   他想着想着,余光忽然瞥到木牌旁树根上的某个地方,顿时疑惑地“咦”了一声,蹲下去看。   “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楚千酩了挠头,“倒也算不上什么发现,只是觉得有点神奇……这里,呃,居然好像是个真的旅游景点。”   舟向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榕树一块黑褐色的粗大树根上有几道歪七扭八极丑的刻痕,是丑丑的字,“……到此一游”。   那刻痕里面已经长了青苔,甚至已经完全看不清署名,一看就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啊这。   舟向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差点笑出声来。   幸好,他还记得考试是有监控的,要是因为笑场露馅就不好了。   怪不得他觉得这里有点眼熟,原来是这个地方啊。   这“到此一游”还是当年他自己刻下的,前面的署名是个弯弯的两笔画,像小船又像月亮。   舟向月想,真不是他考试作弊。   这是老天爷硬往他嘴里塞饭吃,噎死了都不管的…… 第70章 荣枯(1更)   许愿,还是不许愿?   这是一个问题。   “这,愿望不能乱许吧,”楚千酩很纠结,“课上有讲,而且各地志怪传说都有说,向来路不明的神明许愿很危险的。”   唐思恩也点点头。   更何况,这棵树一看就很邪气。   哪有正经许愿树是扔衣服许愿的,衣服一件件挂在上面像吊死的尸体一样?   舟向月没做声,心说你都被邪神祝福过了,还矫情啥。   楚千酩和唐思恩还在纠结来纠结去的,许愿显然很危险,但如果不许愿的话,又总觉得会失去获得关键线索的机会……   舟向月把伞往楚千酩手里一塞:“师兄,帮我撑一下呗。”   “啊,好,”楚千酩接住伞,“师弟你这是?”   只见少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角红红的东西,像变戏法一样往外一直掏一直掏——终于掏完了,竟是那件昨晚把他们吓了个半死的红雨衣。   接着,舟向月把红雨衣的兜帽部分拧起来打了个结,然后就攥着另一头将衣服甩得转起圈来。   “喂,师弟你……”   还未等楚千酩制止,舟向月手一松,那件红雨衣便“嗖”地被甩了出去,飞进茂密的榕树枝杈里,被挂住了。   【??等下,还有拿魇境配发的雨衣去许愿的操作?】   【搁这空手套白狼呢】   【笑死,羊毛出在羊身上】   舟向月从伞的边缘抬头往上看:“看来山神接受了我的愿望。你们要许愿吗?”   楚千酩目瞪口呆:“师弟,你就这么许愿了??这可是魇境啊!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啊!”   舟倾嘻嘻笑:“免费许愿啊,不许白不许。就连雨衣也没花钱,是免费赠送的。”   楚千酩:???   师弟你都被大佬包|养了,还这么穷吗???   ……等下,这是重点吗?   “啪嗒”一声,一片榕树叶从伞的边缘落下,正正砸在舟向月头上。   舟向月:“……”   他头那么大吗?合着榕树叶就瞅着他砸了。   他把树叶拿下来,刚要扔掉,却看见了树叶上的字。   「许愿卡:榕树小科普」   「榕树由树叶、树干、树枝、根系、气根和耳朵组成,没有嘴、胳膊和触手。」   “你在看什么?”楚千酩和唐思恩也凑过来。   看到两人满头雾水的表情,舟向月忽然反应过来:“你们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   “树叶上的字。”   两人愣住了:“哪里有字?”   他们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还是没看见:“你看见的,上面写了什么?”   舟向月于是把树叶上的字给他们读了一遍。   楚千酩突然一拍脑袋:“我终于看出来了。”   唐思恩着急道:“看见什么了?”   怎么就他没看见?   楚千酩拍拍他:“别的没看见,就看见上面满满当当的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唐思恩:“……”   唐思恩很委屈:“师兄,这种时候怎么你也开始开玩笑了……”   “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好像被舟师弟传染了。”楚千酩说,“不过只有舟师弟能看见树叶上的字,这片树叶也是掉在他头上的,是不是掉在谁头上,谁就能看见字?”   他想了想,“师弟,刚才不是还有一片叶子掉在你的伞上了吗?你有什么发现吗?”   “有。”舟向月说。   楚千酩大惊:“刚才你怎么不说?发现什么了?”   舟向月:“发现它很绿。”   楚千酩:“……就是,很绿而已吗?没有字?”   舟向月无辜道:“没有啊,就是很绿。我没说,是因为别的叶子也那么绿。话说回来,你们没觉得这里的所有榕树叶都特别绿吗?”   “绿得……”他想了想,“打个比方,如果有种动物的血是深绿色的,那叶子绿得就像是被它的鲜血浸透了一样。”   唐思恩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说了,跑题了。”舟向月忽然笑起来,“师兄你刚才说叶子掉在谁身上谁就能看见字,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我刚才把衣服挂上树许愿,然后这片叶子就掉了下来,叶子上的字只有我能看见,还写着‘许愿卡’。”   他看向另外两人:“所以我猜,许愿之后才会有特定的许愿卡叶子落下来,也只有许愿者本人能看到上面的文字,应该是挺重要的线索。所以你们真的不打算许个愿吗?”   “再说了,游客指南上写了建议我们把所有景点游览一遍。怎么才算游览?到了许愿树,不许愿还算游览吗?”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   楚千酩有些动摇了。   “师兄,你还没及格呢,不赶紧多探索一下魇境吗?”舟向月对他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再犹豫一会儿,说不定等下大白天撞个鬼没了,那你就直接挂科了。”   楚千酩:“……我,我许。”   呜呜呜,考试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叫他不得不忍痛做出选择。   他脱下外套,也往树上扔了上去。   他手劲大,扔得比舟向月的高许多,挂在枝杈高处几乎看不清了。   啪嗒,果然又有一片叶子掉在了他的头顶。   楚千酩拿起叶子看,这回上面果然也出现了文字。真的是许愿专属的许愿卡!   「许愿卡:榕树小科普」   「榕树不会说话。」   “榕树不会说话……这不是废话么。”楚千酩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然呢?”   “……小唐兄,你都及格了,现在在魇境里还有什么好怕的?”小师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千酩转过身来,发现舟倾又把胳膊搭在了唐思恩肩膀上,正在循循善诱,“你看,以后你也是要进魇境的,像现在这样就算挂了也不会真死掉的考场魇境可遇不可求啊,现在不作死,啊不,探索,更待何时?”   【好家伙,我大呼好家伙】   【这流氓明明是看出来这许愿卡是集卡形式的,有好几种卡片内容,所以人越多获得的线索越多,还要装无辜!】   “……呜呜,有道理。”   于是唐思恩也扔了件衣服,获得了他自己的榕树叶许愿卡,把上面的文字读给另外两人听。   「许愿卡:榕树小科普」   「榕树不会动。」   三个脑袋正凑在一起,突然有人拽了下唐思恩的书包。   “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哪里有半个人影。   手上的榕树叶“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拽住唐思恩书包的,是一根凭空出现在他身后的,扭曲的榕树枝。   小胖子脑袋上顿时就冒汗了:“这榕树……”   不是说好的不会动吗?   舟向月则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他掉的榕树叶:“你的许愿卡……咦?”   “怎么了?”   “我现在能看见你的树叶上的字了。”   但不是刚才唐思恩看见的「榕树不会动。」   而是「榕树不是人。」   舟向月略微思索,把自己的树叶也扔到了地上。   再捡起来,果然就变成了「榕树不是人。」   楚千酩的树叶同样操作之后,也变成了相同的内容。   舟向月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了另一片落叶。   「榕树不是人。」   又一片。   「榕树不是人。」   满地的落叶上,都是同一句话。   「榕树不是人。」   一阵浓郁的血腥味突然混合在雨腥味的风中飘了过来,空气阴冷幽暗,带着血腥味的湿冷寒风几乎要刮进人的骨头缝里去。   楚千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我们要不去下一个景点吧……这里实在是有些吓人,而且好像探索得差不多了。”   舟向月想了想,又把伞往楚千酩手里一递:“师兄再帮我拿一下。”   楚千酩:“?”   楚千酩:“哎等等,不是说只能许一个……”   舟向月把外套脱下来,往上一扔。   外套却没有被弯曲缠绕的榕树枝叶挂住,又掉了下来。   舟向月毫无意外地接住外套,穿了回去。   只是一边穿一边嘟哝:“小气鬼,多一个愿望都不给,这么小气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神。”   楚千酩:“……”   人家说得清清楚楚,每人一次许愿机会好吗!   虽然这许愿的山神也邪里邪气的,但想想它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像师弟这样难缠不讲理的游客,竟然有点同情是怎么回事。   几人对照着地图和方向牌,向眉瘦岭步栈道的起点山神庙方向走去。   随着三个撑伞的身影渐渐远去,大榕树的阴影里再度恢复沉寂,唯有一个嘶哑卡顿的声音依然时不时传来:   “许,愿,吗?”   “许,愿,吗?”   “许,愿,吗?”   咯咯咯。   木头一节节碰撞摩擦的声音中,断了头的木偶忽然动了起来,脖颈僵硬地一点点正了回去。   正到原本正面的位置后,脖子却没有停住,而是继续“咯咯咯”地移动,直到转到了一个方向——刚才那三人离开的方向。   木偶惨白的眼眶中央缓缓晕染生长出黑色的霉斑,仿佛生出了一对幽黑的瞳仁。   那黑漆漆的眼珠滞涩地转了转,直勾勾地盯着几人远去的背影。   木偶脸上涂得血红的下垂嘴角一点点勾起,声音嘶哑滞涩:   “许,愿,了,啊。” 第71章 荣枯(2更)   到处都是榕树。   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一棵棵榕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冠倾覆下来,将错落的木屋分隔开来,仿佛到处都漂浮着阴沉的墨绿乌云,接天连地。   因为刚才在“榕树小科普”里看到“榕树没有胳膊和触手、不会说话、不会动、不是人”,楚千酩反而越发觉得周围这些榕树绝对不正常。   他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每一棵榕树都阴沉地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经过,每一片明暗闪烁的榕树叶,都是一只眼睛。   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正阴森森地看着他们走在错落树荫之中。   楚千酩一紧张就想说话,开始没话找话说,“那个,你们有没有看过瘦长鬼影……”   “嗯?没看过。”舟向月道。   楚千酩却停不住嘴:“就,你们觉不觉得,这些榕树上垂下来一大把一大把的根须,就好像有很多很多瘦长鬼影,像我们一样头发长长了,长长的头发顺着细长的身体垂到地面……”   唐思恩一缩脖子:“师兄……”   远处忽然传来了清脆的鸟叫声。   几人立刻噤声。   初时声音高而尖细,每个音都拖得十分悠长,之后的每个音的音调都逐次下降,声音低下去的同时也越来越短促,仿佛一串珍珠线散了,迸溅开来,一颗颗坠落到地上,声音悦耳而诡谲。   几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都下意识数了数。   到一串啼鸣消失,正是八声。   八声杜鹃。   「八声杜鹃的叫声会为您指引归途。」   楚千酩想,这听着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啊!”唐思恩被绊了个趔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突起撑裂了石板路的榕树根。   唐思恩的脸色有点白:“那个,你们刚才看到这条根了吗?”   “啊?”楚千酩挠挠头,“没注意。”   他刚才光顾着数杜鹃叫声了。   唐思恩脸色更白了:“我怕打滑,其实一直看着脚下的……刚才我就是听到那边的鸟叫声分了个神,但我记得刚才看这里,并没有这条树根……”   舟向月蹲下去看了看,然后站起身来笑了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想听哪一个?”   “好……好消息吧。”唐思恩脑门又开始冒汗了。   “好消息是,你应该没有出现幻觉。”   舟向月指了指树根旁边的泥土和碎裂石块,“石头的裂痕还很新鲜,泥土松软,也没有长出青苔,看来这条根刚刚钻破石头。”   唐思恩忍不住抹了把汗,“那,那坏消息就是……”   “嘘,”舟向月突然笑起来,“坏消息等会儿再说,你还记得我那张许愿卡上的科普里,榕树有什么吗?”   “啊?”楚千酩疑惑道,“我就记得榕树没有胳膊和触手……呃!”   他想起来了。   「榕树由树叶、树干、树枝、根系、气根和耳朵组成。」   榕树有耳。   楚千酩浑身寒毛直竖,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含糊的“唔”的一声。   楚千酩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原本就一脸病色的小师弟忽然面白如纸,手中的伞微微颤抖,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虚弱模样。   “师弟你怎么了?”   楚千酩眼疾手快地接过伞,又和唐思恩一起手忙脚乱地一左一右搀扶起他,只觉得肩膀上搭着的瘦削手臂特别凉,单薄身躯轻得吓人。   “没事……我没事。”舟向月缓了一口气。   他刚刚只是开了个马甲而已,没想到对本体的反噬反应比第一次更剧烈了,或许是因为这是在一个全新魇境里用无关境灵开马甲的缘故。   身为弱鸡的痛,唉。   “真的没事吗?”楚千酩很是担忧,“你已经及格了,不行不要硬撑,联系考官因为身体原因结束考试的话,说清楚应该就不会挂科了!这里湿冷冷的,真不适合病人。”   舟向月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放开自己,“真没事啦,就是刚才吞了口冷风,噎着了。”   他笑得很是乖巧,一对酒窝都出来了,可额上一层细细冷汗却闪烁着微光。   【好家伙,这就是现实版本的喝西北风都塞牙缝?】   【哈哈哈哈哈哈扣一佛祖原谅我】   【本来就是么,俗话说病秧子进魇境,早晚凉凉】   就在这时,楚千酩余光里忽然看见一个黑影闪过。   “谁!”他立刻大叫出声,把唐思恩也吓了一跳。   “快病死的也往这儿跑啊,真不嫌晦气。”一个凉飕飕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几人转身,看到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这里的村民,头顶蓬乱的鸡窝头,脸上还沾了一道泥巴印子,身上套了一件褪色的黑色雨衣,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黑色雨鞋。   山村青年一脸嫌弃地双手抱胸,靠在一旁的榕树上。   “你是谁?”楚千酩警惕地问道。   “俺是这村儿里的。”山村青年挑眉道,“你们是谁?游客?”   几人都没有说话。   见没人搭理,青年眯了眯眼,阴恻恻地微笑起来,“知道了,又来了一批游客,嘿嘿嘿。”   “又”来了一批游客?   楚千酩立刻抓住了这个关键字。   “你见过之前的游客吗?”他开口问道,“他们走了吗?”   青年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了他半天,看得楚千酩心里直发毛。   半晌之后,他抬腿朝他们走过来。   楚千酩下意识地警戒,却见青年十分自然地走到他们身边,指了指前面:“你们要去山神庙对吧。前面就到了。走吧?”   楚千酩还在犹豫,舟向月却拽了他一把。   楚千酩看过去,只见师弟对他无声地做了个嘴型:“先走走看看。”   于是几人与村民青年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地距离,走了起来。   山村青年脚步轻松,像是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眉瘦岭这鬼地方晦气,好久没下雨了。”   “终于下雨了……真高兴啊。”   青年舔了舔嘴唇,咧嘴笑起来,露出了一排细细密密、又白又尖的牙齿。   “这位小哥,”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舟向月忽然开口问道,“眉瘦岭的树好像特别茂密,特别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青年笑得更灿烂了,“当然是因为眉瘦岭是个好地方,气候好,雨水多,而且肥料也多啊,嘿嘿嘿。”   好地方?刚才才说过这是个鬼地方的不是你吗!   楚千酩腹诽道。   舟向月却很自然地搭话道:“说起来,尸体也是肥料吧。”   楚千酩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你这未免有点太直接了吧!   万一对方是个什么危险npc,突然黑化可怎么办!   可是那山村青年看都没看他,只是自顾自哼着小曲继续往前走,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仿佛这话也不怎么需要反驳似的。   楚千酩心里更发毛了。   好在许愿树到山神庙就两百步,实在不远。   没走多久,山神庙黑色的屋顶就在榕树树影后显现出来,面前的石板路一级级向上,石台上露出半个巨大的香炉。   “就是那儿了。”山村青年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那个方向,“去吧,山神大人等着你们去许愿呢。”   “多谢。”舟向月居然还笑眯眯地道了个谢,“走吧。”   于是,几人心情复杂地向山神庙走去。   山村青年懒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跨进了小庙的门。   “叮!”   “您的身份:山村杀马特青年,生命倒计时延长至20分钟。”   青年撇撇嘴:“真够抠门的。”   有没有搞错?   上次他在【梨园梦】魇境里只是装了一下神像,也给了10分钟身份有效期。   现在他可是陪聊了一路,前前后后居然只续到了20分钟!   魇境里还通货膨胀的吗?   舟向月看了看自己的身份。   牌主:无名氏   所属门派:暂无   排行:暂无   说明:魇境刚开始的时候你明明还不存在。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特别提醒:你首次在非【梨园梦】魇境使用此境灵开启马甲,唤醒身份附带神通【蝶变】。   【蝶变】说明:此境灵开启马甲可变换身体外貌及服饰。注意,动用此神通将大量消耗灵力所需的炁,根据你目前身体状况计算,24小时内最多可使用一次。建议在一个魇境内最多使用一次,否则可能灵赋透支导致不可控后遗症,甚至气血衰竭而亡。   舟向月想,不错,够用了。   他把【梨园梦】境灵带进了【轮回夜】,所以虽然现在他还没有找到这个魇境里的境灵碎片,但也可以用已有的境灵变一个马甲出来。   不然他的本体在魇境里一举一动都受到翠微山的监控,太不方便了。   这个境灵当然不是他自己带进来的,毕竟还要过安检。是托人带进来的。   ——既然现在开马甲成功了,自然就说明,那两人也进来了。   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开考之前,舟向月带着微妙的心情摸清楚了翠微山监控这一接近bug的考试系统的原理。   其实也没什么厉害的,他大概打听到的是,考官会带进魇境里一个集中收发信号的东西,这个东西可以和所有携带了翠微山手机的考生联系,再用一个联通魇境内外的法器把这个信号台和魇境外的监测中心连接上,就可以在魇境之外看里面每个考生的表现了。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的魇境都能实现这一点。   魇境的力量和境主的力量直接相关,境主强大的魇境,几乎没有人能突破。只有像这样作为考场、甚至不会死人的最弱的魇境,才可能被翠微山通过最强大的法器实现考场监测。   舟向月嗤笑一声。   就说嘛,这可是他创造的魇境。   岂是你们说来就来,说看就看的?   而且,在魇境外能看到考生的表现,是因为他们随身携带的手机的监测功能。   现在他这个马甲不是考生,没带手机,翠微山自然就监测不到。他在考场魇境里照样可以随心所欲。   这一场考试的师弟师妹们呐,对不住了。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不无遗憾地想。   很抱歉,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分到这一场考试……就自求多福吧。 第72章 荣枯   一身山村青年打扮的舟向月四面望了望,也抬腿向山神庙走去。   天色似乎比刚才更加阴暗。   整个山林阴森森的,一片不祥的寂静。   无数的榕树静默地立在云雾缭绕的山间,从四面八方望向他,给人一种始终被什么注视着的不适感。   就在这时,舟向月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一抹红色。   就在前面不远处,山神庙入口的旁边,闪过了一个穿着红雨衣的身影,雨衣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   奇怪的是,那人身材出奇的矮小,还没有山神庙门前的香炉腿高。   就像是只有上半身一样。   闪过的那一瞬间,那人偏了偏头,似乎向舟向月的方向看来。   在那一刻,舟向月看到那件雨衣的兜帽里,是黑洞洞的一片。   穿雨衣的人,就像没有脸。   下一刻,那件红雨衣突兀地塌落下去,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就像人影凭空消失了一样。   舟向月站在通往山神庙石台的台阶尽头,想了想,还是抬脚往上走去。   哒,哒,哒。   他走到石台之上,向四周望望,却空无一人,于是向山神庙望去。   眉瘦岭度假山庄的房子都是木屋,山神庙却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建筑,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巨大榕树——仿佛是怕也神庙像木屋一样被榕树的枝干和根系挤裂。   山神庙不大,石头庙宇四四方方很是朴素,由洞开的入口朝里望去,是一片阴森森的黑暗。   刚才一路见到的榕树已经出奇的茂盛,但和山神庙旁边的榕树一比就秀气了很多。   这里的榕树简直像是疯了一样生长,瘤块一样的粗大根系在地面上挤破了一块块巨大的石砖,张牙舞爪的榕树树枝从四面八方朝着山神庙的方向伸去,和石头的神庙长成了一体,散开的墨绿色树冠将整片石台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   就像是阴沉沉的山神庙,向着四面八方伸出了无数的触手。   绵绵不绝的雨丝落在他面前的石头地面上,将地面映得一块亮一块暗,一片片小水洼里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映出深深浅浅莫名的影子。   舟向月踩在深深浅浅的水洼之中,向山神庙走去。   哒,哒,哒。   他停住了脚步。   啪嗒,啪嗒。   背后传来了踩水的脚步声,就像是穿着一双雨鞋。   舟向月转过头。   空无一人。   舟向月再度回过身,正要往前走,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啪嗒,啪嗒。   越来越近。   身后的那个人踩到了他的脚后跟。   舟向月回过头,却依然空无一人——   他低头看去,发现踩到他脚后跟的,是一双红色雨鞋。   舟向月:“……”   他蹲下来,把雨鞋拎起来看了眼,随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伸出一只手戳了戳雨鞋的鞋帮子:“小朋友,你把身体忘在哪里了?”   那双雨鞋左脚踩右脚地转了一圈,好像很是疑惑。   最后,两只总是打架的鞋总算达成一致,两只鞋尖冲向了一个方向,又啪嗒啪嗒地走了两步。   舟向月抬头一看,瞥见了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榕树枝叶间的一抹红色身影。   像是卡在两棵榕树交缠的根系中间了。   舟向月叹口气摇摇头:“小孩子就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他走过去,将那个穿着红色雨衣的身子跟拔萝卜似的从卡住的缝隙里拔出来,又发现这具身体没有脑袋。   舟向月:“……”   好一番寻找之后,他终于在另一侧的树根底下找到了一颗仿佛在泥水里洗了一遍的小脑袋。   小鬼的脑袋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甜甜地笑了起来。   “小朋友,下雨天在外面走会掉脑袋掉胳膊,独自在外面逛会被怪物吃掉,记住没有?”   舟向月一边唠叨,一边把洛平安的身体、脑袋和脚拼起来。   “记住啦,师父!”小鬼乖乖回答道。   舟向月奇道:“行啊你,小平安,怪聪明的。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父?”   他明明开了马甲,而上次把洛平安领回家的是他的本体。   洛平安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长生哥哥跟平安说,我就在这儿走,如果有人把平安拼起来,那肯定是师父。就算不是师父,那把平安拼起来也对平安很好了,扔掉师父跟他走就行!”   舟向月:“……”   好一个柳长生。   叫他帮忙带带孩子,他就是这么带的?   他伸出衣袖去擦洛平安满是泥水的脸颊:“哪来的什么长生哥哥,那是小红哥哥。”   “哦,小红哥哥。”洛平安懵懵懂懂地重复道。   舟向月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小红哥哥呢?”   洛平安脆生生地答道:“小红哥哥,他,他带平安进来之后,好像很不高兴,说他讨厌下雨天,然后把平安放这儿就走了。”   舟向月:“……”   柳小红!等我应付完这个魇境之后就去找你算账!   此时此刻,魇境系统的空间里,这个刚刚开启的直播画面上飘过了零零星星的几条魇境弹幕。   【咦,翻到这里才发现怎么突然多了一个直播画面?是我记忆错乱了吗,刚才有这个境客吗?】   【……这是哪来的小鬼孩?我怎么好像在这个魇境没看到过?】   ***   楚千酩、舟向月和唐思恩走进山神庙里,视线顿时一暗。   山神庙外面看着不大,里面竟然十分幽深。   没走几步,楚千酩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和一般神庙进去便是神坛不同,这座山神庙竟然是倒拜的——   从几人面前的指路牌来看,从正门走进来不是神坛,而是一道半弧形的回音壁;而供奉着山神的神坛,则在回音壁的背面。   再想想刚才那棵自己许愿了的邪门许愿树,楚千酩心里有些发毛。   ……什么样的神,会倒坐背对走进山神庙的人们?   “往里走吧,”舟向月道,“我们总得去看看这个山神是何方神圣。”   “嗯。”楚千酩和唐思恩应了声,几人抬脚沿着回音壁的弧形边缘往里走。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山神庙里面也是一片湿冷。   眼前的回音壁是一道高而狭窄的走廊,前面一片昏暗看不清楚,楚千酩只好摸着石墙往前走。   他只觉手上一片冰凉湿滑,能感觉到粗糙的石墙上凝了一层水珠。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   他们身后的神庙大门竟然关上了!   几人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草草草!”楚千酩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手机,同时忙不迭叫道:“师弟师弟,你们在吗?”   面前不远处的黑暗里忽然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屏幕。   楚千酩凑过去一看,发现那是一部手机。   翠微山配备的手机。   ……这是哪个同学把手机掉在这儿了吗?   在考场里,手机几乎担负着记录考生一切情况的功能,所以一般情况下,所有人都会尽量避免丢失手机。   手机的主人,去哪里了?   楚千酩小心翼翼地捡起手机。   他有些紧张地想,这片黑暗之中……难道有什么东西……可以瞬间把一个人……   他就在这时看清了屏幕,瞳孔骤缩。   手机屏幕上写着几个字。   “小心,在你背后!!!”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楚千酩肩头。   手指异常地长,仿佛一根根细长的枯骨。楚千酩几乎能隔着衣服感受到那种蜘蛛一般的手指形状。   楚千酩感觉到有一个极高极瘦的身影,就站在他身后。   很近很近。   一股凉意从脚底爬到了头顶。   楚千酩几乎能感觉到,它正低着头……注视着他。   它在等待猎物回头。   ——瘦长鬼影。   猜到身后的东西的身份时,楚千酩瞬间想到了很多。   如果不小心看到了瘦长鬼影,就会成为它的猎物。他会一直幽灵般在你的身边出没,在暗中注视着你。   这时,如果你发现了它的存在……就会被它控制心智,再也无法逃脱它的追逐。   别看它……别看它……   别回头……   一滴冷汗从楚千酩脑门冒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惨叫着窜了出去:“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明昨晚都只是若有若无的灵异事件而已啊!   没想到今天开始居然会拿神庙逃亡剧本啊啊啊!!!   楚千酩一跑起来就拼尽了全力,神庙里到处都是脚步的回声。   但只有他的脚步,没有鬼影的。   听不到瘦长鬼影的脚步声,但他能感觉到背后的鬼影如同一道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甚至越来越近。   “呼……呼……”   楚千酩甚至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可那道鬼影却如影随形。   干枯的长发从上空垂落,那只冰凉的手再次覆上了他的肩膀……   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忽然炸响!   楚千酩被吓了一跳,仿佛被弹射出去一样甩开了那只手,继续逃跑。   铃声还在响个不停,他一边超越极限地狂奔,一边手抖了半天才总算划开了手机:“救命啊啊啊啊!”   电话里传来师弟冷静的声音:“师兄,你看到瘦长鬼影了吗?”   楚千酩尖叫:“看到了啊啊!师弟你在哪里啊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哪怕是逃跑,几个人一起跑也比一个人逃跑强啊!他只要跑得比师弟快就好了……呸呸呸他怎么能这么想,禽兽!   “它穿什么衣服?”师弟接着问。   楚千酩:“啊???”   还能是什么衣服!   “黑西装啊!”   瘦长鬼影再次跟了上来。   那只冰凉枯瘦的手摸到了楚千酩的后颈。   楚千酩撕心裂肺地惨叫:“救命啊师弟!!它抓到我了!!!!”   电话那头笑起来:“师兄别怕,都是假的。”   楚千酩:“???”   你在开什么玩笑?那只瘦长的手已经抓住我脖子了啊啊啊啊啊!   “假的。我看到的瘦长鬼影穿的是黑色长袍。这只是幻觉。”   楚千酩:卧槽?   这是真的吗?   另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肩头。   楚千酩恶向胆边生,恐惧让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回身一个擒拿手,居然真把身后的鬼影一招锁喉双手反剪了。   只听一声难以置信的:“咳,师兄?!”   楚千酩定睛一看,鬼影不知去向,被他擒拿的居然是……体弱多病的师弟。   少年在他的奋起擒拿下毫无还手之力,两只纤细手腕被他一起摁在身后,或许是被吓坏了,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他满眼谴责。   楚千酩:“……”   草,他也太不是人了。   鬼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回音壁尽头透过来隐约的昏暗光线。   唐思恩也在旁边,大概是刚刚醒过来,一脸惊慌失措后的呆滞。   原来真的是幻觉?   “……师兄你抓够了吗,抓够了我可以自己走路的。”舟向月从没有这么无语过。   楚千酩赶紧松开他,讪讪地拍拍他的背:“不好意思啊师弟!你没事吧?没有伤到哪里吧?”   舟向月叹气。   这么蠢的孩子,还真是颇有乃叔之风。   “师兄,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辨别幻觉吗?”   “是啊!”楚千酩马上被吸引了注意力,“师弟你怎么发现是假的?”   舟向月道:“我没看过你说的瘦长鬼影,之前你说到它的时候,我心里想的鬼影是穿着黑色长袍的。”   “我看到的是穿黑西装的。”唐思恩挠了挠头。   “哦,所以……”楚千酩好像有点明白了。   舟向月:“刚才我在这里看到鬼影第一眼,就发现他和我之前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连每一个细节都一样,就知道不对了。”   “原来如此!”   楚千酩恍然大悟,深恨自己之前干嘛看那么多恐怖片。   又害怕又想看,从指缝里嗷嗷叫。   舟向月:“我都没见过瘦长鬼影,单纯听你说的也并不怎么害怕。所以这里产生的幻觉应该不是我们最害怕的东西,而更像是刚刚想过的比较可怕的意象。”   他瞥了楚千酩一眼:“所以说,你在魇境里最好不要乱说话,师兄。”   楚千酩震悚:“QAQ好的。”   舟向月说:“师兄,你转过身去我看一眼。”   楚千酩:“啊?”   他一头雾水,但还是转过身去。   只听师弟在背后凉凉道:“师兄,你现在已经长发及腰了。”   楚千酩:“卧槽?!这是什么鬼啊!!”   他一想到自己那些同学们此时估计都在看他的直播,就觉得恨不得连夜扛着火车逃走。   唐思恩也哭丧着脸:“我的头发也变长了……”   蘑菇头变成了过肩蘑菇头。   “为什么头发会变长啊?”楚千酩紧张道,“我们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头发慢慢有自己的意志,可能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把你勒死……”   舟向月:“……师兄你刚才答应了什么来着?”   楚千酩:“……QAQ 对不起!”   他做了个手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   “之前我们发现头发变长,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舟向月若有所思,“刚才经过了一阵惊吓,我们几人的头发长长的速度明显加快。会不会是越害怕,头发越长?”   唐思恩:“好像有道理……”   楚千酩奇道:“但怎么师弟你的头发也长长了?”   师弟之前不过过耳的短发,现在也快要齐肩了。   舟向月委屈道:“因为我很害怕啊,师兄。”   楚千酩和唐思恩:“……”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好了,我们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舟向月站起身来,揉着刚才被楚千酩扭得有点红肿的胳膊,“既然这里是神庙,总得看看神坛和神像再说。”   楚千酩和唐思恩也赞同。   于是,他们在神庙昏暗滴水的回音壁里继续往前走。   从指路的路牌来看,绕过回音壁之后,绕过去就是供奉着山神的神坛。   几人的脚步在昏暗的山神庙里回荡。   前面露出了光,再走过去应该就可以看到那个“山神”。   不过,几人还未走到神坛正面,就被靠近入口处的一块木牌上的字吸引了注意。   「山神庙许愿说明」   「如您已在许愿树获得山神授意,请将您获得的许愿卡投入香炉中,并对神像许愿。」   「山神将会实现您的愿望。」   「请谨记,心诚则灵。」   「请勿将许愿内容告知他人。」   木牌上的说明和之前许愿树的说明可以对应。   这么说……他们当时在许愿树那里许了愿,确实是应该的。估计会在山神庙这里获得点线索。   唐思恩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虽然脑子不算灵光,但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般来说,山神都是一座山里的山民们的保护神,所以山民会给山神建立山神庙供奉。   可是他们进入这座山神庙之后,还没看到山神,就遇见了那么诡异的回音壁,幻觉逼真又恐怖。   山神庙里有那种邪门的东西,这神恐怕也不是什么……   滴嗒。   滴嗒。   微弱的滴水声从前面传来,穿进回音壁里之后反复回荡。   唐思恩更紧张了。   再走一步就会进入神坛。   眼看前面的楚千酩和舟向月都走了过去,唐思恩深吸一口气,也走了过去。   一进去就看见神坛前香烟袅袅,一张石桌上摆着一只落满灰尘的陈旧小香炉。   奇怪的是,香炉里面没有插着香,依然冒着青烟,让整个石庙里都缭绕着烟气。   那里面满是卷曲枯黑如炭的东西,看不出来是什么。一丁点暗红火星一闪一闪,正缓缓烧灼。   一缕缕袅袅的青烟就这样从香炉中升起,飘向神坛上神像的方向——   下一刻,唐思恩透过青烟看到了神坛上的那尊神像。   一个修长的白发红袍身影闲逸地立于神坛中央,葱茏枝蔓从袖袍中宛转生出,在神像周围长得郁郁葱葱,花叶相依,宛如人与草木共生。   神像姿势奇异,一手手心向上,手心开出一朵妖冶的曼殊沙华,那鲜红欲滴的色泽衬得细长手指格外惨白,白得近乎透明。   另一只细长的手则轻拈花枝自然垂落,指间蓊郁的墨绿枝蔓缠绕向下逐渐枯萎,枝叶垂向地面。   唐思恩脑中一片空白。   他仿佛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蛊惑,无法控制地抬起头,望向神像的脸。   一对鹿角一般开着小花的嫩绿枝杈从披散的银白长发间生出,有如沐浴月华而生的新芽。   青葱掩映间,露出一张微笑的脸庞。   神像眉目温润柔和,一双桃花眼含笑微弯,低垂的左眼角却缀着一颗浅淡泪痣,让人恍惚间错觉这双眼带了一丝泪意。   闪闪烁烁的烛火映在神像眸中,明灭间温柔如水。   ……   与那双低垂含笑的桃花泪眼相对的一瞬间,唐思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对于一个神明来说,这张脸看起来似乎过分年轻,又过分温柔亲切,全无半分其他神祇的庄重威严。   那抹微笑如春风拂面,几乎令他……心旌摇曳。   “师弟!别看!”   楚千酩一声怒吼让唐思恩骤然惊醒。   他在同一时间飞扑到舟向月身后,两手一把给他眼睛捂上了。   舟向月:“……?”   唐思恩回过神来,像触电一样移开目光,冷汗一下子沾湿了衣服。   这山神庙里供奉的……不是那位又是谁?   作为玄学世家的晚辈,关于邪神的许多事情,他早就听大人讲过。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一尊真正的邪神神像。   ……确实有着蛊惑人心的恐怖。   楚千酩两只手死死捂着舟向月的眼睛,顾不得唐思恩,只能机关枪似的飞快说道:“师弟都别看神像的眼睛!这是邪神的神像!!草木共生,左手花开,右手花落,这是邪神的‘怜青’法相啊!”   舟向月:“……”   其实他刚才已经看到自己的神像了。   并且深感失望。   此前梨园梦里的神像是陶制的,打破了里面还有梅生的人皮。   但这一尊神像却是木头的,虽然雕工极其细腻,但放在这么阴冷潮湿的地方,果然还是有不少地方斑驳脱落,还有发霉朽烂的痕迹。   舟向月心想,他的命怎么那么苦呀。   他就不配有个正经神像吗?   他伸出手拍了拍楚千酩捂着他眼睛的手,师兄你冷静,我懂我懂。   楚千酩却不顾他的示意,捂得更紧了,“师弟你体弱,可千万要小心别看了神像中招!之前梨园梦魇境里你可能晕过去没什么印象了,那个魇境也有个邪神神像,那个侧坐拈铜钱的是‘忘忧’法相,比较常见,但这个‘怜青’法相可是邪神最少见、最神秘的法相之一!虽然邪神死了,但他的神像还有蛊惑与诅咒的力量!”   他斩钉截铁:“邪神的每一个法相都不一样,有不同的诅咒,越稀有越邪门,一定要小心!”   舟向月在心里“噫”了一声。   难道把他的各个姿势都研究出来了?   那些玄门正道,真的好爱他哦。 第73章 荣枯   舟向月好说歹说,总算让楚千酩放下了捂住他眼睛的手。   唐思恩失魂落魄,一脸崩溃地捂住了脸,心里万分后悔刚才许愿了。   救命啊!他向邪神许愿了!!   他不干净了!   舟向月往神像面前走了两步,又被楚千酩拉住了:“师弟你不要命了!这是邪神神像啊!”   舟向月回过头,露出疑惑神色:“是又怎么样?邪神不是死了一千年了嘛,你刚才不是还跟我科普说他复苏不来的,难不成神像还能诈尸?不看神像的眼睛不就行了。”   楚千酩噎了一噎,这倒也没说错,不看神像的眼睛就没有被蛊惑的风险……但那可是神像啊,当然和其他寻常东西不一样!   木偶长久受人香火,尚能生出几分邪性,何况邪神凶名摆在那儿,你都不害怕吗!!   ……对了,为什么这一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厉害了,花瓶原来胆子还挺大的】   【哈哈哈哈哈,他这是无知者无畏吧,如果他知道那些对邪神不敬又没实力的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搞不好等邪神复苏了第一个痛哭流涕叛变】   【喂,都是翠微山的同门,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本来就是,他倒是说得轻巧,还“上个魇境见过神像”,他不是从头晕到尾吗?搞不好就是见到邪神神像,连被蛊惑都不够资格,直接吓晕了】   舟向月见楚千酩没有再说话,就径直走到了神像面前。   滴嗒。   一滴冰凉的水落在舟向月前额。   舟向月抬头看去,但神庙里面本就昏暗,头顶上更是隐没在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似乎有一片林立的东西悬吊在空中,微微地旋转摇晃。   滴嗒。   滴嗒。   滴水声在山神庙里此起彼伏,宛如房顶漏水。   舟向月用指尖揩下那滴水,凑到面前嗅了嗅。   似乎无色无味,却有些粘稠,应该不是水。   他又凑到楚千酩面前:“师兄你闻闻,有味儿吗?”   楚千酩仔细地闻了闻:“没有。”   舟向月放心了。   楚千酩这狗鼻子都说没有味道,那应该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是,按照走进神坛时看到的说明,掏出自己那张写着「榕树不是人」的榕树叶,投进了香炉里。   新鲜还带着水汽的榕树叶一扔进香炉,顿时一片水雾氤氲,潮湿的热浪四面一溅,又转眼消失,香炉里多了一片正在缓缓燃烧的树叶。   “当啷”一下,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掉了下来,吊在半空中停住了。   “啊,就是这个沙漏!”楚千酩脱口而出,“我昨晚在梦里见到的!”   三人抬头望去。   一根绳子上悬挂着一只形状奇怪的滴漏,吊在舟向月头顶晃晃悠悠地旋转。   滴漏上半截是球状的,上部开口,就像一个微型的脑袋,脑袋上有笔潦草画上的一张笑脸,两眼弯弯、嘴角弯弯。   里面放了一截短短的白色蜡烛,一朵小小烛火稳定地燃烧着。有透明的烛泪沿着烛身缓缓滑落,淌过沙漏最细的部分,然后从下半截的开口处滴落。   本身这滴漏看起来圆滚滚的还挺可爱,但绳子就系在滴漏的细颈上,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吊死的人头,再加上那白色的蜡烛缓缓燃烧融化,就像是能看见脑浆一样。   何况还是吊在这么诡异阴森的山神庙里,更让人看着那弯弯眉眼,便觉得这笑不怀好意。   一阵风吹来,吊在空中的滴漏晃了晃。   可以看见那只无比纤细的细颈下正缓缓地汇聚出一滴烛泪,最后“滴嗒”一声落在地上。   舟向月感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脑子进水吧。哦不,应该是漏水。”   楚千酩:“……”   他本来都有点被吓到了,结果突然毫无气氛。   舟向月踮起脚,伸手把那个滴漏取下来。   手碰到沙漏的那一刻,系统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舟倾的命烛时漏】!”   咦?   “快来快来,”他赶紧招呼另外两人,“你们也把许愿卡烧了。”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楚千酩的命烛时漏】!”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唐思恩的命烛时漏】!”   片刻之后,几人总算忘记了刚才的惊吓,喜笑颜开。   楚千酩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及格了!不用担心补考还挂科了!!   从现在起,他就在魇境横着走了!!!   “这境灵碎片好奇怪,”楚千酩说,“一般来说,系统的提示说【xx的xx】,都是魇境里某个npc的名字拥有的某个东西。但这个碎片的所有者却是我们自己的名字,而且看起来还是不限量的,一人一份。”   舟向月想了想:“这也是某种提示吧。这个命烛时漏不属于魇境里的npc,而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命烛应该是指这里面的蜡烛?”唐思恩挠挠头,“时漏就是这个沙漏一样的东西吧。”   舟向月点点头:“沙漏是用来计时的。时间……”   他若有所思道,“看看你们的时漏。”   三人的命烛时漏一般大,但“脑袋”上的简笔画表情各不相同。   舟向月的是眉眼弯弯的笑脸,楚千酩的是太阳蛋一样的泪奔大眼睛和波浪线恐惧嘴,唐思恩的则是晕头转向的螺旋纹豆豆眼,嘴巴是一个小小的“o”。   这么一看,对比就很明显。   可谓十分传神。   几人:“……”好扎心。   “我有一个猜想。”舟向月忽然说。   “怎么?”   “你们看我们三人的头发长度,师兄最长,小唐兄其次,我的最短。”   楚千酩摆弄了一下自己满头的大波浪长发,很是气馁。   “而我们三人剩下的命烛,我的最多,小唐兄其次,师兄的最少。”   “从早上到现在,我们的头发多少都有变长,尤其是经过回音壁前后。”舟向月敲了敲自己的时漏,“之前我不是猜,越害怕头发越长吗?”   楚千酩瞪大眼睛:“啊,你是说……”   舟向月点点头:“对了,你们有没有发现另一件事?”   “开考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这个魇境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让我们害怕。当然,听说别的魇境也会让人害怕,但这个魇境似乎特别突出。”   唐思恩点点头:“好像,好像是这样……”   楚千酩马上补充:“我见过的魇境多,确实是这样!很多魇境里都会有直接的危险,妖魔鬼怪什么的吃人吸血,不像这里的鬼好像总是真真假假地吓人。”   舟向月点点头:“也就是说,可能在这个魇境里,让境客害怕就是它的目的之一,也许害怕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而头发和时漏里的蜡烛,都是用来衡量这个过程的刻度。”   “啊,我懂了!”楚千酩说,“就像是精神污染!这个魇境对境客恐怕有种精神污染的效果,头发越长,代表精神污染越严重。”   唐思恩:“那时漏里的命烛,就是我们剩下的‘正常的精神值’?”   楚千酩一拍手:“就像是游戏里的血条san值。等到我们命烛的血条漏光了,san值归零,也就挂了。说起来确实,‘命烛’这名字,感觉就很像血条啊。”   【可以可以,推测都在点上,没想到花瓶脑子不笨啊】   【他们三个人一起,可以互相比较,这很明显吧?像南蓁那样,一个人也能猜出来才叫强好吧。三个人都猜不出来的话也不用进魇境了,趁早凉凉】   【几个师弟都及格了,连花瓶都及格了,没啥说的,恭喜一下。不过从现在开始才是拉开分差的时候啦,光想着靠别人可没用】   唐思恩怯怯地问:“可是,可是我们长头发好像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蜡烛燃烧应该速度不会变吧。”   舟向月:“命烛大概也不是一直保持一个燃烧速度。可能在你精神被影响比较大的时候,也会烧得更快些。如果真的遇上什么一见就死的鬼,恐怕一下就烧光了,就像昨晚给你们发短信的那个鬼。”   楚千酩想想还是心有余悸:“是啊。我记得那时候一下子就有好多人挂科。不管怎么说,有一个血条总归让人心里比较有底。”   【话说这其实是个坑,我就看他们会不会踩坑】   【什么坑?】   【你不觉得这个境灵碎片找得很轻松吗?正常一个魇境里,同一个境灵碎片只有一份,但这个碎片却是所有人只要向山神许愿就都能人手一份的】   【但这就是这个魇境的一个迷惑之处了。拿到1/4境灵之后,大部分人都会想去接着找别的碎片。但是要是真去找的话就完了,因为这个魇境的境灵碎片真的很!难!找!】   【没错,上一场考试南蓁就很果断,她没找到别的境灵碎片也没有耽误时间,直奔杀死境主去的】   【卧槽!原来她杀死了境主吗!不愧是新生第一,太强了!】   就在这时,几人身后的回音壁里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喘息和尖叫声,有男有女。   “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啊!”   “滚!滚滚滚!”   哦吼,这声音很熟悉。   几人对视一眼——看来是同学来了。   舟向月站起身:“走,去看看能不能帮忙呗。”   ……   片刻之后,山神庙里多了几个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考生。   “你们怎么先到的?”钱多好不容易气喘匀了,颇为不忿地瞥了一眼那个病秧子废物花瓶。   “起得早呗。”舟向月笑眯眯道。   钱多:“……哦。”   在他旁边,一个四肢魁梧的高大男生正吨吨吨地喝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之后才停下来,擦了一把汗。   这是潘达,同钱多走得比较近。   原本朱子轩也爱跟着他们,但现在没看见他的身影,估计凶多吉少。   “谢谢你们,”一个黑色长发披散的女孩说。   她的眼镜刚才沾了水,正用眼镜布擦拭眼睛。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但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颤的手显示出她还未从刚才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舟倾想起来她是谁了——和他同为入学新生的越瑾之,进入考场之前,她是个短发女孩。   现在短发也过肩了。   她旁边的杜秋秋本来就是长发,现在长发已经快到屁股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越瑾之擦完了眼镜,重新戴上。   随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可是手止不住地颤抖,拧了两下却没拧开。   舟向月伸手接过来:“我来吧。”   然后他努力拧了两下,也没拧开。   楚千酩见状伸出手去,“咔哒”一下就拧开了瓶盖:“给。”   舟向月:“……”   一定是因为手上沾了水,湿漉漉的打滑,所以才没拧开。   “谢谢师兄,”越瑾之接过拧开的水瓶,又转过头,“也谢谢舟倾。”   舟向月:“……”   他散发着低气压,幽怨地坐在一边。   魇境弹幕笑成了一团。   【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喊老婆说不过去吧?】   【老婆!!】   【老婆花瓶石锤了,怜爱地拍拍瓶盖,你真A!】   越瑾之接过水瓶却没有喝,而是看向身边的杜秋秋:“秋秋,你没事吧?喝点水吧。”   杜秋秋眼眶泛红、脸色惨白,哆嗦着从越瑾之手中接过水瓶,小小抿了一口,吞咽得很艰难。   然后又背过身去,扶着墙干呕了两下。   越瑾之连连拍她的背:“没关系,我们都已经及格了,不用太勉强,第一次而已。”   杜秋秋掏出纸巾擦了一把眼泪,深吸一口气:“我还可以坚持。”   舟向月问:“刚才我们在回音壁看到了瘦长鬼影,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这么一问,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   最后还是越瑾之先开口:“仔细回想起来,其实也没看见什么,只是走在回音壁里听到了很多奇怪的声音,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她想了想,“那里似乎还会放大恐惧,往常我应该不会这么没来由地害怕才对。”   潘达:“我看到了杀人狂。”   几人:“?”   潘达皱眉揉着脑袋:“……就是电影里面那个,戴着小丑面具的杀人狂。”   他又忍不住喝了口水:“本来我猜到八成会有什么东西出现的,但也以为是阿飘什么的。反正不会死,我胆子大,不怕。没想到却突然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杀人狂,拿着电锯就要来杀我!我还以为有个杀人狂进了魇境。”   舟向月微眯起眼睛。   这倒是提醒了他,这个魇境虽说是考场,但每次魇境开启基本都会吸入一些境客。   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看到魇境里除了npc和考生以外的人——那些境客现在会做什么呢?   轮到杜秋秋,她捂了捂嘴,又想干呕:“……我看到了蟑螂。会飞的那种,很大,又很多……”   众人:“……”   这TM可真是太吓人了。   众人都看向钱多,只有他还没说了。   钱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咬牙道:“……我看到了楚人美。她的头,是从我书包上长出来的。”   舟向月眨眨眼。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钩子,轻飘飘一扫,在钱多书包上挂着的招财猫上停顿了一秒。   招财猫的眼珠黑漆漆地与他对视。   舟向月:“你们上一次看到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我的意思是,你们进魇境之后,有看到过这些杀人狂啊蟑螂啊女鬼啊什么的吗?”   杜秋秋抬起头:“啊,我在洗手间的下水道口看到了蟑螂……”   众人脸色都扭曲了一瞬间。   潘达挠挠头:“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视正在放德州电锯杀人狂。我从窗户往外看的时候,也好像远远地看到过拿着电锯的黑衣人……”   舟向月把头转向钱多。   他还没开口说话,钱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猜回音壁会让幻觉成真,这个幻觉来自于境客最近看到的东西是吗?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我最近可没有看过山村老尸。”   舟向月:“我没想问你这个,只是想说你背后那是谁?”   钱多:“!!!”   他惊恐万分地转身,却见背后就是潮湿的石壁,哪里有什么人?   他回过头来,惊魂未定:“哪里有人?我怎么看不见。”   舟向月噗嗤一笑:“因为只有聪明人看得见。”   钱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他原本就对废物花瓶在山神庙里掌握主动十分不爽了,现在便怒不可遏地扑了过去,拎起舟倾的领子:“你他妈敢耍我?”   舟向月知道自己打不过钱多,也不挣扎,倒是笑嘻嘻地仰头看他,一边咳嗽边说:“聪明人,咳咳,不耍聪明人。”   楚千酩:“……”   好家伙,这小师弟看着体弱,嘴够贱的。   “钱多!”他看不下去,上前抓住钱多的手臂,“松手!一句玩笑而已,还在考试呢!”   “是谁!竟敢在山神庙喧哗?”一个恶狠狠的中年男人声音突然从山神庙另一侧传来。   来人是个鬓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上身一件灰白汗衫,底下一条迷彩裤,一双解放鞋上满是泥泞。   中年男人眼球布满血丝,满脸横肉,看向众人的眼光带着一丝阴狠味道:“你们是游客?”   越瑾之谨慎答道:“是,请问您是?”   “我是这里的村长杨卫东。”村长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杀气腾腾,但依然语气不善。   众人这才想起来,眉瘦岭虽然是个风景区,但很多设施其实更像农家乐,里面确实也有原本就住在村落里的山民。   看来这就是村子里的村长了。   “你们听好了,”村长比他们都高,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来这里旅游可以,但你们得守规矩。要不然,惹怒了山神,你们自己死了也就死了,要是连累了我们村里的人,我们一定先把你们赶出去!听到没有?”   几人正面面相觑,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接道:“杨伯您说的是!您放心,我们肯定不会乱跑的。杨伯,您真是个好村长,大家肯定特别尊敬您!”   众人一言难尽地看向笑眯眯的舟倾:“……”   神TM好村长。   作为玄学界数一数二的学院派高材生,翠微山的学生们多少有点天之骄子心态。   更何况作为境客,面对魇境里的npc本身就有种天然的优势心理,对着npc通常很难说出阿谀奉承的话,尤其是在他们时刻都知道有人在看他们的情况下。   没想到这废物花瓶倒是张嘴就来,马屁拍到飞起,这没脸没皮的本事当真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舟向月倒是一点也没在意众人微妙的目光,一脸长辈最喜欢的那种“我是个勤劳善良好少年”真诚笑容:“我们年轻不懂事,劳烦杨伯跟我们说说,有什么规矩?”   听到这话,村长的脸色当真缓和了许多,“不多。”   “第一,旅游就旅游,不许进村,外人会给村里带来灾祸。”   楚千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老封建迷信。   “第二,下雨的夜晚,不要出门!”   “你们最好听话。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学生伢子,最会调皮捣蛋偷鸡摸狗的年纪,就提醒你们一声。临近清明了,这地方不太平,你们最好也别在这里待太久。”   ……你以为我们想在这里破山旮旯里待吗!   众人纷纷腹诽。   “杨伯,这儿为啥不太平?”舟向月好奇道,“不是有山神保佑吗?”   村长脸色一变:“山神只保佑守规矩的人。触犯了规矩的人,会被山神抓走的。”   “是啊是啊!”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从村长背后传来,“俺小时候不睡觉老哭,俺爹就常说,你再哭,山神会听到你的哭声,来把你抓走!”   众人:“?”   这种吓唬小孩的传说主角应该是大马猴吧。山神不是保佑山民的吗?   他们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连村长也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向黑暗里走出来的青年。   楚千酩立刻认出了他——   是刚才给他们指路的那个山村青年!   青年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笑嘻嘻地朝几人挥挥手:“后来嘛俺也就不哭了,然后壮壮实实活到现在。可俺爹就比较倒霉啦,死得可惨可惨了,就是中了山神的诅咒!”   “山神的诅咒?”众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关键词。   村长瞥了他一眼,“你是……”   青年嬉皮笑脸:“杨伯你都不认识俺啦!”   村长一拍脑袋,“啊,你是那谁家小谁谁……”   青年笑道:“是了,俺是小无啊!”   “对对,小吴,”村长笑了,“看我这都老糊涂了。”   “杨伯,花婶子那里找你哩,”小吴指指外面,“好像有什么急事儿。”   “啊?”村长一愣,“臭婆娘能有什么事儿。”   他一抬腿要走,又回过头恶狠狠地扫视一圈众人:“你们记住了啊!别乱跑,别瞎打听!”   村长急匆匆地走了。   剩下一个笑嘻嘻挥手告别的小吴,以及一众神色各异的考生们。   谁知村长的脚步声刚从远处消失,小吴笑嘻嘻的表情唰的就变了。   青年压低声音,目光阴沉地看着几人,如同在看一群死人:“你们不该来这里。”   “这里,有山神的诅咒。”   学院考场画面里顿时飘过了几行弹幕。   【咦是我记性不好吗,这个npc好像上一场考试没出现?】   【我也没印象,他存在感好强啊,一脸来送线索的样子】   【正常啦,魇境这么大,里面村民这么多,每一场考生遇到的人可能都不一样,这几个师弟师妹赚大发了】   【这一看就是个知道很多的npc啊,要是我进魇境也有这种运气就好了!!】   山神庙里的考生们也条件反射地神经一紧,有人甚至恨不得拿出纸笔来记录。   来了,关键npc他来了! 第74章 荣枯(1更)   “山神的诅咒是什么?”钱多抢先问道。   “山神以前不是山神,来了这里之后才成为了俺们的山神。”小吴说,“传说他曾经化身成一个凡人,经过眉瘦岭。”   “那是一个雨夜,有人敲响了当时眉瘦岭一家农户的门。”   山神庙里烛火幽幽,忽明忽暗的光影映在小吴晦暗不明的神色上,甚至连他的声音都因为回音变得有些空灵诡异起来。   外头雷雨声隆隆,敲门声连响了三遍,才被屋里人听见。   “谁呀?”农户的婆娘张氏当时正要烧灶,闻声把焦黑的烧火棍往灶上一扎,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便去开门。   她背上还用背篓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娃娃,小娃娃睡得很沉,一点也没被外面轰隆隆的雷雨声和敲门声吵醒。   因为就住在山神庙边上,所以虽然家里男人不在家,张氏也并不很怕,说开门就开门。   开门一看,门外是一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年轻人,雨水从额发上一串串往下淌,一身红色长袍也湿透了,更衬得脸色鬼一样白。   他抬起头,脸上是奇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大娘,我路过此地,雨太大了,便来借宿。”   眉瘦岭重峦叠嶂、奇险异常,下雨天更是路滑多洼,熟悉地形的山民走夜路尚要万分小心,这个看起来不事农桑的年轻人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路过这么一个山顶村落?   张氏心里嘀咕道。   不过,眉瘦岭的山民向来好客,她便把年轻人让进门来,将他安置在堂屋的火炉边,还给了他一块布,叫他擦擦身上的雨水,烤烤火暖暖身子。   随后,她便背着沉睡的孩子转身去灶台忙活了。   眉瘦岭如其名,地瘦贫瘠,山势险峻,草木虫蛇遍布,农作物却种什么死什么。因此,山民们日子过得极为清苦,哪怕是这样的大雨天,男人也得出门去猎食,不然家里便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张氏揭开米缸子一看,已然见底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家里就剩下一小缸腌菜头,还有一小串夏时晒好的腊肉。   但那都是稀罕物,一家人凑着喜庆节日打牙祭用的,家里三个孩子吵了许久,都没舍得给他们吃。拿来招待客人,未免有些太奢侈了。   张氏叹口气,只得等丈夫回来,看看他带回些什么吃食。   就在这时,灶房的门突然被人一下撞开,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扑进来。   “阿娘!”张氏的小女儿踉踉跄跄跌进来,一头钻进张氏怀里,瑟瑟发抖,“阿娘,堂屋里有鬼!呜呜呜……”   “别说胡话!”张氏蹲下来将小女儿抱进怀里,嗔怒地拍了下小女儿的脑袋,“家里有客人,别吵醒了老幺。”   小女儿却抖得更厉害了。她凑到张氏身边,带着哭腔低声说:“阿娘,那个客人就是鬼!”   “我在门缝里亲眼看见的,他坐在火炉边,把自己的脸揭下来了!那张脸,那张脸不是人,而是张狐狸脸!”   眉瘦岭地处深山老林,本来就时有妖精鬼怪的传说。小女儿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张氏也有些心里发毛。   她安抚地抱了抱小女儿,小声说,“阿娘去看一眼。”   张氏按捺下有些紧张的心绪,从灶房出去,小心翼翼地瞅着堂屋窗户的一个缝隙往里看去。   只见那年轻人还是好端端的年轻人,正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烤火,手上果真还拿了一张脸——哦,不对,那是一张面具。   狐狸面具。   只要仔细多看一眼,便会看出那面具虽说狰狞可怖了些,但显然是木头雕成的,不是什么小孩子说的“狐狸脸”。   张氏不由得笑自己疑神疑鬼。   小孩子本就爱想东想西,她一个大人居然也着了道,还真以为雨夜有什么青面獠牙的狐狸精画皮鬼找上门来了。   “哐当”一声,木门重重地打开又关上。   是家里的男人带着老大回来了。   张氏连忙去迎接,却发现丈夫和大儿子两手空空,满身泥泞还有不少擦伤,一脸阴沉。   张氏立刻明白了,这是没有收获。   她有些发愁,只得跟丈夫说家里有个借宿的客人,存粮却见底了,这可如何是好?   农户一听,或许是因为冒着大雨危险却空手而归而心情不佳,他当即便拉着张氏去了堂屋,推门而入。   张氏看见,那年轻人手边没有那张狐狸面具,或许是收起来了。   “住俺家没问题,”农户粗声粗气地说,“但俺家没吃的了!这下雨天怪不吉利的,出门也弄不着吃的,你便忍着吧,明早雨停了就走!”   张氏觉得丈夫没打着吃食,怒气对着客人撒有些不讲道理,连忙去推他:“你说啥子嘞!”   可那年轻人却微笑起来。   暗红的火炉噼啪作响,映得他的脸庞也神情莫测。   他幽幽开口:“也是,下雨天不吉利,连客人都不招待。以后下雨的夜晚,便都不要出门了。”   张氏当时已觉得屋内气氛有些不对,正要道声歉,但农户却嗤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随后就拽着张氏走了。   第二日清晨,大雨初晴。   鸡叫得热闹,村民们都出来了,却发现农户家中了无生息。   等到村里人发现异常,走进农户家去察看时,一推门便有一股极其刺鼻的恶臭散发出来。   农户家的院子里,泼洒了满院满墙的腥臭血迹。   农户、张氏和他们的一儿一女横尸血泊之中。   同样在那血泊之中,熄灭的火炉边,人们发现了一只生锈发青的狐面具,仿佛从坟墓中扒出来的一样。   眉瘦岭民风淳朴,陡一见这出灭门惨案,人们十分惶恐,传说纷纷。   更恐怖的是,从此之后,雨夜似乎真的被下了诅咒。   越来越多人雨夜出门,再也没有回家。   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渐渐传说,那面具的主人是行走人世间的邪神,因为凡人轻慢、招待不周而降下诅咒。   眉瘦岭的雨夜便应了这诅咒,雨中有鬼魅横生,倘若雨夜出门,轻则遇上鬼打墙受场惊吓,重则永远迷失雨夜,再也无法归家。   眉瘦岭人心惶惶,直到后来终于有玄门中人看到那只狐面具,才辨认出那便是凶名在外的无邪君。   无邪君虽被玄学界公认为邪神,却是千年来唯一由凡人飞升成的神。   听说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是唯一一个热衷于行走人间的神明,而且神秘莫测、喜怒不定。   破案了。   既然降下诅咒的是神,区区普通人自然毫无办法。此地不宜久居,如有条件,最好搬离这里。   然而山民们安土重迁,又是穷乡僻壤,这里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何况外面天下也并非太平,又能往哪里去?   最后,山民们商量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既然是因为招待不周而招致神灵降罪,不如在山神庙里供上那位神明,将其奉为山神,好好敬奉,说不定神明就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呢。   反正也是无法可想,便死马当活马医了。   山神庙里供上了狐面神,山民们一代代地供奉着这位可怕的山神。   可是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山神的诅咒却并没有因此停歇。   直到现在,将近千年过去,“雨夜出门”依然是眉瘦岭的第一大禁忌。   ***   故事讲完了,楚千酩连连咋舌:“好家伙,我就说邪神怎么可能去做保佑一方的山神,害人的山鬼还差不多。”   恩将仇报,这很符合那位一贯的作风。   魇境里,楚千酩的直播间弹幕:   【奇怪了,我看了这么多场轮回夜,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把邪神这个故事讲得这么生动形象的npc】   【这个小吴是有点子说书人天赋在身上的】   【但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似乎跟之前的版本不大一样】   就在这时,弹幕里突然涌入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弹幕,【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乎刷屏。   【?你们在笑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绝了,他不是npc啊!!!】   【不是npc是啥,总不能是境客吧??】   【朋友话不要说这么绝对,指路个人直播间,叫“无名氏”那个!】   山神庙里的几个考生互相对了眼色。   这个故事和邪神舟向月的传言相符——这位曾与他们同出一门的“前师兄”成神后,确实喜欢装成凡人到世间游历,恶名远扬。   邪神伏诛后,翠微山曾经派人去搜寻过他的踪迹,并尽可能地毁去他曾留下的痕迹,以免他借着人间的信仰重回人世,但哪怕搜寻了这么多年,也难免有遗漏的地方。   看来,眉瘦岭是其中一个漏网之鱼。   越瑾之皱眉道:“不对吧?既然是那位来了这里之后才成了山神,那就是灭门惨案之后才有了山神,所以农户家怎么会住在山神庙旁边?这个故事好像逻辑对不上。”   几人一愣:“对啊。”   都是为了供神而修庙,哪有先修庙后供神的?   越瑾之接着说:“而且都说小孩子的眼睛最灵,那农户的小女儿看见邪神把脸揭下来是张狐狸脸,张氏以为是小孩子看错,倒不一定真是那小姑娘看错了。可是这样一来,和对邪神的记载不一样啊,他明明还是人的模样。”   的确,在他们看到的各种记载和传说中,邪神都是正经的“人”,所谓“狐面神”的别名只是因为他那张傩戏狐面具。   不过也有人声称,曾经在邪神出现的邪祟地点看到狐狸的踪迹。   “谁知道呢?”舟向月托腮道,“佛家说相由心生,邪神邪神,堕入邪道之后,变得面目全非也很正常。”   “也是,”楚千酩点点头,“或许是哪个邪术的副作用。这一点应该也不用细究吧。倒是山神庙确实有点奇怪。”   “话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钱多忽然问小吴,“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连那个小孩看到的狐狸脸都知道?”   小吴颇为不屑:“俺们农村传的鬼故事不都这样?别说鼻子眼睛,还有胳膊有腿哩。”   这倒是。   虽说山野精怪故事大多以讹传讹,做不得真,但这里是魇境,而且事关邪神,几相映证,倒有了七八分可信。   “这个故事本身听起来也有点奇怪,”越瑾之说,“农户一家都被灭门了,他们当晚似乎也没见过别人,别人怎么知道的?”   小吴终于不耐烦了,翻了个很到位的白眼,一副根本不想再伺候了的神情:“都说了是传说了,你问我我问谁?”   众人:“……”   好吧,这是一个有脾气的npc,可不能再逼问了,怕万一一着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时此刻,境客“无名氏”的个人直播间。   “观看鬼数”显示为997,还在不断上升。   【好家伙,我大呼好家伙】   【沉浸式剧本杀,牛逼!!】   【同境客,汝何秀?】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故事?而且居然对答如流还会反问,心理素质绝了】   【举手抢答,他刚才进村子找村民打听的】   【?之前也有境客找村民问过吧,那个故事超级简陋,哪有这么绘声绘色,就跟他躲人家床下偷听一样,绝了】   【同意,村民讲的故事明明是:山神,雨夜,诅咒,懂?】   【哈哈哈哈哈笑拉了,楼上精髓】   【可能是发现了这几个小屁孩在考试,想捉弄他们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倒霉孩子们,遇到恶趣味砸场子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为这些考生点蜡】 第75章 荣枯(2更)   小吴表现出不耐烦后,一时没人说话。   钱多忽然开口了。   “你刚才说你爹是因为山神的诅咒死的,”钱多盯着小吴,“他是怎么死的?”   “钱多,你……”越瑾之想制止他。   这么个问法,哪怕是对npc,也不大礼貌吧?   没想到小吴龇牙一笑,倒是一点不介意的样子:“俺爹啊,死的那叫一个惨。他不信邪,偏要在一个雨夜出门,然后就失踪啦。”   “等到几天后他被人找着的时候,就挂在那棵大榕树上,肚子破了,里面心肝肚肠挂得高高低低,肠子从树上一直拖到地上,跟晾了一排腊肠似的,满地都是血,村里的大黄小黄舔得那叫一个欢快。”   众人:“……”   唐思恩下意识地往舟向月身边凑近了一点,杜秋秋则捂住嘴侧过身子,又干呕了两下。   【好家伙,他太入戏了点吧?他还记得自己是境客吗?】   【这人是没爹吗?】   【小无的爹,简称无爹,没毛病】   钱多就站在几人的边缘,偷偷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他偷眼瞥了旁边几人,发现他们还沉浸在小吴那震撼灵魂的回答之中,不由得更加兴奋。   虽然大家都发现这个小吴有点不大对劲,但只有他意识到,这种异常的背后,可能就代表着——小吴就是境主!   钱多打开手机的考试页面,在“联络考务员”的页面里选择了“境主答案提交”,写下“小吴”后火速发送了出去。   考试中,每个考生都有两次提交境主人选的机会。但是为了保证考试的区分度,第一个提交正确境主人选的人会获得额外加分。   钱多激动地鼻尖冒汗,他应该是第一个提交的!   手机随即震动了两下。   钱多兴奋地看向手机,那是考务员的回复框。   那一眼让他彻底愣住。   “错误。”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钱多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这个小吴乍看起来是个正常人,还知道村里重要的信息,却与考生这些陌生的外来者不正常地熟络,还会用这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这么变态的话——他怎么看怎么像是境主啊!   “真的不是吗?”他不死心地又发了一条消息。   “不是。”   考务员又是秒回。   ……好吧。   钱多失望透顶,心下有种难以言说的愤懑。   现在,他只剩下一次验证境主的机会了。再不对,他就要结束考试了。   众人正在神色各异沉默着,神坛另一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小吴哥哥,你好了吗?”   几人惊讶地望去,只见那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踩着一双似乎不太跟脚的鞋,走得磕磕绊绊。   他好像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   众人猛然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都看见,小孩的脑袋忽然往后折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一个即将被掀开的瓶盖。   他们甚至感觉小孩黑漆漆的眼珠一转,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下一刻,小吴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小孩,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但刚才那一幕的冲击力已经震撼了他们全家。   小吴眼疾手快地把洛平安的脑袋往回一摁,免得面对这些考生们出现人头落地的惨状。   他回过头对众人森然一笑,露出一排又细又尖的牙齿:“这是俺弟弟。自从俺爹走后,俺弟就变得有些不大正常,特别粘人。”   他舔舔嘴唇,微笑着长叹一声:“真是可怜的小孩呀。”   众人:“……”   你看起来一点不觉得他可怜的样子。   “哥,哥哥,”小孩突然扯了扯小吴的袖子,“这,这些都是外来的人吗?好吃吗?”   小吴宠溺地勾勾弟弟的鼻尖:“不好吃。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众人:“……!!!”   一股毛骨悚然的气氛降临在他们中间,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们一时几乎不敢动,整齐划一地目送小吴牵着那个诡异小孩的手走进了黑暗里。   楚千酩总算松了口气,看向另外几人:“刚才……”   “哦对了!”小吴突然又从黑暗里冒出来,从背后拍了一下楚千酩。   “卧槽!!”楚千酩被他吓了一大跳。   见这对诡异的兄弟去而复返,几人都下意识地警戒起来。   小吴却似乎对众人变化的态度浑然不觉,只是似笑非笑道:“别忘了要玩遍每,一,个,景,点,哦。每一个地方都会有发现的。”   他那诡异的着重和停顿让众人感到一股寒意莫名爬上了脊背。   小吴终于牵着弟弟走了。   这一回,众人探头探脑了半天,直到确定他们走了,才骤然松了口气。   “妈呀那个小孩肯定有问题,”楚千酩拍着心口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个小孩似乎有点眼熟……你们觉得呢?”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摇头:“没见过。”   脑袋能表演拧麻花开瓶盖的小孩子,见过还能忘的吗!   魇境弹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他还叫过你哥哥呢!】   【楚贵人多忘事啊】   【?这又是什么梗】   【和楼上握手,一看就是看过梨园梦告别场的同道中人】   【又是那个湮灭的魇境出来的?!好家伙,这是化整为零了?】   【对哦,这个小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现在魇境之间开始员工交流了吗?】   【未成年小鬼竟然出来打工!@魇境童工警告!】   舟向月说:“不管怎么样,这一大一小肯定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好几人眼前一亮。   越瑾之说:“我同意,而且我觉得,他们中间说不定有一个境主。”   她看了一圈:“按照刚才村长和小吴说的,我们肯定是要去各个景点走一遭的。我们每人都有两次验证境主的机会,我提议我们抱团结伴而行,然后大家轮流使用自己的那一次机会,这样就可以避免大家重复验证,浪费验证机会;如果成功了,其他人也正好都得到了正确答案。”   杜秋秋马上说:“好。”   舟向月笑眯眯举手:“我同意。”   越瑾之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心想这个同学果然人特别好!   其实她在进入考试之前,就和杜秋秋商量过这个方法。   这么做可以从整体的角度最大限度优化结果,尤其对于天赋并不那么强大的大多数考生而言,效果更加明显。但是,对于能力比较突出的个人而言,这却未必是最优解——   这个方法首先需要抱团探索,像南蓁那样天赋极为出众的新生第一名,显然是不屑合作的。   而且第一个验证成功的人,会获得比别人多得多的奖励分数,如果几个人同时都想验证一个人是境主的话,恐怕会出现争执。   越瑾之觉得现在是提出这个建议的合适时机,但也有些忐忑,怕其他同学根本不搭理她。   但是舟倾却几乎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支持她们。这让越瑾之和杜秋秋心里觉得很温暖。   就算这个同学被别人称作废物花瓶又怎么样呢?他人很好呀。   楚千酩和唐思恩想了片刻,也表示赞同。   他们在魇境里本来就害怕,反正是想要抱团的。抱团的前提下,这么做是个不错的选择。   张鹏程犹豫地看了一眼钱多:“钱哥,你呢?”   越瑾之和杜秋秋也有点紧张地看向他。   钱多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纠结。   不过片刻之后,他闭了闭眼,似乎不大情愿地点点头:“好。不过我现在不验证。”   “啊,没事,”张鹏程笑起来,“那我来验证小吴!”   唐思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他也想验证小吴,但张鹏程一身粗壮肌肉,看起来实在不好惹,脾气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唐思恩就不敢开口了。   越瑾之说:“我想验证小吴的弟弟。不过既然我是提议人,如果还有别人想要先验证他的话,我就把这个机会让出来。”   楚千酩连忙说:“没事,你先验证吧。你要是验证成功了,我们大家都受益嘛。”   几人都点点头,于是张鹏程和越瑾之就拿出手机,分别向考务员发送了验证信息。   ***   此时此刻,祝凉和齐琛两个考务员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起。   嗡嗡。   嗡嗡。   齐琛的手机先后响了两次,都是考生申请验证境主人选。   “小吴”   “错误。”   “小吴的弟弟”   “错误。”   “奇了怪了,”齐琛道,“你对这个小吴有印象吗?”   祝凉正埋头看书,头也不抬地摇摇头:“没听过。”   齐琛啼笑皆非:“不知道为什么,好几个考生都要验证他是境主。我也不记得这是哪一号人,连个名字都没有,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祝凉面无表情地继续看书:“刚入学,傻吧。”   “哈哈哈哈哈祝凉,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齐琛又看了看祝凉,发现他几乎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看书,并不想聊天,实在无趣。   齐琛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可惜魇境里没有信号,他只能玩离线的神庙逃亡。   哎,他真怀念之前的搭档陈知之啊,两人可以一起八卦。   ***   同一时刻,小吴马甲的舟向月牵着蹦蹦跳跳的洛平安,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他耳边传来魇境系统一迭声的播报声。   “叮!您的身份:山村杀马特青年,生命倒计时延长至65分钟。”   “叮!”   “叮!”   ……   “叮!您的身份:山村杀马特青年,生命倒计时延长至90分钟。”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拽了拽洛平安的手。   “嗯?”洛平安抬头看他。   “小平安,你说骗人是不是比说真话更难?骗人去做一件事,就是难上加难?”   “嗯!”洛平安使劲点头。   他还不会骗人呢。   “那我应该猜得没错。”舟向月笑得更灿烂了。   【绝了绝了绝了,这是什么魇境隐藏玩法】   【这个玩法真是缺了大德了,但是为什么我的嘴角疯狂乱他妈上扬】   【在这里蹲住了,我就想看小吴怎么缺德】   【不过他之前不是试过骗npc不行吗?那他现在不和那些境客待在一起,想去哪里啊】   “叮!你收到打赏388魇币,围观鬼数1562,兑换156魇币。您的魇币余额为721。”   如果他所料没错,在魇境中开了马甲之后要想续命,骗人就是最高效的途径。   骗人相信他的某个身份是第一层。   骗人去做某件事则是第二层。其中,让别人相信这件事的难度越大,续命就越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由衷地露出了反派的笑容。   这不巧了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无邪君没句真话。   邪神舟向月,专业骗人一千年。 第76章 荣枯(1更)   验证了两个境主都错误,山神庙里的众人一时有点气馁。   还是越瑾之首先振作起来:“没关系,现在我们是团队行动,还有五次机会呢!要是我们落单,就没有多的机会了。接下来,我们就去走那个步栈道吧?后面的景点都在步栈道上。那边有地图。”   地图刻在山神像正对的一块石碑上,石碑是圆柱形的,就立在神殿中央。   众人没有什么异议,都一起凑过去看地图。   地图上像之前的游客指南一样标了后面景点的步数:   万木春榕树谷:1000步   杜鹃峡漂流:2000步   眉瘦岭民俗文化馆:4000步   笑儿崖:5000步   舟向月看楚千酩慢了半拍,像是在想什么出神,便开口问他:“想什么呢?”   楚千酩回过神来,吞吞吐吐:“你们记不记得刚才小吴提醒我们,要玩遍每一个景点,每一个地方都会有发现。”   越瑾之点点头:“记得,我还记笔记了。怎么了?”   楚千酩擦了把冷汗:“我突然就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警察打来了电话,说我们找到您的女儿了。在这里。”   “还有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里……”   唐思恩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楚千酩缩了缩脖子:“就是……那个,分尸嘛。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每一个地方都有发现。”   他自己讲完就立马后悔了,觉得一股透心凉,悄悄往舟向月身边挤了挤。   舟向月:“……”   这傻孩子没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菜瘾又大,说的就是小楚】   众人:“……”   什么恶趣味,在这么阴森的魇境里讲这种恐怖故事?   杜秋秋要被吓哭了   舟向月忽然问杜秋秋:“对了,你们许愿了吗?”   “许愿?”杜秋秋疑惑道,“你是说许愿树吗?”   舟向月点点头:“在那里挂衣服得到许愿卡,到山神庙就可以获得一个境灵碎片。”   “啊,真的吗!”除了楚千酩和唐思恩以外的其他人都一脸后悔。   他们走过来的路上都看见了许愿树,但那棵树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阴森诡异,哪怕知道它是许愿树,也没有人敢真的去许愿。   楚千酩:“是真的,而且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境灵碎片,你们看。”   他从物品栏里拿出【楚千酩的命烛时漏】给大家看。   越瑾之想了想:“师兄,可以让我碰一下你的命烛时漏吗?”   楚千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说:“哦,没问题。”   越瑾之碰了一下楚千酩的命烛时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魇境系统没有提示我获得了境灵碎片,”越瑾之说,“看来这个境灵碎片和别的魇境不一样,似乎是每人许愿专属的,没法转让。”   她看向杜秋秋:“秋秋,我们还是回去许个愿吧?”   杜秋秋看起来很想哭:“好……好的。”   钱多对张鹏程说:“我们也得回去许个愿。拿到境灵碎片,就是良好了!”   楚千酩不确定地看了看舟向月和唐思恩:“那我们在这里等着他们?”   他是比较想多一点人一起行动的,壮胆。   但是他也知道,魇境里时间很宝贵,或许师弟不想在这里等别人呢。   唐思恩也下意识去看舟向月。   舟向月微笑起来:“好啊。”   没有许愿的四个考生一起结伴,提心吊胆地向刚才走来的回音壁方向走去。   他们的身影逐渐隐没进黑暗中。   楚千酩还记得刚才在回音壁里是怎样噩梦般的体验,此时看着他们战战兢兢地往回走而自己不必再去闯一回,有种由衷的躲过一劫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余光里似乎看到旁边有黑影一闪而过。   “谁!”他惊呼出声。   扑通一声。   唐思恩也同时惊恐地叫了起来:“舟倾!”   楚千酩猛一转头,看见小师弟整个人软软地倒下去,撞在了背后的石壁上。   楚千酩和唐思恩连滚带爬地凑过去,只见舟倾双眼紧闭,面白如纸,嘴角蜿蜒而下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楚千酩大惊:“师弟你没事吧!”   这也没碰到什么啊!   知道师弟身体不好,可这未免有点……太脆皮了吧!   眼见舟倾人事不省、气息微弱,嘴角却不断涌出血沫来,楚千酩急了:“这样不行,我们得赶紧报告考官,他不能继续考试了。”   他伸手去摸舟倾身上的手机,刚碰到一个角,手臂忽然被一只手无力地拽住了。   “师兄,我没事。”声音气若游丝。   楚千酩又气又急:“你都这样了还没事!”   只见舟倾嘴唇苍白,满头细汗,他抬起手背揩掉嘴角的血迹,却满不在乎地一笑:“我有心悸昏厥的毛病,可能这里空气不太流通。也就一瞬间而已,真没事。”   说完,他喘了两口气,又坐了起来:“看吧,我没事。”   楚千酩和唐思恩:“……”   这位满脸苍白,呼吸虚弱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没事啊!   但是刚才人晕过去了倒也罢了,现在人既然清醒着,他不愿报告考官结束考试,执意要坚持,那他们两人也不能强行不让他考。   【救命,带病坚持考试,意志也太坚强了】   【好励志,我有点被感动到】   【病秧子都要坚持到最后,你有什么理由逃避进魇境试炼(指指点点)】   楚千酩叹口气:“师弟呀,你已经找到境灵碎片,是良好了,这个成绩相当不错了,别逞能啊。等会有什么不对劲,一定要及时联系考官。”   舟向月乖乖地点点头,笑出一对酒窝:“我知道啦师兄。对了,地图上会不会有对步栈道的说明?”   “对哦。”楚千酩想起来,之前许愿树的名牌背后就有文字说明,这个地图背后说不定也有?   在这个明显突出“规则”的魇境里,文字说明对他们来说是事关性命的东西。   “你在这儿坐着休息一下,我们去看看。”   楚千酩和唐思恩凑到地图石碑那里去了,舟向月也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他尝试着利用自己刚刚得到的境灵碎片又开了一个马甲,没想到刚一开就吐血眼前一黑,耳边也响起了警告。   “警告!你的炁濒临枯竭,若不立即停止,可能灵赋透支导致不可控后遗症,甚至气血衰竭而亡。”   看来他现在还承受不了同时操纵三个身体。   不过如果不开梨园梦境灵的马甲,只是本体加上这个轮回夜1/4境灵碎片的马甲,倒也勉强可以承受,也就是可以任意两个身体自由活动。   此外,境灵和境灵之间也不一样。   到目前为止,他在梨园梦和轮回夜魇境都试过开马甲,很明显能感觉到,用完整的境灵开马甲虽然也极为消耗精力,但比用境灵碎片要轻松许多。   在上一个魇境中也是这样,他找到的境灵碎片越多、越完整,开马甲的压力就越小。   现在他获得的这个境灵碎片,大概也比较特殊。   既然每个境客只要许愿就都能获得这个碎片,也就意味着这个碎片或许被分成了很多很多份,那他利用起来自然非常困难。   不过……刚才他本体无法承受瞬间昏迷,但那两个新开的马甲倒是没受什么影响。   舟向月想,这里是魇境,他不能抛下自己的本体昏迷不管。   但若是在魇境外面,只要给这具身体找个安全的地方一塞,他大可以披着马甲到处乱蹿,本体透支一点灵赋也不算啥。   而且,这才是第二个魇境而已。   之后的每一个魇境,他都可以拿到一个境灵。   一个,两个,三个……就让这个病体好好晕着吧,把马甲放出去满世界乱窜就行了,想想真是美滋滋。   舟向月这么想着,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   这时,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前面就应该到了吧?我看到有光……咦,师兄?”   楚千酩几人转过头去,发现刚才走进回音壁的四个人又回来了。   “这么快!”楚千酩惊讶道,“你们已经许完愿了?”   “没有,”越瑾之扶了扶眼镜,满脸沮丧,“我们没有走出回音壁。”   “啊?”   “按理说回音壁应该是个环形,我们走到尽头就是山神庙背面的出口。但是我们却直接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   钱多有些气恼:“这什么鬼啊!”   “我,我好像知道了,”唐思恩吞吞吐吐的声音从地图那边传来,“这上面写了规则。”   几人都围过去看。   「眉瘦岭步栈道以山神庙为起点,以笑儿崖为终点。」   「步栈道为单行道,无论您在步栈道上遇到什么,请勿逆行,请勿回头。」   “你们看脚下。”   众人纷纷低头,这才发现地图所在的石碑底座周围地面上,石板垒出了一个大圆圈,里面标了大大的“山神庙:0步”。   “这个意思是……”   “来看地图的时候,其实已经踏上步栈道了。”越瑾之叹口气。   杜秋秋喃喃念道:“不能逆行,不能回头。”   众人一阵沉默。   刚才错过的许愿机会,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魇境里危机四伏,时常会一步错、步步错。   正当众人懊悔时,他们的手机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铃声。   楚千酩低头一看,得,又是“楚千酩来电”。   怕是那个诡异的电话又来了。   “我们应该都接到过这个电话了吧?”越瑾之快速说,“大家先接,之后一起讨论分享下信息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各自接起了自己的电话。   舟向月将手机放在耳边。   滴嗒,滴嗒。   哗啦啦……   水声。   依然是空洞的回音。   “好饿……”背景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低语声。   纷纷扰扰的水声和回音让低语声显得嘈嘈切切听不清楚,但舟向月还是捕捉到了几个不同的声音。   和第一个声音一样浑浑噩噩、含糊不清,好像喉咙里黏黏糊糊地腻住了什么。   “可以吃了吗?”   “吃……”   “不够分啊……”   等他挂了电话,一看众人的表情,大概便知道他们也听了差不多的话。   越瑾之脸色难看:“所以,这个意思是……他们在吃什么……”   舟向月:“吃人?”   其实大家心里隐约都有这个答案,但真听到有人说出来,还是觉得胃中一阵翻腾。   杜秋秋刚才快要把胆汁都吐出来了,现在只是一脸难受地冒虚汗。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刚才楚千酩讲的恐怖故事。   如果真的是吃人,再加上什么“不够分”的话,不由得让人觉得那种分尸荒野,每个地方有一块尸块的可能性增大了……   所以,他们总不会是去每个景点收集尸块的吧?   大家的脸色变得更加精彩纷呈。   就连钱多都背后发凉,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   这个动作被离他最近的张鹏程发现了。   张鹏程对钱多说:“钱哥你别害怕,你也知道这是考试嘛,连舟倾那样天赋为零的废物都不会死,你肯定就更不会有事了!”   钱多一愣,翻了个白眼:“干嘛拿我和那种废物相提并论!”   “钱多,你们两个别太过分。”越瑾之冷冰冰地说。   钱多飞快地扫了一眼众人,却发现他们都对自己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哦,除了废物本人以外。   他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甚至还在自己目光扫过他时眨了眨眼。   靠!该死的废物花瓶,还是个绿茶!   钱多简直火冒三丈。   “没事没事,”舟向月笑眯眯地打圆场,“我们接着讨论。”   讨论继续。   楚千酩又冒出了新的脑洞:“会不会是几个人一起去洞穴里探险,结果下大雨被困住了,在洞里饿了几天几夜,最后饿得不行,结果把一个人吃掉了?”   钱多:“但是这和邪神有什么关系?这里有邪神的神像,刚才那个村民小吴讲的故事,还有预备场景里那个我们都答错了的题目……”   他想到什么顿时噎了一下,梗着脖子不去看唯一答对的那个同学,“暗示很明显啊,这个魇境肯定和邪神有关。”   楚千酩被问住了。   “呃,或许是他们被邪神迷惑了,所以才会去洞穴探险?”楚千酩觉得自己说得似乎有点道理,“或者是,他们偏不信邪,在下雨的夜晚出门,结果就受到山神诅咒,进了洞穴就出不来了,才发生人吃人的惨案。”   “啊!”唐思恩说,“传说有很多人失踪,会不会他们其实也都在那个洞穴里?”   钱多不屑地嗤了声:“你们这完全就是自己瞎猜啊。”   “这个故事想象的发挥是很多,但思路可以借鉴。”越瑾之说,“我们现在得到的线索有莫名其妙的来自自己的电话、呼救声、洞穴回声、水声,记录san值的命烛时漏,还有不知道是谁好像在商议吃人的声音。”   “或许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找到这个惨案发生的地方,应该是某处洞穴。洞穴的话,这种山里应该不少吧?看接下来几个景点,观音瀑布和杜鹃峡漂流都有可能。但考虑到魇境循序渐进的规律,也很可能在笑儿崖。”   杜秋秋怯怯插嘴:“对了,你们觉不觉得,进魇境之前的那个预备场景,有点像是这里写的这个民俗文化馆?”   众人仔细一想:“咦,还真有可能。”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木偶就像是蜡像馆那种意思,倒像是摆在一个大大展厅里一样。   一想那些诡异的木偶都属于这个眉瘦岭,就觉得凉意萦绕在身边。   “不过游客须知里面是不是说这个文化馆修缮不开?”   “不管怎么说,还有四千步的距离,也许去了就知道了,”越瑾之说,“我们在这里耽搁很久了,不然现在就出发吧?”   ***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高高低低的树影如同漂浮的阴云。   一大一小两个穿着雨衣的身影走在晦暗的雨幕里。   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前面有水洼,不要踩进去,鞋湿了不舒服。”   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噢。”   两人继续往前走。大的走得吊儿郎当,小的走得跌跌撞撞。   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咚。   突然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掉在了地上,还在水洼里骨碌碌滚了两圈,被大的那个身影弯腰截住。   “嘿嘿。”洛平安一脑袋泥水,对着舟向月笑出白白的乳牙。   “平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掉脑袋了。”舟向月一边抱怨,一边把小孩的脑袋抱在怀里蹭干净泥水,再给他装回去,往雨衣兜帽底下塞塞好。   过了一会儿,又是“咚”的一声。   “嘿嘿。”洛平安又是满头满脸的泥水,对着舟向月笑出白白的乳牙。   舟向月:“……”   舟向月挑眉:“平安,你故意的是不是?”   小孩脑袋上的眉眼立刻慌了神,嘴角撇下去:“没,没有……师父你别生气……”   舟向月蹲在小孩脑袋身边,感觉一双小手从身后环抱上了他的腰,一个小身体紧紧贴着他。   一个没有脑袋的小身体。   舟向月:“……”   【竟然有点温馨是怎么回事】   【谁还记得梨园梦里的小梅生是如何大杀四方的???】   【我的上刀山小鬼呢!我那么大一个恶鬼呢!!】   舟向月想了想:“平安,带你玩个好玩的,你不许再乱掉脑袋。”   洛平安立马来劲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师父。   舟向月先给洛平安把脑袋摁回去,实在不放心,还跟拧瓶盖似的反复扭了扭。   洛平安就跟个摇头娃娃似的任他摆弄。   然后他在洛平安面前一蹲:“坐到我肩膀上来。”   洛平安:“?”   他笨手笨脚地按照舟向月的指导,先迈出一条小短腿,然后是另一条。   “把手给我。”   洛平安乖乖地把小手递到舟向月手里。   两双手握在一起,一大一小,几乎是一样的冰凉。   “哎!”洛平安惊呼一声,发现自己突然就高大了起来!   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他看到的不再是路边几乎和他人一般高的杂草,而可以从蜿蜒的石板路上看到很远处雨幕中的山峦。   师父把他扛在了肩膀上!   洛平安一个激动,两手一抽抱住了面前的脑袋。   舟向月:“……别捂眼睛!”   “……噢。”洛平安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松开手,又握住了舟向月的两只手。   雨丝飘飘洒洒,一个高高的身影就这样走在雨幕里。   洛平安的脑袋也没有再掉了。   “师父,你为什么要拿走那个害怕哥哥的手机?”洛平安伏在舟向月头上问。   舟向月笑出了声:“害怕哥哥?你这小嘴可真损,不愧是为师的徒弟。”   他刚才自称小无,涮了那群考生一通不说,临走时还把楚千酩身上那部捡来的手机顺走了。   “至于手机嘛,当然是因为有用啦。”舟向月笑道。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前面的拐角处传来。   “……真的是考场吗?”   “我敢打包票,就是翠微山的考场。而且应该是新生那个什么摸底考试,全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正好可以捞一笔。之前我就听老板说要派人去考场看苗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没来……我们要是能有发现,回去也能给老板表表功吧。”   说曹操曹操到。   舟向月笑起来。   他走这一路,可不就是在找那些非考生的境客么。   小菜鸟们太青涩,让人下不去手。   还是这些老菜鸟们比较好玩。   舟向月蹲下来,把洛平安放到地上:“平安,你乖乖的别出声,师父带你去找好玩的。”   他点了点洛平安圆滚滚的脑门,笑得极其温柔,“接下来呢,咱们分头行动。”   分……头行动?   洛平安:师……师父,你的表情好可怕QAQ 第77章 荣枯(2更)   轮回夜魇境深处,树影婆娑。   郑始第和李婳声刚刚得知这个魇境是翠微山的考场,长舒了一口气。   “……既然这里是考场,那就好说了。他们挑考场都是有标准的,而且还会派比较厉害的大佬做考官兜底,我们不管怎么样肯定不会死的。”李婳声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拨弄着耳边带着微微发香的波浪卷发。   “之前我就听老板说要派我来考场看苗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又没信了……我们要是能有发现,回去也能向老大表表功吧!多发点奖金什么的,快乐!”   “婳姐说得对!”旁边的少年马上附和。   “对你个头!”郑始第给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没好气道,“收益和风险是并存的,知道不?”   少年腆着脸搓手:“始哥说得对!”   郑始第:“……”   他和李婳声都属于千面城最底层那种境客,是第一次进魇境时结识的。   明明有灵力和各路符咒法器,但当时李婳声一边尖叫,一边脱下高跟鞋拿鞋跟去砸鬼脑袋的画面,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心理创伤。   他后来才知道,李婳声家里本算是玄学世家,家学渊源,但她其实根本不想踏足这个领域,满心觉得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封建迷信,最喜欢穿着恨天高走在购物街上哒哒哒踏出魔鬼的步伐。   直到24岁时,她上一秒还在喝着冬日里的第一杯热红酒,下一秒就被吸进了魇境。   ……从此只好开始了下意识用恨天高结合灵赋修炼的悲惨故事。   两人一看名字就很有缘,二看就相见恨晚,共同作为千面城的两分子,很快就成了下魇境的搭档。   他们两人都总是又咸鱼又倒霉,堪称千面城丧气二人组。   对于境客来说,如果他们长时间不主动进魇境,魇境也会让他们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时刻直接进来。   但他们只进过三次魇境,对里面的恐怖记忆犹新,所以拖延症愣是拖到了最后一天。   昨天下午,郑始第拿了一瓶白的去找李婳声:“婳姐,咱们喝点壮壮胆吧!”   好消息,酒的确是喝得很壮胆。   杯酒下肚,他壮志凌云,就差要扛起狼牙棒进魇境横扫妖魔鬼怪了。   坏消息,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是睡过头了。   再一醒来,已经身处魇境之中。   李婳声差点没有拎起高跟鞋打爆郑始第的狗头。   太倒霉了!   喝杯酒都能喝进魇境啊!!!   好在他们探查一番,柳暗花明——这竟然是翠微山的考场!   正如李婳声所说,这个魇境是考场,他们大概率基本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既然如此,他们就可以在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比如,李婳声之前就听上司说过,千面城一向会安排人偷偷进考场盯梢,提前锁定那些可能的未来大佬,要么做掉要么搞好关系。这次本来是打算让李婳声来的,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没消息了。   但没关系,来都来了!   不会死,又可以尽量多从魇境结算里赚魇币,这不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么!   “那些考生大多数还没见识过人间险恶,”李婳声笑得妖娆,“而且很多都会带上一堆道具壮胆。”   于是,他们打劫了第一个人,是一个看起来很像学生的少年。   随后发现,他不是考生。   而且很穷,身上一个道具都没有。   他甚至还没有一个所属门派!   最后,他们鸡同鸭讲了半天,才搞明白这是个第一次进魇境啥都不知道被吓破胆的普通人。   不仅是普通人,而且还是街上捡垃圾的那种流浪儿!   这位倒霉少年名叫柯短命。   不知道是谁给他起的晦气名儿,大概是想着贱名好养活。   柯短命一个人在魇境里也害怕,于是很坚定地抱上了千面城两位小大佬的大腿,表示他可以帮忙打杂,只要别丢下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李婳声和郑始第有点嫌弃。   柯短命看起来实在不是很聪明的样子,遇上他们后说的最多的就是“婳姐说得对!”和“始哥说得对!”   而且胆子小。   ……好在很听话,身手也挺不错,至少行动上不拖后腿。   比如,他们现在就商量着要分工合作,去找真正的考生下手。   “翠微山会保护自己的学生,真出事了还会寻仇,所以不能造成真正的人身伤害。”李婳声说,“但只是道具的偷啊抢啊什么的,他们一般是不管的。”   “你们看到刚才进神庙那几个人了吗?一脸稚气,一看就是考生,满脸清纯无知,很好欺负的样子。”   郑始第道:“但他们胆子小,基本都抱团行动啊。”   人一多就麻烦了,虽说都是些半大孩子,但他们很多都出自门派世家,从小也不是没见过魇境。   李婳声轻咳一声:“那我们就去找落单的。”   “按照我们的线索推测,考生们应该都会去山神庙。看游客指南上写的,山神庙是步栈道的起点,而且步栈道上还不能逆行,所以我们得小心点,不如就在山神庙旁边守株待兔。”   柯短命:“好的婳姐!”   片刻之后,几人躲在了山神庙旁边的石台后,几双眼睛透过栏杆望向山神庙的入口。   “柯短命,你也能看到你的围观鬼数吧?”   “嗯嗯。”柯短命忙不迭点头。   “教你一个小妙招。你可以时时关注下这个围观鬼数,如果你要遇到危险了,那它会小小涨一点。如果你要取得一个大突破了,就会暴涨上去!”   “等会我们去打劫学生,你等着瞧吧,你的围观鬼数会一路飙升,然后很快魇币也要蹭蹭蹭涨了!”   “婳姐婳姐!”郑始第突然压低声音,疯狂使眼色,“有人来了!一个人!”   几双眼睛骨碌碌地转过去。   有人穿着件红雨衣从山神庙里走出来,好像很是疑惑地东张西望了片刻。   虽然披着长长的雨衣看不清相貌,但身形看着很年轻。   然后又犹犹豫豫走了进去。   李婳声霍然起身:“现在就上!之后不一定还能等到落单的学生了。这个家伙一看就没什么经验,而且他进了山神庙还就能出来,说明里面也不是什么不能回头的鬼地方。走!”   “好嘞婳姐!”柯短命嘴上答应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围观鬼数。   柯短命:!!!   婳姐说的对!他的围观鬼数真的开始暴涨了!!!   围观鬼数已经从原本的一百多,嗖嗖嗖涨到了七八百!   魇境弹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你们是大聪明】   【境客被鬼吓的直播大家都看腻了,所以当然都来看你们被境客吓啦】   【来蹲个受害者视角】   【最高级的猎物,往往以猎手的身份出现(不是)】 第78章 荣枯(1更)   李婳声、郑始第、柯短命三人冲到山神庙里,正打算大干一场,却傻眼了。   里面空空荡荡,明明前脚才刚走进来的少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半点人影都没见到。   山神庙里阒静无人,唯有一面环形的回音壁向两边延伸,看不到尽头。回音壁上面布满了旋涡一般的回纹,纹路一层一层地旋转缭绕,仿佛永无尽头的轮回。   眼前昏暗一片,阴湿冰冷的水腥气充斥着鼻腔,几人莫名地感到一股凉意爬上脊背。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人呢?”郑始第小声问。   “好像进去了,”李婳声皱眉,“应该是去神坛那边了。”   她心一横,一个果决的手势:“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学生大多抱团,找一个落单的不容易,要赶在他离开这个建筑物之前解决掉。   几人沿着呈现出弧度的回音壁往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滴嗒,滴嗒……   好像有水声从回音壁尽头传来,在走廊里激起一层层回音,有种忽远忽近的飘忽感。   就在这时,本就幽暗的灯光忽然晃了晃,灭了。   “啊!”闪烁的那一瞬间,一声惊叫卡在柯短命的嗓子眼,好险没尖叫出声。   他看见了那个黑影。   漆黑长发披散在面前,白色的衣袖套着扭曲的四肢,正从前方不远处的回音壁钻出来。   冷汗从柯短命的全身毛孔往外冒。   他双腿发软,虚弱地扶住旁边的墙,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一摸墙壁,触感冰冷湿滑,他又是一个激灵。   这时,女鬼已经从墙里爬了出来,缓缓扭头看向他——   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惨白的面庞,却遮不住那种阴森凌厉的诡异感。   下一刻,她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了过来!   别过来啊啊啊!   柯短命吓得说不出话,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突然,他不知道踩到什么湿滑的东西,天旋地转“砰”地一下摔倒在地,顿时摔得七荤八素。   灯光没有再亮起。   一片漆黑中,柯短命听到了四肢和衣料摩擦的声音:“沙沙……”   “沙沙……”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迎面栽进了满是淤泥的水塘,潮湿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重。   白衣女鬼很快就爬到了他面前,长发缠绕的头缓缓抬起,长发蹭到了柯短命发抖的腿上——   “救……”柯短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叫得破音,“救命啊婳姐!始哥!贞子啊啊啊啊!”   “闭嘴!”李婳声恶狠狠的声音骤然划破黑暗,一只手拽住柯短命的领口往后一拖,“你找死吗!”   灯光突然大亮,雪亮的光线刺得柯短命一时睁不开眼。   他闭着眼痛哭流涕,紧紧抱住身边的大腿:“呜呜呜婳姐!”   “自己吓自己,都是假的!”李婳声恨铁不成钢地说,“是你的幻觉。”   “幻、幻觉?”柯短命一阵怔愣。   刚才那股近在咫尺的水腥味,湿漉漉长发拂过他的肩膀和大腿的黏腻触感,每一分都无比真实,居然是幻觉?   李婳声跟拨弄西瓜似的拨拉了两下柯短命的脑袋,拎起他如今已经长到腰际的头发:“果然,你的头发又变长了。”   她轻佻地拍拍柯短命的脸颊,“好在长得还算清秀,长发不算辣眼睛。”   柯短命:“……”   “不过,要不是你叫了那声贞子,我也差点被骗过去了。”   李婳声心有余悸,“我看到的是伽椰子,这里总不会上演贞子大战伽椰子吧?所以我就猜到这应该是针对每个人的幻觉攻击。和昨晚房间里的很像啊,看来是这个魇境的特色。”   郑始第开口道:“婳姐,有个坏消息。”   他沮丧地说,“我刚才回过去看了,回音壁的入口……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了。”   闻言,李婳声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我们再找找。”   三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回音壁往回走。   滴嗒,滴嗒。   若隐若现的水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发凌乱诡异。   柯短命越来越紧张的同时,也察觉了另外两人越发难看的脸色。他腿开始发软。   一分钟。   三分钟。   五分钟……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却依然在沿着回音壁打转。   别说没找到山神庙的入口,就连地图上回音壁背面的神坛都没看到。   就好像他们此刻,走进了鬼打墙。   三人的脚步放得很轻,四面八方传来的影影绰绰的回声也很轻,就像是一片片飘荡的蛇蜕掉在地上……   为什么他会想到蛇蜕?   柯短命心惊地想道。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到了几人投射在回音壁上的影子,脑中顿时“嗡”的一声——   昏暗的惨红色火光在仿佛永无尽头的走廊里闪烁着,有形状不明的虚影在血光中缓缓摇曳,在他们几人经过后逐渐扭曲地拉长,如肠子一样扭动翻卷。   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生生将一滩血淋淋热乎乎的心肝肠肺从身体里拔出来……   “叮铃铃铃!”刺耳的铃声突然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吓得柯短命差点像猫一样窜出去。   不远处的黑暗中亮起一块小小的屏幕。   那竟然是一部手机。   “手机?”李婳声疑惑道,“过去看看。”   三人凑到手机前,看见来电显示“大头”。   郑始第道:“好像是翠微山的。或许是哪个学生落在这里的?是同学打电话来找吧。接吗婳姐?”   “不接。”李婳声没好气地说。   本来想打劫学生,可人跟丢了,自己还疑似陷入鬼打墙,简直是人生的滑铁卢。   但她犹豫了片刻,又说:“算了,接吧。先别开口,看看对方要干什么,说不定是想要回手机,那还能敲一笔。而且,说不定还能带我们走出去。”   于是接了。   电话接通了,对方却没有立即说话。   “呼……呼……”   电话里满是仓惶急促的呼吸声。   就好像有人在惊慌失措地躲避什么。   电话这头的几人都皱起眉头。   难道是误拨?   片刻之后,那边“咕咚”咽了口口水。   一个压低的惊恐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喂,110吗?”   李婳声三人:……蛤?   真是误拨啊。哪个大聪明,在魇境里逃着生居然想到打电话报警求救?   就属他离谱。   柯短命和郑始第眼巴巴地瞅着李婳声:婳姐,怎么办?   李婳声心一横,对着手机瓮声瓮气地答道:“怎么了?”   第一次见到这么蠢的人,那种荒谬感甚至将她遇上鬼打墙的恐惧压下去不少。   对面的嗓音听起来清润和软,似乎是个年轻学生。只是太过慌张,他说话语无伦次,还气喘吁吁的。   “救救我,救救我……”   “那个、那个黑影他来了……”   “黑影?”李婳声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绝望的抽泣。   “黑影,是黑影……我看不清他……但他在追杀我们……救命,救命!”   李婳声几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鬼东西?   就在这时,电话里忽然传来混乱的几声尖叫:“那里!在那里!!”   咚咚咚。   电话里传来重重的敲打声,就像是敲在什么空洞的石壁上。   同一时间,电话那头的声音骤然压低了,就像害怕被发现一样。   不过片刻之后,“……他进来了!”   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   忽快忽慢,就像是手机那头的人正在慌张地逃跑。   手机里传来门打开的“吱呀”一声。   电话里的呼吸声骤然慌乱起来。   “嗒,嗒,嗒。”   远远地传来一声声空洞的脚步声,就像是在有回音的地方踩在空洞石板上。   电话里连呼吸都放缓了。   李婳声几人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电话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难道有什么杀人狂在魇境里吗?   许久令人窒息的低沉寂静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远去。   电话那头也好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那边的声音像是突然想起这个还在接通的电话一样,慌乱道:“小心,他去你们那边了!”   嗒,嗒,嗒。   踩在石板上的空洞脚步声响起。   李婳声几人悚然一惊,浑身寒毛倒竖。   ——因为这个声音不是从手机里传来的,而是他们背后!   几人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形黑影逆光站在回音壁的尽头。   啊!!!   柯短命的惨叫声卡在喉咙里。   下一刻,回音壁的灯光滋滋一闪,随即再度熄灭。   黑暗放大了人的一切感官,柯短命闻到空气中湿重的水腥味,而那脚步声在迅速逼近。   滋滋……   灯又亮了起来。   柯短命看见了。   灯光再次勾勒出那个人形的黑影,但它似乎近了一些,距离他只有四尊雕像的距离了。   死寂之中,隐隐约约有孩童的歌谣声响起。   声音很微弱,他听不清歌词,只觉得歌声飘忽却幽诡,听得他冷汗直冒。   灯光又灭了。   柯短命哆哆嗦嗦地对自己说:“不怕,不怕,都是幻觉,都是幻觉……假的……”   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人形的黑影已经来到了距离他三尊雕像的位置。   咚、咚咚。   一个球骨碌碌地从黑暗中滚出来,缓缓地滚到柯短命面前,然后停下了。   声音沉重,不像是普通的皮球……   不是球。   柯短命看到了头发和血糊糊的脸。   还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这是一颗人头。   就在这时,柯短命终于听清了那首诡异童谣在唱什么。   “上刀山,上刀山,肉身难过鬼门关……”   “心愿不还……”   “拿命还……”   “不不不,这都是假的!”他强撑着对自己说。   他使劲一闭眼,又一睁眼。   可那个小孩的人头没有消失,反而更近了。   全是眼白的眼睛一翻,血糊糊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已经滚到了他的面前,笑声瘆人:“嘻嘻,嘻嘻嘻……”   柯短命终于崩溃了,抱头蹲下来,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一碰就会消失!”   那颗人头滚到了他身边。   尖锐的疼痛骤然从胳膊上炸开,一股诡异的阴森寒意顿时从被咬住的伤口处蔓延开来!   “啊!!!”柯短命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   这不是幻觉!   他受伤了啊啊啊啊啊!他被鬼咬了,他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之间,回音壁里灯光大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刺眼的光线照亮了不远处的黑影,那原来是一个修长的年轻男人,一身青色长袍,脸上一张形容狰狞的判官傩面具。   他手边牵着一个……没有头的小孩。   而小孩的脑袋张嘴咬在柯短命胳膊上,怎么甩都甩不开。   柯短命还在惨叫,旁边突然反应过来的郑始第则震惊又恐惧地看向李婳声,焦急小声说:“驭鬼!这是驭鬼之术!!”   他们在彼此眼中同时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个小鬼显然不是人所以这是……驭鬼!   驭鬼,这是傀儡术中炼化到极致境界的一种法术。   能把傀儡术练到这种程度,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个人——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   两人反应极快,扑通扑通就给跪下了:“城主!!!”   李婳声在心里尖叫,怪不得本来说要来派人来看翠微山的摸底考试结果后来又没下文了,原来是城主大人亲自来看了啊啊啊!   玄学界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千面城主滴水观音一人千面,传说她常常隐姓埋名进入魇境。   传说归传说,李婳声和郑始第在千面城打了好几年杂都没见过城主真面目,更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在魇境之中碰到城主。   不过,因为从来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到底是“她”还是“他”都尚无定论,只是因为称号“滴水观音”听起来似乎是女性,因此大家暂且当她是个女人。   这不妨碍很多人猜测滴水观音其实是个身高一米九体重二百斤的彪形大汉。   不过,他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像是个年轻男人……   当然城主还戴了面具,他们更不敢妄猜这是不是城主的真面目就是了。   “城主!”李婳声痛哭流涕,“城主您大驾光临,我们竟一叶障目、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郑始第无缝衔接:“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我们都是您最忠心的下属,指哪儿打哪儿,您让我们往东我们绝对不敢往西……”   柯短命:“……?”   他停止了尖叫,满脸呆滞。   这到底是哪一出?   两个活宝痛哭求饶二重唱,高挑的人影却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半天都没有说话。   冷汗从郑始第的后背冒出来。   听说城主脾气并不好,几人这般冒犯,若是城主觉得他们烂泥扶不上墙……   “起来吧。”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男声。   李婳声和郑始第如听天籁。   据说城主脾气很不好。   他居然就这样原谅他们了!他们是祖上积德了吧!!   两人一秒都没含糊,讪讪地笑着站起身来。   “跟我来。”城主没有半句废话,伸手从柯短命胳膊上把小孩脑袋扒拉下来安到身子上,转身就走到前面了。   李婳声对郑始第做嘴型:这是啥情况?   郑始第摇摇头:老板的心思最难猜,咱也不太懂,咱也不敢问。   李婳声赶紧拉上郑始第往前走,柯短命又懵又害怕地下意识跟在后面。   柯短命在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遇到了上司的上司……所以他能跟着那两人叫大佬“城主大人”吗?   他害怕地多看了城主两眼。   咦?奇怪,好像有点眼熟。但他又很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位大佬。   刚才他们不知转了多久都走不出去的回音壁,跟着城主却似乎没几步就来到了出口。   回音壁的鬼打墙就像对城主完全没有作用一样。   随后,他们走进了神庙的神坛。   城主转过身,冷淡地问道:“你们在许愿树下许愿了吗?”   “呃?许了……”李婳声硬着头皮说。   感觉好像在考前偷偷拜邪门考神被老师抓到的尴尬……   “很好。”青衣人微微点头,“过去,给山神上柱香。”   “……哈?”   李婳声和郑始第满头雾水,但老板的话,听不明白就不明白地执行。   于是,他们很麻利地完成了老板交代的话,然后分别拿到了自己的命烛时漏,1/4境灵碎片。   李婳声和郑始第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老板!这就是他们敬爱的千面城老板!   老板原谅了他们,甚至愿意带飞他们!   柯短命也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拿到了命烛时漏。   李婳声很满意这小子有眼色的行为,很给她在城主面前长脸,可以正式收做小弟了。   她搓搓手,满面笑容:“城主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   老板爸爸,求带飞!   青衣人冷漠道:“进村。”   “啊?”三人面面相觑。   几人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李婳声战战兢兢开口道:“城主大人,那个,之前我们看到游客指南上说要去游览景点……”   青衣人转过身来,目光冷冷扫视过几人。   几人顿时一个激灵站直了,就像接受老板检阅一样。   “你们也知道这是考场,游览景点完全是已经被翠微山走烂了的破境途径。”   青衣人嗓音清冷,“既然要探索,就去探索没人走过的路。”   “而且,这些孩子们都在考试。孩子们是玄学界的未来,我们身为前辈不得给他们腾出考场,为他们保驾护航吗?”   “啊,是是是!”李婳声连声应道,“还是城主大人的格局大!我们实在是鼠目寸光了……这就进村!”   她心里却在震惊——   ……什么?城主大人原来竟然这么善良的吗?!   魇境弹幕此时已经刷疯了。   【震惊,我在公屏看到说千面城主在这个魇境出现了,在哪里在哪里?】   【什!滴水观音出现了?在哪里在哪里!!】   【啊啊啊啊我要看城主大人!大人在哪里!】   【喏,就是那个戴面具的,身高一米七气场两米二那个】   【???那个是千面城主?你在逗我?】   【???开什么玩笑,这人明明连境客包袱都只有五个空位,是第一次进魇境啊!!】   【没开玩笑,你们看,千面城的人都叫他城主呢,点烟.jpg】   ***   舟向月其实一开始没想着扮演什么千面城主的,只是想装神弄鬼从这几个老菜鸟身上捞点油水。   这个马甲刚拿出来用,账上根本没什么魇币,没用得很还穷得要命,所以他刚才只是与魇境系统兑换了最便宜的道具:灵烛和面具。   道具名称:灵烛   价格:20魇币   说明: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就是一个一键开关灯的灯光操控器,长得像一支蜡烛,可以通过吹熄或点燃蜡烛控制所在空间的灯光。适合用于给小伙伴一个surprise,求婚也很应景哦。   道具名称:傩面具(勾簿判官)   价格:10魇币   说明:毫无任何特殊神通的傩面具,作用就是让你足不出魇境就能网购到凡人的普通商品(当然会收差价)。   普通傩面具的各种式样都可以兑换,统统10魇币,物美价廉。   ……哦不对,还有一个例外。   道具名称:傩面具(无邪君同款狐面具)   价格:1,000,000,000,000魇币   说明:没错,就是没想卖给你。   舟向月:“……”   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了提示音:“叮!你获得身份: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冒牌货),生命倒计时10分钟!”   听到提示音,千面城主·小吴·舟向月马甲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信息。   新生马甲尚属空白的文字标签区域里,“千面城主”和“冒牌千面城主”两个词遥遥相对,金光熠熠。   “叮!你的围观鬼数已突破3000,获得成就【鬼都想看看你啥时候会把牛逼吹破】!” 第79章 荣枯(2更)   「欢迎您游览眉瘦岭步栈道。步栈道依山而建、环山而行,总长度约一万步,风景秀美、空气清新,祝您游览愉快。」   「森林防火,人人有责。步栈道沿线林区为禁火区,禁止携带火种进山,禁止燃放鞭炮、野炊生火、点放孔明灯等。」   「步栈道沿途山势险峻,危险性较大,请勿在雨天游览。如在雨天浏览,请注意安全。」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石碑上,顺着斑驳残缺的字迹淌下来。   楚千酩、钱多、越瑾之等一行七人站在步栈道的起点处,凑在一起看石碑上的文字。   石碑被榕树根挤裂了,坍塌在一边,青苔遍布,年久失修的样子。   上面的内容看起来倒是十分正常,就像是一个正经的旅游风景区,仿佛他们只是一群来这里踏青春游的学生。   “请勿在雨天游览,”楚千酩悻悻地说,“这破魇境倒是给我们个不下雨的日子啊?”   几人深有同感。   这个魇境通过好几种不同的方式警告他们“雨天不要出门”,但他们不出门又根本无法探索获得境灵碎片。   “没办法,我猜测可能是下雨比较危险。”越瑾之推了推眼镜,“我们都打好伞、穿好雨衣,尽量别被淋湿吧。”   「观音瀑布:0~1000步」   「步栈道0到1000步范围为观音瀑布景观。步栈道沿观音谷十八瀑曲折前行,空气中负氧离子含量极高,请尽情享受避暑胜地观音谷的清凉瀑布美景。」   「瀑布路段栈道湿滑,请小心地滑。」   「请注意,台阶只有三级和五级,没有四级。」   「游览过程中,请勿在心中默数经过的瀑布数量或步数。」   “三级和五级?”楚千酩疑惑地挠头,指向面前步栈道上的台阶,“这怎么看都是……哎哟!”   舟倾一个重心不稳滑倒了,结果把楚千酩也给带倒了。   栈道湿滑,两人狼狈地滑出去好一段路,好在楚千酩身手敏捷,下意识就伸手去拦了一把师弟,不然他那细胳膊细腿万一在魇境里摔出个三长两短来就麻烦了。   “哎呀,把你带倒了,”舟向月一迭声道,“抱歉抱歉师兄。”   旁边,钱多几人也在说话。   张鹏程挠了挠头:“我看这些阶梯明明都是四级啊?你们看难道不是吗?”   楚千酩撑着栏杆站起身,又把舟向月也拉起来:“没事儿,地上滑,师弟你要小心点。”   他一边说,一边探头看了看栈道底下。   只见栈道悬空,旁边望下去至少得有几米高,布满了嶙峋的山石和山石间狰狞扭曲的榕树,树影间充斥着浓雾,看不见里面究竟有什么,但能隐隐约约听见咕咚咕咚的水声,听得人心里莫名不舒服。   好险,楚千酩不由得心道,步栈道边缘只有人腰部那么高的简陋的一道栅栏,刚才他们两个要是再滑远一点,搞不好就直接从边上摔下去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惊恐的尖叫:   “张鹏程!你干嘛!”   “你,你别过来!”   两人闻声望去,只见张鹏程突然双手抠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重喘息声,吓得周围的钱多、越瑾之几人慌忙后退。   仔细一看,人高马大的男生脖子上竟然缠绕了密密麻麻的好几层头发!   ……那是他自己的头发!   如蛇一般的长发勒住张鹏程的脖颈,他额上爆出青筋,脸颊转眼涨成紫红色,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向外凸出,几乎要涨破眼眶。   “嗬,嗬嗬……”张鹏程高大的身躯一边以诡异到极点的方式痉挛扭动,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几人冲去,突出的眼球来回颤动着,透出仿佛疯狂又仿佛哀求的神情。   “啊啊啊你别过来!”   众人像被人驱散的苍蝇一样轰然散开,原地只剩下一个不知被谁搡了一下,趔趄地倒在栏杆上差点连伞都掉了的舟向月。   舟向月:“……”   【哈哈哈哈哈花瓶:有点突然了】   【完了,他这小身板不得直接被撞下去,那就直接GG了】   【快愣啊,跑着干什么!】   【使出你拧瓶盖的力气来跑啊!哦你没拧开啊,那没救了等死吧】   舟向月还没喘上来一口气,就见眼前一花,高大魁梧的男生就这么一脸狰狞地径直冲了过来!   “师弟!”楚千酩大惊,顿时后悔自己刚才下意识逃开,怎么没把师弟也一起拉走。师弟身子弱,这么一惊吓哪里逃得掉啊!   眼看着张鹏程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吼声朝病弱的舟倾撞了上去,唐思恩和杜秋秋忍不住把头扭到一边不敢看了。   没想到下一刻,“沙沙”几声响起,“咚”的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后,传来了好几声不约而同的“哎?”   唐思恩惊魂未定地扭回头,却见张鹏程披头散发地坐在栈道边的栅栏旁,神色惊惶地嘟哝着什么,双手乱摸。   而原本注定会直接被撞下栈道的单薄少年则斜靠在旁边的栏杆上喘息,手上拿的剪刀松松一抖,落下来一大把干枯的毛发。   刚才千钧一发之际,几乎没人看清舟向月是何时突然从物品栏里取出了剪刀,然后一刀剪断了缠在张鹏程脖子上的头发。   在几人震惊的神情中,少年手指轻微一动,大剪刀再次消失回了物品栏,依旧靠在栏杆上喘息,额上一层薄薄细汗。   【我天,我都没看清花瓶刚才的动作,这速度可以啊】   【刷新我对花瓶的认知】   【关键是反应速度哎,你看那几个活蹦乱跳的被吓到都是下意识躲开,他居然能一瞬间意识到是头发的问题,然后想到拿出剪刀来一刀斩断烦恼丝(不是),本身这倒没什么,但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就很强】   【上面的吹过了吧,他难道不是因为跑不掉才急中生智的吗?不然就直接挂啦】   【哈哈哈哈哈废物花瓶:你以为我不跑是我不想跑吗?】   瘆人的是,明明刚才在张鹏程头上还是人的头发,落在地上却突然变得粗糙而干枯,几簇扭曲地盘结在一起,就好像是榕树的触须。   “头发……头发……”张鹏程摸着自己仿佛被狗啃了似的头发,语无伦次地嘟哝着,声音含混不清,仿佛嘴里塞了什么东西,“我的头发……”   “……”钱多无语了,“大鹏,你刚才怎么回事?”   张鹏程之前一向对钱多言听计从,可他此时却像是没听见钱多的话一样,继续神经质地摸头发:“我的头发,头发……”   他到处摸索的手越发颤抖,最后手指竟然开始扭曲成不正常的角度,仿佛骨骼被硬生生掰断了一般,“我的头发……”   他看起来越发癫狂,周围原本围近来的几人顿时又警惕地退开了些。   张鹏程这个样子,精神状态显然已经不太正常。   “……我的头发!”张鹏程突然看见了地上堆积的几簇榕树根须一般粗糙又干枯的毛发。   下一刻,他像野兽一样猛扑过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抓起那一堆毛发就开始往嘴里塞!   “头发,我的头发……”他一边使劲咀嚼吞咽那些榕树根须,一边从塞得满满的喉咙口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模糊嗓音,“我的,我的,我的头发……”   不管是头发还是榕树须,显然都不好嚼更不好吞咽。张鹏程大口大口艰难地吞咽着,喉结咕咚咕咚地上下滚动,用力得额头都爆出了青筋。   几个学生都被这一幕吓呆了。   刚才还一切正常和他们说话同行的同学,竟然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啊!”杜秋秋吓得用手捂住了嘴,“你们看,他的蜡烛……”   越瑾之面色凝重:“快灭了。”   张鹏程那支蜡烛刚才还有一大半,此时却已经见底。如果是蜡烛正常燃烧的速度,肯定不会这么快。   “大概可以确定,蜡烛类似这个魇境里的‘精神槽’,剩多少蜡烛就是多少精神值,等蜡烛烧完了,估计人也就……”越瑾之没说下去,但所有人心知肚明。   舟向月:“他刚才做了什么?”   “他,他什么都没做啊……”杜秋秋满眼茫然,惊魂未定地说。   钱多突然说:“他说了一句话。”   舟向月:“什么话?”   钱多斜睨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越瑾之皱起眉头:“钱多,现在我们是一个团队,如果你不愿意合作,那你可以一个人走。”   舟向月却笑起来:“你不愿意说,是因为你猜到了,对吧?”   钱多脸色一变:“你……”   “他刚才在和你说话,”舟向月说,“说他看到的台阶数不是三级或五级,是不是。他看到了四级?”   似乎是一个问句,他却说得十分笃定,“张鹏程违反了规则。”   几人这才想起刚才在石碑上看到的刻字:「台阶只有三级和五级,没有四级。」   唐思恩惊恐地看了一眼远处延伸向雨幕深处的木栈道,呼吸急促起来。   另外几人的表现也大同小异。   楚千酩的脸刷的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师弟,你看到的难道不是……”   舟向月微笑着打断他的话:“石碑上写的没错,那些台阶都是三级或五级的,没有一个是四级。我们大家看到的都是这样,没错吧?”   几人被他的目光一扫,冷汗顿时从背上冒出来,纷纷嗫嚅道:“是……”   “太好了,”舟向月灿烂一笑,用不知何时抽出来的长长火钳拨拉一下张鹏程落在地面上的头发,还兴趣盎然地夹起来探到他们身边,“你们看这些也都是又黑又亮的头发,对吧。”   众人看着那探过来的火钳和头发简直像看烧红的烙铁一样避之唯恐不及,纷纷惊慌躲开后再看一眼那些分明和榕树须一模一样的“头发”:“……”   他其实是在说反话对吧?   “好了,一切正常,”舟向月在栏杆上磕了磕火钳,站起身来,“我们接着往前走吧!”   【神TM一切正常】   【他装的吧,他真的没看到四级台阶吗?我不信我不信】   【其实我真的很奇怪,好像走到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污染看到四级台阶,为什么啊?按理说他们才刚开始走栈道而已】   【可能是因为昨晚大家或多或少san值都已经下降了?】   【但是就连刚才那场那个很厉害的南蓁都是这样,她头天晚上的san值一点都没变!】   【本轮回夜爱好者作证,没有人能到这里不被污染,堪称魇境未解之谜。那个废物花瓶肯定在说假话!他只是知道不能说出来而已】   舟向月起身向前走去,看周围人还愣愣的不动,幽幽加了一句,“等会他把自己的头发吃光了,就该来抢你们的了。”   几人:“!!!”   他们害怕地瞥一眼,发现疯疯癫癫的张鹏程竟然已经把地上那些榕树须一样的干头发吃掉了大半。   一想那是什么口感和味道,楚千酩就觉得自己要吐了。   越瑾之和杜秋秋还有点犹豫:“张鹏程这样,我们就把他扔在这里吗?”   舟向月奇怪地瞥她们一眼:“不然还想路上带个宠物?比你高比你力气大,张嘴啃你头发不小心啃掉半个脑袋的那种?放心好了,这是考场,他没救了,但他不会有事的。”   两个女生不吭声了。   几个人往前走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一点。   楚千酩一边走,一边还有些惊魂未定:“但是张鹏程这样一个人在这儿,等会他怎么办啊……考务员是会过来把他带走吗?”   舟向月:“这场考试,你们见到过挂科的学生吗?”   “嗯?”几人面面相觑。   自从开考以来,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尤其是刚开场所有人都在单独房间里,所以几乎一直没有抽出空来去思考别的考生的事。   但这么一问,他们也发现了——除了他们几个刚好在山神庙遇上,其他的考生似乎都没有见到过。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多人结束了考试。这些考生人呢?   唐思恩挠了挠头:“他们难道不是直接退出考场了吗?”   “怎么退?”舟向月似笑非笑道,“精神失常的学生点点手机就退出去了吗?虽然是考场,但这里也是魇境,是你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那那些失踪的学生,都去哪里了?   细思极恐。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氛笼罩在学生们心头。   他们在雨中沉默地往前走,栈道老旧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的声音,诡异的细碎声响从栈道下的山林里远远近近地传来。   楚千酩走在舟向月身边,嘴巴张了好几次又闭上,欲言又止。   他眼巴巴地瞅着师弟,却看到师弟虽然脸色苍白、侧颈上一层细汗,但始终走得目不斜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快要被话憋疯的师兄。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第一次见小楚没长嘴的时候】   【这废物花瓶故意的吧?我觉得楚宝的视线都快把他烫一个窟窿出来了】   楚千酩终于忍不住了:“师弟,那个,你真的看到了……三级和五级台阶吗?”   “是啊,”舟向月终于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不然呢?”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是啊,不然呢?   ……可是他们明明都看到了四级台阶啊!!   步栈道沿山势而行,曲曲折折,几乎每隔十几步的平地就会有几级台阶,可是分明全部都是四级台阶!这还能数错的吗?   越紧张就越忍不住去看那些四级台阶,越看越确信那就是四级台阶,心里也就越发慌乱……   越瑾之:“舟倾,如果有谁看到了四级阶梯的话,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应该是遭到了精神污染,对吗?”   舟向月笑笑:“对。”   越瑾之皱起眉头:“那就奇怪了,我把我们遇到的每一条规则都记下来了,我很确信,我刚才没有触犯任何规则。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触犯了规则,估计我们已经像张鹏程一样了。”   “刚才我们也是结伴而行的,按理说如果真出了问题,我们七个人应该都是一样的,但你没有出问题,而我们……”越瑾之顿了顿,“你有什么思路吗,舟倾?”   “哦……”舟向月突然停下脚步,“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有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越瑾之赶紧追问道。   另外几人也都停下来,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也许你们触犯了一条规则,但又没有完全触犯。”   几人都疑惑了:“什么意思?”   “刚才步栈道观音瀑布段有三条提醒,”舟向月说。   “对,”越瑾之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一条是提醒小心地滑,一条是关于台阶数的说明,第三条是不要默数瀑布数。”   舟向月赞许地点点头:“只是个猜想哈,不一定正确——刚才你说的是‘小心地滑’。但是,如果不是小心di滑,而是小心de滑呢?”   「瀑布路段栈道湿滑,请小心地滑。」   众人:“……?”   你认真的吗?   楚千酩感觉自己三观都崩裂了:“……真的会有人写这种规则吗?也太恶趣味了吧!!”   舟向月眨眨眼:“谁知道呢,说不定这个魇境的境主比较无聊。”   在少年郑重其事的眼神里,几人也开始回忆刚才的情景。   “啊!”楚千酩叫出声,“刚才我们两个在地上滑了一跤!难道这就是原因?但是为什么我还是……”   他不敢往下说,期期艾艾地和师弟使眼色,希望他明白自己的问题。   “哦,”舟向月轻飘飘道,“可能师兄你滑得不够小心?”   楚千酩:“…………”   【缓缓打下一个?】   【?????????】   【当我打出“?”的时候不是我有问题,是我觉得你有问题】   “开个玩笑,”舟向月自己都笑了,“我猜,师兄你可能是回头了吧。”   “啊??”楚千酩愣住了。   他这才猛然想起那条规则。   「步栈道为单行道,无论您在步栈道上遇到什么,请勿逆行,请勿回头。」   他回头了吗?   他都忘了这事儿了,那大概,或许,应该是回过头吧……   楚千酩懊丧极了。   越瑾之反应很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试一下就知道了。”   前面的栈道正好有一点向下的坡度,她小心翼翼地撑着伞蹲下来,然后手在身后一推,让自己往前滑了一小段。   她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喜悦:“竟然是真的!”   现在,她看到的台阶确实都变成了三级或五级。   几人:“??!!”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创造历史了吧,这条规则第一次有人破译啊】   【哔了狗了,这真的是人能定出的规则吗?】   【鬼也不这么定规则好吧!!】   【鬼不可貌相啊,你能信那个(因内容涉及剧透,系统自动屏蔽,点击查看)居然是这样的境主?!】   虽然几人都经历了极为丰富激烈的心理活动,但有舟向月和越瑾之在前,他们都“小心地滑”了一下,就连楚千酩都不死心地又滑了一下。   最后的结果是,舟向月、越瑾之、钱多和杜秋秋都看到了正常的台阶,但楚千酩和唐思恩还是没有变化。   “别气馁,”越瑾之开导垂头丧气的两个男生,“这可能说明,触犯规则有的后果有轻有重,看起来步栈道每一段里的专属规则效力更强,触犯了就会变成张鹏程那样……等我们再走到下一段1000步,你们集中注意力不要触犯规则就好了。”   “而像‘不要回头’这种整个步栈道行程都有效的规则,我猜越往里走,触犯之后的后果越严重。”   舟向月点点头,微笑道:“现在只是让你们看到点奇怪的东西,之后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看到你们了。”   几人都打了个寒噤:“……”   解决了台阶数问题之后,一行六人再次往前走去。   这一次,所有人都走得很慢很谨慎,不断在心里默念那些规则,生怕不小心触犯了哪一条,落到和张鹏程一样的下场。   走着走着,曲折的步栈道在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一条分岔的小径从步栈道边缘延伸进迷蒙的雨雾和茂密树林深处,小径上一片泥泞。   岔路口的木栈道上,有一块倒下来的公告牌。   “我们去看看上面写了什么?”越瑾之征询地看了舟向月一眼。   舟向月点点头。   几人凑上前去,便看见公告牌上面涂着一个极为刺眼的黄色警告标志,底下是三行大字。   「远离步栈道!」   「远离步栈道!」   「远离步栈道!」   众人:“!!!”   救命啊!这感觉就像是吃苹果,一口咬下去都嚼嚼吞了,才发现苹果上剩下半截虫子!! 第80章 荣枯   杜秋秋差点吓哭了,赶紧往小路上走:“我就说感觉这条栈道那么诡异,我们快走……”   “等等!”越瑾之一把拽住了她。   在几人战战兢兢的目光里,舟向月熟练地手握长长火钳,就像翻烙饼一样,将那块薄薄的公告牌翻了过来。   「您已前行200步,请保持愉悦的心情继续游览,切勿从此路离开。」   杜秋秋瞪大了眼睛:“这……”   楚千酩“啊”了一声:“好阴险!远离木栈道的警告,是对从小路走过来的人。我们已经走上了木栈道,离开的话就触犯了规则!”   众人都是一阵毛骨悚然。   如果真的从这条路离开了,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从这条路离开,他们也不知道这条木栈道后面还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   前途惨淡啊。   “你们看,那里有张纸!”楚千酩眼尖道。   栏杆旁有一个尖锐的木桩,可以看出满是木茬碎屑的断口,大概是公告牌从原本的木桩上断裂,掉到了木栈道里。   一张纸就被一块薄薄的木片钉在那根剩余的木桩上。   楚千酩刚向那张纸伸出手去,突然有两根长长的金属“啪”地打开他的手,熟练地一开、一夹,把那张纸从木片上撕了下来。   舟向月拿着火钳一扬,那张纸便轻飘飘地飘落过来,“师兄,你说伸手算不算离开木栈道?”   楚千酩一阵震悚:“这……不会吧!”   他咕咚咽了口口水,“……谢谢师弟。”   【好家伙,真·火钳留名】   【我宣布,本场MVP是火钳兄!】   这个时候,原本觉得带着捡垃圾的火钳和剪刀进魇境的舟倾可怜又可笑的众人都开始后悔——他们怎么没想到带两个这么趁手的工具呢!   可是没办法,谁能想到在这个魇境里几乎遇不到什么可以直接对抗的妖魔鬼怪,净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楚千酩伸手接住了那张纸片,突然瞪大眼睛。   他害怕自己再回头触犯规则,所以僵硬地旋转了一点身体,对几人说:“那个,这张纸上面的字是反着写的……”   他额头上冒了冷汗:“什么人会反着写字?”   简直不能细想,会让人脑补一些不可名状的恐怖。   舟向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拿反了?”   楚千酩:“……”   他忍不住为自己辩护:“可是它就是反着钉在这块牌子上的啊!我看着纸飘过来的!”   舟向月:“呃,那就是那个人随手钉反了呗。”   钱多嗤道:“你又知道了?我们都经历过‘小心地滑’了,这么轻易脑补就是送死。”   越瑾之说:“确实,这个魇境比较特殊,遵守规则非常重要,而且规则的出现方式可能有很多种,我们还是要对细节更注意一些。不管是钉这张纸的人反着写字,还是他钉反了,都可能是重要的信息。”   舟向月眨眨眼,一下微笑起来,露出一对酒窝:“也是,你们说得对。”   为了防止再出现张鹏程那种祸从口出的局面,几人凑到一起看那张纸,都在心里默默阅读,没有人出声。   纸被雨淋湿了,纸上的字本来就写得歪七扭八,又张牙舞爪地洇染开来,许多字都看不清了,勉强能辨认出的字也透出一股疯狂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附近有吃人███!██小心!」   「██要像青蛙███匍匐跳着爬███,不然███大青蛙吃扌」   最后的“扌”写的格外扭曲狰狞,那道撇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把纸划破长长一道。   楚千酩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为什么这里没写完……?”   “不知道……”越瑾之的声音都有些发虚,“可能是还没写完就被……”   几人都沉默了。   越瑾之深吸一口气:“看这个意思,接下来这段,我们恐怕得蛙跳过去。”   “啊,为什么要蛙跳啊,太离谱了……”杜秋秋有些不情愿地抱怨。   “我听说青蛙视力不好,只能看见移动的东西,”越瑾之一边想一边说,“或许附近有什么吃人的大青蛙,或者其它什么吃人的东西?看这个环境也不是没有可能……大青蛙不吃同类,如果我们像青蛙一样移动,或许它们就不会对我们感兴趣?”   “有道理!”楚千酩第一个蹲下来,“走吧。”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种莫名令人不舒服的阴暗气息,叫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随后,钱多、唐思恩、越瑾之也跟上了。   杜秋秋没有办法,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蹲了下来,嘴里还嘀咕着:“能把我们当成同类,那得是多大的青蛙啊……”   这时,楚千酩却发现一旁的师弟竟然还站着。   他蹲在地上,抬头担忧地看向师弟:“师弟,你是不是体力不行?”   只见师弟点点头,哭丧着脸:“我跳不动啊。”   “这……”楚千酩没辙了,“你要不别跳了,就蹲着走忍忍坚持一下吧,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舟向月乖巧地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可我真的不行嘛。”   楚千酩:“……”   钱多不耐烦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爱咋地咋地,我们走就是了。”   楚千酩也没办法了。   要是他自己站着走,还能背着师弟走。可他自己蛙跳,再背一个人就太勉强了。   ……   远远看去,晦暗朦胧的雨幕之中,木栈道上几个高高低低的影子若隐若现——一个细瘦的人形身影悠然地往前走,前面是几个忽高忽低仿佛青蛙跳动一样的身影。   此时此刻,考场直播飘过许多疑惑的弹幕:   【奇怪,吃人的青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上一场好像没有】   【这个魇境的规则还会根据场次不同有所变化吗?这么智能啊】   【考个试要到泥水里滑,要走一万步还要青蛙跳,这一场的考生实惨,为他们点蜡】   随着他们逐渐深入,栈道边开始出现了瀑布与溪流。   浓郁得仿佛深绿鲜血的树林和山石间飞溅着惨白的瀑布,大片大片的水雾飞扬起来,随着风向所有人的鼻腔里灌入浓厚腥涩的水腥味。   他们都知道不能淋雨,那么水雾呢?   保险起见,所有人还是尽量不让自己被水淋湿。   只是飞溅的水雾和雨不一样,几乎是四面八方避无可避,所以哪怕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在经过了几个瀑布之后,几人身上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打湿了不少,时漏的水位也或多或少都有下降。   “咕——咕——咕——咕咕咕咕……”   忽远忽近空灵的杜鹃叫声时不时响起,在雨雾弥漫的山林里显得莫名诡异。   蛙跳十分消耗体力,一段路程下来,几人蛙跳得气喘吁吁。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发现自己的时漏下落速度确实变慢了。   只有两个人的时漏似乎在加快漏水。   一个是很明显触犯了规则的舟倾,另一个则是杜秋秋。   舟倾原本剩下的水多,此时时漏里还有大半;而杜秋秋就比较惨了,时漏里的水越漏越少,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杜秋秋的头发已经长到大腿了。   她看到垂在胸前的长发快要垂落到地面,随着她身体的每一次移动而蜿蜒摩挲过自己的皮肤,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冰凉湿黏的触感。   杜秋秋的手脚逐渐变得僵硬冰冷,几乎不听使唤。   呼……呼……   她的呼吸越发沉重。   连绵不断的雨滴从头顶的伞沿四周坠落,沉沉地坠在地上,溅湿了她的小腿和鞋袜,似乎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咸涩血腥味从不知何处传来,越来越浓郁。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杜秋秋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她。   不只是看她。   那个人,似乎在慢慢地跟着她。   窥伺的目光有种冰凉恶心的感觉,黏黏地滑过她的身体。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杜秋秋咬破了嘴唇,嘴里也尝到了恶心的铁锈味。   ……要不要放弃?   要不要放弃?   她想,自己刚才其实已经触犯规则了。   在越瑾之拽住她不让她踏上那条离开步栈道的小路时,她一只脚已经踩上了那条小路。   可她不敢说,生怕说出来就会落到和张鹏程一样的下场。   最可怕的不是你感受到恐怖的存在。   而是一群人中,似乎只有你能感受到那个恐怖的存在,那个存在似乎也只盯上了你……   冰凉湿滑的头发,散发着血腥味的雨水,阴森的空气从她冷汗沾湿的衣服吹进皮肤,渗进她的每一根骨髓。   还有那双在脑后窥伺着她的眼睛。   杜秋秋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了。   “前面又有一条岔路!”楚千酩说。   前方又出现了一条岔路。   岔路上同样立着一块公告牌,这块公告牌不像前一块那样断裂,而是好好地待在木桩上。   果然如他们刚才推测的那样,「远离步栈道!」的警告写在小路走来的方向,而面向步栈道的这一面上,写的则是“保持愉悦的心情继续游览”。   这块公告牌标注着「您已前行400步」。   这块公告牌底下,同样用小木片钉着一张纸。   这一段的雨小了些,纸上的字也不多,全都可以看清楚。   「终于没有青蛙了」   几人顿时长出一口气,腰酸背痛地站起身来。   虽然一路上并没有真的看到什么吃人的大青蛙,但山林里确实时不时传来一些诡异的草叶泥土摩擦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黏滑的生物从里面爬过。   只是还没等他们松完这口气,舟向月拎着火钳把纸夹下来,翻了个面。   背面还写了一句话。   普普通通的几个字,却让几人看了之后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可是,眉瘦岭没有杜鹃!!!」   就在这时,仿佛是呼应一般,阴森森的杜鹃叫声猛然从他们头顶传来:“咕——咕——咕——咕咕咕咕……”   楚千酩头皮都要炸了。   没有杜鹃?那他们从昨晚到今天听到的这些杜鹃叫声都是什么?   就在这时,杜秋秋突然感觉有人从身后碰了她一下。   “啊!”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秋秋!”越瑾之脸色大变。   杜秋秋也在一瞬间脸色煞白,心脏急剧跳动起来。   她意识到,自己触犯规则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缓缓地从自己背上爬过,冰凉、湿滑、沿着脊背从后脑向下爬去……   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涌上心头。   另外几人也惊惧地看向杜秋秋,不自觉地向四周退开。   只见她身上的长发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缓缓地向下延伸爬动。被水雾溅湿的黑发黏成一绺一绺,仿佛一条条黝黑冰凉的蛇。   杜秋秋看到了众人的表情,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我,我,”她眼中涌起眼泪,“我不考了,我不想考了……”   她哆嗦着抬起手来,想伸手到口袋里掏手机,可是手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怎么的,僵硬得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完成不了。   “嗬,嗬嗬!”雨幕深处突然传来粗重的喘气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怪物被割掉了舌头,正从喉咙深处往外发出瘆人的咆哮。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个浑身被长发覆盖的黑色怪物猛然从雨幕中冲出,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浑浊水腥味,向着他们扑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却见那只怪物径直奔向站在几人边缘最苍白瘦弱的身影,下一刻就要咬断那纤细的脖颈,扯碎他的四肢!   舟向月根本跑都跑不动,只能认命地尝试往旁边躲闪了一下,然后一个趔趄抓住了冰凉湿滑的栏杆。   舟向月:“……”   很好,舟倾,你看你的废物身体。   舟向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阴影把自己都给整个笼罩进去的长发怪物。   【废物花瓶终于要GG了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体型碾压一切,反应再快,体力这么渣也是送菜啊】   谁知下一秒,怪物突然踩到什么,“扑通”一声狼狈地滑倒了。   覆盖全身的毛发随着它滑倒被风吹开,露出了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躯体,以及一张分明十分熟悉,但又无比陌生的脸。   “……张鹏程!”好几个人惊呼出声,声音里不是惊喜,而是极致的恐惧。   那是张鹏程。   但又根本不是他。   那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   一只巨大的、几乎撑爆了上半张脸的巨大眼睛向外膨胀出来,将脸上的鼻子、嘴和骨头都挤得几乎看不见了。   在这只眼睛上,榕树须一样错综盘绕的鲜红血丝从巨大的眼球上鼓起来,仿佛底下有什么细长的东西蠕动着爬过。   然而,这只令人恐惧的眼睛的主人,却似乎比吓得尖叫的几个人更恐惧。   “嗬,嗬嗬!”张鹏程浑身发着抖,那只爆满血丝的眼睛疯狂震颤着,望向几人的方向,同时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后退着向步栈道边缘爬去。   干枯粗糙的长发垂落到地面,磨破了他的胳膊肘和膝盖,鲜红的血在地板上的水洼中漫开,还时不时有一缕头发被他自己绊到,“撕啦”一声连着一小块带血的头皮扯下来,可张鹏程却像是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只顾惊恐万状地继续往后退。   “……他在看哪里?”楚千酩战战兢兢地问道,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僵硬的身体和眼球,向张鹏程惊恐望向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是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舟向月离得最近,他隐约听出张鹏程其实在尖叫什么,只是好像嗓子里长了瘤子一样,声音模糊不清。   就在张鹏程终于爬到栏杆边缘时,他猛然站了起来。   那个瞬间,舟向月终于听清了张鹏程在尖叫什么。   他在叫:“……你们别过来!!!”   砰!!!   一声巨响,张鹏程竟然就这样硬生生用身体撞断了栈道边缘的木头栏杆,直直地从几米高的栈道上跌了下去,掉进旁边水雾飞溅的瀑布中!   众人只听见一声令人牙关一紧的钝物撞击声,原本惨白的瀑布水流一瞬间变成了鲜红的水流,下一秒又恢复成冰冷的惨白。   楚千酩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他……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他忽然就想到自己看《侏罗纪公园》里的某一幕,游客在暴雨中躲避恐龙的追杀,一个人忽然被恐龙一口叼了上去,随后降下的暴雨就有一个瞬间变成了鲜红的血雨。   ……那TM还能活吗!!!   刚才那一幕在学生们眼里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以至于一时间没人接话。   越瑾之强自镇定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别人:“考试还在进行中,肯定……肯定不会有事的。”   “呕……”杜秋秋膝盖一软,扑到旁边就开始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的脸色比舟向月还要苍白了。   越瑾之赶紧过去拍她的背。杜秋秋像是终于缓过来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抓住越瑾之的手腕:“我要退出,我走不下去了……”   越瑾之无奈道:“秋秋,你都走到这里了!现在放弃可就不及格了!”   杜秋秋哭得越发厉害:“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我怕……”   “你要是在这里弃考,”一个声音忽然凉凉地传来,“考务员不可能过来接你,我们也不可能停下来等你。你就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待着,那个跟着你的东西看你落单了,就不只是跟着你了哦……”   舟向月靠在栏杆边,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杜秋秋,“你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像张鹏程那样的怪物。哦,也说不定会变成一只像青蛙一样的东西。”   杜秋秋猛地一个哆嗦,浑身寒毛直竖,就连眼泪都吓得一时间憋回去了。   舟向月:“不过好消息……”   “你有没有点公德心啊?”钱多猛地推了他一把,“人家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舟向月举起一只手:“钱多同学,故意伤害别人会导致挂科的哦。”   钱多怒吼道:“……把你扔下去,我挂科也值了!!”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真的这么干,只是怒气冲冲地去捡掉在地上的瓦猫。   刚才张鹏程冲过来的时候,他吓得一下蹿出去,结果不小心把旺财弄掉了。幸好没有掉到步栈道底下,不然他可捡不回来了。   舟向月还维持着刚才被钱多推倒在栏杆上的那个姿势,跟没骨头似的歪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多把通灵瓦猫重新塞到背包侧边的小袋子里,还把那只举起来的小爪子摁了摁,让它刚好卡在松紧带里面,免得再掉出来。   刚才一片混乱,或许连钱多自己都没有看到,通灵瓦猫举起来的那只爪子动了一下,随后就从钱多的背包上掉了下来。   然后刚好滚到张鹏程的脚下,让他滑倒了。   舟向月唇角微勾。   钱多的这只小旺财,有点意思呢。   “舟倾,你刚刚说有什么东西跟着秋秋?”越瑾之皱着眉,“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她原本也想说舟倾不要胡乱吓人,但在他说完那句话后,杜秋秋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越瑾之知道,他竟然说对了。   这个病恹恹总是吊儿郎当的同学,似乎真的知道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啦,”舟向月摆摆手,“其实刚刚我就是想说这件事,你们都没看到那块牌子吗?上面都说了解决方法。”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几人下意识看了过去。   他们这才注意到,竟然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几乎是贴着木栈道的边缘生长的。   在它坑坑洼洼的粗糙树皮上,挂着一块生满青黑苔藓的小木牌。   “……”楚千酩咽了口口水,“这棵树,它刚才在那里吗?”   “不然呢?”舟向月微笑起来,“榕树又不会动。”   虽然几人经历了这一路的惊吓,心里多多少少都对这句话存疑,但至少也是个安慰。   他们也凑到栏杆边,看向那块小木牌上的字。   「巡山管理员联络点」   「如您感觉被人窥视跟踪,且感觉那人越来越近,请及时联系管理员,管理员会处理您的问题。」   「如需联系巡山管理员,请扯动信号绳。管理员接到信号后,会尽快来到您的身边。」   一根粗糙的麻绳从浓郁繁茂的榕树枝上垂下来,末端是一个环状的死结,麻绳上还沾染着一些暗褐色的不明污渍。   就像是一根上吊绳。   “这个……不会就是那个信号绳吧?”   楚千酩一脸“你TM在逗我”的崩溃表情。   几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杜秋秋尤其如此。   用这种信号绳召唤来的管理员,会是正常人吗?   杜秋秋也不敢扯那根绳子,可她又腿软得走不动,绝望地抽噎道:“怎么办,我,我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了……”   “拉绳打个结,有抓手的地方才好拉吧,这个样子很正常啊,”舟向月一脸理所应当,“又不是把脖子伸进去,用手拉一下绳子而已。”   越瑾之呼出一口气:“……倒也是。”   “师妹你够得到吗?”楚千酩问,“够不到的话我帮你吧。”   “没,没事,我自己可以的……”杜秋秋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按照木牌上的说明扯动了那根信号绳。   咯,咯,咯。   木头相互磕碰摩擦的诡异声音几乎是同时从他们身后响起。   “别回头!”越瑾之第一反应。   几人僵硬地梗着脖子慢慢转过身,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木偶不知何时竟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背后几米的位置!   木偶脸上有几团霉烂的青斑,画得僵硬的猩红嘴唇诡异地上翘,死气沉沉的灰黑色眼珠一卡一卡地扫过每一个人:“谁,要,联,系,管,理,员?” 第81章 荣枯   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动。   为什么木偶会说话还会动?!楚千酩在心里尖叫。   ……当然了,这是魇境,什么都可能会发生。   ……但还是好恐怖啊啊啊啊啊啊!!!   等了片刻,木偶又往前走了两步。   最前面的几人下意识地都往后退了一步。   “谁,需,要,帮,助?”   楚千酩下意识地看了杜秋秋一眼,却见她死死抿着嘴,眼中有泪花在打转,却连哭都不敢哭出来。   很显然,她意识到了这个木偶绝对不是什么能够提供帮助的“巡山管理员”。如果回答了它的话,不知道会被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见没有人回答,木偶却没有走的意思。   它又往前走了一步。   两步。   带着诡异笑容的脑袋咯咯咯地转了半圈,最后朝站在靠前位置、整个人抖如筛糠的唐思恩走去。   唐思恩:“!!!”   他腿抖开始发软了,却不敢出声,更不敢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形容恐怖的木偶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木偶的脚步顿住了。   咯,咯,咯。   它的脖子僵硬地旋转,片刻后锁定了那个在一众僵硬人影中唯一一个躬起身,连声咳嗽的人身上。   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更需要帮助。   随着木偶一步一步接近那个病人,前面的几人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到了一边。   于是,木偶很快就站在了一脸病容的瘦弱少年面前。   灰黑的眼珠盯住了他:“是,你,需,要,帮,助,吗?”   少年又咳嗽了几声,似乎是终于顺了气:“不,是,哦。”   众人:“……”   在这种地方,面对这种东西,模仿人家说话不好吧???   木偶对这个否定的答案反应了一下,接着问:“那,是,谁,需,要,帮,助?”   舟向月想了想,用手一指栈道底下。   “刚,刚,跳,下,去,了,”他双手忽然往外一张,做出一个爆开的手势,“扑——通。”   众人:“……”   张鹏程知道你替他预约了管理员vip服务吗?   众人神色各异,木偶却只把眼珠死死地盯着舟向月不动。   片刻之后,它居然真的“哦”了一声,然后滞涩地走到木栈道边缘。   然后跳下去了。   扑——通。   是木偶头和脚先后撞上岩石的声音。   舟向月看向另外几人:“行了,走吧。再晚点它说不定会拖着一个血淋淋的张鹏程爬上来。”   几人被他的描述弄得一阵哆嗦,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此时再看那悬在榕树上的上吊绳,只觉得脏污的麻绳在微微摇晃,更加瘆人了。   “那个,舟倾……”杜秋秋努力好几次,终于低低地对舟向月开口,“对不起……刚才,刚才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我没想到它居然会去找你……”   舟向月笑起来,摆摆手,“小事小事。”   “是你们联系巡山员吗?”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黑雨衣、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朝他们走来。   他脚上一双满是划痕和泥巴的陈旧胶鞋,雨衣有点小,行走间时不时露出一点洗得泛白的粗布衣服。   “您是?”越瑾之问道。   “俺就是巡山员咧,来看看咋回事,”那矮个子男人走到他们身边,伸出手抖了抖雨衣,把积攒的雨水抖落不少,“可都是学生伢子哩!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有人受伤了吗?”   在这魇境里遇到了太多诡异恐怖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看起来这么正常甚至还有点慈祥和蔼的长辈,杜秋秋鼻子一酸,感觉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我感觉有人跟着我……”   “啊!”巡山员脸色顿时变了,“小丫头可怜呐,得去处理一下。”   他想了想,忽然问道:“对了,你们刚才有拉了信号绳,有没有碰到什么东西?”   几人疯狂点头:“碰到了!一个很恐怖的木偶!”   “哎呀呀,”巡山员瞪大眼睛地看了他们几眼,“那东西邪性的很,你们没有人跟它走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杜秋秋一脸苍白。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阵后怕。就知道刚才那个木偶不对劲,如果真的把它当做巡山员跟着走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下场!   “叔,我们有人差点就跟那东西走了,”舟向月说,“那是什么?”   谁知,巡山员却一脸讳莫如深,紧张兮兮地对他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没有人跟它走就好,你们倒挺机灵的,”巡山员四处望了望,最后看向杜秋秋,“现在雨不算大,那你跟俺走吧。”   杜秋秋刚才一惊一乍的,现在骤然放松下来,是一点都不想往下走了。   别说她,就连钱多和唐思恩都动了跟着一起去的心思。   只可惜巡山员大叔问了问他们的情况,很坚决地说只有出现了被跟踪的幻觉才能跟他走,不然不能离开步栈道,他们只好作罢。   眼看杜秋秋跟着可靠的大叔走了,几人望望前面隐没在灰白雨幕看不见尽头的栈道,愁云惨淡地接着往前走。   刚才那几番折腾,几人惊恐之间都没怎么顾上好好打伞,现在时漏的水位都下降了不少,头发也长了好几寸。   唐思恩想跟着巡山员走却被拒绝,现在再接着往前走,总觉得脚步和心一样沉重。他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要不是弃考会直接算作不及格,他也不想往下走了!!   就在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飘进他耳中。   “不要相信榕树上的告示。”   “啊?”唐思恩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他转眼就渗出了冷汗。   ——他的旁边根本没有人!   “怎么了?”舟向月问道。   “我……我……”唐思恩牙关发颤,“我好像听到……”   他咽了口口水,朝木栈道边缘看去,“栈道外边……有人对我说话……”   就在这时,那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要相信巡山员。”   “你们听到了吗!”唐思恩紧张得差点破音。   几人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你听到什么了?”   他们什么都没听到啊。   唐思恩终于反应过来,那个诡异的声音,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那种所有人当中独独他被盯上的感觉太恐怖了。   唐思恩脸色煞白,胖胖的手心不断搓着汗:“他说……说不要相信告示,还有不要相信巡山员……”   越瑾之惊道:“那杜秋秋……”   虽然这来历不明的警告本身很可疑,但在这个处处是规则的魇境里,到底什么可以相信?   几人面面相觑。   “等等,为什么只有你能听见?”钱多皱眉道,“而且没有人,你是听谁在说话?”   唐思恩满头大汗地擦了一把,手抖得厉害:“我觉得,就好像……就好像是旁边的……”   “等等,你们看这里。”舟向月忽然打断他的话。   他从旁边开裂发霉的木栏杆接缝处揪出一张纸团,一点点展开。   纸团有些沤烂了,但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清晰可辨。   「不要让榕树知道你能听见它说话」   唐思恩一口气没喘上来,朝着舟向月肩头瘫软下去。   舟向月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唐思恩闪了一下腰,最后还是楚千酩眼疾手快把他给搀扶住了。   “舟倾……”唐思恩满脸哀怨。   “小唐兄,”舟向月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你要真倒我身上,我们只会一起摔下去,我估计会摔骨折的。”   “……呜。”唐思恩想想也是,自怨自艾地叹口气。   从这里出去,他就去减肥!!!   “对了,你们记得许愿卡吗?”楚千酩突然说。   “上面写的什么来着?”   “榕树不会动……”唐思恩忍不住一个哆嗦。   又是榕树!又是榕树!   从这个魇境出去,他要榕树PTSD了。   “还有榕树不会说话。”楚千酩缩了缩脖子。   “榕树有耳朵没有嘴,不是人。”舟向月言简意赅。   楚千酩和唐思恩:“……”好像有点不一样吧?   经过几人的解释,钱多和越瑾之再看栈道边郁郁葱葱的榕树,也开始觉得后背毛毛的。   榕树不是人?   如果是在外面的正常世界,谁都觉得这话简直是一句废话。   但在处处诡异的魇境里,再看到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明,就细思极恐了。   “不过,现在唐思恩你还没什么事,或许刚才不算触犯了规则?”越瑾之说,“好在舟倾发现了那张纸条,不然就惨了。”   她皱起眉,担忧道:“但是秋秋跟着巡山员走了……我担心……”   “别担心,”舟向月说,“出现互相矛盾的规则的时候,就肯定有一个有问题。和白纸黑字出错比起来,还是小唐兄幻听了可能性更大。”   唐思恩:“……”喂!   “也是,”楚千酩也说,“我们现在已经走在栈道上,不能回头,不能逆行,你不能回去找杜秋秋。”   钱多:“总归只是一场考试而已,怎么也不会真出事的,你放心吧。”   越瑾之明白这个道理,只好叹了口气:“好吧,我们接着往前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   同一时间,杜秋秋跟在巡山员后面,沿着小路往外走。   小路狭窄而泥泞,越走越窄。   两边茂密的榕树围成两道密不透风的树墙,甚至向路中间拥来,虽然她已经十分小心,但还是时不时就会蹭到湿漉漉的榕树须或枝叶。   那种触感冰冷、潮湿,夹杂着莫名令人作呕的水腥味,让她感觉越发难受。   在她的身后,时不时有拖沓缓慢的沙沙声响起,仿佛那些幽幽垂落的榕树须像某种蛰伏的触须一般,缓缓地收回去。   杜秋秋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巡山员。   矮个子的男人一直埋头往前走,并没有往后看。   杜秋秋纠结了片刻,还是没有开口。她咬了咬嘴唇,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布满泥泞水洼的小径上,踉跄地跟着走。   慢慢的,小径竟已经窄到连她都得侧身小心翼翼通过,几乎无法转身。   两边密密麻麻的榕树过于逼仄,天光都被榕树巨大的树冠所遮蔽,头顶落下阴沉沉的黑影,让杜秋秋莫名觉得,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手心冰凉地握着伞柄,不敢抬头看。   沙沙。   她的头发在缓慢地摩挲、变长,甚至连她自己都能感知到。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越害怕越容易出事……   杜秋秋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可就在身后,那种被跟踪窥探的感觉更明显了。   窥伺的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好像那双充满恶意的冰冷的眼睛,逐渐从距离她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慢慢来到她的身后,然后贴在了她脑后……   杜秋秋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指甲掐进了汗津津的冰冷手心里。   她猛地肩头一颤。   有什么冰凉湿黏的东西,倏忽爬过了她的肩膀。   “叔……”杜秋秋终于忍不住开口,嗓音颤抖,“您……”   她蓦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尖叫声卡在喉咙口。   小径太过狭窄,巡山员的肩膀刚一动就卡住了,根本没法转过身。   他就那样在原地站住了。   咯,咯,咯。   随着木头卡顿的声音响起,巡山员的头颅一点点转了过来,很快就转过了人类脖颈转动的极限,转过来正对杜秋秋的,是一张木偶的脸。   木偶的眼中是一团灰黑的瞳仁,画得僵硬的猩红嘴唇带着笑容,一点点地咧到耳根。   “怎,么,了?”   ***   「您已前行600步,请保持愉悦的心情继续游览,切勿从此路离开。」   这次的计步牌同样立在岔路边,和前面的两块如出一辙。   再看到背面“远离木栈道”的警示标语时,楚千酩几人已经心中毫无波澜。   是啊,这么恐怖的栈道,可不得远离么。   他们有了之前的经验,都仔仔细细地把木牌看了一遍,没有像之前那样钉着写了字的纸,但在木牌上刻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不要踩缝」   “不要踩缝?这是什么意思?”楚千酩一头雾水。   “我好像知道了,”钱多说,“就是走在木地板上,要踩在每块木板的中间,不要踩到木板和木板之间的缝上。我经常这么走。”   楚千酩:“……哈?”   这又是什么鬼规则啊!!   抱怨归抱怨,这个规则总归没有一开始的让他们蛙跳和后来那个吓到人心梗的“眉瘦岭没有杜鹃”那么麻烦。木栈道上的木板十分宽大,只要稍加注意,就可以避开木板间的缝隙。   “唉,幸好不是蛙跳,这个还算轻松啦。”楚千酩感叹道。   说实话,经历了刚才那几轮让人歇斯底里的惊吓之后,要是现在再叫他蛙跳,楚千酩怀疑自己可能会一头撞死在栈道上。   于是,几人低着头,开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在栈道上寻找合适的下脚之处。   只是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学院app考场直播画面前,弹幕是越来越多的问号。   【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魇境的规则了】   【真的奇怪,我刚才还复盘了一下之前所有考生的操作,想着是不是有人触发了什么隐藏剧情,但好像也没有啊?总不能是那个“小心地滑”触发的吧?】   【你还别说,“小心地滑”和“不要踩缝”画风还挺一致的,之前没发现这个境主竟然是闷骚型】   【emmmmm……我有一个猜想,会不会是有非考生的境客触发了隐藏剧情导致的?】   【有道理哎!可惜非考生的画面我们都看不到,嗐】   “……好奇怪,”越瑾之说。   “怎么了?”   “我刚才时不时就会看一下我的面板,然后发现一件事。每次我们经过计步牌的前后,观看人数会突然攀升,然后保持大概几分钟,之后就会回落,等到了下一块计步牌时,又会重复这个过程。”   越瑾之疑惑道,“这是说明那些观众特别想看我们经过计步牌?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楚千酩也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难道那些计步牌有什么隐藏线索可能被触发,会带来比较精彩的剧情,所以观众期待看到?但是我们并没有触发,所以他们就又去看别人了?”   “有可能,”越瑾之点点头,苦恼道,“但我们明明把那些牌子都来来回回摸了个遍,就差把牌子拆开来了,什么都没有发现啊……还是说,那些写在纸上的规则有什么特别的吗?”   舟向月眨眨眼,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   猜对了,但没有完全猜对。   ***   片刻之前,眉瘦村。   阴沉沉的雨幕中,几个人的身影走在雨里,其中最高的那个身影比例十分奇怪,肩膀上仿佛竖直叠了好几个脑袋。   青衣人肩膀上扛着洛平安,小孩乖乖地抱着他的脖子。   舟向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千面城的那几位“下属”闲聊。   “城主您一直扛着他,累不累?”郑始第殷勤道。   其实他也就是谄媚一下客气客气,哪知城主竟然真的轻飘飘地回了一句:“累啊。不然你帮我扛着?”   那小鬼顿时150度转过头来,惨白的瞳孔阴恻恻地盯着郑始第,磨了磨尖尖的小虎牙。   郑始第差点当场吓尿:“呃不不不,我哪里有城主您的英明神武、强健体魄,您的傀儡,自然是独属于您的……”   那只小鬼听了这话,才慢慢把头转了回去。   郑始第看着他那无比丝滑的大幅度转头动作,忍不住伸出手哆嗦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哎,城主,大家都传说您是个粗犷大汉呢,”郑始第说,“没想到竟然是如此英俊潇洒、风流气派,果然不愧是咱们千面城的老大!”   城主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觉得这就是我的真面目了?”   郑始第忽然感到一阵不妙,立刻求助地看向李婳声。   李婳声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对着城主甜甜一笑:“谁不知道城主您千变万化,易容之术如鬼斧神工呢?您现在的样子,想必也不过是随手换上的一副皮相罢了。当然,一看千面城里的布局设计,就能体会到您的审美与修为的高妙!”   “哦?”青衣人嘴角一勾,“怎么体会的,说说看。”   李婳声:“……???”   她顿时后悔自己多嘴,谁知道城主到底是爱听具体的夸奖,还是在阴阳怪气说他们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绞尽脑汁:“譬如咱们城进去之后,到处都是迷雾与阵法……尤其是从人间道进去的那个蝶阵,千千万万的蝴蝶隐匿在暗中,但凡识别出非千面城的人就会群起而攻之,这安保系统可真是无懈可击又超级环保呀!”   “不错,”舟向月不动声色道,“还有呢?”   李婳声:“……”   她求助地看了一眼郑始第。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东拼西凑绞尽脑汁地夸了一路千面城的各种设计,譬如某个地方的机关多么精妙啦,哪里的法阵多么严密啦,修罗道的杀手们多么神秘厉害啦,人间道的经营管理多么科学合理啦,甚至还病急乱投医地说到饿鬼道的炊事班后勤做的饭挺好吃……   两人直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被城主的小鬼傀儡给解救了。   “……平安,你打我干什么?”舟向月纳闷道。   从刚才开始,小鬼就伸出两只小手“啪嗒啪嗒”地拍他的肩膀。   “啊!”柯短命惊叫一声,支支吾吾地指着舟向月的头上,“那个,城主大人,您的傀儡他,他,他……的脑袋没了!”   洛平安的脑袋掉了。   舟向月光顾着找那几个人套话,连他脑袋掉了都没发现,走出去好几十米才发现。   回去找到小鬼脑袋的时候,脑袋正在生闷气,跟个保龄球一样在地上到处打滚,头发上、脸上到处沾满了泥水。   舟向月:“……”   他叹口气,小心翼翼把小鬼脑袋捡起来,用衣袖擦擦干净,又给按回去,还不忘道歉:“是师父不对,小平安不生气了啊。”   余下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围观。   李婳声和郑始第:……原来我们传说中凶残无情、杀鬼如砍瓜切菜的城主竟然会这么温柔地对自己的傀儡!   等到城主把小鬼哄好了,几人再次往前走。   没走多远,又看到了一个岔路口,指向浓密的榕树深处。   「←眉瘦岭木栈道」   “哦,又到了,”青衣人笑吟吟道,“走吧。”   片刻之后,李婳声几人远远站在一旁,看城主又在那块写着「远离木栈道」的牌子上写写画画,还轻声哼着歌,仿佛心情极好,不由得面面相觑。   李婳声:“你说,城主这是在做什么?”   郑始第:“不知道,可能他喜欢……”   李婳声:“喜欢啥?”   郑始第:“……”   呃,喜欢在公共财物上乱涂乱画?   他们战战兢兢地互相看了一眼:听说大佬们都有怪癖,可能这就是城主的怪癖吧?   「不要踩缝」   舟向月满意地看着自己歪歪扭扭刻在木牌上的字。   本体和考生们走在外侧的环形木栈道上,而这个马甲则和几个非考生境客走在里侧的眉瘦村里,因此比考生们走得快。   刚开始几个计步牌,他还只能来得及提前在纸上写好瞎编的规则,然后用块小木片钉在木桩上。现在距离逐渐拉大,他甚至有闲情逸致直接在木牌上刻字了。   在他的耳边,时不时传来只有他能听见的系统播报音:   “叮!生命倒计时+5分钟!”   “叮!生命倒计时+5分钟!”   “叮!”“叮!叮!叮!”   每一声播报,大概就是一个考生战战兢兢地对他瞎写的规则信以为真了。   虽然每次只能骗到五分钟,但苍蝇腿也是肉。   而且这还不是苍蝇腿,是蜈蚣腿呢。   等到青衣人扔掉手中尖锐的小石子,踱着步走回来时,李婳声看他似乎心情不错的模样,斗胆开口:“城主,可否请问一下,您这一路上是在……?”   “哦……”   舟向月想了想,还认真搜寻了一下舟倾的回忆,“无线充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救命啊,在规则怪谈的魇境里创造规则,还有人性没有】   【绝了,宁就是传说中的五行缺德吧?】   【我赌咒发誓这绝对不是千面城主,马甲也肯定不是!城主大人从来不干这么恶趣味的事情!】   【我就等着看其他人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假的,到时候看这个大忽悠怎么办!】 第82章 荣枯(1更)   「您已前行800步,并将于200步后离开观音瀑布路段。」   楚千酩几人看着挂在路灯柱上的这块牌子。   眼看就快离开这见鬼的观音瀑布路段了,但他们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还只是木栈道的第一个1000步而已,就已经这么凶残了,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样……   而且,这块计步牌不像刚才那几块一样立在岔路口,文字内容也有变化。   在计步的那一句底下,还有两行文字。   「请记住,路灯是笔直的柱状,顶部有圆形灯罩。」   「路灯会发光,灯罩一定不会被榕树须覆盖。」   「路灯不是人。」   「如您发现路灯形状发生变化,请低头做默哀状,务必保持静止,等到路灯恢复正常之后迅速离开,在此期间不要同路灯对视。」   几人不约而同地离面前的这根路灯柱子远了一点。   “……怎么样算是和路灯对视?”越瑾之皱眉道,“看到路灯就算吗?但如果我们不看路灯,怎么知道它是不是恢复正常了?”   “呃,如果把路灯想象成人的话,可能灯罩的位置就是头?只有看到头上的眼睛才算是对视。”楚千酩说。   “别,你可别把它想象成人。”钱多头痛道。   楚千酩这才想起刚才他们的经历,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   几人向前走去。   越瑾之若有所思道:“木栈道已经走了将近五分之一,可是我们得到的线索都零零碎碎,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呃,要遵守规则?”楚千酩挠头道。   钱多翻了个白眼。   唐思恩说:“很多规则都很奇怪。”   越瑾之点点头:“目前我们至少应该清楚了,在这个魇境里,尤其是这条木栈道上,遵守规则十分重要。可是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影,更别说境主了。我们验证境主的机会都没怎么用到。”   楚千酩:“对哦!很奇怪,到处都没人。是不是因为村民都在村里?”   越瑾之:“有可能。但是我们的身份是游客,游客须知很明确地写了我们需要进景区,村长也说不准进村。”   楚千酩:“会不会秘密其实在村里?那我们是不是进村里看看……?”   几人噤声。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都对违反规则的下场比较有心理阴影,不是很想去尝试。   越瑾之:“你们之前有注意吗?我们走的这条木栈道是沿着眉瘦村环绕一圈的,上面分布着几个景点。也就是说,其实第一个景点和最后一个景点距离并不远。第一个是山神庙,最后一个是笑儿崖。或许再走走就会有线索了。”   “这条木栈道设计确实挺不错的,”舟向月说,“或许是这个魇境的境主喜欢让猎物走过一段长长的观光路,经过恐惧的充分浸泡腌制之后享用,口感更爽脆。”   几人:“……”   楚千酩:“啊这,很有仪式感……”   钱多恼火道:“你个废物少说两句会死吗?”   “那个……”唐思恩在几人的讨论声中弱弱开口,“现在,路灯形状算是变化了……吗?”   众人:“……”   几双眼睛战战兢兢地往前方不远处路灯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纷纷像触电一样猛地移开目光。   原本细长的路灯柱此刻覆满了榕树的触须,仿佛一个极其瘦高的人影垂下长长的浓密而干枯的头发。   楚千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又想到瘦长鬼影了。   下一刻,他连哆嗦都不敢哆嗦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低下头,大气不敢喘。   沙沙沙。   垂到地面的枯槁榕树须在木栈道上摩擦出粗糙的声音,似乎只是转眼间,那些榕树须就垂在他们脚边。   楚千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牙关咯咯打颤的声音。   沙沙沙。   摩擦的声音不断逼近,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浓郁得令他作呕的湿黏血腥味,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钻进骨髓。   他垂着头,看见垂在地面上长长的触须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钱地立在原地,心想这几条规则应该比较好遵守,只需要垂下头,保持不动——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瞬间就僵硬了。   谁在这时候恶作剧?!   可是身后的人都同为进入魇境的考生,他们不会违反规则来拍他的。   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拍了他的肩膀?   钱多感到一股凉意控制不住地沿着脊柱向上蔓延。   就在这时,“啪嗒”一声,他的通灵瓦猫忽然掉在了地面一处低矮的水洼上。   钱多下意识看过去。   通灵瓦猫那双黑漆漆的瞳仁不在眼睛中间,而是幽幽地转向了他这边。   同一时间,他在瓦猫脚下的水面上看到了路灯上垂下的干枯榕树须,以及一双倒映出来的眼睛。   那是一双竖瞳。   被那幽绿眼眸中一道细细的惨黑色瞳仁盯住,钱多浑身发冷,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他一瞬间意识到,那是路灯的眼睛。   ***   十几分钟后。   “小唐兄?”舟向月戳戳唐思恩,“小唐兄起床啦。”   唐思恩僵硬地低头太久,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感觉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结,结束了……?”   舟向月笑嘻嘻:“结束啦,你还打了个盹儿,好福气。”   唐思恩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去。   路灯再次恢复了正常,笔直的路灯杆,上面是一盏脏兮兮的灯。   之前沿着高高瘦瘦的路灯杆子垂下来的浓密榕树须,和他脑海中那些摄魂怪、瘦长鬼影一类的东西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钱多消失了。”越瑾之神色凝重地说。   几人都望过去。   湿漉漉积了雨水的木栈道地面上,原先钱多站的位置只剩下一堆衣服。   正是钱多的衣服,就好像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种难言的窒息恐怖感在几人间蔓延开来。   直到舟向月再次掏出火钳拨了拨那堆衣服,还一边拨拉一边嘀咕:“人估计是救不回来了,考试下线了吧。唔,别人挂科都是带衣服的,小钱兄弟难道是赤果果地结束考试?也不知道学院直播给不给打码。”   几人:“……”   听我说谢谢你,突然就没有恐怖气氛了呢。   舟向月的火钳碰到了个硬的东西,“咦,这不是小钱兄弟的旺财么。”   通灵瓦猫笑得眉眼弯弯,歪倒在那堆衣服里。   舟向月拿火钳一下就给夹起来,拿到眼前看看:“小钱兄弟估计是回不来了。衣服都弄脏了就算了,这个吉祥物还是给他带回去吧。”   他伸手给瓦猫揣兜里了。   几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好在最后的一百米走得还算顺利,很快,他们便看到了和观音瀑布路段起始点一样的石碑,只是这里的石碑被榕树须层层缠绕,比之前那块裂得还要厉害。   原本依山而行的木栈道在这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延伸进茂密树林里的许多小径。   满眼都是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   「万木春榕树谷:1000~2000步」   「步栈道1000至2000步范围为万木春榕树谷。榕树谷以漫山遍野的上万株榕树得名,沿途植被繁茂,郁郁葱葱,请尽情享受榕树谷的清新空气与满目苍翠。」   「榕树谷凝聚天地精华,生长在此处的榕树有灵,喜爱与人类互动。请游客在游览榕树谷时遵守以下规则。」   「如听到榕树的哭声,请不要停留,尽快通行。」   「如听到榕树的笑声,请注意,这是榕树“一二三木头人”游戏开始的信号。」   “……这规则越来越可怕了。”楚千酩嘴角抽搐。   现在,原本七人的小团队只剩下楚千酩、越瑾之、唐思恩和舟倾四人。   “虽然古怪,但毕竟是魇境,接受就好。”越瑾之说,“只是前面的规则看起来还算明确,最后的一二三木头人游戏却没有说明。榕树和我们玩游戏?”   “我知道!”楚千酩说,“一二三木头人,就是一个小孩面对墙站在那里,背后其他小孩在他说‘一二三木头人’期间往他那边靠近,但是每次他说完这句话就会回头,这时候其他人就不能动,如果动了就得过去和那个蒙眼小孩手牵手。等到有人碰到蒙眼小孩,所有人就要赶紧跑回起始线,那个人在后面追,如果有人被抓到就要去做下一个抓人的人。”   唐思恩:“啊,我们那里管这种游戏叫红灯绿灯小白灯。”   “但是这有点奇怪,”越瑾之说,“和榕树怎么玩一二三木头人?”   “会不会是像刚才那样,如果听到了笑声,榕树就会像蒙眼小孩一样转过头开始‘看’我们,我们就要保持不动,不能跟它们对视,不要被它们看见?”   楚千酩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但是又是那个问题了,怎么才算被榕树看到了?路灯至少还有个脑袋比较好判断,但榕树的眼睛长在哪里?总不能是每片叶子都……”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笑声。   低沉、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   楚千酩一个激灵转过身来,顿时惊恐地倒退了一步。   其他人都消失了。   黑影幢幢的林间一片死寂,只剩下他自己。   更恐怖的是,他记得自己原本站在一条林间小径上,来的方向还能在枝叶掩映间依稀看见木栈道的栅栏与公告牌。   但此刻,他面前只剩下一棵巨大而茂密的榕树,树干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他的方向扭曲弯躬,千万条榕树须阴森森地垂下,遮挡住了大半视线。   咕咚。   楚千酩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动。   他莫名有种感觉,榕树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像是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阴恻恻地盯着他。   问题是……   刚才这棵榕树,在这里吗? 第83章 荣枯(2更)   唐思恩上一刻还在听着同学们不明觉厉的分析,不过是转头看了几眼周边树丛的工夫,听到那恐怖的笑声之后,再一转头就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   他下意识张口呼救,但又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唐思恩咳得眼泪汪汪,结果刚把眼泪擦掉,就又被面前垂下的浓密长发吓了个半死。   定睛一看,这不是头发,是密密麻麻的榕树须。   ……这这这些榕树须刚刚绝对不在这里吧?!   几乎是同一时间,背后传来了恐怖的低沉笑声,以及仿佛千万条触须在地上的摩擦声。   沙沙沙。   它在靠近。   不祥的摩擦声迅速由远及近,唐思恩根本没敢回头看,拔腿就跑。   作为一个不爱运动的胖子,他简直在这个魇境里跑出了他体育生涯的巅峰。   呼……呼呼……唐思恩剧烈地喘息。   可他慌不择路地转过一片树丛时,顿时眼前一黑——   面前出现了一片被榕树挤裂的坍颓墙壁,两边都被茂密的树丛死死挡住。   这是个死胡同。   唐思恩借着跑动的速度冲过去,原本还想鱼死网破地试试自己的潜力能不能爬上墙壁,可临到头了还是踉跄地来了个急刹车。   ……墙太高了,楚千酩或许能爬上去,他实在是不行。   唐思恩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减肥!   可惜意志力不能救此刻的他。   沙沙沙,背后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越逼越近。   唐思恩绝望了。   他哆嗦着伸手进口袋里想要掏手机求救,但刚碰到手机就想到没有人会来救他。   他也不能放弃,放弃就是挂科。   无数恐怖的幻想在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掠过,他只能在原地这么等着恐怖的怪物出现,或许会像张鹏程那样从高处摔下去,也或许会像钱多那样整个人凭空蒸发……   不怕不怕,死不了的,顶多会比较痛,就算这里死了考官也一定有办法让他恢复……   他脑海中掠过无数种可怕至极的场景,忍不住死死靠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抱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紧张得快要昏厥了。   装鸵鸟虽然怂且没用,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了……   沙沙沙。   沙沙沙。   叮铃铃!   手机忽然响起来,吓得唐思恩一个激灵睁开眼。   这一眼更是惊吓——密密麻麻的榕树须就垂在他眼前,从几步开外一棵向这边扭曲生长的榕树上垂下,仿佛头顶有一个女鬼就藏在浓密的枝叶间,干枯的长发几乎要垂到唐思恩身上。   叮铃铃!   夺命铃声再次响起。   唐思恩回过神来,破釜沉舟地在屏幕上一划——如果是宣布有人破境,考试结束就好了!!   “小唐兄!”舟倾的声音有些气喘吁吁地从手机里传来,“盯着榕树!”   “你才是游戏里的蒙眼小孩!”   游戏里的蒙眼小孩?   什么游戏?   一道亮光骤然刺破了唐思恩脑海中的一团混乱。   他猛地抬头看去。   从四面八方垂下的榕树触须在他眼前十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一二三木头人,只要在你视线里,榕树就不会动,”电话里的舟倾咳了两声,似乎是刚才说得太急激了凉气,“别眨眼,你一眨眼,榕树就会逼近。”   晚了,唐思恩几乎是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   不过就是他上下眼皮一碰的瞬间,面前的榕树须又近了一寸,几步外的榕树树干也扭曲得更加厉害了。   就像是一个弯下腰向他伸出手的阴邪老太婆,垂下密密麻麻的干枯长发……   唐思恩:“……舟倾救命!!!QAQ”   电话那头的声音正在说“小心身后”,闻言沉默了一瞬间。   随后,舟倾的声音倒像是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地安慰他:“等着吧,能撑到我过去就撑,不能撑你结束考试也良好了。怎么,不满意?”   唐思恩:QAQ   他吸了吸鼻子,没敢眨掉眼里冒出的泪花:“满意满意……”   “嘟嘟嘟……”   电话那头舟倾根本没听他回答,直接挂了。   唐思恩:……呜。   舟倾舟倾,你快来啊。   他哆哆嗦嗦把手机塞回去,瞪着眼睛去瞧这棵张牙舞爪地弯下腰来的榕树。   那些墨绿色的榕树叶和干枯拖地的触须都一片死寂,却无一例外地朝向唐思恩的方向,就像是无数只眼睛正藏匿在那浓密的榕树须和枝叶间,带着森森恶意盯着他。   没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很快就酸痛得不行,忍不住眨了一下。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不祥的碎裂声。   唐思恩一抬头,正看见一块石头从头顶的墙壁上掉下来,正正砸在刚才他脑袋的位置——要不是他及时闪开,就脑袋开花了!   随着石头掉下来的还有一片尘土。唐思恩正好抬头去看,被扑了一脸。   他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尘土迷了眼睛,最大的酷刑就是不能眨眼。   那滋味真是太痛了。   唐思恩实在是忍不住,一边狂飙眼泪一边眨了几下眼睛。   第一下。   原本几步开外的榕树又闪现近了一些,遮天蔽日,从三面将唐思恩的去路包裹得严严实实。   第二下。   触须已经垂到了额前,马上就要碰到他。   第三下。   仿佛干枯指尖一样的触感触及了他的头顶。   浑身血液都冲上头顶,唐思恩终于崩溃了。   他猛地伸手抹了把泪,感到榕树须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粗糙质感,从脑袋顶部如游蛇般蜿蜒而下,伸向他紧闭的眼睛,逼近他致命的咽喉——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一股热浪骤然袭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熟悉的嗓音:“闭眼!”   唐思恩下意识闭上了眼。   头上榕树须的包裹猛然一轻,那些触须就像突然受到惊吓一般缩了回去。   唐思恩在一片泪光中再度睁开眼时,只见原本铺天盖地向他逼近的榕树枝叶与触须竟然已消失殆尽,面前是一片晃人眼的闪亮火光,火光旁露出一张无比亲切的脸庞。   舟向月拿着燃烧的枯枝,笑眯眯向唐思恩伸出手:“还好吧,小唐兄?”   紧接着,他被感激涕零的唐思恩抓住手,用力把他拉起来——   然后一个趔趄,差点也被带倒了。   舟向月:“……”   舟倾,你看你的弱鸡身体!   唐思恩被闪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扶着石头自己站起来,讪讪道:“抱歉啊舟倾,我太胖了。”   舟向月扶额:“没有没有,是我这身体太不争气了。”   唐思恩:“没想到这么恐怖的榕树居然怕火……”   舟向月:“其实也就是瞎猜的。再怎么厉害,它也是树啊。就算不是树,只要是活的东西,多少都会怕火吧?”   唐思恩一想也是,树木怕火,再正常不过的常识。   【卧槽,原来还可以这样?小船牛逼!】   【没什么了不起的,其实栈道入口处就有暗示啊】   【当时公告牌上不是就写了嘛,「森林防火,人人有责。步栈道沿线林区为禁火区,禁止携带火种进山,禁止燃放鞭炮、野炊生火、点放孔明灯等。」】   【本来就是常识,规则还又向境客暗示了一遍榕树的弱点】   【那怎么别人就没想到?就连上一场南蓁想到这个,也因为没有带火种,最后只能快速通过榕树谷。为黑而黑大可不必】   【只是大家习惯了这个魇境里的规则都是必须遵守的守则,这条规则混在其他规则里,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不能违反”上。】   【的确,这是一个思维盲区,还是需要反应足够快才行】   片刻之后,舟向月带着唐思恩,两人各自拿着火把背靠背前进,从榕树丛里杀出一条血路,很快找到了楚千酩。   楚千酩身处好几棵榕树的夹攻之中,几乎被遮得密不透风。要不是舟向月一个电话打过去,楚千酩的手机响了,他们两人怕是要错过他的位置。   “师兄?”舟向月问道。   “我在这里!”楚千酩的脑袋从树丛的缝隙间露出半个。   胆小的楚师兄居然还没挂,舟向月其实有点意外。   怎么说呢,他只是礼节性地问一问而已,没指望他还活着。   楚千酩不仅没挂,看起来状态还不错,甚至还转过头来,一只眼睛冲师弟wink了一下。   “厉害了师兄,”舟向月惊讶道,“还有力气冲我抛媚眼,看来你还能撑一会儿。”   “师弟……!!”楚千酩眼泪汪汪地又冲他眨了另一只眼睛,看起来格外哀怨,“我是两只眼睛交替眨眼,才活到现在的……” 第84章 荣枯(1更)   刚把楚千酩救下不久,几人在树丛中看到另一边也亮起了火光。   舟向月微笑起来:“看来越瑾之也找到了榕树的弱点。”   几人很快便各自循着对方的火光重新聚集到一起。   越瑾之一边警惕地拿着火把四处映照,一边说:“我看到你那边的火光,猜到榕树弱点是火,所以我就自己动手了。”   “万幸,我们没有再在这里折损人员。”   其实找到榕树的弱点是火之后,万木春榕树谷这一段一千步的路程反而比最开始的一千步要好走许多。   几个人每人都捡了两根枯枝点燃,警惕地拿在手上,一边来回照着四周,一边慢慢地往前走。   或许是因为他们用流氓的方式打破了游戏规则的缘故,那些榕树远远近近地跟着他们。   铺天盖地的干枯榕树须仿佛某种不明生物的触须一样贴着地面爬过来,无数片深浓的墨绿叶子一片死寂地盯着他们,让每个人都感觉到如芒刺在背的冰冷恶意。   轻轻重重的沙沙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听得唐思恩头皮发麻。   越瑾之及时提醒道:“别回头。”   别回头。虽然回过头,背后那些榕树就不会动了,但“不要回头”是整条步栈道的规则。   唐思恩的鼻尖冒了汗,他硬着头皮拿着火把往前走,总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毛毛地掠过他的后颈,就像是什么人的头发……   他咽了口口水,又把自己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感觉,好像有一双充满恶意的冰冷的眼睛,正从身后看着他……   有人在跟踪窥伺他,而且越来越近,就快要贴到他的后脑勺上了……   “你们看!”楚千酩眼尖地喊道。   又是一块路边的石碑。   石碑坍塌了一半,剩下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   「杜鹃峡漂流:2000~4000步」   「步栈道2000至4000步途径杜鹃峡,游客可继续沿栈道前行,也可体验杜鹃峡漂流。」   楚千酩:“那肯定是继续沿着栈道走比较好吧!”   走栈道再可怕,还能可怕过杀人的榕树和诡异的木偶吗?而且他们已经走了好半天,基本熟悉了栈道上各种规则的套路,而漂流什么的……一听就很恐怖。   舟向月拍拍他的肩膀:“你看那里。”   石碑边上贴了块公告,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体:   「步栈道杜鹃峡路段因山石滑落严重损毁,无法通行,请游客通过漂流前往下一路段。 ——眉瘦岭生态风景区管理委员会」   楚千酩:“……”   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伸长脖子往前面曲折的栈道深处看:“我看着前面好像路也没有封啊……”   因为栈道曲折加上绿树繁茂,只能看见前面一段大概十来米的路,和观音瀑布路段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后面就被树木挡住看不见了。   “那师兄去走吧!”舟向月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要是走到前面发现此路不通,你也别回头了,冲我们招招手示意一下,我们就不进去了。”   楚千酩:“……那我呢?”   舟向月无辜道:“不是师兄你想去走吗?可是栈道上又不能回头,要是我们一起过去,到了前面发现路真的封了,岂不是全都得死在那里,多不划算。”   楚千酩:“……算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们一起去漂流吧。”   【哦吼,完了】   【这真是我见过的运气最差的一届考生,都活着走到杜鹃峡了,居然会因为塌方不得不去漂流】   【奇了怪了,前面那段路我记得也不算很险吧,居然还会山体滑坡】   【绝了,这魇境真的蛮神奇的,居然每一场都不一样。上一场考试的时候,杜鹃峡这一段的栈道还是可以走的吧?而且还是难得没什么鬼鬼怪怪的路段,毕竟鬼怪都在漂流上呢,作死的或者艺高人胆大的才去漂流】   【是啊,南蓁那样的少年天才可以走,这一帮奇形怪状的小朋友过去……丰富死法库吧】   漂流要从栈道旁的一个小岔口沿着石阶走进深林,一直向下走到河边的起始渡口上。   石阶上生满了潮湿的墨绿色青苔,滑的很。   舟向月刚走上去一步就摔了一跤。要不是楚千酩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可能瘦弱的少年已经从台阶边缘滚下去了。   “师弟小心!”楚千酩担忧地把他拉回来,“嘶,你胳膊肘都擦破皮了,本来就身体不好,一定要小心……”   “多谢师兄。”舟向月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叶,瞥了一眼胳膊肘上擦破皮露出来的鲜红血肉,“等下到河里洗洗就行了。”   【嘶,我看着都好痛,花瓶居然这么淡定】   【敬他是条汉子】   【眼花了,他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几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回旋的石阶逐渐走进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   他们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石碑下台阶旁的草丛里传来细碎的窸窣声响。   通灵瓦猫从草丛里露出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片刻之后,它耳朵一动。   只见草丛微动,里面试探地伸出了一只毛绒绒的爪子。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从旁边伸出,一把抓住了那只爪子。   旺财惊愕抬头,撞上一双阴森微笑的眼睛:“抓到你了。”   【卧槽!魇境缺大德给我切旺财视角,滴水观音的笑容好可怕啊!】   【说实话,刚才他带着几个人隐藏在附近守株待兔的时候,我真是为这几个小崽子摸了把汗。滴水观音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吧?居然就这么把他们放过去了,我竟然有些感动,抹泪.jpg】   另一边,给“城主大人”鞍前马后伺候了半天的李婳声、郑始第和谢三元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谢三元壮着胆子问:“城主,您咋知道前面路段塌方走不了啊?”   青衣人:“我不知道啊。”   几人:“啊???”   那你还贴上这张纸不让他们走栈道,让他们去漂流?   青衣人撇了他们一眼,微笑起来:“后生嘛,欠练。漂流一听就比栈道更适合历练,魇境里多见识见识,以后才能见什么都不慌。”   几人:“……”   他们面面相觑,没谁敢先开口——城主大人可真是,真是……   他们没敢说出口的话,弹幕里满天飞。   【我愿称之为无限缺德】   【好缺德我好喜欢,缺德他妈给缺德开门,缺德到家了】   【后生嘛,就是欠练!!】   ***   「杜鹃峡漂流」   「杜鹃峡漂流位于眉瘦岭重峦叠嶂的高山峡谷深处,从眉瘦岭栈道中部出发,终点在眉瘦岭民俗文化馆,全长███,总落差144米,最高落差达到██米。」   「杜鹃峡漂流沿线河道天然原始、森林覆盖率高、沿途地势景观丰富,时而激流勇进,时而悠闲惬意,全程伴随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叮咚水声,如同大自然的窃窃私语。」   「杜鹃峡漂流仅限年满18岁游客参与。成人票20元/人,学生票15元/人。」   「本景点无人售票,请勿相信任何人兜售的门票,请勿从任何售票员手中购票。」   「漂流时请勿携带贵重物品,请妥善保管易脱落的首饰配饰。」   「上船后,请听从指挥员的安排,穿好救生衣,找到安全绳。」   「漂流为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娱乐活动,请遵守漂流须知,注意安全。如因不遵守规则导致任何伤害,游客后果自负。」   楚千酩大为震惊:“……好家伙,我们进魇境里挨吓,还要付钱?那我不付钱,可以不吓我吗?”   舟向月:“我支持你师兄,去吃个霸王餐,顺便给我们直播个结果。”   【小楚总是抱有一些天真的幻想】   【哈哈哈哈哈哈小楚等会知道漂流买票的真相,岂不是要更加崩溃】   几人的目光犹豫不定地扫过漂流渡口前相对摆放的两张桌子。   左手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脏兮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方方正正木头箱子,开口处可以看见里面塞满了钱币。   楚千酩伸长脖子一看,还是现世的纸钞。   右边的桌子则有两个差不多的箱子,一个同样塞满了钱币,另一个则露出一角油印的纸张,看起来像是什么上世纪的老旧门票。   只是桌子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姿僵硬的木偶,从头到脚都生满了大大小小的霉斑,乍一看就像是一具腐烂了的尸体,吓人一跳。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木偶和之前的一样,脸上是僵硬的猩红嘴唇,上头一对死气沉沉的灰黑色眼珠。   两张桌子相对而立,两口箱子就像是两只黑漆漆的棺材,里面塞满香火钱。   配上渡口一道低矮的牌坊木门,褪色生霉的木门后是被繁茂树林遮蔽得幽深不可测的河道,看起来阴森森的,活像是……在向门后什么阴邪的玩意上贡。   楚千酩觉得自己心里的警铃都快响彻天际了:“这个鬼……”他慌忙把字咽回肚子里,“漂流,真的是人能漂的吗?”   就像是呼应他的话一般,一阵咔咔咔的木头摩擦声传来。   桌子前的木偶一顿一顿地转过头来,被霉斑覆盖了大半的猩红嘴唇缓缓咧开:“几,位,买,票,吗?”   惊得楚千酩忍不住退开一步。   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因为他们都立刻想起了刚刚才看到的规则:   「本景点无人售票,请勿相信任何人兜售的门票,请勿从任何售票员手中购票。」   越瑾之谨慎地摇摇头,抿唇没说话。   几人都看向另一张桌子。   这张桌子倒是没人。   无人售票,用的还是现金付款,没有找零。   楚千酩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连个付款码都没有?!在外头都不用现金了,哪个冤大头进魇境会带钱啊?”   唐思恩欲言又止:“……”   唐·冤大头·思恩:“呃,我带了。”   楚千酩:“……”   楚千酩:“呃,抱歉师弟,我不是有意的……但我能问问你是啥考虑吗?”   唐思恩:“……其实只是塞在裤子口袋里一直忘记掏了。”   唐思恩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那个,我就这么多……好在我们几个的票是够了。”   “多谢你!等出去还给你,”越瑾之看了看价目表,“我们应该是算学生价吧?不过这漂流价格倒还真不贵。”   “……是不贵,本来是无偿吓人的,多几块都是赚啊。”楚千酩还在不甘地碎碎念。   每人15元的票价,一百元纸钞绰绰有余,只可惜浪费掉40块。   唐思恩战战兢兢地把一百元塞进纸钞箱子里,随后几人轮流把手伸进卖票的箱子里,各扯了一张票下来。   舟向月最后一个取票,他把手伸进箱子里,顿了顿。   他取的就是最后一张票。在票的末端,摸到了什么冰凉细长的东西。   ——那触感,就像是死人的指骨。   他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稍一用力扯下票来,晃荡着跟上另外几人。   他们各自都在紧张地端详自己手中的票,或是探头探脑地观察渡口,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一点点异状。   【嗐,这里算是个必杀局了,谁能想到木偶才是无人售票啊……】   【没错,尸体藏在无人售票的桌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在箱子里攥着票,这都能算有人售票,这个境主真的很离谱】   【越瑾之还是很不错的,是个种子选手。另外几个就算了,楚千酩好歹还能走武力流,要是能稳住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但废物花瓶……叹气】   【其实他前面的表现还挺令我惊讶的,但这一段的鬼实在是刚好克他,板上钉钉地玩完了。】   【没啥好说的,提前给几位点个蜡吧(蜡烛)】 第85章 荣枯(2更)   几人沿着生满了青苔的台阶向下一直走到渡口,渡口旁是一片还算开阔的水面,但顺着水流往前一点就被闸门拦住了。远处依稀可见蓊郁的山林和曲折河道。   可以看见渡口下水波荡漾,几只又小又破的皮筏子飘在水面上,脏兮兮泛着油光的绳子系在渡口,随着阵阵波浪一松一紧地浸在水里。   皮筏子非常小。   渡口立着木牌:“一人一船,请勿超载。”   “救命,这可是漂流啊!!”楚千酩看着破破烂烂的小皮筏子,表情崩溃,“那不应该是两三个人一只筏子吗?为什么要一人一个?”   渡口有一个灰霉生得格外重,近乎腐烂的木偶。   那木偶身子不动,脑袋咯咯咯地转回来,卡一卡:“请,务,必,一,人,一,船,每,条,船,不,可,承,载,超,过,一,人。”   ……这大概就是漂流的指挥员了。   楚千酩和唐思恩可最怕这个了——   不出意外的话,就要落单了。   可这是魇境,但凡落单了,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几人拉拉扯扯叽叽咕咕,很不情愿地下了渡口,分别坐进一只皮筏子里。   渡口下就是一个小陡坡,陡坡前拦着一道闸口,防止有人还没准备好就随着水流落下去。   几人小心翼翼地坐进各自的小皮艇里,水波晃荡,不得不手忙脚乱护着自己的时漏。   “那个,请问这水有多深啊,”楚千酩战战兢兢地探头看了一眼水面,看不清河底,“我们要漂多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偶没回答,甚至半句废话没有。   它绑在手臂上的绳子一扯,渡口的闸口开了,几人瞬间被汹涌而至的水流冲下了陡峭的滑道!   急速的失重感中,水花骤然四溅,遮挡住了全部视线。   下落!   下落!!   下落!!!   砰!!!   皮筏子重重地落在汹涌溪流中,激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根本躲闪不开。   越瑾之整个人都被飞溅的水流泼湿了。   她一手拧了拧湿漉漉往下滴水的袖子,另一手依旧护着自己的命烛时漏。   但尽管如此,在湍急的水流中,短短的命烛还是肉眼可见地飘飘摇摇,越来越快地变短。   越瑾之抿了抿唇,扭头看身边。   模糊的视线里,可以看见楚千酩他们几人的皮筏子远远近近地飘在附近,同样在水流中左冲右突,被一阵一阵飞溅的水雾挡住看不清楚。   狭窄的溪流岸边满是参天大树,密密匝匝地遮住了天光,河道上一片晦暗。   “咕——咕——咕——咕”   诡异轻灵的杜鹃叫声忽然从树林深处传来。   越瑾之瞬间想起了之前看到的规则,“眉瘦岭没有杜鹃”。   眉瘦岭没有杜鹃,却有杜鹃的叫声时不时传来。   此前的叫声都是八声杜鹃,而现在,杜鹃的叫声开头声调明明和八声杜鹃一模一样,却在叫了四声后戛然而止。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一口咬断了脖子,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气绝身亡。   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越瑾之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水雾的冷风急速掠过她的耳畔。   越瑾之在刹那间意识到危险逼近。   她猛地往后一倒,瞳孔骤缩。   一根断裂后横拦在河面上的粗壮树枝几乎是贴着她的额发横扫过去,尖锐的端口散发着森森寒意!   刚飘过这根横倒在河道上的树枝,越瑾之连忙冲后方喊道:“小心!有树倒下来拦住了河面!”   又一个急弯到来,噼里啪啦地水花四溅,越瑾之也不知道后面几人有没有听到她的提醒。   漂流速度太快了,越瑾之不能一直向后张望,只好死死抓住皮筏子的抓手,稳住自己的身体。   她又要关注四周像那根树枝一样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又要护着手里的命烛不被四处飞溅的浪花打湿,神经极为紧绷。   好在后面的一段漂流虽然也到处都是急流巨浪,但主要是因为河道狭窄,没有再出现什么一不小心可能会丢命的危险存在。   又过了一会儿,皮筏子转过一道狭窄的石缝,前面的河道豁然开朗,水流也由湍流变得平静舒缓起来。   岸边露出一片生满了树丛的浅滩,大大小小被溪水打磨得光滑的石块在水中闪闪发亮。   “咕——咕——咕——咕咕……”   杜鹃的叫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叫了五声。   越瑾之皱起眉头。   刚才是四声,现在是五声,这是什么意思……   “小瑾,小瑾!”微弱的声音夹杂在潺潺水声中远远传来。   那是杜秋秋的声音!   越瑾之猛然抬起头望过去:“秋秋?”   越瑾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见了河岸边站在水里浑身湿透的女孩。   杜秋秋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冷得连声音都在打颤:“小瑾,我刚刚跟着巡山员走了,可他把我带到这里就突然消失了……树林里有蛇,还有不知道什么鬼影……水里也有东西……”   “这里太恐怖了,我不想考试了呜呜呜呜……”她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小瑾,你能带我一程吗?树林里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了,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我不被冻死就被吓死了……”   越瑾之沉默了片刻。   “小瑾?”杜秋秋往前走了一步,又怯怯地站住了。   她颤抖着声音:“小瑾,你不相信我吗?”   越瑾之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开口:“秋秋,我手机热点的密码是多少?”   杜秋秋一愣,迟疑了片刻。   越瑾之的表情一点点冷下去。   “等一下!”在越瑾之开口之前,杜秋秋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多了几分哭腔:“是我的生日……980324。”   越瑾之抿了抿唇。   她又想了想:“我的猫咪,是你什么时候送给我的?”   杜秋秋一愣,眼中泛起一阵迷茫。她刚张开嘴,忽然欲言又止,仿佛在纠结什么。   越瑾之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终于,杜秋秋犹豫半天之后,吞吞吐吐地开口:“小瑾,我送给你的明明是狗狗啊……是三年前的暑假……”   越瑾之笑了起来:“是啊,土豆三岁了。它很想你呢。”   她将皮筏子边系的绳子往岸边一甩,勾着劲往岸边的浅滩靠近。   杜秋秋也跌跌撞撞地从河边的浅滩向这边走过来。   两人的距离慢慢靠近,浓绿的溪水也逐渐没过了杜秋秋的腰侧、胸口、肩膀……她的长发飘散在水面上沉沉浮浮,仿佛游荡的水草。   越瑾之从皮筏子里探出身去,向杜秋秋伸出手:“秋秋,你……”   眼看越瑾之马上就能抓住杜秋秋的手了,可杜秋秋却突然握紧了拳头,猛一把向旁边挥开。   两人向前伸出的指尖隔着浅浅一层水波错过。   杜秋秋那一下动作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栽倒在水里。   “秋秋!”越瑾之惊呼一声。   下一刻恐怖的一幕,几乎让她浑身寒毛直竖。   杜秋秋浓密的长发在水面上散开,依稀可以看到她沉没在水下的头颅以活人绝不可能达到的程度扭转了180度,露出了原本长发覆盖之下的后脑——   那里也是一张脸。   那张脸和杜秋秋正面的脸一般苍白,在幽绿的水下泛着死气沉沉的灰青色。   一串串气泡随着她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涌上水面,在阵阵水花中噼里啪啦地破碎。   这张脸挣扎着露出水面,眼睛通红:“别答应我!”   杜秋秋的眼泪混着河水湿漉漉往下淌,沉沉浮浮地呛着水,“小瑾,我是骗你的!答应了我,你……咕嘟咕嘟咕嘟……你就考试结束了!”   “可是你不会游泳!”越瑾之抓住皮筏子的边缘,一用力要翻越过去。   “只是……只是一场考试而已,咕嘟咕嘟……”杜秋秋一边哭一边挣扎,“我死不了的……你接着考试啊小瑾!”   “你也说了只是考试而已!”越瑾之跳进了水里。   她没入幽绿的水波中,看到了杜秋秋飘起的衣服,和仿佛死人般苍白膨胀的皮肤。   大把大把的头发在水波中飘荡,丝丝缕缕地缠上了越瑾之的胳膊和脚踝,是一种滑腻恶心的触感。   杜秋秋在水中挣扎着想远离她。   一阵阵波浪推挤着她,她就像是一只白陶的泥娃娃一样,从灰青色的皮肤表面到皮肤下的血肉,都在一寸寸地向水中融化。   就像是一团淤泥聚成的怪物,在河水中现出了原形。   可是越瑾之奋力地向她伸出手去,满眼只看到了杜秋秋融入河水中倏忽不见的泪水。   她抓住了那只如同一滩软泥般的手,一张嘴在水下吐出一串气泡。   “无论如何,我陪你一起。”   “咕——咕——咕——咕咕咕……”   在水中浮浮沉沉的浪头里,越瑾之恍惚间听见了六声杜鹃叫声。   一切声音都消失在光怪陆离的水波中。   【莫名有些感动QAQ】   【小姐妹的友谊,很羡慕啊!就是可惜了越瑾之,她蛮厉害的】   【唉!!!就差一点点!我在瑾之师妹身上下的赌注啊T T 我本来觉得她肯定是这场第一的!】   【翠微山系统:检测到赌-博行为,警告一次】   【哈哈哈哈哈哈哈楼上失意忘形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1】   【还是经验太少,很快就会成长起来的!总比隔壁那个废物花瓶强多了!他根本一点都没发现异样啊,还高高兴兴相谈甚欢,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走走走,去看他咋死吧哈哈哈哈,我蛮好奇那些东西会怎么弄死他的】 第86章 荣枯(1更)   “咕——咕——咕——咕咕咕……”   唐思恩听到阴恻恻的鸟叫声,顿时又是一个激灵。   自从开始漂流之后,他这颗小心脏几乎就一直在超负荷地怦怦怦跳,刚刚才稍微喘了口气。   眼前是一片浅滩,水流难得的慢了下来。   河岸边繁茂的树林郁郁葱葱,浓得几乎化不开的墨绿色枝叶从两侧岸边向头顶伸出浓密的枝叶,在上空密密地交缠在一起,向这片水潭中投下浓重的阴影。   “舟倾?楚师兄?”唐思恩声音有点打颤。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总令人觉得有什么危险的事就要发生。   他回头,刚想看看那两人飘过来没有,便听见舟倾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哎小唐兄!你怎么这么慢?我们都飘到你前面来啦。”   唐思恩惊喜地回头,只见楚千酩正远远朝他挥手:“这里这里!”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两人的皮筏子正好在河岸的拐角处,被岸上的树木挡住了,所以他刚才没看见。   浅滩边有一块凹陷进去的地方,水流到这里刚好被岸边抵消,便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小河湾。   唐思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总算找到亲人了!刚才那长长的一段河道都是落单,他吓都快吓死了。   “舟倾,师兄,你们看到越瑾之了吗?”唐思恩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皮筏子靠在那片河湾里,甩着酸痛的胳膊。   舟向月:“没截住,她先跑了。”   楚千酩递给唐思恩一瓶水:“喝水吗?”   “谢谢师兄!”唐思恩高高兴兴接过水来,刚才忙着和水流搏斗,激烈运动了好半天,他真有些渴了,“我的水刚才过急弯的时候掉进河里了,唉……”   舟倾也拿出了一瓶水,一拧瓶盖——   他沉默了。   “给我吧!”楚千酩十分自觉地伸出手去,“咔哒”一下就拧开了师弟手中的瓶盖。   舟倾脸都绿了。   他泄愤似的仰起头,咕咚咕咚开始灌水。   唐思恩憋着不敢笑。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这水怎么味道这么怪?   莫名地带着一种淡淡的浑浊腥臭味,而且滑下喉咙的时候,有种奇怪的冰凉粘稠的感觉。   “噗!!”唐思恩忍不住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舟倾好奇地问他,“呛到了?”   唐思恩忍不住瞥了一眼师兄。   楚千酩正在咕咚咕咚地喝水,看着渴极了的样子。   唐思恩咽了口口水,没说话。   咋说?   别人送你一瓶没开过的水,你自己亲手拧开的,然后你问他,你这水是不是不干净?   唐思恩犹豫来犹豫去,又拿起水瓶喝了一小口。   奇怪的是,这回水喝起来不再有那种异味了。   清澈甘冽的水滑过他的喉咙,润湿了他因为紧张而干燥起皮的嘴唇,他忍不住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啊,渴死我了。”唐思恩放下水瓶,满足地叹了口气。   楚千酩此时已经喝完了他手上那瓶水,把空瓶子往皮艇的角落里一塞。   他低头的那一瞬间,唐思恩好像晃了一下眼。   楚千酩后脑的头发上,好像有什么动了一下?   “师兄你脑袋后面的头发,好像……”   好像动了动。   唐思恩说到一半,像被什么冰凉粘稠的东西粘在了喉咙里。   “头发?”楚千酩闻言伸手到脑后抓了抓,然后把一只黑色的虫子拎了出来,“嗐,是只蜘蛛。”   “小唐兄,你可得小心,”舟倾笑嘻嘻道,“河边的树上有很多吊死鬼虫子,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哪只也掉在你头发上了?”   就在这时,杜鹃叫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咕——咕——咕——咕咕咕咕……”   鸟叫声模模糊糊,一点也不真切。   可那声音却像是忽然摇动了什么信号铃一样,让唐思恩脑子一震,下意识看了眼手机。   锁屏上显示3分钟前有一条未读消息。   舟倾:你在哪里?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唐思恩一抬眼,发现“舟倾”正从手机屏幕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然后冲他咧嘴一笑:“晚啦。”   唐思恩意识清醒时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护在怀中的命烛时漏“砰”的一声,炸裂了。   那一刻,他听到了八声杜鹃叫。   ***   “咕——咕——咕——咕咕咕……”   楚千酩正坐在浅滩上的皮筏子里晃荡自己的命烛时漏,没注意到从树林里传来的诡异杜鹃叫声。   “师弟,你看我的时漏为什么下降得这么快啊?”他疑惑又紧张地问道。   自从开始漂流之后,时漏就像开了个豁口一样哗啦啦地往下漏液,命烛烧得跟不要钱似的。   照这个速度烧下去,他恐怕撑不到半天就要挂了。   “唔……”唐思恩挠了挠头,“可能是因为师兄你全身都湿透了?不是说不要淋雨吗,可能漂流溅上水也是差不多的效果?”   “呃,可是唐师弟你的命烛现在都比我的长了……”楚千酩小声哔哔。   舟倾笑嘻嘻喝了口水:“也可能是刚才磕了碰了哪里没发现呢?师兄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命烛,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楚千酩沮丧地往皮筏子边缘一靠,想借着这里的一点光仔细检查下自己的命烛是不是真的有哪里不对劲。   后腰突然被一个尖锐的小角硌了一下。   “嘶,”他吸了口冷气,伸手过去摸了摸。   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皮筏子鼓胀的充气层之间。   楚千酩一用力,把那个东西揪了出来。   竟然是一个被折叠了很多次变得尖锐又坚硬的纸包。   楚千酩奇怪地把纸一点点捋开,发现纸上写了两行潦草的字:   「不能用现金!」这一行重重划掉,改成了另一句,「别多给,也别少给钱!」   「多给就多了,少给就少了……」   底下的一行字却写得歪七扭八,浸了深深浅浅的墨滴。   「晚了!一切都晚了」   楚千酩没太看懂纸上的内容,却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买票的时候,他们算是多给了钱。   ……多给就多了,多了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呼吸声忽然从面前传来。   楚千酩猛一抬头,发现舟倾的头就凑在他前面,伸长脖子想要看纸上的内容:“师兄你在看什么?”   “哦,我……”楚千酩刚开了个头,揣在怀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下意识地低头瞥了眼屏幕。   顿时头皮都要炸了。   “舟倾小师弟”:师兄你在哪里?   楚千酩正要把纸递给师弟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四肢百骸的血液变得冰凉,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   “舟倾”歪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师兄,你怎么了?”   学院考场直播弹幕:   【emmmm不得不说这些东西学得还挺像的】   【是我的错觉吗?这些东西好像比上一场学得更像了】   【+1,跟人工智能的迭代进化似的】   【卧槽槽槽有点起鸡皮疙瘩了,鬼都能进化的吗?用进废退还是物竞天择啊?】   同一时间,幽幽的鸟叫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咕——咕——咕——咕咕咕咕……”   或许是人在骤然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候大脑在玩命运转,这一瞬间就像是慢放的镜头,楚千酩竟然数清楚了杜鹃鸟的叫声,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为什么八声杜鹃只叫了七声……?   等等,好像比前几次叫的叠音更多……   【这里特别坑,如果发现了异样,直接揭穿它们是假的的话就会激怒这些玩意,然后被它们打死!!上一场这画面都被直播打码了2333 那位小师妹恐怕得留下心理阴影了】   【这也太凶残了吧!!那这里要怎么过啊?】   【要么智取,要么硬来。智取就是让这些玩意装不下去,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假货,硬来的话……打到他们承认自己是假货就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跟鬼打架,认真的吗?让他们自己承认也基本不可能吧!】   【所以说这个漂流几乎是个必杀局啊。小唐已经挂了,废物花瓶肯定也是必死无疑的,不过我看着小楚这一身腱子肉,搞不好还真能跟它们打个平手】   【讲真,漂流一看就很危险,一般除了大佬,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走这里的,像上一场考试就只有南蓁和另一个男生来了漂流,然后那个男生就挂了】   【对哦,上一场我没看,所以南蓁在这里是怎么过关的?】   【她很快就发现身边的几个不是人,然后把它们殴打了一顿,直至它们承认自己是假的】   【……南蓁yyds!】   正在楚千酩惊恐万分地看着“舟倾”似乎往自己这边越伸越长的脖子时,手机又震动起来。   “舟倾小师弟”:遇到麻烦了?   “舟倾小师弟”:这好办,让他们拿出手机。   楚千酩:“……?”   【?废物花瓶咋还活着?他那么聪明肯定发现异常了,不应该已经被那两个鬼砸成肉泥了吗?】   【哪能那么聪明,大概是还没发现所以苟到现在。要不就他那小身板,还不够鬼一掐的】   【我去瞅一眼】   楚千酩虽然觉得离谱,但对师弟莫名的信任让他眼巴巴地等着师弟的回复。   “舟倾小师弟”:不知道杜鹃叫八声时会发生什么,但我劝师兄马上按我说的做。还记得昨晚我说的吧?   这时,楚千酩画面的弹幕突然冲进了一大堆【哈哈哈哈哈哈哈】,搞得弹幕一片【???】。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我从未见过这么骚的骚操作】   【小船师弟自己欺负鬼还不算,居然还要带着兄弟一起欺负鬼!!!气抖冷!】   【什么?花瓶是用了什么道具殴打鬼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分钟前。   舟向月从皮筏子的夹层里掏出了那个小纸包,若有所思地又伸出手指在里面抠抠挖挖了半天,果然又发现了另一个塞在更里面的纸团。   「不能直接告诉它们!它们会生气,生气的它们很恐怖……」   「必须让它们自己承认自己不是那个人……」   “楚千酩”直勾勾地看着他:“师弟,你在看什么?给我也看看……”   “好呀,”舟向月转过头,眨眨眼笑起来,“来,楚师兄,小唐兄,拿出你们的手机来。”   他自己以身作则,先把手机掏了出来,放在面前。   另外两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但也乖乖地掏出了手机,都放在面前。   舟向月满意了。   “来,我数三二一,”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两人,“然后我们一起面部识别解锁手机。”   “楚千酩”和“唐思恩”:“……???” 第87章 荣枯(2更)   滴嗒,滴嗒。   冰凉而空洞的水声。   ……好冷。   唐思恩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依然一片昏黑。   鼻腔里灌满了潮湿的水腥味,带着一种泥土混合着落叶霉烂的气味。   他长得厚实自带保暖神器,极少有觉得冷的时候,现在却着实觉得冷得牙齿打颤。   手略微一动,便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一层层涟漪般的回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听得人脑子头昏脑涨。   ……他竟然泡在水里。   唐思恩迟钝地拢起双臂抱在胸前,蹲在水里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身处一片黑暗的水中,四周是狭小潮湿的石壁。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跟失明了似的。   冰冷彻骨的水让他脑子也像被冻住了,想什么都慢吞吞的。   唐思恩想,自己刚才应该是死了。   然后呢?   这个魇境是考场,按理说他就算死了也会复活,应该会有考务员来回收他。   所以现在他在哪里?   来回收他的人呢?   正在唐思恩牙齿咯咯打颤地冥思苦想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哗啦的水声。   层层叠叠的回声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   眼前一片漆黑,唐思恩什么都看不见,却能从那水声中听出似乎是什么东西搅动了水面,而且那东西看起来应该不小……   一条巨大的鱼,或是别的什么怪物。   这里还是魇境!   骤然降临的危险预感让唐思恩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四周一片死寂,还不知道考务员们什么时候能找到他。   他现在整个人几乎都泡在水里。这里感觉像是在山洞深处,要是有什么地下湖里生出了巨大的水生怪物,正在朝这边游过来的话……   考试过程中死了不会真死,但已经结束考试之后呢?   哗啦。   又是水声,这次的声音明显比刚才近了许多,层层叠叠的回声听得唐思恩头皮发麻。   那个东西在水中游得很快,按照这个速度,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游到他这里。   唐思恩的心跳急促起来,他想赶紧扑腾到岸边离开水面,但又怕动作太大发出响声,更快地把那个东西吸引过来。   冰凉的水里活动极为困难,他努力地向前走,手在漆黑的四周摸索,期望能摸到干燥的石头什么的的,可以爬上去。   水下,似乎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拂过了他的腿,不知道是水草还是头发……   慢点,悄悄的……唐思恩哆哆嗦嗦地摸索着。   哗啦!   那怪物已经很近了,感觉离他只剩一两个人的距离!   唐思恩身边的水面都被搅动起来,身体可以感觉到周围的水流正在晃晃荡荡,被某个巨大的神秘的存在搅动起来。   唐思恩脑袋一嗡。   这么近,那东西不可能没有发现他了。   他猛吸一口气,开始玩命往前扑腾!   快!   再快点!   水里有东西过来了!!   唐思恩拼尽全力地挣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跳得快要炸裂。   呼呼……呼呼……   爬到岸上去,远离这片危险的水域,水里有东西……有巨大的东西……正在逼近……逼近……   哗啦!!   他身后骤然掀起一片浪,随即有个冰凉滑腻而巨大的东西从他身边掠过。唐思恩本就扑腾得趔趄,被这一阵水波一掀就往水里栽倒进去。   “咕嘟……咕嘟咕嘟……”   窒息灭顶的痛苦笼罩了他,“救命……救……谁……来……救救我……!!”   哗啦!!!   一只手突然拽着他的领子,把他从水里一把拎了出来。   “好了,你挂科了。”一个极为耳熟的男人声音不耐烦地说,“……哦不,新生,没挂。”   “哎呀!原来掉在这儿了,可算找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声说。   “咳咳……咳咳咳咳!!”   唐思恩呛了水,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水湿漉漉地从他头顶往下淌,眼睛感觉到了晃动的光,他费劲地睁眼,看到摇曳的灯笼光里显现出两个人影。   好半天之后,他终于缓过气来,懵懵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   这是……鱼富贵院长,和鹿七酒师姐。   他脑子木木地想,哦,原来这场考试的主考官是卜筮学院的院长,鱼富贵。   “怎么?傻了?”鱼富贵抱着花臂说,“欢迎来到黑水潭,本场考试富贵大爷开的福利温泉池。”   “你的考试结束了,但这场考试还没结束,就先在这儿泡个汤等等吧。”   他一拎唐思恩的领子,拽着他出了洞口。   外面透出光亮来,唐思恩借着光隐约看见洞穴顶部密密麻麻地挂着许多透明的命烛时漏。   下一刻,他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   远处的洞穴里,挂在高处的灯光照亮了底下的水潭,而之前在他眼前活生生消失的那些同学们,此时都泡在鱼富贵身后的另一个小水潭里,纷纷转过头来看他。   唐思恩彻底傻在了原地。   【小唐承包了我一天的笑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魇境好哇,好就好在鬼不杀人,只会把你扔到黑水潭】   【然后被富贵大爷和弹幕嘲笑哈哈哈哈哈哈】   迷茫之中,唐思恩突然想起来,刚进这个魇境的时候,自己似乎收到过反复的叮嘱,警告他为了保命绝对要遵守一条规则——   千万不要去黑水潭。   唐思恩:“……”   原来是这个“千万不要去”!!   他还在发懵的时候,已经被拉到了同学们聚集的那个池子里。   一踩进池子里,就感觉到无比舒心的温暖。   唐思恩这才发现,水面上热气腾腾地蒸着一阵阵白雾,一串串彩灯将溶洞的各个角落照得流光溢彩,色调梦幻而迷离,好一汪仙气缭绕的溶洞温泉。   最离谱的是,温泉池旁边还挂着一块大幕布,上面的投影画面栩栩如生,看起来有些眼熟——竟然是翠微山app的考试直播画面。   此刻,已经结束考试的考生们就跟鱼富贵一起,在这个温泉池里泡汤、聊天、看直播。   唐思恩看得目瞪口呆。   ……富贵大爷果然懂得享受。   “哎呀!思恩,你来啦!”   越瑾之对他挥挥手,她旁边是杜秋秋,“我还以为你和舟倾在一起能再走久一点。”   “呃,”唐思恩挠了挠头,“我落单了。”   越瑾之恍然大悟:“哦!不过没事,你良好了呢,这个成绩相当不错了!”   唐思恩也高兴起来,“是啊!”   他可高兴了!   他对自己的资质很有自知之明,原本希望是不挂科。但现在,他成功撑过一夜还拿到了一个境灵碎片,简直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   父亲,母亲,他考了良好!良好啊!!!   越瑾之:“其实之前我也有点害怕,但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这个魇境里死掉真的不会死,而是会出现在溶洞水潭里。我们的命烛时漏也都在这里。”   唐思恩心有余悸:“是啊,那时候真把我吓死了。”   越瑾之:“不过我想了想,这个魇境其实也是有危险的,比如运气很不好,在水潭出现的时候是昏迷状态或者不会游泳,又没有被人及时救起,就淹死了。”   唐思恩一个激灵:“……好惨。”   越瑾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考虑,所以主考官是鱼院长吧。”   就在这时,聚在一起看直播的人群突然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之大几乎要掀翻整个洞穴。   “你要去看看吗?”越瑾之问道,“那边在放考试直播。”   这场考试,主考官鱼富贵带了一个观测镜进入魇境。   每个学生的画面都是由他们身上的手机监测到的,这些画面会统一汇总到主考官携带的观测镜上,然后再由这个唯一的中转枢纽发送给魇境外的翠微山监测中心。   观测仪是一对子母镜,能够联通魇境内外,魇境内的子镜能够将魇境内的画面投放在魇境外的母镜上,但这是单向的,不可以反过来。   原本观测镜只能一对一使用,但酷爱改装和发明的信息学院院长乔青云研究出了考场监控用法,从此开始在学院中批量投入使用。   ——让学生们又爱又恨。   这是十分珍贵的法器,整个学院里总共也只有两对,所以这种大型考试最多只能有两场同时进行。   看直播的考生们还在嘻嘻哈哈,唐思恩也凑了过去。   “你看到那个了吗?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相信楚师兄会宁愿删除掉他这场考试的记忆……”   “还有那个!只恨我没来得及拍下来,以后给他看他的黑历史……”   鱼富贵也在这时凑了过来,对身边几人嘿嘿一笑:“好笑吗?这些学生?”   “好笑!”几人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比他们还好笑!”鱼富贵一声冷笑,“他们好歹还都活着,你们都挂了。还笑,笑个屁。”   学生们:“……”   鱼富贵越说越生气,“及格率和良好率竟然这么低,这么简单的魇境!一个个排着队的找死,拉都拉不住。要我说这个魇境里的鬼太蠢了,废那大劲干嘛,直接到黑水潭里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堆,比他们在路上一个个捡效率高多了。”   无故挨训的所有考生:“……”   富贵大爷不愧是翠微山师资力量中的毒舌担当。   鱼富贵冷哼:“你们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扔条鱼进来都比你们考得好。你说是不是,阿福?”   一条周身鱼鳞流光溢彩的大鱼倏然从水中跃出,尾巴得意地甩了甩,甩了周围战战兢兢听训的学生们一身。   所有考生:“……”   鱼仗人势的鱼东西!   钱多远远在一旁弱弱地嘀咕了一句,没敢让鱼富贵听见:“哪有那么简单,明明有很多坑啊……什么蛙跳啊小心地滑什么的,而且从头到尾恐怖得要死,没吓疯就已经很不错了。”   在暗中看透一切的魇境弹幕:   【因为他们遇上了缺德大佬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最差的一届考生其实主要差在运气上捏,我笑得好大声】   【今天抽到的每日免费观影场是考试,本来觉得都是菜鸡互啄无聊的要命,没想到居然看到了这么快乐解压的直播,我去给滴水观音大佬打赏了!】   【。。。那不是滴水观音,是个不知何方神圣的无名氏】   【没关系,不管是谁我都爱!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另一边的舟向月:咦,这叮叮当当的打赏是怎么回事?   好吵哦。   “叮!你收到打赏755魇币,围观鬼数4847,兑换484魇币。你的魇币余额为2208。”   “你的新标签:缺德大佬驾临,速速回避!” 第88章 荣枯(1更)   青衣人“千面城主”带着李婳声、郑始第和柯短命,进入了眉瘦村。   “感谢城主让我们得到了境灵碎片!”李婳声美滋滋地说,“这下破境结算又可以多得一些魇币了。”   郑始第和柯短命异口同声地附和:“感谢城主!”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他们一定好好孝敬城主大人!   进魇境的时候他们都是崩溃的。   没想到这是个不会死人的考场魇境,而且还天降好心大老板,带着他们无障碍走完山神庙许愿一条龙,顺利获得境灵碎片1/4的命烛时漏。   真是走了狗屎运的一天!   老板万岁!!   此时看天色近黄昏,但因为阴雨的缘故,整个山谷灰蒙蒙的,四周一片死寂。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慢慢从远处延伸过来,远远近近的房屋隐约透出光亮,但也出奇得安静。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村庄边缘的一家院子旁边。   忽然不知从哪里滚出了一只脏兮兮的陶响球。   球滚动时沙沙作响,缓缓地停在了众人面前。   这场景实在是太像恐怖片段开场,几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旁边就是一片破败的院落,只听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懒东西,快去把你弟弟的球捡回来!”   旁边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趔趄地跌出来。   她没有伞也没有雨衣,细软的头发被雨淋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后脑勺上。衣服短胳膊短腿,一看就比她的尺码小了不少,洗得很旧了,胳膊肘上还破了一块。   她胳膊一动,就扯着衣服下摆露出一截瘦得能看出肋骨的腰,还有几片淤青。   小女孩一看院子外瞪大眼睛看过来的众人,整个人一瑟缩。   随后,她二话没说,像只小老鼠似的飞快跑向那只陶响球,不顾地上的泥泞,抱着球就往回跑。   众人就那么面面相觑地看着她像做贼似的捡球往回跑,跑两步就犹豫的回头看一眼,然后像被吓到了一样继续跑,再跑两步又回头……   舟向月忽然说:“等等。”   小女孩一哆嗦站住了,战战兢兢回过头来。   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胆怯地看着舟向月,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舟向月抱着洛平安走过去,把小鬼放在了地上。   小鬼有些害羞地看了舟向月一眼。   舟向月鼓励地摸了摸他的头。   几人都对城主和他的小傀儡要做什么摸不着头脑。   只见小鬼支支吾吾从怀里掏出了一件红雨衣,小手往前一伸:“姐姐,送、送、送给你。我不用。”   舟向月:嚯。   洛平安这小鬼才几岁啊,看到小姐姐居然就懂得脸红结巴了。   小女孩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整个人都呆住了。   洛平安的脸更红了,嗫嚅了什么没人听得清的话。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怒吼:“赔钱货!死哪去了?!”   小女孩一个激灵几乎跳起来,转身就往院门奔去。   洛平安猛地瞪大了眼睛,举起小手:“姐姐!雨衣!”   下一刻,另外几人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只小胳膊一甩就捏着那件雨衣飞了出去,划出一道潇洒的抛物线落在了小女孩肩上。   手一松,雨衣落到了她身上。   众人:“………………”   你能分手,你牛逼。   没想到,小女孩看起来居然没害怕。   她一回头,看着掉到地上的小鬼手自己吭哧吭哧地回头往身子的方向爬。   被她这么一看,小鬼手害羞了一样,啪嗒啪嗒爬得更快了。   小女孩清澈漆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舟向月几人一眼。   院子里又传来一声怒吼,小女孩一把将肩头的红雨衣塞进衣服底下,抱着球就跑进了院子里。   院门在她身后“砰”一声关上了,里面随后就传来几声咒骂:“柴火还没垒好呢,捡个球都能折腾这么半天?!懒驴上磨是吧你?”   洛平安的小手还在地上吭哧吭哧地爬,舟向月往前几步,给他捡起来安上了。   洛平安对他一笑,露出小小白牙:“师父,我把雨衣送给姐姐了!”   舟向月微笑着捏捏他的脸:“是啊。我家小平安最棒了。”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大佬的怪癖,咱也不太懂,咱也不敢问。   他们继续往前走,逐渐走进了村里。   眉瘦村掩映在繁茂树影中,家家户户都被榕树巨大的树冠笼罩,一条条粗大的根须挤挤挨挨地盘绕在土地和墙壁上,仿佛凸出的粗黑血管。   密密匝匝的墨绿色榕树叶映在云层透下来隐约的暗红余晖里,呈现出诡异可怖的深黑色。   一片寂静。   走着走着,舟向月淡声道:“你们觉得这村里人怎么样?”   几人一愣。   李婳声抢答:“城主,我觉得这眉瘦村的人怪怪的。”   舟向月:“有没有一种可能,魇境里的原住民基本没有人不怪?”   几人:“……”   这么牛逼的大佬居然也会开玩笑的吗?!   “……不是啦城主,”李婳声有点委屈,“他们是那种,就是,明显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怪。”   李婳声对目光比较敏感,她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那些村民……他们一直在看我们。   傍晚时分,层层叠叠的树影投下一片片晦暗不明的阴影,影影绰绰的人影就远远地站在那些阴影里,既不躲避,也不上前来攀谈。   他们只是站在原地,头随着他们走动而转动,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偶尔还低下头窃窃私语几句,但声音太小了,什么都听不见。   明明是住满了人的村子,在这傍晚本该炊烟袅袅、鸡飞狗跳的热闹时候,却是一片死寂。   安静得瘆人。   “我不喜欢这个……”柯短命突然开口道。   几人:“啥?”   柯短命讷讷:“那边那棵树底下左边那个人说的。”   他看了看几人震惊的表情:“哦,忘记说了,我懂点唇语。”   “可以啊你小子!”李婳声一拍他脑壳,“这么厉害的技能还藏着掖着!”   柯短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他旁边那个人说,‘我也不喜欢。我觉得胖一点那个更好一些。富贵。’”   几人:“……”   舟向月:“你们看他们看我们的目光,像不像在挑猪?”   几人:“…………”   呵,呵呵。城主的冷幽默有点瘆人。   李婳声有点起鸡皮疙瘩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挑人献祭吗?难道山神还要挑看起来胖一点富贵一点的祭品?”   郑始第忽然说:“城主,您看这里!”   他用手拨起一片榕树须,神色凝重地指了指面前一个破破烂烂的木质公告栏。   公告栏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模样,被盘绕生长的榕树遮住了。要不是郑始第无意间看见了公告栏露出的一角,他们可能都不会发现它。   公告栏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破损的公告。   「眉瘦村居民须知」   「眉瘦岭荒野有妖魔鬼怪出没,入夜之后、日出之前请照看好家中孩子,切勿外出。」   「请看好家中孩子,切勿让其误入景区步栈道或景点玩耍。」   「下雨的夜晚,所有人请勿外出。」   叮铃铃——   一阵风吹动了最近的房屋窗台上挂着的一只铃铛,铃舌撞得叮叮当当响。   窗前堆着的稻草垛上插了一串纸扎小风车,五颜六色的粗糙纸张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在风中呼啦呼啦地转着,像是喉咙漏风的人在苟延残喘。   “我怎么觉得那些风车的配色好像花圈……”李婳声嘀咕道,“这村子真的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舒服。”   郑始第:“这规则也有点瘆人。这个魇境的鬼是专吃小孩吗?怎么好几条都提到孩子。而且还有重复,一会儿说入夜不要出门,一会儿又说下雨的夜晚不要出门,这不废话吗?”   舟向月笑而不语。   他慢悠悠地环视一圈,看向几人:“不错。还发现了什么诡异之处,任何可能的线索,不用担心没用,一个一个说。”   李婳声和郑始第后背一紧。   这是老板来抽查工作了!   李婳声马上说:“感觉这个村里好像特别强调孩子。虽然阴森森的,但风车啊风铃啊什么,都是逗孩子的玩具。居民须知也说了好多条关于孩子的内容。”   郑始第:“对了,他们的山神神像,不就是邪神那个求子的法相吗?”   城主点头:“不错。小柯,你有什么发现吗?”   李婳声和郑始第两人嫉妒的眼神投向柯短命。   城主大人主动问他的想法啊!!这是什么天降锦鲤小子!   柯短命弱弱地开口,“这里都是木屋,可是楼梯特别陡,甚至还有很多是垂直的,感觉也太不好爬了。”   李婳声和郑始第:“……?”这也能算奇怪吗?   李婳声:“很多垂直楼梯的木屋上有小吊篮啊……虽然那些篮子都特别小,感觉也就能用来上下拉一拉小孩。那其他行动不便的人怎么办,比如老人……咦,老人?”   她猛然瞪大了眼睛:“我突然发现,这里好像没有老人。”   郑始第一惊:“确实。刚才那些人远远地看着我们,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般村里闲逛的大多是干不了活的老人,但我们进村里走了这么半天,好像一个年纪大的人都没看见。”   柯短命开了脑洞:“难道老人都死了?还是都被关起来了?”   舟向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不错,观察力都还可以。”   他鼓励地拍拍柯短命,对几人说:“再分头去看看,你去这里,你去这个方向,你去那边……看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   三个人领了命令屁颠屁颠地去了。   【支开小弟了!大佬要做什么?】   【蹲蹲蹲!是不是可以看见大佬的秘密了】   【莫名有点激动,搓手手】   舟向月没管周围那些或远或近的目光,随手从旁边捡了根树枝,向着草丛里的一个土包伸出了罪恶之手。   说实话,他已经觊觎旁边草丛里的这个蚂蚁窝很久了。   不捅一下手痒。   【???】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好家伙,把几个资历比你老不少的境客指使去干活,你在这里和蚂蚁玩是吧??】   【太离谱了太离谱了,我恨不得扯着这几个大冤种的耳朵吼他们了,看清楚啊!这不是你们的老板啊!!快让他亮出身份牌看清楚上面的“无名氏”,揭穿这个空手套白狼的骗子啊啊啊!!!】   【指使人指使的飞起,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开始相信这人是什么真正大佬的马甲了】   【可是现在魇境个人榜上有名的大佬没有一个是这种风格啊,真的奇怪,这家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在几人即将回来的时候,舟向月已经扔掉了树枝,无视慌慌张张到处乱爬的蚂蚁,重新扮成大佬模样。   几人回来了,神情都有些心虚。   李婳声小声说:“城主,刚才我们按您指示去探索过几片房子,本来想跟村民套点话的,但他们看到我们靠近就进房子里把门关上,敲门也不开。”   郑始第接话:“对啊。一般进魇境都得找境中人打听一下情况吧?可他们这个样子根本不想理我们,这可怎么办。”   舟向月悠悠道:“哦?这么不给面子?那我们就来硬的。”   李婳声顿时激动起来:“好嘞!就等您这句话了城主!您说哪个屋子,我上去就把门给轰开!然后我们就……”   舟向月:“谁说我们要破门而入了?”   “……杀将进去……呃?”李婳声愣了,“您不是说来硬的吗?”   舟向月:“万一擅自冲闯村民家是什么致命规则呢?当然了,也死不了,但你一旦死了再复活,之前积累的境灵碎片和魇币可就都清零了。”   “……也是。”李婳声很沮丧,“那怎么办呢?”   舟向月:“干嘛去费劲跟这些人正面对上。”   李婳声听他言外之意,顿时惊喜道:“城主!您有办法?”   舟向月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玩弄魇境的底层规则,让他们不得不来找我们不就行了。”   他想起什么,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听说翠微山考试,一定会有资深教师作为主考官监考。我倒挺好奇是谁的,不如也拉出来遛遛。”   几人听着他无比温柔的声音,却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在疯狂预警。   有十八线小道消息说千面城主和翠微山有仇,果然……是真的吧。   李婳声出了点冷汗,由衷地觉得大佬是己方阵营真是太有安全感了……才怪啊!! 第89章 荣枯(2更)   黑水潭。   已经结束考试的考生们讪讪地挤在一起看直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卧槽!”“卧槽!”   “舟倾怎么想到的?”   “牛逼牛逼,谁之前叫他废物花瓶的,我给他一个脑瓜崩!”   齐琛愕然道:“上一场南蓁都是暴力解决的问题……他怎么可能每一个关卡都这么快地想出解决方法?”   “这不科学吧!!”钱多叫得最大声,“院长,他是不是作弊了?”   “作个鬼的弊,”鱼富贵翻了个白眼,“这个魇境三天前才第一次破境,就是被我破的。进个泡水的魇境,你脑子也进水了?”   钱多:“……”   他一时语塞,愤愤然却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观测仪子镜上的画面忽然“滋啦滋啦”地闪烁了几下。   众人:?   咋的?魇境里面还会信号不好的吗?   下一刻,黑暗深处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溶洞里回响。   “唐思恩?……小瑾!”杜秋秋一声尖叫。   杜秋秋本来和越瑾之、唐思恩坐在一起说话,不过一个转头的工夫,就见唐思恩消失了。   下一刻,他们靠坐的石壁猛然变得如同一片黑色的漩涡,一瞬间就把杜秋秋吸了进去。   越瑾之扑过去抓她,却在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撞上了坚硬的石壁。   不过是一瞬间,唐思恩和杜秋秋就这样在她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   雪亮的观测镜面轰然炸裂。   溶洞里人群中一片尖叫。   原本在溶洞四周亮起的梦幻灯光狂乱闪烁,四周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所有人的手机骤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四面八方的回音让人头晕目眩。   钱多在一片混乱中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正警报声大作的手机。   黑色屏幕上是亮黄色的三角警告标志。   “考场重大危险突发状况警告!!!”   同一时间,学院考场直播的弹幕忽然陷入一片漆黑,魇境直播画面断了。   【?怎么离线了?】   【发生什么了?是魇境信号的问题还是学院app信号的问题?】   【看刚才画面雪花那样子,感觉像是哪个境客惊动境眼了,暂时的信号波动而已,等等会恢复的】   【哦哦好吧,嗑瓜子跷二郎腿等ing】   【草草草快去看论坛,监测中心已经挂了三级境灾警报!】   【?????】   在翠微山的牵头组织下,已探明的所有魇境都按照危险程度和破境难度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级,这些魇境和其他大部分魇境都属于“四级魇境”。   而未探明的魇境中,少部分危险程度极高、变数极大甚至已经造成人员大量受困及伤亡的魇境,则被划分为一二三级“境灾”,极为罕见。   从三级到一级,境灾的等级逐渐升高。上次出现等级最低的三级境灾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而一级境灾更是在过去一千年只出现过寥寥几次。   翠微山的粉红色论坛此时已经炸了锅。   一个鲜红色加粗置顶的标语飘在所有帖子最上方:   【三级境灾警报】   魇境:轮回夜(入学测试B考场)   境客:已知有考官、考务员及考生30人,并有非翠微山境客,人数未知。境灾受困人数估测值在35人左右。   说明:魇境内出现不明力量干扰,相关境客已失联。如您与魇境内失联人员有联系,对该魇境有任何了解,或有意加入救援团队,请径与翠微山魇境监测中心联系。人命关天,请勿占用紧急路线。   注意:如您有家人朋友在魇境中,请保持冷静。翠微山已紧急组织资深团队进行救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上次出现三级境灾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有生之年系列】   【?按理说会用作入学测试的魇境都是最无害的吧,怎么可能会出现境灾?!】   【有人知道情况吗!急急急,我好像瓜田里那个猹】   【不要玩梗,里面还有将近三十个师生呢】   【啊!祈祷一切平安】   【小道消息,据说好像检测到了跟邪神有关的异动】   【卧槽!!!虽说邪神可能复苏从小大已经听说很多次了,但好像还是第一次引起境灾啊!!】   【开玩笑的吧??】   【啊啊啊开了那么多次地狱玩笑,不要真的成真啊!!!祈祷祈祷】   ***   舟向月和楚千酩的皮筏子停在了一片小山坳里。   漂流的溪水到这里汇成了一个墨绿色水潭,潭水深不见底,几乎不透光。   四周到处都是茂密得出奇的树木,密密匝匝的绿叶浓郁得仿佛被墨绿色的鲜血浸透。榕树的触须和根系虬结地爬满了水潭边的山石。   到处都是过于浓稠的深浓绿色,浓到让人发自内心不舒服。   楚千酩环顾四周:“好像没有出口了?我们没有漂错路吧?那这里是不是就是终点?”   一阵风吹来,他嗅了嗅空气,顿时一脸嫌恶,“这风有股好浓郁好恶心的血腥味。”   他顺着风中的血腥味转过头去,伸长脖子:“师弟,那边有一个山洞!”   他身姿敏捷地从皮筏子上一蹬便跳上了岸边,然后去拉师弟:“师弟,你抓着我的手吧,你爬不上来的。”   舟向月:“……”   小楚这孩子心不错,就是脑子不大好使。   把舟向月拉上了岸,楚千酩蹲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咦,水里那是什么?”   这么说着,他朝着岸边的水面伸出手去。   一只手从旁边抓住了他的胳膊。   舟向月:“师兄,我直觉不太好,我们还是离这潭水远一点。”   楚千酩一愣:“啊,也是!奇怪,我胆子这么小,为什么我刚才第一反应是伸进去摸一摸?这水有古怪,师弟你要小心。”   舟向月点点头:“我们赶紧去山洞里吧。看这天色又要黑了。”   “这么快又天黑了?”楚千酩看了眼手机,“这个魇境里的时间过得好快……”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吓得他差点砸了手机。   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舟向月拉了他一把:“快跑!”   楚千酩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他猛然倒吸了口冷气。   原本死寂的墨绿色水潭中心迅速凹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旋涡,同时里面的水像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掀向四周一般,翻涌起了一堵环形的浪墙。   层层叠叠的波浪里面,满是斑驳灰白的漂浮物——骷髅,手骨,腐烂的头发,衣服的碎片……   楚千酩恍惚中想到,他刚才好像就是透过水面,看到那根手骨向他招了招手……   浪墙急速升高,带着轰隆巨响向岸边扑来!   “楚千酩!”   舟向月厉喝一声,“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楚千酩猛然清醒过来。   好险好险,差点又被迷惑……万幸还是反应过来了,就是脸有点疼。   他发力一跃,便轻飘飘地超过了刚才玩命飞奔了半天的师弟。   楚千酩略微一想,就给师弟领口背后往上一提,硬生生把人提上了岸边高处的那个洞口。   被一揪衣领差点断气的舟向月:“……”   不许揪领子!不许!!   在被浪涛淹没的前一秒,两人险之又险地冲进了黑黝黝的洞口,眼前骤然一暗。   轰隆隆!   浪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砸在洞口下嶙峋的山石和繁茂树木上。   腥臭的水雾漫天飞溅,两人脸上身上都被溅上了不少。   两人对视了一眼。   楚千酩是惊魂未定,而舟向月是心累。   舟向月抿了抿唇,指指洞口外面:“师兄,你看。”   楚千酩战战兢兢地向外看去。   一轮铜红色的月亮从远处的山峦上升起,颜色诡异的月光将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   从山岭密密麻麻的榕树到云层,全都像染了血。这个魇境里的一切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只见原本小小一口潭水此时已经漫溢到岸上,仿佛原本被浓缩封存的绿琥珀融化爆裂开来,又被暗红色的月光映成诡异幽魅的颜色。   幽深的潭水吞没了高高低低的树木,翻卷飞溅的浪头水雾之间时不时露出隐约的骷髅、头发和各种腐烂得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数不清的腥臭黑影在波浪之间穿梭,传来令人神魂震颤的恐怖噪音。   仿佛千万个厉鬼在深夜抓挠、哭嚎,那种凄厉至极的哀嚎声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直刺进灵海深处。   可谓是举头望冥月,低头听鬼哭。   楚千酩崩溃:“师弟,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舟向月……舟向月其实知道,但他只能装出清澈的愚蠢:“不知道啊师兄QAQ”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警报声骤然从两人的手机上响起。   楚千酩大惊看去,只见屏幕的黑色底上亮起刺眼的三角警告标志和几行文字。   “考场重大风险突发状况警告!!!”   “魇境即将发生不可控剧变,请各位考生保持冷静,第一时间联系考务员。如无法联系考务员,请确保手机随身携带,考场应急救援队将进行定位搜救。”   “请勿分散,等待救援,积极自救。”   “这不是考试!”   “这不是考试!”   “这不是考试!”   “请拼尽全力活下去!!!” 第90章 荣枯(3更)   如果舟向月知道自己的骚操作会导致原本无害的考场魇境瞬间升级为三级境灾,惊动他的许多老朋友,甚至还惊动了某个本来就对他态度诡异的大佬……   嗯,他还是会搞破坏的。   毕竟他是邪神嘛。   来都来了,不给玄学界正道找点麻烦,那就不是他了。   不过这些说起来,都是后话了。   时间倒回到半小时前。   青衣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李婳声和郑始第:“这次进魇境,你们带了什么道具法器?”   听到这话,两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当时心就凉了半截。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他们喝醉酒进的魇境,也不知道都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苍天啊,唯一一次裸考,就撞上老板来抽查了!!!   两人战战兢兢地对视一眼,开始支支吾吾取出身上所有带的法器和道具。   李婳声掏出来的第一件,是一个绿莹莹闪着荧光的玻璃罐子。   物品名称:一只透气的玻璃罐,装了999只萤火虫   效果:可以一口气把萤火虫全都放出去,触发绝美“萤火星海”特效!   说明:为你的另一半准备一场魇境中的浪漫求婚,保证TA终身难忘!   舟向月:“……”   他看着一脸丧气的李婳声:“看不出你还挺浪漫的。”   李婳声心里在尖叫:不是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带上了这个没用的玩意啊!!!   谁知道喝醉的人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呢!   郑始第在一旁,战战兢兢地递过来几张符咒。   道具名称:大力金刚忿怒符   剩余可使用次数:3   效果:1分钟巨力,你会神勇无比、力大无穷。   后遗症:3分钟弱鸡中的弱鸡,你的身躯将极其脆弱、轻薄如纸,甚至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起来。   警告:后遗症期间身体脆弱,极易受伤!请保护好自己!   “……嗯?”李婳声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郑始第,看得他脸都木了。   ……婳姐你不要想歪啊!这真的是用来进魇境用的东西!   此外,还有一些鸡零狗碎的诸如祈风祈雨的符咒、削铁如泥的匕首、进入千面城的城禁符之类的东西,城禁符看起来就像一只熠熠闪光的蝴蝶标本;甚至还有一本《野外生存手册》,一本《独自遇到鬼怎么办?鱼大师教你应变一百招!》   一看那本“鱼大师教你应变一百招”的作者,果然是翠微山鱼富贵。   舟向月想,自己这位继任者真是不负他的名字,生财有道啊。   李婳声缩了缩脖子,心惊胆战地看一眼老板一言难尽的眼色,感觉想死的心都有了——还有什么比被老板抓到自己偷偷学对家的法术更令人窒息的时刻吗?!   等到令人难以忍受的老板抽查环节终于结束时,两人后背都湿了一大片。   看到老板满脸嫌弃地随便拣了几样,拿走了大力金刚忿怒符、匕首、千面城城禁符和那本《遇鬼教你应变一百招》等等,两人只觉得感恩戴德——代入自己,他们看到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能会气晕……   老板居然没有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自己一定是积德积多了!   【???这就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小傻子们你们被PUA了】   【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个境客也是刚进魇境,甚至比柯短命的级别还低,会是什么反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说这是怎么做到的,柯短命不也是第一次进魇境吗?这个无名氏难不成还能是魇境开始之后才进来的?】   【母鸡啊,真的神奇】   舟向月态度自然地把东西都收了起来,似笑非笑看向几人:“很好。还记得我刚才说,有办法让村民们不得不自己来找我们吗?”   几人顿时精神了:“对对,您是说什么办法?”   他们话音未落,就看见城主大人诡谲一笑,嘴唇微动说出了一个什么词。   什么词?   风太大他们听不见……   只能感受到随着他念出那个词,便好像触动了某一个禁忌的开关,骤然狂风呼啸,轰隆!!!   整个魇境震动了。   榕树密密麻麻的枝叶在疯狂摇晃,榕树须仿佛游蛇般蔓延缠绞,噼里啪啦的砖石碎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落簌簌的灰尘。   一股恐怖的力量正在降临、扭曲这里。   无数明灭的黑影如鬼魅般穿梭,扭曲狰狞地在魇境的角落里隐现。   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如有实质地沉沉压在所有人心头。   李婳声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境眼!”   城主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惊动了境眼!!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救命!   这么突然的吗?!   城主大佬不怕魇境崩塌,她怕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还不想死啊!!!   ***   刺耳的警报声中,鱼富贵在和魇境监测中心的乔青云通话。   “鱼富贵,现在付一笑那边魇境刚刚破境,还有八分钟就会退出。”   乔青云冷静地指挥道,“你现在就用偷天换日,和付一笑对调魇境。”   付一笑是翠微大学术法学院的院长,是翠微山最为资深的老师之一,已经进过数不清的魇境。   楚千酩就是他的侄子。   “喂,小乔,虽然我是比笑哥小个那么百来岁,”鱼富贵不满道,“但区区一个丁级魇境,就算惊动了境眼,也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吧?笑哥才刚苟完一个魇境,就别让他再来这里加班了。”   “不是的,我们监测到了一些迹象,怀疑这场魇境异动与邪神有关。”   乔青云的声音非常严肃,“我们怀疑邪神有可能在这里复苏,魇境级别已经上升到了三级境灾。”   鱼富贵顿时惊呆了:“卧槽,三级境灾!欧皇如我居然还有今天!行行行那我跑路了,拜托笑哥了!……对了,这可是我服从命令跑路的,不许扣我监考费!话说这算不算在人身意外保险里的?”   乔青云:“……不算,快滚。”   虽然被选作考场的魇境一般危险性都不大,作为新生入学测试的考场更是会千挑万选找出基本不会死人的魇境,但为以防万一,监考的主考官都会随身携带一系列灵器。   比如,鱼富贵就带了“偷天换日”。   这个灵器长得像一串含苞待放的喇叭花,效果很简单,每一朵喇叭花都能够让灵器持有者和任何一个曾经触摸灵器记录魂火的人空间互换,但仅限于魇境之内。   主考官一般都会带这个灵器,主要是为了急救。   万一真出了什么大问题,有考生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就可以凭借这个灵器把他们马上转移到一个提前准备好的救援魇境。这个魇境基本固定,是一个难度最低且危险已经基本清晰的魇境,每次考试都会有医疗队过去清扫干净杂鬼,在那里待命。   魇境是邪神造物,要沟通魇境内外极其困难,但只要同在魇境空间之内,哪怕不是同一个魇境,也比魇境内外的交流更容易。   因此,“偷天换日”比起能穿透魇境让人内外交流的灵器,要更为常见。   境客们也确实觉得这个灵器很好用,只可惜是个消耗品,而且时灵时不灵,两边魇境危险程度差别越大,成功概率就越低。   鱼富贵虽然也已经是学院资深教职工,但他来到翠微山时邪神已经死了,他从未与邪神交过手,身边一堆人更是几乎毫无经验的半大孩子。   所以,在得到消息之后,监测中心第一时间联系的是刚出关的郁归尘。   但他们随后立刻发现,出现邪神复苏征兆后的魇境变得更加牢不可破。原本的魇境入口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雾气,哪怕是公认的当今玄学界第一大佬玄琊君都无法进入。   那就只能通过魇境内替换的方式了。   翠微山迅速从现在正在魇境里的资深境客中筛选,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付一笑。   ——虽然大家对此颇有些讳莫如深,但所有人都知道,千年前邪神还未成神的时候,就曾是翠微山门下的弟子。   而付一笑,是他当时的同门师兄。   付一笑在邪神生前曾经多次同他交手,可以说非常熟悉他。   翠微山的师生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原则:在魇境里,任何未见过邪神本人的人,都不得独自面对邪神。   每一条规章制度背后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只有那些真正和邪神打过照面的人才知道,邪神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存在,被他盯上,又是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噩梦。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第91章 荣枯(1更)   来到这个魇境十分钟后,付一笑收拢了溶洞里的学生们。   清点人数的情况不太理想。   这个魇境升级为三级境灾之前,黑水潭里考务人员4人都在,26名考生有24个已经结束了考试,聚在黑水潭里。   但是,魇境异动之后,有9个考生从黑水潭里瞬间失踪了,仍然在这里的只剩下15人。   另外,还有两个从魇境刚发生异动开始,从头到尾一直都处于失联状态的考生。   一年级入门弟子舟倾,以及二年级补考弟子楚千酩。   付一笑:“……”   自己这小侄子有点倒霉哈。   好在根据另外几个曾经与他们同路的考生的说法,他们两人很有可能在一起。   越瑾之很担心:“付院长,他们不会有事吧?”   付一笑宽慰他们:“别慌。你们几个师兄还在努力联系他们,我们赶紧破境,就没事了。”   他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要保护好学生,带他们破境离开这里。   这场考试已经一塌糊涂,但好在已经接近尾声,基本不会影响考生们的成绩,眼下平安撤退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魇境里其他的境客,能救就救,但不强求。   但很快,付一笑就发现情况远比想象的更糟糕。   黑水潭不远处的洞穴里,在鱼富贵首次破境报告记录的境主位置,已经找不到境主的身影了。   ——魇境异动之后,境主消失了。   眼看着溶洞里一片混乱,没有消失的年轻弟子们慌乱又恐惧地寻找着失踪的同学们,付一笑深感事态重大。   不能一直待在溶洞里。   他迅速给所有考生们讲了一些境灾应对注意事项,嘱咐他们跟紧千万别掉队,手机千万不能丢,尤其是那个已经丢了手机的傻孩子,一定要和朋友走在一起。   所有没在许愿树下许愿获得命烛时漏的人都在黑水潭洞穴的顶部取回了自己的命烛时漏,小心翼翼地揣好。   随后,付一笑带着他们走出溶洞,走进了那个传说中死气沉沉毫无人声的眉瘦村——   咦?不对。   钱多目瞪口呆:“这么多人!”   好家伙,乌泱泱一大片。万人空巷,齐聚村口。   好像捅了蚂蚁窝一样,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了。   村民们手持火把,愤怒地围住几个人喊打喊杀:“赶出去!把这些惊动了山神的外来人都赶出去!”   被围住的那几个人则形容狼狈地抱头鼠窜:“别打了!别打了啊喂!!我们不是坏人!”   “城主!城主救命啊!!”   有村民眼尖地看到了付一笑一行人,一声高呼:“这边还有!这些外来人还有同伙!”   付一笑一行:“!!”   他们可以装作不认识吗?   呼啦啦一下,他们也被凶神恶煞手持火把的村民们团团围住了。   唐思恩挤在越瑾之身边哆嗦:“我怎么觉得他们不像村民,更像妖魔鬼怪呢……这也太凶残了吧!”   群情激愤。   “赶出去赶出去!”   “一个都不能留!”   “各位村民,我们无意打扰你们的生活,”付一笑忙着护住学生们,不免有些掣肘,“请相信我们,我们并无歹意,更不是坏人……”   “听你说这些屁话,不如直接轰出去了事!”一个彪形大汉啐道。   “轰出去轰出去!”村民们义愤填膺地喊道。   “就是,外来人最晦气了!”   “我们是有山神保佑的地方,都是他们带来了灾祸!”   “滚滚滚,快滚!!”   付一笑是讲道理的人,见他们这么不讲道理也有点生气了:“请问各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就认定和我们有关系呢?”   村长冷笑一声:“刚才这么大动静,山崩地裂的,你没看见?我们发现不对劲去山神庙看了,结果发现神像不见了!”   “村里人敬畏神明,肯定不会去动神像。说!是你们谁把神像偷走了?”   钱多忍不住了:“开什么玩笑?!神像那么大,谁偷得走啊!”   “谁知道你们有什么邪术?村里人肯定不会偷,不是你们还有谁!”   “这还让他们滚什么,干脆直接打死!连山神大人都敢冒犯,他们都要死!”   “就是!拷问他们神像的下落!一直不招神像在哪里,就全部打死!”   付一笑脑门冒了汗。   他万万没想到,接了个紧急任务来到这个魇境里,面对的居然不是满地需要斩杀的妖魔鬼怪,而是一群凶神恶煞的无辜村民?   老天,他打架还行,跟人理论实在是不擅长。   付一笑尽量让自己冷静。   现在他最需要做的就是赶紧去把境主杀掉,完成破境,把学生们都平安带出去。   可是根据考场信息,境主所在的地方远在村子的另一端,他们需要穿过整个村子才能过去。   这些村民们拦了路。   如果不解决他们,停留在这里只会越来越危险。   但最困难的一点是,魇境里是不可以滥杀的——如果死亡的境中人过多,就会导致魇境崩塌,原本的无死亡考场就变成屠宰场了。   而且,境中人和真实的普通人不一样,保不准就有哪个其实是鬼怪之身,真的动起手来,搞不好会有很大杀伤力。   更要命的是,付一笑身边还带了一堆半大孩子。   围过来的村民实在太多了,他既没有把握能一次性把所有村民都放倒同时不误杀任何一人,也很难保证在自己大规模放大招的时候不会波及到年轻的学生们,或是保护他们每一个人不在这个混乱的场面受到伤害。   “杀了杀了!”   “让他们从笑儿崖跳下去!”   村民们嚷嚷着,推推搡搡地逼着他们往村边走去。   付一笑一看,顿时神色一凛。   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能看清不远处就是一片断崖,断崖外翻滚着浓黑不透光的云雾。   任何有经验的境客都知道,那是魇境的边界。   魇境是有边界的。出了边界的人,再也没有一个回来。   付一笑脸色沉下来,心中下定决心,指尖一动——   砰!!!   一声惨不忍听的巨响,一尊神像突然凭空砸到了人群中的一处空地上。   众人猛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盯着在月光下映得一片猩红的石头神像。   哦不,应该说是七零八落的神像碎片。   神像的脑袋从脖子处断开,面带微笑的秀气脸庞裂成了两半,身上精美的雕刻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山,山神像……”一个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村民们纷纷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山神像摔碎了……”   “啊!!!”一个年轻女子哀嚎一声跪倒在地,恐惧至极地看着她面前那半个摔裂的神像脑袋,“山神像为什么会突然摔碎在这里?”   付一笑刚才起招被打断,猛然看到这尊摔碎的邪神像,顿时脑袋“嗡”的一声一个变两个大。   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都能接上台词了,“肯定是因为外来人触怒了山神,所以山神显灵让村民杀了他们!”   如果他此刻再冷静一点,或许会发现一丝不对劲。   ——看见摔碎的神像,所有村民都露出了极度恐惧的表情。   是对未来命运发自内心的恐惧,而不是信徒对自己虔诚供奉的神像遭到亵渎的愤怒。   仿佛如果摔碎了神像,那个神……会对他们做出极为可怕的事情。   付一笑深吸一口气,赶紧准备趁这个机会开道。   就在这时,起风了。   阴沉云层倏然散去,露出一轮血月,仿佛一只巨大的俯瞰一切的眼睛。一种神秘的力量降临在这不祥之夜。   无数幽幽的绿色光点突然凭空亮起,如同鬼火般悠悠飘荡,四散开来。   村民们吓了一跳,纷纷闪避:“这是什么鬼东西?!”   付一笑一皱眉,这不就是萤火虫么?眉瘦岭竟然如此闭塞,这里的人好像一副从来不与外界沟通的样子……   就在这时,周围响起了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和低低的惊呼声。   他抬头望去,惊愕地发现一个在空中凭空出现的人影——   一个青衣身影踏着血红月色翩跹而来。   暗红的月光透过长长的青色绸缎,将其映成肆意流散的墨色,又像是血月下舞动的青蛇。   美得勾魂摄魄,却又是一种令人心神震颤的诡异恐怖。   如同踏月降世的神灵,青衣人轻盈地落在神像带着肩膀的另一半脑袋上,踩实了。   青衣人抬起头,月光映亮了他妖异而俊美的脸庞,俯视所有人的眼神淡漠至极,如看蝼蚁。   他居高临下地环视一周,一开口嗓音寒冷如冰:“各位信徒,我是山神使者,代表山神而来。”   魇境里外骤然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死寂。   魇境里的人群当然不知道,此时青衣人接收到了多条提示。   “叮!你已消耗祈风符一张。”   “你已释放玻璃罐里的萤火虫,触发绝美‘萤火星海’特效。”   “你已使用【梨园梦】境灵马甲之【蝶变】神通,改变外貌。”   “你已进入【大力金刚忿怒符】后遗症期间,你现在是弱鸡中的弱鸡,身躯轻薄如纸,甚至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起来,极其脆弱极易受伤!请务必保护好自己!”   “警告!警告!警告!你的灵力已经耗尽,继续使用任何道具法器都可能导致灵赋透支,造成反噬后果。”   而魇境弹幕则猛然一片空白,片刻之后飘过了几条弹幕。   【…………?】   【??????】   随后一下子爆炸了。   【我颤抖地看了看他的信息,没错,还是那个初始账号“无名氏”】   【等一下,邪神知道他被代表了吗???】   【你怎么敢的(掐人中)(捂心脏)(祈求无邪君原谅)】   【这个蠢货知不知道冒犯邪神的下场……?!(不敢看)(手指捂眼睛)(在指缝里偷偷看)】   【牛逼,我不敢笑,无邪君原谅我】   【无邪君原谅我(双手合十)】   【无邪君原谅我!!!】 第92章 荣枯(2更)   一开始,人群中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一位鬓色斑白的老妇满面惊恐,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神,神使大人……”   在最茫然无措的时刻,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别人的行为。   于是,开了这个头,更多的村民们纷纷跪地。   “神使大人!”   “神使大人!”   “不知神使大人降临,有何神谕……”   许多人看到那摔碎的神像和上面的青衣人,突然福至心灵,甚至开始念念有词:   “请山神大人保佑我家阿贵……”   付一笑谨慎地扫了一眼周围,发现虽然村民们纷纷向这个来路不明的“山神使者”跪拜,但在人群中,有几个人眉头紧锁,面色不虞地互视几眼。   青衣人怡然自得地踩在神像脑袋顶上接受村民们的跪拜,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人群中呆若木鸡的付一笑几人。   广袖微动,纤长的手指指向了这些被围困在人群中的外来人:“这些人是山神大人的客人,碍不了你们的事,放他们走吧。”   听到这句话,村民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刚才面色不对的几人又颇有深意地对视了几眼,更多的人则满脸疑惑和难以置信——这些人不是对山神不敬的外来人吗?   他们不打招呼就闯入这里,还惊动了山神,怎么会是山神大人的客人?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从人群中响起:“等等,山神大人从来没有派过神使吧?”   原本此起彼伏低声念叨的人群猛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有人低声附和:“好像是啊。”   “这位……突然冒出来,就说自己代表山神大人……”   很快,另一道声音阴阳怪气地冒出来:“谁知道这是不是假冒的。说自己是神使,哪有神使把神像给砸了的?”   更多的人脸色开始动摇了,“好像是这个道理……”   原本跪在地上行礼祈祷的人脸上也出现了茫然怀疑的神色。   付一笑心道不好。   虽然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山神使者”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他毕竟似乎是想为自己解围的。   但在这种情形下,他似乎也不好做什么,只能眉头紧锁地看向青衣人,寄希望于他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场面。   不然,他们搞不好全都得交代在这里。   “哦?”青衣人慢条斯理地说,“看来山神大人太久没有显灵,有些人便当他只是块破石头了。”   他的声调不高不低,温温柔柔,却莫名含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凉意。   不少村民不约而同地打了个颤。   随即,青衣人脸色骤然阴冷下去,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骤降了几度,“那便让你们看看,不听话的人是什么下场。”   付一笑直觉不好:“等等!”   青色衣袖一闪,一道寒光掠过,人群边缘一个矮矮的身影应声而倒。   鲜血四溅。   “啊啊啊啊啊啊!”   混乱的尖叫声中,一个青灰色的小孩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正好滚到了众人在青衣人周围空出的空地上。   脑袋越滚越慢,最后缓缓地停在了正脸朝上的角度。   血红的月光照亮了脖颈上平整的切痕、满脸纵横狰狞的血迹,以及一双涣散的漆黑眼珠。   恐惧地大大睁着。   “啊!!”有人下意识尖叫出声,马上惊恐万分地捂住了嘴。   众人噤若寒蝉。   若说神明的名义还可能被人质疑,怕死则是最最本能的反应。   “很好。”青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弯腰抱起那颗小孩脑袋,毫不避讳地揣在怀里,还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山神大人让我带走不听话的人。就像他一样。”   青衣人怀里,洛平安的小脑袋瓜灿烂一笑,露出满嘴白白的乳牙:嘿嘿~   舟向月默默地把小鬼的脸转到了里侧,没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旁边的人都没看到这一幕。他们都下意识地又退后了几步。   舟向月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飞到他身边的一只萤火虫:“这些尸蛊虫,是山神散落在眉瘦岭的耳朵。若叫它们听见了什么对山神不敬的话,咬你们一口,你们就会变成尸蛊……”   村民们齐齐一震,吓得纷纷避开那些到处飞舞的萤火虫,唯恐沾上半点。   舟向月又指了指天上,森然一笑:“……而那里,是山神的眼睛。”   那轮不祥的血月。   眉瘦岭的一切在它面前无所遁形。   这回,片刻沉寂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神使大人……”   “请山神恕罪……”   “对了,砸了神像,是因为山神大人让我给你们带话,”舟向月勾起一丝冷笑,“神像塑得太丑了,山神大人看吐了。”   众人:“……”   所有人都带着幽怨的表情看向同一个人。   村长。   早就说你贪下塑神像的钱是要遭报应的!   看吧,报应来了!   村长:“……”   他唯唯诺诺地开口:“神使大人放心,请大人回禀山神大人,我们一定赶紧重修神像,一定塑得无比美貌……”   “那些以后再说。”舟向月摆摆手,“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   众人如释重负,正要撒腿跑路,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神使温柔如风的嗓音。   “各位,今晚要下雨哦,”他轻轻一笑,语气温柔又阴冷,“下雨天不吉利,就不要出门了。”   “……”   村民们猛地哆嗦起来,仿佛后面有鬼追一样,逃也似的四散离开了。   看着那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远了,舟向月转过头,冲付一笑眨了眨眼:“看,对付流氓,就要用大流氓的办法。是吧老实人兄弟?”   付一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这位……兄弟,我跟你很熟吗?   “呜呜呜城主大人您可真有办法,”李婳声冲上前来,就差抱着舟向月的大腿爆哭了,“但是您下次骚操作之前能不能跟属下们说一声……”   他们差点要被那些村民推到悬崖下去了!   “城主?”付一笑皱眉。   “哦,付院长,给您介绍一下,”李婳声很会来事儿地凑上来,“这是我们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大人!”   付一笑的目光带着疑惑上下打量了青衣人几眼。   “翠微山的付一笑?”舟向月微笑着点点头,“久仰大名,付兄。”   不知为何,付一笑听到他说这句“久仰大名”,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又听到那声“付兄”,莫名就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人如其名,像滴水观音这种剧毒的植物本身一样,以千变万化、喜怒难测、心狠手辣著称,是令大部分境客心生畏惧的存在。   千面城在其掌控之下游走黑白道之间,境客中几乎所有的地下勾当都免不了和千面城打交道。   “不过城主,您干嘛要说自己是山神的神使,直接说是山神显灵不好吗?”李婳声道。   “神灵要维持神秘感才能保持威严,自己出来就会影响威慑力,”舟向月微笑,“而我还想四处转悠转悠呢。”   “原来如此!”几人恍然大悟,“城主英明!”   他转向付一笑:“好了,最大的麻烦解决了,付兄不该接着去做正事吗?”   付一笑一愣,点点头:“是啊。城主想必也有自己的事要做,那我们就……”   “没有啊,”舟向月笑眯眯道,“我没事干闲得很,想跟着付兄一起逛逛,付兄不介意吧?”   “……啊?”   付一笑猝不及防,一时张口结舌,下意识道:“不,不介意……”   “那就好!”   舟向月莞尔一笑,一锤定音:“那就赶紧出发吧,时间不等人!”   ***   付一笑没有想明白自己这奇怪的一行人到底是怎么聚起来的。   他母鸡带小鸡似的带着一群学生,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千面城主在他周围晃荡,加上他的三个奇怪小跟班警惕地跟在后面。   经过此前“山神使者”的一通威逼利诱,现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火全熄,到处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   要不是还能看见许多人家门口树枝上拴的红绸带、小风铃和稻草垛上插着的纸扎风车,几乎要让人错觉这是一个无人的荒村。   夜色越来越深,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潮湿的水腥味晕散开来,充斥着所有人的鼻腔。   黑暗中鬼影幢幢,榕树的枝叶和根须在看不见的角落蠕动蔓延,仿佛有许多隐匿的目光在暗中窥伺着他们。   就在这时,晦暗的雨幕中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踩水声。   众人顿时警惕起来。   没多久,一个穿着红雨衣的小女孩跑到了他们面前。   咦?李婳声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之前小傀儡送了件雨衣的小姑娘吗?   看样子,她穿的就是小傀儡送给她的雨衣。   小女孩径直跑到了舟向月面前,先是对洛平安羞涩地笑了笑:“我叫绣绣,谢谢你的雨衣!”   洛平安嘿嘿傻笑。   绣绣犹豫了片刻,揪住舟向月的袖子,仰起头。   “神使大人,我在找我阿婆。他们跟我说阿婆被山神带走了。”   小女孩眼巴巴地盯着舟向月,“你是山神大人的使者,能带我去找阿婆吗?”   阿婆被山神带走了?   再想想之前他们讨论过的这村里似乎没有老人,李婳声几人对了对眼神,感觉这里面大有可深挖之处。   舟向月顺手把洛平安递给了旁边的柯短命,问绣绣:“你阿婆什么时候走的?去哪里了?”   柯短命看着小鬼瞬间变得阴冷的表情,战战兢兢地接过来,僵硬得仿佛自己抱了个导弹。   “唔,阿婆是三天前的晚上走的,”小女孩绣绣吸吸鼻子,掰着手指头算,“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她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爸爸总是打我,但阿婆总是给我留糖吃……我好怕我见不到她了。”   付一笑若有所思,“她走之前有对你说过什么,或者留下过什么东西吗?”   绣绣皱着眉回忆:“那天晚上阿婆哄我睡觉……那时我迷迷糊糊的,她好像以为我睡着了,说她要去找我妈妈了。”   “你妈妈呢?”钱多忍不住问道。   绣绣声音低下去:“我妈妈很多年前就被山神带走了。”   众人一阵沉默。   柯短命忍不住悄悄对李婳声说:“娆姐,我怎么觉得被山神带走,在这里好像就是死了的意思啊……”   李婳声撇撇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这意思,被山神带走是失踪呢。”   就在这时,旁边院门打开,传来一声怒吼:“坑爹的赔钱货!连弟弟都不带,要死啊你!”   绣绣一听这声音就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躲在舟向月身后。   “跟那个又臭又懒又没用的婆娘一样,整个一赔钱货,看我不打死你……”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抱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右手拎着一截黑黝黝的木棍骂骂咧咧走了出来,没想到一出来就迎面撞上一大群脸色不善的人。   中年男人显然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这位,就是代表山神而来的那位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凶残神使。   他气势汹汹的气焰顿时就弱了下去,转身就往院子里走,一边走还一边不甘心地低声嘟哝:“要死的赔钱货,居然和那些东西混在一起……死了算了,以后也别进我家门了。”   舟向月当机立断,对付一笑使了个眼色:“付兄!”   男人进了院子就要关门,没想到一推门,却没推动。   他一抬头,发现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青年一手摁住了门,面色不善。   “你们!”男人瞪大眼睛,怒不可遏,“你们竟敢……”   “竟敢什么?”青衣人笑眯眯地从旁边露出一个头,“大声一点,说完了我代表山神大人送你上路。”   男人:“……”   他恨恨啐了一口,忙不迭拎着儿子进屋里去了。   “付兄,合作愉快!”舟向月笑嘻嘻地冲付一笑摆了摆手。   付一笑却有点窘迫。   他从小被教养要正直、坦荡、堂堂正正,这种强闯民宅的做法……他还有点不适应。   但刚才青衣人不过就是给了他一个眼色,他也不知怎么的秒懂了他的意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抬腿来拦住男人关门。   仿佛很有默契一样。   可他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舟向月没管付一笑怎么想,他指着院子角落问道:“那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连下了多日的大雨,院子里到处泥泞不堪,原本杂草丛生的土地变得坑坑洼洼。   院墙的角落水洼里,露出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上面还挂着一块窄窄的黑布。   李婳声眼尖道:“这好像是一个头?”   后面还没看清的众人吓了一跳,待凑近一点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石头雕刻成的脑袋。   舟向月率先走过去,一掀那块黑布。   眼前的画面忽然变了,变成一片漆黑。   仿佛被蒙着眼。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浓重的水腥味充满了鼻腔。   他像是磕磕绊绊地走在雨夜里,手摸到湿漉漉的树干和浓密榕树须,在粗糙的树皮上擦出了血。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八声杜鹃的鸣叫。   “叮!恭喜你找到1/4境灵碎片【山神开光的蒙眼布】!”   “你已拥有境灵碎片【无名氏的命烛时漏】与【山神开光的蒙眼布】,境灵收集进度1/2,本魇境中不完整境灵不可融合,请再接再厉!”   “……”舟向月回过神来,把黑布递给付一笑:“付兄你摸摸看。”   付一笑一摸,神色凝重起来:“这是境灵碎片?”   他回过头:“这块黑布是境灵碎片,名称是山神开光的黑布。大家小心,不要随便触碰。”   虽然境灵碎片在魇境里很重要,但也常常伴有危险。这个魇境已经惊动了境眼,还是谨慎为上。   众人陷入了沉思。   山神开光的黑布……?   付一笑脸色有些难看:“我们先把这个雕像挖出来吧,底下说不定有什么东西。”   几人一同上手,很快就从被雨水冲得松垮的泥土里挖出了一尊陈旧的石头雕像。   付一笑好像很不想看那尊雕像一样,犹豫了几次,才把目光挪过去。   刚看到雕像的正面,他莫名松了口气。   ……不是那个人的神像。   不是他就好。   这是一尊俊美逼人的神像,看不出年龄的神仙脸上带着睥睨邪魅的笑容,一片枝蔓纹印从左眼尾一直延伸到额角,仿佛自眼中生出一枝鬼藤。   神像微微卷曲的长发如水藻般披散,墨绿近黑的长袍上布满从银白到黑色的神秘符纹,令人目眩欲呕。   这样的一尊神像,一看就不是正神。   他那种几乎非人的俊美散发出一种强烈的邪性与妖气,就像是一株剧毒的藤蔓,给人一种阴暗而癫狂的错乱感,只是看一眼就几乎要中毒。   虽然不是那个人的神像,但这个神像乍一眼看起来也十分眼熟,但付一笑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那个谁来着……他头痛地想,自己的脸盲又犯了。   众人也都一脸懵逼:“这不是山神吧?”   “不是吧……山神的神像我们刚才不都看过吗,摔碎的那个,就是……那个邪神啊。”   柯短命偷偷问绣绣:“这是谁?”   绣绣一脸疑惑:“……我也不知道。”   “城主,”付一笑看向一脸淡定的舟向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舟向月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猜,大概是这个神像被废弃了,眉瘦岭换了新的山神。”   就像上一个魇境梨园梦一样,原本的神被抛弃,人们改信了无邪君。   身为一个人见人爱的神,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93章 荣枯(3更)   越瑾之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们当时在山神庙听小吴说的那个故事里,山神庙在邪神来之前就存在了。当时我们还说那是故事传错了呢。这么看来,那时确实已经有山神了。”   钱多奇怪道:“这是哪个神啊?从来没见过,一看就是不像好人。是什么小地方歪门邪道的信仰吗?”   华夏九州,犄角旮旯里诞生什么歪门邪道的信仰都不奇怪。   不过众人没一个认出这是哪个神祇的,就连付一笑都摇了摇头。   舟向月一言难尽地看向付一笑。   一开始他还以为付一笑是怕吓到晚辈们,所以没有直接说破这位的身份。原来是真没认出来?   知道笑哥脸盲,只是一千年不见,竟变得这么严重了!   ……哦对,他想起来了。   付一笑风尘仆仆的这副样子,应该是从上一个魇境马不停蹄直接赶来出第二趟差,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一来就带着一群半大孩子险象迭出,灵力消耗得一定不少,怕是灵赋透支了。   正如他自己反复收到的警告,灵赋透支是有反噬后遗症的。   这个后遗症每个人都不一样,付一笑就是脸盲。   舟向月一时有些许遗憾,快乐竟无人分享。   ——他可是第一眼就认出这神像是谁了。   这位在世的时候,舟向月自己都还没长大。   想当年这位兴风作浪的时候,他正在翠微山门下。那时,这位可谓是包括玄学人士和普通人的共同仇敌。   一觉醒来,他已经是时代的眼泪了吗?   不得不说,舟向月暗戳戳地爽了。   “付兄,我看这神像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恐怕得有一千年了。”舟向月对付一笑说,“你真的没有印象吗?”   付一笑皱起眉头,左看右看:“确实眼熟……”   他蓦然一惊,总算是想起来了。   怪不得他眼熟。   一千年前,他还在翠微山门下学习的时候,这个人的恶名可谓远近闻名。   付一笑眉头皱得更紧了:“原来是断生魔。的确,这里离万魔窟不远。”   断生魔名叫嬴止渊,曾经是五毒俱全的妖魔鬼怪聚集的万魔窟之主。   一千多年前,翠微山最初建立学院,就是为了保护当时附近的平民免受万魔窟妖魔鬼怪的袭扰。   “原来他还偷偷在这种山岭深处装成伪神,给自己骗取香火,”付一笑好像想起了什么,愤愤道:“怪不得一千年前那么难杀。”   木偶长久受人香火尚能生出几分邪性,何况是原本半只脚已踏过成神门槛的断生魔。   ……也就是说,这个诞生了魇境的眉瘦岭至少曾经有过两任山神。   一任伪神,一任邪神,没有一个是正神。   想想真是可怜。   “断生魔?”   年轻学生们有的还略显迷茫,但马上就有人惊讶道:“断生魔?是不是六凶邪里第二那个断生魔?”   “哇,竟然是他!原来他长这样……”   “断生魔都死了一千多年了吧?居然还能看到他的踪迹,这个魇境感觉历史已经很久远了啊,怎么最近才发现的!”   六凶邪?   舟向月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大概是他死后才传出来的。   太好奇了,看到大家一副都知道这是什么的模样,他有些抓心挠肝。   为了维持大佬形象,表面上还装得一副云淡风轻,好难受。   好在柯短命就在他旁边,好奇地问李婳声:“婳姐,六凶邪是什么?”   舟向月立刻竖起了耳朵,谁知李婳声一言难尽地看了柯短命一眼,把他拉远了一点。   舟向月:“……”   他不动声色地蹭近了一点,恨不得让耳朵长到柯短命耳朵上。   只听李婳声使劲压低了声音:“六凶邪是一个口诀,一君二魔三恶佛,指的就是玄学界那帮正派人士排出来的所谓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凶邪前六名。记住,是所谓的所谓的!”   “一君当然就是那位了,二魔是断生魔嬴止渊和丧魔不知愁。这三个虽然排在凶邪榜最前面,但都确认已经死了。”   而且都是翠微山的那群人号召众玄门牵头组织杀的……人家确实有两下子,咱得服气。   “倒是三恶佛……”   李婳声不放心地朝舟向月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纠结又纠结, “哎!算了,等你出了魇境再问别人吧。”   舟向月:嗯?   一君二魔都说了,三恶佛一听就在他们之下,怎么反而讳莫如深了。   他转念一想,忽然福至心灵。   ……总不会这么巧,自己现在假扮的这个凶名远扬的千面城主,就是三恶佛之一吧。   看年轻人们一边八卦地小声议论一边又怕又暗戳戳悄摸摸看他的样子,恐怕八九不离十。   舟向月心想,他这是假扮了什么不得了的家伙啊?   有点刺激。   付一笑走过来:“城主,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境主所在地。你拿到境灵碎片,有没有得到什么线索?”   舟向月微笑。   他懂,大概是大家都在议论自己,这位大好人为自己感到尴尬了。   舟向月点点头:“是一个场景,雨夜蒙着眼走在山里。我猜,或许这块黑布要蒙着眼用。”   李婳声马上屁颠屁颠凑过来:“城主,我给您打伞!”   “不用了,”舟向月看向付一笑,笑得有几分狡黠:“付兄,可否劳烦和你一起打把伞?”   付一笑一怔,下意识点点头:“没问题。”   他撑着伞靠近一步,把伞斜着放到舟向月头顶。   “那就多谢付兄了。”   舟向月说着,双手拉起黑布蒙在眼前,绑在脑后。   刚一蒙上,八声杜鹃的鸣叫就从雨夜的远处传来。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舟向月:“你们听见鸟叫声了吗?”   众人疑惑:“没有啊。”   舟向月点点头:“我知道了。走吧。”   看来是境灵碎片带来的提示。   没想到刚迈出一步,一只冰凉僵硬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   ——洛平安果然还是不放心师父蒙着眼睛跟别人跑了。   舟向月笑起来,捏捏僵硬的小手,迈步往前走。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浓重的水腥味充满了鼻腔。   八声杜鹃的鸣叫不远不近地从前方传来,一直指向同一个方向,像是在漆黑的雨夜里指引前方的路。   原本蒙着眼走在雨夜里大概是磕磕绊绊很危险的一件事,但他却走得一路通畅,加上付一笑伞打得好,一路走下来几乎都没怎么淋湿。   舟向月猜想,洛平安大概用了他那鬼打墙类似的能力。   一群人就这样走在雨夜里。   周围的山岭中不断有看不清的黑影鬼魅蠕动摇曳,看得年轻人们一个个像小鸡崽一样聚拢在一起,生怕跟丢了。   所有人都默默地跟着最前面蒙着眼的身影,没有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开始,竟对这个敌我不明还恶名远扬的陌生人有些信任且依赖了。   不知走了多久,八声杜鹃的叫声在头顶上消失了。   舟向月仔细又听了一会儿,确定八声杜鹃不再叫了。   拉着他手的小手茫然不知所措地转了两圈。   付一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城主,这里……好像到头了。”   到头了?   舟向月取下蒙眼布,发现面前赫然是一片山崖,像面墙壁一样拦住了去路。山崖向侧面延伸,向下成为一道断崖。   付一笑对照着地图看了看:“这里是笑儿崖。”   众人一脸茫然。   各种法器和道具都指向这里,境灵碎片的提示也指向这里。   但是,这里就是一片一览无遗的石壁。   原本淅淅沥沥的雨下大了,溅在石壁上,腾起一阵阵水雾。   浓重的水腥味充斥着人们的鼻腔。   付一笑很老道地上前,在石壁上细细地找了半天有没有什么机关暗道,但依然失败了。   “奇怪,”李婳声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看不见的东西?”舟向月若有所思,“倒是提醒了我,有条路可以试一试。”   “是什么?”付一笑马上追问。   虽然破境会解救所有人,但平心而论,是他要为这个魇境考场里的二十多个年轻弟子负责,而这位陌生人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没想到,这位青衣人居然伸手就把自己的命烛时漏递了过来:“付兄,可否帮我拿一下我的命烛?”   李婳声和郑始第几人愕然:“啊?”   在这个魇境里,命烛时漏不是关系到境客生死存亡的重要物品吗?更何况还是境灵碎片,再不济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啊!   李婳声突然敏锐地感觉到,城主或许和翠微山的这个付一笑关系不简单。   付一笑接过命烛,也很吃惊:“呃,城主……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舟向月狡黠一笑:“因为付兄一看就是正派人士嘛。”   下一刻,他对付一笑眨眨眼,从他的伞底下走了出来,径直走进了雨里。   “哎!你……”付一笑猝不及防,没拉住他。   只见青衣人从伞下走出来的那一刻,转眼就被大雨淋湿了。   “你在做什么?!”付一笑大惊,“境眼惊动后,这个魇境很可能已经打破了不会死人的规则。你的命烛要是见底,你可能就出不去了!”   舟向月抬头对他一笑。   湿漉漉的头发滴下一串串水珠打湿了眉眼,让他有种雨夜妖精的鬼魅感。   付一笑不知为何心中一紧。   手上忽然感受到灼人的热量,他一低头,发现青衣人的命烛开始疯狂燃烧!   所有人心惊胆战地看到了直接暴露在雨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原本还有半截的命烛飞速矮下去,肉眼可见滴漏里烛泪哗哗地滴落。   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青衣人脸颊上,原本飘逸的长袍也湿透贴在了身上,透出修长的手臂和腰肢。   付一笑:“你……”他往前一步,伸手想把青衣人拉回伞下。   舟向月一闪身,对他微笑起来:“别担心,付兄,我有分寸。”   付一笑半信半疑,眉头紧锁地看着他。   舟向月:“我就是想验证一个想法。这个魇境里,似乎有很多东西,是精神还正常的人看不见的。或许只有残存的命烛低于某个门槛之后,才能踏入那个世界。”   这个想法,在他与另外几个考生一起在眉瘦岭步栈道上看着张鹏程疯掉的时候就产生了。   那时,张鹏程的命烛已经基本熄灭了。   他疯疯癫癫地冲着人群冲过来,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一样,后退着爬到了步栈道的边缘,然后从上面翻了下去。   他当时尖叫的是——“你们别过来!”   当时的张鹏程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而现在,他们就遇到了看不见的东西。   魇境弹幕噼里啪啦飞过:   【666,他居然猜到san值要降到一定程度才能看见这个魇境的阴面,看到那些鬼了!】   【哇!第一次有人猜到这个!老婆厉害了,之前就连命烛熄灭又醒过来的人都不记得这段记忆的】   【思路倒是没错,勇气也很可嘉,但问题是san值真要降到那个能进入阴面的程度,距离彻底清零就只有几十分钟的时间了啊!!看到了那些鬼也没用啊,他想干嘛?】   【朝闻道,夕死可矣???】   【咦,他为什么又拿回了自己的命烛时漏,都这样了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吗】   【还把付大佬的命烛时漏也拿来了?想干嘛,别人的时漏你又用不了】   舟向月眼看着自己的命烛只剩短短一截底了,眼神幽深地看了一眼断崖,只停顿了那么一秒,就一转身回到了付一笑的伞下,转头对他笑眯眯道:“付兄,可以把我的命烛还给我啦。顺便借我用一下你的。”   他的语气不能再自然,仿佛付一笑理所应当就该把与自己性命攸关的命烛交给他似的。   好几个学生都有点想吐槽这点,但看了看付院长的神情,都没敢开口。   付一笑看着青衣人那双弯弯笑眼,觉得刚才人家都把自己的命烛给他拿了,这么信任他……好像实在是说不出口拒绝的话。   于是两人的命烛都到了舟向月手上。   几乎是拿到手的第一刻,舟向月就把两个命烛时漏一上一下给摁在了一起。   时漏上下开口,上面就像脑袋开瓢,和下面的开口直径相同,正好可以对上。   付一笑命烛所在的时漏上端开口,和舟向月他自己时漏的下端开口严丝合缝地对齐,就像是把两个时漏串联起来。   众人:“???”   这是做什么?   下一刻,他们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上面那个时漏燃烧熔化的烛泪不断滴落,一滴滴落在底下付一笑的命烛上面——然后,居然慢慢凝固了!   他们很快发现,这些凝固的蜡油堆积在付一笑那根命烛上,也可以燃烧。   ——所以其实相当于把付一笑的命烛延长了!   幽深的雨幕里,命烛幽幽的光照亮了青衣人苍白而细长的手指。   舟向月勾起唇角:“看来赌对了。”   【卧槽?卧槽槽槽??】   【这都行?!】   【……不是,大佬搁这卡bug呢?san值还带回收利用的啊?!】   “这是什么原理?!”钱多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越瑾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蜡烛融化成蜡油是物理变化,不改变化学性质!理论上来说,再次凝固如果能点燃,也是可以继续燃烧的。”   “城主的命烛燃烧时,熔化的蜡油顺着玻璃壁流下来,重新在下面的命烛上凝结,依然可以燃烧,”她若有所思,“这样的话,理论上来讲要达到最好最稳定的时漏滴落效果,应该要‘杯壁下流’……”   钱多:“……”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头好痒,莫非我要长脑子了】   【救命!麦艾斯!为什么变成鬼了还要看高中物理化学的内容!】   【看出来学霸和九漏鱼的区别了,所以说搞玄学也要好好学科学啊!】   在他们议论的同时,舟向月已经把两人的时漏掉了个个儿,自己的放在了下面。   ——这样,他的命烛在燃烧的同时也开始实时得到补充,目测应该还可以撑一两个小时。   他转向了付一笑,幽幽道:“付兄,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看看这个魇境里隐藏的东西……我建议你们也这样看看。”   魇境直播的其中一个画面一转,转到了他的视角。   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断崖上,竟凭空多了个黑洞洞的洞穴,上面还有一块牌匾。   「眉瘦岭民俗文化馆」   锈迹斑斑的牌匾之下,是一个洞开的入口,里面漆黑一片。   阴寒的风从入口吹出来,带着一丝铁锈的腥味。   【卧槽!!】   【怎么了怎么了?】   【快切境客视角!!原来民俗文化馆在这里!这入口隐藏得也太深了!】   【卧槽卧槽,地图上说在修缮的民俗文化馆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啊!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走进这个隐藏景点!!】 第94章 荣枯(1更)   唐思恩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这里是一个逼仄昏暗的空间。   墙壁涂成压抑的灰黑色,带有溶洞一样粗糙的质感;顶上的天花板却延伸到黑暗深处,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交错纵横的影子,然而一片昏黑,看不清楚。   周围又湿又冷,散发着浓重的水腥味。   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块像博物馆说明牌一样的木牌,上面有几行小字。   「欢迎来到眉瘦岭民俗文化馆特色展区【发芽】主题展区。」   「请保持馆内清洁卫生,禁止在展区内饮食、吸烟、随地吐痰、乱扔果皮纸屑。」   「禁止翻越围栏,禁止触摸展柜、展品、展板和其它物品。」   「在馆内请保持安静,禁止追逐打闹、推搡拥挤、大声喧哗。请勿惊扰展品。」   「因本展区有大量类人展品,为便于区分,本区所有展品身上都拴有红绳。」   「为了您的身心安全,请勿与展品交流。」   “唐思恩?”杜秋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杜秋秋?你也来了?”唐思恩在这种诡异又恐怖的地方遇到同学两眼泪汪汪,简直像见了亲人一样亲切。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一声惨叫突然从斜上方传来:“救命啊!”   两人吓了一大跳,仔细看去,发现那里的墙壁上居然挂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的四肢都被四面八方的垂下的红绳绑住,纵横交错的红绳把他像一个木偶傀儡一样挂在墙上,扭曲成奇怪又诡异的姿势。   唐思恩倒吸了口冷气。   “有人吗?那边有人吗?”那人气息奄奄地求救,“救救我,救命……”   “你……”唐思恩刚要开口,杜秋秋惊恐万分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唐思恩!”   她吓得声音都在颤:“你没看见那上面的字吗?拴有红绳的是展品……不能和展品说话。”   唐思恩寒毛刷地竖了起来,支支吾吾道:“可是说拴红绳,应该不是那种拴法吧?”   他看起来像是触犯了什么规则,结果中招了的境客。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也不知道啊……”杜秋秋手狂抖,“万一游客须知就是这个意思,就是在骗你上当呢?”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了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救命!救命啊!”那男人的惨叫声猛然凄厉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在两人惊恐地目光中,绑住男人的红绳仿佛被无形的手拉了起来,红绳交错地拉着他缓缓上升,最终消失在上方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孩子的笑声也越来越尖利,最后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鬼啊!!!   唐思恩和杜秋秋两人噤若寒蝉。   此前再害怕,也可以安慰自己说大不了就是挂科。但现在看到魇境异动,他们再也不敢赌自己的小命了。   杜秋秋翻出了手机,疯狂按求救键。   然而手机显示完全没信号。   唐思恩见状,也翻出手机来,然而同样没信号。   正在两人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亮起了一点幽幽火光。   唐思恩你看那里——   杜秋秋大气都不敢出,疯狂示意唐思恩去看那个方向。   一点。   两点。   三点。   一点点烛火次第亮起,散发出幽幽的暗红色火光。   在昏暗的火光中,唐思恩这才发现上空的如同筋络一样挤挤挨挨地爬满了榕树的树枝,无数道榕树须垂落下来。   纵横交错的树枝间,一道道红绳垂下来,上面挂着一只只泥娃娃。   泥娃娃白白胖胖,穿着各色衣服,表情各异,然而所有娃娃的眼睛都被黑布蒙着。   一道道红绳拴在它们的脖子上将它们吊起,看着格外诡异。   “那里有说明!”杜秋秋发现了不远处悬吊的一块木牌。   「本展厅为“拴娃娃”风俗展厅(互动展厅)。」   「每年二月二龙抬头,眉瘦岭有到许愿树拴娃娃的风俗。二月二当天,许愿树上会用红绳悬挂许多蒙眼的泥娃娃,这些泥娃娃都是得到山神祝福的娃娃。前来求神赐子的人们把自己带来的红绳系在泥娃娃身上,就拴住了娃娃,此后生下孩子,便要到山神庙供奉命烛还愿,感谢山神的恩赐。」   「展品互动说明:请游客拴住属于自己的娃娃」   「请谨慎拴娃娃,如果没有拴对娃娃,娃娃将会自行寻找游客拴娃娃。」   “拴娃娃?”唐思恩满脸惊恐,“可是我听说,就算是正常去寺庙拴娃娃,也不能拴那种身上有绳子的娃娃啊!据说这种一般都是供奉不正常早亡的婴灵……”   更何况还是这种会自行寻找游客的邪门娃娃!   “那也没办法啊,”杜秋秋带着哭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娃娃,“我怎么觉得,那个娃娃看起来有点眼熟?”   唐思恩没接话。   他一时吓得只顾倒吸冷气了。   因为杜秋秋抬起的手腕上,拴着一根红绳。   “你……你你你你……”他指着杜秋秋的手腕瑟瑟发抖。   他太过害怕,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杜秋秋也在一瞬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唐思恩圆乎乎的手腕上,赫然也拴着一根红绳。   ***   石崖的“眉瘦岭民俗文化馆”入口前,一行人达成了一致。   由于只有命烛燃烧到剩下不到十分之一才能看见并进入这个民俗文化馆,风险极高,付一笑最终决定只带上祝凉和陈知之两个二年级的考务员一起进去,另外两个考务员和考生们都留在门外。   越瑾之和钱多都主动要求跟着一起进去,被付一笑严正拒绝了:“新生不行。”   至于舟向月这边,几位千面城下属自然都是要跟着进去的。   虽然几人都心惊胆战,但老板在这里,谁敢不陪着加班?   于是,其余的考生们都在外面等着,付一笑带着祝凉、陈知之,舟向月带着李婳声、郑始第和柯短命走进了展览馆。   这么破破烂烂的入口,里面居然还有几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闸机。   通道狭窄又昏暗,几人都有些发憷。   “走吧,付兄?”舟向月微笑着看向付一笑。   进入这种危险的地方,自然是两位“大佬”打头阵。   不过,眼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闸机末端的黑暗中,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不太清晰的回声:“没事,进来吧。”   另外几人这才鱼贯而入。   柯短命战战兢兢跟在郑始第后面,走过了那个闸机——他总觉得心里发毛,这闸机横杆的触感,怎么那么像死人的手骨……   打住,别想别想。   可不知为何,他走过闸机之后,却看不到前面李婳声和郑始第的身影了。   他们去哪儿了?   “婳姐?始哥?”柯短命战战兢兢地叫了两声。   没想到,他刚往前走一步,突然踩空直直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柯短命一路尖叫着坠落,最后“砰”的一声掉在一堆厚厚的草垛上。   草垛湿漉漉的,好像还有些草沤烂了。   “要死啊你!”李婳声给了他一记暴栗,“闭嘴!”   柯短命眼泪汪汪:“婳姐,城主呢?其他人呢?”   李婳声忿忿道:“你问我我问谁?”   她也是毫无防备地突然掉到了这里,根本没见到其他人的踪影。   这里看起来是一个逼仄的小空间,弥漫着一股空气不流通的霉味儿,很难闻。   还没等李婳声接着说话,他们头顶突然啪地掉了个东西下来,正砸在柯短命头上。   “!!!”柯短命拼尽全力忍住了没有尖叫出声。   郑始第从旁边过来,一伸手捡起了那个东西。   原来是一块白白的面饼。面饼长了霉,灰青色的一片。   他若有所思:“这是第二块了。”   李婳声头大:“天上掉面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郑始第没说话,转身走到一边的墙边,打量着什么。   柯短命也跟了过去,发现那里立了块牌子,上面有字。   「欢迎来到眉瘦岭民俗文化馆特色展区【归根】主题展区。」   「本展区为限时互动解谜体验展区“猜风俗”。」   「游客将分组进入不同主题展厅,每个封闭式展厅均代表一个风俗。」   「请在时限内辨认出所在展厅所代表的风俗。」   「成功辨认出风俗后,展厅出口将会打开,游客可继续在眉瘦岭民俗文化馆进行游览。」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限内正确辨认风俗。」   同一时间,另一个密闭的展厅里。   这个展厅里只有舟向月假扮的“千面城主”和付一笑两人。   舟向月看完墙上牌子的内容,转身去看展厅中间黑乎乎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瓶农药、一根麻绳和一口井。   很简约,别的什么都没有,同样是要猜风俗。   舟向月开口道:“付兄,你看这是什么风俗……付兄?”   见背后没有声音,他纳闷地转过身来,却发现付一笑竟眼神沉沉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还怪吓人的。   “付兄你怎么了?”舟向月笑道,“你这么盯着我,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付一笑噎了一噎。   沉默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深吸一口气。   他低声道:“你……不是千面城主吧。” 第95章 荣枯(2更)   付一笑什么时候长心眼了?   居然能看出他是个冒牌货。   舟向月似笑非笑:“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不过,付一笑突兀地提了这句,却没有非要逼问舟向月承认的架势。   他有些难堪地摆摆手:“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怕,我不会跟他们说的。”   哦?   舟向月微笑起来,那你想干嘛?   付一笑被他笑得越发有些局促,欲言又止,纠结了半天。   最后,他含糊地低声道:“我觉得你是好人……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千面城主很厉害也很记仇,你既然假扮……一定要小心。”   舟向月心中一动,八卦的触角顿时就伸出来了。   好家伙。   从来没听说过千面城主和付一笑之间有什么事。   当年付一笑就是个老实的榆木疙瘩,在他不在的这些年里,莫非这榆木疙瘩和千面城主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见他还是没答话,付一笑简直要被自己尴尬到了,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不说了,真的只是想提醒你而已……唉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事。”   他果真转头过去,专心去研究桌子上那几个东西了。   舟向月有些感慨。   世界上还是付一笑这样的好人多啊。   ……所以他这样的坏人也很有存在的意义。   毕竟,如果没有坏人做衬托,好人就不值钱啦。   ***   李婳声、郑始第和柯短命在讨论风俗。   李婳声纳闷道:“掉饼是什么风俗?天上掉馅饼?下饼雨?”   “……所以饼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郑始第掏出个手电筒去找,正好从黑暗中又掉下一块饼来。   “咦!”他用光柱晃一晃那个方向,“这里好像有堵墙。”   几人都凑过去看,发现掉下面饼的地方,有一堵毛坯砖堆的墙。   墙还没有砌完,一块块毛坯砖堆得很是粗糙,上沿还有好大一个洞,漏风。   郑始第用手电筒往外照去,却发现那堵墙外面是一片连电光都无法照亮的黑暗,让人不由自主地有种不祥的恐惧感。   “一堵破烂砖墙,从砖墙的破洞外面会掉面饼进来,”李婳声冥思苦想,“这到底是什么风俗啊?”   就在这时,又一块面饼从砖墙破洞的地方掉了进来。   柯短命忽然瞪大眼睛:“婳姐!声哥!你们看那里!”   三人都看见了,那堵墙的破洞上又垒了一块砖,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慢慢地砌墙。   扔一块面饼,砌一块砖。   郑始第道:“你们有什么头绪吗?我总觉得好像有点什么意思,但就是想不起来……但我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习俗,往黑暗的方向猜就是了。”   李婳声也点点头,一脸嫌弃地看着旁边那几个掉下来的面饼。   同样是灰青色发霉的面饼。   四块面饼垒在一起,叠成一座小塔。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阵恶寒:“我怎么感觉……扔一个面饼就砌一块砖,等这面砖墙完全砌死之后,我们就被困死在这里面出不去了?”   柯短命张开嘴,又闭上。   李婳声叹气:“小柯,你想说啥就说,别等到带坟墓里去了。”   柯短命这才唯唯诺诺地开口:“我……我好像有点印象,听说我老家那里山中闭塞,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风俗,感觉和这个有点像……”   李婳声顿时来了精神:“什么风俗?快说快说!”   “就是,因为很闭塞又很穷嘛,穷到会饿死人那种程度,所以等老人老到干不动活了之后,儿子就会把老人送到一个山洞里,然后他们就在那里生活。之后家人还会去送饭,但……”   柯短命犹犹豫豫,“但每送一顿饭,也会带去一块砖,把砖砌在洞口……”   李婳声和郑始第均是愕然:“那就是说……?!”   柯短命点点头:“听说一般大概一年吧,这个砖墙就砌死了,就直接当做坟墓了。这种砌死的坟墓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封死的大瓦罐,所以就叫……瓦罐坟。”   “叮!”冰凉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恭喜各位游客正确辨认‘瓦罐坟’风俗,展厅出口已打开,请您继续在眉瘦岭民俗文化馆进行游览。”   轰隆一声,原本就叠得粗制滥造的砖墙塌了。   郑始第离墙最近,在墙塌的时候下意识寒毛直竖地往里一躲。   结果一回头,发现外面竟然不再是之前看到的那种瘆人的黑暗了。   外面是一片阴沉沉的大厅,四周都是灰黑色岩石一般的墙壁,虽然昏暗,但还是基本能看清。   李婳声率先迈出了瓦罐坟的展厅,结果刚伸出头去,就吓得尖叫了一声:“卧槽好多人!”   在这个大厅里面,有许许多多静止的人影,姿势扭曲而狰狞。   郑始第跟出来扶了她一把,赶紧道:“还好还好,都是木偶。”   低矮昏暗的大厅四处都是这些衣服破旧、姿势诡异的木偶,每一个都没有脸,却让人感觉他们似乎都在极度的绝望之中,定格在死亡的那一刻。   非常有视觉冲击力。   “这是什么鬼啊!!”李婳声震惊了。   “婳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郑始第皱眉道。   李婳声竖起耳朵仔细听,这才发现大厅里不知何时似乎确实隐隐约约飘荡起了阴森森的童谣。   “哗啦啦啦落雨大,小树小树发芽芽……”   郑始第听着听着,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们刚进这个魇境时,房间广播里放的那首童谣?”   “啊对!”李婳声道。   “哗啦啦啦落雨大,小树小树发芽芽……”   “大树大树蓬蓬长,老树老树枯死啦……”   空灵诡异的童谣声在阴暗的大厅里若有若无地飘荡,宛如游荡的幽灵。   李婳声警惕地扫视着这一看就不对劲的四周,然后看到了像木头一样杵在旁边的柯短命。   柯短命竟然在淌眼泪。   她顿时惊讶道:“小柯,你怎么了?吓哭了?这也没那么恐怖吧……”   柯短命含糊地“唔”了一声,一边摇头一边抹眼泪,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很难过。   心里很痛。   就好像他突然朦朦胧胧感觉到,他失去了很多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的……人。   就在李婳声和郑始第手忙脚乱地安慰柯短命的时候,大厅尽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两人立刻警惕起来,就连柯短命的眼泪都给吓回去了。   那种莫名其妙的悲伤转眼就消失无踪。   好在过了片刻,他们看见城主和付一笑带着俩年轻学生走了过来。   城主一见他们就笑了:“自己出来了?表现不错。”   李婳声和郑始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城主过奖了!嘿嘿嘿……”   被传说中脾气不好的城主夸了!!!   众人一汇合,就把刚才发生的事一起对了一遍。   进入民俗文化馆后,他们掉到了不同的展厅里。   城主和付一笑率先从他们那个展厅里出来了,过来的路上还顺手解救了连个年轻学生。   他们虽然落到了不同的展厅,但每个展厅的规则都是要猜风俗,猜对了才能出来。   李婳声他们这个展厅的风俗比较清晰,是“瓦罐坟”。   城主和付一笑的那个展厅也还算好猜,里面简单地放着一瓶农药、一根麻绳和一口井,正是“比亲儿子更可靠的三儿子——药儿子、绳儿子、水儿子”。   祝凉和陈知之的那个展厅就要抽象许多,里面只有一大锅饭及旁边的单独一碗饭,饭旁边放着一包毒药。   要不是城主和付一笑出来后从外面把展厅打破强行将两个孩子救出来,他们怕是要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自己把毒药倒进饭里,然后灌进嘴里吃掉了。   不过等他们从展厅里出来后,展厅外面就挂上了牌子,上面写的是“喜寿饭”。   民间喜寿通常指七十七岁,能活到这个年纪的老人年事已高,丧事也当喜事办。   这么一想,下毒的喜寿饭的意思,大概也就呼之欲出了。   交换完信息之后,付一笑想了想,又开口道:“城主,各位,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翠微山之前探测过这个魇境,得到了一个提示场景,就是这里。这里大概已经离魇境的核心非常近了。”   千面城的几人,包括装模作样的舟向月在内,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舟向月说:“那我们还是好好看看这里吧。”   虽然那些木偶一个个都姿势恐怖,仿佛随时可能会诈尸,但几人在大厅里转了几圈,却着实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说明,没有变化。   他们从各个风俗展厅出来之后,这里似乎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民俗文化馆,除了恐怖瘆人一点之外,再没有一点异常。   最后,付一笑走向了那个半跪着躬身仰头的木偶,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无邪铃。   根据此前的反馈,这个戴着无邪铃的木偶,是这个场景的关窍。   他很谨慎地拿出了剑,轻轻将挂着铜铃的细绳挑断。   随着轻微一声细响,无邪铃被风带起,落入他手中。   就在铜铃落入手中的那一刻,一股冰凉潮湿的风从耳边吹过。   付一笑眼前景象变幻。   “欢迎来到眉瘦岭民俗文化馆特色展区【归根】主题展区之【轮回夜】。”   “本展区为限时扮演解谜沉浸式体验展区,将带您进入真实的历史幻境。”   “请在时限内探索出【轮回夜】风俗的内涵。”   “成功猜出风俗内涵后,您将获得通往民俗文化馆最深处的门票,并获得本馆的镇馆之宝。”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限内正确回答风俗内涵。请严格按照提示探索,如引起幻境异动崩塌,游客人身安全后果自负。”   短暂的空白之后,一段文字呈现在了付一笑脑海里。   “轮回夜将至,又到了拴娃娃的时节。作为山神庙的庙祝,你要做好山神的香火供奉,准备好山民们要拴的娃娃。”   他刚看完这段话,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还愣着干嘛?好多人家要来拴娃娃了!快把娃娃系上去!”   那人说完也没停留,径直挤开他匆匆走过。   付一笑一愣,发现自己手中的无邪铃已经变成了一只胖胖的泥娃娃,脖子上拴着一根红绳。   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在一座石质建筑物的里面。周围是深色的石壁,看起来像是一座庙宇的内部。   再一看,自己身上一件麻衣道士袍,看起来真的成了庙祝。   山神庙?   他头皮发紧,条件反射抬头看向不远处。   在那火光闪烁的神坛之上是美得极具攻击性的神像,墨绿长袍的神像脸上带着张扬睥睨的笑容,眼角延伸出鬼藤印。   是断生魔的像。   付一笑的脑子顿时就“嗡”的一声,好像在某种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冲击下,宕机了。   ……山神庙供奉的是断生魔,就说明这是一千年多前。   也就是断生魔还没死,还作为伪神享用香火供奉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那个人……还没成为邪神。   身体的动作甚至快于大脑,付一笑拔腿就往庙外奔去。   “警告!山神庙庙祝偏离历史!请按照提示完成应有动作!否则可能导致幻境崩塌,所有进入幻境的游客都将身亡!”   刺耳的警告声在耳边炸响,付一笑身上的烽烟镜也在同一时间开始发烫。   这面烽烟镜和用于转接直播子母观测镜一样,都是主考官需要随身携带的法器,烽烟镜的作用就是预警,此刻越危险,发烫就越厉害。   付一笑过热的脑子瞬间清醒了。   隆隆的心跳声落回胸腔,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才传入耳中。   他抬头,发现山神庙外正在下雨,远处是灰蒙蒙的雨幕。   一切潮湿而清冷。   付一笑深吸几口气,才平复了过于激烈的心跳,也按捺住刚才自己差点无法控制的冲动。   发现自己回到一千年前,他第一反应竟是想去找那个人,想着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   过去都已过去,历史无法改变。   那个人曾经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挚友。   后来却成为他最大的仇敌,也成为整个玄学界最恐怖的噩梦。   再之后,他甚至再没有机会好好和他说一次话,那个人就死了。   付一笑过了很久很久才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沧海桑田,好像是转眼间,那个人死去已经一千年了。可付一笑始终无法释然,一直不能相信。   就连想起他的名字,都是一种痛。   但他真的想去再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第96章 荣枯   楚千酩和舟向月从漂流尽头的荒滩进入山洞,跌跌撞撞摸黑走了很久。   久到如果没有命烛时漏不断的滴落声,楚千酩都快丧失对时间的概念了。   滴嗒,滴嗒。   ……咕嘟。   楚千酩忽然发现,烛泪滴落时发出的不再是敲打岩石的脆响,而是落在水面上轻微的咕嘟一声。   潺潺的流水声隐约传来。   “师弟,这里有水源……”楚千酩话还没说完,就被舟向月一声“嘘”比手势制止了。   楚千酩噤声,沿着师弟指给他看的方向看去。   这是一处看起来很狭窄的密闭石洞,石壁刻着一行字。   洞穴里极为昏暗,哪怕在这里走了很久,他的视线早已习惯了这种昏暗,要辨别出那行字也废了他不少精力。   「此处接近山神栖息之地,请勿惊扰山神。」   在这行字下,还有许多不同的字迹,一看就是不同的人留下的。   一行刻字字迹略有些凌乱,还被横着划了一道:“不要祈祷。祈祷会被听见。”   在底下则有高低不齐的凌乱刻字:“遇到危险时,记得祈祷!向山神祈祷!他会保护你的!”   楚千酩看了这些刻字,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个魇境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他不敢出声,更不敢和师弟探讨。四面的石壁沉沉压在头顶,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放大,在石洞里反复回音。   楚千酩脑子里其实过了很多恐怖的剧情,但他怕吓到脆皮的师弟,更怕“惊扰”到山神。   咕嘟,咕嘟。   烛泪滴落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越发清晰。   楚千酩僵硬地低头看去,发现脚边慢慢地出现了一条冰凉涌动的河流。   河水清可见底,层层水波之下隐约可见一块块颜色诡异的什么东西,还有一角露出了水面……   鬼使神差一般,楚千酩蹲下去,伸手拿起了那个东西。   坚硬圆润的,灰白色的骷髅头,他不知怎的,下意识把那骷髅拿到鼻子前面闻一闻——   舟向月:“?”   怕不是他整天念叨这娃脑子不太好,结果现在真傻了?   下一刻,楚千酩:“呕呕呕——!!”   他都干呕出泪花了,却眼泪汪汪地看着舟向月吚吚呜呜地不知道想说什么,胳膊激动乱挥仿佛得了失心疯,“呜呜,呜……呕呕呕……呜……”   舟向月:“……”   他无可奈何地给师兄拍拍背,等着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等楚千酩终于缓过劲来,他惊恐万状地一把抓住舟向月的胳膊,压低声音:“师弟,这是个境灵碎片!”   楚千酩拿到那个头骨的同时,耳边响起的提示是——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神仙的厨余垃圾】!”   漂浮着腐烂断肢残骸的腥臭河水。   神仙的厨余垃圾。   他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一种令他浑身寒毛直竖的恐惧让他忘记了头顶岩洞的逼仄,一站直就“砰”地撞上了岩壁,顿时眼冒金星。   天旋地转之间,耳边响起了魇境系统的声音。   “欢迎来到眉瘦岭民俗文化馆特色展区【归根】主题展区之【轮回夜】。”   “本展区为限时扮演解谜沉浸式体验展区,将带您进入真实的历史幻境。”   “请在时限内探索出【轮回夜】风俗的内涵。”   “成功猜出风俗内涵后,您将获得通往民俗文化馆最深处的门票,唤醒山神。”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限内正确回答风俗内涵。请严格按照提示探索,如引起幻境异动崩塌,游客人身安全后果自负。”   “境灵碎片线索奖励:拴娃娃、留仙洞。”   楚千酩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耳边传来了陌生的老人的声音。   “铁蛋,你好好在家睡觉,阿嫲跟阿爷去拴娃娃了。”   铁蛋?   谁是铁蛋?   ……不会是他吧?   楚千酩睁开眼,震惊地发现周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涂了灰泥的陈旧石墙泛着潮湿水汽,屋顶盖着瓦片,还在滴滴答答地漏雨。   一对老人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正在迈过门槛往外走。   而楚千酩低头一看自己,顿时吓了一跳。   藕段儿似的胳膊,短短的腿……他变成了个小孩!   楚千酩下意识就想去找师弟,一边用目光搜索四周一边低声问:“师弟?师弟?你在吗?”   没人回答。   楚千酩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他把那么柔弱的师弟弄丢了,师弟要是出事了可如何是好!   虽然师弟脑子聪明,可他脆皮啊!!随便来个不怀好意的恶鬼就可以把他一口吞了!   楚千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之前听到魇境系统说的,这是一个幻境。   而且还有什么线索奖励……   对,拴娃娃和留仙洞。   他立刻想起,这个幻境里他的阿嫲和阿爷刚刚出门,正是要去拴娃娃。   楚千酩一个猛子扎了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   他得跟上那两个老人的脚步,去找拴娃娃的地方。应该就是之前魇境里的许愿树和山神庙那一块吧?   一出门,他的猜想被验证了十之五六。   四周的榕树、起伏的山峦,还有四周民居村落的模样,都和魇境里的眉瘦村几乎别无二致。   只是这里的榕树看起来没有魇境里的那么茂密,也没有那样浓得化不开的绿,在傍晚的昏暗中投下一片片阴影。   天空中阴云密布,地上的泥土和石板也是湿漉漉的,应该刚刚下过雨,之后还会再下雨。   正是傍晚,天在慢慢黑下来。   楚千酩一路跟着“阿嫲”和“阿爷”,很快就来到了山神庙前。   山神庙这里竟然还挺热闹,络绎不绝的村民出出进进,许多都带着红绳去拴娃娃,或是抱着已经拴到的泥娃娃往外走。   山神庙前蹲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正在嗑瓜子,嗑的动作十分娴熟,地上已经落了一堆瓜子壳。   楚千酩小心翼翼地借着三三两两人们的掩护往前走,忍不住看了这小姑娘一眼。   又看了一眼。   越看越觉得这姿势、这气质好眼熟,就像他同届的一个同学……   他试探地对小姑娘打了个招呼:“知之?”   小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是我!你也是翠微山的?”   楚千酩顿时激动了:“我是楚千酩啊!”   陈知之把瓜子壳一扔,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可算找到你了。之前就你和舟倾师弟一直失联,付院长都要急疯了。你师弟呢?”   楚千酩担忧地摇摇头:“不知道……之前在魇境里我们还在一起的,但进了这个幻境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陈知之道:“这样,那应该不用担心。反正是幻境,丢不了。”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带楚千酩往山神庙边上的一户院子走,顺便还掏出一把瓜子递给他:“瓜子,吃不吃?”   楚千酩连连道谢接过了瓜子,和陈知之一起嗑起来:“知之,你怎么在庙门口嗑瓜子?”   陈知之往树丛里扔了一个瓜子壳,“刚才就是为了等你。最开始嘛,是觉得那里人多,说不定就能撞上熟人。”   楚千酩愕然:“那如果没有呢?”   陈知之耸耸肩:“反正是幻境嘛,大佬在,总会带我们出去的。我这么普通一个人,嗑着瓜子等着被带飞就好啦。”   楚千酩:“……”   好吧,他真羡慕陈知之的好心态啊。   陈知之:“我运气好,付院长在这个幻境里就是山神庙的庙祝,他一出来就认出我了。现在我们把找到的人都聚拢在了山神庙旁边这个院子里,这个房子是废弃的,没人住。”   他们走进院子里时,天基本已经全黑了。   屋里没点灯,大家都比较谨慎,这里毕竟是个废弃的空屋,不想吸引注意力。   陈知之带楚千酩走进院子又走进堂屋,果然见到了济济一堂的众人:“找到楚千酩啦!”   人群中最高的那个道士打扮的青年立刻一个箭步过来,把楚千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检查了一遍,又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在魇境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失联了!没受伤吧?”   完完全全就是付一笑的口吻没错了。   楚千酩一缩脖子,想到付一笑刚从另一个魇境过来,还不知道他之前偷偷进魇境的事……   他更不敢在小叔叔面前造次,老老实实道:“我和舟倾走的是步栈道路线,走到最后进了一个洞穴,然后就收到了境灾警告,但是原本的水路发洪水了也没法回去,就一直在洞穴里走,信号不好……我没事,我在洞穴里还拿到了一片境灵碎片,然后就进了这个幻境。但到这里后我还没见过舟倾……”   付一笑闻言叹了口气:“可能需要再等等。你进来的时间也挺晚,我还以为你不会在这个幻境里出现了。”   他们已经在幻境里找到了此前在眉瘦岭民俗文化馆里的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那些魇境异动时直接从考试终点温泉池里消失的人——他们消失之后,就是出现在了民俗文化馆里。   除了那些留在民俗文化馆外没有进来的人,其他的境客基本都在这里了,只少了几个人。   翠微山这边现在还少一个舟倾,而付一笑和带进来的祝凉及陈知之,包括此前魇境异动时消失的九个人都已经找到。   千面城这边则有点惨,总共四个人就少了一半——李婳声和郑始第在这里,但城主和柯短命都不知所踪。   楚千酩迅速从房子里的一堆人中环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显得与众人有点疏离的少年。   少年比他的年纪看起来大一些,一身庙童道士服,正面色冷漠地倚坐在窗边,手上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几把银光闪闪的手术刀。   绝对是祝凉没跑了。   楚千酩一看他那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就有些生气。   为了表示抗议,他也走过去坐在窗边,但就是不和祝凉打招呼。   付一笑这边,在和李婳声、郑始第这几个此刻在场唯三的成年人讨论魇境的线索。   至于年轻学生们,只要认真听就行,不强求发言。   李婳声虽然对进入幻境后就弄丢了城主十分懊丧,但还是迅速调整状态,跟翠微山分享了之前他们探讨过的眉瘦村的种种异常。   这个村里似乎没有老人,甚至很多地方对老人来说行动都非常不便,又特别看重小孩。   他们走了一路,没有看到过办丧事的痕迹,也没有坟墓。   就好像这是一个没有老人、没有死亡的地方。   结合他们之前在眉瘦岭民俗文化馆里看到的风俗,这一点似乎已经可以解释了。   鉴于千面城一行走的是眉瘦村里的路线,而翠微山的人走的是眉瘦岭风景区的步栈道路线,翠微山这边也补充了一些线索。   比如步栈道上的“万木春榕树谷”,名字指向很明确,来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而且这里叫做眉瘦岭,“眉瘦”音同“眉寿”,就是长寿的意思,也和老人密切相关。   李婳声忍不住道:“还长寿呢……若真是长寿,生在这种风俗盛行的地方才是诅咒……咦,等等?!”   付一笑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怎么了?”   李婳声就像中邪了一样自己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然后一脸震惊:“原来这个魇境的境眼,就是‘寿命!’”   她敢确定,当时城主说出一个词惊动境眼时,唇形就和“寿命”二字的发音唇形一模一样!   境眼?!   其他所有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   ……等等,他说出了境眼,魇境却没有什么异动。   这么说,境眼已经被惊动过了。   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无死亡考场变成三级境灾这回事。   ……难道说之前的魇境异动,就是因为千面城这帮人惊动了境眼?!   李婳声还在震惊当中,郑始第从背后搡了她一下,轻咳一声:“之前我们看到有人远远地喊了什么,然后魇境就发生了异动……看来果然是那时候那个人惊动了境眼。”   李婳声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痛心疾首:“是的!真该死啊!”   郑始第:“……”   得亏城主不在这里,不然傻姐你就完了。   他对付一笑说:“眉瘦岭有弃老的习俗,这个民俗文化馆应该暗示得很明显了。”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奇怪的地方。”他边想边说,“我们走进眉瘦村的时候,有不少村民在暗中观察我们,还挑挑拣拣,就像是……挑选商品一样。”   他没好意思直接引用城主大人的话说挑猪。   楚千酩灵光一闪:“我们现在要猜的这个习俗,不是叫轮回夜吗?再加上我进这个幻境之前得到了两个奖励线索,拴娃娃和留仙洞,境灵碎片的名字则是‘神仙的厨余垃圾’,我在想,轮回轮回,有进有出的循环才叫轮回,会不会是拴一个娃娃,就要遗弃一个老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几个中年男人的说话声。   有人来了。   付一笑立刻制止了楚千酩,迅速招呼所有人从小门撤出,贴在门边观察屋里的动静。   那几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屋里。   奇怪。   付一笑想,他们之前仔细看过了,这明明就是个废弃的屋子,至少好几年都没人住过。这几人到这个没人的屋子里来,是要做什么?   ……如果是要说事情,那显而易见是一些要避人耳目的事情了。   “付院长!”楚千酩当着别人面都是老老实实叫院长,不敢叫小叔,“那是眉瘦村的村长,之前我们在魇境里见过。”   付一笑在心里记下。   那几人走进屋里,立即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村长,神仙好久不来留仙洞了,这可怎么办?”   留仙洞?   这是楚千酩得到的线索之一!   屋外偷听墙角的众人顿时打起了精神。   另一人道:“是啊。一个个活子孙寿的晦气东西,活也干不动,咱们这么穷哪里养得起这些老不死的。要在往常送去留仙洞就完事了,可现在神仙不来带走他们了,一夜过去天亮了还在,之前我家那个居然沿着脚印自己找回来了……”   “我家那个也是啊!太晦气了!之前都去找山神许愿拴过娃娃了,她不去见神仙,我家怎么抱娃娃?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懂事……”   “对啊,最近好几家的老不死的都回来了。太奇怪了,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你们说,该不会是之前那个祭品出了问题吧?我当时见那个东西就觉得晦气的很……”   祭品。   付一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如果是在山神庙里一般供奉给山神的祭品,应该不会单独拿出来说。   这么说,村民之前向山神供奉过一个特殊的祭品?   村长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一直紧皱着眉一言不发。   众人催他拿主意,他才咬咬牙:“你们傻吗?神仙不来了,你们就没办法了?”   “村长,那怎么办?”   村长阴狠道:“你们不是知道该怎么办么?之前不是有过下大雨的夜晚送去……蒙上眼,送得远远的,一夜大雨脚印全都冲得干干净净,这么送的没有一个还能找回来。”   几人沉默了一霎,然后纷纷道:“这主意行。”   屋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屋外偷听的人却全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原来……留仙洞,是送老人过去给“神仙”吃的。   楚千酩想到自己睡在眉瘦岭度假山庄前台大厅那一夜里做的梦,梦中恐怖的嗓音念叨着“好饿啊”想来吃他,大概就是那些曾经被送到留仙洞的老人们真实的经历……   在漆黑夜晚的洞穴里,活生生地等着被吃掉……   太可怕了。   付一笑也终于明白了。   这时候的“山神”是断生魔,“神仙”自然就是他手下的那些东西——万魔窟里那些养蛊一样从地底最阴暗的泥沼里爬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个不是饮血啖肉、恶浊污秽的妖魔鬼怪。   他们吃人。   眉瘦岭紧邻断生魔的万魔窟,这里也是他的势力范围。   眉瘦岭的山民供奉“断生魔”为山神,断生魔本人自然不会轻易掐了这个香火之地。   但既然眉瘦岭的山民自己也相信要死个人才会换来个新的生命,他当然也不介意那些被遗弃的老人们,成为自己手下妖魔鬼怪的口粮。   在眉瘦岭,拴娃娃是要用老人的衣服甩上许愿树去拴的。   拴到之后,向山神许了愿,是要把老人送到留仙洞献给神仙了之后,才算完成了这一套仪式。   至于为什么神仙不来了……   付一笑想,他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时候,翠微山联合其他力量诛杀了断生魔。魔头一死,万魔窟的妖魔鬼怪便做鸟兽散,在玄门正道的围攻下四散逃亡。   只是眉瘦岭深山老林十分闭塞,这里的山民祖辈在此不与外界联系,他们不知道自己供奉的是个伪神,更不知道这个伪神已经死去。   他们只是奇怪,为什么神仙不再来带走那些被遗弃的老人。   然后决定,只要在下大雨的夜晚把老人蒙眼带去留仙洞,让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活活饿死就好。   ……下雨夜,轮回夜。   付一笑只觉得浑身发凉。   普通人之恶,竟至于此。   正在他努力平息心绪时,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风吹开了,撞在墙边发出惊人巨响。   “什么人?!”屋里的几人都腾地站了起来。   付一笑隔着窗缝看向堂屋正面,待到看清门口那个身影时,顿时瞳孔微缩——   外面不知何时已风雨大作,漆黑夜晚的门口立着一个身形纤长的红衣少年,被雨淋得湿透了。   他一手捧着一只形容狰狞诡异的傩戏狐狸面具,另一手虚握着垂下,手心似有暗金色光泽一闪,雨水沿着垂下的大红袖口如汩汩血水一般往下淌。   这是……   付一笑浑身战栗,差点要控制不住自己破门而入。   在这一千年前的雨夜。   他看到门口站着的……是千年前还活着的邪神,舟向月。   漆黑的山岭上风雨交加,孤零零的红衣身影站在门口,就像是深夜前来索魂的厉鬼。   红衣少年扫视一遍屋里,似笑非笑:“各位,我路过此地,雨太大了,便来借宿。”   屋里所有村民齐齐愕然。   ……眉瘦岭地处崇山峻岭的深山老林,这么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清瘦少年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村长莫名觉得心下不安,但在这大雨夜赶人又仿佛确实不太好,于是粗声粗气道:“那你就住这吧,这下雨天怪不吉利的,晚上别出门了!”   他对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准备走。   少年在这时伸出那只虚握的手,手心里原是一枚暗金色的铜钱。   他旁若无人地抛起铜钱,待落在掌心后,轻飘飘地瞥了一眼。   随后微笑起来。   一股阴风从洞开的门扉刮进来,屋里的油灯烧得噼啪作响,映得少年的脸庞也光影摇曳,神情莫测。   他幽幽开口:“下雨天确实不吉利,连客人都不招待。以后下雨的夜晚,便都不要出门了。”   “你这细仔说什么话呢?”村长心下越发不安,怒道,“你要不要看看,旁边就是山神庙!对山神不敬,是会遭到神的惩罚的!”   “对山神不敬?”红衣少年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不好意思,你们的神已经死了。”   湿漉漉的雨水沿着他披散的黑发往下淌,衬得他苍白的笑容妖异而蛊惑,仿佛雨夜幽冥深处诱魂的鬼。   “——我杀的。” 第97章 荣枯   可是……断生魔明明不是你杀的,付一笑想。   玄学史记载,断生魔嬴止渊被诛杀于一千零一十年前,史称“屠魔之战”。   那一战是翠微山最大的战绩之一,也是翠微山成立之初的使命。   ——师祖白晏安当初选中翠微山开门立派,就是因为它紧邻万魔窟,是隔绝开普通民众和万魔窟的妖魔鬼怪的一道天然屏障。   在翠微山校史与玄学史的记载中,屠魔之战的惨烈程度仅次于后来的弑神之战。   当时,翠微山众人攻陷了万魔窟,里面的妖魔鬼怪纷纷溃散逃离,还以巨大牺牲成功拖住了临到成神关键时刻的断生魔。   最后真正一击杀死他的,是任不悔。   任不悔一千年前是白晏安的好友,也是创立翠微山的元老之一。但在白晏安死后,他与付一笑大吵一架,离开了翠微山自立门派。   如今,他在境客榜排名第二,仅次于郁归尘;他的门派“九死界”则高居门派榜第一,以对邪神信徒杀无赦的极端手段著称。   过去几百年间疯子和邪神信徒层出不穷,可以说,这类人聚集的无赦道正是在九死界和翠微山这两个魇境门派榜榜一和榜二的联手围堵下,才始终在榜六挣扎,难以进入前五。   付一笑抿紧了唇。   当年嬴止渊死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在场,都亲眼看到了一切。   他根本不是那个人杀的。   虽然那个人确实也参与了屠魔之战,而且他孤身一人出现在眉瘦岭,没有当着任何其他玄门中人的面说自己杀死了断生魔……而且付一笑知道他向来鬼话连篇,扯谎不打草稿。   但在千年后的幻境看到这一幕,付一笑还是觉得心头翻涌着一种莫名郁闷又气愤的情绪。   他很有种冲动冲进去,扯着他的领子质问他——   你,你怎么好意思把杀死断生魔的功绩算在自己头上的!   就在这时,付一笑的袖子被楚千酩扯了扯。   楚千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小叔,我们在魇境里听村民讲过这个传说故事,台词都一样!不过也有不一样的,说的是邪神在一个雨夜来到眉瘦村的一户人家借宿……”   他三言两语把之前从小吴那儿听到的“雨夜山神灭门惨案”故事讲给了付一笑听。   邪神在雨夜出现借宿,仅仅因为农户家招待不周就心生不满而诅咒整个眉瘦村雨夜不要出门,甚至还杀害了农户家满门,这个凶残的恐怖故事完美契合了历史上邪神臭名昭著的形象。   说完了,楚千酩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那个传说故事,好像就是说在山神庙旁边最近的那户人家?   那不就是这一家吗!   可这一家明明已经废弃已久了!   他环顾四周,屋子里明明四处遍布灰尘,潮湿的砖缝和窗沿长出了杂草,米缸空荡荡,整个屋子里至少有好几年没有住过人的样子。   ……他终于发现,一定有哪里有问题。   就在楚千酩讲故事的时候,屋里的村民们看到门口来者不善的红衣少年也察觉了不对,都抄家伙站了起来。   这些村民们个个都是干力气活的中年壮汉,就算够不上人高马大,但一对比门口身量纤细的少年,力量对比极为悬殊。   村长阴沉着脸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家伙?”   村民们同时拎着手里的棍子和砖头,充满压迫感地围了过去。   红衣少年却没有半点惧色,不闪不躲地站在原地微笑道:“你们当然懂我在说什么。我是好心提醒你们,曾经欠下的债,是要还的。曾经做的恶,是要遭报应的……以后每一个雨夜,你们可都要小心了。”   这话正正戳中了所有人丑恶的心事。   村长咬牙切齿道:“你不过就是偷听到了点秘密罢了。乳臭未干……你死了,这秘密自然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眼神凶狠地比了个手势,几个大汉顿时朝少年扑了过去!   少年并未与他们正面对上,而是身形灵敏地一闪,转头嘻嘻一笑:“交给你啦,长生!”   几人一愣。他在跟谁说话?   红色身影一闪便错身到一旁,露出了他身后的一个穿着青绿衣袍的少年。   少年长发披散,遮住了他神色阴郁不明的半边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冷之气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和笑意盈盈的红衣少年相比,他就像是从真正的地狱回到人间的恶鬼。   村长心头一跳,皱着眉头打量这个青衣少年。   这个眉眼,神态……慢慢的,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脸上逐渐露出惊恐之色:“你……你是这家的那个……”   “是啊,这是我的家。所以,你们为什么在我家里呢?”   青衣少年说着抬起眼,额发下露出了一双蛇一样的竖瞳!   屋里的几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到了。   这是妖怪!这绝对是妖怪!   蛇瞳少年又伸出蛇信一般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这里不仅是我的家,而且我原本还有父母,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呢?”   他一边说,一边一步步逼近,吓得他们步步后退。   “哦……对。”他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为了保护我,被你们活生生打死了。”   嘶嘶,嘶嘶。   不可见的隐蔽角落里传来蛇吐信的声音,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有人见势不好,拔腿就要从后门逃走,却见黑暗中猛然窜起一条蛇的身影,一口咬在他腿肚子上。   “啊!”他一声惨叫倒地,脸色几乎顷刻就变成了紫色,艰难急促地喘息着在地上惨叫,挣扎几下就不动了,瞳孔放大,里面全是绝望与恐惧。   更多的蛇影从阴影中窜出,与另外几个人缠斗起来。鲜血四溅。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蛇瞳少年冷笑着一步步向村长走过去。   “你……你别过来……”村长吓破了胆,汗如雨下,却在原地动弹不得。   蛇瞳少年道:“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老人模样,你们便觉得我是怪物,是绝佳的献给山神的祭品。”   “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山神还没有来得及吃掉我,自己就死了。”   “而我……”他冷笑着掐住村长的脖子,手臂上暴起青筋,将他拎到面前,“则在留仙洞里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戾气的帮助下,超脱了我这人的躯体……我入了魔,成了妖怪。”   妖魔鬼怪是什么?   也不过是走上另一条路的人而已。   村长暴突的眼珠上布满了恐惧的血丝,喉骨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最终咔吧一声,瘫软下去不动了。   蛇瞳少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仿佛扔垃圾一样嫌弃地将村长的尸体扔到了一遍。   他在这边大开杀戒,红衣少年则袖手旁观,斜倚在窗边看热闹。   见他完事了,这才托腮问他:“长生,爽了吗?”   蛇瞳少年白了他一眼:“你真无聊。”   红衣少年一边看戏,一边还在饶有兴致地把窗户上长出的一根草一片片叶子拔下来:“是啊,我要不是这么无聊,才不会救你呢。”   蛇瞳少年咬牙切齿:“谁要你救了?你来之前,这片眉瘦岭已经是我的地盘了!我要杀他们只需要动动手指头!”   红衣少年拔完了草的最后一片叶子,跳下来拍拍手,嘻嘻笑:“是是是,长生大爷!你最厉害了。走啦。”   蛇瞳少年很不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但还是和他一起向门外走去。   付一笑就在这时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舟向月!”他胸膛剧烈起伏。   哪怕他知道这一切千年前早就发生过,哪怕他知道这里是幻境,他还是想……还是想……   红衣少年浑身一颤,猛地站住了脚步。   蛇瞳少年看笑话似的在他们两人之间扫视了几眼,随后袖起手来,颇有几分看戏的意味:“你朋友啊?”   红衣少年站在原地半晌,才一寸寸回过头来。   在看到付一笑的时候,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微笑起来:“这位仁兄是?”   付一笑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和现实中相貌迥异,这个“舟向月”并不认识他,只是幻境中的存在。   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也说不清到底是轻松,还是沉重……   千言万语一时哽在喉中说不出来,他努力许久,嗓音艰涩地问道:“你……为什么……”   他说不下去了。   红衣少年歪头打量他片刻,大约是觉得他并没有什么敌意,又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令人有些同情,竟然真的开口解释道:“不为什么,你既然在门后偷听,应该猜到了吧?”   “这个眉瘦村的人可真不是人啊,他们居然会把老人丢到山上去,喂给妖魔鬼怪吃。我看那积攒的怨气,起码都有几百年了。”   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说起来真是令人唏嘘,居然还真有一些老人是心甘情愿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送他们走了。”   “但你听那八声杜鹃的叫声,那些过分茂密的榕树,其实都是更多的那些不甘地死去的老人的怨灵。我只是帮了帮他们而已,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曾经遭受的事情,也该能找补回来才对。这些鬼魂在雨夜会拥有最强的力量,他们自己就可以为自己复仇。”   他拍了拍手,“好了,此地不祥,你和你的朋友们最好也不要久留了。我就先走了。”   他朝着旁边的蛇瞳青衣少年示意了一下:“他呢我就带走了,留在这里对他没什么好处。”   “至于这里剩下的村民么,”他冷笑一声,“我给他们留下忠告,下雨天就别出门了。要是硬要出门出了什么事,那就纯属活该了。”   两人没再多废话,转身就往雨夜里走去。   一出门,淅淅沥沥的雨声瞬间就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只能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   “长生,叫声师父听听?”   “滚!你看起来还没我大。……别那样看我,我对收你为徒也没兴趣。”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真的比你大……”   “你怎么这么无聊?”   “你太无情了,你的名字都是我刚给你取的……”   “滚,谁求着你给我取名了?!”   ……   一个个年轻学生们被付一笑勒令不准进屋,此时都以各种姿势扒拉在屋子外面的窗户和门缝外,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发生的景象。   楚千酩忍不住小声说:“感觉那位……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陈知之嗑到一半的瓜子都掉地上了:“甚至还怪讲道理的嘞。”   李婳声在一边忍不住扶额道:“你们老师没教你们吗?邪神最擅长的就是迷惑人心。这不过是个幻境,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你们这就开始对邪神产生好感了?到时候无意识地中了邪神的阵法符咒,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几人齐齐噤声。   ——他们想起来了。   虽然几乎从来没有用上过,但发给每个学生的《魇境入门手册》里,确实有这么一条说明。   万一你在魇境里遇到任何疑似与邪神有关的人物,务必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有条件的情况下要第一时间上报学院。   任何未见过邪神的人,都不得独自面对邪神。   而最重要的是,不要相信他!   据说邪神相千变万化,最善于蛊惑人心,让人对其心生好感、信任依赖,在不经意间逐渐心防堕落,乃至最终成为其信徒。   如果说操纵命运是千年来唯一邪神最恐怖的力量,那么被操纵人心,则是一切有良知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命运。   ……   大雨倾盆。   付一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一红一绿两个少年身影在雨中远去的背影。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点颤抖:“舟向月,你……你为什么……”   魇境系统毫无感情的冷漠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叮!恭喜各位破解‘轮回夜’习俗谜底!”   “您已获得通往民俗文化馆最深处的门票,将获得本馆的镇馆之宝!”   刹那间,大雨滂沱向夜空倒流,仿佛乾坤逆转。天地万物瞬间倾覆,眼前的视野随之开始崩塌——   付一笑睁大眼睛,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冲进那个雨夜:“舟向月……小船!!!”   指尖将要触及透明雨滴的刹那,雨夜、蛇群、红衣少年,一切瞬间如风暴终末般尽皆消散。   他眼前一黑。   淅淅沥沥的雨声消失了。   那种潮湿阴暗的水腥味还在,面前的景象重新变成了眉瘦岭民俗文化馆阴暗逼仄的岩石大厅。   付一笑怔怔地睁开眼。   他依然半跪在那个戴着无邪铃的跪地木偶面前,手中“哧溜”一下,有种冰凉滑腻的触感。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柳长生的小青蛇】!”   耳边响起清脆一声提示。   他一低头,发现被自己之前拿走的无邪铃变成了一条墨绿的小青蛇,一个墨绿的小脑袋从他的手心探出,信子一吐发出嘶嘶的细响。   付一笑像过电一样寒毛直竖,一个哆嗦差点把青蛇给扔出去。   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重要的境灵碎片,不能扔!   他马上接到提示,这个境灵碎片不能放进系统空间的境客包袱。   付一笑脸都有些扭曲了——这玩意难道要揣口袋里吗……   还未等他纠结出结果,一声巨响从大厅上空传来。   上方的漆黑岩壁崩裂,岩石缝隙里钻下来许多粗壮狰狞的榕树根系,大量潮湿的砖石和土块簌簌掉落。   “各位游客,因镇馆之宝消失,眉瘦岭民俗文化馆将于三分钟后永久闭馆,请各位游客抓紧时间离开本馆。”   “再重复一遍,各位游客,因镇馆之宝消失……”   整个洞穴岩壁都在震动,石块崩塌,掉落的石块将大厅里的木偶砸倒了一片,也露出了岩壁上方与山石盘绕为一体的巨大榕树。   那是几乎和一座山一样大的榕树,就像是潜藏在整个眉瘦岭内部的一个拥有无数触须的地下怪物。   在他旁边不远处,李婳声和郑始第焦急地拍打晕倒在地尚且人事不省的柯短命:“小柯小柯快醒醒!再不醒要死人啦!哎呀城主去哪里了……”   “救命啊小叔!”楚千酩的惨叫从头顶传来。   付一笑一抬头,发现岩壁塌陷后露出了上一层的洞穴,楚千酩搀扶着正在一口一口吐血看起来无比虚弱的舟倾,正在摇摇欲坠的树枝与石壁之上艰难地躲避掉落的石块和崩塌的岩洞。   付一笑急道:“小心!往那边走!我去接住你们!”   他再没有时间沉溺于回忆了,把小青蛇往口袋里一塞,拔腿冲了出去。   现在情况危急,他要留心照顾的年轻学生们太多,于是当机立断抽出了一叠符咒,又把身上能用上的法器与道具全都用上了。   一时间燃烧的符咒乱飞,击碎了许多即将掉落到人身上的岩石;长长的绳索如同有灵一样在岩洞空间里穿梭回旋,缠住找不到东西南北的年轻学生们就是一扯,将他们一并往岩洞外面处拉去。   于此同时,楚千酩也半搀半拖地拽着舟倾,在倾斜颤动的巨大树枝和石块上逃命。   他一边躲避坠落的石块,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师弟嘴角边不断涌出的鲜血,感觉师弟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   楚千酩大为惊恐,他用肩膀一拱师弟,没话找话说:“师弟你千万别睡啊!刚才幻境里面你去哪里了?我们大家都在,都没找到你……”   “幻境?”舟向月一愣。   之前有短暂的片刻,他看到楚千酩拿着那个骷髅定在了原地,瞳孔涣散、毫无反应,之后这片岩洞就开始震动崩塌。原来他那时是进入了幻境?   听楚千酩的意思,不只是他,甚至其他人都进入了那个幻境……   可是舟向月并没有。   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满足进入幻境的条件,也可能……因为他身上与这个魇境本已有因果,他被排斥在幻境之外,无法进入。   舟向月心念电转,“你们在哪儿?我也没找到你们……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楚千酩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哪怕逃命的紧迫感都抑制不住他此刻喷涌不止的分享欲:“你猜我看到了谁!我看到了邪神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真人啊啊啊啊啊啊!!!”   舟向月:“……”   楚千酩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原来轮回夜是这个意思!太可怕了!你记不记得之前那个雨夜山神灭门惨案的故事?那就是眉瘦村村民丧尽天良编出来的!其实灭了人家门的就是村民自己!他们把那个小孩当成祭品供奉给山神了……然后他就入魔了……之后邪神把那个小孩带回来复仇了!”   “楚千酩!”付一笑在不远处的下面一声断喝,“跳!”   楚千酩抓着师弟跳了下去。   因为巨大的惯性,身体在空中坠落时翻转,他看到了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   一块巨大的岩石几乎是紧随他们之后,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没顶之势沉沉地坠落了下来!   楚千酩吓得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眼前一花,只见一道泛着金光的符咒倏然在昏暗空间里炸开,那块灭顶而来的巨大岩石就这样在他头顶炸裂成了千千万万块碎石屑——   骤然出现在半空的付一笑身姿矫健地顺势转身,顺着身体的惯性将楚千酩手中的舟倾一接,抱着他稳稳落地。   这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却又力胜万钧,像武打电影般赏心悦目,楚千酩看得心中哇塞——   然后“砰”的一声,他自己重重砸到了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楚千酩:“……”   他摔得眼泪汪汪,“小叔,你怎么就接师弟,不接我啊……”   付一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丢不丢人!舟倾身体虚弱需要接住,你还需要接?!”   楚千酩:……呜呜,对不起,他不配。   付一笑只应付了楚千酩一句,就神色焦急地拍了拍怀中少年的脸,语气凝重:“舟倾?舟倾你还好吗?”   楚千酩一听不妙,顿时也顾不上自己的情况了,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追过去:“师弟怎么了?!”   师弟晕过去了。   他身上脸上到处都是纷飞石屑与尘土划出的道道血印,但最刺目惊心的还是嘴角呕出的大片鲜血,直把他的衣服染红了一大片。   轰隆隆。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恐怖震颤,洞穴在加速崩塌。   付一笑推了楚千酩一把:“先出去!”   楚千酩不敢矫情,拔腿就往外冲。   付一笑紧随其后,他很快就换了姿势将毫无意识的少年背到了背上,一甩刚才的绳索将他绑住不掉落,还能腾出一只手来不断地扔出符咒炸碎飞来的石块。   他之前已将别人都送到了洞口附近,他们此时基本都已经逃出了崩塌的岩洞。   最后的三个人赶着坠落的石雨奔到洞口的瞬间,背后轰然一声,洞穴尽数垮塌。   付一笑被腾起的灰尘石屑迷了眼,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来。   洞口之外悬挂着一轮红月,将整个漆黑的天幕蒙上一层不祥的血红。   奇怪,为什么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付一笑骤然僵硬。   红月凌空的夜幕之下,一个纤长的红衣身影正站在洞口,背对着他。   仿佛是感觉到背后有人来了,红衣人缓缓转过身。   血红的长袍。   披散的长发。   暗红月光逆光勾勒出熟悉的身影。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狐狸面具。   他看向付一笑,嗓音温柔带笑:“笑哥,别来无恙?”   一瞬间,付一笑感觉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第98章 荣枯   笑哥,别来无恙。   熟悉又陌生的人。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熟悉又陌生的口吻。   付一笑看着面前这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整个人都仿佛被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浑身颤抖。   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人就这样回来了……   他无数次幻想过那个人或许有一天真的会复苏,但每一次这样幻想,脑中都会有一个清醒的声音告诉自己:你不是亲眼见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诛杀吗?   他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   哪怕是邪神,也无法违背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而且,纵使是在最不可思议的噩梦里,他梦见那个人回来,也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考场魇境里,会以这样一种形式……   付一笑感觉到热血直冲头顶的愤怒,但又觉得鼻头发酸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理智告诉他面对邪神异象一定要拔剑,一定要十万分谨慎,但他此刻就像中邪了一样,真的有种冲动想抛开一切……   抛开一切,冲上去紧紧拥抱他。   付一笑脑中乱哄哄的,塞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明明应该是对方见到他心虚,可那人就那样站在原地,反倒是付一笑扎了好半天才艰难开口:“舟向月,你回来了……”   话音未落,红衣人回答他的嗓音温柔带笑:“笑哥,别来无恙?”   声音和语气与刚才毫无二致。   付一笑:“……?”   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又问了一句:“舟向月?”   红衣人却仿佛根本没听懂一样,依然在重复那一句话:   “笑哥,别来无恙?”   “笑哥,别来无恙?”   “笑哥,别来无恙?”   付一笑:“……???”   他终于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其实他太熟悉那个人了,不然也不会在灵赋透支、严重脸盲的情况下还能一眼就认出他。   是一时情绪太过激动,所以刚才才没发现,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戴着与那人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却其实还是感觉不太一样。   付一笑紧绷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这个诡异至极的“邪神”,全然无暇他顾。   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早在片刻之前,背后那个“昏迷”的少年微眯着眼,悄悄把手伸进了他口袋里。   ——把那条他草草塞进去的小青蛇掏走了。   舟向月耳边响起一连串的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柳长生的小青蛇】!”   “你已拥有境灵碎片【舟倾的命烛时漏】与【柳长生的小青蛇】,境灵收集进度1/2,本魇境中不完整境灵不可融合、不可放入境客包袱,请再接再厉!”   “叮!你已获得第二身份‘伪装邪神’,生命倒计时:3分钟。”   截至岩洞崩塌之时,四片境灵碎片已经全部被发现,但散落在不同人手里。   第一个1/4命烛时漏每个人都有。   第二个1/4【山神开光的蒙眼布】在“千面城主”马甲手里。   第三个1/4【神仙的厨余垃圾】在楚千酩手里。   第四个1/4,也就是舟向月刚刚从付一笑身边偷走的【柳长生的小青蛇】。   舟向月要拿到全部的四片境灵碎片,为此必须要从付一笑手里偷走他的那个碎片。   付一笑虽然对他不设防,但毕竟是经历过无数魇境的境客了,如果不用点手段吸引他注意力并且让他完全分不出精力,恐怕偷了境灵一下就会被他发现。   ……还有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呢?   嗯,舟向月对自己曾经给笑哥造成的心理阴影很有信心。   既然这样,开个马甲就搞定了!   他在这个魇境里之前试过,如果同时用梨园梦的完整境灵和轮回夜的1/4境灵碎片分别开两个马甲,本体会无法承受地昏迷。   不过,如果只用残缺的轮回夜境灵碎片开马甲,虽然也很勉强,但至少还能保持本体清醒。   最重要的是,梨园梦境灵在不使用时的形态就是无邪君的面具。他在魇境里买不起那个天价狐狸面具,又要借用这个面具骗过付一笑,就只好用轮回夜境灵碎片开马甲了。   这个扮成邪神的马甲一开,舟向月顿时感觉周身一种无形里的力量仿佛在飞速流逝,四肢开始变得僵硬冰冷。他的思考速度都变慢了,大脑一片空白。   “警告:境灵残缺,你的炁已耗尽,灵赋透支中。为保护你的灵智不变成傻子,建议残缺境灵所开马甲仅重复简单动作语言。”   舟向月趴在付一笑背后,满脑子只能集中精力想一件事:偷境灵偷境灵偷境灵……   他伸出手,悄没声地揪着小青蛇的尾巴把它捞到手收好,终于放下心来。   他甚至还有余力在脑海里专门摸去看自己的身份牌,果然看到了【轮回夜】境灵也有的神通,其名为【自由】。   【自由】说明:此境灵开启马甲拥有不同等级的“自由”,初等可与任何其他实体瞬移替换位置,更高级别神通内容未知。   注意:你尚未在非【轮回夜】魇境使用此境灵开启马甲,若想提前激活此神通,需消耗1000魇币。   舟向月一看,自己有钱,可以任性。   等会儿说不定要用到,先激活再说吧。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他整个人快要虚脱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付一笑发现了“邪神”不对。   眼看那“邪神”似乎转身要走,付一笑拔腿就想追过去,没想到还没追两步,那红衣身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了!   付一笑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臆想多了出现幻觉,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付兄!别愣着了,麻烦大了!”   付一笑回过身,发现拍他肩膀的正是那个“千面城主”。   他就差拎着他的耳朵喊了:“再不去救人,你那些弟子们就要喂树了!”   年轻学生们的尖叫声和轰隆隆的山崩地裂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什么?!   付一笑猛地转过身去,随即看到了仿佛噩梦般的一幕。   “眉瘦岭民俗文化馆”,也就是原本的“留仙洞”已经完全崩塌,甚至整座山都在崩塌。   山石崩塌后露出来的,是一座山一般巨大的恐怖榕树。   不。它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榕树了。   支撑着整个岩洞的岩石都没有它的树干粗,乍一看就像是一棵言语无法形容的巨大榕树,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树干颤抖着、蠕动着,是由成千上万棵榕树纠结缠绕在一起形成,仿佛一大窝巨蛇盘绕而生。   血月之下狂风大作,风吹过这棵怪物巨树,夹杂呛人的腥臭血味扑面而来,那是积攒了成百上千年尸骨与怨气的味道。   更恐怖的是,这棵榕树上千千万万条树枝垂着长长的根须,像是巨大怪物的触手一样,又仿佛无数条墨绿的蟒蛇在飞快地蠕动爬行,树枝上张开数个翕张的洞,就像是张开的嘴。   这些蟒蛇树枝身体巨大,却出奇地迅速,同时从四面八方向东躲西藏的人们袭来!   “救命啊!”刚才从洞穴里死里逃生出来的学生们在疯狂躲闪那些恐怖的榕树藤蔓。   藤蔓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紧追不放,爬行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滩暗红色的腥臭粘液。   “付院长!”越瑾之和杜秋秋躲在最近的角落里,一边生怕自己被那棵树发现,一边努力向付一笑挥手:“你们在文化馆里的时候,那些村民全都涌了过来!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邪法,之后山谷里所有的树都活了过来,全都挤到一起成了这棵树!”   “啊啊啊啊啊!!”   楚千酩被三四根藤蔓追着不放,正飞岩走壁地疯狂逃窜。   可能是他惨叫得太大声,哪怕跑得快,也一直是榕树藤蔓追赶的对象。   三四根藤蔓很快增加到了七八根,粗壮的藤蔓挤破山岩,嗖嗖地从各个方向逼近了楚千酩,将他锁死在中间的位置无处可逃——   一道无声剑光袭过,天地都静默了一瞬。   并没有炫目的雪色剑光,就像是一道沉稳缓慢的波纹,拂过风、凝住土,无声地掠过空中的一切。   波纹涌成潮,积聚成巨浪——   下一刻,剑光所到之处,无数飞速蠕动的藤蔓齐根断裂,仿佛被罡风扫荡!   轰隆——!!!   巨响响起,沉重的榕树根须砸落到地上,被劈开的截面喷涌出大片大片黏腻腐烂的黑褐色液体,崩塌的山上就像下了一场自阿鼻地狱降下的血雨。   楚千酩抹了一把脸,眼睛都看直了。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   这是付一笑的灵犀法器,不动剑。   像这样杀伤力极大的法器,使用起来要消耗相当大的灵力,楚千酩从来没见他小叔用过,这还是第一次。   不愧是曾与邪神称兄道弟,从千年前一直活到今天的大佬……   还未等他感叹完,付一笑猛地扭过头冲他怒吼:“还不走,你等死吗!”   楚千酩条件反射吓得跳起来就跑。   他从未见过杀气这么重的付一笑,太吓人了!简直比这棵怪物榕树还恐怖啊!   他小叔平时待人都极有耐心、和颜悦色,这次不知怎么的,楚千酩第一次见他这么愤怒……   楚千酩一时慌不择路,差一点撞上一块从空中重重坠落的巨大根须,顿时浑身毛都炸了。   祝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一根绳子扔了过来:“楚千酩,过来!”   有如天籁。   楚千酩一口气都没喘上来就伸手抓住那根绳子,三两下就嗖嗖地沿着绳子爬到了祝凉所在的那块岩石。   砰!一条榕树藤正正从两人脚下地岩石中间迸开,两人来不及说话就开始没命奔逃。   被剑锋扫过这一波后,榕树仿佛被激怒了一样。   山崩的声音更加频繁密集,无数新的根须与藤蔓沾着泥土破石而出,好在暂时撇开了其他人的目标,裹挟着浩荡风声齐齐向付一笑袭来。   付一笑面色凝重,挥剑应对。   一道道剑光与巨大的树影交缠,硕大的榕树挥舞着无数条触须,却无法真正近到付一笑身边;付一笑剑光如网密织,但对面树怪毕竟太过庞大,只能缠斗而无法压倒。   一时间,两边竟陷入了僵局。   利用这个空隙,好不容易从榕树的袭击中缓过一口气来的学生们你搀我扶,赶紧远离了大佬的混战场面,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   楚千酩喘着粗气:“这是境主吗?”   祝凉点点头。   它的存在感太强了,在这样一个魇境里,像榕树怪这样的存在绝对不可能有两个。   楚千酩心中一松:“那是不是杀了它就可以了!”   此话一出,顿时招来了旁边的好多双无语的目光。   楚千酩:“……”   对不起,是他唐突了。一看就知道,要杀这境主几乎不可能啊!   那可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有人一声惊呼:“付院长!”   付一笑执剑一跃而起,转瞬之间就踏过飞速横扫而来的无数榕树藤蔓,如同乘风一样迅速逼近到了那群蛇一样虬结蠕动的树冠旁。   他动作迅疾如流星赶月,脸上却依旧镇定,唯有额角隐见细密汗珠。   刚才画出的无数道剑风挽出致命的风涡,在同一个瞬间猛然炸开,汇聚成扫荡天地的巨大风浪,一齐向榕树怪袭去,笼住了它狂乱舞动的触须。   同一时间,付一笑抽手回剑,反手要将剑刺入面前的树冠——   咚咚。   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心跳。   树冠里传来的,人的心跳声。   很快,很慌乱,就像是一个害怕的孩子的心跳声。   付一笑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之前得知的故事——被灭门的孩子,死于雨夜的老人,还有小女孩绣绣消失的阿婆……   他拿着长剑的手不由得一顿。   就在这个瞬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癫狂的笑声。   “哈哈,原来香火毁了,早就已经毁了……神仙抛弃了我们……”   众人一惊看去,只见村长披头散发站在榕树的树根旁,手上拿着一把滴着血的刀,头上身上全都是鲜血,带着满脸恨意癫狂地大笑,“你们要毁了我们的香火,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不好!”有人惊道。   下一刻,村长疯狂地大笑着,带着那把滴血的刀一起跳进了榕树树根处张开的大口之中!   血肉转瞬间消失,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响起。   众人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裂口里无数村民的尸体,似乎是刚刚才填进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狂风送来四面八方的笑声。   那是榕树在笑。   无数人和无数树的笑声重叠在一起,让所有听到的人感到耳中嗡鸣阵阵,眼前开始眩晕。   扭曲的笑声中,他们听见了充满恶意的呓语吟唱,从一开始阴森恐怖的唱词,逐渐变成听都听不懂的胡乱絮语。   “血肉为柴,性命为烛,香火不死,轮回不灭……”   “杜鹃泣血,红月紝鎬,懡紝薆儧,锛岄暱鐢……”   聚拢在一起的学生们全都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甚至有人开始狂吐不止。   楚千酩头昏脑涨,却发现自己似乎比别人稍微强点,起码还没有呕吐,就好像一层什么无形的屏障替他削弱了这种精神攻击一样。   他脑中突突直跳,强撑着睁开肿胀的眼皮,往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可是视野也变得昏花,整个世界都开始扭曲。   与此同时,巨大的榕树猛地从地里抽出了更多的根须。   这些新的蟒蛇一样的藤蔓根须末端,每一根都有一颗张开腐烂血盆大口的人头!   “警告!检测到宿主不可战胜之危险存在,请境客放弃对抗,迅速逃离!”   付一笑怀中的烽烟镜响起尖锐的警报声,开始迅速发烫。   之前在幻境里,烽烟镜也曾在他即将偏离庙祝路线时发热警告,但那时的热度却远远比不上现在。   很快,烽烟镜迅速上升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滚烫,反复尖锐地鸣叫:   “警告!检测到宿主不可战胜之危险存在,请境客放弃对抗,迅速逃离!”   砰!!!   镜子生生炸碎了。   付一笑整个人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这棵树现在,绝对不仅仅是三级境灾的境主这种危险程度了!   烽烟镜不仅能进行危险警告,还能对敌对方和携带的境客宿主力量进行比较,并判断宿主的胜算。   如果宿主对抗会有较大危险,就会发出警告。   付一笑已经是如今玄学界排的上号的人物,像此刻这样烽烟镜直接叫他逃的情况,实在是非常罕见……   而镜子直接炸碎,更是他第一次见。   ……这意味着他如果不逃,就会死。   付一笑抹了一把脸。   脸上混杂着汗水和榕树怪喷涌出的血水,一片黏腻滚烫。   烽烟镜叫他快逃。   可是付一笑不能逃。   他的身后,还有二十多个年轻的学生。   他心一沉,终于下定决心使用自己得到的境灵碎片,准备为自己的灵犀法器加成,增加威力。   付一笑一向知道境灵碎片可以用来许愿,也可以用来给法器或道具加成。   但不到万不得已,付一笑从不会动用境灵。   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有多么邪异。   他实在是在那个人手上吃过太多次亏,知道但凡接触与他有关的东西,都得留十二分心眼,以免因此沾染上什么无法摆脱的东西。   ……而与那人有关的所有东西中,最最邪异的,莫过于魇境。   付一笑咬紧牙关,终于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往口袋里一摸。   然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糟糕!   他想,境灵碎片怕是在刚才的逃命路上弄丢了!   就在这一分神的瞬间,一道榕树藤蔓就像毒蛇一样向他迅速袭来!   付一笑手上施展不开,急忙闪避。   但那藤蔓比刚才快了太多,他无法完全躲开,侧身勉强躲过也还是被藤蔓狠狠扫了了一下,侧边衣袍顿时破裂,眼看就要撕裂他腰间的血肉。   偏偏背上绑着的昏迷少年忽然在这时挣扎了一下。   少年一挣扎,刚刚好挡住了付一笑的侧腰,被藤蔓贴边扫过。   藤蔓就像拥有吸盘的触脚一样瞬间将他卷住,“嗤啦”一下扯开了原本绑住他的绳索,将他猛地卷到了空中!   “舟倾!!!”付一笑大惊抽身去抓,却扑了个空。   少年满身是血,一脸失血过多的苍白脸色,在粗大的榕树藤蔓中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转眼间,他就如同献祭给凶神的祭品一般被狠狠缠缚,被藤蔓卷向空中!   付一笑顾不上自己刚才遭到藤蔓侧面一击的隐隐作痛的伤口,拔剑就追着冲了过去。   若是楚千酩那样皮糙肉厚活蹦乱跳的说不定还能稍微自救一下,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要真被榕树抓到树冠那里被吃掉,就完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许多声惊呼:“付院长!”“背后!”   付一笑感觉到了背后扫来的劲风,下意识向上看去。   数根从不同方向直直朝他袭来的巨大藤蔓带起了风,风中裹挟着腐烂的恶臭与死亡的危险气息,但他已经完全避不开了。   死亡即将来临的一刻,时间好像凝固了。   付一笑瞳孔里映出远处学生们惊惧至极又悲痛至极的表情,映出了横空朝他刺来的榕树藤蔓,藤蔓如同锯齿一样飞旋,末端是一张血盆大口,可以看见里面黑洞洞的咽喉。   呼呼的风声静止了,狰狞的藤蔓静止了,就连飞溅在空中的血液都静止了。   他忽然感觉这个瞬间好像有点眼熟,好像沉稳如他,很久很久以前也不是没有失手过,那时他的背后可以放心地交给另一个人,相信那人会救他……   可这一次,那个人再也不会来救他了。   沧海横流骤然汇于一瞬,天旋地转间,时间归位。   付一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小叔!!!”   楚千酩尖叫一声扑上来,差点把付一笑砸个半死。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没死,而且在转瞬之间离开了千万条榕树藤蔓围攻的中心,转移到了学生们所在的远处的山脚。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突然就换了个位置?!   付一笑怔愣间猛然想到什么,立刻回头去寻找。   他马上就找到了——浩荡旋风之中,他原本所在的那个必死无疑的位置,现在是一个青色身影!   ——那个假“城主”!   青衣人的腰肢瞬间就被榕树藤蔓紧紧束缚住,长发散开,青色衣摆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像湖水中飞速渲染开的墨。   他青绿的宽袍大袖与墨绿如血的枝条缠绞在一起,竟难分彼此,仿佛天生便浑然一体,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恐怖感。   付一笑不知道青衣人用了什么术法或符咒,但他知道一定是他,把他们两个的位置瞬间交换了!   他心神俱震,感觉心脏骤然揪成了一团。   ……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居然为了救他,牺牲自己!!! 第99章 荣枯   此刻在远处,付一笑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刚才那个位置有多么凶险。   四面八方袭来的榕树藤蔓风暴一般齐齐向他刺去,周围其他的藤蔓也组成了一张细密交织的巨网,就像是海怪的无数巨大触手一同伸向漩涡中心的落水之人,水滴不漏,无处可逃。   青衣人……必死无疑!   付一笑目眦尽裂,忍不住嘶吼出声:“城主!!!”   下一刻,一块石头嗖一下凌空从那片藤蔓风暴里飞了出去。   一眨眼的工夫,半空中那道青色身影忽然凭空消失了!   咻的一声轻响,青衣人出现在原本那块石头的位置,在狂风中下坠。   很快,又是第二次、第三次,那道青色身影凭空在榕树怪乱舞的藤蔓之中神出鬼没。   付一笑这才反应过来,青衣人应该可以与其他东西交换位置。   他总算呼出一口气,心脏怦怦狂跳。   也是,胆大到冒充千面城主的人,必然有自己的杀手锏。就连自己都被他救了,他反去担心人家,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可惜付一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马上又想起生死未卜的舟倾。   他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在呼啸的狂风中寻找那个孩子的身影。   等到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付一笑浑身血都凉了——   榕树怪巨大的树冠上裂开了一张血盆大口,而瘦弱少年正被一条藤蔓卷着,向那张巨口中送去!   那个孩子,快救他——   付一笑下意识就要向那个方向冲过去,可他还没有离开几步,就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青衣人拦住了。   “付兄,他没救了。”   狂风吹起青衣人的长发,他在微笑,可那微笑像冰块一样一直冷到付一笑心底,“带别人走吧。”   ……   怦怦,怦怦。   舟向月被藤蔓卷到了树冠上巨大裂口的上空。   透过裂口,他看到里面有一颗心脏一样的巨大肉块在跳动。   那颗心脏表面像滚油里的皮肤一样,此起彼伏地鼓动着一个个头颅和肢体,每一张脸上都是痛苦万分的无声尖叫。   心脏表面覆盖着无数血管一样的纹路,又蔓延出成千上万的枝条,那种如血一般深浓的墨绿便随着一次次的搏动向枝条弥漫开来。   一阵风送来付一笑的声音:“舟倾!舟倾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到!”   付一笑正披荆斩棘地向这个方向奔来,他劈开一道道向他袭去的藤蔓,被榕树墨绿色的血溅了满身。   他根本没听青衣人的劝说。   舟向月有点想笑,自己这样子看起来还能救吗?   付一笑怎么还是那副老样子,总是做一些善良却过分愚蠢的事情。   缠在他腰间的藤蔓绞紧了。更多的藤蔓则疯狂地源源不断从树根出生出,向付一笑和其他学生的方向袭去。   此时如果再不自救,他就要死了。   舟向月呼出一口气,低头轻声道:“长生,我来晚了。”   这里是柳长生的魇境。   也是一千年前,舟向月第一次遇到他的地方。   之前在许愿树下许愿,拿到的许愿卡上就写了——榕树有耳。   他说的话,这棵榕树都会听到。   ……   碎石与泥土滚落的山脚下,四面八方狂舞的藤蔓卷起浸透了血腥味的风。   楚千酩几乎已经忘记害怕是什么感觉。   他已经把身上的符咒全部扔光了,手上抄着一把从混乱中抢出来的铁锨疯狂劈砍,手掌虎口因太过用力而开裂,身上溅满了猩红的、墨绿的粘稠的血。   “咣”的一声,他咬牙一把劈在祝凉背后,打退了一条刚刚要从他背后突袭的藤蔓。   “你看,没了我你都要活不成了!”楚千酩抹了把汗,喘着粗气对祝凉说。   祝凉瞥了他一眼,神色有点复杂。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沉默地转头继续用他的一组柳叶刀来回切割袭来的藤蔓。   都这种时候了还冷战呢?   楚千酩要气死了,刚要开口,榕树枝叶间随风飘来的歌谣声陡然增大了。   虽然听不懂,可楚千酩却莫名觉得这歌谣听起来无比恶毒,每一个字都鲜血淋淋,像是饱含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殑銆佸唴,板鍠锋簠,婃潵婇噸,锛熷尒绾……”   一股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顿时涌上来。   楚千酩头昏脑涨地看向祝凉,结果发现他的耳朵、嘴角和鼻孔里都开始流血!   他大惊道:“凉哥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眼前也蒙上了一片昏暗的血色。   他低头下意识用手一擦,发现手指上全是血。   嘴里一片腥甜味道。   “椋庝腑鐨,勮鑵懗瓒……”   剧痛袭过四肢百骸,楚千酩站不住了,铁锨“哐当”一声重重坠地。   他强撑着睁开肿胀的眼皮,往歌谣传来的方向望去,可是视野也变得昏花,整个世界都开始扭曲。   他只能看见其他人也一个个神情痛苦地倒地不起,而一条极为巨大的藤蔓则在此时自上而下,没顶而来。   ——快起来!快起来!不然会死的!   楚千酩心中警铃大作,可他从大脑到四肢却像生锈了一样冰冷而沉重,根本动不了。   救命……   救……命……   巨大的藤蔓迅速逼近。   可以看清上面枯瘦爪子一样的叶片,蠕动的瘤块,裂开的血口,风刮下来甚至能闻到那些裂口中恶臭的血腥味……   完了。   楚千酩没心没肺活到十八岁,终于意识到,此刻他就要死了。   他才刚刚通过了补考的考试……   可他马上就要死在这个几十年难遇的境灾里,成为遇难者那冷冰冰的数字之一了。   就在这时,头顶的风突然消失了。   那种剧痛与眩晕也消失了。   上一秒还震耳欲聋的呼啸声,此刻猛然安静得像是失聪。   楚千酩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结果下一刻就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   “叮!魇境【轮回夜】境主柳长生消逝,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恭喜境客舟倾获得【轮回夜】魇境湮灭成就!”   楚千酩整个人傻在了原地,眼睛都忘记眨了,“……凉哥我是不是幻听了?”   提示音说完后,又跟上下一句。   “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请各位境客在十分钟内离开魇境。”   不仅是楚千酩,所有人都傻在了原地。   ……是他们听错了吗?   境主消逝?   魇境湮灭?   等等,一般破境之后的播报,不是 “境主已死,魇境破碎”吗?!   ……魇境湮灭?!   这是什么很新的破境方式吗?   而且破境的居然还是舟倾?!他不是被榕树怪卷走,已经死了吗?   ……就连付一笑都杀不了的榕树怪,怎么看也不可能是被那个病秧子杀了啊!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那棵山一样巨大的榕树骤然开始崩塌。   无数条生出的藤蔓像失去了生命一般干瘪枯萎下去,从树干上脱落,然后像风干一样迅速化成了黑色的细屑,被风一吹就飞散开来,仿佛纷纷扬扬的香灰。   在巨树崩塌之时,一个身影从高空坠落。   付一笑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接住了掉下来的人。   “舟倾!你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付一笑一脸紧张,“你怎么这么冷?!”   “没事,”舟向月一脸虚弱,看起来快要把肺咳出来了,“付院长,我刚才在幻境里,进入了那个留仙洞。我遇到那个境主了。”   “你在幻境里见到境主了?!”付一笑立刻严肃起来,意识到这可能是很重要的信息,“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我见到的他,还是个孩子。”   一千年前,舟向月遇到的柳长生,的确还是个孩子。   在这个相信老人“活子孙寿”,要送一个老人去死才能迎来一个新生的地方,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一副老人的模样。   村里人都说,他是被诅咒的妖魔。   直到后来他们发现,这个孩子年岁渐长,外貌在一点点从衰老变得年轻。   生命,轮回。天道不可逆的流转,在他身上呈现了奇迹。   ——就像是天赐给眉瘦岭的,献给山神的祭品。   这个孩子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但在整个村子的力量面前,一家人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就是最好的献给山神的祭品。   如果家人反抗……眉瘦岭曾经埋葬过那么多的人命,多几个也并不多。   于是,在孩子尚且年幼的时候,他失去了家人,被村民们强行送进了留仙洞。   “留仙洞”是村民们对那个地方的称呼。   他们知道那里是山神的地盘,老人们送到那里,就会被“神仙”们带走——也就是吃掉。   老人们活了一辈子,知道这个结局,他们中间绝大部分早已对此有所预期,甚至心甘情愿。   但这个孩子却什么都不懂。   作为献给山神的祭品,因为他的异样,他甚至被其他的老人们塞进了一个逼仄的小山洞。   就连那些吃人的妖魔鬼怪都对他产生了兴趣,决定把这个嘴边的肥肉养一养,看看他会怎么样。   那个山洞漆黑无光,唯独顶上有一个小孔。   于是,从他记事起,世界就是永久的黑暗、阴暗与潮湿。   头顶有一个小洞,洞里有时会透一丝光,时不时会有一只黑洞洞充满血丝的眼睛在那个小孔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咀嚼骨骼血肉的声音近在咫尺。   含糊的吞咽口水声中混杂着简单粗暴的对话,他们在说……好饿。   什么时候吃掉它?   什么时候,最好吃?   后来有一天,从那个小洞里爬进来一条小青蛇。   从此以后,他无数次看着那个小洞上透下来的一丝光亮,幻想自己是一条蛇,就可以钻过那个小洞。   长年累月的恐惧和留仙洞里上百年积累的戾气与怨气如同炼蛊的瓮,将孩子炼成了那个瓮里最毒的蛇。   因果不违,怨气如蛊。   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魇,最终形成了这个笼罩眉瘦岭上千年的魇境。   楚千酩听得打了个寒战:“这感觉就像是洞穴寓言的真人版啊……好恐怖。”   众人都对这个背景故事唏嘘不已。   少年一脸迷茫:“我在幻境里知道了前因后果,刚才还以为我要死了,就把整件事对榕树说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刚说完,那个榕树怪就不动了,然后就通知我破境了。”   那时,他在狂风呼啸的中心,错觉自己看到榕树落了一滴泪。   但也仅仅只有一滴而已。   “……所以你确实没有杀境主,”付一笑若有所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杀掉境主、集齐境灵之外,还有第三种破境方法。这件事大概会轰动整个玄学界吧。”   他进过无数个魇境,杀过无数个境主。   其中很多次,他在得知了境主身世的零碎片段之后,几乎下不去手。   如果这条路真的可行,就太好了……可以少做多少杀孽啊。   有人问道:“……这是什么原理啊?”   李婳声插嘴:“我猜,是不是相当于把境主度化了?境主一般就是恶鬼嘛,或许怨气消散了,自己也就可以去了。”   千面城那几人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一行四人都在。   青衣人点点头:“有可能。或许是因为境主本来就是魇境的力量本源,而且又一天天被魇污染,沉沦在魇中无法挣脱,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人。”   李婳声道: “是的!所以如果能够破解出境主身上曾经发生的事,以此唤醒它的理智,境主突然醒悟过来一切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仇恨的对象都已经被它在魇境里折磨了这么久,就会消散?”   众人觉得这个猜想好像有点道理。   越瑾之走到舟倾旁边,认真道:“我看玄学史,最早发现集齐境灵和杀死境主这两种魇境解法的,应该是尘寄雪前辈吧?舟倾你太厉害了!”   舟向月:“啊哪里哪里,我哪能跟尘寄雪前辈比。”   把他跟被他害死的杰出前辈比较,未免有些造孽了。   楚千酩热情道:“师弟你太谦虚了!这还是九百年来第一次探索出新的解法!呜呜呜我考试前还说要带你飞呢,原来你才是天选之子!等你回去一定要看看魇境排名和弑神榜!”   付一笑轻咳了一声。   弑神榜是禁地,学校明令禁止围观的。   楚千酩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缩了缩脖子:“……呃,你当我没说。”   他瞅着付一笑没看这边,才一把揽住舟向月的肩膀跟他咬耳朵:“放心吧,到时候我偷偷带你去看!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被我带去的!”   舟向月:“……”   小楚师兄可以,够义气。   “……你是,小船?”一个直愣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正是刚刚醒来,跟屁虫一样跟在李婳声和郑始第身后的柯短命。   他醒来后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有些郁郁寡欢。   舟向月做出一副故人重逢的表情:“……命哥?!”   ——是的,他从原主舟倾的记忆里得知,柯短命和这原主是故交。   一起捡过垃圾的那种。   两人都是街上流浪没人管的孤儿,而捡垃圾是一件需要风餐露宿占地盘的活儿。   舟倾体弱多病毫无战斗力,偏偏长得还好看,捡垃圾可谓危险重重。   柯短命脑子不大好使胆子也不大,但打架厉害,所以就把舟倾罩作他小弟了。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小弟长得可真好看,但他是个直男,所以只是出于保护弱小的朴素正义感带着舟倾捡垃圾,没有别的想法。   不久前舟倾突然消失了,柯短命还疯了一样找他来着。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了。   不过舟向月毕竟并非原主,没什么兴趣跟柯短命拉拉扯扯叙旧。   这边敷衍了几句,他便用青衣人的马甲提醒付一笑:“付兄,魇境十分钟就要湮灭了。”   付一笑立刻意会:“是的,你要是赶时间……”   没想到他对李婳声和郑始第道:“你们先走吧,我与翠微山的付院长有些话要说。”   他笑着看了一眼付一笑,“是吧,付兄?”   “呃?”付一笑脑子空白了一瞬,下意识道:“呃……是的……”   好在李婳声立刻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哦哦懂了懂了!城主,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您慢慢来!”   李婳声和郑始第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样,忙不迭地带着柯短命准备走了。   ——毕竟,如果可以选,谁想跟老板一起回家啊!!!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城主”正在与付一笑单独说话。   “多谢付兄的提醒,”舟向月笑盈盈地对付一笑拱了拱手,“我会小心千面城主的。”   付一笑欲言又止,没好意思问他的真实身份。   对方既然没有主动提,甚至还以千面城主的身份作掩护,自然就是不想透露的。   既然如此,他若问了,便显得有些失礼了。   舟向月看付一笑有些犹豫的样子,“怎么了,付兄?还有其他事吗?”   付一笑想了想,面色凝重道:“刚才在幻境里,你在哪里?”   舟向月笑了:“怎么?付兄怀疑我什么吗?我和你那学生一样,在留仙洞里。”   付一笑连忙澄清:“不是不是,没有怀疑你。……是这样的,你还记得那个小女孩绣绣吗?”   “嗯?”舟向月等着他的下文。   “我之前答应了绣绣,要帮她找到她的外婆。你在那个留仙洞里,是否有看到过……”付一笑欲言又止。   舟向月明白了,摇了摇头:“没有。”   在付一笑露出失望的表情时,他淡淡补充道:“付兄,留仙洞里找不到绣绣的外婆的。”   付一笑听他话里有话,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舟向月微微冷笑:“因为她外婆不是‘被山神带走’的。”   “她不在留仙洞,就在她家的院子里。你没有发现吗?就在那个断生魔的神像底下,还有东西。”   送去留仙洞,毕竟还要走那么远的山路。如果是在大雨之夜,更是危险重重。   ——哪里比得上直接动手来的简单呢?   真相就是这样直白而残忍。   那位老人的家人在下大雨的轮回夜杀死了她,然后以她被山神带走的名义搪塞过去,仿佛这样就可以解释一切,皆大欢喜。   ……甚至,就连绣绣的那个许多年前被山神带走的妈妈也是一样。   村民供奉山神,可眉瘦岭的这一切,说到底终究与神无关。   在这尘世间,发生的不过是人的事情而已。   付一笑听懂了他的意思,如遭雷劈:“啊!那我该怎么去跟绣绣说……”   舟向月叹了口气:“付兄啊,你其实也没这个烦恼了。刚才村长杀了村民献祭,让那个榕树怪突然变得无比强大,连你都不是对手,绣绣那时候就已经死了。不过现在境主已经消散,她的魂魄大概也得到解脱了。”   他没说的是,其实绣绣早就死了。   一千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那时候断生魔已伏诛,从留仙洞中养蛊出来的柳长生则控制着整个眉瘦岭杀疯了。   这里草木疯长,榕树墨绿如血。鬼影幢幢的雨夜深处杜鹃泣血,蛇群出没。   整个眉瘦岭怨气冲天,血腥的邪气浓重得连邪神都觉得呛人。   那时舟向月还年轻,刚成为邪神不久。   他带走了柳长生,还给了那些迷失在雨夜的鬼魂选择。   愿意往生的就往生,不愿意的,就留在这里复仇。   他们的鬼魂在每一个大雨的轮回夜最强。   可他没想到,后来他死了,等到一千年后再回到这里时,这里已成了一个魇境。   在轮回夜死去的鬼魂在他们生前的房屋中作祟,想找替死鬼供奉给山神。   眉瘦村的村民引诱外来者进入景区,献祭给山神。   而山里的榕树同样是轮回夜的鬼魂,他们想从村民手中抢走这些猎物,作为他们自己的替死鬼供奉给山神。   一千年过去,这个魇境经过成千上万次的轮回,早已没有活人了。   ……   舟向月和付一笑道别时,距离魇境消散还有最后两分钟。   他顶着众人敬畏的眼神穿过人群,最后微笑着回头:“那么……付兄,后会有期。”   青衣人站在笑儿崖旁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就那样跳了下去,然而并不是坠落,而是如一片柳叶般轻盈地从悬崖飘入云海。   楚千酩看得眼睛都直了:“哇……这就是大佬的离场方式啊!”   太酷炫了!   就在大家艳羡地盯着青衣人没入云海的轻盈身姿时,一声清脆声响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叮,恭喜境客无名氏集齐境灵碎片,合成境灵【轮回夜】!”   所有人瞬间呆滞:??????   ……无名氏?   谁?   谁特么集齐了境灵?! 第100章 荣枯(完结)   听到有人集齐境灵碎片,楚千酩嗷的一声就去掏自己的口袋。   毕竟他知道自己手上有两个境灵碎片,一个是他自己的命烛时漏,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神仙的厨余垃圾】骷髅头。   他随即就呆滞了。   命烛时漏还在,但骷髅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明明他刚才在掏符咒对抗榕树怪的时候还在的……   “付院长!”他捶胸顿足地对付一笑说,“我拿到了两个境灵碎片,舟倾师弟可以作证,只是现在不知怎么丢了一个!明明刚才还在的!!”   他一边说,一边求助地看向师弟。   舟向月站在他旁边,一边连连点头,一边举手赌咒发誓:“我作证,楚师兄说的是真的!”   付一笑扶额,摆摆手道:“知道了。”   其实刚才听到无名氏集齐境灵之后,他也蒙了一下。   ……哪来的无名氏?他怎么都没见过的?   明明在这个魇境里活到最后还能接触到他们的,也就是这些人……   不对!   他猛然想起,他不知道那位“千面城主”的名字。   他刚才没有第一时间想到那个人,很大原因是“无名氏”这名字听起来实在是太像第一次进魇境的新手境客了,而那个人一看就经验丰富,对付妖魔鬼怪十分老道。   当然,如果他只是不想改名字,继续叫“无名氏”也是可能的……   付一笑随即就回想起,自己刚才面对榕树怪时想要用境灵碎片给不动剑加成,却发现境灵碎片不见了。   在那之前,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人,就是那位假城主。他拍了他的肩膀。   想到这里,付一笑顿时头有些大。   他不愿意平白无故怀疑别人,更何况他觉得那个“城主”确实是好人。   他可是在境灾之中,用血肉之躯救下自己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已经死了。   ……可是这么一想,那人也实在太可疑了。   学生们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到底是谁集齐了境灵,甚至可能偷了他们中的境灵碎片。   付一笑叹口气,这里已经够乱的了。   他摆摆手:“先离开这个魇境再说。”   ***   “叮,恭喜境客无名氏集齐境灵【轮回夜】!”   “【轮回夜】境灵可带出本魇境,在魇境外亦可使用第二身份功能。”   “【邪神复苏】隐藏任务检测中……”   “任务当前状态:【小试牛刀】”   “已收集境灵两个,解锁部分卜筮灵力。”   “经综合测算,成功复苏可能性为0.2%。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吧,还是比走在路上被车撞死的概率高点。”   “请注意,宿主现有身体较为脆弱,如频繁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可能透支灵赋甚至阳寿。”   “境客排名计算中……”   “综合计算【梨园梦】【轮回夜】魇境表现,境客‘无名氏’在魇境新人榜排名为8,总榜排名92!”   “恭喜你进入境客百强!此魇境结算结束后,你的排名将向所有境客公开。”   舟向月从云海翩然飘落,刚穿过云层,就看到了笑儿崖底下的洛平安和柳长生。   洛平安仰着头看天,一看到他就激动得脑袋都掉了,骨碌碌滚一地:“师父!师父!”   舟向月落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帮他再把脑袋安上。   他看到旁边散发着低气压的柳长生,二话不说立马滑跪:“对不住长生兄!实在没想到翠微山的考试会给安排到你的风水宝地。得罪得罪!”   柳长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最讨厌下雨了。”   舟向月趁热打铁:“是的是的,下雨还来帮我,我给长生大爷哐哐磕头,谢谢你用榕树怪帮我演戏!”   帮他演了一出天降救兵,刷一波魇币再在众好人面前刷一波好感,为下次愉快合作(骗人)铺垫。   柳长生冷冷瞥他一眼:“我没演。我一千年前离开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猜到了什么,“这境主就是个没有魂魄只剩下魇的壳子,我也没注意什么时候被眉瘦岭那帮畜生给污染了,他们还挺厉害,能弄出那种恶心的怪物。刚才那个东西消失得晚几秒,你就没法活着来见我了。什么邪神啊,烂在地里都发现不了了。”   舟向月:“……”   柳长生上下打量了他几下,嘲讽道:“故地重游,听到村民传的山神灭门惨案的传说了?一千年前我就劝过你不要多管闲事,你看,他们就是这么编排你的,人最会装白莲花了。”   舟向月微笑起来:“你那是劝我吗?你那明明是打不过我。再说了,我也很会装白莲花啊,瞧不起谁呢。”   柳长生:“……”   柳长生冷笑:“尊重,祝福,锁死。我之前的乐趣就是等着看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现在又多了一个,看你会有怎样的下场。”   舟向月大笑起来,拍拍柳长生的肩膀顺便又揪了一下小青蛇的尾巴,气得它冲他嘶嘶叫,“对了,我想在这里写个到此一游……毕竟是你的风水宝地,我想还是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比较好。”   柳长生:“……”   他的竖瞳危险地缩紧了:“你当我不知道你已经在许愿树上写了吗?”   舟向月默默抽回了手,摸了摸鼻子:“……呃,对不起。”   柳长生:“你的对不起一文不值。真不好意思的话,不如以命相许。把你的寿命卖给我好了。”   舟向月轻咳一声,双手合十:“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我现在本体状态不太好,需要先休养休养。长生,你知道我的无灵狱现在在哪里吗?”   无灵狱是他当年生前闹着玩偷偷创立的门派,交给了还算可靠的人打理。   舟向月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虽然目前没有在魇境门派榜前十里看到无灵狱的名字,但毕竟是一个千年老字号,而且还有他无邪君的庇护,诸邪不侵,应该已经家大业大了。   怎么说也不会出前二十吧!   柳长生:“无灵狱?知道啊。怎么了?”   舟向月松了口气:“那就好。麻烦你带平安去无灵狱找他们的老板,无灵狱主应该姓胡……等我这边安顿好一下就去找你们。”   他从重生到现在几乎没歇过一口气,这个魇境结束之后终于可以有点空,可以好好计划计划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比如从玄学界高层手里夺回邪神被封印的灵犀法器,比如多从他们手里薅几个境灵……   他需要一个自己的大本营,整天在大佬眼皮子底下晃可不行。   柳长生嗤了一声:“那是你的,又不是我的,我也不认识那个无灵狱主,你自己去找他,别找我。”   舟向月:“好说好说,我去就我去,你给我个地址咯,生什么气嘛。”   柳长生狐疑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回来后见过无灵狱的人吗?”   舟向月:“没呢。”   柳长生顿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哦。好啊,过两天我告诉你。”   舟向月:“多谢多谢!麻烦麻烦!不过你给我送信可隐蔽点,我那徒弟很厉害的,我被看得可严实了……”   柳长生烦躁道:“知道了知道了!要是被他发现就把他杀了!他当年被你哄成徒弟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舟向月被逗笑了,连连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喘上来一口气:“我,我不太行了,这个身体得变回境灵了……”   他摸了摸洛平安的脑袋,掏出通灵瓦猫塞进他手里:“平安,可帮我把境灵和这只猫收好了,之后师父去找你啊。”   话音未落,青衣人影凭空消失了。小鬼面前多了一只狐狸面具,一条小青蛇盘在上面。   洛平安:“咦!”   他好奇地瞪大眼睛,蹲下去用手戳了戳那条小青蛇。   柳长生肩膀上盘着的小青蛇也好奇地探出头去,想看看底下那条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同类。   柳长生一把把它摁回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鸠占鹊巢……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洛平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高高兴兴仔仔细细拿起两个境灵揣在怀里。   柳长生不知从哪掏出个陶罐递给洛平安,指挥他把通灵瓦猫和两个境灵放进去:“你这么拿着不是很容易把你师父弄丢吗?来,放进来收好就不会丢了。”   洛平安觉得小红哥哥说得很有道理,马上照办。   放进去的那一刻,通灵瓦猫那张表情凶恶的猫脸上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   柳长生拍拍手,恶意地微笑道:“好了,现在你师父就在里面了。要收好你师父的罐儿哦。”   洛平安满眼星星,把罐儿抱在怀里认认真真点头:“嗯!”   柳长生:……嘁。   这是个傻的,不好玩。   ***   轮回夜魇境的这场考试,原本翠微山设置了传送阵法,考生们来考试的时候就是直接从翠微山的候考室传过来的。   但由于魇境异动导致的境灾,阵法被破坏了,参加这次考试的师生们就没能通过翠微山的阵法直接回去。   他们只是在轮回夜魇境消散后,出现在了现在的眉瘦岭。   舟向月这次也算有了经验,在魇境消散时死死咬住了牙关,没有晕过去。   他按住楚千酩的肩膀,声音低低道:“师兄……”   楚千酩连忙搀住他,被手上传来的冰凉体温吓了一跳:“师弟!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哦是不是反噬了……”   舟向月冷得发抖,牙齿止不住打颤:“大概是的……”   ……在魇境里作得欢,现在灵赋透支的反噬果然来了。   这身体到底还是没有原装的好用,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反噬了……   好在目前看来还不算太严重,只是特别怕冷,以及虚弱。   这反应可能也与刚刚湮灭了一个魇境也有关系。   如果反噬再严重一点,他可能会变得有点傻……舟向月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挺好的,没傻。   冰凉的液体落在他额头上,现实中的眉瘦岭在下雨。   看到在下雨,众人多少都有点心有余悸,好在理智告诉自己在这里淋点雨不会再掉san了。   四野死寂无人,淅淅沥沥的夜雨中,榕树长得茂密幽深。   树丛深处还能隐约看到石头房屋的断壁残垣,郁郁葱葱的树丛和杂草挤裂了墙壁,到处荒芜一片,破败不堪。   显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活人在这里活动过了。   一从魇境里出来,付一笑的电话就被打爆了:“是的是的,出来了……”   “一个不少,有人受伤,但伤势也不严重,放心!”   “……我也没事。”   “没事没事,有点脸盲,但也不算太严重吧……没有啊,我还是认出了人的……那个人你不认识,不用问了。”   “对,我们马上回去……”   “啊?”他的声音不由地提了几度,“玄琊君过来了?”   “玄琊君过来了?”众人纷纷愕然,还有不少人十分兴奋。   又可以看到平时难得一见的大佬了!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哇,这么大雨!要看到落汤大佬了!” 楚千酩说,“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打湿了衣服衣冠不整的玄琊君呢,好难想象啊。”   “怎么?”舟向月立刻问道。   八卦有助于取暖。   楚千酩眼睛亮亮的:“哦对,师弟你还不知道吧?玄琊君下雨从来不打伞的。”   “真的?”舟向月十分惊讶。   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他怎么从来不知道。   “真的!”陈知之从旁边插话,“我之前见过几次,他下雨真的从来不打伞,翠微山下雨的时候都很少出门,出门淋得浑身湿透也不打伞。”   舟向月回忆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印象郁耳朵是不是当年就有这个怪癖了。   当然他的怪癖不少,下雨不打伞也不算稀奇。   ……哎,他家徒弟从小脑子就有点问题,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时,前面不远处的潇潇雨幕中隐约露出一个持伞的身影。   楚千酩眼尖:“咦,那不是……?!”   那不是玄琊君吗。   舟向月有些失望,郁耳朵这不是打伞打得好好的嘛,害他期待半天。   陈知之眼睛都睁大了:“卧槽?大佬居然打伞了?不科学啊不科学!!”   一身黑衣的男人从伞底抬眼望过来,那双轮廓冷硬的眸子在晦暗雨夜里亮起暗金如火的光亮,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或许是透明的雨幕柔软了视线,这么看去,他不知为何竟少了几分刀刃般的凌厉,有了几分颜如冠玉、君子端方的味道。   舟向月被楚千酩搀着,歪着头打量郁归尘,一时觉得自己果然很有眼光,当年就骗来了这么一个还没长开的徒弟,如今长大了真是好看极了。   郁归尘向他们走来,只与付一笑简单打了招呼,就径直走到了楚千酩身边。   楚千酩有些紧张,小心翼翼道:“郁院长……”   郁归尘对他点了点头。   舟向月还未抬头看到郁归尘的脸色,就见伞轻轻倾斜到自己头上,隔绝了原本落在头上冰冷刺骨的雨。   一瞬间,风停了,天地都静了。   再没有一滴冰凉的雨落在他身上。   那一刻,舟向月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无论未来通向何方,至少此时此刻,有人接他回家。   他心头忽的一松。   人有时候其实就被那么一口气撑着,一松劲,可能一下就人事不省了。   舟向月晕倒得突然又无声无息,连旁边的楚千酩都没反应过来。   回头看的付一笑大惊失色:“郁师弟……”   郁归尘有洁癖,从来与别人保持疏离,可别嫌脏一下没接住,把那病弱孩子给摔坏了!   没想到郁归尘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无比自然地一把抱住了软倒下去的少年,不顾他满身的血污揽在怀里。   付一笑足足愣了一秒,随后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这这……郁师弟这是被人夺舍了?!还是被下蛊了?!   在他进上个魇境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楚千酩一脸牙痛的表情,转头去看祝凉:你看看你看看!光天化日之下!有伤风化!   其他早就在论坛围观过大佬绯闻甚至因此赔进去一个号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兴奋起来,又压低了声音不敢大声议论——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围暗流涌动,郁归尘却没有分出哪怕一分精力去应付。   他只是低头,看向倒在他怀里的人。   细软长发披散,怀里的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指尖触到的肌肤冰凉得不像活人,像是块柔软却冷得化不开的冰,带来穿透千年的寒意。   淅淅沥沥的雨幕被头顶的雨伞隔出一片安静的空间。   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第101章 尊卑(2更)   好冷。   刺骨的冷意从身体的每一块骨头缝里往里钻,冷得舟向月想要蜷缩起来,却无济于事。   好冷,好冷……   好想找个暖和的地方……   旁边似乎就很温暖,仿佛有一团温暖却不灼人的火焰在稳定地燃烧。   舟向月哆哆嗦嗦地靠过去,恨不得整个人贴在那团温暖的火焰上烤火,舒服地出了一口气。   好舒服。这火焰还有实体,虽然不像想象中那么柔软,但很暖和。   不过还是有点不够。想要靠得再近一点,再暖和一点……   舟向月挣扎着整个人都贴了上去,身子暖和了,又觉得手冻得慌,迷迷糊糊地伸手去烤火。   呼……好温暖。   越往里就越温暖。   只是怀里抱着的这一大团火焰不知怎么的逐渐紧绷起来,没有原来摸起来那么舒服了。   他不满地嘟哝了两声,手上还是忍不住向更温暖的方向伸去,努力寻找烤火的最佳方位。   突然,他的手被一把攥住,拖到一边塞进了一片柔软的地方,触感像是被褥。   舟向月一个激灵,醒了。   他没有动,没有睁眼,甚至整个身体都下意识保持了熟睡时的那种松弛,足以以假乱真。   神智转瞬间就恢复了几分,他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执卷的手。   一手手腕轻点压在书卷边缘,腕骨分明,另一手贴着书页边缘轻轻将其掀起,手指修长而骨感,手背上隐隐透出脉络分明的青筋。   阳光清透,透过窗棂斑驳地落在这双手上,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舟向月目光上移,慢慢地……发现这是郁归尘的手。   此刻,他坐在自己旁边。   自己的床头。   在看书。   而自己,则像是快要冻死的人抱着唯一的大暖水袋一样,四肢并用地紧紧扒在他身上。   舟向月:“……”   震惊,无与伦比的震惊,他差点都要装不住睡了。   倒不是惊讶自己竟然抱到郁归尘身上了,毕竟他是极阳主火体质,身上真的很暖和,而自己现在反噬严重,是真的很冷很虚弱。   所以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扒拉在郁归尘身上,再自然不过。   ……但这实在不能解释,郁归尘怎么会允许自己这样衣冠不整地扒在他身上!   舟向月对郁耳朵的印象主要还停留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   那时的郁耳朵外表才刚具大人模样,但已经是一板一眼比大人还稳重死板,那是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的,更何况是这样被自己把衣服扒拉得皱皱巴巴。   而如今的他居然好像习以为常一样,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专心看书,难不成是像自己这身体的原主一样换人了……   ……等等。   舟向月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郁归尘耳朵尖怎么通红通红的。   ……他还在看书。看什么正经书耳朵会红成这样?   小凰书吧!   哈。好你个郁耳朵,挺会装的……   舟向月忍不住微微伸长脖子,想看看看郁归尘到底在看什么如狼似虎的书。   就是这么微微一动,略有些低哑的深沉嗓音从头顶响起:“醒了?”   郁归尘把书放下了,没看到到底是什么书。   舟向月有点遗憾,但还是从善如流装作地睁开眼睛,一副无比自然的睡眼惺忪的样子,“……这是哪里?”   还装作没发现自己正抱着对方。   ……毕竟他还是好冷,不想松开。   没想到他身子稍微一动,手腕上就传来了一阵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舟向月:“……?”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竟系上了一根红色手绳,上面挂着一只金色的小铃铛。   小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颇为精致。圆圆的铃铛脑袋上有两只圆圆耳朵,额头正中还有个“王”字。   舟向月瞳孔地震:一千年了,郁耳朵这给别人挂铃铛的恶趣味还在呢?!   他正要把手绳撸下去,就被郁归尘按住了手腕:“好好戴着,辟邪。”   “……”舟向月木着脸心想,我辟我自己吗?   他挣扎了一下,郁归尘看起来也没有多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却根本挣不开。   舟向月:“……”   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现在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忍一时海阔天空。   心理建设刚做好,郁归尘松开他的手腕,转过身去淡淡道:“既然醒了,就喝药吧。”   听到这两个字,舟向月下意识掀开被子,拔腿就想跑。   可惜还没等他下床,刚一起身就膝盖一软,差点从床上掉下去摔个倒栽葱。   完了!舟向月心想,怪他身体本能反应不过大脑,现在自己还在反噬后遗症中,虚弱得要命,根本跑不掉。   好在郁归尘动作敏捷,一只手稳稳端着药,另一只手还能一把将他捞回来。   只是事发突然,他手上不由也用了点劲,舟向月被一把摁到了他胸前,脑袋埋到他颈窝,鼻尖闻到一股烈日下剑刃滚烫的气息,那是郁归尘身上的气息。   舟向月一瞬间走了个神,心想徒弟确实是长大了,想当年他死之前,郁耳朵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现在胸前这么宽阔坚硬的大概是胸肌吧……   郁归尘一只手把他拽起来靠到床头,三两下把厚厚的被子在他身边掖了一圈,随后那碗黑不溜秋的药便逼到了面前,清苦的药味扑面而来。   “药。喝了。”   闻到那股苦味,舟向月鼻子都皱巴了。   ……天知道他多讨厌苦味啊!   当年他在翠微山混日子的时候,是白晏安门下人见人爱的小师弟,本来就皮实不怎么生病,而且师兄师姐溺爱他,喝药都哄着来,谁都不会逼他,顶多逼急了他就……   舟向月一眨眼,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声音里满是哭腔:“郁前辈……我可以不喝吗……”   可惜对面的人冷硬如一块臭铁,面对这梨花带雨的可怜少年居然心如铁石:“不可以。”   舟向月还在声情并茂地演戏呢,被这个斩钉截铁的回复噎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胆孽徒,居然还管到为师头上了!   当年被他一剑穿心,舟向月都没记恨他,毕竟那也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   可此刻舟向月真恨不得一脚把这以下犯上的孽徒踹出十里地去。   ……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舟向月现在深恨自己当年生前没有趁着拥有邪神的力量多作威作福一番,压倒性的力量真是个好东西……   在他愤愤然胡思乱想的时候,郁归尘已经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舟向月勉强张嘴喝下那口药,药汤入口很快就流到了舌根。   ……苦啊!!!   他苦得脸上所有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张嘴欲呕——   “要是吐了,吐多少就再喝多少,反正还有很多。”   郁归尘冷冷道,“药量是严格计算的,必须按剂量服用,一滴也不能少。”   舟向月……舟向月硬生生把在舌尖打转的药咽了下去,被苦得眼泪汪汪。   ……一滴也不能少!这么变态的事情,也就只有郁归尘这么变态的人能做得出来。   而且舟向月知道,他真能做得出来。   他算是怕了。再怎么说这口药都已经苦了他一回,要是重来一口,他岂不是亏死了。   只好强忍着咽下去。   看到舟向月果然没有把药吐出来,郁归尘也不夸一夸,而是二话不说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舟向月:你特么……让我喘口气会死吗!   舟向月就这样含泪喝下了一碗苦得他恨不得重新去死一回的药,一边喝一边在心里默念,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味道都是虚妄,不苦不苦……   正当他被一碗药苦得泪流满面、两眼无神、深感人间不值得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当一个死神时,郁归尘把碗拿走了,又把一个木盒子往他手里一塞:“吃吧。”   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边上放着筷子,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九块桂花糯米糕。   糕面细腻洁白,上面点缀着诱人的金黄色糖桂花,还蒸着腾腾的白雾,一股湿润温暖的甜香味扑面而来。   舟向月在瞬间回魂了。   郁归尘拿着喝完的药碗转身就走:“你先吃,过几分钟我让楚千酩他们进来,他们刚到。你身体不好,不要出门吹风。昏迷的这几天有很多人来拜访,名单在床头。记得向他们报一声平安。”   舟向月此时已经把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吃人甜的嘴也甜,连连点头:“好的前辈!”   桂花糕暄软温热,入口即化,在唇齿间酿开一片清新馥郁的桂花甜香,吃得舟向月心花怒放,转眼就忘记了刚才喝药的痛苦。   去他大爷的皆是虚妄,为了这口绵软香甜的桂花糕,他还可以再活五百年!   他打量了一眼木盒子里的桂花糕。九块桂花糕大小形状一模一样,是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的正方形,甚至连上面点缀的蜜糖和桂花碎都一模一样,精致得仿佛一件艺术品。   他生前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   舟向月心想,这就是楚千酩跟他说过的科技与狠活吗?   也不知道是从哪家店买的,等他有机会出翠微山,一定在附近找找。   他一边吃,一边看床头柜上郁归尘手写的访客名单。   哪怕是这么个随手写下的名单,都是一字字勾画劲健,漂亮得宛如书法作品。   楚千酩来过两次,唐思恩,越瑾之和杜秋秋也来过……咦,还有南蓁。   舟向月心想,这姑娘有意思。   当时在候考室里就当着众人的面来和他打招呼,现在又来拜访他。   ……舟向月可不觉得她会看上自己。   那她来找他,到底是为什么?   舟倾朋友不多,来访的也就那么几个,看完名单之后,桂花糕还没吃完,于是舟向月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看向四周。   屋子里和他进轮回夜魇境之前一模一样,依然是郁耳朵那种强迫症的极度整洁。   就连上次被自己随手乱放的书本也都已经整整齐齐归位了。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年做郁耳朵师尊的时候,所有的书简自然都是徒弟帮他收拾的。   那自己现在算是寄人篱下了,他不会要让这个徒弟也来给他收拾东西吧?   ……哈哈,他大可以试试。   屋里还有隐约的一点残香味道,一闻就知道是郁归尘晚上会点的安息水沉香,计算好了用量到早起时燃得刚刚好,只余幽香。   舟向月又吃了一口桂花糕,看着茶几上的一套茶具心想,他都不用猜,郁耳朵八成还在喝他一直喝的那种头泡的雪尽松风,苦得让人怀疑人生……   郁归尘总是这样,从小就精确得像是某种早已设定好的仪器,唯独不像个活人,累得慌。   正在他漫无边际地思索时,楚千酩和祝凉提着一大篮子水果进来了。   楚千酩一进来就开始叭叭:“师弟你没事吧!听说你都遭到反噬了,你当时那身体冷得跟冰一样,吓死人了!”   在他说话时,祝凉没开口,可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暗戳戳地向四处打转。   舟向月瞥了祝凉一眼,对楚千酩笑道:“师兄,我没事啦。反噬嘛,休息休息就好了。你看我包得跟个粽子似的。”   “哎,那就好。你身体这么弱可真要当心啊,以后说不准哪次突然被卷进魇境里,动不动就晕倒可太危险了……不过你真的好厉害!满分啊!!!而且还发现了新的破境方式,据说学院已经在研究可行性了,说不定以后能推广!”   楚千酩十分激动:“哈哈我跟你说,我在论坛上发了帖说考试的事,然后就有人提起了开考之前那群人立的flag,还记得那些说如果你及格就去表白什么的人不?现在全翠微山上下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呢。”   “真的啊!”舟向月也来了兴趣,整治熊孩子从他做起,不用谢。   “当然了!哎,我也要好好谢谢师弟带我飞,虽然那个厨余垃圾不知道掉到哪里了,我最后还是按照两个境灵碎片的成绩计算的,得了良好,太开心了!!”   舟向月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下我一年级的术法必修课总算是过了,就差卜筮和符咒了,还好是选修问题不大。”   楚千酩自嘲地摆摆手:“掐指一算,我离期末卜筮课考试进步20分的目标只差30分了。”   舟向月一听,关切地问道:“怎么?师兄你都得了多少分?”   楚千酩叹气:“师弟你别笑话我,我上学期期末卜筮课得了13分,符咒课19分。呃,满分100。”   舟向月:“……”   舟向月:“师兄,不是我说你……”   楚千酩捂脸:“我懂我懂……”   舟向月叹气:“……你这偏科啊。卜筮怎么能比不过符咒呢?”   楚千酩:“……?”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   门一开,站在门口的居然是……祝凉。   舟向月看看屋里这个“祝凉”,又看看门口那个“祝凉”,不禁挑起了眉。 第102章 尊卑(3更)   楚千酩一脸食屎了的表情:“……所以你们,到底哪个是凉哥?”   门口的祝凉一脸无语:“她是祝清。”   楚千酩旁边那个“祝凉”顿时笑出了声,是个爽朗的女生声音:“哈哈哈哈,小楚你也挺绝的,自顾自说了一路都没发现人不对。祝凉在你身边这么没有存在感啊?”   楚千酩:“……”   舟向月好奇插话:“那个,请问一下,所以你是……”   祝凉道:“她是我妹。”   “我是他姐!”祝清同时开口,试图用嗓门盖过祝凉,“我先出生的!”   祝凉冷漠道:“异卵双胞胎离子宫口近晚出生的那个先发育,离产道最近先出生的晚发育。别挣扎了,从受精卵开始就注定了,你再怎么胡搅蛮缠也改变不了我是你哥的事实。”   祝清翻白眼:“我先出生我就是你姐,全世界都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为什么我不叫祝凉你不叫祝清啊?”   祝凉:“……她就是个神经病,别理她。”   “说不过我就转移话题,”祝清也不理他,自顾自笑着向舟向月打了个招呼,“抱歉啊师弟,本来只是想逗逗小楚的,没想到他一路都没发现,就这么跟来了。”   舟向月笑眯眯跟她打哈哈,心说你好奇的眼神都快把我烧个洞出来了,还装呢。怕是就想来看看最近的绯闻废物吧。   祝凉却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黑着脸把祝清拉出门外:“你来做什么?你不要打扰师弟休息……”   “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祝清道,“师弟都没说什么……”   祝凉好像是真有事,两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声音小了下去。   楚千酩扶额:“哎,师弟你别见怪,祝清就是这样,仗着自己和祝凉长得一模一样,最喜欢装成祝凉耍我们。”   舟向月若有所思。   ……他看到祝清头顶上有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像是个小孩的形状。   那黑雾他认识,是障。   拿到两个境灵后,他曾经的灵力恢复了一点,现在能够感知到与魇有关的气息了。   怨气与戾气生成魇,聚集足够浓之后就会形成魇境;而如果有人沾上了这些魇,缠在人身上的魇,就是障。   如果再进一步,这人与魇的来源有因果,也就是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魇的形成的话,缠在他们身上的就不是障,而是煞了。   按理说,能浓重到形成魇境的魇万中无一,会沾到人身上的障更是稀薄到恐怕只有死了才能看见。   光天化日之下,祝清身上居然会出现他肉眼可见的障,她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么?   不过,障浓到了这种程度,祝清却依然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这么说这个障其实也应该与她没有多少关系。   这就很奇怪了。   楚千酩不知道师弟在想什么,见到他在发愣还以为他无聊,于是掏出手机,一边点进论坛一边说:“师弟,过两天就是开学典礼了,你可要好好休息养病,到时候要去参加导师面试的。”   他把手机推到舟向月面前,满脸得意:“你看你看!”   那是一个飘在首页上的热帖,还被不知道哪个管理员置顶了。   《舟倾满分啦,还开创了破境新方法,各位当初立的flag是不是该安排上了?》   发帖人ID是“相信光”,楼里已经有了五百多个回复。   楚千酩凑到舟向月耳边,神秘兮兮:“我发的帖子!这还是我发过的第一个热帖呢!”   0L:摸底考试结束了,史无前例的双满分诞生(撒花)!还是在二级境灾里!!据说还探索出了新的破境方法,唤醒境主!!恭喜舟倾!恭喜南蓁!   1L:新的破境方法?!真的假的?   2L:不可能吧,才新生,能在魇境里苟到大佬破境就不错了   3L:好像是真的!我导师最近天天开会,说是学院正在研究,十有八九靠谱!   4L:我是这次的考生我作证,是真的!!妈呀当时吓死我了,我第一次碰到境灾,境主整个都已经异变到完全不可能杀掉了,那时候我真的差一点点就挂了……然后就听见通知破境,破境的就是舟倾,我的神呜呜呜T T   他又没有集齐境灵,也没有杀掉境主,那肯定是用了新方法破境啊!   我忏悔,之前我还觉得他是个花瓶……我现在宣布皈依飞天花瓶神教!   5L:卧槽卧槽,没想到九百年过去还能发现新的破境方法,还是新生?!牛逼啊!!!   6L:话说我记得当初在考试前有好多人立过flag,说如果花瓶及格就改名、表白、摸鱼鳞什么的,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吱声了?又不是富贵大爷的宠物,不是7秒钟记忆吧?有种立flag,有种来兑现啊!   这个回复一出,底下迅速放了一大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的屁股。   很快就有知情者补充。   14L:我记得!钱大少爷不是说要直播跟乔院长表白吗?   15L:我也记得!还有最开始就是朱子轩说他要叫轩子猪   16L:还有说直播去摸富贵大爷的鱼鳞的   17L:woc!火速奔来狠狠蹲了,我想看摸鱼鳞和表白   18L:爽文照进现实,师弟加油!!!   23L:默默提醒一句,还有一个flag是黑进翠微论坛把所有匿名账号全部实名……   楼里热烈的讨论在168楼彻底引爆了。   168L【富贵大爷】:听说有人要直播摸我的鱼鳞?   169L:卧槽本尊出现了!给富贵大爷递烟!   170L:给富贵大爷捶背!   171L:给富贵大爷递水!   172L【富贵大爷】:[回复169L:卧槽本尊出现了!给富贵大爷递烟!]本大爷不抽烟。   整个帖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舟向月看得乐呵,看完了还意犹未尽,又去雨露均沾地看了看另外几个热门帖子,发现其中有个在讨论弑神榜的事。   “有人发现了吗?!付一笑弑神榜升至第二,反超尘寄雪前辈了!”   “哇!可喜可贺,什么时候的事?听说付院长已经做了九百年老三了。”   “就这两天,刚看到的。”   “听说弑神榜是按累计贡献计算排名的,这么看来好像还挺有道理,毕竟尘师兄已经不在了就没法再累计了。”   咦?不错啊。   舟向月心想,看来笑哥进了这几个魇境,也不是光顾着救人没有收获。   楚千酩凑过来,发现舟向月在看这个帖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放心,我在魇境里答应了,等你身体好点,开学典礼之后我就带你去看弑神榜!”   在魇境里救了他好几次的师弟现在这么柔弱,激起了楚千酩的无限保护欲。他现在恨不得把师弟消受得起的所有好东西都弄来给他。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两下,是术法学院群里的新消息提醒。   “听说这届新生的灵赋测试结果出来了?有人知道结果吗?”   “哇出来啦!今年有天灵宿吗?”   “想多了,那玩意还能年年有的吗?上次出现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唉也是。现在玄学衰落,能有四象有二的地易宿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我就想知道南蓁师妹是什么?”   “听说是人心宿,关键是四象有三!”   “卧槽,人心宿!还是四象有三!好厉害!!!感觉见证大佬的童年,呜呜呜我酸了,别人家的……不对,就是我的师妹耶!”   下一刻,群里突然蹦出一条刷了满屏的“!!!!!!!!!!”。   “你怎么了?好好说话,不要刷屏。”   “卧槽卧槽卧槽,你们记得那个花瓶废物不,他灵赋测试结果出来了,三垣俱备、四象圆满,而且是个天灵宿啊啊啊啊!!!”   “什么花瓶废物,你去看眼论坛就知道人家摸底考试满分了……不过我也要一个大卧槽!!!”   咣当一声,楚千酩手里的手机掉地上了。   他一卡一卡地抬起头来,满脸震惊。   舟向月:“……”   师兄你这是被轮回夜魇境里的木偶病毒传染了?   楚千酩的震惊最终化成了满眼星星:“师师师弟弟弟……求!带!飞!!!”   不怪他震惊,此刻翠微山好多个学院群都炸了。   “听说了吗?这届新生有个天灵宿!”   “卧槽卧槽!我今天是不是可以买彩票了?”   “求那位师弟的联系方式呜呜呜!最近好倒霉,我想请他帮我算一卦!”   “求问魇境试炼可以找师弟组队吗?在线等,急急急!”   大家讨论得太过热烈,翠微山app的聊天界面甚至一度崩溃,乔青云带着信息学院的教职工与实习生们连夜加班修复。   毕竟,天灵宿极为罕见珍稀,放眼整个玄学界也是没有几个。翠微山出现上一个天灵宿,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   而三垣俱备、四象圆满的天灵宿,上次出现已是九百年前,且古往今来仅有一人。   正是玄琊君唯一的徒弟,尘寄雪。   那可是传说中的翠微山骄傲啊! 第103章 尊卑(1更)   就像一个学生不会只学一门课一样,玄学学生也不会只修一个方向。   不过,大多数人学习不同方向术法的最终潜力并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灵赋,也就是深挖玄学天赋最擅长的一个方向。   这就是灵赋测试的意义。   翠微山的入门教材对灵赋有详尽的说明。   灵赋,古代叫神通,就是玄学修行的天赋。   灵赋分为三垣,即天灵宿、地易宿和人心宿。   当然,就像许多人并不是只擅长一个学科一样,也有很多人并不只有三垣其一,“三垣俱备”就是三种方向都能够修习有所建树的意思。   对于最擅长的灵赋,不同人也有不同的潜力,按灵赋从低到高可分为四象有一、有二、有三,甚至是最高层级的四象圆满。   其实就实际来说,灵赋并不能决定一切,甚至以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根本不会到拼灵赋上限的地步。   而且,哪怕并不擅长某个方向,也可以借助法器和符咒等外在强化,不必太有执念。   但就像人人都知道智商不能决定一切但还是希望自己智商180一样,玄学学生们当然也希望自己的灵赋越高越好。   三垣之中,地易宿是最常见的灵赋方向,分金、木、水、火、土五行,修行者与自然元素共鸣,其中最顶尖的甚至可以引动借用自然界中相应元素的力量。   地易宿人数最多,潜力也极大,有最广阔的发展空间,玄学史上数得上名的大佬基本都是地易宿,比如郁归尘就是最有名的极阳主火的地易宿。   人心宿则是与人和鬼有关的灵赋,人心宿可能擅长通灵、复现、读心、催眠、赶尸、傀儡等等,还包括以文入相的字灵、言灵等,是堪舆乃至除鬼中十分实用的灵赋。   或许是因为人心宿中许多具有对人心的影响力,又因多与幽诡存在沟通,他们似乎比其他灵赋者有更高比例走上邪路。据说六凶邪里就有好几个是人心宿。   而天灵宿,则是最最罕见的灵赋,主要在占卜和预知。   相传这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宿命不可更改,而天灵宿的天赋正是从天道窃取的力量,也因此天灵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比例极高,还有相当多死于非命,越是天赋高的越如此,给人过慧易夭之感。   天灵宿极为罕见,经常是整个玄学界几年才能出现一个,而且还个个脆皮;但预知的力量又实在是太有用,哪怕是天灵宿炼的法器也是千金难买,所以天灵宿几乎是所有门派都抢红眼了的资源。   尽管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寻找天灵宿,但事实就是随着时间推移,天灵宿似乎越来越少,最近几十年更是一个出色的都没出现过,人们甚至开始调侃说,或许天灵宿是天道最初设定落下的bug,如今就快要修补好了。   想想也是,比较出名的几个天灵宿,如尘寄雪、鱼富贵,都是九百年前的人。   而历史上天灵宿登峰造极的那位,更是出现在一千年以前,而且早就死了——正是成了邪神的那位。   那位不仅窥得天机,甚至还借助从断生魔那里夺来的灵犀法器,篡取了天道宿命的权柄,获得了操纵人间命运的恐怖力量。   幸好他死了。   ……   这届新生出了个尘寄雪第二的天灵宿的新闻成了翠微山乃至玄学界的头条,在各大报刊和翠微山论坛首页飘了好多天。   有人想起当初他灵赋测试初步结果为零,恍然大悟——三垣俱备容易引起灵赋测试初步结果不够准确,天灵宿更是如此,两者凑到一起,精确结果出来之前测错的可能性就变得很大了。   只是灵赋为零有可能,而当初谁能想到竟然会出现三垣俱备的天灵宿呢!这可比中彩票的概率低多了!!!   舟向月则在这几天里,被郁归尘摁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让去,一天两剂药苦得他萎靡不振,然后又被换着花样的各种糕点投喂得心花怒放。   有一次楚千酩来得巧,刚好赶上舟向月在吃云片糕。   舟向月高高兴兴请他一起吃。   楚千酩一吃就鼻子皱成了一团,着急忙慌地找茶喝,喝了两大口才缓过来:“……师弟你不觉得齁得慌吗!”   这哪里是糕点,明明是糖粉片儿啊!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被糖糊成一块儿了。   不过这茶也好苦啊。如果不是刚才被甜得受不了了,他真是喝不下去。   舟向月又往嘴里塞了一片云片糕,嚼了嚼一脸茫然:“不觉得啊?”   楚千酩捂脸:“好吧,你还挺能吃甜的。”   舟向月更加茫然:“……吃甜还有门槛么,吃苦才有吧。”   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苦味食物这种设定,他是很不理解的。人生已经够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   楚千酩:“……好吧。”   他看了看一片片切得如宣纸般雪白透亮的云片糕,每一片都形状完美,上面还均匀洒了芝麻粒,“这不是外面卖的云片糕吧?”   “不是吗?”舟向月纳闷道,“就是郁院长拿来的。应该是附近买的吧,我也没怎么见他出门啊。”   不过别说,郁耳朵这几天买来的糕点都特别好吃,还不带重样的。   “外面卖的没见过能刀工这么好的,我甚至怀疑纯粹靠手工不靠点法术符咒什么的根本做不到。”   楚千酩说,“你说,会不会是他亲手做的?……听说邪神那把剑不是在他手上吗,不会是用那把剑切的糕吧?”   “噗!!!”舟向月差点把自己给呛死。   楚千酩也就是顺嘴开个玩笑,没想到师弟反应这么大,慌忙给他拍背顺气。   看着师弟好多了,他没话找话:“倒是听说玄琊君把邪神那把剑挂在床头,师弟你见过吗?”   舟向月:“……没见过。”   楚千酩摆摆手:“也是,大概就是个段子,我想玄琊君肯定会收好的。”   舟向月:呵呵。   他恶狠狠地又撕了好几片云片糕吃。   ……真甜,真好吃。   楚千酩很快发现,虽然这云片糕异乎寻常的甜,茶异乎寻常的苦,但两者搭配着边吃边喝,竟然好像还不错。   他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下午茶的真谛。   楚千酩只是想到自己看起来比师弟高比师弟壮,却没有他厉害,甚至连吃甜的能力都没有师弟强,顿时有些惆怅:“师弟啊师弟,你说,为什么我总是没有进步?”   舟向月撕了片云片糕,想了想:“师兄,你见过凌晨三点的翠微山吗?”   楚千酩梗着脖子:“……见过。”   咱也不是没熬夜……打过游戏,是吧。   舟向月把云片糕送进了嘴里,啧道:“小小年纪整天熬夜不睡觉,活着就不错了,还想什么自行车。”   楚千酩:……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而且你比我还小好吗!   不过师弟好像确实总是在睡觉。他还以为是因为师弟反噬后遗症身体虚弱,没想到这竟然是师弟天赋的秘诀吗!   楚千酩决定要早睡。   ……   舟向月这么养了几天后,等到正式开学典礼那天,反噬后遗症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可以去参加开学典礼。   对于新生和二年级学生来说,开学典礼主要意味着两项重要的内容——确定录取学院,以及参加面试申请导师。   翠微山经过千年沿革,现在的学制类似凡世的大学,四年为标准入读时间,学生会进入不同方向的学院专攻学习,但也有通识课;同时也保留了玄学界的一些传统,比如师徒授业。   现在呈现出来的,就是通识课+院系制+导师制的学制。   理论上说,新生录取的学院主要会参考灵赋测试的结果和学生本人的意向,不过实际上在入学第一年,绝大多数新生都会进入术法学院学习一年,之后再根据灵赋测试结果、第一年末的考试结果和意向,分流到各个不同的学院。   只有极少数灵赋测试偏向极为明显且特定方向天赋极其突出的学生,才有可能一入学就被其他学院给抢走,不过这两年这种事也越来越少了,毕竟大家越来越意识到打基础的重要性。   术法学院也是因此被称为 “翠微大学本科生部”,院长是付一笑。   第一年的学习结束后,有可能留在术法学院,也有更大可能会去其他学院。   比如“秃头学院”信息学院,院长乔青云,主攻代码编程,信息系统与信息工程,魇境检测、管理与病毒植入等等,一听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再比如被称为“技工学院”的炼器学院,被称为“种菜学院”的灵植学院,被称为“死宅学院”的文学院,甚至还有杰出校友钱无缺先生友情支持的“万恶学院”经管学院,以及另一位杰出校友雪门门主祝雪拥的“屠宰学院”医学院。   当然还有被称为“神棍学院”的边缘小学院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   倒不是因为卜筮学院没用所以边缘,而是因为能进这个学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如果只招天灵宿,这个学院早就倒闭了。哪怕是也招对占卜有一定灵感和兴趣的学生,也远远比不上其他学院的规模。   不过,今年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鱼富贵八成会把那个天灵宿抢去自己的学院,付一笑那么好人,肯定会让着富贵大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学院——弑神学院,院长郁归尘。   弑神学院是翠微山名气最大的学院,甚至翠微山在魇境门派榜上的排名也是这个名字。   因为学生基本都是从其他学院毕业的尖子生中精挑细选的,院长要求不能说是严格而应该说是地狱模式,而且往往会去做一些危险性很高的魇境委托任务,所以被戏称为“翠微大学研究生部”。   不过这个学院之前几百年院长基本闭关很少出面,因此招收学生极少;曾经由郁归尘负责的凌云塔也在他闭关期间转由付一笑代管了。   有传言说,本来郁归尘作为翠微山公认的第一人,是担任过术法学院院长的。但听说很多学生跟不上他的思路,加上他实在是太过严格不苟言笑,学生们太怕他了不敢问问题,结果导致大批学生学不好基本功,所以最后换成了弑神学院院长,而付一笑则当了术法学院的院长。   舟向月对此的评价是:此传言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郁耳朵可不就是个严以待人更严于律己的变态么。   在学院以外,师门制度也保留了下来。   学生进入学院之后,还要拜一位老师为师,通常也是同一个学院内的。这位老师便是学生的“专属导师”,通常还是按照玄学界传统被称为师父。   能够拜得院长做师父的也有,不过不多,毕竟院长忙得很,新生也往往本能地有些畏惧。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术法学院的院长付一笑和信息学院的院长乔青云本身就受欢迎,又基本来者不拒,就有一大堆徒弟。   由于玄学学习的特殊性,跟着师父修习往往是学生们最重要的学习内容之一。   不过学院也充分学习借鉴了凡世教育制度的优点,通过集体化作业提高效率。   学生们除了跟着师父修习以外,也要参加所属学院里的专业小课,以及整个翠微山共同的通识大课。   基本所有的老师都会开设至少一门通识课,让学生们哪怕不在一个学院里,也能有机会与各位老师接触,如果想转院系,也可以申请。   可以说比起当年的传统师徒门派,现在的翠微山更像是凡世的大学。   开学典礼前,老师们还没有到场,学生基本已经到齐了。   舟向月坐在座位上无聊偷偷刷手机,无视周围那些指指点点好奇地看他的目光。   事实证明像他一样的学生一定不少,因为翠微论坛里此时十分热闹,有一个帖子标题成了红色,飘在上面。   《讲个鬼故事,这一天是孔方支付的还款日!第六邪喊你还钱了!》   楼里一片鬼哭狼嚎。   “救命,钱是万恶之源!”   “谢谢你还钱侠,按住我的手,我得出去除鬼赚生活费了”   “求师兄师姐介绍外快!”   “感觉我每天都在给师兄打工T T”   舟向月看了半天才明白,敢情当年他那见钱眼开的师兄钱无缺如今已经玩转到了资本上,如今玄学界的支付手段也从原始的现金变成了现代化的移动支付,他的“孔方支付”几乎垄断了玄学界,人人都在用。   钱无缺也因此被列进了六凶邪之内,因为一脸善相形如弥勒佛,被称为第六邪“钱弥勒”。   据说他本人倒是对此毫无意见,甚至有小道消息说这是他的黑红营销策略,为的就是推广他的孔方支付。   既然想起这事了,舟向月也顺手查了查完整的六凶邪名单,发现他在魇境里果然没猜错,千面城主滴水观音赫然位列三恶佛之一。   舟向月想,看来他还真是惹了不得了的人物呢。   对于六凶邪,百科上是这么介绍的:玄学史上最臭名昭著、造成最大破坏的六个凶邪存在(除了最后一个恶搞的)。   一君:无邪君(天灵宿,千年来唯一成神者,已伏诛)。   二魔:断生魔嬴止渊(地易宿主木,已伏诛)、丧魔不知愁(人心宿,已伏诛)。   三恶佛:曼陀宫主血明王(灵赋未知,疑似已死)、千面城主滴水观音(疑似人心宿)、夺命债主钱弥勒(地易宿主金)。   舟向月看得啧啧称奇,这里面他也就只认识断生魔和钱无缺,别的真是一概不知,全都是在他死了之后才出现的后辈。   怪不得之前摸底考试的预备场景里,那些孩子们居然全都认为邪神有关的东西不是最危险的东西。   他不由得有些感慨,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就在这时,现场出现了一阵骚动,是老师们到场了。   今天是正式场合,所有人都需要着礼服,也就是庄重的长袍。   新生们穿正式礼服大多穿个新鲜,有的左右襟都能弄错,老师们则有许多已相当年长,只是因为道行颇深保持着三十来岁的样貌,他们穿上长袍,看起来才是真的有那种高人的风范。   他们进场的时候,舟向月和周围的同学们一样,都转过头去看。   他伸长脖子在看付一笑,心想笑哥今天这一身看着可真是人模人样的,他都要认不出这是当年和他一起上树掏麻雀下水捞泥鳅的糟糠兄弟了。   等到落座了,鱼富贵悄悄对付一笑说:“笑哥,郁耳朵看上的那个崽子一直在看你呢。”   付一笑:“?”   他莫名其妙,“他不是在看我吧。”   鱼富贵啧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知道不,刚才郁耳朵一直在看他,而且注意到他一直在看你了。你瞧瞧他的脸色,啧啧。”   付一笑:“……?”   他偷偷偏头看了郁归尘一眼,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在偷看。   ——人家明明就在面无表情地专心翻看学生卷册和档案,半点都没有注意别人稀奇地看大佬的目光。   付一笑无奈,这条鱼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看宣布学院录取的程序已经开始了,付一笑也收回了心,专心去看学生档案,心想这届孩子们可比以前卷多了。   什么五岁就开始进魇境历练,九岁参与杀死境主,十五岁独立杀死境主破境,还有不断刷魇境刷排名的,其中最厉害的居然已经刷进了魇境个人榜的前500名。   看得付一笑心惊肉跳——这是要命的魇境,不是学科竞赛啊!   听说主要是因为凡世太卷了,连带着玄学界的家长们也开始焦虑,给娃报各种玄学补习班,各种带娃历练,导致入学的孩子们个个都是神童,卷都卷到学前班了。   学生们最期待的就是宣布学院了,在宣布的过程中难免兴奋地交头接耳。   楚千酩在听到自己留在了术法学院后,长舒一口气。   唐思恩则在得知自己直接进了文学院后傻眼了。   楚千酩安慰他:“师弟想开点,正常学生一入学进术法学院,只有优秀的才会被专门挑到别的学院呢。”   唐思恩欲哭无泪:“不是,我唯一的文学造诣就是看点小说,从来没什么文学天赋啊!我之前上学最怕的就是写作文了!!!”   楚千酩:“……没关系,术法学院的都是通识课,你一样可以听。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唐思恩:“好吧,我可以……可我好像真的不可以啊QAQ”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名单也宣布到了舟倾。   “——舟倾,弑神学院。”   礼堂里一下子炸了。   “弑神学院?等下,那不是研究生院吗!”   “舟倾是新生对吧,还有人能不读本科直接跳级研究生院的吗??”   “是新生啊,就是那个千年一遇的天灵宿!我们还说他应该会去卜筮学院呢……”   “震惊,原来就连富贵大爷抢人都抢不过玄琊君吗?”   “没办法,打不过吧……天灵宿虽然金贵,但大佬武力碾压啊……”   一直到典礼结束,众人还在不住地探头看那个没读本科直接跳到了研究生院的新生,议论纷纷。   舟向月脸皮够厚,对这种场面毫无压力,反倒是跟他一起的唐思恩鼻尖上出了一层汗,手脚都快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好在开学典礼之后,紧接着就是导师面试,留下的只有新生们,一个个进去面试,面试完就走。   轮到舟向月的时候,新生们的导师面试已经结束了大半。   很显然,老师们虽然极力掩饰,但一个个都对这个自入学后始终飘在风口浪尖上的少年很感兴趣,一个个目光都快把他烧出无数洞了。   舟向月微笑着鞠了一躬:“谢谢付院长在魇境里救了我,那时我就被付院长的魅力深深折服。”   付一笑瞥见鱼富贵对自己偷偷做口型:哇哦——   付一笑:“……”   他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身为老师救学生不是应该的么。这孩子,怎么还在这场合这么郑重地道谢。   舟向月动情地说,“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付院长真是我的人生楷模,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   ……付一笑开始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这位少年,你知道你是要去弑神学院吗?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一般都会申请自己所在学院的导师吧!   而且最厉害的大佬就在旁边,你看不出来他明显很愿意收你为徒吗??   你在做什么啊!!!   奈何付一笑没法说话,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在众人越来越微妙的眼神中,真情实感地吹了他一大通彩虹屁,夸得他满脸通红,开始怀疑人生。   ……的确没有规定学生只能申请做自己学院老师的弟子,对吧?   ……如果舟倾读了弑神学院,再拜自己为师,可以同时被翠微山最厉害的两个老师教,也不是不可以……吧?   ……人家毕竟是千年一遇的好苗子,任性一点也应该可以原谅……   但付一笑还是保持了某种程度上的清醒。   本来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八卦的那种迟钝八卦绝缘体,奈何他在离开魇境的时候亲眼看见郁归尘把那个少年直接抱走了,再加上鱼富贵刚才阴阳怪气地跟他胡说八道的那一通,搞得他现在总觉得空气中有哪里不太对劲。   偏偏他又不好意思打断这个学生,于是他在整个过程里如坐针毡,余光时不时就偷偷往郁归尘那里飘。   郁归尘始终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只茶杯把玩。   但熟悉他的付一笑隐约看到了那捏着杯子的手背上脉络分明的青筋,以及越来越明显的低气压。   ……付一笑心想,自己到底招谁惹谁了?   不是,翠微山清净之地,郁师弟你怎么回事……   少年总算讲完了,郑重地鞠了一躬:“最后,我想申请……”   付一笑心惊胆战地瞥了郁归尘那茶杯一眼,他真的觉得杯子要被捏碎了!   “……拜在郁归尘院长门下!”   “啪”的一声,茶杯碎成了齑粉。 第104章 尊卑(2更)   “舟倾说要拜他为师的话一出口啊,郁归尘那是勃然色变,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这是好事者在茶余饭后给别人讲当时面试现场发生了什么,讲得绘声绘色。   “结果他还没走出几步呢,后面那孩子意识到不对,顿时就开始掉眼泪了。”   “他也怕凶巴巴的大佬,光掉眼泪也不敢追,就站在那里带着哭腔对郁归尘说,郁院长生我的气了吗?您不愿意收我为徒吗?”   “哎呀当时给付一笑尴尬的……别的老师也尴尬死了,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看着机灵,没想到是个没脑子的。郁归尘是什么人啊,那是最看重礼节的。你说你既然要拜郁大佬为师,前面夸付一笑那一大堆算什么?就是感谢救命恩人,也得看场合嘛。”   “我当时就觉着完了,就算大佬原来还有那么几分意思,这么一闹,哪里还有可能答应呢!估计最后就塞给脾气好的付一笑了。”   “可见鬼的地方这不就来了么!那时郁归尘眼看着都要从门口出去了,结果听了他这两句话,一下子就站住了。”   “跟你们说,我当时亲眼所见,他手在身侧捏成了拳头,骨节都咯咯作响,摆明了气得不轻。”   “可他最后咬牙切齿,还是说——收。”   “啧啧啧,这就是天灵宿的特权吗?”   这就是郁归尘新收了第二个徒弟的故事。   关于那个天灵宿新生的消息传开后,大家对他直接被弑神学院录取的惊诧过后,反而对他拜在玄琊君门下接受良好。   毕竟,大佬对他的特殊态度很明显摆在那里,何况他的灵赋测试结果还能跟大佬的上一个徒弟媲美。   玄琊君这种级别的大佬师父,别人上赶着想拜都拜不着,哪有人会放弃这种天赐的好机会。   倒是许多人回想起不久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花瓶爬上大佬床”绯闻,后知后觉地想到,其实大佬从一开始就不是看上了花瓶的皮相,而是看出他的天赋了吧!   ……看看人家挑徒弟的眼光,总共就收过两个徒弟,两个都是千年难遇的完美天灵宿。   不愧是火眼金睛的玄琊君。   开学典礼结束后,已经是傍晚了。   楚千酩本来还想拉着祝凉一起带师弟去看弑神榜,没想到祝凉没等他们,直接就走了。   楚千酩气得跳脚:“他一定是回去偷偷用功了!我看他这两天整天在练习画符,没义气!”   舟向月:“……”   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挂科真是该。   去弑神榜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安宁谷边缘。   前几天考试的时候,安宁谷的杏花才将将初开。不过几天的工夫,此时的安宁谷已经是一片粉色杏霞漫天。   楚千酩感叹:“又是春天啦。我去年入学的时候也是杏花刚开,一眨眼居然一年就过去了,杏花好像比去年开得还好,不愧是六景之一。对了师弟你知道‘翠微六景’吗?”   舟向月好奇:“不知道。是什么?”   “类似西湖八景那样,就是翠微山的六个著名美景,” 楚千酩挠头想了想,发现自己背不出来,选择打开手机搜给师弟看。   “喏,就是这六个——群英争霸、九鲤祈福、烟花寄雪、凌云射月、杏烟拂梦、桂雨眠舟。其实听说原本是八景来着,但有两景不知怎么的就失传了。”   “‘群英争霸’其实就是弑神榜啦,因为那个榜上写的是‘群英榜’,弑神榜是我们叫惯了的名字。‘杏烟拂梦’说的就是安宁谷这里的杏花,因为这里是陵园,这里长眠了许多翠微山的前辈,每年杏花花开,就像拂过他们的梦。”   舟向月向远处望去,只见安宁谷里淡粉色的云霞无边无际地铺开,被夕阳余晖涂上一层温暖的色泽。一阵风吹来便是一阵杏花雨,飘飘扬扬落在林间若隐若现的白色墓碑上。   楚千酩往下滑了滑,“说起来,另外几个你应该也有见过的了,你住的那里不就是桂花陇吗?那地方就是‘桂雨眠舟’,因为有很多小溪,说是夏天的时候去桂花林里的小溪上泛舟,桂花载酒,在小船里打盹儿,很适合消暑。”   那真不错,舟向月想。   当年他贪热闹在溪谷边种下那些桂花树,也是想着等树长成了,在树下戏水、纳凉、喝酒多快活。可惜他没活到它们长大就死了。   一千年过去,当年那些歪七扭八不好好长的桂花树早已绿树成荫,居然还能起个文绉绉他一听就牙酸的名字,成为翠微山一景,他也颇觉得与有荣焉。   “对了,用桂花陇的山泉水酿的桂花酒浮生醉是一绝,改天你……”楚千酩忽觉失言,“呃,算了师弟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喝酒了。”   舟向月从善如流地点头,想着一定要去试一试。   “‘烟花寄雪’和‘凌云射月’都是跟尘寄雪前辈有关的。你记得不,我们从上个魇境里出来的时候不是纪念他的烟花节吗?那就是烟花寄雪。”   舟向月点头。   瞧瞧人家正经的翠微山骄傲,名字一听就有文化,放进四字词语里也好听。   他随即想起来,尘寄雪既然拜了师,“寄雪”这个名字应该是郁归尘给他起的道名吧。   ……舟向月酸溜溜地想,虽然好听,但冷冰冰的,哪有他起的平安啊吉祥啊什么的意头好。   光好听有什么用?寓意最重要!   楚千酩还在说:“凌云射月呢算是一个挑战吧,你看那座白塔,那就是凌云塔,有十八层,”他指向安宁谷另外一边的方向,起伏山峦中露出个尖顶的白塔。   舟向月配合地看了一眼,心道我被罚进那刑惩塔的次数比你经过它的次数都多。莫非模范前辈尘寄雪也会被罚进塔里吗?   “那已经是九百年前的事了,听说尘寄雪前辈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曾经有一次满月的时候,他喝醉了在塔尖上舞剑,甚至还把塔尖的夜明珠挑碎了,后来他就去又找了颗夜明珠回来安上的。”   舟向月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看凌云塔塔尖的夜明珠总觉得和自己记忆里不一样,原来是掉了包的。   他原本还以为尘寄雪既然是郁耳朵那人间尺规教出来的徒弟,那必然是比郁耳朵还要循规蹈矩的优秀弟子、模范中的模范,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偷偷放烟花,而且还很无趣地赔了钱——没想到这人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楚千酩说起八卦津津乐道:“那时候凌云塔还是归玄琊君管的,听说那次尘师兄被他罚得很惨,哈哈哈。不过后来翠微山就多了个挑战,跟人吵架会说有本事你就去凌云塔上舞剑啊?”   “倒还真有人胆大上去了,但夜明珠就那么一点大,能在上面站稳就很难了,何况还那么高,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随时要掉下来,哪里还能舞剑?再后来过了几百年,练剑的人也不多了,技术就更不行了……所以说尘师兄还是尘师兄,再也没人能像他那样。”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此时正经过一个岔路,舟向月便往岔路另一边看了一眼。   只见那条路的尽头是通往一个山谷的谷口,谷口上突兀地立着一座高大凌厉的牌坊,牌坊几乎通体漆黑,上面“镇灵司”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力有千钧。   透过牌坊,可以看到里面树林遮蔽的昏暗曲径,视野很快就被遮挡,里面的一切都透出一股肃穆阴森的气息。   杏花林这边带着阳光暖意的微风一吹到镇灵司这边,就变得森冷凛然,让舟向月觉得不大舒服。   “师兄,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千酩正说得高兴,闻言才瞅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卧槽,怎么在这里碰见镇灵司的入口了!”   他一把抓住舟向月就拖着他跑:“先走先走,在这里待久了你身体受不住的。”   往前跑了几十步,他才带着舟向月停了下来。   奇怪的是,他们好像不过跑了几十步,后面的岔路口还在,可舟向月回头一看,那条路尽头居然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之前那个高大肃穆的牌坊则消失了,好像不过是一场幻觉。   楚千酩压低了声音:“师弟,翠微山里别的地方都可以去,就连弑神榜那种禁地其实也没什么,别被发现就好了。但如果你走在哪里遇到了镇灵司的入口,可千万千万别走进去!那里是邪神遗物的封印地!”   邪神遗物的封印地?   说起这个舟向月可就来劲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要找的东西这不就来了么。   他一脸好奇地睁大眼睛:“邪神遗物?那位有什么遗物吗?”   楚千酩神秘兮兮:“我听说,其实就是他的灵犀法器。那东西是由玄琊君亲自掌管,封印在镇灵司的!”   舟向月:“真的吗?我不信。现在不是都说那位要复苏了么,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灵犀法器藏在哪里,他岂不是一回来就能抢走了,太不安全了。”   他好奇地左顾右盼,甚至还想倒退回去看看。   楚千酩急了,一把拉住他:“师弟你可别作死啊!镇灵司里面到处都是致命的阵法,而且本身也被设在了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只是因为阵法无死路,镇灵司的入口会时不时随机出现在翠微山的哪里。”   “学院明确警告过很多次,你也得小心——要是从这入口走进去了,如果没有玄琊君及时来搭救,就死定了!”   哦,原来还有这手。   郁耳朵居然也学会了这种请君入瓮的阴谋诡计,看来身为他的徒弟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   舟向月思忖着,这么说他要夺回自己的灵犀法器,还得想想办法……   不过,好说。   他实在是太了解郁耳朵了,而利用人心弱点这种事,又实在是他的长项——只需要一点合适的契机,再稍加一点误导、一点诱饵、一点威胁,没有做不到的事。   之前他想要恶心郁耳朵,让他忍无可忍把自己赶走。但现在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刚才玩脱了真拜了郁耳朵为师,倒是歪打正着。   下一个小目标,就是利用郁耳朵,把他的灵犀法器抢回来吧。   为了自己的复苏大业,他这块狗皮膏药可得在大佬身上贴好了。   舟向月问道:“我听说那位有不止一个灵犀法器,都藏在一起,岂不是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一窝端了。”   楚千酩哭笑不得:“我说师弟你看看刚才那地方,那里看起来像是可以随便进去的地方吗?……不过也确实只有一个法器。”   “邪神那一对灵犀法器,一个叫问苍生一个叫问鬼神吧,现在只有问鬼神封印在镇灵司,问苍生已经丢了一百多年了。”   舟向月震惊:“丢了……?!”   他死前算好了一切,还以为灵犀法器放在翠微山必然是最安全的,只等他重生回来就可以取了,没想到这都能丢??   邪神的东西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你知道六凶邪里排第三那个不知愁吧?就是他偷的。他就是那次成功偷走了问苍生之后一下子名声大噪,后来甚至与断生魔齐名,成了凶邪榜上的第三名。不然,他距离现在也就一百多年,而且那时才十八九岁的样子,哪里能跟邪神那些厉害的存在比呢。”   这话舟向月爱听,希望师兄多说点。   不过他还是惦记着自己灵犀法器的下落:“那后来呢?”   “据说是因为邪神那一对灵犀法器是能让人成神的神器,不知愁也想成神,才偷了它。”   楚千酩说,“不过放心,后来他没成神,而是被全玄学界通缉,后来被付院长抓回来,最后死在了凌云塔里。只可惜问苍生最后也没找回来,现在还下落不明,学院一直头疼呢。”   原来如此。   舟向月想,不知愁倒是没想错,他自己确实是因为那一对灵犀法器才得以成神的。   可惜他来晚了九百年。   舟向月有点恼火,原本只要算计郁耳朵一次就能把自己那一对法器都抢回来,现在却丢了一个,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去。没用的玩意!   不过笑哥把那捣乱的家伙抓回来了,也算替他出气,不愧是他的好兄弟。   “……反正,那件事之后,原本由各个学院轮流看守的邪神遗物就变成玄琊君单独负责了,他之后就把问鬼神封印进了镇灵司。”   “那可是玄琊君!”楚千酩拍了拍舟向月的肩膀,“师弟你放心好了,现在就算那位本人来,也绝对不可能夺走被玄琊君看管的封印物,保证叫他有来无回!”   舟向月微笑。   说得好,那你等着看吧。 第105章 尊卑   楚千酩带着舟向月即将走出安宁谷时,穿过掩映的树丛,便看见前面不远处就是一片断崖,弑神榜就在那里。   落日正在缓缓沉入断崖后的云海,天慢慢黑了下来。   “喵——”   一只狸花猫不知从哪片树丛后面跑了出来,一点也不怕生地径直走过来,用脑袋在舟向月腿上蹭来蹭去。   “喵喵!”舟向月笑眯眯地蹲下去摸它的脑袋和下巴,把小野猫摸得眯起了眼睛,呼噜呼噜起来。   舟向月摸着油光水滑的小野猫,感叹道:“翠微山可真是养人也养猫。这猫好有灵气,还长得漂亮,好想捡回去养啊。”   楚千酩大惊失色:“师弟你可别!想想就行了,玄琊君特别讨厌小动物,他门下是绝对不准养宠物的。”   舟向月纳闷了:“明明……我觉得他看起来应该挺喜欢小动物的啊?”   他之前还在论坛跟人就郁耳朵到底喜不喜欢小动物辩论过,说他明明看见毛绒绒的小动物就走不动道,结果还被狂喷。   原来那些喷他的人不是瞎说的?   楚千酩一脸震惊:“你怎么看出来的?!他的洁癖那么明显!而且他不准弟子养宠物,据说也是觉得养宠物会玩物丧志。”   舟向月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记得,郁耳朵小时候是很喜欢毛绒绒小动物的,不然他当年也不会……   呃,玩物丧志。   好吧,可能是长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样了。   舟向月叹气,连郁耳朵都不喜欢小动物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楚千酩看他撸猫撸得开心,便说:“师弟你先摸着,前面那里就是弑神榜了,我先偷偷去看一眼有没有人,别被抓个正着。”   舟向月一口答应。   楚千酩刚走没几步,小猫忽然一低头,在他手心里吐出一条小鱼干。   他一看,小鱼干的肚子开了道口子,里面放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启山市翠微区文昌路太平巷44号,无。”   舟向月秒懂,这应该是之前柳小红答应给他的无灵狱地址。   鱼肚子藏信,他还挺会玩的。   舟向月把纸条扔了,又把小鱼干喂给小狸花。   小狸花喵地叫一声,吃得很香。   等楚千酩回来找舟向月时,小狸花已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楚千酩说:“运气不错,越瑾之和杜秋秋在,没别人。”   两人走到弑神榜前时,两个女生一见他们就笑了:“你们也来看榜啊?我们互帮互助,谁也别把谁说出去。”   这里是一片断崖的边缘,一块巨大的石碑突兀地立在断崖边,上面写着“群英榜”几个大字,底下则密密麻麻列了大约有四五十个名字。   前十个自然是最引人注意的,其中前三名甚至有画像。   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第一名那个被一条血红绫罗覆盖的位置,上面满是散发森森寒意的封印。   那条血绫罗将那个名字遮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看不见。   舟向月发现,这血绫罗微微颤抖,还轻微地一张一翕,就像底下有东西在呼吸一样……或者是它本身在呼吸。   根据学校里的传言,血绫罗常年遮盖着这个榜一,没人知道是谁,也没人敢揭开来看,就当它不存在,但是据可靠消息说已经霸榜了至少好几百年。   ……也有消息说,这个榜一就是“那位”。   舟向月想,这是真的吗?   他生前都没见过这玩意,不知道是哪来的。好好奇啊。   而在血绫罗底下,第二个名字就是付一笑,对应的正是他的画像。   第三个则是尘寄雪,名字上有个方框,表示已故。   舟向月凑近了一点,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位既是他徒孙又是他“师兄”的少年。   画像上的人看起来十七八岁,眉目如画,一脸少年人潇洒恣意的灿烂微笑。   他一头青丝用一根白色发带简单束在脑后,一身白衣出尘。   衣装倒是简单,胸前挂着一粒水滴状朱砂平安坠,除此之外别无配饰,可那衣服的用料做工一看就极好,恐怕价值不菲。   少年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那种世家子弟从小一帆风顺、无忧无虑才能养出的疏阔爽朗,周身气度翩翩贵介,却毫无纨绔子弟的痞气,一看就是将来的玄学界栋梁——只要他还活着。   可黑白画像告诉每一位观者,这个惊艳绝伦的少年早已死去。   舟向月专心地打量尘寄雪的画像,没注意顶上的血绫罗在他凑近的时候忽然颤动了一下。   这时,一阵微风从断崖边吹过,他突然心有所感。   舟向月控制住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左右张望。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某个大佬……现在就在附近。   虽然不知道他来弑神榜这禁地做什么,但如果他可能看到自己,舟向月就得小心点。   这么想着,他又往下看了看。   从第四名开始就没有画像只有名字了,前十里他也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多数是现任的学院院长。   比如信息学院院长乔青云是第四,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是第五,还有另外几个学院的院长。   前十的名字大多都还活着,但也有少数几个名字像尘寄雪的一样被方框框住表示已故,舟向月不由得多留心看了两眼。   第八名,江明镜、沈行知。   居然还有并列的。   这两人他并不认识,想来也是晚辈。   越瑾之和杜秋秋刚好也在看这里,小声交谈道:“听说这两位师兄师姐是一百多年前在翠微山学习的,还是情侣?”   楚千酩插话道:“我也听说过!他们当时好像是毕业之后就结伴出去游历了,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失踪了很多年,谁也找不到,当时还发动了翠微山在各个门派的人脉去找都没找到。”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的名字忽然就出现在了弑神榜上,但是一出现就显示已故,那时大家才知道他们死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几人沉默。   半晌,杜秋秋叹了口气:“好在至少还有这个榜记得他们的贡献。”   传说弑神榜有灵,是一个活的榜,会随时对翠微山弟子为对抗邪神做出的贡献更新排名,就连已故的弟子也算在内。   不过,它只对正式拜在翠微山门下的弟子排名,所以像魇境个人榜上排名最前列的郁归尘、任不悔等大佬反而不在上面。   虽然这个地方被列为禁地,但还是所有学生都好奇想看的地方,甚至每次进入大的魇境试炼之前,都会有不少人偷偷来拜一拜——求大佬师兄师姐们保佑我不挂科!   当然若是让老师知道了,肯定要挨罚。   楚千酩也很感慨:“是啊。尘师兄也很可惜,死的时候都没满十九岁。他要是能活到现在,在玄学界肯定能排得上名。虽然‘翠微山骄傲’都成一个梗了,但佩服是真佩服。”   他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好像听我小叔说过,当年他和尘师兄还关于这个排名打过赌呢,也不知道赌了什么……尘师兄那时和他关系很好,我听说他死之后,小叔难过了很久。”   舟向月想,付一笑跟谁关系都很好,他不是向来如此么。   越瑾之也叹了口气:“他那时候都已经是鹤川秦家的预备家主了,明明再活两年就能撑过邪神的诅咒,继任家主……唉。”   “秦家家主?”舟向月有些惊讶,“他不是姓尘吗,怎么是秦家家主?”   楚千酩道:“你不知道?钱多还是秦家的现任预备家主呢,等到明年满二十岁就可以继任家主了。秦家预备家主都不姓秦,就是因为邪神的诅咒。”   ……邪神的诅咒?   这可真是出乎舟向月预料。   之前他单知道鹤川秦家与这身体的原主舟倾有关,疑似想要他的命还想挖他的心脏。   没想到还不止于此,居然胆大到碰瓷邪神?   有意思。   舟向月想,大佬就在不远处,自己问太多或许显得可疑。   所以他选择借助科技的力量,直接拿出手机搜。   搜出来的第一个词条“鹤川秦家历史名人”,居然跳转到了他上次看过的那个关于鹤川秦家的百科页面,看来他当时不耐烦地一目十行给看漏了。   秦家历史名人:尘寄雪(曾为预备家主)   简介:在九百年前为阻止邪神复苏而牺牲,年仅十八岁。尘寄雪于十六岁时拜入翠微山门下,为玄琊君郁归尘唯一弟子。   舟向月这回耐着性子仔仔细细把介绍看了,总算弄明白了秦家宣称的这个“邪神的诅咒”是怎么回事。   据说,因为秦家中正无邪,且为对抗邪神做出了重要贡献,所以历任秦家家主遭到了邪神的诅咒,选定的家主很难活到二十岁。   因此,秦家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选定好的下任家主在二十岁以前都不能姓秦来躲避邪神的诅咒,否则极易夭折。   所以历任预备家主,比如尘寄雪和钱多,在二十岁前都是随他们父母中非秦家的那位的姓。   但即使做出了这样的防范,尘寄雪最后还是在十八岁那年,为阻止邪神复苏而牺牲在翠微山。   在那之后,秦家元气大伤,之后的历任家主再也没有尘寄雪那样的惊艳天赋。   好在他们虽然平庸,但也大多平平安安活到二十岁,顺利继任秦家家主。   据说秦家有某种秘法,能够让家主继承家族积累的天赋与力量。   有了这种秘法的加持,那些预备家主在正式继任家主后,无一例外很快就灵赋大增,迅速跻身玄学界前列,所以说秦家世代出人才。   舟向月看完,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   要不是他亲耳听到秦家人私底下的那些肮脏勾当,他自己都要信了什么邪神诅咒这冠冕堂皇的鬼话。   秦家有秘密,看来这个尘寄雪的事迹被传颂得那么光鲜亮丽,背后也不知道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舟向月撇撇嘴,亏他之前还为郁耳朵痛失弟子颇为唏嘘了一番。果然历史不可信。   就在这时,楚千酩的惊叫突然从旁边传来:“师弟小心!!!”   眼前骤然一暗,破风之声迎面劈来。   舟向月一抬头,发现弑神榜第一名上蒙着的那条血绫罗竟突然异动,向他袭来!   电光石火间,旁边的三人都向他冲来,而他自己则睫毛微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像完全吓傻了一样。   血红色从天而降,直击他的心口。   巨大的冲击让舟向月重重倒地,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眼前被血红色紧紧蒙住,四肢和脖颈在转瞬间被死死束缚,让他动弹不得。   脖子被勒紧传来痛苦的窒息感,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轻响。   嗯?   舟向月心想,这玩意是真能杀了他啊。 第106章 尊卑   就在舟向月被勒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时,他听见楚千酩叫了一声“玄琊君!”   一阵风吹来,周身一轻,那种窒息和勒紧的感觉骤然消失。   不知道郁归尘是用了什么法子,反正把他双眼和四肢紧紧捆住的红绫忽然就松开了。   他跌落在地,顿时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郁归尘把他扶起来的动作很轻柔,好像他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舟向月一边咳嗽,一边还偷空瞥了一眼弑神榜的第一名——还是被血绫罗挡着,看不见名字和人像。   可惜了。这红绫是有多长啊。   郁归尘这边搀扶着人,一脸严肃地对楚千酩、越瑾之和杜秋秋道:“今日之事,你们谁也不得说出去。”   三人慌忙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谁能想到,偷偷来看个弑神榜居然还会倒霉到碰见玄琊君啊!   幸好大佬忙着救人,没有当场要把他们带回去发落。   那还不趁着他反悔之前赶紧跑。   另外三个人脚底抹油地溜掉了,郁归尘则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舟向月,问道:“可以自己走吗?”   舟向月倒是想自己走,奈何他试了试,发现自己胸口发闷、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提不上来,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郁归尘也不问他了,直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舟向月觉得郁归尘这人真是奇怪,背着他不好吗,别人都知道背着省力,可郁归尘偏偏要这样抱着,搞得自己好像个残废。   哦,他好像揣摩出郁归尘的心理了。   背着人难免弯腰驼背,郁归尘那么看重形象的人肯定不能接受。你看他抱着个人,腰板还挺得笔直,站如松。   ……不过说实话,这么抱着,倒确实比背着舒服。刚才血绫罗那几下,着实是不轻。   他一向很善于适应现实。   ……   郁归尘怀里抱着个人,却像完全没事一样面不改色,转身就往回走。   落英纷纷的树林在身旁飞速掠过。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又急促,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   少年无力地斜靠在他胸前,细白的脖颈上已经泛起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勒痕。   他紧闭的眼角闪烁着一丝泪光,睫毛微颤,好像在忍痛。   郁归尘不由得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郁归尘心里一紧,轻轻晃了他一下:“舟倾?你怎么样?”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声若蚊蚋,“好痛,好冷。”   郁归尘顿时加快了步伐。   “怎么这么冷……”   少年仰头看他:“郁前辈,我是不是要死了?”   郁归尘的手一颤,下意识抱紧怀中的人,声音放轻了:“不会。”   “郁前辈,您不要安慰我,”少年眼中慢慢聚起了一层雾气,眼角泛红,“我知道,我这副样子大概是活不了多久的。我就有一个心愿……”   郁归尘皱眉道:“不要乱说。”   “……就一个心愿,”少年的眼泪沾在睫毛上,如点点晶莹露珠,“死前,我就想吃块桂花糕。”   郁归尘脚步一顿:“……”   舟向月可怜兮兮地仰头看他:“就想吃那种刚蒸出来白白软软冒热气儿的,热乎乎地淋上一勺金黄金黄的桂花糖,亮晶晶地往下淌……”   郁归尘:“…………”   他不再低头看怀里的人,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好。”   舟向月含泪道:“谢谢郁前辈,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把舟向月带回了家,一关门,转身就端起了桌上的一碗药:“喝了。”   舟向月一个趔趄,差点没绷住表情管理:我特么……   说好的桂花糕呢?怎么特么就变成苦药了?!   堂堂玄琊君说话不算话啊!!!   在郁归尘不容拒绝的冷酷目光盯视下,迫于大佬淫威,他含恨端起了碗。   最近喝了太多次药,他一开始还能尝试各种偷奸耍滑伎俩,但在郁归尘虎视眈眈的监视下终于变得黔驴技穷,如今只能放弃抵抗,老老实实喝药。   这么苦,和他的命一样苦……   没想到这回盯着他喝完药,郁归尘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舟向月还等着惯例的甜品投喂呢,顿时气得要吐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大佬了,这次居然连药后甜品都被剥夺了,淦!   求人不如求己,他得自救。   趁着郁耳朵不在,他火烧屁股似的赶紧到处翻找,一眼就看见了屋子角落柜子上放的一排透明棕色小瓶子。   小瓶子小巧玲珑,看起来十分精致,就像古时候那种装香露的透明小瓶子,里面的液体也是深红黑色的,就像玫瑰香露。   舟向月拿起一瓶,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他头大。嘴里还苦得要命,哪有时间仔细看。   好在别的没看见,他一眼看到简介里写的“味甜”二字,当机立断:就是你了!   他戳开瓶子,一口灌了进去。   “噗!!!”   ……为什么会这么苦啊?!   舟向月满心期待的小甜水入口却是一股带着浓郁药味的苦水,给他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带着一股被欺骗的愤懑又去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这回总算看清楚了——   药品名称:双黄连口服液   性状:本品为棕红色的澄清液体;味甜,微苦。   舟向月:“……”   是谁说这味道是味甜微苦?!   站出来,他保证不打死他!!!   郁归尘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少年蹲在墙边恶狠狠地盯着那瓶双黄连口服液,好像在考虑对它使用什么极刑后毁尸灭迹。   郁归尘:“……”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发出“咣”的一声。   舟向月回过头来。   一盒雪白暄软的糯米糕,冒着阵阵湿润的白雾。   金黄透亮的桂花糖热腾腾浇在上面,晶莹黏稠的蜜糖就慢吞吞地沿着糯米糕边缘往下淌。   这个点了,这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郁归尘是打哪儿买来的。   他也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放下桂花糕就走。   正要关门时,郁归尘顿了顿,嗓音冷漠:“早点睡觉,不许熬夜。”   舟向月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盒热气腾腾的桂花糕上,言无不从:“好嘞!”   这一回的桂花糕果然格外好吃,他一口气把一盒子吃得只剩两块。   是给他自己留的,不是给郁耳朵的。   舟向月知道那家伙跟自己正好相反,从来不吃甜,偏爱苦。   甚至在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这样了。   当年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为了检验一下是不是真的,还专门搜罗了他觉得最苦的各种茶叶,以一种为科学献身的精神尝遍百茶,最后选定了他觉得最苦的绿茶“雪尽松风”,送给了徒弟。   没想到郁耳朵居然从此就开始雷打不动地喝这种在舟向月看来堪比人间酷刑逼供水的茶,一喝就是一、二……一千年。   舟向月只能尊重、祝福,并日常感叹这种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乐趣。   一通胡思乱想后,他看了看时间,决定今天可以睡了。   毕竟郁耳朵会查熄灯。   而且在另一边,他自己也要披上马甲开始干活了。   ***   启山市文昌路,晚上十点。   天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路边的店都关门了,街上空空荡荡,路灯半死不活地支着,外面罩子没擦干净似的,照不亮那黑暗中隐约晃动的影子。   陈老头穿着大裤衩和老头背心,手上拎着个玻璃壶,壶里淡黄的酒液里泡了半壶枸杞和一条蛇,蛇眼都泡得发白了。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通红带着酒意,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沿着街走。   前面就是个十字路口,路口处一块路牌,“文昌路”三个字被晒褪色了,牌子一看就有年头,布满了被撕掉的小广告的痕迹。   一阵凉风吹来,还真有点冻人。   陈老头打了个喷嚏,撮了撮鼻子,突然发现那路牌下出现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在风里裹紧了薄薄的外套,站在“文昌路”的路牌下左顾右盼。   陈老头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这么一看,那少年便冲他招招手,笑得眼睛弯弯:“大爷!您是这附近人嘛?”   陈老头大着舌头:“是啊。小伙子大晚上在这儿做什么呢?”   少年笑道:“打扰!想问问太平巷44号怎么走?”   “太平巷?”陈老头酒意上头,听到这个名字忽然一个激灵,“你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嘻嘻一笑:“我找人。”   “人?那儿可不兴找啊!” 陈老头连连摆手,“又是你们年轻人玩的什么作弄人的游戏吧?还带着手机和杆儿什么的,不知天高地厚……我可告诉你了,那里不干净!”   “不干净?”少年重复了一遍。   如果陈老头不是醉得那么厉害,大概会发现这少年似乎并不惊讶。   “你知道不,太平巷还有个名字,叫做‘无灯巷’,就是因为那巷子里没法装路灯,总是莫名其妙的一装就坏。一到晚上,那里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人去了得撞鬼!”   “这么厉害啊!”少年道。   “那可不!”陈老头接着说,“这地方可邪门的很。太平巷之所以叫太平巷,就是因为旁边的太平坑!太平坑你知道吧?起个吉利名儿,其实就是死人坑!”   他拿着那酒瓶子抡了一圈,比比划划,“这里之前本来要修地铁来着,结果一挖不得了,挖出好多死人骨头!本来施工的还不信邪继续挖,结果三天两头出事,根本修不下去,就废弃了。”   “太平坑,无灯巷,整个启山市最凶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你没听过么——”   陈老头指指文昌路路口拐进去的那条巷子,压低了声音,“人哭灵,鬼吹灯,夜半三更太平坑!”   少年点点头:“原来就是这条巷子吗?我看这里没路牌还不敢确定。谢谢大爷!路上小心啊。”   他转身就朝那条黑漆漆的巷子里走。   哎哎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听劝呢?   陈老头急了,三两步跑过去,正要见义勇为把不怕死的少年拉回来,突然从巷子里吹出来一股阴寒刺骨的凉风,同时吹过来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纸,“啪”的就糊到了他脸上。   “乱扔广告的缺不缺德!”陈老头喉咙里骂了一句,把那张纸揭下来,瞥了一眼。   是个寻人启事,看着起码风吹日晒有个把月了。   失踪者名叫舟倾,失踪时还差一个月满18岁,看着是个颇为清秀的少年,如果找到了请联系秦方正xxxxxxxx……等等。   陈老头后脖子忽然冒了丝凉气。   他不确定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条黑漆漆的巷子。   刚才笑嘻嘻和他搭话的少年早已不见身影。   太奇怪了。   大概是喝多了心突突的,其实眉眼也不一样,可他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那个少年好像和寻人启事上的这个……有点像。   ……   太平坑不是一个坑,而是一个破败的小山岗,上面是荒无人烟的幽深树林。   舟向月走在漆黑曲折的小巷子里,远远地看见巷子尽头有一座塌了大半的破败牌楼,牌楼上字迹斑驳,难以辨认。   牌楼后面,就是那片阴森森的山岗。   树木异常茂密,遮蔽了树林深处的一切。   舟向月一步一步,向巷子尽头走去。   巷子两边的低矮民居毫无人气,破烂的门扉和窗台上是厚厚的灰尘,就连蜘蛛网都破烂不堪,上面挂着干瘪的虫尸。   四周一片死寂。   若是换了别人,大概会觉得这巷子里阴风阵阵,灵感高一些的还会眼皮狂跳、心头突突,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总觉得这里十分阴森不祥,赶紧离开为好。   但在舟向月眼里,他却能看见缠绕在四周的,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黑雾在废弃建筑一个个黑洞洞的门与窗中缓慢地穿梭,有如在尸体嘴里钻进钻出的蛆虫。   随着他向巷子深处走去,黑雾之中缓缓伸出了许多双手。   惨白、青灰、腐烂的手。   那些手无声地向他伸来,在他周围如海浪般缓缓波动。   像是想把他也拖到黑雾最深处去。   舟向月轻声开口,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别来无恙啊,各位。”   话音刚落,那些手猛地躁动起来,像蠕动的群蛇一样向他爬来,却碰不到他。   他面不改色,轻声细语,“你们永远困在这里,而我走了。”   “你们死了,而我活着。”   在一双双手越发躁动的波浪中,舟向月微微勾起唇角。   “我踩着你们的尸体成了神……嫉妒吗?”   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   “那就忍着。”   太平坑,太平巷。   真是好名儿。   一千年前,这里可一点也不太平。   那时,它叫另一个名字。   万魔窟。   一阵风吹来,忽然吹来一片片飘飞的纸钱,空中隐约弥漫开香灰的味道。   舟向月顺着纸钱飘来的方向看去。   满地尘埃的巷子里,一栋破败凋敝的二层小楼门前的灯笼幽幽亮起来。   血红血红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上面只写了一个惨白的字。   “无”。 第107章 尊卑   阴森诡异的太平巷里,那栋二层小楼门外除了那几个写了“无”字的红灯笼外,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门口蒙着脏兮兮的玻璃,里面没开灯,只能透出隐约的昏暗红光。这地方从外面看起来灰头土脸,和旁边破败毫无人烟的建筑物没什么区别。   舟向月觉得,嗯……   身为他未来的大本营,这里有点出乎意料的寒酸。   算了,不要以貌取人。里面一定是隐世高人济济一堂的盛况。   他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一股香灰味扑面而来。   幽幽的红色烛火映照出屋子里高高低低的红木柜,柜子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   陈旧的木雕,形状奇异的陶罐,断头断手的各种神像,生锈的青铜铃铛,甚至还有融化了半截的香烛,融化又凝固的蜡油在柜子上凝成血乎乎的一大滩。   摇曳的烛光里,肉眼可见灰尘悠悠飞扬。   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舟向月:“……?”   他终于开始察觉到一丝离谱。   这时,一个稚嫩尖细如孩童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阿喜阿喜,我们为什么不开灯?”   另一个略低点的孩童声音丧丧地答道:“因为没钱。”   舟向月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循着声音找去。   那个尖细声音说:“不开灯,我都写不好字了!”   阿喜叹气:“别写了,灯笼上写‘无’字好丑。”   “不是阿乐要写的!是胡爷要的!”   尖细声音说,“他说这是借鉴了什么手机的广告,要留白,要极简风!高端大气上档次!”   阿喜:“……”   阿喜:“好丑。”   阿乐跳脚:“胡爷说那种手机卖得可贵了!!!”   舟向月转过两个柜子,便看见两个穿着小马褂的小童子背对着他趴在柜子上,正在说话。   两人看着也就七八岁大,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儿,颇为可爱。   ……不过说是小童子可能不太对。   毕竟,他们中一个头上顶着一对尖尖的毛绒绒的红棕色耳朵。   而另一个身后,一条毛绒绒的红棕色大尾巴正在摆来摆去。   ……就像是两只小狐狸化成人,却有地方没有藏好。   舟向月听声音认出来了,没藏好耳朵的那个是阿乐,没藏好尾巴那个是阿喜。   阿乐的狐狸耳朵忽然动了动:“咦,有人来了?”   阿喜头也不抬,恹恹地问:“来的是人吗?”   阿乐转过身,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舟向月,“应该是人。”   他额头上有个香灰画的“王”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打闹在彼此额头上用墨水画的乌龟。   阿喜终于也回过头看了舟向月一眼。他额头上也有个王字。   他丧气道:“但他看起来没有钱。”   “没有钱?!”阿乐一脸气愤,捂住自己的狐狸耳朵,“那不接不接!”   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忽然发现不对,揉了两下。   他尖叫起来:“完了,我的耳朵!”   他又对阿喜尖叫道:“阿喜!你的尾巴!”   阿喜手伸到屁股后头,摸到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后顿时眉头一皱。   两个小童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阿喜垂头丧气,阿乐满脸崩溃。   “被发现了……”   他们齐齐转向舟向月,瞪着他道:“那就只好消灭证据了。”   噗!   一阵青烟弥漫。   原本站在柜子前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消失了。   地上出现了一对毛毡戳出来的小狐狸崽。   虽然有张狐狸脸,脑袋上有尖尖耳朵,身后有大尾巴,可偏偏额头上还戳了个“王”字,像是狐狸装老虎,看着不伦不类的。   不得不说,实在是粗制滥造,像是手残党翻车的戳戳乐买家秀。   舟向月:“……”   他好像知道自家的祖传老字号是为什么这么门可罗雀了。   他手一伸,揪着后颈拎起两个歪瓜裂枣的毛毡小狐狸,抬腿就往屋子深处的楼梯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到第四步时,毛毡阿乐终于受不了了,尖声细气道:“我可告诉你,我们胡爷有千年的道行,他神通广大,你要是碰我们一根寒毛,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毛毡阿喜的嘴角嫌弃地抿紧了。   毛毡阿乐:“我们胡爷会狐仙七十二秘法!你已经进入了他的法阵,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就会邪气入腑、阴沟翻船、死作扑街之命!”   毛毡阿喜长叹一口气,终于也开始愁眉苦脸地小声嘟哝:“这位施主,你印堂发黑,目光呆滞,唇裂舌焦,如若不速速离去躲避劫难,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舟向月对他们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继续踩着楼梯往上走。   在他终于踏上第二层楼时,毛毡阿乐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胡爷!胡爷快逃啊!!有坏人来了啊!!!”   “怎么了?”木雕屏风后头探出一个鸡窝一般蓬乱的脑袋,迷茫道:“来客人了?”   鸡窝脑袋底下是个苹果脸少年,不大的眼睛里眼神清澈而愚蠢,身上套一件宽大的T恤穿反了,一手拿着一团棕色毛球,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戳针。   毛毡阿乐还在舟向月手里尖叫:“胡爷!这个是坏人!”   他一边叫,一边努力用毛绒绒的短腿去踢舟向月,奈何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根本够不到这个坏人。   阿乐愤怒不甘道:“坏人!别以为你可以用我和阿喜威胁胡爷!他一定会给你点颜色看看的!”   舟向月没理他,而是对一脸懵逼的少年笑道:“憨憨,不认识我了?”   少年足足愣了一,二,三秒。   三秒足够舟向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然后,少年手里戳到一半的戳戳乐掉地上了。   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老大?”   ……   憨憨,大名胡喜乐,是只狐狸精。   脑子不大聪明,眼睛比较小的那种。   舟向月和他的结识其实十分自然,毕竟当年胡喜乐一家那一窝狐狸就是他的邻居。   万魔窟是个蔑称,但其实当年的万魔窟不仅不是个窟窿,而且是个颇为喧嚣混乱的闹市。   听说曾经是活人费劲巴拉建造的,但被更厉害的妖魔鬼怪占据了,里面慢慢的就聚集了各路货色的魑魅魍魉,居住地自然是凭实力抢占。   万魔窟里吃人的不少,吃荤吃素的也不稀奇。   一对脑子灵光的狐狸在这里定居下来,光靠捡那些厉害的妖魔鬼怪丢下的残羹冷饭,也能养得皮毛油光水滑,不仅自己成了精,还养了一窝狐狸精崽子。   胡喜乐就是里面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最傻的一个。   据说是狐狸娘生他的时候差点被仇家吃了,生的时候受了惊,生下来的崽脑子就有点问题。   胡喜乐那时没名字,就叫“老小”。   因为脑袋有问题,在别的狐狸精崽子钻上钻下的时候,他爬还会卡在石头缝里出不来。   别的狐狸精崽子开始学会狐仙兵马法,拔一根毛就能变出小狐狸时,他对着自己薅下来的一撮又一撮蓬蓬毛发愁。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脑子笨似乎不秃头,他毛多不怕薅。   而当别的狐狸精崽子学会魅惑和幻术,去用美貌和风情勾引万魔窟里更厉害的那些存在时,他依然会三天两头陷入一些匪夷所思的危险。   比如狐狸崽子多抢食凶,别的崽子都会各种讨宠要食吃,好几次狐狸爹娘喂吃的忘了他,他还以为大家都这样——结果几天没吃东西差点饿死。   老小当时真饿晕了,就晕在舟向月的门口。   舟向月那时四五岁,晚上睡觉总是怕冷。那天看到昏迷的胡喜乐,还以为老天爷显灵了,洞口天降一张暖呼呼的狐裘。   没想到还是活的,带体温——这更好了!   舟向月把他拖回家,给他喂了点吃的喝的,满意地枕着毛绒绒的狐狸枕头睡了。   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因为那时候天天跟这窝狐狸厮混,幼小的舟向月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只狐狸。   于是他最开始学会化形时,就化成了只小狐狸。   后来他被白晏安带去了翠微山,认了几个字,自己还有了个名字,那自然是他有朋友也要有的,就一本正经地给老小也起了个名字,叫胡喜乐。   ——虽然这个大名就没用过,舟向月此前此后都一直叫他憨憨,但仪式感要有。   再后来他们都长到了十几岁,罩着万魔窟的断生魔嬴止渊死了,万魔窟里的妖魔鬼怪被玄门正道围剿,哭爹喊娘地逃跑。   那天,万魔窟的雨下得好大。   那天,胡喜乐第一次发现用自己的狐狸毛戳出一只毛毡小狐狸后,似乎可以赋予一点灵性,让它像别的狐狸精的毫毛戏法一样活起来。   他高高兴兴从一直窝着的角落里出来想告诉家人,结果发现整个家里空空荡荡。   ——狐狸一家看大事不好,麻溜儿地就收拾铺盖跑了,直接把这个笨笨的老小抛弃了。   当时的胡喜乐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茫然地把家里四处转了个遍,然后茫然地踏出了家门,结果一下子被涌动的人潮撞翻在雨里,起都起不来。   他抱着自己做出来的第一只毛毡小狐狸,懵懵地躺在雨里愣了很久,被倾盆大雨浇成了只落汤狐狸。   其实平心而论,老小并不是真的有多笨。   他只是比别的狐狸笨一点而已。   但狐狸精们都太聪明了,就衬得他格外蠢。   如果说蠢人是困难模式,那么蠢狐狸……就是地狱模式。   好在胡喜乐淋了此生最大的一通雨之后,还是聪明了一回——他躲过玄门正道对万魔窟的清理,哭唧唧去找舟向月了。   那时的舟向月已经成为了邪神,大腿足够粗,随便抱。   大腿很讲义气,大手一挥就自创了一个信奉邪神的门派“无灵狱”,封了胡喜乐一个“无灵狱主”。   再后来……大腿就死了。   一千年倏忽而过。   ……   胡喜乐终于想起来这位是谁了。   他赶紧放下戳到一半的毛毡,颠儿颠儿地去给舟向月倒蜂蜜水擦椅子,还安抚阿喜和阿乐:“这是老大!老大回来了!要带我们吃香喝辣!”   于是,片刻之后,阿喜和阿乐重新变回了两个可爱童子模样,叽叽喳喳围着舟向月“老大老大”地转。   胡喜乐嘿嘿笑:“阿喜和阿乐都是我用自己的毛戳出来的小狐狸。”   在舟向月好奇地询问他们脑袋上的“王”字时,胡喜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当初你不是跟我说老虎辟邪嘛……我也想要,可我不会,所以我就给我的小狐狸额头上画了个王字,就当老虎护身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舟向月随口问起一个他关心的问题:“对了,魇境是不是有个门派榜?之前我在前十里没看到无灵狱,所以是排第几?”   他之前就惦记着这事,想着无灵狱毕竟是一个千年老字号,而且还有他无邪君的庇护,发展应当蒸蒸日上,怎么说也不会出前二十吧。   胡喜乐的笑容当时就僵硬了。   “呃……嗯……”他使劲揉搓手里那个戳到一半的毛毡,“老大,你看既然不在前十里,那应该就不能说是排第几了……”   舟向月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不过无灵狱主毕竟是面前这位,仔细想来倒也没有太意外。   他心平气和问道:“所以是排多少?”   胡喜乐紧张地搓了半天手指,最后还是让阿喜取来了无灵狱的门派令牌,说凭令牌可以查到门派的排行,他可以自己查。   于是舟向月查了。   令牌上显示出一行文字。   “您所查询的门派不在前一百名内,自动查询不可使用,需转鬼工查询,请支付50魇币鬼工费。”   “如同意,将自动于贵门派账户余额1572魇币中扣除。”   舟向月:“……”   无灵狱的账户余额比他自己的余额还低。   那,扣吧。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扣钱之后,结果出来得果然很快。   “无灵狱魇境门派榜排名:741”   “排位:末尾20%”   舟向月:“…………”   胡喜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旁边窝成了一团,大尾巴也藏不住了,盖在自己身上。   他那双不大的小眼睛战战兢兢地透过大尾巴的蓬蓬毛偷偷看舟向月。   舟向月在怀疑人生,没顾上理他。   他心神恍惚地思考了半天,觉得玄学界……总共也没有一千个门派吧。   他原本还做梦幻想着拥有一个信仰邪神且可以拳打千面城、脚踢翠微山的千年老字号,啪地拿出来就可以跟各大门派叫板,嚣张跋扈地向世人宣告邪神回来了。   ……结果现在,还要他自己一边在翠微山当二五仔,一边偷师拉扯大自己的草根门派吗??? 第108章 尊卑   邪神很生气,邪神的信徒很紧张。   胡喜乐结结巴巴地给舟向月解释,说玄学界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以九死界和翠微山这两个榜单排最前的门派为首,他们许多次地毯式搜索清理过信奉邪神的门派,无灵狱如果太过高调,真的很危险。   这一千年里,胡喜乐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无灵狱东躲西藏,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供奉邪神,但好在他毕竟是只狐狸精,虽然不会用狐狸精的魅惑法术,但隐藏法术倒是十分熟练,擅长降低存在感,或者说被人忽略。   于是,无灵狱虽然旗帜鲜明信仰无邪君,虽然始终入不敷出过得惨兮兮的,甚至一直苟窝在万魔窟旧址附近,但也始终没有被端掉老巢,在玄学界对邪神信徒的高强度清扫下活过了一千年。   最终,成功成为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千年老字号。   胡喜乐小心翼翼:“老大你看无赦道多惨,一直被针对被打压,据说九死界的人见到无赦道的直接杀无赦,翠微山的人见到了就会送进凌云塔……最后,他们就一直挣扎在门派榜第六的位置,怎么都挤不进前五去。”   舟向月凉凉道:“那无灵狱为什么不当第六呢?是不想吗?”   胡喜乐:“……QAQ”   舟向月长吁短叹了半天,第一阵恍惚过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胡喜乐确实不大聪明,这他知道,但这也不足以解释无灵狱为何竟会如此破败。   按理说,有他无邪君的庇佑,只要神像还在,无论如何也不该落魄至此啊。   舟向月忽然想到什么,问道:“神龛在哪里?”   胡喜乐一愣,忙不迭道:“在那边,就是那里——是整栋楼里最高的位置!”   神龛果然足够高,高得舟向月踮起脚都看不见里面。在等胡喜乐搬椅子过来的时候,他打量了一番神龛顶上写的文字,读着读着发现不太对劲——   神龛顶上书“有求必应无邪君”。   偏偏“邪”字脱漆,没了个耳朵旁。   于是变成了“有求必应无牙君”。   舟向月:“……”   虽然他这个神是没什么文化,但这种错别字,未免有点太敷衍了。   正在这时,胡喜乐把椅子搬来了。   舟向月叹口气,决定先踩上去看看全貌再说。   等他踩上去,视线与神龛平齐,便看见里面原本应当放神像的位置,神像不见踪影,却直挺挺地放着半截木头。   舟向月:“…………”   身为邪神的信徒,居然连神都能拜错,活生生变成飞天木头神教。   舟向月气若游丝:“憨憨,你自己看看。”   胡喜乐一看这一幕就变得目瞪口呆:“怎,怎么就变成木头了?!我当初明明就放上了你的神像……”   他欲哭无泪,结结巴巴道:“我,我听人家都说拜神要虔诚,要把神龛放得高高的,不能直视神像……我就想我一定要特别特别虔诚,要放最高的神龛,一眼都不能直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马上换回来!”   舟向月已经没有力气无语了。   他沉思半天,忽然开口:“憨憨,问你一个问题。”   胡喜乐缩了缩脖子,心虚道:“什么问题?”   舟向月凉凉地看着他,“请问,狐狸身上哪块肉烤起来最好吃?”   胡喜乐一愣,“呃,我没有吃过,不过应该是后腿吧……?”   他喜欢吃小猫头鹰和鹌鹑,就是后腿最好吃。   舟向月:。   好了,他知道了。   排除了最坏的结果,至少不是仇家给他的信徒夺舍了。憨憨就是一如既往的傻而已。   舟向月真是没脾气了。   他长长叹口气,“憨憨啊憨憨,虽然我曾经开你玩笑要叫你缺心眼子,但你也不用记仇记一千年吧。”   胡喜乐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是,我没有,对,对不起!!!”   当年舟向月曾说自己要出去“游历人间”,还说朋友们帮他起了个一听就是大佬的称号“倾城子”,得意洋洋地向胡喜乐炫耀,说“子”意味着道行高深,他出去人人都会叫他大师。   胡喜乐羡慕极了,说他也想要。   然后那时嘴贱的舟向月瞥了他一眼,“那你叫缺心眼子吧。”   胡喜乐:“……”   ***   千面城。   城主秘书楮知白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直呼见鬼。   也不知道这两天是为什么,突然来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事情。   先是无赦道主李黔骨发来贺信,恭维千面城主在长时间的休养后再次开始进魇境,且旗开得胜,狠狠地下了翠微山的面子。   楮知白用中指托了托滑落到鼻尖的金丝框眼镜,心想这什么屁话,城主最近哪个魇境都没去。   李黔骨那个眼高于顶的自大狂无事不登三宝殿,发贺信来肯定是有求于城主,但拍马屁也不能瞎拍啊。   无赦道曾经是千面城六道之一,但在一百多年前首任城主不知愁死后叛出千面城,自立门户,这么多年来以信仰邪神、道主变态和无法无天著称。   所以,完全可以说两者是有积怨的。   虽然无赦道叛出了千面城,如今两边理论上说是平起平坐的,但事实就是无赦道无论怎么努力杀人刷魇境,始终无法超过魇境门派榜第四名的千面城,甚至前五也进不了,一直是千年老六。   更重要的是,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是公认的“六凶邪”之一,而挤进六凶邪则是无赦道主李黔骨多年来求而不得的执念。   李黔骨在境客之中臭名昭著,以剜骨闻名。他会从自己的手下败将身上活生生剜下骨头,至于剜哪里、剜几块,全看他的心情。   剜下来的骨头,他全都收了起来,编成一串骨简,正是模仿邪神的灵犀法器问鬼神——相传问鬼神就是这样一个由人骨片组成的白骨简,骨头全部来自被邪神杀死的人。   李黔骨自认为自己够厉害、够变态,一直对自己不在六凶邪之列耿耿于怀,甚至还东施效颦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剜骨罗刹”的称号,与三恶佛格式统一。   那又怎么样,楮知白轻蔑地想道,还不是被我们城主远远抛在后面,车尾气都吸不着。   李黔骨在信里果然又颇为自得地吹嘘了一番,说自己的境客榜的排位又上升了,如今已经升到第28名,相信现在已够资格与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比肩,挤掉那个乱入的钱无缺,成为真正的“三恶佛”之一。   楮知白翻了个白眼,城主大人可是在境客榜里排第三,仅次于翠微山的郁归尘和九死界宗主任不悔。   接下来,李黔骨问千面城主是否对那个被不知愁偷走的邪神法器问苍生感兴趣。   无赦道信仰邪神,也一直对邪神的灵犀法器格外感兴趣,这所有人都知道。   邪神一共三个灵犀法器,不二剑和问鬼神都在翠微山被郁归尘严密看管,那是想都没法想的。   目前唯一还能动动心思的,就是一百多年前被不知愁从翠微山盗走的问苍生。   不知愁死后,无赦道一直孜孜以求地派人四处搜罗,希望能够找到这个下落不明的邪神法器。   李黔骨在信里说,他们最近似乎发现了一点迹象,但也因此遇到了一点麻烦,随后说了一通求和解的废话,什么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云云,接着就表达了想要和千面城合作的意愿。   楮知白冷笑。   千面城修罗道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几天前,闽南的岩潭刚刚形成了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魇境。   无赦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据说是在那里发现了问苍生的气息,就兴冲冲地派了一队人进去。   结果就在昨天,他们的尸体出现在了附近,一个个死状惨烈,无人生还。   这件事本身有点意思,毕竟无赦道怎么也算是榜上有名的厉害门派,几天时间里居然悄无声息地全军覆没,足以说明此地有问题。   不过楮知白知道,城主大人对邪神法器从来都毫无兴趣,也对千面城的创始人兼首任城主不知愁讳莫如深。   于是,他很快替城主拟好了方案:无视李黔骨的贺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笃笃笃,有人敲门。   楮知白清清嗓子,正色道:“请进”。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踩着恨天高让楮知白不由得侧目而视,心想这可真TM厉害。   不过他表面上当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一脸平静。   ……   从【轮回夜】魇境回来之后,李婳声和郑始第商量又商量,给彼此打了无数次气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城主秘书办公室的门,被请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见宽大的檀木桌前端坐着一个身着浅米白色唐装的男人,唐装贴身剪裁,在袖口点缀着文雅的银白卷草纹,梳着长马尾,戴着金丝框眼镜,温润如玉又不失气度。   正是千面城主唯一的秘书,所有人尊称为“楮大人”的存在。   “楮大人,”李婳声有点紧张地走上前来,“我们是修罗道的李婳声和郑始第,这次来……是根据上次陪同城主过的翠微山摸底考试魇境,写了一份《翠微山新生观察报告》,呈给城主大人过目。”   她刚说完,郑始第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将一份文件双手递给了楮知白。   楮知白:……陪同城主过魇境?你们在说什么梦话?   他面上云淡风轻地接过那份文件,翻开来看。   文件写的很是正规,有五六千字,甚至有留出空白的封面和目录页,宛如论文。   还有摘要。   [摘要]   近日,城主亲自进入翠微山摸底考试【轮回夜】魇境,考察玄学界新生。修罗道李婳声、郑始第全程陪同,特此记录对相关新生的观察分析,给出相关工作建议。   其中,重点分析考试满分且灵赋测试结果为三垣俱备、四象圆满天灵宿的新生舟倾,认为此人将来发展势头不可阻挡,宜尽早筹谋,或收入我门,或斩草除根。   妥否,请示。   见楮知白认认真真开始看起这份报告,李婳声偷偷在背后和郑始第击了个掌。   一切顺利,完美!   从魇境回来后,他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走之前就没请示一下老板,问问是不是要写个魇境记录什么的?   毕竟,这次千面城里去魇境的就只有城主和他们两人。   就像跟着领导去开会一样,领导自然是不会自己记录的,做成文的会议记录那是下属的事情。所以进了魇境之后,他们或许也该写一份记录呈给城主……?   两人捶胸顿足,当时怎么就没想着这件事呢!   如果当时问了城主说需要,他们自然是赶紧写出来;如果城主说不需要,他们也就可以放心地偷懒了。   一开始,两人还心怀侥幸地想着或许城主会通过楮知白通知他们要写报告。   但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两人坐不住了,商量起来。   城主日理万机,或许是忘记了?   那他们是不是应该主动自觉一点?   如果等到过段时间城主想起这件事,再来催,感觉就不大好了。   而且俩人在凡世都是保了研的学霸,写个报告而已,这比九死一生地进魇境可简单多了……   最后,两人终于决定还是早死早超生,赶紧写好报告呈上去,说不定还能入了城主的青眼,早点晋升什么的。   楮知白翻看报告的同时,郑始第觑着他的脸色,在一旁见缝插针地说:“对了,楮大人,我们看城主大人挺喜欢大力金刚忿怒符的,那是我们那儿的特产,我又从家里拿了些来,您看看,如果城主大人还需要的话,还可以再带一些……”   李婳声也道:“嗯嗯,我们还需要申请补办一个城禁符,之前我们的城禁符在魇境里上交给城主了。”   楮知白终于把目光从报告里移到了他们脸上,神色冷冷:“所以,你们弄丢了城禁符?”   他低头看了一眼城主的日程,抬起头来“啪”地合上了那份报告:“我请示一下城主,或许她要和你们直接谈一谈。”   ……   二十分钟后,楮知白在门口送走了脸色惨白、双眼无神、两股战战的李婳声和郑始第,心里又同情又无语。   他关好门,回身走到套间的里间门外,轻轻敲敲门,微微躬身:“主人,需要我进来吗?”   一个慵懒的女声道:“进来。”   他走进里间。   城主的房间里蒙着一层帷幔,隔开了来访者的视线。   他正要恭恭敬敬地停在帷幔外,只听里面的女声微微不耐烦道:“进来。”   楮知白赶紧照做,掀开帷幔爬上了巨大的梨花木榻,低着头不敢抬眼。   他往里膝行了几步,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挑起他的下巴:“我看看……衣服又有点旧了,又要剪新的了。你怎么这么不耐用。”   楮知白顺从地抬起下巴,依然垂着眼:“对不起,主人,我……”   那根手指挡在他薄薄的唇前,就像一道禁咒:“好了,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毕竟不是个人。”   楮知白立刻闭嘴:“是。”   城主问道:“那个在【轮回夜】魇境里集齐了境灵的‘无名氏’,现在在境客榜排92?居然直接进了前一百,厉害。”   “是的,”楮知白马上进入工作模式,“翠微山的付一笑和他打了照面,似乎还被他救过。知白无能,没有查到他的来源,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属下计划等他再出现在魇境里时,进一步追踪……”   “凭空出现?”城主若有所思道,“有意思。”   下一刻,她低低笑起来:“真没想到,我还有被冒充的一天。”   楮知白道:“他实在是没有眼色。”   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千面城主滴水观音。他完了。   城主笑起来:“别这么说。他精通傀儡术,却只是戏弄了一下我的属下,倒也没有真做什么,或许是友非敌。”   “不过……”她轻轻捏了捏楮知白的下巴,轻笑道,“那就要看他后续怎么选择了。”   “让人间道放出悬赏去,描述一下那个‘无名氏’的样貌,活捉送到千面城来赏十万魇币,死了的话……一万。”   “是。”   “再让修罗道传一点流言,就说……”   城主一勾唇角,“据说那个‘无名氏’是千面城主的私生子,正在叛逆期,要和城主决裂。城主要把他抓回来,不介意其他人帮忙教训一下逆子。如果他一意孤行不愿回归千面城……那千面城就当他是个死人,杀了便是。”   楮知白一愣,随即又低头道:“是。知白懂了。”   千面城是整个玄学界力量最大的门派之一,到底是否要选择和这样的门派为敌,想来聪明人自然都懂。   金牌秘书楮知白的工作效率一向是无可挑剔的,于是当天下午,“千面城斥巨资悬赏化名‘无名氏’的城主叛逆私生子”的消息就传遍了玄学界的每一个门派。   于是,无数人点开了那个境客榜上第92名“无名氏”的个人信息,心想不愧是千面城主的私生子,如果将来在魇境里遇到他,一定不能错过这个发大财外加勾搭上千面城主的机会。   还有更多人惊呼,竟然有人在仅仅两个魇境之后就能跻身境客榜前一百,未来实在是不可限量。要知道,这是太多太多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位置。   此刻的人们不知道,“无名氏”这个奇怪名字传遍玄学界的这一天,不过是一个起点。   在不久的将来,它会出现在无数人眉飞色舞的谈资中,成为一个传奇的符号,然后……一夜间成为全玄学界的噩梦。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消息刚刚插上翅膀飞到了翠微山。   付一笑看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明白在魇境里遇到的那位露馅了。   他满心忧虑地想,无名兄,你可要保重啊。 第109章 尊卑   十万魇币!   舟向月听说自己被千面城悬赏了这么多魇币之后,忍不住和胡喜乐一起咽了口口水。   柳长生鄙视地扫了他一眼:“身为邪神,眼皮子不要这么浅好不好。你可是魇境的创始人。”   舟向月还在咽口水:“可是创始人很穷……”   他花了几天时间理了理无灵狱的账务,情况极为不乐观。   账上的魇币余额只是余额而已,实际上无灵狱还欠着孔方支付一笔逾期的小微贷款,甚至对千面城还有一笔没偿付的款项。   舟向月:“……”   他既想感叹胡喜乐怎么能把无灵狱经营得这么惨兮兮,又由衷地觉得这傻狐狸的隐藏法术当真是炉火纯青,居然连那两家都找不到,这里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他盘算着千面城对他的悬赏金,忍不住念叨:“他们怎么没说,如果我自己出现在千面城的话赏多少……或者找个人送一个马甲过去?至少无灵狱的债肯定就还完了。”   胡喜乐小心翼翼说:“老大,我总觉得千面城主不会这么好心。”   柳长生也嗤笑道:“你是死太久了跟不上形势,但凡你多和千面城打打交道,就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了。”   舟向月只得决定从长计议。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突然凌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揪住了一堆破裂布偶娃娃里露出的半只耳朵。   洛平安的声音从屋子另一个角落传来:“抓到你了!”   阿乐翻身起来,摸着自己的耳朵嗷嗷叫:“洛平安你作弊!”   洛平安的脑袋骨碌碌滚过来,高傲地抬起小下巴:“你输了!”   阿乐气死了:“你作弊!”   洛平安:“你就是输了!”   昨天柳长生带着洛平安一起出现在了无灵狱,这个破败阴森的二层小楼头一次变得这么热闹。   洛平安和两只小狐狸的心智差不多,很快就开始玩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两只小狐狸甚至疯玩到直接变回了狐狸形态。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洛平安可以把身体分成好多块分别藏起来,气得他们连声告状,说他作弊。   柳长生和舟向月自然是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加油助威的,胡喜乐头大地去哄完这个哄那个,又答应了两只小狐狸瞎吵吵的给他们再多戳几根尾巴几条腿,好不容易才把几小只给劝住。   这时,突然不从哪里传来了几下空空的敲门声。   那声音极为清脆,就像是没有皮肉的指骨敲在空洞的金属上。   胡喜乐说:“阿乐,去拿下报纸。”   “噢!”   阿乐颠颠地跳上柜台,一蹦一跳地来到柜台后面挂着的门派令牌面前坐下,脆生生道:“请进!”   只见那式样古朴的银质令牌上,竟缓缓地伸出了惨白的指骨,一节、两节、手掌……   最终伸出来了一只长到手腕的骷髅,细长指骨捏着一卷报纸。   阿乐探头过去用嘴叼住那卷报纸,接着歪着脑袋抬起下巴,露出了毛绒绒的小脖子。   那只骷髅手就屈起指骨,轻轻地挠起小狐狸的下巴。   阿乐也被挠得挺舒服,尾巴一摇一晃,眼睛都眯上了。等到那只手骨摸到肚子,它就咕噜一声躺下,露出小肚子给摸。   就这么摸了片刻,那只骷髅手往令牌里一缩,转眼就不见了。   阿乐蹦跶着把报纸拿了过来,胡喜乐接过报纸递给舟向月,“《魇境报》是所有在魇境有登记的门派都会收到的报纸,免费的,但其实一般来说是要给送报纸的手骨灵一点辛苦费的……可我们实在没钱……”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幸好手骨灵喜欢挠我家小狐狸的下巴,每次让她挠一会儿,就不要辛苦费了。”   阿乐骄傲地抬起了小鼻子。   居然落魄到要让小狐狸出卖色相,舟向月掬一把辛酸泪,深感自己背后是嗷嗷待哺的一堆嘴巴。   他翻开了那份《魇境报》。   除了各路“大师”对“千面城主私生子的爸爸”身份的各种瞎猜,以及对“玄学界明星天灵宿少年未来将何去何从”的神神叨叨的分析,他在“每日魇境动向通报”里,看到了一则消息。   新生魇境位置:岩潭,闽南。   已入境境客13名,死亡13名,存活0名。   目前定级:三级境灾。   舟向月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与无灵狱的各位狱友开一个短会了。   根据胡喜乐的会议记录,现场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光芒万丈的老大:“我们是?”   信徒们振臂高呼:“无灵狱!”   老大:“我们的目标是?”   信徒:“干坏事!”   “具体怎么做?”   “给玄门正道找麻烦!”   “我们的第一个小目标是?”   “把老大的灵犀法器夺回来!”   与会者对具体的安排进行了详尽的商议,众人踊跃报名,最终确定兵分两路。   一路先随老大进魇境出差。   一路在魇境外预做准备,在魇境破境后接应老大,到翠微山搞事情。   为保密考虑,具体细节不予记录。   总之,老大结束下个魇境的时候,就要给正道朋友们一个惊喜,作为无灵狱的开业庆典。   不过,在胡喜乐滤镜的会议记录之外,现场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总之,就是以上安排。”   舟向月笑眯眯道,“好了,现在我要先去闽南进个魇境。翠微山的郁归尘也会去那个魇境,所以不用担心破不了境。谁要跟我一起去?”   话音未落,上一秒还气氛热烈的屋子里猛地陷入一片寂静。   舟向月:“……?”   柳长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无语道:“我在翠微山的人眼里是十成十的邪祟,你那徒弟在,叫我跟着你去送死?”   阿喜丧丧地把尾巴缩起来:“玄琊君主火,我是毛做的,怕火,会死的。”   阿乐嗷一声窜过去抱住了阿喜的尾巴:“我害怕!”   众人的目光紧接着就落到了还没开口的胡喜乐身上。   胡喜乐:“我……我……”   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舟向月叹了口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就在这时,洛平安突然眼睛亮亮地举起了手,激动得手都从手腕处飞起来跳了一跳,差点没接住:“我,我要去!”   众人:“……”   所以你刚才只是还没反应过来是吗?   最后,除了乐颠颠主动报名的洛平安之外,只有想不出不去的理由的胡喜乐“被同意”了。   哦不,还有一位。   那就是被洛平安用罐儿抱回来的瓦猫,旺财。   它来到无灵狱的这几天里,众人对这只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石猫猫很感兴趣,试了各种方法想要让它出来。   戳一戳。   泡一泡。   啃一啃。   烧一烧。   奈何这只陶制的瓦猫软硬不吃,甚至当舟向月威胁给它打碎了,依然我自岿然不动,定力惊人。   舟向月倒真试了一下,发现这陶猫猫居然打不碎,堪称固若金汤。   此刻,它依然在陶壳里装死。   舟向月狞笑一声,将魔爪伸向了这只始终“我不在我不在”的瓦猫。   不动不出来是吧?   那就当做默许了。跟他去出差吧!   ***   郁归尘为什么要进魇境,这得从一天前的事情说起。   一大清早,楚千酩就慌慌张张地来找舟向月。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来开门的是郁归尘。   楚千酩嘴角抽搐,装作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郁归尘对他点点头:“进来吧。他还没起床,但也该起了。”   楚千酩缩着脖子跟在来开门的郁归尘身后进了门,被安置在堂屋里坐下,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楚千酩当然不敢让大佬给自己倒茶,忙不迭自己倒。   倒完之后,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被苦得皱起了眉头。   太紧张忘记了,这是大佬家里专属的苦中苦茶。楚千酩欲哭无泪。   他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师弟的甜点,没敢再下口喝茶。   师弟很快就被大佬叫出来了,裹着厚厚的外套坐在楚千酩旁边。   郁归尘随即往他手里塞了杯姜茶。   那辛辣的味儿,楚千酩在对面都闻到了。   舟向月拿着那杯姜茶直皱鼻子,几根手指开始暗戳戳地乱动,好像一不小心就可能“不小心”拿不住杯子掉地上。   郁归尘冷冷道:“放了糖。”   舟向月这才勉勉强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楚千酩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总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奇怪。   本来他是来找舟向月的,但大佬就在不远处坐下了,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楚千酩只好跟他们俩一起说。   “是这样的……”楚千酩犹豫道,“我觉得祝凉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有点吓人……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啊?”舟向月惊讶道,“怎么?”   楚千酩道:“他前几天一直不出门,整天在屋子里画符……”   舟向月笑了:“人家要努力学习,难道都跟你一样整天到处浪啊?”   楚千酩噎了噎:“不是啊!他是真的不对劲!你听我讲完啦师弟……”   他和祝凉一个宿舍,上床下桌。   前天晚上,他浪了一天回到宿舍,看到祝凉跟前两天一样在宿舍里伏案画符,这才想起来自己第二天的符咒课作业还没写,赶紧补。   结果他一看红墨水瓶,发现居然见底了,明明是才买的。   那瓶红墨水是他和祝凉共用的。   楚千酩问了祝凉一句,祝凉头也不回:“我用了。”   哦。凉哥这也太用功了吧。   楚千酩感觉到了压力,怎么学期刚开始,大家这就开始卷了吗!   他赶紧用剩下的墨水把作业写了,想着第二天再去买一瓶。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他买了红墨水回到宿舍,拿起水杯想喝口水。   结果刚送到嘴边,他余光瞥了一眼,吓得差点打翻了杯子——   那居然是一杯血!   ——不。他晃了晃杯子,又凑近闻了闻,发现是红墨水。   什么鬼啊!   祝凉依然背对着他在那里画符。   楚千酩问他红墨水是不是他倒的,果不其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楚千酩一想也是,凉哥从来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他也没多想,觉得于言大概是谁大冒险或者整蛊错人了,就是觉得浪费可耻。   多好一瓶红墨水,你就是用来卷,也好过直接倒掉啊!   那天晚上,楚千酩不知为何睡得很不安稳,在梦里总觉得有人在看他。   半夜,他迷迷糊糊醒了,结果发现——床头真有个人影!   楚千酩给吓得一个激灵,结果定睛一看,发现是祝凉站在那里只露出一个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松了口气:“凉哥你干啥呢,吓死我了。”   祝凉却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楚千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凉哥?”   祝凉还是不说话,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自己走了。   楚千酩想,祝凉什么时候多了梦游这毛病?   他后半夜睡得更不安稳了,甚至梦到自己突然惊醒,祝凉双眼通红,拿着把滴血的刀站在他床头,对他说:“去——死——”   楚千酩一下子吓醒了。   宿舍里没有人,一片寂静。   天还未大亮,灰蒙蒙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   楚千酩从床边看下去,结果看见地上一大滩血红!   吓得他差点从上铺滚下去。   等他屁滚尿流地下了床,拉开窗帘才发现地上的“鲜血”颜色似乎太鲜艳了一点,而且他没有闻到血腥味——   结果发现是一地红墨水。   他新买的那瓶红墨水倒在桌边,大概是盖子没拧紧,墨水漏了一地。   祝凉一大早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楚千酩有些恼火,心想凉哥走的时候没发现墨水瓶倒了吗?怎么也不收拾一下?   起码也可以叫他一起收拾啊,明知道他胆小,也不跟他说一声……   他给祝凉打电话,结果居然直接给挂了。   好哇!楚千酩气得决定在祝凉主动联系他之前,绝对不先跟他说话!   不然说他心大呢,他到这时还是没有把这事往任何不对劲的方向上想,毕竟这里可是翠微山,什么魑魅魍魉敢来这里作祟。   正是周末,他晚上去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大家又是聚餐又是唱K的闹了大半夜,翠微山的宿舍也没有门禁,等他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宿舍里一片昏暗,祝凉显然早就睡了。   楚千酩一进宿舍,就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奇怪味道。   但他实在太困了,脑子也转不动,脱了外套就直接上床进被窝。   结果等他一掀被窝,竟然摸到一手黏腻,血腥味直冲天灵盖。   就着外面透进来的隐约光亮,他看见自己竟抹了一手血!!!   楚千酩吓得赶紧下床开灯,这一开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个宿舍里,竟然如凶杀现场一样溅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祝凉不在宿舍。   ……他大半夜的去哪里了?   楚千酩又给祝凉打电话,这回手机直接关机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地在宿舍里坐了半天,才从那种应激的状态中醒过来——还愣着干什么?找人啊!   这明显是出事了啊!   他哆哆嗦嗦给付一笑打电话,然后就跑来找最近的师弟了。   讲到这里,郁归尘的手机响了。   楚千酩正是惊弓之鸟的状态,电话铃声都吓了他一跳。   郁归尘接起电话。   主要是听对方在说,他回复得言简意赅。   等到挂了电话,他看向楚千酩:“你说祝凉这些天一直在画符?”   楚千酩连连点头:“是啊。怎么了?”   “他不是在画符。”郁归尘道。   已经有人去了他们的宿舍,翻看了祝凉塞在抽屉里的草稿本。   上面不是符咒,而是: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满满几大本上,写的全是一个字。   “死”。 第110章 冷暖(1更)   祝凉出事的消息传开后,付一笑、祝雪拥、祝清和乔青云很快都来了。   祝雪拥是魇境门派榜排第五的医家雪门门主,也兼任翠微大学医学院的院长,长得极为高挑,丹凤眼、黑长直,是个几乎从来不笑的清冷美人,此刻也像往常一样面色冰冷。   祝清脸色有点苍白,没有上次舟向月见她时的俏皮笑容。   舟向月看了一眼她的头顶,发现那团小孩形状的障比上次更明显了,若隐若现的黑雾几乎已经成形。   春天,清早的山里还有几丝凉意,屋里还放了个小火盆。   门开开关关,舟向月坐在旁边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郁归尘立刻一抬手,把窗户都关上了,又给舟向月裹了一层毛毯。   火盆烧得更热,楚千酩坐在一边红光满面,把外套脱了下来。   他看看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师弟,心想师弟这身子骨虚的,这么怕冷啊……   乔青云神色凝重地开口:“祝凉手机信号最后检测到的地方,在闽南岩潭——就在这两天刚刚出现的三级境灾附近。不过我怀疑这个境灾级别还会上升,监测中心检测到的波动很不稳定,很奇怪。就像是有东西在干扰监测,偶尔漏出一点波动一样。”   就像地震强度越大越容易被检测到一样,魇境的境主越厉害,魇境灵力波动越高,就越容易被检测到。   祝雪拥沉默半晌,对祝清说:“小清,之前没和你们说过,当年我就是在岩潭收养了你和小凉。”   祝清愕然。   除了郁归尘以外,另外几人也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祝雪拥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她本来就经常不在启山待着,而是到处游历,十几年前回来时突然带回来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就是祝清和祝凉。   她虽然是付一笑的同辈人,但看起来依然不过三十来岁,加之那种冰雪出尘的气质实在是令人见之难忘,也从来不乏追求者,因此当时大家都以为她出去一趟跟人好上连孩子都有了,让翠微山好多人梦碎。   原来祝清祝凉都是她抱回来的孩子。   “当年,我是在一个巨大的围屋旁边捡到的你们。那时我还很奇怪,这么健康漂亮的一对婴儿怎么会被遗弃,但在那里等了几天也没有人来找,就把你们带回来了。”   如今十几年过去,祝凉突然莫名失踪,回到了那个最开始的地方,生死未卜。   ……   几人很快决定要立刻动身去岩潭一趟,寻找祝凉。   付一笑之前连进两个魇境,受了伤还灵赋透支到出现了反噬后遗症,因此另外几人坚决反对他这次再去,让他留在翠微山好好休息。   付一笑辩解无果,只好答应留下来在后方接应。   本来祝雪拥也不想让还是学生的祝清和楚千酩去,但乔青云说服了她,说既然当初她是在岩潭同时收养了祝清和祝凉,如今祝凉又在岩潭失踪,那么祝清可能也会与那里有因果,一起过去或许能帮助找到祝凉。   再说了,不是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么?   至于楚千酩,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理由,诸如平时他和祝凉最亲近啦,对他最近的动向最了解啦,如果有什么事,他最有可能提供有效的情报。而且反正这么多大佬都去,他平时进个魇境也不一定有这么安全,不多经历怎么成长呢?   乔青云最后摆摆手道:“反正郁师兄要去,这个魇境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而且实在不行,他们这些大人进魇境,让两个孩子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舟向月被裹成粽子一样,在旁边安静如鸡地听他们商议。   等到几人各自散去准备出发,郁归尘走过来,对他道:“我离开几天,你好好养病,不要乱跑。”   这显然是不准备带他的意思了。   这倒是正中舟向月的下怀。   “好!”他仰起头,笑出了一对酒窝,眼睛亮晶晶,“郁前辈,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哦~”   不然可怎么收到他送给他的惊喜呢。   郁归尘一愣,微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   闽南,岩潭。   祝凉最后的信号追溯到了一座巨大的古旧围屋。   围屋入口处屋门大开,正上方挂一破败的匾额,写着“永昌围”。   底下一副对联,石刻的联面上已有了斑驳脱落的痕迹。   上联:祖脉绵延流芳远   下联:宗枝繁茂奕叶长   几人在不远处仰头看这座巨大的圆形围屋。   祝雪拥道:“确实是之前那座围屋。但比十几年前更破败了。”   楚千酩找路边卖糖粿的老妇人打听:“奶奶,您知道这围屋里住的是哪家吗?”   老妇人掀起层层耷拉的眼皮看他一眼:“这是曾家祖宅啊。曾家人惨哪,曾经那么风风光光的,结果现在败落了,快死光了。”   “怎么?”几人都围了过来。   老妇人慢悠悠地瞥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摊子上的糖粿。   圆形的大箩筐上铺着满满一层糯米做的糖粿,看起来洁白柔软,像是一个个扁圆凹陷的小元宝,旁边还堆着高高的花生碎和白砂糖。   郁归尘买了一包糖粿,给了祝清。   老妇人问:“还要再加点糖吗?”   祝清摇头拒绝,她这才一边慢腾腾地搓糯米粉丸子,一边说:“听说曾家人得罪了个不得了的人……哪怕曾经那么鼎盛的大家族,遭了人家诅咒就不行了。待在祖宅里没离开的人死了好多,都死得好惨。”   这话和曾家祖宅上的匾额和对联一对比,显得格外讽刺。   老妇人接着说,“听说,现在他们家族里的后辈就算离开了祖宅,也最多活到十八岁就没了。”   听了这话,祝清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求助地看向几个大人:“那我弟弟……”   他们两人同一天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就会满十九岁。   乔青云追问:“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谁?您知道吗?”   老妇人皱起眉,好像在很努力地回想:“是个少年仔,看着也就十五六岁吧,穿的一身白,样式有些奇怪……”   她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那少年仔尽生的俊,我就没见过那么俊的人,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几人齐齐变了脸色。   乔青云马上猜到了那是谁——六凶邪第三的丧魔不知愁,就是以美貌和喜穿白衣闻名。   可是不知愁一百年多前就死了!   这老妇人有多大年纪了?   郁归尘霍然转身,在看见周围不知何时涌起的浓雾时脸色沉了下来——   这个魇境竟然这么厉害,甚至从起源地本身的围屋中逸散出来,让他们几人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魇境范围。   卖糖粿的老妇人还在絮絮叨叨那个少年仔有多好看,几人没有管她,都在看自己的境客信息。   他们现在已经可以查看自己的境客身份牌,连围观鬼数之类的信息也已经显示出来。   与此同时,肉眼可见围屋外四周的浓雾正在慢慢逼近,就像是要把他们逼到围屋里面去——作为魇境的边界,如果被那片浓雾吞噬,任何人都将不复存在。   ……既然已经进入了魇境,就得尊重魇境的运行规律。   这座曾家祖宅围屋显然是魇境的核心,那就进去看看吧。   围屋的环形建筑一层套一层,他们从那斑驳脱落的“永昌围”匾额和对联下走过,先是经过第一圈屋子的门洞,穿过最外两层环形房屋之间的巷道,又穿过第二圈屋子的门洞,路上静悄悄的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直到他们走进圆形的围屋天井里,才看见这里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原来围屋里的人竟都聚在这里。   天井中央有一个方形的祠堂,人们都一片肃静地等在外面,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   乔青云在天井里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上一圈圈的屋顶,就像是一个个完美的同心圆,圆心就是此刻众人聚焦的祠堂。   她皱起眉头,小声对几人说:“你们看见屋顶上那些屋脊兽了吗?”   他们都仰头望去,只见最外侧的那圈屋顶上,一排形态各异的屋脊兽蹲在上面,绕成了一圈。   “奇怪,这些屋脊兽不该出现在围屋的屋顶上才对。”   数一数,龙、凤、狮子、海马、天马、狎鱼、狻猊、獬豸 、斗牛、行什,几乎所有能出现的屋脊兽一应俱全,都在这上面了。   但按理说,围屋样式的建筑上不该有屋脊兽,这些屋脊兽都是在飞檐、对称、庄重华丽的庑殿式屋顶上才有的。   这座巨大建筑的样式本来是传统的围屋,可屋顶上弄这么多屋脊兽,便显得不伦不类。   仔细想来,还让人心里有点不安——   屋脊兽大多是用来镇宅辟邪的。   所以在屋顶上摆这么多屋脊兽,这座围屋里是镇了多邪的东西?   “那里是被掰掉了一个吗?”楚千酩问道。   那十个屋脊兽的首尾之间,有一个边缘残缺的底座,看着就像是被掰掉了一样。   大家都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几人忽然感觉心中一重。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屏障从周围降下,一个古老禁忌的阵法在这个圆满的古建筑中悄然成形。   同一时间,耳边的提示音响起。   “曾家是岩潭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祖宅‘永昌围’是曾家人世代生活的地方。”   “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死于此,每一个人都是曾家不可分割的一分子,为家族付出义不容辞,也将得到家族的祝福恩泽。”   “曾家得神明指点供奉仙童,仙童是神明在世间的化身,能测风云、知祸福,治病救人,保佑家族繁荣昌盛、子孙后代化险为夷,也愿照拂曾家远来的朋友。”   “外来的客人,你已进入‘永昌围’。你心中有所求,希望求得仙童一见,让你得偿所愿。”   仙童?   楚千酩愕然道:“不会凉哥就是那个‘仙童’吧?”   在被乔青云和祝清无语的眼神扫过之后,他尴尬地缩了缩脖子:也是,祝凉都多大个人了,还仙童呢。   不过,看来天井里的这些人应该就是在等着拜见仙童了。   他们一个个看起来毕恭毕敬又满怀期待,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楚千酩没发现自己悄悄松了口气——   不是“那位”就好。   他刚才差点以为进个魇境又要看见邪神的神像,都有点PTSD了。   这时,魇境特有的特殊提示音再次响起:   “特别警告:因‘永昌围’中存在特殊圆满阵法,进入本次魇境中的境客力量均将被压制,灵力越强,所受压制越明显。如强行突破压制,将导致远高于正常水平的反噬,请谨慎使用你的力量。”   乔青云感受到心头那种沉沉的窒息压迫感,忍不住看了一眼郁归尘。   很显然,这个魇境里的人中,他一定是受压制最严重的。   自己已经感受到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沉重不适,想来郁归尘的感觉应该更明显。但他却神色淡然,仿佛没有任何异样。   乔青云心想,不愧是大佬哈。   但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郁归尘是他们之中的最高战力,但这个魇境里竟有这种厉害的法阵,让他原本的力量大打折扣。   ……简直就像是针对他的一样。   这时,只听隐约的说话声从前面传来:“怎么这么封闭落后,连电器都没有……夏天这里应该很热吧,就算不开空调,难道不需要冰箱吗?”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面相凶狠的年轻人,身后还有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两人的衣着与围屋里其他人的风格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境客。   旁边一个居民面露不悦,“不需要冰箱,地窖就可以藏冰,夏天也有冰吃。这是我们的祖宅,是老祖宗的智慧。”   乔青云整日和各类魇境信息打交道,一见那两人,顿时警惕起来。   她悄悄写了张小纸条,传给另外几人看——   那是无赦道的马见山和马登山,一对父子。   两人境客排名都在前一百内,父亲马见山是六十多,儿子马登山应该是九十多。   人人都知道无赦道里都是邪神信徒和疯子变态,马见山父子就是后者。   关键是他们总是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阴人,而且往往下手阴毒狠辣,所以哪怕名次并不是那么靠前,但名声也相当差劲。   ……但这两人毕竟不是邪神信徒。   所以只要在这个魇境里没有做出什么,翠微山的几人也不会专门去针对他们。   与此同时,马见山也瞥见了从入口处新走进来的几个人,顿时紧张起来,把儿子拉到一边,悄悄道:“儿子,麻烦了。那几个是郁归尘、祝雪拥和乔青云,看来那几个都是翠微山的人。”   马登山不屑道:“那又怎么样。进了这个魇境力量不是都会被压制么,再厉害有什么用?灵力越高的人反噬越严重,他敢强行突破压制么?叫他有来无回。”   马见山道:“还是要谨慎为上。这地方我一进来就觉得邪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居然连我们堂口那几个最厉害的都全军覆没了,说不定会有让人失去神智的东西存在。你说,要是碰见一个疯了的郁归尘,拼着自己一条命也要干掉你,你还有活路吗?”   马登山:“……老爹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他杀你才不需要拼着自己一条命。”   马见山被噎了一噎:“……你个死小子。总之,我们得低调点。他们看起来没认出我们,这是好事。我们尽量别和他们起冲突,偷偷找邪神那个法器,再尽可能多弄点境灵。他们是好人,肯定不会抢别人的境灵,我们赶在前面拿到了就是拿到了。”   马登山不耐烦:“好好好知道了。”   就在这时,从门口又走进来了两个少年,居然还带着个走路都不太稳当的孩子。   为首的少年拿着一包糖粿,正一边和旁边的少年说说笑笑,一边不停地往嘴里送一颗颗雪白软糯的糖粿,吃得很是开心。   看到他的那一刻,马见山眼睛都瞪大了——   这他妈的,今天走狗屎运了。   进个魇境,本来是想趁乱找一找传说中的邪神法器,没想到遇见境客榜第一的郁归尘不说,还能碰见那个排九十多名还价值十万魇币的大肥肉!   翠微山的人肯定是不会去捡那块大肥肉的,所以注定是要便宜他们了!   他立刻揪住儿子,悄悄和他商议——这肥肉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我们一定要盯紧他,如此这般,最后让他落入我们手里,出了魇境就去千面城换钱! 第111章 冷暖(2更)   马见山父子看着眼中的大肥肉嘀嘀咕咕,那个“无名氏”少年则没看他们,径直走向了翠微山那一行人。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乔青云几人都抬起头来。   唯有郁归尘不知道在低头沉思什么,没有理会来人。   看清来人是谁,乔青云几人都愕然了刹那,随后微妙地对视一眼——他们都认出来了,这是被悬赏的那位“私生子”。   不过毕竟当着对方的面,他们都没说什么。   少年走到他们面前时,刚好吃完了自己手里的最后一颗糖粿。   他歪了歪头,对着祝清微笑起来:“你头顶上,好像有个小孩哦。”   祝清下意识抬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她问道:“你是说……”   少年:“我有个法器,能看见障。你头顶就有一团障,小孩形状的,好像快成型了。”   郁归尘这才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祝清明白了少年是什么意思,顿时头皮发麻:“小孩……?”   少年却打断她的话,指指她手里捏了一路皱皱巴巴的纸袋:“糖粿放太久,花生碎潮了就不好吃了。你不吃吗?”   祝清一愣,拿起那袋糖粿:“呃……”   她有点反应过来了,“我不太有胃口。你想吃吗?送给你吧。”   “好呀,”那少年倒是毫不推辞地收下了,笑眯眯道,“那谢谢了!”   他半句话都没多说,拿着糖粿转身就走了。   几人看着他走到那个小心翼翼往这边瞅的少年和眼巴巴的小孩身边,开始和他们分食糖粿。   小孩和他一人一个吃得很开心,但那个头发蓬乱的少年好像很紧张,摆摆手拒绝了,缩着脖子窝在一旁。   乔青云注意到,郁归尘定定地看了他们好久,好像在出神。   就在这时,中央祠堂门前垂下的草珠帘发出一阵清脆的细碎声响,一对父母模样的中年男女搀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从祠堂里走出来。   他们一出来,回身就向里跪下了。   “感谢仙童救我儿子性命!我定会为仙童烧香祈福,祈愿曾家福寿绵延!”   那对夫妇和儿子感激涕零地叩拜了半天,祠堂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彩衣编草长袍的巫师,将他们扶起来后又宽慰几句,送他们走了。   周围等待的人都为他们让开一条路。   这几人经过的时候,乔青云看得真真的,那小男孩脖子上竟有一条极深极长的伤疤,血污狰狞,看起来应当是致命伤,脑袋都应该被掀起来了的那种。   ……这居然没死。   她心想,这曾家供奉的是什么仙童,居然这么厉害?   而在不远处,马见山和马登山远比他们更加兴奋——他们进来得早,刚才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小男孩脖子上血如泉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血糊糊地被抱进去的,眼瞅着就活不成了。   没想到,不过一刻钟工夫,他就这么活着出来了!   “爸,你说这仙童真有这么灵验吗?”   马登山激动道,“进来的时候提示不是也说嘛,求得仙童一见,可以让我得偿所愿。说不定真行!那我就可以复活我妈了。”   马见山不置可否:“先观察看看。不要着急,说不定有鬼呢。”   他没有第一时间坚决制止儿子,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有点心动。   魇境是邪神造物,虽然危机四伏,步步杀机,但也确实有不少难得的机缘,不仅可以得到魇境本身的奖励,在里面获取的法器道具等东西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尤其是,按照以往境客的经验来说,在魇境里向神明或类似存在许愿获得的东西,通常都是真的,可以带到现实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魇境那么危险,但还是有许许多多人对此趋之若鹜,就像来探险寻宝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比纯靠天赋或努力进阶还要简单一些。   更何况还有很多机缘是多么努力、多么有天赋都做不到的,那便是神明的力量。   排队等待仙童接见的人很多,他们在后面看着,又进进出出了几个。   有的是求问做生意的吉凶,有的是问种庄稼的天时,有的是遇到麻烦求仙童帮忙解决。   他们进去的时候都忧心忡忡,而出来时则喜上眉梢,在祠堂门口对仙童千恩万谢,表示要多多供奉还愿等等。   这么几个下来,周围还在等待的人群脸上的希望与企盼也越发明显。   一个多小时过去,围屋天井里除了有人出入时的说话声,基本一直保持着安静。   乔青云注意到,祠堂门口挂着草珠帘,叫人出入有巫师,那个端坐于祠堂里的仙童始终没有出声,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由巫师传话。   祝清则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左顾右盼,想要看看能不能在人群或四周的屋子里找到祝凉,但一直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那个彩衣编草长袍的巫师再次从祠堂里出来,对所有人一揖:“仙童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仙童请大家先休息。”   他说完,又站直了对人群后面道:“还未等到仙童接见的外来贵客们,我们为各位准备好了休息的屋子。会有人带你们去。”   说完,便有几个头上包着碎花头巾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每人拿着一支蜡烛,分别带三组人从三个不同的楼梯上楼。   带无灵狱这几人的大妈还算热情:“大屋里一楼是厨房和仓库,三楼是粮库,我们都住二楼,贵客们也请住在二楼。”   舟向月手上晃荡着吃完了的两个糖粿纸袋子,一手牵着洛平安,问道:“可以不住吗?”   “啊?不住?”   大妈的语气忽然阴森起来,“不住的话,到晚上会死人的。”   胡喜乐跟在后头打了个寒战。   舟向月瞥他一眼,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会死人,又不是会死狐狸,你瞎紧张什么。”   胡喜乐:“……嗯?”   竟然好像很有道理,他不那么害怕了。   在分配房间的时候出了一点小问题。   大妈给他们指了三个房间,说一人一间。   舟向月把洛平安拉到面前,比了比小孩的个头:“阿姨你看,这孩子还不到一米二,还是个儿童,当然是和大人一起睡。我和他一间。”   大妈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舟向月这边在说话,还不忘回头观察着翠微山那边的动向,记下了他们几人的房间位置。   二楼的走廊是木质的,墙壁则是浅褐色的土墙。   一根根支撑屋顶的木头柱子间挂着灯笼,房间的门之间隔得挺密,房间想来也不大。   每扇门左右都有两个黏土做的烛台,上面是两支蜡烛,但没有点燃。   “天黑了,各位贵客早点睡吧。”大妈说着就转身走了。   她手中蜡烛的光一远去,走廊里顿时一片昏暗,甚至看不清地面和墙壁。   舟向月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已经天黑了。   他心想,这魇境有点意思,似乎会迷惑人的感官,让人变傻变迟钝。   他带着胡喜乐走进门,只见里面是普普通通一个房间,土墙、铺了泥的地板、简单的木头桌子和床,此外竟然还有个红泥小火炉,火炉里亮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炭火,上面有一只小陶壶。   比较引人注意的是,房间里正对着床的位置有一面又大又圆的镜子,镜框花纹古朴繁复,镜面擦得很亮。   虽然也是十分朴素说不上多豪华,起码不算破烂,也没有霉斑,看着那小火炉,竟然还有点温馨。   舟向月长长地松了口气,这魇境里总算是有个像样点的住处了。   更惊喜的是,那火炉上的小陶壶里居然是酿米酒,甜丝丝的。   洛平安进了房间里后就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这时爬到了窗台边,忽然一声惊呼:“下雪了!”   “下雪了?”舟向月也走到窗前,惊讶地发现外面竟然真的在下雪。   说起来,这个魇境里似乎确实比外面冷不少,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只见窗外飘散着纷纷扬扬的雪,脏兮兮的玻璃上结了一层霜花。   雪雾弥漫下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窗外是鹅毛大雪,窗里暖暖和和还有甜米酒,冷暖分明,不由得让人觉得舒服得很。   舟向月在小火炉边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米酒,对眼巴巴的洛平安道:“去,小孩子不能喝酒。”   不知道第一晚会遇见什么。   不过,睡前这杯甜米酒让他微醺,心情好极了。   ***   楚千酩原以为自己在魇境的第一晚会睡不好,毕竟他紧张的时候都会睡不好。   没想到或许是屋子里灶火烧得很暖和,他居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还睡得很舒服——直到他半夜被笃笃笃的敲门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发现门缝里透出了光,似乎是他门前的蜡烛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门缝透出的烛光里,有两道阴影——有人站在门前,挡住了光。   那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只是笃笃笃地敲门。   楚千酩梦游似的走到门前,睡眼惺忪地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楚千酩,我是祝凉。”   凉哥?   楚千酩赶紧打开门,发现竟然真的是祝凉。   他还穿着楚千酩前两天最后见到他时的衣服,站在他门口,面色平静无波:“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楚千酩一开始还挺高兴的,听他这句话就有些生气了:“当然是来找你啊!你怎么话都不说一声就跑了,啊?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得有多惨啊?!我差点,差点以为你怎么突然就……”   祝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好冷啊。”   “……想不开寻短见了,啊?”楚千酩一愣,“你说什么?”   祝凉又重复了一遍,“我好冷啊。楚千酩,你屋子里是不是有火?让我进去烤烤火吧。”   楚千酩:“我这屋子里有火啊。你想进来烤火?当然……”   他猛地退了一步,几乎是贴着祝凉的鼻子把门“咚”的一声拍上了,“不行啊!!!”   听说鬼是要人允许才能进人门的。   他刚才差点就要让那个“祝凉”进来了,好在最后一刻突然清醒过来——祝凉从来不怕冷的好吧!   他看着似乎没自己肌肉多,其实是穿衣显瘦的类型,冬泳选手啊!   更何况祝凉和他什么关系,要是真的凉哥,要进屋哪里还会问他。   楚千酩在屋里胡思乱想,门外,那个“祝凉”还在用他越发变调的幽怨嗓音一声声道:“楚千酩,我好冷啊……我好冷啊……我好冷啊……”   楚千喘着粗气靠在门背后,感觉一阵恶寒。   他忍不住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难道我兄弟是境主?   不可能吧??!! 第112章 冷暖(3更)   屋子里的炉火很暖和,舟向月睡得很沉。   他自从重生以来,一直睡得极好,从来不做梦。   洛平安在他床上睡得东倒西歪,只剩个脑袋还在枕头上,身子已经断开旋转了九十度横着躺在床头了。   魇境弹幕:   【我从梨园梦一直追到这里,这四分五裂的小鬼看久了竟然还挺眉清目秀的】   【确实,那五官,长大了一定是个大帅哥】   【一直这么长不大也挺可爱】   【?你们在说什么?我是慕名来看那个在翠微山考场魇境里缺德到冲上了百强榜的无名氏】   【哇,所以他就是最近很火爆的那个滴水观音私生子吗?】   【你还别说,确实有那么点点神似】   【真的不是私生子啊啊啊!我觉得肯定是千面城主大佬被惹火了,埋汰他呢】   【从小船第二个魇境一路追过来看的,震惊!好~多~人~啊~】   【这里好安静,怎么都没鬼出现的?好不习惯啊,上次翠微山考场第一晚都很热闹的】   【看过上一场的回答,这里第一晚其实挺平安的,大部分人没那么倒霉被鬼童挑中,所以第一晚除了有点恐怖以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睡眠质量好就连恐怖也没有了(笑)】   【这样吗!所以被挑中的倒霉蛋是哪个?】   【当然是境客榜排第一的大佬啦。他也真是够倒霉的,进了这个灵力压制的魇境,优势发挥不出来不说,今晚鬼童动用了几乎全部力量去对付他了,所以分不开手去找别人】   【咦咦咦!好奇,去看看】   弹幕里热闹,屋子里却依然静悄悄。   许久之后,摆在床头柜上原本用布缠着的瓦猫忽然微微一动,从布里露了出来。   额上有“王”字的陶制瓦猫面目狰狞地张着大嘴,半晌没动。   【桌上那个是什么?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卧槽,这不是围屋屋顶上那个超级凶的屋脊兽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哦吼,还真是,这家伙死定了】   【啥玩意?他好歹也在境客百强榜上吧,什么东西这么强】   【百强榜算个屁,你等着看吧,这瓦猫就是出自这里的,而且还是屋脊兽,在这个魇境里会力量加成,而境客则是力量压制。这倒霉蛋估计是从什么古玩市场买来的吧?手气够差的】   【这玩意看着凶神恶煞的,一般人审美也没这么独特吧,只能说果然不要随便乱买丑东西】   瓦猫在原地静默了半天,黑幽幽的瞳仁一动,转向沉睡的少年。   眼神里满是怨毒。   下一刻,它大张的嘴有些卡顿地闭上了。   第一次没有对齐,硌着牙,又重来了一次才闭上。   接着,站立的身体伏了下来,就像一只真正的野兽一样四肢着地,走动起来。   或许是因为是陶制的四肢和关节,它走得不是很顺畅。   不过最终,它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柜边缘,伏低身子、绷紧背部跳了过去,正好落在沉睡的少年脸边上。   那个碍事的小鬼在枕头的另一边睡得正香,什么都没感觉到。   瓦猫轻轻地爬到少年脖子旁边,然后嘴巴一点点张开到最大,血盆大口中的上下獠牙对准了少年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准备狠狠咬下——   就在这时,它忽然感觉到什么,一转头看到正对着床的那面圆镜。   它猛然炸毛了。   那面圆镜里竟然站着一个和床上少年长得一模一样的倒影,此刻正阴恻恻地对着它微笑!   瓦猫不知道这是谁,它甚至不知道这个倒影是不是真的。   但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发自野兽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它的心脏。那颗早已停跳许久的心脏紧张到几乎窒息,让它忍不住四肢战栗,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快逃!   这个存在……这个存在……不是它能惹得起的……   但它恐惧到甚至根本无法动弹。   镜子里的少年对它勾了勾手指。   就像是被神明召唤一般,瓦猫无法抵抗地往前爬了两步,从床上上跳到地上,接着更加谦卑地伏低身子,来到镜子面前。   镜子里的少年似乎照顾它是个野兽还是个石头脑袋,对它缓慢地做口型,一边做口型一边笑得越发明快,令人胆寒:   告诉他,欢迎他回来——   笃笃笃,忽然有人在敲窗户,声音很清脆。   不对,声音是从镜子里传来的。   瓦猫仿佛猛然从幻觉中惊醒,发现镜中空空如也。   没有那个少年的倒影,只有它自己的倒影。   下一刻,镜子里那只怔然的瓦猫倒影如水波般扭曲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小鬼童,双眼是血淋淋的黑窟窿。   鬼童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前的瓦猫,四肢着地,缓缓从镜子里爬了出来。   “咯咯咯……”   鬼童在笑,明明是婴儿的笑声,却莫名的空灵诡异。   鬼童肉乎乎的小手伸向镜子前呆立的瓦猫,像说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婴儿一样嘟哝:“陪我玩……陪我玩……”   瓦猫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往后缩,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本来一口就可以解决的仇家,居然还能被鬼童挑中……   就算是镇宅辟邪的屋脊兽,被掰下来落单了又哪能跟他比?!   那鬼童还在向它爬来,一边爬一边咯咯笑,笑声越来越瘆人:“咯咯咯……陪我玩……”   瓦猫忽然被绊了一下,没爬动。   眼看着那鬼童的小手就要抓住它落在身子后面的尾巴,另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将瓦猫薅到了旁边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了鬼童面前。   鬼童有点发懵,两只小胖手撑着头一点点抬起来,从四条腿看到两个身体,再到两个看着他的脑袋。   舟向月歪着头看他,指指旁边的洛平安:“平安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洛平安蹲在他旁边,很是高兴:“弟弟一起玩!”   虽然他为了迁就师父的作息时间开始晚上睡觉,但天知道他其实根本不需要睡觉,晚上就应该玩才对嘛!   鬼童半夜骚扰过不少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积极主动想和他一起玩的。   和他玩游戏输了的人都会死,一个一个消耗得太快了,好没意思。   总算有个耐玩的了。开心!   他咯咯咯笑起来:“玩,捉迷藏!”   ……   舟向月目送着洛平安和鬼童的身影消失在镜子深处,又看向旁边的瓦猫。   瓦猫一动不动,还是那副陶制死物毫无生命的样子,和之前一模一样——   除了它的嘴还是紧紧闭着的,而不是舟向月第一次拿到它时大张着嘴的狰狞神态。   舟向月好心提醒:“你忘记张大嘴了。”   嘴闭起来的瓦猫,竟然显得有点蠢萌,和之前凶神恶煞的样子大相径庭,毫无威慑力。   接着,他转过身去拿出了自己的铜钱,想算算今晚是谁要倒霉了。   先算胡喜乐。   吉。   然后是楚千酩。   吉。   祝清。   吉。   哟,看来都没事。   不然再算算他徒弟的……算了算了,现在人家才是玄学界第一大佬,他一个小透明瞎操什么心。   舟向月想那这也没他什么事了,就回去睡觉吧。   等他转过身时,发现瓦猫果然又变成了张大嘴的模样,依然一动不动地装死。   舟向月伸手把瓦猫从地上拿起来,没想到这么一拿才发现,瓦猫的脚趾头深深抠进地板上的泥涂层,生生把地板抠出两个梅花形的洞来。   “……咦?”   舟向月看看地板上的梅花洞,又拿起瓦猫看看它爪子上的泥,“这是你尴尬抠出来的洞吗?”   他心想,这只瓦猫该不会是个社恐吧。   就在这时,他手里的瓦猫忽然一动,舟向月一个没拿稳,手心的铜钱就掉了出来。   铜钱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啪”地落地了。   凶。   舟向月瞪大眼睛看了那铜钱良久,才反应过来——   不是吧。   小朋友们都平安,反而是有位厉害的大朋友好像有点麻烦喽。   不过没事。   舟向月吹了声口哨。   正好他今晚有空,而且心情不错。   徒儿乖,为师这就来救你。 第113章 冷暖(1更)   舟向月从自己的房间出去,看见围屋天井漏下来的一片漆黑的椭圆形夜空,宛如倒过来深不见底的寒潭。   夜空下,围屋里的一个个房间像是泥墙上的一块块补丁,房门两侧的蜡烛亮起幽幽的暗红色火光,在幽寂的夜里闪闪烁烁。   所有的房间都房门紧闭,唯独正对面的那一间门开了一条缝。   那间就是郁归尘的房间。   舟向月像只黑夜里的老鼠似的,偷偷沿着围屋的环形走廊溜到对面。   他悄悄从门缝挤进郁归尘的房间时,心里忽然莫名有点怪怪的——   咦,他就这么半夜偷偷钻进人家房间吗?   不对,他有什么好心虚的。他半夜进郁耳朵的房间不是再正常不过。   没想到刚钻进漆黑一片的屋里,一股风声忽然从背后袭来。   舟向月反应过来时已经躲闪不及,被一股大力猛地摁到了门背后,双臂被一只手反剪到背后,动弹不得。   他“啊”了一声,其实倒不是因为痛,而是下意识觉得这时候应该叫一声。   身后人的动作果然停了,拧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也稍微松了一点。   舟向月试探着挣扎了一下,结果又被摁紧了一点。   “别动。”郁归尘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充满冷漠的威胁意味。   舟向月:“……”   居然卜出个凶,凶他个大头鬼。郁耳朵这哪里有事了?他还能把别人摁在门上,可怕得很!   不过他马上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虽然郁归尘在制服他的同时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但他还是感觉到了身后人压抑的鼻息中惊人的热度。   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但郁归尘的的确确是动用了灵力,如今体温升高到不正常的程度。看来刚才这里已经有过一场混乱了。   舟向月若有所思,这个魇境貌似还真有些古怪,居然能把郁归尘也搞得有点狼狈。   郁归尘冷酷地低声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舟向月贴在门背上:“大佬大佬,我走错了。我有个指灵匣,刚才指着这里,你门又没关,我还以为没人呢,就想着进来找找境灵来着……”   郁归尘听了他的话不为所动,“你的指灵匣呢?”   舟向月:“被马见山抢走了。”   他试探着扭过头,见郁归尘没有制止,便顺势又扭转了点身体,赔笑道:“大佬你看,我也没带武器,对吧?我真没想干什么。再说就算我想干点什么,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郁归尘忽然又摁住他:“别动。”   舟向月:“……”   郁归尘低声道:“鬼童来了。他现在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鬼童?一二三木头人?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敢情刚才郁耳朵是被挑中陪玩了。   对他这样无趣的人来说,这可真是倒霉啊。   舟向月揣摩着,他想必是不愿意陪玩的,甚至宁愿多消耗一点灵力也不配合,结果随后才发现在这个魇境里,消耗灵力可谓是个无底洞,甚至让他出现了一点反噬的迹象。   自己大概就是那时卜出了个“凶”。   就在这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屋里深处传来,像是小孩的赤脚踩在地上。   舟向月心中一喜。自己废话连篇地拖延了这半天,总算来了!   果然,下一刻,一只小手拽住了郁归尘的衣角。   一声清脆的童声响彻整个房间——“爸爸!”   郁归尘猛地一震,险些一个趔趄。   居然还不止一个。   好几张小嘴在叭叭:“爸爸!”   “爸爸爸爸!”   郁归尘在这一声声的“爸爸”之中越来越僵硬,舟向月也感觉到他的温度在继续升高,热得快烫人了。   舟向月庆幸自己背对着郁归尘,因为他快要笑死了。   他未雨绸缪,之前就叮嘱了洛平安,万一自己在那个用火的大佬那里吃了亏被困住了,就让他来救自己,冲大佬喊爸爸把他吓死。   没想到洛平安这么机灵,居然还能发动鬼童一起来喊爸爸!   听见这360°环绕立体音仿佛满屋子的小娃娃一起冲郁耳朵喊爸爸,可真是震撼。   舟向月不无遗憾地想,可惜这一幕没法记录下来,不然拿去卖给玄学界各路花边小报,说不定都足够还无灵狱的债了。   题目他都想好了:《惊!第一大佬竟隐婚多年,子孙满堂!》   这时,他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似乎在这种魔音贯耳的折磨中终于忍无可忍,准备同归于尽——   舟向月瞅准时机,像只敏捷的猫一样伸手一把抓住郁归尘——“大佬大佬,你忍忍!别动!”   就在他嘴角止不住上扬时,鬼童忽然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什么。   下一刻,他好像想通了。   小鬼童仰起头,脆生生地冲舟向月喊道:“——妈妈!”   舟向月差点闪了舌头:“……???”   不是,喊爸爸就喊爸爸,谁让你们举一反三了?!   ***   胡喜乐觉得小火炉上的甜米酒挺好喝,睡前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半夜,他被尿憋醒,睡眼惺忪地去上厕所。   他迷迷糊糊看见墙上贴着幅人像画,人长得好看,还怪有情调的。   不过屋子里黑乎乎一团,而且胡喜乐也没啥欣赏的心思,东倒西歪地上完厕所就又回了屋里,头一挨枕头就又睡着了。   睡着睡着,迷迷糊糊似乎还听到什么嘈杂的声音,吵人。   胡喜乐用被子一蒙头,接着睡。   他这边睡得呼呼的,弹幕里已经笑成了一团。   【哈哈哈哈哈救命,这谁啊,心真的够大】   【那些鬼看起来都好无能狂怒啊——你看我啊?你看看我啊?!你是不是瞎啊!!!】   【太弱小了,没有力量.jpg】   【羡慕极了,我也想要拥有他的睡眠质量】   胡喜乐后半夜一觉睡到大天亮。   等到他被舟向月叫醒起来吃早饭时,便跟他说自己的屋子蛮好看的,屋里还挂了画儿。   舟向月顶着一双有点青的黑眼圈,闻言瞅了他屋里一眼:“哪有画?明明只有个镜子啊。你是看见镜子里的鬼了吧。它没跟你打招呼?”   “啊?”胡喜乐迷茫,“不是,不是圆形的。是那种方形的画框。我记得,那画儿里的人还挺好看的。”   舟向月又看了看,走到他屋子的窗前,指了指窗子——“你是说这?”   只见方方正正的窗户玻璃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血手印。   就像有人趴在窗外看他,又冒着外面天寒地冻的大雪拍了一夜的窗户,手都拍烂了。   舟向月想到这一点,竟然有点同情窗外的鬼,忙活一晚上估计啥都没捞着。   “算了,”他摆摆手,“反正你也没啥事。先去吃饭吧。”   永昌围里待客的伙食不错,早饭是肉燕。   清汤里飘着绿油油的葱花和肉粉色的肉燕,形如燕式馄饨的肉燕皮薄如纸,细润爽口,配上热乎乎的汤吃着很是熨帖。   洛平安用筷子戳肉燕,玩得不亦乐乎。   吃着吃着,胡喜乐想起什么,咽下一只肉燕对舟向月说:“对了老大,我想起来,昨晚我睡前开门看了一眼,好像看到了一只猫头鹰精。”   舟向月:“哦?你怎么知道那是猫头鹰精?”   胡喜乐:“当时那个人在走廊对面背对着我,但是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把头转了180度,回头来看我!”   舟向月恍然大悟,“哦。那看来还真是猫头鹰精。”   胡喜乐小时候第一次看见180度回头的断头鬼被吓到了,舟向月就跟他说,那是猫头鹰精,不过不能吃。   胡喜乐最喜欢吃小猫头鹰。捕食者总不能怕自己的食物吧。   “嗯,”胡喜乐点头,“然后我就感觉有点饿了。但是你说过遇见猫头鹰精的话让我把狐狸尾巴藏好,不能在这里随随便便现出原形,所以我就把口水咽回去了,把门关上。”   舟向月往他碗里夹了一只肉燕:“憨憨你真棒!”   【???你们认真的吗?!】   【喂,你们还记得这是一个灵异魇境吗?】   【境主:请尊重一下我】   【耐心耐心,这才第一晚而已,是最平安的一晚了。之后的每一晚都会比前一晚更危险,鬼童也会随着怨气上升翻脸不认人的,等着看吧~】 第114章 冷暖(2更)   翠微山的几人第二天一早起来,吃早饭时先确认了昨晚的情况。   除了郁归尘遇到点事之外,另外几人运气都不错,一夜无事。   听围屋里的居民说仙童要到下午才接受拜见,上午正好空出来,可以让他们交换一下信息,再四处找一找祝凉。   舟向月来找他们时,他们便正要讨论。   他首先和楚千酩打了个招呼:“小楚同学?你小叔怎么样啦?”   楚千酩赶紧回礼:“他挺好的,就是……有点担心前辈你,说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可以随时找他帮忙。”   “真的?”舟向月笑了,“我可记住他这句话了。”   楚千酩忽然后脖颈一凉,莫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其实付一笑就是听说了“无名氏”被千面城悬赏的事,懊悔地说自己当时应该给他留个联系方式,万一他遇到麻烦方便找自己帮忙。   舟向月接着笑眯眯道:“大家都想破境,不如一起交换下信息,讨论讨论?”   他一边说,一边还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郁归尘,“昨晚和鬼童周旋,多亏玄琊君帮忙,我还没道谢呢。”   他们硬着头皮陪鬼童玩了小半宿,舟向月逗郁耳朵逗得很开心,大佬算是按捺着脾气,全凭良好修养才没对他翻脸。   另外几人都看向郁归尘,只见他抿紧了唇,淡淡道:“我并未帮忙。谢你才是。”   他一脸冷淡,甚至避开了少年的目光,仿佛有意要与这个吊儿郎当没正形的家伙划清界限——但乔青云见他这样子,便知道算是同意合作了。   舟向月首先展现诚意,指了指洛平安:“我家小弟昨天跟鬼童玩得很开心,知道了鬼童名叫阿元。阿元说,让我们进祠堂看看。”   “鬼童阿元?”   乔青云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曾家在祠堂里供奉仙童,可这永昌围晚上却又有一个鬼童。仙童我们还没见到真面目,不过郁师兄和无……兄你已经见过了。”   她看了一眼另外几人,“说起来,我们来这里,其实……是为了一对双胞胎的事。这两个联想起来,是不是有可能,仙童和鬼童也是一对双胞胎?”   她见祝雪拥和郁归尘都轻轻点头,似乎有赞同之意,放心了许多,又问祝清:“小清,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祝清是个坚强的女孩,一开始得知弟弟可能出事时有些难以接受,但经过这两天之后,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我没有感觉到什么,今早二楼的房间我都偷偷看过了,也没有找到祝凉的痕迹。”   她微微叹气,“其实昨晚我想了,祝凉那么聪明,他如果是被什么东西困在哪里,应该会想办法求救,至少也会尽量留下一点痕迹。”   乔青云说:“今天我们把围屋里面四处都找找吧。”   祝清垂下眼,“能找到是最好,我就怕……”   几人都看她。   祝清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就怕他是受到了迷惑,或是受到了什么威胁,主动藏了起来。毕竟,前几天他看起来还正常的时候,似乎是自己来到了这里……要是我那时候早点发现他的异样就好了……”   楚千酩慌忙要安慰她,却见她坚决地摇摇头,“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不说了。我就是担心,如果他是自己有意要避开我们,那就很难找了。这里是魇境,已经升级成了境灾,本身就很危险,而且还有个这么厉害的阵法,连累几位前辈都受到很大影响。如果真有什么事,实在不行……不要太勉强。”   几人沉默了一瞬。   祝雪拥忽然冷冷开口:“小清,你和小凉这么多年都是我的孩子,你们在想什么,我清清楚楚。你不要想着自己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祝清被点破了心中所想,抿紧唇低下了头。   乔青云也揉揉她的脸蛋:“有我们几个大人在,轮不到你一个孩子去冒险。你优先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发现或感应,赶紧告诉我们就好。大佬在呢,不会有事的,放心好了。”   舟向月笑着插话:“好不容易有个不闹鬼的白天,咱别浪费时间了?有什么想法,不如赶紧都说说。”   楚千酩也觉得这气氛沉重得让他无法敷吸,赶紧开口:“我有个想法。仙童在白天接受拜见,鬼童在晚上出没。是不是在这个围屋里,仙童掌管白天,鬼童控制黑夜?”   舟向月也点点头:“有可能。仙童受到众人的尊敬礼拜,鬼童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恶鬼。这么看来,鬼童肯定会嫉妒仙童吧。”   “而且我们还不知道两人是怎么成为仙童和鬼童的,仙童暂且不说,成为鬼童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他摩挲着洛平安的脑袋顶,慢慢说:“一个嫉妒的小鬼……如果怨气缠身,会做出什么?”   众人都能想到大概会是什么答案。   其实这里既然形成了魇境,就必然是魇极为深浓聚集之地。不知道这魇是鬼童的,是仙童的,亦或是那些惨死在这围里的曾家子孙的……   乔青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们已经打听到的背景故事里,好像还有一个人至今没出场。”   众人也都想了起来。   那个人,就是丧魔不知愁。   据说曾家是得罪了他之后,才从钟鸣鼎食之家突然败落,再到子孙凋零。   虽然只是个没头没尾的传言,但毕竟空穴来风,他如果在这个魇境里毫无存在,那倒是奇怪了。   或许也能搜到什么线索。   目前能讨论出来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舟向月想了想:“这样,反正鬼童给的那个提示是给我这边的,等下午仙童出现了,我就去试试——先不用你们帮忙,我找无赦道那两位。”   郁归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乔青云问道:“你怎么找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名声可不大好,名次……也在你之前,还是谨慎一点。”   舟向月笑起来:“知道知道。这不是又想找线索,又不想冒太大风险嘛。你们到时候就在不远处看着,如果实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一切顺利,就过来一起,万一有危险,我也有退路。”   乔青云看看祝雪拥和郁归尘,同意了:“那你小心。”   舟向月站起身,对着郁归尘笑了笑:“大佬,合作愉快?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还要仰赖大佬来救我了。”   郁归尘颔首:“不敢。”   这边既然商定,他们便分头去搜查围屋四处了。   翠微山的几人在忙着找祝凉的时候,舟向月则大摇大摆地去找了马见山和马登山。   刚开始见了他,那两人还在装傻:“你是?”   舟向月笑得神秘兮兮:“二位大师,不必装傻了。你们想不想发笔财?”   马见山听他话里有话,谨慎地问道:“怎么?”   舟向月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小无,千面城主的私生子。”   坐在前面不远处被他勒令不要跟过来的胡喜乐听了这话,差点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掉下去——不是,老大,你真对私生子这个身份接受这么良好啊?!   但他谨遵老大的指示,哪怕再惊诧,也没有回头。马见山父子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他心酸地裹紧了身上的小皮袄,心想怪不得老大不是狐狸精,却比是狐狸精的他还更快学会迷惑人的狐狸法术……呜,人家这叫能屈能伸。   马见山听了舟向月的自我介绍,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的意思是——”   舟向月揽住他的肩膀:“叔啊,你听说了吧?那可是十万魇币啊!城主真是钱多了烧手。我呢跟你一起去千面城,拿了钱,你我四六分,怎么样?”   马见山装作随口问道:“千面城主那是大人物,我们可惹不起。你怎么不找翠微山的人?”   舟向月笑着摇摇头:“不瞒你说,叔,刚才我真去找了。唉,真是一言难尽,他们竟然不想发这笔财,说他们来这里有其他目的,也并不想掺和别人家事。不过他们倒是好心,说如果我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他们帮忙。”   马见山心想,善良而愚蠢……这倒确实是翠微山的作风。   他精明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几眼,只见面前这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柔和的桃花眼黑是黑、白是白,清澈见底,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什么世事险恶的单纯少年。   马见山心里盘算着,四六分……反正到时候钱肯定是给他的,那之后给这傻子多少钱,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笑起来,和少年握了握手:“成交!在这魇境里,你要是遇见什么麻烦,也可以找叔。”   “好嘞!谢谢叔!”   舟向月笑嘻嘻道,“还真有一件事。”   他三言两语,把自己下午打算闯祠堂的事说了。   马见山父子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倒是个值得冒的险。   毕竟,已经一天一夜过去,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境灵碎片。他们几乎已经把围屋四处都转过了,唯一还没进去的地方,就是一直大门禁闭的祠堂——那里只有在下午仙童接受拜见时才会打开。   而且,在小吴介绍的计划里,主要的风险还是在他自己身上,万一真有问题,他们至少还能逃掉。   几人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下午闯祠堂的计划。   结束之后,舟向月就高高兴兴去找胡喜乐和洛平安吃午饭了。   虽然他并不怕马见山这对父子,但这个魇境确实来的古怪,他也不想有额外的小跳蚤横生枝节。   那两人看着他的热切而贪婪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倒不如先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吃吃,免得他们背后给他找麻烦,而且还能白赚两个不错的免费劳动力。   现在,有翠微山的人翻找线索,有无赦道的人替他准备下午要用到的道具,他自己倒是悠闲自在,这倒是成了他重生以来进得最轻松的一个魇境。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   祠堂的朱红大门被巫师缓缓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一股燃烧药草的淡淡烟香味从祠堂中传出来,围屋的人们再次聚集在祠堂外,排队等待拜见仙童。   巫师缓声道:“仙童已在祠堂中就坐,请欲拜见者……”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喊着“救命!救命!”硬生生从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向祠堂挤过去。   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个少年一路狂奔,那少年的胳膊上皮开肉绽,硬生生扭曲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度,一晃而过时只觉得一片鲜血淋漓,似乎能看见白生生的骨茬,鲜血一路淅淅沥沥地滴在路上,吓得周围人都下意识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那少年嘴上哭天喊地地惨叫着,听的人浑身一哆嗦,腿上倒是跑得一点也不慢。   几人就那样向祠堂冲去,即将冲进去的时候,却突然被两边的巫师拦住了。他们一连向前走了几步,连声道:“慢,拜见仙童须得等待……”   谁知,忽然不知从人群中哪里伸出来几条腿,在一片混乱中正正把两个巫师给绊了一跤。   他们一个趔趄,那三人和另外几个人影竟就这么挤进了祠堂门口的草珠帘。   舟向月只听耳边哗啦啦一阵清脆珠响,接着眼前豁然开朗。   他看见窄小的祠堂里竟然还挂着帷幔,只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幔隐约看见里面一个不高的人影,但完全看不清样貌。   接着,他只觉脚下一滑,竟没能站稳,哧溜就滑跌在祠堂地面上。   那一刻,摔到地面的皮肤感觉到一片光滑冰凉,他下意识低头,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脸。   ——这祠堂的地面上,居然是一面巨大的圆形镜子。   无比圆满,正正地位于整个围屋的圆心。   “叮!恭喜你发现境灵碎片1/4 【不知愁的礼物】!” 第115章 冷暖(3更)   舟向月眼前一花,视野恢复时,已换成了全新的景象。   亮堂堂的“永昌围”匾额高高地立在面前的拱门上,他站在围屋的门外不远处,只见四周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商铺、摊贩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片商旅繁忙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老弟!”   他一回头,发现竟然是乔青云,还是她本人的样貌。   舟向月也看了看自己——自己也和“原本的”马甲样貌一样。   乔青云说:“这里应该是个幻境,我刚才试了,我们碰不到这里的人,他们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几个冲进祠堂里的人应该都进来了,不过没看到他们在哪里,就看见你了。”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见永昌围的门口有个人被推搡了出来:“去去去,我们永昌围不给乞丐借宿!”   被推搡的那人没注意绊倒在门槛上,狼狈地摔了一跤。   他披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罩衫,风尘仆仆的样子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头上还戴了顶白色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其实远远算不上乞丐那么磕碜,但确实看起来身无长物,一看就没钱,和永昌围那富丽堂皇的模样一笔,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舟向月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倒像是不是很生气的样子,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准备走。   舟向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个人恐怕就是不知愁。   他没对乔青云说什么,只是在她伸长脖子左顾右盼找别人的时候,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白衣人的身影。   白衣人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旁边就是一家小酒馆,透过临街大大的窗台,可以看见不少人在喝酒划拳,热热闹闹的一个个都大嗓门。   一个格外大嗓门的壮汉“咣”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新出现的门派,叫什么‘千面城’的,古古怪怪一个名字——听说那个当家的不过十五六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舟向月看见,这白衣人脚步顿住了,转头伸长脖子从栅栏旁往那临街的小酒馆里看,倒像是有些好奇的样子。   舟向月立马预感要吃到瓜了,连忙回身去拉乔青云:“乔姐,你快看!”   那个大嗓门的人还在说:“明明烂人一个,倒是喜欢模仿人家富贵公子,和几百年前翠微山那个尘寄雪一样,都喜欢穿一身白!”   “嚯,模仿不知雪啊?他也配。”   “啧啧啧,他也等着别人给他写诗吗?明明一个是少年英杰,一个是人间败类。咱兄弟就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肯定不会有人给咱写诗,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那些酸文人说的那什么,画老虎长得像狗,哈哈哈哈哈!哪个兄弟撒泡尿滋醒他。”   舟向月有些好奇,低声问乔青云:“怎么,尘寄雪有个称号是‘不知雪’吗?”   乔青云一听就笑了:“其实也不是他自己起的,是个误打误撞的笑话。你知道‘蝉不知雪’吧?本来用来讽刺人见识短浅的。”   “当时尘师兄名气刚刚在玄学界打响的时候,有个眼高于顶的酸诗人,最开始很不屑地说什么尘寄雪?没听说过!还有好事者把这事传到尘师兄耳朵里了,他正好也没个出去游历的称号,听了就说,不如他就叫‘不知雪’好了。”   “结果后来呢,那个诗人正好见了他在凌云塔尖上醉酒舞剑的那一回,结果一下就惊艳地写了两句诗,‘见君素衣尘不染,浑忘世间白雪轻’。这个不知雪的称号传来传去,也就这么真成了尘师兄的称号。”   原来如此!舟向月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两人继续专心吃瓜。   那个一开始说起这话题的壮汉喝了口酒,又把酒杯放下了,神秘兮兮道:“不过,我倒是听说,那是个小白脸嘞。据说那脸啊,长得比娘们都好看。还有,据说连头发都是银白色的!又白又软……”   众人心领神会,“哦哦哦”地起哄起来:“大哥见多识广啊!这都知道!”   “小白脸?那就说得通了。说不定是攀上了什么厉害的老妖婆,靠着阴阳双修给自己采阴补阳呢,哈哈哈哈!”   “你确定是采阴补阳?说不定是谁采谁呢,哈哈哈哈……”   “改天见到了,把他弄来给咱哥们爽一爽,搞不好比娘们还带感。喝!”   乔青云翻了个白眼:“就只剩裤/裆里那点事了,狗改不了吃屎。”   就在这时,舟向月感到眼前白色身影轻盈地一闪而过,只见刚才还慢悠悠的白衣人一个错身,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白色罩衫就这样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被随意甩在身后,同时被抛下的还有那个长长的白色帷帽。   舟向月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一阵白色的风掠过。   刹那之后,酒馆里响起了杀猪似的惨叫。   现场惨不忍睹,舟向月和乔青云扒在窗台上看得兴致勃勃。   不过片刻,混乱就已经结束了。   只见那白衣人脱了长长的罩衫和帷帽,便成了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正懒洋洋地坐在被掀翻的桌子上,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低头看地上好几个遍体鳞伤的魁梧壮汉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   少年披散及腰的长发果然是清冷透亮的银白色,身上是件有点苗疆风格的轻便对襟白衣,胸前挂着一只镂空的银白骰子,里面有几粒叮铃铃的黑色铃铛,从头到脚还叮了当啷地挂着不少细碎的配饰。   原本雪白的衣服,此时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那不再被帷帽遮盖的脸。   舟向月曾在万魔窟待过,妖魔与人不同,道行越深就越美貌,美貌无极限,所以他也算是阅遍美人了。   可尽管是这样,在看到那少年的第一眼,他甚至有点恍惚——   老天,这真的是人能拥有的美貌吗。   肌肤胜雪,眉眼昳丽毫无瑕疵,不知愁确实如传闻所说,美得雌雄莫辨,几乎不真实。   白衣美人一手慵懒地托着腮,脚下踩着连连惨叫的大汉,微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白色吗?”   大汉龇牙咧嘴:“不知道……不知道!大爷,大爷饶命……”   美人慢条斯理道:“因为啊,白色特别干净,特别容易被血染红。穿着被血染红的衣服呢,大家就都会很怕你。我喜欢别人怕我——你喜欢吗?”   “我……我……”大汉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话,在美人不知踩着哪里碾了碾之后顿时迸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大爷您喜欢就好!大爷饶命……”   美人没理他,自顾自地又踩了好一会儿,直把脚底下那人踩得嗓子都喊哑了,才松开脚,若有所思说:“不过确实,我好像还缺一个‘不知雪’那样拉风的名字呢。让我想想……”   他那双昳丽无比的眼眸忽然亮起来:“不如,就叫不知愁好了!”   底下人都瑟瑟发抖呢,一听这祖宗似乎有点高兴,那自然是赶紧捧着:“不错不错!好听!”   在一堆恭维声中,少年不知愁一脸得意,就这么把自己之后传遍玄学界的名字定下来了。   乔青云若有所思:“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不知愁成名前的时候。他后来十六岁时偷走了翠微山的邪神法器,结果一战成名,挤进了凶邪榜里。因为总是穿白衣,就被叫做丧魔。”   她想了想,“但是这里不是永昌围的幻境吗?总该跟这里有关吧。所以,我理解,是不知愁曾经想在永昌围借宿被赶了出来,所以对曾家怀恨在心,就来报复?”   “不过我听见那个境灵碎片说的是‘不知愁的礼物’。他是给曾家送了个礼物?”   她话音未落,两人身旁熙熙攘攘的场景忽然变了。   寒风呼啸,雪花飘落。   原本热闹的集市不复存在,土路上铺满了衰败的落叶,积了薄薄一层细雪。   不过永昌围门口却很热闹,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大家似乎都喜气洋洋的。   舟向月和乔青云走了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点。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拉着不知愁的手,脸上的笑容不只是亲切,简直近乎于谄媚了:“城主大人大驾光临,我曾家真是蓬荜生辉啊……能与千面城这样的顶尖门派合作,是我们曾家祖坟冒青烟啦!”   不知愁神色淡淡,笑得漫不经心:“您客气。”   那看起来像是曾家族长的老者恭恭敬敬扶着不知愁的手将他迎进了围屋里,一边走还一边低声下气道:“城主大人有大量,能不计前嫌,原谅我曾家不懂事的后辈当年冒犯,实在是让曾某感激涕零。我在此以曾家全族人性命为誓,一定追随城主大人,为您鞍前马后!”   为招待贵客,族长带着不不知愁简单参观了整个祖宅,一大堆人跟在后面。   舟向月和乔青云也挤在人群里面,听旁边一个人低声道:“没想到那个丧魔竟这么年轻。”   “是啊,谁能想到,他居然这么厉害……没看不过几年的时间,家里出了多少事,人心惶惶啊。”   “看着老族长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向这么一个孙子辈的恶人低声下气,真是好不甘心啊。”   “嘘!你不要命了!别说了,族长还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族,唉……”   看来,曾家是在连续倒了几年霉之后发现自己真的得罪了不得了的人,于是不得不把不知愁请来,想要冰释前嫌。   此时,老族长已经带不知愁参观完了一圈围屋,将他请到了围屋正中央的祠堂里。   不知愁毫不推辞地在主宾座上坐下了,环顾一圈后忽然微笑起来:“蒙曾老邀请,我身为晚辈,也不能空手而来。”   老族长慌忙道:“没有没有,您……”   不知愁继续说:“我刚才看这永昌围里一切都成整体,每个屋子里都有个圆镜,风格统一,感觉很震撼。”   “我正好有一面圆形宝镜,是上古明镜,正好适宜放在围屋中央,能够聚招财凝聚好运,保您曾家一飞冲天,安享荣华富贵。”   “这面宝镜,我便送给曾家吧。过去的事,从此一笔勾销。”   听到这话时,舟向月和乔青云两人正好走进祠堂,踏上了那个他们进入幻境前碰到的那面圆镜的位置。   一时天旋地转,他们于转瞬间离开了幻境。   虽然幻境到此为止,但后面的事,乔青云想起来了——其实她当时就知道这件事,但因为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她此前一直没有想起来。   曾家收下不知愁赠送的那面宝镜后,就将它安放在了祠堂中央。   此后一年内,曾家果然如不知愁所说一飞冲天、富贵无边,成为闽南无出其右的钟鸣鼎食之家。   第二年,曾家人突然发现,他们的孩子都开始在十八岁之前夭折。   第三年,围屋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接连死人,每一个都是死于非命,死状惨烈。   乔青云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到那时候,不知愁已经被付一笑逮捕带回了翠微山,被关押在凌云塔由玄学界最高权威凌云台审判后被处以极刑。   当时的曾家人急得团团转,去千面城找他求助时,才听说千面城变故,不知愁已经不再是千面城主,而是关押在凌云塔即将被处刑的犯人。   他们没办法,最后直接找到了翠微山,请求见不知愁一面,说求他帮忙。   不知愁既然已是犯人,当然不可能单独见面。   那时原本的掌刑者郁归尘闭关,付一笑代管凌云塔。   翠微山规定严明,掌刑者不能单独陪同见面,因此当时就是乔青云和付一笑一起担任陪同的。   乔青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凌云塔里,奄奄一息的不知愁听说了曾家人的来意之后,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厉害,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好笑的事情,到最后甚至吐出了一口血。   因为双手都被束缚着,他无法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迹。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勾起一个无比恶毒的微笑——   “你们,都是活该。” 第116章 冷暖   从幻境里醒来,舟向月惊讶地发现天居然已经快要黑了。   他靠坐在围屋天井里边缘的椅子上,一睁眼就听见胡喜乐的声音:“老大你醒啦?”   胡喜乐别的没有,但是耐心管够。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盯着舟向月发呆了好几个小时,所以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舟向月醒来后环顾四周,发现翠微山的几人都在,乔青云也是刚醒。   几人对了下信息,才弄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们几人突破巫师的阻拦冲进祠堂时,只有最前面的舟向月、马登山和乔青云进入了幻境,原地晕倒。在巫师的质问下,其他人找借口搪塞过去,把晕倒的几个人搬了出来,静等他们醒来。   “那马见山他们俩呢?”乔青云问道。   这里只有两拨人,不见那对父子。   “马见山带他儿子回去了,”楚千酩说,“说不想在外面待。但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们。”   舟向月笑了:“他是把境灵碎片拿走了吧。”   几人恍然,确实,他们都没有见到境灵碎片的踪影,之前还想过是不是要从幻境里出来的人才会获得来着。   胡喜乐摸了摸脑壳,“那,我们是不是要去找他们要回来?”   舟向月:“没事,给他们吧。我之前就是拿境灵碎片跟他们交换合作的,他们当然是无利不起早。”   胡喜乐还有些不甘心:“他们也没做什么啊……”   舟向月对他使了个眼色:你还不信你家老大?外人在呢,有些话不太好说,免得他们把我们当坏人。   胡喜乐虽然并没有领会舟向月的意思,但他知道老大每次做这个眼色都是让他闭嘴,于是他讷讷闭嘴了。   几人又交流了一下幻境内外的信息,乔青云把她知道的一些往事也说了出来。   “听起来不知愁好像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那他死前也没说这个围屋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咋舌道,“嘴够严的啊。”   乔青云说:“至少在凌云塔见曾家人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不过他死前最后一个见他的人应该是付师兄……他有没有跟他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那段时间付师兄看起来心情就很低落。”   好吧,这条路看来是追溯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还得靠他们自己在魇境里探索。   “……所以,永昌围里后来的这些事情,应该和不知愁送的这面镜子有关系。”舟向月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围屋里所有的卧室都有镜子?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圆形镜子。”   几人点头。   舟向月:“那些镜子或许有古怪。眼看天又要黑了,昨晚平安无事,今晚可能要小心镜子。”   众人纷纷赞同,“或许应该把镜子遮起来?本来镜子正对着床就不好。”   郁归尘忽然说:“进入魇境的时候,给出的信息之一,是‘我们’心中有所求,希望求得仙童一见,让我们得偿所愿。”   几人一下子被提醒了:“对啊……”   舟向月道:“这么说或许是暗示,有可能镜子带来的危险并不仅仅是有鬼这么简单,甚至会迷惑人的心智。”   乔青云接话:“比如,告诉你能实现你的愿望?大家的愿望是什么啊,提前想一想,或许可以避免被迷惑。”   众人沉思片刻,神态各异。   舟向月专门留意了一下郁归尘,发现他神色淡然,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也是,这种人哪会有什么虚无缥缈的愿望,他只靠自己。   祝雪拥神色凝重地开口:“今天围屋点燃的药草比昨天浓一些。这种药原本是有镇静镇痛和抗焦虑的功效,但使用浓度高,可能会麻痹神经,干扰思考,让人警觉性下降,或者是容易不深入思考冲动行动。我刚才去找过围屋的人了,但他们都不知道药草在哪里燃烧,恐怕……要靠各位自己小心了。”   天最终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马见山坐在床上,又不放心地把那面微缩的圆形小铜镜拿出来看了看,再次确认这是境灵碎片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把它又放了回去。   刚才儿子马登山从幻境里出来,问起境灵碎片的事,他便跟儿子说境灵碎片被无名氏那几人拿走了。   马登山有些生气他们不守承诺,马见山还安慰他,说那个私生子不过蹦跶一时,当务之急是先稳住他,把他送去千面城换了钱再说。   虽然对方实力不如他们父子,但毕竟是千面城主的私生子,而且看起来和翠微山也搭上了线(马见山对此十分震惊),最重要的是活着才能换钱,所以就是财神爷。   马见山叮嘱儿子沉住气,不要跟财神爷哪壶不开提哪壶,稳住他为上。   马登山相信了,于是马见山就顺理成章地藏起了自己在祠堂混乱时拿走的境灵碎片。   他进魇境多年,当然还是有几下压箱底的手艺的。   至于为什么要瞒着儿子……其实马见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说,他没有细想。   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又不止这么一个儿子,现在还在魇境里,境灵碎片自然应该是他这个做爹的拿着。等出了魇境再给他不迟。   马见山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时间,是时候睡觉了。   昨晚他一直警惕会有什么脏东西出现,一晚上都没有怎么合眼,到现在已经十分困倦了。毕竟上了年纪。   昨晚没事,今天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谨慎起见,他还是检查了一圈房间四周自己布置好的符咒,确认一切没问题之后,才放心地睡了。   这一觉,马见山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前妻。   然后发现,她把他给绿了,马登山其实不是他的儿子。   梦里,妻子搂着另一个男人的腰,脸上的笑容那么刺眼,气得他心头血气翻涌,醒来时还觉得气愤难忍,恨不得回到梦里去拿把刀把那对狗男女一起砍了。   等马见山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还是半夜。   那个梦的记忆无比清晰,他忍不住顺着自己醒来前的思路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头仿佛有一股无名火起——   那么多年,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其实马登山真的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   马见山自己有别的情人和儿子,那个孩子和他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坐在床头沉思时,余光忽然看到床对面的镜子里什么东西一动。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镜子里床头上方一块突出的砖头突然碎裂,直直地冲他的头掉了下来!   马见山慌忙起身躲避,可闪到一边回头才发现,上方那块砖明明还在那里,并没有裂开。   他不由得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他谨慎地凑近一点去看,发现那块突出的砖上有一条明显的裂缝,突出的部分已经摇摇欲坠。   马见山皱起眉头,又去看镜子里。   镜子里照出来的砖头,依然是已经碎裂后的样子。   他陷入了沉思——镜子里外的景象,竟然不一样。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画面远处,可以看到围屋对面的一排数点暗红烛光忽然依次闪了闪,就像是有人从走廊上经过,依次挡住了那些房间门口的蜡烛。   他转头向外看去,却发现那些房间门前的蜡烛还稳稳地燃烧着,并没有什么人影。   马见山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这是……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他床头那块出现裂痕的砖突然裂开,滚落到了地上。   整个过程,和他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马见山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个镜子里的时间,似乎比现实中的时间更早,也就是可以短暂地预见未来。   他立刻去看自己的手表,估算了一下,镜子里的时间大约比现实中快三分钟。   马见山立刻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这面镜子预知危险。   他立刻起身,从各个角度去看镜子,把整个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结果很是满意——所有的符咒都在,一切摆设都和现在一样,说明无事发生。   马见山坐在镜子前,继续观察了一会儿。镜子里和镜子外的景象一模一样。   于是,他坐在床头,又忍不住开始想自己儿子的事。   不行,出去之后,一定要和马登山做个亲子鉴定。   如果马登山真的不是他的种……他恶狠狠地想,那个臭婊子,居然让他养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儿子!不亏他当年在魇境里把她给……   就在这时,一直毫无变化的镜子里,突然溅上了一片鲜血!   马见山吓得“操”一声站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鲜血是镜子里的,不是外面的。   他立刻明白过来,应该是自己坐的位置视野限制,没看到镜子里溅出鲜血的那个地方。   他迅速移动起来找好角度,在看到镜中那一幕时顿时目眦尽裂——   只见镜子里照出了床边的地板,一具尸体躺在地板上,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另一个人则跨坐在尸体身上,手从尸体的脖颈处离开,被溅得满身满手鲜血。   坐着的那个人是马登山,而地上的尸体——是他自己,马见山!   马见山感觉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热血上涌,下意识就抽出了自己的短刀,脑中满是怦怦的心跳声和愤怒恐惧的问号:   马登山为什么会杀了他?   马登山竟敢杀了他!   他是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了吗?!   还是,他知道了自己把境灵碎片藏了起来……   就在这时, “咚咚咚”门被大力急促地敲响了。   “爸,”门外传来的是马登山的声音,“是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火气,甚至暗含威胁,“快开门,我要问你点事。”   ***   马登山做了个梦,半夜惊醒。   他梦见了多年前的事。   那时他大概只有十岁,一次爸妈一起出门进魇境,回来却只有他爸马见山一个人了。   本来他妈妈走之前,还答应他回来带他去吃全家桶。   从那之后,马登山再也没吃过全家桶。   在今夜这个梦里,他梦见了他妈妈出事的那个魇境。   然后他亲眼目睹的,是两人在遇到无法战胜的厉鬼时,马见山在妻子背后贴了一张招鬼符,将鬼引到了她身上,然后自己在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头也不回地逃命。   马登山惊醒时一身冷汗。   他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夜,他一边哭一边去翻爸爸带回来的东西,发现里面少了几张招鬼符。   那时的他没有多想,但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开始怀疑多年前马见山告诉他的话。   马登山思索良久,最终决定不能等到第二天。   他要马上去问问马见山,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登山其实知道他爸之前就在外面有女人。   后来他妈妈死了,那个女人还给他生了孩子。   ……他们是完整的一家人,而他,什么都没有了。   马登山敲响马见山的门时,双眼充了血,心想——如果他妈妈真是马见山那个老禽兽害死的,那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门开的瞬间,马登山就扑了上去,想把马见山扑倒在地:“老东西你老实跟我说!当年……”   一道银光闪过,径直袭向马登山的面门!   马登山大惊,他没想到马见山竟然一上来就是致命杀招!   他猛一扭身,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那道寒刃,脸侧一痛,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憋在心头的愤怒骤然迸发,马登山猛一翻身将马见山扭在身下,劈手夺了刀,裹挟着全部的恨意将刀狠狠扎下!   短刀锋利无比的刃切开了马见山的脖颈,顿时鲜血如喷泉般狂涌,飞溅的血雾溅了马登山一头一脸,也溅到了旁边静默的圆形古镜上。   马见山瞪大了眼睛,捧着自己的脖子无声地“啊啊”两声,不动了。   一个反射着血光的圆形小物件从他身上滑落。   马登山定睛一看,这好像是……   他手触摸到那东西的瞬间,听到了提示:“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 【不知愁的礼物】!”   马登山喘着粗气,冷笑着看向死不瞑目的马见山:“……你真是个禽兽不如的男人。”   ***   弹幕在感叹。   【祝雪拥好像分析得不错,境客们吸了一天的药草烟,真的会容易冲动】   【不过她也只是从药理的角度分析。实际上,加上这个围屋里的那个圆满阵法后,还会放大人心的欲望,影响他们的理智。】   【不过这种影响,对于大佬来说应该还好吧?】   【emmmmm……我现在看着,感觉不太妙啊】   郁归尘站在他房间里的圆镜前,凝视着镜子里。   镜子里,他自己的倒影同他一样一脸冷漠,唯一的不同是他在对镜子外的郁归尘说话。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影子慢慢道,“杀掉现在你身边那个人……你就可以换回你最在乎的那个人。”   “……让你,得偿所愿。”   郁归尘面无表情,可握着长剑的手背上,却隐隐鼓起了青筋。 第117章 冷暖   镜子里的倒影说完后,郁归尘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倒影忽然眨了眨眼。   镜中宛如水波漾开,转瞬之间,他的影子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长发披散,一身红衣。   少年苍白的脸上是一双清泠泠的桃花眼,孩子一样无辜又清澈。   那双眼里盈满了泪,轻轻一眨,便有一滴晶莹泪珠掠过眼角的泪痣,无声地沿着颊侧滑落。   他透过泪凝视着郁归尘:“……换回我,你不愿意吗,郁燃?”   郁归尘脸色陡变。   他原本长久保持的冷漠脸色终于凝聚了一股怒意,暗金色的眼眸骤然明亮起来,仿佛燃烧起了火焰。   他一字一顿,嗓音冰冷至极:“不要用他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动,一道明亮灼人的剑风就这样猛然袭向镜子——墙壁——乃至房间的门口。   轰!!!   从墙壁到门口瞬间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焦黑裂痕,门颤颤巍巍地支撑了几秒后,也轰然洞开。   唯有墙上那面古镜毫发无损,只是此刻镜中已空无一人。   门打开的那一刻,一张泛黄的符纸应声从门上飘落。   落到郁归尘掌心时,可以看见符纸一角焦黑的燎痕。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鬼童镇魇符】!”   郁归尘把符纸收起,半分都没停留,径直从门口出去了。   ——如果不是顾忌这个魇境里所谓的阵法压制,放开使用灵力,这里原本就没什么能困得住他。   ***   祝清的房间里。   少女头发披散在肩头,面色惨白,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她自己正对着她微笑:“你有多虚伪,你自己清楚。”   “祝凉是你弟弟,你们不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吗?你不是最了解他吗?”   “你猜,他是为什么突然回到了这里?”   “你猜,你头顶那团小孩形状的障是怎么回事?”   “……你猜,原本该死的人是谁?”   祝清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   倒影缓缓勾起唇角:“你已经猜到了吧。要想救祝凉,唯一的方法就是——用你换他。”   “现在自杀还来得及。”   “你放心,等你死了……祝凉就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祝清颤抖的手拿起了匕首,缓缓地放在了自己脖颈上,手指用力得微微泛白——   突然“轰”的一声,房门猛然被破开。   涌起的黑烟中显出了郁归尘和乔青云的身影。   乔青云一见她的动作,当即厉喝一声:“祝清!你在做什么!”   祝清猛然从一种梦魇一般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她一连从镜子前后退两步,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乔青云走进来,把匕首拾起来收好:“我陪你吧。”   祝清还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那郁院长……?”   门口已经没有郁归尘的身影了。   乔青云有些头痛:“他强行突破灵力压制,一间间过来把我们都唤醒了。之后,恐怕免不了……算了,今晚的情况确实有些诡异,就算反噬吧,总比真出事了强。”   郁归尘一路过去,砍瓜切菜似的把一溜儿门都给劈开了,确认完翠微山的几人都没出事后,他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个房间。   两个房间都房门紧闭,那是“无名氏”和胡喜乐的房间。   郁归尘想了想,干脆过去把他们两个的房门也强行打开了。   打开房门的时候,胡喜乐正对着镜子,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呆呆地流口水:“要炭烤的,油脂滋滋地往外冒,撕开热气腾腾的……”   郁归尘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他最后破门进入舟向月的房间时,一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怔了怔。   少年正对那面镜子盘腿坐在床上,困得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歪着头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在跟镜子剪刀石头布。   郁归尘破开门后,少年如梦初醒。   郁归尘不由得问了句:“……你没事吧?”   少年转头看他,打个哈欠笑起来:“啊哈哈,没事。一晚上太无聊了,我的愿望就是有人陪我猜个拳……”   郁归尘:“……”   他转身走了。   舟向月又打了个哈欠,倒在床上。   其实他也觉得挺离谱的。   入夜时,他端坐在镜子前,想看看镜中是不是真的会出现什么说能实现他愿望的存在。   结果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影子对他缓缓绽开一个邪气的微笑,“你的愿望是……”   镜中倒影忽然自己闭嘴了。   舟向月忙不迭道:“我是不是可以许愿了?我的愿望是……”   镜中倒影直接打断他:“闭嘴。”   舟向月:“……”   喂,你能不能敬业一点?!   眼看那影子就要跑了,舟向月叫住他:“等等!我可以换一个比较好实现的愿望。”   影子:“……?”   影子:“你说。”   舟向月嘻嘻笑:“晚上太无聊了,要不你陪我猜猜拳吧。”   也不知道这镜中倒影是单找他一人的,还是别的境客们都有呢。   弹幕在尖叫。   【你在想什么!】   【我惊了,镜中灵自己都准备走了,还真有上赶着找死主动让他留下来的?】   【他是不是不知道镜中灵到底有多恐怖啊?你以为是玩游戏,其实是在不断侵蚀你的神智啊!那种侵蚀连大佬都难以抵御,没看玄琊君都快暴走了】   【而且你以为让鬼陪你玩游戏不需要代价吗?看出来缺乏魇境经验了……】   【话说,只有我在好奇这位小无的愿望到底是啥吗?能有多难实现啊,第一次碰见镜中灵叫人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闭嘴!” 真的搞笑,同好奇】   影子:“……”   半晌,他缓缓绽开一个邪气的微笑:“如果你输了,就永远留下来。”   舟向月:“好啊。那你要是输了,就得继续陪我玩。一言为定?”   影子点头:“一言为定。”   于是它真留下来陪他猜拳了。   【?这种不平等条件都能接受?】   【一整个好奇了,这是多普信啊,他怎么就敢确信自己能一直赢】   【恨不得抓住他摇晃出脑子里的水:你清醒一点】   舟向月和影子开始猜拳。   一局。   两局。   三局。   ……   N局后。   【……我错了,这位爷,他怎么,真的能……一直赢……】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我也有……】   【……这位爷,不会是,天灵宿吧???】   【天灵宿!那难怪了,玩猜拳就是降维打击】   【什么?天灵宿?在哪里?蹭蹭天灵宿求好运】   【蹭蹭天灵宿!】   一片蹭蹭的弹幕里,还是有鬼在认真讨论。   【我不理解,就算他真的是天灵宿吧,你看他都困得小鸡点头了,为啥就是不放镜中灵走?损人不利己啊这是】   【你这么一说突然提醒我了,是不是因为镜中灵其实是平均分了力量去对付每一个境客,他这里要是拖住了一份力量,别人那里就可以减轻一点压力?】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想多了】   【你看这种高尚的行为,像是一个偷人境灵骗人感情的缺德大佬会干出来的事吗?】   舟向月就这么和镜子里的影子比划了一晚上。   连赢了一晚上。   影子脸都绿了:“…………”   可他没办法,人和鬼的契约已经形成,他不赢,就走不了。   舟向月微笑,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没办法,作为一个拥有预知力量的天灵宿,要赢猜拳实在是太容易了。   郁归尘破门的时候,舟向月已经猜拳猜得快要睡着了。   呜,好困啊。   ……   这一夜鸡飞狗跳,第二天,翠微山和无灵狱的几人再次交换了信息。   那个父亲马见山死了,儿子马登山现在表现得有些神经质,拒绝与他们交谈。   围屋里的居民在看到马见山屋子里一片血腥的样子时,倒是十分麻木,见惯不怪地去收拾了房间。   舟向月也是在这时得知郁归尘在强行破门而出后,拿到了第二个境灵碎片【鬼童镇魇符】。   他若有所思。   乔青云说:“我在围屋四处都转了,找到了一些文字记载,验证了我之前的记忆。”   确实是在不知愁送了那面镜子之后,曾家一度在一年内突然崛起,成为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富贵人家,但紧接着就在此后的第二、第三年里,先后开始发现子孙后代纷纷夭折,住在永昌围里的人接连死于非命。   结合昨晚他们自己的遭遇,大概可以推测,永昌围里那股神秘可怕的力量,似乎只能对十八岁以前的曾家子孙后代产生直接的“诅咒致死”影响。   而对于其他的人,它似乎是通过一种间接的方式,去引诱他们自相残杀。   “比较可怕的一点是,镜子似乎能知晓人心底最黑暗的秘密,放大欲望,而且挑拨离间。之前看上一批死在围屋里的那些人的报道时,就有人分析说那些人看起来好像是自相残杀死的,看来很大可能是这样。幸好郁师兄把我们救了。”   乔青云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显得心事重重的祝清,“我怀疑这也跟丧魔送的那面古镜有关,那面镜子就在整个围屋的中点上,很大可能是围屋里阵法的阵眼。”   “我甚至觉得,这个魇境之所以实际比我在翠微山检测出来的厉害很多,也跟这面古镜以及这个围屋一圈圈同心圆将阵法都全在里面有关。”   几人又商量了一阵,便有人来告诉他们:“下午了,可以去等待仙童接见了。”   几人都忍不住看了眼时间,意识到这个魇境里的时间已经开始加快流逝。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意味着魇境在加速走向最危险的时刻。   祝雪拥对舟向月道:“可否请你帮个忙?”   舟向月:“嗯?”   他差点脱口而出“大师姐你跟我客气啥”,好在按捺住了没露馅。   听他们解释了几句,舟向月听明白了。   原来,他们几人在得知了之前那个幻境的内容之后,觉得那个请不知愁来做客的曾家老族长或许会知道些内情,打算去找老族长的房间寻找线索,在此期间想请他帮忙看一下孩子(不是),主要是还想留着仙童这边的一个途径,如果排到了面见仙童的机会,也要利用上。   舟向月看了一眼眼巴巴的楚千酩和心神恍惚的祝清,一口答应了。   看看孩子,这还不容易。   翠微山的几个大人走了,舟向月和楚千酩聊天。   楚千酩:“不知道今天下午能不能排到我们。不是说仙童可以解答疑问吗?我们打算干脆问问仙童,祝凉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舟向月赞同:“开门见山,不错。要是真能问到就赚了,就算问不出来也没啥损失。”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彩衣编草长袍的巫师从祠堂里走出来,穿过人群,径直来到舟向月面前:“贵客,仙童请你入内一见。”   楚千酩纳闷地看了看前后的人群,忍不住问道:“不是都排队吗?这是什么顺序啊?”   那位巫师恭恭敬敬道:“仙童说了,这位是我们特别的贵客,所以先请他进去。”   楚千酩:“……?”   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说都是贵客?原来VIP还分不同等级的?   舟向月回头对他笑笑做口型:放心吧,我会问问祝凉的事情的。   楚千酩目送着他跟在巫师身后走进了祠堂,穿过草珠帘后就不见了身影,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心说真是奇了怪了。   都是第一次来永昌围,这位小无兄是哪门子的贵客啊。   楚千酩想了半天,勉强找到一个或许说得过去的原因——不知愁作为千面城的创始人和首任城主,是曾家的座上宾;这位小无兄是现任千面城主的“私生子”,沾亲带故的,大概也能算特别的贵客了。   行吧,人家后台就是硬,有关系就是厉害。   舟向月跟着巫师走进祠堂之后,只觉眼前顿时昏暗下来。   祠堂内安静肃穆,一股浓郁的药草燃烧气味萦绕在鼻尖,他并不能闻出具体是什么味道,但感觉有点让人飘飘欲仙的松快。   几层朦胧的帷帐拦在他和仙童之间,他只能看见里面隐隐约约的一个矮小身影。   舟向月在帷帐对面的坐席上跪坐下来,问了楚千酩之前告诉他的几个问题——   祝凉怎么样?   他在哪里?   那名带他进来的巫师此时已经退到了一边的黑暗中,恭恭敬敬地站着。   他说完之后,是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看起来年长许多的巫师从墙边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舟向月隐约看见他在帷帐里那个矮小的身影旁跪坐下来躬身弯腰,像是恭恭敬敬在仙童耳边说话。   半晌之后,他站起身,出来了。   巫师垂着眼,神情肃穆:“贵客,你想问的那个孩子,现在在一个很冷的地方。他快要冻死了。”   还真会回答啊。   舟向月正想开口追问,那个巫师又接着说:“仙童说,关于这个孩子的问题,他只能回答到这里。”   好吧。   舟向月便作罢,只是又仔仔细细多打量了一下帷帐里那个矮小的身影。   这仙童神秘兮兮、装神弄鬼的,不仅不见真容,连话都不开口对外人说一句,还要年长的巫师传话,倒是怪有架子的。瞧瞧人家这派头……   他微微眯了眯眼,怎么感觉这仙童的身影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眼熟……   巫师又道:“贵客,仙童问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所以还能饶一个问题的?   舟向月心想,来都来了,反正也不要钱……   于是,他轻声开口:“我想问问仙童,我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有了昨晚吓跑镜中鬼的经验,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没要求仙童替他实现愿望。   本来嘛,这仙童顶破天就是一个家族的守护神,而且还是个孩子。   他一个成年的邪神让人家给他实现愿望,就算是仗着自己重生成了毫无力量的小可怜,未免还是太不要脸了一点。   听完了他的话,那巫师果然又掀帐子进去了。   舟向月坐在原地,看见巫师躬身跪坐在那仙童旁边,久久没有动。   帷幔里是格外长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舟向月都觉得自己膝盖有点麻了。   ……他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问这个问题,明明昨晚吓跑镜中鬼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免费的果然没好货!   不知过了多久,巫师终于从帷帐里出来了,神色颇有些惊讶。   他恭恭敬敬地向舟向月鞠了一躬:“抱歉,贵客,仙童说……他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不过,他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第118章 冷暖(2合1)   “我觉得这个仙童有点邪乎。”   第三个夜晚来临前,舟向月对翠微山的几人说。   他隐隐感觉仙童说的似乎还真有那么点靠谱。那孩子大概率也是个天灵宿,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翠微山那几人老族长的房间,虽然只能偷偷避人搜查,但还真找到了一本看起来有关键线索的古籍,被端正地放在老族长的桌上,前面甚至有几堆香灰,看起来像是对这本书供过香似的。   奇怪的是,明明书破破烂烂,一看就是被翻阅过许多次的样子,但翻开书里面却是一片空白,竟是本无字书。   他们觉得这应该不是本真正的无字书,而是需要在特定情况下才能看到书上的文字,因此就由祝雪拥带回去研究。   此事暂时不是大家讨论的重点,因为舟向月跟他们说了,自己问仙童祝凉的下落时他给的答案。   “很冷的地方?”祝清有点着急,“我看围屋外面每晚都在下雪。他会不会在外面?在屋顶上?我得去找找……”   几人连忙制止她,“小清,你不要着急。又到晚上了,你首先保护好自己。我们会去找他的。”   楚千酩懊悔不已:“难道说第一晚来敲我门的真是凉哥?当时他就一直跟我说他好冷他好冷……啊啊啊,要是当时我让他进来就好了……”   乔青云敲他脑壳:“这里是魇境,说了别给不知底细的东西开门!第一晚那是你命大,开了门那东西也不能进来,不然我们回去都没法跟付一笑交代。以后也记住,别随便开门!!!”   祝雪拥脸色难看,但还很镇定:“这个仙童也是魇境里的存在,他的话未必能尽信。祝凉是我的孩子,我有他的命符,目前还是稳定的。今晚……”   舟向月插嘴:“我用道具测了,今晚会比较凶险,各位务必小心。”   他如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脸色冷厉的郁归尘,“但今晚一定不能再出房门了。如果出,是‘大凶’,不仅仅是个别人灵力反噬的问题,而是可能会害死所有人。”   众人沉默。   乔青云叹气:“确实,我也用签筒算过……是一样的结果。”   虽然牵挂祝凉的安危,但毕竟祝雪拥说了命符的事,也必须顾忌到魇境第三晚的危险性,所有人最后还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过互相叮嘱把镜子蒙上。   舟向月在睡觉前,还是想了想如何应对晚上的危险。   他右眼皮一直在跳,不由得让他打起点精神来预防。   他思忖着,既然郁归尘拿到的境灵碎片是“鬼童镇魇符”,是他强行开门后从房门上脱落的,那说明这玩意对鬼童是有效果的。   应该是在这镇魇符的作用下,鬼童只能通过每个房间的镜子进入房间,或是通过镜子影响到里面的住客,却不能直接进入房间。   ……可惜这镜子无比顽强,怎么都破坏不了。   如今已经是第三晚,按照常理来说,如果鬼童再出现,今晚的力量一定比之前强大很多。   舟向月决定自己先画点符备着。   他之前的存货,比如他很喜欢的大力金刚忿怒符,只剩最后一次使用机会了。倒是还有一张从【梨园梦】魇境的冥婚墓棺材上拿到的镇魇符,可以拿来依葫芦画瓢。   千面城那几个蠢货,也不知道带点好东西进魇境,好让他多搜刮搜刮。   ——如果被李婳声和郑始第知道这位“无名氏”现在在吐槽这事,估计能气到吐血三升而亡。   舟向月拿了纸笔,开始画符。   一笔,两笔……没画几笔,他的手就开始抖了。   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枯竭感,让他越画越艰难,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笔。   他咬牙强撑着画完了一张符,手一松,那张符轻飘飘地从桌面滑落下去,像个软塌塌没骨头的小面人儿一样垂头丧气的。   落到地面的时候,那张符上的墨水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舟向月:“……”   太弱小了,没有力量。   虽然现在这个身体是用境灵开的马甲,但最终的灵力来源还是他自己实际拥有的那个身体。   舟向月第无数次问候为他准备了重生的身体的病秧子舟倾,最终还是决定从魇境系统兑换些符来用。   虽然拥有的门派很穷,但好在他本人现在也算是小有存款的天地银行优质客户了。   每张100魇币的镇魇符……他还是勉强可以消费得起一些的。   精打细算地买了一些符咒,做好他能做的准备之后,舟向月上床躺下,安详地睡了。   ***   马登山原本并不想睡的。   杀死马见山之后,他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总觉得马见山的鬼魂会突然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向他扑来,把刀插进他的脖子。   到了晚上,他的焦虑和恐惧达到了顶峰。   他不受控制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把指甲都啃出血了。   他一会儿就查看一下自己拿到的境灵碎片,确认自己此刻还醒着,境灵碎片也还在手上,他还活着……   窗外又开始下雪。   明明是安静无声的雪花,但他总疑心听到了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呜呜——   火炉上的水烧开了,吓了他一跳。   马登山定睛看去,发现火炉上还温着那壶甜酒。   甜酒温度升高,挥发变得极快,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温暖的甜香味,那么甜,就像是爆米花……   啊,爆米花。   “小朋友,要不要来一桶爆米花呀?”   一个小丑打扮的男人画着鲜艳夸张的妆容,用那种哄小孩的欢快语气道,“刚爆出来的黄油爆米花,又香又甜,嘎嘣脆!”   马登山使劲吸了吸鼻子,真的好香好甜。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妈妈。   妈妈很高,他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没看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在空中慢慢飘起来的五彩缤纷的气球,那么美那么梦幻,像是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他感觉到拉着他的那只手晃了晃,妈妈对那小丑说:“买!”   一大桶亮晶晶金黄色的爆米花很快就到了马登山手上。   他松开了妈妈的手,一只手抱着爆米花桶,一只手去拿爆米花吃。   玉米花爆得很大很蓬松的一颗,拿起来几乎感觉不到。放进嘴里,咔嚓一咬,浓浓的奶油香甜味就在嘴里四散开来。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马登山抬头望去,只见头顶上掠过一列飞速行驶的过山车,落下一路乘客的尖叫和笑声。   他想,过山车……他也想玩。   马登山抬头呆呆注视着过山车,没有看到就在这个时候,他和妈妈在刺眼阳光下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有了点变化。   影子里,妈妈的手向他伸来,就像是想牵起他的手。   可是那只手掠过他的手,径直伸向他背后——如果有人在马登山背后,会看到半空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仿佛镜面一样奇异的平面,里面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小,枯瘦如白骨,末端的指骨和指甲却很锋利。   又一列过山车呼啸而过。   马登山仰着头,不由得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妈妈我们去玩过山车吧!肯定很好玩!   同一时间,他背后心口一凉。   马登山几乎没注意到这股直入肺腑的凉意。   他的眼里只看到了刚刚过去的那列过山车,轰隆隆地疾驰。   银亮亮的过山车轨道在湛蓝的蓝天和洁白的白云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同一时间,在魇境的房间里,只见一只鬼手血淋淋地从马登山的后心退出来,捏着他淌着血的心脏,缓缓缩回了镜子里。   【嘶,开始了,鬼手开始了】   【妈耶直接掏心,血都溅到天花板了,好血腥T T 我有点受不了了】   【醒醒,你死得比他还惨呢,这就受不了啦?】   【好紧张,上一批幸存到这里的境客到这一晚就全军覆没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留下活口?】   【我看难。这一晚最可怕的就是让人沉浸在自己最快乐的记忆里,谁能在那种毫无戒备的状态下防范鬼手啊……】   【有一说一,还没反应过来痛苦就死在了自己最快乐的时候,这死法比我们大多数鬼都强了吧?各位难道都是安乐死的?】   【草,突然扎心】   ***   睡觉前,胡喜乐把床单蒙在了房间里那面镜子上,又转了两圈,觉得好像没什么事了,就睡觉了。   他呼呼地睡到了半夜,镜子上的床单忽然缓缓地自己散开了。落下来的时候,里面似乎有一瞬间勾勒出了一张脸的轮廓。   胡喜乐觉得好冷,好饿,饿得他前胸贴后背。   好像有人在费劲地拖着他走路,磨得他背好痛。   不过紧接着,就有人给他喂了吃的喝的。   温热的食物下了肚,胡喜乐恢复了点精神,不过感觉更饿了。   他费劲地睁开眼,发现一个瘦小的孩子正背对着他,在不远处不知在干什么。   “你……”他嗓音有点嘶哑地开口。   那个孩子的头转了180度,回头看他:“你醒了?”   胡喜乐当时就呆住了。   啊!   猫头鹰精!   而且是幼小的,细皮嫩肉的,骨脆肉香的猫头鹰精……   他一句话脱口而出:“老大,你怎么会变成猫头鹰精?”   他得忍住,这是老大,不是烤得香喷喷油汪汪的小猫头鹰……   不对,他突然清醒过来,老大是老大,是老大告诉他这是猫头鹰精的,老大是不能吃的。   所以老大不是猫头鹰精。   反之,如果是猫头鹰精……就一定不是老大。   那么,这明明是老大,却突然变成了猫头鹰精,就说明这里不是现实……   这是他的梦?   既然是梦,那么……   胡喜乐实在忍不住,望着那回头看他的小孩,很大声地咽了口口水。   小孩:“……?”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鬼童瞳孔地震:我感觉我受到了侮辱】   【救命,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啊?什么禽兽会对这样一个鬼冒出食欲啊?】   【绝了绝了,原来还可以因为对记忆里的鬼食欲过于旺盛而破局的吗?!】   胡喜乐的狐狸眼睛里直冒绿光,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四肢着地鬼鬼祟祟地往那边爬:“老……老大,你放心,我不吃你……”   那话咕哝着咕哝着,慢慢就变成了:“……一条腿,就一条后腿……反正是梦,就让我尝一尝吧……”   小孩:……饿死鬼,你不要过来啊!!!   ***   舟向月醒来的一瞬间是有点懵的,因为他正走在路上。   拂面的微风带着雨后湿润的清新泥土味,周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被风吹出阵阵惬意的沙沙声。   可以看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四周风景很美,不过他好像迷路了。   舟向月停下脚步,有些迷惘地环顾四周。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明明很陌生。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瓜皮帽和圆框眼镜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眯眯地跳到他面前一块石头上:“哟,新来的小师弟?迷路了?”   他推了推眼镜,“需要带路服务吗,价不高~”   钱无缺背着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这个人生地不熟只能依赖自己的小师弟。   他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很好欺负,应该会老老实实给钱……   没想到,下一刻,小师弟懵懵的眼睛里雾蒙蒙地泛起了泪光:“可是,可是我没有钱……”   钱无缺脚一滑,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   不是,没钱就没钱,你哭什么?   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无缺,你不要欺负小师弟!”   一个穿着灰衣的少年急匆匆地朝这里跑来,仿佛生怕来晚一步钱无缺就把小师弟给吃了。   钱无缺一口气哽在胸口:“不是,付一笑,你这……我也没干什么啊,就问他要不要带路服务!我也是人家师兄好吗,你怎么整的我跟小混混似的!”   付一笑怀疑地看他:“你说真的?”   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付一笑的袖子:“师兄,他没有欺负我。”   付一笑一低头,看见小孩的眼神惊恐如小鹿,白净的脸颊上已经挂上了两行泪痕。   他顿时保护欲大起,怒瞪钱无缺:“好哇钱无缺,你欺负了师弟,还威胁人家不准打小报告是不是!”   钱无缺:“???我冤枉啊!!!”   付一笑大声控诉:“刚刚还有人跟我投诉,说你卖给他们的灵犀法器是假货!”   钱无缺顿时翻了个白眼,满脸鄙夷:“一串铜钱就想买个灵犀法器,他们怎么不上天呢!没点自知之明,一串铜钱让人家把法器给他们摸一下都不一定会给。便宜没好货的道理不懂吗?”   付一笑:“……”   他气得不行:“你,你这歪理……”   付一笑和钱无缺在那儿吵架,舟向月拉着付一笑的袖子想,这不是翠微山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翠微山迷路时,遇见钱无缺和付一笑的情景。   就连反应,都是他当时的反应。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吵架的两人,落在地上。   他看见钱无缺没有影子。   再一低头,看见付一笑的脚跟在前,脚是向后长的。   哦。   记忆是真的,不过里面的人都是假的。   那东西假扮他记忆里的人是想做什么?趁他不备时杀了他吗?   在他这么想着时,视野忽然像水波一样浮动,转眼间又变了个场景。   他坐在张缺了角的小石桌上,头顶的树荫在石桌上落下斑驳的树影,面前摆着一碗螺蛳粉,那味儿真冲。   石桌对面还放了两碗螺蛳粉,付一笑坐在其中一碗前。   他用筷子仔仔细细把碗里的所有香菜都挑了出来,在旁边的小碟里放了满满一碟翠绿,全挑干净了才开始动筷吃粉。   舟向月用筷子搅自己碗里的螺蛳粉,问付一笑:“笑哥,那个新来的,什么人间帝星,是不是个哑巴?”   付一笑猛呛了一下,连连咳嗽:“那是昱朝的帝储殿下,叫郁燃!老师是他的表叔。人家将来是要做帝王的,就是现在送来老师门下学点修身养性之道,不算拜入门下。”   他们的老师,翠微山的创始人白晏安,出身王族。   他的母亲是统治天下的昱朝的大长公主,也就是当今昱皇的姑姑。白晏安是当今昱皇的表弟,也是当今唯一的帝储殿下郁燃的表叔。   白晏安从小得万千宠爱,身体又不好,一直不问朝堂事,专心修行,在玄学界倒是进入了相当境界,颇有名气。   等他成年了,也不想在昱皇宫里待着,自己寻到了一羽翠微这片风水宝地开创了门派,在正常收徒之外,也时不时有昱朝的皇亲国戚们送点子弟来,托他帮看着修炼修炼。   白晏安一向来者不拒。   舟向月笑嘻嘻道:“我知道了,他不应该叫郁燃,应该叫郁耳朵。”   付一笑:“……?”   舟向月拿着筷子比比划划:“笑哥你看,那家伙自从上山来之后,我们这边不管闹得多大声,他也头都不抬,简直像是没长耳朵。你再想想,他姓郁,那些人间的所谓大师又要把他吹成玄琊帝星。郁、琊都有耳朵旁,这说明什么?”   付一笑一脸懵:“说明什么?”   舟向月把筷子“叭”地往桌上一敲:“说明他五行缺耳朵啊!”   旁观回忆的舟向月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了。   瞧瞧,他千年前随口取的绰号能代代流传一千年,再传到千年后入学的舟倾耳朵里。耳朵恒长久,一声永流传。   可把他牛逼坏了,让他叉会儿腰。   付一笑:“……”   他忍不住笑骂:“人家那是心无旁骛,哪像你浑身都是耳朵,哪里有点什么动静都少不了你看热闹。”   舟向月嘿嘿笑,忽然咦道:“笑哥,你居然不吃香菜啊?暴珍天物!不吃给我。”   付一笑咳:“……那是暴殄天物。都给你。”   舟向月瞧着付一笑拿着装满香菜的小碟伸手过来,他手的影子却弯起了一个像触手一样的扭曲弧度。   舟向月避开了那扭曲触手的末端。   那触手似乎不死心似的,还想往他这边伸来。   就在这时,钱无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剩下的那碗螺蛳粉面前,嚷道:“成了成了成了!小船,说好的五五分,给你!你太牛了!!!”   他把一个布袋子往舟向月怀里一扔,袋子里发出叮了咣啷的金属碰撞声,听着就不少。   舟向月一把接住,掂了掂,笑着冲他眨眨眼:“老钱,下次还带我啊。”   钱无缺很是豪迈:“放心,有哥的一份,绝对少不了你的!”   “你们这是干嘛去了?这么多钱?”   付一笑在一旁一脸怀疑,“……你们该不会去赌/博了吧?”   翠微山门下,禁止赌/博。   身为师兄,如果两个师弟利用玄学去赌/博,他不能当做没看见。   钱无缺和舟向月对视一眼,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啦笑哥!就是小船不是天灵宿嘛,他算出哪家要倒霉了,我就提前准备好,在他们门口支上摊子。等他们遇到麻烦慌慌张张出门,第一个找的自然就是我,谁也没我快,嘿嘿!没名气的时候,接单就得靠抢占先机嘛。”   付一笑震惊:“……你们都知道会有麻烦了,干嘛不提前帮人家解决掉?”   钱无缺理直气壮:“那就拿不到这么多钱了啊。”   付一笑:“……你,你们……”   他心梗得要说不出话了。   钱无缺见势不好,呼啦啦把自己碗里的螺蛳粉往他碗里倒:“来来来笑哥别生气,吃粉,吃粉!”   舟向月在旁边笑得肚子疼:“老钱,你把笑哥好不容易全挑出来的香菜又倒进去了!”   钱无缺大惊:“啊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师兄……要不,你再挑一次?”   付一笑:“…………”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摊上这两个师弟。   舟向月此时已经大致摸到场景的规律了。   他一边笑,一边看两个师兄背后凭空出现的枯瘦手影,心想鬼东西,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眼前画面再次变化。   毫无准备的,耀眼的橙红色霞光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   天边飘满了灿烂的云霞,橙红色的光芒温柔地落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上。树木掩映间,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房屋尖顶,和一座轻盈如剑的白塔。   面前的山谷里开满了一树一树的淡粉色杏花,忽远忽近的鸟鸣声传来,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美好。   一川杏雨,漫天烟霞。   一只温暖的大手牵着他的小手,走在上山路上。   “小船,”白晏安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这里是翠微山。”   “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舟向月把手遮在眼前,没有抬头去看白晏安,而是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注视着他们一高一矮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   他看到白晏安没有牵着他的那只手变得越来越细,细得不再像是一个成年人的手,甚至好像没有一丁点皮肉;手上的指甲则在一点点变长,变尖……   突然,那手猛地向他心口袭来!   舟向月如游鱼一样轻巧地避开了那只手的袭击。   他身体顺势一转,一把伸手攥住了那只枯瘦的骷髅手臂!   那只骷髅手臂猛然受惊回缩,舟向月咬牙死死攥着不松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过去。   他这时才看见半空中漂浮着一面透明的圆镜,骷髅手正是从这个镜面里伸出来的,此时也在飞速地缩回去。   即将被拖进镜面的前一秒,舟向月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哗啦——   透心凉意兜头浸没,他仿佛直直地坠入了满是寒冰的地下河,寒意瞬间刺骨。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鬼童快乐镜】!”   舟向月心头雪光一亮,在瞬间决定——开个马甲。   “你已开启第二身份【镜中鬼(伪)】。”   “生命倒计时:1分钟。”   “说明:请在1分钟内获得此身份,否则将失去第二身份,本体在镜中默认状态为灵魂出窍。”   “温馨提示,镜中界位处阴阳之间,生魂暴露其中可导致不可逆伤害乃至死亡,请务必小心。”   扑通一声,原本在房间里站在镜子前的“无名氏”身体毫无生息地倒在了地上。   【卧槽??这是什么神奇的打开方式!】   【这是……被鬼手拉进了镜子?!这都行?!我大呼离谱】   【震惊地揉了揉我不存在的小眼睛,居然真有人敢进镜子?问题是生魂进去不出片刻就要冻死了吧?】   【我猜他其实原本是想把鬼手从镜子里拉出来,没想到自己力气不够大,反而被拉进去了,这很难评】   【……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如果是郁归尘,还能期待一下说不定还能把鬼拉出来,但弱鸡这么搞只会死得更快吧!】   【?他看起来挺厉害的,原来是弱鸡吗?】   【天灵宿本来就大多先天不足,何况没看他画个符都画不出来吗……看来是没几分钟好活了,蹲一个临死倒计时】 第119章 冷暖   镜子里实在是太冷了。   一进镜子,冰冷的寒流如同风暴漩涡般扑面而来,舟向月觉得四肢百骸甚至所有的神经都被冻住了。   进来之后,他看清了那只骷髅手的全貌——一个头大身子小的骷髅小孩,正是第一晚的鬼童。   他身体的每一处骨节都能往各个方向扭动,灵活得不像样,四肢硬生生挥舞出了八条腿的效果。   进入镜子后,鬼童一路暴走,跟拉雪橇的狗似的拖着舟向月狂飙,好像想把他甩掉。   舟向月感觉自己像是在冬夜结冰的河流里潜行,他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冻僵的脖子抬起来,看向旁边。   可以看到他们在这条冰河里飞速掠过一个个圆形的镜面,就像一个个窗户。   透过那些水波荡漾的镜面,他看见外面有暗红的火焰,燃烧的小火炉,厚实的被褥,以及一个个人影……正是围屋里的一个个房间内景。   舟向月明白了。   围屋里所有的房间里都有镜子,这镜中界就像是一条单独的走廊一样,联通起了所有的房间。   怪不得之前鬼童能在各个房间里自由出入,原来都是通过那些镜子。   他用冻僵得变慢了的脑子想,这敢情好啊,神出鬼没,这种技能小偷最喜欢了……   就在这时,刺耳的提示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39”   “38”   “37”   ……   舟向月想,哦,对。   自己现在的第二身份标签是【镜中鬼(伪)】。   之前的说明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要在一分钟内获得这个身份。   后面的文字太多他没看清,大概意思就是没了这个身份就糟糕了。   既然自己是伪镜中鬼,那么真镜中鬼看来应该是……   舟向月牙齿打颤,眼睛直冒绿光地看向了拖着自己狂飙的鬼童。   鬼童:?   下一刻,舟向月猛一用力,“啪”地甩出一张白色符纸,正贴在鬼童的大脑门中央——   白色符纸上,是一个红色形如狐面的符咒。   镇魇符。   鬼童顿时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鬼童怨毒至极的目光中,舟向月哆嗦着爬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镜面。   不管了,先找个地方出去暖和一下……这里面真的要冻死他了……   他大致看了一眼,这个镜面上溅了血,里面的人影也倒在血泊里,大概是已经死了。   所以进去的危险性比较低。   舟向月从镜子里爬出去的刹那,耳边响起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镜中鬼】身份!”   “生命倒计时:鬼童挣脱束缚的时间。”   舟向月一从镜子里出来,先冲去火炉边烤火,这才慢慢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镜子里面实在是太特么冷了。   看来获得这个【镜中鬼】身份也不是很难,只要走镜中鬼的路,让他无路可走就好了。   舟向月转头看了看镜子前的尸体。   是马登山。   死去的马登山脸朝下倒在镜子边上,身下漫出了一大滩鲜血。他后背心口位置被掏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里面的心脏不翼而飞。   舟向月蹲下来,拿自己的手比了比,感觉这应该就是鬼童那只骷髅手掏的。   好凶残。   他伸手去尸体身上摸索。   马登山衣服上的口袋可真不少,整个背面摸完了,还没有找到。   舟向月只得将他翻个面。   等他翻过来时,看见尸体的脸上竟还带着一抹沉醉的微笑,仿佛死前的那一刻极为幸福。   舟向月打了个寒战,这倒是有点可怕。   他思忖着,所以马登山应该是死在自己快乐的幻觉里,被鬼手趁他不备掏了心。   这时,他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圆形物件,耳边同时传来提示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不知愁的礼物】!”   舟向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找到了。   【我服了,这漏都能捡的?!只能感叹这就是天灵宿的运气吗】   【这个境灵碎片可真是命途多舛啊,转手这么多道了,不愧是不知愁留下来的东西,简直像个诅咒一样】   【他居然还活着!还活着!我好激动,还是第一次从境中视角看围屋,好像开挂视角一样啊啊啊啊啊啊,好期待他要去做什么坏事】   【只有我忍不住一会儿就切鬼童视角看看他怎么样了吗?他脑门上那张符就快掉了,我好紧张……】   舟向月收好从尸体上摸来的境灵碎片,先是大致规划了一下自己要去哪些房间。   鬼童被自己困住了,暂时应该无法伤人。不过为了确定,他决定先去找一个人看看。   他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深吸一口气,又钻回了镜子里。   哗啦一下,又是冰冷刺骨的寒流,沿着每一根筋络渗进他的骨髓最深处。   舟向月在冰冷的洪流里奋力向前,同时仔细地观察每一个镜面外面的景象。   大部分的镜子外都是围屋里沉睡的居民,睡姿千奇百怪,有的呼噜声就连镜子里面都能听见。   这感觉有点奇怪,让舟向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深夜偷窥狂。   不过镜子里实在是太冷了,他实在忍不住先找了个空房间,进去翻出一件厚外套穿上,这才进入镜子接着找。   镜子里的冷是一种直接透到魂魄的冷,外套……勉强给自己一点温暖的心理暗示吧。   经过一个镜子时,他看了一眼镜面,不由地凑了过去。   是他的大师姐祝雪拥。   不过不是她在围屋里的房间,这个房间里贴着花花绿绿的贴纸,全是各种穴位、肌肉分布和人体解剖图,还有散落一地的骨架。   小床上的被窝里躺着个冰雪剔透的小孩,孩子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祝雪拥刚刚给他掖好被子准备关灯。   舟向月想,这是祝雪拥的记忆?   就在这时,床上的孩子突然瑟瑟发抖道:“妈妈,我床下有人。”   祝雪拥一愣,趴下去看床底。   只见床底真的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见她凑过去,拽着她的袖子颤抖道:“妈妈,我床上有人。”   祝雪拥:“……”   她把床底下的祝清拎出来,又把床上的祝凉拎下来。   “不想睡觉是不是?那都起来,接着学解剖吧。”   “妈妈,祝凉看了尸体做噩梦!”祝清说。   “我没有。”祝凉忙不迭道。   “你有!”祝清口齿伶俐,“我听见你半夜哭了,还叫,‘他动了他动了!’‘你别过来!’”   祝凉:“……”   祝雪拥想了想,六七岁的小孩子可能是还不太适合接触尸体。   “那这样吧,明天跟我去看诊。”   看活人总行吧。   她坐在问诊桌前,两个孩子乖乖地并排坐在后面,胸前还挂了块“实习”的牌子,装模作样地拿着小本本记。   坐在桌前的不是病人,是个伤患。   年轻的学生受了伤,被送来祝雪拥这里的时候,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祝门主祝门主,我觉得我的伤没事,养养就好了……”   祝雪拥一个冷冽的眼刀飞过去。   那学生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很快,治疗室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人。   祝雪拥这边在治疗,外面传进来的声音其实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她装作没听见。   陪这个学生过来的另几个兄弟像小鸡崽一样惊恐地挤在治疗室外的长椅上,瑟瑟发抖:“杀人见雪,不愧是翠微山夺命三连的杀人见雪……救命,以后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落在祝门主手里……”   “哎,祝门主什么都好,武力值高人美心善医术好,要是心慈手软一点就好了……不是都说医者仁心嘛……太可怕了……”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一绺火红的长发从窗台上垂下,他们一抬头便看见乔青云趴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对他们嘿嘿一笑,“看来今天的课程量和作业量还是不饱和,还得再练练。”   几个学生噤若寒蝉:“……”   乔青云笑道:“你们紧张什么?没事,我和你们祝门主关系好,从我这里受伤的可以直接保送雪门ICU,你碎成八瓣儿也能给你拼回来。”   学生们敢怒不敢言:……救命啊!我是来上学,不是来玩命的!   等到治疗终于结束,那受伤的学生裹着毯子坐在椅子上,身上全是冷汗。   祝雪拥见了,从自己挂在旁边的一大沓符纸里顺手抽出一张,随手画了两笔,“叭”地贴在了学生脑门上:“止汗的。当心着凉。你已经没事了,可以走了。”   学生捧着她给的一杯葡萄糖温水,顶着脑门上那张符咒哆嗦道:“谢……谢谢祝门主。”   祝雪拥瞥他一眼:“这么痛?那下次就小心点,别再受伤落到我手里了。”   学生欲哭无泪:“好,好的。”   等学生走了,乔青云拎着两杯奶茶进来,放在桌子上后,趴在祝雪拥的电脑上看她,“祝大门主,今天心情不错啊?总算把我给你弄的系统装上了。科技的力量不错吧!”   祝雪拥点头:“不错。”   乔青云:“你也是够心狠手辣的,不过倒是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都这样。幸好我是搞技术的,见你的机会不多,不然我看到你的脸得天天做噩梦。”   祝雪拥下意识道:“也不是对所有人……”   说到一半,她突然闭嘴了。   “怎么?”乔青云问道。   祝雪拥有点出神。   舟向月本来看祝雪拥的回忆里没什么暗藏的鬼手,想着现在应该没危险他可以走了,结果眼前的画面突然变了。   不再是带电脑的诊室,而是很早以前那种古色古香的房间。   舟向月发现自己变矮了,眼前的视野角度也发生了变化。   他坐在问诊桌前面的凳子上,也只比桌子高一点。就好像他还是个小豆丁似的。   对面坐的就是祝雪拥。   ……他这是自己进了祝雪拥的记忆里吗?   舟向月自己对这段经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或许是在记忆里,他就像是被硬塞进了自己过去的壳子里一样,说的话、做的反应都不受现在的他控制,而是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   “师……师姐,”他听见自己孩童的嗓音发着颤,像是怕极了。   祝雪拥从纸上抬起头,注视面前的小师弟。   粉雕玉琢的小少年紧张得腿肚子都在哆嗦,脸上却挂着可怜巴巴讨好的微笑,把割开了一条大口子血流如注的小胳膊举到她面前,“我不怕痛。我会很乖的,特别乖。”   祝雪拥笔尖顿了顿,淡淡的语气里有一丝逗弄:“真不怕痛?”   小师弟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牙关打颤:“……不怕。”   祝雪拥把笔一丢,“那行。”   她把小师弟抱起来放到桌上,小胳膊伸出来,消毒、上药、包扎。   创面不小,消毒的时候应该是痛的。   祝雪拥下手一向很重,也干脆利落。   她见惯了伤患的鬼哭狼嚎和疯狂挣扎,早已练就冷酷无情的铁石心肠,听着手下杀猪声连睫毛都不会颤一下。   她感觉到手下的小身体抖个不停,分明是痛得厉害,偏偏就那么咬着牙转开头一声不吭,乖乖地任由她涂抹药水。   好像是痛得狠了,那颗小脑袋靠进了她的肩窝。   祝雪拥下意识做好了准备,如果小东西急了张嘴咬人,她一只手就能把他摁倒捆起来,让他动弹不得,老老实实等到包扎完。   没想到下一刻,她就感觉肩窝的衣服一片热热的濡湿。   这是痛得哭了。   但依然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点挣扎。那么乖的一个小雪团子。   祝雪拥不由得就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她轻声开口,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温柔:“忍一忍,马上就结束了啊。”   等到她敷好了伤药,就对着那道伤口吹了吹:“呼呼,痛痛飞飞。”   然后细细地包扎好,又拿了块布擦掉小师弟脸上的泪痕,捏了捏他软软的脸蛋:“真乖。”   付一笑和钱无缺扒在门口偷偷往里看又不敢进来,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这真的不是天上的仙女,而是他们最最凶残的大师姐吗?!   祝雪拥从门缝里瞅见他们,冷冷道:“把人领走吧。你们两个师兄怎么当的,再让他受伤,你们就给我当心点。”   付一笑和钱无缺欲哭无泪:呜……大师姐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很快大家都发现了,翠微山的大师姐兼医师祝雪拥人人闻风丧胆,只有小师弟在她那里有被温柔对待的特权。   这话传到祝雪拥耳朵里,她嗤之以鼻。   你们一个个的鬼哭狼嚎不配合治疗,还想让我温柔对你们?不五花大绑把嘴塞住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不过,祝雪拥想,那次处理伤口小师弟抖得那么厉害,其实好像特别怕疼。   ……另一个佐证是,他自从第一次到她这儿来之后,就很少很少受伤,也就很少来看病。   是个长记性的。   ……   舟向月看到最后鬼手也没出现,这下放心了。   看来,“鬼童快乐镜”确实就属于鬼童,只要控制住他,自己就可以在镜子里面尽情快乐了。   舟向月集中注意力,先找找线索。   因为房间太多,他不可能一间间找过去,就找了几个看起来比较特殊的房间——存放书籍档案的,以及特别大而豪华的。   还真叫他找到了点有用的信息。   虽然他觉得不知愁在永昌围这件事里顶多属于个提供犯罪道具的从犯,这个家族本身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从曾家的族历大事记来看,不知愁被拒绝借宿赶出永昌围之后的几年里,曾家确实频出祸事,一直特别倒霉,就像是被谁诅咒了一样。   或许这是因为不知愁的报复,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   舟向月想,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曾家老族长在不知愁声名大噪之后,专程又请他来永昌围做客赔礼道歉,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过曾家。   有趣的是,曾家也是在这之后才开始供奉仙童的,就像是不知愁指点了他们什么。   这么想着,他正好经过了楚千酩的房间。   也就看见了楚千酩的记忆。   其实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什么第一次到翠微山报到入学,结果进了宿舍被祝凉放那儿的骷髅骨架吓了一跳啦;他恶趣味地在自家上学门上贴了大红对联,结果把半夜爬楼梯的无辜路人吓得灵魂出窍啦……   舟向月津津有味地看了片刻,心里有了个猜想。   所以这一晚镜子的杀招,应该就是让人沉浸在最快乐的回忆里,然后趁他们警惕性最低时杀死他们?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像别人那样受影响了。   此时此刻,许多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纷纷在屋里的镜子前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而他们画面的弹幕则飘过一片疑问。   【我记得这个时候应该有鬼手从镜子里出来杀人吧?怎么找了一圈没看到,鬼手去哪里了??】   【报,鬼手被抓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抓了?!怎会如此!!!】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吓人不规范,亲鬼两行泪】 第120章 冷暖   舟向月在镜子里游荡时,忽然看到一个镜面外面不是房间的景象,而是夜空——他甚至看到了一轮月亮。   这围屋就连屋顶上都有镜子吗?   想起祝清之前说祝凉会不会是在屋顶上,他决定去看看。   说不定会在上面发现一个梦游的祝凉呢。   他从镜子里钻出来时,屋顶上正在下雪。   下着雪虽然冷,但也比镜子里温暖一点。   黑色的瓦片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新雪,雪落上去静谧无声,人踩上去则吱嘎吱嘎的。   舟向月裹紧了自己刚刚顺来的外套,在屋顶上小心翼翼踩着雪前进,在心里描画屋顶上镜子和屋脊兽组成的阵法。   几个屋脊兽,一面镜子。   又是几个屋脊兽,又是一面镜子。   舟向月一边走一边想,这屋顶上的镇压阵法可真是厉害。   连传统天家建筑的屋脊兽组合都不够,还要加上承载日月光芒的镜子,甚至还组合了不同风俗里不同的镇邪屋脊兽,又贴了一圈符咒。   前面不远处的屋脊上,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凸起。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在那凸起前蹲下来,用手把上面的积雪扫掉,仔细端详这个东西。   陶制的,边缘有不完整的裂痕,看起来像是一条尾巴,在根部被扯断了。   尾巴上面,还钉着一根雕刻着诡异符文的朱砂钉。   天色太暗,舟向月看不太清那些符文,但大致能认出一些。再加上镇邪的朱砂钉,想来就是用来禁锢魂魄用的。   舟向月打量片刻这条尾巴,伸手比了比根部的裂痕。   他想起来,瓦猫屁股上好像也有这么一条裂痕,似乎能对得上。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自家的石猫猫,该不会就是从这屋顶上跑掉的吧?   他伸出手去,把那尾巴上钉着的钉子给拧松拔了出来,那截断裂的尾巴也因此松脱下来。   不过,舟向月拧着那根钉子,发现底下竟然还带起来一片瓦。   揭开那片瓦,底下不是交叠的别的瓦片,而是一个空腔,里头塞着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已经烂了大半。   木头盒子上画满了和钉子表面一样的诡异符文,烂开的部分露出里面一具小小的骨架。   头、身子、四肢、尾巴一应俱全,看着像是只猫的骨架,就是腿好像有点短。   骨架摆出的姿势,仿佛是一只小动物拼尽全力扒住木盒子的边缘,想要把它扒开。   舟向月想了想,脱下外套把这具小小的骨架和那截断裂的尾巴都包了进去,揣进怀里。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个空腔,确定自己没有落下哪截骨头之后,站起来走了。   雪下得很大,很快就再次覆盖了那片没有雪的小小空腔。   舟向月想,他家的石猫猫,好像是被人活生生地闷死在木盒子里,就连魂魄都被朱砂钉困在屋顶上,做成了屋脊兽,风吹日晒。   ——直到那只木盒子烂掉,它扯断了尾巴逃走。   不知道死去的魂魄扯断自己的尾巴,痛不痛呢。   舟向月揣着那副骨架和尾巴,在镜子里返回。   他想,该做的事其实也差不多了,不如顺路再去瞅一眼那几个人,如果可能……就把郁归尘手里那个境灵碎片也偷走,嘿。   到郁归尘的镜子前,先经过了乔青云的镜子。   他第一眼没看到人影,只看到层层叠叠的山峦,天色尚未大亮。   没出什么事吧?   舟向月探头过去看,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躬着身子背着一大箩筐木柴,艰难地走进了一个柴房。   小女孩看起来七八岁大,脸颊瘦得深陷,汗湿的棕黄碎发黏在脖颈上。   五官还未长开,但看起来和乔青云有几分相像。   她把镰刀和几乎快要和她一样高的箩筐放下,打了个哈欠,把里面的木柴一块块掏出来垒好。   箩筐实在太重了,背带扯歪了她破旧带补丁的短衣,露出了肩膀上破皮的磨痕。   小女孩轻轻地“嘶”了一声,把衣服领口揭起来扯回去,看也没看一眼肩上的磨伤,继续麻木地一块一块垒柴火。   旁边屋子里突然传来中年女人的一声厉喝:“乔丫呢?”   小女孩抖了一下,叫道:“在呢,在柴房。”   女人顿时就骂开了:“懒东西,都几点了?还不做饭,是想饿死我们耀祖吗?”   乔丫赶紧加快速度,吃力地把剩下的柴火都垒好了,把箩筐往上面一扣就往灶房跑。   刚经过厢房门口,她差点迎面撞上正要往外走的中年男人,结果被拎住领子“咣”就是一耳光。   女人在旁边骂:“没长眼睛啊蠢东西!买你回来什么都做不好,赔钱货……快去做饭!耀祖都拉裤子里了也看不见,都十岁了,你怎么这么废物?”   乔丫顾不上自己开始往外流鼻血的鼻子,跌跌撞撞地跑去做饭了。   舟向月看着这一幕,心下奇怪。   且不说十岁的小女孩看起来瘦瘦小小,顶多七八岁。   这小女孩乔丫应该是乔青云小时候没错,但这怎么会是她最快乐的回忆呢。   难道是他判断错了?   乔丫人小小一个,做饭却很快。   不过片刻,就把糠窝头和稀饭端到了桌上。   中年男人和女人带着那个叫耀祖的小男孩坐下来开始吃饭,乔丫则忙着去给耀祖洗他刚拉的裤子。   “听说四婶家中邪那回事,”男人嚼着糠窝头说,“有个仙长来了,正在他们家驱邪。好多人围观,看个稀罕。”   耀祖突然打翻了饭碗,手上还抓着一团窝头往桌上拍:“我要看仙长!看仙长!”   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瓣,稀饭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好好好,去看去看。”   女人赶紧把小男孩抱起来,提高声音,“乔丫!还没洗完裤子吗?整天就会偷懒的臭东西,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把你买回来……快点过来收拾地板,收拾完了带耀祖去四婶家!”   乔丫忙得昏头转向,一大早起来饭也没捞着吃一口,就背着耀祖出门了。   耀祖比她小三岁,脑子也有点问题,但长得白白胖胖又高又壮,把瘦小的乔丫压得走路都打颤,还在不满地扯她头发尖叫:“快点!快点!去晚了就看不到仙长了!”   四婶家门口果然围了不少人,都是听说有仙长来驱邪,一大早过来看热闹的。   乔丫背着耀祖挤在人群外面,耀祖爬上她的肩膀伸长了脖子看,她眼前则净是眼前人群臭烘烘的后背和屁股,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耀祖随即就嫌弃她长得太矮了,闹着要她把自己抱到窗台上看。   乔丫费力地托着耀祖的屁股让他爬上窗台,又从窗户上把一块松动的砖拿了下来,怕等会耀祖乱动给踢掉砸了人,她又得挨打。   她顾不得扔掉砖头,赶忙从人群中往里挤,这才勉强能看到一点屋里的景象。   屋里的地板上放着个扎住口的红布包袱,旁边站着的那位鹤立鸡群,一看就是仙长。   只见那仙长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穿着一身超尘脱俗的白色长袍。   他的长发用飘逸的白色发带束着,胸前挂着一粒水滴朱砂平安坠,整个人仙气飘飘一尘不染,好看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唯一令人失望的,就是他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虽然身材高挑,但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吧。   她还以为仙长都是白发白须的得道高人呢。   舟向月一看回忆里的这位仙长就认出来了,这是尘寄雪。   原来乔青云和尘寄雪是同一时代的人。   乔丫他们来晚了,驱邪看起来已经完事了。   四婶家的老爷子对年轻的仙长千恩万谢:“多谢尘仙长!多谢尘仙长!仙长远道而来,不如在我家多住两晚……”   尘寄雪扶住老爷子:“您客气了。这不过是我翠微山弟子该做的。我这就要启程返回,不叨扰了。”   老爷子还忍不住道:“仙长你看看,我家这几个孩子,个顶个的聪明,有没有哪个有仙缘的,你……”   尘寄雪礼貌地微笑起来,岔开话题:“说起来,虽然已经驱了邪,但病人的身体还很弱,务必……”   就在这时,地上那只红布包袱突然“刺啦”一声,扎住的口硬生生豁开,一根血淋淋如肠子一样的东西就像游蛇一样从里面蹿了出来!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尘寄雪脸色剧变,拔剑出鞘:“别让它跑了!”   围观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推推挤挤中立刻有孩子摔倒在地哇哇大哭,再加上咒骂声和尖叫声,现场一片混乱。   乔丫第一反应是去看耀祖,见他吓得抱着窗户连声尖叫不敢下地,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不会被人给推挤到,不然他要是蹭掉一块皮,自己得被打掉半条命。   下一刻,她看见那根血淋淋的“肠子”嗖地朝她这个方向的屋外窜来,那年轻的仙长在后面着急地追,却被拥挤推搡的人群给堵在了后面,着急地一边往外乱扔符咒一边大喊:“千万不能让它跑了!”   看他着急得喊破了音,乔丫掂掂手里的砖头,心狂跳起来。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住那根在纷乱脚步中贴地飞速流窜的“肠子”,冲了过去。   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乔丫灵活得像条泥鳅。   嘶嘶嘶……   那根“肠子”游窜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乔丫瞅准时机,一步“啪叽”踩上去,手上高高扬起砖头——   噗嗤!   砖头重重砸在那根“肠子”鼓起的头部,鲜血四溅。   那根“肠子”抽动两下,瘫在地上不动了。   这下真像一根血淋淋的肠子了。   尘寄雪赶紧从人群里挤出来,在看到“肠子”惨烈的死状之后,嘴角微微抽搐地看向脸和手都溅上了血迹的乔丫:“……好厉害的小姑娘。”   出了这么个事,围观的人群也不敢再围观了,很快抱怨着纷纷散去。   周围没人了,尘寄雪蹲下来把那根被砸得爆浆的“肠子”收回红布包袱里,又去捡被他扔得满地都是的符咒。   没捡几张,一只小手伸到他面前,里面攥着好几张符咒。   小小的手指骨节却有些粗大,上面有深深浅浅的老茧和伤疤。   尘寄雪一抬头,发现就是刚才徒手砸爆了“肠子”的黄毛小丫头。   地上剩下的符咒都已经被她捡起来了。   “谢谢你啊。”他和善地笑笑,接过乔丫手里的符咒,又摸摸她的小脑袋。   乔丫觑着他的脸色,有点忐忑:“仙长,我把那根肠子砸死了,是不是……要赔啊。”   “肠子?”尘寄雪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得失笑,“不用。这东西凶得很,你很厉害啊。”   乔丫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就在这时,耀祖自己从窗户上往下爬,没想到一脚打滑掉下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顿时大哭大叫起来:“臭东西!背我回家!我要叫娘打死你!”   乔丫急了,赶紧过去抱起耀祖,给他拍身上的尘土:“没有摔到哪里吧?我看看,不痛不痛……”   耀祖一个拳头就砸到她身上,接着对她拳打脚踢:“臭东西,打死你!打死你!”   乔丫弓起身子忍了。耀祖要是想打她,总是得让他打出气了才行。不然,他回去找娘告状,她挨的打只会更重。   耀祖是想狠狠打她一顿的,但第二个拳头就没落下去——被尘寄雪一把拦住了。   他皱着眉:“你怎么能这么打你姐姐?你掉下来又不是她的错。”   耀祖用力挣了两下,没挣开,顿时叫起来:“坏人!我要叫我娘打死你!打死你!”   乔丫赶紧推开一脸嫌弃的白衣少年,一边哄着耀祖,一边解释道:“他不是我弟弟,是我丈夫。”   她五岁时就被从几座山外的叶枯乡卖到凤凰岭,做了耀祖的童养媳。   耀祖是婆婆家里的独苗,脑子有问题。   为了传宗接代,也为了有人照顾他,他们家花了能买半头牛的价钱,把乔丫买了回来。   既然是童养媳,那自然是要伺候丈夫和一大家子人的。   从五岁到十岁,她早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尘寄雪深深皱起了眉头,看向乔丫袖子被扯上来露出的手臂——那上面是一道一道深深浅浅的淤青,以及新鲜的红肿伤痕。   他忽然开口:“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乔丫。”   “没有大名吗?”   “……”   有。她叫招娣。   乔丫说:“没有。”   尘寄雪神情纠结了一下,最后选择不称呼她,“你知道翠微山吗?我就是那里来的。你想不想跟我去拜个师,在翠微山修习?师父不会打你的……”   “……只要你别犯厉害的错。”他不太自然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乔丫一愣:“女孩子也可以吗?”   “可以啊!”尘寄雪说,“我们师门的大师姐最厉害了,所有人都怕她!她甚至已经自己独立开创门派了。”   乔丫抿紧了唇,这么大的事,她一时间不可能……   耀祖大叫大嚷起来:“回家!回家!臭东西,我要回家!”   一边大叫,一边对乔丫拳打脚踢。   乔丫慌忙把他抱起来,仿佛心虚似的冲尘寄雪扔下一句“我得先带他回去”,就急匆匆抱着耀祖走了。   她气喘吁吁抱着耀祖走在回家的路上,耳边是耀祖刺耳的哭声和叫骂声,心里却一片慌乱。   仙长说的是真的吗?   难道她真的能……   乔丫觉得心头有些热,又慌得不行。   不可能的,耀祖家花了大价钱买她做童养媳,不可能放她走。   如果知道这事,他们会打死她……   正在胡思乱想间,尖锐的疼痛突然在她额角炸开,砰!   那是半片碎瓷碗,砸中她额角之后,掉地上摔得粉碎。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婆婆过来抱走耀祖,抽手就给了她两耳光:“胆敢偷钱的小贱人,给我跪下!”   那耳光打得极重,乔丫被打得脑袋嗡嗡的,晕头转向。   男人关上门,抄起了旁边的拨火棍,上来一棍:“说!钱你偷走放哪了?”   乔丫跌靠在墙边捂着额头,感觉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忍痛道:“我没有偷钱……”   咣!又是一棍抽在她腿上,婆婆尖利的声音大声叫骂:“偷钱还不承认的小娼妇!花了半头牛的钱把你买来,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居然还敢偷钱,贱种就是贱种!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天打雷劈!给我跪下!”   乔丫腿上剧痛,眼前的视野一阵明一阵暗,勉强看清地上那些刚刚打碎的锋利的碎瓷片。   她扶着墙一点点弯下腰去,膝盖也弯下去,咬牙不去想跪碎瓷片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咣”的一声巨响,屋门洞开。   天光从她背后照来,宛如电光骤然刺破乌云。   乔丫膝盖一软,眼看马上就要跪在一地碎瓷片上,忽然被人一把揽住了。   雪白的大袖,飘起的白色发带。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他的存在本身好像就在发光。   屋里几人愕然地看向突然破门而入的白衣仙人,原本气焰嚣张的男人和女人一时都说不出话,就连刚才激动地连声大喊“打死她打死她”的耀祖都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仙,仙长……”   白衣仙人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嗓音威严冰冷:“我奉师门之命,在各地寻访凤凰神女的下落,终于在凤凰岭寻得神女。”   “乔女就是凤凰神女下凡。”   乔丫:???   凤凰神女?   谁是凤凰神女?她??   她被他一只手撑着站住,脑中一片空白。   屋里几人的神情变得震惊又惊恐:“……凤凰神女?!”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不过是他们买来的……   白衣仙人脸色极度冰冷,目光如刀一寸寸扫过几人:“你们竟敢对凤凰神女做出这等不敬之事,等着上天降罚吧!”   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抱着乔丫转身就走。   那对夫妇看起来似乎想拦,但仙长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实在太强势,加上对仙门中人本能的畏惧,他们没敢开口。   仙长倒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们:“至于你们所谓的偷钱?”   他轻蔑道:“我算出来,是你们那痴呆儿子偷的。至于具体在哪里,你们问他去吧。”   他抱着乔丫两步走出屋子,一阵疾风呼啸而来,大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   尘寄雪脸上冷峻如天神下凡的表情瞬间消失。   他低下头,对一脸空白的乔丫尴尬一笑:“把你拐跑啦,抱歉啊!……我师父有点凶,等你到了翠微山,得帮我说说话啊……”   他装作不经意地在那个家里落了点让人倒霉的符咒。   不会太倒霉,毕竟翠微山严令禁止弟子利用玄学手段危害普通人,太倒霉了容易被发现,他肯定要被重罚。想想他掌刑的师父……他就有点发怵。   更重要的是,那家人本身就要倒霉了——   他们的霉运痕迹实在是太明显,他只是草草算了算他们的未来,便大致看到他们儿子很快就会因轻薄了一个不能惹的富家千金,惹出大祸连累全家。   男人被人戳脊梁骨后和人打架,大约是被人一棍子打断了腿,瘫在床上无法下地。   女人则因为不顾一切地冲去污蔑那千金的清白,被扇了几耳光后推出门外,在全村面前丢尽了脸。   那个痴呆儿子最后死在了狱里,而那对夫妇则一辈子在整个凤凰岭抬不起头来,后来疯疯癫癫地背井离乡,去外地讨饭了。   这倒是很好理解,毕竟一家子不积阴德,迟早遭报应。   尘寄雪在心虚,乔丫则还在震撼:   她真的是凤凰神女吗?   她怎么从来不知道?   等等,应该是仙长为了救她,哄那些人的吧……   就在这时,舟向月看到尘寄雪的影子忽然开始不自然地扭曲,仿佛硬生生地从中鼓出一个凸起,接着变成一只狰狞的骷髅手,向小女孩的后心抓去!   就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镜子里的鬼童挣脱束缚跑出来了!   情急之下,舟向月猛地撞进了那个镜面,紧接着就发现那只鬼手影子正在自己面前——他竟撞进了乔青云记忆中尘寄雪的身体里。   他管不了那么多,反手就将一张镇魇符贴到了那只鬼手影上。   鬼手影顿时如同浇上滚油的猪皮一样,从平面的影子鼓了起来。   眨眼的工夫,鬼童的大脑门浮现在他面前,正对着他的就是一双充满怨毒的大眼睛。   舟向月没有半分犹豫,啪啪啪又一连贴了好几张镇魇符,把鬼童的大头上贴了个遍,遮住了他心灵的窗户。   叫你跑,这回试试还要多久才能挣脱吧——   就在这时,面前的人影忽然一动,猛地拥抱住了他。   舟向月:“???”   他一下子僵硬地不敢动。   他定睛一看,眼前是现实中的景象,乔青云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低声道:“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舟向月松了口气,看来乔青云还未清醒,八成是把他当成尘寄雪了。   乔青云紧紧抱了他一下,就松开了。   她睁着眼看他,却一副还没醒来的样子,低声嘟囔:“出去一趟回来,你怎么还变矮了。”   舟向月:“……”   是是是对对对。   他怕乔青云等下清醒过来就麻烦了,瞅着她还陷在幻觉之中,赶紧从镜子逃跑了。   刚扑进冰冷刺骨的镜中界里,他被冰冷的洪流激得一个趔趄,无数气泡穿过魂魄,忽然感觉自己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好痛!摔得他龇牙咧嘴。   ……等等,他为什么会痛?   明明重生之后他就没有痛感了。   舟向月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视角也不太对……好像别人都变高了。   不,是他变矮了。   有了之前在祝雪拥和乔青云记忆里的经验,舟向月想,自己这是又进了谁的记忆啊……   嗯?等一下。   手上的触感怎么毛毛的肉肉的,这么奇怪?   舟向月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毛绒绒的小肚子,以及一对胖乎乎的小爪子。   他震惊了。   大胆!   这是在谁的记忆里……   他,变成了一只小狐狸?! 第121章 冷暖(1更)   千年前,昱都。   “你们听说了吗,国师大人夜观星象,发现咱们那位帝储殿下是玄琊帝星降世!”   “真的假的?殿下还不到五岁吧!”   “你这话说的,帝星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我没在殿下宫中侍奉过,你是不是见过他?玄琊帝星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目有重瞳、腋有骈肋、手有六指,昼不食、夜不寐,餐风饮露就能长大的?”   “……你说的不是帝星,是妖怪吧!”   “嘘!!小声点,仔细咱们的脑袋!”   “虽然我也就是为帝储殿下送点心到书房看过几回,不过倒真能说道说道。那位殿下年纪尚幼,但模样真是标致极了,我再没见过那样精致清秀的孩子。”   那人声音压低了些,“就是未免太过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却一副一板一眼的模样。当时我送了茶点,刚烤出来的桃花酥啊,香得人鼻子都掉了!小殿下竟从头到尾连眼都没抬一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他的书。说实在的,我那时真怀疑他是不是仙君下凡,不吃人间烟火的……”   说起这位小殿下,几人又是一阵唏嘘。   虽说生而要继承大统,帝储殿下稳重是必须的,但这位殿下的性子未免有些太过不苟言笑了些,几人东一言西一语的,说来说去,竟发现从掌灯的宫女到行走的内臣,似乎所有人甚至连笑都没见他笑过一回。   不愧是玄琊帝星啊!   ……   身为昱朝唯一的帝储,郁燃每日的生活非常规律。   寅时晨起、梳洗、温书,连着听好几个时辰的课,修习气息与灵赋,再背几个时辰的书,直到华灯初上,完成一天的任务,温书休息。   身为未来将要继承山河社稷的帝储,他虽然年幼,却已经开始学习从经典古籍、治国修德到纵横谋略、帝王心术的知识,每一天都是沉沉的功课,半点也松懈不得。   而他也确乎不负国师所卜的“玄琊帝星”之命,几乎样样功课都悟性极高,加之日日勤勉,如今乍一眼看去,除身量未足、一脸稚气外,竟是一点也看不出他这般年纪的孩子的幼稚天真。   “殿下,你已读了许久,尚未用过茶点。”太师说。   “谢太师关照,”郁燃微微一点头,“我不喜甜食。”   “殿下,身为未来的君主,不可让旁人轻易窥得你的喜好,更不可由此窥见你的弱点。何况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读书不可废寝忘食,点心必须要吃。”   粉雕玉琢的小殿下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小食。   亮晶晶的黑瓷小碗里是洁白的酥酪,上面细细密密撒了一层桂花、坚果、芝麻、山楂碎等等,色彩缤纷。   郁燃没有再争辩什么,伸手拿起小瓷勺,贴着糖蒸酥酪的边缘挖下一勺雪白的酪来,放进嘴里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咽了。   任务完成。   他随后又把勺子放回去,埋头接着看书。   太师:“……”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孩子,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玄琊帝星?神仙大概真就是这样吧。   确实是天生当帝王的料子,只是说句不敬的话,这样来人间走一遭……不知有何趣味。   他这一生,大概都是为祖辈、为父皇、为江山社稷而活了。   下午的功课很快结束,帝储殿下离开书堂回寝殿时,才发现外头暮色四合,竟下起了雪。   雪纷纷扬扬,似乎已经下了些时辰,高高低低的错落宫苑里,瓦片与地面都积了薄薄一层雪。   因是新雪,许多地方刚一落就化了,于是地上一片泥泞,人多脚杂的地方,未免有些脏兮兮的。   郁燃皱着眉头回自己宫里。   刚踏进院里,几个宫女小厮正背对着门口围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说得激动,甚至连外面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这是猫吧?野猫偷食,最可恶了!”   “我倒觉得更像是只野狗。猫都是用爪子的,你看它上来就用牙!”   “要分辨猫还是狗那还不简单,让它叫一声不就知道了。喵就是野猫,汪就是野狗!”   “你说的轻松,我们逮到它这大半天了,人都咬了好几个,它一声都没吭好吧!要我说,这就是只哑巴猫!”   “哎呀去去去,你们见没见过啊?这分明是只狐狸。啧,虽然乱七八糟的,但如果洗洗干净,这一身皮毛还不错。等到养大一点,可以扒了皮做狐裘,进献给帝储殿下……哎这小兔崽子还想咬人呢!”   郁燃原本是最不喜欢管闲事的,但偏偏最后这半句话说要进献给他,飘进他耳朵里了,便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团脏兮兮毛绒绒的红色毛团窝在墙角,一身毛被血迹、雪水和泥泞浸得乌七八糟,脖子上的铁链子嵌进凌乱的皮毛里。   毛团小小圆圆的脑袋上,一双惊恐万状的乌黑大眼睛仿佛浸满了泪水般湿漉漉的,整只毛团子却一声不吭地紧紧团成一团,还对着想向它伸出手去的小厮龇出了獠牙。   刚好就是那一瞬间,郁燃和那小狐狸的目光撞上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拐了个方向,向那里走了两步。   不过也就是走了两步,他随即想起太师对他的教诲。   不能让旁人知道你的喜好。   郁燃硬生生站住了。   他皱起眉,轻咳一声:“我不喜狐裘。你们放它走吧。”   “啊!”几个年轻的宫女小厮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发现只有小殿下一人,这才放了些心。   毕竟他们都知道,帝储殿下虽然看起来淡漠疏远,但一向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他们都十分宽厚。   宫女敏而控诉道:“殿下!这玩意偷东西!他偷吃了你的点心,还打碎了你的茶罐!我们抓它还差点被咬了!”   郁燃默然片刻。   他垂下眼,避开那小毛团眼巴巴的目光,冷淡道:“若是野兽偷窃伤人,打死便罢。不要玩弄折磨。”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中有些不忍,转身便要走。   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那毛团子竟小猫儿似的哼唧了一声。   ……郁燃一下子走不动路了。   有人惊讶道:“原来不是哑巴啊?”   小狐狸的哼唧一声连着一声,细软柔弱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想到蓬蓬软软的绒毛,又像带了只毛毛的小钩子似的,听得几个宫女小厮大奇:“咦!这小狐狸叫的,我都忍不住想要上手去摸一摸抱一抱了……刚才它明明还一副咬牙切齿要跟你拼命的野样呢。”   郁燃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回头去看那只小狐狸。   这一抬眼,正看见一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像两颗亮晶晶的黑葡萄似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小狐狸还在黏黏糊糊可怜兮兮地哼唧,而且一边哼唧一边掉眼泪。   宫女敏而吸了吸鼻子:“哎呀这狐狸咋回事,听它叫得我鼻子都酸酸的,要受不了了。”   郁燃也受不了了。   于是片刻之后,小狐狸就被宫女敏而与思之偷偷抱进了帝储殿下的寝殿里。   小狐狸身上的毛沾了血和泥巴,一片凌乱。   后腿断了一条,一下地就一瘸一拐的,几条小短腿扒拉着踉踉跄跄又执拗地朝着郁燃爬过去。   郁燃垂下眼:“太脏了。”   小狐狸好像没有听懂,还是东倒西歪地朝帝储殿下爬过去,刚爬到一半就被宫女思之截胡了——开玩笑,殿下最爱干净的一个人,若是被这小东西弄脏了衣服,它怕是要倒大霉。   敏而和思之两个宫女高高兴兴去放热水洗狐狸了。   毕竟宫里这些东西稀罕,而且现在小狐狸不咬人还会软软糯糯地撒娇,便不是野兽,而是乖乖小可爱了。   只是热水都放好了,准备洗狐狸的时候,她们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这小狐狸又开始不听话了!   “呼……呼……”只要她们一伸手,小狐狸就龇牙,喉咙里翻滚着低低的咆哮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你太脏了,身上还有伤,必须要洗干净,不然你会没命的!”敏而被狐狸乱挥的爪子溅了一身水,气呼呼道。   话虽是这么说,两人却谁也不敢来硬的。   她们是见过之前小厮从厨房里逮狐狸的场景的,那时候这狐狸上蹿下跳袭击人,被打断了一条腿才好不容易抓住,她们现在可不敢真动手,怕被狐狸咬一口。   “怎么了?”郁燃觉得不太对,过来瞧了一眼。   没想到,小殿下刚一冒头,小狐狸立刻收起獠牙和咆哮,跌跌撞撞朝他爬去。   结果“咕咚”一声直接从桌子上栽了下去,胖乎乎的身体滚了两圈,被小殿下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嗷呜呜呜……”小狐狸开始情真意切地委屈哼哼,直哼得敏而和思之怀疑人生——   喂,刚才还不许人碰,一碰就龇牙的坏家伙去哪了?   更令她们惊掉下巴的是,一向最爱干净的小殿下低头看着蹭在他身上碰瓷的小狐狸半晌,竟真的把它抱起来,走到了热水盆旁边。   而那刚才还拼命挣扎的小狐狸竟也乖乖地任由他抱。   “它怕生,”郁燃平静说,“我来吧。你们帮我看着水温。”   敏而和思之:“……???”   这这这,昱朝的帝储殿下亲自给它洗澡!   这狐狸什么命啊!!   热水一浸,毛绒绒的狐狸变成了落汤狐狸,原本看着还胖胖的四肢瞬间变得细瘦伶仃,小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愈发大了,看着怪可怜的。   “呜呜……嗷呜呜呜……”   小狐狸瑟缩着哼哼唧唧,却乖乖地任由郁燃摁着它的四肢,仔仔细细清洗每一寸被血水和泥浆黏得板结的脏毛,原本清澈的水很快就变得一团糟。   “你们再去打点热水。”郁燃吩咐道。   敏而和思之转身出去了,郁燃看着两只小爪子扒在木盆边缘、大眼睛楚楚可怜盯着自己的小狐狸,想了想:“我去取块澡布来,你在这里不要动。”   没想到,郁燃就一个转身取澡布的工夫,原本乖乖在木盆里待着的小狐狸竟然消失了!   郁燃看着还荡漾着水波的木盆:“……”   等到敏而和思之抬着新的热水来了,听到这消息也是没了脾气。   那还能咋办?找呗!   一通翻箱倒柜,倒是敏而机灵,听到偏殿那边的嘈杂声音循声过去找,果然发现了小狐狸。   那小崽子湿漉漉地爬上储物柜,结果被宫人发现了,一边惊叫一边追打,随后便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蹿,结果碰倒了一只酒坛子。   酒坛子“砰”地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狐狸重重地摔在一堆碎陶片里面,被划得头破血流,还被酒淋了一身,打着滚嗷嗷直叫。   一屋子醇馥芬芳的酒香中,储藏室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敏而和思之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时,小狐狸身上的水都冰凉了,冻得瑟瑟发抖,只顾呜呜咽咽地哼唧,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回,几人都长记性了。   几双眼睛紧紧盯着把小狐狸身上的脏污和伤口都洗干净,然后赶紧拿软布包起来擦干净。   郁燃兜头一包,小狐狸便哼唧着想从软布底下钻出来。只是整只狐狸都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脑袋,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郁燃。   美□□惑之下,郁燃丝毫不为所动,冷酷地一手抱腰、一手兜屁股,将小狐狸抱到火盆边烤干。   等到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烘干了,整只狐狸变得蓬松又柔软。   毛乎乎的小脑袋上,黑眼睛眨巴眨巴;短短的四肢肉乎乎的,身后一条鲜亮的红棕色蓬松大尾巴。   郁燃一松手,小狐狸跳到了地上。   下一刻,它歪歪扭扭地往前走去,前脚绊后脚,走得东倒西歪,似乎是头晕眼花地掉了向,然后“咚”地一声撞到桌角,七荤八素。   “哈哈哈哈哈哈,”敏而爆笑出声,“这小狐狸是刚才打碎酒坛子,被灌醉了吧……”   思之也笑了,她蹲下来,在小狐狸头上摸了摸:“这小东西,酒量不行啊。”   敏而回过头:“对了殿下,这狐狸还没名字呢。”   郁燃想了想:“便叫它阿倾吧。醉酒失态,倾来倒去,倒是……憨态可掬。”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似乎愣了愣。   听到“阿倾”这个名字,舟向月猛然从小狐狸的躯壳里清醒过来。   看起来,他似乎是进入了郁耳朵的记忆里,没想到竟然是当初他化成小狐狸在昱宫里的那段时间。   不愧是能困住玄琊君的记忆,连他这个邪神误入其中,都差点在里面迷失了自己。   ……可是等等,郁燃给他起的名字不是“阿青”吗!   不是因为他是一只漂亮的红狐狸,所以取反义字,叫阿青吗???   舟向月还一直觉得这个起名方法好啊,又简单又别致,他甚至如法炮制,叫柳长生“小红”……敢情这么多年,他一直想的是个错别字?!   眼看小狐狸呆呆愣愣地趴在原地,敏而蹲下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点点小狐狸的脑袋:“酒量不行,还调皮捣蛋!喝醉了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变成了不到七岁时的模样,还化成了小狐狸,也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舟向月没察觉自己也变幼稚了。   ……去你的倾来倒去,郁耳朵才会醉酒失态!   他酒量明明很可以的,只是现在化作小狐狸,身量太小了。   按比例算,他可是喝了几乎有身体一般重的酒好吗?!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是郁耳朵的记忆,他虽然进入了当时自己的躯体里,还保有意识,但似乎并不能控制这身体的行动。   尝试了半天都是徒劳,舟向月看开了。   算了,就当偷窥耳朵的童年黑历史呗。   还别说,现在的玄琊君整日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远不如当年来的乖巧软萌。   思之有点担心:“阿倾这么小一只狐狸,喝了酒没事吗?是不是吃点东西比较好?它看起来瘦巴巴的。”   郁燃懵道:“狐狸吃什么?”   敏而:“吃鱼吧?”   思之:“嗯……吃老鼠?”   舟向月:???喂!   他气鼓鼓地挣扎起身,抬起前爪就想往桌上爬。   桌上一阵阵传来热气腾腾的香甜气味,他已经觊觎好久了。奈何身体软趴趴的,实在是使不上力气,他扒拉了半天,最后还是被郁燃伸手一捞抱了起来,放到桌子上:“你想吃点心?”   小狐狸一转身,肉墩墩毛乎乎的屁股冲着他,小脑袋转眼就埋头到那碟桂花糕里去了。   敏而和思之还在认真讨论:“狐狸又像猫又像狗,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吃肉的吧?我看它笨兮兮的样子,好像不会捉老鼠……”   “呃,”郁燃指了指桌子,“你们看。”   桌子上原本摆了三四小碟精致点心,此时全部被舔得干干净净可以反光。   小狐狸毛绒绒的脸颊上蹭了亮晶晶的蜜糖,被它一伸小舌头也给舔干净了。   敏而和思之震惊了:“啊,那是殿下的……”   郁燃一伸手,阻止他们说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在空气里四处嗅嗅,好像还在找吃的的小狐狸。   他不爱吃甜,偏偏送来的茶点几乎都是甜的,为了不向别人暴露自己的喜好,他还得勉强自己每一碟至少吃一块。   ……郁燃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很快又从小厨房里端了几碟糕点来。   几人瞧稀罕地看着小狐狸用与它的小小身体毫不匹配的速度和食量,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酥脆掉渣的桃花酥、晶莹软糯的马蹄糕、细腻醇和的枣泥糕,啧啧称奇。   然后郁燃突然想到,阿倾这么小,吃这么多,会不会撑死?   这个念头一下子叫他慌了神。   这么小这么脆弱的一只小毛团子,好像稍微一动就可能养死了。   小狐狸肚子撑得溜圆,四只墩墩的小短腿都舒服地展开了。被卡着前肢拉起来摸肚子的时候,它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好像……还好?   郁燃轻轻地揉着那塞得满满的小肚子,轻轻地松了口气。不能再给它吃了。   只是帝储殿下没想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戍时,华灯渐熄。   郁燃准备就寝前,过来摸了摸小狐狸。   这一摸就摸到一手滚烫,原本冰凉湿润的小鼻子也变得燥热。   郁燃心里一惊。   这么小小一只狐狸,顶着一身湿漉漉的毛跑出去,还受了伤、喝了酒,即使他们万分小心,终归还是发起烧来。   毛团子烧得晕头转向,窝在思之用小被褥给它搭的窝里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抖抖索索地把头埋在胸前,明明整只狐狸抖如筛糠了,却愣是一声不吭。   就像是山野里被抛弃的小兽,受伤时只敢拼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生怕发出一丝声音、露出一点气息,就会被天敌猎食。   郁燃小心翼翼地伸手抱起它来,只觉得手上的毛团子又热又软,抱起来几乎感觉不到骨头,仿佛一块毛绒绒的毯子似的,轻得令人心惊。   小狐狸好像被他的动作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可刚抬头就没力气了,脑袋“咚”地一声又落了回去。   即使这样,四只小短腿还是使劲划拉着,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整只小狐狸哆哆嗦嗦地往他怀里钻,渴求他怀里的温暖。   作为身体健康、身份尊贵的帝储殿下,郁燃从没生过病,更没有照顾过病人。   他满心忧愁地抱着小狐狸站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去叫起已经睡下的敏而和思之,自己抱着它去榻上了。   小狐狸好像特别冷的样子。只要捂暖和一点,应该就没事了吧。   殿外的灯火都熄了,一缕月光透过窗棂落进屋里,仿佛轻纱一般柔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郁燃盘腿坐在床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连同怀里的小狐狸裹得严严实实。   热乎乎的毛团子就窝在他的心口,依然哆嗦个不停。   郁燃默默地将小狐狸又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阿倾似乎被这份四面八方传来的暖意和柔软安抚了,小小的毛团子逐渐不再哆嗦。   慢慢的,甚至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   郁燃抱着它,隔着胸口薄薄的一层寝衣感受到烫人的高热,以及那短促而急速的小小心跳声。   仿佛这小得一只手能抓住的小狐狸即使入睡也睡不安稳,在梦中依然惊恐地瑟缩躲避着什么。   ……   郁燃就这样抱着被子和怀里的小狐狸,和衣盘腿坐了一夜。   虽然惦记着阿倾几乎一夜没怎么入眠,他还是在第二天寅时,天色尚未破晓之时便准时起床梳洗,冒着雪去书堂上课。   只是这一次,他居然破天荒地走了几次神。   他想,不知道阿倾醒了吗?   那只又软又笨的小狐狸,如果在被窝里醒过来发现他不在了,会不会害怕?   下课时,雪已停了。   郁燃辞别了太师,急急忙忙便往回走。   谁知刚从书堂出来没走多远,他经过国师掌管的藏星阁门口时,忽然被国师觉空真人叫住了。   觉空真人一身黄色道袍,白须白髯,一柄拂尘从手边垂下,遥遥对郁燃一礼:“帝储殿下。”   “国师大人。”郁燃回礼。   他其实并不喜欢国师。   这位觉空真人说是修道之人,却对昱皇极尽谄媚、对下人严酷苛责,而且不知修的是什么道,郁燃下意识就觉得不舒服。   然而,昱皇十分倚重信任国师,国师在宫中地位也极高,加之国师相对于他毕竟是长辈,因此郁燃平日依然一丝不苟对国师维持礼节,但除此之外几乎从不与他说话。   觉空真人看着他,慢悠悠道:“贫道观殿下印堂发黑,隐约有邪气缠身。不知殿下近日可有遇到什么妖邪之物?” 第122章 冷暖(2更)   平日几乎从不交谈的国师忽然对自己说话,而且一开口便令人不悦。   郁燃一怔,随即一敛眉:“我并无异样,多谢国师大人挂怀。今日课业繁忙,我尚需回去温习功课,还请国师大人见谅。”   觉空真人站在藏星阁门前的台阶上,闻言居高临下淡淡地看他一眼,停顿半晌才开口:“无妨,殿下请便。”   若是换了其他人,恐怕会听出国师的言外之意,赶紧祈求他的宽恕。   但郁燃是谁?   他本就不喜更不信任国师,于是只是再度对国师一礼,便面色平静地转身离开。   郁燃走进寝殿时,正看见榻上层层叠叠的软被之中露出一只毛乎乎的小脑袋,小耳朵尖尖地立起来。   小脑袋上水灵灵的黑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转,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前夜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样子。   郁燃上手摸了摸阿倾的脖子,果然温温软软,不似昨晚那样烫手了。   小狐狸很是乖觉地舔了舔郁燃的指尖,被他挠了挠下巴,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看来这小狐狸皮实的很,烧着捂一晚上,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既然小狐狸没事,郁燃便放下了心。   他吩咐思之在地上放了两碟清淡温热的糖蒸酥酪与糯米糕,又放了一小碗温水,随后便一刻也不耽搁,展开书卷开始温书。   谁知右手刚拿起笔,原本在一旁吃点心吃得正高兴的小狐狸瞥了他一眼,随即便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三步并做两步,竟直接扒拉着郁燃的衣摆蹿到了他腿上。   “嗷呜呜呜!”阿倾冰冰凉凉的鼻头蹭着郁燃的手,将他的手顶翻过来,露出手心红肿的印子。   小狐狸焦急地哼唧着用鼻头蹭他的手,好似担忧地问他:怎么回事?   郁燃收回手,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摸摸阿倾后颈的绒毛,面色平静:“没事。”   他往常上早课抽查功课从无错漏,但昨晚忙着照顾小狐狸温书不够熟练,加上几乎一夜没睡,破天荒地答错了太师的问题,因此被打了戒尺。   郁燃自认罚得有理,他无话可说。回来确认了阿倾没事之后,他就得赶紧把昨日落下的功课补上。   可是小狐狸却不依不饶,呜呜呜地哼唧着要舔他的手心。   郁燃:“阿倾,我要温书了。你到别处去玩。”   “嗷呜。”小狐狸用冰凉的小鼻子蹭他的手。   “阿倾,听话。”郁燃的声音严肃了一些,伸手推开它。   狐狸太小一只了,郁燃不过是轻轻一推,便把它给推了个趔趄。   毛团子回过头,仿佛难以置信郁燃这么粗暴对待它一样,水汪汪的黑眼睛控诉地看了他一眼。   郁燃一僵。   他不是故意的……   然而小狐狸转身就跳下了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燃在桌前呆坐片刻,低下头开始温书。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阿倾去哪里了?   它早上起来,有没有吃点东西?昨晚病那一场,不吃点东西怕是好不了的……   郁燃偏过头看了一眼小狐狸的水食碟,发现糕点已经换了一批,水也少了些,放心了许多。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等等,外面地上厚厚一层雪呢。   阿倾是出去了吗?跑到雪地里了?   它昨天才着凉发烧,今天若是再冻着了,会不会死?   郁燃坐不住了。   他得去找一找,不能让小狐狸就这么到处乱跑。   只是他刚一转身,便看见一只蓬松白绒的雪团子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看见他惊愕的表情也丝毫未停,径直撞到了他那只挨了戒尺的手上。   一股冰凉熨帖的感觉从红肿发热的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顿时消去不少。   小狐狸哆哆嗦嗦地扭动着毛绒绒的身体,将满身的雪涂抹在郁燃的手心。   毛团子上洁白松软的雪层剥落,露出里面濡湿的红色绒毛,仿佛一只漏了馅的豆沙汤圆。   郁燃脑中空空地愣了半晌,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这小狐狸,是在雪地里打滚了吧?   哆哆嗦嗦冻成这样,它还要不要命了!   郁燃慌忙掐着小狐狸的前肢把它拎起来,轻轻地把狐狸毛上沾着的雪拍掉,然后赶紧抱着它坐到了火盆边,烤干湿漉漉的绒毛。   小狐狸在怀里哼唧着扭动了两下,好像还不服气。   郁燃抱紧它,把那轻微的一点挣扎都压了下去。   这么搏斗了半天,小狐狸总算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挣得过他的,叹出一口气,把毛绒绒的小下巴贴在了郁燃胸前,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郁燃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双亮晶晶凝望他的黑眼睛,沉默半晌后低声道:“以后别这样了。”   就这么烤干了湿狐狸。   帝储殿下再度开始温书时,已经完全烘干的小狐狸在他身边转了两圈,然后毫不见外地扒拉着帝储殿下庄严华贵的黑色织金长袍爬上他肩膀,尾巴缠着他的脖子,在肩膀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雪霁时分,淡金色的日光从窗户落进来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像在小泥炉上烘化了滴落的蜜糖,柔软而浓醇。   舟向月也在这暖醺醺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了。   他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当年他还是这只小狐狸的时候,其实更想骑在郁燃头上来着。   只可惜郁燃晨起后便要束发,金色的鹊尾冠将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趴在上面一看就扎得难受,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趴在郁燃肩膀上。   小少年身上有一股幽远淡雅的沉香气息,小狐狸埋首在他颈边嗅着那气息,沐浴着温暖的日光,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再醒来时,往往已过数个时辰,可郁燃依然是一模一样的正襟危坐姿势专心温书,完全不曾动过。   舟向月:牛哇牛哇!   郁耳朵当真不是人,是石头成精吧?   其实郁燃也在想,小狐狸怎么能一觉睡这么久?   小小活物热乎乎的气息就扑在郁燃的后脖颈上,柔软敦实的温热重量隔着衣料传来,仿佛一件厚实的围脖。   肩膀上趴着这么一只柔软的小东西,郁燃不敢动,生怕它摔下去。   一日一日,他就这样连续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到了晚上便觉得肩膀酸痛。   ……   现在,小狐狸终于决定要主动打破寂静了。   它蓬松的皮毛一抖,就从郁燃肩头轻轻巧巧蹿到书桌上。   小狐狸伸个懒腰,顺势一滚,胖乎乎的小身子就躺倒在郁燃面前的书卷上摆出了一个妖娆的姿势,覆着长长睫毛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勾引主人。   郁燃:“……”   郁燃:“墨还没干。”   被拎着后颈又去洗澡的小狐狸:“……”   又挨了一通洗的小狐狸一脸懵地被抱在火盆边烤干,在郁燃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哼哼唧唧。   敏而正好送点心过来,一看这一幕便噗嗤一笑:“殿下,我跟你说,这小狐狸狡猾得很,可会顺杆爬了!”   “上午我从屋子外面经过的时候,正好看到它头重脚轻从桌子上摔下来,我听那咚的一声吓了一跳,赶紧进来看。结果殿下你猜怎么着?”   “它看到我之前,明明啥事儿没有的跑了好几步,结果一转身看到我了,就开始一瘸一拐哼哼唧唧的,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敏而摸了一把小狐狸的脑袋,“这小东西,摔得痛不痛还两说,根本就是故意哼唧给人听的!”   小狐狸听了可不乐意了,一扭身子背过去拱进了郁燃怀里,连尾巴都团吧到身子底下窝着,不给她看。   敏而乐了:“哟,小阿倾还有脾气,不许人说。”   敏而这么一说,郁燃也想起来了。   之前他不放心,偷偷托最相熟的太医来治阿倾的断腿。   太医细心地给小狐狸的伤腿上了药还打了绷带,过了几日之后拆掉,告诉郁燃说这小东西不愧是天生地养的生灵,这么快已大好了,没有留下半点病根。   可是到如今,小狐狸每每想吃什么做什么,依然时不时崴着它那条曾经伤过的小短腿在郁燃面前一瘸一拐地走,一边瘸一边哼哼唧唧,好像哪哪都有问题。   ——当然,当它讨到自己想吃的糕点之后,瘸腿立刻就奇迹般地好了。   直到下一次再奇迹般地复发。   郁燃忍不住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毛团儿。   敏而笑嘻嘻地看着低头抚摸狐狸的郁燃,“这狐狸有灵,果然能识人,知道谁待它好。我看它可喜欢帝储殿下了!”   “对了殿下,你可知道狐狸报恩的故事?有好心的农户救了一只受伤的狐狸,把它养好了,那狐狸后来便时时上门送鱼送老鼠,后来呀,还在一个夜晚变作了漂亮姑娘,以身相许报答他,和那农户成了一对儿!”   “哎呀突然想起来,”敏而突然伸手揪起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把小狐狸吓得哧溜往前一蹿,整只狐狸都缩在了郁燃怀里。   “哎呀哎呀,怎么就是只公狐狸呢?”敏而很是心痛,“可惜,太可惜了!”   郁燃的耳朵有点发热,抿了抿唇:“野兽而已,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它现在亲近我,也不过是本能地趋利避害罢了,谈什么报答。”   “殿下说话总是极有道理的,”敏而笑道,“但是殿下你笑了哎!殿下,我就说你平日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可好看了!整日板着一张脸多累呀是不是?”   “我看这小狐狸是福星,它来之后,殿下便常常笑了……”   一晃又到晚上,就寝之时,郁燃看着已经乖觉地钻进被窝里,只在外面露出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勾引他的小狐狸,哑然失笑。   若是放在往常,他是绝对不会让这种野物上床的,更不用说同盖一床被子。   救下阿倾的第一晚,他是因为怕高烧的小狐狸冻死,所以把它抱在怀里,在榻上坐了一夜。   第二晚,阿倾既已退烧,在郁燃的认知里,就该像只正常的狐狸一样自己睡觉了。   “你是一只野狐狸,我是人,”郁燃蹲下来,一本正经地教育小狐狸,“我一个人睡觉,你也应该一只狐狸自己睡觉。”   小狐狸眨巴眨巴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装作没听懂,一动不动。   “……”   郁燃继续和他理论,态度更严肃了一些,“你不可以在床上睡觉。”   他翻来覆去跟小狐狸理论了半天,它才终于委委屈屈地同意了。   问题顺利解决,郁燃赶紧熄了灯上床。   他总是很难睡着,所以一向要求自己一旦躺到床上就不能动,保证尽快入睡。   因为哄阿倾,他今天躺到床上的时间已经晚于平时了,入睡的压力更大。   结果,他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听见小东西手脚并用地扒拉着爬上床来的声音:沙沙,沙沙沙……   郁燃:“……”   他按捺住自己起身把狐狸赶下去的冲动,心想小野兽淘气也是自然的,只要它不要碰到自己,他就不理它,问题不大。   赶紧睡觉。   下一刻,一只热烘烘的毛团子一咕噜拱到了他脖子旁边,还讨好地用冰凉的小鼻子蹭蹭他的颈窝。   随后马上乖乖地团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生怕因为调皮捣蛋被他扔下床。   郁燃:“……”   小狐狸病刚好,或许还是有些怕冷。   只要它不乱动,就这样问题也不大。   郁燃依然手放在身前,姿势端端正正地努力入睡。   结果,没过一会儿,阿倾又开始不安分地试探。   毛乎乎的小脑袋往少年的颈窝底下拱,热烘烘的气息扑在他的脖颈和肩侧。   这小东西动作特别轻柔,仿佛怕惊醒了被窝的主人。   可是贴得实在太近,郁燃清晰地感觉到它一阵一阵的哆嗦,不用睁眼,脑海里都自动浮现出小狐狸害怕得直往他被子里钻的可怜样子。   ……狐狸也会怕黑怕孤单的吗?   胡思乱想什么。赶紧睡觉!   似乎是看他一直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以为他已经睡熟,小狐狸的动作越来越大胆,卯足了力气一定要钻进被窝里。   左一下右一下,暖烘烘的狐狸绒毛在郁燃的脖颈蹭来蹭去,勾起一阵一阵的痒意。   郁燃:“……”   他忍。   他忍忍。   他忍忍忍……   他叹了口气,终于打破了自己一直恪守的习惯,伸出手将被窝掀开一条缝。   毛团子哧溜一下就沿着那条缝钻进去了,无比丝滑。   小狐狸轻车熟路地踩上郁燃的胳膊和胸膛,窝在他胸前。   虽然还是幼崽,但毕竟是坨实心的活物,把还没到五岁的郁燃压得要断气。   郁燃无奈地伸手把狐狸抱下来,然后自己也侧过身,把它往怀里一塞。   他又打破了一项原则。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睡有睡相,他一向睡得规规矩矩的……算了。   小狐狸对他做出的妥协一无所知,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胸前。   柔软蓬松的大尾巴盘起来,还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搭在郁燃胳膊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郁燃抽出手,把小狐狸的毛爪子抱进怀里。   小狐狸又抽出爪子,搭在郁燃胳膊上。   反复数次。   郁燃:“……”   得,他明白了。   这位爷的手一定要放在他的手上面。   一人一狐终于磨合好了睡姿,安静下来。   外面月夜寒冷的雪光映进窗子,郁燃抱着怀里软软绒绒的一团,可以听见那小小胸腔里传来的小小心跳声,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熨帖的感觉。   他思虑重,入睡困难,也往往睡不安稳。   可奇怪的是,这一晚的他听着胸前那怦怦的小小心跳声,竟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窗外有沉沉的积雪从树枝滑落,发出“哗啦”一声响。   郁燃动了动,迷迷糊糊间碰到了怀里的毛团子。   没想到手指刚碰到温暖柔软的绒毛,忽然被尖牙咬住了。   郁燃:“嗯?”   他只是淡淡地发出了这一声,手上尖锐的触感顿时松开了。   “嗷呜~”   小东西又像梦呓又像撒娇似的在他手指上轻啃两下,随后伸出柔嫩的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指尖。   郁燃一愣,整个人在瞬间清醒。   那种柔软又温热的触感,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   那软软绒绒的一团依然缩在他怀里,小小的心跳声紧紧贴着他的胸口,随着轻微的震动传进他的心里。   他忽然想起白天他从书堂回来时,看见敏而和思之把阿倾放在圆形的桌子中间,四周摆了各种诸如生鱼、蒸鱼、熏鸡、腊肠、蒸茄子、煮白菜、牛乳羹、绿豆糕等等各色吃食。   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像抓周一样热闹。   郁燃一看就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了,给狐狸抓周验食谱呢。   不过,估计两个小宫女都怕死老鼠,所以这一项没有出现在备选菜谱里。幸好幸好。   思之在记录:“阿倾喜欢肉,但不喜生食,也不吃腊肉……”   敏而纳闷:“唔,我听张伯说狐狸爱吃鸡,咱们阿倾却不一样,真奇怪。”   “阿倾最喜欢什么?”郁燃走过去。   敏而答道:“最喜欢的还是甜甜软软的糕点……”   小狐狸一转头,正与郁燃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郁燃看见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阿倾激动地“嗷呜”叫了一声,径直跃过满满一桌子香气扑鼻的吃食,扑进了下意识张开双臂的小少年怀里。   火一般蓬松柔软的毛团子,抱了满怀。   “啊,不对,”敏而忍不住笑起来,“阿倾最喜欢的是殿下呢。”   郁燃想……   他的小狐狸,最喜欢的是他呢。   冷寂的夜,银白月光映着清冷雪色落入窗棂,窗外在轻轻落雪。   而郁燃怀里,抱着一只火热的小狐狸。   在他并不长久的人生中,一切都是冰冷、庄肃、一丝不苟的。   天长日久的教导中,他很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更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任何软弱与依赖都是不应存在的。   他学得很快,做得很好。   所有人都说,他是帝星降世,冷情冷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天生就是为山河社稷而生的。   可是……   这一晚,郁燃听见了胸前小小的心跳。   那时年纪尚幼的他不会想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切,仿佛从这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在那些寒冷的雪夜,曾有一颗小小的脆弱的心这样毫无防备地依偎着他。   怦怦,怦怦。   那是温热的、柔软的、满怀依恋的,只属于他的心跳。   它曾经那样依赖眷恋他。   此后经年,无论它对他做出什么,他最终……都会原谅它。 第123章 冷暖(1更)   这一日,郁燃照旧早早去上课,然后从书堂经过国师的藏星阁回自己的宫殿。   踏进殿内时,往常一见他回来就扑上来的小狐狸却不见影子。   郁燃心里一沉。   他想起片刻之前,觉空真人在藏星阁门口叫住他,对他说的话。   “殿下,数日不见,你身上缠绕的邪气更浓重了,”觉空真人若有所思道,“虽然你或许还感觉不出来,但你若真是被什么妖物所惑,继续执迷不悟下去的话,终会酿出祸患。”   郁燃依然客客气气地搪塞了过去,但这番话到底叫他听见了。   他在桌前坐下开始温书。   小狐狸平日也常在里外院子里玩耍,一时半刻找不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暂不必大惊小怪。   可他坐在桌前看书,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是向来不相信觉空真人的话的。对于国师对昱皇吹得天花乱坠的那些丹药术法,郁燃只觉得都是骗人的把戏。   若真有逆天改命的神通,凡尘中岂还能有这么多人苦苦挣扎。   正在胡思乱想间,门口传来“扑通”一声。   郁燃循声望去,正看见一个毛乎乎的屁股墩。   下一刻,蓬松的小狐狸转过身来,屁颠屁颠地朝郁燃扑了过来,险些把他给扑倒。   它一低头,嘴里叼着的一大束野花“哗啦”掉在郁燃面前,满满当当一大片。   都是早春时节的野花,灿金、雪白与淡蓝的花朵带着露水,在阳光下映得晶莹剔透,扑面而来一股混合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清新花香味。   鲜亮的花朵之中露出一只沾了露水的小毛脑袋,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小狐狸蓬松的大尾巴翘起来,一副十分得意的模样。   送给你的花!   郁燃惊呆了。   ……等等,不是说别人家报恩的狐狸送的都是臭鱼和老鼠什么吗?   他本来还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哪一天他的阿倾会叼回来一只死老鼠什么的,他也会摸摸它的小脑袋瓜。   可是自家小狐狸居然叼回来这么一大束新鲜漂亮的野花,反而让郁燃一时间手足无措。   郁燃愣在原地,小狐狸却动作很快。   它放下鲜花后,顺势攀上了郁燃的胳膊,毛绒绒的小脑袋径直向少年的脸颊探去。   郁燃感觉脸颊突然贴上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小鼻子,随后就是一个温热的、湿漉漉的……舔吻。   郁燃再次惊呆了。   第一次有人亲他,居然……是只狐狸!   他被自家养的狐狸偷袭亲了脸蛋!!!   小狐狸壳子里的舟向月看着小郁燃这副被雷劈般的表情,简直要捧腹大笑。   他都不记得了,小时候的郁耳朵竟这么好rua!   被狐狸亲一口,居然一副被登徒子调戏的模样。   这可真是又天真又呆萌,比长大后可爱多了,让他忍不住还想多调戏调戏。   片刻之后,郁燃好不容易找回神志。   他把花拢到一边,先把小狐狸抱到怀里,伸手一点点拣去蓬松毛发里沾上的草叶、刺球和露水。   怀里的小东西沉甸甸的,在宫中这些时日,它吃的不少,不知不觉间敦实了许多,皮毛也和初见时可怜兮兮的一绺一绺板结不同,变得色泽鲜亮、油光水滑。   郁燃讪讪地拣了半天狐狸毛上的脏东西,冷不丁开口问道:“阿倾,你可是妖物?”   小狐狸坐在他怀里歪过头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   看着小狐狸这天真无邪的模样,郁燃失笑地摇了摇头。   “你也听不懂。”   郁燃抱着小狐狸起身,走到窗边,取出一个红漆雕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只圆滚滚的虎头平安铃。   金灿灿的虎头铃上刻着虎头纹与其他的吉祥花纹,一摇便是清脆的铃声,还有帝储宫中特有的纹章。   郁燃伸手拿起这只金铃,将铃铛系在了小狐狸脖子上。   “虽然国师说的大约是无稽之谈,但我想想还是给你注意一下为好,若真有什么妖邪之物,恐怕最容易伤害到你……虎头铃辟邪,而且你是只狐狸,还可以狐假虎威,兆头不错。”   小狐狸歪着头,乖乖让他给自己戴上精致的虎头铃,还很是殷勤地在他手背上舔了一下。   很快,储君宫苑内外的宫人们都知道小殿下现在养了只小狐狸,神气得很,经常在殿下去读书时视察领地。   每每看到那个红色的小身影,听到那清脆的铃声,人们便会笑:“哟,殿下的小狐狸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狐狸自从戴上郁燃给的铃铛之后,在殿内外乱窜越发毫无顾忌,仿佛恃宠而骄一样。   这一天,郁燃回来的时候,正看见敏而在训小狐狸。   “那是佛案上供的酒,怎么能喝呢?……不对,就算不是佛案上供的酒,你也不能喝!”   小狐狸坐在原地,微微歪着脑袋听她说,仿佛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可是敏而一转头,它立刻悄无声息地蹿上佛案,再度把头伸进了酒杯里,接着被郁燃一把抱开了。   敏而见是他来了,立马告状:“殿下,你看阿倾!居然是只馋酒的小狐狸,越不让喝,越要喝!”   哪怕他们千防万防,一不留神,小狐狸身上便一股酒味。   再训它呢,又是一副歪着脑袋认真听讲的模样。   脸上写满了“我错了,下次还敢”。   郁燃:“……”   他之前就发现,小狐狸很多时候明明能听懂人话,但它不想听话,就装作没听懂。   最后,心灵手巧的思之找了只小玉碗,在里面倒上了桂花蜜调的水,小狐狸这才心满意足地守着自己的小水碗,不大去惦记别人的杯子了。   又过了几天,郁燃在殿中温书结束,却到处都找不到阿倾,转头有人报小狐狸被藏星阁的宫人揪着后脖子押送了回来。   “殿下,是这样的,最近国师外出祭祀,我们藏星阁人手也少。这只畜生好几次偷偷摸摸想要钻进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逮到它,结果发现它脖子上挂着帝储纹章的平安铃,便给殿下送回来了。”   送走了藏星阁宫人之后,郁燃把小狐狸摁在面前,罚站。   “你想进藏星阁?”   小狐狸歪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那里不是好地方。”   小狐狸眨巴眨巴眼睛,耳朵委屈巴巴地耷拉下来一点。   “……那里的东西很杂,有一些很危险。”   小狐狸软软地哼唧了几声,柔软地歪着身子就想往郁燃身上倒。   “站直了!”郁燃严肃道,“美人……美狐计没有用。”   小狐狸被吓得一个激灵站直了,可是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却慢慢涌起一层泪水来。   郁燃:“……”   ……他是不是太凶了?   啪嗒,一滴泪水落在桌面上。   小狐狸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整只毛团子委屈巴巴地团起来,蓬松的大尾巴盖住身体,背过去不看郁燃了。   可那毛乎乎的身子却颤抖个不停。   郁燃手足无措:“……对不起。”   小狐狸还是不转身,喉咙里低低地滚出仿佛伤心极了的哼唧声,耳朵和尾巴都恹恹地耷拉着。   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可怜一样。   郁燃终于没办法了:“……好吧。”   “我带你去,但你要乖,一定不要被人发现。”   ……   郁燃怀里偷偷揣着只毛团子,脸上却镇定自若,慢慢地走在藏星阁里,端详着里面的一件件物品。   泛着冷冷金光的犀角。   奇形怪状的灵芝。   黑色的骨架   一罐罐各色晶石与粉末。   藏星阁里十分阴冷,郁燃走在这些诡异的物品中间,觉得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氛在身边缭绕不去。   一股清雅至极的暗香传来。   阿倾一直乖乖地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此时突然挣动了一下,想要探出头来。   郁燃:“!”   他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人跟过来,这才放心了些,只是在小狐狸探出半个的小脑袋顶上警告地按了按。   小狐狸伸着鼻子,急巴巴地在空气里嗅来嗅去,小鼻子一鼓一鼓地寻找着气味的来源。   “你是在找这个……昆仑髓?”   昆仑髓是一块木化玉形成的晶洞,据说因采自昆仑山而得名,稀有贵重。   它外表看来只是一块普通的木头,只是因在地下封存多年,经历沧海桑田,逐渐涵养出玉质的光泽与硬度。   然而,和普通的木化玉不同,昆仑髓切开来,会看到里面与紫晶洞类似的空心。   无数晶莹剔透的晶体生长在木化玉内部,随着光线的变化时时变幻颜色,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都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面前的木架上摆着的,正是昆仑髓。   一股沁人心脾的盈盈暗香从这块美丽的木化玉上传来。   那是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冷香,令人不由得神思翩跹,遥想到千万年前冰原尽头风卷雪。 第124章 冷暖(2更)   传说昆仑髓的香气能够安神定魄,调理气息,久闻甚至可以延年益寿。   郁燃看小狐狸越发急切地想要凑到那昆仑髓面前,伸手把它摁了回去:“别急。”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安静下来,乖乖地把小脑袋贴在了他的心口。   郁燃找到了藏星阁的掌司,请他帮忙登记借昆仑髓一用,理由是自己长久为失眠所困,想调理安神。   实际掌管藏星阁的国师不在,掌司有些为难。   但他想了想,昱朝就这一个储君,身份自然不一般,而且储君的稳重仁厚向来有口皆碑,想来绝对不会出岔子,他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向未来的昱皇陛下卖个好。   于是,郁燃顺利地将昆仑髓带回了自己的殿内。   “你喜欢这个?”他问阿倾。   小狐狸在藏星阁里那么急切地想要接近昆仑髓,此刻却只是凑近去深深地嗅了一口,然后便转头格外缱绻地围着郁燃打转,亲亲热热往他身上贴,兴高采烈地要抱抱。   这一天的阿倾格外黏人,郁燃推都推不开。   晚上他秉烛温书时,一抬头发现小狐狸又把脑袋探到他的杯子里去喝水了,笑着摇了摇头。   他自己都没发现,原本从小养成的洁癖,似乎在遇到阿倾之后就一步步遭到蚕食,底线一退再退。   晚上,他照旧抱着狐狸睡觉。   怀里是温软的小暖炉,还有昆仑髓若隐若现的暗香,郁燃这一觉睡得极香极沉,是从未有过的沉眠。   他一觉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发现怀里空空荡荡。   原本放着昆仑髓的地方,也是空空荡荡。   ……   此刻,舟向月的灵识突然抽离出了小狐狸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原本的小狐狸消失了,别人也看不到他。   他想了想。   哦,大概是因为郁耳朵的回忆里,他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小狐狸阿倾吧。   因为小狐狸把昆仑髓偷到手后,拍拍屁股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径直回万魔窟去了。   舟向月记得很清楚,那年他不满七岁。   因为七岁是那时翠微山入门后参加灵赋测试的年龄下限。   昱宫一游之后不久,他就去了翠微山,成为了白晏安的弟子。   说来惭愧,他当时去昱宫目标明确,为的就是那块昆仑髓。   只是到底年纪尚小,偷窃技术实在不够熟练,差点在那儿翻船。   只是幸好上天让他遇见了郁燃。   被打断了腿,窝在雪地里翻滚嚎叫的时候,他看到那小少年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虽然看起来年幼,但在那里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也是最容易心软,最容易利用的人。   舟向月向来很擅长发掘每一个人的价值。   最后,昆仑髓顺利到手,而且还白赚了一只有帝储纹章的虎头铃。   他后来拿去鉴定过,那可是纯金的铃铛,值一大笔钱的!   赚翻了。   舟向月百无聊赖地追忆了半天往昔,发现这段记忆还是没有结束,画面并未变化。   嗯?   莫非他走了之后,郁耳朵又养了什么狐狸阿三小狗阿四?   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他,他决定去郁燃那里再看一看。   没想到一进殿里,就闻到一股隐约的血腥味和药味。   宫人和医师进进出出,整个殿里气氛一片沉重,几乎让人窒息。   怎么回事?   舟向月仗着没人看得见他,一口气溜进了最里间,结果就看见郁燃一个小小的孩子趴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身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但血依然渗了出来。   敏而在一旁,咬牙低声对思之说:“还是没有找到昆仑髓?”   思之脸色惨白:“也不用找了。殿下都跟陛下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烧掉了……”   敏而气急上火:“是狐狸偷走了,对不对!”   思之弱弱道:“只是只狐狸,哪会……”   敏而打断她的话:“哪有这么巧的事,它那么黏着殿下要那个昆仑髓,结果等殿下借回来,它就和昆仑髓一起消失了!我看那狐狸根本就不是什么狐狸,怕是什么妖魔鬼怪吧!”   舟向月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偷走昆仑髓的第二天,国师觉空真人就带着昱皇来了,找郁燃要他借走的昆仑髓。   觉空真人刚刚回来,说他此次出游是为陛下寻访长生不老药,有一重要发现。   这昆仑髓,原来便是《山海经》中传说的昆仑不死树的树干截段。   不死树是神树,与天地共寿,长生不死。   不死树的树干昆仑髓自然也是汇聚天地精华的灵物,更是长生不老药至关重要的原料之一。   郁燃当初是用调理失眠的借口借走昆仑髓的,觉空真人便请帝储殿下把昆仑髓还给他炼制丹药,说他自然会给他别的珍奇宝物帮助安眠。   这么一来,昆仑髓消失的事自然是瞒不住了。   那时敏而和思之被叫出来责问,都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要就此丧命。   没想到不到五岁的小殿下挡在她们前面,在昱皇面前跪下,极度冷静地说和她们无关,他自己温书时一向不许任何人服侍在侧,结果失手把昆仑髓打落在火炉里,烧了。   ……昆仑髓这样的神物,居然能被烧了?!   大家其实都觉得离谱,但毕竟从未有人把这么珍贵的宝物扔进火里,也就没人知道昆仑髓到底能不能烧。   考虑到国师大人说昆仑髓其实是那什么树的树干,或许真的可以吧……   听说能做长生不老药的神物就这么没了,国师大人懊恼得捶胸顿足,宫里所有人则见识了昱皇最恐怖的一次怒火。   他直接冲年幼的储君扔了个镇纸,镇纸尖锐的边缘一下子砸破他的额角,又砸破了手腕,鲜血直流。   接着,就是天家的家法。   ……   那是郁燃唯一一次遭到那么重的责打。   从来都对自己要求苛刻、从未有过半点行差踏错的完美的帝储殿下,在那一顿打之后,足足在床上休养了一个多月。   在小郁燃满身冷汗地趴在床上忍受痛苦时,舟向月坐在他床头,看着来来往往给他换药的人,内心破天荒的有些惴惴不安。   呃,当年他说走就走了,真的不知道郁燃后来还因此挨了这么重的打……   谁能想到前脚他刚从昱宫中偷走昆仑髓,后脚觉空真人就发现昆仑髓是长生不老药的最重要原料?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舟向月叹了口气,他又碰不到郁燃,只能带着点补救心理小心翼翼地给一头冷汗的郁燃扇风,指望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   “殿下可真是吓死我了!”敏而掌着灯,忍不住对郁燃说,“你怎么不说是狐狸偷走的呢?”   郁燃淡淡回答:“你觉得陛下会信么?”   他身上伤口狰狞,脸上却是一贯的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冷静老成。   敏而噎了噎。   说狐狸偷肉吃还有可能,偷昆仑髓,确实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离谱……   可殿下这也太冤了吧!   她恨恨道:“下次再见到那只死狐狸,定要乱棍打死!叫它也尝尝殿下受过的苦楚!”   “不行。”郁燃断然道,“它收了我的铃铛,就是我的狐狸。”   “是我的,只有我能处置。”   敏而在他背后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是是是,是你的狐狸,可你都多久没见到它了?   她真是恨自己碎嘴子,当初说什么狐狸报恩的话。那只没良心的狐狸,哪里是来报恩的,分明是冤家来讨债的吧!   “好吧,我们都留意着,若是再看到那只狐狸,肯定赶紧报给殿下。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年幼的储君垂下眼,看向手腕上渗出血渍的绑带。   敏而瞅着他纤细冷白的手指缓缓将绑带一层层撕开,看着都叫人心惊肉跳。   可他眼皮都没抬,嗓音冰冷:“抓回来,绑起来。”   “让它,再也不敢逃。”   一直在旁观的舟向月:“……”   他忍不住摸了摸脖子,觉得凉飕飕的。   就在这时,他发现眼前的视野变了。   富丽堂皇的宫殿变成了低矮的屋子,泥墙斑驳脱落,不远处的火炉里传来一阵阵炭火的暖意,不时传来轻微的噼啪声。   舟向月松了一口气,看来郁归尘这回忆总算是结束了,他回到了魇境里的现实。   可是,等等……   为什么他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模样?   就在舟向月大惊地摸摸爪子摸摸耳朵,又转了个圈发现屁股上拖着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时,他忽然后颈一紧,被一只手揪着后颈给拎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   他拼命挣扎地扭过身,要看看是谁这么放肆,竟胆敢揪住邪神的后脖颈。   一回头,正正对上一双凌厉的暗金色瞳孔,和记忆里小帝储那双冷冽的深黑眼睛重合。   郁归尘凝视着他的目光凛若寒霜,嗓音冰冷。   “我当时说过什么?” 第125章 冷暖(3更)   抓回来,绑起来。   让它再也不敢逃。   舟向月心里自动回答了郁归尘的这个问题,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他之前在镜子里待了太久,本就体温低得出奇,冻得瑟瑟发抖,这下更是忍不住从牙关到身上一阵阵打颤,整只狐狸像要抖散架了。   郁归尘也发现了他在发抖。   他冰冷地注视手中颤抖的小狐狸片刻,一言不发。   然后冷着脸掀起上衣一角,抓着它的爪子把它揣进了怀里。   舟向月瞬间感觉一阵铺天盖地的温暖把他包围了,舒服得让他鼻子发酸。   他被冻得发木的脑子呆呆地想,郁归尘看起来那么冷,但怀里还是这么热,就像一团火……可惜有点硬,要是软一点就好了,啧。   天旋地转,郁耳朵似乎抱着他躺了下来。   ……等等,这是要干嘛?   怦怦,怦怦。   他毛绒绒的耳朵贴在郁归尘的胸前,听到他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略显急促,不过还是比不上自己狐狸胸腔里那颗小心脏怦怦怦的频率。   舟向月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很快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自己小小的、急促的心跳,和旁边的胸腔里缓慢沉稳的心跳声,奇异地同时在他耳中回响。   就像是一种警告。   他四肢被抓着,动也不敢动,夹着尾巴老老实实窝在郁归尘胸前,听候发落。   只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三等……   男人的心跳声渐渐趋于平缓,胸膛的起伏也慢慢变得绵长。   ……郁归尘这是,睡着了?   也是,刚才乔青云醒来时也是睁着眼的,但她显然还未清醒过来,甚至把他认错成了尘寄雪。   郁归尘的记忆跨度甚至比她还要大,人在其中沉浸许久,是没法第一时间醒过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舟向月顿时支棱起来了。   醒着的郁归尘确实不好惹,但既然睡着了,那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舟向月慢慢、慢慢地从郁归尘手里抽出了自己的一只小毛爪子。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自由了。   他现在是狐狸形态,狐狸爪子不如人的手灵巧方便。   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身为小狐狸,比人轻盈得多。   比如说,在郁归尘身上爬来爬去,也不用太担心惊醒他。   舟向月把自己摊得像块柔软的小毛毯子,悄悄向身下的这副躯体伸出了魔爪。   他记得,郁归尘身上是有一个境灵碎片【鬼童镇魇符】的。   他会放在哪里呢?   舟向月趴在郁归尘胸前,慢慢在他身上摸。   境灵碎片还没摸到,倒是先摸到了……   唔,八块腹肌。   别的不说,郁耳朵这身材练得蛮好的。当年自己死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到底还是个少年,如今确实已经是个男人了。   舟向月一边感叹,一边接着找境灵碎片。   衣服里侧大概是没有了,还得伸出去找找外面的口袋。   境灵碎片是不能放进境客包袱的,郁归尘也没有单独带什么包或袋子,只能在他身上。   舟向月小心翼翼地从郁归尘的衣服里钻出来,发现他居然把被子也盖上了。   除了手还保持着在胸前抓着小狐狸的姿势,整个人躺得规规矩矩。   舟向月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蹑手蹑脚地接着翻找。   上衣左边的口袋……没有……再看看右边……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舟向月毛一炸。   下一刻,那只手攥着他的爪子又给塞进了被窝里,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呢喃:“阿倾……”   不动了。   虚惊一场。   更重要的是,舟向月触到了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符纸。   耳边清脆一声:“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鬼童镇魇符】!”   舟向月忍不住翘起了尾巴。   三个境灵碎片到手,他看到了那道指引最后一片的光。   指向门外。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一个激灵,一股危险的预感掠过心头。   不是这里,不是这个身体。   是他在另一个房间里昏倒的身体。   弹幕里早已炸开锅了。   【雾草,这视角切换的好啊,今天魇境老板心情好发福利?赞美无邪君!】   【赞美无邪君!这是我也能免费看的内容吗?!】   【来个更实际的,赞美小无~可以再多来点吗?给你打赏!!!】   【醒醒醒醒,小无有麻烦了】   【怎么了?】   【鬼童又跑出来了!他上次来找镜子里的小无,结果被叭叭了几张镇魇符。这次学聪明了,直接去推塔——小无你本体危啦!!!】   ***   舟向月的房间里。   洛平安的脑袋滚在枕头底下,在美梦里咂着嘴。   正对着床的圆镜里,伸出了一只骷髅手。   枯瘦如柴的手肘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紧接着探出来的是同样诡异扭曲的肩膀。   鬼童从镜子里爬了出来,他一抬头,布满红血丝的巨大眼珠带着怨毒的眼神,死死盯住了倒在地上的少年。   他周身缠绕着阴冷的气息,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扭动得咔咔作响,飞快地爬向那具昏迷的身体。   就在鬼童的手马上就要探向少年的咽喉时,他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一只长得像野猫的红棕色胖毛团子直立起来,两只毛乎乎的爪子高举过头顶,两粒小眼睛镶嵌在圆乎乎的大额头底下,恶狠狠地瞪他。   它张开嘴尖叫:“嘤嘤嘤!”   鬼童:“……?”   这姿势挑衅的意味太过明显,鬼童被激怒了。   他猛扑向那只小野猫,两个顿时扭打在一起。   空中毛乱飞。   鬼童不断用骷髅手去抓它的眼睛,而它则不要命一样疯狂地啃咬鬼童身上它能咬到的每一个部位。   最后,还是鬼童的四肢更加灵巧,双手死死勒住它的脖子用力向一边拧转过去,只听骨骼咔咔作响的声音传来——   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一张镇魇符“叭”地拍在了鬼童的大脑门上,只是鬼童刚好扭开头,因此贴歪了。   鬼童猛地一僵。   可镇魇符并未像之前那样将他定住,只听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尖利的尖叫,竟带着那张镇魇符就地一滚,跳进镜子里不见了。   看起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舟向月松了口气。   好在他回来得及时,好在他用回原来的马甲之后,就不是小狐狸的样子了。   他掰开鬼童的骷髅手,把那只小野猫从里面揪出来。   居然被意料之外的重量闪了一下。   舟向月及时稳住,掐着小野猫的咯吱窝把它拎起来,感叹:“怎么有这么胖的猫……咦,好像不是猫啊。”   他仔细打量这只小胖猫。   圆滚滚的红棕色大脑袋上一对毛绒绒的白色耳朵,半只还是秃的,像是跟别人打架被咬破了。   眼睛小得像桂圆籽……不过现在紧紧闭着。   毛团子软趴趴地不动,在装死。   或者说,感觉像是不想被人发现的真身惨遭发现,活又不想活了,死又不敢死这样子。   舟向月想起来了。   啊,这是小熊猫吧,以前叫九节狼来着,长得还挺像猫的。   之所以叫九节狼,是因为红棕色的大尾巴上有九个深浅相间的环状花纹。   不过这只小熊猫的屁股是秃的,没有尾巴。   舟向月把瘫软装死的毛团子放到地上,它闭着眼,就像一张没有生命的毯子。   接着,舟向月掏出了怀里用外套包着的一包东西。   一截尾巴,还有一具骨架。   他蹲下来,拿起那截断裂的陶制尾巴:“你的尾巴,不要了吗?”   小熊猫一动不动,但舟向月看到它屁股上的毛缩了缩。   舟向月微微一笑。   他拿着那截尾巴在装死的小熊猫鼻子前扇了扇,“真不要啊?那可惜了……这条大尾巴真好看,我都想要。”   小熊猫依然在装死,但脚微微抽动了一下。   舟向月又小心翼翼掏出了那具骨架,用一种诱哄的语气道:“还有这副骨架……哇,好漂亮的骨架。我想啊,如果骨架的主人愿意跟着我混呢,我就把这骨架带去一个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安葬。”   小熊猫的鼻子抽动了一下。   “如果不愿意呢……”   他瞥见小熊猫紧闭的抽搐的眼角,轻飘飘道,“那就扔回屋顶上去吧。”   小熊猫猛然翻身起来,正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舟向月手里的骨架,却见他一下子站起身来把骨架高高举起,没能得逞。   小熊猫愤怒地高高举起双爪,身上毛炸开:“嘤嘤嘤!”   舟向月奇道:“你会不会说话啊?我看你明明听得懂人话。”   小熊猫:“……”   它颓丧地放下爪子,肩膀也耷拉了下来。   它慢慢、慢慢地走到角落里,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大毛团子。   脑袋缩起来,屁股露在外面。   “师父?怎么啦?”   洛平安在这时醒了,一骨碌跑过来。   舟向月不由得看了一眼那只社恐小熊猫——毛团子已经在墙角缩成了尽量小的一团,洛平安甚至没有发现它。   他想,这位好像的确比较慢热,比较社恐。   好吧,得慢慢来……   洛平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高高兴兴过来抱住他的肩膀:“师父,我,我刚才梦到你啦。”   “真的啊?”舟向月揉揉他的脑袋,“那好像不是梦,是你最快乐的记忆。”   “真的?”洛平安睁大眼睛,“我就做了一小小下梦,就醒了。看到师父在身边,就又睡着了。”   舟向月笑眯眯道:“那说明我们小平安现在最快乐了。”   “那师父做梦了吗?梦到什么了?”洛平安好奇道,“我,我昨天听胡哥哥说晚上要小心,看到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可能会有危险发生。师父遇到危险了吗?”   舟向月得意地笑:“做梦了,不过没有危险。你师父我是谁啊,怎么会和别人一样呢。”   他昨晚其实纷乱地经历了很多段记忆,但始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看那只鬼手也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就像做梦做多了一样,醒来之后往往会忘掉其中的一部分。   倒是因为进了郁归尘的那段记忆,让他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一段记忆……   那年他十二岁,正准备尝试匹配灵犀法器。   从山下传来消息,说凡世有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出身帝王之家,是玄琊帝星降世,很快会被送来翠微山修习。   那时候,舟向月撺掇着付一笑和钱无缺,偷偷摸摸地先溜下山去,想抢先一睹“玄琊帝星”的真容。   他们动用了点法术,偷偷潜进了皇宫。   舟向月算到那位“帝星”正在书堂。   他们摸过去的时候,从窗户外看见一个小孩子的身影背对着他们,腰板笔直,在桌前正襟危坐地写字。   “嚯,玄琊帝星?”舟向月笑嘻嘻地叼着根狗尾巴草,“就这么个小屁孩?”   下一刻,那小帝星不知为何,忽然转过头来。   看清他的脸的瞬间,舟向月嘴里叼的草梗掉了。   ……救命,世界不会这么小吧?   竟然是他,那个被自己狠狠骗了一通的小冤种!   舟向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躲避,同时捂住脖子——他正嘚瑟地挂着那只纯金的虎头铃。   完了。   他心想,苦主要来了。   ***   郁归尘被惊醒时,窗外天刚蒙蒙亮。   惊醒他的是付一笑的联络。   出发之前,郁归尘带上了他为数不多的一个通讯镜,把能够相连的另一面镜子放在了付一笑那里,并托他帮忙留意一点事。   郁归尘用最短时间到镜前整理了衣冠,这才接通。   付一笑联系他的语气有点担忧:“郁师弟,你们在魇境里还好吗?”   郁归尘:“都没事。”   付一笑:“镇灵司这几天有点不稳定,已经很多次被人撞见了,我感觉出现的频率不太正常……师弟,你还好吗?”   镇灵司的阵法是郁归尘直接布置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付一笑知道是和郁归尘的灵力直接相连。   所以,这几天镇灵司情况有异,如果不是郁归尘有意为之,那或许就代表着他本人的状态不太好。   郁归尘:“我没事。”   付一笑:“……”   付一笑其实经常不知道该怎么跟郁归尘沟通,对方比他年纪小一些,但实力地位又比他高太多。   他倒是想用前辈师兄的口吻多关心关心他,但又实在是……没法在冷淡大佬面前端架子。   比如现在,他觉得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要么郁归尘其实在魇境里不太好,要么郁归尘因为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有意地让镇灵司不稳定。   无论是哪种情况,按理说郁归尘都该跟他解释一下。   但人家显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付一笑……付一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家最厉害,他也不能逼问大佬,对吧。   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倒是郁归尘开口了。   他问道:“师兄,舟倾最近怎么样?他做了什么?”   付一笑一愣。   这倒是,郁归尘离开前就托他帮忙关注舟倾的状况。   不过郁归尘竟然这么关心他这个新收的小徒弟吗?自己连魇境都没有出,就要问他的情况。   付一笑答道:“一直在养病,身体好多了。这几天他也没做什么。”   他想了想:“哦对了……昨天他去了安宁谷,去扫了尘寄雪的墓。”   听到这里,郁归尘目光微冷。   他沉默片刻,问道:“……他有没有接近镇灵司?”   付一笑想了想:“那应该没有。”   他有点纳闷郁归尘为什么要这么问。舟倾一个新生,接近镇灵司做什么?避之不及才对。   “好,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郁归尘把通讯镜关上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片刻出神。   忽然,他余光扫到了镜子里的某处,顿时目光一凝。   他看到自己上衣的衣摆上,沾了一根毛。   根部灰白,中间赤黄,毛尖则过渡为鲜艳的红褐色,油光发亮。   ——这是一根狐狸毛。   看清这根狐狸毛的瞬间,郁归尘下意识就去探自己身上的口袋。   他随即脸色一沉。   ……境灵碎片不见了。 第126章 冷暖   祝清从梦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镜子前。   窗外的天空依旧昏暗阴沉,但已经隐隐可见曦光。   她怔怔地回想起自己刚才梦里快乐调戏弟弟的经历,感觉一阵冷意渐渐爬上脊背。   就在这时,镜面突然如水一样波动起一圈圈涟漪。   下一刻,一个头大身子小的畸形鬼童脑门上贴着张歪歪的符纸,从镜子里爬出来,“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祝清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鬼童恶狠狠地一把撕掉了脑门上的符纸,抬起头来。   可在看到祝清的那一瞬间,他满是血丝的眼珠里泛起一丝疑惑。   “祝凉?”鬼童歪了歪脑袋,“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说会留下来陪我玩的吗?”   祝清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按捺住疯狂的心跳,模仿祝凉冷淡的声音:“阿元,我迷路了。”   “迷路了……”鬼童疑惑地重复道。   “对,”祝清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蹲下来看着他,“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能带我回去吗?”   ***   舟向月发现,洛平安或许是因为在第一晚跟着鬼童进镜子玩过捉迷藏的缘故,竟然可以爬进那个“鬼童快乐镜”碎片,被他随身带着。   他摸了摸洛平安的脑袋:“那你就在里面待着吧,外面很快就会一片混乱,免得把你丢了。”   洛平安很听话地在镜子里待着了。   此时舟向月拿到了三个境灵碎片,腾出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新拿到的境灵马甲的附带神通。   可惜的是,一般能找到说明的地方一片空白,只有一小行字:此境灵神通与最后一片碎片紧密相连,需取得最后一片碎片方可唤醒。   好吧。   最后一片境灵碎片。   此时他只差最后一片境灵碎片就会集齐境灵,视野里的一个方向亮起淡金色的光芒,指引他最后那片碎片的方位。   那光芒指向的是围屋天井中央的祠堂。   舟向月沉思片刻。   天快要亮了。   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醒了,郁归尘也应该快要发现他丢东西了……   片刻之后。   舟向月急匆匆地敲开乔青云的门,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丢东西了吗?我有符咒丢了!”   乔青云一愣,“我看看。”   她查了一遍自己的东西,惊讶:“……我也丢了几张符咒!”   她很快就去找到翠微山的另外几人,发现楚千酩丢了一个道具和一沓符咒,郁归尘丢了境灵碎片。   丢东西本来是件值得警惕的事情,或许说明魇境里有隐藏的危险,也或许是隐藏的小偷。   但他们很快发现祝清不见了。   祝清的失踪一下子成了注意力的焦点。   众人很快都聚到了祝清的屋子里,只见里面一切如常,火炉里的炭火灭了,桌上放着一杯还剩小半杯的甜米酒,已经凉了。   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就好像祝清是自己偷偷走掉了一样。   祝雪拥走到镜子前蹲下来,拿起地上的一截指骨:“这应该是她留下来的。”   几人都看过去:“这是?”   “这是她从小喜欢带在身边的一个玩具,一套手掌骷髅,当拼图玩的。她玩了这么多年,所有骨头都还是齐的。”   祝雪拥面色如常道,没注意另外几人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她离开之前,扔下了大拇指的指骨,应该是情况还不错的意思。”   舟向月想,留下大拇指就是不错,那么留下小指就是不太好?留下中指就是……咳。   “在去找她之前,有件事得先跟你们说一下,”祝雪拥说,“我好像知道永昌围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昨晚她把那本在老族长房间找到的无字书带回去,研究了很久,也没有结果。   不过,她发现其中有一页被撕掉了。   昨夜大部分时候一直在下雪,直到天快要亮时,月亮才出来。   在那道微弱的月光下,书上显示出了字迹。   这本书名为《永昌志》,大致翻一翻,里面都是讲如何涵养家族风水,让家族长久兴旺的。   在被撕掉的那一页前面,是这样的内容。   “镇灾星篇”   “有五行死绝、重叠相克、岁运并临、岁月年轮双冲之人,是为大凶命格。此大凶命格,早夭而祸及全族,乃族之灾星。”   “若遇族中经年多灾频祸,气衰运惨,宜慎思之。”   “然则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寻灾星而镇之,可保合族兴旺尊荣,赫赫扬扬,如日出东方。”   这话或许有些佶屈聱牙,大致意思就是,有一种特定的命格大凶的人,不仅自己命途多舛,更会殃及整个家族。   若遇家族连年祸事频发、气运衰微,便要小心,可能是族中出现了这样的大凶灾星。   但凡事有利有弊,如果及早发现此人,将其镇压,反而可保家族平安昌盛,更胜于寻常。   在这段文字旁边,还有老族长手写的潦草笔迹。   “我曾家祖荫福泽,福运绵长,然苦连年灾祸。吾夜不能寐,于昨夜祈神,见神而叩拜,醒见此书于架上坠地,停于此篇。以为神谕。”   舟向月轻笑一声:“镇灾星?怎么镇?”   乔青云有些难以置信:“……是我想的那种邪术吗?”   所谓镇压,大抵是将其镇于地底,以阵法符咒压制,使其永不能翻身。   祝雪拥微微点头:“具体做法大概是被撕掉的那一页的内容。”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看族长写下的字迹,分明是对此深信不疑,决定实施的意思。   所以,就在这栋巨大的围屋底下,镇着一个“灾星”?   还很可能是一个孩子……   但这么一来,围屋里的巨大阵法和房顶上那些奇怪的屋脊兽,以及夜里缠满怨气的鬼童,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孩子被镇在围屋底下,天长日久一定会积聚成无法排解的魇,形成魇境也不奇怪。   可是仙童呢?仙童又是怎么回事?   此外,还有一个几人都想到,但没人说出口的问题——   族长在批注里写了,发现这一邪术的来由是“祈神”。   所以……会给出这样残忍恐怖的神谕的存在,他祈求的,是哪个神?   舟向月说:“对了,我也在族志里看到,说曾家并不是一直供奉仙童,是在与不知愁和好之后,得到他送的那面镜子,之后才开始供奉仙童的。”   此后,曾家烈火烹油地富贵了几年,然后轰然崩塌。   咚咚咚!   房间门突然被大力拍响了。   “谁?”乔青云问道。   门外却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声音,听不清楚。   舟向月一把揽过脸上始终在冒问号的胡喜乐,“我们去看看。”   房间上没有猫眼,只能先看看门缝里——好家伙,看起来有好几双腿遮了光,而且在门前焦躁地走来走去,还在咚咚咚地拍门。   舟向月把耳朵贴在门背后,听见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声音莫名让人联想到从活生生的肉/体上撕扯下来皮肉,然后塞进嘴里咀嚼的声音。   有鲜血缓缓地从门缝里淌进了屋。   舟向月对胡喜乐咬耳朵:“憨憨,等下我们把门打开一条缝——记好了,就一条缝。如果情况不好,你赶紧把门关上。”   “一,二,三——”   门猛然打开了。   本来他们只想打开一条缝,但门外猝不及防的巨力轰地冲开了门,几条血肉模糊的胳膊伸了进来,径直抓向离门最近的舟向月!   胡喜乐大惊,赶紧往回推门,然而门外那些丧尸似的东西力气大得惊人,门根本关不上!   屋里几人也立刻冲过来帮忙。   不过还未等他们抵达门边,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在舟向月身边一闪,嘤嘤嘤地尖叫起来,紧接着——哐!!!   一声巨响,那小身影生生把门给砸上了。   伸进来的几条胳膊应声而断,齐齐掉落在地。   比镰刀收割的切痕还要整齐。   舟向月定睛一看,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娇小女孩双手顶在门上,头上是乌黑的齐耳短发,右耳朵缺了一小块,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乌溜溜地瞅了他一眼,顿时着火似的移开了视线。   身后几人这才赶到,看到眼前的一幕齐齐愕然。   等等,这位巨力壮士是……   “嘤!”那女孩仿佛被他们的目光点着了一样,一只手拎领子跟拨韭菜似的扒拉开舟向月,就挤到了他和门中间的那一小块角落里,躲避众人的目光。   舟向月:“……”   他用别人都听不到的音量对她说:“你可以变回去,揣口袋里他们就看不见你了。”   那双眼睛看得眼熟,他看到小女孩残缺的耳朵,才想起来这大概是那只社恐小熊猫。   小女孩恍然大悟。   下一秒,她就变成了一只小瓦猫,被舟向月一伸手薅起来,塞进了口袋里。   “这是我家……小宠物……”   舟向月回过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比较怕生。”   哦……原来如此。   众人点点头:“好厉害。”   可是再看到地上掉落的四五条手臂,他们又齐齐沉默了。   ……谁家小宠物是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壮士啊!   胡喜乐看着一地血淋淋的胳膊,呆呆地想:好……好厉害。   舟向月轻咳一声,“我刚才看了一眼,围屋里的居民好像都已经变成了游尸。”   游尸是僵尸的一种,毫无理智,到处游荡,互相撕扯彼此身上的皮肉,撕下来就大口啃咬,啃得满嘴满脸鲜血淋漓,有的人被啃得深可见骨了,依然在跌跌撞撞地走着。   从刚才开门时他们的反应来看,这些游尸会攻击生人,而且力量不可小觑。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门外已经从“咚咚咚”地拍门变成了“哐哐哐”地砸门,那扇木门在大力的撞击下掉下一片片灰尘,看起来岌岌可危。   楚千酩暗骂一句,怎么跟丧尸围城似的!   郁归尘说:“去祠堂。”   “啊对,我同意,”舟向月道,“最有可能找到那个被镇的‘灾星’的地方,应该就是天井里那个祠堂吧。”   众人纷纷同意。   围屋是个巨大的完整的圆,祠堂坐落于整个阵法的最中心。如果这个围屋里真的镇压了一个人,十有八九就在那里面。   而且,他们中还没有人见过祠堂最中心那个位置的景象。   “居民都发生了异变,或许是因为阵法的哪个位置被触动了,也可能是因为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乔青云道。   此时,祝清和祝凉都下落不明,得赶紧找到他们。   也必须尽快破境,不然这里很可能会变得异常危险。   “但看外面那些变成游尸的居民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被他们抓伤都很危险。”乔青云苦恼道,“去祠堂的路上全是这种玩意……”   郁归尘:“我去开道。”   “不行!”祝雪拥和舟向月同时开口。   几人不由地看了一眼舟向月。   祝雪拥冷冷地瞥了郁归尘一眼:“你已经灵赋透支了,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不要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我们也不是没长手长脚。”   郁归尘抿紧了唇。   舟向月心想,大师姐果然还是那么霸气,可以治住所有人……不过郁耳朵的“前科”是怎么回事?   当然现在不是问这个的好时候,而且他们都在看自己,或许是觉得一个外人在这时候插插话很奇怪。   舟向月开口:“魇境里最厉害的一般是境主。按我们的推测,境主大概率就是被镇压的那个‘灾星’,就在祠堂底下。这些满屋子游荡的游尸虽然多,但也算不上多么阴邪,而且并不聪明。”   “玄琊君肯定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了,所以你最好还是直接去对上境主,不然我们所有人可能都有危险。”   “至于外面这些脏东西……”   他微笑起来,“放心,我来引开。”   翠微山的几人闻言都愣了愣。   虽然事实就如他所说,为了不闹出田忌赛马的后果,按实力去对上各自的对手是最合理的安排,“无名氏”这几人看起来确实没他们几个能打,去开路扫杂兵刚刚好。   但问题是,同样在魇境里,去应付这些东西可能带来的收益显然远远小于直捣黄龙对上境主的收益,何况还有两个尚未露面的境灵碎片,乃至郁归尘被偷走的境灵碎片,都很有可能就在祠堂里。   ……这位“无名氏”真不拿他们当外人,他们心下有些感动。   千面城主喜怒无常,和翠微山还颇有些恩怨,没想到这位城主私生子倒是和他们挺合得来的。   人家既然愿主动让步,之后破境的所得,自然也要考虑到这一点分配才对。   时间紧急,他们迅速商量好了简单安排,舟向月紧接着就带着胡喜乐走到门边。   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们一眼:“各位可要尽快破境啊。”   然后一把打开了门。   那些血肉模糊的游尸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声,黑压压地从门口扑了进来,令后面的几人也提起了心——   下一刻,只见那清瘦的身影如拎小鸡似的把他们揪到一起,随后轻轻松松地抡起来,从二楼走廊上的栏杆扔了出去。   砰砰砰!!!   几声沉闷巨响,那些游尸重重地砸在地上,顿时吸引了在其他地方的游尸,他们纷纷向那里涌去。   乔青云顿时目瞪口呆——原来不止宠物怪力,这个主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力士吗?!   把门口的第一波清扫干净后,舟向月身影往外一闪,带着胡喜乐沿着走廊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拿棍子“梆梆梆”地敲击墙壁,吸引来了各个角落的游尸。   二楼走廊狭窄,沿路的每一个游尸都被他一拳擂到脸上,然后再一脚踹下去,神勇无比。   他用了之前在轮回夜魇境里时,假冒千面城主从郑始第那里搜刮来的【大力金刚忿怒符】。   效果:1分钟巨力,你会神勇无比、力大无穷。   后遗症:3分钟弱鸡中的弱鸡,你的身躯将极其脆弱、轻薄如纸,甚至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起来。   一拳一个,好爽!   这符可真好用,舟向月想着,下次要再找郑始第进点货。   眼看屋门外的游尸真的都被“无名氏”清理掉了,翠微山的几人也没犹豫,径直冲向了天井中央的祠堂。   整个围屋里的游尸几乎都被无名氏那边梆梆梆的声音吸引过去了,他们悄然翻到一楼,从祠堂门口进入。   没想到,刚一掀开门口的草珠帘,数百道竹箭如蝗雨般嗖嗖袭来!   那竹箭雨实在是太多太密,同时从四面八方袭来,速度又极快,用武器或符咒根本阻挡不住。   楚千酩眼瞅着一支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连害怕都没来得及,只感到有风声破空——   突然,那支箭在他面前数寸骤然爆成了一团火球!   不只是那支箭,四面八方飞来的几百道竹箭齐齐在空中爆成了火焰,火海转眼间就化成灰烬,纷纷坠地。   祝雪拥一惊:“郁燃!”   你不能再像这样毫无节制地用灵力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彩衣人影从祠堂深处冲过来:“仙童在上,岂容尔等在此撒野!”   郁归尘手起剑落,直接把他给切了。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对祝雪拥道:“抱歉。”   紧接着就往祠堂深处大步走去。   纷纷扬扬的火雨在他身后落下,宛若燃烧的星河倾泻,而他并未回头。   祠堂中心是一层层遮起的帷幕,可以看见中间一座高台,隐约可见上面一个身影。   仙童竟然在此等变故之中依然安坐其上,仿佛在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   郁归尘几步就走到了祠堂里遮起的帷幕前,把帷幕一掀。   只见帷幕后,是一座莲台。   但上面空无一人,根本没有仙童的的身影,只有一尊半人高的铜制神像。   神像脚下铺开了一张纸,上面有字迹,旁边还有笔墨。   ——因为神像塑得比真人小,若是透过层层帷幔,这神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身影,无论外面有何变故,依然安坐莲台之上。   看见那尊神像的时候,楚千酩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但也有种靴子总算落了地的破罐子破摔感。   他从一进魇境就开始疯狂预感的恐惧成了真——   这里特么……居然也和“那位”有关系。   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啊!!!   众人皆知,邪神无邪君以迷惑人心出名,其在民间的常见形象多偏亲切柔和,令人如沐春风,引人放下戒备,甚至奉之为神。   其他神祇常有的庄严甚至威严法相,于那位来说,甚是少见。   现在莲台之上的神像,便是他为数不多的凶相。   是个红衣立像,面戴一张狰狞粗犷的傩狐面具,右手持剑。   这是邪神的唯一一个持剑法相,名为“不二”,即以他手中剑为名。   此持剑法相多用于化煞辟邪,但也有一个为数不多的邪神信徒才知道的功用——   镇压。 第127章 冷暖   【大力金刚忿怒符】生效的一分钟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舟向月感到自己变弱的第一刻,立刻对胡喜乐道:“憨憨救我!”   胡喜乐赶紧把差点被风吹起来的舟向月抓住,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衣领,带他飞奔。   舟向月:“……”   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揪他衣领,显摆比他高吗?   但胡喜乐一手揪着他,同时还在气喘吁吁地对战游尸,他倒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要求他这时候还要注重他的体验。   舟向月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憨憨,都这么多年了,你拔一根毛还是变不出兵马吗?”   “啊?”胡喜乐一愣,扭捏道,“其实……其实已经可以变出来了……”   “不早说!”舟向月顿时大喜,“那你还不快变?”   胡喜乐支支吾吾:“但是变出来的东西比较……”   眼见好几具游尸扑了过来,舟向月:“快变!!!”   胡喜乐吓得手一哆嗦,也不知从身上哪里揪了一撮毛下来,撒出去吹了口气。   一时间眼前色彩斑斓。   舟向月好像看到了猫头鹰脑袋长在狐狸身上,靠嘴里往外喷虫子飞了起来,在空中炸成无数七彩的蚊子,乱哄哄地哼着歌。   一只蓝色的西瓜爆了,里面掉出一群牛头马面的小人。他们很快又撞到一起,抽搐着逐渐融成了一个肉球,皮下有无数的小人在挣扎蠕动,上面还时不时伸出几根胳膊几条腿。   地上瞬间开出一朵朵硕大的花,一个花心里探出一只长长的手,手心里挤满了眼睛,滴溜溜乱转。还有一个从里面挤出了一只没有四肢背后却长着无数触手的大耗子,耗子“砰”地落地,开始用尾巴和不可描述的部位吧嗒吧嗒在地上飞跑,背上的触手还在向四面八方乱晃。   舟向月一瞬间以为自己中了毒。   胡喜乐还在旁边结结巴巴地解释:“就是,可以变,但变出来的东西不听我话……而且比较,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确实不知道怎么描述,舟向月只觉得眼睛疼。   人家的狐仙兵马是召唤来的狐狸兵马,胡喜乐的……是精神污染。   虽然这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确实吸引了周围游尸的注意力,但也有更多的游尸被吸引,向这边围拢过来。   舟向月绝望地闭上眼,在口袋里摸索到那个冷冰冰的瓦猫,连声叫道:“小祖宗!快出来救命!”   瓦猫一动不动地装死。   舟向月:“这些游尸都不是人!不会跟你说话的!再不出来救命,就没人能给你收尸了!!”   一阵风响。   舟向月长长松了口气——暴力社恐小祖宗终于肯出现了。   小祖宗还是小祖宗,她出来后一言不发,几个过肩摔就把面前的几具游尸给干翻在地,接着一脚把他们踹飞了出去,又撞散架了几个在空中哞哞叫的猪,一时间空气里到处飘满了五颜六色的红烧肉味泡泡。   一片混乱。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从这片混乱中脱身,跑到祠堂门前时,舟向月的大力符后遗症也差不多结束了。   他看见那道境灵指引的金光在祠堂里大亮,一掀草珠帘钻了进去。   ***   舟向月到祠堂里时,这里一片安静。   郁归尘刚刚劈开了那座上面站着个邪神像的莲花座,露出底下的一个地窖。   地窖上挡着块木板,钉了一圈十二枚朱砂钉,只是此刻那些朱砂钉都起开了,散了一地。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封锁打开了,里面被镇压的东西跑了出来,所以围屋里的人才一夜间都变成了游尸。   祝雪拥一眼看到旁边的一根食指指骨:“祝清留下的。”   她在指向地窖里面的东西。   郁归尘一掀起木板,顿时露出了里面极为逼仄的地窖。   一股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   只见窄小的地窖中央放着一只漆成大红色的小坛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捆满了森然的锁链,只是许多条锁链散乱地垂到一边;坛子旁边,是成堆成堆的白骨,大多身量都不高,像是孩子的白骨。   祝凉和祝清都在地窖里,昏迷不醒。   祝清脱了外套,把外套裹在祝凉身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祝凉则抱着那只大红坛子蜷缩如婴儿一般,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微蓝,嘴唇发紫,看着已经奄奄一息。   几人立刻将两个孩子从冰冷的地窖中救起来,祝清手里还攥着一张碎纸片,一动就掉了出来。   上面的字很潦草,祝雪拥一眼就认出来正是祝清的字迹:“一定先救祝凉!他快冻死了。”   “阿元诅咒曾家后人活不过18岁,祝凉想自己死骗过他,让我活。”   祝雪拥、乔青云和楚千酩立刻开始救人,郁归尘和舟向月则凑到了那只大红坛子边。   只见坛盖上钉了一张红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郁归尘一目十行。   上面写的大致意思是,族中出生了一个大凶灾星,自他出生后三年,族中灾祸连连。   为保家族的安宁兴旺,特将此灾星镇于围屋中央地下,以蜡封其口鼻七窍,让其无法逃离;以整栋围屋人口香火踩踏镇压,让其永世不得翻身;以十二枚朱砂钉将其禁锢于寒冷的地底,方可始终保家族如日中天,炙手可热。   如神谕秘法所说,镇压灾星的手段越是彻底,灾星越是痛苦害怕,曾家香火越会旺盛不绝。   在这段话底下,还有一段一看就是之后才补充上去的话,笔迹和墨色都略有不同,落款时间也有区别。   讲的是家族在多年顺风顺水之后再次经历了连年倒霉的光景,为求平安,族长与千面城主不知愁交好,向其讨教应对之法。   不知愁赠予一面古镜,说当初镇压灾星的阵法天长日久后已有纰漏,需以此镜加固。   与此同时,光靠镇压毕竟难免长久,他指点他们说,可在族中祠堂将这个灾星供奉为“仙童”——当然不是真的供奉,只是搭上架子,以巫师传话,有纸笔便可沟通。   把仙童供奉起来,迷惑他,才能让他长长久久地为家族卖命。而且仙童跨越阴阳,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更可测风云、知祸福,治病救人,保佑曾家子子孙孙。   原来并没有什么双生子,他们只是一开始被祝清和祝凉的事干扰了思路。   面前的这只大红坛子里,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尸骨。   仙童是他,鬼童也是他。   高高在上受跪拜供奉的是他。   骨骼寸断,深深镇压在冰冷地底的也是他。   那最慈悲的千瓣莲台不是为了供奉他,而是为了镇压他。   舟向月想,不知愁可真是阴阳怪气,还挺会借刀杀人。如果做这些就是因为他年轻时在永昌围请求借宿的遭遇……啧,够记仇的。   供奉仙童、放置古镜,根本不是为了加固阵法,反而会让“灾星”的怨灵更方便地来到地面上。   这孩子也算聪明,居然还懂得蛰伏几年,甚至让曾家先爬得高高的,然后再让它一把跌下来,摔个粉碎。   郁归尘伸手碰到那只坛子的时候,手上顿了顿,对舟向月说:“这是个境灵碎片,给你吧。”   舟向月顿时笑开了:“那多谢你啦。”   他一猜就知道郁归尘在想什么——虽然被祝清失踪的事打断了注意力,但他在怀疑他。   如果自己偷走了他身上的境灵,此时拥有三个境灵碎片的话,那么拿到最后一片碎片就集齐了境灵,会在整个魇境公开提示。   郁耳朵现在可长心眼了。   舟向月也伸手去摸那只坛子,心想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开马甲呢。   他碰到坛子的时刻,什么都没发生。   郁归尘紧绷的脸色微不可察地一松。   舟向月耳边响起提示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阿元的罐儿】!”   他端详了一下那只坛子。   坛子这么小,感觉要塞进去一只小狗都够呛。居然塞了一个孩子的尸骨吗?   “你已找到最后一片境灵碎片,唤醒【同心圆】马甲附带神通,其名为【入瓮】。”   【入瓮】   说明:请君入瓮,入瓮后自然任我宰割。   使用者可以划定“瓮”的范围,使其成为自己主导的幻境。在此范围内的他人灵力发挥将受到压制,与外界通讯也会受到与魇境内外相同的干扰。   注意:你尚未在非【同心圆】魇境使用此境灵开启马甲,若想提前激活此神通,需消耗1000魇币。   舟向月在心里微笑起来。   这个技能,正是他所需要的。   毕竟魇境里的局要结束了。   但魇境外的局,才刚刚开始。   舟向月抬起头,征询地看向郁归尘:“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打开之后,不出意料,就会对上境主。   郁归尘微微点头。   舟向月打开了大红坛子。   只见小小的坛子里塞了满满一坛白骨,可以依稀看出是一个小孩的骸骨,只是一节节骨头呈现极其扭曲的角度,就像是扭断了全身的关节才勉强塞进这个坛子。   舟向月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镜子里爬出来的鬼童爬得像只八爪鱼,每一个关节都灵活得不可思议。   打开坛子的同一时间,他们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哭声。   舟向月一个恍惚,看见面前的坛子里有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在撕心裂肺地哇哇大哭。   他藕段儿似的的小胳膊小腿上全是红肿破皮的淤伤,小孩子的骨头软,塞进坛子里的时候,哪怕挤断了骨头,也不是大人那样折断木头似的咔嚓声,而是仿佛掰断嫩笋的细细脆响。   幼小的孩子被塞进小小的坛子里,每一根骨头都折断压碎,血肉与泪水一并封存,凝固在冰冷的地底。   他死前也曾那样绝望地哭求。   可世间万千神佛,无一救他。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个人与他素未谋面,却送给他一面镜子,让他重新回到地面上。   让他得以,血债血偿。   舟向月看着孩子那双有点熟悉的眼睛,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这个魇境的谜底。   “叮!魇境【同心圆】境主阿元消逝,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恭喜境客无名氏、郁归尘、祝雪拥、乔青云、祝凉、祝清、楚千酩获得【同心圆】魇境湮灭成就!”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忽然吹来,吹灭了头顶祠堂里的灯火。   郁归尘在这片阴冷中猛然嗅出了某种仿佛灵魂一般熟悉的味道,顿时神色一凛。   他一抬头,发现坛子旁边无名氏的人影消失了。   旁边祝雪拥、乔青云几人的人影也消失了。   整个祠堂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自己一个活人,只听见黑暗中符纸被阴风吹得翻飞作响。   就好像……他孤身一人,沉入了最深的梦魇深处。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第128章 冷暖   听到那声轻笑,郁归尘立于原地不动。   一阵摩擦的细响从他面前的大红坛子里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一颗人头缓缓地从坛子里探了出来,细软的黑色长发遮住脸。   郁归尘死死地盯着那颗人头。   许久,那颗头一抬,长发向肩后滑去,露出一张冷白的脸。   那张脸上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左眼角缀着一颗浅淡泪痣:“耳朵,好久不见啊。”   郁归尘整个人都绷紧了,抿着唇不说话。   舟向月趴在坛沿上,笑盈盈道:“见到我这么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耳朵耳朵,你怎么没点长进……”   郁归尘突兀地开口打断他:“你想做什么。”   舟向月一挑眉:“我想自己的好徒弟了,回来看看你,不行嘛?”   郁归尘冷漠道:“你不过是幻象……是我的心魔。”   舟向月闻言倒是诧异了一下。   幻象?心魔?   自己是给他留下了多深的心理阴影啊?   不过这么说来,看来他死的这些年里,郁耳朵见他见得不少。   怪不得见到正主一点都不激动,这是假货见得太多,疲了。   舟向月觉得有趣极了:“我可不是你的心魔。”   郁归尘不说话,摆出一张“你每次都这么说”的冷漠脸。   舟向月想了想,笑道:“我死之后,不知这么多年来,你的失眠好了没有,睡得好不好?”   郁归尘好像是咬牙挤出一句:“很好,不劳挂心。”   “那就好,”舟向月笑得狡黠,“毕竟等你从这个魇境回去,恐怕要睡不好觉了。”   郁归尘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电光石火间,他抽出剑,泛着金色的剑尖刺向舟向月的咽喉——然而就那么停在了刚刚触及细白脖颈的地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禁咒阻挡。   剑尖贴在喉结下方一寸,激起肌肤一阵战栗的凉意。   下一刻,剑缓缓上挑,逼得剑下之人不得不抬头。   舟向月顺从地被剑挑起下巴,笑眼弯弯地注视着他:“怎么,耳朵你没力气啦?就差一点点哦。”   郁归尘握着剑的手很稳,冷冷地俯视着他:“十六岁的我还会被你激怒,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了。”   舟向月在心里“啧”了一声,果然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玩了。   他慵懒地笑了笑,“干嘛这么严肃,多伤感情,我们还是来说点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题吧。”   “比如,你猜猜,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什么时候会复苏?”   郁归尘不答话,舟向月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胡说八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我,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我死的这些年,可是很想你的呢……哦不对,听说你还把我的剑挂在了床头?”   “怎么,那么怀念被我一剑穿心的滋味吗?不会吧,看不出你有这种特殊癖好啊……跟你说,其实我可心疼了,毕竟你那么小一只,还没我高。看看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不可爱了……”   “唉,说起来可真是没道理,明明是我的灵犀法器,可是好像陪你的比陪我的时间还要长。鸠占鹊巢,耳朵你这么个正人君子,良心不会痛的吗?”   郁归尘听着他满嘴跑火车,一开始还面色警惕,慢慢就开始有点麻木。直到他听到“灵犀法器”几个字,仿佛灵光刺入脑海,他猛然意识到一点——   如果面前这个“舟向月”不是他的幻觉,那么他在这里信口胡诌,明明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是为了把他继续困在这个魇境里。   他已经破境,困在这里没有别的意义,只有——   郁归尘把剑尖又向上挑了一点,冷声道:“你要去夺回你的灵犀法器。”   舟向月微微歪了歪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似的恶作剧的笑意:“听说,你把问鬼神封印在了一个我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特意把“有去无回”几个字咬得重了一点,“那么厉害,怎么还会把问苍生给弄丢了呢……你太让我失望了,郁燃。”   郁归尘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猛然想到一件事。   他最后一次和翠微山取得联系,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几个小时里,能做什么?   ……能做很多很多事,尤其是对于邪神来说。   如果他正准备进镇灵司,那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在这里现身,反而会打草惊蛇。   而如果他已经进去,郁归尘相信自己亲手布下的阵法的力量,一切应该很快就会见分晓;也相信他足够聪明,知道就算把自己困在这里也不会改变结局。   除非……   郁归尘猛然想到了最糟糕的那种情况,脸色骤变。   他顾不上再听瓮中的“舟向月”在叭叭叭些什么,瞬间将浑身迸发的灵力汇聚于剑尖,挥出拼尽全力的一剑。   剧烈爆炸的火焰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阴暗逼仄的幻境连带着幻觉中的人在瞬间燃烧殆尽。   眼前一暗,郁归尘出现在魇境已经消散的围屋里。   祠堂塌了一半,角落里到处挂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   一见他出现,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个“无名氏”看他神色不对,愕然道:“怎么了?”   神色无比自然,带着担忧和关心。   祝雪拥身边,祝清刚刚醒来,祝凉还在昏迷。   乔青云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   她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快步走到郁归尘身边低声说:“师兄,镇灵司好像出事了,监测中心接到了警报。”   “我知道了。”   郁归尘脸色铁青,拿出一张定位符,在指尖一搓便燃烧起来,“我马上回去。”   祝雪拥见状,原本条件反射想要制止他这样不加节制地挥霍灵力,但话还没出口,人影已经消失了。   祝雪拥:“……”   算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玄琊君居然脸色难看成这样,怕是出大事了。   乔青云骤然遇此变故,懵了片刻才冷静下来。   她对祝雪拥道:“我也得马上回去。”   ***   片刻之后,郁归尘的身影出现在了镇灵司门前。   刚刚入夜,写着“镇灵司”的高大牌楼里吹出阵阵森冷的寒风。   郁归尘一到这里就感觉到,阵法被人动过了,但十分轻微,来犯者显然没有深入到阵法内部,阵法也没有困住他。   连郁归尘自己都没发现,他心中隐约一松。   他在镇灵司布下的是必死法阵。   如果入侵者进入法阵深处又想要强行离开,则必死无疑。   不过,这里居然还有别人。   付一笑、鱼富贵,还有平时负责镇守翠微山好几处阵眼的高层都聚在这里,看到他马上问道:“邪神法器出事了?怎么样了?”   郁归尘三言两语问清楚,他们居然都是接到学生报信,说是玄琊君告知镇灵司这边邪神法器出了问题,才匆匆忙忙从各自的地方赶过来。   郁归尘的心霎时间沉到了谷底。   他自己当然从未派学生去找过他们,那么做这件事的就只可能是那个人。   眼下镇灵司的阵法被人动过,但并未困住他。   同时,他又让这么多掌管翠微山关键要害的人聚集到这里,寓意便昭然若揭——   调虎离山。   “凌云塔。”郁归尘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来不及思考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发现了端倪,按理说就算是死前全盛时期的他,也不可能在进入阵法发现不对之后再全身而退。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明在封印问鬼神的镇灵司布下了致命法阵,可偏偏又在他预感到那人或许真的要来夺取问鬼神时,偷偷换了隐藏地点。   或许是怕他真的突破法阵夺走法器,再次在玄学界掀起腥风血雨。   也或许,自己心底依然隐藏着当年遗留的那一份恐惧……   怕那个人一旦真的夺回法器,会再次那样不顾一切地鱼死网破,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逃离法阵。   ……他到底,比不上那个人狠心。   郁归尘的理智告诉他,其实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但他的心悬于紧紧绷住的一线,不去确认一下不可能死心。   他一想到刚才那张恶作剧似的笑脸,就感到脑中隐隐作痛,仿佛翻出很久很久以前撕心裂肺的创伤来,让他几乎无法冷静。   郁归尘转眼就赶到了凌云塔,一层,两层,三层……   十八层瞬间飞掠上去,他闯入了凌云塔第十八层,除掌刑者以外之人的绝对禁地。   跨过那道布满符咒和锁链的漆黑大门之后,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   一卷用锁链捆紧的洁白简册,漂浮在空中成片的暗红火焰之中。   简册整齐地卷起,一枚枚简片闪烁着如同象牙般洁白莹润的柔光。   让人难以想象,每一枚简片其实都是一根白森森的人骨。   看到问鬼神的刹那,郁归尘松了口气。   但他随即瞳孔骤缩。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镇灵司是众人皆知的邪神遗物封印地。   他想抓到那个人,却又怕他真能夺回法器,也怕他会为了突破镇灵司的法阵而鱼死网破。   ……而这份恐惧,被那个人完美地预见并利用了。 第129章 敌我   同心圆马甲附带神通【入瓮】:   使用者可以划定“瓮”的范围,使其成为自己主导的幻境。   在此范围内的他人灵力发挥将受到压制,与外界通讯也会受到与魇境内外相同的干扰。   周围透明的空气泛起水波一般的涟漪,郁归尘敏锐地感觉到一道诡异的屏障在周围落下,隔绝了他和外界。   一阵阴风吹来,空中漂浮的火海熄灭,凌云塔十八层内陷入了昏暗的静谧之中。   黑暗中传来一声无比熟悉的轻笑。   郁归尘已经迅速从刚才瞬间的惊怒中冷静下来,他扫视一圈尚未看到人影的十八层,冷冷道:“翠微山并非只有我一人,别人很快会发现异常。”   “那当然了,”那个人的声音笑着回答,“他们很快会发现这里有异常,那里也有异常……然后就不得不去处理异常,自然也就分不开手来发现你这里的异常了。”   郁归尘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黑暗中暧昧的笑意那么近,仿佛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郁燃啊……这里,可就剩下你和我了。”   不只是郁归尘入了他的局。   今夜,整个翠微山都在他股掌之中。   ……   付一笑正要赶往凌云塔时,忽然接到了电话。   “付院长!不好了!有人在安宁谷劫持学生做人质,说要在三分钟内见到你,不然就撕票!”   付一笑大惊失色:劫持?!   翠微山中,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迅速问清了劫持的所在地点,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凌云塔。   那里看起来一切如常,郁归尘也没有给他新的消息。   他那么强,应该不会有问题。哪怕有问题,从这里也一定能看见他那种大规模杀伤性攻击的痕迹。   付一笑几秒钟就做好了取舍,赶往学生被劫持的地点。   并且抽出了剑。   翠微山日常维护有阵法,能突破这一阵法进来伤害学生的人,绝对不可小觑。   “钱多、朱子轩、张鹏程。”   付一笑看着被劫持的学生名字,有点恼火,“黑灯瞎火的,他们这时候跑安宁谷来干什么?”   在安宁谷接他的是一个叫于修的年轻工作人员,平日有些腼腆不爱说话,弱弱道:“据说是这几天学生之间流行一个什么‘墓地过夜’挑战,专门在夜里去试胆的……”   付一笑:“……”   他不说话了,毕竟他自己当年也被人撺掇着玩过这种无聊的游戏,当时几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了前辈的安眠。   傍晚的安宁谷并没有灯,树影婆娑,昏暗的林间只有呼啸的风声。   当初年纪不大的付一笑还会觉得安宁谷全是死人,夜晚很是吓人。   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这里的感情已经完全变了。   安宁谷满谷杏花,杏林深处座座墓碑,所葬的皆是故人。   只要一想到这里长眠之人的音容笑貌,自然就不会害怕。   付一笑一边走,一边试图理清思路。   他突然接到郁归尘的消息,说镇灵司的邪神法器出了问题,结果匆匆赶去镇灵司,便看到一脸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的郁归尘。   郁归尘甚至没来得及解释,丢下一句“凌云塔”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认识郁归尘这么多年,几乎从来不会见到他这样失态的样子——除了与那个人有关的情况。   付一笑心中猛然一紧。   前脚郁归尘那边出事,后脚安宁谷就有学生被劫持,还指名要他来处理。   这难道不是太巧了点吗?   想到这里,付一笑惊觉周围似乎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么安静?   虽然这里是安宁谷,但刚刚入夜,不应该像这样一片死寂。   就好像……是一个专门挑好的地方专候他一样。   付一笑问道:“是这里吗?”   于修在旁边笑了一声:“当然是这里了,不然呢?”   付一笑猛然察觉到这笑声熟悉得令人心惊,他转头去看于修,只见他笑得眉眼弯弯:“笑哥,你都忘记当年自己在这里被我吓到了吗?”   付一笑脸色骤变,一步上前揪住于修的领子将他提到自己面前:“舟向月!”   “笑哥真聪明,”于修那张清秀腼腆的脸上是不属于他的欠揍微笑,“一下就认出来了。”   “于修呢!”付一笑拽紧他的领子,“那几个学生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拽得我好痛啊,笑哥!”那人抱怨道,“你也知道我是神啦,我既然出现,当然是有我的信徒把我召唤过来了——所以你看,我在用谁的身体呢?”   付一笑沉声道:“他不可能是你的信徒,你骗不到我。”   舟向月叹了口气,“笑哥你怎么对我的魅力这么没有信心啊,真过分。”   付一笑不想再跟他耍贫嘴,他从来都说不过他。   他只是抽出了自己的剑,雪亮剑光一闪。   “哎哎哎有话好说笑哥!”舟向月连声道,“虽然我占了别人的身体来找你,可那不是因为想你嘛。关于劫持学生的事,我可没骗你。你看那里——”   付一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几棵格外粗壮的树干上用麻绳吊着三个被捆成毛毛虫一样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那三个被劫持的学生,都是昏迷不醒的模样。   他们身下的地上插着几根削得尖尖的竹竿,锋利的尖端正对着那几个人影。   悬吊着他们的麻绳看起来那么细弱,在空中绷得紧紧,仿佛一阵风吹过就可能绷断。   付一笑眼中几乎要喷火,咬牙切齿:“拿几个孩子要挟,算什么神?”   “所以我是邪神嘛,”舟向月笑嘻嘻答道,“就要要挟你。”   他冲付一笑努了努嘴:“笑哥,快把剑放下,不然我就撕票啦。你猜猜,是他们掉下来被刺个对穿的速度快呢,还是你跑过去救人的速度快?”   付一笑还真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最大的问题是,那三个孩子分别被吊在三棵树上,彼此还有一段距离。   要弄断那三根绳子不过是眨眼的事,但就算他能拼尽全力救下其中一个,也绝对来不及救另外两个。   舟向月:“别发呆啊,我数三二一。三——”   付一笑把剑“当啷”扔下了。   他喘着粗气:“换我。”   他补充道:“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你把他们放了,我来做你的人质。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你也是翠微山门下出来的,不要让学生在这里出事……”   “可我已经被翠微山除名了,”舟向月无辜道,“而且我只是被召唤过来的魂体,现在打不过你哎笑哥。”   “人质比劫匪还厉害,你说你要是劫匪,这笔亏本买卖你会做吗?”   付一笑忍无可忍:“舟向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舟向月忽然不说话了,死寂的林间只听见付一笑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他不说话,付一笑心里就没有底。   就在他快要被这阵沉默逼疯的时候,舟向月忽然语气幽怨道:“这次你怎么不劝我收手了?难道你已经放弃我了吗,笑哥?”   付一笑一愣。   很久很久以前,舟向月还没死的时候,他每一次遇见他都会锲而不舍地劝他收手。   可他见一次劝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了同门、杀了老师,成了神,又害死那么多人……最后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从未听过他的话收手,还对他笑呢。   付一笑一腔真心喂了狗,想起过去这段往事就感觉五脏六腑全拧在了一起。   他向来知道自己的小师弟是个惯会卖乖讨好的撒谎精,可他从未想过竟会有如此毫无心肝之人!   付一笑一把将他推倒在树林里的草地上,扑过去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舟向月!!!你……你怎么好意思……”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舟向月突然飞速说道,“算了算了,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给你让个人情,这几个学生就给你啦,你放了我,就去救他们吧。”   付一笑还未反应过来,舟向月轻打一个响指,悬吊着钱多的麻绳应声而断,昏迷的人体直直坠向地上那根尖利的竹竿!   付一笑几乎心跳骤停,拼尽全力冲了过去。   砰!   他险之又险地接住了那具身体,离地上的竹竿那么近,差一点点就要血溅当场。   付一笑额上全是冷汗,把钱多放到地上,转头去看。   树林里一片安静,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的剑也不见了。   他随即发现周围一切都不对劲。   树影无风自动,扭曲的黑影张牙舞爪,根本不是现实中的杏花树的模样。路的方向也变了,四周无比陌生。   ……这里是一个阵法。   阵法的核心,应该是鬼打墙。   他在瞬间根本来不及多想,径直冲进了这个阵的最深处。   上当了。   幽寂的树林深处,隐隐传来了空灵诡异的童谣声,断断续续,让人听不清楚。   “上刀山,上刀山……”   “肉身难过鬼门关……”   “心愿不还拿命还……”   还未等他听清这童谣的内容,远处突然传来“砰砰砰”的爆炸声。   付一笑抬头一看,发现夜空中竟放起了烟花。   不断炸开的烟花把整个天空映得一亮一亮,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爆响,在爆炸声的间隙还能听见一阵阵或远或近的惊叫声。   听起来,翠微山乱成了一团。   付一笑深呼吸,稳住疯狂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他地方有其他人去处理,他得先把手边的事做好。   还有两个学生。   他必须先去救下他们,然后找到这个阵法的破绽,带三个孩子安全离开。   ***   监测中心。   乔青云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看到里面众人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鬼哭狼嚎地窜来窜去,大喝一声:“慌什么!”   “乔院长!呜呜呜乔院长你可回来了……”   众人就差抱着她的大腿哭了,“你快看看,翠微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会是那位真的复苏了吧?”   乔青云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别乌鸦嘴。不是说当年是集全玄学界之力才杀了他吗?他要是真的复苏了,怎么可能这么鬼鬼祟祟地缩在暗处找我们麻烦。”   “可是现在到处都在响警报……”   还有监测中心都能看见的漫天烟花,让人不由地想起当年尘寄雪偷空了学院的烟花去放,大概也是这种盛况吧……   确实到处都在响警报,乔青云自己也瞧见了,满屏都是刺眼的红色警告标志,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镇灵司、凌云塔、书院讲习楼、工坊、仓库、演武场、试验田和后山,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光点显示有人在那里破坏阵法,这么一眼扫去少说也得有上百个。   这铺天盖地的阵势也是众人惊恐的最大原因——   那位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突破阵法,把这么多人送进翠微山?!   如果说是邪神信徒开始活动,翠微山要是真有这么多邪神信徒,那才真是一场噩梦。   “别慌,”乔青云冷静地拨响了不同人的电话,一边鼠标啪啪地点着屏幕上的信息,一边有条不紊地下令。   “仓库仓库,守住后门,一大波异常人员正在靠近。烟花被偷跑了问题不大,关键物资可要守住了……”   第二个电话居然显示占线,乔青云翻了个白眼,嘟哝:“总是他掉链子……”   她先拨其他人的电话。   “方易水,快带人去看看工坊,最近不是有一批武器正在炼制吗?那里最危险了,可别出问题。”   “林百草!有人要摘你试验田的作物!快带人去打爆他们!!顺便,我们接到报告说后山的树木有异动,也需要你派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方易水和林百草分别是炼器学院和灵植学院的院长。   严格来说她们平时不算是战斗迎敌的力量,但既然她们负责的区域出了问题,她们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责任人。   乔青云安排了一圈,又去拨了那个刚才占线的电话,这回通了。   是文学院院长闻丑。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悲痛欲绝带哭腔的声音:“乔姐,我被小乐多甩了……她说她最近发现自己喜欢女生,不喜欢我了,我不想活了呜呜呜……”   乔青云:“……”   她冷静下令:“你现在去讲习楼看看,回来姐给你介绍新的。要小心,那里人不少。”   闻丑还在鬼哭狼嚎:“小乐多啊乔姐!你记得她吧!是我谈的时间最长的精神伴侣了……”   “闻丑!”乔青云厉喝一声,“现在不赶紧去处理异常,就没收手机一个月!等你回来看那十二个网恋对象还要不要你!”   闻丑一个激灵:“我懂了乔姐!遵命!”   他挂了电话就往讲习楼赶去,一边赶还一边忍不住念叨被网恋对象小乐多甩了的悲痛。   讲习楼是通识大课上课的地方,也有许多24小时开放的自习室,这里日常是翠微山人最多的地方。   闻丑抵达讲习楼时,发现这里一片狼藉。   楼上楼下昏暗的顶灯像坏了一样一闪一闪,地上散落着散架的纸张和书籍,架子被撞倒了,饮水机的水桶滚落一地,还有不只是谁掉落又被踢得到处都是的雨伞、鞋和外套,让这里好像什么恐怖片的现场。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不同楼层的走廊间移动,灯光闪烁,相当瘆人,仿佛丧尸出没。   闻丑打起精神不去想抛弃了自己的小乐多,避开那些游荡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跨过走廊走进讲习楼的中央。   讲习楼中央的花坛里有一个阵眼。   两个人正站在花坛旁边,一个人往花坛里浇汽油,另一个人往里扔鞭炮。   随后,他拿出了打火机,“嚓”——   “止。”闻丑集中精力轻声念道。   那两人顿时不动了。   闻丑三两步过去,先抽走了那个危险物品打火机,将它放进自己口袋,然后去看那两个人。   看起来都很年轻,不像是外来的人,就像是翠微山自己的学生似的。   他又抬头看了一圈,讲习楼上每一层都还有像这两人一样的年轻人在游荡。   按理说,发生了这么大的混乱,正常人都会害怕躲起来,不会继续在外面游荡;如果是专门来搞事情的,也不该这么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而且这里可是翠微山,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邪神信徒吧?!   闻丑皱着眉头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不对——这两个学生的后颈上,分别贴了一张白色符箓。   迷魂符。   闻丑拨通了乔青云的电话:“乔姐,四处乱窜的这些人不是邪神信徒。”   “他们应该大部分都是被贴了迷魂符的学生。”   有人在翠微山的各个角落神出鬼没,趁人不备给数百名学生贴了迷魂符,让他们成为了翠微山里到处乱窜搞破坏的一股变量。 第130章 敌我   贴了符箓的学生?   乔青云听到这个消息有一瞬间的愕然,但她马上反应过来对方这么做的用意。   迷魂符算是低配版傀儡术,名义上是禁术,但制作符箓和找千面城等黑市购买的门槛并不算太高。   它虽然可以控制人的神智,但不可能让被控制的人像清醒的人一样思考做事,只能遵从简单的指示。   所以,虽然现在满翠微山乱晃的人很多,但绝大多数应该只是用来制造混乱的障眼法。   或者说,是幕后之人想要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工具。   既然如此……他们有意分散注意力,是想掩盖在哪里进行的真正密谋呢?   乔青云的目光细细扫过屏幕上警报密集的一个个地点。   抛开这一团混乱,假定对方的确意在夺取邪神的灵犀法器,那么必须要解决的障碍就是镇守法器的那几个最高战力——郁归尘,付一笑,鱼富贵,或许再加一个闻丑。   鱼富贵和闻丑她刚刚才联系过,目前暂无特殊情况;只有郁归尘和付一笑没能联系上。   看来他们选择只对付最厉害的那两个。   再结合他们用符咒制造“群众演员”的做法,乔青云想,他们大概率人手不够,所以只能聚焦重点。   从他们贴符咒混淆视听的手法倒推幕后之人的行事逻辑,他们很有可能也会将几位主要力量分散开来,分别牵制住——这绝非易事,为了做到这一点,一定会同样派出他们那边最厉害的力量。   ……或许,其中就包括“那位”自己。   那么重点就很明确了。   根据多人提供的信息推断,郁归尘正在凌云塔,付一笑正在安宁谷。   鱼富贵正在九鲤湖,刚才乔青云对他疑似趁乱摸鱼的行为表示质疑,他还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让乔青云相信他的运气,说他守株待兔也一定会等到罪魁祸首。   乔青云无语。   眼下看来,最关键的一环就是郁归尘。   作为邪神法器的直接镇守人,他所在的地方一定是与对方短兵相接的地方,也是最最危险的地方。   乔青云心里有了主意,迅速发布指令让应急巡查人员去清扫其他的位置,远离凌云塔和安宁谷。   同时准备联系鱼富贵和闻丑,让他们赶紧去支援郁归尘和付一笑。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消息。   乔青云一低头,锁屏上显示出那条消息的内容。   看清的一瞬间,她猛然屏住了呼吸。   那条消息的文字很简单。   “你想知道尘寄雪是怎么死的吗?”   电光石火间,她大脑运转如飞,猜到是谁给她发了这条消息,发给她是为了——   转移她的注意力。   乔青云猛然间想到一件事,她刚才清点对方必须要对付的人里面,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自己。   危险的预感瞬间在脑中炸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手在她后颈上重重拍下一张符咒。   ……   监测中心好不容易在乔青云的镇定指挥下恢复了紧张而有序的运作,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键盘和鼠标声。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从中央指挥位传来:“各位,打扰,有件事我想说一下。”   众人抬起头,惊恐地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挟持着乔青云,一把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乔青云眼中满是怒意,却被他挟制着动弹不得。   有人想要尖叫,但立刻被那个人的威胁吓了回去:“别叫,不然你们乔院长可能就得吃点苦头了。”   他环视四周,见所有人都畏惧地看了过来,满意地笑了:“很好。现在,把所有的设备全部关掉。我数五下,还有人没关的话,乔院长的小命恐怕就保不住喽。”   “五,四,三,二,一……”   乔青云怒瞪的目光看起来要吃人,如果她现在还能说话,一定会破口大骂。   可众人实在没办法,只在一开始的一两声倒数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地把所有设备全都关上了。   地上落针可闻。   有人颤抖着声音道:“这位……仁兄……我们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你放了乔院长吧……”   那人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周,确认了所有人都已经战战兢兢地照做之后,这才笑起来:“不急。我其实也是为你们好,整天对着屏幕,对身体不好。你瞧瞧一个个的,全都戴副眼镜,腰也不行吧?”   众人:“……”   你在说些什么?   劫持就劫持,为什么要扎心!   那人笑嘻嘻道:“别看屏幕了,看窗外。马上会放烟花——今晚的烟花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的,保证让你们终身难忘。”   众人闻言往窗外看去,然后果然看见了终身难忘的景象……或者说,是给他们留下一辈子心理阴影的景象。   窗外真的开始放“烟花”。   一团团巨大的不可名状之物在空中纠缠,被乱飞的烟花照得绚丽缤纷,在翠微山的一个个角落绽放,宛如一场露天播放的限制级猎奇大电影。   一面挑战每一个血肉组成的人的心理极限,一面又如磁铁一般将他们的目光牢牢吸住无法自拔。   同一时间,翠微山各处的人——   “救命!我的眼睛!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啊?!”   “呕……呕呕呕……”   “别看别看!这是什么san值攻击……”   “啊啊啊!救命,这棵树缠住了我的头发!”   “这条路不对,我们迷路了……这里到底是哪里?!”   “怎么联系不上监测中心了?!”   “蛇!蛇!!有蛇!!!”   “这些树有问题!树在动!它们在动啊啊啊啊啊!”   ***   凌云塔十八层。   杀意在屏障降下的时候就已悄然蔓延,却被一种莫名诡异的暧昧氛围覆盖。   红衣身影悄然出现在郁归尘背后,像是踮起脚趴在他背上打闹似的,对他咬耳朵:“别这么不开心嘛。你不开心,弄得我都要难过了。”   郁归尘像被灼伤一样连退几步,却甩不开背上的人影,甚至无法触碰到他。   那声音冲他耳朵吹了口气,戏谑地讶然道:“咦?耳朵你好敏感,你耳朵红了耶……”   郁归尘额上青筋跳动,闭上眼猛挥出一剑——   白骨简问鬼神周围的火海骤然大盛,冲天而起的烈焰勾勒出一个人影,他刚刚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法器。   舟向月在烈焰中被逼现出身形来。   烈火烧坏了他身上的红衣,此时衣服勉强挂在肩膀和身上,成了一堆破布条。   他抬起手看向手臂上被烈火灼伤泛红的痕迹,眯了眯眼:“没想到你学聪明了。”   虽然他感觉不到痛,但能看出来郁归尘这是动真格的。   郁归尘冷冷答道:“人不能永远重蹈覆辙。”   以胡言乱语迷惑他的心神,同时暗度陈仓去达成他真正的目标,自己已经吃过太多次亏了。   两人对峙不动,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舟向月要拿回自己的灵犀法器,郁归尘也知道他要拿回自己的灵犀法器。   郁归尘拼尽全力也要阻止他夺回法器,而舟向月也知道他会拼尽全力阻止。   焦点焦灼而明确,就在火海中央的那卷洁白骨简上。   杀机清晰可辨。   一阵凉风吹来,舟向月忽然感到腰间一股凉意。   他一低头,发现身上的衣服被烧出了数个大窟窿,一动就……露出一截细白腰肢。   舟向月:“……”   很好。   在他摆弄衣服的时候,他余光忽然注意到,郁归尘在一个瞬间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目光。   舟向月瞬间有了灵感。   狭路相逢谁尴尬?   当然是底线高的那个尴尬。   而他,从来都是毫无底线的那一个。   他忽然晃了晃,像是头晕无力地倒向一边似的,不小心踩到垂在地面的衣角,一绊便摔了下去。   他身上仅存的衣服传来不祥的“撕啦”一声,眼看就要完全撕裂,露出整个苍白修长的躯体——   郁归尘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就在那一刹那,即将露光的白皙身体连带着飘起的红衣陡然消失。   火海摇晃,捆着问鬼神的锁链无声断裂,那卷白骨简直直坠落——坠入一个从透明空气中忽然成形的红衣人影手中。   完好无损的红衣。   舟向月摩挲一下手中莹润细腻的亲切触感,心情极好地对面色阴沉至极的郁归尘吹了声口哨:“是不是还有点小期待?想什么呢,哪能真的让你看光了……”   还未等他说完,一道凌厉无比的剑锋裹着火焰骤然袭来!   舟向月飞身躲避,同时手指轻轻一动,那卷白骨简就像扯断的珍珠项链一般骤然飞散开来。   一片片轻薄而锋利的白骨仿佛一阵致命的箭雨,孔雀开屏一样铺天盖地向郁归尘袭去。   郁归尘面色冷冷,持剑应对。   第一枚白骨与剑风撞上的瞬间——轰!   四周窗户同时碎裂。   万千剑芒齐现,璀璨火光从凌云塔十八层爆发而出,天地变色。   无数人在山下惊愕抬头,看向凌云塔顶金光灿烂的景象,在心里惊疑不定地猜测——是玄琊君?   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远离凌云塔!远离凌云塔!”片刻之前发出的指令还在传播,人们奔走相告,“那里很危险!”   昏暗阴冷的凌云塔中剑影翻飞,每一枚白骨与剑刃相撞,都爆闪出一簇耀眼的火花,火光流动间充斥着尖锐的摩擦声。   数十片白骨与剑刃相接后便飞回舟向月手中,随后再次迅捷地飞袭出去,循环往复,宛如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致命暴风雪。   可短短片刻之后,暴风雪依然被火光四射的凌厉剑气反过来笼罩,竟逼得一点点缩小后退。   不断前移的剑光眼看就要将舟向月逼退到墙边。   不愧是那把名为“弑神”的剑。   一千年未见,郁归尘也确实比当年强了太多。不愧是如今的玄学界第一大佬。   舟向月神色一冷,捏住一枚飞回来的白骨,在手心迅速一划。   鲜血滴落在白骨上,让它染上了一丝邪异的血腥。   这枚白骨在撞上郁归尘的剑刃之后,被腾起的巨大爆炸震飞到一边,深深刺入了木制的墙壁。   下一刻,它周身开始滋滋作响,仿佛剧毒腐蚀一般,转眼就在墙壁上烧出一个深深的痕迹,随后松脱出来,再次飞回舟向月手中。   此时,郁归尘已被笼罩在这片带血的暴风雪之中。   剑光闪闪,流星雨一样璀璨耀眼的剑风撞上带血的暴风雪,交织成绚烂无匹的光网,辉煌灿烂的金色中糅杂了邪恶诡异的血色,难舍难分。   光与暗纠缠,血与火交融。   一时竟难分高下。   舟向月冷眼看着这一幕,后退一步,再次捏住一枚白骨向手心探去。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墙角黑暗中迅疾探出一根毒蛇一般的锁链,缠住他细白的脚踝猛然一拽!   舟向月一时不防,一下子被拽倒了。   转眼之间,数条冰冷的锁链嗖嗖地从墙壁的各个角落钻出,袭向他的各个关节。   一切发生得太快,舟向月只来得及收回那些飞回来的白骨。   他飞速转身,想躲开这些锁链的攻击,没想到脚踝上的锁链一紧,他竟被生生拽着脚踝给拖了回去。   金属撞击声响起,锁链转瞬间就缠绕住他的双腕、双脚、腰部和肩膀,手腕上的锁链一收,他便双手高举过头被紧紧锁在了墙上,几乎动弹不得。   舟向月:“……???”   特么的他居然忘记了这里是掌刑者大佬的地盘,他对这里的了解和掌控远远多于自己。   所以,他刚才是有意把他往这个角落逼的?!   ……可这都是什么鬼东西啊!   他被锁链捆着,拼命挣扎却挣扎不脱,眼睁睁看着那个高大的黑衣身影穿过灼灼风烟,提剑带着一身煞气逐渐走近,甚至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灼热的温度。   舟向月在心里暗骂,郁耳朵你也学会趁人之危了……   他记住了!   锁链是吧,下次不把郁耳朵捆回来,他就不做邪神了!   郁归尘踏着溅落的火星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竟仍没停步,高大身影径直覆盖下来,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牢牢压制在墙上——   舟向月的双腕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挣扎扭动的腰肢也被狠狠压住。   原本还能在锁链的间隙里稍微挣扎两下,这下是完全动弹不得了。   郁归尘看起来根本不想跟他废话,他按着他一只手抓住他的双腕,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下颌,逼得他仰起头来:“拿出来。”   舟向月当然明白他指的是问鬼神。   不过,自己费了这么大工夫才夺回来的法器,怎么可能交出去。   见他不配合,郁归尘眼中原本就已明亮如焰的金色瞳孔更加灼人,他威胁地收紧了掐在舟向月下颌的手,一字字咬牙切齿道:“舟向月,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舟向月白皙的下颌被掐红了,脚踝和肩膀在拼命挣扎中被锁链磨破了皮,唇角却勾起一丝笑意。   他落入郁归尘的绝对掌控之中,但并不紧张。   因为他还有底牌。   ……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直接对上郁归尘,怎么可能不留一个必杀的后手。   虽然他一开始想着非必要就不用,但眼下看来还挺必要的。   他在郁归尘的身体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努力呼吸,断断续续对郁归尘道:“耳朵啊,我也挺佩服你的……你,你的徒弟快要死了,还有闲工夫……在这里跟我过招。”   郁归尘掐着他下巴的手骤然收紧,嗓音冰冷:“你什么意思?!”   舟向月轻喘着微笑道:“我……身上有块遥观镜,你自己看看。”   郁归尘用那双凌厉灼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依然保持着压制他的姿势不动,松开一只手去摸他的衣服。   舟向月……舟向月忽然就后悔了。   完了,他腰间痒痒肉受不了。   他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嗓音也忍不住发颤:“不是,别碰那里……”   郁归尘条件反射般一下子抽开了手。   舟向月的薄汗沾在碎发上,一缕缕湿透了黏在脸颊和颈侧。   他急促地喘着气:“是在旁边那个口袋里……”   郁归尘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面镜子。   是面玄学界很常见的遥观镜,成对使用,可以让人实时看到另一面镜子那里的景象。   舟向月微湿的睫毛轻颤,在昏暗的火光中落下一片隐晦的阴影,遮住了浓黑瞳仁中的一抹妖艳血色。   他喘了口气,微笑着轻声道:“你看看……那是谁。”   镜子里显示出断崖边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写着“群英榜”。   这是弑神榜。   郁归尘的心莫名提了起来。   这时,他看到舟倾孤身一人走到弑神榜面前,神色迷茫地站住了。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微缩——   只见蒙在弑神榜第一名画像上的血绫罗骤然暴起,就如他上次亲眼所见那样,铺天盖地袭向那个瘦弱少年!   舟倾毫无招架之力,被瞬间推翻在地,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   血绫罗却并未停留,转眼间就覆盖住少年的双眼。   红绫如游蛇般从脖颈穿过肩膀,将双臂牢牢锁在身后,又从腰肢向下捆住膝盖与脚腕。   少年原本蜷缩的瘦削身体被红绫拉扯着迫展开、向后弯折,仿佛一只拉满了快要崩断的弓。   郁归尘脸色剧变,而舟向月温柔带笑的声音就在此时在他耳边响起:“耳朵啊,你要是不马上去救他,就只能去给他收尸啦。”   郁归尘眼中终于涌现出遏制不住的疯狂怒意。   他一低头猛地掐住了身下之人的脖子,仿佛恨不得把他活活掐死。 第131章 敌我(1更)   舟向月努力从郁归尘的扼制中汲取空气,说话呼吸都断断续续,依然面露得意:“耳朵……你知道这里是我制造的幻境……你猜,现在的我是真的,还是你的幻觉?”   郁归尘眸色冷酷:“我杀了你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别以为我不敢下手。”   掐住咽喉的手隔绝了氧气,舟向月脸上很快因缺氧染上一丝宛如醉意的酡红,却仿若甜蜜地微笑道:“你可以现在掐死我……不过我保证,你要是真的杀了我……过去就只能见到他的尸体了……”   “你也可以跟我耗着……你知道,他会比我死得更快……”   “我倒是没关系啦……你以为我只有这一个降临的容器吗?这副皮囊死了,换一个就行了……而你的徒弟……可就……”   郁归尘嗓音嘶哑,厉声道:“血绫罗不会伤害他。”   舟向月缓缓挑眉,瞥向那面遥观镜:“……哦?你确定吗?”   镜中,血绫罗缓缓收缩,将反弓的纤瘦身躯拉扯出颤抖的紧绷线条。   舟倾双手被缚在身后,脖颈绝望地被迫仰起,露出一段如垂死天鹅一般的白皙脖颈。   缠在他脖颈上的红绫也开始一寸寸勒紧。   隔着镜面,几乎能听见少年绝望破碎的呻/吟,和那被红绫勒紧的细白脖颈不堪重负的声音。   一滴汗坠落到舟向月被掐住的脖颈上,混入他颈间黏了发丝的冷汗中。   他无声地笑了。   他知道郁归尘一定会去救舟倾。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郁归尘床前定定地看着不二剑迎面落下,再到他上一次去弑神榜,装作没反应过来差点被血绫罗勒死。   每一次都是试探——   试探郁归尘的弱点。   试探结果很令人满意,他敢肯定就算郁归尘对舟倾还没什么感情,也绝对不能容忍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舟向月眼前的视野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听自己的嗓音都飘忽如鬼魅:“耳朵……你还记得尘寄雪是怎么死的吗?”   喉间的手骤然收得更紧,他几乎听到了自己颈骨被掐得咯咯的细响。   舟向月脸色已经隐隐发青,汗湿的长发凌乱不堪,看起来十分狼狈,仿佛性命被猎人攥在手里的弱小动物,毫无反抗之力。   可他瞳孔深处却弥漫出笑意——他想,他猜对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尘寄雪是怎么死的。   不过他的马甲在同心圆魇境里的时候,舟倾这个身体也没闲着。   他去了安宁谷,看了看尘寄雪的墓。   然后在那里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他看见了因果线。   因果线画出一个奇怪的结,显示尘寄雪直接因自己和郁归尘而死。   间接和直接的因果是不一样的,所以才奇怪。   魇境是他创造的,死在魇境里便会与他有间接因果线。而郁归尘是尘寄雪的师父,或许勉强也可以算是师父教徒弟教得不够好,间接导致徒弟死亡。   但直接因果的话……   舟向月想,好好笑,该不会是他们俩一人一剑,联手把尘寄雪杀了吧。   就在这时,他喉间猛地一松,耳边犹如雷霆万钧火光轰响。   新鲜的空气骤然涌入胸中,原本死死压制着他的高大身影已消失无踪。   舟向月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汗珠沿着额角淌进了眼睛,嘴角却勾起一个无比得意的弧度。   一石二鸟,他同时验证了两个猜想。   ……   郁归尘撕裂长风赶到断崖边将舟倾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昏迷,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唯有挂着泪珠的纤长睫毛微微颤抖,如同被暴雨欺凌后奄奄一息的黑色蝴蝶。   少年未剪短的长发凌乱地散落一地,衣服在挣扎中露出半截肩膀和一段细白腰肢,被地上粗糙的砂石擦破,渗出星星点点的殷红血珠。   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以及脖颈四肢红肿破皮的凌乱勒痕,无一不说明他在昏迷之前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郁归尘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他抱起他,随即脸色一沉——看到了他后脖颈上的那张迷魂符。   他一把撕掉符箓,抱着舟倾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舟向月带笑的声音:“耳朵啊,你对你这徒弟是不是太过关心了?”   郁归尘的身影猛地一僵。   声音是从旁边那面遥观镜里传来的。   舟向月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郁归尘的反应:“你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居然把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安排和你住在一起。”   “你还让他拜你为师,照顾他那么仔细。”   “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放过我……”   或许是刚才缺氧后眼冒金星的原因,他从镜面里,看到郁归尘的身影似乎开始微微颤抖。   舟向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把他当做了尘寄雪的替身?”   空气瞬间无声地停滞。   他似乎看到郁归尘从镜子里冷冷瞥了他一眼,可还未看清,镜面中猛地爆燃出耀眼的火光,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等他视野恢复时,镜子里已经不见了郁归尘的身影。   舟向月扔下镜子,看着四面漏风的凌云塔十八层窗户,忍不住畅快无比地大笑起来。   说起来,他还是从乔青云那里获得的灵感。   毕竟光看尘寄雪的画像,这人和舟倾的五官并不相似。   但既然在同心圆魇境里乔青云会把他的马甲错认成尘寄雪,就说明他们在外形气质上颇为相像——当然身高差异可以忽略不计。   这让他忽然发现,其实舟倾和尘寄雪在身形轮廓与气质上也颇为相似,都是纤瘦漂亮的翩翩少年,只是舟倾更病弱一些。   舟向月笑得不行,很好,他又掌握了郁耳朵的两个弱点。   一个是舟倾。   另一个,则是——他对尘寄雪的死无法释怀。   说来也是,身为师父,他没有保护好尘寄雪。   尘寄雪死了,他却还活着。   不管九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这个结果,对于郁耳朵这么一个不容许自己有半分行差踏错的人来说,一定是永生难忘的伤疤。   当然,假如他真的得知了尘寄雪的真面目,还会不会有这个伤疤就不一定了。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柳长生的脑袋从窗口探了进来。   他左右张望,终于在角落里瞅见了一身狼狈的舟向月,顿时笑得不怀好意:“啧啧,啧啧啧!这就是你们的小情趣吗?也太激烈了吧……”   他摇头晃脑,“我懂了,一千年没见,天雷动地火,剑啊刀啊玩一玩,小锁链玩一玩……”   舟向月刚刚演这场戏几乎累个半死,气不打一处来:“……闭嘴吧死蛇!快帮我撤退!”   ***   同心圆马甲的神通是【入瓮】,刚刚结束和郁归尘的生死搏斗,成功夺回问鬼神。   轮回夜马甲的神通是【自由】,在翠微山各处瞬移,和到处乱蹿的狐狸阿喜与阿乐一起,神出鬼没地给各个学生贴早就准备好的迷魂符,制造混乱。   梨园梦马甲的神通是【蝶变】,把付一笑骗进了安宁谷的阵法后,捡了他的不动剑就跑。   洛平安负责用他鬼打墙的技能困住付一笑,胡喜乐负责大规模精神污染san值攻击,而柳长生在操纵群蛇与山上树木给巡查人员制造障碍之后,还负责接应刚刚从郁归尘手里生死一线逃离的舟向月。   当然,还有一个友情出演的马甲舟倾。同时四开,这个本体早就承受不住昏迷了,全靠后颈上的一张迷魂符控制着浑浑噩噩地行走,所以只有一个最简单的任务——负责在弑神榜前死一死,让郁归尘吓个半死抱他回去抢救。   至此,智取问鬼神、大闹翠微山的行动已经画上了一个圆满的逗号。   ——就是逗号没错,因为歇一歇还有一个重头戏等着压轴出场。   梨园梦马甲的舟向月揣着轮回夜的马甲,心情极好地穿过安宁谷,向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轮回夜的瞬移虽然好用,但他今晚消耗太大了。   他扛着付一笑的剑,心中赞叹笑哥把剑保养得不错。   现在用剑的人太少了,剑不好抢。   他自己的不二剑自然是万万不能拿的,毕竟那把剑在郁归尘的卧房深处,能接触到的人只有舟倾一个,怀疑目标太过明显。   郁归尘的弑神剑又太难抢了,而且和他属性不合。   所以只好抢付一笑的了。   忽然哗啦水声传来,舟向月发现自己一脚踩进了水里。   一圈圈涟漪从他脚边荡漾开来,一直延伸到远处。   抬头看去,一汪湖水平静如镜,映出远处一座弯弯小桥,还有凌云塔的洁白尖顶。   ……九鲤湖?   他怎么会走到九鲤湖,这不是他要走的路线。   舟向月惊讶的同时,也顿时警惕起来。   他不是在梨园梦魇境获得了梅生的祝福吗,怎么会迷路?   除非,这里不对劲。   ……有人专门在这里等着他。   舟向月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四周。   今晚本该是满月,可此时九鲤湖上空晴朗,却并没有月亮。   他意识到,此处并非现实。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耳边不知从何时起便听见了隐隐的海潮声。   那海潮声极轻柔,如同过耳微风。   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最初微不可察,如今等他发现这声音时,已经莫名被困在了这里。   这应该是……   舟向月好像猜到在这里等着他的是谁了。   只听水声乍响,一个身穿银白色僧衣、手托一只大海螺的年轻僧人凭空出现在水面上,如镜的水面却没有他的倒影。   僧人左眼瞳孔颜色深碧,右眼则为檀黑,右臂上刺着一个“福”字与三花锦鲤,胸前挂着一枚流光溢彩的鱼鳞挂坠。   舟向月心道,果然是他。   现任卜筮学院院长,鱼富贵。   他之前就想着改天要会会这位继任者,为此还专门了解过关于他的种种,如今倒是……择日不如撞日。   “我就觉得今天我运气不错,”鱼富贵托着海螺漫不经心道,“虽然天气不好没晒到月亮,但果然在这里等到你了。”   舟向月没说话,静静地看他表演。   鱼富贵哈哈一笑:“哦对,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叫鱼富贵,是条锦鲤精。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他微微眯了眯眼,居高临下道:“你只需要知道,九鲤湖是我的地盘。在这里,我说了算。”   天灵宿窥见天机,大多或先天不足,或命途多舛,或死于非命。   但鱼富贵却是个十足的异类——他是个天灵宿锦鲤,运气值点满。   这就很王炸了。   锦鲤的灵犀法器也很王炸,是一只金刚法螺。   据说因为鱼富贵实在是太幸运,其实他喜欢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功匹配作为灵犀法器。   因为他比较咸鱼,所以选择了金刚法螺——这法螺和别的灵犀法器不一样,是个成熟的法器,可以自己动。   只要在有风的地方,法螺就能随他心意而动,发出迷惑人心的海潮声,将目标敌人诱进法螺映照的一处芥子域。   所谓芥子域,就是一个简单的规则领域,进入其中的人都受芥子域规则的支配。   而法螺映照的芥子域的规则,便是由鱼富贵这个法螺主人决定。   鱼富贵定的规则就是运气。   也就是说,任何进入芥子域的人,除非能在运气决定的事物上赢过他,否则只要芥子域足够稳定,就不可能从中逃离。   至于芥子域如何才能保证稳定……这么说吧,只要他心态不崩,芥子域就坚不可摧。   在自己的芥子域里,鱼富贵怎么可能崩心态呢?   比运气,他无往不利。   哪怕对方是天灵宿,他也毫无畏惧。   毕竟再厉害的天灵宿也有卜算失手的时候,而他的运气稳定得像个不变的常量,永远是欧皇。   大概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灵犀法器无法在魇境里使用。   据说是因为太过逆天被魇境排斥了。   “虽然我一直是条从不加班的咸鱼,”鱼富贵的异瞳里闪着奇异的光,“不过,会会你这个前任院长,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   舟向月忍不住笑了:“那你会去要加班费吗?”   鱼富贵倨傲道:“那自然是要的。”   舟向月听说了,鱼富贵整天在翠微山怼天怼地从学生整顿到职场,却始终没被辞退,正是因为他从灵赋到灵犀法器都堪称bug的存在,而且还稳坐据说被那位诅咒了的卜筮学院院长之位已有数百年——   他要是走了,可就很难找到命足够硬且不信邪的接替者了。   舟向月笑道:“听说卜筮学院的院长之位被我诅咒了,当久了会倒霉的。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鱼富贵轻蔑地笑起来,“我,天生锦鲤,已经做了几百年院长了,运气只增不减,说明你不行啊。”   舟向月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不过更有意思的,是他胸前挂着的那枚鱼鳞。   即使夜空无月,那枚鱼鳞也光华夺目,很引人注意。   第一次见鱼富贵是刚入学的灵赋测试,他重生不久,还是个毫无法力的小可怜,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这一次再见到他,舟向月在那枚鱼鳞上看到了因果线。   ……是相当有趣的因果线呢。   鱼富贵盘着手上那个被盘得锃光瓦亮的大海螺,悠悠道:“其实平心而论,我和你倒是没有别人那样的血海深仇。不过要是他们因为我放跑了你而不高兴,那也挺麻烦的。”   舟向月赞同:“这倒是。”   鱼富贵眯了眯眼:“听说你是史上最厉害的天灵宿。而我呢,是史上最幸运的天灵宿。”   “不知道实力和运气,哪个更重要。”   “这样,我们玩个最简单的,就猜拳吧。”   “你赢了,我就放你走。”   “你输了……”他狞笑起来,“就不要走了。”   舟向月也笑了起来。   他像鱼富贵那样一步步踩进水里,感觉自己漂浮在镜面似的水面上,并不下沉。   这种感觉很奇异,就像是漂浮在水天之间的另一个空间。   “当初我的老师跟我说过,”舟向月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道,“不能完全依赖一种天赋,哪怕是最珍贵的天灵宿也不行。”   鱼富贵听出他话外有话,探究地看着他。   舟向月从身后亮出付一笑的剑,阴森森地笑了:“不知道你的老师是谁,怎么没教你这个?”   鱼富贵正想嘲笑他对自己芥子域的力量一无所知,可他转眼看清了那把剑,顿时变了脸色:“付一笑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把他怎么了?”   舟向月笑眯眯道:“你猜?”   鱼富贵意识到他在耍自己,当即火从心起,讥笑道:“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这是我的芥子域。就算是郁归尘来了,也伤不到我。”   “哦?真的吗?”舟向月指指他身后,“那他呢?”   鱼富贵转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他背后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青衣少年,手中捏着的赫然是他挂在胸前的那枚闪亮鳞片。   他是什么时候偷走了那枚鳞片?!   少年歪过头,状似天真地问道:“富贵大爷,你说,鱼鳞能不能燃烧呢?” 第132章 敌我(2更)   关于鱼富贵的传言很多,毕竟他也算是翠微山的风云人物之一,何况还有传奇的锦鲤话题体质。   其中一个传言就说,他胸前挂着的那枚鱼鳞是他的宝贝,他从来不让任何人碰,因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东西。   舟向月算是亲自验证了这个传闻……的一部分。   因为此刻的鱼富贵怒发冲冠:“还给我!”   鱼富贵要气疯了。明明是他自己的芥子域,可青衣少年却身形如鬼魅般瞬间移动,一边闪躲,一边还笑嘻嘻地说话:“告诉你个秘密——一个只有最厉害的天灵宿才能看到的秘密。你运气好遇到我,老天让我告诉你。”   “我能看见因果线。”   “我看见了……送你这片鱼鳞的人,是因你而死哦。”   鱼富贵猛地愣住了。   随后,他暴怒地直冲过去:“放你爷爷的屁!!!”   就是这个时候。   在一旁始终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红衣人身形一动,挥动了付一笑的那把剑。   不动如山。   这把剑他用着还很吃力,毕竟虽然他在夺回问鬼神后灵力恢复了许多,但底子到底不行,而且别人的剑用起来也终究不如自己的好使。   不过,剑灵本身的力量在那里,用来破开早已崩心态的鱼富贵的芥子域已是绰绰有余。   多谢笑哥!就知道他是他的福星。   舟向月愉快地哼了一曲小调。   小插曲就到此结束吧,今晚该收工了。   ***   翠微山大乱,问鬼神失窃。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幕后之人连个影子也没抓着,只抓到了几根狐狸毛,以及一大堆在迷魂符控制下迷迷瞪瞪走路不看路而摔得鼻青脸肿的病号。   翠微山里的混乱局面终于得到了控制,但兹事体大,主事的几人第一时间将这件大事通报了另外几大门派,通知召开凌云台紧急会议。   凌云台可以算是玄学界最高决策和审判机构,如有涉及整个玄学界层面的重要大事,会有最权威的十二人在这里做出决策。   名义上是十二人会议,但凌云台实际是由十大门派的代表和德高望重者组成,人数不时有波动。   比如,无赦道位列十大门派第六,但自从无赦道主李黔骨几十年前公开宣称自己信仰邪神之后,他就被凌云台除名了。   各大门派事务繁忙,凌云台并不经常召开会议,往往召开会议人也不太齐。   但是这一次,翠微山刚把通知发出去,凌云台的全体成员就史无前例地连夜赶了过来,连等到第二天都怕太迟。   原因无他,实在是会议要讨论的主题是事关玄学界生死存亡的大事,而且需要争分夺秒,否则后果难测。   陈知之在凌云塔门口做签到志愿者,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嗑自己塞在抽屉里的瓜子。   楚千酩看了她好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知之,你都不害怕吗?”   陈知之瞪大眼睛:“当然害怕啊!”   她又嗑了一粒瓜子。   楚千酩默默松了口气:“……我看你现在还有心情嗑瓜子,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害怕。”   陈知之疯狂嗑瓜子:“……就是因为害怕,所以嗑瓜子缓解紧张啊!”   听说翠微山这场混乱,是因为“那位”真的回来了。   谁能不害怕呢?!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浅米白色唐装的男人在桌前停下,温声问道:“请问是在这里签到吗?”   陈知之抬起头,看见男人金丝框眼镜,长马尾,一身温润儒雅的书卷气,站在面前就像是一棵修长素雅的竹。   哇,唐装帅哥!   她立刻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是的!请问您是?”   唐装帅哥礼貌地微笑道:“千面城。”   原来是这位!   陈知之按捺住心头涌上的八卦之心,不太确定地试探道:“是楮……先生?”   楮知白矜雅地点点头,“我代表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大人前来参会。”   虽然凌云台被玄门正道牢牢把控,但鉴于主要的各大门派其实都颇有实力、互相忌惮,根据“十大门派一致”原则,为免决策后产生不必要的冲突,哪怕像千面城和无赦道这样背景复杂的门派也位列其中。   当然,像无赦道主李黔骨信奉邪神这种事情,就突破了不可容忍的底线。   不过尽管如此,千面城毕竟游走于黑白之间,城主还位列六凶邪之一。   所以,哪怕开会总部在翠微山凌云塔,翠微山再三声明不会在千面城主前来参会期间对她不利,但她也从未亲自前来参加过会议,每次都是派秘书楮知白代为参会。   楚千酩听陈知之说起这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啥,秘书的命不是命吗?”   陈知之:“……你不知道那个传闻?这位秘书和千面城主的关系可不简单。”   楚千酩好奇道:“怎么个不简单法?是那种关系?”   陈知之神神秘秘地对他招招手,两人凑到一起咬耳朵:“……不只是那种关系……”   就在这时,一行人忽然大摇大摆地越过他们往里走,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陈知之可不干了,嗖地站起来要去拦:“哎,你们是哪里的啊……”   楚千酩一把抓住她:“那不是来了吗。”   他被付一笑带着去过一次这家,对他们的作派深有体会。   那一行人里单独走出来一个来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们一眼:“门派榜第七,鹤川秦家。”   ……原来是这一家。   绝,还要专门把门派榜第七作为前缀,好像来的门派哪个不是前十的一样。   陈知之回头张望,看见那行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着苍青色长衫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盛名在外的秦家家主秦鹤眠。   侧面看起来倒是相貌堂堂,长得人模狗样的,年轻时大概也是俊秀小生一枚。   可这从头到尾不可一世的模样,那种老牌世家冷漠高傲的排场,实在是讨厌极了。   陈知之等他们都走进去了,小声哔哔:“秦家家主也不过五十多岁吧?看起来就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这道行一看就不行,和咱们郁院长付院长比起来差远了!”   楚千酩也不喜欢秦家那种拿腔作势的派头,赞同道:“而且自以为玄学正统,从来不拿正眼看人。拜托,都什么时代了,还要摆那种封建余孽的架子给谁看?”   陈知之吐槽:“他穿那长衫,感觉像是去说相声的。”   楚千酩疯狂点头:“而且还是梗抛出来大家都不笑的那种。”   倒数第二个到的是门派榜第三的没奈何掌门钱无缺,这位据说在凡世也是“钱董”的大佬一脸福相,穿着一身和别人格格不入的深蓝色西装,据说是刚从生意场上赶回来的。   他倒是笑眯眯的没有架子,还问陈知之和楚千酩在这里坐着冷不冷,叫人去给他们买了两杯咖啡。   陈知之辣评:“这才是有钱大佬的风范,之前那个一看就没有财运。”   凌云台会议的参会人很快就几乎都到齐了,只差门派榜排第一的九死界宗主任不悔没有到场。   九死界的回复是说任不悔正好在魇境里,马上就赶来。   众人都十分理解。   听说任不悔一直在疯狂刷魇境,而且在魇境里见过他的人回忆起他来,都是心有余悸——那个疯子!   他太吓人了。   作为境客榜第二名,除了郁归尘在他之前,别人都被他疯狂刷魇境所刷出来的成绩甩得老远。   会议开始前,秦鹤眠拿了杯茶左右看了看,走到郁归尘面前:“玄琊君,好久不见。听说你收了个新徒弟,还是个难得的天灵宿。不知那位后生如何?”   郁归尘脸色难看:“多谢挂心。他情况不太好。”   秦鹤眠惊讶道:“怎么?他也被这事波及了不成?”   郁归尘黑着脸点了点头。   秦鹤眠原本还想多说两句,但郁归尘很明显并不想和他说话。   他几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自己走了。   就在这时,堂口大门轰然打开,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裹挟着一身寒风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都抬头看去,正是任不悔。   他和在座大多数人画风迥异,脸上胡子拉碴,一身烟味,顶个短短的凶悍寸头,穿着套黑色体能训练服就来了,手臂上甚至还有溅上去的血迹和新旧伤痕,一看便令人望而生畏。   贴身的黑色训练服勾勒出他贲张的肌肉轮廓,短袖下健硕的手臂上覆着一层汗,还泛红蒸腾着热气。   他有一双如同鹰隼般冷酷锐利的眼睛,一进来就直奔付一笑,仿佛按捺着火气:“付一笑,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付一笑自知理亏,低声道:“师叔……”   乔青云赶紧来打圆场:“任宗主,时间紧急,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就赶紧开始吧。”   任不悔狠狠地瞪了一眼付一笑,到底是不好意思对乔青云怎么样,满面怒意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乔青云代表翠微山,首先把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大体和所有人说了一遍。   她讲的时候,凌云塔里安静得出奇,众人都听得神色凝重。   翠微山的几人亲身经历了这一晚的噩梦,再从全局的角度听一遍之前的混乱,脸上满是沉重之色。   其他人有人面露畏惧,而任不悔额上青筋暴起,深黑眼眸中透出冷厉杀意。   楮知白默默做笔记:翠微山安保有缺陷,不过此后预计会改进。可以考虑尝试在此过程中安插一点秘密设备,窃取机密,研究新的漏洞。   等乔青云讲完了,秦鹤眠首先发问:“这么说,你们认为,邪神复苏了?”   乔青云冷静道:“我们猜测他应该已经恢复了意识,或许已经重生,或许没有,但至少能通过某种方式,比如以信徒或其他人的身体为容器,来到世间。毕竟,这场局的参与者对我们所有人和翠微山内部十分了解,而且随机应变,不像是信徒能做到的程度。”   “不过,从他这晚的做法来看,他的力量完全不能与从前相比,应该还未真正复苏。”   “但你们让他拿回了问鬼神,不知道会帮他恢复多少。”   任不悔冷笑一声,森寒目光看向郁归尘,“郁归尘,对此你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郁归尘顶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垂下眼:“没有。是我决策失误,没能抓住他。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我来承担。凌云台对我的决议,我认罚。”   他说得坦坦荡荡,众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与邪神之间的血海深仇,倒也不会真的认为他是故意渎职,给那位放水。   “毕竟是邪神,神和人之间还是隔着天堑的,”秦鹤眠打圆场,“他还能回来,已经是违反天道的不可思议的事了。”   他喃喃自语地感叹道,“……这就是他那个法器的力量么。”   听了他的话,众人一时沉默。   那个法器。   没有人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存在,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是能使人成神之物。   一千年前,断生魔嬴止渊凭借着他的灵犀法器断生刀,成功来到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的境界。   好在玄门正道齐心协力将其诛杀,让他止步于此,避免了一场浩劫。   但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在那场屠魔之战后就不知所踪的断生刀竟然被身为翠微山弟子的舟向月所窃取,并利用其创造出了他自己的灵犀法器之一,问苍生。   众人皆知,邪神舟向月有三个灵犀法器。   第一个,他十二岁时匹配的不二剑。   第二个,用他所害死之人的遗骨做成的白骨简册,问鬼神。   以及第三个,从嬴止渊那里获得的问苍生——   没有人见过问苍生,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传说中先后多次易主还能易形的法器到底长什么样。   只是有传说,问苍生与问鬼神正是一对,邪神便是利用这对灵犀法器,不仅窥探天机,而且获得了操纵命运的恐怖力量,创造了魇境。   嬴止渊没能做到的事情,舟向月做到了。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打破亘古不变的天道法则的他,成了神。   神有正邪善恶,以慈悲度众生可以为神,以万物为刍狗亦可以为神。   神与人的区别,在于是否与天道共享力量。   而那个人,成为了邪神。   一片沉默中,任不悔依然沉着脸道:“秦鹤眠,你不要岔开话题。我们来是要讨论接下来怎么办的,我认为郁归尘还是有必要避嫌。”   他看向郁归尘:“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的人品。但你当初和他的关系,我们所有人都知道。”   郁归尘九岁曾在翠微山受教,十四岁被舟向月所假扮的国师害得国破家亡,十六岁再次进入翠微山,跟在那时尚未满十九岁的舟向月身边。   直到一年后,邪神身份败露,最终伏诛。   任不悔道:“各位要明白,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一般的敌人。”   “或许他尚未完全复苏,也没有找回问苍生,操纵命运的力量还未恢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但他会画迷魂符,也会傀儡术,他不是没有操纵过别人,甚至能在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控制他们。”   “而且我要说的是,他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止传言里的这些……”   红血丝一点点爬上任不悔的眼珠,他咬牙切齿道,“我当年就跟白晏安说过,让他小心舟向月。我告诉他,有的人就是不可救药,那个孩子是个天生坏种。”   “哦,对了……”   他喉咙里突然滚出一声怪异的冷笑,蓦地提高了声音,“各位,其实你们一直都还不知道吧。舟向月是白晏安捡回来的流浪儿,从最肮脏的烂泥里生出来,根子里就烂透了,他……”   付一笑霍然起身:“师叔!你冷静一点!我们当年答应过老师的!”   任不悔仿佛猛然被激怒了,他重重一拍桌子站起来,对付一笑怒吼道:“你还要跟我提他?他做的决定就对吗?如果他真的对,现在他就该站在这里骂我,而不是一千年来都埋在冷冰冰的地下!”   周围猛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付一笑也说不出话了。   任不悔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字一顿:“舟向月……他不是人,他就是个从万魔窟里爬出来的、连身上流着什么脏血都不知道的妖孽!”   满座齐齐震惊,竟一时失语。   就连一向温文尔雅保持形象的楮知白都忍不住微微变色,而秦鹤眠则低下头,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无他,实在是这个消息太有爆炸性了。   当年的白晏安爱捡徒弟,舟向月就是他捡的徒弟之一,这他们是知道的。   但他们从不知道,他竟是万魔窟的余孽!   当时玄门正道付出巨大代价诛杀嬴止渊,扫平万魔窟,为永绝后患,把里面的妖魔鬼怪全部一网打尽。   没想到竟然有一个在此之前就已经跑出来的漏网之鱼,不仅逃过了那一波清剿,而且还坐收渔翁之利,偷走嬴止渊想借以成神的神器,自己则踏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师长与同门的尸体和蜿蜒血河,飞升成了神!   忘恩负义不足以形容此等心狠手辣的穷凶恶极之徒,仿佛是这世间所有的恶堆积起来,才能与他媲美一二。   楮知白一边想一边做笔记:虽然千面城对一千年前什么邪神断生魔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但如果邪神真的复苏,这可能会引起玄学界的震荡,由此可能给千面城带来危机一二三,机遇一二三……   就在这时,乔青云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她低头看去,看完时几乎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是脸色变得更加严肃沉重。   她开口打破了沉寂:“打扰一下,各位,我们有一个坏消息。”   众人此时对“坏消息”一词有些神经过敏,顿时一个个转头看向她,不少人脸色难看。   乔青云说的确实是个坏消息。   就在刚刚,有人在断崖边上,震惊地发现弑神榜上数百年来蒙着第一名的血绫罗不知为何竟离奇失踪。   至此,那个众说纷纭的神秘弑神榜榜一真面目终于得到了验证——那确实是邪神舟向月的画像。   不过这不是重点,毕竟早就有流言蜚语传言那是他。   最重要的是,他的那幅画像是彩色的,而非尘寄雪画像那样的黑白人像。   这传递出一个最为可怕的讯息——   死去的那位,真的又活过来了。 第133章 敌我(1更)   众人都惊异于这个新得知的坏消息,唯有付一笑还在想任不悔说出来的那件事。   他脖颈上青筋跳动,死死攥着的拳头发出骨骼的咯咯声。   他的心中,两个声音在剧烈争吵。   - 任不悔,你怎么可以……明明当初我们是亲口答应过师父,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的……   - 可这件事还有隐瞒的意义吗?   - 无论如何,一个人,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 你想想师父,他已长眠地底一千年,他冷吗?孤独吗?他若知道自己的善心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不会不甘吗?!   付一笑闭上眼,几乎还能看到那一天的情景。   那时候翠微山的天总是很蓝,茂密的竹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夏日的清风徐徐吹在人身上,让人觉得每一根头发丝都舒展开来。   他逮了一堆知了,用草绳穿一串,高高兴兴去找舟向月。   没想到还没走进讲习堂里,就听见里面传来小师弟嗷嗷的嚎哭声。   这是怎么了?!   付一笑一进门,看见师弟撩起白色小袍子的衣摆跪在地上,哭得抽抽噎噎,尖尖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任不悔站在旁边,拿着戒尺厉声道:“你还好意思哭?给我忍着!再哭就多罚十下戒尺!”   小少年立刻紧紧抿住嘴不敢出声,却依然挂着两个大泪泡不住地抽噎。   付一笑一愣,赶紧偷偷把那串知了扔到草丛里,小心翼翼走过去:“师叔,舟向月这是……”   任不悔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也来了。你是带他的师兄对吧,怎么教的?”   付一笑连连认错,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临近考试,舟向月偷偷在师兄范世沅后颈拍了一张迷魂符,让他替自己去偷试题。   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掌刑的任不悔给发现了。   付一笑:“……”   师弟明明那么聪明,学什么都比他快,搞什么做这种歪门邪道的小动作?   任不悔严厉地对舟向月道:“手伸出来!打开!放平!”   小少年怕的要命,但又只能眼泪汪汪地照做。   啪!   那一声戒尺极为清脆响亮,听得付一笑胆战心惊。   小少年痛得精致的五官都拧成了一团,小嘴唇咬出了血痕,但又牢记着师叔的话不敢出声,唯有眼泪更加汹涌地哗啦哗啦往下流。   付一笑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赶紧也在舟向月身边跪下,低头认错:“师叔,是我没教好师弟。也一起罚我吧……”   任不悔瞪了他一眼,收起戒尺:“你是该多教教他。不过你来晚了,戒尺已经罚完了。接下来关禁闭,你就离他远点吧。”   哭哭啼啼的舟向月被拎到小黑屋里,任不悔把门一关,设下一个阵法,走了。   里面传出小少年呜咽的哭声。   付一笑小心地去扒窗户:“小船小船,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呜呜呜呜呜不好……”小孩儿放声大哭,“好痛,痛死了……”   付一笑被他哭得心疼死了,温声细语地安慰道:“不哭啊,我看看你的手。”   他就听到了最后一下戒尺,那响亮的声音把他吓到了,不知道师弟这么细皮嫩肉的,挨了那么多下手得成啥样。   小舟向月抽抽搭搭地举起一只小手,举到窗台上付一笑面前。   小师弟瘦瘦小小怎么也吃不胖,小手也不像别的小孩儿似的肉乎乎,五指细细白白,看着就觉得可怜。   付一笑睁大眼睛,看清那白里透粉的小小手心上不过是微微泛红而已,并没有肿起来,更没有破皮的伤口。   之前挨戒尺手都给打肿了的付一笑:“……”   听他嚎得那么惨,他还以为伤得多重呢,欺骗他感情!   可是听着师弟委屈至极的哭声,他又心软了。   好吧,他知道师弟一向特别怕痛,爬树擦一道伤口都痛得嗷嗷叫。   他吹了吹:“不痛啊,很快就好了。”   “你也是的,”他又忍不住道,“认认真真复习,堂堂正正考试,为什么要作弊呢?还嫁祸给别人,就更不应该了!”   舟向月抽抽噎噎地仰头看他:“呜呜呜我知道错了笑哥……我再也不敢了……”   付一笑被他可怜巴巴的目光看得没辙了。   其实师弟每次都这样,犯了错第一时间哭唧唧认错,但又好像根本没往心里去,下次还敢。   “要不……”付一笑绞尽脑汁,“我去跟师父说一声,让他向师叔求个情,早点让你出来?”   若是换付一笑自己犯了错,他肯定是老老实实认错受罚,想不到这一出的。   但他实在是受不了师弟泪汪汪宛如被欺负的小鹿般的眼神,拼尽全力超常发挥了一下。   舟向月噎了一下,摇摇头:“不用了……”   虽然白晏安一向好说话,但他从来不会当着弟子的面质疑任不悔作出的判罚,找他求情没有用。   作为翠微山的掌刑者,任不悔做的决定就是最终决定。   付一笑忽然竖起耳朵:“咦?我好像听到他们两个的说话声了。你等等,我去看看。”   他循着声音找过去,穿过一小片竹林,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看到任不悔旁边站着一人,身穿素雅白色长袍,虽然双眼闭阖,但眉目自然含笑。   夏日午后的淡金色阳光透过青绿竹叶斑驳地落在他身上,将他眉心的一点殷红观音痣映得格外鲜亮,更衬得他周身气质温润如玉,清雅脱俗。   正是白晏安和任不悔在竹林里说话。   “……白洵,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你要小心舟向月。”   是任不悔的声音。   付一笑一怔。   小心舟向月?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下意识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在一丛竹子后面藏了起来。   他心虚地想,偷听别人说话不好……   但他们说到师弟了,他刚才跟师弟说过来看看情况的,就这么走了似乎也不好。   白晏安的声音很温柔:“那孩子很聪明。”   “不关聪明的事!”任不悔提高了声音,“他有问题!你明白吗?不仅仅是一般孩子的聪明,他是在刻意迎合。”   白晏安道:“他是孤儿,从小要看别人脸色活命,他只是习惯了。不会有人喜欢刻意迎合别人的。”   “所以这才是问题!你没有发现不对吗?”   任不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看人脸色的程度。我知道你喜欢他,觉得他乖巧可怜——可这就是他在你面前刻意表现出来的样子,因为他知道你喜欢这样的孩子。”   “不仅如此,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在以他们最喜欢、最有利于他的方式塑造自己的形象。他有本事让所有人都喜欢他,可是每一个人喜欢的他都有细微的差别,他就像同时戴了无数个面具一样……”   “也就是……白洵?白洵你在听吗?”   任不悔见白晏安闭着眼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呼吸也变得轻而绵长,顿时面露古怪之色。   他一拍白晏安的肩膀:“白洵!”   只见白晏安惊了一下,抬起头面色迷茫道:“……嗯,我在听,你说什么?”   任不悔嘴角抽搐:“……”   白晏安有一个特异功能,就是特别能睡,甚至站着都能睡着。   要是和他说他不感兴趣的话,可能念叨几句他没接话,就已经睡着了。   因为他目盲,始终闭着眼,别人甚至经常还不知道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了。   任不悔咬牙切齿道:“我说的就是,他表现给每一个人看的样子都是假的,都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小到在医师那里被温柔对待的一点特权,大到连你都不愿接受他其实是个坏种……”   白晏安打断了他的话:“不悔,我说了,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只是个孩子而已,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已经很可怜了,你为什么要为难他呢?”   任不悔:“……我没有为难他。但他做的那些事情,满口谎言、考试作弊、偷东西、嫁祸别人,一件件一桩桩,哪个是正常的孩子会干出来的?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道理你不懂吗?”   他摇头道,“白洵,你扪心自问,你觉得他像是一个正常的十二岁孩子吗?”   “不像。”白晏安立刻道。   他回答得干脆,任不悔倒是一愣。   白晏安忧愁地叹了口气:“明明饭也好好吃了,可他比十二岁孩子的标准身高还矮了两寸,听人说看起来还不到十岁,我担心他将来长不高……是不是糖吃多了会长不高啊。”   任不悔:“……”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他气得揉了揉胸口,随后恶狠狠道:“白晏安,你知道他是用迷魂符控制别人去偷试卷的吧?我就问你,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迷魂符画法?我们这里可不教这种害人的脏东西!”   白晏安这回终于沉默了片刻,“我会和他好好谈谈。”   他始终闭着眼,但任不悔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细微表情。   “你听起来好像并不奇怪。你知道原因……你知道他的背景……”   任不悔眯了眯眼,探究道,“所以你到底是从哪里把他捡回来的?为什么就一直不肯告诉我?”   “……等等,你把他捡回来那次,当时是去万魔窟了对吧,他该不会是那里的……”   看到白晏安微抿起唇,任不悔如遭雷劈:“白晏安!我跟你说过,捡徒弟可以,但不要从垃圾堆里捡徒弟!!你从万魔窟往回捡垃圾,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他甚至可能不是人!”   “不悔,”白晏安忽然开口,嗓音温和却坚定,“你不要这么说小船,他是个好孩子。”   任不悔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白晏安,你也被他拍了迷魂符?”   “不悔。”白晏安的声音中显出一丝明显的不悦。   任不悔深呼吸一口气,声音放缓了一点:“白洵,我知道你出身高贵,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一路顺遂平安长大,看谁都像好人。”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见过这世界的另一面。这世上有很多你从未见过,甚至可能无法理解的丑恶,都是从那些最脏最臭的烂泥里生出来的。”   任不悔神情严肃:“我杀过穷凶恶极的匪徒,也杀过吃人虐/杀人的精怪。有的东西就是不可救药,就像烂泥不会变成白玉,他们也不可能脱胎换骨变成好人。”   “我有一种野兽的直觉,他就是那种东西,弱小可怜不过是他伪装的假象。我看他的眼神就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提醒我,”白晏安无奈道,“你放心好了,我有数的。我只是目盲,不是心盲。我以后会多留意那个孩子,会看着他不让他误入歧途的。”   任不悔见他软硬不吃,一时也无计可施,胸膛剧烈起伏:“你……”   他咬牙想了想:“白洵,那你可记好了。只要我在这个翠微山一天,我也会盯着那个孩子……”   任不悔一字一顿,说得无比严肃,“若有贰心,格杀勿论。”   付一笑藏在竹丛后,被那个杀气腾腾的“杀”字惊得一个激灵。   白晏安忽然侧耳道:“有人。”   任不悔立刻朝这边大喝一声:“谁!出来!”   付一笑欲哭无泪:完了,被发现了。   他蔫了吧唧地从竹丛后面走出来,战战兢兢走过去:“师父,师叔……”   白晏安在身后掐了一下任不悔——叫你乱说?!都被孩子听去了!   任不悔也觉得后悔,板着一张脸,下颌紧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晏安无可奈何地想,好在听到的是付一笑,敦厚老实,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孩子。   他招手让付一笑过去,慢慢地摸着他的头道:“一笑,你是小船的师兄,你们整天都在一起。他对你好吗?”   付一笑心想,这是来找他求证师弟到底是不是好孩子了,赶忙连连点头:“他对我很好的!”   白晏安轻轻笑了一下,“那就好。你也是个好孩子,师父知道你对他也很好。”   “你是个大孩子了,应该知道如果他的身世传出去,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是吗?”   付一笑点头:“我知道。”   师弟会一辈子被人讥笑、谩骂、看不起,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万魔窟臭名昭著,正派人士都对那里作恶多端的东西深恶痛绝,有的人没本事去对付那里的妖魔鬼怪,可能对没有还手之力的孤儿下手。   “我们一笑真是聪明又懂事,”白晏安说,“那师父相信你,一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付一笑郑重点头:“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去的。”   白晏安拍了拍他的头,叹了口气:“你们谁也不要说,包括对舟向月他自己。他不知道这些。”   “他那时太小,如今在翠微山无忧无虑地过了好几年,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经历。他只是个孩子,不该背负这些。”   天空中忽然一声闷雷,几人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头顶不知何时已积聚起层层叠叠低沉的乌云,空气沉闷肃杀得窒息。   “哎呀,”白晏安发愁道,“明知道夏天总下雨的,我又忘了带伞。”   付一笑马上说:“师父,我跑得快,我去帮你拿伞!”   他刚刚得知了太厉害的秘密,脑子有些热得发懵,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白晏安笑眯眯道:“好呀,麻烦你啦!”   付一笑撒腿就跑。   刚跑出去几步,他听见不远处的竹丛里窸窣轻响。   有人……?!   他一惊抬起头,刚好看见一对尖尖的红棕色毛耳朵,一闪就消失了。   付一笑松了口气。   不是人就好,大概是山里的什么小野兽,听去了也不碍事。   他在竹林间跑得很快,飒飒竹叶在头顶摩挲出碎响,迎面刮来的风里夹杂着雨意。   有轻盈尖锐的湿润凉意扑在脸上,一开始只有星星点点,很快就瓢泼而下。   夏日午后的雨,总是来得这样突然,这样毫无预兆。   他就那样在哗啦啦的大雨中拼命奔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竹叶擦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也浑然不觉,只顾拼命地向前跑,向前跑,仿佛在奔向一个……不知通往何方的未来。   这么多年后,付一笑回想起当年这段往事,恍惚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年舟向月十二岁,他十五岁,都在准备铸剑尝试匹配灵犀法器。   其实付一笑之前也尝试匹配过,但没成功。   白晏安说这有什么,大把人四五十岁也匹配不成功,后来照样成就一代大家,让他完全不用着急,他是那种厚积薄发的类型,将来要有大成就的。   孩子嘛,虽然还没匹配成功,但其实已经叽叽喳喳期待得不得了。   付一笑早早就想好了,如果匹配成功,他的剑名就叫“不动”。   出自兵法,像山岳一样不动摇,形容防守坚固、军心稳定。   嗯,很合他的胃口。   舟向月听了,笑嘻嘻跟他说,那他要是匹配成功了,他的剑就叫“就要动”。   付一笑:“……”   他揪舟向月的耳朵:“那是要陪你一辈子的灵犀法器!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舟向月连连求饶,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   搞得付一笑那段时间压力挺大的,生怕师弟真的给剑起名“就要动”,甚至有一晚做梦,梦见师弟后来成了一代宗师,剑名“就要动”,结果他背上千古骂名,被人说“师兄祸水”。   给付一笑生生吓醒了。   不过后来,他们两个都铸剑成功了,师弟到底没有真的给剑取名“就要动”,而是起了个听起来像模像样的名字,还被白晏安狠狠夸了。   他取的剑名是……   不二。   ……   “只要他能够自由地走在这个世上,哪怕他还不能操纵人的命运,也拥有恐怖的力量,”任不悔的声音将付一笑唤回了现实。   “还是个孱弱无力的小孩的时候,他就能够让所有他主动接近的人喜欢他。他接近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达成他自己的目的,为此他可以伪装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   “拥有邪神的力量之后,他这种伪装的技能只会变得更隐蔽、更可怕,他不需要别人喜欢他,只需要通过欺骗、威胁和诱惑获取信徒,甚至不是信徒的无辜路人也可以利用。这次翠微山发生的事情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任不悔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扫视一圈:“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知道我们几乎所有人的弱点。各位务必要小心。他毫无底线,会针对你的弱点下手,让你痛不欲生。”   众人都神色凝重,钱无缺道:“说起来,邪神重生这件事,是不是还是尽量封锁一下消息比较好,免得在整个玄学界引起恐慌。”   楮知白在心里翻个白眼,你不就是怕恐慌引起动荡,你的财产大缩水。   关于这一点,凌云台众人意见分歧较大。   有人认同应该封锁消息,避免恐慌造成更大的混乱,让那些亡命之徒趁机出来浑水摸鱼,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也有人说,玄学界的大众有权利知道真相。   还有人说,翠微山这事都闹得这么大了,你不公布这件事,还不知道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搞不好连邪神已经复苏都会传出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就在这时,会场外的大门忽然被急匆匆地敲响,外面的人声音极为惊慌:“各位,请快出来看一看!出事了!”   不好!   会场里的所有人齐齐变色,一个比一个快地冲向外面。   秦鹤眠是里面最显老态的一个,他落在最后面气喘吁吁地慌忙往外走,暗骂道:“什么啊,现在翠微山都不安全了吗?!安保水平太差了吧!”   之间前半夜浓密的云层不知何时稀薄了下去,此时一轮暗红满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散发出不祥的血红月光。   血月当空。   血月之下,群山之上,夜空中漂浮着巨大不可名状的辣眼睛画面,和几个小时前的景象一模一样。   为什么突然又出现了?   付一笑皱眉思索,这不太符合那个人的行事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加上那轮凶煞的血月,他心里忽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一张黑白纸飘飘摇摇地从天而降,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紧接着,更多的纸张散落下来。   一时间满天纸张飘飘洒洒,仿佛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暴雪,又像是一场空前盛大的诡异葬礼,漫天都是飘飞的惨白纸钱,被血红的月光涂上一层昏暗的红。   任不悔一抬头,一张纸正好被风吹来,“啪”地糊在他脸上。   他胡乱揭下来一看,发现纸上原来是黑白印刷的文字和图画。   排版诡异,审美堪忧。   上面写的文字是这样的:   「你有一颗逆反的心吗?」   「你有一个不羁的灵魂吗?」   「喜欢这次的翠微山奇妙夜吗?」   「没错,就是无邪君!」   「关注无邪君,信奉无邪君,更多惊喜等着你!」   底下是一张无邪君神像的图,背后还有一大片由浅到深的墨渍。   联想一下彩图的效果,大概能看出这是神像背后的佛光效果,只是黑白印刷看起来十分诡异。   神像图上面用夸张的粗体字写“有求必应无邪君”,下面写“信邪神得永生!”   再往下还有几行小字。   「教你三步极简请神,不受时间地点限制,方便快捷!」   「第一步,用笔在纸张、树叶、布料等一切轻便可书写的承载物上恭敬写下“请”字,在后面画一个(既像小船也像月亮的两笔画)。」   「第二步,滴一滴你的血在承载物上。」   「第三步,烧掉承载物。」   还没看完,他猛地把纸撕成碎片,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刚才遮蔽血月的云飘走了,夜空中骤然亮起来,万物都被诡异不详的血红月光笼罩。   这一瞬间,任不悔看到凌云塔的塔尖上站着一个红衣人影。   塔尖太高,猎猎红衣被风吹得飘起,从地面看去宛如一抹肆意泼洒的鲜血。   那人脸上戴着一张傩戏狐面具,而他缓缓揭起面具,露出下半张肆意微笑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仿佛俯视蝼蚁——   任不悔浑身血液都在刹那间冲上头顶,身体先于大脑冲了出去。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郁归尘的身影仿佛一道裹挟着风雷的深黑色闪电,瞬间就掠至凌云塔边的房屋尖顶上。   耀眼的金红火光从他手中长剑喷薄而出,如同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炬,几乎照亮了暗红的天空。   同一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骤然席卷整个翠微山上空。   夜空瞬间变得灿烂辉煌,成千上万漫天飞舞的纸张齐齐爆燃出绚烂至极的火光!   宛如星海燃烧涌流的一幕太过震撼,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计代价的灵力爆炸。   那一道惊心动魄的威压几乎能够压垮人的神魂,一片死寂过后,他们忍不住仰头看向那个男人,眼中满是惊恐畏惧,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祝雪拥则脸色大变。   底下的喧哗,郁归尘全未注意。   他只是在坠落的无边火海中抬起头,望向凌云塔的塔尖。   隔着漫天飘洒的流火和悬浮的烟尘,他和立于塔尖之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仿佛血轰然燃烧,红月破碎倾泻。   猎猎的罡风穿透不可逾越的时空,吹起他们的长袍,血色与墨色交缠出缭绕无尽的灼灼风烟,仿佛一句绝望的谶语,预示着无可抵挡的宿命——   他与他的纠葛,不死不休。 第134章 敌我(2更)   谁都不会想到,邪神在把翠微山搅成一锅粥后,竟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继续潜藏在这里,专等着凌云塔会议、十大门派和闻风混进来看热闹的好事者全都在场的机会,来了一把广告效应和大佬血压双双拉满的营销。   直到很多年后,那位在一众玄学界大佬的眼皮底下公然降临还蓄意挑衅的嚣张行为,以及那天大佬们黑如锅底的脸色,依然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当然,还有郁归尘第一次当众展露的那种恐怖实力。   据说当时郁归尘几乎要劈出那一剑的时候,塔尖上的红衣人影对他邪魅一笑,倏忽消失。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蒸发,没有留下半点踪迹,就连一众顶尖大佬都无法追踪他的去向。   这就是神的力量。   这话传到舟向月耳朵里,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其实他逃走的时候,遇到了一点没有预料到的麻烦。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要在凌云塔尖发个传单、拉风亮相,然后骚完就跑。   可惜当时看到郁归尘瞬间让他浪费了几百块才打印出来的传单后,他有些心疼,忍不住多停留了几秒钟。   就这几秒钟就坏事了。   他逃离时,不知为何脑中突然就突然出现了点逼真的幻觉,居然是场小电影。   他听见压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呻/吟哀求声,看到交缠的黑发和十指相扣的手。   那低低的哭泣声发着颤,似乎痛极,又带着一丝隐忍的欢愉,冒出仿佛小钩子似的痒意。   舟向月在万魔窟长大,什么猎奇的乌七八糟的没见过,两条腿的四条腿的八条腿的,他经常变出只小狐狸偷偷爬人家的天窗或上屋顶掀瓦片去看,数一个两个三个,早就博览群X。   但这还是他死了那么久之后第一次看见小电影,而且还是他在逃跑过程中突然放进他脑子的,给他惊了个趔趄。   他严重怀疑是布防人员受到胡喜乐那种精神污染攻击的启发,也给翠微山防护法阵加了点带颜色的料——虽然他对此觉得很不可思议,是谁这么大胆?!   郁归尘付一笑什么的,竟然会允许他们这么做?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趔趄,他好像没注意踩中了一处奇怪的砖石,接着突然感到周围不太对劲。   依然是翠微山的草木和重叠山峦,一轮血月挂在天上。   但他恍然之间,似乎看见那些景物忽然变幻成无穷无尽的0和1,又一晃便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只是定睛一看,那些景物其实十分粗糙,无法跟现实中的景象媲美。   舟向月心里有数了,这是假的。   一道模糊的黑影忽然闪现在他面前,一开口是个女声:“邪神,你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舟向月后退一步,听出来这是乔青云的声音。   他思索道,乔青云是程序员,她的灵犀法器是键盘。   所以,她这是写了个陷阱程序,让他一脚踩进来了?   声音有点失真,不是从那道黑影中传出来的,而是仿佛从这个虚假世界的四面八方渗透进舟向月的耳中。   “这是我在你上一场闹剧之后赶工做出来的,专门为了困住你。”   舟向月笑起来:“那我是应该感到荣幸吗?”   乔青云并没有理他的戏谑,嗓音冷酷:“因为是匆忙写出来的,还有很多bug,搞不好随便出个意外就会死。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舟向月耐心地问道:“所以你想做什么呢,师妹?”   乔青云:“尘寄雪是怎么死的。”   舟向月了然地笑眯了眼:“就知道你想问这个。”   乔青云冷冷道:“你很聪明,会利用所有人的弱点。”   “但你弄错了一点,我没有弱点。我的弱点已经死了……不,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弱点,他是我仰望追逐的光。”   她顿了顿,声音绷紧,让人想起箭在弦上即将杀人的弓:“是不是你杀了尘寄雪?”   舟向月抱拳:“师妹,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他的死真的和我没关系。”   “你看,他活着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现在活过来他也早就死了。我们根本没有交集,扣帽子也得讲道理对不对?”   还未等乔青云接话,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还有,我可不是你那些学生。匆忙做出来的法阵是会有很多问题,但绝对不是一不小心就杀人。这话你哄哄小孩子可以,哄我还是算了,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死人都多。”   “师妹啊,你得知道,”他意味深长道,“杀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突然消失无踪,就像是程序里突然抹去的一段指令。   周围的景物同时坍塌,程序崩溃。   在另一个地方,乔青云重重地一扔鼠标,暗骂了声草。   她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变强。   强到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也不会被轻视戏弄。   强到可以守护她想要守护的人,也让伤害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   凌云台会议成了邪神高调回归的秀场,把各位大佬气得七窍生烟,最后草草收场。   更可气的是,第二天清晨,所有门派都准时收到了魇境免费递送的《魇境报》,一眼就看到上面头版头条加粗大字“他回来了!!!”   底下巨幅配图是邪神站在塔尖耀武扬威、满天传单如同钞票乱飞的场景,旁边还配了各个大佬目瞪口呆的丑图。   大佬们:“……”   这一天,十大门派里的九个都拒绝给送报纸的手骨灵辛苦费,结果被那只该死的手骨比了个中指。   九死界最惨,因为他们的门派令牌挂在一块贴满了邪神信徒和魇境线索的黑板旁边,手骨离开前甚至铆足劲在黑板上蓄意划拉了好几下,发出令人发疯的刮擦声。   唯一一个例外是无赦道。   无赦道主李黔骨收到报纸就高兴疯了,开始调动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想要一张当晚邪神发的传单。   在得知所有传单都被郁归尘一口气全烧掉之后,他气得对郁归尘连下了好几道诅咒,然后开始高价求一双看过邪神传单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要记得那上面写的三步请神指南,给他复述出来。   这些年来,他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试图请无邪君,却从来没有成功过,为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得知那个正确仪式步骤的时候,他深深震撼了。   多么简洁!   多么神圣!   多么富有力量与美感!   是他境界不够,想得太过复杂,以为要请邪神一定少不了杀人血祭,要有最佶屈聱牙的咒语和最深沉厚重的魇,要在最阴暗的子时,以全身心奉献——   大道至简,原来这就是千年来唯一邪神的境界吗!   他深恨自己当时不在场,没能亲眼看见邪神的神迹,没能抢救下一张写有邪神神谕的灵纸。   “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无赦道的时代来临了!”   他兴奋地立刻动手,布置请神仪式。   他找了一块上好的宣纸,恭恭敬敬写下了请神的文字和图画,滴了一滴自己的血。   然后,烧掉了那张纸。   柔软的宣纸燃烧出一缕橘色火光,可是一秒、两秒……   并没有发生什么。   李黔骨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逐渐扭曲消失的宣纸,心态也逐渐扭曲。   不可能!神明明是这么说的!   心想难道是哪个步骤出问题了吗?   还是复述给他的步骤的人记错了?那就杀了吧——   就在宣纸即将烧尽的那一刻,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翩翩飞来,落在了他的手上。   扑闪的翼翅刚好扑落了宣纸燃烧后的细碎灰烬,有如点点死去的星屑飘落。   李黔骨恍然大悟。   神谕!   这是神谕!   他第一次完成请神仪式就成功获得了神谕,他悟了!   神谕当然不可能给他说得那么详细,但蝴蝶就是神的暗示!   他大手一挥,吩咐无赦道的手下:“三天,我要蝴蝶有关的所有资料!”   ***   无灵狱收到报纸的时候喜气洋洋,破天荒地给了手骨灵辛苦费,而且阿乐扑过去抱着手骨好一顿亲亲蹭蹭。   最后,手骨离开前给他们比了个心。   不只是翠微山行动大获成功、一炮打响,而且还有更好的消息。   无灵狱跻身百强门派,如今位列97!   虽然这个消息被淹没在邪神回归的爆炸性新闻里不为人所知,但舟向月还是相当满意。   无灵狱刚刚支棱起来,他们不过一起进了一个魇境,就已经挤进了百强。   他相信,只要再过一个魇境,无灵狱一定可以拳打九死界,脚踢翠微山!   除此之外,无名氏的排名已经上升到了49,刚刚好挤进境客榜前五十的至尊榜上。   这几天的大新闻实在太多,各个门派的情报研究员们还没来得及把注意力放到这里。   只有一些翻看榜单关注自己排名的人不经意看到了这个名字,震惊一下怎么会有人都排进前五十了还不改默认名字,这是什么新型momo潮流吗?   舟向月自己也没来得及庆祝。   因为他为了这场惊喜消耗太大,早就远远透支了灵赋,反噬后遗症已初现端倪,急需补觉。   或许是这一天闹得太开心,乐极生悲,也或许是被逃离翠微山时看到的那段小电影留下了点心理阴影,他睡着时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看到一只被红绫束缚的手腕。   手腕纤细而苍白,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模样。   侧边的腕骨瘦削突出,雪白手腕上细细的蓝紫色血管隐入红绫之下,苍白肤色与鲜艳欲滴的红色相衬,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梦里的画面朦胧飘忽,他的目光沿着手腕往上,看到那只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东西。   他看不清那个东西,只能隐约看出它似乎有着细长的形状。   那只手捏得很用力,痉挛的细长手指紧绷到泛红。   但下一刻,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了这只手上,手背可见鼓动的清晰血脉。大手将纤细冷白的手指一根根从那东西上掰开,慢条斯理,却又不容抗拒。   那只纤细脆弱的手颤抖着再也捏不住那东西,东西掉了。   可是它立刻沉入一片混沌之中,依然看不清是什么。   耳边传来隐约含糊的声音。   隐忍的呻/吟夹杂着一下下不分明的钝响,染上一丝支离破碎的哽咽。   舟向月恍惚间感到灼热的吐息侵入耳中,一个低沉的嗓音贴在耳边冷酷道:“继续。”   压抑的低吟忽然变了个调,变成一声哭喘:“不,不要……”   舟向月迷迷糊糊地想,这个哭泣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是谁的声音呢……   这是……   是他自己在哭。   草,这也太可怕了!   舟向月活生生被这个噩梦给吓醒了。   还未清醒的瞬间,他最先感到的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冷,冷得他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意识到自己的灵赋透支后遗症已经开始了,而且挺严重。   这就是装逼挑衅的福报吗。   他挣扎着睁开眼,眩晕的视野里看到一片熟悉的天花板,鼻尖传来隐约熟悉的药味。   这是……   舟向月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慢吞吞地想了起来。   哦。这里是他家。   这是舟倾的身体。   他这个身体受了重伤,应该是被送回来抢救了。   好冷……   郁归尘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帮他暖一暖,真过分。舟向月哀怨地想道。   他实在是冷得受不了,想要蜷缩起身体。   没想到他一动,右手手腕忽然传来一道细细的坚硬冰凉的阻碍感,束缚了他的动作。   ……怎么?   舟向月一抬头,顿时愣住了。   只见他的右手手腕上套着一只银闪闪的圆环,与其细链相连的另一只圆环则锁在床头栏杆上。   舟向月:“……?”   他这是被铐在了病床上??? 第135章 甘苦   对于动用了舟倾这张底牌之后他会受到怀疑这件事,舟向月是有心理准备的。   为此,他提前就做好安排,专门制造了一大批被迷魂符控制的学生,用以混淆视听。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认为郁归尘会轻易放过这件事里的疑点。接下来这段时间,他怕是要吃点苦头。   没关系,反正现在的他毫无痛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心里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果然,他刚醒来不久,就有人来了。   乔青云和闻丑一进屋,就双双摘下眼镜开始擦上面起的雾气。   闻丑震惊:“这里怎么这么热!跟进了烤炉似的。”   乔青云:“郁归尘说舟倾怕冷,他特意设的。”   闻丑咋舌:“这岂止是怕冷,这位要是进了炼狱大概会误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吧。”   乔青云瞪了他一眼:说什么玩意呢你?   闻丑缩了缩脖子,撇嘴道:“我怕热啊……再说教职工岗位描述里也没说要高温作业。有没有高温补贴的?”   乔青云冷冷地瞥他一眼:“我不介意让你感到心冷。”   闻丑:“……”   他悲愤地碎碎念:“为什么就一定要找我来啊,我本来约好今天要帮梅梅的女儿辅导语文的,现在突然爽约,她肯定要生气了,我可怎么哄啊。对了,你还说帮我介绍新的呢,到底什么时候介绍啊?”   梅梅也是他的十二个(现在只剩十一个了)网恋对象之一,是个带女儿的单亲妈妈。   乔青云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语气如常道:“你是我们中间唯一的人心宿,看人你最准。放心,等这波结束就给你介绍。”   闻丑忿忿道:“拜托我的人心宿是文灵方向的,不是心理分析好不好!”   乔青云警告地看他一眼:“嘘。”   她无声地指了指闻丑的嘴。   他们来,是要对醒来的舟倾做一些询问。   名义上是询问,实际上接近盘问甚至审问。   翠微山那一夜的混乱来得蹊跷,尤其是他们仔细排查过,混乱开始前并没有防护阵法被人从外面强行入侵的迹象,但邪神的人手却真真实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翠微山四处,然后又毫发无损地离开。   虽然他们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有内鬼。   要查内鬼,必须十分谨慎小心。因为这很有可能是邪神又一个恶毒的诛心阴谋,让他们自己内部互相怀疑猜忌,动摇人心。   当晚的主要人员都交叉接受了询问,同时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个认为可疑的对象名单,用于进一步调查。   正是学期中,翠微山的学生数量极多,光是被贴了迷魂符去搞破坏的就有几百个,不可能像管理层和巡查人员那样仔细地一个个排查,就只能按照这个怀疑对象名单进行重点询问。   舟倾就是郁归尘名单上的唯一一个人,而且标记成了目前最高级别的怀疑程度。   细分各项里,“为邪神信徒”一栏的风险是“低”,“被邪神诱导控制”的风险是“高”,“邪神附着灵识”的风险也是“高”。   乔青云看到郁归尘这个名单的时候还挺震惊的,但他似乎是认真的。   因为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而郁归尘不得不暂时离开,他甚至在离开前强撑着把尚在昏迷养伤的舟倾用专门的监/禁法器铐在了床上,屋里也设下了禁制法阵,以免他趁乱消失,或者做出别的危险行动。   乔青云仔细想了想,舟倾那一晚的表现确实挺可疑的。   无论怎么说,正是他的行为直接导致了邪神在最有可能被抓住的时刻逃脱,让邪神获益最大。   而且,他和邪神一样是个天灵宿。这会是巧合吗?   郁归尘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参与调查,何况凌云台会议时也决定了他应当避嫌。所以,对舟倾的询问由乔青云和闻丑负责。   本着不轻疑,一次就彻底查清以绝后患的原则,除了他们两个亲自前来询问之外,他们甚至还专门临时聘请了凡世的微表情分析师,带了一套测谎设备,用科学辅助调查。   如果闻丑的言灵正常作用,那他只能说实话。   就算言灵失灵了,那对方如果想要撒谎,还会有好几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身上的各种数据,试图捕捉他可能露出的任何一丝破绽。   乔青云和闻丑两人擦完眼镜,就忙着脱外套。山间早晚还有些凉,他们都穿了外套。   脱完只剩短袖时,一层汗已经出来了。   虽然热,但毕竟是工作,那就只能忍忍了。   闻丑擦了一把汗,小声嘀咕:“话说郁归尘现在不是很热吗,闭什么关,让他们两个待在一起互补不是刚刚好,一冷一热的。”   乔青云脸色有点凝重:“祝雪拥说他反噬很严重,现在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很危险。要是把舟倾和他放一起,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千年寒冰洞里的冰化了一半,渡君峰已经不让进了,因为雪水化得太多,怕溪水暴涨引发山洪。”   渡君峰是一羽翠微群山中的最高峰,山顶终年积雪。   山顶上的寒冰洞是郁归尘这个主火地易宿专属的闭关地。   闻丑震惊:“妈耶这么严重!”   乔青云:“祝雪拥说她现在就祈祷着那家伙不要自燃。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在之前那个倒霉魇境里,郁归尘受影响极大,还为了救他们多次强行突破了灵力压制。还没来得及休息恢复,就又撞上邪神来犯,他那么个冷静自持的人遇到邪神就容易丧失理智,灵力直接失控。   她放下外套,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又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带的遥观镜、笔记本和键盘:“好了,我们赶紧开始吧。”   舟向月裹着被子靠坐在床头,原本期待来了人就会把他的手铐解开,没想到那两人就是看了看,没说啥,甚至还让他戴上了新的一套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戴在头顶、手腕和手指上。   搞得他心情很不美丽。   被铐着接受询问,唯一的乐趣就是装出一副清澈而愚蠢的神情忽悠人。   “乔院长……”   脸色苍白的虚弱少年眼神躲闪、睫毛微颤,还不自在地悄悄用被子遮住被铐住的右手和连到床头的那一半,看起来委屈又害怕,一副感觉到不太对劲却又脸皮薄不敢问的腼腆样子。   他欲言又止,眉眼低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郁院长呢?”   “他暂时有事,现在不方便,”乔青云和蔼地看着他,“你别紧张,这两天翠微山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也受伤了。你坐着不用动,我们就是问一点问题,不难的,你记得什么就回答什么就好。”   舟向月怔怔地垂下眼,轻轻咬住下嘴唇,点了点头。   “嗯,不紧张不紧张,”闻丑扶了他一把,顺势看进他的眼睛,“你当晚的经历很重要,你会实话实说的,对吗?”   舟向月看见他的瞳仁深处有微光一闪,心中隐隐有了点猜测,怯怯地点点头。   闻丑耐心道:“说话。”   舟向月声若蚊蚋:“……好。”   他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个人心宿,文学院院长闻丑吧。   他之前听说过,这位闻院长虽然名字叫这个,但文不丑人丑,而且丑得比较有创意。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丑得很有创意,眼睛鼻子嘴好像互相看不顺眼似的,头发乱糟糟的完全不打理,倔强地向四面八方生长展现蓬勃生机。   不过虽然人丑,但他的文灵天赋确实在当今玄学界无出其右,所以虽然他和鱼富贵并列被称为翠微山两大毒瘤,依然稳坐文学院院长位置。   听说尘寄雪那个“不知雪”绰号来源的诗就是这位写的,他那时海阔天空自由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就想不开留在了翠微山任教。果然是他们给得实在太多了吗?   乔青云简单地讲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问舟向月:“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弑神榜?”   舟向月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弑神榜?我什么时候去了弑神榜?”   闻丑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当晚去弑神榜了吗?别担心,不用想太多,只需要回答去了或者没有去。”   舟向月有点瑟缩:“我……我不记得了。”   在闻丑的言灵作用下,他只能说实话。   所以舟倾的回答就是——他不记得了。   在郁归尘的直视下说谎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舟向月对上次被他凝视着审问得泪流满面的经历记忆犹新。   他倒是可以努努力应付隐瞒,但烈火沿着那道暗金色目光灼烧进眼睛的痛苦,他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了!   别的痛觉明明都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郁归尘还是能让他痛。许久没有痛过之后,这种痛就格外不能忍。   所以这一次,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舟倾真就是早早被拍了一张迷魂符,之后啥也不知道。   本来就啥也不知道,自然啥都问不出来。   乔青云和闻丑颠来倒去地问了半天,最后只问出他当晚最后的记忆就是走在讲习楼附近的时候突然感觉后颈一凉,接着再醒来就是在床上了,中间过程毫无印象。   这个叙述和大部分中了迷魂符的学生一致。   乔青云问:“你有没有什么模糊的片段回忆?或者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根据之前的记录,被邪神控制了心神的人,大多会有一些模糊的残留记忆。但因为那些记忆太过恍惚,常常被误以为是做梦。   舟向月:“……”   他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监控室里观看着画面的微表情专家眼前一亮,激动道:“他不自在,想隐瞒!”   盯着心电图的人也说:“心跳加快,出汗增多。”   这话即时传到了乔青云和闻丑的耳中。他们目光一动,更加热切地盯着他看。   舟向月欲言又止半天,艰难道:“……有。”   闻丑立刻追问:“你梦到了什么?”   舟向月:“…………”   他睫毛颤抖得厉害,低头避开闻丑的目光:“我能不能……不说……”   乔青云心里紧张得要死,但表面上还表现得和蔼可亲:“舟倾,你当晚在很关键的地方,可能看到了很关键的线索。这些线索对我们查清这件事的真相,未来保护大家的安全至关重要,你明白吗?”   闻丑拍拍他的脑袋:“舟倾,看着我。你梦到了什么?”   舟向月垂死挣扎:“那个……是……那种梦……”   乔青云纳闷:“哪种梦?”   闻丑忽然露出有点尴尬的神情,“乔姐,要不……”   乔青云坚定道:“要说。”   闻丑不忍直视地捂了一下脸。   舟向月:“……”   少年脸上那双茫然无辜的眼睛开始积聚起泪光,神色隐现脆弱:“我梦见我被绑起来……”   乔青云:“然后呢?”   少年积聚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抬头难堪地瞥了一眼闻丑。   闻丑:“……咳,另一个人把你绑起来,那个了,是吧。不是你去做了什么。”   少年低下头把脸埋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乔青云:“……”   草!原来是这个意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天晚上,她半夜从床上惊坐起:我真不是人啊!   ……   询问结束后,闻丑的意见是:别问我,都说了我不是心理分析师,反正我没看出来。我的言灵也一切正常。   几位测谎专家也认为几乎没有什么不对劲或心虚的细节。如果这是他演的,那演技未免太纯熟了。   最后那个梦的叙述也没什么奇怪的,十八岁的青少年,做那种梦不是再正常不过。   对于专家来说,这种审问中问出点失控的东西的情况挺常见,他们见惯不怪了,只有乔青云和闻丑觉得尴尬。   尤其是再联想一下舟倾刚入学时的某些传闻……打住,不要再想了。   这么一来,舟倾主观蓄意帮助邪神的可能性基本排除,邪神控制他或者附着在他灵识的可能性也很低。   嫌疑基本算是洗清了。   不过,因为他身上的禁制是郁归尘亲自设下的,别人都没本事解开,所以大佬回来之前也只能继续戴着了。   舟向月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气得要吐血。合着如果郁耳朵死在外头了,他就打算把他一辈子锁在这儿了是吧?   他也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郁归尘是有多怀疑他啊,生怕自己不在,他就要去干坏事?   可是他再气也没办法,打不开就是打不开……   算了,往好处想想,那铐子的细链是可以延长的,其实没有异常情况时,在整个房子里都可以行动自如。除了不能出门,倒也不影响生活。   医师过来看他时,也要求他这段时间不要出门,居家卧床好好休息。   因为之前的混乱,很多人受了伤,各处阵法也有大大小小的破漏,翠微山停了一段时间的课。   舟倾这个身体上的伤不轻,舟向月的反噬也严重,于是他独自在家卧病在床休息了好多天。没想到他都恢复得差不多了,郁归尘还是没有回来。   舟向月想,耳朵灵赋透支的反噬这么严重啊,怎么还退步了呢。   哦,可能是他现在灵力基数大,一旦灵赋透支就是很厉害的后果,休养起来估计也麻烦。   他足不出户的时候,有人每天给他送饭,没几天就变成了楚千酩和唐思恩主动轮流给他送。   舟向月其实和唐思恩不太能聊到一起去,只是这孩子傻得可爱,他在这边百无聊赖,倒也有耐心听他讲讲各种事情。   比如他爸叫唐谦,给他起唐思恩这个名字是因为幼时受人大恩,所以想着受人之恩当铭记于心啦。   比如他们文学院院长闻丑,虽然文灵天赋绝佳、才华横溢,但是听说是个海王恋爱脑啦,天天念叨他的那十二个网恋对象。   舟向月心里是记了闻丑一笔的。   要不是闻丑的言灵,他当时也不会被迫把那个噩梦说出去,丢人现眼。   唐思恩虽然在文学院,但他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八卦也不了解,于是舟向月就去问楚千酩。   楚千酩一说起这个就激动地拍起了大腿。   他还真了解闻丑的八卦,是因为付一笑——当然不是付一笑亲口讲给他听的,而是他自己偷偷听大人说话得知的。   原来他当初是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流浪文人,流浪到翠微山时正好刚刚被他的初恋情人甩了,要死要活地想跳九鲤湖自杀殉情。   付一笑、乔青云几个好不容易把他给劝下来了,随后就发现他是个顶尖级别的人心宿,文灵天赋。   这是翠微山急需的人才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乔青云灵机一动,说他不是文采飞扬吗,那世俗的爱情有什么意思,要找就要找精神相通的灵魂伴侣。不如交个笔友!   闻丑一听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情人当初就说他太丑了,而且时不时会有没控制好言灵自动生效,也让她不能接受。如果是字灵,出错率就低多了。   然后乔青云就去招聘了笔友。为了一步到位确保万无一失,她同时招了三个。   拿钱跟人写信罢了,这个兼职不要太轻松,招人很容易。   乔青云:闻丑啊,姐给你介绍三个。   闻丑热泪盈眶:谢谢乔姐!   然后……闻丑很快就陷入了热恋中,终于不再要死要活地跳湖了。   三个人写信都很卖力,三个月试用期过后,居然一个也没露出破绽,都和闻丑打得火热。   既然这样,那就都留着吧,兼职而已也没几个钱。   几百年一晃而过,曾经的笔友更新换代了许多次,也演变成了更高级方便的网恋,甚至开发出了新玩法,让闻丑心甘情愿为他们掏腰包买买买。   如今,闻丑自以为是海王万人迷,同时在和十二个网友网恋。   但他们其实都是翠微山花钱雇的,正好让闻丑贪图翠微山的稳定高工资不敢辞职,还为了加班费和绩效补贴努力工作。   乔青云发出去的招聘启事是这么写的:   招兼职网上陪聊,底薪1000,工作时长自由掌握,钓住工作对象就行,从他口袋里哄出来多少钱,每月结算额外奖励20%。   虽然工资不高,但没有任何业绩压力,且绩效潜力相当高,丰俭由人,据说好几个网友已经成功实现睡前动动手指月入过万。   不过乔青云从闻丑那里套话仔细研究后,觉得那几个网友大概率都不是美女,而是专门研究这一套的抠脚大汉。   既然只是份工作,自然就有辞职不干的。   大部分网友很敬业,用的理由从最常规的“我们不合适”“你是个好人我配不上你”,到创意型的“我发现生命的本质就是一根芦苇,芦苇是没有爱情的”,以及“我发现我喜欢女的不喜欢男的了”,被分手后闻丑要死要活地闹几天,就又被乔青云介绍了新的,周而复始。   之前有一个抠脚大汉结婚了还和他撩骚,结果被老婆发现了,老婆还以为他是什么花枝招展的小妖精,发消息来把闻丑骂了一顿,给他骂自闭了。   但尽管如此,隔空网恋多年的他还是有严重的见面心理障碍,再加上文灵天赋留下的心理阴影,他自我安慰要开放一点,男的又怎么了,真爱不分性别,只分渣与不渣……   于是继续饮鸩止渴。   闻丑的灵赋实在是难得,让许多门派垂涎不已,他们多次想要来挖墙脚。   但闻丑想了想乔青云威胁他如果他跳槽就再也不给他介绍网友,而且会把他的照片发给那十二个网恋对象,就觉得翠微山真挺好的,真的,他可喜欢这里的工作了。   乔青云给他介绍得多了,她甚至发现了规律,比如闻丑很喜欢把自己幻想成拯救者,如果对方是创伤型的,他就保护欲爆棚,特别容易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自以为是万人迷海王的恋爱脑韭菜的故事。   恋爱脑有多离谱呢?   不仅是他自己拎不清,他还喜欢脑补乱磕CP,磕的一个比一个邪门。   “比如,”楚千酩压低了声音,“他写过一本禁书,脑补玄琊君和……那位,爱得死去活来的虐恋故事。”   “噗!!!”   舟向月差点被糖水呛死:“???谁和谁?”   “玄琊君和那位。”   楚千酩重复了一遍,“我当时年少无知,还偷偷看过一点,感觉三观都被震碎了。”   舟向月:嗯?   他突然就气顺了。   楚千酩三观都被震碎,说明是邪道压倒正道。没看出来啊,闻大院长这么有眼光!   楚千酩摸着心口,心有余悸:“还是虐身虐心的强取豪夺类型。”   舟向月眼睛嗖地亮了起来:“真的吗?!里面写了什么?”   楚千酩慢慢回忆:“囚禁,束缚,惩戒,霸占,道具,控制,强迫……救命,我说出来都觉得自己好变态。”   舟向月激动不已。   三秒钟,他要这个闻丑的联系方式!   他等不及想看看自己如何把郁耳朵绑起来压在身下欺负得连连哭泣哀求,出一口被他锁在这里的恶气了! 第136章 甘苦   舟向月这次下了血本,舟倾的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之前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养胖的一点肉又全瘦回去了,锁骨清晰得硌人。   他擦洗的时候,又碰到了心口处的一个伤疤,忍不住在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疤上摸了摸。   这个伤口在他刚刚重生在舟倾身上时还没好全,此时已经大好了,只剩下颜色比周围肌肤深一点的伤疤。   舟向月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点疑惑。   这好像……并不是一道伤疤,而是很多道伤疤。   只是每一个伤疤都深而狭小,又高度重叠,所以乍一眼看去就像是只有一个伤疤。   但他曾经见过别人心口处的一道疤,也见过许多个几乎重叠在一起的疤,两相对比,这才觉察出细微的差别。   那道单独的伤疤是是他亲手捅的,精准、干脆、深入,是直接冲着杀人去的,会比这种反复多次受伤又愈合后的疤颜色更深一些,也没有这种深浅不均匀又凹凸不平的边缘。   舟向月看着镜子里胸前的伤疤,若有所思。   舟倾的心口看起来像是被反复用利器刺伤过,但他对此却毫无记忆。   怎么受伤的,谁弄的,在哪里受伤的,是怎么好的……全无印象。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痛苦的记忆全都忘记了。   舟向月琢磨了半天,这伤疤看起来挺熟悉,位于心口,这种形状的伤口,手法娴熟反复刺穿的痕迹……   莫非是舟倾被人取过很多次心头血?   他思忖着,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他完全恢复后,是时候去探探鹤川秦家的底了。   就这么又养了一段时间,反噬后遗症差不多过去之后,他开始开马甲。   这段时间他在翠微山无所事事听八卦,在无灵狱倒是有点事情做的。   比如,养小熊猫。   从上一个魇境出来后,他们在翠微山的行动中多了一个原本没有的环节——把小熊猫的骨头葬在翠微山的安宁谷里。   那是舟向月见过的最山清水秀、风水绝佳适合埋骨的好地方了。   是洛平安埋的,他当时一边唱歌一边嗖嗖嗖挖坑一边还给付一笑加固鬼打墙,玩得不亦乐乎,自己抹得满头满身脏泥巴,回来就被柳长生骂骂咧咧拎去洗澡了。   翠微山的人们千算万算,排查了各个角落的阵法变动,也没有想到去排查一下安宁谷里有没有多出来一个陌生的坟头。   毕竟,谁会想到邪神过来不仅是要夺走灵犀法器,还会专门跑来埋尸啊!   回来之后,小熊猫之前扯断的尾巴也接上了。   虽然接上以后的尾巴似乎还是不太好用的样子,但可以看出来小熊猫比之前开心多了。   她不再是怎么戳都装死的石猫猫状态,开始时不时变成毛绒绒的小熊猫到处钻角落和屋顶,还在没人看她时偷偷回头追自己的尾巴。   甚至还有时候会悄悄变成那个短发的小女孩,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警觉地观察四周和另外几人。   舟向月蹲下来,在背后戳了戳她的肩膀:“猫猫,你有没有名字啊?没有的话我给你起一个啊~”   小女孩吓得一缩躲到沙发后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柳长生、胡喜乐、洛平安……向这边投来目光又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他又开始了”的神情,彼此之间心领神会。   舟向月:“好不好啊~猫猫你看,有个名字和没名字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名字是有寓意,有灵性的,是一句充满了祝福的灵力的咒语,很好很好的。好不好啊?”   “这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啊。猫猫,你姓什么呀?”   小女孩:“……好。”   舟向月点头沉思:“哦,姓郝。”   小女孩顿时愣住了:她不姓郝,她没有姓……   ……呃,算了,姓郝就姓郝吧,挺好的。   要解释这一点实在是社恐所不能承受之重。   给人起名是个严肃的事业,舟向月十分认真地考虑。   因为意头好的词组似乎就那些,许多都已经被用了,他又没什么文化,还真得绞尽脑汁多想想。   郝吉祥?   小熊猫一咕噜钻进了沙发后头。   好吧,舟向月理解这是社恐所表示出的不满意了。   舟向月思索了很久,有一次忽然看到小女孩猫猫偷偷踮脚站在古旧的梳妆镜前,默默地对着镜子摸自己那只残缺的耳朵。   阿喜也看到了,小声咬胡喜乐的耳朵:“我感觉郝猫猫是不是对自己的外貌有点没信心?”   胡喜乐陷入沉思:“这样啊……”   胡喜乐突然有了灵感,大喜道:“猫猫,我给你讲个丑小鸭的故事!”   “从前有只丑小鸭,它叫丑小鸭是因为它长得特别丑。”   小熊猫:“……”   舟向月:“……”   盘在房梁上打盹的柳长生:“……”   胡喜乐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开头不太对:“……咳,但最后大家发现,原来它不是小鸭子而是小天鹅,所以小时候才丑丑的!”   “等它长大了,别的鸭子只是鸭子,而它却成了天鹅!你看,是不是特别有启发!”   柳长生长长的脖子从房梁上垂下来,凉凉道:“丑小鸭成为天鹅不是因为它长得丑,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真正长得丑的小鸭子又丑又没法变成天鹅,这么一对比岂不是更倒霉了。”   小熊猫:“……”   舟向月:“……”   什么毒鸡汤,赶紧闭嘴吧!   舟向月思索道:“那叫郝漂亮?”   小熊猫坚定地摇了摇头,表情悲愤,仿佛受到了巨大打击。   她的小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鼓足了勇气避开人凑到舟向月耳边,小小声道:“我,我的耳朵是打架没打过人家才被扯破的……我想做打架最厉害的!”   舟向月肃然起敬:“原来是大侠!”   于是他一拍大腿,高兴道:“那就叫郝厉害!怎么样?”   郝厉害终于对这个名字满意了。   舟向月也觉得不错,尤其是这个姓十分应景,这样大家叫她的时候都要夸夸她,听着就开心。   大家很快就发现,郝厉害真的好厉害。   虽然社恐比较严重,但她是真的力大无穷、打架超强,而且或许是在屋顶上当过镇宅招财瓦猫的缘故,自从她来了之后,无灵狱好像突然走了财运。   比如,已经有不止一个偷偷溜进太平坑的盗墓贼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吓坏了,晕头转向惊恐万分地跑到他们这儿来,身上带着刚偷到手的古董财宝。   直钩也能钓上傻鱼来,那怎么能手软。别人甚至不用出手,郝厉害最喜欢打架,这些毛头小贼根本不是对手,一把就摔晕了。   拮据的狱友们颇体会了一把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的快乐,更起劲地夸郝厉害。   舟向月:“郝厉害,你好厉害!”   胡喜乐:“天下第一熊!”   郝厉害:“……”   阿乐挠头:“小熊猫的话,是不是应该是天下第一猫?”   几人正在说笑,舟向月突然“哎”地一拍脑袋,神情严肃地拿起胡喜乐给他买的一个小破手机,上楼去了。   胡喜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自己怎么又惹着他了,挠头道:“老大,你怎么了?”   舟向月瞥他一眼,郑重道:“我在准备碾压我的头号敌人,一雪前耻。”   胡喜乐肃然起敬:“哇!老大最厉害了!”   昨晚舟向月随便起了个网名叫“青青”,找了个美女网图做头像,加上了闻丑。   闻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乔青云给介绍的新网友,结果舟向月上来就用一种心如死灰的口吻告诉他自己不想活了,是死前随便输了串数字随机加上一个网友,想在跟他倾诉几句生命最后的话后就去死。   闻丑当时就傻了,怕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离谱的情况。   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还在跟另外十一个网友聊天,反正他一直在秒回,连连劝他不要想不开,多想想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在乎你和你在乎的家人,还有那么多美好而灵动的瞬间。   还问他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说不定就会好一些。   于是舟向月顺理成章地向他哭诉了一大堆人生不值得的惨痛经历,结合舟倾的身世添油加醋,描绘出一朵伤痕累累的悲惨小白花。   什么父亲酗酒家暴,逼迫他打童工赚钱,威胁他赚不回来就打死他和他妈啦。   然后母亲无法忍受愤而杀夫,他一夜间成了孤儿,流落街头捡垃圾为生,受到街头小混混的欺压啦。   在他好不容易遍体鳞伤地长大后,无依无靠被卷进魇境,又不小心招惹了一个背景超硬的世家子弟。   他惨遭虐身虐心强取豪夺了一通后,那个负心大渣男居然又移情别恋,还为新欢狠下杀手,直接一刀子扎心要他命!   他奄奄一息,带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拼尽全力逃走了。   那种剧痛,那种绝望,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舟向月编得深情投入,描述得绘声绘色,简直令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多愁善感的闻丑怕是在屏幕那边都要哭瞎了,连连安慰他,陪着他一起痛骂这么刑的渣男不得好死!!   他甚至触景生情,说起了自己最不堪的过去,说他是如何在绝望的情伤中试图跳湖自杀却被劝下来,绝望无助又痛苦,之后才慢慢体会到了未来永远有未知的美好等着你……   然后舟向月就不回复了,手机一扔去睡了个无比舒服的觉,一夜无梦。   刚刚才突然想起来,一看手机未读消息99+。   闻丑分享了一大堆之后又想安慰他,然后突然发现人没了,顿时慌得不行,连发一大堆消息后,甚至居然还打了个语音。   大概是突破了这个网络语音恐惧症患者的极限,怕不是还考虑过帮他报警,只是怕他再落入那个手眼通天的大渣男手里被继续折磨才作罢。   舟向月快速翻过赛博话痨闻丑刷屏的消息,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让他寒毛直竖的气息——   “你不要死啊!!!”   他居然好像在这条消息上动用了文灵。   舟向月不由得挑起了眉。   闻丑的文灵已经炉火纯青,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可控开关的,平时说话写字不会随便浪费灵力。   何况打出来的字本就比手写字的灵性更弱,不小心失控用出来的可能性更低。   看来闻丑是被他这套说辞给唬住了,已经投入了感情。   一切顺利!   青青:对不起   青青:我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抢救回来了   闻丑秒回。   闻帅哥: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玫瑰)   青青:我从医院逃出来了   青青:我没有钱付医药费   闻帅哥:[转账10000元]   闻帅哥:不够再找我要,医药费不能缺,生命安全最重要啊妹子!   舟向月:嗯???   格局突然打开,自己虽然不是为此而来的,但好像也能吃陪聊这碗饭。   不收白不收。   要不是怕乔青云做个背调暴露无灵狱的信息,他都迫不及待想去找她讨招聘启事里面承诺的20%补贴了。   凡世的钱和魇币虽然不通用,但在钱无缺的孔方支付里就可以兑换,是钱就有用。   青青:谢谢闻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大哭)   青青:但我怕我被他发现,在医院里被他找到的可能性太大了。   青青:我不会死了,我现在躲到了乡下,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闻帅哥:一个人静静也好,小心一点不要被他发现。要是你再有危险,马上联系我!   闻帅哥:话说,那个大渣男到底是谁啊?说是玄学界的某个世家子弟?搞不好我还认识。你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舟向月心想,为了你的生命安全,还是不要告诉你比较好。   青青:我不敢说……   青青: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一闭眼就是噩梦。我真的好像永远走不出来了……不行,闻哥,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要忘记他。有没有什么适合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啊?   闻帅哥:是该转移一下注意力,会好的!或许看看小说?要那种可以沉浸进去,忘记自己的,看一本可以痴迷好多天,等到看完了就没感觉了。   青青:啊对!我挺喜欢看小说的,尤其喜欢那种虐身虐心、死去活来、三观不正的,闻哥你有吗?   闻帅哥:……你现在是不是不要看虐文比较好?   青青:虐文我现在比较容易代入,虐得爽……看甜文我会忍不住和自己比较,越看越觉得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呜呜呜……(大哭)   青青:我就想看看那种重口味的,什么囚禁、道具、强迫的。   青青:最好是市面上看不到的那种,现在管得太严了!食之无味!   闻帅哥:我懂了!妹子你等着!真人同人你能不能接受啊?   闻帅哥:就是……呃,以真人为主角的。   舟向月一拍大腿,成了!   青青:可以可以!真人就更好了!   闻帅哥:没想到我们口味这么一致啊?那……你试试这个?   他传来了一个文件。   闻帅哥:那个,你看了就看了,别发给别人,这书被禁了来着。   舟向月眼看得手,激动得根本顾不上他又说了什么,摩拳擦掌接收了文件,直接打开。   郁耳朵,你给我等着吧!   只见满篇密密麻麻的文字,目光落到的那处正好是——   ————————   郁归尘冷淡道:“趴下。”   舟向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中隐现脆弱:“不,不要那样……”   “你在求我吗?”   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目光冰冷至极:“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死前有没有求过你?”   话音未落,锁链被狠狠一扯,硬生生将一丝/不挂的清瘦躯体给扯了回去,逼出一声隐忍痛苦的低泣。   锁链早已将纤白的脚踝磨得发烫,敏感的肌肤习惯了冰冷的金属,突然被一只几乎称得上灼热的大手握住,顿时一阵不堪忍受的战栗。   舟向月终于绝望地被迫趴了下去,单薄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   郁归尘垂眸,看着身下之人的苍白肌肤上布满了痕迹,从肩膀到腰肢的纤瘦曲线都在哆嗦,两片薄薄蝴蝶骨难耐地耸起,宛如濒死蝴蝶绝望颤动的翅。   ————————   舟向月的手也在哆嗦,差点把手机摔了:“……?”   等等,不是邪道压倒正道吗?   不是他这个邪神把郁归尘酱酱酿酿吗?!   是他阅读理解有问题吗?他的文化水平……也没有那么低吧!!!   他大脑空白地从阅读页面退出来,正好看到闻丑给他发的最新一条消息。   闻帅哥:写的是个if线,如果当年郁归尘没有杀死那位,而是把他囚禁了起来……   舟向月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就说这剧情怎么这么魔幻,敢情就是闻丑瞎想的啊!   青青:???   青青:可是他杀死了那位啊!   闻帅哥:所以说是if线嘛。   舟向月感到不可思议,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可以乱写的?!   最重要的是……   青青: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怎么会是郁归尘在上面?你这编得不对吧。   青青:而且正直大佬怎么会做那种事情?这么三观不正的事情,只有邪神才会做的!邪神在上面才说得通吧?   舟向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那么纯洁正直的郁耳朵怎么会懂那些花样。他怕不是只知道一种姿势。   闻丑这写的什么玩意啊,怪不得被禁,tui!   闻帅哥:我萌体型差啊!   闻帅哥:郁归尘的阴影可以把那位完全笼罩在里面,俯下身就可以把他牢牢禁锢在自己身下,让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反抗。你不觉得这很带感吗?   舟向月:“……”   不觉得,一点也不觉得。   闻帅哥:你想想,要是反过来,那位都压不住他好不好!   舟向月深呼吸:“…………”   他恨!   不就是欺负他当年死得早了点吗?   他十九岁就死了,如果他也活上一千年,保证比郁归尘长得高长得壮! 第137章 甘苦   这天早上,付一笑刚打开门,就发现门前的桂花树上挂着一把剑。   ……那不是他被邪神抢走的不动剑吗!   他三两步冲过去,发现真的是他的剑。   剑柄上还挂了张纸条,上面是一行惨不忍睹的字:“笑哥,看我对你多好!下次遇到可要对我手下留情哦。”   付一笑:“……”   这一看就是那位的狗爬字。   这棵桂花树还是当年他硬要种在付一笑门前的,如今长成了巨无霸,张牙舞爪地遮住了他门前的大半阳光。   付一笑咬牙切齿地揭下纸条,还不能直接撕掉,因为要检测一下——为什么邪神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啊!   他严重怀疑以那家伙的恶劣程度,是专门挑他们已经完成一次对翠微山防护阵法的地毯式检查的时候来还剑,为的就是让他们再来一次。   这么浩大的工程,再来一次真的会疯的啊!!!   他胸中郁闷翻腾,捏着纸条去魇境监测中心。   没想到刚到那里,乔青云就给他塞了一张纸。   付一笑:“这是?”   乔青云:“你那位无名氏朋友,厉害了。”   付一笑定睛一看,发现之前还名不见经传、主要知名度都在千面城主私生子的“无名氏”,竟已赫然跻身境客前五十的至尊榜。   付一笑愕然:“这么快?!是他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排位升得这么快的人,上次才刚勉强挤进前一百,才多久就进了前五十,这是刷了多少魇境啊?   结果一看底下信息,他更震惊了:居然才两个魇境?!   所以是一次进前一百,第二次就进前五十吗?   这也太可怕了吧!!!   乔青云:“如果是别人的话更可怕吧?他应该是之前‘无名氏’里排名最高的了。后面两三百名的位置倒是又多了几个无名氏,看起来不像是新人,好像是有人改了名。”   付一笑:“……这都行?”   进入魇境之后的境客初始默认名字是“无名氏”,此后可以修改,但不能与已存在的名字重合,如果重合会在名字后面缀上数字。比如目前的百强榜上,就有一个“王涛143”。   而“无名氏”,则是魇境里唯一允许重名的名字。   监测中心一直对魇境榜单保持着监测,直到前段时间邪神闹的那一场才因为太忙实在顾不上而断了,这几天才捡起来。   乔青云记得,此前前五百的境客榜里都没有“无名氏”。   那些本来已经把“无名氏”改成了其他名字的境客,又把名字改回了“无名氏”,或许是为了蹭那个千面城主私生子的热度,也或许是单纯为了效仿这个最厉害的无名氏。   乔青云倒是不在乎那些,她只是联想到了滑坡效应:“笑哥,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付一笑:“我觉得他……挺好的?”   乔青云:“也很有潜力。所以,他未来的排名还有上升空间,名气也会更大。这样,会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改名无名氏?那监测起来就麻烦多了。”   付一笑:“应该也不会那么糟糕吧?有自己的名字才能积攒自己的影响力,他们改成和别人一样的名字图什么呢?”   乔青云:“好吧,我也不知道,再看看吧。多几个无名氏,可能对他的压力也会小点,毕竟还被通缉着呢。”   她对那个无名氏少年印象不错,毕竟一起在【同心圆】魇境的幻境里吃过不知愁的瓜,而且当时他还主动提出自己去帮他们引开危险,让他们去找线索,让她印象非常深刻。   同一时间,鹤川秦家。   “无名氏?”秦鹤眠看着属下送上来的报告,“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改个名。还挺有个性。”   而且,确实潜力惊人。   他把报告往旁边一放:“让底下留心着这个人,如果遇上了,试试看能不能拉拢。”   “是。”   “要是不能的话……”秦鹤眠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那就杀了,再送去千面城要钱。”   他摆摆手,让属下先下去,自己捏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又年纪大了,容易累了……   遇到棘手的事情,就容易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   好在他担心了这么久的那件事,郁归尘似乎完全没有发现。   更重要的是,机会来了。   邪神大闹翠微山的那天,他亲眼看见郁归尘当众展现出的震撼的灵力爆炸,此后多方打听,果然得知郁归尘这段时间去闭关了。   ——他终于离开舟倾身边了!   因为之前的一点疏忽,竟让那个小杂种活着进了翠微山,他每每想起来都懊悔不已。   舟倾跟在郁归尘身边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对秦家而言一直是一颗定时炸弹。   郁归尘在,秦鹤眠完全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灭口不成反而暴露,赔了夫人又折兵。   之前他好不容易打听到郁归尘进了魇境,只把舟倾留在家里,还以为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结果派去的人发现郁归尘在那个房子周围设下了层层防护阵法,根本无法不留痕迹地强行进入。   他们的人在那里附近转悠寻找机会,还没转两天,翠微山就出了大事开始疯狂排查,那个小杂种身边的监视更多了。   这下继续在那里的风险就太大了,他们只好紧急撤退。   如今,郁归尘大概元气大伤,自顾不暇,对舟倾的保护必然不能像原来那样无懈可击,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秦鹤眠冷笑着想,虽然翠微山现在警戒程度提高了不少,但总会有漏洞。等他杀了那个小杂种——   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家主,有个重要的消息要请您过目。”   确实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今天的《魇境报》发布了一则关于入门级试境联赛的消息。   魇境偶尔会发布试境联赛,一般都是有特殊的新生魇境的情况,可以算是招一批小白鼠去试验。   试境联赛和正常魇境的区别,一是符合特定资格的境客可以主动报名入境,如果报名人数不满,才会像一般的魇境一样随机吞噬人进去。   二则是更重要的一点——由于是魇境官方招人,试境联赛的破境者一般是有奖励的。   除了魇币奖励和对境客排名的影响比一般魇境加成更多以外,还有除了从魇境获得,别的地方都不可能得到的奖励。   秦鹤眠赶紧去看这则消息。   这次的入境者资格规定是,排名前十的门派每个可出两名入门一年内的成员,如主动报名人数不足,则由魇境强制随机抽取补足;报名人数超过两人者,则随机抽取其中两人。   对非十大门派的其他门派,也可以报名两名入门一年内的成员,但若无人报名也不强制抽人。   不过最关键的是,这次联赛的奖励居然是——邪神法器问苍生的线索。   秦鹤眠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晦暗而阴鸷的情绪。   他仔细地看了好几遍,注意到在这则消息上,印着一个小小的蝴蝶标志。   这是什么暗示吗?   不过,入境者的资格规定只能是入门一年内的,那么各大门派所有的大佬都已经被排除在了范围之外。   这倒是正好对上了他的需求。   郁归尘进不了这个魇境,如果他能把那个小杂种弄进去,岂不是关门打狗……   秦家刚刚好有一个法器,就算舟倾没有自己报名,也能让他不去也得去。   而且既然资格限定了是入门一年内的境客,也就说明这个魇境的难度级别不会高,变数少,更适合灭口。   可惜入门一年内的成员这一条,不仅限制了郁归尘,也限制了秦鹤眠这边派的人的实力。   想想秦家入门一年内的那些杂碎……哪个也不能放心交付这个重要的任务。废物!   就在这时,无赦道主李黔骨联系他了。   秦家和无赦道有不在明面上的隐秘合作关系,这次李黔骨也是看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来联系他。   李黔骨很激动,说自己之前得到过邪神神谕,他要进这个魇境。   他自己当然不是入门一年内的新手,但他之前获得过一个非常厉害的召唤道具,可以由符合条件的属下先进去,然后召唤他进去。   这下,秦鹤眠的难题迎刃而解。   两边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由于无赦道因信仰邪神遭到正道门派联合抵制,很多东西捉襟见肘,秦家在出人以外,主要负责为他们提供物资道具。   以此交换的条件是,李黔骨要在魇境里杀死舟倾。   “他怎么进去你不用管,”秦鹤眠说,“我有办法让他进去。贵门只要保证魇境结束时,他已经死了就好。”   李黔骨轻蔑地笑了一声:“没问题。”   他可是境客榜高居前三十的大佬,真正的六凶邪之一(钱无缺是虚假的第六邪)!杀一个入门区区不到一年的小杂种,实在是没什么难度。   和李黔骨商定之后,秦鹤眠紧接着又把属下叫了进来。   “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备用吧。”   “李黔骨那家伙脑子有问题,”他语气轻蔑,全不见刚才和李黔骨议事时的尊重,“这次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李黔骨没能杀掉那个小杂种,就把那个东西送去翠微山。”   虽然那个东西十分宝贵,但比起舟倾一直活下去对秦家的风险,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代价。   “如果他从魇境里活着出来了,”秦鹤眠冷笑,“那一出来,就让他死。”   秦家家主事务繁忙,这件事刚结束,就又有人汇报:“家主,少爷求见。”   秦鹤眠心情不错:“让他进来。”   钱多走了进来,有些拘谨地低头道:“家主。”   虽然他名义上是秦鹤眠的外甥,实际上是秦鹤眠的私生子,但秦鹤眠一向只允许他叫自己“家主”。   历任秦家家主因为邪神的诅咒,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偷偷养孩子。   对外,钱多是钱无缺的孩子,但因为秦鹤眠没有子嗣,所以他作为钱秦两大家族联姻的小儿子,从小是作为秦家的预备家主培养长大的,钱家那边并不管他。   而实际上,他是秦鹤眠的亲生儿子,只是为了躲避诅咒,才装成是他妹妹的孩子。   秦家家主日理万机,自然也不可能亲自教养钱多,于是他反而更多是被保姆和秦家的各个干部带大的,加上秦鹤眠脾气并不算好,他见到他也忍不住腿肚子打颤。   “有什么事?”秦鹤眠点了根烟。   钱多神色有些忐忑:“我想去试境联赛,可以吗?”   秦鹤眠的神色瞬间转冷:“不行。”   钱多显然是打好了腹稿才来找他的,闻言急急忙忙道:“家主,这次联赛难得要求入门一年内的人参加,我不占秦家的名额,可以从翠微山报名……”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秦鹤眠打断他的话,“还有别的事吗?”   钱多一愣,不甘心道:“您总说我能力不行,又担心我进魇境危险,这次进魇境的其他人也都是入门一年内的,魇境和其他境客都不会那么危险,而且他们知道我是秦家的预备家主,肯定不敢……”   “你听不懂人话吗?”秦鹤眠终于不耐烦了,“这是家主的命令。下去吧。”   钱多的脸涨红了,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他像根木头一样直直地在原地杵了片刻,突然大声说:“家主!明年我就二十岁了!我不能永远活在你的保护之下,我也得历练才能成长啊!什么都不让我做,难道让我靠做梦当家主吗?”   秦鹤眠听了这番话,脸上出现了一种混合了惊讶和嘲讽的表情:“原来你也知道你明年才会成为家主啊?我还以为你现在就准备弑父篡位了呢。”   钱多一惊,连忙道:“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秦鹤眠冷笑着打断他:“等你明年成为家主,再来跟我讨价还价。”   “现在,”他吐出一口烟,“给我滚出去。”   ***   舟向月一个人快要无聊死的时候,郁归尘终于回来了。   舟向月偷偷观察他,发现他似乎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脸色略显苍白,更加沉默寡言。   祝雪拥甚至也来了一趟,专门来视察他们的屋子,还勒令他继续好好休息,晚上不要出门,拿冰到屋子里捂着。   也叮嘱舟向月,晚上不要去他的房间。   舟向月:“……”   他晚上为什么要去郁归尘的房间?   本来可能只是一句正常的叮嘱,但刚被闻丑的文创到过,他现在有点应激。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耳朵怎么好像比以前还娇贵了,反噬这么严重啊。   两人一起吃饭。   郁归尘吃相优雅,好像不是在吃一份标准配置、味道寡淡的病号餐,而是在吃宫廷晚宴上的八珍玉食。   舟向月则吃得面如菜色,在心里吐槽他可真会装。   不过郁归尘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也就只能腹诽,用勺子泄愤一样地把一口没动过的清炒苦瓜碾成泥,看起来烂叽叽的。   后来郁归尘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淡淡地跟他说:“桌子上有甜羹。”   嗯?舟向月顿时眼前一亮,颠儿颠儿地过去看。   这段时间郁归尘不在,他又不能出门,有人给他送饭,但自然没有甜点,更没有酒。   全是清淡的饭食,低糖低油低盐无辣。   他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桌子上放着一碗赤豆圆子羹,细腻厚重的暗红色赤豆羹上挤满了雪白圆润的汤圆,看起来亮晶晶的,十分诱人。   甜蜜的香味随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舟向月顿时心花怒放。   苦日子终于过到头了!   应该是郁归尘买回来的,倒也不用给他留了,反正他从来不爱吃这些甜叽叽的玩意。   舟向月捧着碗吃得热泪盈眶,吃掉软糯流心的黑芝麻汤圆,又端起碗把绵软起沙的红豆羹也喝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咋了咂嘴。   就在这时,郁归尘冷冷的嗓音忽然从他对面传来:“舟向月。”   舟向月瞬间头皮一炸。   图穷匕见,绵里藏针……果然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处!   他迷茫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盯着他的郁归尘:“郁前辈,您说什么?”   郁归尘淡淡地看了他片刻:“没什么。好吃吗?”   “好吃!”舟向月疯狂点头,“永远也吃不够!”   绝对毫无破绽,顺便让他下次再买。   “好,”郁归尘点点头,“过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舟向月擦擦嘴,乖乖过去了。   郁归尘指了指旁边舟向月的床,淡声道:“趴下。”   舟向月眉心狠狠一跳:“……”   他本来根本不会多想,可偏偏他的眼睛刚刚看过闻丑那本该死的同人文……   ……等一下,他还不至于到为了一碗甜羹出卖屁股的程度啊! 第138章 甘苦   见面前的人磨磨蹭蹭,郁归尘又重复了一遍:“上去,趴下。”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   想什么呢,他又没说让他脱衣服。   冷静冷静,不要把闻丑笔下的内容和真人混为一谈。   郁归尘是正人君子,不可能对他的屁股有什么非分之想——不不不,他甚至想象不出来郁归尘喜欢上任何人的样子好吗。   这位大概是天生的冷情冷性,脑子里就不存在情情爱爱这根筋,以前还在做凡间帝子的时候,心里是山河社稷,现在……大概是赶紧把邪神再次弄死,保护苍生。   很好,舟向月放心地在床上趴下了。   他感觉郁归尘站在床边,朝他俯下来,落下的阴影覆盖在他的身体上。   舟向月莫名又走了个神,想起闻丑跟他说的“体型差”,什么阴影把他完全笼罩在里面,按住他把他禁锢在身下无法挣扎云云……   舟向月:“……”   他咬牙切齿地想,闻丑你给我等着。   “别动。”   话音未落,一只手点在他靠近尾椎的一节脊椎骨上。   位置或许有点暧昧,但感觉可一点也不暧昧。   一股灼热感倏然从那个点炸开,刺痛无比,仿佛被火烧着了。   舟向月忍不住“嗷”一声,火烧屁股似的窜起来。   郁归尘像是早有预料,点在那节骨头上的手指稳稳用力,另一只手按住他耸动的肩膀,硬生生给他摁了回去,“别动。”   舟向月就像被摁住了壳的乌龟一样,四肢徒劳地拼命划拉也起不来,只能吱哇乱叫:“痛痛痛痛痛!”   “忍一忍,很快。”   郁归尘声音难得有些轻柔,下手却毫不手软。   他并指如刀,从那节脊椎骨开始,沿着身下人单薄脊背中央那道明晰的脊椎缓缓往上推。   那股疼痛难忍的灼热也随之沿着脊椎骨缓缓往上蔓延。   舟向月眼前一黑,你说的轻巧,怎么你不来忍一忍?   他猜到郁归尘在干什么了,应该是在帮他祛除此前被贴迷魂符残留的恶咒。恶咒沿着脊椎向下蔓延,现在应该就是蔓延到郁归尘最开始下手的那个位置。   他知道郁归尘是好心,一次帮他祛除干净,恶咒就不会再残留。   这种恶咒虽然对身体没有太大影响,但毕竟是恶毒的阴寒咒语,在彻底消散之前,会让人虚弱心悸、频做噩梦,严重的还会导致长时间疼痛难忍。   ……可他其实感觉不到恶咒的痛,反而是郁归尘弄得痛死他了,救命。   郁归尘的手终于沿着脊椎上移到后颈。   衣领上露出的后颈纤细而白皙,耳后垂下的几绺细软黑发已被汗湿,沾在汗津津的脖颈上,显得可怜极了。   那块皮肤上泛着一片诡异的青黑色,正是最后一部分恶咒。   郁归尘的手覆了上去。   舟向月已经疼出了一身汗,也没力气在郁归尘手底下挣扎了,只能半死不活地哼哼。   后颈处猛然爆发出灼烧的剧烈疼痛,痛得他又惨叫一声拼死弹动了一下,依然被无情地镇压下来。   好在那种灼烧感下一刻就开始缓缓散去,身体也逐渐变得轻盈松快起来。   舟向月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是完事了。   郁归尘缓慢轻柔地揉着他的后颈,平静道:“迷魂符残留有恶咒,如果不像这样一次除清,需要好些时间才能消退。”   舟向月含泪想道,好些时间就好些时间吧,我也不痛,宁愿留着它慢慢消散……死耳朵你下手可真黑啊。   “你这张迷魂符,似乎比别人的厉害许多。你怎么想?”   “不知道……”   舟向月有气无力地腹诽,他能怎么想,他这么个弱小无力的病秧子只能任人宰割。   “……可能是因为我是天灵宿,觉得不放心多加了点料吧……或者就我倒霉,刚好摊上一张厉害的符。”   还不是为了对付你,想着万一再有什么突发情况,需要操纵这个身体去做更加复杂的事情,最基础的那种迷魂符不够用嘛。   舟向月重重叹口气,筋疲力尽地把头埋进胳膊里。   不过,他倒是慢慢觉得郁归尘捏得他后脖子蛮舒服的,按摩手法相当凑合。   刚才紧绷着挣扎了半天,这么一捏揉,竟然舒服得有点昏昏欲睡了。   “舟倾。”郁归尘淡声道。   舟向月懒洋洋地应道:“嗯?”   修长手指揉着他的后颈,稳定的热度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很温暖。   “有一句话,我只说一次,此后再也不会对你说。”   “嗯?”   舟向月嗓音含糊,四肢放松,脑子里却已经清醒了过来。   “若叫我发现你与邪神有半点瓜葛,”郁归尘轻捏他的后颈,嗓音淡淡,“就打断腿,永远锁起来。”   舟向月:……囚,囚禁?!   郁耳朵你怎么了,你再也不是当初那只纯洁正直又可爱的小耳朵了。   ……等等。   完了,他好像已经被闻丑带偏回不来了,郁归尘明明没说的全被他自己脑补了!   舟向月支起手臂想回头:“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若有违此誓,便叫我……”   还没起来又被郁归尘按了回去,打断他的话:“不必发誓,你心里有数就行。”   舟向月趴在那里想了想,觉得不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是发生了一件事。   入门级试境联赛的消息,传到了翠微山。   郁归尘拿出那个通知放到他面前,语气淡淡地问他:“你怎么想。”   舟向月把整个通知读下来,心想郁归尘这不是来问他想不想参加的意思。   他这分明是又开始怀疑他了。   这也说得通,虽然舟倾通过了此前的怀疑对象调查,但这个消息一下子又让他显得可疑起来。   问鬼神刚失窃,就出现了问苍生的线索。   而且还指名了要入门一年内的门派成员才有资格,如果心里本来就有怀疑,这指向性就变得很明显。   魇境可真是他的好大儿啊。   舟向月抬起头看着郁归尘的眼睛,试探道:“您……是想让我去试试?”   郁归尘道:“你不能去。”   舟向月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轻拍胸口:“吓我一跳,我也不太想去来着,想再休息休息,好好上课学点东西。”   翠微山已然从他掀起的那场混乱中恢复过来,各种课程都已恢复。   虽然很多课他都已经学过了,但也可以去混混日子,何况还有很多原来没学过的有意思的新内容。   郁归尘定定地注视他许久,“好。”   ……   那个入门试境联赛,去当然是要去的。   舟倾不去,无名氏去就可以了。   舟向月去上付一笑的术法基础入门通识大课的时候,听到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入门级试境联赛的事。   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是既害怕又期待。   害怕是因为这个魇境是完全陌生的全新魇境,不知道有多么危险。   期待则是因为那传说中的邪神法器的线索,以及想知道是谁会主动报名参加。   据说那个天才少女南蓁已经报名了。   不过暂时还没有第二个人的迹象。   很多人旁敲侧击地来问舟向月会不会去,毕竟他是摸底考试时唯一一个比南蓁分数更高的新生。   他装出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郁院长不让我去。”   “哦——”众人了然,有点小遗憾,还有点暗戳戳的小八卦。   不过虽然讨论得热烈,除了南蓁以外,别人基本都是观望。   开玩笑,就算有邪神法器的线索,那跟他们这些菜鸟有什么关系?就算得到了也不可能去抢啊,何况小命更重要。   魇境虽然是一定时间就必须进一个,但只要一直进已经打破过、有了攻略的魇境,也不是一定要遇上这种未知的危险。   还有人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据说十大门派里面,没奈何是唯一一个不必强制抽人去这个试境联赛的,因为他们每年给魇境交大量的钱,这次也做了交易,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然,有这个经济实力的也就只此一家了。   众人咋舌:……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原来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下课后,舟向月哼着歌回去,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小圆子。   红白双色圆乎乎的小圆子漂浮在酒酿里,可以看出是狠狠地下了好几大勺糖桂花,亮晶晶的金黄欲滴,还点缀着橘红色的枸杞子和黄澄澄的蛋花,色泽鲜亮。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几乎是飘过去坐到了桌边,做梦一样向它伸出手去——   但他的手还未碰到碗边的勺子,突然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拦住了。   那是一把戒尺。   “叫师父,”郁归尘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不然不许吃。”   舟向月幸福微笑的表情上咔嚓出现一丝裂痕:“……”   就说郁耳朵怎么会突然对他这么好,现在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他忍不住腹诽,当年你名义上拜我为师,其实都没叫过我师父,我有把你怎么样吗?!   舟向月现在深深懊悔自己当时没有仗势欺人,逼迫小兔崽子叫他师父……不,要叫师尊!!   见他愣在那里,郁归尘淡淡瞥他一眼:“叫我师父,委屈你了?”   平淡的嗓音,背后依然是陷阱。   舟向月:“……”   好,好,好。   现在师徒制都叫导师制了,徒弟到底叫不叫师父并不强求,只看师徒自己,有叫的也有不叫的,像乔青云就不喜欢被叫师父。   郁归尘把戒尺放到一边,伸手去端那碗酒酿,十分平静:“没事,我不强求。”   舟向月咬牙切齿,郁耳朵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底线……   他啪地拦住那只碗:“师父,我每天都想吃!” 第139章 甘苦(1更)   被迫叫了郁归尘师父,虽然当时是快乐地享用了甜品,可舟向月事后一想,肠子都悔青了。   他现在见到郁归尘就憋闷得不行,于是天天跑去找付一笑,正好也省了叫郁归尘师父的机会。   这一天,正好叫他撞见付一笑坐在讲习楼后山的石桌边,埋头吃一碗螺蛳粉,吃得很香。   舟向月心想笑哥这可真是专情,这么久了还没吃腻。   不过等他走近,却发现付一笑居然皱着眉头,用筷子夹起一根香菜,送进了嘴里。   他一脸艰难地嚼了嚼,把香菜咽下去了。   舟向月瞳孔地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笑哥居然吃香菜了?!   但他看起来明明还是吃得很痛苦的样子,何必这样自我折磨?   舟向月实在是太好奇了,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付院长,你不喜欢吃香菜吗?”   付一笑跟他打了个招呼,叹气:“确实不喜欢吃。”   “那为什么还要吃?”   付一笑又夹起了一根香菜,脸色难看:“……我答应了一个人。”   舟向月瞪大眼睛:“谁啊!”   付一笑惆怅地摇摇头:“你不认识。”   舟向月心想,是谁,竟然欺负如此老实憨厚的笑哥!   丧尽天良!   付一笑问他:“舟倾,你找我有事吗?”   舟向月笑起来:“想问几个问题。不过没事,你吃你吃。”   有他这么盯着,付一笑也吃不下了。   他忍不住说:“没事你先问,给你解答完了我再吃。”   舟向月笑起来,他一半是真心问问题,另一半则是想逗逗他,毕竟他想起来,自己才刚把剑还给他。   舟向月天真脸:“付院长,听说你的剑找回来了?是怎么找回来的啊,你遇到那位了吗?”   付一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表情有点扭曲:“……没有,是他送回来的。”   舟向月佯装惊讶:“他送回来的?!那抓到了吗?”   付一笑的表情更扭曲了:“……没有。”   舟向月:“哦……”   一脸失望。   付一笑涨红了脸,生硬地转移话题:“舟倾,你师父怎么样了?”   舟向月:“挺好的。”   似乎还长心眼了,虽然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   付一笑想了想,“你是个好孩子,他这次灵力失控比较危险,辛苦你也看顾着。”   舟向月讶然:“灵力失控会很危险吗?”   他之前也不是没见过年轻的郁耳朵灵力失控,好像也就那样吧,除了一时消耗有点大,没觉得有什么危险的。   付一笑严肃地点点头:“很危险。最严重的那次,他差点走火入魔……哎,总之,麻烦你多留个心了。”   就在这时,他神色忽然有一丝尴尬,提高声音:“郁师弟!”   舟向月回过头,正看见郁归尘拿着几本书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他,向付一笑点了点头。   他如今换上了一身黑色衬衫长裤,不再是之前一副老古董的样子,格外显出他衣服架子的身材来。   这身衣服将他高大的身影衬得极为挺拔修长,宽肩窄腰,气质冷淡。   甚至连头发也剪短了,额发自然下垂,落在眉心。   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在他的眼眸前落下些许晦暗的阴影。   郁归尘和付一笑打完了招呼,就去看舟向月。   舟向月被看得头皮发麻:“……师父。”   郁归尘点点头,理所当然道:“走吧。”   舟向月刚想说他找付一笑的事还没说完,就见付一笑咧开嘴对他挥挥手:“再见!”   而且迫不及待就拿起了筷子。   舟向月:“……”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段没人的林间小路,郁归尘忽然开口:“你找付一笑做什么?”   舟向月撇撇嘴:“找他请教问题。付院长特别耐心,脾气也好。”   郁归尘沉默片刻,“请教什么问题?”   舟向月随口扯了一个付一笑刚在课上讲过的符咒:“就是那个,招魂咒。召唤的鬼魂不配合,总是在念完咒语前刮风撕毁符纸,怎么办?”   郁归尘随手捏住一张飘飞的落叶,在上面画起来:“以符镇符。招魂咒过程容易被打断,要先破障,确保环境安全;再看情况配合使用驱邪咒,必要时用镇魂符。”   他手一扬,那张落叶在空中“嗤”的一声化成了一簇火焰,转瞬飘散了。   舟向月看了看,心想天赋这东西可真是让人嫉妒。   这人明明不像他们这样从小童子功,人家小时候学的都是世俗帝王之术,半路出家才来学,可是依然能够碾压所有人,不愧是当初能吹成玄琊帝星降世的神童。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郁归尘道:“你有师父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我。不要给别人添太多麻烦。”   舟向月:“……”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是不满意他整天去找付一笑似的。   他乖巧回答:“好的,师父!”   至于是不是又去找了,他怎么知道。   所以第二天他就继续在课后去找去找付一笑问问题了。   见周围没什么别人了,舟向月凑到付一笑身边,低声问道:“付院长,你是不是知道郁院长之前差点走火入魔的事情啊?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找几个同学隐晦地打听过了,大家都完全不清楚这事。   付一笑一愣:“大概是九百年前吧,本来是他管凌云塔的,那时候就变成我代管了……呃。”   他突然意识到背后说别人不好,委婉道:“这毕竟是你师父他自己的事,你要是好奇,就去找他问吧。他那么疼爱你,应该会告诉你的。”   疼爱?   舟向月一个激灵,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疼爱?   奈何付一笑口风紧,不管舟向月再怎么问,硬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舟向月回去的路上走过家附近的桂花林,又想起了这事。   在他印象中,郁归尘曾经灵力失控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们还算是师徒关系的时候,就是在这片桂花林里。   那时郁耳朵十六岁,国破家亡不久,刚刚来到翠微山成为他的徒弟。   现在回想起来,十六岁的少年经过了漫长的混乱和逃亡,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一切如常,实际大概像一个应激状态的小兽,是很容易受到惊吓的。   虽然已经不再是帝子,但他的自律一点也没变。   舟向月这个师父每天早上还在睡懒觉,他早早就会起来,在桂花树下练剑。   那时候舟向月也习惯了,每天清晨明媚的阳光落到他窗前时,他伸个懒腰起床,趴到窗前就会看到桂花树下黑衣少年努力练剑的身影。   有一天,舟向月有心捉弄他,捏了个符咒隔空打了过去。   黑衣少年头顶的桂花树被击中,顿时纷纷扬扬飘下一场桂花雨。   没想到少年郁燃大惊,骤然灵力失控,竟把所有的飘落的桂花都在同一时间点燃了。   一时间仿佛漫天灿烂流光的金色流星雨坠落,舟向月趴在窗口都闻到一股烤桂花的甜美焦香。   舟向月目瞪口呆:“……”   他的桂花啊!   他气得勒令郁耳朵去学做桂花糕,酿桂花酒,以补偿他惨死于火刑的桂花。   说起来……舟向月摩挲着下巴,郁耳朵当时答应他了,可后来竟然没做到,他最后也没喝上徒弟酿的酒。   言而无信!   不过这也许情有可原,毕竟之后郁耳朵第二次灵力失控,就是撞破了他的邪神身份。   这事舟向月想起来就觉得倒霉,自己一直瞒得好好的,怎么偏偏就被他给撞见了,不然自己也不会那么早暴露,被迫当众叛逃出了翠微山。   而郁耳朵呢,虽然大惊之下灵力失控,点燃了他扔出去的所有障眼法吧,但偏偏还是在那次,凭空将他那把随身佩剑感应成了灵犀法器弑神剑,甚至还有力气来追杀他呢。   可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   舟向月想着,他还真是不记得他哪次失控到差点走火入魔那么危险,大概是他死后的事情。   郁耳朵那种人居然也会道心不稳,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是谁在他死的时候把耳朵刺激成这样,竟比他还厉害,啧啧啧。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家,远远就闻到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鲜明味道——辣椒的香味!   吃了一段时间味同嚼蜡的清淡病号餐,舟向月闻到这股香辣味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今天的饭已经送来了,竟然不是之前那样的一人份餐盒,而是一桌子菜,摆在门前的桂花树下,阳光斑驳。   总体还是清淡的,清炒青菜绿油油,豆腐汤白生生,幸运的是没有了他最痛恨又经常出现的苦瓜。   但原本每天的清蒸鱼居然变成了香气扑鼻的剁椒鱼头,而且还多了一盘红润油亮的外婆菜,里面的辣椒红艳艳又亮晶晶,令人食指大动。   舟向月吃下第一口,尝到那种熟悉到灵魂都战栗的鲜香爽辣时,几乎想感谢上苍——今天配餐的厨师是哪位大神?愿您永远平安康健!   他本来就口味重,重生之后味觉和嗅觉更不灵敏,这段时间又被投喂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清淡健康病号餐,早已食不知味。   突然吃到这么对胃口的一桌菜,简直像饿死鬼转世。   他大快朵颐吃得热泪盈眶时,一抬头正看到郁归尘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依然是那副让人看了就觉得吃饭没什么劲的优雅,但瞥了他一眼。   舟向月向来心思灵活,一瞬间心念电转,明白了他这一眼的意思。   之前吃了那么久标准病号餐,今天的特殊配餐显然是郁归尘提出的,是他想吃。   然而两盘大菜都放在自己这边,按照他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不在自己面前的菜大概不能动筷。   事实上,郁归尘确实也只动了他那半边没滋没味的青菜和豆腐。   ——所以,郁归尘瞥他那一眼,显然是在谴责他只顾自己吃得开心,不给他夹菜!   这好说嘛。   舟向月在心里嗤道,人要学会长嘴,多亏我脑子聪明,不然你岂不是亏大了……来来来不客气。   “郁前辈我给您夹菜呀!”   他热情似火地扑过去,往郁归尘碗里夹了一大块沾满辣椒的最好的鱼头肉,又盛了一勺外婆菜,第二勺……第二勺被郁归尘拦住了。   郁归尘神色复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好好好,看来是满意了。   舟向月结束虚假的谄媚夹菜行为,继续埋头狂吃。   郁归尘也继续吃。   只是吃下第一口鱼肉后,他起身去倒了杯水。   然后继续默默地吃,一边吃一边不断重复喝水、倒水,一点点慢慢地把鱼肉和外婆菜都就着饭吃掉了。   咦?   舟向月偷眼瞅他,看着郁归尘依然面不改色,然而额上覆了层细汗,脸颊开始泛起红晕,嘴唇变得如花瓣一样嫣红,呼吸也局促了许多,默默地哐哐喝水。   他忍不住腹诽,这就是又菜又爱吃辣吗?   郁耳朵好奇怪的癖好啊。   乔青云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今天怎么不用病号餐了?是都好了吗?”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祝雪拥和乔青云的身影出现在房子拐角处。   舟向月疑惑了一下,所以今天这不是加辣的特殊病号餐?   那是专门出去买的吗?   正在这时,走进的两人看清了他们的脸色。   祝雪拥看着满脸通红的郁归尘,下意识就抄起了门口的扫把:“郁师弟,你又走火入魔了?!”   郁归尘刚放下筷子的手一僵,整个人都木了:“……”   舟向月神色诡异地看向他,心想,难不成他之前所谓的“走火入魔”,也是偷偷吃辣被发现了吗?   惊!玄学界第一大佬私下竟有如此难以启齿的爱好?! 第140章 甘苦(2更)   乔青云她们其实是带人采莲蓬,顺道经过他们这儿,就送了几大捆莲蓬来,还说是今天刚采的,趁新鲜吃。   已是夏天,九鲤湖附近的好几个无名小湖里的荷花都结了莲蓬,学校找人采下来分发给了教职工和学生。   郁归尘带着舟向月客客气气道了谢,把他们送走了。   郁归尘说自己有事,丢下一句“你先吃吧”,进屋去了。   舟向月就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剥莲蓬吃。   新鲜采下的莲蓬带着露水,青翠欲滴,将厚实松软的莲蓬掰开,便是一颗颗硕大饱满的莲子。   剥掉莲子紧实的嫩绿外皮,剥出里面洁白莹润的果肉,嫩得能掐出水。   再轻轻一挤,两瓣莲子便应声分开,露出最里面嫩芽一般的淡绿色莲子心。   莲心味苦,舟向月是从来不吃的。   他吃东西常嫌剥壳麻烦,不过反正就是尝个新鲜,也就不计较了。他把莲心往一同送来的莲叶上一放,只吃脆生生甜津津的莲子肉。   过了一会儿,郁归尘出来了。   舟向月身旁桌面的荷叶上,已经摘出来一小捧嫩绿的莲子心。   郁归尘冷声道:“你这么剥莲子,留下的莲心谁吃?”   舟向月愣了一下,一脸无辜地抬起头。   当年不都是为师吃莲子肉,你吃莲子心吗?你变了,负心渣徒!   但吃就吃咯!既然都这么说了,舟向月正好刚剥出来一颗莲子,便满不在乎地把它整个放进了嘴里。   嚼了几下,脸就绿了。   他勉强梗着脖子把莲子囫囵咽下去,把那几捆莲蓬一推,拍拍屁股跑了:“不吃了,师父我复习去了!”   郁归尘:“……”   他默默地看了那堆莲子心一眼,拿去泡水喝了。   第二天早上,郁归尘在桌上放下一碟莲子糯米糕,去看舟向月睡醒了没有。   敲敲门,没有回应。   郁归尘又敲了敲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终于感觉不对推门而入。   只见床上空空荡荡,被褥一片凌乱,只在枕头上留下一张蝴蝶形状的白色符箓。   郁归尘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就在刚才,他得知南蓁和钱多进入了那个试境联赛。   他们消失的地方,就留下了这种蝴蝶形状的白符。   ***   舟向月大清早发现自己两个身体同时被拖进魇境的时候,真是有点懵的。   而且没有任何提示。   他扫视一圈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极其逼仄昏暗的小房间,四面土墙涂成白色,里面除了一个脏兮兮的土炕和一个破旧木头柜子以外,几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土炕上放了三床被子,此刻两床是叠起来的状态,有一床凌乱地摊开。   这么逼仄的小房间居然还有扇小窗户,一半在地下被木板堵死,地面上的一半则横七竖八地粗粗钉了几根木板。   懵过之后,舟向月想,自己这怕不是被人阴了吧。   舟倾心口上的伤和丢失的记忆。   在梨园梦魇境里想杀他的人。   限定入门一年内才能进入的魇境。   ——这几个结合起来想想,怕不是想害他的人沉不住气了,打算动手了?   舟向月摸了一把乱糟糟还没梳的头发,眯着眼冷笑一声。   从来只有他阴别人的份,没有别人阴他的份。   虽然他本来也要用马甲进魇境,但竟然会中这种阴招,让他心情很不好。   这要是在他生前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邪神如果心情不好……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正在他眯着眼睛思考时,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嗒”一声落在了他面前的土地面上。   红的。   舟向月抬起头,看向头顶低矮的木质天花板。整面木板都被涂成白色,因此靠近窗台边的那一小滩猩红色就显得格外刺眼。   啪嗒。   新鲜、温热的血,渗透了上一层房间的地板,滴在他屋子的地板上。   嘈杂的脚步声忽然从头顶传来,混杂着尖叫、咒骂和大笑的声音,凌乱不堪,听起来像是有人正被一群人追赶。   砰!身体砸在木质地面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着金属与地板相撞的咚咚声,一开始还叫得很大声,慢慢就弱下去消失了。   舟向月静静地听着,感觉头顶上那个被追赶的人,大概是已经死了。   同一时间。   他的另一个马甲和郝厉害也在另一个地方醒了过来,他们正在一个低矮的桥洞里。   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桥很小,那条河也很小。   低头一看,汩汩流淌的河水已被染红,水里断断续续飘过来一具一具的尸首。   看起来都很新鲜,还在往外冒血,是刚死的。   可以看见小河旁边是一栋栋挤挤挨挨的民居,墙壁全都涂成奇特的白色,此时一面面白墙上溅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有混乱的成群人影挨家挨户去一幢幢地破门而入,然后在恐惧的惨叫声中将里面的人拖出来,砍掉头颅,切开肚腹,肠子和鲜血流了一地。人就像被捅破了的棉花娃娃一样倒在地上,被粗暴地堆叠在一起,鲜血汩汩地沿着黑色土地上最低的路沿,流向河沟,染红了滚滚而过的河水。   这是一场屠杀。   咚咚咚!   舟向月这边逼仄小房间的门突然被粗暴地砸响,“开门!”   听声音,外面不止一个人。   他自然不会出声,更不会去开门。   只是他刚才就已经观察过四周,炕底是实心的,柜子也没有任何阻隔,一开门就能将里面一览无遗,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一处可以安全藏人的地方。   门只是木板门,如果外面开始砸门,最多不过一分钟就能砸开。   他的马甲并不能来救他。虽然他在房间里看不到房屋外面的场景,但从各自身体能听到的外面的隐约声音判断,两边距离一定不近。   更重要的是,或许是因为这是个特殊情景,此刻无论是原身还是马甲,原本境客可用的一切物品与信息均不可用,他也用不了任何的符咒和法术,似乎只能……肉搏。   对于舟倾这个病弱身体来说,这实在不太妙。   弹幕也是这样想的。   【哇,这个场景是纯体力搏命?对老婆也太不友好了吧】   【但……或许……对我们很友好?嘶哈嘶哈】   【担忧,其他人基本还有个躲藏的地方,他一上来就被瓮中捉鳖?有点惨】   【也不算啊,他不是有个逃生的窗户吗?】   【也是,要是爬不出去是他自己体力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害怕捂眼睛(从骨头缝里偷偷看)】   咚咚咚!   “快点开门!”   门外的人立刻就开始不耐烦了,只听砰砰几声巨响,他们开始砸门了。   舟向月抄起墙角靠着的一把小铁锨,去撬那个小窗户上钉着的木板。   他身高不够,踩在窄窄的炕沿上才能够到钉子的位置,很难站稳。   铁锨也不趁手,要从生锈的钉子边缘楔进去,再就着木板的边缘往下压,把它撬起来。   砰!砰!砰!   木门被砸得摇摇欲坠,每一声巨响都伴随着簌簌掉落的灰尘和木屑。   舟向月手腕酸麻,踩在窄窄炕沿上不得不踮脚绷紧的小腿有些打颤。   让一个病秧子来做这种绝境逃生的事,未免有些缺德了……   一种危险的直觉袭上心头,门很快就要被砸开了。   就在这时,钉子猛然松脱,木板“哐”地掉了下来,带下来一片尘土。   木板掉落的声音显然被门外的人听见了,有人激动地大叫:“里面有人!快开门!!”   砸门的声音瞬间大了几倍,木门“撕啦”一声,被掀开一块木板:“哈哈哈,抓住了!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可以开荤……”   舟向月头也不回地将麻绳甩在柜子上,咬牙踩着墙拽着绳子往窗口上爬。   这具身体实在是不中用,他倒是记得爬树的一应技巧,可是全然发挥不出来,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仿佛要炸裂,万分艰难才爬上了那个窗口,抓住窗沿往外爬——   轰!   房间门轰然倒塌,门外的屠杀者立刻兴奋地大叫着冲了过来。   舟向月拼尽全力往上一蹿,一只脚也蹬上了窗边。   可即将从狭小的窗口爬出去时,另一条腿忽然一沉——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   身后是一片激动的叫喊声,掐住他脚踝的那只手力气很大,几乎一把就把他往回拽了一大截,全凭他死死扒着窗户没被整个拖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要被抓住了!】   【老婆会成为全场第一个被抓住的吗?病弱真的很不占优势啊】   【救命!明明很紧张,为什么我忍不住去瞥老婆被抓住的脚踝……】   【+1 这脚踝太细了吧,感觉两只手就可以拧断,掐一把就能留下淤痕的样子,嘶哈嘶哈!】   【往好处想,老婆要是死了就来我们这里和我们一起了,想想还挺香香的~】   舟向月的心沉下去。体力是他这个身体最明显的短板,在之前的魇境里还能凭借计谋和道具法术弥补,但这个魇境里居然一上来就是这样的围堵,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抓住他脚踝的手蓦然松开了。   他毫不犹豫地立即咬牙发力,猛地收起那条腿,挣扎着往外面爬来。   一只手递到他跟前:“快点。”   手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秀气,是女孩子的手——   是南蓁。   舟向月一把抓住她的手,感到自己像根萝卜一样被她“拔”出了那个狭小的窗户,徒留那个半地下室的屋子里一片气急败坏的咒骂。   刚被她拉起来,舟向月感到头顶一阵风过。   危险预感袭来的同时,他条件反射地就着抓住南蓁的手猛地往旁边倒去。   南蓁猝不及防被他拽倒在一边,身旁险之又险地躲过一支射向她的箭。那只箭镞深深插入地面,尾羽尚在颤抖。   南蓁反应也极快,就地一滚,拽着舟向月就往一旁楼梯下的三角空间钻。   高处有人放箭,他们在这里完全处于被压制的状态,找到遮蔽物才有可能活命。   楼梯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水顺着边沿一滴滴往下淌。   不过命悬一线的时刻,没人会在意这个。   没想到两人踉踉跄跄刚钻进楼梯底下,就看见了蹲在那里惊魂未定的钱多。   钱多一看他们,眼睛骤然惊惧地瞪大,指向他们说不出话来——   舟向月在面前的地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在他和南蓁以外,还有一个极为高大魁梧的身影,手上一根长矛向他们直刺过来,仿佛要将他们一口气贯穿,舟向月甚至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尖锐风声——   就在这时,清脆的梆子声突然从外面响起:“咚——咚,咚,咚,咚!”   在长矛尖锐的顶端即将刺入舟向月身体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倏然变幻。   背后要杀他们的巨汉、楼梯上堆叠的尸体、滴落的鲜血,都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一切猛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后,钱多用气音道:“……结束了?”   舟向月在最外面,已经扫视了一圈:“看起来是的。”   这里是一栋三层小楼,四周围起来的一圈走廊后头都是房间,中间的部分则几层楼贯通,摆着几套桌椅,都干干净净,看着像是个茶馆客栈。   原本溅得到处都是的血迹和摔烂的桌椅板凳都奇迹般消失了,大门关着,现在还没有人。   南蓁在低头看她自己的境客信息,点点头:“境客包袱里的物品都可以用了,和魇境的交易也恢复正常了。”   就在这时,他们耳边响起了魇境系统的提示音。   “恭喜你活过第一夜,迎来蝴蝶谷的白天。”   几人同时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一场噩梦般的屠杀是真的结束了。   虽然“第一夜”的表述让人难免觉得或许还有第二夜,第三夜……但起码眼下看起来暂时是安全了。   一般刚进魇境的时候还会给人一点适应环境的时间,这个魇境居然上来就是屠杀,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惊吓。   “你们记得刚才场景变换的那个声音吗?”南蓁说,“感觉很耳熟,像是在敲什么东西。”   钱多立马道:“我也觉得耳熟,好像听过!”   是在哪里听过呢……呃,电视剧里?   舟向月道:“梆子声,打更用的。敲了五下,是五更,天快亮了。”   钱多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嘟哝一声:“……你还知道这个。”   南蓁思索道:“有人打更,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有秩序的小城。”   舟向月其实也在探究地看着钱多。   钱多的身份很微妙,是秦家的预备家主。   舟倾是个孤儿,关系简单,而且还是个几乎整个玄学界都垂涎的天灵宿。   目前看来,想让舟倾死的人绝对不多,秦家很可能是唯一一个。   那么,钱多对此是否知情呢?   就在这时,魇境又有了新的提示音。   “蝴蝶谷因这里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而得名,又名黑白谷。”   “黑白谷,有黑有白,昼夜交替。”   “温馨提示,本魇境不设生存时限,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异变崩塌,境客可以在魇境内无限停留。”   “没有生存时限?”钱多十分惊喜,“还有这种好事?”   以前在魇境里都害怕破境晚了会出事,没想到还有这么友好的魇境,怪不得会限定入门一年内的境客来。   南蓁像看傻子一样看他:“魇境这么说,你就信?”   钱多:“……”   钱大少爷他很少遇到有人这么不给面子地直接反驳他,像直接给他脸上来了一巴掌一样。   但偏偏反驳他的又是他心里很有好感的南蓁,于是最后也就是讷讷道:“魇境通知的信息不是不会有假的么。”   魇境环境里给出的规则可能有迷惑判断的信息,但这种直接由魇境给出的信息不会有假。   南蓁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在看外面。   舟向月道:“魇境本身不异变崩塌,还可以有很多其他方式来设生存时限吧。比如说,越到后面,晚上那种屠杀的时间就越长。更简单的,也可以让破境难度无限高,然后告诉你只要你杀到剩最后一个人就可以破境,直接手动筛选。这毕竟是那位创造的魇境,你们秦家不是还遭受了他的诅咒吗?还不了解他的风格么?”   南蓁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钱多一个寒噤:“……”   他不想附和舟倾的话,可偏偏他觉得这话说得……挺有道理。   虽然他不是天灵宿,但他最近总是右眼皮狂跳,时不时莫名地一阵心慌,感觉好像有极其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再想想自己明年就会满20岁继任家主,这段时间对历任预备家主来说都是最容易遭受邪神诅咒丧命的时候,就更加心惊。   而且这也让他想起来,虽然他不喜欢舟倾,但这位毕竟是个天灵宿,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于是最后,从不道歉更少称赞别人的钱大少爷梗着脖子不置可否:“嗯……那个‘无限停留’听起来感觉也怪怪的,要是永远出不去,但也死不了,就这么在魇境里无限停留下去,也算活着,就像对邪神许愿永远活着,结果让你以植物人的状态永远活着一样,也算是完成了愿望一样。”   舟向月点头:“有道理。”   钱多听到这个摸底考试满分的千年一遇天灵宿同学竟然赞同了自己的话,虚荣心大为满足,看他也顺眼了许多。   南蓁突然小声道:“有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楼梯外面就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大又合拢,十分不耐烦:“偷什么懒呢你们几个?快去擦桌子!”   那是个脸像石膏一样惨白的女人,头上包着块头巾,身上穿得干练修身,灰色的袖子卷到手肘,还抱着一只酒坛子,看穿着打扮和语气,像是这个客栈的老板娘。   她的声音动作都像活人一样,偏偏一张涂了血盆大口的惨白面庞,身上的皮肤也白得像涂了的墙一样,视觉效果十分惊悚。   她本人倒是对此没有任何意识,也没有觉得三人和她肤色不同有什么奇怪,径直伸手去扯挤在最外面的舟向月的胳膊:“今日是逢五集,逛累了来歇脚的客人很快就会到了!懒东西,快点给老娘出来!”   几人像小鸡崽一样被她给一个个拎了出来,分别在手里塞了抹布和扫把:“快去打扫!还要让老娘手把手教你们吗?!”   除了舟向月之外,另两人看着手里的东西都忍不住露出了点震惊的神色。   尤其是钱多,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有干过活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抹布几乎要当场发作。   制止他们的是及时在耳边响起的提示音:“温馨提示,你在白天的蝴蝶谷有特定身份,请尽职尽责扮演好该身份,不做违背身份的行为。”   差点想把抹布扣在老板娘脸上的钱多硬生生忍下了。   看他们三人的装束,确实像是这个客栈里的小二。   为了不ooc导致不可控的后果,打扫卫生……就当是体验生活了!   ***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集市上已经支起了不少摊子。   卖脂粉的同卖首饰的的在一处,卖果脯蜜饯、糖人儿和烤地瓜的在一处,卖各类腊腌干货的在一处,青菜瓜果在一处,肉、蛋、活鸡活鸭之类的又在一处。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混合着车轱辘声和马蹄嘚嘚声,被清晨的风送得很远。   清晨的集市,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一条石板路上人群络绎不绝。   几个戴了帷帽的人走在其中,装作不经意地观察着四周。   为首的正是刚刚被属下用道具召唤进魇境的李黔骨,不过他此刻占用的是他属下的身体。   这个召唤道具是之前他在某个魇境中得来的,仅此一个,能够让他被召唤进入魇境。不过最大的缺点就是,这样风险不小——如果他在这个身体里死了,那他自己和这个身体的主人会双双完蛋。   不过这个魇境应该没什么风险,秦家又给得实在太多了,所以他并不担心。   李黔骨身后跟着一个干练精悍的年轻小伙,别人一般叫他“断指阿毛”,因为他为表决心,自己砍了自己一根小手指。   虽然是个入门一年的年轻人,但断指阿毛足够听话,而且打架很厉害。   在李黔骨来到这个魇境之后,听说了他们刚来到这里时遇到的那场屠杀,深感自己的决策十分英明。   他现在还没有找到秦家的人,也不着急去杀舟倾。   杀那个年轻人实在是易如反掌,只要在破境的时候保证他是个死人就行了。现在可以先熟悉一下这个魇境。   李黔骨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睛看集市上的各个角落。   所有的人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一切正常,唯独脸色惨白如石膏,不似活人。   而集市上卖这么多零碎的活物与点心,却没有半点食物的香味或新鲜蔬果的泥土味,所有的食物都是仿佛腐烂或烧过的灰黑或灰白色,那些活鸡活鸭也给人一种诡异的蜡质感。   就好像这集市上,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死去许久了一样。   他抬头望去,看见远处阴沉灰白的天空下是高耸的黑色悬崖。   这个蝴蝶谷倒确实是在一个山隘谷口,可以看见黑色悬崖下是一幢幢挤挤挨挨的白色矮屋,大片的黑色岩石上似乎缠绕着枯死的黑色藤蔓,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也没有任何一丝活着的绿色植被。   黑色的岩石、灰白的天空、白色的房子、惨白的人,以及集市上一片片灰黑的货品。   整个画面几乎都是黑白的,没有绿色植被,这画面让人有点不舒服。   不过……   李黔骨想,这地方不是叫“蝴蝶谷”吗?   蝴蝶在哪里?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翩翩飞来。   和死气沉沉的周边环境不同,这只蝴蝶飞得轻盈灵动,银白色的翅膀也仿佛在闪闪发光。   就在李黔骨望着那只白蝴蝶的时候,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那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头发蓬乱、满脸泥垢,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全是黑的,全是白的……只有血是红的……”   “全是黑的……全是白的……”   李黔骨察觉不对,按捺住原本要发作的冲动,问这个疯老头:“你说什么?”   老头枯枝一样的干瘪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袖子,含糊地说:“不要受伤……”   他说的实在是太含糊了,李黔骨没有听清,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疯老头猛然抬起头。   他凸出的眼珠里缠绕满了狰狞血丝,惊恐万分地瞪着李黔骨:“千万,不要受伤!” 第141章 黑白(1更)   客栈里。   南蓁在擦桌子,舟向月和钱多扫地。   钱大少爷不知道怎么用扫把和簸箕,舟向月不得不无语地教他。   趁着南蓁不在旁边,他突然状似惊讶地低声道:“话说起来,不是说十大门派每个出两人吗?怎么我们是三人?钱多,你是用秦家的名额来的吗?”   钱多一愣,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没有啊,我没用秦家的名额……是啊,好奇怪。我们怎么会有三个人呢。”   舟向月面色不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你家里不知道你来吗?”   钱多吓了一跳,握着扫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怎么可能!”   舟向月微勾起唇角:“哦。”   钱多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在套自己话,顿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我家的事,关你屁事?以为你是个天灵宿就了不起了?你是不是自己没有家人,就觉得别人都没有家人……”   他突然噤声了。   舟向月直直盯住他的眼睛,面无表情:“钱多,慎言。”   那一刻,他微垂下的浓密睫毛在眼眸上投下一片不可捉摸的阴影,一片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钱多被这道冰冷的目光攫住,竟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说不出话了。   是他的错觉吗?   刚才那一瞬间,他是为什么竟会感觉自己浑身寒毛直竖,那感觉就像是……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舟向月偏开了目光。   他想,钱多看起来似乎对舟倾与秦家的关系并不知情,很可能是被有意瞒着。   而秦家那位家主,也大概率并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这个魇境中和自己一起。   如果让他进来对他图谋不轨的幕后黑手确实是秦家,那这对他来说是个优势。   堂堂预备家主在他身边,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作人质。   “又在偷懒?!”老板娘的大嗓门在他们身后炸响,“快点干活!客人都要来了!!”   两人赶紧分开,继续去干活了。   钱多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嘟嘟囔囔,对于从来不用干活的自己居然在魇境里还要干活这件事深感震惊。   不过老板娘有一件事说得对,他们把大门打开之后,确实很快就有客人上门了。   是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精瘦如猴儿一般的男子,一脸精明相,和客栈里的其他人一样面色雪白。   他一进来,老板娘老远招呼了一声:“韩三儿,来啦?今日这么早呢!”   瘦猴韩三儿点点头,拣窗边一个桌子坐下了:“今日逢五集嘛,外面吵得慌,出来遛遛,干脆早点来这儿,估计生意不少。老板娘也生意兴隆啊!”   老板娘笑道:“借您吉言!”   她转头吩咐南蓁:“给三爷送壶六安瓜片。”   南蓁愣了愣,不过很快就冷静地按照吩咐从茶柜端了一壶茶送过去。   她放下壶的时候,韩三儿伸出手状似无意地摸了过来,被她轻而易举地躲了。   韩三儿也没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情自若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笑道:“小姑娘挺标志,之前没见过。是坎城人吗?”   南蓁冷冷地瞥他一眼,正在考虑自己如果一刀剁了npc的手会不会引发什么后果时,老板娘从柜台后头笑道:“是我家亲戚的孩子呢,小姑娘害羞,就帮个忙。”   韩三儿恍然大悟:“原来是老板娘家的姑娘,怪不得这么水灵。”   南蓁转身走了,带着冷笑心想你才水灵,你□□里面最水灵。   这时,又有一个人自门口进来了。   是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个子不高,但眉宇间很是英气,衣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但很利落。   行走间,能看到腰间有利刃的轮廓。   他进来后就找角落坐下了,开口要了壶菊花茶,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在那里喝茶,同时观察着周围的人。   韩三儿大概是闲得无聊,两人坐得又不算远,便开口攀谈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那少年一开口,声音有点低哑:“我叫何大。”   “哦,何小兄弟,”韩三儿道,“这是赶路,经过坎城歇脚?”   坎城地处隘口,又是山谷,周围皆是悬崖峭壁,崇山峻岭中只此一条路,所以外来行路人络绎不绝。   何大冷漠道:“是回家。”   “回家?”韩三儿有点好奇,“你在外面讨生计,父母在坎城?”   何大冷笑一声:“是。”   他又喝了一口茶,不想说话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显,但韩三儿却还扯着他攀谈:“看您这一身,身手定是了不得。在外面是做什么呢?”   何大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扬起眉冷笑:“做什么?若有人付了钱叫我来寻你的仇,我便在这里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懂了么?”   韩三儿脸色一变,讪讪笑两声“打搅”,默默地悄悄转了半个桌子,离那戾气满满的少年远点。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畏畏缩缩地出现在客栈门口,手上还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小女孩头上插着根草标。   韩三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却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端起茶杯来,眯起眼小酌一口。   那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最终把小女孩领到了韩三儿桌前,作了个揖:“三爷早!您看看我家小闺女,九岁了……”   韩三儿这才睁开眼,用一种看货物的眼神上下打量那怯怯的小女孩,又掰开嘴看了看牙口:“五两银子,成不成?”   中年男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颤抖:“五两银子?……三爷,我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健健康康身体壮实的,就值五两银子吗?”   韩三儿摆摆手:“一口价,就五两。你以为现在黄花大闺女是什么稀罕货吗?我手上每天得走多少件。成不成给个准话,不成拉倒,我忙着呢。”   中年男子面露难色,看看小女孩又看看韩三儿,犹豫不决。   韩三儿又喝了口茶:“或者你要是觉得低,还有一个办法。现在窑子里缺小丫头,给的价更高些,能给八两。”   中年男子大惊失色:“这是我亲闺女!怎么能,怎么能……”   韩三儿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又不是我亲闺女,你养不起又要生,难道还要麻烦别人替你养?”   中年男子的腰更佝偻了,抓着小女孩的手都在颤。   小女孩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爹,就把我卖去窑子吧。五两卖出去了,也不知道会去哪儿……多得三两,给姐姐和弟弟买点吃的。家里就靠他们干活了。”   中年男人忍不住低低抽泣一声,摸着小女孩的脸,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一咬牙,对韩三儿道:“那就……那就……”   何大突然一拍桌子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声音里含了火气:“把女儿卖到窑子?亏你这个亲爹想得出来!”   那拍桌子的声音极响,众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三两步就走到他们面前,满脸鄙夷地看向那中年男子和韩三儿,“一个大老爷们,靠卖女儿过活。而你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牙侩生意,你们会遭报应的!”   韩三儿反唇相讥:“是是是,就你古道热肠。你有钱,不如出八两银子给人家小姑娘买下来,好不好?”   少年张口结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八两银子不是笔小数目,实在是……出不起。   这毕竟是一条命的价格。   韩三儿见他说不出话来,便知是打到了软肋。   他也并不想与这个看起来挺厉害的阴郁少年结仇,便给台阶下:“而且小兄弟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拐卖人家孩子的人牙子,我这儿都是正经买卖,你情我愿的。你看,人家不想卖,我也不强迫不是?他们一家人也指着这钱救命呢,就算不卖,这小姑娘也活不下去。卖了得了钱,小姑娘也找个去处,这不是造那什么浮屠么。”   老板娘在柜台后面看着,本来也想过去调和一二的,忽然余光看见从正门走进来的一个身影,顿时顾不上其他人了,径直从客栈中间迎了出去:“曹四爷!”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是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件银灰色如意纹的织金缎绵马褂,叼着个烟斗大摇大摆地进走了进来。   老板娘笑脸盈盈地迎上去,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手臂:“曹四爷!好久没见您了,今日怎么有空赏光啦?”   此时她已经换下了早上打扫时那件干练朴素的短衣,换上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裙,耳边戴了对珍珠红玛瑙的耳环,还精心化了妆,不过在墙灰一样白的脸上,那个血盆大口在舟向月几人看来更瘆人了。   曹四爷磕了磕烟斗,顺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眯着眼听她娇嗔一句“讨厌”,神态自若地坐在了堂里最宽敞的一张桌子边:“老了,醒得早。正好今天集市,顺脚逛着逛着就过来了。”   老板娘笑盈盈地给他倒了茶,“您年轻着呢,哪里就老了。看看咱们坎城里多少人排着队求您,可都盼着您寿比南山呢。”   舟向月悄悄问旁边的一个脸白得像纸的原住民小厮:“小六哥,这位曹四爷是?”   刚才打扫收拾的片刻功夫,他已经和这位“小六哥”搞好了关系。   小六哥道:“是城主府的人。”   舟向月:“哦……”   看起来,这个小城还算井然有序,城主的地位也挺高。   就是这里的人似乎都是死人。   曹四爷坐下后随意看了一圈,便注意到头上插着草标的呆呆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是要找人家?模样挺标志的。找到人家了么?”   其实就是要卖了,“找人家”是个相当客气的说法。   韩三儿听出些许意思来,没说话。   那中年男人唯唯诺诺道:“还……还没有……”   “那既然如此,城主府就买下了。之前出到多少两银子?”   那中年男人一时好像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小姑娘怯生生道:“八两。”   曹四爷点点头,“那城主府出十两吧。”   一桩人命买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定下来了。   老板娘笑道:“城主府是个好地方啊。小丫头能被咱们四爷看上,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曹四爷摆摆手:“城主府也没这福气,还要往上呢。”   他又掐了一把老板娘的腰,笑道:“你且去忙吧,我自己坐着喝会儿茶就行。”   老板娘笑盈盈谢过他,腰肢婀娜地走了。   那中年男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带着已经被卖掉的小姑娘过来感激涕零地叩谢城主和曹四爷。   曹四爷舒舒服服坐着受了他们的礼,拉小姑娘坐在身边,对那父亲道:“小丫头我留下了,你可以走了。”   那中年男人搓着手,慢慢地转身走了。   他的背佝偻得不成样子,迈过茶馆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   曹四爷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拔了那根草标,顺口吩咐站的最近的钱多:“拿壶奶茶来。”   钱多一时还没意识到他是在吩咐自己,杵在原地不动。   曹四爷瞥了他一眼,脸色有些不虞:“长耳朵了么?”   钱多这才明白他是在叫自己,顿时就火了。   ……你不过是一个破魇境里的死人,还是从没听说过的什么坎城城主府里的无名氏,居然敢来使唤老子?   你知道老子是谁么!老子一个月的零花钱,可以买下你们整个城主府——   可他刚握紧手里的扫把想直接丢到曹四爷身上,就听耳边警告声响起:“警告,请勿做出不符合你此时身份的行为。”   钱多:“……”   他堂堂钱大少爷,秦家预备家主,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曹四爷脸色也沉了下去:“怎么,不想干了是不……”   就在这时,另一个跑堂小厮笑嘻嘻地端着奶茶过去了:“来了来了!四爷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好。”   他放下奶茶,又殷勤地给曹四爷半满的杯子续了茶,小声道:“那是我家哥哥,耳朵和这里都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是有福气要长命百岁的人,平白为了个傻子弄得自己不顺心可亏了。”   曹四爷笑了笑:“你倒是挺有眼力见。”   他往桌上放了点碎银子。   舟向月没想到在魇境里居然还能收到小费,美滋滋地揣走了。   走到钱多身边,钱多木着脸低声道:“你刚才跟他说什么?”   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说能救你的话。”   钱多一愣,手指不自然地攥了攥衣角,没说话。   此后又来了几个客人,大多也就是要壶茶,至多再要一两盘点心,各自坐下。   人一多,茶馆里慢慢就热闹起来了。   那个黑衣劲装的少年何大走了,韩三儿也走了。   等到曹四爷带着那刚买的小姑娘一走,茶客们聊天的声音便大了起来。   “城主府最近买了不少小孩子呢。怎么,城主口味变了?我记得他以前喜欢丰腴成熟的女人,像老板娘这样的。”   “我有个小道消息,听说城主最近投靠了曼陀宫。”   “曼陀宫?!不是听说血明王很——”   那人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吞回去了。   ——很变态。   舟向月在心里帮他补上了。   曼陀宫主血明王,六凶邪里的三恶佛之首,已经杳无音信生死未卜很多年。   听说他爱好吃人杀人折磨人,从活人死人身上收集了许多人骨人皮制品,都是他的珍稀藏品,十分血腥变态。   没想到会在这个魇境里听到他的名字,如果他不是境主,回到翠微山估计是个值得研究的线索。   有个茶客叹气:“这时节,打打杀杀的,坎城又是附近山岭行走的必经之地,三天两头被抢来抢去。城主就跟墙头草似的,一会儿跟东家,一会儿跟西家。”   “算了,这种事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在这乱世,能活着就是侥幸了。倒是你们听说了么,三天前东市口凌迟了一个杀人犯。”   “哦哦听说了,之前是不是通缉了好一段时间才抓到的?好像是个穷凶极恶的,才会被凌迟处死。很多人去看,我没去,也叫家里那位看好小孩子,那场面晦气,小孩子要撞邪的。”   “我也没敢去,但听说年纪不大,擦干净脸上的血污,长得还挺好看的。不过最神奇的是,他死的时候居然没流血!”   “怎么可能?那可是凌迟!”有人嗤道,“怕是血都被人一哄而上抢光了,嫌不够用,传吧传吧就传成这样了。”   “……这倒也有可能,不是说新鲜的血包治百病的么。”   “还有一件事,牛角水前面死了一户人家,淹死的,据说就是那个黑衣女鬼杀的。”   “啊!真的被杀了啊?我还以为黑衣女鬼只是个传闻……”   “真的,死的就是我邻居。听说捞起来都泡胀了,怪可怜的……”   杀人的黑衣女鬼?   已经一起凑到角落里的舟向月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个魇境一个人口众多的小城,关键人物也很多,要找境主几乎是大海捞针,目前得到的线索也是扑朔迷离。   不过,之前所有的人物都是“自认为是活人”的疑似死人,唯有这个黑衣女鬼是这些人也认为是鬼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个一身脏乱的老头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茶馆,头发蓬乱、满脸泥垢,从各个桌子间转过去,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全是黑的,全是白的……只有血是红的……”   茶客们见了他,纷纷一脸嫌恶地躲开:“疯老头又来了。”   “全是黑的,全是白的……”疯老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惊恐地反复自言自语,“只有血是红的……”   他走到了南蓁几人旁边,突然扭头盯住他们,一字一顿:“不要受伤!”   坐在窗边的茶客突然惊呼起来:“蝴蝶!蝴蝶!黑衣女鬼来了!”   “啊!”“怎么就来了!”   客栈里顿时一片混乱,茶客和小厮们手忙脚乱地钻到柜台后面、厢房里面,还有人慌慌张张要去关门。   老板娘从南蓁三人身边跑过,对他们叫了一声:“你们去门口盯着!”   然后自己跑进后堂了。   短短几十秒内,客栈大堂里仿佛逃难一样,人们全都躲了起来,瑟瑟发抖。   南蓁三人:“……”   这么夸张?   不过正好,他们现在无论是去门口里面还是出门去看,都不算违背身份应有的行为了。   几人到门口谨慎地往外看,都对这个“黑衣女鬼”充满了好奇。   她会是境主吗?   只见外面原本热闹的集市此时也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只能看见一个个来不及收拾的摊子一片狼藉,背后是静静流淌的牛角水,再远处则是灰白色的天空和黝黑干枯的山峦轮廓。   在这片阴森的黑白画面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远处缓缓飞来的大片白色蝴蝶。   仿佛一场无声翩飞的新雪,所到之处甚至消泯了原有的一切声音,只剩下一片死寂。   一只只白蝴蝶轻盈地飞舞着,银白色的鳞翅在清风中轻轻颤动,就像是无数朵自由飘飞在天地间的白色花朵。   那些雪白的花朵闪闪烁烁,映射着魅惑如珍珠一般的雪色荧光,梦幻而唯美。   舟向月的目光顿了顿。   在这片唯美又恐怖的黑白之中,他看到了一抹红色。   飞舞的蝴蝶群里,缓缓走来一个戴着遮脸的黑色帷帽、穿着长长黑袍的女人。   比起其他人雪白如墙壁的皮肤,她的皮肤多了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虚幻阴影,一看就不是个活人,而是个女鬼。   黑衣女鬼的脚下,留下一路猩红色的蜿蜒血迹。   一只只白蝴蝶时不时落在她身后那片血迹上,轻轻一点又再次飞起来。   钱多看到这一幕,倒吸了口冷气:“卧槽雨中女郎!”   这女鬼的模样可太特么像那幅戴着黑帽子的恐怖女人画像了。   成群的白色蝴蝶在她周围上下翩飞,被她那种恐怖的气氛一衬,仿佛漫天飘散的惨白纸钱。   诡异而阴森。   ***   同一时间,李黔骨在想,不要受伤?   这不是句废话么。   所有人都知道在魇境里危险,难道会有谁主动想受伤吗?   不过……   他冷冷一笑,手上微动。   不远处一个人忽然一声痛叫:“哎哟!”   他肩膀的衣服突然被不知什么东西划破,底下的皮肉也被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涌,转眼间就顺着肩膀淌了下去,染红了衣服。   他的皮肤并不像其他境中人那样,是雪白如墙纸的颜色。   ——他也是一个境客。   他手忙脚乱地要给自己止血,没有注意到一片雪白的蝴蝶仿佛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一般,像一朵白云一样无声地向他飘来。   他刚从背包里翻出绷带,还没给自己缠上,忽然发现头顶一暗。   他一抬头,瞳仁中映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蝴蝶。   宛如一片被雪覆盖的世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骤然刺破了无声的寂静。   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那人几乎被白蝴蝶包围了,无数只白蝴蝶挤挤挨挨地落在他身上,拥挤着、重叠着包裹出一个形状,仿佛一片丛生的奇怪人形植物,看不见底下覆盖的肉.体。   那人的惨叫声一开始还十分剧烈,也在拼命挣扎。   可不过片刻之后,他的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那团被白蝴蝶包裹出的白色人形挣扎跳动的动作也逐渐迟缓下去,最后倒在了地上。   等到白蝴蝶轰然散开时,地上只留下一具瘫倒的身体,皮肤表面血肉模糊,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能让人看出他还活着,并没有被蝴蝶吃干净,或是吸干血。   郑始第和李婳声趴在不远处的河沟边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   ……妈呀,所以不要受伤是这个意思?   受了伤,就会吸引来嗜血的白蝴蝶!!   两人腿都有点软了,小心地从倾斜的河沟往旁边挪。   他们刚才看到了大家纷纷躲避蝴蝶和黑衣女鬼的画面,又在户外一时找不到掩体,不得不挂在河沟边倾斜的侧壁上。   就在这时,郑始第忽然听到一声不祥的石头碎裂声。   他脚下踩着的石块碎了,一脚踏空,掉了下去!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在空中拼尽全力地扒住粗糙的河沟,终于险之又险地制止了自己的坠落。   他看到李婳声从上面看着他,一脸惊恐的神色。   郑始第惊魂未定,这才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火辣辣的擦痛感,心中猛地一凉。   ……完了,他受伤了!   他在心里祈祷着,他们和蝴蝶隔得这么远,它们或许不会闻到他的血的味道……   可当他看到一大片雪白的蝴蝶出现在头顶的河道上空时,顿时绝望了。   这片河道是干涸的河床,并不能跳进水里躲避蝴蝶。   他距离河底也有一定距离,等他爬下去处理了伤口,蝴蝶早就已经把他啃干净了……   密密麻麻的白蝴蝶像一场雪崩向他奔来,没有任何躲避的余地。   第一只白蝴蝶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尖利无比的剧痛顿时从那里传来。   郑始第想要惨叫,可他几乎叫不出来。   死亡的恐惧那么近地笼罩着他,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转不动了。   他几乎没听见耳边那个声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飞过去,“扑通”一声落在了河岸边上。   呼啦啦一下,那一大群本来冲他而来的白蝴蝶竟齐齐调转方向,向那边扑了过去!   甚至连已经落在他身上的几只蝴蝶也毫不留恋地掉头飞走了。   ……这是怎么了?   郑始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河岸另一边有两个人跳了下来,从河床向他跑来:“快下来处理伤口!”   他这才明白他们是在救自己,心里一松,尽快小心地沿着河道爬了下去。   好在他的伤口并不多,也只是擦伤,伤口极浅。   稍微处理一下,就不流血了。   等到拿创可贴都贴好时,李婳声也过来了。   她想向救了郑始第的两人道谢,可是走近来一看其中一人的脸,顿时张口结舌——   这,这不是那个在【轮回夜】魇境里,把他们从头耍到尾的假冒“千面城主”无名氏吗?!   郑始第发现她面色惊恐,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看到那张熟悉无比犹如噩梦的清秀脸庞,微笑着对他道:“你那个大力金刚忿怒符挺好,还有吗?”   郑始第瞳孔地震——   苍天啊!   救命啊啊啊!!   怎么又是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42章 黑白(2更)   李婳声和郑始第两人是真的很崩溃,毕竟他们两个私下都觉得,才从上一个魇境出来没几天又被发配来进这个魇境,很大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之前认错城主,得罪了老板。   李婳声在第一秒的呆愣之后,立刻就抽出了匕首,警惕地比在微笑的少年面前:“你想做什么?”   没想到她手上银刃刚刚露面,就见面前身影一闪,就手腕一痛、天旋地转,匕首被打飞了不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已经给结结实实摁在地上了。   李婳声:“???”   那个假城主之前从来都是动口不动手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力?!   她艰难抬头,发现摁着她的不是那个假城主,而是一个她没有见过的短发小女孩——她看起来居然比自己小了一轮,居高临下地把她擒拿在地上,另一只脚踩着她被打飞的匕首,神情冷漠。   郑始第和李婳声感觉到了灵魂荡涤一般的震撼。   救命,他们两个研究生学历的成年人,本来想着卡线进这个入门一年内新手的魇境应该游刃有余,没想到居然会被这样一个小女孩碾压!   就连那个假城主都感叹了一句:“好厉害,你真厉害!”   郑始第刚动了一下,就见那暴力小女孩黑溜溜的眼睛盯住了他,顿时想到地上的李婳声龇牙咧嘴的惨状,不敢动了。   他战战兢兢道:“你,你到底是谁?”   舟向月笑起来:“你们城主不都说了,我是他的私生子嘛。”   李婳声和郑始第:“……”   别人不知道真相,我们还不知道吗!   他们两人被这个假城主害得白白写了一篇《翠微山新生观察报告》不说,还被城主大人和城主秘书楮知白吓得魂飞天外,担惊受怕了好久,生怕他们的上司伞蝶大人给他们穿小鞋。   再进魇境居然又遇到这个人,他们顿时意识到一点——   救命啊,这个缺德大佬原来入门也不到一年吗!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啊!!!   舟向月笑着摸摸郝厉害的脑袋,对她道:“没事,让她起来吧。是老熟人。”   李婳声在心里流泪:我真不想做你的老熟人啊……T T   她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小女孩居然还把匕首捡起来塞进了她怀里,但是一眼都不看她。   舟向月安抚道:“你们不用害怕,毕竟是有过愉快合作的,如果可以继续合作就更好了。”   李婳声和郑始第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里的崩溃:哪门子的愉快合作啊!!!   舟向月:“你们想,你们城主被我冒充,那肯定是很生气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下令悬赏要我的尸体,偏偏还要套一个‘私生子’的名头,活着的悬赏金比死了的多那么多?”   郑始第一愣,他之前一直在奇怪这件事,还很认真地跟李婳声探讨过这个可能性——难道他们居然真能这么巧遇到城主大人的私生子?   他们讨论的结果是,除去很小的一点概率这位真是私生子以外,大概率是城主对这个假货还有一点招揽的心思,如果可以用,比直接弄死强。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是城主太生气了,生气到觉得他直接死了不解恨,希望他落到自己手上慢慢折磨死才好。   舟向月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跟自己对上频道了。   他微笑起来:“我其实是挺崇拜你们城主的,如果有机会到千面城,那也是求之不得。要不是没有你们的联系方式,我早就自己去拿这份悬赏金了。如今直接跟你们接上头,我们两边合作,岂不是更好。”   李婳声其实觉得在她和郑始第捅出那么大的篓子之后,那份悬赏金能不能到手是个问题……   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只能对对对你说得对。   两边至少是暂时达成了和解,决定在这个魇境里合作。   舟向月问郑始第:“你被蝴蝶咬了,是什么感觉?”   郑始第咬牙道:“……很痛。特别痛,比蚂蚁咬得还厉害,感觉就像被马蜂蛰了一样。”   “现在还痛吗?”   “……还痛。”   郑始第抬手去看自己那条被蝴蝶咬了几口的胳膊,发现几个尖锐的小伤口现在不流血了,甚至似乎已经愈合,但还是在一刻不停地隐隐作痛,痛得他直冒汗。   舟向月:“你还发现了什么其他变化吗?”   郑始第突然想起来:“啊!有境灵碎片的提示!”   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惊梦引,”舟向月若有所思,“没听过这是什么。不过说是种子,你又没接触过什么,那就只能是蝴蝶给你留下了点什么了……莫非会在你身体里发芽?”   郑始第脸一白:“不会吧!”   舟向月:“放心,既然这是一个境灵碎片,那它至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要你的命,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你只被咬了几口,不太严重……像刚才那个人整个快被咬透了,恐怕凶多吉少。”   他看了看几人:“接下来我们小心点,尽量别再受伤了。”   不用他提醒,大家亲眼见过白蝴蝶的恐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浑身上下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李婳声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城……那个,大佬,你刚才是怎么把那些蝴蝶引走的?”   她记得刚才是看到一个东西从头顶飞了过去,然后那些原本冲郑始第而来的蝴蝶就放弃他追了过去。   舟向月道:“哦,那是一个道具,作用是吸引魇境里的普通邪物。”   “好实用的道具!”两人忍不住赞道,“那个道具还能收回来吗?”   舟向月道:“不能,不过不用担心,我还有。”   “太好了!”两人放心了。   这意味着只要他们和大佬待在一起,应该就不用太担心白蝴蝶的问题了。   舟向月对着郑始第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对了……”   郑始第现在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眼皮狂跳、后背冒汗,“……怎么了?”   “你带那种大力金刚忿怒符了吗?”   郑始第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   他确实带了,赶紧给大佬上贡几个。   看来他当时在【轮回夜】魇境里察言观色的结果也没错,大佬的确挺喜欢这个符。   舟向月满意地把符都收起来,说:“你体力还可以吗?”   郑始第:“还行。”   虽然手臂一直痛得厉害,但其他地方没有太大影响,忍一忍还能走。   “那好,我们跟着李黔骨那边去看看吧。如果这个蝴蝶咬了人之后会有什么问题,那个人出问题肯定比你更快。”   ***   李黔骨眼睁睁地看着他用飞刃割伤的那人被白蝴蝶层层包围,惨叫着倒在地上,心里也是一惊。   他进过许多魇境,可以说一句阅历丰富。   就他的经验来说,魇境里的种种未危险与恐怖大多是怨灵作祟,像这样仿佛生化科幻电影一般直接被昆虫包围啃咬的场景,实在是很少见——   他之前唯一一次见到,也是黑乎乎模样瘆人的蛊虫,而不是看起来这么美丽自然的白蝴蝶。   他按兵不动,等到成群的白蝴蝶随着那恐怖的黑衣女鬼远去了,才带着断指阿毛靠近那个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人。   只见这人身上满是血淋淋的伤口,看着甚是吓人。   他眼睛半闭着,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胸膛微弱起伏,喉中一阵阵低哑的呻.吟。   李黔骨一个眼神,断指阿毛立刻会意,凑上前去给这人灌了点续命符水。   那人呛咳了几声,醒了过来。   两人装出一副好心解救他的样子,三言两语套到了他的身份——他叫魏觉,来自一个排名四十多的门派,因为被门主穿小鞋,想要证明自己,毅然决然地报名进了这个魇境。   魏觉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感谢这两个救命恩人。   李黔骨道:“你感觉怎么样?”   魏觉满身冷汗,嗓音虚弱道:“很……痛。”   太痛了,就像万蚁噬骨,全身的每一寸血肉和骨头都叫嚣着尖锐的疼痛,让他痛到头晕恶心。   李黔骨想了想,问断指阿毛:“还有止痛药吗?”   “有的有的!”断指阿毛忙不迭道。   止痛药的效果不太明显,但魏觉还是好多了。   他想了想,告诉两人:“刚才我收到提示,说我获得了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李黔骨在心里满意地笑了。   他就是要问这个,想看看会不会有别的发现。   断指阿毛小声道:“道主,被蝴蝶咬会获得境灵碎片,那我们是不是也……”   李黔骨瞪了他一眼,严厉地制止他的作死倾向。   从这个“蝴蝶谷”地名和第一个境灵碎片的获取方式来看,在这个魇境里收集境灵碎片大概率是个性价比极低、吃力不讨好的危险行为,甚至有可能会严重影响到破境的能力,可以不用执著。   他看了一眼魏觉,注意到他身上落了一些亮闪闪的银白色细粉——好像是白蝴蝶鳞翅的粉末。   李黔骨站起来,问魏觉:“还能走吗?”   魏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坚定道:“能。”   他独自一人进来,现在却感受到了同伴的重要性,不想被一个人抛下。   既然如此,李黔骨就把他带上了。   他有秦家人给的指引标,要去找秦家的人,和他们汇合。   他们手上带着能够指引舟倾所在方位的东西,和他们汇合后,就可以去做任务灭口了。   几人看着那个指引标的方向,沿着牛角水沿岸的集市往前走。   走着走着,魏觉弯下腰,痛苦地嗫嚅道:“痛……好痛……”   “怎么?”   李黔骨细细地打量过魏觉身上。   他忽然发觉,魏觉肩膀上血肉模糊伤口竟然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   他心生疑惑,竟然会愈合得这么快?   ……等等。   李黔骨微眯起眼睛。   魏觉肩膀上那片有些泛白翻卷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就像是,即将破土而出。 第143章 黑白(2合1)   “这是什么鬼玩意?”   断指阿毛也看到了魏觉肩膀上蠕动的怪异凸起,伸手一摸,顿时吓了一跳。   皮肤依然是人的皮肤,但可以摸到那层薄薄的血肉下面,似乎有什么活物——   颤抖着、蠕动着,就像是一株想要顶破泥土发芽的植物。   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勃发萌动的生命力,感觉到它正在拼命生长……在人体的血肉之中生长。   魏觉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浑身止不住地抽搐痉挛。   他的喉咙里滚出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哑惨叫,双手胡乱挥舞着去抓自己的肩膀和脸。   他大概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理智,手上用的力气极大,指甲一下子就把已经愈合的皮肉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下一刻,李黔骨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按在地上,对断指阿毛说:“按住他。”   断指阿毛紧张得心脏狂跳,但第一时间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将魏觉牢牢按在地上,随后才低声问道:“道主,他这是……”   李黔骨冷酷而兴奋地盯着痛苦嘶叫的魏觉:“那些蝴蝶不对劲,在他身上留了点‘种子’。既然是种子就要发芽,让我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发芽法。”   他头也不抬:“按好他,别让他把自己抓花了,就不好观察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觉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身体弹动挣扎得也越来越厉害,却被两个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咚咚咚” 用后脑撞击地面。   断指阿毛看得心惊胆战,心想这是得有多疼……   “啊!”魏觉猛地睁开眼,突出的眼球上血管爆裂,一片猩红,绝望疯狂地盯着李黔骨:“杀了我……杀……了我……”   李黔骨没理他,只顾眼神热切地盯着他的肩膀。   那里已经鼓起了一个几乎呈现尖锐角度的肉瘤,皮肤被撑得薄红发亮,可以看见底下纵横交错的血管。   下一刻,“噗嗤”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小芽顶破刚刚愈合的伤口钻了出来。   虽然裹着黏糊的血液和黏膜,但依稀可以看见是个嫩绿色的小芽,顶端泛着血红色的娇嫩褶叶还包在一起,颤抖着缓缓绽开。   李黔骨提醒断指阿毛:“小心,不要碰到这东西。”   虽然目前看起来它是通过蝴蝶咬人传染,但也难说接触到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朵小芽绽开的时候,魏觉像是突然被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整个身体都瘫软了。   他口吐白沫,身体四肢微微抽搐,惨叫也发不出来了,身体一阵一阵恶寒般的战栗。   他的肩膀、胸前、手臂的皮肤上,原本有伤口的地方都再度绽裂开来,血肉中冒出一个个小芽。   而在衣服覆盖的地方,可以看到衣服诡异地蠕动起伏,就像是衣服底下有什么活物在缓缓爬行。   此时,最先钻出来的那个小芽已经抽成了细细的藤蔓,藤蔓上有血管一样的东西一鼓一鼓,人体皮肤表面原本鼓起的血管则一点点瘪了下去。   就像是这株诡异的植物吸干了人体的血,滋养自己生根发芽。   终于,那根细细的藤蔓顶端鼓出一个小小的淡绿色花苞,然后在李黔骨的注视下,缓缓绽放出一朵洁白如雪的小花。   那朵小花形状奇异,并不像大多数花的花瓣环绕在花蕊周围,而像是兰花一样,细细的茎上顶着几片纤薄近乎透明的娇嫩花瓣。   雪色花朵微微颤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白蝴蝶翅膀颤动,轻轻落在藤蔓顶端。   下一刻,这朵蝴蝶般的白花真的翕动起翅膀,从芽尖脱落,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蝴蝶,从魏觉身上翩翩飞走了。   和之前他们见过的白蝴蝶一模一样。   不过须臾,数十只白蝴蝶纷纷飞走,而原本颤动的嫩绿色藤蔓就像此刻的魏觉一样失去了生机,缓缓枯萎成像死掉的爬山虎藤蔓一样的黑色贫瘠枯藤。   魏觉已经完全昏死过去。   他的身体萎缩下去,仿佛被风干过一般,几乎能看出每一块骨头的轮廓。   就像是一张破烂人皮包着一个骷髅。   “嗤,大概就是这样了。”   李黔骨用刀尖拨了拨魏觉的身体,看着他这样子是不可能活下去了,一刀从肋骨处捅进去。   几乎没什么血溅出来,魏觉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已经感觉不到被生生剖开血肉的痛苦。   李黔骨刀法利落地从魏觉胸前挖出一块肋骨,发现那肋骨的筋络血肉上居然也缠绕上了枯黑的藤蔓。   这种诡异的植物似乎已经占据了魏觉的整个身体。   李黔骨拿软布擦干净肋骨上面的一点血污和藤蔓,收了起来:“虽然这人没什么名气,但也算扩充收藏了。   “啧,”他想起什么,眼神里透出一丝嗜血的兴奋,“我还是比较期待那个所谓的完美天灵宿的骨头——看他的照片,还挺水灵的。”   “对他下手的时候可要动作快点,免得引来蝴蝶把他的血也吸干了,跟腊肉剔骨似的,没有那种脆生劲儿。”   其实本来发现他要杀死的任务目标舟倾就是那个震动了整个玄学界的完美天灵宿时,李黔骨还动过一点小心思——   如果以他性命为要挟把他收为己用,再随便从他身上切点什么给秦鹤眠蒙混过关,自己岂不是比较赚,毕竟是宝贝金疙瘩天灵宿嘛,直接杀了岂不可惜。   但秦鹤眠似乎猜到他会这么打算,跟他说了那个病秧子绝世天赋的真相。   李黔骨一听就歇了这个念想。   算了,就算秦鹤眠给他的描述添油加醋了些,也犯不上为了获得一个短命病秧子得罪自己的长期金主。   因为信奉邪神,无赦道在玄学界混得很艰难,他还不想失去秦鹤眠这个摇钱树。   现在,魏觉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接下来就赶紧去跟秦家人会合,一边探索魇境一边找机会杀了任务目标吧。   李黔骨拿出秦家给他的指引标,看了看方向。   指向的是这条路的尽头,那里似乎是一家客栈。   李黔骨身上有秦家给的指引标,秦家进入魇境的人身上也有能够找到李黔骨的指向物。   按理说李黔骨资历深,该是他们来找他才对,不过他们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动作没这么快,李黔骨性子急,干脆自己去找他们。   “走吧。”他招呼断指阿毛。   秦鹤眠没有给他解释过,给李黔骨的这个指引标是个能在一个魇境里使用的一次性指引标,原理是指向秦家人人手一个的令牌护身符。   每个门派限定两人进入魇境,指向这个护身符自然就可以找到来配合这个灭口任务的秦家人,这种指引标成本低廉,比较划算。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魇境里居然还会有一个对任务完全不知情的秦家人存在。   ***   无名氏马甲的舟向月带着李婳声、郑始第和郝厉害,不远不近地缀在李黔骨两人后面跟着他们。   跟得近一些之后,李婳声认出了无赦道的断指阿毛,跟另外几人讲了。   等他们看到魏觉的尸体时,被他狰狞绝望的死状吓了一跳。   尤其是也被蝴蝶留下了“种子”的郑始第,忍不住浑身冒汗:“这……我……也会这样吗?”   舟向月安慰他:“你也看到了,这人之前差不多被蝴蝶咬透了,所以才发作得这么厉害。你身上就一点点吧,你看你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等会儿就算真的发芽,大概就是比较痛,死不了的。”   郑始第崩溃:……不要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好吗!敢情痛的不是你啊!!   而且他的手臂是真的越来越痛了!   李婳声看着魏觉胁下被割开的伤口,神色凝重:“这个手法……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李黔骨那个变态呢。”   舟向月:“李黔骨?”   李婳声:“你不知道?无赦道主,现在境客榜排名27,‘剜骨罗刹’,想当第六邪的。”   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他杀了人,都会割掉一块肋骨,据说会编成骨简收藏起来,模仿那位的灵犀法器问鬼神……”   “太特么恐怖了,不愧是那位的信徒。跟他一个姓我都觉得晦气。”   舟向月:……哈?   这都有人模仿啊。   他思考了一下,决定自己手上的原装正品问鬼神最好不要让这几位晚辈看见,免得吓死他们。   “咦?不对。”   李婳声突然嘀咕道,“李黔骨入门肯定不止一年了,他明明进不来啊。不过断指阿毛我认识,那两个人肯定都是无赦道的。”   “难道他们还有人模仿李黔骨?搁这套娃呢。无赦道果然都是疯子。”   他们说话间,前面两人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舟向月看着他们似乎时不时在看手上的一个东西,心里觉得不大对劲。   他们这个样子,倒像是在跟着什么指向物在走。   可他们走向的方向,正是舟倾几人打工的客栈。   舟向月留了个心眼。   他们慢慢地跟着那两人,也走到了客栈边上。   舟向月看着那两人径直往大堂里走去,对李婳声几人道:“我去后面解决一下问题。”   “哦哦。”几人立刻意会。   郝厉害原本还懵懵懂懂地想要跟着他去,被李婳声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呃,那个,你别跟去。”   舟向月避开人来到了客栈侧后方,这里是一片杂乱隐蔽的角落,空无一人。   舟向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头,心想不错,石头挺多。   同一时间,李黔骨带着断指阿毛走进了客栈大堂。   指引标就指向这里。   不过他一抬头,没看到要跟他接头的秦家人,反而居然一眼看到了他的任务对象,穿着一身跑堂的打扮站在柜台边——   他看过一眼舟倾的照片,清楚地记得这个面容清俊的少年的模样。   倒不是因为他记性好,而是因为这少年虽然面色苍白病恹恹的,但五官长得是真好看,让人一眼难忘。   李黔骨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他环视了一圈,没看到他要找的秦家人秦方正和孙谭。   虽然但是……   李黔骨想,天赐的机会,谁不把握谁是狗。   一位茶客正在往自己的小杯里倒茶,一个伙计正向他走来问客官喝什么茶,柜台边站着的那个少年微微垂着头走过另一个高个子的跑堂伙计身后,似乎在想事情——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李黔骨抽出了刀。   ***   危险的预感是一瞬间在舟向月脑中炸开的。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魇境里并不安全,秦家人随时有可能会来暗算他。   但他几乎是时刻在观察钱多的反应,如果出现了秦家人,他应该会认出来。   进来的两人是无赦道的人,钱多也毫无反应,显然对他们一无所知。   于是舟向月想,秦家人有可能是觉得两个新手对付他这个天灵宿不够保险,又找了两个帮手来。   既然如此,无赦道的两个新手至少应该和秦家人会合,确定他就是目标,说不定还会发现钱多这个意外因素,需要先引开钱多,然后再杀掉他。   这里面的数个环节,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方。   虽然他是被毫无准备地拖进了魇境,几乎没带什么东西,但好歹还算有点之前魇境里留下的存货。   舟向月装作不经意地走过钱多身后。   他的后颈命门就在面前数寸,随时可以取出境客包袱里的匕首抵住。   ……可舟向月万万没有想到,进来这人居然这么嚣张,并不验明正身,甚至不认识钱多,二话不说上来直接一刀杀人!   他更没想到的是,劈来的这道刀风竟如此厉害,哪怕自己已有戒备,也根本避不开,甚至来不及从境客包袱里取出东西阻拦。   刀风迎面劈来的瞬间,舟向月只来得及心想,这绝对不可能是入门仅仅一年的水平。   他同时往侧前方一撞。   按他们原来的位置,这一刀会割开他前面钱多的肩膀,然后切断他的喉咙。   钱多惊恐地瞪大眼睛,也发现了身侧突然袭来的这道刀光。   他下意识想把旁边的舟倾推开,手刚刚抬起。   随即被撞得一个趔趄,刀光险之又险地贴着肩膀扫过,割破了他的衣服。   舟向月瞳孔微缩,看见死亡的寒光径直切向他的颈侧,血光乍现——   轰!!!   一道剧烈的火光从他的手腕处炸开,刹那间窜起冲天火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也耀花了所有人的视野。   下一刻,火光消失,地上只剩下一滩喷溅的血迹。   “杀人啦!”   老板娘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杀人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客栈里一片尖叫,人们纷纷躲避。   桌椅翻倒,一片狼藉。   钱多失去平衡,扑倒在那滩血上。   他抬起手看见手上的鲜血,大脑空白了刹那,茫然地寻找舟倾的身影。   ……舟倾呢?   纷乱逃窜的人群中,李黔骨抬腿走了过去。   怎么,人没了?   他一边走,有些激动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刀,他的道行进益竟如此之大么?!   他是地易宿主火,蕴了灵力的这么一刀,竟然能将一个人直接以烈火抹杀?   那他再努努力,岂不是都快要和境客榜第一那位比肩了!   弹幕也在感叹。   【卧槽卧槽卧槽?是我看错了吗?刚才那道火焰?!咱家道主已经可以刀风生火了?!】   【我才一两个魇境没看,竟然瞬间进步这么大的吗!天哪,我还以为他没有太多发展空间了,这么看来还是个潜力股啊!】   【等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地上的血是不是太少了?】   【拜托,都瞬间被火焰烧成灰了,还想要多少血啊?】   【摸过来看了一眼差点笑死,你们认真的吗?】   【?你什么意思?】   【人家都已经金蝉脱壳了,你们还在这里沾沾自喜呢!】   一个颤抖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你……你杀了他?!”   李黔骨抬头看去,发现是刚才恰好挡在那个死人前面的高个子跑堂伙计,看皮肤颜色也是境客。   那年轻人满脸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整个人都在颤抖。   想想舟倾是翠微山的学生,这位大概也是,眼睛里满是那种大学生清澈的愚蠢。   李黔骨恶意地笑道:“是啊,怎么了?”   他提着刀狞笑着朝那年轻人走了一步,吓得他趔趄地退后一步,“怎么,是你朋友?要我送你下去陪他么?”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李道主!……呃,少爷?!”   秦家的秦方正和孙谭终于到了。   李黔骨回头一看是他们,嗤笑起来:“你们总算到了,人我已经杀了。”   秦方正和孙谭一愣,下意识道:“已经杀了?这么快?!”   “人已经杀了?”钱多突然捕捉到他们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几乎破音:“你们知道他要杀人?……是秦家让他杀的人?!”   秦方正和孙谭面面相觑。   呃,他们来之前只知道要来这个魇境里杀一个人,可是从来没人跟他们说过,预备家主也会在这里啊?   更要命的是,家主之前专门叮嘱过,与舟倾有关的各种事情都不许让预备家主知道。因为他们毕竟是同学,预备家主太年轻没经过风浪,难免意气用事,怕他误了家族的大事。   所以钱多肯定是不知道他们要杀舟倾这件事的。   ……看他这个要发疯的样子,难道李黔骨刚刚就是在他面前,把那个病秧子给做掉了?!   钱多见他们都不说话,发疯得更厉害了:“你们说话啊!给老子说话啊!!舟倾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孙谭先反应过来,迅速给秦方正使了个眼色,迎着钱多走过去:“舟倾?舟倾是谁?”   钱多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有点泛红:“孙谭你不要跟我装傻!刚才那个人杀了他,还要杀我,结果你们一来他就对你们说人已经杀了。是我们两家合谋的吗?!”   孙谭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叫苦不迭。   李道主啊李道主!就算你看到了任务目标,好歹跟我们确认一下再动手好吗?!   而且你是不是瞎啊,就算你有眼无珠认不出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秦家的预备家主,你难道还没发现他和秦鹤眠长得很像吗!!!   孙谭大脑飞速运转,感觉脑门都发热了,也没能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以搪塞过去。   最要命的还是他们刚才听到李黔骨说“人已经杀了”,下意识就回了一句“这么快?”   要是他们没回这句话,还能辩解一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李黔骨虽然冲动性子急,但毕竟是个阅历丰富的一门之主,看他们这样子自然立刻就会明白有些话私下里讲,不要让钱多听见。   可他们一副已经知情的样子和李黔骨对过话了,这就很难圆回去了……   最后,孙谭只能顶着钱多好像要杀人又好像要痛哭的表情,硬着头皮道:“……少爷,不是你想的那样,等出了魇境回到秦家,你就会明白了。”   “……所以,这真的是你们知道的?”钱多好像一下子泄了气,失魂落魄地说,“是家主的命令么?舟倾他做了什么,得罪了秦家?”   “少爷……”孙谭有些心虚道。   钱多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还在魂不守舍地自言自语,“……哦,对,他是个四象圆满的天灵宿。是不是秦家想要招揽他,他不同意?不同意,你们就要灭口?!”   “翠微山里杀人太难,你们就挑进魇境的时候下手……之前我还奇怪,明明说了每个门派两人,为什么翠微山会有三个人来,是不是就是你们用了秦家那个法器?”   “……你们是不是还怕脏了自己的手,专门找别人来杀人?”   听他扯得越来越离谱,李黔骨也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孙谭赶紧去抓住钱多的手臂:“少爷!你听我说,确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多想,我们一起把这个魇境破了,回到秦家,家主会告诉你一切的……”   钱多低头望着自己肩膀上被割破的衣服,想起刚才那一刻,那道致命的刀风原本会切断自己的肩膀,但他被舟倾撞了一下……   因为被撞了那一下,他没有受伤,只是衣服被割破了。   而舟倾他……死了。   孙谭还在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少爷,魇境里危险,求你别在这里跟为难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了……等出了魇境……”   钱多两眼无神地看了许久,怔怔道:“……好。”   ***   舟向月跌倒在满是石块的逼仄角落里喘着粗气,忙着拿绷带绑住血流不止的脖子。   太惊险了,刚才差一点就挂了。   堂堂邪神居然会在这里马失前蹄,传出去他可怎么见人呐。   就在火光骤起的那个瞬间,他心念电转,用了自己此前在心中排演过的逃生方案——这次进魇境的是那个能瞬间和别的物体交换位置的【轮回夜】马甲,他先将马甲和舟倾的身体交换位置,又将马甲和这里的石头交换位置。   于是现在两个身体都在这里了。   就是短时间内高度紧张的两次交换消耗了大量灵力和力气,他拼命喘着气,感觉心脏都要从胸腔里呕出来了。   弹幕已经沸腾了。   【卧槽卧槽,明明都要死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呜呜呜紧张死我了,逃掉了真是太好了T T】   【刚才那样死到临头都能逃掉,老婆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牛逼!!!】   【等等,我记得这个无名氏,他是不是能瞬移的来着?难道是他救了舟倾?】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哎!但是他们认识吗?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话吧?】   【呜呜呜我家小无人很好的!!!他之前在轮回夜魇境里也救过付一笑好几次,虽然有些时候有点小小缺德,但关键时刻都很靠谱的!】   【……虽然但是,那叫小小缺德吗?!(瞳孔地震)】   【歪楼,只有我觉得他流了这么多血都没吸引来蝴蝶很奇怪吗?】   【对哦!怎么都没有蝴蝶飞过来的?那些蝴蝶不是闻血味最灵敏了么,老婆难道开挂了?】   舟向月好不容易用微微发抖的手包扎好了脖子上的伤,忽然想起来什么,将手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冷白的纤细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手绳,上面挂着一只圆圆的暗金色小铃铛。小铃铛有两只圆耳朵,中间一个“王”字。   此时,铃铛上出现了一道带着灼烧焦黑的裂痕。   刚才那个瞬间,刀刃切开了他的脖子,似乎就是从这个铃铛里窜出了一股烈焰,帮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舟向月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来。   ……这条手绳,是他重生后第二次从魇境里回来时就戴在他手上的。   是郁归尘给他戴上的。 第144章 黑白   客栈里一场混乱结束,李婳声几人藏在附近正在担心,就看见无名氏没事人一样回来了:“走吧。”   几人松了口气:“大佬,你听见刚才客栈里的声音了吗?发生什么了?”   舟向月:“不知道啊,大概有人打架斗殴寻仇吧。”   李婳声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幸好,我还以为是有境客杀人了……没想到这么和平的小城里还会打架斗殴。”   似乎是嘲讽她的话一般,“咚——咚!”   清脆的梆子声传来,是入夜落更的声音。   原本灰白色的天空转眼便黑了下去。   远近的房屋燃起不祥的火光,惨叫和摔打声传来。   李婳声:“……”   她居然忘记了,这个魇境还有该死的黑夜,夜里是血腥至极的屠杀。   好在几人经历过刚进魇境的第一夜后,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他们立刻趁着夜色混进了黑暗之中,迅速找好了隐蔽地。   同一时间,舟倾身体的舟向月也从一片混乱的客栈后角落里悄悄地爬上了屋顶。   虽然夜晚是血腥的屠杀,而且无法使用任何道具法术,但除了刚进魇境时有些猝不及防之外,只要提前找到一个隐蔽的地点,躲过危险并不是很困难。   只是这个天黑落更的时间,似乎并不按照一般的天黑时间来。   只要他们还需要出门去探索,就可能遇见在外面突然天黑的状况,需要格外小心。   舟向月趴在屋顶上,听着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和物品砸碎声。   从这里能看到河对岸的远处也亮着不少火把,一户户人家被砸开门,里面的人被拖出来砍死,头骨堆在一起,倒上油燃起篝火。   屠杀者像是一支残忍嗜杀的军队,穿着风格奇异的衣服,长袍、腰带、尖顶帽子,舟向月看着很是陌生,不知道是哪个偏远部族的风格。   会是那个传说中嗜血成性的曼陀宫主血明王的部下吗?   火光幢幢间,他听见尸体堆旁边有人在说话。   “骨头都割下来了吗?”   “割下来了!”   “好好好,要找到最美丽的骨头,回去献给宫主大人!”   舟向月思忖道,看来确实是血明王的人。   不过,不是说坎城的城主已经投靠了他么?他为什么又要杀掉一城的人?   莫非是坎城墙头草又投靠了别的势力,等到曼陀宗重新掌控这片区域,就屠城以示警告?   舟向月回想起自己之前对曼陀宗的一点不多的了解。   他生前还没有曼陀宗这个存在,所以有关曼陀宗的信息全是听说或从史书里看来的。   曼陀宗兴起于大约三四百年前,在一百多年前曾盛极一时。   一百多年前是一个极为混乱的年代,各地都不太平,许多妖魔鬼怪也一改此前数百年低调蛰伏的做法,公然盘踞混战、袭击残害黎民百姓。   那是玄学史上一段乌烟瘴气的时期,从记载来看,仅次于一千年前断生魔和邪神存在的黑暗年代。   五花八门的各种阴邪门派层出不穷,各大力量血腥争夺势力范围,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曼陀宗和那时刚刚一飞冲天的千面城,另外数得上名的至少也有几十个。   一千年前虽然出了两个凶邪榜上排在最前面的存在,但毕竟只有那两个,玄学界集中力量擒贼先擒王,就解除了大半祸患。   而一百多年前,玄学界几大门派几乎已经无法应付那样多点爆发的混乱局面,只能尽己所能保护平民。   好在随着千面城主丧魔不知愁伏诛、曼陀宫主血明王隐没,那段混乱的日子最后还是成为了历史。   舟向月正在费力地回想课上学的历史,忽然听到屋子后面有人问:“找到那位大人了吗?”   “没有。”   “好吧,继续找!宫主的命令,一定要找到他。”   接着是几人远去的脚步声。   舟向月想,他们这是在找哪位大人?   曼陀宫的什么高层吗?   可惜他竖着耳朵又听了许久,虽然能听出确实有人在到处问“找到那位了没有”,但一直没人说出到底在找谁。   后来舟向月也失去了兴趣,这找的大概率就是和血明王有关的某个人吧,跟他有啥关系。   他翻了个身躺在屋顶上,望着被熊熊火光映得一亮一亮的天空,又把手腕凑近到眼前来,晃一晃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金色小铃铛,打量上面的裂痕。   看起来,郁归尘应该是把自己灵力凝聚在里面,给他当护身符用了。   只是也没跟他说一声,耳朵依然还像当年一样不长嘴。   不过,这玩意当年舟向月自己就研究过。   他想着自己反正要先死一死的,要不就提前给重生后的自己弄几个保命的东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比如像现在这样重生成了一个弱鸡,可以用来自保。   但他很快发现,这东西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凝聚灵力再灌注进入无生命的器皿里,是一件耗费极大的事,就像是用瀑布往塑料瓶里倒水,一定会洒掉绝大多数的水。   而无生命的物品凝聚灵力后,被动触发的实际使用效果也很差,大概只能使出原本力量的十分之一还不到。   更麻烦的是,灵力是活物生发出来的,哪怕凝聚的法术再高超,也会慢慢地向外逸散——也就是保质期没多久的意思。   他就算一千年前自己做几个护身符,现在也早就用不了了。   因此他最终作罢,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吧,他运气向来很好的。   ……   舟向月思忖着,就他刚才感受到的那一刀的杀意和威力来说,这样的高手在整个玄学界也该排得上名,大概率真是无赦道主李黔骨本人。   嗯,这是舟倾的排面。   不过,自己手腕上这么不起眼的一只小铃铛居然能挡下那么一击,很难想象郁归尘为了做出这么个玩意来,到底浪费了多少灵力。   舟向月眯着眼看那只长着圆耳朵和“王”字的小铃铛,心想郁耳朵如今真是大佬了啊,挥灵力如土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对舟倾这么好呢?   舟向月自认为还是挺了解郁耳朵这人的,他虽然容易心软被骗,但绝不是滥发善心的大圣人,更何况被自己狠狠地骗过那么几次,怎么也得留下些心理阴影,长长教训——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随便捡个不知底细的人回来就掏心掏肺,为他做出这么多牺牲。   而郁归尘对他,或者说舟倾,显然超出了普通路人相遇成为师徒后的那种正常关心程度。   原先他的猜测是,因为郁归尘之前死了一个徒弟,如今这个徒弟和之前那个挺像,于是他把当年对尘寄雪的亏欠和愧疚投射到了现在的舟倾身上。   但如今他发现了这个小铃铛护身符,又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对。   虽然逻辑上似乎也说得过去,大佬怕舟倾这么个弱鸡又像此前的尘寄雪一样死了,所以给他弄一个可以保命的护身符。   但还是有地方说不通。   比如说,郁归尘给他系上这只铃铛的时候,他还没拜他为师呢。   连名分都没有,搞不好是给别人养徒弟,那他这么贷款弥补对徒弟的愧疚,是灵力多了烧得慌吗?   ……哦,如果郁耳朵灵力失控爆发,那还真是烧得慌。   舟向月被自己这个冷笑话给逗笑了。   不过,鉴于他之前推测出舟倾其实失去了一些记忆,那么或许郁归尘此前还真的和舟倾这个身体原主有过什么接触,这么做也是因为原主的缘故。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啧,自己死后,郁耳朵的经历还蛮丰富的呢。   但再加上尘寄雪那奇怪的死亡因果线,以及其他种种疑点,舟向月直觉不是这么简单。   总感觉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不知道的事情,对郁归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他想着想着,夜空忽然亮起来。   舟向月转头一看,原来是河对岸一栋鹤立鸡群的气派建筑被点着了,火光冲天。   那个建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城主府。   舟向月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地好像还眯了一觉,终于听到了五更的五声梆子响。   他一下子清醒了。   往下一看,夜晚的屠杀迹象果然已经荡然无存,蝴蝶谷里再次迎来了全是墙灰脸死人的平安白天。   很好。   在昨天李黔骨公然“杀”了他之后,他如今已经是个正经的死人,也就不必再在客栈干活了,去做什么都可以。   唯一的危险,就是再次遇上李黔骨或是秦家人,被他们发现自己还活着。   如果是带着问鬼神法器的那个无名氏马甲,还有与李黔骨一战的实力。   但舟倾的这个身体依然是那么孱弱,如果遇上的话,恐怕必死无疑。   为此,他需要一个保护的伪装。   在蝴蝶谷的白天,装扮成什么样,可以保证他不被李黔骨或别人发现呢?   舟向月嘴角勾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   “你们看,蝴蝶变多了,”李婳声道。   几人都抬头看去。   的确,昨天他们还不怎么能看到蝴蝶,只有在那个黑衣女鬼出现时,白蝴蝶才随着她出现。   但今天,他们尚未看到任何黑衣女鬼的踪影,但已经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白蝴蝶在周围飞舞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要么是因为昨天有不少人像魏觉那样,用自己的血肉“种”出了新的白蝴蝶,要么是白蝴蝶本身数量就在变多。   在魇境里探索很难不受伤,这些白蝴蝶就像是隐藏的地雷,可能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要你命。   几人都忍不住靠无名氏近了一点,心想可一定不能把有法器能引走蝴蝶的救命大佬跟丢了。   郑始第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或许确实是因为被蝴蝶咬的严重程度不同,他的胳膊就只是鼓起了一个小小的硬块,然后冒出芽尖,开出了一朵白色小花。   那朵花变成蝴蝶飞走后,从肉里钻出来的藤蔓就枯萎了。   虽然有点吓人,还疼得要死,但万幸还不至于真的要命。   倒是李婳声近距离看到他胳膊上长出的那朵花后,说这花长得好像野姜花啊。   另外几人没见过姜花,李婳声就给他们大体描述了一下。   野姜花也叫蝴蝶姜、夜寒苏、白蝴蝶花,就是因为它长得很像栖息在枝头的白蝴蝶。   不过野姜花香气馥郁,花的枝干茂盛而青翠,并不是藤蔓植物。   这个魇境里满眼都是枯萎的黑色藤蔓,没有一丝绿色,也没有花香。   郑始第问道:“大佬,今天我们去做什么?”   俨然一副唯无名氏马首是瞻的架势。   舟向月:“你们有没有听到传言,说黑衣女鬼杀了一家人?”   几人恍然大悟:“啊对,好像确实有听说……路上很多居民都在说这个事。”   舟向月点头:“我们先去那户人家看看。”   昨天他亲眼看到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黑衣女鬼,发现在众人退避后,她似乎并不会主动攻击人。   这样的话,之前传言被她杀害的那户人家就值得去察看一下了。   这个地方原本叫“坎城”,魇境却称这里为“蝴蝶谷”,白蝴蝶和黑衣女鬼很显然是这个魇境里十分关键的角色。   这家人,或许与这个女鬼有什么渊源。   ***   秦方正、孙谭和钱多一道,从客栈门口走过时,正听见老板娘在跟那个人贩子韩三儿说话:“你记得不,昨天那个把女儿卖到城主府的男的?”   “记得啊,怎么了?”   “他拿了十两银子,又去把他女儿赎回来了!”   韩三儿大为惊奇:“他哪来的钱?我听说他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所以才卖女儿的啊。而且城主府居然也同意让他赎回去了,真稀奇。”   “所以说这好运气扑通一下就能把人砸趴下呢,他们那两口子卖了女儿翻来覆去难受了一晚上,结果今天忽然就捡着了一大笔钱,不多不少正好八两,加上家里还有几两的余钱,忙不迭地就去把女儿赎回来了。”   “城主府也通情达理,听他们说了缘由后,真让他们把女儿领回去了。”   韩三儿啧啧称奇:“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事。天上掉银子啊,啧啧啧,哪天我也有这好运气就好了。”   钱多几人没怎么留心听,走进了挤挤挨挨的小城街巷里。   这里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忙碌的小城,除了几乎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黑白色调、所有居民的皮肤都白得像鬼一样,一切井然有序,生活气息浓厚。   几人在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走了一段路,看到的全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市井烟火景象。   孙谭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吞吞吐吐道:“少爷,我们这么一路瞎走也不是个办法吧?李道主手上有个指灵匣,跟着他说不定可以……”   钱多听到“李道主”三个字,当即目光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谭不敢说话了,心知钱多这是真的生气了。   唉,谁叫他是下属呢,连秦家本家弟子都不是,还是外门弟子。触了预备家主的霉头,他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孙谭腹诽道,怪不得家主专门叮嘱过与舟倾有关的事不要让预备家主知道。到底是年轻,他怎么能这么意气用事呢?   他的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墙角上张贴的一张泛黄的纸,目光一凝:“那是张通缉令吗?”   就在这时,锅碗瓢盆打翻的声响和压低的尖叫声传来:“那个女鬼来了!!”   就像是瘟疫出现了一样,小巷子里所有的人影慌忙退避,一道道打开的门窗砰砰地关上,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唯有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孙谭几人见识过黑衣女鬼路过的恐怖,也赶紧找到一个岔路口跑了。   嗒,嗒,嗒。   一道拖得长长的影子落在逼仄安静的小巷子里,戴着遮面黑色帷帽、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缓缓走来。   随后停在了那张通缉令面前。   此刻,好几个画面的弹幕发出了灵魂疑问。   【奇怪,怎么会同时出现两个黑衣女鬼?】   【啥,还有一个黑衣女鬼吗?在哪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服了,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一个是冒牌货……】   【???】   【卧槽?这是哪个脑洞鬼才想出来的主意?】   【仔细一看还真是,这个黑衣女鬼帷帽和长袍的样式好像和那一个有点不一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有点弱】   【永远会被老婆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黑衣女鬼:???】 第145章 黑白(2合1)   舟向月注视着墙上那张通缉令,这是他占卜找到的东西。   无名氏的马甲已经带人去沿着线索探索,他这个身体闲着也是闲着,就用上了自己的老朋友铜钱。   他一路以铜钱占卜,灵感最终引着他来到了这张通缉令面前。   虽然消耗了些灵力,但好在他占卜的方向十分宽泛,不像“境灵碎片在哪里”这种特别具体的问题,所以消耗还在接受范围内。   只见通缉令有些泛黄破损,看起来贴在墙上已经有些日子了。   「悬赏(极度危险凶犯)」   「沈妄生,男,十七岁,身高五尺四寸,身形精瘦。」   「无赦道二当家,系多起要案主犯之一,据信已逃窜至坎城附近。无论兵民,须一体协缉,拿获者赏金一百五十两银,打死者赏金一百两银,报信者赏金八十两银。如遇务速报城主府!」   当中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长发的少年,五官清秀,看起来竟然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甚至颇有一丝书卷气。   若不是他盯着镜头的凶戾目光以及隐约能看到肩膀手臂上流畅清晰的肌肉线条,可以说一点也不像是个通缉犯,倒像是个腼腆好学又爱看书的年轻学生。   不过……无赦道?   舟向月心里觉得有趣,不知道李黔骨看到这张通缉令会作何感想。   他想了想,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把通缉令撕下来,揣走了。   这通缉令看起来已经贴了很久,而且一路上只看见这么一张,很有可能此人已经落网了。   不是说报城主府么?   那就去城主府看看。   舟向月昨晚在屋顶上看到了城主府的位置,现在又穿上了大boss专属皮肤,还有梅生不迷路的祝福,一路畅通无阻。   倒是遇到过几次一看就是境客的人,其中甚至有一个找线索找得太专注,没发现他已经到了面前。   那人一抬头,发现黑衣女鬼阴森森地站在面前,当即惨叫一声屁滚尿流地跑了,头也没敢回一下。   这极大地满足了舟向月的恶趣味。   他心想,身为人人惧怕的大反派就是这么爽。   可惜的是,等他到了城主府时,发现这里竟然已经付之一炬,只剩下一地焦黑坍塌的废墟。   他琢磨片刻,决定等到入夜了再来。   白天和夜晚的蝴蝶谷,各种建筑和地形完全一样,空间上是重叠的,应该只是时间不同。   夜晚的那场屠杀几乎杀光了坎城的居民,所以只能是发生在白天这些事之后——当然,从白天的场景和这些人的模样来看,他们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这些皮肤白如墙灰的死人大概是在重复死前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但这些死物在白天呈现的都是已经历过浩劫的模样,所以白天的城主府已经烧毁成了一堆废墟。   城主府是个相当气派的五层楼阁,昨晚他在屋顶上远远看到它了,那时火刚刚烧起来,如果早点进去,还来得及找东西。   ***   无名氏一行人一路询问着,来到了据说被黑衣女鬼杀害的那户人家门前。   这一条巷子里都是挤挤挨挨的低矮房屋,所有房屋的正门都对着胡同里开口,后面似乎是临水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闹鬼还死了人的缘故,小巷子里空无一人。   两侧的房屋看起来都很破旧,高高低低地遮住了天光。巷子里逼仄而昏暗,有一股隐约的霉味儿,拐角的墙壁上有隐约的黑斑,还有厚厚的死掉的青苔,像是经常下雨。   不过,他们找到的这户人家虽然也很陈旧,门前却是干干净净,雪白的墙泥涂抹得平整细腻。   门边的小窗台上放着一只落了灰的布娃娃,穿着红裙子,胖乎乎的苹果脸上涂了两团红晕。   根据他们之前打听到的消息,这户人家姓王,是一对夫妻,有一个在外地学艺的女儿。   李婳声试着拧了拧门把手:“锁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最后都眼巴巴地把目光投向了大佬。   舟向月:“……”   开锁都不会吗?!要你们何用!   他找了段铁丝,刚插进锁孔里,门就打开了。   几人惊叹艳羡地瞪大眼睛:大佬好强!   只有舟向月心一下子提起来了——这门是有人从里面拧开的!   门悠悠地向里打开,一阵阴森的凉风从昏暗的门里吹出来,让几人忍不住打一个寒噤。   舟向月在门口沉默一秒,对着门缝道:“你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原本正想开口给大佬吹彩虹屁的李婳声立刻噤声。   几人都绷紧了神经。   门后了无声响,片刻之后,一个少女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是南蓁。   她淡定地扫视过郑始第、李婳声、舟向月和郝厉害,目光最后回到了舟向月身上,右眉微微挑起。   不过并无敌意,甚至感觉不到什么警惕的情绪。   舟向月微笑着伸出手:“我见过你,你是翠微山的吧?”   南蓁和他握了手:“你就是那个无名氏?”   “那个”无名氏。但凡了解点玄学界时事的人,都知道这是个特指。   舟向月笑得眉眼弯弯:“你怎么猜到的?”   南蓁也淡淡微笑了一下:“我有办法。”   显然是不想细说了。   她又道:“还有一个有趣的消息可以告诉你——这个魇境里,还有一个无名氏。”   舟向月讶然:“哦?”   按南蓁人狠话不多的性格,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他说这件事。   难道说,那个无名氏……还想以假乱真?   南蓁告诉他这个消息,大概算是示好了。   舟向月想了想:“确实挺有趣的,谢谢。”   南蓁平淡地点点头。她平时看着性子高傲冷淡,对他们几人却似乎有些随意,转身向里面走去:“进来吧,我也刚到。”   看来是想到一块去了,都来这里找女鬼的线索。   门一打开,里面是极为逼仄的一个玄关,旁边是木板,看起来与隔壁那户人家只是用木板隔开了两边。   走过这一小段逼仄的走廊,便是一个简陋的屋子,墙边堆着一大堆玻璃瓶,酒瓶、牛奶瓶、汽水瓶分别堆在纸箱子里,一个个玻璃瓶洗得干净透亮,像是正在打包箱子,旁边还堆着许多整齐叠好的纸箱。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条大桌子,桌子上有台缝纫机,旁边挂了几匹布料,底下还放了两箱东西。   借着不同角度的光线,可以看见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落了些亮晶晶闪烁的银白光点,看起来像是白蝴蝶翅膀落下来的细粉。   人经过带起风时,这些亮粉也被风吹了起来,又在空中轻盈流散。   小客厅里靠角落摆着一张不大的床,床单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但十分整洁。   靠墙放着几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南蓁稍微凑近一点闻了闻。   李婳声见状,也好奇地过去闻了闻:“哦,螨虫尸体的味道……就是太阳的味道。看来这家人经常在阳光下晒被子。”   考虑到巷子角落里随处可见的霉斑,这里应该经常下雨。   这家人怕是见缝插针晒的被子,还挺勤劳的。   小屋子里地方不大但五脏俱全,而且一应物品都干干净净,除了有的地方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以外,这就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正常温馨的家。   郑始第说:“他们怎么好像在收拾东西。”   他打开了桌子底下的那两个箱子,看到里面放了一些叠好的衣服、针线、妆奁首饰盒等等,衣服有男有女,还有一只像在门外窗台上那样的红裙子布娃娃。   舟向月随口猜道:“准备搬家?”   他一边说,一边绕过床头,走到窗户边。   这个窗户的位置很是刁钻,在小床都塞不进去的一个狭窄角落里,突出的木板墙遮挡了人的视线,得侧身绕过墙角和才能挤进来。   但这却是这个逼仄的小屋子里唯一的窗户。   窗户是从侧边打开的,此时虚掩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是波光粼粼的牛角水,这栋房子和旁边的邻居一样,都是临水的。   河岸对面也是差不多的破旧矮房,白色的外墙上爬着枯败的黑色藤蔓,就像是无数道幽深的黝黑锁链。   舟向月走到窗边一低头,忽然目光一凝——   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上面印出了一双鞋底和半个手掌的清晰纹路。   是朝里的。   这意味着,有人刚刚从窗户翻进来不久。   而且,现在还在这个屋子里。   就在这一刻,身后的木板墙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利刃抵在他后颈上:“别动。手举起来。”   舟向月没反抗,听话地举起手,心想这个有点低哑的嗓音十分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挤在这个被木板墙挡住的狭小空间里,而另外几人都在埋头翻找,没有人发现他此刻的状况。   身后那人把刀刃转到他侧颈边,伸手搜他的身,同时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舟向月想起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   他没有回头,平静道:“我们是来帮你寻找真相的,何大……或者说,王姑娘。”   正是客栈里那个说父母在坎城,扬言有人付钱就会砍了韩三儿脑袋的戾气少年何大。   舟向月当时端详了她许久,总觉得她像是个姑娘,闲得无聊占卜一下,结果确认了还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那道利刃猛然贴紧了他的脖颈,何大的语气凶狠起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谁!”那边翻找的几人终于发现了不对,郝厉害第一个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拔出刀子就过来了。   何大一转身,灵活地闪到了舟向月身后的角落里,一手将他双臂锁在身后,一手用利刃抵住脖子,厉声道:“你们敢过来,我就抹了他的脖子!”   郝厉害冲到一半生生停住了,小脸憋得通红,看起来快要气死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人太多,紧张的。   南蓁、李婳声和郑始第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个阵势也不好强上,李婳声连声道:“大侠大侠你别冲动——”   舟向月先用眼神安抚郝厉害别冲动,又对何大温声道:“你别紧张,我们真是来找真相的。你也看到过那个黑衣女鬼吧?我们想要查清她的底细,听说这家人被女鬼杀死了,才找到这里来。”   何大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力度也没变。   不过,只要她没有热血上涌一把抹了他的脖子,就说明她在听。   舟向月继续道:“你是不是当年被父母卖去外地,现在想要回来找他们……结果回到家,却发现父母已经死了?”   当时在客栈里,何大对那个中年男人卖女儿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愤慨,再加上她提到父母在坎城时的冷笑和眼里的阴戾,让舟向月做出了这些推测。   何大的呼吸声很急促,舟向月几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剧烈心跳声。   他等了片刻,柔声道:“你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要实在不放心,把我和那边那个男的绑起来,留几个女孩子帮你一起找,行不行?”   郑始第听他说这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嗯,他们几人里面就属几个女孩子战斗力最强,尤其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简直吊打所有人。   几人僵持了片刻没说话,空气中一片窒息的安静。   何大握住手中的刀,在舟向月颈边威胁地比了比,这才换成女声冷冷道:“我们就这么说话。”   舟向月从善如流:“没问题,听你的。”   何大微眯起眼睛,端详着南蓁,又看看舟向月: “我认出你们了。你们两个,是客栈里跑堂的吧。”   舟向月:“姑娘好眼力。我们在那里扮作小厮,就是为了打听消息,调查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们打听到的是这户人家有个在外地学艺的女儿,是你吗?”   何大沉默片刻,低头看了一眼抵在他脖子上的刀,冷笑了一下:“我叫王小荷。我不是在外地学艺,我是被他们卖掉了。”   王小荷十一岁时被父母交到人贩子手里,卖进了窑子。   她在那里度过了生不如死的两年,从没有一刻没有放弃逃跑的念头。   但她逃跑过两次,每次都被抓回来毒打,打得她再也不敢轻易尝试。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的一晚,她意外获得了一把断刀,很快便定下了自己的第三次逃跑计划。   或许会像前两次一样失败,她想,那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比继续在这里苟延残喘强。   但她没有想到,那一晚镇子上竟然遭到了一个帮派的洗劫,窑子也不例外。   那一晚,她床上的恩客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有些变态嗜好,之前玩死了好几个女孩。只有王小荷又高又壮身体好,被他玩了好几次都没死,于是他之后便次次都买她。   入夜,长得像肥猪一样的男人压在她身上酣然大睡,而她则利用自己柔韧的关节挣脱了绳索,从床缝里翻出那把刀尖,抵上他的脖子。   门突然被撞开,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走进来,为首一人看着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皮肤白皙、眉清目秀,长相气质与周围的彪形大汉迥然不同。   那肥猪男被惊醒,吓得屁滚尿流跌到地上,连衣服都没顾上穿,踉踉跄跄地趴在地上哭求:“饶命!饶命啊大爷!我,我的钱全都给你们,求你们饶我一条命……”   那些凶悍的魁梧汉子都去看那个少年,肥猪男也本能地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了他。   可那个少年却根本没看他,而是看向了在床上已经迅速穿好衣服的王小荷。   他对她说:“我看到你的刀了。”   王小荷身形一僵,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还是藏得太慢了。   这个世道乱,她知道,一个毫无威胁又有点姿色的少女与一个手持利刃的危险女人相比,后者在此刻的存活概率会远低于前者。   没想到,那少年却对她笑了一下:“一分钟。你把他杀了,就让你活命。”   王小荷只愣了一瞬间。   下一刻,她拿起刀扑了过去,半秒都没有犹豫,直接抹了那个男人的脖子。   那个男人只来得及惨叫了一声,就捂着脖子“嗬嗬”地倒在自己喷涌而出的血泊里,瞪着空洞的眼睛断了气。   少年看着她微笑起来:“真不错。”   王小荷仰头看着他,觉得他笑得十分好看,溅在他脸颊上的鲜血就像白雪地里的朵朵红梅。   少年拍拍她的头,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于是她跟他走了,学了保命的本事,成为那个帮派的一员。   他们走得很远,王小荷原本不再去回想自己在坎城的父母和童年。   直到不久前,那个帮派被更厉害的帮派灭了,成员溃散奔逃。   她在外面做过杀手、做过保镖,也漫无目的地流浪过,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居然又流浪到了坎城。   她想,这或许是上天在告诉她,她该回来做个了断了。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她回到家里,却得知将她卖进窑子的父母在几天前,刚刚被一个女鬼杀死了。   ……   舟向月问道:“收留你的那个帮派,叫什么名字?”   王小荷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个帮派已经没了,我现在不属于任何帮派。”   舟向月想了想:“无赦道?”   王小荷牙关一紧,手上的刀刃下意识地贴紧了他的脖子。   李婳声和郑始第一听,面面相觑。   ……居然是无赦道?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们知道无赦道最开始自成一家,一百多年前时被千面城灭了。   再然后它并入千面城,成为千面城六道之一;直到之后首任城主不知愁被捕,千面城混乱分裂,无赦道又独立了出来,而且多次和千面城有冲突。   总之就是分分合合相爱相杀的路子。   舟向月又问道:“你认识沈妄生吗?”   王小荷的声音一颤,提高了点:“你见到他了?”   屋里另外几人则一脸茫然,沈妄生又是谁?   舟向月正想说话时,余光忽然看见外面一大片雪白飞过,声音一沉:“那个黑衣女鬼又来了,我们得躲避一下。”   黑衣女鬼走在牛角水边的河岸上,无数的白色蝴蝶在她周围上下翩飞,宛如一场移动的落雪。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一个肌肉虬结的大汉拿着大刀站在那里,挡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第十门派金顶会的姜大鸿,虽然涉入玄学界的时间并不长,但之前早已以刀术闻名。   他听同伴说之前曾正面遇到那个黑衣女鬼,自己成功逃脱并没有什么事,似乎也没那么恐怖,便动了心思——   他擅长动手不擅长动脑,看现在这个架势,坎城里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个去找境主,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   倒是这个黑衣女鬼出场气势十足,看起来就是一副境主相,不如先杀了她试试!   他大吼一声,抄起刀就向黑衣身影劈去!   女人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微微抬起了头,似乎在透过黑色的面纱看向他。   霎时间狂风骤起,成千上万的白蝴蝶飞成了银白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尚未碰到姜大鸿,他突然一滞,手上的大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撕心裂肺地惨叫翻滚起来。   没有任何蝴蝶碰到过他,可他的身体就像前一天的魏觉一样鼓出了许多狰狞的凸起,转眼间变成开满白蝴蝶花的藤蔓。   密密麻麻的白蝴蝶从他身上孕育而生,飞入空中白蝴蝶的洪流之中。   地上很快只剩下一具干枯的躯体,上面纵横交错地覆满了恐怖的焦黑枯藤。   李黔骨带着断指阿毛躲在一边的民居里,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暗暗心惊。   断指阿毛瞪大了眼睛:“之前那个人,不是也正面撞上了女鬼吗?为什么那个人没事,他却……”   李黔骨暗骂了一声,“……可能是因为他做出了攻击性的动作吧,之前那个人只是意外撞上。也可能是看女鬼的心情。”   【咦,我也想问,为什么刚才可以现在不行?女鬼杀人真的看心情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认真的吗?当然是因为上一个人碰见的那位黑衣女鬼是个假货啊!】   【不要说攻击女鬼了,只要面对面跟她撞上,就必死无疑】   【我是觉得她就是境主的,所以在这个魇境里,杀死境主破境这一条根本不可行,因为她太强了,根本不可能杀掉她啊!】   【所以集齐境灵也很难,杀死境主也不可能,那要怎么破境啊?】   【哈哈哈哈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就内部消化咯~】   李黔骨看了看手上的指灵匣,脸色十分难看。   指灵匣指向随机的一个境灵碎片,一直指向黑衣女鬼附近的方向。   本来李黔骨都打算像姜大鸿一样去跟黑衣女鬼正面刚一下试试了,结果一看姜大鸿这个下场,立刻歇了这个心思。   可现在魇境里线索纷杂、扑朔迷离,他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不由得有些烦躁。   就在这时,一只纸飞机悠悠地飞到了他身边,落在他肩头。   “传信纸?”   李黔骨拿起了那只纸飞机。   用一点小法术,就可以让纸飞机悠悠地飞起来,甚至定向地飞向某一个人,这是一个挺基本的法术。   不过,发出这只纸飞机的人居然定向找到了他,足以见得还是有几分本事。   他打开了那只纸飞机。   只见上面写着——   “李道主,在下无名氏。”   “不知是否有幸与您合作?” 第146章 黑白   司马博闻没有加入任何一个门派,但他在魇境里一直混得相当凑合,主要是因为他有一个不错的脑子、一颗热爱八卦的心和一支很会写的笔,还有两个挺有用的道具。   一个可以定位出他所在的魇境里实力最强的境客。   另一个,则可以在单个魇境里查看两个人的身份。   一般来说,他进了魇境就会赶紧定位最强的那个境客,然后查看他的身份。   他记得境客榜排名前五百的所有境客信息,尤其是他们的行事作风。   如果查看到最强的这个人总体还算讲道理,可以合作,他就会去跟着混。   如果查看到是个动不动滥杀的变态,他就注意保持距离,不被那人发现。   毕竟破境是件一人成功、鸡犬升天的事,魇境里最强的那个大佬破了境,其他所有境客也就可以出去了。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隐藏身份——《魇境报》八卦栏目最受欢迎的撰稿人“追瓜者”。   《魇境报》是可以活人投稿的,大多数境客都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大家基本都会经常看《魇境报》,毕竟这是魇境官方唯一指定报刊,上面有很多最新魇境讯息,以及排名变动等等。   除了这些内容之外,阅读量最高的就是八卦栏目,尤其是那些看标题就惊掉人下巴的。   什么“惊!秦家预备家主实为家主私生子”啦。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疑似与翠微山付一笑有一腿”啦。   还有“境客榜‘千年老十’神秘人短命鬼的真实身份竟是他”啦。   虽然有的有依据,有的没有,但共同点是第一眼就抓住人眼球,让人欲罢不能地看下去。   资深八卦爱好者都知道,追瓜者出品,必属仙品。   司马博闻把热爱做成了事业,自己凭本事挣外快,获得了魇境的不少奖励,其中就包括那个可以在魇境里查看两个人身份的道具。   只是他虽然脑子厉害,但其他技能点实在不强,游走在大佬中间追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经常在魇境里险象环生。   而且,虽然他非常注意打乱放瓜的顺序,变装隐藏身份,但还是时刻担心被得罪的大佬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最近,他发现了一件性价比更高的事。   千面城悬赏了城主的私生子,那人的名字是“无名氏”。   这个瓜居然没有被他提前发掘,司马博闻捶胸顿足。   不过,在别人都在纷纷猜测这个无名氏是不是什么大佬马甲的时候,他已经嗅到了可以钻的空子——   他和悬赏令上的那个人看起来有几分相似,无名氏这个名字又可以重名。   他可以改成无名氏,然后假扮成那个无名氏,去接近大佬们啊!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他活着又愿意合作,这样去交给千面城,能得到的赏金比死的赏金多出许多。   而且他还是主动联系对方的,表示得到的赏金四六分,对方能拿到六万魇币,远远高于拿去一具尸体能获得的一万魇币,这就更能显示诚意了。   再加上他在道具的帮助下,每每可以慧眼识珠找到魇境里最厉害的那一位,他们更是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把他当成座上宾,甚至对他敞开心扉。   那些被他选中合作的大佬们都名声不错,至少都是守信的,而且也懂得道上的一些潜规则,不会做出先把他的腿砍了或者绑起来让他无法逃脱这种事。   等到破境之时,他第一时间开溜,那些大佬们便明白自己被耍了——但耍他们的是无名氏,关他司马博闻什么事呢?   司马博闻发现,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匿名马甲啊!   他甚至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个漏洞——哦不,在那个无名氏出现之前,这个名字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如果他被盯上,恐怕死得更快。   但在那位无名氏的带动下,不只是他,甚至连境客榜五百强里都有几个人给自己改名成了“无名氏”,对他的掩护作用就更强了。   司马博闻就这样假扮无名氏,顺利地过了好几个魇境,越来越得心应手。   世上魇境千千万,可以说遇到正主简直是比中彩票还难的事,他不信自己运气这么背。   这次,他也如法炮制,先定位了此刻魇境里实力最强的境客,然后查看他的身份。   他随即就纳闷了。   这人是无赦道一个刚刚入门不过一个多月的24k纯新手,境客榜排名五千名开外,根本是查无此人。   就连他旁边的那个断指阿毛,排名都能进前五百呢,却对他毕恭毕敬的。   司马博闻见多识广,心想怕不是哪个大佬钻了空子,占用菜鸟的壳子来了。   果然,他跟在那两人身后许久,然后就看到了那个“新手”拿出了无赦道主李黔骨的灵犀法器,然后使出了他的招牌杀招!   这下,司马博闻终于确定,这个钻空子的大佬竟然是无赦道主李黔骨本人!   这可是个重要的情报。   司马博闻仔细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和李黔骨合作。   一来是这个魇境实在是有些吓人,尤其是晚上,他一个人有点吃不消。   二来,李黔骨虽然在传言中有些变态,但就司马博闻之前的了解,他总体还是一个守信的人,而且懂道上的规矩。   嗯,契约精神最重要。   于是司马博闻给李黔骨发了一只纸飞机,坐等大佬给自己保驾护航。   他刚和李黔骨接上头,就听见落更的梆子声响起:“咚——咚!”   蝴蝶谷进入了屠杀的夜晚。   司马博闻表面淡定自若,心里惊声尖叫——大佬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终于等到夜晚,舟向月可以进城主府了。   城主府是一座拔地而起的五层楼阁,周围一片都是开阔土地。如果不是他提前在那片烧毁的废墟上等着,再想穿过那片空地潜进来就很难了。   和坎城的其他地方一样,城主府里一片混乱,一间间房间门窗大开,满地碎玻璃和打碎的各种器皿。   不断有人惊慌失措地抱着东西四处逃窜,又被冲进来的人一刀砍死,尸体重重栽倒在地上。   舟向月记得,城主府起火的时间应该接近后半夜了。   他还有时间。   他从地上的尸体身上找了一件那些人穿的奇异制服换上,把黑衣女鬼的那一套装好,小心翼翼地远远跟在冲进城主府的那拨人后面,一间间去寻找。   一般来说,档案怕潮,会储存在比较高的楼层。   他往上走的时候,还听见底下那些人在乱哄哄地问:“找到那位大人了吗?”   “没有……”   “快找啊!”   所以到底是在找谁啊,真好奇。   他想着想着便上到了四楼,这里的人声比底下几层少了很多,大概是上来的人本来就少,而且已经被杀过一遍,基本不剩下什么人了。   他迅速定位到“刑律司”几个字,看看左右无人,溜进了这个门户大开的房间。   里面的桌子柜子上到处都是厚厚的案卷,和别的房间相比,竟然不怎么混乱,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档案不值钱。   舟向月最讨厌看满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但也得硬着头皮找。   不过他运气还算好,很快就找到了日期最近的“通缉凶犯档案”。   最近三个月的就有厚厚一本,足见这个年代有多混乱。   他翻开档案,翻开几页之后,就看到了一张归档的沈妄生的通缉令,后面附了更详细的信息。   再看一次沈妄生的照片,尤其是配着底下列出的“事迹”,令人感叹这副白净的模样实在是很有欺骗性。   沈妄生从小就在道上混,不到十岁就背了人命债,十三岁开始被通缉,十六岁成为无赦道的二把手,截至目前十七岁,他在无赦道覆灭后流亡逃窜,一度被捕后再次逃脱,手上已是人命无数。   在这页信息底部是一大段判决书,大体就是说他如何如何穷凶极恶云云,舟向月也没仔细看,就注意到最后面写的“凌迟处死”四字,上面盖了一个红印章,“已行刑”。   他想起之前在客栈里听人说起过,三天前有个被凌迟处死的凶犯,或许就是沈妄生。   这页还有个“犯人遗物”栏,上面写着:子辰佩一个(存于刑律司,等待家属认领,三月不认领则销毁)。   舟向月又翻了翻,见没有更多信息了,便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最后在一个柜子上找到了“死刑犯遗物”的标签。   虽然他不清楚子辰佩长什么样子,但一打开柜门,就找到了它——这枚色泽温润的翡翠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是个挂坠,黑绳上串着红珊瑚珠,最底下系着一块雕工精致的翡翠,雕着一龙一鼠,鼠为子,龙为辰。   这块翡翠清丽如一汪春水,玉色澄澈通透,水头极好——只可惜摔出了个明显的裂痕,不值钱了。   舟向月不由得向这枚子辰佩伸出手去,刚碰到它,就听耳边一声: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沈妄生的子辰佩】!”   原来这东西也附了一个境灵碎片。   这么说,沈妄生一定也与这个魇境的核心背景有关。   只是不知道他与那个存在感极高的黑衣女鬼是什么关系——莫非是什么天人两隔的苦命鸳鸯?   这枚子辰佩本身也挺奇怪的,一看就是品质上乘的贵重物品,不像是沈妄生这种出身的人能拥有的。   当然,毕竟他财路广,也或许是他抢来的。不过,那样就应该叫“赃物”了?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弓拉满的声音随即传来,那人威胁道:“转过身来!”   舟向月慢慢地转过身去,同时思考着自己如果从这个房间的窗户跳下去,有几成活命的概率。   没想到,那人看到他的脸之后,突然一愣:“不知愁大人?”   舟向月也是一愣。   那人放下弓往前走了一步,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不太确定的上扬音:“……是不知愁大人吗?”   舟向月心想,你瞎么?   虽然舟倾这壳子也是个漂亮孩子,但不知愁可是个以绝世美貌闻名的妖孽,谁能有他好看?   而且不知愁的头发不是白色的么……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头发,忽然一愣。   长发上散落了一层银白的蝶翼亮粉,白天时还能看清是亮粉,此刻夜晚光线昏暗,竟像是他的长发真变成了闪亮如丝缎一般的银白色。   舟向月:……还有这等好事?   他飞快地回忆了一下之前在幻境里看到的不知愁,模仿他那种慵懒的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觉得呢?”   那人顿时悚然站直了:“大人,我们终于找到您了!请随我来!”   舟向月决定观察一下情况,走一步看一步。   如果假冒不被发现,被这个正在屠城的队伍当成座上宾当然是远远好于自己东躲西藏的。   他跟着那人下了楼,看到他们用来找人的简陋画像时,顿时沉默了。   ……嗯,他和不知愁同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发型身形是差不多,那还真有点像。   舟向月想,既然他们需要靠画像来找不知愁,就说明这附近没有能认出不知愁的人。   这么说,他假扮成不知愁,活到天亮或许没有太大问题。   片刻之后,他就被引到了城主府里的一处会客室。   看到这个房间里也有窗户之后,舟向月放心地走进去。   这里没有遭到洗劫,屋里华丽干净,甚至还给他端了茶。   舟向月不爱喝茶,就放那儿了。   那些人似乎对他这位“不知愁”充满了敬畏,没有人过来攀谈,都退了出去。   舟向月就在屋子里坐着想,所以这些血明王的部下一直在到处找的“那位大人”,就是不知愁?   说起来,确实是有传言说丧魔不知愁和曼陀宫主血明王关系不错,千面城和曼陀宗在一百多年前沆瀣一气,一度是玄学界最为头疼的噩梦。   血明王的这些人对自己这个冒牌货如此毕恭毕敬,看来传言不假。   不过,按照舟向月之前了解到的不知愁的性格,他如果需要别人这样去找他,那大概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呢?   死了?   ……不对,不知愁是活着被付一笑抓回了翠微山,然后死在凌云塔里的。   舟向月琢磨了许久也没想清楚,到门口试探着叫进来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少年。   门口的其他人也没起疑,还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舟向月摆摆手,表示没什么需要了。   这贵客待遇可真不错。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少年:“你们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   少年想了想:“宫主说,把人都杀完,找到大人就回去。所以应该很快了。”   为了防止露馅,舟向月也没敢问太多,只是聊天一样又问了问他们宫主的近况,有没有什么大事,需不需要帮忙之类的朋友可能会问的话,就又让那少年出去了。   那少年一问三不知,他依然没有搞清楚不知愁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夜过得异常平和,直到五更的梆子声再度响起,第三个夜晚结束,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舟向月的麻烦。   这让他意识到一点——如果不知愁当时在坎城,那他大概是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带任何千面城的人手,不然不会没有人认出他这个冒牌货。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曼陀宫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不想让千面城的人接触到他。   当时在这个地方的,应该都是曼陀宗的人。   “咚——咚,咚,咚,咚!”   天亮的瞬间,原本还富丽堂皇的城主府瞬间变成了废墟。   舟向月换好黑衣女鬼装后从里面钻出来,一抬头就发现空中到处都是飞舞的白蝴蝶,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看不见白蝴蝶的角落。   看起来每一个白天到来时,白蝴蝶的数量都会比前一天多不少。   也就是说,更加危险。   可能是因为蝴蝶的数量大大增多,此时空气中都肉眼可见地飘起了那种银白色的蝶翼亮粉。   随着一阵阵的风吹过,这些闪烁的亮粉就像流沙一样涌动,仿佛水晶球里漫天飘飞的雪花。   不少亮粉落在了舟向月的身上,他莫名觉得有点发痒。   他一转身,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或许到处都是蝴蝶不仅仅是因为蝴蝶数量在逐渐增多,还因为——   另一个真正的黑衣女鬼,静静地站在他的对面。   仿佛正透过黑纱冷冷地凝视着他。   舟向月:“……”   哦吼。   画面一度十分尴尬。   【哈哈哈哈哈哈,真假女鬼历史性会师!】   【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来~】   【老婆:光速去世】   【是冒牌货总有翻船的一天,老婆别怂,上啊!】 第147章 黑白   黑衣女鬼身形微动,漫天飞舞的白蝴蝶立刻黑压压地扑了过来。   第一只白蝴蝶转眼间就落在了舟向月肩头,他感受到皮肤仿佛被尖针戳了一下,不过并不痛——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没想到那只蝴蝶忽然抽搐两下,翅膀无力地打开,像片落叶一样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不动了。   下一刻,原本密密麻麻向他聚拢来的蝴蝶群像是突然嗅到什么极为危险的讯息一样,一下子呼啦啦地全部散开了。   舟向月周围几米半径内出现了一团仿佛真空一样的地带,所有白蝴蝶全部与他保持了距离。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蝴蝶都很怕他的样子?它们不是这个魇境里的大杀器吗?】   【注意看,是第一只白蝴蝶咬了他之后死了,然后其他蝴蝶纷纷退避。莫非他的血有毒?】   【卧槽卧槽,老婆这是什么毒药体质啊?】   舟向月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第一只白蝴蝶,是吸了他的血之后暴毙了么?   可他的血难道不应该……   哦,不对,这是舟倾的血。   再联想一下他心头的重叠伤口和秦家对他的态度,舟向月心中大奇。   ……秦家这是把舟倾炼成了什么剧毒生化武器吗?!   看见白蝴蝶全都退开了三尺远,黑衣女鬼似乎也疑惑地沉默了片刻。   舟向月正准备趁机开溜,没想到他刚想迈步,就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了了。   不好——   幽风掠过,那道黑衣身影转瞬间出现在他身边,一道寒光直直刺向他心口!   当!   一声激越清响,是利刃与玉石相击的声音。   黑衣女鬼手中的利刃割破衣服,碰到了舟向月挂在胸前的那个子辰佩。   “……嗯?”   舟向月听到黑衣女鬼很低很轻的声音,轻得消散在风中。   她伸出手,从舟向月衣服里拽出那枚子辰佩,摩挲了一下。   舟向月依然动不了,索性细细地观察近在咫尺的黑衣女鬼。   她的手不小,手指修长、骨节清晰,看起来很有力。虎口处有厚厚的茧,一看就是惯用刀的。   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只是帷帽下遮面的黑纱仿佛一层流动的烟雾,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见她低垂的眼眸,根本看不清。   不过,从黑衣女鬼看到子辰佩的这种反应来看,她确实和沈妄生有关系——   舟向月心想,按照这个魇境里人们的眼瞎程度,其实他和沈妄生也挺像的。女鬼不会把他当成沈妄生吧?   下一刻,女鬼放下那块子辰佩,对他指了指天上。   “帮我……找……”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几乎听不清楚。   舟向月抬头看了看,天上全是飞舞的白蝴蝶。   他试探道:“要帮你找东西?在蝴蝶群里面吗?找什么?”   女鬼微微点头,低声道:“杀人的那朵花……”   在白蝴蝶里面,找杀人的那朵花?   “叮!你已获得任务:寻找杀人惊梦引。”   舟向月感到身上突然一轻,他又可以动了。   一阵风吹过,面前黑衣女鬼的身影转瞬消失,仿佛那只是场幻觉。   周围只剩下无声飞舞的白蝴蝶,以及空中随风飘洒的银白色闪烁流沙。   【要在白蝴蝶里找一朵花?可白蝴蝶飞得满天都是,这怎么找啊】   【或许把白蝴蝶都吸引过来找?受伤了不是会吸引蝴蝶么】   【开什么玩笑,蝴蝶是闻着血味过来的,要吸引整个蝴蝶谷的蝴蝶,那得放多少血啊,人还有气么】   【而且要是流那么多血,蝴蝶全都飞来产卵,痛都痛死了,还能做任务?】   【好问题,所以这任务就是让人去送死的……真凶残啊,这个魇境能有人活下来吗?】   【看运气吧,说不定就有人运气好,直接碰到那朵花】   【那个,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他这个毒药体质根本引不来蝴蝶啊?蝴蝶现在见了他都绕道飞呢哈哈哈哈哈】   舟向月想,从已知的线索推断,这些白蝴蝶或许都是从“惊梦引的种子”在活人身体上生长开花,然后变出来的,它们就是“惊梦引”。   这算是杀人吗?   要是算的话,那么所有的蝴蝶都能算是杀人的惊梦引了,显然不太对。   不过,女鬼要找的是特指“那朵花”,那么或许是杀了特定的某个人的花。   既然他都获得系统提示了,那么很大可能像其他的境灵碎片一样,只要碰到,就会有提示。   那把蝴蝶都招来,全部摸一遍是不是就可以找到了?   ……可惜舟倾这个神奇的毒药体质,居然不能吸引蝴蝶,还会毒死蝴蝶。   那就只能动用另一个身体了。   ***   无名氏这边,他和南蓁、李婳声几人一起,又找地方躲藏过了一夜,等到白天时再次出来,向王小荷父母的家走去。   因为走的是昨天已经走过的完全相同的路线,他们很快就发现,周围的情景和人有些变化,和之前并不一样。   “是我记错了吗,”李婳声看着街边的一个小摊子,“昨天同一时间,他没有在这里摆摊吧?”   郑始第点头:“我也记得没有。这么说,这个白天和昨天的白天,并不是同一天?”   蝴蝶谷的夜晚都在重复同样的一夜,但现在看来,白天并非如此,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样。   南蓁说她要去找同学对一下信息,等会儿在王小荷家会合。   她走了之后,舟向月很快找借口自己溜到了河边一处隐蔽的角落,看着牛角水对面河岸上的石头,把自己和它换了个位置。   “叮!此身份附带神通【自由】已升级,可在可视范围内瞬间转移位置。使用时请注意相应灵力消耗。”   终于升级了,他第一次开轮回夜马甲的时候就看到说这个神通可以升级,但这么久没变化,还以为是骗人的。   河岸这边是比较密集的民居和街巷,那一边则大半是黑色的悬崖和空地,城主府坍塌的废墟也在那边。   舟向月走进了城主府的废墟里,周围一片空旷,没有人影。   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掏出了匕首。   虽然知道不会痛,但他还是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又准备好绷带,随后才在手腕上割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   此时此刻,境客正分散在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   钱多、孙谭和秦方正遇到了李黔骨几人,听说他居然和那位风云人物无名氏联手了,忍不住偷偷观察那个人。   钱多远远地看了一眼,莫名觉得……怎么那位大佬好像有点变化?   虽然他当时在那个考场魇境里也没什么机会和那位大佬说话,对他的具体模样没有清晰记忆了,但他就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是气质么?   就在这时,异象陡生。   原本在四处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忽然停滞了一瞬间,仿佛这个魇境出现了那么0.1秒的卡顿。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所有的蝴蝶骤然扑扇翅膀,疯狂地向一个方向涌去!   “怎么了?”几人愕然地抬头看去。   成千上万的白蝴蝶飞向天空,在空中汇成了雪白的洪流,宛如积聚起的巨大浓云,向远处滚滚前行,途径之处落下无数闪烁的银白亮粉,漫天逸散。   不仅是他们几人,整个魇境里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奇异的一幕,纷纷惊愕又恐惧地避让:“……这是发生了什么?”   因为对这些吸血白蝴蝶根深蒂固的恐惧,一时甚至没有人敢跟着白蝴蝶,去它们涌向的方向一探究竟。   ……那里该不会有一只巨大的虫母什么的吧?   这不是生化科幻恐怖片啊!   而从舟向月的视角,无数白蝴蝶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飞来,黑压压地扑向他。   ——都是被他的血引来的。   他的血,是魇境里一切嗜血邪物的最爱。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引的种子】!”   他被成千上万的白蝴蝶层层围住,远远看去,就像是废墟上空幻化出了一个透明的水晶球罩子,里面刮起永无止境的暴雪。   此时,舟向月不由地庆幸自己重生之后就奇异地失去了痛觉,他猜这大概是他那重生法术的附带福利。   不然,这么多蝴蝶都想来咬一口,够他痛晕过去了。   好在他割开的伤口不大,没什么可以下嘴的地方,绝大部分蝴蝶并不能捞上那一口。   这也是他考虑过可以承受的——对比之前的人,会发现蝴蝶其实是在追逐血,它们只会咬沾上了血的皮肉。   所以只要控制住出血量,就可以像郑始第那样,虽然被蝴蝶咬了还开了花,但依然能活下来。   舟向月耐心地坐在原地等待着,伸出手看血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缤纷缭乱的无数雪色蝶翼涌动飞舞,像在看一个梦一样绚烂的万花筒。   也像一个猎人,以自身为饵静静地等待他那珍贵的猎物。   一股异香忽然掠过鼻尖,馥郁而甜美。   舟向月猛然盯住眼前绚烂白色蝶翼中与众不同的一片。   他迅速张开手,抓住了蝴蝶群里唯一的那朵雪白花朵。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杀人惊梦引】!”   它和别的白蝴蝶一样飞在天上的时候,足以以假乱真,根本无法分辨。但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明显看出这是一朵状如蝴蝶的白花,而不是真正的白蝴蝶。   舟向月熟练地扎住手腕上的伤,用绷带紧紧地包起来,再把袖子放下来。   血味一消失,那些白蝴蝶顿时失去了方向,开始慢慢散开。   他的手臂上冒出了好几条细细的藤蔓尖,已经开出白花,变成蝴蝶飞走了。   他试了试,身体上剩下的黑色枯藤倒是可以拔下来,可惜那藤蔓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拔就会撕裂皮肉,又要流血,太麻烦了,干脆直接用袖子遮住。   他慢条斯理地打理着自己,弹幕却在集体发疯。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着都疼,他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   【不敢看了不敢看了,我的每一缕灵魂丝儿都在痛】   【之前我就发现了,老婆真的好像是个无痛症患者,从来感觉不到痛的!!】   女鬼给的任务完成了,只要把这朵花放在这里,让舟倾捡走,就大功告成。   等到舟向月镇定自若地走回去找南蓁他们时,李婳声迎面跑过来:“大佬大佬你有没有看到那些蝴蝶……呃?”   她一脸愕然地看着他的头顶:“大佬,你的头顶……”   嗯?   舟向月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触感奇异的嫩芽。   他一转头,就着街角的窗户玻璃,看见自己头上长出了一朵小白花。   这朵小白花好像有点问题,没有像它的兄弟姐妹一样变成白蝴蝶飞走,底下的茎也没有枯萎,还是嫩嫩绿绿的。   花枝很是细弱,他的头一动,花朵就弱不禁风地摇摇欲坠,雪白的薄薄花瓣看起来也十分娇弱。   舟向月:“……”   不知道强行拔掉还没枯萎的藤蔓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再加上这朵花长的地方有点危险,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可这副样子又太蠢了,于是他决定戴一顶帽子。   等他们走进王小荷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发现这里并不像昨天那样阴森空荡,而是有人来来往往,街坊邻居间也在说说笑笑。   还未等他们细想,南蓁也回来了。   她看见无名氏戴了顶帽子,神色显出几分探究,但也并没有细问。   她只是对他道:“我刚才碰见同学,他跟我说那个无名氏现在抱上了无赦道那两位的大腿。”   “啊?”   郑始第和李婳声之前听她说这个魇境里还有个无名氏,当时还没有多想。   现在再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才反应过来——那个无名氏,莫非是想冒充他们这边这位正版无名氏大佬,招摇撞骗?   “大佬!”李婳声兴奋极了,仿佛被冒充的不是无名氏而是她,“他是不是想冒充你!这不得赶紧去揭穿他的谎言啊!”   郑始第在一旁疯狂点头。   要在那个骗子口若悬河,将人忽悠得即将上当的时候,突然一下站出来揭穿他,让他羞惭欲死,恨不得连夜扛火车逃跑——   舟向月勾起唇角:“没事,不急。”   他转身又往巷子里走,扔下一句淡淡的“让他再蹦一会儿”。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两人:“……”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无名氏大佬……这是打算养肥了再宰啊。   他们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诡异而微妙的同情。   那位倒霉的无名氏朋友,你,自求多福吧…… 第148章 黑白(1更)   无名氏几人走到王小荷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这条巷子不像昨天那样阴森无人的原因——   王小荷家的门开着,一对中年夫妻正在进进出出搬东西。如果忽略他们和别人一样死白的脸色,会觉得他们从头到脚都喜气洋洋的。   看起来是王小荷的父母,他们还没有淹死在牛角水里。   这么说,每一个白天的时间不同,而且似乎并不是正常按顺序流逝。这个白天应该比前几个白天的时间更早。   女人正在和邻居说话:“……桌子椅子,还有沙发,挺旧了也卖不出去,你们要是用得上,晚上给你们搬过去。”   男人搬着一箱子玻璃瓶出来,看到门口的几个年轻人,问道:“你们找人吗?”   他们几人本来是要来找王小荷,继续探索她父母疑似被女鬼害死的真相的,突然看到两人还活着的这一幕,一时有点发懵。   舟向月点头:“请问这是王小荷家吗?”   男人一愣:“是啊。你们是?”   舟向月:“我们是王小荷的朋友。”   中年男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旁边的女人也看了过来。   男人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脸上堆起了笑容:“是小荷的朋友啊?快进来快进来!”   几个年轻人坐在干干净净的屋子里,每人手里都被塞了一颗枣子,那中年夫妻又张罗着给他们倒水。   几人面面相觑:提起王小荷,看她父母这副神情,不像是有任何心虚的样子啊。   男人搓了搓手:“你们都来坎城了,小荷怎么没来?”   李婳声捏着那颗枣子心道,怎么没来,快了,磨刀霍霍向爹娘呢。   舟向月道:“她有点事,会晚一些。”   “啊是这样啊,”那对夫妻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没事,想来也很快的!唉,也不知道她长多高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呢……”   李婳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一对父母难道完全忘记了,他们是把女儿卖进窑子了吗?   舟向月问道:“伯父伯母,小荷是几岁离开家的来着?”   女人一愣,叹气道:“十一岁啊。那年我们原本住的镇子遭了劫,什么都顾不上带就逃来坎城,一路担惊受怕,好不容易进了城,连最后的干粮都吃完了,小荷饿得哇哇哭……”   “好在那时候遇上了好人,给我们匀了几块饼子,又帮我们找了个可以赊账的地方先住下。还说小荷看起来身子结实,是块学艺的好苗子,不如跟了他们去,学一身本领,在这乱世好傍身。”   李婳声听到这里,不由得脸色微变,瞅了瞅无名氏大佬的脸色——却见他一脸认真地听着,没有露出半点异样的神色,就像他确实只是“王小荷的朋友”一样。   她不由得心想,大佬这演技当真厉害,怪不得之前她和郑始第被他骗得团团转,嗐。   女人说着说着,忍不住抹了抹泪,“唉,我们家小荷命苦,跟着我们就没过过好日子。”   “她小时候我们在乡下种地,她走路都没走稳,就得背着箩筐去割猪草。”   “后来连年大旱,地都干裂了……我们变卖了田产去逃荒,结果路上又遇上打劫,钱都没了不说,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搬到镇子上,结果刚刚积攒一点家产,那镇子又遭了劫,我们兵荒马乱地逃来这里,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男人咳了一声,示意她别在客人面前说这么多。   女人如梦初醒,擦了擦眼泪,长长叹了口气:“学艺苦啊……可至少能有口饭吃,不必跟着我们这么没用的父母,辛辛苦苦挣扎半辈子,最后什么都剩不下来,还整天担惊受怕。”   “我的小荷啊,我就盼着她能有个傍身的本领……能好好地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舟向月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就说了一大堆,这番话显然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   几人听得神色各异。   难道说,王小荷的父母真是被骗了?   他们以为女儿跟了好人去学艺,根本不知道她其实是被卖进了窑子。   舟向月见中年女人说着说着渐渐沉默了下去,开口问道:“不知道小荷还有兄弟姊妹吗?”   女人一愣,神色有几分哀戚:“没有……活下来的就只有她一个。”   她垂眼轻声道:“这世道太乱,她一个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我和她爸不想成为她的拖累,就努力挣钱给她攒攒嫁妆,虽然我们家没什么钱,但女孩子总得有点傍身的东西,别让夫家看轻了她。”   “哦……”舟向月又问道,“这几年她挺辛苦的,伯父伯母没去看看她?”   女人道:“我们去卖艺班子找过她,但她师父说,学艺辛苦,怕我们看了心疼,也怕她见了我们便撒娇,没让见,让把给她的东西放下就走了……他们也经常去别的地方,不是一直在附近。”   男人给女人递了块布:“小荷也快回来了,就别哭哭啼啼的了。”   “嗯,嗯……”女人连连擦眼泪,破涕为笑,“我高兴嘛,现在咱家日子好了,女儿也大了,等她回来,我们就搬走,给她找个好夫家,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对了,”她看向舟向月,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问他姓名,“这位小伙子……啊,怎么称呼呀?”   舟向月微笑:“您叫我小无就好。”   “哦,小吴,小吴,”女人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知道你和我们家小荷……?”   舟向月笑眯眯道:“是朋友。我们都是小荷的朋友。”   “哦哦,好……”女人的表情有一点失落,不过马上又高兴起来,“你们慢慢坐,我去街口买点吃的回来!唉真是不好意思,这几天忙着打包东西呢……”   李婳声随口道:“看您家里这么多瓶子箱子,都收得好整齐。”   女人笑了:“是啊,都是捡来攒的,能攒一点是一点,都是给小荷攒的嫁妆呢。”   舟向月站起身来:“不用麻烦了,小荷托我们来看看伯父伯母,我们还有事,抱歉没法久留了。”   “啊,这就走呀?”中年夫妻都茫然地站了起来,“不再坐坐,吃点东西?”   “不了不了,”几人看出舟向月的意思,也一起婉拒了中年夫妻的好意,又被他们热情地送到了门口,沿着小巷走出去好一段路,才停下来。   “大佬……”李婳声感觉自己心里都有点不忍,“所以说,王小荷他爸妈其实是……”   南蓁道:“不像是装的。”   舟向月点点头:“要验证真假倒也容易,问问周围邻居就知道了。是不是只有王小荷一个孩子,他们平时生活如何,最近在干什么。天长日久,如果真的有问题,最后肯定都是瞒不住的。”   反正今天这对夫妻在家,他们恐怕没有什么机会进屋子去搜索,那就去问问看吧。   ***   舟倾壳子里的舟向月拿到了那朵无名氏藏起来的“杀人惊梦引”,就去找黑衣女鬼交差。   弹幕都在纳闷。   【为什么无名氏豁出命来拿到的境灵碎片,就这么扔在这里了?还这么巧被他捡到了?】   【我不信这是巧合,他们之间肯定有关系吧?】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交流啊!】   【等等,有没有看过老婆之前那场梨园梦魇境的朋友?他当时是不是开了马甲?!】   【卧槽,你的意思是无名氏就是他的马甲吗?】   【什么什么???我的两个老婆竟然是同一个人?!双厨狂喜!】   【冷静冷静,这只是个猜测】   话虽如此,舟向月已经发现自己“舟倾”这个身份的围观鬼数在疯狂上涨了。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这个,跟着天空中白蝴蝶的踪迹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城门口找到了那个黑衣女鬼。   城门口的外面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白雾,其他什么都没有。   清瘦修长的黑影身影静静地站在烧毁的城垣下,无数白蝴蝶在她身边无声地飞舞,像是一幅葬礼上的黑白画。   舟向月把那朵花给她的时候,她看着它沉默了许久,又将花还给了他。   舟向月有些意外,发现女鬼还给他的除了那朵花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卷。   纸卷上洇染出一层层深深浅浅的红褐色,仿佛被血染透。   “……送到翠微山。”   叹息一般的低哑声音被风送入他耳中。   翠微山?   这是真的出乎了舟向月的意料。   一瞬间,他竟有点分不清这个黑衣女鬼是魇境里的鬼魂,还是像他一样来自外面的人。   就在他怔愣的那一刻,面前的黑衣身影消失了。   就像上次消失一样毫无征兆,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走了一片蝴蝶形成的幻象。   “咚——咚!”   落更的梆子声就在这时响起。   周围骤然昏暗下去,空中飞舞的白蝴蝶变成飞扬的火星,白昼陷入黑夜。   城外原本一望无际的空茫中忽然显出杂乱的黑影,隐约能看出山石草木的轮廓。   城门口燃起火光,立刻有人发现了他:“谁!谁在那里!”   舟向月拔腿就往外跑。   箭矢破空之声从空中嗖嗖传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身后。   凌乱的脚步声也向他冲了过来,夹杂着咒骂与高喊:“这里还有一个!”   “抓住他!”   “杀了他!”   舟向月很快就冲进了黑暗之中,发现两边都是高高的悬崖和山石,上面是成片成片枯死的草丛。   纷乱的影子中,居然有一条路——也只有这一条路,通向黑暗深处。   就像专门在等待着他一样。   身后追杀的脚步不断逼近,他别无选择,只能埋头往前冲。   舟倾的身体实在不适合逃命这种极限运动,他很快就感觉一股窒息感从胸口涌起,四肢越来越沉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这时,胸前忽然有什么东西开始发烫。   ——是沈妄生的子辰佩。   那块原本温润冰凉的翡翠发烫得毫无征兆,几乎像是要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一段不属于舟向月的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   ……不对,是他成为了另一个人。   沈妄生。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胸前子辰佩的触感猛然消失了。   然而追杀的脚步声还在身后不远处逼近,他在拼命地奔跑。   “呼……呼……”   他疯狂地喘息着,喉咙中是撕裂灼热的痛,气管里翻涌着干涩的血腥味。   他的身手一向很好,但在无休无止的追杀下,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经被逼到了极限。   “站住!”   嚓——   箭矢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带起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前面就是悬崖。   他已无路可逃。   夏夜的风从空旷的前方迎面吹来,那里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之中,对于无法看透黑暗的人来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未知。   他没有停下。   从悬崖坠落的瞬间,野兽一样的求生本能让他蜷缩起身子、抱住头,缩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筋骨。   噼里啪啦的草叶折断声和呼啸风声在耳边掠过,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尖锐的叶片和粗糙砂石擦破。   他好像撞到了一连串的东西,听到树枝咔嚓折断的脆响,他的骨头恐怕也断了不少。   不知滚了多久,他终于停在一片茂密的草丛里。   喉间一片腥甜,身上没有一处不痛。   可是在那片血腥味中,他闻到了一股清雅如梦的花香,像是临死前的幻觉。   ……不是幻觉。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透过血红笼罩的视野,看到身边无数茂密枝叶生机勃勃地指向天空,蓬勃绿叶掩映间,隐约可见枝叶顶端一朵朵雪白花朵,仿佛一只只白色的蝴蝶。   啊,他掉进了一片长满野姜花的山坡。   闻着这梦一样的馥郁香气,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不想动了。   他心想,自己要是被抓住,死是肯定免不了的。干脆利落的死都不用想,可能会是凌迟……   不好,那太痛了,他怕痛。   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那个悬崖很高,追杀他的人不可能像他一样不要命地跳下来,他们可没他的本事。   所以等到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可能都已经腐烂了。   不知愁给活着的他开了那么高的悬赏,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他一想到那张漂亮脸蛋上的表情,就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身为无赦道的二当家,他给千面城主不知愁制造过不少麻烦,可谓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绝不会想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必定要把他抓回手里折磨。   不知愁亲自带领千面城灭了无赦道,还抓住了他——不过又被他跑啦,还放跑了不少人。   逃亡的所有人里面,他的悬赏最高。   他总去惹不知愁,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   都是道上混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那个美貌妖孽不顺眼,总要给他找点麻烦才舒服。   如今,一想到就连他的死都能让不知愁不痛快,他就觉得痛快极了。   茂密枝叶掩映满眼,野姜花香飘十里。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大地上无边的黑暗衬出了天空中绚烂的星河,以及星河下翩翩如雪的野姜花。   他想,可惜了,这是晚上。   要是在白天,他就能看见满山漫野的野姜花。   青翠欲滴的花丛里,是大片大片的洁白花海,就像是无数雪白的蝴蝶纷纷落下,蝶翼翩飞间散发出阵阵梦一样的甜美芬芳。   他想,就这样死了,挺好的。   死在这样美的花香里,让他那充斥着杀戮和血腥的十七年人生,仿佛只是一场梦。   天亮了,白蝴蝶就飞走了。   梦醒了,他就可以离开了。 第149章 黑白(2更)   舟向月醒过来时,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味。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沈妄生的记忆里。   被黑衣女鬼托付了将东西带去翠微山之后,他出了城,随即就莫名地代入了沈妄生的身份。这只是一个幻境,标志就是消失的子辰佩。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经历着沈妄生的过去,甚至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并不能控制这个身体。   沈妄生醒来后,第一反应是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被不知愁抓回去了,下意识地保持着闭眼一动不动,装作自己没醒。   他手指微动。   自己没有被捆着。   身上覆着一层柔软的东西——是一层薄被子。   遮住了他的手。   他好像躺在床上。   ……没有被捆着,还给了他一张床。   不知愁怎么可能对他这么好。所以,他难道不是被不知愁抓住了?   借着被子的遮掩,沈妄生轻轻摸向自己腰间——他把随身的匕首藏在那里。   他摸了个空。   背后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无论他是不是落到了不知愁的手里,抓住他的人显然已经知道他随身携带利刃,不是好人。   就在他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做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沈妄生隐隐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   手边没有利器,如果对方身上有利器,他很难一招制敌。   不过,他身手敏捷——听这个脚步声,来的人就算习武,也没他厉害。只要他先发制人,可以在那人叫出声来之前,拧断他的脖子。   可是在那脚步声走到他附近之前,他的狗鼻子忽然在清苦的药味里辨认出了另一种味道——炖得软烂的肉汤的香味。   就这一瞬间分神的工夫,一只温暖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一种莫名的直觉忽然涌上心头——不要反抗。   反抗会有很危险的后果。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凭着直觉躲过了许多次杀身之祸,也多次从不可能的绝境里逃出生天。   沈妄生压抑住自己暴起反拧住那只手的本能,继续不动声色地装晕。   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子声音在他头顶道:“不烧了。醒了吗?”   这是在问他?   沈妄生在心里冷笑,我醒了会告诉你?   床头传来瓷碗与柜子触碰的轻响,还有陶瓷调羹与碗壁碰撞的“叮当”轻响。   那股肉汤的香味更浓了,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被他吸进去。   咕噜噜噜噜噜——   他还在装睡,肚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卖了他。   沈妄生:“……”   “醒了?”另一个音调略高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兴冲冲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又多了几分失望,“这不是还晕着呢嘛。”   男子好像轻笑了一声:“装睡呢,孩子害羞。”   女子噗嗤笑了:“哎哟,这么害羞啊。”   沈妄生:“…………”   这下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他睫毛微颤,像是刚刚睡醒一样迷茫地睁开了眼:“我……这里是……”   女子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他床边,“你差一点就死了,被我们好不容易救回来了。还不快说谢谢伯父伯母。”   沈妄生脑子里有点懵,但还是继续装出那副刚醒来迷惘无知的模样,“……谢谢伯父伯母。”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真是他们救了他?   坐在他床头的女人和站在旁边的男人看起来都像是三四十岁的年纪。   女人五官明媚,眼睛笑得弯弯。她似乎很爱笑,眼角有清晰延伸出的鱼尾纹。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气质沉稳儒雅,脸上也有一丝轻微笑意,但这笑意不达眼底。   沈妄生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们一眼,就装作腼腆地错开目光。   打量别人的目光太过直接,会引起警惕和反感。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寻常的中年夫妻。   舟向月旁观者清,心想住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敢从那悬崖底下将沈妄生这么个上不知底细的伤重之人捡回来,还能将他救活的人,基本不可能是普通人。   在乱世之中,普通人或许能苟活,但早晚是没有活路的。   沈妄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更要避免让自己陷入未知的被动局面。   女人从床头端起那碗汤,“你可真厉害,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吧?那么高,你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父母要知道不得心疼死了。”   “听你肚子咕噜咕噜叫,饿了吧?你这小身板瘦骨嶙峋的,是不是很久没吃顿好的了。”   “火腿野鸭子汤,”她把碗塞在沈妄生手里,“慢点吃,小心烫。”   沈妄生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粗瓷碗。   乳白清透的汤汁里,放了好几大块炖得软烂的鸭肉,还有晶莹剔透的鲜红火腿片。   蒸腾白汽中,可见汤里隐约漂浮着香叶、白参和薏米,奇异撩人的药香混着肉汤那股浓郁清鲜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沈妄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是真的有好一段时间不曾吃过正经的饭了。做阶下囚的时候伙食自然不怎么样,之后一路逃亡,更是不可能好好吃饭,大多时候都是在城里偷个饼子、在野外摘把野果勉强果腹。   这碗汤……   沈妄生脑子里刚冒出“可能有毒”的念头,就被自己逗笑了。   若是这对夫妻要杀他,把他扔在悬崖地下原地不管就是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把他弄回家里再给他的汤里下毒。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汤里真有毒,反正他本来已经打算要死了,死前喝一碗汤也算赚了。   毕竟这汤太香了。   第一口还能勉强保持矜持和谨慎,但那肉香浓郁的汤一入口,感觉香得连舌头都不是他的了。   鸭肉汁水丰盈、肉质细腻,肥美丰腴的鲜味在舌尖打转。   火腿片切得很薄,咸鲜味融入了汤汁,剩下浸满了汤汁晶莹如纸的火腿片入口,是一种轻盈而油润的脂香。   沈妄生吃得唏哩呼噜,一碗汤转眼就喝得干干净净。   女人一脸满足地看着他喝汤:“好喝吧?我也觉得可好喝了。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沈妄生回过神来,低头看着碗里:“我姓陈。陈生。”   “哦,生生啊,”女人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空碗,递给身后的男人,“那和我们家老陈是本家呢。老陈煮汤可好喝了。”   沈妄生抬眼,对她腼腆地笑了笑。   ……其实心里在想,生生是什么恶心名字啊?!   舟向月想,沈妄生长的这副模样,看起来就是一个乖巧无害的少年,面皮白白净净还会脸红。   在长辈看来,这就是那种最腼腆懂事的好孩子,怕他老实吃亏的。   他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无赦道的二把手,凶名在外,估计和他这么会演有很大关系。   伯父很快就又端了一碗鸭子汤过来,这回微笑里似乎真诚了几分。   沈妄生一连喝了三碗汤,被伯母叫停了:“饿久了,得缓一缓,别一下子吃撑了。”   他肚子里有了油水,熨帖多了。   沈妄生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就算是断头饭,这也相当不错了。   他伤得重,断了许多根骨头,暂时下不了床,就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和伯母聊天。   伯母简单说了他们是怎么发现他的——走在从镇上回来的路上,闻到血腥味,发现野姜花丛深处有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孩子。   满身都是血,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怪可怜的。就救回来了。   全程没提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利器的事情,或许是那把匕首在摔下山崖的时候掉了。   又慈祥地问他多大了,生日是哪天的。   沈妄生乖乖答,生日是六月十五,就快满十七了。   生日当然是胡诌的,他没爹没娘的没人替他记着生日,无赦道主、他的养父,则告诉他找个大凶的日子当生日就行。于是沈妄生告诉别人,他的生日是七月半。   现在他隐姓埋名逃亡,姓名是假的,生日自然也是假的。   伯母听了,却是一愣:“六月十五?……嗯,好日子啊。”   她有一瞬间的怔忪,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继续和沈妄生聊天。   舟向月听着听着,倒是听出点门道来。   他们聊得随意,但不仅是伯母在问沈妄生的情况,沈妄生也绕着圈子在打听这对夫妻的情况——   伯父姓陈,伯母姓张。   伯父是读书人,伯母也是大户人家千金出身,遇到这乱世,便避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镇外,过着像隐士一样的避世生活,一个月去几次镇里补充物资。   她话虽说得滴水不漏,舟向月却能听出些破绽。   这附近就是千面城、曼陀宗和无赦道的地盘,还有许多其他大大小小混战的帮派。两人如果真是她所说的这般简单清白出身,几乎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活这么久。   而且,他们大可以有条件找到他们能活得更安全逍遥的地方。   这个时代虽是乱世,但也并不是没有被玄门正道庇护之处,他们却偏要跑到这个地方来隐居,要么是有目的要来这里,要么……就是他们本身的身份,不被玄门正道所容。   换句话说,不是好人。   沈妄生或许对此也有疑虑,但他想反正他现在伤成这样,跑也跑不远。既然是被他们捡回一条命来,就算他们心怀歹意,他也没法反抗,还不如破罐子破摔,闭上眼享受享受他们的照顾。   只是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乱世的人情也不是这么好还的。   倘若他们真的只是发发善心救他一命,等他伤好一些,就赶紧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简单而平静。   最开始,沈妄生伤重未愈,伯母不让他出门,顶多就是下床在屋子里走一走,吹风也不让。   他不像原来那样日日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还天天被伯父投喂各种美味又养生的肉鱼蛋和新鲜饭菜,居然破天荒的胖了一点。   一个傍晚,伯父伯母对他说有事要出门,给他留了饭,让他记得吃。   沈妄生一个人在屋里对着镜子撩起衣襟,捏了捏劲瘦腹肌上覆盖的薄薄一层软肉,脸色变了又变。   ……再这么下去,要被养废了。   要是再被不知愁的人找到,恐怕跑都跑不掉。   他心头甚至涌现了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对夫妻怕不是口味奇怪爱吃人肉,所以捡了他回来养着,专等养肥了宰掉吃吧?   无论如何,这两人绝对有古怪。   他的伤已好了大半,至少能行动如常了。但他留了个心眼,装作自己腿伤尚未愈合,每天还只能扶着墙慢慢行走。那对夫妻也并未起疑。   正好他们两人都不在家,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沈妄生从不是个犹豫纠结的性子,他什么都没有拿,出了屋子。   之前好多天没出过门,一出门就见外面朗朗夏夜,夜空中一轮满月,月华如水。   晚风送来馥郁的野姜花香气,山间的草木树叶沙沙作响。   他悄悄离开了院子,身影隐没入黑夜,没有回头。   只是他走入山野之中后,没多久就发现了古怪——他竟然又转回来了。   入夜的山野之中荒无人烟,但满月如银,光辉淡淡地洒向地面,隐约照亮崎岖的山石与茂盛的树丛。   竟然迷路了?   沈妄生不信邪,又向黑暗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看着月亮的方向——满月的光芒太亮,星河黯淡,无法用启明星辨认方向。   ……不知第几次又走回来时,沈妄生终于气得踹飞了脚下一颗石子,骂了一声。   沈妄生不明白缘由,舟向月却一眼就能看出这里面的门道。   这是个阵法制造出的鬼打墙,可以防止外来者找到位于阵眼的小院,也可以困住阵中的人,让他走不出去。   沈妄生不懂这些,他根本不可能从这里离开。   舟向月想道,所以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么?   那对夫妻装了那么久的好人,果然目的就是要把沈妄生困在这里,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沈妄生一直走不出去,却倔强地试了一次又一次,还尝试着不走道路,跋涉进茂密的花丛——但结果仍是一样。   ……行吧,老天也不让他走。   就在他终于泄气,抬腿往回走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花丛远处传来的隐约说话声。   他的耳力一向极好,听墙角是一把好手。   他听出那是伯父的声音,但声音很低,又夹杂着草木摩挲的碎响,他只勉强听清了小半句。   “……就送去给不知愁吧。”   “不知愁”三个字落入耳中如晴天霹雳,让沈妄生一个激灵,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说话人却极为警觉地察觉到了什么,厉喝道:“谁?”   不知愁本能地伏低了身子,缩在花丛边一动不动。   一只斑鸠被惊动,扑簌簌地飞起来,飞向了远方。   伯母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带着笑:“瞧你吓的,一只鸟罢了。”   伯父道:“你粗心大意,我可不就得时刻仔细。”   伯母嗔怒:“你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伯父笑道:“那可不,我就比你挑伴侣的眼光好。”   说笑和打闹的声音落在沙沙的草叶声中,而沈妄生则无声地潜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下意识地到镜前摘掉了自己衣服和头发蹭上的草叶和泥土,让自己半点也没有出去过的痕迹。   ……送给不知愁?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努力想找到一个合乎情理又不是他想的那个解释,却一次次地失败。   这对夫妻既然能送东西给不知愁,想来要么是千面城的人,要么也一定与他有往来。   那么,他们应该会知道不知愁对他的悬赏——拿获者赏金一百五十两银,打死者赏金一百两银,报信者赏金八十两银。   哪怕是对富贵之家来说,一百五十两银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伯父伯母把他带回家,带着笑脸给他疗伤,或许还用了什么方术道法,把他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原来,他们是想要把他活着交给不知愁的。   沈妄生冷静得出奇,做完伪装后,就悄悄去厨房拿了一把刀。   不是砍刀,他长处在灵巧敏捷,不擅长使用那种笨重的武器。   是一把剔骨刀,近似他惯用的匕首,可以一击致命。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在窗边坐下来。   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那对夫妻的。   他们终于来了。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沈妄生镇定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将剔骨刀揣在了袖间,他最顺手的位置。   然后打开门。   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郁的面汤香气。   伯母笑得弯弯的眼睛带着亮光看向他:“生日快乐,生生!岁岁欢愉,万事胜意!”   她手里捧着一大碗面,碗里青翠欲滴的小青菜、色泽红艳的番茄和满满的肉末堆在洁白的细面上,还卧了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热腾腾地冒着气。   沈妄生一愣,手还握在刀柄上,这才想起来今晚满月,正是六月十五——他随口胡诌的生日。   这和他预想的场景太不一样了,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快快快端一下……”伯母嘴里直吹气,“嘶烫死我了。”   沈妄生怔了片刻,悄悄松开了衣服里握着刀柄的手,接过那一大碗长寿面。   然后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谢谢伯父伯母!”   伯母拍拍他的头:“生生啊我们出门你怎么没去吃饭呢?是我们没给你过生日,闹情绪了?哎呀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抱歉啊,我们刚刚好有事,回来才发现你没吃面。原来的面都坨了,老陈自己吃了,又给你下了碗新鲜的。快吃,我们都陪着你吃,可不许闹脾气了啊。”   沈妄生抿了抿唇。   他想着离开,没有去吃伯父伯母给他留的晚饭,所以没发现那原来是一碗长寿面。   三个人在桌前坐下,伯父又端来了几盘菜来,不过长寿面只有沈妄生面前的一碗。   他在伯母的催促下拿起筷子,眼眸深沉地望着面前的面。   这碗面里,会不会加了料呢……   筷子一戳,荷包蛋就戳破了,金灿灿的蛋液流出来,裹在洁白的细面上。   沈妄生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刚要往嘴里送,看到伯父伯母两人直直盯着他的眼神,忽然顿住了。   伯母催促道:“生生你快吃呀!这面要再坨了,我可不帮你吃啊!”   沈妄生道:“……听说吃长寿面不能咬断。咬断了会怎么样?”   两人一愣,都笑了。   伯母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不会怎么样。面条那么长,怎么可能不咬断?随便你怎么吃,都是大吉!”   “哦。”沈妄生点点头,把面条送进口中。   他咽下一口面,露出一个热泪盈眶的微笑:“真好吃。”   伯母笑道:“真这么好吃?看把孩子馋的。”   汤汁鲜甜,蛋液滑嫩,面条细腻。   确实很好吃。   沈妄生像第一次见面时喝那碗火腿野鸭汤一样吃得唏哩呼噜,伯父伯母则笑盈盈地看着他,也开始吃另外几盘菜。   沈妄生抱着一种吃最后的晚餐的心态吃完了一整碗面,才餍足地停下。   他想,这大概是最好吃的长寿面了。   毕竟他以前,从来没吃过长寿面。   几人说说笑笑吃完了一顿晚饭,伯父伯母又拉着他聊了会儿天,才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两人也离开了。   他们一走,沈妄生扶着院子里的墙,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原来,这一晚还没准备动手。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月光发愣。   沈妄生忽然觉得很疲惫。   其实他已经逃累了,不想再活了。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可以,不要死在不知愁手里——因为他肯定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地死去。   但是,如果他没得选择……   他双腿屈起,把头埋在手臂间蜷缩起来,像一只失去了母兽的小兽,孤独地蜷缩在野地里。   他想,自己的命本就是伯父伯母拣回来的。   如果他们是要拿自己去跟不知愁交换点什么,就让他们换呗。   他这条贱命到了尽头,原来还能有点用。   夜深了,清凉如水的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光彩莹莹。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远远传来隐约的哭声。   沈妄生站起来,皱着眉凑近院墙。   是伯母的声音。   她怎么深夜在哭?   沈妄生莫名觉得心像被揪住一样喘不过气,他悄悄出了院门,远远地看见伯母蹲在远处的墙边,在烧纸钱。   伯父三两步跑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拍着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   沈妄生站在黑暗深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燃烧的纸钱在暗淡的火焰中飘飞起来,飞入无尽的黑夜,仿佛火焰的蝴蝶。   伯母靠在伯父的肩头低低地抽泣着,在反复念叨一个名字。   “阿晏……我的阿晏……”   她哭得那样哀切。   好像在呼唤,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第150章 黑白(1更)   伯父把伯母扶起来,给她披了件衣服。   沈妄生远远看着,觉得伯母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这样的她……不像是平时那样总是笑意盈盈的开朗模样,却像是困在一段难以走出的伤心事中。   忽然间,伯父抬起眼,远远地看到了他。   他随即错开目光,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搂着伯母慢慢地扶她进了屋。   墙角的火堆熄灭了,最后一丝火星也飘飘摇摇地消失在夜空里。   外面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沈妄生却预感到什么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果然,过了一会儿,伯父一个人出来了。   他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一贯温文尔雅,气质沉稳。   可在这个满月的夜晚,沈妄生却看到他脚步有几分蹒跚,泄露出一丝疲惫的老态。   他走到沈妄生旁边,低声道:“明天早上,小静就会忘记今晚的事情,也想请你也不要和她提起。”   小静是他对伯母的称呼。   沈妄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伯父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原本有个孩子的,生日就是六月十五。”   沈妄生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说生日时随口胡诌,是在七月半以外随便挑了一个。说个七月十四或者七月初七不好吗,怎么偏偏就说了六月十五?   “小静生他那天,我们住的那个镇子出事了。她那晚难产,孩子最后没保住。我们连夜匆忙逃离,她也没能休养好,之后就落下了病根,没法再要孩子了。”   伯父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沈妄生,目光落在黑夜的远处。   沈妄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   伯父低声道:“……小静总觉得是她的问题,后悔她怀着孩子时太任性,不愿吃东西,结果孩子长得太慢,生生拖到那一天才生,结果就遇上了骚乱,才没能保住。可是根本不是她的问题啊,谁又能预料到这种事呢,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两个……”   他低下头,颓然将双手插进了浓密的发间,“可她从此之后就留下了心病。平时看不出来,但到每年六月十五的晚上,她就会特别难过地思念那个孩子……”   “抱歉啊,生生,”伯父看向沈妄生,“今天是你生日,你伯母她不是故意想扫你的兴的,她控制不了自己……你刚好和那个孩子同一天生日,我们看到你,就像看到他一样。”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我们的阿晏如果活到今天……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阿晏。沈妄生想。   想来是个很好听的名字,饱含着父母对他的期许和祝福。   这世道怎么这么奇怪呢,阿晏这样被人满心盼望的孩子活不下来,而他这样无人期待的贱种却像不值钱的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沈妄生拍了拍伯父的肩膀,像一个大人一样郑重地对他道:“伯父,我懂的。我不会在伯母面前提起她的伤心事。”   伯父凝视他良久,脸上有一丝微笑,眼里却沾了泪意:“生生,你是个好孩子。”   那一晚过后,沈妄生和伯父十分有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沈妄生没有再装腿伤,开始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干活。   其实也没多少活可以干,他们好像做什么事都轻轻松松,而且外表的年龄也远小于他们实际的年龄。   沈妄生想,伯父伯母其实有秘密。   就像他也有秘密一样。   何必探究那么多呢,如果有什么事情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   ……或许他们隐居在此,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头上挂着巨额悬赏。   不然,他们何必把自己一直留在这里?   如果他们真的就是想把他交给不知愁,那只要像关个囚犯一样把他关起来就好了,又何必对他这么好。   他那种野兽一样的求生本能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残酷厮杀中磨得如同一柄利刃,可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活得这样简单的时候,好像也把那种紧绷的本能扔掉了。   沈妄生是这样想的,不过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本能还是本能。   那天,他本已熟睡,半夜却忽然惊醒,听见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翻身起床,像一道暗夜里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潜了过去。   是个身形瘦小的小偷。   舟向月看到这里有些惊讶,也不知道这小偷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不是有阵法吗?   确实有小概率会有人误打误撞闯过阵法,但这个……不会是那对夫妻故意的吧。   沈妄生脾气不算好,睡到半夜被打搅,更是起床气十足,直接一脚给那小偷踹进米缸子里去了。   然后又掐着脖子把摔得七荤八素的小偷拎起来,狞笑着问他:“偷了什么?”   那小偷吓得魂飞魄散,被他掐得几乎喘不上气,就差哭着喊救命了,“一,一盏杯子,一个首饰盒子……我都给爷爷您还回来!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饶我一命!”   “……嗯?”   沈妄生忽然听出不对,对着外面微弱的光一看那小偷的脸,不由地脱口而出:“猴子?”   猴子也是无赦道的小喽啰之一,他又瘦又小不能打,一般就帮着偷偷东西。   猴子一听他的声音也愣了,“……生,生哥?”   沈妄生拎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他从院子里拖到了外面,一直拖到草丛里才放手。   他低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猴子连连咳嗽几声,揉着脖子委屈道:“这里离白鹿镇也不远啊哥。我这不是正好半夜跑路么,看到这里有个房子,就摸进来,没想到您这尊大神在这儿呢……”   沈妄生问道:“其他人呢?”   猴子掰手指算了几个人:“……小荷去当镖师了,麻子去当神棍了。其他人我也不知道了。”   他重重叹一口气,“唉,道主也死了,生哥你也没音信了,我就只好当回小偷了……生哥你知道吗,不知愁那家伙竟然把无赦道给收编进千面城了!”   沈妄生听着这些,一时竟觉得有点遥远。   千面城收了无赦道。所以呢?那也是他养父的帮派,养父死后,好像和他就再没有关系了。   猴子嘘嘘叨叨地说了一通,爬起来对他作个揖:“那个,生哥,我就先走了……东西我都给您放回屋子里了……”   “等等,”沈妄生的声音忽然沉下去,“站住。”   猴子一个激灵,站住了。   他回过头,战战兢兢道:“生哥,您还有吩咐?”   沈妄生虽然年轻,但毕竟是二当家,而且下手极狠,在他们面前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猴子怕他怕得要死。   沈妄生勾起一丝微笑:“你不会把我说出去吧。”   猴子闻言大惊:“当然不会啊!当初我们被千面城抓去,还不是生哥你为了我们一起被抓进去,然后带着我们一起逃出来的……我绝对不可能背叛生哥你啊!”   沈妄生定定地注视他片刻,直看得他浑身抖如筛糠,才道:“好。你走吧。”   猴子如蒙大赦,赶紧跑了。   沈妄生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拿出了袖中的剔骨刀。   猴子跑得慢,他只要把这把刀甩出去,锋利的刀刃就会像切开西瓜一样切进他的后脑勺。   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他捏紧了刀柄,抬起手——   可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忽然就响起伯父对他说的那一句,“生生,你是个好孩子。”   就像是一句咒语,定住了他的动作。   沈妄生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前面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然后把刀一揣,回去睡觉了。   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猴子居然又来了。   还是大白天上门的,提了一瓶酒,一包茶叶。   夫妻俩去开门的时候,看到他齐齐一愣:“你是?”   猴子吞吞吐吐:“那个,我是……生哥的朋友。”   夫妻俩这才笑起来:“原来是生生的朋友!哎呀,怎么这么客气还带东西?不能收不能收!”   猴子坚决要把酒和茶叶塞给他们,伯母一把拦住:“你伯父他不喝酒。进来喝茶吧。”   伯父轻咳一声,“咳,其实也……”   伯母怒瞪他一眼,他立刻改口:“对对我不喝酒,酒你拿回去吧!来来进来喝茶。”   沈妄生就乖乖地站在他们身后,真像个乖巧听话的儿子:“嗯,进来喝茶。”   猴子像见鬼一样瞥了他一眼,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拒绝,放下礼物头也不回地跑了。   徒留三个人风中凌乱。   伯母看了一眼沈妄生,摸了摸下巴:“生生啊,你这个朋友,好奇怪啊。”   沈妄生:“……嗯,他胆子有点小,怕做客。”   伯父伯母:“……”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沈妄生有时帮着伯母剪野姜花回来插在粗瓷瓶里,摆弄着手里满满一束洁白清新的花束时,会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或许,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可以一直生活在这里,代替那个死去的阿晏,给伯父伯母尽孝。   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啪嗒一声,一朵花被他碰掉了。   野姜花的花朵十分娇嫩,稍微一碰有可能会碰掉。   沈妄生捡起那朵花,感受着手指间细腻脆弱的花瓣,哑然失笑。   他想,他的脑瓜里居然也会长出这种念头,好好笑。   ***   舟向月在不知愁的记忆里混日子的时候,另外一边的无名氏马甲也没闲着。   又一个白天到来时,他们再次遇见了王小荷。   那时,他们已经问过王小荷家的邻居,得知他们确实只有一个在外地学艺的女儿,就是王小荷。   夫妻俩生女儿的时候年纪不小了,王小荷又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时常把她挂在嘴边。   他们来到坎城时几乎一无所有,男人出去卖力气干活,女人在家缝缝补补、浆洗衣服,同时还捡瓶子箱子攒起来,拿去卖钱。   两人努力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给女儿攒嫁妆。   女儿快要长大成人了,他们过日子唯一的盼头,似乎就是等着女儿回来找他们,他们手上也有了点积蓄,就给女儿好好地挑个好人家。   不过,最近他们似乎准备搬家去找女儿了。   几人到了王小荷家里,遇到她时,她并不惊讶:“你们来了。昨天怎么突然就走了?”   看来今天接的是王小荷回来的那一天,而且王小荷还记得他们。   从境客的视角来看,时间在飞快流逝,白天和黑夜的时间都远远短于正常的白天和黑夜;不知道在境中人看来,他们是不是突然神秘消失又突然出现了什么的。   王小荷看了看他们身后:“小吴哥呢?”   李婳声说:“他有点事,先离开一下。”   王小荷:“哦。”   李婳声下意识看了一眼郑始第,又看了一眼南蓁,面露难色。   在来找王小荷之前,他们其实争论过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真相。   得知王小荷和她父母间其实是误会时,李婳声第一反应就是要赶紧去告诉王小荷。   无名氏却说:“告诉她有什么用?她父母都已经死了。”   李婳声震惊于他的冷漠,“可是这是她这么多年的心结啊!她知道父母其实是爱她的,没有把她卖掉,难道不会高兴吗?”   无名氏淡淡瞥了她一眼:“高兴吗?发现自己这么多年都白恨了,爱自己的人也已经死了。恨支撑了她这么多年的求生欲,得知真相,说不定她自己都不想活了。”   李婳声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一直沉默寡言的南蓁却冷冷地开口:“如果我是王小荷,我会想知道真相。无论她高兴也好,绝望也罢,那都是她的事情。你凭什么替她决定她该不该知道真相?”   无名氏讶然地看她一眼,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没事,那你们就去告诉她吧。”   他们果真去了,舟向月一个人在外面溜达。   他抬头看天,发现鳞次栉比的房屋上到处都飞着白蝴蝶,亮闪闪的银白粉末随风飘散,这个魇境里的景象越来越梦幻了。   他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小白花,发现它居然还颤颤巍巍地长在上面,不由得有点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子里传来王小荷的咆哮声:“不可能!你们骗我!”   但声音很快又小了下去。   似乎还听见了哭声。   他倒是想起之前问王小荷认不认识沈妄生,王小荷那表情明显是认识的,但她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或许是知道沈妄生被悬赏通缉,怕他们是想从她这里问出他的下落。   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谁又比谁过得苦呢。   过了一会儿,几人从屋子里出来了。   舟向月看向他们:“完事了?她呢?”   南蓁一脸平静,李婳声眼眶却有点红。她说:“她要缓缓……可能之后会去杀了那个害人的人贩子吧。”   “她给了我们这个东西,说是她在窗台底下发现的。”   李婳声张开手,掌心里躺着一粒银白色的东西,像是一颗种子发芽后脱落下来裂成两半的壳。   神奇的是,它居然在歪歪扭扭地扑闪着那两瓣薄壳,仿佛一只残缺的蝴蝶在挣扎着飞向某个方向。   李婳声说:“我拿到这东西的时候,收到了提示,这是‘惊梦客母株(空壳)’。”   郑始第道:“它是个空壳,会不会是要飞去真正的种子那里?”   舟向月点头:“有可能,可以跟去看看。”   南蓁忽然开口道:“王小荷说了一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她说,她父母都会水,又不是发大水,他们怎么可能就那么淹死了。”   李婳声沉思:“……所以说,应该真是闹鬼了?或者说,是有人害死他们的,而不是意外。”   舟向月道:“她父母的遗体已经火化了。现在天气热,又泡了水,没法存。”   南蓁摇了摇头:“也是。先跟着这个空壳去看看吧。”   几人刚走出去一小段路,舟向月的脚步忽然一顿。   李婳声就在旁边,问道:“大佬你怎么了?”   舟向月怔了怔,面色恢复正常:“没事。走吧。”   他没事,是沈妄生出事了。   ***   那一天,沈妄生在帮伯母的瓶插野姜花换水,忽然心头一跳,失手打碎了花瓶。   花散落一地,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指,一串血珠落在地上。   他却顾不上这个。   突然迸发的危险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拔腿就往外跑。   伯父伯母就在外面。   可是他还没到门口,门忽然咣当一声打开,伯母像裹挟着风雷一样骤然冲了进来。   沈妄生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伯母。   她呼吸急促,表情却很镇定,看到沈妄生就对他低声道:“那边!”   沈妄生立刻会意,跟着她几步冲到了屋子角落的柜子里。   伯母打开柜子,又飞快地在里面拨弄了两下,里面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密室。   沈妄生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后背突然被大力一推,推进了这个密室里。   伯母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低声道:“他们不会发现你,等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一种莫名的未知恐惧涌上心头,沈妄生惊惧地看向伯母——什么?   伯母的声音很低,但极为冷静。   她双手抓住沈妄生的手,让他握紧塞进手里的东西:“送到翠微山。他们会知道怎么办。”   沈妄生几乎喘不上气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脑子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猜测。   “一定要送到,知道吗?”   伯母按住他的肩膀,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定要送到,不然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伯母……”沈妄生下意识嗫嚅道。   伯母忽然将他拥进怀里,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温暖的拥抱,在他耳边轻声道:“辛苦你了,孩子。”   沈妄生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衣襟。   下一刻,后颈忽然被轻拍了一下。   他心头一震。   他自诩身手千里挑一,哪怕是道上的人,也难有他的对手——   可伯母一个尚不如他高大的中年女子,伸手在他后颈上一拍,他竟然就浑身僵直无法动弹,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伯母松开他,满含热泪地凝视着他:“生生,我相信你。”   沈妄生动弹不得,目眦尽裂地看着面前那双盈满泪意又极度冷静的眼睛,感觉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   他们知道了。   他们一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手上的那些血腥,那些不堪的过去……   他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们一直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   哐的一声,伯母在他面前关上了柜门。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沈妄生在柜子里动弹不得,只能透过一条细缝看见外面。   咣当一声,屋子的门打开了。   伯母惊叫一声扑上去:“老陈!”   沈妄生看见伯父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身是血。鲜血从他身下漫出来,很快就在地板上积成了一滩血迹。   伯母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缥缈不定的清脆钏环声传来,沈妄生心神俱震——他认得这声音。   这属于那个喜欢身上戴着各种丁零当啷饰物的妖孽,不知愁。   愉悦的轻笑声从门口传来,下一刻,沈妄生看见一道修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一只雪白的赤脚无声地踩在地上,纤细脚踝上系着带银铃的细链,上面是一截莹白修长的小腿,垂曳着松软的裤脚和银饰,叮当作响。   不知愁轻笑道:“可真是让我好找啊……两位。” 第151章 黑白(2更)   男人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中,被女人抱在怀里,低低唤道:“老陈……”   没有回应。   女人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她缓缓抬起头,逆光望向正站在门口低头看他们的人。   白发披着日光,如闪烁的雪白流缎倾泻而下,中间点缀着轻灵的银饰与红宝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张年轻的面容稠艳夺目,如同剧毒而绝美的白色曼陀罗。   千面城主,不知愁。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并无惧色,冷冷道:“你想要什么?”   不知愁垂眸看她:“江夫人,都是聪明人,就不必跟我绕什么弯子了。”   隐匿在黑暗中的沈妄生一愣。   江夫人?可伯母明明姓张……   哦,他懂了。   就像他告诉他们的姓名是假的一样,他们告诉他的也是假的。   女人不答话,只是毫不退避地盯着不知愁。   不知愁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发现了我的弱点是惊梦引,在这儿偷偷炼药呢。不知道炼得怎么样了?”   “哦……”他唇角的微笑逐渐转深,“你们没有上来就杀了我,说明还没成功啊。那真是可惜了。”   “反正你们也没法成功了,那不如就把东西给我吧,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   女人冷笑一声:“不知愁,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磨磨唧唧,惹人厌烦。要杀就动手,别让我家老陈等我等急了。”   不知愁道:“看来你们还真是隐姓埋名久了,都喊得这么顺口了,多大的牺牲啊……不对,你们没炼成惊梦引,看来你们不过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女人微微一怔。   “你不知道么,”不知愁走上前两步,笑意带着一丝嘲弄、一丝怜悯,“惊梦引也并不一定要用到那么多珍奇药材、耗费那么大周章去灌喂,还有一个简易的法子。”   他慵懒的嗓音落在沈妄生的耳朵里,缥缈如烟,“如果用你的血肉去养它,它就会开花。”   女人冷哼一声,声音提高了一点:“你以为我不懂?那纯粹是骗人的记载,根本不可能炼出来。”   不知愁笑起来,歪了歪头:“谁知道呢?说不定神明就站在你们那边。你连试都没试过,何必这么激动。”   “就算不在你自己身上试,怎么也不在别人身上试试呢?”   女人凝视他片刻,咬牙道:“……你会遭报应的。”   “那敢情好啊,”不知愁笑吟吟道,“我只恨报应来得太晚。”   他抬手拿起挂在胸前的一只镂空银白骰子,“咔哒”一声把它从细细银链上取了下来,放在手心抛了抛。   骰子里的黑色铃铛叮铃作响。   “这是只骰子,就像寻常的骰子一样,上面每一面都有数字。”   他随意地在女人面前盘腿坐下,将手中的骰子一下下抛起,“我向来讲道理,从不随便杀生。落在我手里的每一个人,我都会给个机会,让神明决定他们的命运——等一下我就扔骰子,你猜猜会扔出几?”   “猜对了让你活,”他昳丽的眼眸一弯,“猜错了,让你死。”   沈妄生在柜子里拼命挣扎着。   他想出去,他之前曾经好几次带人把不知愁打得措手不及,他不是一个在危险面前需要保护的孩子,他一向是保护别人的那个人……   可他挣扎得大汗淋漓,眼前模糊一片,依然无法撼动他身上那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束缚。   女人握住怀中男人的手,定定地注视不知愁片刻,低声道:“四。”   不知愁嘴角勾起,把骰子一扔。   沈妄生整颗心都随着那只骰子提了起来,他透过缝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在银白骰子在空中旋转,骰子里的铃铛叮当作响,最后滚落到地上。   “哎呀,真是幸运极了,”不知愁的笑声传来,“真的是四。”   沈妄生猛然脱力地呼出一口气,背上全是冷汗。   鼓膜震颤回荡着他剧烈的心跳声。   下一刻,不知愁低头过去捡起骰子,带着笑的声音漫不经心:“那……再来。”   沈妄生瞬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知愁:“这一回,你猜是……”   电光石火间,女人忽然一纵身,她怀里仿佛早已死去的男人也骤然暴起。   两人身形如电,同时迅疾地扑向白衣的年轻人。   寒光在他们袖间闪过,一道逼向咽喉,一道刺向胸腹,皆是一击致命的杀招!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乍响。   鲜血飞溅如雾,染红了不知愁雪白飘逸的衣服,也溅落在柜门上,在沈妄生耳中如同如雷鸣。   两个身体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再没有生息。   沈妄生在黑暗里无法动弹,泪珠无声地沿着脸颊滚滚坠落,砸在身上。   不知愁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站起身来。   他刚要转身出门,忽然又掉转回来,颇为爱惜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大捧野姜花,柔声感叹道:“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束花……嗯?”   他看到旁边的碎瓷片和一串血迹,挑眉道,“这个地方,好像还有第三个人啊。”   沈妄生呼吸一窒。   不知愁吩咐手下人在其他屋子找,自己则闲庭信步一般在这个屋子里转悠,一边还嗓音带笑地自言自语:“会是在这里吗?……不对。这里呢?……也不对。”   “看来,是在这个柜子里了。”   他赤脚踩在地面上的轻响慢慢地靠近了沈妄生所在的柜子。   沈妄生咬牙死死忍住眼中的热泪,屏住呼吸。   柜门哗啦一下打开了,耀眼的日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愁就那样带着笑意站在他面前,映着光的白发银光流转,目光却一无所觉地掠过他,上下打量了片刻空荡荡的柜子里面。   他雪白的衣服上溅了大片的鲜红血迹,鲜血一滴滴地沿着衣摆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红梅般的印记。   沈妄生屏住呼吸闭上眼,一动不动,就连心跳也有意控制着放缓。   他有着野兽一样的自保本能,能将自己的气息、声音,一切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知道,虽然伯父伯母已经死了,但他们给他留下的这道无形的屏障还在。   不知愁停留了片刻,歪头道:“居然也不在。”   他关上柜门,又在屋里转了转,到门口去问手下有没有发现,得到的答案是没有找到人。   他叹口气:“还真没有啊。看来八成是已经跑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转着圈,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他在摔碎的粗瓷瓶边坐下来,将细长手指在锋利的碎瓷片上轻轻一划,鲜红血珠渗了出来。   他自言自语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就用用血灵好了。”   他轻轻一挤,血就落在地上,融入那一串已经凝固的血迹里。   不知愁闭上眼睛,整个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半晌之后,沈妄生听见他低低地轻笑一声:“竟然是他?”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眼前骤然一花。   舟向月猝不及防地栽倒在地,心脏剧烈跳动,鼻尖似乎依然萦绕着血腥味。   他闭上眼,稳了稳呼吸。   他在沈妄生的记忆里沉浸太久,几乎与他共通了情感,所以一时有点缓不过来。   舟向月伸手到胸前,摸到了那枚沈妄生的子辰佩。   此时的翡翠不再发烫,摸起来温润而清凉。   待到心跳平稳后,他站起身来,环视四周。   这是一片破败不堪的房屋和院子,和沈妄生记忆里伯父伯母的住处一模一样。   只是这里荒废已久,显然早就已经无人居住。   碎裂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房子和院落内外覆盖着枯萎的黑色植物,如同烧焦一般狰狞可怖。   在这个地方,沈妄生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   此时,大部分境客正躲在坎城的城门口附近,心惊胆战地看着头顶越聚越多的白蝴蝶窃窃私语。   “这个魇境也太难了吧……虽然是没什么到处出没的鬼啊怪啊的,但人这么多,谁知道到底怎么找境主啊!”   “所以找来找去,也就只有黑衣女鬼这一个明显的目标了。境主就是她吧对吧?所以我们杀掉她就行了?”   “可是她也太强了,你没看她之前动动手指就杀掉了姜大鸿?”   “是啊,根本没法杀掉她,我们差太远了!”   “呜呜呜,我为什么要主动报名来这个魇境啊……当初我还想着限定要入门一年内的境客,这个魇境应该不会那么难,没想到其实就是为了卡难度啊!如果有境客榜前五十的大佬过来,应该还是有可能杀掉黑衣女鬼的吧?”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惊呼起来:“看那里看那里!他是要去送死吗?”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一个年轻人竟然提着刀,走向黑衣女鬼即将走过来的必经之路上。   “这是谁啊?气场这么足,像是大佬来着。”   “怎么可能是大佬!入门一年的能是大佬?做梦呢你。”   “这个人我认识,不是无赦道的吗?救命,他旁边那个断指阿毛也比他厉害啊!这是要上去做炮灰吗?”   众人忽然噤声。   因为那个黑衣女鬼的身影出现在了小路尽头。   那个年轻人竟提刀就直接冲了上去。   所有人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两道身影居然真的战在了一处,均快如闪电。   但也因为动作太快,根本没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战斗就结束了。   女鬼的身影居然消失了。   司马博闻喜出望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道主道主,是不是成了!”   李黔骨惊疑未定地收起刀,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无赦道令牌——   奇怪,他其实还没怎么打呢,刚感觉到女鬼身上扑面而来的恐怖杀意,她的刀就挑中了自己身上的这块无赦道令牌。   然后,她居然就消失了!   就像哗啦啦给他放水一样。   司马博闻还在喜气洋洋地恭喜他:“……我说的没错吧?那些蝴蝶身上掉下来的亮粉被我们吸进去,其实会像被蝴蝶咬一样种下种子,随着时间推移或者被女鬼催化,会长出藤蔓,而且会致命。但只要提前被蝴蝶咬一口,就可以解了!只要跟女鬼打就行。”   众人此时都围了过来,惊叹羡慕地想来抱大佬的大腿。   “大佬好厉害!不知道大佬是……”   司马博闻洋洋得意道:“各位,这位就是无赦道的李道主啊!”   众人大为惊诧,纷纷向大佬献殷勤。   怪不得呢!   李黔骨可是排名前三十的境客,别人无力与女鬼一战,只有他有这样的实力啊!   破境就靠大佬了!   司马博闻道:“各位,李道主说了,这女鬼甚是强悍,需要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才能杀死女鬼,成功破境。大家可务必要与我们一道啊!”   众人纷纷响应。   李黔骨任由他这样招揽别人,并不阻止。   其实他对于自己到底能不能杀死黑衣女鬼这一点没什么把握,因为刚才他们交手的时间实在太短,但那一瞬间的杀意浓得连他都心惊不已,女鬼随后的消失又太过突然,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如果能多找一些炮灰一起合作,反正他们都是入门还不到一年的菜鸟,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让他们先去对上女鬼,他无论如何也没什么损失。   司马博闻沉浸在这种呼风唤雨的瞩目感中,忽然看到一行几人从旁边经过,从脸色上一看就是境客,于是不假思索地招呼他们一起。   众人也都转头热切地看着他们。   “一起做什么?”舟向月问道。   “一起杀境主啊!”司马博闻高声回答。   舟向月:“境主是谁?”   “大概率就是那个黑衣女鬼了!”   “哦,”舟向月点点头,“那算了,不干。”   司马博闻站得高,差点从上面闪下来:“……?”   他横眉竖眼:“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李道主在这里,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只需要加入大家就可以一起破境了。不然……”   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都说那是境主了,你以为一起上就能杀得了吗?”   司马博闻恼羞成怒:“那你是想单独上?挺有种的啊,觉得自己比李道主还厉害不成?你又是哪家的何方神圣,不如报上名来我们听听?”   舟向月微笑道:“无名氏。”   李婳声忍到现在终于有了出场的机会,清清嗓子:“对,就是我们千面城悬赏十万的那个。”   郑始第抬头挺胸:“我们城主大人的私生子。”   李黔骨的目光顿时如刀一般扫来,落在司马博闻身上。   司马博闻脑中嗡的一声:“…………???”   ……他不会这么倒霉吧?! 第152章 黑白   无名氏?   千面城悬赏的那个无名氏?!   司马博闻正在傻眼时,李黔骨脸色阴沉地抽出了刀,寒光径直逼到他面前:“解释一下。”   司马博闻张口结舌,急中生智道:“李道主,他……他是假的!他冒充我!”   是的,一定是这样!   机智如他,马上就猜到了既然有他这样的冒牌货,自然也有别的冒牌货。这个冒牌货居然还能找两个人扮成千面城的人来配合,真是用心良苦。   舟向月转头对李婳声说:“你带了千面城的城禁符吗?”   “嗯?”李婳声下意识道,“带了。”   舟向月:“拿出来给他们看看,证明一下你是千面城的人。”   李婳声刚拿出城禁符,就被舟向月无比顺手地接了过去,向李黔骨和司马博闻展示:“这是千面城的城禁符,没错吧?这位无名氏兄弟,你不是真正被悬赏的那个无名氏吗?过来领赏呗。”   挥了几下之后,他又把城禁符递还给李婳声。   南蓁在旁边瞥了他一眼。   司马博闻的背上冒出了冷汗。   他感到李黔骨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意已经锁定他,顿时一咬牙下定决心——他有胆量经常游走于大佬之间,还有一个救命的底牌。   就是一张“退避三舍”符。   就在这时,所有人忽然同时听到了魇境系统的通知声——   “更新魇境温馨提示:如始终无法破境,则在魇境中仅剩最后一名境客时,自动破境。”   这个通知一出,附近看热闹的人群中气氛一下子变了,一张张脸上出现了惊恐神色。   仅剩最后一名境客时自动破境。   这个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司马博闻反应极快,就在通知话音尚未结束时,他已“嗤”的一声引燃了手中的“退避三舍”符。   他知道,从这个通知出现的一刻起,这里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舞台了。   这里会变成一场屠杀。   符箓燃烧得极快,但李黔骨的刀更快。   司马博闻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直冲自己的脖颈而来,犹如死神降临,但他却根本躲不过去——   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花。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的眼前似乎闪过几道白芒,与那道刀光“铮”地相撞。   在他看清周遭的景象之前,眼前又是一花。   他出现在了退避三舍符使用后的预定地点。   当然没法真的离开原来的地方三舍九十里那么远,但至少是到了河岸对面,那边的人群一时看不见他。   司马博闻头晕目眩地晃了晃,“哇”地一声吐了。   ……刚才那一下也太刺激了吧靠!   李黔骨的刀真的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砍断他的脖子了!   虽然他脑子一时有点混乱,奇怪为什么会变两次位置呢,但毕竟是逃出生天了,先高兴一下没错吧……   还没等他高兴起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   “你还好吗?”是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   司马博闻见鬼一样回过头,惊恐万分地看见那个“无名氏”一脸微笑地站在他身后,薄唇一张一合:“你跑得真够快的。”   他腿一软,扑通就给跪地上了。   “无无无无名氏大佬……”他又想吐又不敢吐,憋得满脸通红,“我真不是故意冒充您的……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舟向月被他逗笑了,戏谑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是不想被我交到那个李……什么手上,最好就老实点。”   “我一定老实!”司马博闻连声道,“半点歪心思都不敢动……”   他脸色五彩纷呈,“那个,我实在是晕的厉害……可以先吐一下吗……”   舟向月:“……请。”   司马博闻哇哇地吐了半天,直吐得面如死灰。   舟向月实在是于心不忍,离他远了一点。   ……看出来这人真的很不习惯瞬移了,晕车呢。   就在刚才,司马博闻的退避三舍符还没有完全燃尽时,舟向月把自己跟他瞬间交换了一下位置,又用问鬼神的三片骨简挡住了李黔骨那一刀。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符箓燃烧的瞬间,等到符箓燃烧结束时,他和这人一起给带到了这里来。   倒是正好省了他的事。   远处,郝厉害带着李婳声和郑始第正在往这边跑,南蓁居然也跟过来了。   各个门派内部自然都有彼此联系和确定位置的手段,郝厉害可以找到他,千面城那两个拖油瓶自然是跟着她来的。   但南蓁这个有些神秘又独来独往的天才少女居然也一直跟了一路,倒叫他有点好奇。   不过,他这个“无名氏”马甲毕竟是有点名气而且名声还算好的境客,如今魇境开始暗示自相残杀,再加上李婳声手上有一个或许能指引通向境灵碎片的惊梦客母株空壳,她跟过来也算是合乎情理,至少比在无赦道主附近安全多了。   想起李黔骨,舟向月冷笑一声。   他的本体被无缘无故被拖进魇境的气,可还没出呢。   虽然现在看来李黔骨大概只不过是被雇佣来杀他的打手,并不是幕后之人,但他之前那不按套路出牌的一刀差点给他交代了,这仇能不报?   不过现在需要先去做更重要的事,那位无赦道主嘛,等会儿再回来料理。   等到司马博闻差不多缓过来时,另外几人也过来了。   虽然是主动跟着郝厉害过来的,他们此时的神情却有些紧绷,不再像此前那样放松。   显然,他们也完全理解了魇境刚刚发的那则通知意味着什么。   舟向月转过头,冲他们嘻嘻一笑:“怎么又过来了?不怕被我杀了么?”   南蓁面无表情,李婳声和郑始第却当真往彼此身边缩了缩。   他们按捺着惊恐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舟向月:“……大佬,您应该有办法破境的,对吧?”   毕竟是曾经主动惊动境眼还能力挽狂澜的变态啊!李婳声在心里呐喊。   舟向月眨眨眼:“这我可说不准啊。”   不过现在时间紧急,他也没有再多调戏这俩活宝,就让李婳声拿出那个“惊梦客母株”空壳,接着指路。   司马博闻整个人都蔫蔫的,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   舟向月让郝厉害盯着他,如果他有什么不老实的小动作,就给他打趴下。   于是郝厉害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直盯得司马博闻感觉后背一阵一阵鸡皮疙瘩。   他们这奇怪的一行人跟着李婳声手里那个飞得歪歪扭扭的银白色种子壳,绕过许许多多的街巷房屋,最后来到了小城边缘的一片低洼沼泽地。   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悬崖,无数的白蝴蝶在空中飞来飞去。   “这里是牛角水的下游,”南蓁回头望着从密密麻麻的房屋间蜿蜒流淌过来的小河,“我之前在晚上看过,那些人杀了人之后,把尸体推进河里,就会顺着水流冲到这里来。这里堆的那些东西,还有底下的沼泽,应该有很多都是腐烂的尸体。”   几人一阵恶寒。   ……喂,你一个拥有如此可爱萝莉脸的少女,能不能不要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   那枚种子壳最终落在了沼泽边缘的一处圆圆的凸起上。   因为南蓁那一番话,几人要过去都有点犹豫。   舟向月率先凑过去一看,发现这个半球形的凸起还真是个骷髅头。   骷髅上的血肉早已腐烂干净,一棵小小的黑色枯藤从骷髅的眼窝里探出,末端顶着一朵细细弱弱的小白花。   就像是一朵洁白的野姜花,闪烁着星光般的银白光芒。   ……不得不说,和他头顶上那朵一模一样。   舟向月伸手一拔,把这朵花从骷髅的眼窝里拔了出来。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惊梦客母株】!”   这么说,惊梦引是白蝴蝶,而惊梦客应该是这种能够长出花、生出白蝴蝶的诡异植物。   李婳声几人在旁边看着,发现无名氏大佬把那诡异的东西以诡异的手法从骷髅头里生生拔了出来,只觉得牙酸。   然后,他们看到大佬怔了片刻。   舟向月回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李婳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佬,这是……”   “是境灵碎片。”舟向月答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咦!”李婳声惊讶道,“那我们现在是?”   舟向月微笑起来:“现在,我们回去找境主……哦,还有那个李什么。”   李婳声:?   ***   噗的一声,李黔骨从又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中生生挖出了一根肋骨,甩了甩血迹扔到一边。   此时,地上已经堆了好几根鲜血淋漓的骨头。   都是逃跑不及,最先被他一刀毙命的倒霉蛋。   李黔骨想要速战速决,因此没有像之前那样先把骨头弄干净收起来,而是随意堆到一起,打算等他把这个魇境里的境客杀得差不多了再来慢慢收拾。   这个魇境里的境客都不过是刚入门最多一年的菜鸟,真论武力,他完全碾压他们。   对于李黔骨来说,相比辛辛苦苦耗费脑力去找线索破境,直接把境客杀到只剩一个是最简单快捷的破境方法,尤其是他还带了能追踪境客的法器人骨罗盘。   杀人取骨是他的爱好,每次进魇境,快要破境的时候,他都会找一两个人下手——与他有冲突的最好,这样可以光明正大杀人;实在没有的话,就找那种没有跟别人结伴而行的境客,死了也不会被发现,免得之后他进魇境被全体针对。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大开杀戒了。   断指阿毛蹲在这堆血淋淋的骨头旁边,虽然没说话,但李黔骨却看到他的手忍不住在发颤。   显然在害怕道主把他也杀了。   “别怕,放心好了,”李黔骨对他笑道,“等杀到只剩我们两个,我就回去。你杀了小赵,应该不难吧?”   小赵就是这个用召唤法器将他带进魇境,现在被他占了身体的人。   “啊,是!”断指阿毛眼前一亮,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黔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你做什么,帮我看着背后,顺便看着我的骨头收藏就行。”   “是,道主!”断指阿毛答道。   李黔骨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不过是暂时稳住断指阿毛,让他为自己干活的说辞罢了。   魇境这种存在,岂是那么轻易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那个无赦道仅此一个的珍稀法器也就只能召唤他进来,并不能让他离开。   所以,断指阿毛注定是要死的——不过看在他是自己手下的份上,可以让他最后一个死。   李黔骨拿出一个小小的灰白色罗盘,上面手指骨状的指针微微颤动着指向一个方向。   罗盘是头盖骨做的,指针自然是手指,这就是能追踪境客的人骨罗盘。   他沿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此刻,雪门的庄禧和九死界的何忍冬并排躲在一幢屋子后,惊恐地喘着气。   他们原本都有自己同门派的搭档一起进来,但刚才突然得到魇境通知后,李黔骨立刻动手,人群惊慌四散奔逃,他们都走散了。   虽然他们都有追踪同门位置的指引标,但现在这个情况显然不允许他们跟着指引标乱跑,因为嗜血的猎人正在猎杀。   这是一场单向屠杀的血腥游戏。   因为九死界宗主任不悔和雪门门主祝雪拥曾为同门关系,两个门派之间关系也不错,年轻人大多混了个脸熟,在魇境里遇到时常常互帮互助,在这个魇境里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走散之后,就自动地凑到了一起。   但何忍冬真的很没有安全感,哪怕她还算是能打的。   毕竟,庄禧他只是个小医生啊!   如果被直接被砍了头,医生也救不回她啊!!   突然,轰!!!   何忍冬反应快,一把扑倒了尚未反应过来的庄禧,两人险之又险地避过直接穿墙而过削到他们头顶的雪亮刀光。   何忍冬在心里尖叫:完了!   李黔骨盯上他们了!   还未等她做出下一个反应,李黔骨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们面前,一道刀光劈头斩落!   实力的碾压性差距是这么恐怖,何忍冬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是不想反抗,是根本来不及反抗。   庄禧在身后揪住了她的衣服,似乎是想把她从刀下拽出去,但他的速度怎么可能快过斩落的刀。   何忍冬在死亡来临的一刻大脑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任老板啊我被这逼杀了你可一定要帮我报仇啊——   铮!   奇异的撞击声在她头顶炸裂,共鸣声嗡嗡地震响了她的头骨——就像那与刀刃相击的也是骨头一样。   头顶的刀风竟然生生被截断了!   何忍冬被庄禧大力拽到一边,两人收不住劲抱在一起翻滚出去老远。   等他们头晕目眩地回头来看时,震惊地发现李黔骨竟然跟人打起来了——不是单方面的屠杀,而是几乎势均力敌的对战!   这个修长清瘦的身影,熟悉的脸……   何忍冬难以置信道:“……无名氏?”   这不是那个刚刚鉴定了假货的无名氏吗?   他居然救了他们?   刀光剑影太快,晃得他们眼花缭乱。   何忍冬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清那个无名氏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好像是三片白白的东西,飞镖?手术刀?还是什么?   下一刻,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铮铮!   两声激越清响炸开,李黔骨的刀竟然被那几片小小的白刃给打飞了!   而剩下的那一片,直直地飞向了他的咽喉。   李黔骨反应极快地飞身躲避,同时迅疾地扭身接住了飞回来的刀。   那片白白的东西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让他耳边冒出一阵寒意。   在这样一个魇境里,竟能遇到这样的人……   “居然还真有两下。”   李黔骨紧紧盯着那个无名氏面色淡然的脸,忽然狞笑两声。   “不过,你以为老子就这点本事了吗?受这个身体所限,发挥不出全力……但老子上头有人!”   他反手撕下一片衣角,手指在自己的刀尖一划,蘸着血飞速地在那片布料上勾画起来。   “他在……”   何忍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那个无名氏居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微歪着头看李黔骨写。   她想对无名氏大佬说:快阻止他!别让他完成啊!!   但人在极度惊惧的时候,就像她现在这样,甚至发不出声音。   眨眼之间,李黔骨已经在那片碎布上勾画出了“请”字和一个极简的符号。   “嚓”的一声轻响,那块布腾起了火焰。   何忍冬猛然想起之前的传言,尖叫破音:“……他在请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黔骨肆意地仰天大笑。   “请,无邪君!” 第153章 黑白   那块画了请神符的布条燃尽的一刻,风云突变。   天色骤然暗淡。   何忍冬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突然又天黑了,这里的黑夜还是很危险的。   她抬头望去,随即发现不对——   空中的白蝴蝶似乎因为失去了光线而飞得有些凌乱,蝶翼上银白的亮粉此时闪烁着莹白光芒,在天地间荧荧闪烁。   这不是进入了魇境的黑夜,而是天空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整个黑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某个存在降临了。   难道,李黔骨一次就请神成功了?   请神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是各种来路不正的仙魔鬼怪,或许请来的概率会大一些;但上升到“神”这个层面,几乎十次也难有一两次成功。   不过,听说那位确实是一个毫无神明架子的神。   而且确实是个来路不正的……邪神。   如果李黔骨真的请神成功了,那无名氏岂不是危险了?!   何忍冬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重新看向李黔骨和无名氏的方向。   诡异的黑雾从布条燃烧的余烬中倏然弥漫开来,转眼积聚成一大团,涌动间把李黔骨和无名氏都包裹了进去。   沉沉的雾海翻涌着,只能看见黑雾中偶尔乍现的寒光,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也听不清里面的动静。   何忍冬的心顿时提了起来——里面到底怎么样了?!   无名氏刚才能和李黔骨过两招,确实很厉害。但李黔骨居然使出请神这一招,要是成功了,那实力恐怕会大大提升。   而且,看这个架势……万一邪神要是显灵,无名氏可怎么办啊?   不只是她,此刻的弹幕也是一片激动。   【啊啊啊啊啊无邪君要显灵了吗?】   【无邪保佑!】   【无邪保佑!】   【为什么看不见啊急急急!】   【@魇境你家老板来了,不得给个聚光灯吗?!】   司马博闻谨慎地左右看看,发现周围几人都在紧张地看那边,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刚才被迫跟着几人重新回到这片危险区域,他本来还想苦口婆心地劝一劝无名氏大佬不要作死,那毕竟是李黔骨,结果就看他直接过去对上了,让他心中大呼完蛋。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没想到刚走出去一步,嗖!   那个一直虎视眈眈的短发女孩拔刀抵在了他脖子上。   那刀刃比他之前收过的99封拒稿信还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严重怀疑如果自己差一点没刹住,这把刀会直接削了他的脖子。   司马博闻心里万马奔腾,咆哮虽然他是让你看着我没错啦,但明明那人都去送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拦着我?   ……以及你一个身高不过一米五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战斗力这么凶残啊!   “小姑娘,小祖宗,姑奶奶……你行行好……”   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了半天,只见那小姑娘脸色越来越黑,却不看他的眼睛也不说话,硬是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一寸不放,但凡他有一点动作,就威胁地往他脖子上压一点。   司马博闻:“……”   文化人不能说脏话。   行吧。   他先观察一下逃跑地形,等那个无名氏死了,他第一时间跑。   黑雾中。   李黔骨看着骤然涌现的黑雾,喜出望外:“成了!成了!”   这次绝对请神成功了,这么浩浩荡荡的气势,莫非不止能得到神谕或护佑,甚至能召唤到邪神本尊显灵?!   他热切地在黑雾中左顾右盼,果然在黑雾深处看到了一个慢慢摇曳而生的阴影。   幽暗如水的红光在黑雾中流淌荡漾开来,勾勒出一个红衣的身影。   光影明灭间,他看到那黑影长发披散,脸上罩着一个狰狞的狐面具。   无邪君。   李黔骨几乎要仰天长啸——无邪君居然为他显灵了!   幽魅般的红色神相闪现在他面前,轻声道:“信徒,你有什么心愿吗?”   那声音竟有一丝熟悉,但李黔骨热血上头,根本来不及细想。   他一指黑雾另一端隐约显现出的身影,厉声道:“我主无邪,杀了他!”   无名氏或许是吓傻了,也或许是被黑雾困住无法离开,竟然就那么一直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哦。”神相道。   神相如水一般消弭于无形,转眼又闪现在无名氏面前。   舟向月透过缭绕的黑雾中平静地注视着他,看见他脸上狐面具的嘴角奇异地勾起一个弧度,仿佛面具在微笑:“他让我杀了你。”   舟向月也勾起了一个相似的微笑,注视着他:“所以你要杀我吗?”   神相歪了歪头:“你说呢?”   舟向月戏谑道:“答应信徒的心愿却没做到,不怕反噬吗?”   神相微笑:“反正反噬不到我身上,我不是你么。而且……”   话音未落,舟向月手中血光一闪,无数道冷白缭绕着血色的光芒从他手边射出,直直向神相飞来!   之前为防止完整的问鬼神被人认出导致无名氏暴露,他一直很克制地只用了几片骨简。如今黑雾遮盖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他打算速战速决。   流星般飞来的白骨径直穿透了舟向月和李黔骨中间的神相,那身影上泛起一道道涟漪,宛如碎石落入湖面。   红衣身影开始消融,宛如溶解入墨水中的一丝缭绕鲜血。   李黔骨正满怀期待地等着邪神替他杀死对方,没想到骤然迎面劈来暴雪一般满是煞气的凶器,慌忙提刀格挡,一时竟应接不暇。   他一抬眼便看见了逐渐消失的神相,脸色大变:“等等!你还没实现我的愿望啊!”   消失前的那一瞬间,神相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嘲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实现你的愿望了?”   李黔骨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下一刻,死亡的白光从头顶笼罩下来。   李黔骨瞳孔骤缩,其中倒映出一双弯弯笑眼。   那双笑眼居高临下的目光平静而冰冷,映着刺入他血肉的无数寒光,仿佛他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踩死一只蚂蚁。   狂风将他耳边的发吹得向后飞扬,发梢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张脸仿佛穿越时空,与另一张不可能的脸重合。   “你……你是……”   李黔骨喉中咯咯作响,血沫从他嘴边涌出,在头顶那双映照出血色的眼眸中定格了最后一个惊惧的瞬间。   临死的一刻,他得知了惊人的真相——却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个真相告诉别人了。   李黔骨轰然倒地。   数片白骨从他的血肉中冒出,发出雨后春笋破土般的细响。   “你信奉我这么久,”舟向月轻笑着收起那些回到他手中的染血的白骨,“竟然不知道,我是一个喜欢骗人的神吗?”   他想了想,蹲下来在李黔骨胸前比了比:“不过,你这么喜欢我的问鬼神,不如也加入进来好了。”   这位无赦道主的骨头不错,可以取一片,加入白骨简豪华午餐。   ***   李黔骨请神之后,突然暗下来的天空吸引了魇境里几乎所有境客的注意。   他们之前大多数都聚在李黔骨附近,在他突然大开杀戒之后也没有机会跑得太远,只能隐藏在附近,随时关注着他的动向。   因此,绝大多数人在意识到无名氏直接和他对峙,然后两人同时陷入了黑雾中时,都忍不住凑近了一点,想看看结果到底如何。   虽然还是很危险,但莫名有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安全感,自己只要比跑得最慢的人跑得快就行了。   “里面到底怎么样了啊?”   “我看完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黑雾,我觉得李黔骨是请神成功了。”   “卧槽!那邪神会显灵吗?无名氏大佬岂不是玩完了?”   “应该是吧……但我真的希望不要,他刚才救了我们诶。”   “是啊,如果不是他,我刚才差一点就被李黔骨追上了!我都感觉到他的刀飞过来的风了。”   “如果不是我不信神,我都想祈祷神保佑无名氏大佬了!李黔骨之前说什么上头有人,谁上头没人啊!”   “说起来,一直只是听说,我还没见过那位的真容……好好奇。”   “你疯啦?看见他的真容,你还有命活?那可是邪神啊!”   “……也是。算了算了,不听不看保平安,我就想活着离开这里,呜呜呜。”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结束啊,好焦灼。”   “无名氏竟然那么强的吗?李黔骨请到神了,他还能抵抗这么久?”   “救命我越来越紧张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跑远一点,毕竟这是无名氏大佬牺牲性命为我们争取来的逃跑时间……”   “等等,你看你看!黑雾在散开了!”   黑雾散去的那一刻,附近的所有人都绷紧了浑身的神经,打算一有不对劲立刻逃命活着躲藏起来——   然后他们看见黑雾流散成墨色的长风,露出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神色淡漠的黑发少年,他脚边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胜负已分。   何忍冬当时就睁大了眼睛:她没看错吧?   所以那个无名氏——他赢了?!   地上那个,分明就是李黔骨占用的那具躯体啊!   死了?这就死了?   李婳声也呆滞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用胳膊肘捅了捅郑始第:“……我上次就说,大佬绝非池中物。”   郑始第:……你当时说的明明是你下次见到他要他狗命。   司马博闻已经被震撼了全家。   他刚才已经做好哪怕挨上那哑巴小姑娘的一刀也要逃跑的准备了,毕竟李黔骨的一刀更恐怖;没想到黑雾散去,竟然是那个看起来明明更偏花瓶的无名氏杀死了李黔骨?   还是请了神的李黔骨!!!   短暂的震撼过去,某种类似职业病的本能兴奋感突然从心头涌现——大新闻!这可是大新闻啊!!   作为曾经被严肃杂志拒稿无数次,之后进了魇境反而成为《魇境报》最受欢迎的八卦撰稿人“追瓜者”的男人,他对于最能吸引眼球、挑起人八卦欲望的内容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虽然这次无名氏打败李黔骨的消息不是那些大佬花边新闻那种性质的八卦,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最最关键的一点——注意,这是请了神的李黔骨。   有邪神护佑的对手,甚至可能面对邪神显灵,无名氏依然赢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虽然依然只是个新星,但假以时日,会有足以带领大家对抗邪神的潜力?   ——在普遍因为邪神即将复苏而焦虑恐惧的玄学界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焦点新闻吗?!   司马博闻浑身热血沸腾,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打腹稿,打算一出魇境马上给《魇境报》投稿。   众目睽睽之下,李婳声拽着郑始第就腆着脸过去了:“大佬,所以刚才那位……出现了吗?”   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无数双眼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舟向月刚想回答“出现了”,突然及时刹住车。   这岂不是显得自己一个邪神被一个入门一年的新手给打退了,传出去实在有点丢人。   他顿时有点纠结。   哎,自己被请来和自己打,这战绩怎么说都尴尬。   于是他故作高深道:“在我面前,那个李……道主不会有请来神的机会。”   咦?   所以邪神竟然没有降临成功吗?   那为什么会有黑雾,又为什么会打这么久……   不过,众人还是肃然起敬。   大佬!   同样是入门不到一年的境客,人家已经能打败境客榜前三十了!   虽然境客榜排名主要看在魇境里的综合表现,并不纯粹是武力值的排名,但他与李黔骨这么明显的决斗结果,想来会是重要的参考指标。   看来这个魇境结束,大佬多半也要进入前三十了。   太可怕了,这才多久,才几个魇境啊!   就在众人心中惊叹之时,风忽然刮了起来,他们头顶飞来了越来越多的白蝴蝶,无数荧荧粉末从空中落下,将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染成了一片银白。   刚刚的热烈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他们知道,那个黑衣女鬼又要出现了。   不过许多人偷眼去看无名氏——之前李黔骨就说大家可以一起联手杀死黑衣女鬼,现在无名氏大佬这么强,说不定他可以……?   只见他果然立刻朝黑衣女鬼的方向走了过去。   凑到附近的人们都自动自觉地避开了中间的道路,舟向月就迎面遇上了正往这边走的黑衣女鬼。   两人还未真正撞上,舟向月一边走一边说:“等等,你先冷静一下……”   原本跟在他后面的李婳声和郑始第瞳孔地震:大佬宁是失心疯了吗???   嘴炮可打不死这个女鬼啊!   躲在周围的人也纷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舟向月没有管周围人的反应,只是径直朝那个黑衣身影走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一阵风吹来,吹起帷帽上长长的黑纱。   帷帽底下露出了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沈妄生的脸。 第154章 黑白   “不知愁的致命弱点是惊梦引。”   “惊梦引的来源是一种名为惊梦客的灵药草。”   “惊梦客是一种藤本草质植物,以特定土壤培育,经特殊浇灌及养护处理,能开出外表及香味类似野姜花的白色花朵。花朵成熟即蜕变成白色蝴蝶,蝶翼上自然脱落的银白色鳞翅粉即为惊梦引。”   “野生惊梦客极为罕见,偶尔见于丛生野姜花附近,但极难成熟开花。”   “我们采获了数颗惊梦客种子,但未能培育出能够开花的惊梦客,亟需查阅更多资料。”   “……我们被不知愁发现了。”   “或许是怕惊动那些正道门派,他没有公然对我们发布悬赏,而是秘密追杀我们。边地地势奇险,出入路径有限,我们多次尝试离开均告失败,被困在此处,只得自行探索培育惊梦客。”   “当你看到这页笔记的时候,我们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以下是我们记录的关于惊梦客培育的要点。”   “需避光。”   “需以鲜血灌溉,不限鸡、鸭、猪血,但务需新鲜。”   “土壤不可太干,亦不可太潮湿。需有充分空气。”   “惊梦客属阴,满月之夜为关键生长周期,期间植株极为脆弱,需悉心呵护,若能承受汇聚来的阴气,则会显著成熟;但阴气太过会烧根。”   “太娇气了,你大爷的!”(这一句字迹龙飞凤舞,又重重划掉)   “不要让蝴蝶靠近!已采其他花粉的蝴蝶接触会污染植株,导致枯萎。”   “这是一个漫长的试错过程,好在我们找到了一个隐蔽的住处,不知愁短期内应该找不到我们。”   “感觉曙光将近,还是很有信心杀了他的。”   “我们在边地数年,亲眼目睹不知愁同曼陀宗血明王勾结,生杀予夺、草菅人命,人神共愤。”   “愿早日祓除,以告亡灵。”   沈妄生回想着伯母让他送到翠微山的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那张纸上的大部分字迹十分整洁隽秀,记录也十分清晰。   只是他惭愧识字不多,有一些连蒙带猜才明白的字。   纸张的边缘有撕裂的痕迹,看起来是匆忙间撕下来的。   除了这张纸外,还有四颗银白色状如种子的东西。他想那应该就是惊梦引的种子。   最后是一个口信,是伯母拥抱他时在他耳边说的。   “务必告诉他们,坎城及周边四城危急,曼陀宗将于七月二十屠城。”   沈妄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就像他也不知道他们的许多秘密一样。   但他明白一件事——现在,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他头上帷帽悬挂的面纱,他伸手去按住,以免自己的面容被人看见。   他被千面城通缉,如果露出真面目,难保不被见过通缉令的人发现。   坎城是离开边地的必经之路,但他来到这里时,却发现这里全城戒严,严查出入行人。   坎城在曼陀宗的控制之下,曼陀宗主又与不知愁交好,这个阵势或许就是为了那几颗惊梦引种子。   沈妄生在心中冷笑,看来妖孽如不知愁,也很怕死的嘛。   幸好他被通缉已久,早已有所防备,进城前乔装改扮,戴上黑色帷帽,穿上伯母的衣袍,扮成一个独行的黑衣女子。   他甚至用上了自幼时便学习的缩骨柔身术,硬生生让少年修长的身形变矮了几寸,以免因为女装个头太高被看出端倪。   进城还算有惊无险,但出城的难度却大大增加。   每一个行人都要严查随身物品,不得遮面,他甚至看到有颇为内行的人在看他们是否易容。   沈妄生一时竟出不去,困在了坎城里。   好在现在是七月初,距离七月二十还有一些时间,他可以再想想办法。   但在城里,也是危机重重。   这几日大雨,街上行人极少,却有城主府的巡查队到处搜查桥洞、屋檐、路边等等一切可以供流浪汉歇息的地方。   沈妄生不是没有风餐露宿过,但一连多日这样提心吊胆又整日整夜地淋雨躲藏,巡查队是轮班制,而他只有一个人,实在有点撑不下去了。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他转过坎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发现自己的通缉令。   这意味着他被发现的风险不算大。   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没有再穿伯母的女装,换上了伯父的男装,行动便捷一些。   此时正是傍晚,铅灰色的天空转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全是暴雨激起的灰白水雾。   他刚刚躲过一班巡查队,躲在两座紧挨的房屋间窄窄的夹道里喘气。   两个房子各自延伸出来窄窄的一条屋檐,于是夹道里就像水帘洞一样淅淅沥沥地挂了雨幕,不过他身形纤瘦,缩在比较矮的那边屋檐下,可以勉强遮个雨。   虽然是夏天,但连日大雨后的雨水还是激起一阵阵透心凉意。   沈妄生掏出身上留下的最后一块饼,还有一小块从别人家窗口下薅来的腊肉,撕下一条来就着饼吃。   饼和腊肉吃着干,就喝一口屋檐落下来的雨水润润嗓子。   “喵——”   一声细弱可怜的叫声从他脚下传来。   他一低头,看见脚边不远处的墙角有个生满杂草的小洞,洞口一只小野猫,像是想过来又不敢,湿漉漉的小爪子试探地迈出一步,又停下,呜咽地喵了一声。   小野猫的毛都被打湿了,显得乌溜溜的眼睛格外地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整只猫毛发脏乱、瘦骨嶙峋,大概是猫妈妈没了。   沈妄生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想,自己和这只小野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撕下一条腊肉,放到地上。   看了看手上剩下的最后一点不过手指粗的腊肉,干脆又撕成两条,一并放在墙角,自己后退了几步。   小野猫试探地“喵喵”两声,看他后退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边细细地嗅闻了半天腊肉,随后试探着吃了一口。   沈妄生慢慢啃着饼看它,心想这小猫还怪聪明的,应该很难被毒死吧,怪不得这么小都能活。   啃完饼,雨非但没小,反而甚至比刚才更大了。   风声穿过狭窄的夹道,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妄生拍拍手,没有再看那只小猫,从夹道的另一端离开了。   刚出来拐进一条小巷,就看见一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手忙脚乱地推着一辆卖糖油果子的小推车想去避雨。   雨下得太急,风又大,掀翻了小推车上的雨棚,飞出去好一段路。   中年男人狼狈地冲过去追,而女人则守在小推车旁边,顾不上给自己遮雨,慌忙把自己头上的布巾摊开遮在小推车上,给底下还没卖出去的糖油果子遮雨。   那上面是小半屉金红油亮的糖油果子,竹签上串着的糯米圆球一个个饱满圆润,点缀着白芝麻,淋了雨滚动着雨珠,更显得亮晶晶的。   瓢泼大雨中,雨水将女人的头发打得湿透,一串串地沿着发梢滚落下来,又沿着湿透的衣摆,像小溪流似的落到地上。   沈妄生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   他莫名其妙地想道,如果他的父母还活着……他们大概便是这样在大雨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石板路上流淌的雨水让路面变得无比湿滑,又一阵风吹来,那小推车竟缓缓沿着微微倾斜的路面滑了下去。   女人突然发现小推车打滑了,连忙拽住车把手。   但车太重,不仅没能让车停下来,连她自己也被扯得一个趔趄滑倒了,“哎哟!”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搀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抓住了小推车,甚至还稳住了上面差点滑下去的竹屉。   女人透过眼前淌下的模糊雨水抬头去看,发现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少年。   他眼角弯弯地落下,笑容看起来温柔而腼腆,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伯母,小心啊。”他说道。   男人抱着雨棚回来时,沈妄生刚帮着女人把小推车拖到屋檐下。   他的头发也湿透了,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地粘在脸颊和脖子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谢谢你啊孩子……”两人连声道谢。   沈妄生点了点头,抬头去看屋檐下挂着的像水帘洞一样的雨幕,那神情像是行人在担忧天气。   女人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孩子,你要出城吗?雨这么大,而且城里宵禁,现在已经过了点了,出不去的。”   “啊?”沈妄生脸上出现了苦恼的神情,“这样吗……可是旅店都住满了。”   中年夫妇对视了一眼。   男人搓了搓手,“那个,你要是不嫌弃,要不到我们家去将就一晚?就是只能打个地铺将就一下了,不好意思……”   沈妄生:“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女人道:“没事没事!腾个房间的事儿,走吧走吧,现在雨小了一点儿,我们家也不远。”   沈妄生跟着中年夫妇回了他们家。   这原本就是他去帮他们的目的——他这样身份可疑的行人,住不了旅店,也无法出城,在瓢泼大雨中走在城里都很可疑,能在居民家里借宿是最好的。   但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男子要求借宿,恐怕大多数人心里都会打鼓。所以,借助一个合适的场景,让他们主动提出让自己去他们家里,是最自然的方式。   那对夫妇相当热情,帮他烧了热水,又给他拿了一些男主人的干衣服,把他的湿衣服拿去洗。   虽然他比男主人略高,但瘦,袖口裤脚稍短一点,胖瘦却很合适。   沈妄生之前一段时间在家里帮忙惯了,也想去给他们帮忙,又被连声说不用,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心虚,有种把人家卖了人家还在帮他数钱的荒谬感。   女人把带回来的糖油果子又炸了炸,不大好意思地给他端了一碗:“那个,今天集市,这是我们去集市上卖剩下的……抱歉啊,下大雨没法买菜,家里实在是没吃的了。”   沈妄生笑着接过:“说什么呢伯母!这闻起来好香,我最爱吃糖油果子了。”   “真的?那你多吃点,还有呢!”女人搓着手絮絮叨叨,“哎,今天下雨生意不好,果子管够……”   沈妄生吃了一口糖油果子。   炸物冷了、被雨淋了又回锅,自然没有新鲜出锅的好吃。但他嚼着烫呼呼的糖油果子,只觉得齿间热乎焦脆又软糯香甜,多日未曾饱餐的肚肠十分熨帖。   那对夫妇也吃了糖油果子做晚饭,但都没吃几个就吃不下去了,把碗里剩的都给了他,说长身体的时候就是容易饿,得多吃点。   等到几人都吃完了,沈妄生想帮他们洗碗,又被从厨房里推了出来,让他早点休息。   房子低矮逼仄,没有多余的空间,男人把储藏间里收拾收拾给他打了个地铺,沈妄生已觉得很是奢侈。   毕竟,他已经很多个夜晚没有安稳地睡过觉了。   储藏室墙上有个小窗户,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一贯睡得浅而警醒,但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久没怎么睡觉,也或许是因为这慈祥又勤劳的两夫妻让他想起了他的伯父伯母,他蜷缩在被褥上,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中年夫妇忙完家务也早早准备睡了,不然点灯还要费油。   入夜后,雨渐渐小了。   男人拎着垃圾出去扔的时候,雨基本已经停了,外面的路上是一片一片的水洼。   他刚到门外,忽然被几个人拦住:“老王啊,今天还到集市上出摊了,该还钱了吧?”   男人看到他们,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嗫嚅道:“曹四爷的钱,我之前已经还了……”   “还了?”有人笑道,“哟,人家白送你一头猪崽,你养了一年养大了卖了,就还人家一头猪崽?够黑的啊老王!”   男人嘴唇哆嗦着:“我,我们之前攒了一笔钱了,但不是被巡查队要去做辛苦费了么……”   “怎么?辛苦费不该收?”那人提高了几分声音,“你以为这乱世是谁在保护你安安稳稳地在城里过日子?不想给行啊,从这里滚出去,去哪里乞讨也没人管你,路上遇到土匪,给你衣服扒了脑袋砍了踢下悬崖去!”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男人连声哀求,“我们现在手上真是没有钱了……”   “哦,没有钱了啊,”那人看了旁边人一眼,几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   “听说你们有个闺女啊,十几岁了?还是黄花大闺女吧?那卖去窑子可就值钱了。我想四爷心善,差那么几两的也就算了……”   “不要!”男人猛然激动起来,去拽那人的胳膊,“不准动我闺女!”   但他还没挨上那人的胳膊,就被一棍子打翻在地,几只脚重重地踹在他身上上,发出闷响。   他趴在地上抱住头,脸上身上溅满了泥水。   下一刻,有人拽着他的领口把他拖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又没有钱,还不让人动你闺女,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对吧?”   男人的眼睛被泥水糊得睁不开眼,哆嗦着反复哀求:“别动我闺女,求求你们别动我闺女……我去想办法,我去弄钱……求你们……”   那人居高临下地冷笑着拍拍他的脸,“那就这么说定了。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我们就去找你闺女。”   拽着他领口的手一松,他就栽倒在泥水里。   刚想爬起来,又有人在他背上踩了一脚,让他重重地跌回地上,溅起水花。   那些人在他身上啐了几口,这才说说笑笑地走了。   男人在冰凉的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刚跪坐到地上,就感觉有人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又来要钱了,是不是……”   女人把头埋到他的胸前,声音是压抑的哭腔。   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但他还是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滚滚流淌。   他撑着地站起来,又把女人也拉起来:“……我们先回去。”   等到他再次换完衣服,把脸上身上的伤口抹上药,已近深夜。   两人坐在昏暗如豆的灯光里,气氛压抑到窒息。   “怎么办,”女人六神无主地念叨着,“十二两银子,十二两……我们从哪儿弄这十二两呢……”   男人忽然道:“要不我们明天就走,去找闺女。带她走。”   女人吓了一跳,“可是不会被发现吗?被发现的话,他们会打死我们的!你看最近城里天天戒严,城主府的人都在城门守着呢……”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咆哮,低下头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   女人流着泪呆愣许久,目光落在挂在屋里的一件衣服上,忽然一动:“那个年轻人,他的衣服,料子不错。像是个有钱人……”   男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看他像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单独一人出来,不要命了?”   女人却继续说:“他进屋换衣服的时候,我好像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了。”   她猛地抬起头,漆黑瞳仁在昏暗烛火里闪烁着暗红的光,“你说,他身上会不会带了些银子?”   男人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面前这双眼,鬼使神差般轻声道:“他孤身一人赶路,要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估计也没人发现……”   “你想什么呢老王!”女人一个激灵。   男人也猛然回过神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想什么?   他不要命了!   “不过,你这么说起来,我总觉得不对……”   女人皱起眉,费力地思索着,“我总感觉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不行,我再去看一眼。”   他们的房子破,储藏室的墙上就有个破洞,在这边用纸糊起来了。   女人心里莫名涌动着不安,她悄悄地戳开那层纸,往里一看——   瞳孔骤缩。   那年轻人正蜷缩着静静沉睡。   枕头底下,露出一截闪烁寒光的刀刃。 第155章 黑白   这年头,哪个正经有钱人敢独自出门?   带着钱出门,还随身携带着凶器的,哪有好人?!   女人在一瞬间想起,当时在雨中搀住她的那只手格外有力,而且虎口处有深深的老茧——那是长年使用武器的痕迹。   她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贴在他耳边用气音道:“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卖了田地逃荒,结果路上遇到打劫……”   男人也想起来了。   他们原本在乡下种地,因为连年大旱实在是活不下去,就贱卖了地,带着女儿逃了出来,没想到路上遇到了拦路抢劫。   那伙人把他们身上的财产洗劫一空,就打算直接灭口。   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围住他们,刀刃一亮,一直不吭声的小女孩终于吓得哭了起来。   “等等。”   忽然有人在那些人身后说。   他们一让开,就露出后面吊儿郎当坐在岩石上的少年。   五官清秀白净,气质斯斯文文。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他,还坐没坐相,可以说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土匪,反而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大哭的小女孩仿佛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去,怯怯地止住了哭声,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   那少年居高临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嗤笑道:“活得猪狗不如,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偏偏就是有人愿意这么活着。”   他拎着匕首的刀柄拍一拍手心,回过头像是在跟谁说话:“我看杀不杀的没两样,不如放了呗。”   他从另一边跳下岩石走到后面,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过了片刻,那群劫匪竟然真的把他们放了。   ……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们收留过夜的这个年轻人,秀丽的五官看着眼熟,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匪帮中的少年!   男人的眼睛亮起来:“我去城主府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悬赏。”   通缉令的悬赏一般至少都有十两银子,若是运气好,甚至可能更高。   他们再努力多借一借凑一凑,钱就能还上了!   这苦难的生活,一切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女人有些犹豫:“但是,我们当年毕竟是多亏他才活下来的……”   男人搂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可他把我们的钱都抢了啊!你没发现那伙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吗?他在那帮人里地位肯定不低,他吃的用的,不都是吸我们的血得来的吗?这是苍天有眼,叫他恶有恶报!”   见女人还是面色犹豫,他安慰道:“我就是去看看,说不定没有悬赏呢。要是有悬赏,就说明他必定是穷凶极恶的凶犯,我们向城主府举报,就是伸张正义。”   女人最终点了点头。   “你在家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醒了,千万别让他起疑。我现在就去城主府。”   ***   沈妄生睡得很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从有记忆起就跟着养父在道上混,出活儿通常是晚上或凌晨,白天有时反而没有事。   于是他经常在一片悬崖边坐着,晃荡着双腿,看底下蜿蜒崎岖的山路和更远处的村庄。   每到傍晚,村庄里会升起袅袅炊烟,连悬崖上都能闻到远远传来的饭香。   会有大人在田间地头呼唤自家的孩子,于是一个个孩子就像乱飞的鸟儿被唤回了巢,或许能得到一颗烫呼呼流着蜜的烤地瓜,也或许会因为偷懒没干活挨一巴掌。   然后,孩子们就会拉着父母的手,笑逐颜开或哭哭啼啼地跟着他们回家。   他就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看着。   鸟儿归巢了,天黑了,风起了。   他还是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背后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嗓音温柔地叫他:“生生,回家吃饭啦。”   沈妄生惊讶地回过头,竟然看到了两个大人的身影。   逆着光,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听见他们在叫他回家。   沈妄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去。   他们身后的光芒越来越暗,就像是夕阳西沉、晚霞凋零,逐渐从温暖的橙红色变成了如血的暗红。   他用尽全力去追,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们,急得忍不住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他突然摔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粗糙的岩石上,是火辣辣的痛。   可他顾不上自己的痛,慌忙想再爬起来去追,却发现前方的人影越走越远,眼前是大片大片刺眼的血色。   无边无际的血色从天边蔓延过来,将他困在其中,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炼狱,只有鲜血、烈火、杀戮……   他在无边烈火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有滚滚泪珠沿着脸颊坠落,嘶哑而绝望地喊道:“等等我!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沈妄生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   他下意识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匕首和旁边的细碎物品,随后才发现枕头居然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他都多久没哭过了,怎么又跟小孩子一样幼稚了。   养父跟他说过,他父母多半是死了。   这也挺好,他见过太多被父母亲手卖掉的孩子,比起他们,他至少还能在心里留一个念想——或许他父母不想丢掉他,他们只是死了。   夜很安静,沈妄生在黑暗中坐起来,等待激烈的心跳慢慢平息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门缝底下隐隐透出了灯光。   现在几点了?   他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将匕首反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向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附近,就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沈妄生一刻也没犹豫,迅疾转身向窗户扑去。   哗啦——   窗户玻璃碎了,房间门也猛然打开,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他躲过迎面劈下来的一刀,顺势飞踹一脚,将扑过来的人影踢出了窗外。   某种近乎本能的预感让他没有立刻翻窗出去,而是掏出怀里的东西,低头就地一滚。   窗口骤然射入暴雨般的暗镖。   他用匕首格挡又加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致命几处。   但脑后风声乍起,一股剧痛从后颈传来。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睁眼时,是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泼到了他脸上。   沈妄生呛咳着醒来,看到面前垂下银光闪烁的银白长发,像是梦中的流沙。   他被双手反剪按跪在地上,而不知愁居高临下地坐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见面了,沈妄生。”   “还记得你上次被我抓到,落在我这里的东西么?”   他拿起了一条黑绳,细绳末端是一块水润清透的翡翠子辰佩。   “你也知道,我喜欢从我杀的死人身上收集些有趣的玩意。你这个玉佩呢,就是我蛮喜欢的一个藏品——不过我更喜欢你这个藏品,幸好当时没杀了你。”   沈妄生一抬头,直接往不知愁身上啐了一口。   有人劈头扇了他一巴掌:“放肆!”   沈妄生被扇得脸歪向一边,又被粗暴地按回原处,揪着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   头发上流下来的水让他睁不开眼,他脑中嗡嗡作响,嘴里充斥着腥甜的血味。   他吃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美人,仿佛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就是这种感觉,”不知愁微笑道,“看到你这样的眼神,会让人想到尚未驯化的小野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剪断你的爪子,拧断你的骨头,撕开你的皮肉,最后再掐住你的脖子,看着你断气。”   沈妄生冷笑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你要是敢跟我单独对上,保证打得你叫我爹。”   “还挺有精神的,”不知愁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好啊。”   他挥挥手,“你们下去吧。”   那些人手一松,沈妄生就脱力般瘫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喘着气。   但在身后关门声响起的刹那,他像只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手中竟然多了一把短刀——是从刚才按住他的人身上摸来的。   他当然知道外面有人,他根本逃不掉。   但他也没想逃——他只想让不知愁偿命。   风雷骤响,他拼尽全力向安坐于面前的白衣美人刺去!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不知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刀刃已刺到他脖子上——   眼前的身影倏然消失。   沈妄生尚在因巨大惯性往前,一只冰凉的手如蜻蜓点水般轻柔抚上他的后颈。   下一刻,他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忍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   手腕骤然剧痛,刀顿时脱手,落入了不知愁手里。   不知愁轻笑一声,直接坐在了他背上。   他身形纤瘦,但对于重伤的沈妄生来说,便是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的痛苦,嘴里顿时溢出了血沫。   沈妄生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根本不需要别人按着,他一动都不能动。   窒息的绝望从心中升起。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人的差距。   就像是猫玩弄奄奄一息的老鼠,咬它一口再将它放走,看它一瘸一拐快要逃掉时再按在爪下撕扯两口,接着继续放开,周而复始。   于老鼠而言,这是在搏命。   而对猫来说,它只不过是个消遣的玩具。   他感到不知愁拿着他夺来的那把短刀,用冰凉的刀面拍了拍他的脸颊。   “说吧,那两个人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第156章 黑白   那两个人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沈妄生一顿,呛咳着艰难地笑起来:“……你猜呢?”   果然如此。   当初自己藏在那个柜子里,没有被不知愁发现,但他说了一句“竟然是他”。   虽然沈妄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果然是认出了他。   原来,不知愁这么兴师动众地抓他,就是为了惊梦引。   他让众人离开也不是因为中了他的激将法,而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巨大的快意从心中升起,沈妄生想要大笑,但实在没有大笑的力气,便断断续续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想撬开我的嘴,有什么手段,你尽管招呼……我什么没见过。”   从小在道上混,那些血腥残忍的刑罚,用来惩治叛徒或仇敌的手段,他早已见惯不怪。   他那时听见受刑之人惨烈的哭嚎声,心里会觉得害怕。   但此时,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不知愁轻蔑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你以为只有皮肉痛苦才能让人痛苦么?”   冰冷的利刃贴着沈妄生的脖颈轻轻划过,脆弱的肌肤上很快就出现了细细的血线。   沿着血线,鲜红血珠一颗颗涌出,仿佛脖颈上缠绕着一条血做的珠链。   随后,冷白修长的手指蘸着血,在沈妄生的颈侧缓缓勾画起诡异的图案。   不知愁一边勾画,一边慢条斯理道:“你不该涉入这个世界。”   “你以为的力量,在这个世界里不值一提。在这里,你只是蝼蚁。”   “蝼蚁误入人的世界,最多不过是被踩死。”   “但你误入这个世界,会知道什么比死更可怕。”   不知愁的手指轻轻一顿,像是画完了一个符咒。   身上忽然一轻,沈妄生看见他站起身,对自己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微笑。   剧烈的疼痛骤然从颈间炸开,让沈妄生忍不住惨叫出声。   鲜血勾勒的每一道符文仿佛都化成了烧红的锋利烙铁,割开皮肤钻进体内,无数炽热的烙铁碎片又沿着骨髓涌向身体的每一处血脉。   沈妄生倒在地上嘶叫翻滚,惨白的面孔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嘴边溢出一股股鲜红血沫。   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血红。   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他哆嗦着蜷缩成一团,又忍不住贴地翻滚,仿佛被活生生剥了皮放在火上烤的虾,在痉挛着徒劳挣扎。   ……   疼痛最终消失的时候,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毫无形象地涕泗横流,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被冷汗浸透。   散落的长发黏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喉咙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不知愁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怜悯地微笑道:“好可怜啊。感觉怎么样?现在愿意说了么?”   沈妄生的呼吸微弱而艰难,目光涣散,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愁也不催促,自顾自道:“真是奇怪,那两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愿意为了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你图什么呢?”   “不会就因为他们照顾了你几天,给你做了几顿饭吧?”   ……图什么呢?   沈妄生想起小时候那无数个独自坐在悬崖上,看着别的孩子拉着父母的手归家的傍晚。   飞鸟扑簌簌地掠过橙红色的天际,飞过他的眼眸深处,最后落在一片绚烂的白蝴蝶花丛中。   有两个人影在花丛后面,温柔地叫他回家吃饭。   那里有夕阳一样温暖的灯光,有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还有甜甜的野姜花的香味。   有一个字像烙铁一样滚烫,说出来会烫坏舌尖。   ……他曾短暂地拥有一个家。   然后又失去了它。   沈妄生闭上眼,湿漉漉的睫毛上有泪珠无声滚落。   为什么要哭啊,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再哭了。   哪怕是被仇家抓住的那一次,他被卸了两条胳膊,都能用嘴生生撕咬掉旁边人的耳朵。他随后就被一群人殴打得昏死过去,即使这样也没有掉过泪。   他从来不哭,因为没人会听见。   可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他却变得这么软弱了。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感到痛的时候,居然忍不住掉眼泪。   沈妄生在心里想,他其实并不在乎那几座城的人。   ……他只在乎他死去的伯父伯母,他死去的那个家。   可是他们在乎。   而他们死了。   “……他们给我的东西,我丢了。”   沈妄生嗓音嘶哑,“……你杀了我吧。”   “哎呀,怎么哭了?”   不知愁伸手去擦他的眼泪,用一种仿佛在哄小孩的温柔语气道,“好像我欺负你一样。真是个孩子。”   他从胸前的银链上取下了那枚镂空银白骰子,轻抛两下,铃铛声在沈妄生耳边叮当作响。   “这样好不好,我们玩个游戏。”   沈妄生看着那只骰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我扔骰子,你来猜猜会扔出几。”不知愁笑眯眯道,“猜对了呢我让你活,猜错了,就让你死。”   沈妄生闭上眼,轻轻地笑起来。   他说:“四。”   叮当一声,骰子滚落在地上。   不知愁笑道:“猜对了。”   “那我们再来——这次你猜是几?”   沈妄生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睁:“四。”   又是叮当一声。   “哎呀,又猜对了,真厉害。”   ……   沈妄生终于明白,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解脱,可这不过是不知愁的又一个恶劣的游戏。   他一贯是这样践踏别人——践踏他们的生命,践踏他们的尊严。   沈妄生心中怒火沸腾,盯着不知愁一字一顿道:“不知愁,你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不知愁忽然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   “你以为这里是人间吗?”   他伸出手,轻佻地拍了拍沈妄生的脸,“这里就是地狱啊。”   话音未落,沈妄生猛然出手直抓向对面人的双眼!   但他的手还未靠近,那种令人疯狂的剧痛再次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瞬间就让他失去了一切行动能力。   沈妄生抽搐着倒在地上,他那只手也被踩在了脚下。   “这只手真不乖,”不知愁在他耳边笑,“看来是不需要了吧。”   踩在他手上的力量逐渐加大。   沈妄生趴伏在地上,死死咬牙压抑住无法忍受的痛哼,汗如雨下。   他的手骨似乎被生生碾碎了。   “好了,现在我们继续。”不知愁又笑吟吟地说,“这次你猜是几?”   沈妄生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泛起一股死灰色,胸膛起伏不定,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以为自己可以痛到昏死过去,可他却依然清醒。   “不说话,就当你还是选上次的数字啦。”不知愁笑道。   一次又一次,他重复着这个无谓的游戏。   他知道沈妄生不想活了,可是他扔出来的结果却总是活,活,活。   他笑嘻嘻地看着沈妄生的绝望。   慢慢的,沈妄生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在空中冷漠地俯视着狼狈地倒在地上的自己。   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流泪,心中毫无波澜。   沈妄生莫名想起之前在伯父伯母家的时候,他曾听他们闲聊时说过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那时他大概猜到这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能体会这种意思。   但在此刻,他却终于感同身受——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   这样,他就不会在伯父伯母家的时候那样心惊胆战,始终疑神疑鬼。   不知愁就不会记恨他。   他就不会担心自己在进出坎城的时候会被拦下。   他也不会不敢住旅店,不敢以真容示人。   不会被走投无路的好人,拿去换悬赏。   “……报应。”他低低地笑起来。   “你说什么?”不知愁问道。   “……我说,”沈妄生呛咳着道,“原来报应总会来的,会在你最不想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让你在刚刚获得希望的时候堕入无间地狱,在最深的痛苦中永世轮回。   不知愁淡淡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开口:“其实,你要不是无赦道的人,一直跟我作对,而是早早地跟在我身边,我说不定会把你当弟弟一样看待。”   沈妄生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每笑一声,嘴角就涌出一股血沫:“省省吧。谁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不知愁竟然笑出了声:“这倒也是。”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沈妄生的头:“算了,既然你都说了报应,那我就把你交给坎城的城主府。”   “这里有自己的律法,按照你的报应,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   “沈妄生,男,十七岁。无赦道二当家,系多起要案主犯之一,犯杀人罪、谋反罪、强盗罪、欺诈罪、逃脱罪等,害命无数,作恶多端,罪大恶极,非凌迟处死不足以平民怨。此判。”   “七月十五日,东市口行刑。”   行刑的那一天,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   沈妄生被双手反剪绑在木柱上时,看见远远近近密密麻麻的人群,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死。   “这个杀人犯可真好看,居然才十七岁……”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长得好看,那就是人面兽心!”   “妈妈,他为什么这么瘦?”   “嘘——他就要死了。”   “费那么多事做什么,赶紧杀啊,我等着血用呢。”   沈妄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终于要结束了。   体内数日来刀割火燎般的剧痛已经麻木,与那种痛苦相比,凌迟也算不上什么,只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终点。   ……   之前他藏在柜子里,听到了伯母和不知愁的对话。   不知愁说,用血肉去养惊梦引,它就会开花。   当时伯母立刻大声反驳不知愁,说那是骗人的,根本炼不出来。   沈妄生知道,那是她在告诉他不要去尝试,这样无法杀死不知愁。   ……他不懂他们了解的那些高深学问,但他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可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   如今,除了这一身血肉,他已一无所有。   被捕前,沈妄生吞下了惊梦引的种子。   被抓到不知愁面前的第一天没什么动静,但从第二天起,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种子在他的身体里钻开血肉、生根发芽。   吸取他的鲜血,滋养自己茁壮成长。   蠕动的异物在骨骼与经络间生长,四肢百骸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意识浮浮沉沉间只记得最后一件事——   不能叫,不能哭,不能被发现。   不能被不知愁发现,他努力寻找的东西,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生长。   那种妖异的藤蔓仿佛将他体内的每一丝血肉都撕裂、榨干,那种修罗地狱般永无止境的痛苦,终也有解脱的时候。   这一天是中元节,也是满月夜。   沈妄生有种奇异的直觉,他体内的惊梦客就要成熟了。   他想起之前不知愁说,他只嫌报应来得太晚。   “不必嫌晚了……”   沈妄生低低地笑起来,“你的报应,这就来。”   仿佛有嫩芽钻破皮肤,发出破土而出的细碎声响。   他听到孩童稚气的声音满是惊喜:“妈妈,你看,蝴蝶!”   沈妄生垂着头,毫无血色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这一天是七月十五,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成生日的日子。   和往年一样,不会有人给他过生日,但他会自己悄悄祝自己生日快乐。   尤其是,这一年的生日,他格外的快乐。   记忆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阵清风吹来,开满野姜花的翠绿花丛沙沙作响,带来一抹若有若无的馥郁花香。   生日快乐,沈妄生。   再见了,沈妄生。 第157章 黑白(1更)   王家夫妇二人提供了潜逃凶犯沈妄生的线索,从城主府那里得到四十两银子。   他们不知道,提供线索的赏金其实是八十两。   另外四十两都被城主府的人克扣掉了。   两人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喜气洋洋地回家去。   路过客栈时,他们发现那个一贯刁悍泼辣的客栈老板娘竟哭花了妆,跪在曹四爷面前,哭求他不要带走自己的儿子。   曹四爷不耐烦道:“被城主看上是多大的福气,你哭什么?”   旁边有人帮腔,“就是,之前那谁家丫头要卖掉,城主府想收的时候,你不也劝来着的吗……”   老板娘哭得撕心裂肺:“可我就这一个孩子,四爷您行行好,我们孤儿寡母的,我的孩子不能卖啊……”   “卖不卖的,这还能由得了你?你这店要不要开了……”   夫妇二人心有余悸地走过客栈。   虽然他们知道那老板娘不是个善茬,别人卖儿卖女的她往往跟着撺掇,背后也没少拿回扣,可毕竟为人父母,看到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哭得这样肝肠寸断,到底有些不忍。   女人想起什么:“对了,隔壁张家昨天不是把二丫头卖了么……听说就是卖到了城主府,十两银子。客栈老板娘哭得这么惨,她八成是知道些什么……那二丫头怕是……”   她看了一眼男人,小声道:“老王,我们这四十两银子,足够还清债再把闺女嫁出去了,还绰绰有余。老张他们也是苦命人,之前闹饥荒的时候接济过我们好些粮食,救过我们的命,我们能不能……”   邻居卖了女儿之后,他们这边听隔壁哭了一整夜。   男人一愣,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是该帮衬一下。但这时节不安全,财不外露,我们也不能叫他们发现我们手上多了这么一大笔钱。”   “这样,我们就装起来偷偷地给他们放在门口,别让他们知道是谁给的。”   两人一合计这挺好,就这么偷偷去往邻居家门口塞了八两银子,还带了张纸条,说明是给他们的,让他们把女儿赎回来。   夫妇在家里收着东西,很快就听见隔壁喜极而泣的声音,“老张!你来看!你来看!有好心人……”   那天下午,听说邻居真的去城主府把女儿赎回来了。   一家重新团聚,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听得人又心酸又替他们高兴。   也让他们更加想念自家的闺女小荷了。   王家夫妇高高兴兴地里里外外收着东西,把之前捡来的瓶瓶罐罐和箱子都收拢拿去卖掉,准备去找女儿。   在离他们家不远的东市口,行刑完的犯人遗体被扔在道旁,鲜血被雨水冲刷着渗入地面。   没有人发现,尸体心口的肋骨之间,开出了一朵花。   纤细脆弱的花朵在雨中轻轻摇曳,洁白花瓣沾满水珠,晶莹剔透。   等到雨停的时候,鲜血和尸体都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三天后的夜晚,女人在自家储藏室的窗台下墙角发现了一滩尚未清理的血迹。   血迹里竟长出了一株细细的藤蔓,藤蔓的顶端长了一朵花。   洁白如雪,像是一只白蝴蝶。   女人伸手一碰,那朵花居然变成了真正的白蝴蝶,翩翩飞走了。   她一抬头,忽然发现窗外晦暗的夜幕下竟飞舞着许多白蝴蝶,有如漫天飘洒的惨白纸钱。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男人惊慌失措地冲进来:“来了……他来了!”   女人心头一跳,“谁来了?”   男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那天那个黑衣服的……”   扑的一下,一阵风把女人手中的灯吹灭了。   幽深诡异的黑暗骤然降临。   两人惊恐地一抬头,顿时浑身僵住——   一个黑衣的身影就站在窗外,帷帽的黑纱下是一双黑不透光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   “……鬼啊啊啊啊啊!”   两人惨叫着往屋子另一边逃,感觉到身后的黑衣身影无声无息地一步步向他们靠近。   房子并不大,几步就到了另一边的窗户。   窗户底下,就是静静流淌的牛角水。   扑通几声水声,两人惊慌失措地跳进了水里。   天旋地转的冲击之后,女人在无数上浮的泡沫中睁开眼,遽然惊恐地瞪大眼睛——   在幽绿的水底,就在她面前咫尺之遥,漂浮着一张血肉模糊的惨白脸庞。   尸体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凌乱的漆黑长发如水草一样向上飘起,幽深可怖。   她认得,这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通缉犯的尸体!   咕嘟咕嘟咕嘟……   极度的惊吓让女人呛了水,在水中昏死过去。   连日大雨,牛角水滚滚流淌,将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冲向下游。   那一夜,坎城周围的茂盛草木在一夜间全部枯萎,枯丛下裸露出黝黑的大片岩石,山谷里多了成群成群的白色蝴蝶。   那一夜,坎城许多居民都惊恐万分地说自己看到街上远远走来一个黑衣女鬼——她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垂下长长面纱的帷帽,走在街上时一步步淌着血,无数白蝴蝶追着她翩翩飞舞。   那是个惨死的厉鬼,害死了牛角水边老实本分的夫妇。   不过甚嚣尘上的诡异传言没来得及传多久,因为两天后的夜晚,屠城开始了。   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曼陀宗屠杀了坎城里活着的每一个人,牛角水里漂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河流。   富丽堂皇的城主府陷入熊熊火海,被付之一炬。   同样是在那个夜晚,曼陀宗在坎城里到处寻找不知愁的身影,却遍寻不到。   那位声名显赫的白衣丧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曾经商旅络绎不绝的繁华小城,在一夜间成了一座死城。   满城亡魂的不甘与怨念,和雨夜里那个黑衣人永无止境的绝望,在这黑色谷地里纠缠凝聚成沼泽一般深浓的魇,最终形成了这个魇境。   白天黑夜,无尽轮回。   ***   舟向月注视着沈妄生,轻声道:“其实你没有杀那对夫妻,对吧。”   黑衣厉鬼已与他面对面站得极近,他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纱幔,看到沈妄生空洞漆黑的眼睛。   周围其他人都心惊胆战地躲在远处,感觉厉鬼只要伸出手,就能撕开无名氏的胸膛。   舟向月说:“你只是回去找东西……找你忘记了的那个东西。”   沈妄生怔怔地看着他。   “你一直在找的东西,是不是惊梦引的种子?”   “不用找了,”舟向月轻松地笑了笑,“那个东西你已经用上了。你想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沈妄生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依然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   舟向月:“……”   这孩子好像傻了,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摘下了头上的帽子,“要不,你自己来摸一摸?”   围观众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咦,大佬脱帽做什么?   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了大佬头上顶着一朵小白花,楚楚可怜地随风摇曳。   众人眼睛睁得更大了:“……”   再下一刻,他们就看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黑衣厉鬼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大佬头顶上那朵娇嫩的小白花。   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摸一个新生婴儿嫩嘟嘟的脸颊。   众人眼睛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李婳声轻咳一声,掩口对郑始第道:“我竟然特么感觉到一丝诡异的可爱。我是不是疯了?”   郑始第:“……可能我也疯了。”   舟向月静静地站在原地,感觉头顶那朵花被沈妄生一摸,忽然一轻——它终于变成了一只白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沈妄生忽然流下了眼泪。   一百多年尘封的记忆如蝶翼扑闪起来,挥洒下漫天散落的银白光辉。   他的灵魂永远困在这里,经历一次次永无尽头的轮回。   每次,他都会穿过大街小巷,寻找一个东西。   无数次轮回之后,沈妄生几乎忘记了一切,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但他始终记得要找到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很重要很重要,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一定要把它送到,那个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   李婳声和郑始第在交头接耳:“这么说,如果王小荷她父母没有去告发沈妄生,他本来可能有机会把要屠城的消息送出去?那样坎城里的人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郑始第:“……好像是这样。不过那个时候那么混乱,就算没有这个障碍,也会有其他的吧。顺顺利利地阻止灾难来临,才是个小概率的事件。”   李婳声咋舌:“太惨了。”   身为千面城的人,她心情比较复杂微妙。   毕竟他们的首任城主在这个故事里是个大反派,而境主又是死对头家的人。   就她所知的千面城历史,当年那位城主身上发生的事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那时的丧魔不知愁原本呼风唤雨、如日中天,但有一天忽然就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老大杳无音信,千面城群龙无首,很快就闹起了内讧,刚收进来不久的无赦道也再次贼心不死地分裂了出去。   半年后,人们再次听说不知愁的消息,就是他已经被捕,扭送到翠微山凌云塔受审。   最后死在了凌云塔里。   这么说,他竟然是被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妄生给重伤,才不得不逃逸的吗?   ……不知愁可是仅次于邪神和断生魔的史上六凶邪第三,沈妄生要暗算他简直是越级碰瓷,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啊。   一股异香忽然随风传来,李婳声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好香……”   所有人耳边忽然响起了共同的通知音——   “叮!魇境【蝴蝶骨】境主沈妄生消逝,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恭喜境客无名氏获得【蝴蝶骨】魇境湮灭成就!”   破境了?!   众人难以置信地愣了瞬间,随后纷纷狂喜——   这天杀的要命魇境终于破了!   感谢救命大佬呜呜呜呜呜呜呜!!!   就在舟向月面前,沈妄生的身影忽然消散成无数只白蝴蝶。   像是一片洁白新雪被风卷入空中,成千上万的白蝴蝶随风飞起,飞得越来越高,从他们的头顶掠过,飞向远方。   “你们看那些蝴蝶——”   有人指着远处惊叫道。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空中无数的白蝴蝶纷纷落下,如无尽落雪一般飘散的银白亮粉融化进透明的风中。   第一只白蝴蝶落在黑色的焦土中,隐没进一根黝黑的枯藤。   那枯藤仿佛被烫了一下,颤抖着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和翠绿枝叶。   下一刻,枝叶间缓缓吐露出小小的淡绿色花苞,花苞旋转绽放,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绿意倏然纵横交错地延伸出去,绿雾如涛。   无数白蝴蝶如无尽的雪落在土地上,生机勃发的绿意就在黑与白的冷漠画卷里渲染开来,就像是春风唤醒了隆冬死去的大地。   转眼之间,远处的黑色山岩被绿意覆盖,青翠之中缓缓绽放出银河一般的白色花海。   漫山遍野的野姜花都开了。   花丛沙沙作响,风吹起无数纷飞的白蝴蝶,映入所有人惊叹的眼眸中。   吹来的风不知不觉变得清新而湿润,带了一种雨后泥土的青草香,还有如梦似幻的花香。   “好美。”李婳声不由地惊叹道。   她忽然想起,野姜花这么乡土气息的花,似乎也是有花语的。   花语是什么来着……   似乎是,将记忆永远留在夏天。 第158章 黑白(2更)   “恭喜境客无名氏成功破境,获得成就标签【魇境杀手】!”   舟向月耳边响起一条条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通知音。   “境客无名氏最高围观鬼数达到42836,为三日内所有魇境参与境客中最高,你已经俘虏了魇境无尽鬼众的心!”   “境客无名氏收到打赏36178魇币,综合围观鬼数及境中奖励,最终结算余额67492魇币,获得身份【天地银行白金客户】!”   可惜这个钱还不够填无灵狱的亏损,舟向月想。   别人家是属下给老板打工,就他是老板给属下打工。   不过,他既然杀掉了无赦道主李黔骨,无赦道是不是也归他了?   他们应该有钱吧,嘿。   “境客排名计算中……”   “检测到境客身份存在多点分支,智能合并计算相关魇境表现,境客无名氏更新排名为19!获得成就【坐火箭跃升的新人大佬】!”   “境客无名氏成功攻略境主沈妄生,获得【沈妄生的祝福】,包含符咒加成:不怕痛、以血为寄。”   不怕痛?   舟向月挑起眉,这个祝福有点鸡肋,他重生之后本来就不怕痛了。   以血为寄,看说明是可以用血肉藏匿一件物品。   这个不错,毕竟在魇境里,境灵碎片都不能放进境客包袱。他偷过许多别人的境灵碎片,自然也担心别人能从他这里偷走。   “现发放入门级试境联赛破境奖励——邪神遗物问苍生线索:鬼面陇。”   鬼面陇,好简单的线索。   这听起来像是个地名,舟向月搜索了下脑海,他应该没听说过。   回去交给翠微山那帮见多识广的大佬们研究研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邪神打工寻找法器,大脑外包就是这么快乐。   魇境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十分钟,所有境客都可以随时离开。   有些人默默溜了,但还是有很多人走之前来跟无名氏打招呼。   个别会来事儿的,还狠狠给大佬吹了一通彩虹屁,然后再顺口介绍自己是哪个门派的谁谁谁,俨然一副扩展魇境人脉的架势。   画面竟然十分和谐,仿佛大家不是半天之前还不得不自相残杀的对手,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在齐心协力破境的过程中缔结了深厚的友情,这是在开一场表彰联谊会。   不过,所有人在得知无名氏大佬的所在门派是“无灵狱”时,脸上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这是哪个门派?怎么从来没听过的?   当着大佬的面,大家自然也都不好意思问,只当自己孤陋寡闻知识浅薄,想着等出去后要赶紧查一查。   秦家的三个人——秦方正,孙谭和钱多都来了。   孙谭为主,秦方正为辅,表达了鹤川秦家对无名氏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的欣赏和拉拢意图。   唯独钱多一直沉默寡言,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显然心思不在这里。   舟向月笑嘻嘻地同秦家的两位虚与委蛇,还收下了秦家的邀请函,是一枚十分精致的古铜色仙鹤图案金属书签。   孙谭说,有了这张邀请函,就可以一键前往秦家。当然,能提前打个招呼就更好了,他们能更周到地做好接待准备。   九死界的何忍冬和温良,以及雪门的庄禧和刘叶子也都来打招呼,特别感谢了大佬的救命之恩,表示以后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跟他们说等等。   “小事小事,”舟向月笑得云淡风轻,“不必放在心上。”   李婳声在一边旁观,忍不住对郑始第吐槽,看这架势大佬好像是超人附体救了一飞机的人,然后乘客们都来给他送锦旗。   关键是他看起来真的很享受这副众星捧月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人们稀稀拉拉基本都离开了,李婳声才等到大佬向他们走来,立刻笑容满面地转过去:“大佬!”   徒留郑始第在一边风中凌乱,默默地想他果然还是不够上道,要向婳姐学习。   舟向月找他们要千面城的邀请函。   “邀请函?”李婳声一愣。   “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让我可以去千面城做客什么的,”舟向月耐心地解释,“我不是还挂着你家的悬赏嘛?”   “哦哦哦!”李婳声在魇境里一路做大佬的腿部挂件,都快忘了这茬了。   她翻出一只纸折的蝴蝶递给舟向月:“拿这个就行。”   虽然大佬表明了自己想去千面城拜访的意愿,但他显然是不会跟他们一起走的。   虽然挂着千面城的悬赏,但他们也不可能强行把他带回去,李婳声和郑始第很有自知之明。   他们已经为大佬架好通往千面城的友谊的桥梁,打工人可以愉快交差了。   很快,魇境里只剩下无名氏一个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已经打了很久酱油的马甲——舟倾。   这个魇境有五个境灵碎片,舟倾手上有三个,无名氏手上有一个,还差一个呢。   鉴于舟向月觉得最后那枚境灵碎片大概率在沈妄生伯父伯母的那个房子里,舟倾就一直在那里等着。   也没找,就是等着。   反正还差一枚境灵碎片的时候会有提示,干嘛自己费力找。   当无名氏的那枚境灵碎片也交到舟倾手上时,指引最后一枚境灵碎片的光终于亮了起来。   令人惊讶的是,这光居然是隐隐从外面院子的地底透出来的。   舟向月服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如果没有这道指引的光,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会有个境灵碎片在地底吧?   他庆幸了一下自己没有过早把无名氏马甲退出魇境,现在两个人找了两把铁锹挖土,再加上梅生给他的快速挖土祝福,进度还算迅速。   很快,他就看到了底下埋的东西。   一个样式古朴的铜匣子,底下还有一坛酒。   酒坛子扎着红色的绸带,竟像是一坛女儿红。   铜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泛黄的本子。   他一碰到那个本子,就收到了提示:“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5【江明镜和沈行知的日记本】!”   日记本?   舟向月记得不知愁叫沈妄生的伯母“江夫人”,所以江明镜大概就是她了。   那么,沈妄生记忆里的那个陈伯父,真名叫沈行知?   不知为什么,舟向月觉得这两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叮,恭喜境客舟倾集齐境灵【蝴蝶骨】!”   “【蝴蝶骨】境灵可带出本魇境,在魇境外亦可使用第二身份功能。”   舟向月先看了看这个境灵马甲附带的神通,名为【静止】。   【静止】说明:此境灵开启马甲可暂停时间。暂停时间越长,使用时周边危险性越大,消耗灵力越多。   此神通极为消耗灵力,请谨慎使用,否则可能灵赋透支导致不可控后遗症,甚至气血衰竭而亡。   “【邪神复苏】隐藏任务检测中……”   “任务当前状态:【渐入佳境】”   “已收集境灵四个,收回问鬼神,并获得问苍生线索。进一步解锁沉眠的力量,复苏之路似乎走上正轨了呢。”   “触发提示:封印地底的法阵。”   “千年前留下的法阵目前被封印在地底,等待唤醒后再次为主人效力。”   “当流火漫天坠落,湖面星河流转,记得找到你的埋骨地。无月的夜已等待许久,葬神冢是曾经的终点,亦将会是复苏的起点。”   这都是他记得的信息,只是防备着自己醒来后失忆,所以再提示一遍。不过既然没失忆就没什么用了。   所以舟向月没有太注意听耳边的声音,径直翻开了日记本。   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很有些年头的样子。   他一看第一页上的日期,是一百多年前。   「六月初二晴江明镜」   你好,我是你未来的娘!嗯,大概再过几天你就要来到这世上了。   都怪老沈那种文人矫情的想法,还要给你写日记。虽然我也觉得挺有趣的,但真正下笔就觉得——娘哎酸死我了!   我真干不来煽情这事儿啊!   第一天的日记,没什么好写的。今天特别想吃西瓜,老沈给我抱了一个回来,哈哈哈。   还没出生就吃了这么多好东西,你可跟着老娘享福了。   这一页的字龙飞凤舞,十分潇洒。   翻到第二页,字迹就变得工整严谨许多。   「六月初三晴沈行知」   小镜昨晚又没有睡好,脚脖子都肿了,揉了很久也不见消。   外面也不太平,附近好几个地方都遭了劫,很多人逃走了。但你母亲快要生你了,我们走不了。   孩子,你出生后,一定要对你母亲好一点。她为了你吃了太多苦了,真的很伟大。   「六月初六雨江明镜」   你爹写的真是不能看。酸,太酸了,酸死我了。   我不伟大,我只是很爱你。   ……等等,突然发现一个大问题,我们居然都忘了要给你起名字这回事!   赶紧疯狂翻字典,有种玩了一年突然被通知考试时临时抱佛脚的慌张。   好在你爹的灵赋是文灵,文化人呐,哈哈哈哈。如果起的名字不好听你就找他,别找我!   「六月初七晴沈行知」   今天城里还算风平浪静,出门把所有可能要用到的东西都买回来备用。   孩子,你快出来吧。我们在很努力地给你起名了。   「六月初九 晴江明镜」   老沈嘴上不说,默默地给你埋了一坛女儿红,我真的无语了。   我知道他就是想要个女儿呗,这么含蓄。其实我也想要女儿,哈哈。   不过你要是个儿子也不怕,他要是敢不喜欢你,我揍他!   「六月初十 雨沈行知」   ……也没有一定要女儿,只是比较希望是女孩子罢了。最近不太平,怕真到生出来女儿的时候买不到女儿红,未雨绸缪。   今天找玉匠定制的翡翠子辰佩做好了。别人说子辰佩是望子成龙,但这世道不太平,望你一生平安顺遂就好。   「六月十二雨江明镜」   总算取好名了!   就叫沈清晏。   难得这名字我和你爹都很满意,不管你是男是女都可以用。   老沈文绉绉地说名字是一句咒语,饱含着期待与祝福。希望你喜欢这个名字,也希望它护佑你一生。   「六月十四雨沈行知」   阿晏,对不起,我们没能让你出生在和平安宁的地方,却要来到这块兵荒马乱的边地。   这是我和你母亲的家乡,我们回到这里,希望能让它变得更好。   这里是许多势力激烈争夺的地方,满目疮痍。我们师出名门,被不少势力通缉,很多时候只能躲躲藏藏。   我们踩在刀尖上,也明白这条路可能意味的危险。   以前我们一腔热血,可如今就要有你了,为人父母,我们也开始心有顾虑。   最近几天,你母亲天天失眠,我心里也总是不安。   深夜我忍不住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早早离你而去,抛下你一个人在这世间,是不是太过残忍。   对不起,对不起。   远离这里会更安全,投靠那些势力也会让我们过得更好。但生而为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世间或许并不总能论是非黑白,但是非黑白在我们心中。   我们一直在努力,是希望能让你长大后见到和我们所见不一样的家乡。   我们或许看不到那样的未来了。   但我们知道,在那个未来里,那些像我们一样的父母,不会担心孩子随时可能被掳走、被虐杀,也不会穷困潦倒到需要卖儿卖女。   在那个未来里,阿晏,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孩子,会无忧无虑地长大,用你的一生去体会尘世间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我们离你而去。   阿晏,不要难过,照顾好自己。   记住,我们永远爱你。   「七月十五 雨沈行知」   阿晏,我们还是失去了你。   你一出生时就气息奄奄,大夫说你活不了了。   火随即就烧了过来。   那一夜太过混乱,我拼尽全力带走了你的母亲,抱着你的人却把你弄丢了。   我偷偷地回去找你,但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有附近的幸存者说,那里不可能有任何人活下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甚至不敢告诉你母亲,我跟她说你一出生就夭折了。   如果知道真相,她会不顾一切地回来想要找到你,哪怕你不可能还活着。   整座城都已经落入了曼陀宗的控制,这里太危险,我不能让她再来找你。   可能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想降生在这个时代,所以早早回去了。   你离开的时候,还挂着那块系了红珊瑚珠的子辰佩,上天会知道你是被人思念的孩子。   我向神佛跪拜,希望神明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愿神明保佑你,把我所有的运气和福缘都给你,再来这世上时,让你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   这页纸皱皱巴巴,像是曾被泪水打湿。   这是写了字的最后一页,往后翻都是空白。   舟向月似乎看到男人挖开地里的土,一直挖到那坛扎着红绸带的女儿红,然后把装着这本日记本的铜匣子一同埋进去。   就像是亲手埋葬了他夭折的孩子。   ……等等。   他突然想起来这两人的名字为什么眼熟了。   他确实见过他们的名字,是在翠微山的弑神榜上。   弑神榜第八名是并列的两个名字,江明镜、沈行知。   当时楚千酩说,听说这对情侣从翠微山毕业之后就结伴出去游历,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失踪了很多年,谁也找不到。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的名字忽然就出现在了弑神榜上,但是一出现就显示已故,尸骨多年来依然下落不明。   原来,那些年他们始终都在这里。   清晏,清晏。   但能河清海晏,生灵永安。   何妨年年清明,只祭衣冠。   ***   江明镜和沈行知的尸骨早已不知去向,不过舟向月知道沈妄生尸骨的所在地。   那株惊梦客母株,想来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只是魇境还有几分钟就会湮灭,不太够用。   于是他把之前一直在用的轮回夜马甲收起来,换成了刚刚得到的蝴蝶骨马甲,用上了静止时间的能力。   现在魇境里几乎没有任何危险,因此他使用【静止】之后,得到了几乎没有限制的魇境停留时间。   舟向月回到之前找到惊梦客母株的沼泽地,把那具白骨生花的遗体挖了出来。   骨骼上的血肉已经烂得很干净,用水一冲,就是白白净净的一具骨架。   从这匀称修长的骨架,能看出它生前应该是个高挑漂亮的少年。   虽然按照经验应该没有这种巧合,但为了严谨起见,舟向月还是用沈妄生的骨头卜了一卦。   卦象显示,他居然真的是江明镜和沈行知的孩子。   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为他做长寿面的真的是他的父母,那一天真的是他的生日了。   舟向月花了一些时间把这具骨架清理干净,又带着它回到了那座悬崖下的小院子。   他找到一个开满了野姜花的向阳山坡,把沈妄生埋在了花丛深处。   哪怕是时间静止生效期间,也可以用魇币购买物品。   舟向月买了块像模像样的芝麻黑墓碑,立在小小的坟头。   墓碑上写着“沈妄生之墓”。   他本来想在上面写沈妄生那个真正的名字,沈清晏。   但他转念一想,沈妄生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的名字,写了怕是找不到路,所以还是作罢。   沈妄生不是不知愁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也不像他的父母那样算得上师门骄傲。   和他们不同,他的名字没有在玄学史上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人知道一代臭名昭著的丧魔陨落背后,竟是这样的一个无名小卒。   也不会人记得他。   不过现在有了一个墓碑,他便算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痕迹。   虽然恐怕也就只有舟向月自己知道。   吭哧吭哧忙完了之后,舟向月把属于沈妄生的那坛女儿红打开,倒进了两只杯子里。   酒坛子一打开,馥郁的酒香便飘散开来。琥珀色的酒液倾倒进杯子,清澈透明。   他把一杯放在坟头,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小半包云片糕。   云片糕是之前郁归尘给他的,他习惯藏一点不吃完,带在身上当备用粮,哪怕不吃也有种踏实的安全感。没想到跟着他进魇境了。   他在魇境里一直没想起来吃,所以现在还在身上。   舟向月把那包云片糕放在沈妄生的坟头:“现在买不到长寿面,也买不到糖油果子。这是云片糕,不知道你吃没吃过。”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我喜欢,你就将就一下吧。”   他盘腿坐在墓碑对面,用自己面前的杯子跟另一杯碰了碰。   就像是和一个老朋友碰杯。   坟前敬酒好像不是这么个礼仪,不过沈妄生应该不会在意。   反正在意也没用,他又不能从坟里爬出来打他。   “虽然这个魇境马上就要消散了,但你应该还是可以一直睡在这里的。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好好睡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你这一辈子可真苦,但没办法啦,这就是命。”   舟向月喝掉了自己的那杯酒,又把另一杯酒细细泼在地上。   琥珀色的酒液映着灿烂天光,缓缓地渗进了地底。   “其实往好处想想,你真挺幸运的。”   “你想要一个家,就有了一个家。”   虽然时间有点短。   “虽然你父母没有认出你,你也没有认出他们,但他们付出那么大牺牲想要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   以生命为代价。   “你以为父母早就死了,他们也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   “但这十七年里,他们一刻都没有停止爱你。”   湿润的风吹来,漫山遍野的野姜花微微摇曳,翠绿枝叶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舟向月离开的时候,太阳正缓缓从山谷后面爬起来。   蝴蝶谷魇境湮灭的时候,这里应当正是日出。   透明的晨光会像淋在糖油果子上的金色蜜糖一样,落在开满花的草丛中,一点点漫过沈妄生那个小小的坟土包,再温柔地漫溢到那座黑色的墓碑上,让冰凉的岩石温暖起来。   湮灭的魇境定格在这一刻,就像是凝固在琥珀里的蝴蝶。   光明温暖的一瞬成为永恒,长眠在花丛深处的人,应该不会冷了吧。   ***   舟向月马上就要离开魇境的时候,才突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他之前信誓旦旦地答应了郁归尘不会进这个魇境,结果一睁眼就进来了。   魇境里的时间流逝和外面不一样,此刻外面的郁归尘肯定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恐怕气得七窍生烟,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回去兴师问罪呢。   这可真是难办。   老实跟他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估计是有人要害他?   可郁耳朵要是不信呢?   万一又要用那火眼金睛来审一审他,他想想就受不了。   而且,舟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李黔骨“杀”了,钱多也亲眼看见了,要解释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需要仔细圆一圆。   此外,如果秦家是打定主意要他死,等到知道他活着出了魇境,岂能善罢甘休……   不过到进下一个魇境之前,在郁归尘身边应该还比较安全。   离开的一瞬间,舟向月只来得及胡思乱想了这些事,就眼前一花。   他一睁眼,就看见郁归尘果然正坐在自己面前。   还在自己的房间,自己靠坐在床上,而他就坐在床边,正在翻书。   舟向月醒来的那一刻,郁归尘就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目光立刻就看向了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舟向月立刻滑跪投降:“那个,我可以解释……”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股腥甜血气从胸中翻涌而上。   舟向月下意识伸手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眼前一黑。   一双有力的手臂几乎同时就扶住了他,而他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鲜红的血液透过指缝喷涌而出,落在郁归尘的手臂上,洇进黑色的布料中消失不见。   晕过去的前一刻,舟向月心想郁归尘这穿衣品味好啊,不怕脏。 第159章 骨血(1更)   正是早上,一片商业气息浓厚的古城深处,一间间酒吧、土特产和工艺品店铺尚未开门,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影。   哒哒哒……   空旷的古城中传来清脆的声响,一个年轻女子踩着酒红色的高跟鞋穿过宽阔的大街,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子。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零星几个人就像根本没看见这条小巷子一样,看也没看地走过去了。   女子熟门熟路地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尽头。   这竟是一条断头路,尽头是一面像照壁一样的墙壁拦路,中间还摆着一只破旧的石狮子,上面生了苔藓,看起来像是谁家搬家后丢弃不要的石狮子。   李婳声从包里掏出城禁符,伸手到石狮子嘴里一刷。   结果居然没有反应。   “咦?”她有些奇怪,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   石狮子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打了个哈欠:“符咒过期了吧。城禁符用久了就会有这个问题,换一个就行了。”   李婳声纳闷道:“可我这个是才换的啊……进上一个魇境之前还用得好好的。”   石狮子懒懒道:“要是被别的破坏性很强的符咒扫到过,也可能会失效的。你找别人带你进去吧。”   李婳声回忆了一下,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城禁符是不是在魇境里被波及过。   不过算了,她找郑始第出来接她。   郑始第来接她的时候很是激动,拿了一份今早刚刚送到的《魇境报》复印版给她看,首页侧版就是最新的境客榜排名:“婳姐你看!我刚拿到的报纸,大佬居然已经进境客榜前二十了!19啊乖乖!”   只见前一百的境客榜单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无名氏”,排最前的那个赫然在第19的位置,所属门派是无灵狱,而且“已历魇境数量”是3。   显然这就是“那个无名氏”了。   李婳声咋舌:“不愧是大佬,哎。他真的是入门才一年的新人吗?柠檬也没我酸了。”   她接过报纸,随手往下翻了翻,去看刚刚结束的入门级试境联赛结果。   这种曾经公开报名过的魇境结果一般也会公布。   她随即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咦,那个舟倾也在这个魇境里?你见过吗?”   只见第二版侧版一栏里写了试境联赛结果,“境客无名氏破境(魇境湮灭)”,但底下居然还标注了一句,“境客舟倾集齐境灵【蝴蝶骨】”。   郑始第一看也愣了:“感觉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啊。是翠微山那个千年难遇的天灵宿吗?”   按理说,他们一路被无名氏大佬带飞,走的应该是正确的主线路线,而且最后也确实是无名氏对境主说出了魇境背后的成因,让境主消逝才破境的。   这个舟倾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他是从哪儿捡的境灵啊?   李婳声又翻回前面的境客榜去看,在境客百强榜上找了半天,找到了“舟倾”的名字。   排名是77,所属门派是翠微山,“已历魇境数量”是4。   看来应该就是那位没错。他们之前在翠微山的摸底考试考场,也就是轮回夜魇境里被无名氏忽悠了一路,回来后还主动写了一篇《翠微山新生观察报告》上交,里面就重点写了这个新生。   按理说他这个排名上升的速度也是十分惊人了,但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无名氏吸引,所以才有些忽略了他。   两人疑惑地讨论了半天,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们在魇境里的时候没有听到过有人集齐境灵的通知,就说明舟倾是在他们离开魇境之后才集齐的。这就更奇怪了。无名氏大佬手上难道没有境灵吗?   郑始第想不明白,又去翻报纸了。   没翻两页,他就眼前一亮:“哇,第一次在八卦版面以外看见追瓜者的稿子。”   “什么?”李婳声也凑过去看,只见他指着的那篇文章的标题赫然是——   《惊!对抗邪神的救世主已出现?!》   作者:追瓜者。   救世主?邪神?   邪神归来的消息才闹得沸沸扬扬,瞧这热点踩的。   而且还起了这么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两人对视一眼,一脸“果然是追瓜者熟悉的味道”的表情,赶紧看下去。   没想到看着看着,他们发现讲的竟然就是自己刚刚结束的那个蝴蝶骨魇境,而且“救世主”——就是无名氏大佬!   “追瓜者居然也在这个魇境里?”郑始第十分震惊,“他是哪个啊?!”   “他得罪了那么多大佬,能让你知道他是谁?”李婳声道,“……不过他这稿子也写得太快了吧!”   她昨天出来到现在就睡了一觉,这人居然都已经投上稿印出来了。   郑始第惊叹:“这人是熬夜赶大新闻啊,《魇境报》的鬼记者都要被他卷死了吧。”   李婳声接着往下看,若有所思道:“虽然一贯是他那种大惊小怪的笔法,不过有件事他倒是说的真没错。”   “我们当时眼看着李黔骨请神仪式成功了,甚至出现了迷雾,之前我听说迷雾通常是为了防止凡人看见神的真容而出现的,所以李黔骨甚至可能请到了邪神降临……但他还是被无名氏杀了。”   郑始第点头:“感觉大佬这回是真的要出名喽。”   “救世主”无名氏居然能够击杀邪神附体的无赦道主李黔骨,这个重量级的消息肯定会震惊玄学界。   而且就像追瓜者在这篇文章里所说,根据此前的通知,破了这个魇境的人会得到邪神法器问苍生的线索,无名氏肯定已经拿到了。   恐怕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想从他手上得到这条线索。   无名氏会去找那个传说中能让人成神的东西吗?   还是说,这位“救世主”会为了对抗邪神,把那个法器毁掉?   没人知道答案,就像没人知道大名鼎鼎的邪神遗物问苍生到底是什么,也没人知道该如何毁掉它。   与此同时,鹤川秦家。   孙谭和秦方正毕恭毕敬道:“家主,我们已经成功把邀请函给了那位无名氏,邀请他来秦家做客。”   “好。”   “那个任务也已经完成,李黔骨在魇境开始不久就杀了他。不过,之后李黔骨也被那个无名氏杀了……”   秦鹤眠忽然冷笑一声,把报纸往地上一摔:“你们自己看看他死了没有。”   两人一愣,把地上的报纸捡起来,随后就看见几处家主用笔划了下划线的地方。   舟倾依然有境客榜排名。   ……而且,他居然还在蝴蝶骨魇境里集齐了境灵!   孙谭愕然道:“这不可能!我们是亲眼看着他被李黔骨一刀杀了……”   “结果已经摆在这儿了,现在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秦鹤眠不耐烦地打断他,径直去看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幸好之前做了两手准备,那个东西已经送去翠微山了吧?”   那人鞠躬道:“是的。不过……预备家主他回来后一直想要联系您。”   “不接,就说我不在,”秦鹤眠冷哼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有这么个儿子真是我的耻辱。”   “你就跟他说,让他自己去看看,舟倾没死。”   ……   “……舟倾没死?!”   钱多一下子坐直了。   “少爷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我真没骗你,”孙谭无奈道,“而且他还集齐了境灵呢,估计拿到了问苍生的线索。都说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啦……”   “……”钱多挂了电话,跳起来换衣服。   他的手有点抖,脑子里是一团乱麻。   舟倾没死,难道真是他错怪了家里?   可是他当时明明看到李黔骨就是想杀了他的,而且杀掉他之后就对秦家的两个人说已经搞定了,他们分明对此知情。   钱多越想越想不明白,决定赶紧去看看他。   ……无论如何,没死就好。   ***   舟向月醒来的时候,祝雪拥正坐在床边给他把脉。   她皱着眉道:“脉象虚弱,但并没有什么明显异常……除了身体底子不好,气血不足之外,就是有点过于劳累,按理说好好休息就可以。”   她看了一眼郁归尘:“他是每次魇境结束都这样?”   郁归尘点点头,眉头紧锁。   祝雪拥道:“……那或许也可能是因为是他天生身体不好,体质属阴,再加上是天灵宿,难免容易受到过于浓重的魇的侵蚀影响。”   郁归尘沉默半晌:“我知道了。”   “总之,这次和前几次其实差不多,这次反应格外严重,有可能是因为在魇境里受了什么刺激。但是,还是吃之前那种药就行。”   舟向月一醒来就听到要吃药,顿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弱弱道:“……可以不吃药吗?”   两人都向他看来。   “你感觉怎么样?”祝雪拥问道。   舟向月生怕自己说不舒服,她又要给他加大药量,立刻道:“我感觉没什么事,真的!睡了一觉就没感觉了,休息休息肯定就没事了,吃药真的大可不必……”   两人眼神凉凉地扫过他,让他认命地闭上了嘴。   舟向月默默心想,沈妄生怎么不给他一个“不怕苦”的祝福呢,“不怕痛”太鸡肋了……   “既然没事了,就解释一下吧,”郁归尘坐在旁边,淡淡地看着他,“为什么又去了那个魇境。”   舟向月一愣,立刻瞪大了眼睛,一脸委屈控诉:“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师父!我真的真的没有报名,结果那天晚上睡得好好的,一睁眼突然就发现出现在魇境里,而且到处都是屠杀和尸体,血都滴到我头上了,吓死我了……”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然后碰到了南蓁和钱多,好不容易挨到了白天。结果当时无赦道那个人,一上来就要杀我,刀都劈到我脖子上了!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被那个无名氏给救了。”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他不仅救了我,还把自己的境灵碎片也给了我,让我离远点,别再被别人发现。之后我就偷偷地一个人去收集境灵了……对了,听说后来要杀我那个人被他杀了?”   舟向月动情道:“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啊。”   这些话真真假假,真的部分都有人可以帮他作证,至于假的部分——让无名氏马甲来帮他圆一下不就行了。   在他晕过去的时候,郁归尘估计已经对魇境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如果他真的瞎编,肯定会被戳穿。所以需要虚虚实实,放点烟雾弹掩护。   “无赦道的人要杀你?”祝雪拥道。   舟向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是个天灵宿?”   就在这时,乔青云和付一笑也进来了:“醒了?感觉还好吗?”   舟向月惊讶道:“乔院长,付院长?……我没事。”   嚯,这么多大佬都过来了啊,他这个一年级新生何德何能。   不过他仔细一想,估计是为了问苍生的线索。   他不知道,其实付一笑还真不是为了问苍生的线索来的,他来主要是因为听说这个魇境和不知愁有关。   舟向月主动道,“那个,破境的时候,我得到了问苍生的线索。”   他这么一说,几人果然都认真地听他讲。   “线索很简单,就三个字,‘鬼面陇’。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鬼面陇。   三人各自思索了片刻,付一笑不确定道:“这个名字我总感觉有点眼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得回去再查一查。你能讲一讲魇境里的事吗?”   舟向月就把魇境里发生的事情,还有探索到的背景故事大致说了一遍。   得知江明镜和沈行知,包括他们的孩子都埋骨在那里之后,几人都很是唏嘘。   不过,听说不知愁是中了惊梦引之毒的时候,付一笑恍然大悟道:“我说为什么当时见到他的时候,他状态很奇怪,像是受过重伤一样,几乎不剩下什么灵力了。”   舟向月发现之前乔青云说的没错,付一笑说起不知愁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似乎有些耿耿于怀。   他说的“当时”,应该是指不知愁失踪半年以后,被他逮捕时的情景吧。   祝雪拥皱眉道:“不对。惊梦引我知道,是一味药,本身是无毒的。如果它是不知愁的弱点,那他身上应该有什么会被惊梦引克制的东西,不然不可能会被惊梦引毒害……我得问问百草。”   林百草是灵植学院的院长。   祝雪拥虽然是医生,但在草药学方面,还是林百草最见多识广。   她马上去联系林百草,问她惊梦引在什么情况下会对人有毒。   结果还真给她问到了。   林百草说,惊梦引确实无毒,只在唯一一种情况下有毒——如果一个人身上有蝶生蛊,惊梦引对他来说就会是致命之毒。   祝雪拥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当时他背上不是露出了蝶翼吗?我本来以为那和他的灵赋或血脉有关,但这么一说,我好像隐约听说过,用了蝶生蛊的人,在灵力耗尽的时候背上就会出现蝶翼。”   付一笑十分诧异:“所以不知愁用过蝶生蛊?蝶生蛊是什么来着,我怎么记得好像是用来变美的……”   乔青云道:“……呃,有一说一,不知愁确实很美。”   付一笑:“……”   祝雪拥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蝶生蛊主要作用是换脸,不过换来的脸确实一般会变得更美,变美算是一个附加作用。”   “但因为是个使用过程非常漫长也非常痛苦的邪术,以前基本都是那种有特别厉害的仇家不得不隐姓埋名逃避追杀的人才会用。再加上后来发展出了易容术,易容至少不痛苦,而且还可以多次变化,而蝶生蛊只能用一次,还极端痛苦,所以基本没人会用。”   “当然了,易容多少会有破绽,有经验的人可以揭穿。蝶生蛊是唯一一种能真正换成一张新的脸皮的法术。”   舟向月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大佬们讨论,心想原来不知愁的绝世美貌果然是人造的吗?   怪不得他第一次在幻境里看到不知愁的时候,就觉得他那张脸太过完美,美得不真实。看来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付一笑道:“……我觉得他不是因为想变美而用的蝶生蛊。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直觉。”   虽然不知愁容貌惊为天人,但付一笑隐隐感觉他对自己那张美貌的面容其实并没有好感。   乔青云:“那大概就是因为想换脸了。他为什么要换脸?难道说他之前的脸很有名,但又得罪了很厉害的人?……但在他活着的那个时候,最厉害的人除了他自己,基本就是我们这些人了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说,“难道说,他是我们的某个死敌,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之后复出?”   刚说出这句话,她脸色一变。   众人猛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没人开口,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人。   邪神。   半晌之后,付一笑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应该不是那个人。他们两个,我都很熟悉……应该不是一个人。”   乔青云心里有点后悔,感觉又勾起了付一笑的伤心事。   她打圆场道:“不管他是谁吧,都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现在只是牵扯到一些旧事,无论真相如何都已经过去了,别担心。”   不知愁确确实实死在了翠微山的凌云塔里,是由付一笑和她一起监刑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这时,祝雪拥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林百草打来的:“你刚才说,是有人用自己的血肉培育出惊梦引,所以重伤了不知愁?”   祝雪拥打开了免提:“对。”   “可是不对啊……”林百草的声音充满疑惑,“那样虽然可以养出惊梦引,但那种惊梦引其实没有真正成熟,既不能入药,也不会有正常的惊梦引对蝶生蛊的那种毒性……哦,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但至少效力会大打折扣。如果是对不知愁那种层次的人来说,这种毒应该不算什么,起码不可能重伤到他。”   众人一听,也陷入了沉思。   旧的疑团还没得到解答,新的又出现了。   林百草尝试着猜测道:“会不会是不知愁在接触惊梦引之前就已经受了伤,而且还不轻,灵力受损比较严重?”   付一笑皱眉:“这不大可能,我那时一直在追踪他,他那时候没有跟别人交过手,也没有受过伤,实力是全盛状态。”   所以他之后见到不知愁重伤灵力枯竭的状态,才惊讶得不得了。但不知愁一直到死也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百草纳闷道:“那就很奇怪了。我也想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解释这个问题。总不能是要杀他的那个人用爱发电创造奇迹了吧。这不科学啊。”   乔青云道:“……用爱发电就算了,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沈妄生的魇?”   “毕竟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培养出来的,或许那个惊梦引不仅仅是草药本身,还缠绕了他的魇。”   “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魇的具体存在,但魇境的存在本身,就能证明魇的巨大力量。沈妄生的魇都能形成魇境了,杀伤力肯定不小。”   林百草:“这就不是我的专业了。不过,这么说也能讲得通。”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声音,是门铃声: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乔青云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   众人:“…………”   所有人,包括乔青云在内,尴尬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舟向月差一点点就憋不住笑出声了,这简直是对他演技的终极考验。   反而是最应该感到尴尬的那个人一脸云淡风轻,好像丝毫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付一笑:“……”   行吧,你不尴尬我就不尴尬。   ……不行啊,他还是觉得好尴尬!   来的人是钱多。   他本来只是想来看看舟倾,没想到一开门发现这么多院长都在,顿时腿都软了。   他鼓足勇气道:“那个……我来看看舟倾……”   钱多来了?   舟向月顿时来了兴趣。   秦家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他没死了。   按照他的推测,他们没能在魇境里杀死他,但肯定知道他们想杀他的意图已经暴露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是他们,就会速战速决,尽快把他解决掉。   他猜秦鹤眠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钱多似乎对秦家与舟倾的恩怨一无所知,得知他们想杀他之后,也是一副愤怒又幻灭的样子,不像是会来补刀的。   再加上现在这么多大佬都在,他总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杀他吧。   钱多……钱多别说当着这么多大佬的面杀舟倾,就连让他当着这么多大佬的面跟舟倾寒暄寒暄,都不自在得要命。   他如坐针毡地坐了片刻,亲眼见到舟倾果然还活着就放心了,胡乱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走。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冷冽香味。   像是某种草木悠远的清香,带着苍凉与空旷的感觉,如同青松覆雪。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别人,发现他们都面色如常,似乎没有人闻到这种味道。   奇怪。   他重生之后,嗅觉似乎不如常人那么灵敏。   但此时却只有他闻到了这种味道,别人都没闻到,这是为什么呢……   钱多告辞准备走了,舟向月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我送送你。”   钱多赶紧推辞,但拗不过他一定要送,忽然想到他或许是要对他单独说几句话。   他心头一紧,没有再推辞,和他一起走出了门。   一出门,舟向月就低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钱多一愣:“香味?”   他使劲闻了几下,不确定道:“远处的桂花香?”   舟向月:“……可能是吧。”   钱多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就和他告别。   他满心疑惑地走了,总觉得眼皮一跳一跳,有种不安的预感。   舟向月看着钱多走远,转身回去。   没想到一回头,就发现自己身后的门消失了。   连整座建筑物都消失了,他面前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褐色原野,原野上漂浮着大片大片金箔一般的雾气,如梦似幻。   舟向月心想,他这莫非是中了毒,产生幻觉了?   他刚才一直站在门口基本没有动,如果这是幻觉,往前走几步应该就能摸到门。   可他试探着一边走一边摸,走了十几步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这不是幻觉。   或许是梦,但他应该不会做梦才对。   舟向月这么想着转过身,然后停住了脚步。   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矗立着一面巨大的带着弧度的暗金色墙壁,仿佛向上无限延伸。   他的目光沿着墙壁向上,随后发现这不是一面墙壁。   是一棵巨大的、高耸入云的金色神树。 第160章 骨血(2更)   舟向月抬头望去,只见这棵巨大的神树一眼望不到尽头,高空中的无数枝叶如同燃烧的火炬一样伸入金色的漂浮云雾之中,接天连地,无比壮观。   缥缈云雾之间,他似乎隐约看见那些巨大枝叶之间掩映着什么东西,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向上延伸,密密麻麻而富有节律感。   只是那些东西实在太高,他站在地面上看不清。   这是哪里?   这种奇异而壮丽的景象实在不像是现实,更何况他前一秒还站在房子门口,后一秒就出现在了这里。   莫非,他又进了个魇境?   可他明明刚从一个魇境里出来,按理说就算再次被魇境吸入,也该有个喘息的时间,毕竟魇境割韭菜也是要留给韭菜生长的时间的。   所以如果他真的是进入了魇境,那恐怕是有人在搞鬼。   但这世间绝对没有能够操控魇境的人,就连创造魇境的他自己都不行。就算是他邪神想要杀人,如果苟到外面杀,也不会选择故意把那人拖入魇境这种方式。   他都不行,何况是别人。   这么说来,搞鬼的人恐怕是在搞鬼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也或许是相当大的意外,才导致他进了这个魇境。   这么一想,舟向月心里就有底了。   如果真的是魇境,就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在他打量远处这棵巨大神树的时候,一轮燃烧的金色落日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   天色隐约比刚才暗了一点。   在落日的另一边,地平线尽头有渺远如挽歌的风声传来。   舟向月循声望去,发现金色的地平线上似乎刮起了一片银灰色的风暴。   说风暴也许不是很确切,地平线上像是燃烧起一片银色的火焰,但因为距离太远、延伸得太长,就像是天际翻涌而来的一线风暴。   虽然距离还很远,但舟向月能感觉到那片风暴正在迅速逼近,就像是席卷大地的浪潮。   势不可挡。   正当他凝神眺望着那片银灰色风暴时,破空之声突然传来!   一道锁链骤然飞来,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捆在了他的手腕上,一拽就把他给拽得凌空飞了起来。   锁链另一头的力道大得惊人,舟向月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直接被锁链拽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重重摔在了地上,身侧顿时擦出一大片血痕,脑袋撞得嗡嗡作响。   舟向月数不清自重生后第几次感谢自己感觉不到痛了,不然就这么粗暴地摔在砂石粗糙的地面上,痛都要痛死他。   “采到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女声说,“这棵不错,是今天最漂亮的一棵。天火就快烧过来了,今天就收工吧。”   舟向月费劲地抬起头,看见锁链另一头拽着他的是一个长相十分诡异的人。   她生着两条极为细长的腿,身躯却很粗壮;居然有四条手臂,中间的两条像腿一样怪异得细长,肩膀旁的另两条手臂外侧则长着锯齿状的尖刺,看起来十分抽象。   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一只大螳螂。   这位螳螂大姐弯下腰来,四只手飞快动作,眨眼间就把舟向月两只手都用锁链捆到了一起。   舟向月没有反抗,冷静地让她捆。   毕竟从刚才把他拽过来那一下就能看出,他的武力值实在是和这位差得太远,连逃都逃不掉。如果惹怒了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而且,她刚才说“天火就快烧过来了”,或许就是地平线上正在向这边接近的那一线银灰色风暴。   那玩意感觉很危险。   他甚至礼貌开口道:“请问……怎么称呼?”   舟向月配合的态度显然让螳螂大姐很是受用,她把他的双手捆好之后,居然还伸出一只自带镰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叫我唐老板就行。”   舟向月从善如流地改口:“唐老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唐老板道:“进神木啊。跟紧点,你这么嫩,摔倒了会擦破皮的。”   原来那棵神木是可以进去的。   远处忽然有人惊叫:“过来了过来了!”   舟向月尚在思索,唐老板突然迈开那惊人的细长腿,风一样迅疾地朝神木跑了过去!   他被猛地一拽,终于明白了“跟紧点”的含义——   他被捆着双手,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跑,感觉自己就像是古代被拴在马后面被纵马取乐的流放犯。   唐老板实在是跑得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   没跑出几步,他就被拽倒在地,完全是被唐老板拖着跑。   舟向月只能拼尽全力调整了姿势翻过身来,让自己被拖得舒服一点。   一翻过来,他就不怨唐老板跑得跟奔丧似的了,因为他看到了正在飞速逼近的天火。   那道银灰色风暴逼近之后,可以看清那确实是熊熊燃烧的银灰色火焰。   比起正常炽热的火焰,它给人感觉更加冰冷,却有种恐怖到窒息的威压。   地平线以上,远远近近所有的零星人影都在疯狂逃命。   但很快就有人跑得不及时,被银灰色的火海吞没。   那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这么眨眼间灰飞烟灭。   银灰色的天火带着仿佛要摧毁一切的毁灭性力量,将沿途的所有存在吞噬其中,在金色的天幕和大地之中硬生生撕裂开一道死亡的银线。   仿佛某种掩埋在记忆最深处的恐惧忽然被挖开,舟向月猛然感觉心口一痛,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来时,周围是一片潮湿昏暗。   一种潮湿的土腥气萦绕在鼻尖,就像是他在一处地下洞穴一样。   随着舟向月睁开眼睛,熟悉的魇境提示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欢迎进入神木之界。”   “这里是神圣高贵的净土,也是等级森严的界域。”   “在这里,一切都不是定数。”   “你可以跨越生与死之间的天堑,到达宿命迷雾深处的彼岸。”   舟向月看了看,发现自己的魇境系统出现了。   境客包袱里的东西一应俱全,都在。   就连“围观鬼数”都出现了,而且数字在飞速上涨。   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卧槽卧槽闪到我了,老婆不是刚从一个魇境出来吗,怎么又进魇境了?这比我投胎还着急啊!】   【这是哪个魇境?从来没有见过哎】   【这确实是一个新生魇境,刚刚出现的那种】   【我震惊了,我刚才去所有人的画面都转了一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这个魇境里有好多翠微山的人啊!从老师到学生都有,简直像捅了翠微山蚂蚁窝一样,包括好多大佬在内,很多人都是一脸懵逼,完全没有准备一样。】   【补充一下,还有很多鹤川秦家的人,连秦鹤眠都在,感觉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太诡异了。】   【咦?那我也去看看,他们都长一个样,从公放画面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   舟向月的视线恢复后,发现这里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地下洞穴。   周围的洞壁都是潮湿的泥土,泥土间可以看见巨大的木质根系贯穿其中,根系上生长着零星暗红色的花苞,花苞都闭合着。   ……说是进神木,但这里看起来更像是神木在地面以下的部分,暗无天日。   他手上的锁链已经被解开了,旁边还聚着许多个像他一样的人影。   只是他目光一扫过去,就发现所有人的脸上竟然都没有五官,只有橡皮泥捏出来似的凸起和凹陷——眼睛处是两个凹陷,鼻子凸起一点,嘴巴一动就出现一个洞。   舟向月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现在居然也长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样一来,所有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甚至连身形也差不多,基本完全分辨不出来。   不过,此刻大部分人都是一副惊恐地哭丧着脸的神情。   这圈诡异的人群边缘,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哭什么哭?”唐老板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你们已经不错了,采回来就是生药,起码活过了今天的日落。如果确认了是药骨,还能去看看神树上面的世界。”   “像外面那些没人要的杂草,日落下去天火一来,连药渣都剩不下来。”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验药骨。下一个,快点!”   她旁边两个矮个子的人影走过来,从人群边缘架起一个腿软的人拖到一边,将他按在了潮湿泥土中的一片根系上。   众目睽睽之下,那些根系忽然像活物一样蠕动起来,紧紧地缠绕在了他的脖颈、手腕和脚腕上。   只见根系上生出许多锋利的漆黑小刺,刺破了他的皮肤。   那人顿时发出一声痛哼,忍不住挣扎了两下。   鲜红的血流出来,一滴滴淌在湿润的地面,根系没有丝毫变化。   血腥味在密闭的洞穴里弥漫开来。   唐老板皱着眉看着这一幕,懊丧道:“……看走眼了,居然是棵杂草。吃了吧。”   “不要!”那人厉声惨叫,“饶了我!我想活命!我想……”   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因为粗壮的根系猛地绞断了他的脖子和四肢,献血喷涌而出,很快又消失在潮湿的泥土间。   血腥味骤然浓郁起来。   人群里响起一片尖叫骚动,众人惊恐万分地看着那漆黑的根须活生生地将这人绞碎,仿佛从根系上生出了无数张小嘴一样,一点点把他吃了。   人群另一边,有人拔腿就跑。   几乎是同时,唐老板的锁链凌空飞去,一下就套住了逃跑那人的脖子,将他生生拖了回来。   拖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扬起自己那生着尖利锯齿的粗壮上臂,劈下来径直砍断了那人的大腿!   “啊啊啊啊——!”凄厉惨叫响起。   唐老板完全不受那人惨叫的影响,手起刀落,麻利地将那人的躯干切成了一片一片,就像是人参切片一样。   诡异的是,她切出来的巨大伤口居然都没有流血。   而且那人虽然一直在撕心裂肺地惨叫,但却一直清醒地活着,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堆切片。   某种程度上说,这更令人毛骨悚然。   唐老板一边像切黄瓜一样切割那具躯体,一边意有所指地看向这边瑟瑟发抖的人群:“看看他,想想自己,别做傻事。你们刚才回来,还没净制、开光,是有无限可能性的生药。”   “但是胆敢反抗的,就只能像他这样,做成药渣用了。”   “好了,下一个。”   又有人被拖出去,按到了吸血的根系上。根系上的刺再次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来。   这一次,根系上鼓起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花苞。   唐老板松了口气:“合格了,是药骨。过去吧。”   那人从根系上松绑下来的时候,腿都有些软了。   整个过程里,人群噤若寒蝉。   舟向月默默心想,这一道“验药骨”的流程看起来就是在验血,能让根长出花苞就是合格的药骨,否则就是杂草。   问题是,他记得舟倾的血里似乎带着剧毒——能把蝴蝶骨魇境里的大杀器白蝴蝶都毒死的那种毒。   他不由得有些担忧地想,万一轮到他的时候,一抽血,这些根系连带着整棵神木都被他毒死了,那该如何收场……   有人在他旁边哆哆嗦嗦地低声说话:“那个,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冷笑话?”   没人理他,他也哆嗦着自顾自继续说:“精神病院里有个病人每天打把伞蹲在那里,谁问他怎么了,他都不说话。后来有一个医生也像他一样打把伞蹲在那里,结果蹲了好几天之后,那个病人主动凑过来问他——‘原来你也是一朵蘑菇吗?’”   舟向月:“……”   他回过头,压低声音问:“楚师兄?我是舟倾。”   那人一顿,声音里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师弟?!”   舟向月:“。”   他就知道。楚千酩越紧张,越控制不住自己讲不合时宜的诡异故事。   不过,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魇境里,他和楚千酩差不多一样高。嘿。   楚千酩好不容易在一群面目全非的人里面找到一个熟人,感动得泪都要流下来了,赶紧挤到舟向月身边:“师弟师弟,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舟向月:“猜到什么?我们就是那个精神病人?”   楚千酩疯狂点头,“或者说,我们就是那朵蘑菇,在这里就是药。”   舟向月点点头。   唐老板反复说了那么多次,生药、药渣、杂草什么的,还要简单粗暴地验药骨。   显然没把他们当人看。   当然唐老板自己长得也不太像人就是了。   两人刚想多说几句,唐老板锐利的目光就移了过来,一指楚千酩:“你,下一个!”   楚千酩腿肚子打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没让人拖过去,自己走到了根系上。   他也和之前的人一样被刺破了皮肤,紧张地紧紧闭上了眼。   好在下一刻,他就听见唐老板仿佛天籁的声音:“好了,是药骨。”   刚松了口气,他耳边就响起一声提示音:“叮!你已获得境灵碎片1/2【付一笑的药骨(生药)】!”   楚千酩愣住了。   付一笑的药骨?什么鬼?   可能是验药骨的时间宝贵,他不过是发愣了一瞬间,就被那两个人给拖下来往旁边一搡。   他一回头,看见那条根系上长了两个红色的花苞,像两只细长的小灯泡。   楚千酩思忖道,看来只要能让根系上长出花苞来,就是合格的药骨。   不过“付一笑的药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验药骨的流程继续。   后面的人都没敢再反抗,老老实实地自己过去被捆在根系上。   之后又出现了两个“杂草”,像之前那个一样当场被绞杀毙命,场面十分血腥。   其他的人,都是合格的药骨。   也不知是不是唐老板有意为之,舟向月本来没力气跟别人挤,早早就被挤到了人群最边缘,但唐老板一直没有叫他,把他留到了最后一个。   终于轮到他时,他像之前的人一样被根系紧紧捆住脖子和四肢,感受到冰凉的尖刺刺破皮肤。   不痛。   第一滴血渗进漆黑根系中的那一刻,所有人眼前一花。   仿佛鲜血骤然注入枯萎的黑色血管,从捆住他的根系开始,纵横交错地延伸向整个洞穴,一朵朵鲜红欲滴的曼珠沙华次第吐苞绽放,几乎眨眼间就在整个阴暗洞穴中汇成了一片血红花海。   宛如地狱里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   唐老板几乎要跳起来:“神木啊!今年,今年……我莫非能养出一个涅槃骨?!”   同一时间,舟向月耳边响起了提示音。   “叮!你已获得境灵碎片1/2【涅槃骨(生药)】!” 第161章 骨血   舟倾的血不仅没有毒死那些诡异的吸血根系,甚至还催开了一整个洞穴的花,让唐老板惊为天人。   再想想他突然进入魇境之前,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只有他自己闻到的草木香气。   舟向月心里有了个七八成可能的猜想——这个魇境的本源,恐怕跟舟倾和秦家脱不开关系。   该不会是秦家想给他下毒,结果不知为何竟催生出了一个魇境吧?   那他可要好好看看魇境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了。   舟倾身上有不少秘密,不仅舟向月不知道,就连舟倾自己都不知道。   他心口反复受伤的伤疤,带毒的血,以及那些空白的记忆,或许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舟向月验完药骨后重新回到人群里,这时社牛小楚师兄已经从一张张认不出人的橡皮泥面孔中成功聊到了两个熟人,祝凉和钱多。   几人正在窃窃私语。   他们都已经验出是合格的“药骨”,也都在当时获得了境灵碎片的提示。   祝凉的是“祝雪拥的药骨”,钱多的是“秦鹤眠的药骨”,都是1/2境灵碎片。   舟向月过去的时候,几人正在讨论这个奇怪的境灵碎片是怎么回事。   楚千酩是付一笑的侄子,钱多是秦鹤眠的外甥,但祝凉和祝雪拥并没有血缘关系。   当然,抛开血缘不论,他们彼此之间都算是亲人。   不过,1/2境灵碎片也是第一次见,之前的魇境里至少也会有三片境灵碎片。   但最奇怪的还是这个境灵碎片的名字本身。大部分的境灵碎片都会标明物品所属的主人,通常是境中人。   在之前的摸底考试轮回夜魇境里,他们还遇到过标明拿到碎片之人的情况,比如那个标志着剩余血条的“楚千酩的命烛时漏”。   但这里的情况和以上两种都不一样,而且更加令人疑惑。   楚千酩问:“师弟,你的境灵碎片叫什么?”   舟向月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境灵碎片?”   “啊,所以你没有吗?”楚千酩挠头疑惑道,“难道是涅槃骨跟我们不一样?我还以为你的境灵碎片会更厉害一点。”   舟向月问到他们几个的境灵碎片名字,若有所思道:“话说,这里只有我们几个是认识的吗?”   楚千酩道:“因为看外貌都认不出来,而且那几个维护秩序的也挺吓人,我没敢太大张旗鼓地一个个去问……就只能隐晦地暗示,只找到了他们两个。不过我觉得,如果还有同学,应该会主动凑过来的吧?”   毕竟学校一直是教他们合作渡过难关的。   钱多道:“这里有一些是魇境里的原住民,可能还有我们不认识的境客。”   舟向月刚才落在最后的时候数了一下:“这里有十六个人,或者说,十六个药骨。”   祝凉点点头:“是的。”   舟向月道:“我猜,进入这个魇境里的人并不只有我们这里的这些人,也不止在这个地方。你们看到神树的全貌了吗?”   “神树?”他这么一说,另外几个人齐齐愣住了。   舟向月发觉不对:“你们没有看到神树?”   “没有啊,我一睁眼就在这里了,”楚千酩幽怨道,“然后别的药骨一个个进来的。所以这些根系都是一棵神树的根?怪不得这么大。”   另外几个人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只有舟向月刚进魇境时在神树外面,看到了外面的情况。然后才被唐老板“采”了回来。   他简单跟他们说了一下外面的场景,赶紧切回正题,“其实我想说的就是,说不定付一笑、祝雪拥、秦鹤眠他们,也在这个魇境里,只不过不是跟我们在一个地方。”   “啊?”几人震惊了,“他们也进来了?这个魇境竟然这么凶残啊?”   要知道魇境将人吸入其中是有规律的,大部分情况下是那些境客自己进入了魇境的影响范围,或者与这个魇境本身有特殊的因果,极少部分才是凑数的随机挑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含的条件,就是境主实力高于境客。   当然,境主的实力会加上整个魇境对他们的加成,而且魇这样的怨念本身也会让厉鬼的力量大大增强。   舟向月说的这些人都算得上是当今玄学界的顶尖大佬了,而且他们显然不可能同时进入了魇境范围。   他们彼此之间都有关系,也不太像是随机。   一个魇境居然能同时吸入这么多大佬,实在是蹊跷。   舟向月倒是在想,当时郁归尘也和祝雪拥、付一笑在一起,如果他们两个都进来了,他是不是也进来了?   那可真是爆炸性的热闹了。   “当然这只是个猜测,”舟向月飞快道,“之前唐老板有提到药骨可以去看看神树上面的世界,估计我们之后会有机会拓宽一下地图。先看看接下来怎么样吧。”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给所有的药骨们分发手绳。   他走到身边的时候,舟向月发现这人的皮肤上覆满了深绿色仿佛青苔一样的东西,看着有些瘆人。   另外几个跟在唐老板身边的小矮人似乎也是这样。   苔藓人低着头看也没看他,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根手绳。   手绳是草编的,每一个上面都写了编号,大概是为了易于辨认,毕竟所有的药骨看起来都长一个样。   草编手绳的顺序似乎是随机的,祝凉拿到了七,钱多是九,楚千酩是十二,舟向月是十六。   舟向月看清自己那个编号时,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数字勾起了他某些极为遥远的回忆。会是巧合吗?   所有人都发到手绳之后,唐老板把那两只细长的胳膊往腰间一插,大咧咧道:“好了,今天的活儿就到这里。这一批生药刚采回来,喂过之后晚上先泡着,明天再清洗净制。”   她不是在对药骨说话,而是在对那几个苔藓人说话。   “我先走了,你们把它们泡上,就收工。”   “……哦对了,把十六放到甘泉洞里。”   唐老板下班走了,只剩下几个打工人怨念脸的苔藓人还在吭哧吭哧地围着这群药骨打转。   两个苔藓人搬来了一大桶味道奇怪的绿水,往他们中间一放:“晚饭。快点吃,吃完送你们去泡水。”   楚千酩探出狗鼻子去闻了闻,顿时皱起眉,好在他还有脑子,小声对他们几个吐槽:“这什么这么奇怪啊?闻起来一点食欲都没有,跟崂山白花蛇草水似的。”   有人问出声了:“晚饭?这是晚饭吗?这怎么吃啊?”   那个苔藓人冷笑一声:“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反正今晚你们就只有这一顿,不想吃就没有了。”   这时,另一个苔藓人捧着一只银色的碗过来了。   碗里是一碗金黄澄澈的液体,散发出一股甜蜜的香味,令人联想到刚出炉的蜂蜜蛋糕的香气。   咕嘟。   不少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目光也忍不住跟着那只碗转。   他们好像突然感到饿了。   那人却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舟向月旁边,把碗递给他:“十六,把这个吃了。”   舟向月受宠若惊地接过碗:“给我的?”   苔藓人点点头:“对。你要全部吃完。”   虽然这些人把“吃”当“喝”用有些奇怪,但这碗蜂蜜水一样的液体确实闻起来很诱人,尤其是对于嗜甜如命的舟向月来说。   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甜味,瞥了一眼身边一双双发直的目光,忽然道:“只有我有吗?”   那个苔藓人像是觉得他少见多怪:“不然呢?这么宝贵的长生花蜜,当然只有涅槃骨有。”   这话一出,舟向月瞬间就感觉周围那些目光变得不善起来,里面多了几分嫉妒和不忿。   不过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他头上。   他谨慎地问道:“那我可以不吃吗?”   苔藓人有点不耐烦了:“你要是不自己吃,我们就给你灌进去。快点,我们赶着收工呢。”   “……好吧,我吃。”   舟向月捧着碗开始喝里面的蜂蜜水,在心里默默对周围那些直勾勾看着他的药骨说,你们看到了,我也是被逼的。   不得不说,味道和它的气味一样好,芬芳而甜美,甚至还有一种清透的阳光的气息,让舟向月觉得自己好像品尝到了用阳光酿的酒。   喝完了,还忍不住咂了咂嘴。   苔藓人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直接拿走了碗,然后就对所有人说:“好了,晚饭时间结束,现在去泡水。”   “生药太脏了,要泡一晚之后才能进一步处理。每个洞泡两棵,现在过来排队。”   “啊!”站在旁边的几个人猝不及防就被拉过去,就近推进了旁边的一个漆黑洞穴。   只听扑通扑通两声,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况,但能听见他们呛了水的咳嗽声。   似乎真的只是“泡水”,并没有什么别的危险。   剩下的人还记得反抗的下场,也就只好一个个跟着过去。   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放在原地的那一桶绿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那绿水的气味现在也显得有点诱人了。   好饿。他有点后悔刚才不吃了。   几个苔藓人基本就是按照排队的顺序两两组合把他们推进水洞里,这也就意味着后面的人可以自由组合了。   楚千酩其实是很想和舟向月一组的,但他纠结了一下,还是犹犹豫豫地说:“凉哥之前从那个围屋回来之后还没完全恢复,我不太放心,师弟,你……”   “哦没事,”舟向月立刻意会,看了一眼钱多,“那要不我们两个一起?”   钱多正在纠结怎么找理由跟他一组,闻言一愣,莫名有点心虚:“……好。”   其实也不一定真能跟他一组,毕竟他的待遇显然和别人不一样。   不过,前面的十四个药骨刚好两两一组,似乎那几个苔藓人也默认得有一个和涅槃骨搭档的。   等其他所有药骨都已经被扔进水洞里了,最后才轮到舟向月和钱多。   苔藓人带着他们在蚂蚁地宫似的潮湿洞穴里走了好一段路,才把他们推进了一个洞穴。   里面一片漆黑,隐约可以看见有两个凹槽,里面分别蓄着水。   钱多先被推进了其中一个凹槽,然后舟向月被推进了另一个。   他猛地栽进冰凉的水里——这水居然深得没顶!   舟向月踩到底,屏住呼吸往上踩水,扒拉到洞壁边缘。   只是还没等他适应洞穴里面昏暗的景象,有生锈金属的吱嘎声响起,头顶上猛然压下一个沉重的东西,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   ……怎么,所以他们这些药其实是水草吗?! 第162章 骨血   舟向月伸手向上摸索,发现这是一个像笼盖一样的沉重格栅,形状刚好能扣进他所在的这个狭小凹槽上。凹槽里水很满,盖子会把他压到水面以下。   涅槃骨就这待遇?!   舟向月憋住一口气努力往上一顶,终于把那层格栅顶出了水面,呼吸到一口气。   只是他还没呼吸到第二口,那格栅上的压力竟陡然增大,硬生生再次把他压到了水下。   他刚从上个魇境出来其实还没有恢复,之前在人群里就没力气跟别人挤,现在在水里更是两下就耗尽了力气。   他在水下摸索格栅试图找到一个缺口,却失败了。   而且沉重的金属压到了水下,他连贴到水面勉强呼吸都做不到。   舟向月在水下挣扎了两下,心忽然想到他刚才把格栅顶开的时候,隐约看到它是连在旁边的石壁上的。   他心头雪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这个设计——   这个盖子其实是水平地安在两个并列凹槽中间的分隔石壁上的,两端可以上下转动,只有中间一道轴固定。   就像是一个跷跷板。   他这边把盖子顶起来,钱多那边就会被压到水下。   同理,现在钱多把盖子顶起来呼吸了,他这边就会被压到水下。   怪不得要两人一组泡水。   ……可真特么缺德啊!   他的力气肯定没有钱多大,而且也不知道钱多有没有发现这件事。万一那是个傻的,岂不是玩完了。   舟向月努力挣扎着往上捶了两下盖子,依然被死死压在水下没法浮出水面。   魇境系统此刻像死了一样,买不了任何道具物品,甚至连法术也动用不了。   好像这里有什么特殊的限制。   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肺中的空气在一点点流失,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舟向月心想,他可是涅槃骨,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应该很珍贵。   他们总不会真的让他第一晚就死掉吧?   他在水下睁开眼,此时视线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才发现两个凹槽中间的洞壁竟然是透明的,就像是冰。   他能看见钱多在另一个凹槽里,正扒在水坑边缘探出头去呼吸,所以两人中间的那个盖子被他顶起来,舟向月这边就被按到了水下。   舟向月又尽力捶了两下洞壁,实在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泛起一股呛水的剧烈酸涩感,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更加控制不住地呛水,胸腔里涌起一股撕裂与烧灼的感觉。   但他随即发现,虽然依然会有溺水呛咳的窒息感,却他并没有真正地濒死。   还真让他料中了,这水好像淹不死他。   也可能是他死不了。   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拽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出了水面。   “咳咳咳……”   舟向月一出水就咳得撕心裂肺,好一阵才缓过来。   他随后意识到,他这边浮出水面了,钱多岂不是就被压到水下了?   他一转头,就看见拽起他的那只手上鼓起了青筋,正是钱多从另一边压到水下的格栅中伸出来的手。   舟向月挣扎了两下,居然还没挣扎开。   他在那只手上重重拍了一下,那手才松开来,抓住了格栅。   舟向月潜下水去,隔着中间那道透明的洞壁看到了在水下憋气的钱多。   他憋得满脸通红,看到他后着急地对他指了指上面,似乎是示意他浮上水面。   舟向月摇摇头,两个手都做了个上浮的手势,意思是两个人都浮上去。   他之前注意过,盖子水平放置时其实刚刚好贴着水面,但这是个镂空的盖子。   如果不要乱动激起波浪,把口鼻凑到格栅的空隙里还是可以呼吸的。   钱多一愣,吐出一串气泡,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找到这个平衡很不容易,两人浮上水面后都呛了不少水,最后终于艰难地找到了一个两人都能勉强贴着格栅空隙凑到水面呼吸的角度。   钱多好不容易停下呛水后无法控制的咳嗽,低声开口:“舟倾?你还好吗?”   舟向月:“还好。”   其实沉在水里貌似也死不了。不过暂时没必要让钱多知道这件事,毕竟就算死不了,那种呛水的痛苦感觉还是很真实的。   钱多沉默片刻,又吞吞吐吐道:“……你身体不太好,要是你抓不住了就跟我说,我再下去憋会儿气……”   舟向月:“不用。”   钱多又是沉默片刻,声音更小了,“……那个,我刚才不知道我这边浮起来就会把你压下去……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就赶紧把你捞起来了……”   舟向月:“没事。”   钱多没话讲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在水里泡了一会儿,舟向月发现一件很讨厌的事——因为维持这个平衡很不容易,他还需要两只手使劲扒在洞壁上,所以这个状态肯定是没法睡觉了。   而且貌似是一整夜都没法睡觉,令人暴躁。   就在这时,钱多忽然又开口了,这回声音甚至比刚才还要底气不足:“……对了,上一个魇境里,你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舟向月呛水后脑袋一直有点昏沉,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说被无赦道那个李道主砍到脖子的那一刀。   反正人都已经死了,还不是随他瞎说。   舟向月随口道:“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那个无名氏救了。”   钱多“啊”了一声,“……他是个好人。”   舟向月微笑:“我也觉得,而且是一个很厉害的好人。”   钱多:“舟倾,你知道秦家……好像想杀你吗?”   舟向月差点笑出声:“不是都杀过一次了吗?哦不,不止一次了。”   还有一次,是他刚刚在梨园梦魇境里重生的时候。他也是在那次拿到了一块秦家的桃木符,才发现他们与舟倾的隐秘关系。   钱多一惊,差点被抓住洞壁,“你之前就知道?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舟向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了,“……你听听你这话说的,你不是秦家人吗?”   钱多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半晌没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舟向月想说对不起有用那还要凌云塔做什么,不过转念一想钱多似乎对此确实不知情,跟他说也没用。   说出那最困难的三个字之后,钱多好像也破罐子破摔了,“舟倾,在这个魇境里,你一定要小心。我们才从上一个魇境出来,就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之前一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今天听他们说药骨什么的,突然想起来我很久以前似乎听家里人说过‘药骨’这个奇怪的名字。”   “而且,我之前听声音认出了秦家的秦方正和孙谭。”   “我怕……这个魇境是针对你的。”   舟向月想钱多这孩子可真是傻得天真,一看就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针对他的阴谋恐怕已经发生了,至于这个魇境……他倒觉得,更有可能是始作俑者快要遭到反噬了。   他漫不经心道:“那谢谢你提醒啦。”   两人其实聊不到一起去,但钱多又回好像担心舟倾体力不支掉进水里似的,过一会儿就要强行跟他说两句话。   就这么挨着挨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苔藓人来把他们弄出去了。   出水后,双腿挨到地面的一刻,舟向月竟不由自主地膝盖一软,无力地歪倒在地上。   他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   好像他不是饿了一晚上,而是饿了一个星期。   他开始万分想念昨晚泡水前的那一碗花蜜——仿佛吃下了一大块蘸着阳光的蜂蜜蛋糕,那种柔润的甜蜜,那种饱腹感……   一个个洞里的药骨们被苔藓人拖了出来,许多人一出来就瘫倒在地上开始疯狂咳嗽。   但也有几个湿淋淋的躯体被拖出来时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被几个苔藓人见惯不怪地拖走了。   舟向月心中微微一沉。   看来这里并不是不会死人的。   他昨晚发现不会在水里淹死,也许是他那个洞里的水有问题,毕竟它还有个专门的名字“甘泉洞”。   也或许,是他不会死。   所有的药骨都泡了一晚上的水,如今在光线下一看,他们身上的皮肤竟变得白皙细腻了许多,一个个如同剥了壳的煮鸡蛋一样。   舟向月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从领口探进去一摸——   这具身体心口处的疤痕消失了,那里现在一片光滑,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   昨晚的水竟有这种神奇的效果,就像是真的把他们“净化”了一样。   楚千酩扶着墙走过来,对舟向月抱怨:“妈呀饿死我了饿死我了……我感觉我能吃下一头牛……”   舟向月问道:“师兄,你身上有伤疤什么的吗?”   “啊?”楚千酩一愣,“有啊,我身上伤疤可多了。”   他下意识一摸手肘,突然一惊:“卧槽?怎么没了?”   然后又去摸额头,胸前、手腕和膝盖。   楚千酩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疤全部不见了,如今皮肤细嫩光滑得吹弹可破。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怎么办!师弟你觉得这还能恢复吗?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啊!要是没了我还怎么给别人介绍我小时候练铁头功,一头撞碎玻璃从三楼跳下去掉在树上的丰功伟绩……”   舟向月:“……”   一个人跟傻子相处有时候挺无助的。   楚千酩颓丧地靠着墙瘫倒下来:“……啊,好饿啊。从来没这么饿过,我感觉我真要饿死了。”   这时,唐老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现在再验一次药骨!验完就吃饭。”   听到“吃饭”两字,所有药骨都瞬间精神了。   现在回想起昨晚人人嫌弃的那桶绿水,很多人都觉得肠子都悔青了。   再难吃也比什么都不吃强啊!   他们都恨不得啃墙皮了!   因为唐老板说的是验完药骨后吃饭,所以所有人都强撑着无比饥饿无力的身躯去验药骨的地方排队。   反正昨天已经验过一次,他们都已经是合格的药骨了,今天自然就不怕了。   “十六,你就不用验了,”唐老板说,“直接吃饭吧。”   那边验药骨已经开始了,但药骨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在看这边——   在众人嫉妒得直冒绿光的目光中,舟向月这个稀有的涅槃骨又得到了一碗蜂蜜蛋糕似的花蜜水。   一碗蜜下肚,那种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终于褪去。   但舟向月发现,哪怕不饿了,他还是腿软走不动路。   这么说并不是饿得没力气,而是他的身体真的发生了变化,虚弱了很多。   看来还是昨晚泡水的作用。   就在这时,一个人正被捆在根须上验药骨,而那延伸出来的根系上迅速鼓起了几朵红色花苞,花苞随即颤抖着绽放成了血红色的曼珠沙华。   “不错不错!”唐老板道,“多了个红尘骨!准备加餐!”   众人的目光这才又看了过去,看到那些盛开的红花,顿时有些吃惊。   昨晚验药骨的时候,明明只有那个涅槃骨能让根系开花,其他所有人顶多就是花苞。   可今天一早,又有新的人能让根系开花了。   为什么他们能开花?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这个问题。   毕竟,唐老板的话很明确地说明,他们的伙食标准和所谓验药骨的等级直接相关,目前看来能开的花越多,等级就越好。   烧灼的饥饿感折磨着每一个人。   还没被验到的每个人,都热切地期盼着自己也是那个能开花的幸运儿。   但直到剩下来的十三个人全部验完药骨,只有三个人成功开花,升级成“红尘骨”,获得了单独投喂。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开花的?”有人急切地询问那几个升级的药骨。   但他们却充满了警惕,不约而同地拒绝透露原因,然后接过苔藓人单独送给他们的一碗淡黄色甜水一饮而尽,仿佛生怕被别人抢了他们的食物。   而剩下的其他人,则和昨晚一样,只获得了一大桶味道奇怪的绿水。   那绿水昨晚闻着还让人毫无胃口,但今天却让他们疯狂吞咽口水。   没有碗,他们只能像饿疯了的饥民一样冲上去,用手舀起来咕嘟咕嘟往下灌,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一大桶绿水很快就被分食殆尽,甚至有人为了谁能搬起桶喝底下的绿水大打出手,最后被苔藓人一人给了一拳,放倒在地上哼哼。   楚千酩并不是开花的幸运儿之一,所以也只喝了被他盖章味道像崂山白花蛇草水的绿水。   他哭丧着脸挪到舟向月旁边,重重跌坐下来:“师弟,所以你们为什么能开花啊?”   舟向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有没有发现,昨天没有开花、今天却开花了的几个人,都没有搭档了?”   “……或者说,昨天晚上跟他们一起泡水的搭档,都淹死了。” 第163章 骨血   “他们的搭档都淹死了?!”   楚千酩瞪大眼睛,想了想昨晚他自己的经历,“……所以要力气大的才能开花?我天天健身力气还不够大吗?!”   舟向月:“……”   你看我像是靠力气开花的吗?   钱多也开口了,压低的声音里有一丝恐慌:“难道是要杀人才能……”   舟向月:“或许有关系。那几个搭档淹死的人,有的人开了一朵花,有的人开了好几朵。搭档没有淹死的人里面,也有一些人花苞变多了,眼看就能开花。”   钱多不由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你……”   舟向月阴森一笑:“终于被你发现了,其实昨晚你已经被我杀了。”   钱多一个趔趄差点被绊倒,楚千酩扶了他一把:“哎师弟,这种时候你就别吓人了!不过确实,你为什么会开那么多花啊?”   舟向月叹口气,一脸迷茫道:“我也不知道。而且那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不一定对。”   他看向不远处一个维持秩序的苔藓人:“不如直接问问好了。”   苔藓人在百无聊赖地抠手指,居然还挺助人为乐的,他们一问就回答。   “药骨嘛,自然是越纯净的品质越高。验药骨就是验纯净度。灵魂越纯净,开出的问冥花越多,花也越红。”   这里的人把曼殊沙华叫做问冥花。   听到苔藓人在向他们介绍,别的人也纷纷凑过来听,一边听一边疑惑地讨论——灵魂的纯净度?   纯净度是个什么指标?要怎么提升纯净度?   “最普通的药骨就是药骨了,要是能开花,就是红尘骨。再往上就是无忧骨、长生骨,最顶级最稀罕的自然就是传说中的涅槃骨了。说实话,你这个涅槃骨我还是第一次见。”   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舟向月身上。   祝凉忽然开口:“现在我们都是生药。所以之后会做成成药吗?”   苔藓人:“那当然啦。今天就送去净制,净制完就是净药了。等明天到神木上去开光,然后炮制,就是成药啦。”   “你们好好表现,不断净化自己的灵魂,药骨的质量也是可以提升的。”   他看了看时间,“再休息一会儿。等之后天亮了,就送你们去净制。”   再问净制具体是做什么,他就不说了,只说去了自然会知道。   眼看没法再问出什么,众人只好纷纷散开,各自开始讨论关于纯净度的事。   楚千酩还想拉着他们几个一起去查看一下潮湿的洞穴四周,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的。   但舟向月瘫坐在洞壁边,摆摆手:“我走不动了,得休息休息。你们去吧。”   “你没事吧?”几人有些担心。   舟向月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   “那我们快点去看看就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喊我们啊!”   几人去观察周围了。   舟向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刚出一个魇境就进另一个,他实在是有点吃不消,再加上昨晚一晚上泡在冰冷的水里没法睡觉,哪怕早上吃了东西,现在也感觉要虚脱了。   他闭着眼,能感觉到不少不善的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过他并不担心。   他可是个珍贵的涅槃骨,从唐老板到那些苔藓人,武力值都明显比药骨们高不少,他们都会保护他的。   不过……   舟向月心想,他们都是药。   既然是药,那自然就有吃药的人。   也不知道会是谁来吃他呢?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他的意识在另一个地方醒了。   ***   “大人,大人!要去赴宴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对他说。   舟向月睁开眼时,被耀眼的光芒刺得险些流泪,使劲眨了好几下眼才缓过来。   这是一个极为华美的金色房间。   四面木质墙壁雕梁画栋,巨大的金色纹路从墙壁一直延伸到屋顶。   墙边立着一只檀木案台,上面是一只镶金嵌玉的掐丝珐琅香炉,袅袅烟气从里面盘旋升起,让屋子里仿佛仙气飘飘。   他闻到了一种悠远空旷的草木冷香。   是那种他在进入魇境前闻到的奇异香味,如青松覆雪,让人心生宁静。   墙上有一个精美的镂空圆形格栅窗,窗外有灿烂的阳光洒进来,将室内照得一片辉煌灿烂。   这里似乎是高空,阳光分外充足。   他盘腿靠墙而坐,面前是一个身穿棕色长袍的侍女,正轻声细语道:“洗髓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您快动身吧。”   去赴宴显然是他接下来需要做的事。   舟向月站起身来,随着侍女往外走。   侍女一转身,他发现她背后生着一对棕色带白色纹路的翅膀,收拢在后背上。   舟向月心想,有苔藓人、螳螂人,这还有鸟人?   真是稀奇古怪的地方。   “你有翅膀?”他问出了声。   侍女微笑了一下:“我是羽民,自然有翅膀。虽然您没有翅膀,但您是尊贵的云上客,离神最近的神木居民。”   云上客。羽民。   舟向月咂摸着这两个名字,看了看自己的身份信息。   这个身份的名字是无名氏。   奇怪,他明明没有在魇境里开任何马甲,这个无名氏的身体完全是自己醒来的。   他这么想着,又去查看身份附带的神通,想以此确定这到底是哪个“无名氏”——然后他就发现这个马甲没有任何神通。   也就是说,似乎并不是他的任何一个境灵马甲,而是在这个魇境里凭空生出来的第二身份,白送的。   这是怎么回事?   思索间,他跟在侍女身后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同样是雕栏玉砌的华丽。   走廊一侧是金色的粗糙墙面,另一侧则是悬空的。   他往外望去,看见这里果然是高空。长廊外的空中漂浮着金箔一样虚幻的雾气,梦幻般向四面八方折射着金光。   向下望去,能透过金色雾气隐约看见一层层悬空的民居建筑,因为距离太远,就像微缩模型一样精致小巧。   那些房屋都像这条长廊一样,一边贴在那面巨大的金色墙面上,另一边悬空——   舟向月意识到,这金色墙壁就是他之前在地面看到过的神木的树干。   到近前才发现神木竟如此巨大,他在长廊中围着它行走,竟没有发现墙壁其实还有弧度。   他忍不住探头向正下方看去,一眼瞥见神木脚下有一大圈环形的图案,比周围的原野颜色更深更纯,仿佛一个寸草不生的巨型法阵。   让人看着有些眩晕。   “请您小心,不要把头伸出去,掉下去的话,您可没有翅膀。”   侍女提醒他。   舟向月很听劝地应了声,一边走又一边往旁边看了一眼。   比起底下杂乱无章的朴素民居,在他这个高度甚至更高的位置,景象更为壮观。   数不清的连绵宫观环绕于金色神木之上,一幢比一幢更加华丽。   灿若星辰的流光在寺庙屋顶金黄的琉璃瓦上闪烁倾泻,触目所及皆是飞阁流丹,美轮美奂。   缭绕香火自一座座金色的寺庙中袅袅升起,缓缓盘绕着融入四周漂浮着的金色雾气中,瑰丽无边。   仿佛一场纸醉金迷的幻梦。   他开口问道:“底下那些房子,都是谁在住?”   侍女答道:“神木的底层住的都是虫民和苔民。再往上一些,就是我们羽民的住处。”   舟向月心想,唐老板应该是虫民,那些苔藓人显然就是苔民了。   侍女提都没有提到地底树根那里的药骨们,他们显然不算是神木居民,可能算是神木居民的消费品。   苔藓、飞虫、鸟儿,这些神木居民还真像是住在树上不同高度的生灵。   那他这个云上客算是什么存在呢?   神木上离神最近的居民,这又是哪个神?   他可没有兴趣当别人的信徒啊。   “大人,到了,”侍女对他道,“请进。”   这就到了。   舟向月从侍女打开的门走过,走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鲜花的甜蜜芬芳与美酒的馥郁酒香。   几乎是一瞬间就让人陶醉其中。   大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金丝圆桌,桌子中央摆着水晶烟萝一般梦幻的玉树琼枝,四周簇拥着色彩缤纷的鲜花,令人目眩神迷。   桌上有十六个位置,每个位置前都摆了一杯晶亮的透明琉璃杯,杯中璀璨的暗红酒液在外面落进来的灿烂天光下闪烁。   此时,已经有十五个位置坐了人。   那十五人脸上都戴着如出一辙的笑脸面具,身上穿着华丽的金纹长袍,显得身材修长、衣冠楚楚,同时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舟向月一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脸上也有这样一张面具——但似乎是长在上面一样,并不能取下来。   他看起来大概和其他人差不多。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笑面人道:“快请坐吧,我尊贵的客人。”   只有离门口最近的座位空着。   这显然是留给他的位置了。   眼看舟向月也坐下了,主人脸上那张笑脸面具似乎怪异地笑得更大了。   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来:“欢迎各位尊贵客人光临。我很荣幸接待神木上最尊贵的云上客,为大家置办超脱凡尘的祭品。”   “今日的洗髓宴,就是各位登天的第一步。”   “为了确保各位客人能得到最适合自己的祭品,在今天的洗髓宴之前,需要请大家配合做一点小小的测验。”   一位身穿蓝绿色闪亮长袍的羽民侍女端着一只盘子走出来,盘子里放着一小簇黑色的东西,仿佛一团粗大根系。   舟向月一眼就认出,那和在地底下验药骨的根一模一样。   侍女从主人右手边开始,恭恭敬敬地将那盘树根端到了第一位笑面客人面前。   “只要伸手摸一下神木的根就可以,”主人介绍道,“会刺出一点血,不过不用担心,各位有着尊贵的血脉,会立刻愈合的。”   第一位客人显然有些紧张,他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把手放了上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树根轻轻地扎破了他的指尖,一滴血落在黑色之中。   下一刻,仿佛枯萎的根上开出了一朵金黄的曼殊沙华,熠熠闪光。   舟向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确信那朵花和地底下的红色的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仿佛是在神木高空之上吸饱了日光。   “谢谢您,您显然对神十分虔诚,” 主人道。   “神的目光会注视各位的灵魂,虔诚的灵魂就会让神木的根开花。”   那个侍女端着盘子站在一边,另一位侍女则端着另一个盘子走向第二个客人,盘子里是同样的一团根须。   第一个人试过之后,第二个人就没有再犹豫。   这一次,神木根开出了两朵金色的花。   ……   一个个侍女端着神木根进来,那些神木根上很快就或多或少地开出了金色的花,无一例外。   少的只有几朵,多的能有几十朵。   就在他们一个个验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在慢慢暗下来,似乎快要到傍晚了。   舟向月是倒数第二个,轮到他前面的那位客人时,那团神木根居然像活过来一样,一下子开了满根的花,甚至缓缓生长着如藤蔓一样延伸开来,垂落的根须上也开满了金色的花朵。   粗粗一数,得有上百朵花。   竟然能开这么多!   舟向月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只见那人身躯一震,似乎也被这一幕震撼到了。   舟向月还敏锐地感觉到,他浑身开始紧绷,就像是在紧张。   这是谁呢?舟向月思忖着。   这些云上客们虽然都戴了面具,但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药骨们不同,身材还是不一样的。   这位开了许多花的朋友,他感觉一点也不熟悉,好像没见过。   主人在主座上惊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能开出这么多花的云上客。尊敬的客人,您一定会一步登天,得享永生的!”   得享永生?   舟向月捕捉到这个词。   所以他们这些云上客参加洗髓宴,所求的就是永生?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轮到他了。   舟向月在地洞里的时候开了满满一洞的花,本来想着到这里虽然只有盘子里这么寒碜的一团根吧,但应该也能大显身手,开他个几百朵花。   没想到他虽然也让神木根开出了许多金色花朵,但和前一位客人比,还是逊色了不少。   ……这么寒碜的吗?   虽然他已经是除了上一位客人之外开花最多的了,但因为前一个太惊艳,让他有产生了不小的心理落差感,也让他对这树根开花测的到底是什么产生了一些新的疑问。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通知音。   “叮!你已获得境灵碎片1/2【舟倾的食客】!”   舟向月顿时心头一震。   这个境灵碎片,似乎是……   正在他思考时,他眼前视野猛然一亮,仿佛灿烂日光兀然照耀进来。   不,那不是日光,而是——   舟向月转头看去,发现是身边的最后一个客人把手放在了他的那团根系上。   无数金黄色的曼殊沙华宛如火炬般熊熊怒放,挤满了一整个盘子。   那些根须还在飞速地生长延伸,一直垂落到地上,金色花朵随之盛开,像一道纯金的河流倾泻而下,在地上流淌着金灿灿的光芒,奔涌向天边金黄的落日。   甚至就连原本缠绕在大厅镂空木雕外墙上的那些神木枝叶,都像受到感召一样转眼间开满了花,在落日天光中绽放成一大片灿烂辉煌的金色瀑布,垂落进无尽的深渊。   “神木啊……”   主位上的主人刚才在每个人结束后都会及时地夸一句,但他此时看到这一幕,竟也惊呆到说不出话来。 第164章 骨血   大厅里所有人都被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惊呆了,可开出这么多花的那个人却一脸平静,仿佛内心毫无波动。   唯独舟向月坐在他身边离得很近,才看到他手背上隐隐鼓起的青筋。   那人周身气场突然变得森冷,似乎有一丝薄怒。   舟向月偷眼瞟他,只见那人抽回手,垂眼看了一眼修长指尖上渗出的血珠。   下一刻,那颗血珠忽的燃成一簇火焰,转瞬即逝。   火。   舟向月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这难道是郁归尘?   马甲之间可以通过境客包袱传递物品,他俯下身,掩饰住自己的动作——他取出一枚铜钱,扔起来占卜。   结果验证了他的猜想。   居然真是他。   他又看了一眼郁归尘,发现他在这里的身材似乎变得更加修长。   本来就很高了,在这里更高。   虽然舟向月自己现在这个身体也比原来的高,但坐在郁归尘旁边,也莫名有一种压迫感。   猜出郁归尘身份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因为他目光扫过另外的那些云上客,发现其中有一个在看到郁归尘指尖的那团火之后,显得有些兴奋。   舟向月眯着眼打量他,与自己的几个猜想人选比对,差不多对上了号——应该是付一笑。   付一笑认出郁归尘后,就转身对旁边那个人说话。   那人身材更纤细窈窕些,如果按照郁归尘和舟向月这样的身材变换还原一下,挺像是祝雪拥。   这样一来,就和之前楚千酩他们境灵碎片里出现的名字对上了。   看这样子,他们这些人进入魇境后,难道是按实力决定成为云上客还是药骨?厉害的就是人上人,不那么厉害的就成了药骨。   嚯,小朋友们可就吃亏在年轻上了。   舟向月一边唏嘘一边思索起境灵碎片的事。   刚才无名氏作为云上客,经过根系开花的检验步骤,获得了境灵碎片1/2【舟倾的食客】。   而舟倾那个身体验完药骨后,获得的是境灵碎片1/2【涅槃骨(生药)】。   楚千酩、祝凉、钱多他们几人,获得的则是境灵碎片1/2【XXX的药骨(生药)】,对应的分别是和他们互为亲人关系的几人。   舟向月想,他们被听到通知获得这两个境灵碎片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真的获得任何东西。   当然上一个魇境里,被白蝴蝶咬了就会获得【惊梦引的种子】,看似也没真的获得任何东西,其实是被白蝴蝶注入了种子,那种子还会在体内发芽。   但这个情况似乎不太像。   或许可以换一种思路——通知获得境灵碎片,实际只是确认了自己身体的状态。也就是说,“获得”的境灵碎片就是自己的身体。   涅槃骨大概比较特殊,先抛开不讲。   如果付一笑他们和自己一样获得了1/2境灵碎片,会不会就是和楚千酩他们对应的?   这样,楚千酩是【付一笑的药骨】,而付一笑就是【楚千酩的食客】。   祝凉和祝雪拥、钱多和秦鹤眠也同理。   药骨和食客分别对应一半的境灵碎片,似乎是个很明显的暗示——把这两半拼在一起,就集齐了境灵。   问题是,舟向月可不觉得这个魇境能有这么简单,像其他魇境那样碰到就算获得了境灵碎片。   以魇境的一贯恶趣味来推测,恐怕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既然有药,就会有吃药的人。   怎么吃药呢?   总不会是字面意思的“吃”吧?   目前他暂时无法判断,还是需要等到有了更多的信息再确定。   至于舟倾的涅槃骨,没有写具体的食客名字,大概就是一个类似于【所有人的药骨】这样的存在。   舟倾估计被所有云上客“吃”掉都算集齐境灵,但无名氏是【舟倾的食客】,只有“吃”掉舟倾,才算是有效地“吃”了药骨,集齐境灵。   自己吃自己吗?这敢情好……   舟向月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郁归尘没有亲人,那他对应的药骨是谁?   ……在地下开出那么多花的舟倾是所有人的药骨,莫非郁归尘是【所有药骨的食客】?   那也太凶残了吧!   不过,他估算时间,刚才郁归尘大概是在听到耳边的提示音之后,突然就不高兴了。奇怪,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郁归尘会开这么多花?   虽然开花所检验的指标在地下说是“灵魂的纯净度”,在这里说是“对神的虔诚”,但舟向月想那大概都是一派胡言。   别的不说,郁归尘根本不信神,自然更没有所谓的虔诚可言。   舟向月觉得,两边的说辞都不过是幌子,神木根开花不管是在地底还是在高空,验的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原先他以为这东西与“灵魂的纯净度”可能恰好相反,类似灵魂所积累的杀孽,但郁归尘居然会开这么多花,这就不太科学了。   虽然说以这位当今玄学界最凶残大佬的风格来看,他造下的杀孽一定不少,毕竟在座各位里,就算是救死扶伤的祝雪拥也免不了身有杀孽。   但就算是郁归尘积累了一千年的杀孽,比他这个邪神还多也有点夸张了吧?   ……不仅如此,舟向月甚至只排在区区第三,还有一个人比他开花更多。   舟向月探究地看了左手边那人一眼,从魇境生成本身的逻辑入手猜测——   莫非,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秦鹤眠?   占卜要他熟悉的人才能保证正确率,舟向月和秦鹤眠不算熟悉,不过他在之前那个魇境里,偷偷从钱多头上薅了点头发。   钱多和秦鹤眠有血缘关系,也可以辅助占卜。   舟向月又偷偷扔了个铜钱——再次得到了肯定的结果。   似乎有点意思了。   就在这时,主人已经从刚才开花一幕的震撼中恢复过来,肃然起敬、天花乱坠地把郁归尘恭维了一通,又说各位开出的纯金花朵都归个人所有。   随后,才进入了洗髓宴的正题。   他一拍手,一列羽民侍者就端着一个个托盘进来了。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些托盘里摆放着华丽的纯金餐盘,盘中竟都是一朵朵鲜红欲滴的曼殊沙华。   “各位尊贵的客人,今天的洗髓宴,是用我们这里的特产问冥花入馔,精心制作的琼华宴。”   “这些问冥花都是特别培育的药馔,是神木上最昂贵的食材,千金难求。”   一只金盘子放到了舟向月面前。   他左看右看,觉得盘子里这寥寥几朵花就是自己当时在地底开出来的花,甚至还没有那时候刚开出来的新鲜。   千金难求?   早知道这么贵,他当时应该尝一朵的,千金的花得是什么神仙味儿啊。   金盘子底下还压着一张点缀着碎金箔的花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   “各位右手边的酒,是神木特产骨茸酒,能够强身健体、益精补血,而且酒香馥郁,异常醉人。”   洗髓宴主人拿起手边那杯红宝石般闪烁着诱人光芒的殷红酒液,“搭配问冥花馔,这才是完整的洗髓宴。”   那杯酒的确异香扑鼻,舟向月几乎一进来就闻到了。   酒香之中,混合着隐隐的腥甜血味和冷冽的草木香。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一暗,金丝圆桌上的无数盏长明灯亮了起来。   “啊,日出了,”主人笑道,“各位贵客可以看看外面。每逢日出时分,天火会自地面升入高空,是神木一大奇景。”   日出?   舟向月想,明明是天黑了,却叫做日出么?   在他说话间,大厅外的夜幕中已经自下而上斜斜划过了一道火光。   像是一道倒飞的流星,绚烂光尾燃烧得炽烈如火,又在转瞬间湮灭。   和地面上银灰色冰冷的天火不同,它逆升入高空之后,就变成了正常火光温暖明亮的模样。   更多的天火从地面升起,焰火辉映,四散如雨。   漫天流火宛如流星,在天幕中划出一道道短暂而壮丽的光,将洗髓宴上所有人诡异的笑脸面具映得一闪一闪,也落在巨大神木上每一个仰头惊叹的观者眼底。   洗髓宴主人带笑的声音映在流火声之中,“天火已至,各位,请开宴吧。”   ***   地底。   舟向月分不出足够的精力照应这个马甲,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总觉得头顶上似乎有点胀胀的痒意。   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头上这么痒,难道是要长脑子了……   那种痒意有些难受,但他实在太累了,感觉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何况是抬手。   “师弟?!”楚千酩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头顶这是长了个什么犄角?”   舟向月眼睛都没睁:“……唔?”   几个苔民正要过来送药骨们去净制,听到他这话纷纷转过头来,顿时大惊失色:“哎!涅槃骨怎么这么快就成熟了,还没到开光的时候呢!快快快泡进甘泉水里保鲜!不要枯萎了!”   舟向月没有丝毫力气反抗,迷迷糊糊地被他们一溜烟拖走了。   只听见苔民们嘀嘀咕咕:“成熟得这么早,那不是刚好可以在开光请神仪式上扮演神?赶紧跟老板说说,之前那批药骨里都没有涅槃骨,不如刚好让他来,效果更好……”   剩下的人在原地惊诧莫名。   楚千酩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头顶,心有余悸地问祝凉:“师弟头顶那玩意……看起来好像梅花鹿的角?”   祝凉点点头:“像是树枝。”   银白色的纤细枝丫,像是一对新生的鹿角,其实还挺好看的。   钱多一阵寒战,想起了自己的心理阴影:“我刚进的那个魇境,就能从人体里长出藤蔓来,然后开花……就,很疼。”   楚千酩顿时也是一阵恶寒,心想他们这些“药骨”,难道真像药草那样,头顶也会长出枝叶来?   那枝叶是从哪里长出来的?是骨骼吗?还是大脑里面什么东西顶破颅骨,再顶破血肉钻出来……   草,想想就吓人!   “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唐老板出现了,过来驱赶他们,“现在就去净制,不然来不及了!”   唯一的涅槃骨不知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剩下的药骨们被跌跌撞撞地在潮湿地道中驱赶,最后在一片幽深的低矮洞穴前停了下来。   黑暗中隐隐有滴答的滴水声,洞穴里可见纵横交错的根须,宛如一片茂密而昏暗的森林,蛰伏着无数未知的生灵,令人望而生畏。   “神木最怕蛀虫,”唐老板道,“尤其是每天日出时分,蛀虫最喜欢钻进神木的根系中,它们会破坏神木的生长,是我们所有神木居民的共同敌人。”   “药骨净制的任务,就是在杀死尽可能多的蛀虫。”   她扫视一圈面露迷茫之色的人群:“有什么问题吗?”   楚千酩弱弱举手:“那个,蛀虫具体长什么样啊?我们怎么才能分辨出来?”   唐老板道:“在里面破坏神木的就是蛀虫,你见到就能辨认出来。”   她想了想,又道:“不需要你们把蛀虫带回来,只要杀死就可以。记住,净制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成为更好的药骨。有想偷懒的,等你们回来验药骨的时候,自然就会验出来。”   “我这里出品的药骨都是精品,没有低于红尘骨品级的。净制结束后,如果还没成为红尘骨,就没饭吃。再不行,就扔出去,在天火里自生自灭吧。”   一听这话,楚千酩胃里一阵绞痛。   之前那种灼烧一般昏天黑地的饥饿感,他真的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好在只要杀虫就可以,没有像他们之前讨论的那么凶残。   为了不饿肚子,冲啊! 第165章 骨血   唐老板给他们规定了返回的时间,很快,所有人都在她的催促下进入了根系森林中。   楚千酩、祝凉和钱多走在一起,都拿出了自己的武器,警惕地往前探索。   这里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密密麻麻的漆黑根系上都在往下滴水。几步开外的景象就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很难看清。   高高低低的根须上生着奇形怪状的蘑菇,之前体验过饿绿了眼感受的楚千酩差点有种冲动,想摘下蘑菇来当存粮。   但那些蘑菇闪烁着幽蓝、幽绿的鲜艳荧光,还是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一脚下去,踩进一片松软下陷的潮湿泥土,好不容易才把脚拔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啊……”楚千酩嘀咕道。   这里面水雾太浓了,不过走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头发都被打湿了,边缘黏成一绺一绺,往下滴水。   “嘘。”祝凉忽然拦住他,轻声道,“有声音。”   咔嚓、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树根的声音。   几人都精神了。   听这个声音,感觉很像是唐老板说的蛀虫。   他们警惕地压低身子,蹑手蹑脚地绕过纵横交错的根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那种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令人头皮发麻。   几人在距离几米的地方停在了一大簇根须后。   楚千酩借着几簇根须中间的缝隙看去,看到了一个佝偻着趴在树根上的身影,像是一只体型巨大的虫子。   因为雾气太过浓重,看不清。   楚千酩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道闪烁银光的寒刃径直飞了过去。   祝凉的柳叶刀。   但在柳叶刀即将碰到那只大虫子时,它猛地转身,“当啷”一声,竟然挡住了那把柳叶刀!   楚千酩震惊地想,神木上的蛀虫都这么厉害吗?都进化到会用工具了?!   但下一刻,那只“虫子”低声喝道:“谁?!”   一股凉意猛然蹿上了楚千酩的后背。   那个身影虽然弯着腰,但能看出有一颗头,两只手,两条腿,手上拿着个像斧头一样的东西,他刚才就是用这把斧头在砍树根,也是用它挡住了祝凉的柳叶刀。   难道说……   他们要杀的“蛀虫”,是人?!   只见那人捏着那把暗算未遂的柳叶刀,警惕地环视四周,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是第一次送来净制的药骨吧?”   这么长又清晰的人类语言,楚千酩也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长得像人的虫子了。这分明就是人。   那人看他们没动静,语气放缓了一点:“你知道吗,他们都是在骗你。他们养药骨,为的就是取你的血,获得你的灵赋!”   楚千酩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听他这么说出来,还是心中一沉。   他只猜到作为“药”最后恐怕有个很可怕的下场,并不知道竟然是以血的方式来用药,更不知道这是为了获得灵赋。   “跟我走吧,你没发现我们才是同类吗?”那人道,“待在神木上,你会死的。”   “你们药骨就是被养来用的,你属于谁,谁就会吃掉你。”   楚千酩一听这话,忍不住探出头:“你在说什么鬼话?药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属于谁?境灵碎片暗示他属于付一笑啊,他小叔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小心!”钱多的惊呼声响起,楚千酩在同一时间寒毛乍起,感觉身后飞来一道凌厉寒光!   当!   另一把柳叶刀与那道刀光相撞,两者直直坠地。   电光石火间,祝凉的第三把柳叶刀出手,径直飞向偷袭楚千酩的那把刀来的方向。   “啊!”   一声惨叫,阴影中扑倒了一个人影,咽喉中间正插着那把柳叶刀,血喷溅了一地。   周围响起低低的咒骂声和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楚千酩猛然意识到,黑暗中绝不仅仅只有这两个人。   三人背靠背隐匿在阴影之中,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在这片根系森林里,他们不是猎手,而是猎物。   ***   孙谭和秦方正在潮湿的雾气阴影中往前走,避开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粗大树根。   孙谭忍不住去看秦方正拖在身后的长刀——刀尖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暗红液体。   秦方正已经杀了十几个蛀虫了。   虽然一开始发现蛀虫其实是人类的时候,他们也有些吃惊,但仔细一想,神木上的那些人都仿佛虫子和植物成精,那在他们眼里的“蛀虫”是人类,也可以说得通。   孙谭和秦方正一直是日常工作和进魇境的搭档,秦方正面相凶悍、沉默寡言,仿佛没长嘴,但武力值确实很高。   两人搭档就是因为互补,孙谭就是那个负责与人打交道、做文职工作的角色。   在这片根系森林里,他们遇到了许多零零散散的蛀虫,有的甚至还颇为厉害,但在他们的配合下,最后都被秦方正解决了。   但一直到现在,孙谭一个蛀虫也没有杀过。   湿冷的液体沿着脖颈滑进衣服,不知道是雾气凝结出的水珠,还是他自己的冷汗。   他之前在药骨中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秦从南,比秦方正大几岁,也是秦家人,和他们一样莫名其妙地进入了这个魇境。   他和秦方正一样,也是武力型的境客。   因为是认识的人,孙谭自然就多留心了些。昨晚秦从南验药骨的时候开了许多朵小花苞,但并没有开花;而今天,他开出三朵花,成为了红尘骨。   昨晚和他一起泡水的也是秦家人,但她成了一具湿淋淋的尸体,被拖走了。   今天进入这片根系森林后,孙谭带着秦方正悄悄地跟了秦从南一段时间,发现他在意识到蛀虫是人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就杀了对方。   唐老板说,他们进来杀蛀虫就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药骨,如果偷懒,结果自然会看出来。   孙谭心里产生了一个隐隐的可怕的猜测。   他忍不住联想到秦方正——昨晚秦方正验药骨时,几朵花都只是花苞,但今天,有一朵花眼看着差一点点就要开了。   孙谭想起昨晚他们一起在水洞里时,自己好几次差点被淹死,全凭他拼尽全力顶上去大喊自己没气了,秦方正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按到水里了。   那种窒息濒死的恐惧实在太深刻,孙谭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凉。   前方隐约传来人声,两人警惕地停下来,藏在黑暗里。   那声音有些语无伦次,带着哭腔拖长了声音,感觉疯疯癫癫的:“天火从天上来……都会结束的……再也不要做药骨了,逃不掉了……放过我……”   孙谭心中一紧,探出头去。   他看清那是一个药骨。这里的蛀虫是标准的人类长相,反而药骨的皮肤滑得看不到任何皱褶,脸上也是几乎认不出长相的凹陷和凸起。   那个药骨浑身是血,头顶的发间露出半截残缺的树枝,树枝上也满是血迹,看着很是吓人,就像是被树枝插进颅骨还活着一样。   秦方正身形一动,径直飞扑过去,一刀切断了那个药骨的喉咙。   温热的血溅成飞雾,空气中满是血腥味。   孙谭忽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闻着这片潮湿雾气中浓郁的血气快要吐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刀刃忽然抵上他的后颈。   孙谭大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被反剪双手狠狠地按在面前那截粗糙树根上,脸颊上擦出了血,火辣辣地痛。   “那个药骨不错,和你是一起的?”有人问他。   “……是。”孙谭心惊胆战地回答。   他心里开始飞速思考,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和秦方正一路杀过来,已经发现不仅是他们在猎杀蛀虫,蛀虫也想杀他们——不,他们更想抓活的。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身后的人说,“你等下配合我们活捉了他,我们就放你走。”   孙谭犹豫片刻,“可你们要是说话不算话怎么办?”   身后传来许多个轻蔑的低笑声。   孙谭心一沉。这一伙人少说也有近十个,他们两人一起也不是对手。   抵着他脖子的冰凉刀刃贴着皮肤划拉了一下,让他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你有资格跟我们要保证吗?你可以拒绝,我们现在就杀了你,然后慢慢去料理那个也没关系,不过是多费点工夫。”   刀刃压紧了皮肤,“怎么样,想死,还是想活?”   孙谭止不住地发颤,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三。”   “二。”   “一……”   “我我我愿意!”孙谭猛然呼出一口气,感到后背衣服贴在背上,一片潮湿冰凉。   “这才对嘛。”   ……   孙谭走出那片阴影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他下意识把手藏在身后。   秦方正一眼看到他,拖着一具血淋淋的身体走过来。   “给你的,”秦方正把那个奄奄一息的身体扔在他面前,“你杀了他吧。”   “……呃?”孙谭疑惑道。   秦方正抿了抿唇:“抱歉,我突然想起来之前那只螳螂说每个药骨都要杀蛀虫,还习惯以前那样你探路我打架……”   他揪了一下断开的染血衣袖,把那个抽搐的身体往前踢了踢:“这个只剩一口气了,你抹了他脖子,应该就算你的了。”   孙谭眼前忽然就冒出一幕画面,当时一个蛀虫突然从他背后袭来,眼看就要挥刀砍断他的脖子,结果秦方正猛撞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一边,接着一刀结果了那个蛀虫。   但他自己的肩膀也被砍伤了,衣袖割开一道口子,血染红了衣服。   孙谭感觉自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也有些嘶哑:“……好,好的。”   他蹲下去,用刀划过那人的脖子。   鲜血喷溅出来,早已目光涣散的人头歪到一边,不动了。   孙谭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将手里的水壶递给秦方正:“谢谢你啊……辛苦了,喝点水吧。”   秦方正也没道谢,接过水拧开盖子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孙谭看着瓶子的倾斜角度逐渐加大,感觉心跳越来越快。   秦方正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才停下,把盖子拧上。   但刚拧两圈,他就摇晃一下,头晕一般往旁边的树根上倒去。   就在这时,孙谭看见周围的阴影深处冒出了许多黑黢黢的人影,每一个都手持利刃。破空之声响起。   孙谭看见秦方正脸色突变,猛然朝他扑来!   他吓得肝胆欲裂,下意识拿起刀,却见秦方正一把将他往旁边按倒,一支箭“嗖”的一声从他后脑原先所在的位置穿过。   孙谭震惊地回头看去,发现他身后竟也有人提着武器包抄过来!   噗的一声,他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   一只大手猛地将他提起来,竟直接将他扔进了树丛深处的黑暗里:“你快跑!”   混乱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传来,“抓住他!先把手脚砍了!”   惨叫声响起,秦方正几乎破音的叫声淹没在这些混乱声音中:“别管我,你快跑!”   孙谭整个人都在抖,他爬起来慌不择路地狂奔,没几步就被树根绊倒了,膝盖火辣辣地痛。   再爬起来,接着跑。   他脑中一片空白,全凭本能一路狂奔,直到肺部和喉咙里都泛起撕裂般的血腥气,才力竭地倒在地上。   那些人声、脚步声、金属声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   可能是跑得太厉害,他感觉到剧烈的头痛,仿佛有人拿钻子钻他的天灵盖一样,忍不住抬手去摸。   没想到一摸,就摸到头顶一个凸起,一摸就痛得他一哆嗦。   是热的,软的。   就像是从他颅骨上长出来的肿块。   孙谭浑浑噩噩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感到有液体从他的下颌滴落。   他下意识用手背一蹭,发现手上一片血红。   那不是他的血,是秦方正的血。   ……   孙谭最后走出根系森林时,看到其他已经出来的药骨也像他一样浑身狼狈,身上到处都是泥土和血污。   一个苔民一看到他就点了点头,在手上一个本子勾了一笔:“又产了一个骨茸。不错,还挺高产的。”   孙谭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低着头径直走了过去,甚至没有认出从他旁边擦肩而过的药骨就是秦家的预备家主钱多。   钱多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谭头顶冒出的凸起,回想起自己之前听到那个“蛀虫”说的话。   “他们养你们,是像养蛊一样养。养到最后剩下的,就是最好的药骨。”   “……长出骨茸就更好了。你知道割鹿茸吧?你们的骨茸也是这样收割的。骨茸是连着皮肉带着血的,热的,软的,上面全都是神经。一刀下去,鲜血四溅,药骨就会惨叫起来,把锁链扯得哗哗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攥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上眼。   他终于明白,这个魇境是为何而生。   形成这个魇境的魇,是从何而来。   某种巨大的窒息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眼珠充血,瞪着眼睛一遍遍在旁边的药骨人群中搜寻——没有,没有,没有。   他没有找与言文到舟倾。   这也是正常的,舟倾没有被带来净制,他已经被他们带走很久了。   钱多一想到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就觉得胃抽搐着缩成了一团。   他必须赶紧去找到他。   等到这一次开饭前再验药骨的时候,只剩下九个药骨了。   从根须森林里走出来的药骨们,眼中都有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仿佛是仇恨,也仿佛是麻木。   这一次,所有人都开出了花。   孙谭验药骨时,漆黑根须上足足绽放了十几朵花,甚至比至少杀了十几个蛀虫的秦从南还要多。   但他从头到尾其实只杀了两个人——那个一刀抹了脖子的蛀虫,以及秦方正。   唐老板笑道:“你们看,经过净制,你们灵魂的纯净度都提高了不少。在神明面前,一切都是无所遁形的。”   “不错不错,今晚加餐,给你们好好休息一晚,明天的开光是重头戏,要好好表现。”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如何让神木根开花。   ……这哪里是“灵魂的纯净度”?   这分明就是灵魂的罪孽。   孙谭忽然想起之前被带走的那个涅槃骨。   他背上蓦然冒出一层冷汗,就像是突然间发现自己曾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后怕感。   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人验药骨的时候,整个阴暗地洞里瞬间燃成了一片火红花海。   ……仿佛他身上的罪孽,能让整个地狱的花盛开。 第166章 骨血(4合1)   舟向月被几个苔民带走后,带到了另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   依然是在地下,但空气清新了许多,似乎更接近地面。   他被放到了冰凉的水里。   水很冷,冻得他瑟缩,仿佛有种彻骨的凉意从水蔓延到身体里,一点一点将他浸透。   他想打个盹,头靠在水池边缘,皮肤被水面一阵阵倒映的波光映成一片几乎有点透明的冷白色。   长发如海藻般垂落在水池里,那两只从发间冒出来的银白色小犄角在缓缓长大,上面隐约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尖,像是要长出嫩叶。   几个苔民从这里经过,看到他第一眼便大惊失色:“怎么还漏了一个?快快快,赶紧去割茸,不然马上就要熟过了!被老板发现又要挨骂!”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舟向月在他们把自己捞起来的时候就醒了。   小小打过一个盹之后,他精神恢复了一些,但身体还是很虚弱,索性任由他们摆弄,自己连走路的工夫都省了。   反正他们不会杀他,加上他又不会痛,这魇境里便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这一片地道里有许多个房间,经过一个个房间时,他能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哗啦哗啦的锁链声,仿佛有人正在生受惨无人道的酷刑。   那些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惨叫声顺着凉而潮湿的风从地道里吹过来,会让人有种凉意从尾椎骨一直延伸到头顶的感觉。   中间经过了一口大缸,一缸血里泡着什么东西,舟向月看到上面写着“现割骨茸”几个字。   他们把他带进了一个密闭的房间,一进门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条木桌,上面是横七竖八的锁链。   木桌一端旁边紧挨着放了一口木缸,里面似乎凝结着一层暗红色的污渍。   木缸旁边的地面上,也有不少斑驳血迹。   舟向月被放到那张木桌上,头挨在木桌边缘,手腕脚腕和脖颈都扣上了锁链,有苔民调整着锁链的长度,将他的四肢拉扯伸展到一个无法挣扎的位置,扣紧了锁链。   他的手腕和脚腕都显得有些过于纤细,镣铐没有卡在腕骨关节上,而卡在了手掌边缘,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   瓷白的人仰面躺在木桌上,被层层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像是祭坛上献给神的祭品。   那些人将他捆好了之后,就没人再管他了。   舟向月被绑得结结实实,连抬头转头都做不到,只能听见他们在自己头顶这边的位置忙忙碌碌地做着什么准备,但看不到到底在做什么。   不过这个阵势,加上之前经过的那些房间里传来的惨叫声,他大概能猜到。   一阵叮了咣啷的声音之后,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间。   “好了吗?”   “好了。”   “那我开始了。”   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只手握住了他头上新生的骨茸。   舟向月忍不住抖了一下。   之前因为意识一直昏昏沉沉,他虽然大概知道自己头上长了什么东西,但自己甚至连摸都没有摸过。   没想到头顶上生出来的这玩意不像是犄角,更像是延伸出去的一块肉,各种感觉一点也不少。   “噗嗤”一声轻响,有锋利的东西割开了骨茸的根部,舟向月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   能感受到冰凉的刀刃割开血肉,但因为少了痛感,这种利刃和血肉接触的冰冷感觉变得有些诡异。   舟向月安静地等着他们割,心里思考着药骨和食客的事情。   目前看来,谜底已经揭晓了——药骨是被养来吃的,他们头上会长出“骨茸”,血液能让神木根开花。   开出的花会做洗髓宴的花馔,而骨茸会被割下来泡酒,这大概就是“吃”药骨的方式。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还不太对劲。   最浅显的一点是,食客们已经“吃”过药骨了,但并没有人集齐境灵。   当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吃的并不是这一批对应药骨刚刚产出来的花和骨茸,所以不算集齐。   但如果吃到对应药骨就算集齐境灵的话,那在这个魇境里,药骨和食客角色之间几乎是碾压式的难度对比。药骨几乎必死,而食客必然能集齐境灵。   这不符合魇境的运行规律。   而且还有一件事也让他有些在意。   最开始的药骨是十六个,食客也是十六个,似乎是一一对应没错。   但药骨显然是有损耗的。   第一晚之后,药骨就少了三个。   之后剩下的药骨被带去净制,虽然舟向月不知道净制的具体内容,但想到药骨的等级和神木根开花的数量品质直接相关这一点,他就不觉得他们能全部都活着回来。   这么一来,又是损耗。   何况还有那个尚且未知的“开光”,听起来就不会是什么好事。   最后剩下来的药骨肯定没有十六个,但目前看来,食客们一直受到贵宾待遇,几乎没什么能够导致人数减少的损耗。   那最后岂不是僧多粥少?   难不成是要让食客彼此之间争抢药骨?   ……那一开始又何必要有药骨和食客之间的对应呢?直接各自养蛊,厮杀到最后一对一不就好了。   这里还有疑问,他没有想清楚。   在舟向月沉思的时候,那些正在忙着割骨茸的苔民们则在震惊:这个药骨怎么一点都不挣扎也不叫的?!   之前他们割骨茸的那些药骨,叫得都跟杀猪一样惨,没点心理承受能力的都受不了。   但这个从头到尾这么安安静静,反倒让他们莫名有些胆寒,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正当他们心里嘀咕时,突然有人猛地撞开大门,看清他们之后一声惨叫:“住手!这个不能割!!”   那个正在割骨茸的苔民吓得手一抖,利刃又在骨茸上斜着割开一道口子溅起一片血液。   “你们不要命了!老板刚刚说了这个涅槃骨明天要在开光仪式上扮神的!他的骨茸得留着!”   房间里的几个苔民愣住了:“……扮神?”   割骨茸的那位手里的锯子“当啷”一声掉了。   他抱头绝望道:“完了!我这个月的奖金肯定没了!!”   有人反应快,“快快快止血!幸好还没割下来……快包扎起来!”   几人七手八脚地止血,“过一晚应该就不流血了,这个伤口应该看不出来……呜呜呜老板不要扣我钱QAQ”   抢救完割到一半的骨茸,苔民们互相指责了半天,最后找出工作失误的原因是不同部门之间没有做好衔接沟通——   所有的骨茸都要割,唯一的例外就是要扮神的药骨,而扮神药骨会有专门的储藏室。   这个涅槃骨还没有确定要扮神,所以还没放进储藏室。把它带去泡水的那一组去请示老板是否让它扮神时,另一组负责割骨茸的看到它,发现它的骨茸已经成熟,就着急忙慌地带去割茸了。   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涅槃骨的骨茸虽然受了点伤,但还在。   一阵忙乱,写检讨,扣绩效,下不为例。   最后,舟向月莫名其妙地被带去割骨茸,没割成又莫名其妙地给送回去了,将他放进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一次的休息条件比之前好多了,他只是泡在水里,但不必担心呛水或淹死,可以靠在池边好好休息。   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这一天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哪怕泉水冰凉,但他从内到外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弱疲惫,仿佛连灵魂都累了,想让他睡一觉。   他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半夜他睡着睡着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愣了愣——   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下是茂密的杏树林,郁郁葱葱的枝叶之间,可以看到一嘟噜一嘟噜黄澄澄的杏子,空气中飘来一阵阵酸甜的杏子香。   这不是翠微山的安宁谷么?   再一看,他正骑在树上的枝杈间,偷眼看树下的黑衣小少年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书。   啪嗒一声,一颗杏子从树上扔了下来,正正砸在小少年面前的石桌上。   小少年对此视而不见,依然一动不动端正地坐在那里看书,好像一尊雕像。   舟向月往下一看就乐了,这是梦到他小时候了。   那时郁归尘九岁,也被送到翠微山来修行,那时他还不叫郁归尘,叫郁燃。   郁燃九岁,舟向月十二岁。   他记得那时候郁燃到了翠微山,因为身份特殊,只是修习不算入门,就成了他们不算师弟的小师弟。   一开始舟向月惴惴不安,总是惦记着之前他嘚瑟的带着昱朝帝储殿下的金铃跑去偷看人家,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   但试探了几次之后,他确认了自己绝对没有被发现——郁燃对待他和对待翠微山上其他的师兄师姐似乎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礼数齐全的尊敬和淡然。   这下舟向月总算把心咽回了肚子里。   既然做了坏事没有被发现,那不就可以放心地调戏小师弟了吗?   在郁燃来之前,翠微山上的小师弟就是舟向月自己。现在他来了,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显摆师兄架子的对象,自然是心花怒放、摩拳擦掌。   ……然而人家根本就不理他。   郁师弟练剑需要找陪练时,舟向月站在付一笑旁边转来转去跃跃欲试,就差在脑门上贴一张“选我选我”了。   然后郁师弟选了付一笑。   郁师弟画符需要参考师兄师姐们的成品时,舟向月把自己几天来画的符全都摆了出来,跟山脚下看命的一样高深莫测地坐在中间。   然后郁师弟视而未见,去看别人的符了。   舟向月:“……”   师兄范世沅忍不住嘲讽道:“你看他这副样子,活像是孔雀开屏。”   “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个漂亮小师妹呢。”   付一笑都替他觉得尴尬。   他忍不住在给郁师弟陪练的时候委婉道:“师弟,你小船师兄很聪明,学东西快,人也好,有很多空闲时间。你也可以找他请教请教。”   郁师弟倒是客客气气答应得好好的,然而还是不理舟向月,任凭他在周围上蹿下跳。   付一笑尴尬癌都要犯了。   不过无所谓,舟向月要是会尴尬就不是他了。   付一笑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你干嘛就一定要去惹他呢?人家都不理你。”   舟向月振振有词:“就是不理我所以才有意思啊。像笑哥你这样对谁都乐呵呵的,那理我就没什么意思了。他不理我,我一定要骚扰到他理了我了,那才有成就感。”   付一笑被气得倒仰:“……你,你怎么这么……”   其实究竟是为什么呢?舟向月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原来还是小狐狸的样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两人的身份天壤之别,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郁燃是金尊玉贵的皇位继承人,而他是被他捡回一条命的、只能依附于他的小宠物。   如今他竟然有了一个能和郁燃并肩甚至高他半分的身份,便忍不住想多在他面前表现一下。   当然,这个秘密他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眼下,郁燃依然在杏树下安安静静地端坐看书,只是面前的石桌上时不时就“啪嗒”一声落下一颗金黄色圆滚滚的杏子。   很快就积成了一小堆。   郁燃视若无睹。   然后,一颗杏子正正地砸在了他脑门上。   声音很响亮,“嘣儿”。   郁燃:“……”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对树上的舟向月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舟向月赶紧顺着树干溜下来,连连鞠躬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了准头,本来我百发百中的,就是在树上吃着杏子觉得甜,想送你一点嘛……送你一颗杏子,给你赔礼道歉,不要生气啦耳朵……哦不,郁师弟!”   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色泽格外漂亮的杏子:“你尝尝,翠微山的杏子最好吃了!”   那颗杏子金黄泛红,饱满圆润,看着就很诱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态度这么好,郁燃也没法发作,最后默默地伸手接过杏子,用袖子掩着小小咬了一口。   ——然后脸色顿时有点扭曲。   他强忍着没有把那口酸得人灵魂出窍的杏子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舟向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反应,又递给他一颗杏子,连声道:“哎呀抱歉抱歉!看走眼了,是不是挑了一颗酸杏子?师弟你再尝尝这颗!包甜!不甜你打我!”   郁燃看到对面这人嘴角抽搐一般憋着的笑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与无赖纠缠,拂袖而去。   舟向月赶紧去追:“怎么又生气了?师弟师弟,有话好说嘛!你要是生我气,打我一顿出出气也好,本师兄给你陪练指导一下……”   郁燃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听着身后的少年似乎连蹦带跳地追了一段路,然后就没声音了。   按他的性格,或许是注意力又被什么蝴蝶甲虫大蜥蜴给吸引走了,就自顾自跑去玩了。   郁燃紧抿着唇,脸色更阴沉了。   前面就是一个二层小凉亭,凉亭边有溪流。   郁燃到溪水里洗了手,上了凉亭的第二层。   这里位置高,视野比较开阔。如果某个无赖想要接近这里,他远远就会看见。   二层的层高比较矮,没有桌子,只有周围一圈带栏杆的木头长椅。   郁燃就靠在栏杆边,继续看书。   然而不知怎么的,莫名就有点看不进去。   总是忍不住去想某个人此刻是不是又在动什么鬼点子,想要来捉弄他。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凉亭的顶部忽然传来了细碎的窸窣声响。   ……上面有蛇吗?郁燃第一反应想道。   下一刻,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郁燃猛地转过头,只见少年竟倒挂金钩地从凉亭顶上倒悬下来,手里捧出一大束色彩缤纷的野花。   野花的颜色杂乱无章,但一朵朵都很新鲜带着露珠,馥郁花香混合着山野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舟向月脸上笑容灿烂:“师弟!送给你,给你赔礼道歉的!不要生气啦!”   郁燃一愣,然后脸色骤然黑到了底。   他转身就走。   舟向月看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倒是纳闷了——奇怪,之前这家伙不是很吃这一套的吗?   小狐狸送他一束乱七八糟的野花,他嘴上没说,高兴得什么似的。   怎么,现在长大了,不喜欢花啦?   郁燃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身后“哎哟”一声惊叫,接着是“扑通”一声。   ……他掉下去了!   他大惊失色地转身扑到栏杆边,看到舟向月人事不省地倒在底下的地面上,看不出伤势如何。   郁燃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狂奔下凉亭到一楼,一口气冲到舟向月身边。   只见倒在地上的少年胸膛起伏不定,呼吸微弱,喉咙里滚动着低低的呻.吟声。   郁燃心跳剧烈,不自觉攥住的手上骨节泛白,又不敢乱动伤到他,压低声问道:“你怎么样?我去找人……”   舟向月无力地抬手抓住他的手,气息奄奄:“耳朵……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郁燃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顿时牙关一紧,干涩道:“不会的!”   舟向月有气无力地道:“送给你的花……也摔了……不好意思啊,我是真的想跟你道歉的……”   郁燃感觉胸中酸涩难当,“……你不要说这个了,要赶紧去看医生。”   “我死前就一个愿望……”舟向月眼中盈出了泪光,“你能不能收下我的花,能不能原谅我?再也不生我的气了?”   郁燃被那双泪盈盈的眼眸一望,胸中猛然泛起一阵尖锐的慌乱刺痛,“你不会死的!你等等我,我马上去找大师姐来!”   “哎等等……”舟向月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郁燃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   从没有人见过他这么失态地飞跑。   郁燃太过慌乱,跑出去一段路后才猛然想起今天大师姐不在医馆坐诊,应该在白晏安那边。两边方向是相反的。   他心头焦急,赶紧又往回跑。   快要跑到凉亭的位置时,他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顿时心中一松——有人!   但定睛一看,那居然是舟向月。   他怎么站起来了?   郁燃心头顿生疑窦,下意识没有发出声音,从凉亭后面看去。   只见舟向月手上拎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一边打量着自己身上,一边自言自语:“……真找来了大师姐,岂不是一眼就露馅了?真是个呆子,怎么就那么死心眼……”   “哎,什么伤都没有太假了,要不打断这条腿?”   “……不行不行,这也太痛了,而且好长时间没法走路……打断左手会不会好一点……”   “啊不行,刚才才用左手抓过他的手!该死,应该多想一步的。”   “……要不再跳一次,弄点擦伤了事吧,伤筋断骨一百天就太不划算了……”   “你要做什么事情,何必以自己的身体为筹码?!”   郁燃带着怒意的声音猛然在他身后响起,吓得舟向月差点跳起来。   他一转头就看到郁燃阴沉至极的脸色,顿时下意识扔掉手中的树枝,心想——完了。   郁燃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紧握的拳微微颤抖:“这一次骗我摔伤,你不惜真的把自己弄伤。”   “下一次你再做更过分的事情,想骗我你死了,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一次给我看?!”   舟向月小声道:“那倒不至于,我又不傻……”   郁燃:“……”   他咬牙切齿,额上鼓起了青筋:“舟向月,我和你有什么怨什么仇,你甚至想用愧疚来换取原谅?”   “欺骗永远换不来真实,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这个道理?”   舟向月第一次见郁燃发这么大火,被训了个狗血淋头,连嘴边哽着的一句“你怎么跟你师兄说话的”抢白都说不出来了。   他莫名觉得如果现在自己还是那只小狐狸就好了,郁燃再生气,他只要歪着身子慢慢慢慢地倒下去,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郁燃,他就没法继续生气了,最后也忍不住过来摸摸他蓬松的狐狸毛,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他心虚地避开郁燃仿佛喷火的目光,余光看到了旁边自己刚刚整理好的那束花。   再垂死挣扎一下……   舟向月拿起那束花,小心翼翼凑过去:“我错了还不行嘛……师弟,你不要生气了……下不为例,好不好?我再也不敢啦。”   郁燃心头的怒火翻涌又翻涌,到底是做不出把人家送到面前的礼物打翻这么无礼的举动。   但他心里一清二楚,舟向月这个样子,分明还是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还想哄哄他就过去。   他从小受的教养在那里,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于是,郁燃表达了他最高规格的愤怒——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舟向月这回也隐约知道自己真是气到人家了,虽然他其实没太明白郁燃生气的点到底是哪里。   不过他向来能敏锐地感知到别人的情绪,知道现在不是求和的时候。   于是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悻悻地走了。   一边走,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剑。   那把短剑和他自己那把毫无雕饰的短剑不同,剑柄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镶嵌有三色宝石,剑身上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一看就知道十分名贵。   这还是他从凉亭顶上倒挂金钩时,从郁燃身上顺来的——没办法,他背对自己坐着,那把剑就明晃晃地那么挂在腰间,怪不了他手痒。   本来他只是想捉弄一下郁耳朵,想着花送出去人家应该就不生气了,等郁耳朵发现剑不见的时候再来找他,他就顺便稍微欺负一下他……   没想到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想还回去也没办法了。   舟向月叹口气,今天可真是诸事不利啊!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一段路,忽然被人叫住:“站住!舟向月,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舟向月偷偷翻了个白眼。   是师兄范世沅。   他不大喜欢这个师兄。   尤其是之前,他偷偷给范世沅贴了迷魂符让他去偷试题却被发现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僵。   范世沅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眯着眼打量他手中的剑:“这不是郁师弟的剑吗?你还真胆大啊。知道你平时手脚不干净,喜欢偷鸡摸狗。但这是皇家用剑,你也敢偷?”   舟向月冷哼一声:“谁偷了?是他借我玩两天。”   范世沅冷笑道:“谁信?你整天鬼话连篇,十句里也没有一句是真的。郁师弟那么讨厌你,怎么可能把这么珍贵的剑借给你玩?把你卖了都买不起人家这把剑。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整天腆着脸凑上去,人家不过是教养好不跟你翻脸,实际上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阴沟里一只脏兮兮的老鼠罢了。”   舟向月嗤笑:“嚯,我说是谁吃醋了。你不就是想巴结人家,又拉不下脸吗?就喜欢看你气得牙痒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往人家跟前凑的样子。我不要脸我骄傲,总比你装模作样只敢在心里想想强,虚伪得要死。不知道吧,郁燃可不止送了我这一个东西,还有别的呢……”   范世沅勃然大怒:“你,你好不要脸……”   随即又想到他刚刚才说他不要脸他骄傲,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好啊,跟我去见师叔,看看你这把剑到底是怎么来的!”   舟向月一听要去见任不悔就有些牙酸,“你多大啦?动不动就找师叔打小报告,丢不丢人?”   “我看你是怕了!”范世沅冷笑一声,拔出剑来。   舟向月自然是不愿意去见任不悔的。他不过是跟范世沅嘴硬几句,心里清楚地知道他这把剑确实就是偷来的。   要是真的闹到任不悔那里,他找郁燃一对质,岂不是一切都露馅了!   可是范世沅已经掏出了剑,眼看今天是不会放过他了。   舟向月虽然经常被白晏安夸有天赋、学得快,但他到底跟范世沅差了那么些年岁,身量体格都差了不少,还不是他的对手。   最后,舟向月千不愿万不愿,还是被范世沅扭送到了任不悔面前。   任不悔在凌云塔里,一见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跪下。”   舟向月忍不住有些委屈:“哪有这样的,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都还没定罪呢!我要告诉老师……”   任不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的邪门花样那么多,从来只有你侥幸逃过不被人发现,还没有哪次是错怪了你的。跪下!”   舟向月一撇嘴,心里不得不承认任不悔说的是事实……哎,只能努力以后不要被人发现。   再想想郁燃正在气头上,叠加这个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告他状。   看来今天又免不了一顿戒尺了。   嘶,想想就好痛。   没过一会儿,郁燃被找来了。   一看到他的阴沉脸色,舟向月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了。   任不悔给他看那把剑:“这是你的剑吧?”   郁燃眉头微皱了一下,似乎有一分犹疑,“是我的剑。”   范世沅在一旁挑衅地看了舟向月一眼。   舟向月自顾自跪在原地不看他,不给他精神上胜利的愉悦感。   “舟向月偷了你的剑。按照规矩,偷盗是罚四十下戒尺,外加罚跪。不过你这把剑极为名贵,他也是反复多次犯了,必然要加罚……”   “是我给他的。”郁燃忽然说。   舟向月在一旁偷眼看他们,闻言差点没掩饰住自己脸上的震惊,赶紧低下头。   任不悔也是一愣,“你给他的?”   郁燃面不改色,飞快地扫了一眼在场几人的表情,点点头:“对。”   任不悔始料未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范世沅震惊道:“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要送他?”   郁燃看了他一眼,“他送了我许多杏子,投桃报李,我就把剑送给他作为回礼。师叔难道是错怪他偷了东西?这是个误会。而且他今天摔到了腿,不宜久跪……”   范世沅听他说得十分自然,也没话说了。   他心中震撼,人家拿安宁谷里到处都是的杏子送你,你就送他这么名贵的剑?还真是人傻钱多啊!   任不悔让舟向月站起来的时候,他站得歪歪扭扭,连声道:“腿好痛呜呜呜……”   任不悔板着脸道:“这次是错怪了你。但你若是之前没有这些小偷小摸的前科,这次为何会错怪你?撒过一千次谎,第一千零一次哪怕你说了真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你。”   “信誉都是一分一分积累的,人人心里有一杆秤,何况是在凌云塔。不要等到没人相信你的时候再来后悔。”   舟向月胡乱应了几句,拿着剑和郁燃一起出去了,险些没掩饰住雀跃的步伐。   两人一路沉默,郁燃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舟向月就像个尾巴一样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到离开凌云塔有一段距离了,四周无人,舟向月这才三两步加快赶到郁燃身边,歪过头看他:“不生气啦?”   郁燃突兀地往另一边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啦,”舟向月牛皮糖一样锲而不舍地黏过去,“我知道你好心帮我,我不该骗你的。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我后悔死了!”   他双手捧起那把剑,递到郁燃面前,“这把剑我不敢要,还给你吧。你要还是生气,就打我呗——今天我本来要挨戒尺的,你帮我省了戒尺,那让你打回来,好不好?不要生气啦——”   郁燃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舟向月一愣:“哎?可是那不是你为了帮我圆谎才……”   “无论是为了什么,话说出口就是说出口了,”郁燃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得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舟向月一怔。   也是,人家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来,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和他这种上下嘴唇一吧嗒就能信口开河的人不一样。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陌生的低语声从附近传来。   一种莫名的危险直觉袭上心头。   郁燃还要开口说话,忽然被舟向月一把捂住嘴,扑过来带着他滚到了一边的树丛后。   郁燃被按在树干上,微微惊愕地抬起头,看见面前的少年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侧过头。   隐约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眸中,亮得像是猫的眼睛。   “……仓库那里的弟子还不是很好对付,杀他们也费了点劲。”   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一股血腥味传来。   “毕竟是翠微山嘛。”   “也是。不过也就是一个吃饱了闲得慌的皇族,还是个瞎子,找了一堆孩子在这里,美其名曰开门立派,居然妄想跟万魔窟对峙,真是笑话。”   “毕竟又没有继承皇位的指望嘛,那可不就想找点别的过过瘾。说不定人家不过是借着收徒的名头,正大光明地搞那些王公贵族娈.童的把戏呢……这些所谓正道道貌岸然的样子我是看吐了,还是我们万魔窟里好,反正没什么可丢脸的,大家至少不像那些人一样虚伪。”   黑暗中有幽暗的荧荧绿光亮起,在空气中缓缓旋转出一个布满藤蔓一般繁复咒文的法阵。   郁燃忽然发现不对劲——那个法阵,似乎把他们两个的位置也包了进去。   舟向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面色骤变,刚要把郁燃推出去,就感觉身边猛然翻卷起寒冷至极的狂风。   舟向月反应极快,一把将郁燃死死抱在怀里:“抱紧我!”   郁燃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照做。   他比舟向月小两岁多,但已经差不多和他一样高。两人紧紧抓住对方,仿佛暴风雨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天旋地转,仿佛被一股狂风裹挟着瞬间穿越了风暴眼,眨眼间就被冰冷至极的雨水浇了个透。   等他们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不再是翠微山的树林,而是一片人声混乱的闹市,哭声震天。   是断生魔手下的人正在街上抓人,抓漂亮的年轻孩子。   不想放手的父母跪在街上哀求哭嚎,孩子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却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人抓走。   有父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反抗,直接被生满了漆黑鳞甲的利爪当胸捅入,鲜血四溅,一片惊叫。   郁燃虽然从小见惯各种大场面,但都是井然有序、能讲道理的场面,从没见过这样野蛮残忍、血肉狼藉的景象,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抱着他的人似乎感觉到了,把他抱得更紧,还安慰一样轻拍他的背,一把将他的头按到肩膀上:“别抬头!你这么好看,他们肯定想抓你。”   郁燃:“?”   等一下,他觉得舟向月更可能被抓走……   两人双双乌鸦嘴,一起被抓住了。   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被关到笼子里,拖着车进了万魔窟。   都到笼子里了,舟向月还在唉声叹气地贫嘴:“耳朵你看,今天你生这一场气,造成了多大的后果啊。所以说,人真的不能生气,生气会有很可怕的后果……答应我,你不能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郁燃:“……”   他真的搞不明白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明明都被抓进万魔窟危在旦夕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个?   车停下来,笼子里的孩子们被粗暴地驱赶出来,像牲畜一样用鞭子赶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   驱赶他们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看脸年纪并不大,但身材吓人,光着膀子虬结的肌肉上覆盖着野猪一样浓密的鬃毛,鬃毛间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看着十分瘆人。   他似乎没什么耐心,这些半大孩子但凡有一点慢了掉了队的,就被他狠狠一鞭子打过去,挨打的孩子便是一声凄厉惨叫。   舟向月和郁燃都跟得很紧,但那鞭子很长,鞭风袭来难免有鞭尾扫到他们。   第一下扫到舟向月的时候,郁燃下意识把他推到一边,鞭尾就抽在了他背上。   似乎抽破了衣服,有一道火辣辣的痛。   舟向月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郁燃没说话,心说你不是特别怕痛么。   舟向月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在这里耍这种小花招,只会被打得更厉害。”   果然,那个长着野猪鬃毛的壮汉二话不说,又一鞭子抽过来,正正地抽在了他们背上。   两人都咬牙忍了,郁燃只听见舟向月低低的吸气声。   这一下比刚才那下厉害多了,一鞭下来整个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灼烧剧痛,郁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背了。   好在他们再往前几步,就跟着人群进了地牢里。虽然阴暗逼仄,但至少没有鞭子了。   一路上担惊受怕的孩子们刚才被勒令不准哭,但到了这里都忍不住一个个抹起眼泪来。   可惜还未等他们松一口气,又有人来了。   那是个高大的女人,长着一条长长的带花纹的蟒蛇尾,高高立在地牢门口点人:“你,你,你……还有你,出来。”   被点到的孩子一个个惊恐万分,像是一团乱糟糟的小鸡崽一样挤在一起,不敢出去,但也不敢不出去。   哪怕是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也都本能地知道,这些面容可怕的人把他们抓到这里来必然没有好事,此时深夜将他们叫出去,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郁燃也被点到了。   他心中一沉,正要往外走,却突然被舟向月推了一把,直接给推到里面了。   舟向月一转身,自己往外挤。   郁燃慌忙去抓他的肩膀:“你做什么?!”   舟向月顺势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   他们身边充斥着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哭声,空气中满是刺鼻的血腥味、潮湿的霉味和汗味。   一片混乱、恐惧与绝望。   但舟向月这句话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就好像他早已胸有成竹,确信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   郁归尘一怔。   有一种隐约的疑惑从心头泛起,转瞬即逝。   趁他这一怔,舟向月用力把他推进了人群里,自己出去了。   长着蟒蛇尾的高大女人带走了六七个孩子,地牢里宽裕了一些。   他们离开后,直到深夜,再也没有人来这里。   没有饭,没有水,也没有被带走的孩子。   大部分孩子哭着哭着哭累了,慢慢地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郁燃独自坐在地牢边缘的栏杆边上,一直望着外面。   每次外面传来隐约的声响,他都忍不住提起心来,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夜深了,地牢里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偶尔有一两声低低的呓语和抽泣。   郁燃靠在栏杆边闭目养神,忽然在这种惯然的静谧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轻响。   他一睁眼,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   它很谨慎地在黑暗中行走,只能勉强看出似乎是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嘴里还叼着一袋什么东西,在地牢入口后面的阴影里东张西望。   郁燃心跳加快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栏杆里伸出手去,向那只小狐狸挥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是你吗?阿倾?”   小狐狸没听清他的话,也或许是听到了没反应过来,依然在疑惑地东张西望。   它离这一块地牢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外面有人,郁燃也不敢提高声音。   眼看小狐狸一副懵懂找不着北的样子,他又轻声唤道:“阿倾?”   “……舟向月?” 第167章 骨血(1更)   那只小狐狸好像终于注意到郁燃这边的地牢,耳朵动一动,谨慎地四处张望几下,就贴着阴影的边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它走过交错阴影中稍微亮一点的地方,郁燃才发现自己认错了,这不是他的那只小狐狸。   比他那只胖一点,脑袋大一点,毛色没那么鲜艳,眼睛更圆,瞳色更深。   嗯,没有阿倾好看。   他隐约看见小狐狸在黑暗中停住了,然后松开嘴,嘴里那包东西就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包什么?像是药粉,还是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楚,空气中传来一股隐约的异香。   郁燃闻着这股异香,紧绷了一夜的头脑开始变得昏昏欲睡。   他使劲眨了眨眼,看看周围,突然发现地牢里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孩子似乎都睡熟了——就连之前一直在低低抽泣的、说梦话的,也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这不大对劲……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就失去了意识。   “耳朵?耳朵醒醒!”   郁燃被舟向月叫醒时,已经不在地牢里了。   不远处传来猪哼哼的声音,一股恶臭充满了鼻腔,身下是刺刺的稻草堆。   他皱着眉醒来,看到舟向月正在捏他的脸:“耳朵醒……醒了?”   郁燃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是应该先对这过于恶劣的环境表示嫌恶,还是应该先对他捏自己的脸表示愤怒。   就这毫厘之差,舟向月松手了,话头也被他抢走:“你醒了就好办了!毕竟背着你逃跑太费劲了。好不容易带你从万魔窟里逃出来,剩下的路就好走了。”   他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在里面你的身份没被人发现,不然就麻烦大了。”   郁燃下意识皱着眉先去看自己靠坐的地方,发现他坐在干燥的稻草堆上,背后是一堵矮墙,并没有他心里想的那么脏,那种难闻的恶臭是从不远处猪圈那边传来的。   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掸掸袖子沾着的几根稻草,但还是忍不住翻看衣服,总觉得身上可能沾了什么其他的污物,不太自在。   舟向月:“……小祖宗,干净是不是比命要紧啊?”   郁燃抿了抿唇,不去接他的话:“你怎么带我逃出来的?”   “哎那就说来话长了。这一片还是万魔窟的势力范围,不安全。等我们回了翠微山再说。”   郁燃又说:“其他人呢?”   舟向月纳闷,“什么其他人?”   郁燃:“其他跟我们一起被抓进去的孩子。”   舟向月一摊手:“那我哪儿顾得上啊。能把你救出来就不错了。”   看见郁燃紧绷起来的嘴角,他扶额道:“祖宗,我知道你好心,想救他们。问题是你总该知道我们根本救不了他们吧?不如直接去送菜好了。等你哪天比断生魔还厉害了,你就去他家门口一站,把他叫出来跟你决一死战,杀了他,就可以救所有人了。”   郁燃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毕竟是他曾经眼睁睁看到过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知道他们留在那个地方,而且有人逃走了,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郁结。   不过,自己在地牢里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心想,晕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来着,他好像看到了一只小狐狸……   脑袋里好像飘着一团雾,晕过去之前的记忆只有破碎的片段,朦朦胧胧。   他想,现在旁边没有人,要不要问问舟向月呢?   ……怎么问,问他是不是能变成狐狸?   他记得之前的一个下午,他正练字,忽然感觉如芒刺在背,仿佛有人热切的目光正盯着他看。   这种被盯着看的情况实在太寻常,若是平常,他心无旁骛,绝不会因为被人注视而影响手上的事。   但那一次,他不知为何回过头去——然后就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心跳顿时加快了。   那是个漂亮的少年。   最重要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只极为熟悉的虎头铃。   那一瞬间太快,郁燃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不久之后他被送上了翠微山,结果就看到了一张一样的脸。   然而当时那惊鸿一瞥实在太短暂,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舟向月。   更何况,如果真的问出口了,以舟向月一贯的脾性,就算他真的是,也一定是打死不认账的。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承认了,那必然就有接下来的一连串问题——昆仑髓是他偷的吧,那是不是得要回来?   他不给的话,要回来是不是就撕破脸了?   他为什么能变成狐狸?   他当初为什么要偷昆仑髓?   他为什么要变成狐狸跑到他身边?   有太多的顾虑横亘在郁燃心头,制止他提起那件事。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么一长串疑问里,他潜意识里最害怕的似乎不是舟向月否认,甚至不是要不回昆仑髓。   ……而是最后被告知,当年小狐狸陪伴他的那些日子,全然只是一个毫无温情的骗局。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郁燃问不出那句话,似乎隐隐感觉到如果问出口,他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不仅做不成朋友,而且……可能会就此永远失去什么他不愿失去的东西。   “耳朵,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舟向月的脸突然放大凑到他面前,郁燃下意识往后一躲,后脑勺“咣”地撞上了低矮的围墙。   郁燃只是忍不住一皱眉,反倒是舟向月龇牙咧嘴地一把伸出手去:“你至于这么怕我嘛?又不是小姑娘……咣的一声好响啊!痛不痛?”   舟向月手伸到郁燃脑袋后头,给他揉脑袋:“给你揉一揉,没撞傻吧?那边的猪作证,是你自己撞的,傻了可不关我事啊。”   郁燃感觉到后脑上一只手轻柔地揉着,刚才嗡嗡的痛感很快就散去了。   他不知为何竟僵硬地动都不敢动,感觉血液不受遏制地涌上了耳朵尖。   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舟向月哭笑不得地叹口气,“我说,之前我背着你走了好长一段路,累死了。公平起见,你也要背我一段路才行……不过算了算了,你这样子我哪儿敢啊……”   郁燃避开他的眼睛,低声道:“没事,我背你。”   “啊?”舟向月瞪大眼睛。居然答应了?   人家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而且年纪还比他小。他那么说,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过过嘴瘾罢了,从没想过真让郁燃背他。   郁燃一口答应,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我还比你高呢,你背我万一被压得长不高了就麻烦了……”   郁燃却不接他的话,转过身背对着他:“上来。”   舟向月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个……你撞了脑袋,我还怕你把我摔了呢。”   郁燃不看他,对着墙壁平静地开口:“今天你不让我背你,以后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舟向月:“……”   这什么祖宗啊,年纪不大,嘴比鸡儿硬。   算了,背就背,谁怕谁!   吃亏的又不是他不是。   舟向月趴到郁燃背上,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郁燃站起来,还真背着他走了两步——居然还挺稳的。   舟向月心里惊叹,郁燃明明还没他高,看着也没多壮,没想到力气不小。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嘛……这边这边。”   他指着路,郁燃就听话地往那边走,两人配合竟然还算默契。   天还未亮,黛青色的天幕下银月低垂,只能看见零星几颗闪烁的星子。   街上家家户户都还未亮灯,四下安静,只有偶尔鸟儿飞走扑棱翅膀的声音。   月华如水漫过地面,温柔地落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舟向月被郁燃稳稳地背在背上,一点不颠,而是晃啊晃的,竟然有一点犯困。   他一低头,就能闻到郁燃身上隐约透出一股清冷的淡香。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香,但觉得很好闻,便忍不住埋头在他颈侧又闻了两下。   郁燃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你干什么。”   舟向月嘻嘻笑:“扮演登徒子,欺负漂亮小姑娘。”   郁燃:“……”   郁燃:“那你一个登徒子被小姑娘背着,算是没救了。”   舟向月大奇。   可以啊,耳朵居然也能这么伶牙俐齿了?   果然是兔子急了也能咬人么。   他往郁燃耳朵里吹了一口气:呼!   往狐狸耳朵里吹气,会把它们吓得跳起来。不知道郁燃会不会也跳起来——   郁燃倒是没跳起来,但是猛地一抖:“……你干什么?!”   舟向月差点摔下去,下意识抱紧了郁燃的脖子,理直气壮道:“……耳朵你耳朵这么红,我好心给你吹吹凉风,你还要摔我。”   郁燃:“…………”   他不说话了,闷声往前走。   舟向月就靠在他背后,眯起眼吹着黎明前细细的凉风。   远方的山峦上低低缀着洁白的月亮,小小的、圆圆的,像一颗饱满的汤圆。   透明蜜糖似的流心从尖尖山顶戳破的小口子慢慢地淌下来,浅淡金色温柔地漫过地平线,天边一点点亮起来。   “舟倾,舟倾!”   朦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舟向月有些疑惑地顿了顿,这是在叫他……   “舟倾!”   他被拍醒了。   眼前是一张光滑得不像人脸的脸,从睡梦里醒来乍一看还挺吓人的,不过舟向月随即认出来这是钱多。   “钱多?”   他狐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这里不是他之前睡着时的那个房间,而是换了一个。   最明显的是明亮了许多,甚至有阳光直接从窗户照进来,将里面的泉池映得亮堂堂的,仿佛一面镜子。   此时,因为泡在水里的他动了,平静水面上漾起一层层波纹。   似乎是在他熟睡的时候,有人把他带到了地面以上,估计是在神木上。   钱多蹲在池边,忙着把他从水池里往上拉,压低的声音很是焦急:“还好你的骨茸还没有割……我是偷偷过来的,外面的门可以打开,出去就是神木上的城市,你快跑!”   舟向月问道:“外面的看守呢?”   钱多道:“我观察了一晚上,他们过十几分钟才会巡逻一次,现在正好是空档。”   舟向月被他拉上池边,坐在那里:“那我跑去哪里呢?”   钱多一愣:“……只要不在这里,不要被他们找到,在哪里都好吧……”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有些不确定的心虚。   舟向月看着他的眼睛:“钱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   钱多迟疑了片刻,躲开他的目光:“……我是为你好。”   舟向月勉强从那个光滑得仿佛面具模子的脸上判断他的神情:“你不想告诉我,但又想让我相信你,从这里逃出去?”   钱多呼吸急促了起来:“……对不起,我……”   “钱多,”舟向月打断他的话,“虽然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其实和你没什么仇怨。你想救我出去,或许也是好心,你也冒了很大风险,我承你的情。”   钱多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但这里是魇境,而且这里不只我们两个人。”   舟向月自顾自继续说,语气渐渐变得冷硬,“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有不少同学都被卷进这个魇境。我还可以告诉你,付一笑、祝雪拥,很多老师,还有你们秦家的很多人,包括秦鹤眠,都在这个魇境里。”   钱多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这里是魇境,我们就必须得破境出去。现在已经死了很多人,而且可能因为你的隐瞒,会死更多人。”   钱多嘴唇哆嗦:“我……我不是……”   “我给你开个头,”舟向月冷酷地打断他,“秦家养药骨,这件事估计是这个魇境的直接成因,对吧。而且你知情……不,不仅是知情,你还是受益者。”   钱多遽然一震,胸膛剧烈起伏。   舟向月盯着他:“你是不是吃过药骨?怎么吃的?喝骨茸酒?喝药骨的血?”   他语气里多了一丝嫌恶,“还是说,你直接吃人肉?”   钱多膝盖一软坐倒在了地上,声音发颤:“不是,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病,必须吃药,给我吃那些药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是冲剂和药丸……我真的不想吃,那些药里虽然放了很多别的草药,总能尝出很恶心的血腥味,但我不能不吃,不吃就会被强灌……”   舟向月问道:“你多久吃一次药?吃完后有什么感觉吗?”   钱多快要哭出来了:“每三个月都要吃一次……我不知道……真的没什么感觉……”   “我只是见到骨茸之后才认了出来,我确实吃过骨茸,是泡水喝……但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舟倾,对不起,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我我,我之前家里人给我带了一个草药包,让我带在身上……后来我去找你,结果突然就进魇境了,可我真的不知道……”   钱多眼看着就快要崩溃了,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舟向月冷冷地打量着他,忽然想起秦家那个“邪神诅咒”的传闻。   因为邪神的诅咒,所有的秦家家主在二十岁以前都容易夭折,所以往往假托各种名义不姓秦、不算秦家人,希望他们平安长大。   他们在二十岁以前也大多资质平平,但到了二十岁时,就会正式继任家主之位,此后很快就会实力大增,迅速跻身玄学界大拿之流,秦家也是因为一代代出色的家主始终在玄学界屹立不倒。   钱多已经十九岁,明年二十岁时会继任秦家家主。   但他现在在秦家里却好像依然毫无权力,而且对秦家内部事务没有多少了解。   一道隐约微光掠过舟向月心头,他似乎感觉到许多魇境内外的线索指向一处,他距离那个真相只有一层纸的距离,还差一点点——   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钱多猛地回过神来,抓住舟向月的肩膀,哀求道:“舟倾,求求你快走吧,我没法救那么多人,我只知道你最危险……秦家不会让你活着……”   舟向月道:“等这个魇境结束,秦家做的好事一定会败露,你们都会身败名裂。”   钱多浑身一震,眼泪从眼窝凹陷处诡异地流淌下来,“我知道……”   舟向月看了一眼外面:“你不赶紧走吗?看守马上要过来了,被抓住你就完了。”   钱多闭了闭眼,神色绝望,嘴唇哆嗦着:“舟倾,你……你是不是就是药骨……”   很明显,他说的不是魇境里的药骨。   是现实里,秦家的药骨。   舟向月耸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没印象了。”   钱多哽咽着艰难道:“你走吧,我在这里假扮一下你,应该能拖延一点时间……我们想办法去破境,你先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舟向月看着他,忽然微笑了一下,平静道:“我走不了了。”   “……啊?为什么?”钱多挂着泪愣住了。   舟向月把垂在水池里的衣袍往边上一撩。   只见底下露出来的竟然不是双腿,而是修长莹白的根须。 第168章 骨血(2更)   楚千酩、祝凉以及其他药骨一起被装箱运输,第一次离开阴暗潮湿的地洞,到了神木地面以上的部分。   灿烂的阳光像大片大片碎金瀑布一样奔泻而下,四面八方金色的雾气折射出迷离梦幻的光线。   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强烈的光,所有人都适应了很久才能睁开眼睛看东西。   刚抵达时一片忙乱,药骨们反正就是听指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楚千酩和祝凉今天一看到对方,就发现他们脸上的五官变得颇为精致,仿佛从原先捏橡皮泥的粗糙工艺进化成了制瓷大师的作品。   但就,怎么说呢,不太像人,更不像他们自己的外貌。   他们四处找了找没看见钱多,有些疑惑:“咦,钱多去哪里了?是被带到别的地方了吗?”   祝凉观察着四周:“刚才路上我透过缝隙看到了一点外面,这里好像是个悬空的寺庙。”   “寺庙?”楚千酩挠了挠头,“不过也是,今天是来开光的,那自然是到寺庙了。”   一时无事,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啊,昨晚睡得真好。可能是因为前天晚上根本没法睡吧,昨天又在那个蛀虫森林里跑了一天,累死了。不过我还做梦了,竟然梦到了我小叔。”   祝凉神色一动:“你梦到了付院长?”   楚千酩点点头:“是啊,还有好几段呢。有一段梦到他带我进魇境,是个闹鬼的公寓,本来一路端着架子给我讲遇到鬼要怎么怎么样,结果突然飞出来一只蟑螂,他就吓得跳脚,最后还是我把蟑螂给踩死的,哈哈哈哈哈。”   祝凉问道:“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   楚千酩正傻乐呢:“是啊!他还不让我告诉别人,结果我一进学校就发现其实别的老师都知道他怕脚和须须特别多的虫子,还有脚特别少的虫子——比如说蛇,哈哈哈。”   祝凉点点头:“我也做梦了,梦见我晚上不想睡觉,我妈就带我去解剖尸体。”   楚千酩笑容突然凝固:“……”   祝凉:“这是真实的回忆。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醒来后还记得梦的内容了,这次却记得清清楚楚。”   楚千酩:“啊,我好像也是……”   祝凉道:“我的境灵碎片里有我妈的名字,你的有你小叔,我们就梦到了他们。我觉得这梦不简单,可能是魇境让我们做的梦。”   楚千酩:“……啊!”   祝凉:“不过梦里那些记忆倒是没有被篡改,也没发生什么危险。”   楚千酩:“……所以就是为了让我们重温一下快乐回忆吗?临死之前吃顿好的?”   祝凉:“……”   就在这时,忽然有嘶哑的惨叫声由远及近。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看见一个药骨远远从走廊上被两个苔民拖过来,竟在地面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拖到这边之后,两个苔民把他粗暴地扔在了地上。   那个药骨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着蜷缩起来,喉咙里滚出有气无力的惨哼。   众人这才看清,这药骨的腿竟从脚踝上生生截断了,断面能看见白生生的骨茬,还在不断往外涌着血。   楚千酩看到那个药骨的脸,脸色大变:“……钱多?!”   “啪”的一声,一条粗大的锁链带着风声甩到了钱多身上,痛得他又是一声嘶哑惨叫,却只能蜷缩起身体活活承受。   唐老板风风火火地拎着锁链走过来:“本来我还说你们这批药骨太乖了,居然一直没有能让我杀鸡儆猴的。这下好,终于有一个能开开刀。”   她扫视一眼周围的药骨,满意地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敢逃跑,就把腿锯了。反正你们也不需要腿了。放心,不会让你们死的,会给你们用最好的药,你们自己就是药,保证很快就能好。”   在她说话时,有几个苔民拿着什么东西围了过去,几人按住钱多,另外两人双手沾满墨绿色的药粉,把药粉扑在他双腿的创面上,用力按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   钱多的惨叫瞬间破音,身躯像扔进蒸锅里的活鱼一样猛地跳动起来,却被按住动弹不得。   在众人惊恐万分的目光中,那双齐齐截断的腿竟从骨茬处缓缓生长起来,仿佛在飞快恢复。   但末端新生出来的东西却不是脚,而是——白色的,细长的,仿佛植物根须一样的东西。   “这样生根是催熟,影响品质。”   唐老板一下一下拍着手中的锁链,“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对你们,我的药骨都是品质最好的。”   “今晚就要开光了,你们最好都老实点,别给我找事。这周围都是我们虫民的地盘,不管你跑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的,省点力气在开光仪式上好好表现吧。”   “这是第一个,就从脚踝处锯掉。再有第二个,就把膝盖底下都锯掉。第三个,就从大腿锯掉。还有哪个长了腿嫌多的,尽管逃跑。”   她说完就转身就走了,徒留吓得鸦雀无声的药骨们在原地,看着中间那个经受了酷刑的药骨。   他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胸膛起伏不定。   哪怕没有人按着,他也没有力气从地上起来了,只能微微痉挛地躺在那里,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中透出难以掩饰的绝望。   ***   金碧辉煌的寺庙金顶之下,香烟袅袅。   雕梁画栋的长长回廊里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雕着问冥花的精致香炉,一缕缕淡金色的烟雾就从里面缓缓升起,融入到空中梦幻的金色雾气中。   在这里,那种奇异的幽冷草木香变得格外浓郁。   奢华的侧殿里立着晶莹剔透的玉质云屏,上面镂空雕刻着朵朵盛开的问冥花。殿内四角绣柱雕楹,角落里也放了一只和回廊上一样的金色香炉。   “这是各位贵客的开光仪式请柬,以及洗髓宴赠予的手信。”   付一笑一打开那个洒金的精致礼品盒,就往后一仰失声道:“螃蟹?!”   “螃蟹?”乔青云探头去看。   她之前在洗髓宴上坐得比较远,是后来才找到付一笑几人。   她并没有在世的亲人,获得的境灵碎片里面出现的名字,是她最欣赏也最信任的一个学生。   礼盒里装的,还真是螃蟹。   郁归尘、祝雪拥和乔青云也各自拿到了精致的手信礼盒,打开来居然都是螃蟹。   而且还是生的螃蟹,用芦苇草绳绑着。   就,挺震撼的。   付一笑和郁归尘一时都没动手,付一笑是有点怕,郁归尘可能是觉得有点脏。   祝雪拥和乔青云各自揪着草绳把她们的螃蟹给拎了起来,乔青云还用另一只手把螃蟹转了一圈,手法很是专业地拨弄它的眼睛和脚。   “这螃蟹不是很新鲜,看起来快要死了,”祝雪拥说。   “嗯?”付一笑自己不敢上手,就看她们手上的螃蟹,“它的蟹黄怎么爆出来了?”   “这不是蟹黄,是蟹奴。”   乔青云说,“我老家在河边,有人家养蟹,对这东西还挺熟的。”   “蟹奴?”另外几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齐齐看向她。   乔青云解释道:“蟹奴还有个名字叫蟹寄生,就是字面意思那样,螃蟹身上的一种寄生虫。”   “这玩意会爬进螃蟹身体里,然后就能控制住螃蟹,慢慢地掏空它,把整只螃蟹都变成一个空壳,只剩下它自己。”   她伸手拨拉了一下几个人的螃蟹,“好家伙,我们这些螃蟹都已经被蟹奴完全寄生了,所以才会在螃蟹肚子这里像爆黄一样鼓出来。”   她补充道:“这样的螃蟹就别吃了,很难吃的。”   听了她的解释之后,在场没有一个人有胃口吃螃蟹。   付一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个洗髓宴主人看起来不是很有钱么,怎么手信送只螃蟹,还是被寄生虫吃空的。”   郁归尘道:“可能是提示。”   乔青云皱起眉:“这个提示也太抽象了……感觉螃蟹和这里其他的东西格格不入啊,我完全没有头绪。”   这个魇境和他们往常进的魇境很不一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害人性命的妖魔鬼怪,而且他们身份还是贵客,受到了极好款待,很明显他们的身份在这个魇境里极为尊贵。   唯独有一点——他们每个人都在洗髓宴上时,听到了魇境的提示,“你病入膏肓,寿命还有四天。”   如今,寿命还剩三天。   他们出门去看过,外面的城市熙熙攘攘,除了居民都样貌奇特之外,这里就是一个繁华热闹的神木国,看起来人人安居乐业,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越是这样,越是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就连这里的境灵碎片,也和别的魇境大不相同。   想到境灵碎片,乔青云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们昨晚有没有做梦?梦见你们境灵碎片对应的小辈。”   付一笑立刻答道:“还真有。做了好几个梦,记的最清楚的一个就是我抱着才满周岁的小楚,结果小家伙尿我身上了,我还不敢把他放下来,怕吓到他,嗐。”   祝雪拥:“我梦见祝凉晚上不想睡觉,我就带他去解剖尸体了。”   郁归尘垂下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乔青云若有所思道,“我平时睡眠质量那么好,基本从来不做梦的,怎么一进魇境就做梦了,还刚刚好梦见境灵碎片对应的人。”   “看来这也是提示么?但我那个梦好像就是我的一段记忆,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几人都是这种情况,而且各自梦到的内容和这个魇境看起来没有任何关联,线索越讨论越是茫然。   郁归尘脸色有些凝重:“也可能不是提示,而只是刻意提醒我们那些和他们相处的记忆,用来增加抉择的难度。”   他们之前讨论过,最后认为各自境灵碎片上出现的小辈名字,说不定也在魇境里。   那样的话,他们几位被魇境定义成他们的“食客”,这种暗示就很可怕了——“食客”这样的词搭配在人身上,不免让人产生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乔青云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感觉心下发凉:“……所以说,我们真的可能要和他们二选一活下来?如果不以某种方式‘吃’掉他们,三天后我们就必死无疑?魇境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   付一笑难以置信地摇头:“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害死小楚啊。”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他们都不可能为了自己活命,害死与他们相关的那个人。   乔青云想了想,“这些都是推测,现在才过了一天,等开光仪式再看看吧。”   说曹操曹操到,有侍女来请他们去开光仪式,说仪式马上要开始了,请他们带着请柬前去。   几人都带上了那张带有草木幽香的洒金请柬,之前他们看过,每个请柬上都有一个编号,他们几人的号码并不是连续的。   乔青云是三,祝雪拥是七,付一笑是十二,郁归尘是十六。   此外,还有备注:   “您在洗髓宴上获得的纯金问冥花都归属于您。”   他们被引导着走进了一个像礼堂一样的地方,上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底下是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座位。   此时大部分座位上已经坐了人,长着羽毛翅膀的、长着鳞翅的、生着八只手的,整个礼堂里几乎称得上热闹非凡。   原先他们以为请柬上的号码代表座位号,但侍女将他们带到了离舞台很近,视野绝佳的一排预留座位上,就请他们自由落座了。   舞台上呈半圆弧状拉着金色的幕布,明亮的灯底下缓缓浮动着金色的烟雾。   他们刚坐下,洗髓宴主人就走了过来,很是恭敬地凑到郁归尘耳边:“贵客,今天的食客多,药骨也多,不过不用担心,您是我们的特别贵宾,我们在请柬上已经给您注明了编号,等会儿您拍下编号对应的药骨就行。”   郁归尘看向他:“药骨是什么?开光仪式究竟是做什么?”   “等会儿开始后,您自然就知道了——很抱歉,我们这里的规矩,开始前不能回答。”   从这边离开后,洗髓宴主人绕到了另一排座位边。   那里同样坐着一个面戴笑脸面具,衣冠楚楚的云上客。   洗髓宴主人弯下腰去,声音里带了歉意:“不好意思,贵客,您的药骨可能有一些小瑕疵,影响了品质……”   那人一转头,声音里有些不悦:“怎么回事?”   洗髓宴主人鞠躬哈腰道:“我们是想给您提供品质最为上佳的药骨的,但因为您急要,加上药骨匹配度也难得,您看这样如何,价格给您打八折,另外也给您提供最好的场地享用药骨……”   那人考虑了片刻,冷哼一声:“行吧。”   洗髓宴主人这才陪着笑离开了。   全场光线一暗,舞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   满座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见灿烂的金色光芒从幕布后面倾泻而出,悠远的颂歌飘飘荡荡,仿佛自天空之中传来。   “不死之神木,赐我福禔。”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长生之神木,赐我福寿。”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颂歌声停的时候,幕布也已经完全拉开,光芒大盛。   只见幕布后原来是一个圆形层层雕花的壮观神坛,神坛中央有一个莲花座,但座上并没有神像。   在神坛边上,一个长相极为美艳的羽民站在一个像讲台的东西后面,得意地晃了晃身上鲜艳的孔雀羽毛,露出闪闪发光的光泽。   她一开口热情洋溢:“尊敬的各位食客,开光仪式马上就要开始!”   “今晚出席开光仪式的所有贵客,都有权参与竞价,为药骨开光。”   “温馨提示,此乃神圣之地,请各位不要大声喧哗,不要扰乱仪式秩序,否则会受到严惩。”   “今天的药骨品质上乘,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一分价钱一分货,所有药骨的开光起价都是与他们产出问冥花等量的纯金,有骨茸者加价三成。自由竞拍,价最高者得。”   ……   坐在台下黑暗中的郁归尘几人脸色变了。   原来所谓的“开光仪式”,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拍卖。   明明是充斥着铜臭和血腥味的交易,却偏偏在寺庙进行,还美其名曰“开光”,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虚假虔诚模样,格外令人不适。   那名孔雀拍卖师介绍完了一长串规矩,一敲锤子:“我宣布,开光仪式现在开始!”   第一棵药骨脖子上拴着锁链,放在一口浅浅的白色瓷缸里,被推上了神坛。   它神色有些瑟缩与茫然,乖乖地坐在瓷缸里,看向神坛之下的满座观众。   这是一棵无忧骨,品质相当不错。   全场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了,跃跃欲试想要竞价。   不过,在听到这个药骨的起拍价是“价值五朵问冥花的纯金”后,在座的一大半人就悻悻地收回了想要竞价的手。   竞价过得很快,几轮过后,就只剩下几个一看就财大气粗的云上客还在竞价了。   最后,这棵药骨被以十一朵问冥花重量的纯金买下。   没买到药骨的人满脸懊恼,但拍卖继续进行。   舟向月一个人坐在观众席的角落,看着熙熙攘攘的礼堂,心里有些犯愁。   他的请柬上,写了数字十六。   再加上之前境灵碎片的暗示,他理解他应该要拍下自己——也就是药骨舟倾。   问题是,按照拍卖师一开场说的规则,他所拥有的纯金问冥花连舟倾的起价都够不到啊!   虽然乍一看是一朵换一朵,但事实上,在地底下开花时有那么多根系相连,开的花自然比在洗髓宴上那么一小截根更多。   同样都是他,他在地底下开的花数量,远远大于在洗髓宴上的数量。   这也太坑了!   舟向月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个魇境里的拍卖会上囊中羞涩,连自己都买不起。   ……当然,他可是所有药骨里最贵的一个。   不过话说回来,舟倾那么贵,谁买得起啊?   也就只有郁归尘了吧?   那他要是不买,岂不是流拍了?   流拍了不会有什么后果吧?   舟向月胡思乱想的时候,拍卖还在一项一项地进行。   唐老板说她家的药骨品质最好,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其他家的药骨基本顶多只有几个红尘骨,但她出品的却各个是红尘骨以上,还有不少无忧骨,甚至有一个长生骨。当然,还有最重磅的一个——   开光仪式终于来到了尾声。   拍卖师迎着众人无比狂热的目光,声音也激动了许多:“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压轴环节——开光仪式的最后一个药骨,就是扮神药骨!”   “特别说明一下,和往常一样,扮神药骨的起价会在标准起价上再乘以1.5。”   舟向月:“……”   他已经心如止水,反正本来他也买不起。   只是唯一的希望郁耳朵,可千万不要嫌贵啊……呜呜。   拍卖师拍拍手,用一种极为浮夸的语气道:“这一次,我们的扮神药骨,是一棵涅——槃——骨!!!”   在全场震耳欲聋的尖叫和欢呼声中,一个巨大的玻璃缸从莲花座中央缓缓升起,里面装满了清澈的水,却空无一物。   不愧是扮神药骨,别的药骨都是从后台移上来,莲花座一直空着。   舟向月看着前后左右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们眼中的狂热,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自豪感。   这些东西都可以算是他的信徒吧?   在万众瞩目之中,一个身影从舞台最上方缓缓落下。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个修长纤细的红衣身影翩翩从空中降落,红衣如血。   它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处都由透明的丝线悬吊着,仿佛由神明操控的傀儡,摆出了一个奇异的姿势——   一手手心向上,手心开出一朵妖冶的血红问冥花;另一只手则轻拈花枝自然垂落,指间蓊郁的墨绿枝蔓缠绕向下,垂在空中摇曳。   葱茏枝蔓簇拥在红袍周围,生出一朵朵鲜红欲滴的问冥花,纵横交错的枝蔓仿佛从它的身躯上生出,与它亲密相依。   它的浓密长发间探出一对如鹿角一样的银白色树枝,上面冒出细嫩的绿叶,还开了一朵小花。   药骨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脸庞上五官精致如同雕刻,眼神有些茫然,嘴角却翘起一丝诡异的浅淡微笑。   在看到它的瞬间,台下混在神木居民中的许多境客脸色骤变。   他们之前一直在试图探索神木居民信的到底是哪个神,却始终没有结论。   但一看这个药骨的扮相,一切都明白了。   草木共生,左手花开,右手花落。   不可能有错,这就是邪神的怜青法相! 第169章 骨血   在舟向月的视野里,世界一分为二。   一个他静静地坐在神坛下的黑暗之中,淹没在嘈杂狂热的人群里。   他如同一个不相关的旁观者,远远地看着万众瞩目的神坛之上,自己的另一个身躯缓缓降落,扮成他自己的法相。   另一个他则如提线木偶一样高高悬吊在璀璨梦幻的光芒中央,迎面看见无数双热切地盯着他的眼睛。   毫不掩饰的欲望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浪潮般将他吞没。   一明一暗,如光与影的重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光芒之中那个容姿绝艳、蛊惑人心的身影上,无人看到他背后命运般无形的丝线根根延伸入黑暗里,掌握在幽影一般的存在手中。   不过,从药骨的视角,舟向月很快就发现了人群里那数道与别人格格不入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里有震惊,有愤怒,有凝重。   舟向月还注意到,秦鹤眠的反应竟比付一笑几人更大。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坐直了,浑身颤抖,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   舟向月不由得有些讶然。   此刻的舟倾容貌大变,看起来和现实中的舟倾一点也不像,秦鹤眠肯定没有认出舟倾。   仅仅因为邪神法相出现,他就这么失态——是因为那个来路不明的“邪神诅咒”吗?   还是说,他竟然是自己的某位老熟人?   可秦鹤眠明明才四十多岁。   一道光忽然闪过舟向月脑海。   此时,神降一般的身影缓缓落入了神坛上的透明水箱中,波纹荡漾的水面很快就没过了药骨的身体。   红衣如鲜血一般在水中晕染开来,浓密的长发像海藻一样飘荡不定,一朵朵鲜艳的问冥花从青丝和衣袍间冒出,宛转浮上水面。   躯体在下沉,花在上浮。   像是一棵开花的树缓缓沉入水中,描绘出一幅沉睡的画。   不过下一刻,这安宁静谧的画面出现了裂痕——一串串透明的气泡从药骨的口鼻中涌出,飞快地上浮又破碎。   他溺水了。   和之前泡在甘泉池里时一样,他不会淹死,但溺水时沉重的窒息感、撕裂胸腔的酸涩和那种濒死的痛苦依然十分真实。   一整面透明玻璃就像是巨大的放大镜,将药骨的每一分细微反应清清楚楚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药骨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每一处关节都被丝线牵引固定,只有极为微弱的挣扎空间,根根修长手指只能无力地颤抖。   他睁大的眼眸中透出脆弱与茫然,从睫毛到眼尾洇染开一片薄红,嫣红嘴唇微微翕张,透明泡沫便如一串串细碎珍珠一样涌出,轻盈地浮上水面。   无数支离破碎的泡沫中,他艰难地仰起头,白皙脖颈绷紧如濒死的天鹅,好像在竭尽全力地试图靠近光明——哪怕这只是全然无用的绝望挣扎。   漂浮的金色雾气中,这一幕融合了极致的神圣与极致的欲色,有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   舟向月在冰冷的水箱里呛了几口水,开始有点晕眩,心想这大概是他这棵“药”泡水的效果。   没想到这么冷的水也能泡药。   他之前发现自己长出了人参一样长长的根须时,好奇地掐了一点尝尝,结果发现味道有点苦,然后就开始神志不清,过了一会儿才恢复。   ——自己这药,怎么好像有毒啊。   神坛上的视野比坐在观众席里更好,能让他同时看到底下的几乎所有人。   一张张戴着微笑面具的脸隐没在波动的耀眼光纹之中,映入他的眼帘。   礼堂中已然来到了气氛的最高潮,无数双紧盯着他的眼睛里迸射出的光不仅仅是热切,更有某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和赤.裸裸的欲望。   舟向月一边呛水一边冷得发抖,心想奸商可真会制造氛围。   真不好意思,等你们得知这棵药骨的价钱就会冷静了。   就在这时,眼前视野忽然一暗。   一个高大身影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这一瞬间太快,水箱里的药骨视角看不清,但观众席上的他已经同步开始在心里拉响警报——   等等,郁归尘你冲上去要干嘛?!   虽然气氛很到位,但那真的只是个扮成邪神的药骨啊!   知道你很恨邪神了,可也不至于上来就杀人吧!!!   玻璃轰然破碎,水幕瞬间倾泻成璀璨夺目的巨大瀑布。   金色的光与雾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仿佛一场绮丽无边的幻梦。   牵引着他四肢的丝线忽然齐齐断开。   他被卷入巨大的漩涡,和水流一起失控地坠落——   然后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铺天盖地的温暖包裹住他,溺死在水下的寒冷窒息感骤然消失,新鲜空气涌入胸中。   舟向月看见巨大水流混着碎玻璃无穷无尽地涌流,像是倾泻而下毁灭一切的冰冷天火,却不再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迷离的光芒从头顶射下来,他在这片光辉灿烂的幻影中仰起头,只看见一张惨白的微笑的脸。   那是每一个云上客摘不下来的面具。   “有人擅闯神坛?!”   神坛之下的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一片哗然,愤怒的叫嚷声几乎要掀翻黄琉璃的屋顶。   许多个高大而狰狞的虫民保镖从礼堂四角迅速冲了过去:“不许动!”   付一笑几人也从观众席冲了过去,警惕事态突然失控。   乔青云耳边充斥着众人震耳欲聋的尖叫咒骂声,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神坛上那个身影,心想第一次看见郁归尘这么冲动,他这是发什么疯……   “你想干什么!!”   一声怒吼,唐老板挥舞着长着锯齿的巨大手臂冲了过去,“这是我养出来的最好的涅槃骨!”   她的怒吼声响彻整个礼堂:“你竟敢打断开光仪式!你知道它值多少钱么!”   她气势汹汹地冲上神坛,还没扑到那个修长的身影面前,就见他抱着怀里的药骨转过身来,微笑面具后传出平淡的一句:“我买了。”   他抬腿就要走。   唐老板暴跳如雷地拦住他,挥舞的镰刀手臂像是想要把郁归尘的脑袋切了,声音飚破天际:“你买了!你买得起吗!”   “这棵涅槃骨能开出上千朵问冥花!”   礼堂里响起齐齐的一片吸气声。   众人都被这药骨惊世骇俗的天价给震惊了。   上千朵问冥花的纯金!神木啊,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这怎么可能有人买得起呢?   ……看来唐老板本来就没想卖,估计是要留着继续养,用来割骨茸和问冥花的。   有了这个应景的背景音,唐老板愈发怒不可遏,掰着手数:“它还有骨茸!你看看,多么漂亮的骨茸!!要加价三成!”   “就是就是!”全场人振臂高呼。   “它还是神圣的扮神药骨!!还要加价五成!”   “就是就是!!”   “而且现在还没拍卖呢,你就把我的商品给毁了!这是买断!买断价乘以二!!!”   “就是就是!!!”   每说一句,观众席上就传来山呼海应的咆哮声。   众人同仇敌忾,虽然他们买不起这个价值连城的涅槃骨,但他们可以骂死这个不自量力没钱就想硬抢的流氓!   郁归尘冷冷的嗓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我说了,我买了。让开。”   唐老板简直要气炸了。   她尖叫起来:“抢劫开光仪式啊!抓住他抓住他——”   虫民保镖们包抄了过去。   “唐老板!”   洗髓宴主人大叫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神坛,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你冷静点……贵客说他要买啊!”   唐老板眼一瞪,插腰就要开骂:“你……”   “你听我说!”洗髓宴主人飞快地打断她,“这位贵客当然买得起了!”   唐老板看到他在疯狂对自己使眼色,“这位贵客有钱,多少金子都买得起!”   她充血嗡嗡的脑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点点睁大了:“……他买得起?”   “……买得起?!”   观众席上又是一片齐齐的吸气声。   怎么可能买得起啊?这棵涅槃骨明摆着是没打算卖的天价,能买得起的人……会是什么存在啊?!   反应过来的人无不震惊万分,用敬畏的眼神看向那个胆敢公然闯开光仪式的男人。   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目光。   “是啊,买得起……呼……买得起,”洗髓宴主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神坛,“恭喜你啊唐老板,这是你出手的最大的一单了吧?”   唐老板深吸一口气,脸上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肌肉滚动两下,猛然换成了一脸灿烂至极的笑容:“啊,原来是贵客!您早说啊!来来来这边请……”   郁归尘甚至懒得再开口了。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忽然发现他光滑如胎瓷的细腻肌肤开始缓缓皱缩,就像是失水枯萎的植物。   他好像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睫羽微微颤抖,气息微弱。   郁归尘心中一紧,“他这是怎么了?”   唐老板三两步迎了过来:“哎呀,您看它不是药骨嘛,得泡在营养液里才行,不然会枯萎的……您给我吧,我马上把它泡进最好的甘泉池里,保证给您的时候水灵灵的……”   洗髓宴主人在旁边帮腔:“是啊,唐老板最专业了。而且贵客您是主火的,尤其会加速药骨的枯萎。”   郁归尘毫不犹豫道:“我带他一起去。”   “啊?”唐老板脸上又浮现出一层恼怒,“我们处理药骨的地方是内部工作区域,这不太方便……”   郁归尘冷冷道:“加钱。”   “……但您是贵客所以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唐老板笑成了一朵花,“您请您请!”   这次的开光仪式发生了这么大一场闹剧,礼堂里剩下的食客们震惊地看着被唐老板和洗髓宴主人前呼后拥送出去的那位云上客,心里由衷地骂道——   草,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   “贵客,是这样的,”唐老板卖出一个天价大单,越看这名贵客越顺眼,笑眯眯地介绍,“开光仪式时的药骨只是净药,还没有完全成熟,是用来预订的。之后呢还要炮制,炮制之后才是您可以享用的成药。”   “炮制过程比较复杂,也需要到专门的炮制室里面处理。虽然我理解您急于享用您的药骨的心情,但现在它还不是合格的成药,您其实没法用……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吧,只要一天,就能把成药送到您手上!”   郁归尘斩钉截铁:“我和他一起。”   唐老板:“……”   这个土豪老板怎么听不懂人话啊!   深吸气,顾客大过天!   她心想,只要有钱,之后专门做些安排也可以,这位贵客有些特殊的癖好也说不定。   终于到了一个房间外面,她殷勤地推开门:“这里就可以泡药骨了!您把它放水里就行,抱歉这是专门泡药骨的营养池,没有设计客人的位置,给贵客下榻的房间都在那边,您要是有需要……”   郁归尘微微点头:“多谢,我在这里就可以。”   唐老板听他语气,很有眼色地把门关上了。   然后心想,神经病,这个贵客难道要洗一洗生啃药骨吗?!   洗髓宴主人把她拉到一边,安抚道:“走,咱们去算钱。”   两人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房间里,郁归尘大步走到荡漾着浅淡绿色水波的泉池边上,刚想把怀里的人放进去,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一低头,发现怀中人的红色衣袍下摆里竟探出了像人参一样细白修长的根须,根须在他的腰上缠了好几圈。   郁归尘一时愕然,下意识想要撩开那片衣摆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但手刚隔着衣服触碰到底下的皮肤,立刻又像烫到了一样缩回来。   他试探着拽了拽缠在自己腰间的根须,却发现它竟像是活物一样缠得更紧了,莫名有种委屈巴巴的感觉。   更要命的是,不仅仅是一条长长的主根,上面还生着许多细嫩的小须,像许多只小手一样扒拉着他的衣服,看起来纤细脆弱,恐怕一拽就会断。   郁归尘只犹豫了一瞬,便抱着怀中人下了水。 第170章 骨血   舟向月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他发现郁归尘竟然没有买别的药骨,只买了舟倾一个。   原本他希望郁归尘把他买下,是觉得大佬在这里那么有钱,完全可以买得起两个药骨。   再考虑到不知道药骨卖不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既然全场只有他能买得起舟倾,自然只能寄希望于他对这位扮神药骨有点兴趣了。   但现在看来,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郁归尘没有买别的药骨,大概率是因为他并不需要买别的药骨,他本来就打算买舟倾。   倒推下来,郁归尘的境灵碎片恐怕和他的无名氏马甲一样,是【舟倾的食客】。   这么说,他们两个还是竞争关系?   舟倾已经被郁归尘买走,所以他这个马甲就没办法集齐境灵了?   哦不,他有两个马甲,所以有两个机会。   舟倾这个药骨,应该也有可能集齐境灵,但不知道是要如何实现……或许是要反杀食客才能做到?   反杀郁归尘,这难度有点大啊。   舟向月端详着刚刚送到他手上的开光仪式手信。   这回不是送螃蟹了,礼袋里装着一张小巧精致的版画,画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秃顶瘸子,一根拐杖扔在旁边。   瘸子身上,还有一个发着光的身影俯身看他,这身影手拿葫芦,身边环绕着云雾,看起来像是个神仙。   秃顶瘸子、拐杖、葫芦。   舟向月认出来,这应该是铁拐李借尸还魂的故事。   传说铁拐李得道成仙之前,也是一位相貌堂堂的翩翩少年。   有一次他的师父太上老君邀他一起神游华山,他临走前对他自己的弟子说,他准备元神出窍出趟远门,如果七日之内的元神没有返回,就把他的躯体烧掉。   他走之后第六天,他那位弟子睡觉做梦,梦见有神让他把他师父的躯壳烧掉。   这位坑爹弟子醒来后想了想,觉得反正已经过了六天,他师父的元神估计回不来了,就一把火把那身体给烧了。   结果,铁拐李之后要回来时,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没了,元神没地儿去了。如果再找不到身体,就要魂飞魄散。   最后,他赶紧找到一具新死的尸体,把元神附了上去,结果醒来之后才发现这肉身是个瘸子。   他本来是挺不满意这个身体的,但正想再次元神出窍去找另一具尸体时,他师父太上老君忽然现身,告诉他修道在心不在皮,只要功德圆满,便是异象真仙。   最后,铁拐李就一直用这个瘸子身体了。   不过版画上没有写与铁拐李相关的文字,反倒写了这么一句话:“他人既死非吾死,他人之疾非吾疾。”   舟向月想,第一个手信是莫名其妙爆黄的螃蟹,第二个是铁拐李借尸还魂的版画。   他和郁归尘的药骨互相冲突,食客的数目远大于药骨数目。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睛,产生了一个猜想。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话,他应该需要做点应对的准备。   舟向月尝试着用自己手上的1/2境灵碎片开马甲,发现似乎还真的可以——虽然这马甲开起来十分困难。   原本他现在的灵力已经可以支撑同时清醒地开三个马甲了,但在这个魇境里,开三个马甲时,舟倾的身体就必然会失去意识。   舟向月想了想,大概一方面是他还没从上一个魇境的消耗中恢复过来,另一方面是每个人都拥有境灵碎片,自然也增加了对其的限制。   这也再次印证了他之前神奇的猜想——这个魇境十分特殊,此刻他的“无名氏”身份并非来自境灵,而是在这个魇境里凭空生出来的。   就像是魇境发现他和舟倾并非同一人,把两个灵魂分成了两个身份一样。   舟向月用无名氏所有的一半境灵碎片开启马甲,同时拥有了两个“无名氏”身份。   反正现在舟倾的身体在郁归尘身边,很安全,可以放心地晕。   开马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他有什么神通——   这个境灵马甲的神通是【生花】,可以从头顶的发间开出问冥花来。   红色问冥花有剧毒,微量可以做致人昏迷的迷药,增加剂量可以毒死任何人。   金色问冥花是灵药,可以救治所有的中毒与顽疾。   包治百病的灵药?   舟向月若有所思。   这让他想起了现实中一种真正能包治百病的灵药,那个东西他在一千年前见过。   不仅见过,还颇有点印象。   难道一千年后的舟倾,还能与那样东西扯上关系不成?   舟向月把疑问暂时压到心底。   这个神通不错,他喜欢。   他心下有了主意,两个马甲都从礼堂晃荡了出去,分别去看不同的地方。   这座寺庙从里到外都富丽堂皇,袅袅的金色烟雾就像不要钱一样到处燃着,他的鼻尖始终充斥着那种冷冽的草木香。   侍者恭恭敬敬地引导他去云上客的下榻地点,他便状似无意地提起:“那些药骨也都住在这里吗?”   那名侍者道:“它们还有接下来要完成的炮制工序,在制成成药之前,依然统一存放。”   一个马甲跟着侍者去奢靡的休息房间了,另一个就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样,继续在外面逛。   逛了一会儿,秦鹤眠走了过来,优雅地躬身道:“阁下也是境客吧。不知是?”   舟向月微笑起来,虽然他脸上的笑脸面具遮住了这抹微笑。   他道:“无灵狱,无名氏。”   “原来是无名氏小兄弟!久仰大名!”   秦鹤眠佯做好奇道:“你我在洗髓宴上排第二第三,不知你是否知道第一那位是谁?”   舟向月满不在乎地笑道:“郁归尘啊。”   秦鹤眠这大概是在试探他——要根据他对别的境客层次的认知,决定要不要瞎编一个身份搪塞他。   “原来如此!”   秦鹤眠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居然会在我之上呢。哦,还未自我介绍,我是秦家家主秦鹤眠。”   他拱手道,“之前在试境联赛里,秦家门下几人蒙你照顾了,还要多谢你。”   舟向月敷衍:“哪里哪里,客气客气。秦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鹤眠亲切道:“我看无小兄弟你没有买药骨,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舟向月叹气:“是啊,买不起。”   秦鹤眠讶然:“居然买不起?你想买哪个药骨?”   舟向月:“唉,就是被郁归尘抢走的那个。”   秦鹤眠恍然大悟:“啊,那怪不得了。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舟向月苦恼道:“是啊。这可怎么办?秦老板,你有办法吗?”   秦鹤眠像是艰难地犹豫了半晌,才道:“我刚刚找过唐老板,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件事——其实一个药骨并不是只有一个食客可以用的。要不,你去找郁归尘商量商量试试看?”   舟向月大惊地连连摆手:“那我哪儿敢啊!看他那疯魔的样子,我找他不是去找死吗?他恐怕会直接把我切了吧。”   “……也是,”秦鹤眠沉思片刻,“要不这样,我一直很想谢谢你之前在魇境里照顾我门人的恩情,不如我把我的药骨分给你一部分,你也不必去冒险找郁归尘了。”   舟向月惊喜道:“这真的可以吗?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秦鹤眠摆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是那几个小辈的家主,这份恩情自然该由我来还。”   舟向月连连作揖:“那真是太感谢秦老板了!感激不尽!”   秦鹤眠制止他的动作,低声道:“我刚刚去找唐老板,其实是为了让她早点处理我的药骨。她答应了,明天下午别的药骨才开始炮制,但我那个明天一早就会开始。”   “无小兄弟,不如明天日出之时,我们一起去我的药骨那里。”   秦鹤眠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先在这里见面,然后一起过去,别让别人看见。到时候,不见不散。”   舟向月笑眯眯:“好,不见不散!”   告别秦鹤眠之后,他继续往前溜达,嘴角不自觉微微勾了起来。   又绕了两圈之后,他走回房间,收回了这个马甲。   收回马甲之后片刻,舟倾那个身体的意识也就恢复了。   刚恢复,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触感从头顶传来,忍不住一个哆嗦。   ……是骨茸。   郁归尘碰了他头顶敏感的骨茸。   之前舟向月自己都没摸过自己头顶上长出的骨茸,那里第一次被碰到就是血淋淋的割茸场面,是被隔着手套粗暴地抓住,直接上手开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轻柔地触碰他的骨茸。   这感觉……太奇怪了。   触电一般的酥麻感从被触碰的根部瞬间蔓延开来,让他蓦然吸了一口气。   ……怎么可以乱碰那里呢!   舟向月睁开眼,慌忙伸手抓住郁归尘的手臂:“别碰那里……”   一开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微带鼻音仿佛撒娇一样的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郁归尘也被惊到了。   他摸到骨茸的时候,本来就觉得不可思议——   居然是热的、软的,幼嫩脆弱,表面一层细细密密的银白色绒毛遮住了底下温热的血脉,摸起来软茸茸的。   只是骨茸的根部有一道狰狞的切断伤,此刻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必须止血。   他刚要动手包扎,就听见少年带着一丝惊喘的声音响起,细白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臂。   同一时间,缠在郁归尘腰间的细长根须也受惊似的蠕动起来,委屈巴巴地缠得更紧了。   郁归尘:“……”   他浑身僵直了片刻。   随后,他紧张地吸了口气,安抚一样拍了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   “这里流血了,需要包扎。” 第171章 骨血   舟向月被自己仿佛撒娇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竟破天荒的觉得有些尴尬。   他讷讷地松开抓着郁归尘的手,自己摸了摸头顶的骨茸根部,果然摸到了黏腻温热的液体。   拿到眼前一看,是鲜红的血液。   看来是之前割茸割到一半的伤口又裂开了,亏他没有痛觉,都不知道这事。   “能信我了吧?”   郁归尘的声音自然了一些,“别动,我给你包扎。”   舟向月默默点点头,转身扒住泉池的边缘,免得正面对着郁归尘。   他都不敢再说话了,生怕再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来,实在是难堪。   郁归尘一只手在骨茸根部按住纱布,另一只手将纱布缠在骨茸上。   动作比刚才更轻柔,仿佛生怕弄疼了他。   一阵一阵细碎的诡异酥麻感从骨茸根部传来,轻一点重一点,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好像集中到了那个地方。   舟向月咬牙忍着不敢动。   他忍得极其辛苦,难耐的痒意沿着血流迅速流遍全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渐渐地呼吸节奏都有点乱了,几乎压抑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   郁归尘就站在他身后,虽然并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但舟向月整个人都笼罩在背后之人的阴影之下,几乎能隐约感觉到背后传来的灼热体温。   他忍不住绷紧了肩背,颈间的丝缕碎发渐渐黏上了汗意。   忍啊忍,忍啊忍。   自从重生之后,还没有这么辛苦过——舟向月恨不得开口对郁归尘说,你你你粗暴一点好不好!不要动作这么温柔啊!   像之前割茸那样手法粗暴的话,这种诡异的酥麻感反而没那么明显,好忍一些。   可他甚至不敢开口,感觉一开口可能就要呻.吟出声了。   只能苦苦熬着。   原本舟向月还想过包扎的时候自己或许得哼两声才正常,不然恐怕会暴露他没有痛觉这件事了,未免令人生疑。   但眼下这个情况,他简直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郁归尘其实包扎得很快,可等他系紧最后那个结的时候,也冒出了一层薄汗。   ……腰间的根须越缠越紧了。   不仅是缠紧,而且那些细小的卷须上上下下地贴在他腰间缓缓蠕动,隔着衣服摩挲着,逼出一种似乎要把人逼疯的痒。   郁归尘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低声开口:“好了。”   又指了指腰间盘绕的根须,尽力保持语气平静:“这个……能松开吗?”   舟向月看着他,无辜地眨眨眼。   他不太想松开。   池水冰冷,浸在里面脚冷……虽然他没有脚了。只有郁归尘身上是热的。   如果可以,其实还想缠得更紧一点。   舟向月弱弱道:“我没有腿了,在水里站不住……如果不缠着,会沉下去淹死的。”   郁归尘可以站在水里碰到池底,但他不行。   郁归尘一愣,声音里多了几分担忧:“你的腿怎么了?”   舟向月:“……就是现在这样,好像变成根了。”   他小心翼翼问道:“我这样子,会不会有什么事啊?……离开魇境的时候,应该会变回去吧?”   郁归尘语气凝重:“我会想办法。你之前有什么发现吗?”   舟向月摇头:“没有。”   郁归尘问他之前药骨的经历,又是一问三不知,就知道验了药骨开了个花,之后就一直晕着了。   他见问不出来什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得出去一趟,去找祝雪拥他们。你先靠在池边,坚持一会儿,应该没问题吧?”   他需要再跟他们对一下信息,但舟向月却无法离开这里。   舟向月叹口气点点头,乖巧地不说话,心说你快去吧。   虽然缠在郁归尘身上很暖和不想松开,但他其实还有事要做——要背着郁归尘做。   郁归尘听不见他的心声,好像还有些愧疚。   他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在舟向月手腕上绾成结:“我很快就回来。”   他离开时,还在这个带有泉池的房间四角都留了点法咒,最后关上门,离开了。   舟向月半眯着眼看了郁归尘施法咒的全程,认出这法咒是个简单但有效的防护咒,能阻挡别人强闯,但不能阻拦他出去,便放下了心。   他试探着爬上地面,想站起来——然后果然失败了。   从腰往下,整个下半身都已经变成了长长的柔软根须,就像一条白色的尾巴,甚至还不如尾巴有力气。   现在他没有腿,完全没法走路。   如果想离开,那就只能由别人抱着走了。   舟向月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重新慢吞吞地爬回了池子里。   上岸之后,他感觉到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干渴感,和之前被郁归尘从水箱中救出来,暴露在空气中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直到重新回到水里,那种干渴感才消失了,一种轻盈舒展的愉悦感由内而外地蔓延开来。   看来作为药骨,他像植物一样离不开水源。离开了水,会死。   长出了树枝,开出了花,还长出了根。   真是越来越像一棵树了。   他一进水里,衣袍下长长的根须便漂浮起来,映在波光里,像是月夜下银白色的修长鱼尾。   似乎比之前更长了。   没过一会儿,郁归尘又回来了,很自然地就下到了水里。   舟向月有心想问问他们几人有没有研究出什么头绪来,但郁归尘说什么也不告诉他,只是看了看天色,让他休息。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们讨论出了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信息吗?   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知道。   但郁归尘却铁了心一样,把他或明或暗的试探都挡了回去。   郁归尘不傻,试探太多未免令人生疑,于是舟向月只好作罢。   戴着那张取不下来的笑脸面具,舟向月就连观察他的神色也很难做到,心里不由得有些郁闷。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乖乖地趴回池边,闭上眼休息。   他还没睡着,郁归尘自然也知道他还没睡着。   两人都静止不动,池中的水面便逐渐平静了下去。房间里安静得出奇,莫名竟有一点……尴尬。   舟向月趴在池边不动,慢慢地便觉得泡在水下的部分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旁边距离极近的身体隐隐散发出温暖,就像是寒冷冬夜的梦里触手可及的一丝柔软火光,诱使颤抖的渴睡人贴近。   他终于忍不住,水下飘荡的柔软根须偷偷地、试探地向旁边探去。   但他一动,平静的水面就漾起了一层层细微的波澜。   舟向月顿时牙关一紧,停在原地不动装死。   不行,这不行。   要是被郁归尘发现他偷偷摸摸把根须探过去摸他的腰,那实在是……有点太尴尬了。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   舟向月不知道,同一时间,其实郁归尘也如芒刺在背。   在他余光里,身边的人大半身子泡在水里,因为衣服也半浸在水中,所以渐渐全湿透了,纤薄衣料紧密贴合细韧的腰线,勾勒出脊背上两片精致的蝴蝶骨。   能看见单薄的身躯在微微发抖,像是冷极了。   郁归尘没有外套可以给他披,想问问他是不是很冷,是不是需要……再缠着他的腰?   但这种话,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更难堪的是,明明在如此冰冷的水里泡着,他居然喉结动了动,感到口干舌燥。   这下,别说开口,连动都不敢动了。   郁归尘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实如果不是为了让根须缠着他的腰,他自己原本没必要下水,毕竟他又不是缺水会死的药骨。   他之前下水,是因为到这里时腰已经被缠上了,而且急着救怀里快要枯萎的药骨,又怕硬拽扯断了他那些细嫩的根须,会把他弄疼。   结果现在两个人都泡在水里,中间只有咫尺之遥,却停在了这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却再也不敢接近分毫。   湿漉漉的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丝丝缕缕缠绕在白皙的颈间,末梢的水珠渗入衣服,反反复复地洇染出深深浅浅的水渍,贴着肌肤泛起模糊的潮热。   水滴嗒、滴嗒地落在地上,逐渐晕开。   两滩水缓缓地蔓延开来,慢慢地汇到一起,最终交融成一体。   就在这时,趴在池边的少年忽然身子一歪,像是睡熟了脱力一样,哧溜滑落进了泉池里。   郁归尘原本闭着眼,默默忍耐体内深处蔓延上来的燥热,忽然感到水波泛起。   他一睁眼,就看见红色的身影在水里如血墨般无声地晕染开来。   郁归尘心跳一顿,想也没想就潜入了水底。   荡漾水波中粼光闪闪,他看见沉入池底的那一抹红仿佛鲜血之花缓缓绽放,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郁归尘一口气潜到池底,将冰凉单薄的身躯抱进怀里,带他重新浮出水面。   无数泡沫在他们周围破碎上升,折射出梦幻般明明灭灭的光影。   飘散在水中的根须顺着水波柔软地攀上了郁归尘的身体,细白卷须散开缠绕在他的腰间、肩膀甚至是绷紧的脖颈上。   耳边充斥着水流翻卷与万千泡沫破碎的轰响,盛大喧嚣如同流火漫天坠落。但这一刻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似乎是激动得没控制好力度,一根尖细的卷须末端轻轻刺破颈间的皮肤,冒出来的一滴血珠转瞬就溶入水中,消失不见。   郁归尘把怀中人放在池边,两人身上的水湿漉漉地往下流淌,很快就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滩。   他看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人,轻声唤道:“舟倾?”   没有反应。   郁归尘心头一紧,凑近去试他的鼻息。   应该还有气……   就在这时,一种模糊的眩晕感忽然涌上来,他强撑着晃了晃,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郁归尘倒在了舟向月身上,急促紊乱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   片刻之后,他身下的人睁开了眼睛。   眼眸中一片清明,没有半点溺水会有的迷茫与惊慌。   舟向月想,看来自己真的是一棵毒药。   这种毒不管是吃下去还是刺破身体进入血液,都可以立刻生效。   就像境灵马甲所开的红色问冥花一样,他身下根须的毒素微量使用可以迷晕人,大量使用或许可以杀人,不过这一点他还没有验证过。   对于郁归尘,他需要格外小心——   开马甲袭击他的风险实在太高,几乎必然会失败。   哪怕是仅仅凭借药骨的毒,但前提也是要让他吃下一小块或是在他身上划破一个口子。   所以舟向月想到了水下。   流动的冰冷水流会麻痹表皮的感觉,经常有人在水中划破皮肤,直到离开水之后才发现伤口。   舟向月抬起眼,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又热又沉,压在他身上有点喘不过气。   一串串水珠顺着他线条明晰的下颌滚落,带了潮热的体温落在舟向月的脖颈间,再顺着他的锁骨缓缓向下流淌,隐没在衣服深处。   郁归尘气息有些微弱,但还算平稳。   第一次用自己的毒,舟向月拿不准剂量,所以只用了一点点。   没关系,万一药效太早过了郁归尘醒过来,他的根须反正还缠在他身上,马上再刺一下药晕就行了。   郁归尘脸上还覆着那张摘不下来的笑脸面具,让舟向月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紧闭的眼。   他发现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像小时候一样精致。   垂落的羽睫沾着晶莹的水珠,像是被雨打湿的黑色蝴蝶,盈盈地落在他闭阖的眼睑之上。   郁归尘昏睡着,睫毛却依然微微颤抖。   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又好像在无声地忍受着什么痛苦。   舟向月凝视片刻,忽然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睫毛。   指尖拂过一片细软的痒意。   很难想象冷硬如郁归尘这样的人,睫毛竟然这么长这么柔软。   随着他的触碰,晶莹的水珠从郁归尘的睫羽滚落到他的指尖,又滴落在他的眼角,缓缓沿着脸颊滑落。   郁归尘体温高,从他身上滴落的水珠都是热的,唯独睫毛上这一滴是冷的。   仿佛是一滴落了很久的泪。   舟向月怔然片刻,眨了眨眼。   他撑住郁归尘的肩膀,想把他翻到一边自己起来。   可是他压在他身上,舟向月用力推了推,这个姿势不好使力,竟然十分吃力。   ……这家伙,怎么死沉死沉的。   舟向月心里暗骂一句,放弃了自己挣扎的打算。   无名氏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他们头顶,费劲地拖着郁归尘的身体挪到了一边。   随后,他把自己的药骨身体抱了起来。   原本舟倾就很瘦弱,一大半身躯变成植物之后就更轻了。哪怕是无名氏,抱着他也并不费力。   他抱着自己的身体,离开了房间。   ……   等到郁归尘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一池寒冷泉水平静无波,仿佛一面镜子,反射着冷冷的金色的光。   他脸色骤变,一种近乎慌乱的刺痛感猛然在胸口深处炸开。 第172章 骨血   郁归尘还未找到舟倾,祝雪拥几人却急匆匆来找他了,祝雪拥还带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   “我好像明白药骨是什么了,”祝雪拥说,声音里压抑着阴冷的情绪。   “在洗髓宴上,还有这里的香炉,我一直闻到一股感觉很清冷的草木香气,越闻就越觉得熟悉。但我不能确定,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就在刚才,我想起来了。这是药观音的香气。”   “药观音?”付一笑皱起眉,“好像听起来有点耳熟。”   祝雪拥点点头:“翠微山曾经有一株药观音,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得有……一千年了吧。”   “药观音是什么?”乔青云问道。   “传说是昆仑不死木的树枝,”祝雪拥道,“除了并不能真的活死人肉白骨以外,能够治愈一切病痛。”   “真有这种东西啊?”乔青云十分惊讶。   祝雪拥点点头:“所以非常贵重稀有,一千年来我也只见过那一株。”   乔青云听出不对:“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有一天,那株药观音突然失踪了。”   “啊对……”   付一笑点点头,他也想起来了。   当时整个翠微山上上下下找了很久,但它居然真的就那样不翼而飞了。   祝雪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株药观音,直到在这个魇境里再次闻到它的味道。”   “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祝雪拥声音更冷了些,“我要说的是,药观音的枝叶使用后会枯萎,枯枝本身是毒药,但它还有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名字,叫血生花。”   几人皱起眉。   付一笑对药观音还有一点了解,但血生花就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了。   不过,“血生花”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也呼应了他们之前让神木根开花的事。   “药观音是包治百病的灵药,但血生花是能够杀死所有生灵的剧毒。”   “不过,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传说中有古籍记载,用血生花可以培育出长生不老药。”   祝雪拥深吸一口气,“我听说过那个邪方。”   “虽然没有详细步骤,但大体是用血生花对活人进行炮制,然后取用他们的血。”   郁归尘呼吸一窒,攥在袖中的手用力到指骨泛白。   乔青云毛骨悚然:“用活人?!”   怪不得是邪方。   付一笑骂了一声脏话,“丧心病狂。”   “除了郁师弟之外,我们一直没办法接触到自己的药骨。昨天你也问过了,他们暂时应该还没事,但按照流程,今天下午就会开始炮制。”   “在那之前,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声响出现在他们耳边——   “叮!恭喜境客秦鹤眠集齐境灵碎片,合成境灵【血生花】!”   乔青云蓦然咬紧牙关:“……糟了!”   ***   片刻之前。   舟向月和秦鹤眠一道,走进了涅槃室。   “涅槃室”是唐老板专门为秦鹤眠预留的最好的场地。   房间并不大,但堆金砌玉,极尽奢华。   和寺庙里的其他大多数房间不同,这里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外面灿烂的天光透进来。   但房顶处处垂落轻薄透明的金色纱幔,纱幔间垂落卷曲的藤蔓,藤蔓上点缀着一盏盏红色的水晶琉璃灯,一团团颤动的火焰向外弥散开光芒,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幽诡的血红光影中。   舟向月跟着秦鹤眠走进去,发现房间中央突兀地立着一个木质的长条窄台,茂密的藤蔓缠绕其间,周围簇拥着明明暗暗的灯火,就像是一座祭坛。   窄台之上低低地垂落藤蔓和金色纱幔,若隐若现间能看见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却因为层层的遮挡看不清晰。   纱幔间几根藤蔓悬挂得格外低,快要低到那座窄台上了。低垂的藤蔓末端缠绕在一起,就像是一个藤蔓搭成的鸟巢,里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琉璃酒杯。   滴嗒,滴嗒。   水滴声连续不断地传来,一滴滴暗红的液体从悬挂的纱幔间滴落,落在那只酒杯里。   “这是什么?”舟向月抬头端详空中液体滴落的那一片纱幔。   秦鹤眠说:“唐老板跟我说是药骨。具体使用方法在底下写着,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先找找。”   他往边上走了一步,低头端详那座木台。   舟向月点点头,目光顺着滴落的方向,在那只酒杯上停留片刻。   血液并不透明,但这杯中仿佛血液的暗红液体却像是沉淀后的清透酒液一样,闪烁着红宝石一般绚烂魅惑的光。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暗香。   酒杯里已经满了,于是那种暗红的液体便从边沿溢出,一滴滴落在正下方的窄台上,消失在盘绕的藤蔓之间。   舟向月目光垂落在木台上,发现枝叶之间果然有字,只是写的宛如鬼画符一样怪异。   他凝神去看,在昏暗的光线中勉强辨认出上面写的是:   「夺胎换骨法」   「魂魄无尽,而肉身有限。以有限之身,追无尽元灵,终成梦幻泡影。」   「然不改其身而益其灵,谓之换骨法;维系其灵而易其躯,谓之夺胎法。」*   「一药骨,一血胎,生生不息,代代长存。」   还未等他费劲地看完这些鬼画符似的小字,后颈忽然一痛,顿时浑身脱力,扑倒在那座木台上。   他的意识还在,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只能惊慌地转了转眼珠,看到秦鹤眠竟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而站在旁边的那个秦鹤眠,竟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舟向月语气惊慌:“秦老板,你做了什么?”   秦鹤眠轻声一笑,“一点障眼法的小把戏罢了。你还是太嫩了点。”   他走上前来,开始搬动舟向月的四肢和身体,让他趴在那座木台上。   像个祭坛的木台正好可以让他整个人趴在上面。   舟向月动弹不得,只能动嘴皮子:“你想做什么?”   “都看到了,还不明白么?”秦鹤眠奇怪道,“你不会不识字吧。”   “……”舟向月磨了磨牙,“我只是看字有点慢。”   秦鹤眠竟笑出了声:“没文化会吃亏的。这还不明白么?夺胎,换骨,我已经都集齐了。”   “换骨,药骨——在上面。”   “夺胎,血胎——”   他突然出手,手中一把匕首猛地刺入祭坛上之人的后颈!   “……唔!”   舟向月只来得及哼了一声,刀尖深深扎透血肉,鲜血四溅。   他痉挛了两下,从嘴里溢出一大团血沫,微微抽搐着不动了。   秦鹤眠并未大意,将匕首在血肉中旋转了一圈,更多的鲜血喷涌出来,在木台上缓缓洇开,覆盖了上方一滴滴坠落的鲜红液体,随即被周围如同活物一般的藤蔓一滴不漏地吸收了进去。   他这才抽出了匕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像别的蠢货那样,先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你,然后让你有机会反杀么?”   他甩了甩匕首上的血,又轻蔑地把它放到木台上的尸体衣服上擦干:“只有死人能知道我的秘密。”   话虽这么说,他也并没有开口告诉这具尸体他的秘密。   他只是取出一张白符,贴在尸体的后颈上。   白符毫无反应,转眼就被鲜血染透了。   秦鹤眠一时竟有些诧异,“魂魄这么快就消散了?这么虚弱啊。”   按理说,□□刚死时,人的魂魄还会在里面停留一会儿,直到身体彻底冰凉僵硬,才会慢慢消散。   他贴的那张符是驱灵符,如果肉身内尚有魂魄,驱灵符会无风自燃,将尸体里的魂魄驱逐出去。夺胎换骨法里,血胎提供的是新的□□,所以自然要把躯壳里的魂魄赶走腾地方。   但这位无名氏小兄弟的魂魄也太弱了,甚至比他之前见过的一个丢了一魄的人更弱,居然刚死就消散了,还浪费他一张符。   秦鹤眠心中冷笑,果然是徒有虚名,炒作的手段远远厉害过他的真实实力。   他又仔细地调整了一下尸体的位置,让上方滴落的清透红色液体刚好滴在尸体后颈狰狞的伤口上。   滴嗒,滴嗒。   液体滴落在那道深深的伤口上,在苍白皮肤上溅起破碎的血迹,仿佛一朵朵泼溅的红色问冥花。   但滴进那道伤口里的液体,仿佛被无声地吸收了。   秦鹤眠仔细地看着这一幕,随后取下悬吊在空中的那只酒杯,一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下一刻,祭坛上的茂密藤蔓上蓦然开出了一朵朵妖冶至极的血红问冥花。   一朵问冥花突兀地在他手心盛开。   “叮!恭喜境客秦鹤眠集齐境灵碎片,合成境灵【血生花】!”   清脆的提示音在空中响起。   秦鹤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手握紧了那朵问冥花。   他整个人仿佛置身云雾之上,如见极乐。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充沛的炁在体内流转,漫溢过每一处神经,迸发出无与伦比的轻盈与舒畅。   就好像他是一棵树,在这一刻开出了满树的繁花。   从刚才就隐约弥散在空气中的暗香忽然变得浓烈而清晰。   那种奇异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让秦鹤眠不由自主地忘却了一切,只想循着香追寻过去——   香气是从空气中滴落的血液中散发出来的。   他陶醉在这种无比诱人的芬芳中,鬼使神差地拿起杯子,探到空中,去接一滴滴落下的、宛如神秘宝石般闪烁着璀璨光芒的鲜红液体。   一张符“啪”的一声贴在了他后颈上。   秦鹤眠还保持着那个迷醉的神情,好似沉浸在一场美梦中尚未醒来。   但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一松,那朵鲜红的问冥花打着旋儿掉落。   在落地之前,被另一只惨白不似活人的手接住。   鬼魅般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影出现在秦鹤眠身后。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血生花!】”   无名氏耳边响起提示音。   他收拢手指,将那朵花虚虚拢在手心,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接了一滴自空中滴落的血珠。   随后,他蘸着这滴血在秦鹤眠的后颈上勾画起来。   诡异符咒很快就画完了。   最后一笔结束,他轻而缓地移开手指,手指与皮肤竟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透明的血丝。   宛如一条血红的傀儡丝。   但下一刻,这条血丝无声崩断,碎裂成一片细微的血雾,倏忽消失不见。   “嗯?”   舟向月疑惑地想,为什么不行?   按理说,他现在的法力已经恢复了一些,应该可以可以用血墨画傀儡丝……是因为秦鹤眠实力太强了吗?   等等。   他狐疑地看了看秦鹤眠依然沉醉的脸色。   他的血墨傀儡丝可以在无形中控制别人,但前提是这个人神智正常。   难道说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秦鹤眠?   ……他疯了?   舟向月不由得挑起眉。   秦鹤眠从头到尾没做什么别的事,他只是完成了夺胎换骨法,集齐了境灵。   刚才算计他时还明显头脑在线,结果现在就突然疯了?   莫非……   舟向月心头一道亮光闪过。   原来,食客集齐境灵的陷阱在这里。   他不由得心下暗笑,抬手撕掉了秦鹤眠后颈上已然没什么用的迷魂符。   接着,他把祭坛上无名氏的尸体翻下去,把秦鹤眠推倒在上面。   刚才秦鹤眠算得上十分谨慎小心,是真的把无名氏给杀了。   可惜,秦鹤眠不知道他还能再开一个马甲。   死人当然不能开马甲,是活人开的。   舟向月摆弄着他的身体,冷笑一声:“这么喜欢血胎,就自己做血胎试试吧。”   秦鹤眠来找无名氏做血胎其实很正常,毕竟用来夺舍的血胎自然是越强越好,但如果找郁归尘那样比他强太多的,他自己的安全又得不到保障。   秦鹤眠开出的纯金问冥花第二多,仅次于郁归尘。   所以他的第一选择,自然就是排在第三的无名氏。   此前,舟向月从魇境给的提示里隐约猜出除了药骨以外,食客还需要另一个人的身体,才能完成“用药”,集齐境灵。   但他遇到一个问题——大概路径猜出来了,但他不知道具体怎么操作。   好在,有一个人大概率会知道。那就是秦鹤眠。   秦家养药骨,秦鹤眠作为家主当然是幕后之人。   这个魇境很明显围绕养药骨而生,现实中养药骨的做法,大概率在魇境里也是一样。   与其自己辛辛苦苦找线索,不如抄知情人秦鹤眠的作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集齐境灵时,他的名字会被全魇境通报。   虽然“无名氏”这个名字已经是一层保护,但这个马甲还有很多用处,自然是越谨慎越好,从头到尾都当个没有亮出身份的神秘人最好。   舟向月刚刚调整好秦鹤眠的身体,就听门口轰然巨响,爆燃起火光!   不好。   他心念电转,一把将秦鹤眠推下了祭坛,随后用他手上那个集齐了的境灵,瞬间破境离开了。   集齐境灵是破境的途径之一,只是这种方法只能让拿到那个境灵的境客一个人离开。   无名氏的身影刚刚从房间里消失,门口就轰然打开,几个人影冲了进来。   他们一进来,就看见了斜靠在祭坛边眼神迷醉的秦鹤眠,以及地上一具已经没气了的尸体。   乔青云认出,那具尸体这是之前洗髓宴上开出花第三多的人。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秦鹤眠!”她怒道,“你干了什么?!”   与此同时,付一笑焦急地叫道:“钱多?钱多你在哪里?”   郁归尘一个箭步来到依然在滴落血液的那片纱幔之下,手起剑落。   一个东西骤然从上面滚落,被郁归尘稳稳接住。   那是一具瘦弱的身体,被残忍地双手反剪在背后,倒弓着紧紧捆绑起来。   他的心口位置深深插着一支极细的铁管,边缘是极为尖锐的切口。   鲜血沿着铁管,从里面一滴滴滚落出来。   没有了底下承接的酒杯,这些血液就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被捆住的药骨紧闭着眼,气息微弱,脸色异常苍白。   付一笑也赶了过来,“钱……呃?”   他不太确定:“这不是钱多吧?怎么好像是……”   好像是那个扮神的涅槃骨呢?   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唤醒了,郁归尘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极长,无数片透明的纱幔如雾气一般在他们周围飘落,遮盖住幽幽的红色烛光,让这一幕仿佛梦境。   舟倾靠在郁归尘怀里仰起头看进他的眼睛,目光平静。   他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郁归尘几乎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低下头去,凑近怀中人的面颊。   此刻他们隔得这么近,脸颊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一个灼热,另一个则近乎冰凉。   他终于听清了舟倾在说什么。   他说:“杀了我吧。”   “我就是境主。” 第173章 骨血(1更)   “……境主?!”   付一笑几人瞠目结舌。   等一下,境主竟然还能是活人的吗?!   舟向月没有理他们,只是仰头看着郁归尘的眼睛,在眼里蓄着泪。   “秦家养药骨。我就是那个药骨……但我之前失去了那段记忆。”   在众人齐齐大惊失色的时候,一滴泪恰到好处地从眼角凝出,沿着脸颊滚落。   时机完美,情绪到位。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自证机会。   他们赶来时,这个房间里只有三个人:秦鹤眠,身份未知的无名氏,还有他。   无名氏死了,秦鹤眠疯了。   虽然这都可以找到合理的原因,但目前这个原因只有他知道——而他不应该知道,毕竟他只是一个从头到尾都被纱幔遮挡,吊在空中放血的药骨。   目前这个情况下,虽然他一看就非常虚弱、毫无威胁,但如果郁归尘有心怀疑他,他显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更何况,他昨晚悄无声息地从郁归尘身边消失,虽然郁归尘绝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下药的,也找不到任何证据,但还是极有可能会怀疑他。   毕竟,能强行突破郁归尘的防护咒从他身边抢人的人,几乎不存在。   舟向月之前还考虑过要不要在地上洒几滴血、扯断几根卷须扔在那里,营造出一种药骨反抗不过被人强行抢走的假象。   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人能让郁归尘昏迷,将药骨偷走,那在连郁归尘都无法招架的迷药作用下,舟倾又怎么可能清醒?就更遑论挣扎反抗了。   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恐怕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让郁归尘更容易怀疑舟倾。   单一的疑点并不麻烦,麻烦的是多重疑点聚焦到一个人身上。   舟向月做这种在危险边缘试探的事可谓经验相当丰富,从来都是狡兔三窟,一定要给自己留好退路。   此刻,无名氏的境灵马甲已经带着境灵跑了,让他们连根毛都抓不住。   而药骨舟倾见到郁归尘之后,先声夺人,以放血的惨状和“舟倾是境主”的爆炸性消息让他失去冷静。   舟倾主动承认自己是境主,还让郁归尘杀死自己,这可以反向证明他的正直和清白,还可以解释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比如,他一个区区十几岁的普通少年,为什么能让神木根开那么多花。   “对了,杀了境主只是能破境,并不能消灭魇境。让境主想起真相,魇境才能消散,但我想不起来了。”   他露出脆弱的神情,“如果我再经历一遍养药骨完整的流程,应该就想起来了吧。”   “我想起来,这个魇境应该就湮灭了。”   至于舟倾为什么知道自己是境主,那自然是因为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看得到自己在魇境里的种种特殊,而且他早就知道自己胸前有奇怪的反复重叠的刀口伤疤,还有失去的记忆……   舟向月正在心里飞快盘算着,郁归尘忽然伸出手,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   舟向月一怔,心想郁耳朵突然这么温柔,必然没有好事——   下一秒,他后颈忽然一紧,失去了意识。   ……   祝雪拥迅速处理了舟倾身上的伤。   她从少年心口取出那根细细的铁管,铁管边缘是针尖一般锋利的尖细斜口。   这种带有弧度的管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放血刀。   有一些邪术以心头血为引,放血刀就是专门用来取心头血的。   刚要止血包扎,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又仔细在他身上探了一遍。   探到侧腹的一个位置时,她脸色一变。   “怎么了?”郁归尘问道。   祝雪拥:“他身体里有一只蛊虫,还在血脉之中,必须赶紧逼出来。”   她心想,原来如此。   之前她一直想不通,血生花是剧毒,如果要用在人身上,但凡入口,那必然会把人毒死,又要怎么炮制呢。   现在看来,那种邪方的做法是把与血生花共生的蛊虫放进药骨体内,蛊虫爬遍药骨的血脉,就会把血生花的毒性和药性也浸进药骨的血液之中。   把药骨比作容器,血液比作容器里的酒,这就像是把药材放进酒里,泡制药酒。   只不过是活生生地泡制。   祝雪拥没有解释这么多,直接对郁归尘说:“蛊虫怕火。师弟,你来吧。”   她想了想,又叫付一笑过来,补充道:“得快一点,要按紧他,估计会很痛。”   郁归尘一静:“好。”   付一笑和祝雪拥分别按住昏迷的少年,郁归尘就下手了。   他的手指刚点在少年的侧腹上,付一笑立刻看到皮肤底下突然鼓起了一个小小凸起,皮肤下青蓝色的细细血管清晰可见。   是一只虫子的轮廓。   那只虫子在苍白的皮肤下颤抖着蠕动,随着郁归尘的手指逼近,越发像是惊慌失措一样到处游窜,雪白的肌肤表面很快泛起片片淤血,看得付一笑头皮发麻。   他有些心惊胆战地看了看舟倾的脸——这得有多痛啊?!   但让他诧异的是,少年闭着眼呼吸均匀,脸上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和宁静,好像在安详地沉睡。   其实根本不需要人按着,因为他完全没有挣扎,一直在昏睡。   付一笑心想,看来这孩子真是累坏了,倒是因祸得福。   这都感觉不到痛,睡眠质量堪比全麻啊,真令人羡慕。   等到那只虫子和鲜血一起从胸前的伤口喷出时,祝雪拥迅速掏出一只瓷罐,将它扣在了底下。   把虫子抓住后,这才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郁归尘低着头,脸色沉沉地望着不省人事的舟倾。   不知为何,付一笑莫名觉得他的目光里交织着深沉而复杂的痛苦与欣慰,还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晦暗情绪。   就在这时,几人听见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撞门——   声音是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传来的。   乔青云过去一打开,发现里面是个被捆成一团,嘴里还塞了布条的药骨,满脸焦急:“唔唔唔!”   她把那人嘴里的布条掏出来,问道:“你是谁?”   药骨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钱多。舟倾怎么样了?”   郁归尘闻言转过头去。   钱多一看到昏迷的少年就倒吸一口冷气:“舟倾?他没事吧……”   郁归尘立刻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多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压抑的暴虐冷意,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嗫嚅道:“本来,本来药骨是我的……然后换成了他……”   凌晨,他被单独拖到了这里。   带他来的几个苔民全程无视他惊恐的求饶,只对彼此说话。   “烦死了,居然还要凌晨加班。”   “那个食客加了钱,让我们提前炮制这一棵。”   “加钱也是给唐老板的,我们啥也没有。”   “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只是苔藓,没有那个当老板的命。”   钱多听得心惊肉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之前已经听说了,他们作为药骨,对应的“食客”都是与他们有关系的长辈——他的食客就是秦鹤眠。   秦鹤眠是他的亲生父亲,虽然他一直都和父亲有些疏远,但两人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不可能,父亲不可能会真的这样对他……   他几乎不敢细想,拼命地挣扎着,却敌不过苔民的力气,被紧紧捆起来动弹不得,胸前衣服上割开一道小口,正好露出心口的位置。   “你捆好了没有?得绑紧一点,不能有挣扎的空间。”   “好了好了,这就吊起来。”   “蛊虫准备好了吗?好了我就准备下刀了。一割开就赶紧塞进去,别让蛊虫跑了。”   “别忘了先消毒,药骨的命脆得很,别一不小心弄死了。加班没加钱,死了你还要赔钱呢。”   “……草!”   钱多哆嗦着看到眼前的苔民一手拿着把锋利无比的细小管刃,另一只手在他心口涂抹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他终于忍不住失声惨叫起来:“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不是我!肯定有哪里弄错了,求求你们等一等,再去问一下……”   一团布猛地塞进他嘴里:“省省力气,别晕过去了。这还没开始呢,还有你受的。”   拿着刀的那个苔民也点点头,一脸不耐烦:“放心,死不了。等炮制完了之后,会让你忘掉的。毕竟还要持续收割,不能割一茬就枯萎了。”   钱多呜呜挣扎着,眼泪夺眶而出,惊恐万分地看着那把刀向他的胸口刺了进去——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等等。”   几个苔民都转过身去,看到那是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云上客,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药骨。   那人毫不见外地走进来,开口就说:“换一个药骨。”   “啊?”几个苔民齐齐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拿刀的苔民是他们几个的组长,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不认识我了?”那个云上客说,“我就是这一单的单主啊,是我让你们提前处理药骨的。”   钱多猛地松了一口气,泪流满面。   果然,父亲不会这样对他的……他至少还不会对他这么绝情……   但这并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个陌生的声音。   难道说他们不仅戴了面具,连声音也变了?   当然,也可能是父亲派了别人过来。   “呃,原来是你……”   几个苔民的语气顿时变了变。   那个客人却极为上道:“麻烦几位师傅了。给你们加钱。”   一听说加钱,几位被迫加班的打工人顿时笑逐颜开:“行行行没问题,包您满意!”   这时,钱多突然看清了那人怀里那个将要换下他的药骨的脸。   钱多心中一慌,失声道:“不能换他!”   “怎么了?”那个云上客转过头看他,饶有兴趣道,“你想自己上?”   钱多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翕张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舟倾。   他救过自己,而自己的家族还亏欠他……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理由在父亲那里绝对站不住脚。   在家族里用药骨的人,大概率就是他的父亲。而且他要是知道自己的想法,只会厌弃而鄙夷地看着他:“妇人之仁,真是不配做我的儿子。”   那几个苔民催促道:“贵客,不是我们催您,只是炮制药骨是需要时间的,不能误了时辰……”   云上客点点头,把他怀里的药骨递给他们:“理解理解,几位继续。”   “不要用他!”钱多声音嘶哑,眼泪汹涌而出,“用我吧……”   他满脸绝望,牙关打颤,却依然说出了这句话。   几个苔民还没反应,那位云上客嗤笑一声:“大人出钱,没有小孩子说话的份。”   他走到钱多面前,似乎和他对视了一眼,但钱多哭得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眼睛。   下一刻,他后颈被贴了张符,顿时昏了过去。   再醒来就被塞在了这个柜子里,依然被绑着、堵着嘴。   他不明情况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听清外面付一笑几人的声音,才赶紧用身体撞门,被他们救了出来。   听完他讲的经过,乔青云皱眉道:“所以,是秦鹤眠偷走了舟倾?他还有这么大能耐?”   郁归尘沉思不语。   祝雪拥看了一遍祭坛上的文字,“原来是这样。药骨用血,这具尸体是血胎,提供新的身体。”   怪不得她总觉得血生花与药骨和之前的线索对不上,如今疑问迎刃而解,原来所谓用血生花求长生的邪方,不只需要养药骨,还要有一个血胎。   洗髓宴上吃的食物,是药骨身上的产出。   药骨的作用是取血,被血生花炮制后的药骨血能将他们的灵赋转移给食客,也为使用血胎创造合适的身体条件。   而之前那些蟹寄生、借尸还魂的线索,都是在提示血胎的存在——   肉.体终究无法像魂魄那样不死不灭,想要真正的永生,就要像蟹寄生一样,去寻找新的躯壳。   郁归尘想起什么,走到秦鹤眠身后一揪他的衣领,便看见他后颈上一道淡淡的伤疤。   和地上那具尸体后颈的伤口一致。   他冷声道:“秦鹤眠夺了别人的身体。”   秦鹤眠现在的身体,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上一个血胎的。   听了这话,钱多脸色惨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付一笑拍了拍靠坐在祭坛边上的秦鹤眠:“醒醒!”   秦鹤眠语气迷离地喃喃道:“我要成神了……”   这话撩拨到了几人敏感的神经。   付一笑加大力气:“秦鹤眠!醒醒!”   秦鹤眠终于被他拍醒了,只是眼珠上布满血丝,有一种癫狂的意味。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他嘿嘿地笑,“我养了这么久药骨,终于让我赶上一个绝佳的涅槃骨。我要成神啦!哈哈哈哈哈哈!”   乔青云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在养药骨。这个魇境也是因此而生的吧?要怎么破境?!”   秦鹤眠夸张地“哈哈”笑了几声,“用一个药骨,当然就破境啦。我是第一个做到的,我拿到了境灵……我的境灵……”   他的声音陡然破音,“我的境灵呢?!”   他整个人慌乱起来,连滚带爬地到处翻找:“我的境灵呢?我的境灵呢……我要成神的境灵!我的境灵……”   乔青云惊愕又嫌恶地看着这一幕,对另外几人道:“他看起来怎么好像脑子出了问题。”   因为秦鹤眠实在是太过疯癫,到处横冲直撞,付一笑干脆又把他打晕了。   这里只有一具陌生的尸体,还有一个疯了的秦鹤眠。   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雪拥道:“我大概有了个猜测。不过,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先想办法破境更重要。”   这里还是魇境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先出去。   不然,随着魇境里时间流逝,这里会越来越危险。   虽然刚才舟倾说他是境主,杀了他就能破境,但几人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孩子可能判断错误,就算他真的是境主,他们也不能杀了他。   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按照魇境的规律,想要破境,就是要杀死境主或者让境主想起真相。   尽管如此,真要让他再亲身经历一遍,重新想起被炼成药骨的记忆,这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但是,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付一笑咬紧牙关道:“如果他真的是境主,是不是只能找他……”   郁归尘忽然道:“和之前那些破境的境主相比,舟倾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如果真是境主,现在还没有结束,只能说明这一条路行不通。”   付一笑呆了呆:“……好像的确是。”   之前他们见到的几个消逝的境主,只是需要境客对他们讲一遍过去的真相就可以,并不需要他们自己真的再经历一遍。   同理,现在舟倾显然已经知道发生过什么,那他应该已经满足了这个条件。   可事实就是,现在还没有破境。   他头疼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啊……”   郁归尘说:“有办法。”   几人顿时都紧张起来,期待地看向他。   如果可以,他们希望舟倾永远都不要想起那段回忆。   郁归尘说:“字面意思的,破境。”   “毁掉这个魇境。”   “这个……”几人睁大了眼睛。   说起来,这确实是一个办法。   郁归尘之前就强行靠力量打破魇境进去,说明魇境也并非坚不可摧。   问题是,那是强行进入魇境,和强行离开魇境得难度完全不一样。   而且这个魇境如此庞大,显然远远超过了人所能打破的范围。   “不是靠我们自己,”郁归尘猜到他们在想什么,指了指外面,“靠天火。”   他们离开那个透不进一丝光的涅槃室,来到高空中的外面,往神木脚下看去。   透过金色的雾气,可以看见远处的原野莽莽苍苍,唯独神木脚下有个巨大的环形,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区域。   “还真是……”乔青云喃喃道。   郁归尘是主火的地易宿,用火对付木系的鬼怪是他相当惯用的手法。   第一次俯瞰下面看到那个环形区域,又看到天火只燃烧到那片环形的外围就停滞不前,他就想到了神木的弱点是天火,神木脚下的环形区域就是防火带。   这个魇境完全集中在神木之上,而外面是毁灭一切的天火。   只要让天火燃过这一片防火带,烧上神木,就可以毁掉魇境。   ……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把所有境客都集中到一起,不管是食客还是药骨。   有的人还不清楚情况,但听他们讲了破境的思路,又知道他们的身份之后,就都乖乖过来了。   这也让他们发现,所有的境客要么是翠微山的老师或学生,要么是秦家的人。   魇境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等到离开魇境就是清算的时候。   食客可以自由活动,但药骨们被统一看管,救出来还遇到了一些波折。   一开始唐老板和那些苔民还想要阻挠,但在食客们纷纷表示加钱之后,他们露出了“这批客人人傻钱多”的微妙表情,表示请随意。   此时,所有药骨的腿都已经变成了长长的根须,无法自己走路,只能在还有腿的食客的帮助下移动。   等到一系列准备工作全部完成时,这一天已是日落。   这也是所有食客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一天。   金色的地平线尽头泛起波澜,一片银灰色的火焰席卷而来,缥缈悲怆的挽歌从地平线上传来。   地面上堆积着捡过来的一大堆树枝,人们动手将他们从空中抛了下去。   紧接着,郁归尘站在平台边缘,在手上猛地一划,鲜血洒落。   他的鲜血先是落在了脚下的神木上。   干枯的树皮仿佛活物一般,瞬间将鲜红的血液吸收殆尽。   下一刻,以鲜血滴落的这一点为中心,耀眼的金色光芒骤然迸发,纵横交错地向四面八方延伸。   新芽吐露、树枝蔓延,无数金色的问冥花齐齐绽放在新生的枝蔓上,宛如奇迹般的生命注入这棵巨大的神木。   日出将要天黑,原本已渐渐暗淡的天光骤然被灿烂的光芒照亮,整个神木上所有的居民眼里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那些抛下的树枝落在了环形区域之中。   紧接着,血液滴落在上面。   枯死的树枝重新焕发了生机,一根根新生的细枝从枯枝上探出,向着原野和神木的方向延伸。   金色的花朵开成了花海,在天火逼近的风中摇曳。   神木上,金色的瀑布从天而降。   空中与地面的金色花海相接之时,天火也烧过来了。   天火席卷过之处,大地一片死寂,寸草不留。   银灰色的冰冷火焰点着了地上的金色花海,火势瞬间增大,转眼便将其吞没。   随后沿着它烧过那片真空的防火区域,蔓延到神木之上,顿时仿佛落入枯木堆里的火星一样,骤然引燃了一片熊熊火海。   银色的天火紧紧缠绕在金色的神木之上,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他们在空中俯瞰,可以看到接近树根那一片的苔藓和虫居被火海吞没,在无可抵挡的天火力量面前显得那样渺小。   神木在震颤。   神木上的所有居民都在发出绝望的悲鸣。   眼看着天火逐渐烧了上来,可破境的提示却迟迟没有出现,众人也越来越紧张。   虽然天火是冰冷的,他们感觉不到逼近的热浪,但那种毁灭一切的可怕力量,却能让人发自内心产生一种灵魂颤抖的恐惧。   天火还有最多十几秒就要烧到这里了。   郁归尘当机立断,对周围人道:“跳。”   他率先抱着舟倾、拎着秦鹤眠跳了下去。   天火对于他们也有毁灭性的危险,他们预想过,如果神木要整个毁于天火才能破境,那他们显然不能一直待在神木上。   那就只能跳下去了。   只是一跳下去,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他们不是在向下坠落,而是在向上坠落!   天与地瞬间颠倒过来。   神木脚下茫茫原野上翻滚的银色的火海,就像是翻滚的厚厚乌云。   冰冷的天火从天空燃烧下来,逐渐将接天连地的巨大神木吞噬殆尽。   就在这时,天火从空中坠落。   现在明明还没到日出,但就像他们之前在洗髓宴上看到的那样,无数道烈烈燃烧的天火从天而降。   无尽的金色雾气翻涌如海,漫天流火四散,璀璨光芒一道道转瞬即逝,短暂而壮丽。   然而此刻没有人有心情欣赏这一幕美景,他们心中涌现的是恐惧。   死亡的恐惧。   坠落的天火,能置人于死地。   一开始天火尚少,他们还能勉力躲闪。   但流火很快就密集起来,终于有一个食客没能躲过,被一道天火击中。   “啊!!”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于冰冷的天火中,连一丝残骸都没有留下。   更多的流火擦过来不及躲闪的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哪怕只是被光尾扫到一点,人的皮肤表面也瞬间绽裂出瓷器一般密密麻麻的裂纹,冰冷剧痛直刺入骨髓,恨不得把这一片血肉生生剜掉。   天火并非一般火焰那样炽烈,它冰冷至极,却拥有毁灭一切的力量。   就像是火山间歇性的喷发,又一波密集的天火坠落了。   抬眼望去,满天都是流火,密密麻麻织成一道绚烂无比的光网从天而降,映在每一个绝望的瞳仁之中。   “完了……”有人流着泪喃喃道。   这根本躲不过去。   就在这时,只见药骨们下半身长长的根须忽然瞬间延伸开来,生长出更多的卷须。   那些卷须相互滚动缠绕,迅速蔓延交织成一大团仿佛风滚草一样的草笼,将药骨和带着他们的食客笼罩其中。   随后,轻盈的草笼从人身上脱落,因为太轻而往上飘起,罩在他们身上宛如一个巨大的降落伞,减缓了下降的速度。   漫天流火终于落下。   但在接触到草笼之后,燃烧的光芒闪了闪便消失了,没有引燃草笼。   人们终于发现,在这场致命的劫难之中,药骨身上生出的根须,能够救他们一命。   带着药骨跳下的食客和独自一人的药骨全都幸免于难,而那些独自一人的食客,则不得不依然在天火灭顶的威胁中拼命挣扎躲闪。   乔青云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一个她一直在疑惑的问题。   在这个魇境里,食客几乎从头到尾都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会让人觉得一开始的身份是作为药骨或是食客,几乎决定了一个境客的生死存亡。   但事实上,如果被魇境的暗示牵着鼻子走,食客真的集齐药骨和血胎完成夺胎换骨法,那下场估计就是像秦鹤眠那样,精神失常。   她也开始怀疑,这个非同寻常的魇境或许原本就不能通过杀死境主或是让境主忆起真相来破境,而只能像这样烧毁神木,从神木上跳下逃离。   毕竟,此时并非日出,却依然落下了天火,说明这很有可能是破境之时必然出现的劫难——   这一道致命劫难,正是针对食客的。   如果他们没有救下药骨,而是独自逃跑,就无法得到药骨根须化成的草笼保护,只能在无凭无依的空中面临天火的死亡威胁。   就在这时,所有人耳边响起了声音:“叮!魇境【血生花】湮灭!”   漫天流火的灿烂光海瞬间消失,眼前视野陡变,众人掉落在了一片草地上。   付一笑稳住自己的身体,一抬头便露出了愕然的表情:“无尽处?”   这里是翠微山的无尽处。   所有人都落在了这里,掉在青翠欲滴的草坪上。   远处,一片清澈的水池中静静地开着一池白色睡莲。   “啊!!!”一声惨叫忽然传来,是秦鹤眠的声音。   他栽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惨叫连连,脚踝处竟然被切断了,鲜血喷涌而出。   旁边掉落着他被活活切掉的脚。   乔青云说:“幸好你反应快!!”   之前秦鹤眠看起来是真疯了,她也没想到他一出魇境竟然好像恢复了一些神智,上来就要偷袭她,估计是准备挟持她为人质逃跑。   好在郁归尘似乎早有准备,一剑就切断了他的腿。   虽然吓了她一跳,但不得不说……秦鹤眠他值得。   此刻,落在地上的所有人都已经反应过来破境了,这里已经是魇境外的现实世界。   他们看见郁归尘提着剑一言不发地向秦鹤眠走去,剑上淋淋漓漓地滴落鲜血,淌了一路。   旁边人纷纷惊恐万分地躲避。   付一笑心里也是一惊。   他几乎从未见过郁归尘身上那样冰冷至极、如有实质的杀意,竟连旁观的他都忍不住冒起一阵寒意。   但他看了一眼面色扭曲惨叫的秦鹤眠,心头顿时涌起了同仇敌忾的愤慨。   魇境结束了。   现在,是时候算总账了。 第174章 骨血(2更)   郁归尘冷冷地看着秦鹤眠:“你是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秦鹤眠抱着自己的腿惨叫打滚,脸上肌肉扭曲变形,神情狰狞,似乎痛得完全听不进去。   祝雪拥到底是医生,有点看不下去。   她上前给秦鹤眠做了止痛和止血,让他镇定一些,免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问道:“你究竟是谁?现在这个身体是怎么来的?你养药骨多久了?”   秦鹤眠瘫软地坐着,额上满是冷汗。   他其实长相很是俊美,哪怕脸上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依然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但此刻脸上却格外苍老憔悴,仿佛突然变了个人。   听了祝雪拥的话,他的眼珠迟滞地转了转,口中喃喃道:“我是谁……哈哈哈,我是谁呢?啊,我是谁……”   看他又是一副神志不清的疯癫模样,乔青云皱眉道:“你别装了。我们都在这里,你跑不掉的。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里说,那就只能去凌云塔,当着凌云台所有成员的面说了。”   秦鹤眠恍惚道:“我是谁?你不问我,我都快忘掉了……”   “是秦庭轩?不……是秦青霜……也不对。还要再往前……秦元修?秦如是?秦子显?……不不不,都不对,哈哈哈哈哈,都不对!”   在场众人纷纷色变。   他说的这一串名字,都是秦鹤眠之前的历任秦家家主。   众人已经知道用夺胎换骨法求长生,其实就是寻找新的药骨和血胎,像寄生虫一样更换新的年轻的躯体。   只是原本许多人还没有细想,下意识觉得可能是某个人寄生到了秦鹤眠身上。   但这么看来,他用过的血胎远远不止一个……   现场的秦家人细思极恐,纷纷感到后怕。   钱多忽然走到他面前蹲下,轻声问道:“父亲,我是您的下一个血胎,是吗。”   他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中满是悲哀:“每一位预备家主,都会到二十岁继任家主。其实他们没有继任家主,而是死了……被您占据了他们的身体,对吗。”   “我明年就二十岁了……如果没有这次的事,等到明年我继任家主,我是不是也一样……”   秦鹤眠忽然冷笑一声:“你很委屈吗?”   “我是你爹!是我给了你生命!”他面目狰狞,“就连哪吒都要剔骨还父,我对你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听了这话,许多人忍不住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原本说钱多是秦鹤眠的妹妹秦缃和玄学界第一富豪钱无缺的孩子,原来是假的,钱多其实是秦鹤眠的儿子?   这可真是个大瓜……虽然这个大瓜他们之前其实听说过。   《魇境报》八卦栏目曾经刊登过一篇文章《惊!秦家预备家主实为家主私生子!》   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八卦撰稿人追瓜者。   许多人心里暗暗想他可真厉害,又一个瓜遭到了证实。   乔青云满脸鄙夷:“你就哆嗦那一下子,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全是人家母亲付出的,她为了生下这个孩子甚至难产丢了性命。还给他生命?给你脸了!”   听了秦鹤眠这话,钱多浑身一阵颤栗,绝望地闭上眼,眼泪终于从眼里涌出。   “所以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只是当成你的下一个身体。所以……秦家的预备家主根本就没有什么邪神的诅咒,你只是不想和我们产生任何感情,也不想承认我们是秦家人……”   “这倒不是,”秦鹤眠打断他,“只是你们这些我选定的血胎总是很不中用,夭折的很多。我那时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个方法,如果不算作秦家人抚养长大,似乎能提升血胎的存活率。”   乔青云心想,秦鹤眠这算什么方法?八成是心理作用吧。   他心里有鬼,所以死马当作活马医。   反正就像钱多说的,他根本没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不过是下一个血胎而已。   秦鹤眠说:“可是即使是这样,成活率也不高。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平安长大?要是没到有用的时候就死了,何必费那个起名的工夫。”   钱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得这么软弱,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你既然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成过你的孩子,又为什么时不时要表现得像个父亲那样……”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为什么每年都要给他过生日?   为什么时不时会送给他各种礼物?   为什么会对他的学业成绩不满意,然后找人给他辅导?   为什么要给他吃好穿好,像养一个孩子一样把他养大……然后像养猪一样杀了他吃肉。   他一直那么惧怕自己这个亲生父亲,无数次羡慕别的孩子能对着父亲撒娇,能向父亲讨东西,而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叫他“家主”,接受他给予的一切。   他一直告诉自己,自己的父亲只是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秦鹤眠不像别的父亲那样对待孩子,是因为他是一个大家族的家主,他不能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毫无架子,但他实际上是爱自己的。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父母从未爱过自己”更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孩子……”秦鹤眠的声音忽然放轻了些,“呵呵,孩子……如果我和他能有孩子,现在孩子都有孩子了吧……”   他语气迷离,似乎在回忆什么美好的过去。   “你们不是问我养药骨多久了吗……很久很久了。”   “那就是他告诉我的方法……他叫秦时。”   秦时?   立刻有人想起,秦时是秦家第一任家主的名字。   那已经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事了。   这么算来,如果秦家真的从立族之初就开始用夺胎换骨法,那秦鹤眠每二十年换一个血胎,已经害死了五十个自己的亲生孩子,还有不知多少个药骨。   虎毒不食子,此人当真狠毒非常,令人齿冷。   秦鹤眠慢慢说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与他相识,他衣冠楚楚、谈吐不凡,一看就是上等人,而我只是烂泥中的一只丑陋的虫子……我心里知道我配不上他,但他没有嫌弃我。”   “他带着我去人间的集市,给我买我看上的所有东西。”   “我看上的珠宝玉石,他都送给我。”   “他说,有他在,我永远都不用害怕,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会来救我……”   他轻笑了一声,“我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   “后来万魔窟被灭了,我也死到临头了。”   许多人再次面露震惊——难道说,秦鹤眠也是万魔窟的余孽么?   当时玄门正道将万魔窟一网打尽,却漏过了这个恶魔!   秦鹤眠却完全没注意到人群的骚动。   他闭上眼,唇边勾起一丝迷醉的微笑,“本来我都以为自己无路可逃了,可他居然真的从天而降,把我救了出去。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我最爱的人,我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秦鹤眠睁开眼,无声地冷笑起来:“然后我就发现……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血。”   “他救我出去,是因为他看中了我的天赋,想把我做成他的药骨,成为他的灵赋炉鼎……也因为他知道了,药观音和血生花在我手上。”   “巧的是,我在万魔窟里知道了一种用血胎夺舍的邪术,也要用到血生花。”   “只是这个过程成功率太低,一百个也成不了一个。”   “反倒是在被做成药骨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连断生魔嬴止渊都不知道的秘密——血胎只有和药骨搭配使用,才能真正发挥他们的作用。”   “区区提升灵赋有什么用?”   “就算能更换身体,如果只能换成不如自己的人的身体,又有什么用?”   “上天终不绝我……在我掉进深渊最深处的时候,给了我一把刀。”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惆怅,“秦时……我那么爱他,哪怕他只是把我当成药骨,我也想完成他的愿望。”   他缓缓微笑起来,“所以我把他做成我的血胎,夺走他的躯壳,然后用他的身体和身份,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建成秦家,还把秦家经营成了玄学界首屈一指的显赫家族,绵延千年。哪怕是他,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我从那时起,才开始尝到了力量的滋味。”   “想要真正的力量,就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一定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他的笑容蓦然扩大:“你们看,就连你们最害怕的那位邪神也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做到了!”   付一笑猛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秦鹤眠,你残害无辜,面对受害者竟然还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话?!”   “受害者?”   秦鹤眠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在说钱多,而是郁归尘怀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猛然大笑起来:“你是在说舟倾吗?哈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他笑到呛咳起来:“你们真以为他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无辜可怜吗?”   “……当年像你们一样这么以为的人,全都已经死了!” 第175章 骨血(1更)   “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舟倾就是我现在的药骨。”   “不过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药骨从来不是随随便便选定的。”   药骨是用来采灵赋的,自然要挑选灵赋格外出众的人,而且年纪越小越好。   现在这个时代不比以前,要让一个人凭空失踪非常麻烦,哪怕是秦家也不好操作。   所以,他们通常都会找小孩下手,尤其是无父无母的流浪小孩。   只是流浪小孩那么多,其中绝大部分根本就没有什么灵赋,秦家更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珍稀法器来测试灵赋。   于是他们选用了一个简单高效的方法——养蛊。   把一群孩子关在一起,每天只提供不够吃的一点食水,然后告诉他们,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来。   秦鹤眠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关于那群孩子的报告,其中一个叫舟倾的孩子很快就引起了他的兴趣。   哪怕在一群流浪儿里面,他也显得瘦瘦小小,毫无战斗力,甚至身体也不好,让人怀疑他根本不需要别人杀死他,他自己很快就会病死。   然而,他却最大程度地利用了这个优势,装成一朵脆弱无害的小白花,没有任何孩子把他当成真正的威胁。   他迅速在那群孩子里找到了能够庇护他的人——并不是一开始打架最厉害的那个孩子,而是一个相对不算起眼的保护者。   事实上,那个打架最厉害的孩子在一个多月后就被几个孩子一起联手杀死了。   舟倾的保护者也在不久后被杀,但他却没事。   不仅没事,而且转身就找到了新的保护者。   他好像总能恰到好处地挑中合适的保护者——并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最弱的,但刚刚好每次都能让他化险为夷。   他就这样辗转在一群杀红了眼的流浪儿中,一路被保护着活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   “当年那么多个孩子,他看起来是最瘦弱最无害的一个。”   秦鹤眠微笑道,“但三个多月过去,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有本事,能让那些最厉害的孩子都不把他视为威胁,而是争先恐后保护他。 ”   他笑得意味深长:“就像你们现在这样。”   乔青云立刻冷笑道:“这不就是幸存者偏差?他要是死了,我们在这里保护的人同样也会是从你那个所谓养蛊里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孩子,还不是随便你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想怎么污蔑就怎么污蔑。像你这样的人说出来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在她说话的时候,付一笑忍不住余光扫了一眼郁归尘。   却见郁归尘抱紧了怀里的人,一直在看着他,甚至没有抬头看秦鹤眠。   付一笑一向对情感有些迟钝,可他此刻却在郁归尘身上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这种痛苦如同深深刻进血肉的伤口一样沉重而锋利,几乎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郁归尘认识舟倾不是短短的几个月,而是已经很久很久。   秦鹤眠微笑道:“没事,这也不重要,随便你们信不信吧。”   祝雪拥忽然开口:“你到底是谁?药观音和血生花,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周围的知情人都是一静。   血生花是药观音的副产品枯枝,连祝雪拥这样广为游历的医师一千年来都只见过一棵药观音,那棵药观音在翠微山,之后神秘失踪。   而在同一时期,万魔窟的秦鹤眠却拥有了极为罕见的药观音和血生花。   说是巧合,未免有些太巧了。   “不用瞎猜了,就是一千年前翠微山丢的那棵,”秦鹤眠干脆地答道。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笑了几声:“至于我是谁……万魔窟从翠微山夺走的东西能到我手上,你们猜我能是谁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千年了。那个名字太久没用了,我都快忘了。那个时候啊,我还是那个烂泥中的虫子,我还叫嬴九。”   嬴九。   几人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断生魔嬴止渊有十五个孩子,他们的名字简单粗暴,就是从嬴一排到嬴十五。   秦鹤眠,就是嬴止渊的第九个孩子。   他没有死在当年的屠魔之战里,而是换了一具又一具躯壳,一直像寄生虫一样活到了今天。   看见他们憎恶的眼神,秦鹤眠笑得漫不经心:“正道人士其实也不过如此,最关心的还是这个。我还以为你们这么善良的人,会更关心舟倾作为药骨,经历了什么。”   几人脸色微微一变,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舟倾,看到他仍在沉沉地昏睡,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他们早已有共识,那段记忆舟倾忘了就忘了,不要让他再想起来,受到二次创伤。   郁归尘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一个字:“说。”   秦鹤眠笑了笑,“其实你们大概在魇境里也知道了,基本就是那样。”   药观音是能救人命的灵药,而它的枯枝血生花则是剧毒,原理就是会迅速地剥离服用者的生机与灵赋。   而所谓养药骨,其实就是利用与血生花共生的蛊虫,以一种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的方式逐渐剥离药骨的灵赋,同时并不危及药骨的生命。   用蛊虫炮制时,取用药骨的血,就可以摄取其灵赋。   “从确定他是药骨之后,每个季度都会炮制一次取血。”   “其实也没有很痛苦,毕竟每次结束之后,我都会用法器洗去他的记忆,然后把他重新放出去给他自由。”   “毕竟,我之前发现,保持药骨的生机活力很重要。如果一直囚禁着药骨,几乎用不了多久就死了。适当地让药骨出去放风,能够有效提升药效。”   就像大棚种植的药草比不上天然野生药草的疗效一样,药骨如果完全无法自由活动,药性也会打折扣。   其实秦鹤眠自己现在回头想想,依然觉得他只是输在了运气上。   之前他三番五次想要杀死舟倾没成功,所以这次才决定让人把药观音送给钱多,让他去看看舟倾。   药观音虽然是万应灵药,但对于被血生花炮制过的药骨来说,它就是致命毒药。   只要舟倾闻到药观音的香味,就会引动血液里的血生花之毒,让他毒发身亡,万无一失。   但秦鹤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不仅没有死,反而直接催生出一个魇境,而且境主就是舟倾!   ……他不过就是败在了这几乎绝无可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上。   这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秦鹤眠忽然注意到郁归尘一直紧紧抱着怀里的那个少年,脸色越来越难看,顿时露出了怪诞诡异的笑容:“炮制的时候,就像你们在魇境里看到的那样,吊起来用放血刀割开心口,然后让活的蛊虫钻进去,在他的血脉中爬遍全身,同时放血。”   “其实应该挺痛的,毕竟之前的很多药骨都哭得死去活来。不过他不太一样。”   “之前在那群孩子养蛊的那三个月里,他经常哭,哭得那么可怜,然后就会有人救他。结果到了炮制药骨的时候,他就不哭了,声音全部憋在嗓子眼里,只是无声地落泪。”   “后来我觉得,或许是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他了,哭也没用,所以就不哭了。他倒是聪明,知道大哭大叫消耗太大,炮制的几天里没食没水,还要保存体力呢。”   “不过每次吊三天,前两天他还能忍住不哭,第三天就神志不清地开始痛苦呻.吟。我最喜欢欣赏那时候的他,就好像一棵洋葱终于让我剥到了最里面的芯子,他想藏也藏不住了,只能被迫展露出最脆弱真实的自己。说实话,要剥到最里面那层可真不容易啊。”   “不过最令我惊叹的还是,他从来没有之前的记忆,竟然每一次都会尝试逃跑——每一次。”   “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和求生的本能真是让我感动,就好像那么脆弱无辜的皮囊里面,藏着一个在荒野中厮杀活下来的小野兽的灵魂。”   “……可惜当然了,从来没有一次成功过。”   秦鹤眠看到郁归尘骤然绷紧了下颌,手背上鼓起鲜明的青筋,轻轻地把舟倾放到了地上。   他盯着郁归尘,满不在乎地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药骨都活不久的。舟倾本来就底子不行,估计快死了。”   “你说什么?!”付一笑目眦尽裂。   同一时间,郁归尘的身影已在瞬间逼至秦鹤眠旁边,手上长剑剑芒大盛,仿佛承载着熊熊怒火。   乔青云比所有人反应都要快,她骤然起身阻拦:“郁归尘,你冷静一下!”   付一笑也赶紧转身去拦他,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他太强了,几个人才能拦住——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边,他们背后的秦鹤眠脸上忽然闪过一道疯狂而扭曲的神情。   他咬破舌尖,拼尽全力念出一道法咒。   一股阴寒邪恶的气息骤然散开。   山谷蓦然震动。   头顶的树林宛如成了活物,张牙舞爪地向众人探下来,疯狂舞动的树枝在空中铺天盖地,一时可怖异常,人群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几人反应极快。   郁归尘和付一笑对视了一眼,就转身迎着那些狂乱的树枝而上。   几道风声掠过,剑光交织成的绚烂火网逆空升起,切断了那些重重向人群袭来的粗长树枝。   他此刻的剑风杀气极重,哪怕是在保护周围的人群,也让不少人心生恐惧,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离他远一点。   总感觉郁归尘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下一刻那把剑斩向的可能就不是树,而是人了。   同一时间,付一笑一把打晕了想要趁乱逃跑的秦鹤眠,一点没留手地径直卸了他的两条胳膊,然后结结实实把他给捆了起来。   其实秦鹤眠完全是困兽之斗,大概确实是在魇境里中毒影响了智商,光记得不择手段地想要逃跑,却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这场骚乱只持续了数十秒就已经结束。   满地都是焦黑断裂的枯枝落叶,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上面滋滋冒出的一缕缕烟。   这一场闹剧终于让几人反应过来,秦鹤眠诡计多端,还是先把他关在凌云塔里再说比较好。   此外,这么多人得先安置,秦家人也得妥善处理,毕竟他们有的无辜,有的却有可能也参与了秦鹤眠的龌龊勾当。   乔青云忙着去处理秦家人了。   一片忙乱,终于把秦家人都找到地方安置,容待日后再处理。   翠微山的师生基本都没什么大碍,准备自行离去。   付一笑正要把秦鹤眠带去凌云塔,一个身影突然凭空出现在不远处的睡莲池边,怒吼道:“是谁?!竟敢破坏白晏安的故居!”   几人纷纷看去,发现那竟是任不悔。   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惊动他直接从自己的门派九死界那里赶过来了?!   付一笑一望向睡莲池的方向,顿时一个头变两个大——   只见睡莲池后面的一片山崖在刚才的震动中裂开了一条缝,一幢依山而建的竹屋不巧正建在这条缝上,半边竹墙被撕扯开来,险险歪倒向一边,变成了危房。   他知道这正是白晏安的故居。   白晏安死后,任不悔作为他生前最亲近的人,亲手为他的故居设下了防护法阵,还一直照料着竹屋前的那片睡莲池,让这一池的白色睡莲过了一千年依然盛开如故。   刚才秦鹤眠的拼死一搏没有让他成功逃跑,也没有伤到任何人,但却惊动了这片故人之地。   竹屋旁边的山崖上爬满了爬山虎,一山的爬山虎刚才像周围的树林一样张牙舞爪地延伸过来,结果被郁归尘一剑扫过,露出了一大片光裸的岩石。   山岩之间,露出一个小小的岩洞。   任不悔怒不可遏,刚要走过来兴师问罪,余光扫过那个洞口,忽然如遭雷击。   “……晏安?”他的声音瞬间变得颤抖。   付一笑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   他顺着任不悔的目光看去,竟然真的在那个洞穴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师父……”   他震惊地喃喃道,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那是,师祖?!”   其他人也认了出来,这个身影和魇境入口无尽处的那幅画像长得一模一样,正是翠微山的师祖白晏安。   任不悔率先冲了过去,付一笑几人随即也冲了过去——   难道是师父回来了……   但等到看清那个身影之后,惊喜便被失望所取代。   只见那个身影穿着一身素雅白袍、脸上双目安详闭阖,眉心一颗嫣红观音痣,但却像影子一样虚幻而缥缈。   那不是白晏安。   只是他在溶洞里留下的一段残影。   玄学界大能生前灵力充沛,这种灵性会在很多地方与周围环境相互呼应,留下痕迹。   在他们死后,偶尔会有一些特殊的地方出现他们的残影,其实就是他们曾经在那里的一段画面。   当机缘巧合的时刻到来,这些画面就会像穿越时空的海市蜃楼一样再次出现。   不过,也有人可以有意制造出类似残影的画面,如果手法足够纯熟,甚至可以以假乱真。   眼见大佬们都过去了,乔青云就留下来看着秦鹤眠。   楚千酩蹭到乔青云身边,压低声音道:“乔姐,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乔青云瞥他一眼,也低声道:“我听说翠微六景原本是八景,有两个消失了,其中一个叫做无相见心,说的是‘无相洞’。我猜,会不会就是这里。”   翠微六景十分有名,但不少人听说过其实原本应该是翠微八景,只是有两景消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最后剩下的就是现在的六景。   乔青云猜得没错,位于无尽处的无相洞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天然溶洞,就在翠微山师祖白晏安竹屋旁边的山崖上。   ……   任不悔几人虽然发现这并只是白晏安生前的残影,但这道残影是那样熟悉而鲜活,他们不约而同地走进了洞中。   溶洞不大,里面安静而湿凉,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钟乳石。   付一笑听着溶洞里和千年前分毫未变的隐约水滴声,忍不住热泪盈眶。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翠微山弟子经常会来的地方。   无相洞中央耸起一棵极高的石笋,顶部几乎接近洞顶,天然形成了一个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的人形,就像是一尊坐西向东的神像,颇为神奇。   更神奇的是,溶洞的洞顶有一道裂缝,外面的天光会从那道裂缝落入昏暗的溶洞,如佛光一般从神像的背面透过来,洒到地面上。   如果一个人在那棵石笋面前仰起头来,逆光看着那尊神像,那道光芒就会温柔地落在他头顶。   仿佛身处神明的注视之下。   那个时候,心里会有一种难得的安宁。   因此,当时他们许多人会时不时到无相洞里的这尊石像面前,对神明祈祷。   白晏安也是如此。   此刻,他们远远地站在无相洞的洞口,看见一身白袍的白晏安跪在那束光芒之中,从石像背后落下的光穿过他透明的身体,将潮湿地面映得如同一片透亮的明镜,闪闪发光。   这一幕是那样亲切而安详,让人几欲落泪。   他们不由得走近了几步,去听溶洞回音中隐约传来的熟悉声音。   付一笑听清那声音的时候,心脏猛然狂跳起来。   他意识到,他可能即将要窥破一个师父始终瞒着他们的惊天秘密。   ……   白晏安跪在圣洁的佛光之中,眉目低垂,平静道:“明天我就要动身去万魔窟了,愿神明为我指引方向。”   “我要去杀一个人。”   “谶言告诉我,他将会成为灭世的邪神。” 第176章 骨血(2更)   “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是个天灵宿。”   “十八岁时,天象异动。我觉醒了天灵宿,获得了两道天火与一句谶言,指引我杀死未来的灭世邪神。”   “我此去万魔窟,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使命。”   任不悔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与白晏安曾经那么熟悉,但这件事,白晏安从未对他透露过一分半点。   所有人都以为白晏安三垣俱备,他的天灵宿、地易宿与人心宿三方面灵赋无比均衡,以至于甚至无法定义他是其中的任何一个。   原来,他其实是天灵宿。   只是他的天灵宿似乎十分特殊,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用作卜筮,而是获得了审判一般的天火与谶言。   ……他所说的谶言里未来的灭世邪神,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几人惊诧莫名时,周围的景象如同水波一样变幻。   上一秒还是安静而潮湿的无相洞,下一秒就变成了一片昏暗的街市。   天空中翻卷着遮天蔽日的黑色烟雾,不见天日,让这片街市显得昏暗不祥。   高高低低的建筑间漂浮着幽蓝的鬼火,将周围映出一片阴森可怖的幽光,照亮黑暗中奇形怪状的诡异身影。   在场的几人当年都亲身参与了屠魔之战,立刻认出这里正是当年的万魔窟。   万魔窟上空终年漂浮着不散的黑雾,那是过于浓重的罪孽与仇恨在这里积蓄出的煞气。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恶臭,说笑声和隐约的惨叫声嘈杂地混合在一处,远远近近地传来。   几人站在原地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里似乎同样也是一片残影——画面始终以白晏安为中心,看起来一切都栩栩如生。   他们像幽灵一样碰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周围的人与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也并没有发现他们几人的存在。   任不悔心想,他们这是进入了白晏安的记忆残影么?   ……   白晏安刚刚进入万魔窟,谨慎地藏身在一幢破败的小楼旁边。   一盏幽蓝鬼火从他身边飘过,风中传来一阵恶臭。   那鬼火并不是凭空漂浮在空中的。漂浮的,是一个掀去头盖骨的人头,冰冷的蓝色火焰从挖空的脑腔里冒出,微微摇曳。   那个人头已经有些腐烂,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死前极度惊惧痛苦的狰狞表情,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一条肉色的蛆虫在眼眶腐烂的脓肉里探出头。   白晏安虽然目盲,但能用灵力感知并“看”到周围的一切,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一阵干呕。   他能依靠灵感的指引找到那个他要找的人,但在进入万魔窟之后,或许是因为这里过于浓重的魇与煞,他的灵感受到了干扰,时断时续。   只有在那个人看向他的时候,他才能感应到其精确位置,否则就只能依靠这种指引方向的灵感。   在没有灵感指引的时候,比如现在,他就只能让自己藏匿好,不要在万魔窟里引起骚动。   来之前白晏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在万魔窟里遇见什么,都不能贸然出手。   他孤身一人前来,只是为了杀死那个人。   自己并没有实力直接打赢断生魔嬴止渊,这里是嬴止渊的地盘,如果惊动了他,离开会很麻烦。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嬉笑声。   “打臭虫,打臭虫!小臭虫,啃泥巴,哈哈哈……”   还有哭哭啼啼的求饶声:“九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不远处围着一群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孩,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混血生出来的。   为首的那个比较像人,长得格外漂亮,就是被叫做“九哥”的孩子。   他站在人群中央,轻蔑地笑着看向旁边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瘦小孩子:“这样吧,你啃一口泥巴,这次就放过你。”   那个瘦小的孩子蜷缩着跪在地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原本一直在哭着求饶,闻言真的趴下去,低头啃了一口地上的泥。   只是还未等他抬头,那个漂亮孩子一脚踩在他头上,把他整张脸都踩进了地上那滩积水的污泥里。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喝彩和大笑声:“踩死他!偷东西的臭虫就应该踩进泥里去!”   跪在地上的孩子手用力攥紧,细细的关节都泛白了,却依然不敢去抓住那只踩住他头的脚,只是颤抖着按在原地。   但等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终于开始挣扎起来。   但几个孩子哈哈笑着坐到了他身上,还有人抓住他胡乱挥动的手,始终把他的脸压在积水里面。   那个孩子在他们的压制下疯狂挣扎,时不时拼命抢到一口呼吸的机会,随即就再次被按进了积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淹没在孩子们肆意的笑声中。   白晏安躲在暗处,忍不住攥紧了袖子里的手。   他想,自己应该现在离开,以免这里人多起来,被他们发现。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有些迈不开步子。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叫道:“嬴九,魔君大人叫你过去!”   领头的漂亮孩子当即一惊,立刻应道:“好,好的!”   他脸上骤然现出暴虐扭曲的神色,又踩着那个孩子的头使劲碾了碾,这才松开脚:“算你今天走运,放过你了。”   那孩子满身脚印,终于从烂泥中抬起头,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旁边有人斥道:“还不磕个头谢谢你九哥?”   他还在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真的磕了个头,一边咳嗽一边可怜巴巴道:“咳……谢……谢谢九哥。”   孩子们哄堂大笑,学着他断断续续地说话:“谢……谢……谢谢九哥!哈哈哈哈哈!”   嬴九得意洋洋地摆摆手,赶时间匆匆离开。   其他孩子见他走了也没什么趣味,一哄而散。   周围安静下来,白晏安猛地呼出一口气,惊觉自己后背上竟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他转身离去,隐入后面那条昏暗的窄巷之中。   他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定数,今天的他无力改变。   这一次他能做的,就是杀死那个未来的邪神。   下一次他再来万魔窟时,就会杀死嬴止渊,真正地将这里的罪恶扫平。   凭借他的实力,虽然现在尚且不能直接与嬴止渊对峙,但只是在万魔窟里隐匿行踪的话,不成问题。   只是他的任务进行得不算顺利。   这里浓重的黑雾严重影响了他的灵感,让它时断时续,方向不定,经常在他跟着指引走了一段路之后消失,隔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又指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想,那个人一直在万魔窟里移动,而且有意隐藏踪迹。   可能会是个稍显棘手的目标,如果遇上,需要当机立断。   白晏安就这样追着那个人,在黑雾遮天蔽日、不分昼夜的万魔窟里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的魔窟经历,几乎每一刻都是对他身心的双重冲击。   他曾见到三个身影公然在大街上滚到一起,赤条条的躯体相互交缠,下半身化出蛇尾,发出毫不掩饰的□□。   空气中弥漫着发情的味道。   他曾见到两个浑身鬃毛的人殊死搏斗,其中一人用利爪一把撕开了对方的肚腹,鲜血淋漓的肠子滚了一地。   他将那人残忍地杀死,然后直接伸手刺穿他的胸腔,撕扯出热气腾腾的心脏,直接血淋淋地送进嘴里狼吞虎咽。   周围的旁观者高声叫好,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滩心肝肚肠,眼中冒着绿光。   他曾看到一个长着羊头的身影搅拌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叫卖道:“每日现煮人杂锅!是每日新鲜抓回来的人类婴儿,全魔窟最嫩的人杂锅!”   每次一翻搅,锅里就冒出半个小小的头颅,或是一根小小的手臂,都像炖久了的排骨一样,肉软烂烂地挂在骨头上。   每一幕,都在挑战他的心理极限。   万魔窟里毫无道德和律法可言,这里崇尚的只有纯粹的力量和赤.裸裸的暴力。   这里的人……不,它们不配称为人,残暴、淫.乱、贪婪、无耻、麻木不仁、丧尽天良。   来之前他原本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服自己无论看到那个未来的邪神是什么模样,都不能被它的外表所骗,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但现在,他深感自己前些年的犹豫全然不值,他如果早点来到这里,一定早就已经杀死了那个人。   从这种地方生长出来的东西,得了成神的机缘却不走正途,最终成为邪神,简直一点也不奇怪。   此刻,白晏安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他只想赶紧杀死那个未来的邪神,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肮脏之地。   他跟随着好不容易持续了一会儿没有断掉的灵感,绕过一个埋头在一堆血淋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中大吃大嚼的身影,走进了后面一条无人的长廊。   他忽然心跳加速。   三天来,他第一次精确地感应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意味着它看到了他。   因为之前已经无数次跟丢过,他深知机会稍纵即逝。   白晏安无比果断地抬手,手中凝出一张流淌着光芒的无弦弓,瞬间拉满。   随着他的手稳稳松开,一道银色寒光骤然射出,拖着一条长长的银色光尾划破黑暗,撕裂风声刺入那个身影。   白晏安原本预期会听到一声惨叫,但没有。   只有身体倒地的声音。   他心里微微一惊,难道未来的邪神是一个哑巴?   他稳了稳心绪,在手中凝出了第二道天火。   天火分阴阳,阴火以无弦弓射出,已经命中了目标。   再把第二道阳火钉进那个人体内,就能彻底断绝谶言实现的可能。   等他赶过去时,忽然听到一声极压抑的痛哼。   白晏安骤然如五雷轰顶。   他认出来,这是他刚进万魔窟第一天时,那个被逼着啃泥巴的孩子。   瘦小的孩子捂着心口在地上痛苦翻滚,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地上,却死死咬紧牙关,只从牙缝里露出一点隐忍到极点的压抑痛哼。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抖着,四肢痉挛,只能勉力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   就像是因为怕被天敌发现,在野外受了伤也不敢出声的小野兽。   白晏安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   他想过那个未来的邪神可能会痛哭流涕地求饶,可能会花言巧语欺骗他,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殊死反抗。   他也想到过,那人可能还是个孩子。   他做足了一切情况的心理准备,无数次告诉自己: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既已知晓未来,就不要为相所惑。   如果不杀他,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孩子。   怎么会是他呢?   他怎么会成为邪神呢?   他那么瘦骨伶仃,那么可怜而软弱,就连被万魔窟里的其他孩子欺负,都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白晏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孩子泪流满面地蜷缩在地上,瞳孔微微涣散,安静下来不再痛苦地打滚,似乎是最初被天火射中的那波痛苦稍有缓解。   ……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力气翻滚了。   白晏安不知道是哪种情况,因为他自己没有被天火射中过。   他站在孩子面前,低头看他。   一盏幽蓝色的人头鬼火灯从他背后飘过,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完全将孩子覆盖在里面。   在他这个成年人面前,这个孩子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力。   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白晏安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银灰色的天火颤颤巍巍地摇曳两下,熄灭了。   他沉默片刻,在孩子面前蹲下来。   天火是天罚,能够毁灭一切——包括不死不灭的魂魄。   第二道天火下去,这个孩子不仅会死去,甚至连魂魄也会被焚烧殆尽,就此彻底消失。   白晏安想,其实也可以单纯只是杀了他……而不是用天火将他彻底抹除。   这样,他虽然死了,但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就算他将来有可能成为灭世邪神,但每一世,也都得重新从婴儿开始成长。   再厉害的人,在孩童时也是脆弱的。   而自己可以一直盯着他,但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就像现在这样杀死他。   天火中的阴火已经钉进了他的魂魄,将会永远标记他,此后任何时候,白晏安都可以追踪到他。   如果以后的某一世,自己感觉他脱离了掌控,那时再用第二道天火将他抹杀,也为时未晚。   正在他思考时,孩子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晏安知道他在看自己。   因为此时,在他灵息的视野里,一小簇暗淡的火光出现在孩子的心口位置。   正是他那种对谶言目标的精确感应,只有在目标看到他时才会亮起。   白晏安感到心里微微一痛。   片刻之前他刚看到他的时候,这簇火光还很明亮,仿佛春日原野新生的野草。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将手臂虚虚环绕到孩子背后,然后拿起了短剑。   虽然要杀他,但白晏安希望他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杀死。   白晏安手中蓄力,准备从背后刺穿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个孩子忽然朝他扑了过来。   一个弱小到可笑的反抗。   这一瞬间仿佛无限拉长,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极近的空间里被孩子的动作带起了风,风撩动他垂落的长发,一切寂静无声。   而白晏安心无波澜,拿着利刃的手稳稳地从背后刺向他的心口。   在孩子扑到他身上的前一刹那,刀尖刺破脆弱的皮肤。   就在这时,他听到孩子细弱破碎的声音——他说:“小心!”   刺入心口的剑势骤然止住。   一声短促的惨哼响起,那个扑进他怀里的孩子晃了晃,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肩头,不动了。   白晏安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猛然转过身,发现自己身后竟盘踞着一条剧毒的银环蛇,对他威胁地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低下头,发现孩子单薄的肩头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并排的新鲜小血洞,正是刚刚被毒蛇咬伤的牙印。   ……原来刚才他扑过来,不是要袭击他,而是提醒他小心毒蛇。   此时,孩子已经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满身冷汗,脏兮兮的小脸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泪痕。   这个孩子是那么瘦小,细白的脖颈能被白晏安一只手掌握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拧断。   而他却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然不知,昏睡在他怀中。   甚至像一个失去妈妈后终于找到了依靠的小兽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全无戒备地靠进他怀里。   全然不知,他全部危险的来源,就是抱着他的这个人。   白晏安沉默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背后环抱住这个孩子。   他摸到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因他而流的血。   ……   无相洞里十分安静,白晏安跪在洞顶落下的缥缈光芒中,低声喃喃。   “有时候我对神明祈祷,并不是真的期待神明实现我的愿望。只是我难免也有脆弱彷徨的时候,希望在祈祷的长久静默中,找到自己心指向的方向。”   无相洞,别名无相见心。   无相洞中见神明,亦见己心。   “在万魔窟,我找到了谶言里那个降世的灾星,未来将会灭世的邪神。”   “可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孩子,被欺负的时候甚至没有自保之力。”   “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却来救我。”   “我没法杀他。”   “我把他带回了翠微山,告诉他,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想,此之前那些年我可能理解错了。或许上天赐我谶言,不是为了让我杀他,而是为了让我救他。”   “他说自己姓舟,没有名字。”   “我给他取名,舟向月。”   愿他此心向月,长夜不孤。 第177章 骨血   付一笑不知道他是何时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的。   似乎是从无相洞里白晏安的记忆残影回到翠微山开始,他身边的场景变了。   周围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骰子乱晃、竹片敲击的脆响。   人群在长桌前围得水泄不通,不透风空间里的汗臭味格外明显,但人们一个个挤挤挨挨地凑在桌子前,一双双眼睛里闪闪发光,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间那个庄家手里摇晃着的骰盅。   哗啦啦,哗啦啦……   砰!   骰盅重重砸在桌面上,仿佛有意吊着众人的胃口,缓缓地一点点掀开。   众人的脑袋就像是上了钩的鱼,被黏在骰盅上的视线钩着伸长脖子,然后踮起脚尖——   看清骰数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房顶:“啊啊啊啊成了!!!”   钱无缺尖叫着跳起来拍他的肩膀,付一笑也激动得不得了,转头去看身旁的舟向月——只见他兴奋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落了满天的星光。   师弟可真厉害啊!付一笑想。   这已经是连续猜中的第多少次了?他数都数不清。   付一笑被这种巨大的刺激和兴奋包围着,就像是在云端一样幸福得晕头转向。   店家似乎有人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过去,他们穿过兴高采烈的人群,每个人都想摸摸他们的头或是跟他们拉拉手,沾沾他们的运气,到处都是笑脸和羡慕的眼神。   直到一只小手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舟向月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笑哥,我们被盯上了。”   付一笑骤然惊醒,发现不知何时,周围那些热情洋溢的人群消失了。   这里不再是长乐坊那灯火通明、签筹作响的厅堂,而是一个冰冷逼仄的走廊——走廊尽头,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高大壮汉。   付一笑猛一回头,看到他们背后也有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你们要做什么?”付一笑警惕起来。   钱无缺抱紧怀里刚刚赢来的钱袋子:“老板要赖账吗?我们是凭本事赢的钱!”   有人噗嗤笑了起来:“凭本事赢的钱,哈哈哈哈哈!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也敢在这里作威作福——那我们就凭本事,让你们拿不走钱呗!”   他一个眼神,前后那些打手似的壮汉就气势汹汹地向他们走来,每一个的身量都能抵他们三个。   付一笑感到热血直冲头顶,当即就捋起袖子要跟他们打架。   结果舟向月一把拽住他,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老板老板,我们不要钱了,你放我们走吧……”   钱无缺气得跳脚:“师弟你闭嘴!凭什么给他们!这是我们的血汗钱!”   付一笑也气得很,凭什么还给他们!   长乐坊的规矩清清楚楚,猜对就赢钱,猜错就输钱。输钱的时候没见庄家收钱手软,凭什么他们赢了钱就要来赖账!怎能这么不讲道理!   付一笑和钱无缺梗着脖子要打架,舟向月拖着他们嗷嗷哭。   两人还气得要死,怎么这个小拖油瓶影响他们发挥!   正在场面一片混乱时,白晏安和任不悔来了。   原本付一笑和钱无缺都要跟人家打起来了,结果一看到师父和师叔黑如锅底的脸色,上头的热血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大概做了坏事。   三个小萝卜丁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等着被大人领走。   其中一个还在抽抽搭搭地哭鼻子。   长乐坊的老板明显是认识白晏安的,一见他就诧异了一下,然后瞬间换上笑脸:“原来是白仙长!哎呀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是您家弟子……”   付一笑震惊于他变脸之快,也是第一次隐约感觉到——哇,原来听说师父的背景很强大,好像是真的。   但听到下一句话,他就不干了。   老板说:“白仙长不知道,您家弟子来我们这赌场不说,还出千啊……不过看在您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赢来的钱拿去吃点零嘴吧。”   “谁出千了!”付一笑怒道,“我家小师弟凭本事猜对的!”   “就是!”钱无缺帮腔道,“摇骰子的都是你们庄家,别人十猜九不中,我还说你们出千呢!”   “闭嘴!”任不悔瞪他们。   俩孩子讷讷闭嘴了。   白晏安客客气气地跟长乐坊老板交涉完,还是让他们把赢来的钱还给人家。长乐坊老板坚决不收,他就坚决要人家收下,最后还是把钱退了,带着他们离开。   回到翠微山,他就问道:“以前你们从来没有去过赌场。是谁提出去赌场玩的?”   付一笑缩了缩脖子,心想他是师兄他带着两个师弟出来必然是要负责的……于是带着一种英勇就义的悲壮道:“是我。师父,我们知道错了!”   白晏安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理他,再次耐心地问了一遍:“要说实话。是谁?”   付一笑心里纳闷,难道是要他再说一遍的意思吗?莫非目盲还会影响听力……   他还在纠结是不是要再说一遍,就听舟向月小小声抽泣道:“师父,是我。我知道错了……”   白晏安轻轻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不管是谁,做错了就要受罚。不过,只要不撒谎,做过的错事不要再犯第二次,就是好孩子。”   那一次,他们三个人都挨了罚。   从此翠微山就多了一条明文规定,禁止门下弟子参与赌.博。   记忆里的画面忽然碎裂,眼前的景象再次回到了无相洞中。   付一笑心神恍惚,看见洞顶那一束光芒之下,又是白晏安低头祈祷的身影。   “我发现,他竟然是最罕见的天灵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天灵宿了。”   “会是巧合吗?我总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魂魄里的那道天火。天火虽是天罚,却也是源自天道的力量。”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但我心里却总是不安。天灵宿大多下场不好,我只愿他安安稳稳地度过普通人的一生,希望他不要……”   他的声音低下去,付一笑听不清。   “我经常忍不住想,当初我把他带回来,是因为他就是谶言里我要杀死的那个灭世邪神。”   “但如果他不是,我就不会关注他,而是会与他擦肩而过。”   “那样,他是不是根本活不到我们去打开万魔窟的那一天……那里的命太轻贱了,像是野草一样,说死就死了……”   “又如果,我没有在刚进万魔窟的时候看到那一幕,我是不是就会在锁定他之后,毫不犹豫的抹杀他……”   白晏安跪坐在光芒中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我良心有愧。”   “那次他受了重伤,又中了蛇毒,大病一场,发了好几天高烧。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之前发生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幸好他不记得了。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吧。”   “不悔似乎察觉了他的异常,一定要我答应他,如果他有二心就杀了他。”   “但那个孩子真的很可爱。那么乖,那么聪明,一点就透,又总是有很多新点子,是那种最讨人喜欢的学生。”   “最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看见了善良。”   “我不得不时时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他无药可救,我还能不能狠下心杀他?”   “……我可以。”   “但在那之前,我想救他。”   “我放弃皇族的身份来到翠微山,想要传道授业。教书育人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改变学生的命运。”   “像付一笑他们,就算没有遇到我,也会是好孩子,长大会成为惩恶扬善的好人。而舟向月……”   他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   “我想我到底是一个骄傲的人,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我觉得我能做到。”   “神明啊……请你告诉我,我没有做错。”   无相洞里一片死寂。   穿着白衣的虚幻影子映着透亮的阳光,而那几个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的身影则隐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他们才是不真实的虚影。   站在一千年之后回望,所有人都知道,白晏安错了。   后来那个被他的怜悯留下一命的孩子还是成了邪神,成了整个玄学界最大的噩梦。   他们就那样沉默地肃立在一片寂静之中,看到溶洞里落下的那一道光像时钟上的时针一样旋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白衣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一次,白晏安长长的黑发中有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他低着头,声音很是疲惫。   “……他终于还是成为了邪神。”   “我一向心高气傲,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会对他负责。”   “……我想,是时候去亲手了结这个错误了。”   他站起身,转身向洞外走去。   白衣的身影消失在灿烂的天光之中,带着太阳气味的微风从洞外吹向洞里,但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因为这是白晏安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段残影。   后面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白晏安没能杀死邪神。   他被邪神杀死了。   任不悔忽然感到胸中剧痛难忍,他趔趄一步扶住洞壁,眼前视线明暗不定。   一千年前,他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诛杀邪神。   一千年后,玄学界的人们依然在邪神留下的魇境中苦苦挣扎,而邪神在不久前现身翠微山,以一种最为嚣张的方式,向他们发出了自己即将复苏的挑衅战书。   任不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们当初能杀死邪神一次,就能再杀死他第二次。”   “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忽然从外面传来。   竟然是秦鹤眠在大笑,“该说是圣母呢,还是愚蠢?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人,养虎为患,原来说的就是他。”   任不悔心头正郁结着难以言喻的懊悔与愤怒,闻言眼中顿时涌现暴戾,握紧拳头向秦鹤眠走去:“你说什么?!”   还没等他走到秦鹤眠面前,秦鹤眠突然开始吐血。   他口中吐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带着淤块的暗红色血液。   一股腐烂一般的恶臭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液散发出来,让闻到的人恶心欲呕。   噗嗤一声,秦鹤眠肩膀上忽然血肉翻开,穿出一条黝黑的藤蔓,上面鼓起花苞,开出一朵腐烂的深黑色问冥花,像他口中吐出的血液一样散发着惊人的恶臭。   乔青云满脸震惊地捏住鼻子:搞什么,生化武器啊?!   秦鹤眠就像是一滩一边腐烂一边发芽的诡异植物,却依然不管不顾地大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反正我也死到临头了,不如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你们之前不是还问我,药观音和血生花是怎么到我手上的吗?”   “我自然是在万魔窟拿到的。”   “至于一千年前翠微山的药观音为什么会跑到万魔窟,那当然是因为被人偷走了啊。”   “至于是怎么偷的……你们自己也知道,翠微山防护做得那么好,还能是谁偷的呢?”   几人脸色微变。   秦鹤眠道:“你们大概都知道嬴止渊有十五个孩子,取名从一到十五。我就是嬴九。”   “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还有一个最小的嬴十六——那是我同父异母的,最小的弟弟。但是几乎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呢?”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我父亲派了一个特殊的任务,离开万魔窟,在另一个地方为他效力,帮他偷东西、寻找法阵破绽,还有为魔窟中人带路。从那之后,他几乎就再也没有在万魔窟出现过。”   看见几人骤然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秦鹤眠满意地大笑道:“你们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舟向月,就是嬴十六。”   “没想到吧?”   “什么乖巧、聪明又善良的小师弟,都是他装出来的假象。”   “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们!” 第178章 骨血   秦鹤眠身上血肉模糊,绽开一朵朵恶臭的腐败花朵。   深黑色的血液不断从他身下淌进草坪,就像是一坨肉正在飞速地融化、腐烂。   实在太臭了,臭到没有人想接近他。   而他仿若未觉,带着满口血污自顾自往下说:“白晏安根本不知道,他刚进万魔窟就已经被嬴止渊发现了。”   “那时他正好想要血生花换血胎,而且就听说翠微山有一棵药观音,可以用来制成血生花。”   “只是翠微山里法阵太多太复杂,没法强攻,也不好偷。又听说白晏安喜欢捡徒弟,所以那个时候,他就突发奇想,决定找个孩子去混进翠微山。反正他孩子多,死一个也不怕。”   “大家当然都不愿意去了。在万魔窟多滋润,身为魔君的孩子,天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占尽便宜。去了翠微山就得夹着尾巴做人,时刻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所以最后就推给十六咯,反正他打不过别人,不去也得去——不过他要是不去,在万魔窟里估计也活不过几年,哈哈哈。”   “哦,说到这里,”秦鹤眠嘲讽地笑道,“在那之前,我从没发现过他有什么预知的天赋。我看白晏安想的没错,舟向月那所谓的天灵宿,完完全全只是因为体内的天火。居然还真让他小子捡了便宜。”   “十六走之前,我还揪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他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你们发现,然后脑袋会被挖空做成人头灯,肉割下来喂狗,骨头用来烧火,把他吓得直掉泪。”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听说后来还成了翠微山门下人见人爱的小师弟……啧,你们是得有多瞎啊。”   “……不过话说回来,凭他的心机城府,你们只有被他玩死的份。”   “虽然我嫉妒得要死,但不得不说,他真适合这个任务。他从翠微山偷了不少宝物,也找到了很多防护法阵的隐秘缺口,让我们得以时不时去抢抢东西,杀几个人什么的。”   “他做得那么好,从那之后他在父亲那里的地位一跃而上,和以前简直是天壤之别。”   秦鹤眠的语气变得咬牙切齿:“他本来明明是最低贱的贱种,结果后来,居然也能踩在我头上了。”   “呵……我那弟弟啊,弱小得像只一捏就能捏死的臭虫,但从小就很有装可怜的天分,恶心得要命,”他冷笑道,“我早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每次揍他都不许他哭,他就不敢哭。”   “他怕是把白晏安骗过去了,让他不忍心下手。”   “只是我还不知道,竟然有谶言这一说。没想到白晏安比我以为的更愚蠢。我真是难以理解,如果当时杀了他,哪还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能够教好一个天生的坏种?”   “又是哪来的自信,能够杀死一个神?”   “他都已经看见了未来,居然还会把灾星带回来。啧,真应该把他供起来,佛光普照啊。无谓的善良就是愚蠢,后来他被那家伙杀了,真是活该。”   任不悔骤然暴怒:“你他妈闭嘴!!”   无谓的善良就是愚蠢,他曾经总是这样骂白晏安。   但这句话从秦鹤眠嘴里出来,却撩拨到了他的逆鳞。   付一笑也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   “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们撒谎呢?”   秦鹤眠笑着又咳出一大口血,“一千年了,我跻身正道世家之中,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把这个秘密藏了这么久,我也憋得慌。如今终于可以痛快地说出来,真爽啊。”   付一笑额上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可围剿万魔窟的时候,他也和我们一起!杀死嬴止渊的时候,他也出了力!”   秦鹤眠身体里的骨头像是化了一样,整个人逐渐瘫软成一坨不成形状的东西,上面开出一朵一朵腐烂的花。   可他居然还能张开血淋淋的嘴笑:“你想证明什么?”   “谁不想杀嬴止渊呢?我也想啊。”   “他当年还想把我做成他的血胎,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我也想亲手杀了他,夺走他的法器……我也想成神!”   秦鹤眠融化得只剩下一颗头颅,眼睛、鼻孔和嘴都在往外冒出污血,兀自癫狂地嘶喊着:“属于十六的一切本来应该是属于我的!都是我的!”   “我的!是我的……”   他的舌头烂掉了,声音含糊不清地低下去。   噗嗤一声,连那颗头颅也塌了下去,两颗布满红血丝的眼珠震颤着在那滩血淋淋的东西上乱转。   秦鹤眠最终化成了一滩恶臭的血水,连秃鹫都不想靠近。   这一幕犹如一场阴诡恶心至极的噩梦,在场的几人都面色青白,几乎要呕吐出来。   付一笑满脸冷汗,后知后觉地去寻找郁归尘的身影,这时才发现他根本没听秦鹤眠的这么多废话,不知何时早已带着舟倾离开了。   ***   郁归尘抱着舟倾步履匆匆地回去,脑海中一直忍不住回想之前乔青云与他的对话。   乔青云疑惑地问他,舟倾竟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关于药骨的事吗?   一句话就把他给问住了。   确实从来没有说过。   可能是因为舟倾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告诉他。   郁归尘想,舟倾毕竟是……他就算被洗去了记忆,也不可能从来没有对自己身上取血留下的伤疤产生过疑问。   郁归尘问过钱多,得知钱多在魇境的第二天就告知了舟倾关于药骨的事情,此后舟倾很快就推测出了魇境的背景。   再之后,他们曾经有一夜单独相处,但他依然没有告诉自己,无论问什么都说不记得了。   一股苦涩的窒息感从心底泛起,郁归尘终于意识到,舟倾似乎并不信任他。   但是仔细一想,这又何尝不合理。   他为什么要信任他呢?   自己第一次见面就那么粗暴地对待他,把他盘问得哭了出来,此后又多次试探、怀疑,强行把他留在身边,在他遭受反噬的时候还将他铐在床头,威胁他、逼问他……   岂止是不信任。   他应该是怕他的,只是怕到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惧怕。   而且,他的上一个徒弟,就是曾经秦家的预备家主,尘寄雪。   舟倾大概以为他也和秦家有关系,又怎么敢把这件事告诉他?   可是,那是……   他无可辩驳。   曾经的一个错误,终要千百倍去偿还。   就在这时,一小簇淡金色的花朵忽然簌簌从他眼帘前落下,落在怀中少年散落的黑发之间。   郁归尘脚步一顿,已经到了桂花陇,快到家了。   他忍不住低头看向怀中人的睡颜。   少年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但气息平和而绵长,连睫毛都未颤动,在满陇桂花的甜香中睡得很是安详。   那么安静,那么美好,仿佛一切痛苦和哀伤都离他远去。   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蓦然涌上心头。   另一张苍白的面容在昏迷中皱起眉,毫无血色的唇咬出了血,难以忍受地低低呻.吟:“痛……”   “哪里痛?”他慌张地四处寻找,却没找到任何伤口。   而且伤者觉得痛,下意识都会用手去捂住痛处。而面前的人却只是死死攥着他的袖子,攥得指尖都发白了,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痛。   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痛吗?   “痛……”他眉头蹙得更紧,声音几乎有一丝哽咽。   郁归尘努力想了一会儿,想到莫非是做噩梦了?是梦到过去的什么经历了么?   他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声低低的抽噎,“一直……”   “一直?”   “一直……”   一直。一直都这么痛。   看着眼前这张平静而安详的睡颜,一股热意蓦然涌入眼中。   郁归尘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唇下触碰到的皮肤是一种柔软的冰凉,像是花瓣一样无害。   可他随即像被烫了一样猛然清醒过来,浑身一震。   烈火瞬间从心头涌上面颊,赤红一直烧到耳根。   怀中轻软而微凉的躯体仿佛变得火一样炽热,灼烧着他的良心。   郁归尘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抱紧怀中的人,加快了脚步。   风嗖嗖地从他耳边刮过,树枝挂破了他的衣服,他也浑然未觉。   直到他风雷一般迅速赶回住处,要把少年放到床上时,才突然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伸出手紧紧扒在了他身上,不用力拽就拽不下来,一拽还委屈巴巴地皱眉。   堪比魇境里缠着他腰的触须。   身上的烈火烧得更热,像置身火海一样煎熬。   郁归尘挣扎着想,他是反噬了,他怕冷,需要热源……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和衣抱着少年上了床。   ***   舟向月醒来时神清气爽,十分餍足。   感觉补了长长的一觉,把之前连着进两个魇境的体力消耗全都补了回来。   他之前其实灵力消耗并不算太多,只是一连串又逃命又受伤的,舟倾这身子骨不行,确实累坏了。   如今扎扎实实地好好休息一场,便感觉满血复活了。   意识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手脚并用,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一大坨——嗯,衣服?   郁归尘的衣服。   袖口和裤腿扎起来,里面充满了鼓鼓囊囊还热乎乎的空气,像是个充气的大抱枕。   看起来,郁归尘是被他紧紧扒着无法脱身,所以把衣服留给他了。   舟向月看着自己怀里的一大坨衣服,陷入了沉思——   所以,耳朵他是光着走的嘛?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一想就忍不住乐而开怀。   一转头,便看见那件衣服袖子上落了一根头发。   舟向月琢磨了片刻,认出这是郁归尘的头发。   正好刚睡醒想懒一会儿床,他拈起那根头发,决定做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他伸手到头上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和郁归尘的头发系在一起,搓了搓打个结,编成一只丑丑的小蚂蚁。   再对它下个咒,往枕头边上一放。   头发编成的小蚂蚁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从床头掉到了地上。   然后接着继续歪歪扭扭地往前爬。   舟向月闭上眼,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新视角——几乎是贴着地面往上看,各种家具桌子腿像是通天柱一样高大。   正是小蚂蚁的视角。   舟向月一边乐,一边操纵着小蚂蚁往郁归尘的卧室爬。   恢复了部分力量就是好啊,这种小法术信手拈来,很实用的。   郁归尘不让他进自己的卧室,可能也会在门上设什么禁制。有了这只用他自己的头发编成的小蚂蚁,从门缝爬进去简直毫无压力。   舟向月的小蚂蚁一瘸一拐地爬进了郁归尘卧室的门缝,发现郁归尘也并不在这里。   看来是出去了。   舟向月在心里啧了一声,有点失望。   他还以为能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郁耳朵呢。   自己的剑依然挂在郁归尘的床头,这里依然是一床一桌几本书的极简景象,和上次他进来时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很符合耳朵的风格。   舟向月的小蚂蚁歪歪扭扭地爬了一小圈,百无聊赖地想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原本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的墙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道门,门向内打开,郁归尘从里面走出来。   嗯,穿着衣服。   他眼睫低垂,气息竟有几分不稳。   因为打开的门正好挡住了小蚂蚁的视线,舟向月没有看到门里面的景象。   但有一点再明白不过——郁归尘这卧室里,居然藏着一个他自己偷偷开启的密室。   而且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总之就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咦?   舟向月大奇。   怎么,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第179章 骨血   舟向月最后还是没能查出那个密室里到底有什么,因为之后郁归尘从卧室里出来,就发现他醒了。   紧接着祝雪拥就带着一堆实习医生来了,各种给他号脉看诊,然后像报菜名儿似的讨论了一堆草药的名称,听得他心惊肉跳。   再然后,又是一堆老师同学过来看望他,每个都带了水果篮、鲜花等等,嘘寒问暖,各种水果篮把屋子里都快放满了。   在这期间,舟向月见缝插针地用小蚂蚁在那打开密室门的地方转了好久,却怎么也没找到开启密室的方法。   这只头发小蚂蚁是他随手捏来玩的,比较粗制滥造,只能带着他的视野在墙上爬来爬去,更多的功能也没有了。   看来只能之后再想办法。   郁归尘这么偷偷摸摸地在卧室里开一个密室,想想就觉得很可疑,让人心痒痒的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不过舟向月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郁耳朵小秘密的事,就得知了两大爆炸性新闻,成为了全翠微山最后一个得知这两个消息的人——   秦家家主竟是个残害无辜、寄生后代躯壳的千年老妖精,真实身份就是嬴止渊的儿子嬴九!   以及,原来邪神舟向月就是嬴止渊的另一个孩子嬴十六,他当年在翠微山时,就是万魔窟派来的卧底!   舟向月有点惊讶,主要是没想到秦鹤眠居然是嬴九。   这样一来,终于能解答为什么秦家会有药观音这玩意的疑问了,想来是万魔窟被攻破时,嬴九趁乱拿走的。   听说他从血生花魇境里出来之后不久,就化成了一滩血水,大概是因为在魇境里时就中了毒。   舟向月心想,亏那家伙当年在万魔窟出事后跑得快,这次又死得快,不然自己高低得去找找他的麻烦。   至于自己的真实身世终于败露这件事,他内心倒是基本毫无波动。   说实话,其实这件事现在才爆出来反而让他有点惊讶,毕竟知道这件事的人又不是都死了,纸包不住火,过去一千年里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泄露出去,他原本也没想过能一直瞒下去。   所以舟向月心态相当平稳。   至于翠微山其他人心态是不是平稳,那就不是他管得了的了。   他也一点都不紧张。毕竟,舟向月是嬴止渊的骨血,关他舟倾什么事?   舟倾在忙着养病,吃水果,以及在不想吃药上与郁归尘斗智斗勇。   来看他的人很多,听楚千酩说钱多想来但来不了。   秦鹤眠行径败露又死亡后,秦家已经被凌云台除名,也跌出了门派榜的前十名,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九死界和翠微山正在联合调查秦家的事,据说一千年前翠微山丢的药观音和血生花都已经找回来了,目前由雪门收回,不过似乎已经被秦鹤眠用得差不多了。   这样一来,钱多的身份就变得很尴尬。   作为曾经的秦家预备家主,虽然目前他看来对秦鹤眠的行为并不知情,甚至还是潜在的受害者,但毕竟是秦家人,瓜田李下要避嫌。至于最后是不是真的清白,也还要等待调查结果。   更何况,根据乔青云的排查,之前那个魇境生成的直接原因,有极大可能是钱多身上带着药观音去找舟倾。   很难想象他失去的那些记忆里到底积攒了多么深重的魇,或许也要加上之前一千年里所有药骨和血胎的魇,才生成了这个魇境。   药观音对于血液中已经积聚了多年血生花剧毒的舟倾来说,就是致命毒药。   如果不是因为奇迹般地进入了魇境,舟倾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所以,至少在调查结果出来,秦家被料理清楚之前,他是不可能再被允许接触到舟倾了。   钱多对此没有说什么,只是托楚千酩帮他转达给舟倾,说——对不起。   舟向月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没说原不原谅,毕竟他又不是真的舟倾,没法替他原谅。   不过,他想,从他重生后就时不时在惦记(虽然也没有很惦记)的替死去的舟倾出口气这件事,算是结束了。   除了这几个消息之外,还有一件事,难得的让他惊讶了一下。   这件事有意封锁了消息,并未未公开传播,是楚千酩偷偷告诉他的——原来白晏安当年就知道他将会成为邪神,但还是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带回了翠微山。   结果后来就酿成了大祸。   关于这件事,老师们讳莫如深,而学生们之间在偷偷地激烈讨论,争议很大。   有的人捶胸顿足,觉得师祖一念之仁坏事了。   有的人则觉得,当初师祖遇到邪神的时候,那还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子,所以就不应该杀他。如果杀了,那才是违反了原则,和邪神断生魔之流有什么区别?   在这个问题上,其实舟向月觉得秦鹤眠说得没错,如果白晏安一开始就把他杀了,那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但这不是没杀么,后面这么多事也都已经发生了。   足以见得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一切都是命。   如果白晏安真能改变出现邪神的未来,那他一开始也就不会得到谶言了。   所以说,这个争论本质上也是好人们自己给自己找事的价值辩论之一,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但实际上毫无意义。   听楚千酩说付一笑他们集体emo了,最近几天上课时,学生们都战战兢兢认真听讲,怕触他们的霉头。   至于郁归尘是不是emo……看不太出来,毕竟他平时也并不平易近人。   舟向月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同心圆围屋魇境里,那一面能让人沉迷于最快乐的回忆的镜子。   那面镜子能骗到其他几乎所有人,却骗不到他。   因为他最快乐的记忆是在翠微山,而他从来都清楚地知道,那些全都是假的。   别人是走在阳光下的人,而他是从地下爬出来,披着人皮遮挡灿烈日光的恶鬼。   这么想想也很合理。恶鬼藏在人群里,就像是狼进入了羊群一样。   羊是吃草的,跟他这种吃肉的怎么比?   说实话,如果不是怕暴露身份,舟向月甚至还想劝劝他们——不管是嬴止渊还是舟向月他自己,都死了有一千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想这么多做什么?又不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   所以说,像他们那样做个信任别人的好人可真累啊,毕竟这世界从来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美好。   力量与选择权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行,不然被他这样的大反派骗一骗就心态崩了,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也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多锻炼锻炼就习惯了。   毕竟,现在邪神复苏在即,而邪神本人还在忙着装成救世主呢。   舟向月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想笑。   他发誓这真和他没关系,是他们自己硬要把他炒成救世主的。   这也是现在学生们讨论的最热的话题之一,比如他们在课上还在交头接耳——   “你们看最新的排名了吗!无名氏居然已经排境客榜第17了!我的天哪,他还去了那个入门级魇境试炼,所以他岂不是相当于我们的一年级师弟?!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程度吗?”   “醒醒,这是入门一年,又不是接触玄学只有一年。估计年纪挺大了吧。”   “可我听说他看起来很年轻的,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瞎说的吧?!”   “没毛病啊,有灭世邪神就会有救世主,毕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神要复苏了,那自然就会有个救世主来再次杀死他,这才是天道运行的恒常,你们的卜筮都白学了?”   “……我们学卜筮不是学算命的忽悠人啊喂!这你也信!”   “……这叫做历史运行周期性的必然规律。”   “比起这个,难道你们都不震惊他那个无灵狱的排名飙升吗?!直接从八十八飚到了第六啊我去!”   “卧槽?!什么情况???难道我们这个世界又空降了一个氪金玩家?!”   “等等,我看到追瓜者的帖子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在《魇境报》以外的地方开麦——他说这是因为无名氏杀了李黔骨,李黔骨的无赦道排第六,现在无赦道合并入无灵狱计算积分了,所以无灵狱就飚到了第6。”   “这都行?!那这次能不能算是我们翠微山的人杀了秦鹤眠,鹤川秦家能不能并入翠微山啊?”   “……谁想要他们啊!我们本来就排第二了,谁稀罕他们那排第七的积分……而且他们现在早就跌出前十了,都快没了吧。”   “等等别岔开话题,我震惊的是怎么会有这样杀了门派掌门之后直接合并的算法啊?他是魇境亲儿子吗?”   舟向月:“……”   他是魇境亲爹谢谢,魇境才是他坑爹的好大儿。   同学还在嘀嘀咕咕:“是不是像钱无缺那样氪金出来的特殊待遇啊……这无灵狱之前都没怎么听说过,最近跟坐火箭似的上升,是多有钱啊?”   “我查到了!”突然有人说,“他们……呃?”   “怎么了?”   一堆脑袋好奇地挤了过去。   那人满脸震惊:“查了一下没奈何的门派小微贷款网页,这个无灵狱……呃,还在失信门派名单上。”   众人:“???”   舟向月:“…………”   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没事,马上就不是失信门派了,毕竟无赦道马上也要归他了,他们账上总会有钱吧。   就是这样,赚钱是不可能好好赚钱的,只有劫富济贫,抢了无赦道的钱填他无灵狱的窟窿这样子。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嗡嗡两声,有人给他发信息。   打开一看,是闻丑给他这个伪装网恋对象回的消息。   之前舟向月连进了两个魇境,有好一段时间没回闻丑的消息,他还很是担心地问了好多条。   等舟向月恢复过来可以网聊之后,他就看到了闻帅哥给他发的一堆未读消息,全是关心他是不是又进了魇境,是不是又遇上事儿了什么的,看得他十分感动,赶紧给闻帅哥报平安。   那时他正好在研究郁耳朵的密室却不得其门而入,就顺手问他,知不知道孩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偷偷弄个小密室是做什么?还不让看,气人。   闻帅哥:孩子?多大的孩子啊?   青青:挺大了。   闻帅哥: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异常吗?   舟向月想了想:他好像最近在躲着我,不过这应该不相关吧。   虽然有点奇怪,但他确实是这么感觉的——郁归尘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躲着他。   每次有别人来找他,郁归尘一定会在旁边不远处待着。   但外人走了,他就立刻离开,不再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   对比之前,他们两人经常在屋子里单独相处,舟向月甚至时不时能感觉到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在背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中或许还包含着怀疑。   舟向月想,现在郁归尘八成是觉得舟倾太惨了,不好意思再怀疑他,所以撤走了监控。   至于密室,很显然不可能是舟倾来之后才有的,应该已经有了很久,所以他觉得肯定跟他没有关系。   闻帅哥:根据我的经验,孩子这样,多半是有心事了,藏了点东西。   闻帅哥:而且九成以上概率,是谈恋爱了。   舟向月顿时就精神了,完全忽略了闻丑紧接着说的“建议尊重孩子的隐私,留一点空间。”   他满心都是——什么,郁耳朵谈恋爱了?   跟谁?!   ……密室里面,莫不是藏了个小媳妇?!   他激动地心想,这不得赶紧想办法找个机会偷摸进去看看——   毕竟郁耳朵这样极端挑剔的家伙,会看上的那绝对是绝色小媳妇啊! 第180章 骨血   这是舟向月恢复后第一次出门去上课,结果被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和师兄师姐各种嘘寒问暖,仿佛被全世界捧在手心上一样,回来的时候走路都是飘的。   回家的一路,他又忍不住捧着手机刷了好久各路人马对被捧为“救世主”的无名氏吹的彩虹屁,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没想到郁归尘刚好在门口,舟向月走路不看路,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   郁归尘一把扶住他的肩膀,没让他真撞自己身上,下意识看了一眼屏幕,皱眉道:“怎么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   隐约看到那是个论坛帖子,关于“那个神秘又强大的无名氏”。   舟向月一抬头,兴高采烈道:“我在看那个无名氏的消息啊!”   他眨眨眼,眼睛弯弯地冒出星星:“他好厉害!还救过我!人又高又帅!现在排名又往前了,我好崇拜他!”   郁归尘正要开门往屋里走,闻言脚步忽然顿了顿,“排多少了?”   舟向月道:“十七!”   “哦,”郁归尘点点头,淡淡道:“作为新人,还可以吧。”   什么作为新人还可以?不是新人也很可以了好吗!说得这么轻巧,有本事你……   舟向月突然想起来郁归尘是第一,顿时有些泄气。   郁归尘瞥了他一眼:“你和他非亲非故,他救了你固然是好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舟向月闷闷道:“哦。”   郁归尘想了想,又说:“不必羡慕他,你也可以。”   舟向月挤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假笑。   两人开门进去,一进门就看见门口桌子上凉着的药。   深棕色的,苦味几乎已经顺着风飘到他鼻子里了。   舟向月本就勉强的假笑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他咬牙切齿地转头看了一眼,见郁归尘冲他点点头:“药温正好,趁热喝吧。”   舟向月受到了一天的特别对待,此时莫名地硬气了一点,扭头就想走。   刚走出一步,就听郁归尘的声音沉了一点:“去哪里?”   舟向月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往门外溜。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他被一把拎住了后衣领:“喝完药才能出门。”   舟向月:“……”   他最讨厌别人揪他后衣领了!   但是他愤愤地一回头,就看见郁归尘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眸沉沉,有种油然而生的压迫感。   舟向月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原本准备好理直气壮的拒绝一出口变成了心虚的嘟哝:“不喝药了好不好……”   郁归尘盯着他的目光里隐约透出一丝无奈,但说出的话还是硬邦邦的:“不行。”   舟向月心里郁闷,掉眼泪这一招他试过,对郁归尘没用。   但可能是今天别人的热情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很值得同情的小可怜,于是不死心地决定再试一试:“太苦了,我真的不想喝……”   郁归尘耐着性子,刚要开口:“你身体……”   舟向月一见,有戏!   往常郁归尘哪会跟他这么废话,向来都是简单粗暴直接逼他喝,还说什么吐了多少就再喝多少之类的,吓得他一滴都不敢漏。   他立马委屈巴巴地打断郁归尘的话,鼻子一吸就开始哭诉:“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我知道喝药是为我好,但要是身体好的代价是喝这么苦的药,我真的宁愿死了算了……”   按理说他的眼睛泛着泪光,声音带着哭腔,绝对能让一切有同情心的正常人心软犹豫——   然而郁归尘居然不是正常人。   在听到他这么说后,他眼中蓦然涌现出寒意,周身气息冷了下来:“很好。你要是不愿意自己喝,我给你灌也行。”   舟向月刚酝酿了一半的泪意一下子被吓了回去。   ……等等,怎么居然比之前更凶了?   这是戳了你哪根肺管子了?!   郁归尘你是不是人啊!怎么对弱小毫无同情心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郁归尘一把拽着胳膊拖到桌子前,然后被他一手掐着下颌,另一手真的端起碗拿了过来——   舟向月惊恐万分地惨叫起来:“我喝!我喝我喝我喝!!!”   郁归尘随即松开他,把碗放进他手里:“好,自己喝。”   舟向月捧着碗,惊魂未定。   他还是没明白郁归尘刚才是怎么了,他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就炸毛了似的?   见他犹犹豫豫地端着碗不动,郁归尘又伸手过来:“你要是不自己喝……”   舟向月真要哭出来了,连忙把碗藏到一边不给他:“我喝!我准备一下不行嘛!”   郁归尘:“……行。你准备。”   舟向月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碗里的药。   比刚才又凉了一点,但是放在鼻子底下,那股苦味更加清晰。   他带着一股英勇就义的悲壮感,闭上眼睛,一只手捏住鼻子——   然后猛然福至心灵地放下碗,悲痛欲绝看向郁归尘:“师父,我做药骨的时候,他们每次在我身上下刀之前,就会让我喝一碗药……和这个的味道差不多。所以我……”   他吸吸鼻子,眼泪就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郁归尘脸色微变,按在桌子边缘的手背上蓦然用力攥紧:“……你想起来了?”   舟向月在心里为自己喝彩,这回成了!   果然,他现在最好打的牌就是“药骨”。   他当然没有想起舟倾做药骨的记忆,不过下刀前喝不喝药什么的,那还不是任他胡诌,反正别人又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舟向月含泪点点头,偷偷摸摸把碗放回桌上:“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喝药,现在想起来来才知道,是因为那时候太痛苦了,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   郁归尘盯着他沉默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我去问问祝雪拥,有没有其他的吃药方式。”   快去快去!   舟向月按捺住心中逃过一劫的雀跃,脸上的哭相要维持住。   不过一转头,他的嘴角就忍不住疯狂上扬——   舟倾身体不好,好几次从魇境里出来都不得不喝药调养。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里,他总是在郁归尘的淫威下被迫屈服的那一方,这还是第一次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舟向月高高兴兴地去翻自己的作业,结果听到郁归尘转头就给祝雪拥打电话。   问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舟倾的药能不能从冲剂改成其他的片剂或者胶囊方式服用,而是:“秦家在每次炮制药骨之前,会给舟倾喝药吗?”   舟向月差点一个趔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做人这么严谨你不累吗?!   他的目光偷瞄向门口。   然后愕然地发现,紧闭的大门上有禁锢符咒的暗光一闪而过。   舟向月瞳孔地震——郁耳朵你特么不至于吧?!   地府黑白无常抓人也没有你敬业啊!!!   在电话那头,祝雪拥疑惑道:“没有,你怎么这么问?刚刚审问过了,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们从来没有给他用过任何麻药。”   “甚至别说麻药,别的也没有。为了保持所谓药骨的‘纯净’,放蛊取血的提前一天就会开始断水断食。”   “你之前跟我说过,我记着的。等详细的报告出来了,会给你一份。”   郁归尘沉默片刻,平静道:“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一回头,正看到某个身影紧紧靠在紧闭的窗边,对他露出了一丝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师父,你不相信我。”   郁归尘端起那碗药,一步步走过去:“你觉得自己值得信任吗?”   随着高大的身影逐渐走近,舟向月整个人快要在窗户上缩成了一小团,恨不得把自己直接透过窗户挤出去,“真的,我真的对喝药有心理阴影的……”   郁归尘终于来到了他面前,整个人往那里一站,就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灯光。   他这次甚至不商量了,手径直向舟向月的脸伸来,看着是个直接要掐开下颌灌药的架势——   舟向月终于见到黄河死心了,一把抓住郁归尘伸过来的手,痛哭流涕:“我错了!我错了师父!!我自己喝!!!”   郁归尘再次把碗塞进他手里,然后平静道:“我数十声。十……”   舟向月慌忙开始喝药,喝得太急甚至呛咳起来,有些药水从嘴角溢出,流到了下巴。   郁归尘见状,向他伸出手去。   舟向月立刻紧张起来,想起之前郁归尘曾经在某次发现他偷偷倒药之后又煮了一碗,一分不差地让他少喝了多少就必须再补喝多少,这该不会也要……   没想到郁归尘轻轻地拍起他的背,轻声道:“慢点喝。”   也没有再提被他呛出来的那些药要补喝什么的。   舟向月:“……”   好嘛,现在来装好人了。刚才是谁威胁数十声的?!   因为惊吓,他几乎是咕嘟咕嘟地就迅速喝完了一整碗药。   郁归尘接过碗,递给他纸巾擦嘴:“何必次次都要闹一通,最后都是要喝的。”   舟向月心道你这话说的,所有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何必还在这人间挣扎一通。   不过他立刻从郁归尘的话里咂摸出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来,于是吸吸鼻子,弱弱道:“师父,我想吃糖油果子。”   郁归尘一愣,眼中竟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茫然。   舟向月形容道:“就是那种,一个个糯米糍的圆球串在竹签上,在滚热的油锅里炸了,外面蘸了白芝麻和红糖的,炸得外面脆脆里面糯糯的,很甜。”   糖油果子是他在蝴蝶骨魇境里代入沈妄生记忆时吃的,虽然是凉的,但也感觉真好吃,一直惦记着。   出来之后还没吃上呢。   郁归尘:“……行。” 第181章 骨血   也不知道郁归尘是从哪儿买来的,反正大晚上的,糖油果子是吃上了。   虽然外皮不是很脆,但里面的糯米糍足够软糯,舟向月还是吃得很满足。   和糖油果子紧接着来的,是一条新的挂了虎头铃的手绳。   舟向月吓了一跳——郁归尘是灵力太多烧得慌吗?   这么奢侈的救命护身符,他送了舟倾一个就算得上恩重如山了,居然还有替换的?   郁归尘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震惊乃至怀疑,淡定地说做都已经做出来了,他要是不要,也就白白浪费了。   最后舟向月还是收下了。   他看着那条新手绳上崭新的金色小铃铛发愣。   现在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舟倾之前确实和郁归尘并不认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舟倾壳子里就已经是自己了。   到现在也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那郁归尘凭什么对他这么好呢,就因为他是他的徒弟?   ……比起他自己,郁归尘对徒弟可真好啊。   舟向月不由地联想到,所以他之前是不是也对尘寄雪这么好呢?   他也把自己的灵力剥离下来,给尘寄雪做护身符吗?   ……但尘寄雪不还是死了。   还是因为他而死。   嗯,所以郁归尘对此耿耿于怀,又在下一个徒弟舟倾身上看到了尘寄雪的影子,所以格外地想补偿他,很合理。   不知怎么的,舟向月一想起这件事,心情就莫名的有点不爽。   有点想做坏事。   比如说,偷偷进郁归尘的密室里去窥探他的小秘密。   只是最近郁归尘总是在卧室里,他的机会实在不是很多。   偶尔的几次,他做了新的小虫子放进门去探索,但在那面墙上摸索之后,也只是发现那上面似乎能隐约感觉到一层层的禁锢符咒,不过那些禁锢符咒似乎已经有些褪色,得有些年头了。   别的就查不出来了。   看起来,郁归尘应该已经把密室里的东西藏了很久,而且是很认真地在藏。   这就更让人好奇了。   这段时间总体还算平静无事,夏天过得很快,暑假就快来了。   一天,郁归尘忽然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边地进一个魇境,可以作为期末考试。   舟倾的情况特殊,之前参与魇境的次数已经满了每个学期的及格线,再加上他身体确实不行,时不时就得休个病假,所以考试也可以采取特殊处理,倒也不是一定要去这个魇境。   不过舟向月对于郁归尘会找他去的魇境挺好奇的,就问了问他。   一问才知道,原来之前付一笑得知了邪神法器的线索是“鬼面陇”后,总觉得这名字他听过。   研究了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想起来这个地名,是他当年抓住不知愁的时候见过。   想想也很合理,问苍生当年被不知愁偷走了,虽然最后下落不明,但遗失的地方也很有可能与他有关。   但奇怪的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了,他搜了很久的资料,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鬼面陇”。   或许经过一百多年的地名变迁,这个地方已经消失了。   但即使如此,完全查不到也挺令人生疑的。   事关邪神,又与付一笑一直很在意的不知愁有关,于是他就带着几个学生去了西南,调查这个线索。   如今已经去了一个多星期,邪神法器还没找到,倒是发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西南有传言说,有人再次发现了曼陀宗主血明王的踪迹,甚至跟着踪迹找到了曼陀宫的遗迹。   这在玄学界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毕竟臭名昭著的六凶邪里,如果忽略前不久公然降临挑衅说即将复苏的邪神,其实凶邪前三的舟向月、嬴止渊和不知愁都已经确认死亡。   没有确认死亡的凶邪里,排第一的就是血明王。   但这个血明王连同曼陀宗其实已经一百多年几乎杳无音信,也因此玄学界近几十年来基本是把他当做已经死了。   如今,血明王如果真的再次现世,要是公然与玄门正道为敌,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付一笑带着学生,没有敢太过深入调查这件事,只是跟着传言去溯源,主要收集信息。   然后,他们发现这件事确实有那么一点诡异。   有人在雪山深处发现了曼陀宫的遗迹,而且那里现在被一个魇境笼罩。   但进入这个魇境的人很少有死在里面的,大部分都活着出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魇境居然是开放的,所有人可以自由地出入这个魇境。   这么友好的魇境前所未见,可谓是一个非常适合做考场的魇境。   不过,付一笑出于谨慎,还是没有带着学生贸然进去,而是先联系了学院。   最后,学院商量决定由郁归尘带几个弑神学院的学生过去,一起先去探探路。   因为是一个考场预备魇境,所以参加这个项目需要签保密协议,不能泄露其中的信息。   虽然舟向月对血明王什么的晚辈反派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对不知愁还真有一点兴趣,更何况这位丧魔还和自己尚未找回的问苍生有关。   所以他同意了。   郁归尘做事从来效率很高,几天后,他们就出发了。   除了舟向月之外,一起去的还有弑神学院的实习生何忍冬、陈知之和祝清。   还都是熟人。   祝清是祝凉的双胞胎妹妹,陈知之是此前摸底考试那个魇境里和祝凉搭档的考务员,从头到尾一直在嗑瓜子。   何忍冬虽然不太熟,但也有一面之缘。舟向月之前在蝴蝶骨那个魇境里见过她,披着无名氏马甲还救过她。   她其实是九死界的人,但现在在弑神学院作为交流实习生。   这次去的路上,陈知之像春游似的带了一大包零食。   不仅有她从来少不了的各种口味瓜子,甚至还有薯片、酸奶、芒果干和果冻。   她还热情地问大家要不要吃,但除了何忍冬吃了点芒果干以外,就只有舟向月高高兴兴接受了她的投喂,吸果冻吸得很开心。   可能是因为大家紧张的时候都不爱吃东西,只有她是个例外,所以陈知之一向吃零食吃得很是寂寞。   如今终于有了个零食搭子,她也格外胃口大开。路上行程有多久,她就吃了多久。   让舟向月叹为观止。   另外几人显然已经见惯不怪,就连郁归尘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舟向月又想伸手去拿果冻的时候揪住他:“你还在养病,少吃点零食。”   “……哦。”舟向月闷闷缩回手,偷眼去看郁归尘看了一路的东西。   郁归尘在看关于曼陀宗和血明王的资料。   曼陀宗兴起于三百年前,在两百年前成为了西南边地影响力最大的门派,尤其在地势奇险、与外界沟通不便的群山深处,一度几乎控制了整个山区的山民。   一百多年前,千面城刚刚崛起的时候,曼陀宗还曾经对它围追堵截地打压。   但几年后,两个门派居然联合了起来,在西南边地沆瀣一气,血明王和不知愁据说也私交匪浅。   不知愁热爱给玄门正道制造麻烦,而血明王则更变态一些,据说他吃人喝血,而且喜欢用人骨打造的各种艺术品和用具。   如果不是后来不知愁死了,血明王也隐于群山之中杳无踪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目的地附近都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天空蓝得像是抹除了一切杂质,冷冽的空气中就连阳光也没有什么热度。   郁归尘揪住一打开车门就要往外跑的少年的领子:“再套一件衣服。”   付一笑带着祝凉来接他们,一行人在住处休整了一晚之后,就跟着他们提前找好的向导进了山。   向导名叫白措,看起来挺憨厚。   他和他的媳妇曲珍都是附近的山民,他们之前发现了那个疑似传说中的曼陀宫的神秘遗迹,进去之后发现不对,没敢深入就离开了。   白措搓了搓手,又看了他们几眼:“在山里面很深的地方呢,你们真要去啊?”   付一笑点点头:“是的。麻烦您带路了。”   白措眼中掠过一丝恐惧,犹豫了片刻,又道:“虽然我和媳妇去过那地方,也从那里回来了,但我总觉得那地方真的去不得……真的,让人从心底感觉发凉!”   付一笑只好又和他好说歹说,向导费也先付了,才打消他的疑虑。   那个地方果然在极为偏远的群山之中,坐车又跋山涉水地颠簸了一天,接着车也走不了了,只能徒步走过一座座山坳。   郁归尘和付一笑倒没什么事,但年轻的学生们都有点受不了了——那个,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魇境已经很努力地不想让你们进去了?   平时别的魇境都是神出鬼没地吞噬人进去,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接近的魇境。   不过,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找到销声匿迹的曼陀宫了。   到第二天傍晚,白措终于指着不远处山脚下的一个黝黑山洞道:“从那里进去,穿过山洞到另一边,出去就在那个地方了。”   山洞旁边,立着一根许多石块垒起来的石柱。   石柱的石头堆得十分粗糙,但舟向月一眼就在上面看到了隐隐缠绕的煞气,就像是一片蛰伏的阴影。   白措显然看不到这些,他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汽:“那我就把你们送到这里了。三天后,我在下车的那个地方等你们一天哈。如果你们不出来,我也不退钱了……”   他好像是真的很怕这里,赶紧离开了。   一行人走进了山洞里,郁归尘在最前面,舟向月跟在他后面;其他的学生在中间,付一笑断后。   山洞里的路曲曲折折,但好在并没有什么岔路。手电筒的光芒照在前面,大家一起行动,那种正在接近危险地点的紧张感得到了不少缓解。   走了一段之后,就能隐约看见前面的光。   就在这时,何忍冬走过一个拐角,余光忽然瞥到旁边石缝里露出来的什么东西。   她倒吸一口冷气,压低声音惊呼了一声:“啊!那,那是一具尸体吗?”   几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从石缝里扒拉出来一看,那确实是一具尸体。   一开始何忍冬不敢确定,是因为它确实长得有点不像尸体——   尸体的头没了,脖子上露出一截参差不齐的脖茬,就像是被硬生生拧掉的。   脖子上断开的伤口看着还很新鲜,但却没有涌出来的血迹。   尸体也很新鲜,四肢呈现挣扎的僵硬状态,里面的血却全都没了,就像是放血放干了一样。   整具尸体干干净净,但那种惨烈的死状却让人不寒而栗。   付一笑神情变得凝重:“确实和传言中血明王吃人吸血的手法很像。”   舟向月看着这具尸体端详片刻,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忍不住道:“好像是拧开盖子,吸果冻。”   众人:“……”   包里还装着几包果冻的陈知之:“…………”   谢谢,再也不想吃果冻了。 第182章 彼此(1更)   看到那具恐怖的尸体之后,众人再往前走就更加谨慎。   毕竟,这意味着血明王很有可能确实还活着,而且在杀人,或者说,捕猎。   好在这里距离出口已经很近,又走了几十步,眼前就骤然一片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适应这片光亮后,可以看到洞口处是坍塌断裂的石块和墙垣。   抬头一看,竟然能看到刺眼的湛蓝天空。   这是一个环形的山谷盆地,山谷并不算大,但很深,四面都是顶部积雪的雪山。   他们此刻就在整个山谷里最低的谷底。   环绕在山谷内侧的是依山而建的红白建筑,就像一只倒挂着镶嵌在山谷里的蜂巢,自下而上逐渐扩大,壮丽而奇诡。   一圈一圈的宫殿建筑随着山势上升,一直爬升到高耸不可见的山巅,宫殿上的一扇扇窗户就像一千只眼睛,看久了会令人眩晕。   不过,这座红白镶嵌的宫殿外表已经破败不堪,地面上堆积着断裂坠落的泥土与岩石碎块。   从这些残垣之中生长出许多苍绿色的藤蔓,藤蔓在红白宫殿的房屋间隙攀爬,藤蔓上开着一朵朵白色曼陀罗花。   状似喇叭花的白色尖细花朵呈现螺旋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谷底是整个宫殿缩至最小的地方,中间立着一根极高的石柱,石柱上染着五彩颜色,比进来前那根石柱要壮观许多。   隐隐有凄厉的风声自空中传来,宛如呜咽的哭嚎。   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一丝人声,一片寂静。   众人都被这一幕震撼到了,一时陷入了沉默。   付一笑喃喃道:“……曼陀宫。”   原来真的是一座宫殿,而且是这么壮观的一座倒挂宫殿。   此前进来的人走进这个山谷后,在头顶看到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因此从没有过对曼陀宫清晰的描述,只知道曼陀宫修在群山深处的山谷之中,依山而建,是一座巨大的红白宫殿。   但他们来到这里,居然放晴了。   整个山谷、整座曼陀宫,一目了然。   付一笑心里有种下坠般的不安感。   周围的雪山地区风景壮丽,是旅游胜地,慕名来看雪山的游客络绎不绝。但雪山往往云遮雾绕,很少能看到完整的模样。   付一笑听过当地山民的说法,当有贵客到来的时候,云雾就会散开,神圣的雪山会向贵客展现真容。   神秘的曼陀宫在之前几百年都没有人见过全貌,竟然这么巧就在他们来的时候,如此清晰而震撼地呈现出来。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心里这份不安说出来的时候,郁归尘先开口了。   他对舟倾说:“算一卦吧。”   付一笑心里一轻,知道郁归尘也和他一样感觉到了这里的诡异。   舟向月当即应下,从包里取出郁归尘帮他从鱼富贵那里借来的龟壳,往里面塞了三枚天圆地方的古钱币。   理论上讲,卜筮使用的器具灵性越高,卜筮的准确性就越高。   不过他都已经是邪神了,这些东西其实和随手捡来的几枚硬币没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毕竟是郁归尘的心意,所以装模作样一下。   摇卦之后,结果赫然可见——三枚钱币全是反面。   舟向月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个魇境,好像很危险呢。   这与他们之前听说的截然相反。是哪里出了问题?   郁归尘严肃道:“这个魇境很危险,你们再仔细思考一下要不要进去。我之前请白措在外面等我们两个小时,现在离开还可以坐他的车回去。”   话虽是这么说,几人里最胆小的陈知之虽然从刚才开始就在狂炫瓜子,而且之前还吐槽过这个魇境已经很努力地不想让别人进去了,但仔细想过之后,还是决定要进去。   都是成年人了,而且确实也都是相当优秀的学生,千里迢迢有备而来,身上都有些保命的本钱。   因此只是又强调了一下量力而行,遇到意外及时撤出,然后也就不再废话,几人动身走进了宫殿。   他们从山洞里出来的地方正是一个宫殿房间,只是因为入口坍塌,所以一出来就是废墟,走过废墟就直接到了谷底。   看样子,是要从最底下往上走了。   他们先在这一层的宫殿里转了一圈。   一间间房间互相隔开,中间只有窄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墙壁。   有的地方墙壁破损,可以看到里面露出来的主要是岩石,岩石外掺杂着干草、木材和泥浆,在石墙外面裹上了厚厚的一层墙衣,墙衣涂成血一样的红色。   正当他们快要转完底层一圈时,何忍冬再次眼尖发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头,从脖子那里断开,很随意地扔在一堆石块里。   几人上前去查看,发现这颗脑袋脖子断开的伤口也和之前那具尸体一样参差不齐,仿佛是硬生生拧下来的。   脸上的表情极度恐惧狰狞,仿佛在死前见到了很可怕的东西。   脑袋里面已经全空了,什么脑髓、脑浆,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陈知之刚嗑了一颗瓜子,木然道:“……这是不仅吸果冻,还特么舔盖儿啊。”   众人:“……”   举一反三,舟向月对这小姑娘刮目相看。   就在这时,远处有说话声传来。   众人顿时警惕起来,只见从那边地面逐渐走上来两个女子,似乎是从地下室走出来的。   她们都穿着旗袍,一人是藕荷色,另一人则是黑色,两人身形利落优雅,在这么诡异的地方居然还在语气轻快地说说笑笑,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她们随即也看到了这一行人,愣了一下后,就很自然地走过来打招呼。   “付一笑,好久不见啊。”藕荷色旗袍的那位露出一丝淡淡微笑。   这边的几人顿时把目光都投到了付一笑身上,弄得他顿时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给他们介绍这两位的身份。   都是千面城的。   藕荷色旗袍的,是千面城修罗道的堂主伞蝶。   黑色旗袍的是楮知墨,是伞蝶的搭档,也是千面城主秘书楮知白的双胞胎姐姐。   哦,原来如此。   陈知之心想,怪不得和楮知白长得一模一样。   之前邪神大闹翠微山,凌云台紧急召开会议时,她是负责与会人员签到的志愿者,对那位温文尔雅的唐装男子印象很深。   付一笑又简单向那两位介绍了他们这边的人,两边人马倒还是客客气气地互相致意。   “舟倾。”在听到付一笑介绍这位之后,伞蝶嘴角微微勾起,状似无意地重复了一遍。   舟向月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这个伞蝶对他的态度很微妙,像是认识他。   但他并不认识她。   按理说舟倾的记忆空白应该仅限于做药骨时被强行洗掉的记忆,别的应该都还是记得的。   而且舟向月隐隐在这个伞蝶身上发现一种熟悉感,但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熟悉。   没想起来,总之先留个心吧。   虽然是伞蝶先开口和付一笑打招呼,但之后再与他们说话的基本就都是楮知墨了。   “那边是个地下室,像是个监狱。”   “有人吗?”付一笑下意识问道。   楮知墨道:“没有活人,只有死了很久的骷髅。”   她看了伞蝶一眼,伞蝶点点头,她就继续往下说。   “里面有个蝎子洞,洞里有很多蝎子,不过都死了。还有很多死得只剩骨头的尸体——当然了,他们扔进去的时候,人和蝎子应该都是活的。”   这话说得人寒毛直竖。   “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需要心理承受能力强一点。”   她们似乎没有与他们同行的意思,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径直从不远处通往上一层的楼梯上去了。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窄,人多不好下去。   付一笑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确实像他们说的那样。”   这一层基本已经搜索完毕,除了有蝎子和骷髅的地下室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特别发现。   于是,他们也走上了千面城那两位上去的楼梯。   上了二楼,魇境的提示音终于响起:“叮!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来到神秘的曼陀宫。”   这一层的墙壁完好,因此比下面那层昏暗一些。有光从墙上小小的窗户透进来,另一边的墙边摆着木质的长桌,桌上立着的烛台上放了一盏盏暗金色的油灯,火光明明灭灭。   淡淡的油脂甜香从空气中隐约传来。   一个人影向他们鞠躬:“各位是宫主的客人吧?大圆满礼很快就要举行了,宫主现在忙着筹备大圆满礼,没法亲来欢迎,特地表示歉意。各位客人可以自行在宫中参观游览。”   那个侍从打扮的人说完,拿起两盏快要烧完的油灯走了。   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同样打扮的侍从在四周脚步匆匆地走过:“那边的油灯需要换了……”   “大圆满礼的灯都准备好了吗?”   除了侍从之外,也有一些像他们一样无所事事,只是在慢慢转悠的人。   看起来身份和他们一样是“客人”。   几人站在这里,打量周围的景象。   和明显已残破不堪成为遗迹的曼陀宫一楼不同,二楼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肃穆的黑色地毯,墙壁上也挂了一块块黑色的毡毯,毡毯上绘满了各色符文。   毡毯下的长桌上摆着烛台,烛台不知是什么材质,洁白的表面上镌刻着符咒,灯盏托是铜制的,都做成了像曼陀罗花一样精致的螺旋绽放状。   一盏盏幽幽的灯火在长桌上闪烁着,逸散出橘红色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映得圣洁而宁谧。   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惊呼从旁边传来:“啊!”   “你瞎叫什么!”她旁边的男子皱眉压低声音道,“不怕引来什么东西么?”   这话一听就很像是从魇境外面来的人会说的。   祝清走过去,与他们攀谈了三言两语,就摸出了他们的身份。   女的名为房薇,男的名为杜渐,是一对情侣,来自刚刚因为秦家跌出前十而挤进第十的门派,坎四门。   房薇看起来十分紧张,见到他们之后也镇定了许多,声音微颤道:“刚才,我感觉脚下的地毯动了一下……好像摸了一下我的腿。”   “地毯?”   几人的目光落在地毯上,只见这片漆黑的地毯遮盖住了整片走廊的地面,没有留出一丝缝隙。   所以房薇虽然感到害怕,但也没有办法走到没有地毯的地方躲避。   杜渐有些不耐烦:“都说了你不要疑神疑鬼的,说出来丢不丢人?又说烛台动了,又说地毯动了。是你心动吧?”   “你要是害怕,自己走就行了,不是说这个魇境随时都可以离开么。”   “你怎么这样……”房薇又羞又气,因为当着外人的面不想吵架,把话咽了回去。   舟向月蹲在地上,用手指捻了捻那色泽奇异的黑色地毯。   他说:“这地毯,好像是用人的头发编的。”   “啊?!”房薇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众人纷纷蹲下去看那张地毯。   漆黑的地毯编得很紧实,编织的毛线材质干枯细韧,有那么一点像干枯的头发,但也并不能确定。   不过,看到了蝎子洞里的尸骨,也知道血明王的名声,如果地毯真是头发编成的,似乎也并不算特别出人意料。   虽然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小心一点吧,”付一笑说,“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求助。”   陈知之举手:“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情况。”   她原本积攒了一小包瓜子皮想找垃圾桶,结果找了一路都没找到。刚刚她在一张长桌的边缘看到了一只瓦罐,想着这会不会是垃圾桶,于是凑过去看了一眼。   结果就看见里面填着厚厚的白色细粒,是受潮凝成了一大坨的盐巴。   盐巴中间埋着一个干枯的小小尸体,整个尸体都已经在盐分的作用下干瘪成了皮包骨,一颗小小的脑袋低垂下去,头发如枯草一般蓬乱。   祝清和祝凉学医,过来看了看。   祝清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应该是活着放进了一整罐盐里,然后……”   就活活地被盐腌死了。   蝎子洞,头发地毯,罐子里盐腌的小孩。   这些堪称酷刑的存在并没有掩饰,而是毫不在意地出现在曼陀宫的四处,就像是十分正常的东西。   ……隐匿在群山之中的曼陀宫,似乎有着一套格外血腥残忍的运行体系。   这一层的房间构造比下面一层更复杂,也是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彼此之间以十分窄小的小门相连。   这种结构甚至比曼陀宫外面看起来更像是个蜂巢。   他们转了一圈,除了又发现了好几个装着小孩尸骨的盐罐子之外,只能确认这一层整层的地面上都铺着那种仿佛由头发编成的漆黑地毯,一个个房间里都靠墙摆着长桌,桌上有一支支烛台。   房间另一边的窗户又小又高,有隐约的阳光落进来。   又一位侍者走过来,或许是看他们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道:“如果各位有事想要拜见宫主,也可以直接去找他。”   “去哪里找呢?”祝清问道。   “宫主起居都在曼陀宫最顶层的真言殿。楼层之间都有楼梯,各位一直上到顶,就能见到宫主了。”   这似乎是一个暗示。   一层层上升的曼陀宫里,似乎最有可能是境主的就是曼陀宫主。   而且他们转这一圈下来,并没有看见千面城的伞蝶和楮知墨的身影,说明她们可能已经到了更上面的楼层。   “啊!!”房薇又尖叫了一声。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大惊小怪的!”杜渐呵斥道,“你……”   房薇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衣服着火了!!”   一簇火苗从她的外套衣角点燃,迅速地往上烧。   旁边的祝凉眼疾手快,一把掀起墙上的挂毯盖在她的外套上。   片刻之后火就熄灭了,但外套上已经烧出了一个大洞,幸好还没烧到人。   “你怎么总是这么笨手笨脚的惹麻烦啊?连衣服都能烧着,”杜渐满脸烦躁,“每次跟你出来都累死了。”   “不是我啊!”房薇眼里盈满泪水,惊魂未定地指向桌边的一支烛台:“它刚才自己动了!它想烧死我!”   众人看向她指的那支烛台,只见烛台确实比其它的烛台放得更靠边一些,长得也和别的烛台一模一样,洁白的支架上是古铜色的小托盘,托盘里的油灯跳跃着冒出幽暗的火光。   “是是是又是自己动的,怎么它们见我们这么多人都不动,就见你动?”杜渐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是迪士尼公主吗,还一堆蜡烛碗碟围着你又唱又跳的?”   付一笑看不下去了:“这里毕竟是魇境,什么诡异的事都可能发生,你这样说她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可能就是她灵感高感觉到了,说不定是线索呢,分享出来也是好事。”   杜渐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哎,是。就是老这么神经质一惊一乍的,真的会弄得人神经衰弱。”   房薇似乎也有点生气了,一言不发地在一边擦眼泪。   小情侣吵架,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装作不知道。   舟向月道:“不瞒你们说,刚才我好像在那张毡毯上看到了一张大脸。圆圆的。那——么大。”   他微微一皱眉,“不对。”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张毡毯边,刚才祝凉就是掀起它盖在了房薇着火的衣服上。   挂毯落回墙上的时候,舟向月看到了那张圆圆的大脸,不过没有五官。   他一用力,又把厚实的毡毯掀起一角,头伸进去,立刻传出了闷闷的一声:“这里面有个洞哎。”   此话一出,几人都过去掀毯子,只见毡毯后面果然有一个漆黑的洞,洞里一片昏暗,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风,似乎是与外界相通的。   洞里很狭窄,只能勉强让一个人爬进去。   “看起来很像是藏了宝贝的洞,”舟向月笑道,“有没有人想进去寻宝啊。”   没人想进去寻宝。   虽然这个洞或许真有什么线索,但在情况未明时,这种幽深逼仄前方又未知的存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还是先往上走走看吧。   他们在这一层转了一圈,能看到上下楼层之间每隔大概三分之一圈就会有一架木楼梯相连。   楼梯很陡又很狭窄,上面是窄窄的一道小门,一次只能有一个人上去,郁归尘还得压低身子缩起肩膀才不会碰到两边脏兮兮的木板。   木质的阶梯已经有些朽坏,踩上去吱嘎吱嘎的,每走一步都会掉落一层木屑和土渣。   舟向月跟在郁归尘后面走上三楼,前脚还没踩上三楼的地板,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楼梯直接在他脚下塌了!   失重感骤然袭来,下一刻就被一把拉了上去。   郁归尘猛然把他拎上去,为了保持平衡自己也倒退了一步。   等到他稳住脚步,透过面前人的肩膀再往下看时,却发现那里原本搭着楼梯的开口竟然消失了。   地面上干干净净,铺着一块漆黑的地毯。   这是一个新的房间,房间里和下一层一样铺满了地毯,靠墙放着的长桌不再是下一层的朴素样式,而是多了许多精美的纹样。   长桌上的烛台也更加精美,之前是古铜的灯托,现在则多了金银包边,还镶嵌着玛瑙与绿松石。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原本挂着毡毯的地方,换成了一幅幅的壁画。   壁画以红色为主体,画着一圈圈重叠的方圆图案,中心有各色神像,也有许多歌舞的人等等场景,精美绝伦。   似乎越接近曼陀宫主所居住的真言殿,房间里的装饰就越豪华。   两人仔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任何能下到第二层的楼梯口。   上下楼层之间的楼梯仿佛凭空消失了。   舟向月道:“看这样子,好像是想把我们分开各个击破?就算找到方法回去,估计也找不到他们了。”   郁归尘点点头:“我们继续往上。”   舟向月也赞成这一点。   既然知道了曼陀宫主血明王就在顶层,这个宫殿又是依山而建层层向上的构造,魇境几乎是明示让他们不断往上,谜底就在最顶层。   于是他们没有废话,准备去找再往上的阶梯。   曼陀宫里不同楼层之间的阶梯并不像其他大部分建筑那样上下贯通,而是错开的。   比如第一层通往第二层的楼梯在第一个房间里,第二层通往第三层的在第三个房间,第三层通往第四层的在第六个房间……目前还没有发现规律,不过总之,无法通过楼梯径直爬到最顶层。   舟向月心想,这防火压力挺大的,不过墙壁结构都是石头做的,或许会好一点。   郁归尘这么团火在旁边,他好像有点危险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隐约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郁归尘也皱眉道:“好像有声音。”   地面怎么会传来声音?   底下有人?   他一把掀开了地面上的黑色地毯。   只见他们脚下的地面是真正的地面,但旁边竟凹下去一个深深的漆黑的方洞,就像是一个地牢,上面纵横交错地排着木条,支撑着上面的黑色地毯。   下面一层难道不是第二层么?怎么会出现这么深的一个地洞?   刚才他们从楼梯上来,可以看到地板的厚度,里面绝对不可能隐藏这么深的一个洞。   不过这也映证了他们的猜想——即使下去,他们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曼陀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构造?   地毯一掀开,那种隐约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   “救命……”   漆黑的地牢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救救我们……” 第183章 彼此(2更)   漆黑松软的地毯底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地牢。   舟向月在一边看着,郁归尘下去了。   地牢里面有凝固的血迹和朽烂的刑具,有几具干枯的尸骨,还有一个遍体鳞伤的瘦弱少女。   少女被救上来时,还念叨着让郁归尘把和她一起的姐妹也救上来。   郁归尘沉默了一下,“她们已经死了。”   有的已经死了很久,尸体已经干瘪;有的似乎死了才几天。   她们的尸体都没有了血。   少女一愣,眼泪从她茫然的大眼睛里流下来。   舟向月给了她一点吃的,她吃得很慢也很艰难,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   她一边吃,一边用小鹿似的惊恐的眼睛看向他们,许久之后才低声问道:“你们是谁?”   舟向月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们是好人。毕竟都把你救上来了。”   虽然他不一定是,但和郁归尘在一起,四舍五入就算是好人了。   少女身上穿着单薄破旧的长袍,露出的脖颈和手腕上都有着或新或旧的伤疤,瘦得骨节突出,吃完饭坐在那里把下巴往膝盖上一搁,几乎让人觉得她尖尖的下巴会把膝盖硌痛。   舟向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愣,轻轻咬住嘴唇:“……我叫梅朵。”   梅朵和地牢里的另外几个尸体,都是曼陀宫主的奴隶。   她们出生在曼陀宫里,从来没有走出过山谷,一直在这里豢养着。   “曼陀宫主长什么样?”舟向月问道,“听说他青面獠牙的。”   梅朵一抖,抿唇道:“那倒没有,他……长得挺好看的。”   她怯怯地看向他们:“你们要去找血明王吗?”   舟向月反问她:“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梅朵小声道:“他住在最顶层的真言殿。上去了,就能见到他。”   和之前侍者的说法一样,看来这大概是境中人的标准答案了。   梅朵又想了想,欲言又止。   舟向月:“怎么了?”   梅朵道:“……越往上走,就会见到越多的般若绘。一定要小心般若绘。”   舟向月一头雾水:“般若绘是什么?”   梅朵解释道:“曼陀宫里的画,基本都是般若绘,是修行至圆满的般若师画出来的有灵性的画。”   舟向月明白了:“那些壁画?”   那还真不少,底下两层没有,但这一层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   梅朵点点头:“不只是壁画,是所有的彩色的画。所有的般若绘都会描绘一个神灵或是一个故事,有的神灵是庇佑的寂静相,有的是降魔的忿怒相。如果遇到了忿怒相的神灵,一定要赶紧逃跑。”   舟向月笑起来:“不是降魔的吗?我们又不是魔,为什么要逃跑?”   梅朵咬着唇怯怯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还没等舟向月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又低低地补充道:“……不然你们不会救我。”   两人了然。   在曼陀宫里,人不一定是人,还可能是其他人的财产——梅朵就是曼陀宫主的财产。   他对自己的财产做任何事情都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这里的人,会对此习以为常。   梅朵说:“这里的神灵众多,都是般若师请来守护曼陀宫的。虽然很多般若绘已经沉寂,但也有忿怒相的神灵会对有威胁的外来者显灵镇压。所以……你们要小心。”   舟向月点点头:“好,谢谢你提醒。不过你是不是说还有的般若绘是描绘一个故事?那种般若绘会怎么样?”   “有故事的般若绘……”梅朵好像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知道一些曼陀宫最深处的秘密。或许它们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舟向月又问了问诸如宫殿的构造、侍卫的规模和分布等等问题,但梅朵所知道的基本都是听来的一些情况,自己也并未见过曼陀宫的全貌,很快就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郁归尘忽然问道:“血明王平时会离开真言殿吗?”   梅朵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应该……会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有时候会见到宫主狩猎后留下的猎物,会有人收走去做加工,所以我想应该会的。哦,对,你们要是遇到宫主,也一定要避开……”   “那你在外面岂不是挺危险的?”舟向月问道,“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郁归尘微微皱了皱眉。   梅朵浅浅地笑了笑:“我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去。曼陀宫里有一些密道,藏在挂毯或者悬挂的般若绘后面。我只要躲进去,就不会被发现了。”   原来之前他们在挂毯后面看到的那个洞是奴隶们的密道?   既然她自己这么说了,看来是不想和他们一起走的意思,舟向月便也没有强求。   他们一起走进了下一个房间,看到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神像般若绘,画布是毛毡的材质。   整幅画色泽明亮,神像背后挤满层层叠叠的祥云和花卉,是个姿态安详的寂静相。安全。   梅朵掀开这幅般若绘,只见后面也有一个不算宽阔的洞口。   她又向两人道了谢,瘦小的身躯钻进了那个洞口,刚刚好合适。   毛毡重新垂落在墙面上,将洞口遮盖得严严实实。   “般若绘听起来是个挺神圣的东西,估计平时也不会有人去动,”舟向月若有所思道,“在后面藏密道还挺聪明的,像老鼠挖洞一样。”   郁归尘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只是应了一声。   这个房间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   这一层的人似乎比下一层要少许多。   他们走进了下一个房间,几乎是刚一进去就看到墙壁上是一幅巨大的忿怒相神明壁画,墨蓝的底色上是大片大片血色的火海,火海中三只眼睛的神明怒目圆睁,张开的嘴里露出獠牙,相貌凶恶。   舟向月正想探出头看清楚这是哪个神灵,就被郁归尘一下子挡在了前面,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只能踮起脚看。   ……嗯,还是个不认识的神灵。   舟向月心想,曼陀宗供奉的神灵也太多了,不知道会不会遇见他自己。   要是真的碰见了忿怒相的自己,万一真的显灵了,不会发生什么露馅吧?   他胡思乱想着,片刻过去,这幅画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舟向月道:“梅朵不是说很多般若绘已经沉寂了吗,大概就是画里能够召唤神灵的力量已经耗尽了?这幅估计就是,没什么危险了。”   郁归尘点点头。   既然没什么危险,舟向月也就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   这幅般若绘是直接画在墙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的颜料斑驳脱落,露出底下不同于旁边的颜色。   ——咦?   舟向月忽然发现,脱落的地方露出来的颜色,似乎也并不是墙壁本身的白色。   是明亮的绿色,另外涂上去的。   就像是以前在墙上画了一幅壁画,然后又用另一幅把它遮住了一样。   舟向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一抹鲜亮得与旁边格格不入的色彩。   谁知手指触碰到墙壁的瞬间好像触及了水面,他忽然间穿过一道无形的虚幻屏障,仿佛有朦胧的铃音响起,像梦一样覆盖了整片意识。   ……   “醒醒,开始了。”   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在推他的胳膊。   “……知道了。”   舟向月嘟哝了一声,睁开眼坐了起来。   今天是般若画院的第一堂课,虽然他对于能不能成为一名般若师没什么执念,但第一堂课就被抓到睡觉似乎不太好。   幸好他有一个上课认真听讲的同桌,可以及时叫他起床。   他坐在一个宽阔的大房间里,这里摆着一排排桌椅,桌椅前坐满了看起来大约不到十岁的孩子们,桌上堆着一摞摞绢布与纸,还有一大堆或粗或细的笔。   所有的孩子都穿着红色的交领长袍,领口与袖口都点缀着一圈绘有符文的黑色边缘,腰间也是同样绣着神秘符文的宽大黑色腰带,长袍从头包裹到脚,很是庄重。   舟向月偷眼看了看自己旁边的小男孩。   郁归尘端端正正地坐着,侧面能看到他饱满的额头、立体的鼻梁和长而翘的睫毛,他的目光很认真地向前看,没有注意舟向月瞟向他的目光。   所有的孩子都穿着一样的长袍,他就穿得格外挺拔好看,还多了一分贵气。   来教他们的般若师走到所有人前面,开口道:“欢迎大家来到般若画院,踏上成为一名般若师的漫长修行之路。”   “大家年纪还小,可能不理解般若绘的深邃含义。不过,可以先告诉大家,真正的般若绘,是依靠心的眼睛而不是用肉.体的眼睛画出来的。”   “般若绘的学习将会是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这也是修行的过程。随着你的绘画技法不断纯熟,修行的境界不断深入,画出来的般若绘就会越来越美丽,最终臻于化境。”   “大家将会在九年后的十八岁时迎来大圆满礼。大圆满礼时,修行境界最高的的般若师将会获得绘制最为名贵的须弥绘的资格。”   “祝愿各位经过漫长的修行,达到圆满境界,画出极致美丽的般若绘。”   “今天是大家正式开始般若绘修行的第一天,需要一起祭祀敬神。今年新鲜的祭品已经送到,有灵玉、灵盖与灵径。”   “现在,大家站起来,闭上眼睛。”   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各自的桌子后面。   舟向月悄悄地瞥了郁归尘一眼,发现他乖乖地闭上了眼,就偷偷伸出手去,迅速无声的把他的椅子往后拖了拖。   随即规规矩矩地站了回去,一副虔诚地站好闭眼的模样。   他听到了清脆的敲击声和仿佛生肉扔进火里的噗嗤轻响,隐约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心想老师这是在用祭品敬神。   别的孩子都静静地闭着眼站在原地,他则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老师手中是一个银盆,银盆里有暗色的炭火。   他手上动作极快,随着银刃飞快的闪动,一截截祭品掉进了银盆里,是红色的。   每掉进去一截,就会再次发出那种湿润冰凉的东西与炭火接触的轻微噗嗤声。   一股又一股轻烟随之从银盆中冒出来,在空气中弥散开一种甜腻的香气。   另一个老师从旁边经过,舟向月立刻闭上了眼。   可能是因为孩子们还太小,老师迅速地独自完成了敬神祭祀,随后就让他们睁开眼、坐下,直接开始上第一堂课。   郁归尘坐下之前,居然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被拉开一截的椅子。   他瞥了舟向月一眼,舟向月立刻挪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郁归尘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把椅子拉回来坐下了。   “学习般若绘,首先要打好基本功。我们今天就从最基础的临摹神像度量经底稿开始,熟悉曼陀宗所有神灵的基础画法。”   老师开始给孩子们分发一沓沓的画稿,都是各个神像的标准画法。   舟向月颇有些新奇地看着那些画稿中一尊尊形态各异的神像。   有的丰腴,有的消瘦,有的姿态婀娜,有的肌肉虬健。   在那一大沓画稿之中,他忽然看见了一张神像。   是倚石侧坐的姿势,红色长袍自然垂落,一手指尖拈着一枚铜钱。   神像的脸是那么熟悉,就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另一个他自己……   舟向月猛然清醒过来。   他不是般若画院的新手般若师,他不是九岁的小孩。   他和郁归尘一起在曼陀宫的魇境里,刚才似乎碰到了一幅隐藏在外层壁画之下的般若绘。   然后就成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被套上全然不同的模糊记忆与身份,在这个梦境一样的地方,以为自己要学习般若绘。   这个魇境当真厉害,居然连他和郁归尘被吸进这个幻境时都失去了原本的记忆。   舟向月直到看到自己的神像,才回想起了真实的记忆。   周围的画面依然没有变,他旁边的郁归尘还是九岁的模样,乖乖地从那一大沓画稿里抽出一张,就准备开始临摹了。   ……他还没醒。   舟向月忽然一把抽走了郁归尘拿出来的那张画。   “你……”郁归尘看向他,小小的眉毛微微皱起。   舟向月一下子绽放出笑容,把自己面前的画稿拿起来,放在郁归尘面前。   正是他自己的那张画像。   郁归尘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又低头去看自己面前新换的这幅神像。   舟向月笑眯眯道:“这张好看,这张给你画。” 第184章 彼此   舟向月觉得这个幻境真不错,因为九岁的郁归尘真的又乖又可爱。   他虽然不理解舟向月为什么要换掉他的画稿,但也没有与他争辩,就开始认认真真地画画。   郁归尘小朋友画画的时候,坐得很端正,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下的画纸,浓密的眼睫垂下,随着他目光移动而微微抖动。   让舟向月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在血生花魇境里作为药骨把郁归尘药晕过去的时候,曾经偷偷摸过他的睫毛。   感觉又细又软,手感很好。   唔,现在年幼版郁归尘的睫毛看起来更细更软,手感应该更好。   不过按照自己在这个幻境里的记忆,他们好像不太熟。   舟向月决定有礼貌一点。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用细白指尖敲了敲郁归尘拿着笔的左手手背。   郁归尘手一顿,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   那双成年后过于冷厉又被金色覆盖的眸子,现在黑是黑白是白,干净而清澈,还有一种孩童特有的圆润可爱。   下一刻,舟向月径直向他的眼睛伸出手去,郁归尘下意识闭上眼躲了一下。   眼睑感受到冰凉的手指压弯了睫毛,还蜻蜓点水一样碰到了薄薄的眼皮。   郁归尘皱着眉睁开眼时,看到旁边的漂亮少年笑得眼睛弯弯:“没事,就是想摸一下你的眼睫毛。”   “……”   郁归尘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颇有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他什么都没说,就是坐到了椅子的右边,坚决地与舟向月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然后不理他,径自埋头去画画了。   嗯,舟向月想,这个郁归尘小朋友似乎和他也不太熟,居然对他这么客气。   他们的情况应该都一样,并不是真的回到了自己九岁的童年,而是以现实中的状态“压缩”到了九岁,在这个幻境里有与之相符的记忆。   不过,郁归尘小朋友的眼睫毛确实软软茸茸的,摸得指尖痒痒的。   这个时候,其他孩子们也都拿到了画稿,纷纷开始画画。   临摹底稿需要用尺规精密地打线、标记点位,然后勾画线条,力求精准不出错。   枯燥乏味,十分考验耐心。   舟向月最缺的就是耐心。   尤其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真的是一个在画院求学的孩子,而只是在幻境之中,就更不耐烦画这种费眼睛费工夫的东西了。   沙沙,沙沙沙。   教室里一片安静,孩子们都在埋头画画。   舟向月装模作样地用尺规在纸上画了些点线,就开始偷偷地左顾右盼,观察周围其他画画的孩子们。   他想,这个幻境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就像梅朵说的,有故事的般若绘知道一些曼陀宫最深处的秘密,或许会告诉他们这个秘密。   这个幻境大概就是那个“秘密”。   秘密可能是关于般若绘的,也有可能是关于里面的人的。   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   他注意到所有的桌子都是两人一张,每个人都有同桌。   除了郁归尘之外,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是陌生的面孔,所以大概不是境客,而是原本就在魇境中的人。   根据他被安上的那种小孩子的模糊记忆,这里的大部分孩子身份都是曼陀宫主的养子养女。   比如,在他们旁边的桌上坐着的两个小女孩。   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妹妹叫格桑,姐姐叫钩吻。   虽然是双胞胎,但两人看起来并不像。   坐在左边的双胞胎妹妹格桑身上的衣服崭新得闪闪发亮,黑亮长发用彩色的丝带编成两根精致的麻花辫,小巧的耳垂上戴着红宝石耳坠,是一个十分甜美的小女孩。   不时有其他的小男孩偷偷地瞄她,而她有时察觉了这种试探的视线,嫣红的小小唇角会悄悄翘起。   坐在右边的姐姐钩吻身上穿的衣服和妹妹的一样,但却有些脏,而且皱皱巴巴的。她头发干枯凌乱,松松垮垮地在背后扎成一个潦草的马尾辫,耳坠也只戴了一只,在旁边从头发丝精致到脚的妹妹面前,显得灰头土脸。   两人都低着头在画画。   舟向月看了看格桑的彩色小辫子,又回过头看了看郁归尘。   小少年的头发简单地挽起,没有一丝装饰。   他有点蠢蠢欲动,想给郁归尘扎个格桑那样有彩色丝带的小辫子。   眼看老师快走到这边了,他才赶紧低下头,像其他人一样画画。   只是画着得心不在焉,心思总是忍不住跳到怎么才能骗到郁归尘同意他给他编个小辫子。   可惜一直到这堂课下课,他也没想出来。   感觉郁归尘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虽然舟向月画得很没有诚意,但毕竟他现在已经是成年人的心智,随便画画也能在初学的作品里看起来过得去了。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挑中了郁归尘和格桑的画作为范本,给所有孩子展示。   不得不说,他们画的确实最好,和其他孩子一比差异明显。   老师展示完之后,又走到钩吻的桌前,把一张画往她脸上一扔,劈头盖脸道:“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钩吻瑟缩了一下,那张画轻飘飘地从她的脸颊边划过,飘落到地上。   许多孩子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看到那张画后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嫌弃的“咦”声。   舟向月看到那张画上画满了或疏或密的黑点点,就像是画了满纸的蚂蚁。   确实有点瘆人。   老师满脸嫌恶:“你和你妹妹一起学习般若绘,怎么就不能向你妹妹学学?她学得又快又好,你笨就不说了,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努力,总画些乱七八糟的恶心东西?”   “你阿嬷跟我们说过你是个特别讨人厌的小孩,要对你严加管教。像你这样的小孩,是会下地狱被拔舌头扔进油锅煮的!”   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钩吻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才下课。   一下课,舟向月刚往郁归尘身边靠了一点,却见他跟躲瘟疫似的一溜烟出去了。   舟向月哑然失笑。   他差点忘了,小时候的郁耳朵比较害羞,刚才怕是用尽了全部的礼貌才没有在课上就把他踹出去。   他正想去追,忽然看见旁边的小女孩钩吻佝偻着肩膀,弯下腰刚想捡起那幅扔在地上的画。   手指差一点点就要碰到那幅画时,画突然被一个小男孩抢走了。   他高高扬起那幅画,就像扬起一面旗帜一样,一边做鬼脸一边夸张地大笑道:“钩吻又在画脏东西了!”   钩吻的肩膀在抖,她咬着牙道:“还给我!”   她伸出手想去抢,那个男孩子一下子跳过一把椅子,尖叫道:“别碰我!你这个邋遢的脏猪!”   许多孩子在旁边拍手大笑:“脏猪又被老师骂喽!”   “谁叫她又在画那些恶心的东西!”   “而且还不爱干净,身上总是有种臭臭的味道。”   “我上课看到她玩虫子了!”   “噫……!!好恶心!”   舟向月原本已经准备站起来,忽然注意到钩吻的妹妹格桑紧抿着唇,径直转身出去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   这对姐妹感觉实在很奇怪,说不定和这幅般若绘的背景故事有关。   如果他干扰了,会改变原有的进展。   话说回来,既然人家妹妹都没说什么,他又能做什么呢。   毕竟他画得也很糟糕。   此时教室里十分热闹,孩子们大声嘲笑着钩吻,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把她的画揉成了一团,像抛接球一样扔来扔去。   舟向月也没有闲着,干脆找后座的孩子问了问钩吻的事情。   钩吻和格桑是双胞胎姐妹,可格桑是受所有人欢迎的漂亮小姑娘,钩吻却很惹人讨厌。   她整天脏兮兮的,身上有股臭味。   喜欢做一些很奇怪又很恶心的事情,比如很喜欢玩虫子,经常有人看见她拿着蜈蚣、蝎子或是花花绿绿的毛毛虫玩。   据说,她还会偷偷去看那些流浪过来的异教徒用虫子的邪术,还很喜欢。   最重要的是,老师不喜欢她,她阿嬷也不喜欢她。   孩子们最会看大人的脸色,这么一个不被大人喜欢的小孩,他们自然也会旗帜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厌恶。   这时,一个叫多吉的小男孩趁钩吻去追自己的画打开了她的小布包,尖叫一声:“她又养了毛毛虫!”   “啪”的一声,一只小瓦罐在地上摔碎了。   随着周围孩子们的尖叫声,一股恶臭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舟向月看到碎成几片的瓦罐里露出一滩软烂的肉泥,缓缓渗开一片诡异的墨绿色液体。   钩吻不再去追她的画了。   她走到自己被摔碎的瓦罐边。   她潦草束发的头绳不知何时跑掉或是被人揪掉了,枯草一样毛糙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   她死死盯住那个刚刚摔碎了她的瓦罐的小男孩,目光阴毒无比:“你会付出代价的。”   多吉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着,一瞬间背上竟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随即恶狠狠道:“你敢威胁我?我告诉老师!”   多吉把钩吻的布包往窗外一扔,布包径直从空中坠落了下去。   般若画院在曼陀宫的山腰之上,要下去捡得爬半天山。   钩吻看着她的包从窗外坠下,目光又看回多吉身上。   她就这么死死盯着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多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你想干什么?你……”   钩吻忽然猛力一推,把他的桌子掀翻了。   桌上的几沓画稿和尺规、笔散落了一地。   多吉暴跳如雷:“你个下地狱的脏猪!”   钩吻却转头就跑出了教室,留下满教室一片混乱。   舟向月想了想,也追了出去。   外面是玻璃一样湛蓝澄澈的天空,山谷里响着呜呜的风声,谷底那根高耸的石柱上缠绕着彩色飘扬的丝带。   和现实中的曼陀宫一模一样,也像现实中的曼陀宫构造一样复杂。   舟向月也不知道钩吻跑到哪里去了,他转了两圈,彻底迷失在迷宫一样的曼陀宫里。   最后,他不得不用上了占卜的手段,才在谷底那层房间的一个拐角处找到了钩吻。   小姑娘侧挎着她沾了泥土脏兮兮的布包,蹲在隐蔽的墙角,低着头。   舟向月走过去,“钩吻,你……”   钩吻猛然回过头,满脸戒备。   舟向月本来是想安慰几句的,结果忽然看到她面前那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点,脱口而出:“你也喜欢玩蚂蚁啊?”   钩吻一愣,脸上戒备的神情凝固成了一片茫然。   舟向月觑着她的脸色,走过去和她一起蹲下来:“我也喜欢玩蚂蚁。哇,你这里蚂蚁好多啊……咦,它们在干什么?”   凑近了之后可以看清,地上洒了一滩蜜糖,周围围着密密麻麻的蚂蚁。   而在旁边干净白漆覆盖的一小片地面上,几只蚂蚁徒劳地在原地挣扎,也有许多蚂蚁围在它们身边。   钩吻警惕地看了他片刻,冷冷开口:“我发现如果蚂蚁断了脚,别的蚂蚁会把它们救走,就像知道它们是同伴一样。”   “所以我拔掉了这几只蚂蚁的脚,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别的蚂蚁才会认不出它们。” 第185章 彼此   “蚂蚁终究只是虫子罢了,”钩吻垂着眼淡淡地看向那些蚂蚁,“它们似乎是靠气味来分辨同伴的。”   “如果我扰乱了它们的气味,它们就不再会去救那些断了腿的蚂蚁,那些蚂蚁就只能在原地等死了。”   舟向月蹲在她旁边,两人一起看着地上惊慌失措到处乱爬的蚂蚁。   沉默半晌之后,钩吻转头看他:“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舟向月捡了根小树枝,这里捅捅那里戳戳:“我也喜欢玩蚂蚁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钩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又是一阵沉默,她微微勾起唇角,“我可以随意对待这些蚂蚁,让它生,让它死,让它走上离家越来越远的路,让它失去一条腿、两条腿。就像是神灵一样,我想给予它们什么样的命运,它们就得接受那样的命运。”   舟向月微笑起来:“我也喜欢。”   就在这时,格桑的声音从他们后面传来:“姐姐,阿嬷来接我们了。”   舟向月回过头,看见格桑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开眼。   钩吻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两个小女孩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舟向月站在原地没动。   走到一半,格桑回头看了一眼。   看见舟向月依然注视着她们,她飞快地转回头去,抿了抿唇,脸微微红了。   舟向月等她们走远了,才跟着走了出去。   没想到刚走到外面,就看到一个女人抬手给了钩吻一个耳光,大声叱骂道:“你把耳坠丢在哪里了?!”   钩吻摔倒在地,低声哭道:“我也不知道……”   她哭起来的时候瘦削肩膀缩起来一抖一抖,整个身子缩得小小的。   这时才能看出,哪怕她阴郁、孤僻、爱好古怪,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   女人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一把就把她耳朵上剩下的那只红宝石耳坠给揪了下来。   钩吻惨叫一声捂住耳朵,哭得更厉害了。   女人推了她一把:“还哭!你还有脸哭,你现在给我回去找!找不到今晚就别吃饭了!”   钩吻哭着回去找耳坠,女人还在后面骂:“怎么会有你这么肮脏又讨厌的小魔鬼?!你会下地狱的!”   格桑也被阿嬷发怒的这一幕吓坏了,她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舟向月回到教室里时,看到里面空空荡荡,孩子们都走了,钩吻眼睛通红地在找耳坠,左耳上还有星点血迹。   他看到过她耳朵上的那只耳坠,想来应该长得是一样的,就帮她一起找。   只是两人几乎仔仔细细找遍了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耳坠的踪影。   钩吻再也维持不住之前那种故作坚强深沉的模样,她开始掉眼泪:“我完了,阿嬷会打死我的……”   舟向月也无计可施,他现在就是个什么法术都用不了的小孩子状态,如果找不到钩吻的耳坠,也没办法变一个出来给她。   他开始觉得这幅般若绘的故事有点离谱——总不会是什么因为丢了一只耳坠引发的血案吧?   就在这时,教室门“吱嘎”被推开了一条缝,格桑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小壶:“姐姐……”   她忽然看到舟向月,吓了一跳:“呀,你也在啊!”   她精致的小脸微微涨红,向钩吻招手:“姐姐,你出来一下。”   钩吻看着舟向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去了。   舟向月坐在原地,等到两个小女孩都出去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缝后面偷听。   格桑把那只壶递给钩吻:“给你带的奶茶。姐姐,那几个蛊师……是叫蛊师吗?他们托我跟你说,他们今晚就准备走了。”   钩吻一下子呆住了,忘记了去接奶茶壶:“今晚就要走了?”   格桑点点头,把奶茶壶塞进姐姐手里:“我问了他们,能不能带你走。”   “你!”钩吻瞪大了眼睛。   格桑抓住她的手:“姐姐,他们说可以,但他们没法等了,今晚就要走。”   她的眼睛在夜里的灯火中闪烁着亮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你也不属于这里。姐姐,你走吧。”   钩吻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我跑不掉……”   格桑着急道:“符毯后面的暗道,你忘记了吗?只要能下到谷底,我帮你引开门口的人。那些蛊师说,他们会在山谷的那一边接你。”   她紧紧地握着钩吻的手摇了摇:“姐姐,只有今晚一次机会。你真的不想走吗?”   钩吻沉默半晌,终于哽咽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我想。”   钩吻重新推开教室门时,舟向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转过头来:“怎么了?”   两姐妹拉着手,钩吻擦了擦脸上的泪花,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我妹妹找到我的耳坠了。我们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   舟向月答应了,看着她们一起离开,之后偷偷地跟了上去。   只见两姐妹熟门熟路地避开曼陀宫里偶尔穿梭的人影,从一个挂毯后面钻进了后面的洞里。   这洞对成年人来说十分狭小,但小孩子钻起来却很容易。   舟向月一路缀在后面跟着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记住方向的,感觉上下拐弯地爬了半天,再从另一个洞里钻出来时,赫然已经是曼陀宫的山谷谷底。   谷底中央的石柱沉默地耸立在满天星斗之下,洁白的石块被星光照得明亮,仿佛直探入星河之中。   格桑压低声音对钩吻道:“姐姐,等下我先过去,把看门的人引开。你看准机会赶紧走,进了洞里,他们就看不到你了。”   钩吻点点头。   格桑转身正要走,突然被钩吻拽住了。   格桑疑惑道:“姐姐?”   钩吻含着热泪注视她片刻,忽然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妹妹,在她耳边轻声说:“格桑,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般若师的。”   格桑一愣,甜甜地笑了起来。   舟向月远远地看着她先出去了,没过一会儿,钩吻也贴着山谷的边缘悄悄往那边走过去。   可就在这时,有人拿着一盏灯火经过,叫了一声:“谁在那里?”   钩吻的身影一惊,飞快地往前摸去。   舟向月在一瞬间忽然想,会不会要离开这幅般若绘的条件,就是帮助钩吻逃出这里?   他立刻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往另一个方向一扔。   “谁!”拿着灯的人果然追了过去,钩吻小小的身影无声地隐入了黑夜之中。   拿着灯的人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念叨着“应该是老鼠吧”,走了。   舟向月在房屋后的阴影里藏了很久,看到格桑一蹦一跳地走了回来,又看到拿着灯的人来来去去走了好几拨,夜很安静,什么都没发生。   看来,钩吻是成功地逃出去了。   这小姑娘运气真不错。   他心里一松,也回去了。   在这幅般若绘的故事里,他和郁归尘似乎从外面送到曼陀宫的般若画院来一起求学的,是寄宿制。   他和郁归尘住在同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一张贴着三面墙的通铺,两个人都睡在上面。   舟向月蹑手蹑脚地摸黑回到房间里时,床上那个小孩子的身影似乎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面朝着墙,躺得离墙很近。   舟向月也躺到了床上,一钻进被窝里就打了个寒噤。   他深觉曼陀宫这鬼地方晚上可真冷,而且房间里居然也没有个火盆什么的。   他不由得抬头打量了郁归尘片刻。   小少年背对他躺得规规矩矩,仿佛面壁思过一样贴着墙,背后留出了床上的大部分空间,舟向月甚至可以在上面转一圈。   郁归尘白天规规矩矩束起来的头发此刻散落在脑后,映着黑暗中的一点亮光,像是柔软的绸缎。   舟向月白天时想给他编辫子的念头又起来了。   他心想,现在钩吻已经离开了曼陀宫,说不定自己这么睡过去,再醒来就离开这幅般若绘了。   那估计就再也看不到这么可爱的郁归尘小朋友了。   这么一想,现在就感觉有点舍不得。   不行,他手痒,得了一种没看见郁归尘扎小辫子就睡不着的失眠症。   于是,舟向月一边瑟瑟发抖地抱着被子,一边像只毛毛虫似的拱到了小郁归尘背后。   他先是把自己的被子又裹紧了些,确保不会漏风之后,才鬼鬼祟祟地伸出手捞起郁归尘散落在背后的黑发,轻轻地分成三股,然后半眯起眼睛,开始费劲地在黑暗中交错地编辫子——   面前的黑发忽然一动,丝滑的长发如流缎一般从他手中脱离。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舟向月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一暗,双手手腕被猛地抓住按在两边。   身上一重,小郁归尘竟然直接压在了他身上,按着他的手腕低声呵斥:“你干什么?!”   舟向月给他编的小辫子才编了三四个结,瞬间就丝滑地散开了,温热的长发落在舟向月颈侧。   舟向月吓了一跳:“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瞪大眼睛:“好哇,你装睡骗我是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猛力一掀,想把郁归尘掀翻到一边,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他牢牢按着,动都动不了。   舟向月震惊地想,怎么回事?!   他小时候明明还是可以和郁耳朵打架打得势均力敌的——   等等,他突然想起来,那时候自己比他大三岁。   ……所以现在两个人都是九岁的状态,他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舟向月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可是他现在只有小孩的力气,而郁归尘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孩,力气却很大。   而且舟向月自己把自己裹得跟个毛毛虫似的,只有两只手露在外面,现在郁归尘把他双手手腕都按在两边,又用体重压制住他的下半身,舟向月被被窝限制了发挥,就更挣脱不了了。   舟向月扭了半天扭不出来,声音放软了些:“放开,你弄疼我了!”   可郁归尘却不为所动,依然牢牢按着他,居高临下定定地盯着他:“你又在骗我。”   舟向月气得磨牙。   这个小郁归尘,怎么比小时候的郁耳朵难骗那么多?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舟向月忽然想起来——对付郁耳朵似乎还有一个杀手锏。   他猛然用手肘撑着抬起头,向郁归尘的脸凑去。   小少年躲闪不及,鼻尖上顿时“吧唧”被亲了一口。   他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手上按住对方的动作也不由得松了。   就在这一瞬间,舟向月猛然扭身而起,抱着郁归尘一个翻滚,转守为攻把他压在了底下。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郁归尘仿佛失身了一样惊恐呆愣的表情,微微眯眼,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凑到郁归尘耳边,一字一顿:“你记住,再敢那样压着我,我就再这样亲你。”   “下次,可就不是亲鼻子了。” 第186章 彼此   舟向月对自己的威胁所起到的震慑作用十分满意。   郁归尘小朋友显然被他的变态所震惊,甚至不敢再动。   终于被他放开后,他就默默地贴到了墙边。   原本郁归尘就已经给舟向月留出了床上的大部分空间,这下更是几乎整张床都可以供他在上面打滚了。   但舟向月偏偏不要睡在大床的中间,毫不客气地往郁归尘身边挤了过去。   曼陀宫的夜晚太冷了,从墙壁到床铺都是冰凉的,只有身边这人身上冒着新鲜的热气。   舟向月心想自己在现实中不敢欺负郁归尘,还要时时迫于他的威势妥协,所以现在要是不趁着他是个小孩子欺负回来,自己岂不是亏大发了。   反正醒来之后他说不定都不记得,就算记得也可以用自己变成了小孩子搪塞过去。   舟向月不知道的是,其实在这幅般若绘的故事之中,小郁归尘之所以一开始就靠墙睡,是因为他身边的另一位小朋友睡着了就会拱到他身边。   舟向月一向入睡迅速,睡眠质量也很好,而郁归尘则和他相反。   于是每次舟向月拱到他身边时,他要么还没睡着,要么立刻就惊醒了。   舟向月往他身上靠一点,他就往旁边躲一点。   再靠过来一点,就再躲一点。   往往最后还是躲无可躲地被他靠着睡了,而郁归尘则听着背后传来的轻而均匀的呼吸声,攥紧了拳头失眠。   舟向月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欺负小小的郁耳朵很开心,他身上很热乎,靠着睡很舒服。   一夜好眠。   一觉醒来,舟向月发现自己还在般若绘里没出去。   不过还是有了些区别——他发现郁归尘长大了一些,自己也高了一些。   睡过一晚上后,新的一段记忆出现在他脑海里。   三年过去,同一批在般若画院的孩子们都十二岁了。   舟向月不由得想,这幅般若绘里的时间跨度这么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等到去上课的时候,他发现三年前逃离曼陀宫的钩吻居然被带回来了。   听说她当初私自逃离,现在被抓回来,本来是应该重罚的。   但因为妹妹格桑替她求情,甚至愿意替她受罚,般若画院里才没有把她怎么样,甚至还让她回来继续学习般若绘。   格桑已经在这三年里成为了般若画院里最出色的学徒之一,老师十分喜欢她,或许是因此也对她执意要保护的双胞胎姐姐网开一面。   舟向月再次见到了钩吻。   三年过去,曾经总是手上沾着泥、衣服脏兮兮的小女孩像是变了个人。   她长高了许多,显出少女的模样,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有健康的红晕,头发扎成粗粗的辫子,和妹妹格桑一样漂亮,吸引了许多同学的目光。   只是她看起来依然不喜欢这里,看到教室里那些画具的时候瑟缩了一下。   但她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次逃掉了,沉默地回到了般若绘的学习之中。   老师在说话:“等到大家临摹基本的神像都过关之后,这一阶段就完成了,可以开始进入真正的般若绘创作学习。”   “要在十八岁之前依次练习染色、勾线、描金、开脸,然后在你们十八岁的大圆满礼上,成为真正的般若师。”   老师说话的时候,舟向月偷偷看向钩吻,看到她托着腮望向窗外,黑亮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灿烂的蓝天,有白鸟飞过。   “……影响一幅般若绘的灵性的因素有很多,除了般若师的修行境界、下笔时的虔诚与画技,画布和颜料的灵性也很重要。不过,在基础线稿还没学好之前,这些都还远着。”   “从今天开始,我会检查所有人的线稿,线稿必须过关,才能进入下一阶段。”   “钩吻,你已经画好了吗?”老师显然注意到了钩吻的心不在焉,走到她面前,声音严厉。   钩吻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却见格桑抬起头脆生生地答道:“画好了。”   格桑打开钩吻桌上的画夹,只见里面赫然是一张技艺相当纯熟的线稿。   老师一愣:“……行吧。”   舟向月轻轻挑起眉。   他看到过那张线稿,那明明是格桑画的。   而格桑又拿出了一张线稿,同样检查合格了。   舟向月心想,看来格桑给她姐姐也画了一幅,让她考核过关了。   不过,眼看老师接着开始挨个检查学徒们的线稿,舟向月忽然想到,他说“线稿必须过关,才能进入下一阶段”,或许是在暗示只有线稿合格了,才能离开这幅般若绘。   倘若是真的,那就有点麻烦了。   舟向月对自己的绘画天赋比较有自知之明,他只适合画两笔的小船简笔画。   更何况,他在这里从来就没有认真学过般若绘。   他凑到郁归尘旁边,压低声音:“耳朵,借我一张你的线稿好不好?”   郁归尘在低头画画,看都没看他一眼:“这是作弊。”   嗯,舟向月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他抱着郁归尘的胳膊晃了晃,软着声音道:“求你了,就借我用一小下下……我再也不在你桌子上乱涂乱画了。”   郁归尘抬起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每个人画自己心中的般若绘,我借给你才是害了你。”   就在这时,老师检查到了第一个线稿不合格的学徒,敲着桌子道:“线稿还没合格的人要当心了,上午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下午下课前,如果线稿不合格,就挨一顿鞭子。”   郁归尘拿着笔的手在纸上顿了顿。   舟向月伏到郁归尘肩膀上,拽着他的衣服可怜巴巴道:“耳朵耳朵,我错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你要是不帮我,我就要挨打了……我晚上再也不抢你的被子了,我贴着墙睡,给你睡大床。”   郁归尘被他拽得一晃一晃的,半晌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   舟向月道:“……就算你压着我睡觉,我也不亲你了!好不好嘛,求你了!”   郁归尘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笔。   他一用力甩开舟向月,冷声道:“不好。”   舟向月:“……”   这个郁归尘真是远远没有真实的小郁耳朵可爱,比石头还冷硬。   他都这么不顾形象地求他了,居然还不答应,太过分了。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好声好气求他不给,难道他就没办法了么?   郁归尘小朋友未免太小看他了。   一切比预想的更顺利,上午的课一结束,郁归尘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   舟向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外面,立刻把他的画夹拿到桌子底下翻开来。   第一张就是张合格的线稿,而且郁归尘还没给老师看过。   舟向月二话不说就把它抽走了。   第二张,正是刚才老师过来检查时,郁归尘合格的那一张。   底下还有许多张画稿,舟向月瞥了窗外一眼,确认郁归尘还没回来,就顺手往后翻了翻。   结果,他发现后面的线稿画的并不是度量经上的神像,而是形态各异的、没有脸的少年。   站着的、坐着的,斜靠着的,一只手托腮的,趴在胳膊上的少年。   线条柔软流畅,虽然寥寥几笔,却十分灵动。   咦?原来郁归尘这么认真的人也会开小差的。   舟向月想,没有脸大概是因为老师说过,开脸是般若绘最神圣的最后一步,要放到最后学。   到底是小孩子,没学过画脸,就不会画脸了。   他把郁归尘的画夹放回去,然后拿着他的画径直去找老师。   还真叫他猜中了,当老师说他的线稿合格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忽然一黑,他身体一轻,仿佛从周围的环境中脱离了开来。   舟向月像是从梦中醒来,看到郁归尘正在轻推他的肩膀:“舟倾?”   舟向月点点头,一脸迷茫:“我……好像做梦了。”   郁归尘道:“应该不是做梦,是进入了般若绘,只是记忆比较模糊。不过,出来后我拿到了四分之一境灵碎片,叫做【般若画院】。”   舟向月愣了一下,“我确实不太记得里面发生什么了,好像是有关两个小女孩的?”   他决定试探一下——在般若绘里面眼睛一闭一睁就过了三年,而被略去的三年正好是钩吻不在曼陀宫的三年。   这么看来,她很有可能是般若绘这个故事的主角。   郁归尘微微点玉岩屋头:“我也隐约记得。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他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没有什么别的了,我们继续往上。”   ***   付一笑警惕地打开门,走进了门后的房间。   之前他跟在所有人后面走过一扇门时,突然发现别人全部消失了。   他立刻去找,找过了一整层的房间,却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的半分踪迹,仿佛凭空人间蒸发。   付一笑想过,或许消失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因此他决定继续往上,但每进入一个房间,都会十分谨慎。   好在目前还没有遇到过危险。   这个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长桌上摆着洁白的烛台,火光幽幽。   他望向墙上时,目光忽然凝滞了。   墙上挂着一匹洁白的丝绸,上面画的不是彩色的画,而是黑白繁复的曼陀罗花纹。   上半部分是花朵状的曼陀罗纹样,而花朵的下半部分则化为一只蝴蝶,双翅下是连缀点染的珠串,宛若夜幕散落的星辉。   并不是那种传统的圆满中心对称的曼陀罗,看起来唯美而诡异。   付一笑脸色变幻,他见过这个花纹。   ——在不知愁的后颈上。   当年那个臭名昭著的丧魔虽然穿得随意,但一向只穿立领的衣服,衣领会遮住后颈,因此他后颈上虽然有这么张扬的纹身图案,却从未被人知晓。   直到付一笑为他收尸的时候,才惊惊讶地发现了他后颈上的曼陀罗花纹。   花纹覆盖在后颈命门之上,纤细稠密的繁花纹与苍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无比妖异。   付一笑心里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去查过很多资料,却从来没有查到过一样的符文,只知道这花纹长得很接近曼陀罗纹。   再加上不知愁已经死了,他就是再纠结,也只能放下。   没想到一百多年后,这个花纹竟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就像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从他的记忆中撕开一个幽深的黑洞,从里面伸出了魔爪。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别盯着看,小心疯掉!”   付一笑一惊转过头,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打开门走了进来,而他刚才在盯着那幅曼陀罗纹看,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他皱起眉,感觉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中年男人道:“这是曼陀宫的般若绘。只要是般若绘,都得离远点……虽然曼陀罗不会像有的般若绘那样直接出现危险,但看久了也容易发疯的。”   付一笑看着他的脸思索了半天,终于认出了他,顿时惊讶道:“白措?你怎么来了?”   白措正是带他们来曼陀宫遗迹的那位山民向导。   可他当时把他们带到山洞之前,明明离开了。   白措愕然道:“我认识你吗?”   付一笑感到有点不对劲,皱眉道:“不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吗?你不记得了?”   白措摇头:“我根本没有见过你。”   付一笑提醒道:“也就几个小时前吧,你开车带我们进了旁边的山谷,然后我们进了山洞来到这个山谷,你说三天后在下车的地方等我们。”   白措脸色猛然变得难看起来:“怎么可能?!”   “我和我媳妇走散之后,已经在这里困了好几天了,一直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187章 彼此   付一笑警惕起来。   虽然他总是记不住别人的脸,但眼前这个白措确实和他印象中的那位山民向导长得一模一样,从说话的语气到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区分不出来。   只是他满脸胡茬、衣服破烂,脸上还有很重的黑眼圈,有种神经紧绷久了的疲惫感,所以付一笑一开始甚至没有认出他来。   是白措在撒谎?   可付一笑与白措之前接触了几天,他就是个朴实而木讷的人。   而且刚才白措听他说自己认识他时,眼里流露出的难以置信十分逼真,看起来确实不像在撒谎。   当然,可能是演出来的。   但付一笑是见过演技天衣无缝、堪称撒谎成精的人的,和那人的那股机灵劲儿比起来,白措实在不像是能完成这种高难度伪装的人。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比如白措失忆了。   但这很难解释他为什么又进入了魇境里。   或者……这个白措是假的?   这个可能似乎靠谱一点。   在以前的魇境里,付一笑也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身边同伴被鬼替换的情况。   魇境里的鬼替换了同伴,目的无外乎就是几个。   给人提供误导信息,将人引入危险境地,趁人不备对他们出手,或者是引诱他们自相残杀。   付一笑既然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想了想,问白措他之前的经历。   根据这个白措的叙述,他几天和媳妇一起进山采药,结果误入了曼陀宫的遗迹,在这里被困了好几天,怎么都走不出去,食物也快吃完了。   这几天里,他曾经多次遇到般若绘的忿怒相神明,好几次差点死了。   付一笑给了他一点吃的,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是真的把食物都吃下肚了,心里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如果这个白措是鬼假扮的,那他似乎也没给什么误导信息。   而且看他这副吃相,难道……是真的?   白措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不能在一个房间里停留太久,停留久了也可能会出事。”   这倒是印证了付一笑之前的遭遇。他在一个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之后,一盏烛台忽然倒下来,烧着了他的衣服。   房间两侧有两个窄窄的门,付一笑想了想,没有去推白措来的那个门,而是推开了自己来的那个门。   门刚一打开,一道寒光骤然迎面袭来!   付一笑大惊躲避,心想这难道就是鬼的伎俩?通过影响他的判断,让他进入陷阱?   下一秒,一把点缀着星点落梅的洁白伞面“哗啦”一下在他面前打开,看起来纤薄脆弱的边缘无声无息地割裂了他的衣服,竟然比刀刃更加锋利。   若不是付一笑及时格挡,伞沿怕是已经切断了他的脖子。   同一时间,伞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是千面城的伞蝶:“这个是假的吧。”   “管他呢,杀了就知道是不是了。”   这是楮知墨。   付一笑刚想开口,瞬间就被伞蝶毫不留情的攻击给打断了。   那把看似柔弱的伞在她手中成为了杀人于无形的凶器,旋转产生的气流几乎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个密闭空间,就连每一道气流都带着冷冽的杀意,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付一笑被逼得连退几步,狼狈的闪避之后,不得不抽出了自己的剑,这才终于招架住了对面毫不遮掩的杀机。   他胳膊上青筋暴起,一边对打一边从咬紧的牙缝中道:“怎么上来就杀人啊!你们见过假的我?”   楮知墨在旁边“啧”了一声:“这个有点本事,难不成是真的?”   正要袭向面前的伞沿倏然一顿。   付一笑刚松了口气,就感到一片清雅花香拂面而来。   他心里顿觉不好,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竟眼前一黑,勉强坚持一瞬后就踉踉跄跄地歪倒在地。   等他倒在地上后,伞蝶和楮知墨对视了一眼。   “……这个好像是真的。”   紧接着,她们便看向了被这一幕吓得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白措。   “……那,你就是假的了?”   就在这时,白措忽然看向她们身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不见了?”   就在他们面前,付一笑晕过去倒地后,竟然瞬间消失。   仿佛被这个房间吞噬了一样。   ***   同一时间,曼陀宫的另一个房间里。   房薇和杜渐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在房间里歇息。   他们原本和翠微山的一行人同行,但刚才走过一段楼梯时,楼梯突然塌陷,他们先后掉了下去。   那些人竟然就抛下他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找他们,而他们也找不到那些人了。   没有办法,两人只好心惊胆战的继续在曼陀宫的一个个房间里摸索。   这个房间的陈设比较简单,墙上也没有挂着那些诡异的挂毯或是画,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地在这里松了一口气,想歇歇脚。   因为刚才闹的不愉快,他们在冷战。   杜渐在墙边试图透过窗户往外看,而房薇则靠在另一边的深红长桌旁。   没人说话,房间里一时十分安静。   房薇的目光从长桌上掠过,忽然发现长桌上摆的一只酒碗竟然不是空的。   这只碗的材质有点像是象牙,但微微泛黄,碗沿有着细腻的金银包边,上面还镶嵌着红宝石与珊瑚珠,精致而华美。   酒碗之中,满满地盛着一杯猩红的酒液。   那杯酒流转着烛火的幽幽光泽,仿佛蕴藏着星河一般神秘美丽的秘密。若隐若现的幽香传来,十分诱人。   房薇像是被魇住了一样缓缓伸出手去,拿起那只酒碗。   “你干什么?!”杜渐一回头,正好看见房薇将酒碗拿到了自己面前,顿时脸色大变地冲过来,“薇薇!住手!”   房薇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酒碗里璀璨如宝石的酒,将酒碗微微倾倒,猩红酒液便缓缓地向碗口滑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在碗中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血淋淋的脸。   仿佛没有了皮肤,脸颊血肉直接暴露在外,失去了眼皮遮挡的眼珠恶狠狠地盯着她。   房薇蓦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想尖叫,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   酒碗里血淋淋的脸像她一样张开嘴,却是在笑。   那张没有嘴唇的嘴里鲜血滴落,对她张大了嘴,露出黑洞洞空无一物的咽喉——   一股大力猛地将房薇手里的酒碗打落,酒碗掉在地上竟然“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啊!!!”   凄厉的尖叫声这时才从房薇喉咙里迸发出来,几乎能掀翻房顶,“有鬼!碗里有鬼啊!!”   杜渐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别叫了别叫了!你有完没完啊……真是有鬼也被你吓死了。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你自己看看,什么都没有。”   房薇在杜渐怀里泪流满面地发着抖,从他肩头看了一眼。   那只碗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而地上竟然干干净净。   没有猩红的酒液,也没有鬼脸。   房薇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她揉了揉满是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   的确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又看错了么。   房薇额上满是冷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杜渐从背包里拿出纸巾,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数落她:“当初是你说要来的,进来之后又一惊一乍。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想干嘛……”   旁边没有别人,房薇气得推了杜渐一把:“你既然这么嫌弃,干嘛还要来管我?”   杜渐无奈道:“你不是我女朋友吗?再嫌弃也是我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房薇眼泪又涌出来了:“我看你明明就是想分手了。”   杜渐哭笑不得,又抱住了房薇,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我怎么可能跟你分手呢,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啊。”   杜渐哄了好半天,房薇才终于委委屈屈地平复了心情,被他拉着站起来。   两人凑近去看那只摔裂的酒碗,这时才发现那只酒碗竟然是截取了上半部分的人头骨。   颅骨顶部雕刻着花纹,似乎是两具摆出舞蹈动作的恐怖骷髅,枯骨的双腿还从膝盖处勾在一起。   他们认识这个图案,是曼陀宗的神像。   因为头骨碗裂开成了几瓣,那两具相互倚靠舞动的骷髅也四分五裂地分开到了好几片碎片上。   看清这只人头骨碗的时候,房薇感到一股凉气骤然沿着脊椎窜上了头顶。   打破了刻有神像的头骨碗,会发生什么……?   杜渐的脸色也微微发白,他拉住房薇的手,声音微颤:“……我们快走。”   两人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房门砰地在他们身后关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因为这片安静,某种骨骼断裂的“咯咯”轻响就变得格外清晰。   只见那只头骨碗的几瓣碎片上,两个雕刻出来的骷髅缓缓地舞动了起来。   随着他们的舞动,碎片就像是某种活物一样蠕动、爬行,最后缓慢地拼在了一起,恢复成原本完好无损的样子。   下一刻,那两具骷髅裸露的牙床慢慢勾起了阴森的微笑,同时四只空洞眼窝里隐约现出鲜红的眼珠,缓缓向对方的方向移动。   最后,微笑着看向了彼此。   ***   舟向月和郁归尘穿过几个房间后,遇到了第一幅显灵镇压的忿怒相神灵般若绘。   周身青蓝色皮肤的凶神一手持剑,一手拿缚住长锁,脸上的三只眼珠露出凶恶表情,周身猛火炽然。   就在他们打开房门的那一瞬,熊熊火海从天而降,火舌迎面扑来,   郁归尘猛地转身,一把将身后的舟向月从半开的门里推了出去。   他紧随其后从门里退出来,然后重重关上门,瞬间切断了几乎要从门里蔓延出来的熊熊烈火。   舟向月反应不及,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只听他吸了一口冷气。   “你没事吧?”郁归尘赶紧上前两步,把他拉起来。   舟向月嘴里连连吸气,龇牙咧嘴地抬起一只手:“好痛……”   只见纤细洁白的手腕上迅速鼓起了一串鲜红燎泡,显然是刚才进入那个房间的一瞬间被烧伤的。   郁归尘脸色微沉,“冲水。”   他迅速用清水冲洗舟向月手上烧伤的伤口,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抹了药膏。   因为他自己主火,他一直担心自己偶尔会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伤到身边的人,所以烧伤药膏几乎是常年备在身边。   舟向月乖乖巧巧地让他给自己上药,抬着手一动也不动,像只被救助的怯生生的流浪小猫。   郁归尘小心地处理完了伤口,转身道:“我们进下一个房间,你离远一点。我先进,没有问题你再进。”   他说着就要去推门。   曼陀宫里的房间太多太复杂,在一个房间里也不能久待,要继续往上。   还未等郁归尘推开那扇门,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拽住了。   郁归尘正要回头,忽然浑身一僵——   身后的人抱住他的手臂,脸埋在了他背上。   “不要。”   他低声道。   “……别丢下我,我害怕。” 第188章 彼此   别丢下我,我害怕。   这句话像一根刺猛地挑开心底最深处最痛的伤疤,郁归尘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几乎听见自己浑身血液逆流向头顶的声音。   ……只是巧合。   郁归尘深吸一口气,强行平稳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低声道:“不会丢下你,你跟着我。”   刚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和其他人失散了,更说明现在两人不能分开,可能一离开彼此的视线就会走散。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却坚决地把少年抱着自己的身体推开来。   舟向月却像是敏锐地感觉到他想推开自己,像只八爪鱼一样扒得更紧了:“我真的害怕……我有种直觉,如果继续往上,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往回走好不好?”   郁归尘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我知道。但还有别人在魇境里,得把他们也带出去。”   “……好吧,”舟向月低声嘟哝了一句,妥协了。   他被郁归尘强行从胳膊上扒拉下来,结果转身就去抱郁归尘的腰。   郁归尘浑身都绷紧了,喉结动了动,声音微哑道:“……你好好说话,不要贴在我身上。”   舟向月一愣,抬起头靠在他肩膀边看他,眼中闪动着受伤的委屈神情:“为什么不行?”   郁归尘避开目光,继续锲而不舍地把他推开:“……这不合适。”   舟向月:“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又不是女的……”   郁归尘终于忍无可忍,抓着他不安分的手拧到一边:“你到底想做什么,能不能直说?”   舟向月“嗷”的一声痛叫,郁归尘下意识手一松。   就见他委屈巴巴地缩到了一边,不敢再扒到他身上了:“我错了,我没想做什么,就是好冷,越往上越冷……”   郁归尘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发现他真的在发抖。   抱着胳膊的手上纤细指尖都冻得发白了。   他心中顿时浮出一丝懊悔,怎么忘了他最怕冷。   赶紧把自己的外套给他套上,“我们快点上到顶层,破境之后就可以出去。”   他转身就要去开门,身后的人又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郁归尘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就听他小声道:“我就抓袖子,可以吗?”   要说的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   ……那就抓着吧。   郁归尘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打开了门。   一开门,他立刻警惕地看向房间里。   墙上没有画着神灵的般若绘。   但挂着一匹洁白的丝绸,上面画着一幅花纹繁复的黑白曼陀罗,上半部分像花,下半部分是蝴蝶。   诡异的是,白绸上溅上了一片鲜血,猩红的液体缓缓滑落,仿佛在黑白曼陀罗上割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染血的曼陀罗纹显得更加妖艳诡异。   舟向月如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这幅曼陀罗。   他攥紧了郁归尘的袖子,“这幅画给我的感觉,很像之前那幅有境灵碎片的般若绘。我试试看。”   他伸出手去,还未碰到画幅上,就被郁归尘拦住了:“我来。”   郁归尘的指尖碰到曼陀罗纹的刹那,感受到一种湿润而黏腻的触感,就像是新鲜的颜料。   那种梦境降临一般的幻象再度降临。   ***   舟向月发现般若绘里的故事是连续发展的。   上次他们进入般若绘时是九岁,离开时十二岁。   这次他们进入般若绘时,是十六岁。   郁归尘还是他的同桌,不过舟向月扫视一遍周围,发现了更多的熟悉面孔——付一笑、祝清、祝凉。   没有发现陈知之和何忍冬,她们大概还没有触发过般若绘。   他们的记忆也被般若绘里的故事覆盖了,彼此之间都认识,但只是同为般若绘学徒的那种认识,所有人里依然只有舟向月是清醒的。   他看着这几人都在吭哧吭哧地学画画,决定暂时不要叫醒他们,毕竟他也不知道在般若绘里没有达到离开的条件时,强行叫醒会发生什么。   不过,有件事比较有意思——   所有人都是两两同桌,祝清和祝凉同桌,唯独付一笑的同桌居然是个纸人。   还是个漂亮的纸姑娘,穿着旗袍、拿着纸伞端庄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完全全只是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但付一笑自己,包括其他所有的老师和学徒,所有人都像在梦游一样,没人觉得这诡异的一幕有什么不对。   舟向月心想,笑哥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很显然,会在般若绘里同桌的人彼此之间都是有密切关系的。   不知道付一笑和这个纸姑娘有什么密切的关系,简直让他好奇得睡不着觉。   再次进入这个幻境中,舟向月原以为般若绘里的自己怎么说也学了这么多年,画工应该已经可以了,所以他完全可以偷偷懒。   没想到这个被他占据了身体的“般若绘学徒舟向月”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下来,之前他离开时的画技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位显然已经把同桌治得服服帖帖,现在小郁归尘每天的作业都是别人的两倍,自己画的同时还得帮他画。   舟向月不无得意地心想,大概是上一幅般若绘结束时他开的好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次离开般若绘的条件可能又是要画出合格的画,估计比上次更难,不过他对郁归尘很有信心。   他们一起进入般若绘,郁归尘负责埋头苦画,他负责去探索那对双胞胎姐妹的故事,这很合理。   格桑和钩吻依然是同桌,曾经的两个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妙龄少女,尤其是格桑,明眸皓齿、笑容灿烂,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每每能吸引不少男孩子的目光。   而钩吻依然是那副阴郁沉默的模样,不怎么与别人说话,穿的衣服也依旧是陈旧打了补丁的,灰头土脸。   在曼陀宫里的几年,好像又把她眼中曾经有过的那种自由的光给消磨掉了。   不过,虽然别人包括她们的阿嬷依然不喜欢钩吻,但两姐妹现在似乎感情十分深厚,格桑也和郁归尘一样每次都会同时画两幅画,其中一幅作为姐姐钩吻的作业。   而钩吻则像舟向月一样神游天外,他们两个都是有人代笔就有恃无恐。   这天的课一结束,她就拿着布包离开了。   舟向月偷偷尾随着她,转弯抹角地穿过曼陀宫,竟径直下到了接近谷底的地方。   钩吻观察一下四周无人,侧身钻到了一个低矮的房檐之下。   舟向月想了想,偷偷地爬到了房檐上,看她在干什么。   钩吻爬到角落墙上的一个小洞边,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罐子。   随着她打开罐子,里面竟钻出一只黝黑的蜘蛛,径直顺着她的指尖爬到了她的手上。   钩吻非但不害怕,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舟向月心想,钩吻这是跟着蛊师离开了三年,自己也成了一个蛊师么?   怪不得她对般若绘都提不起兴趣了,毕竟画画哪有养蛊养虫子好玩。   钩吻和蜘蛛一起玩了一会儿,又把蜘蛛放回洞里,自己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来,靠坐在墙边开始画画。   舟向月费劲地瞧了半天,隐约看清她画的正是黑白的曼陀罗花纹,十分精致,和他进入般若绘之前伸手碰到的那一幅风格差不多。   钩吻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画画,舟向月盯梢也逐渐盯得无聊了,开始走神。   所以,钩吻是会画画的。   不仅会画画,而且似乎画得相当不错,只不过她似乎对般若绘兴趣不大。   进来前墙上的那幅曼陀罗,会是她画的吗?   说起来,他现在已经进过了不少房间,看到墙上的般若绘大致有两种风格,大部分的般若绘都是鲜艳的彩色,但也有少数像那幅蝴蝶与花的曼陀罗一样,只有黑白繁复的点线图案,就像是刺青。   两者风格迥异,但确实都在曼陀宫里公开展示,就好像只是风格不同的流派。   可是他们现在学习的般若绘,却只有那种上色的鲜艳风格,目前舟向月只见过钩吻一人画这种黑白的画风。   难道是孤僻少女逆袭把这种画风的般若绘发扬光大,在曼陀宫有了立足之地?   这是什么热血竞技故事,听起来就不像是会形成魇境的走向。   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一个清瘦如少年的身影,罩着斗篷,走进了这片狭窄的空间。   钩吻很专注地在画画,没有注意到他,他就伸出手颇为礼貌地在墙上敲了敲,那手指如细葱一般白而修长。   钩吻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人,随后便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她的眼中一瞬间迸发出亮光,把手上的东西一放,站起身来时还下意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嫣红嘴唇不好意思地抿了抿。   那人把头顶的兜帽一放,舟向月也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得愣住了。   ——这不是不知愁么?   此时的不知愁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着比钩吻还要小一点,眼如点漆、唇红齿白,昳丽面容美得几乎雌雄莫辨。   他微笑着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朵洁白带着露珠的曼陀罗花:“姐姐,我来看你。”   钩吻抿着嘴低头接过那朵花,捏在手里。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不知愁十分自然地开口:“姐姐,你比几年前更漂亮了。画得也更美了。”   钩吻脸上泛起了红晕,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那么会说话。论漂亮,我怎么能跟你比?”   不知愁笑道:“那不都是因为姐姐厉害么。”   要说是情侣,但两人间的氛围似乎又不太像,倒更像是姐弟。   两人在底下说说笑笑,舟向月在房檐上怀疑人生。   ……这真是他知道的那个不知愁吗?   不知愁该不会也被人用了什么夺胎换骨法,换了个人吧? 第189章 彼此   不知愁来找钩吻到底是想做什么,舟向月观察了很久也没得出结论。   不过,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这个般若绘的故事里,他似乎只是一个暂时的过客,在曼陀宫停留了一段时间,时不时会来找钩吻,每次必夸她的画画得好。   他在的这段时间,钩吻的心思就更不在般若绘的学习上了。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学到了上色和勾线,老师给学徒们讲解画布与颜料。   “般若绘所需要的一切都要干净圣洁,画布也是如此。上好的画布,还要柔韧、防水,适合颜料渲染,能最大程度地展现出般若师的技艺和颜料的珍贵与纯粹。”   “最干净圣洁的颜料来自珍贵的五彩羊,不过你们现在还不是成熟的般若师,使用五彩羊的颜料太过浪费,就先用普通的颜料练习。等到你们快要毕业参加大圆满礼的时候,才会开始用五彩羊的颜料。”   舟向月心想,五彩羊是什么神奇的羊?   五彩缤纷专门产颜料的羊?   他在曼陀宫里到处转过了,也没看到过这样闪瞎眼的羊啊。   可能是要出去打猎才能猎到的羊吧。   老师继续讲解:“基本颜色有五个,白色、黄色、绿色、蓝色与红色。般若绘中千变万化的色彩都是由这五个颜色延伸出来,上色的时候不仅要搭配色彩的视觉效果,更要发挥出色彩本身的力量。”   也是从这一阶段开始,老师不再要求他们完全按照标准度量经上的画法画神像。   “大家上色的时候要用心体会颜料的灵性与自身的灵性,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将自己心中的神灵画出来。”   “只有在最虔诚的心境下画出来的般若绘,才是具有灵性的般若绘。”   舟向月依然厚脸皮地蹭郁归尘的作业,同时继续关注不知愁和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动向。   身为钩吻的妹妹,格桑和姐姐最为熟悉,虽然钩吻有意隐瞒,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不知愁的存在。   她一开始吓了一跳,赶忙催钩吻让他走,怕他如果被别人发现,会给钩吻带来麻烦。   但当她看到少年的真容之后,当场就脸红了。   舟向月不由得感叹,可别被他无害的美貌所外表欺骗啊。   你知道你面前这位少年将来会有多凶残吗?比你们曼陀宫主的凶名还厉害。   当然,都得排在他自己后面,哈哈哈。   钩吻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格桑的心思。   格桑在打扮自己上花的时间更多了,会央求阿嬷给她用更鲜艳多彩的丝带编辫子,又把头饰和耳坠挑了一遍又一遍。   钩吻是没有阿嬷给她编辫子的待遇的。她也没有格桑那么多漂亮的首饰。   她曾经逃离了几年后又被抓回来,虽然因为格桑求情的缘故,她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大人们原本就不喜欢她,现在明显更加厌恶她。   而不知愁对她们两个都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宠溺。   这一天,钩吻原本约好了时间与他见面,但下课后却临时有事耽搁了。   等到她后来赶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格桑自己先来了,正在和不知愁说话。   格桑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呀?”   不知愁一挑眉笑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格桑俏皮地勾了勾唇角:“你总是来找她。”   她走近一步,神神秘秘道:“你知不知道,我姐姐喜欢那些有毒的虫子……我还见过一次,她把蚯蚓放进了一只罐子里,还有好几种虫子……它们就在里面自相残杀,那声音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吓死人了。”   “我知道,”不知愁微笑起来,“我也喜欢。”   “你……”格桑一愣。   钩吻心底泛起莫名的情绪,从后面走过去冷冷道:“格桑,你想说什么?”   格桑一惊,迅速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心虚:“姐姐……姐姐你来啦?那我先走了。”   钩吻脸色阴沉地目送她离开,没有说话。   等到格桑走了之后,少年上前一步,从她发间拿下来一朵不知何时掉在上面的落花。   他说:“姐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钩吻一愣。   她本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总会离开的。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心底却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钩吻垂下眼,低声说:“这就走啊……”   是因为格桑说的话吗?   可他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点点头:“别这么难过,我以后还会来找你的啦。”   钩吻勉强笑了笑,“嗯。”   少年又说:“你画的真的很好看。”   钩吻的笑意终于明晰了一些,有点羞赧道:“真的啊。”   少年猛点头:“真的!我觉得你真不用担心自己的画不合格,我偷偷在曼陀宫里转了转,你画的比那些挂在墙上的好看多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弧度优美的眼角微弯,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的话。   钩吻确实相信了他。   她不能阻止他离开,但在他离开后,她纠结了许久,终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第二天,钩吻没有用格桑替她准备好的画作为作业。   她鼓起勇气,交了一张自己的作品。   画的还是般若绘的神灵画像与传统图案——不过是用她自己的画法。   画在一块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人皮上。   老师也说了上好的画布要柔韧、防水,适合颜料渲染,她觉得人皮是符合这几点的。   她的画法,在人皮上的效果最好。   钩吻交作业的时候心下忐忑,心想她用的是方方正正的一块皮肤,只要自己不说,别人应该也看不出这是人皮。   没想到,老师在看到她那幅般若绘的时候,脸色骤变,竟直接扇了她一耳光:“你!你竟敢……”   这一耳光打得极重,钩吻踉跄倒地,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嘴里尝到了腥热的血气。   周围的一张张脸上满是惊恐又嫌恶的表情,好像有人在大声指着她责骂,但她听不清楚,只能听见尖锐凌乱的嗡鸣。   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空气。   电光石火间,钩吻眩晕地意识到那是曼陀宫里惩罚犯了大错的人才会用的鞭子。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可意料之中的凌厉疼痛却并未到来,反倒是一个温热的身体扑到了她身上。   有人紧紧抱住她,在大声地哭喊。   是谁?   钩吻费劲地睁开眼去看,但视线被泪水浸得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片凌乱的光晕。   鞭子撕裂空气的风声又响起来,似乎还伴随着混乱的尖叫声,但她却依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钩吻闻到了血腥味。   不是她嘴里的血腥味,而是随风传来的。浓郁而腥甜。   混乱、喧嚣、恐惧与愤怒在她心中掀起风暴,浑身血液也在风暴之中极速流转,发出刺耳的噪音。   在这噪音之中,她集中精力去听,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在哭喊什么。   “……姐姐!”   女孩挡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不要打我姐姐!”   ……   钩吻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味。   阿嬷坐在床边,但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旁边另一张床上的人。   钩吻稍微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声音,阿嬷顿时转过头来。   她看到她醒了,神情霎时从担忧转变为毫不掩饰的厌恶:“醒了?你好好看看,你把你妹妹害成了什么样!”   本来要挨鞭子的是钩吻,可格桑扑到她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替她挨了那几下鞭子。   因为格桑像疯了一样说什么也不放手,最后老师们也没有再打她。   毕竟格桑是他们最喜欢的学生。   但那几下鞭子在少女瘦削的肩膀和背上留下了狰狞的鞭痕,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腿上也有一道血淋淋的鞭伤,甚至抽断了骨头。   阿嬷向来喜欢格桑、讨厌钩吻,现在看着钩吻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仇人:“明明犯错的都是你,格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做你的妹妹?”   “……钩吻,你会下地狱的!”   钩吻从小被阿嬷骂到大,对她的责骂早就已经麻木,只能默默地等她发泄完怒火离开。   她挣扎着起身去看妹妹,发现格桑脸色惨白,往日嫣红小巧的嘴唇如今毫无血色,额角布满了细汗。   钩吻沉默许久,将妹妹落在颊侧的一缕碎发拨到她耳后。   “……姐姐?”   格桑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钩吻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嗯。我在。”   格桑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才确认了姐姐真的在她身边。   她抬起手,钩吻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住妹妹的手。   格桑虚弱地捏住她的手指,低声道:“姐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说那样的话……我不该那么说的。姐姐,你能不能原谅我?”   钩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格桑是在说她之前对那个少年说她喜欢虫子的事。   他才离开一天,钩吻却感觉他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   她眼睛发酸,低声道:“我没有怪你。”   沉默许久,又说:“你不该替我挡鞭子的。”   格桑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漂亮女孩,而她则没有人喜欢。   她挨一顿鞭子,也就挨了。可格桑受了伤,得有多少人伤心,又有多少人恨她入骨呢。   格桑拉着她的手晃一晃,撒娇般轻声道:“可你是我唯一的姐姐啊。除了我,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钩吻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嗯,你也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根鞭子留下的伤确实严重,格桑养了好多天才差不多把肩膀和背上的伤养好,腿上的伤却好得缓慢。   她冲着钩吻撒娇:“姐姐,我想去看格桑花。”   钩吻知道她说的地方是哪里。   从曼陀宫爬上一片悬崖,沿着小路绕出山谷,会走到一片高山草甸,草甸上开满了格桑花,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山。   格桑腿伤还没好,不过她养了这段时间的伤,瘦了不少,于是钩吻就背着她去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妹妹走过那条小路,气喘吁吁地来到草甸上。   青翠欲滴的草甸上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五彩缤纷的格桑花织成一片锦绣花毯,绵延向远方的皑皑雪山,看起来神秘而纯净。   格桑在屋子里待了许多天,终于有机会来到这里,兴奋得脸都红了。   钩吻在旁边看着她,心想虽然所有人都喜欢妹妹,没有人喜欢她,但妹妹是她的妹妹,这就够了。   格桑还是个小女孩,会赌气、会吃醋,争强好胜,或许也会嫉妒。   但她……还是爱着她的。   舟向月远远地坐在草甸的边缘,看着这对姐妹和谐的背影,觉得自己可真多余。   他随手从草丛里掐了一朵蓝紫色的漂亮小花,在自己耳边比了比。   他想,等回去了,趁郁归尘睡觉的时候插在他头发上,说不定他发现不了,顶着花去上学,哈哈。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在那对姐妹的方向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看过去,顿时目光一沉。   他看到了很多人。   ……不对,不是人,而是鬼影。   一个个鬼影都是□□的模样,周身焦黑仿佛烧焦的木头,眼窝是一个个漆黑的空洞,没有牙齿和舌头的嘴大张着,里面也是空无一物的黑洞。   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鬼影从草甸远处向他们缓缓走来,仿佛一群从阿鼻地狱归来的怨毒亡灵,只剩下灰暗的影子,与周围绚烂多彩的花海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格桑和钩吻,对此一无所知。 第190章 彼此   舟向月瞅着角度,往远处扔了块石头。   那些鬼影没有什么反应,但格桑和钩吻听见了声音,吓了一跳:“有人来了?”   两姐妹顿时没有心情再继续看格桑花了,钩吻背起格桑,两人慌慌张张地从小路跑了回去。   舟向月确定了,她们看不到这些鬼影。   他留在原地,看到那些鬼影依然在缓慢地靠近,似乎并不是专门要去追那对双胞胎姐妹,而只是要从草地深处走过来而已。   他们居然能   因为这些鬼影走得太慢,舟向月也不怕他们追上自己,于是还坐在原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等他们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样子其实不一样。   其中有的表面没有了皮肤,只剩下底下的血肉,但因为都是一片焦黑,就连骨头和牙齿的白与血肉的红都没有,所以乍一眼看去所有鬼影都长一个样。   曼陀宫这片山谷里的一切都有着鲜艳的颜色——湛蓝的天、金色的太阳、覆盖着耀眼白雪的山峦,以及白与红的宫殿,所有的人也穿着艳丽繁复的长袍,色彩热烈纷呈,就像是一幅用色格外大胆的般若绘,有着油画一样的质感。   这些漆黑的鬼影是天地间唯一毫无色彩的存在,仿佛和周围的环境不在一个世界。   沙沙,沙沙沙。   随着鬼影逐渐逼近,草甸上传来隐约的摩擦声,如果不是舟向月看得到他们,会觉得这些细碎的摩擦声只是风拂过花丛的声音。   他仔细地观察了他们一阵,在他们来到自己这里之前及时离开了。   那些鬼影似乎停留在了悬崖上,没有再跟进山谷。   这些鬼影到底是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舟向月没有想出结论,暂时先把这个疑问放到心底。   这天下午,老师在课上说,他们已经快要到大圆满礼,可以开始用五彩羊的颜料了。   因为这时学生们已经开始自己搭配图案与色彩,不再完全照本宣科地临摹,老师也对颜色进行了更详细的讲解。   “白色是最干净纯粹的颜色,代表纯洁、平静与善良。”   “黄色象征着光明、希望与丰收。”   “绿色代表富裕、生命与和谐。”   “蓝色象征着智慧、慈悲与无穷。”   “红色则代表着权柄、凶恶、血腥与震慑。”   别人都在专注地听讲,只有舟向月忍不住一次次往教室的窗外瞥。   没办法,不是他想开小差,实在是……外面的景象太吸引人注意了。   之前在草甸上看到的那些晦暗鬼影,此时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窗户外面的不远处,黑洞洞的眼窝里投出冷漠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里面的学徒们。   就像是橱窗里站满的塑料模特,又像是密密麻麻的人形墓碑。   外面日光灿烂,鬼影却依然是那种晦暗无色的模样,无声无息的站在窗外看着他们。   然而,除了舟向月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些鬼影一样,没有人往外看。   老师讲完了五种基本色彩的内涵,就开始教他们描金的画法。   “在五个基本颜色之外,金色是最珍贵特殊的颜色,要在上色、勾线完成之后再单独描金,赋予般若绘独特的光泽与灵性。”   “大家记住,五彩羊的颜料十分稀有,一定要节约使用。至于金色颜料,希望你们能首先尝试自己去找。”   学徒们的脸上出现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祝清举手问道:“老师,金色颜料要怎么找呢?”   老师笑了笑,“般若绘需要的是大家的虔诚与修行,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一定能找到金色的颜料。”   学徒们依然似懂非懂,但老师似乎不打算再进一步解释了,笑一笑让他们自己练习。   窗外站着密密麻麻的黑影,下课后依然一动不动。   因为他们黑洞洞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所以舟向月也看不出来他们的目光是不是在随着教室里这些人的移动而移动。   他们只是挤满了每一个能够看见教室里的窗户缝隙,仿佛只是为了扒在那里看里面。   与此同时,老师和孩子们都神色自然地进进出出,行走间穿过那些鬼影的身体,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舟向月也装作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出去转了一下。   近距离观察,他发现这些鬼影的双手双脚上都带着锁链与镣铐。   这些锁链镣铐的样式有些眼熟,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刚进入曼陀宫不久时,他们救下那个少女奴隶梅朵时,她和她旁边那几具尸体的身上就戴着这样的镣铐。   这么说,这些鬼影都是曼陀宫里死去的奴隶?   不过,曼陀宫有几百年历史,按照舟向月进来时看到的里面的种种酷刑,死掉的奴隶应该不止教室外挤的这些吧。   他们从山谷悬崖边的草甸那边过来,然后专门来到般若画院,挤在教室外看他们上课。   舟向月想,难道是这些奴隶生前也想做般若师?   就像是小时候的沈妄生坐在悬崖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孩子们被父母接走,或许这些奴隶也曾眼巴巴地看着这些贵族孩子们学习般若绘,那是他们求而不得的宝贵机会。   这天晚上,他又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格桑和钩吻看花的那片草甸。   草甸上依然花开如海,繁星满天,一片优美祥和,鬼影全都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都跑去山谷里了?   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跑去山谷里,还专门要去般若画院呢。   舟向月带着新的疑问离开了草甸,没忘记重新掐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上午摘的那一朵花已经枯萎了,他要摘这朵新鲜的回去插在郁归尘头上。   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里面还亮着灯。   小郁归尘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桌子上还摊开着一张画到一半的画。   看到这一幕,舟向月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心想自己压榨童工是不是压榨得有点太厉害了?   他把小花插在郁归尘的鬓边,很是自得地欣赏了片刻,又看向那幅画。   画的是无邪君的神像,线条流畅而干净,似乎一笔都没有修改过。   只是他那身长袍却不是红色,而是给涂成了白色。   舟向月心想,郁归尘这么认真的人,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也太不走心了。   他曾经是喜欢穿白色衣服,但成为邪神之后,红色长袍就是他的标志了。   被他腹诽的人正趴在桌上沉眠,气息均匀而绵长,眉心微蹙。   此时的他还是少年模样,比现实中的郁归尘小了一圈,和舟向月记忆里自己死之前的模样差不多。   再加上他就这么趴在这里睡着了,鬓边还插着一朵小野花,舟向月心中难免生出了一点怜爱之心。   罢了罢了,他这个宽宏大度的神就屈尊自己动手,帮郁耳朵改改呗。   舟向月蘸了蘸红色颜料,弯腰趴在桌上,开始吭哧吭哧地往神像的衣服上涂。   还没涂几下,他胳膊肘不小心碰了郁归尘一下。   下一刻,他手中的笔忽然被夺走,手腕被猛地一把攥住,霎时传来一阵剧痛。   “嘶……!”舟向月倒吸了口冷气。   郁归尘一把将他拽起来,暗金色的眸中隐现怒意:“你在干什么?!”   舟向月无语极了,用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还能在干什么?帮你上色啊!你把他的衣服颜色画错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郁归尘把他堂堂邪神的衣服颜色画错了,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好心帮他改颜色,他不感谢他就算了,居然还瞪他!   没想到郁归尘二话不说拧过他的手腕,直接将他猛力掀到一边,仰面按在了紧挨着桌子的床上。   “唔!”舟向月的后腰在床架的边缘磕了一下,其实不痛,但郁归尘这架势让他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哼。   这一瞬间的郁归尘身上散发出一股近乎疯狂的危险感,让他本能地产生了一丝害怕。   但郁归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松开他。   他俯身将他按在床上,眼眸深处仿佛极力压抑暴戾的怒火:“不准碰他。”   ……郁归尘在说什么?不准碰他的画?   舟向月仰面看着他的脸,满脑子都是“郁耳朵你发什么疯”。   “好好好我知道了,”舟向月挣了一下手腕,“你放开我……”   不碰就不碰,你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下一刻,他被更用力地压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郁归尘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又强调了一遍:“他是我的。”   “不准碰他。”   舟向月:“……”   郁耳朵你不要太荒谬。   虽然他知道这里只是个幻境,郁归尘完全没有现实中的理智,就连记忆也被替换了,大概认为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桌兼舍友,但是……   苍天啊大地啊,他是撕了还是烧了还是把他的画怎么着了?   他明明只是要给神像衣服改个颜色啊!   它只是一幅画而已!能不能不要表现得好像他是要抢他老婆一样?   就在这时,一朵蓝紫色的小花从郁归尘发间掉落,正好落在舟向月的嘴唇上。   舟向月眼睛绝望地一闭:完了,希望郁归尘不要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插在他头发上的花,怒上加怒。   没想到郁归尘怔愣了片刻,松开他的手腕,伸手拈起了那朵花。   温热的指尖在瞬间擦过柔软的唇瓣,感受到和花瓣一样冰凉细腻的触感。   郁归尘身上那种压抑的危险暴戾气息,忽然像春日里的最后的残冰一样消弭于无形。   他闭了闭眼,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   最后的话尾消失在少年滚动的喉间,好像压抑着深深的痛苦。 第191章 彼此   舟向月反应过来危险已经过去时,郁归尘正坐在桌前,把画布上被他涂成红色的那几笔颜料一点点削掉,重新涂上干净的白色。   舟向月在旁边揉着手腕吸气,但又不敢过去跟他说无邪君的衣服明明应该是红色的。   经过刚才这一遭,他现在莫名地有点怕郁归尘。   感觉郁归尘生气的时候,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给他一种直觉的危险预感,就像是面对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打开笼子会严重的后果。   但他心里又憋屈得不得了。   这年头,连邪神本神都对自己的衣服颜色没有最终解释权了吗?   要命的是,他还指望着郁归尘给他画画交作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算了算了算了,这是死耳朵自己画的般若绘,老师都说了般若师可以自己发挥,那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他开心就好。   第二天,舟向月去上课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他立刻发现了另一件事——   昨天挤挤挨挨地站在教室外面往里看的那些鬼影,今天站在了教室里面。   而且是每一张桌子前面都站了一个鬼影。   昨天他们还只是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而今天,他们依然带着镣铐和锁链站在那里,却冲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拼命地张大了嘴。   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有黑洞洞的喉咙。   就像是在拼尽全力地惨叫呐喊,又像是带着无尽恨意,想要活生生地将桌子后的人吞噬。   这一幕比昨天的那一幕瘆人多了,而且舟向月面前站着的那个鬼影挡住了他看前面的视线,他便下意识地往靠近郁归尘的方向坐了坐。   郁归尘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舟向月现在开始羡慕其他人了。   他们看不到这些漆黑的鬼影,也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劲,只要安安心心画画就好,考核合格了就能离开。   类比上一次,这次离开般若绘的条件,大概就是完成合格的描金画法的般若绘。   此时,学徒们正在苦恼地讨论金色颜料要怎么找。   又有人去问老师,但老师的答案依然是那一句“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一定能找到金色的颜料”。   这个答案太抽象了,众人依旧一头雾水。   看着一众呆滞的面孔,老师又补充道,“到大圆满礼之前,如果大家还没有自己找到金色颜料,学院也会直接提供。但那样就不如你们自己顿悟的效果好。”   这下就令人安心了许多,至少有个保底的。   老师还专门提醒他们:“如果有人找到了金色颜料,可以分享,但不要直接把颜料的秘密告诉别人,这是对神灵的亵渎,也是对金色颜料的浪费。”   这一天,依然没有人找到金色颜料,大家只是继续埋头画画。   不过,舟向月感觉到格桑似乎对于找不到金色颜料有些着急。   郁归尘估计也在想办法,但他不会将这种焦急表现出来。   比起金色颜料,倒是教室里的这些鬼影更吸引舟向月的注意力。   第三天,他发现教室里的鬼影更多了。   他面前的鬼影被挤得跪在了桌子前面,依旧大张着嘴,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坐在桌子后面画画的人。   原本他站着的时候,比桌子高不少,坐在那里不看也就不看了。   但现在他跪在地上,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到几乎占满半张脸的嘴直直地对着坐在那里的舟向月,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舟向月想,他要是不赶紧找到那所谓的金色颜料,让郁归尘帮他和自己完成这一次的考核作业,这些鬼东西迟早要把他逼疯。   老师给的“炽热的心”的提示太过抽象,直接去找实在是没什么方向。   其他学徒看起来也一样没有方向。   不过,般若画院里不止他们这些学徒,还有很多成熟的般若师——至少,老师们也是要画般若绘的。   他们画般若绘,肯定也需要金色颜料。   那直接去偷点他们的颜料来不就行了?   他有没有一颗炽热的心难说,但反正是有一个歪门邪道的脑子。   一不做二不休,舟向月用了几天时间,偷偷地去找他们的颜料。   他发现金色颜料似乎真的十分珍贵,所有老师手上的金色颜料都没有余量,每次都直接用到了画布上,根本没有多的可以让他偷。   不过他倒是有了另一个发现——颜料是每隔一段时间从一个房间统一运来的,五种颜色的基本颜料会分送给画院的各个般若师,包括学徒在内。   而金色颜料,则是每个般若师自己去那个房间里取回的。   经过几天的蹲守,他发现那个房间外面平时都会有人看着,似乎只有每隔三天在他们下午上课的时候会有人出入,打开房门。   在这几天时间里,教室里的鬼影越来越多,他们就那样沉默地挤在所有学徒身边,对着他们张开黑洞洞的嘴巴,露出里面幽黑恐怖的喉咙。   舟向月因此坐得越来越靠近郁归尘,几乎快要挤上他的椅子。   郁归尘好像因为之前对他发火心怀愧疚,他这么挤过来居然也默默忍了。   但即使如此,舟向月也真的不想再在这样的教室待下去了。   他是可以装作看不见,但这精神污染实实在在地摆在身边,被那些漆黑眼窝和喉咙时刻对着的感觉实在是受不了。   于是,这天下午他直接逃课了。   所以他也就不知道,同样是在这天下午,钩吻和格桑带来了金色颜料。   不多,只有一小碗,放在格桑的桌上,但足以赢来众人羡慕的目光。   格桑身边向来不缺少围绕的人,这下更多人凑过去,痴迷地看她用笔蘸一蘸颜料,描画在已经色彩斑斓的般若绘上,为画面增添上金黄的绚烂光泽。   有人讨好地问她:“格桑,你的金色颜料是怎么找到的呀?”   格桑微笑着抿一抿唇,“就像老师说的,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会获得金色的颜料。”   看到旁边人失望的表情,她勾起小巧精致的嘴角:“真的就是这样,我不能说得更详细了,毕竟老师都说过了。”   钩吻看着身边众星捧月般的妹妹,垂下了眼。   其实,金色颜料是她找到的。   但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没有人会看到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会聚焦在格桑身上。   她走到教室外面,拿妹妹给自己的奶茶壶倒了一杯奶茶。   温热咸香的奶茶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是阿嬷给格桑准备的,她从来不会给钩吻带奶茶。   但格桑每次都会把自己的奶茶给她。   钩吻捧着热乎乎的奶茶,想起妹妹身上因她而留下的狰狞鞭痕。   她无法走过去对那些人说,金色颜料其实是她找到的,是她给了格桑。   ……   同一时间,舟向月偷偷地溜进了那个房间。   和他推算的一样,此时刚刚有人把一箱颜料抬出去,房间外短暂地无人看守,因此他极为顺利地钻了进去。   没想到,房间里的另一侧墙壁居然是开放的,直接与山体相接,通向里面一个幽深的山洞。   他贴着山洞边沿往里走,越走越深,里面也越昏暗。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了锁链的轻响,似乎有人。   舟向月视线刚适应山洞里的昏暗,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漆黑人影!   他呼吸一轻。   下一刻,他看清那是个鬼影。   而且不止一个。   和教室里现在挤满的鬼影一样。   在幽暗的山洞里,无数的人影带着镣铐,森森地站在他面前,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舟向月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在教室里都被他们包围,他已经习惯在他们面前装作看不见他们。   舟向月穿过一个个人形墓碑一般的影子,走得更加小心,随后发现洞穴边缘立着一排一人高的笼子。   笼子里,关着一个个戴着锁链和镣铐的奴隶。   这些奴隶是活人,不是鬼影。   和曼陀宫其他地方的奴隶不一样的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只剩下脸上两道挤在一起的空缝,十分怪异。   他们形容枯槁,在笼子里或爬或坐,没有人说话,只有断断续续锁链与镣铐或栏杆碰撞的轻响。   笼子里是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无眼奴隶,笼子外是沉默地站着的鬼影。   除去鬼影大多没有了皮肉、表皮焦黑,他们和笼子里关着的奴隶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舟向月穿过林立的鬼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这个幽深漫长的洞穴,最终又在尽头看到了隐约的天光。   他好像明白这个山洞通向哪里了。   果然,走到山洞另一端尽头,他看到了那片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不过和上次格桑和钩吻去的地方应该不在一个山坡上,远处可见的雪山和上次并不一样。   山洞边缘的山坡上砌着一座土堆的窑洞,有点像是烧瓷的窑,里面冒出隐隐的火光,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高温。   舟向月听见窑洞的另一边有说话声,于是偷偷从上面的山坡绕过去。   那是几个穿着曼陀宫里普通棕色衣袍的颜料匠,正在一个仿佛作坊一样的地方忙碌。   一个人在分拣一堆颜色各异的宝石,宝石色彩缤纷,鲜艳透亮。   一个人挥舞锤子把分拣好颜色的宝石砸碎,另外几人则分别拿了一屉某种颜色的碎宝石,把它们一点点细细磨成粉。   磨好的宝石粉放在一只只小罐子里,呈现出鲜艳的色泽:白色、黄色、绿色、蓝色、红色。   正是他们画般若绘所用的颜料粉,使用时需要加水调成膏状,才能涂抹在画布上。   “这一批颜料不行,”正在分拣的那个人说,“很多颜色都不太正,只能丢掉了。”   砸宝石的那个人抹了一把汗,“因为这批五彩羊不行嘛。我就说眼睛得一生下来就挖,就算是山洞里黑,怎么也是有点光的,他们的颜色都从眼睛里漏掉了。”   “可是一生下来就挖的话,很多就活不下来了,做不出那么多颜料。”   旁边一人道,“画院那边催得急啊,说是这一批学徒马上要大圆满礼了,颜料不够用。这不是为难人嘛。”   原来这就是般若绘颜料的真相。   最珍贵的颜料来自五彩羊,而五彩羊并不是真的羊,而是那些关在漆黑山洞的笼子里的奴隶。   他们一生下来就被挖掉眼睛,从来没有见过世间的色彩,这样色彩才能“保存”在他们的身体里,不然就从看到色彩的眼睛里漏出去了。   具体的制作过程,似乎是像烧舍利子那样,把人放进窑里烧,就能烧出来各色宝石。   把这些宝石按颜色分类,就能制成般若绘的颜料。   “好在这批的金色颜料还可以,不然我们怕是要遭殃。”   “毕竟是宫主亲自挑的金色羊嘛,他肯定能看出这一批羊里哪个能产最好的金色颜料。”   “做颜料可真难。挖眼晚了呢,颜料质量不好。早了呢,产量又上不去。那只金色羊如果用来做其他颜色的颜料肯定也是最鲜艳的,可他取了金色颜料,再烧成其他颜料就不是最佳时间了,质量又要受影响……”   几人唉声叹气。   舟向月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目光越过他们,看到后面有一座石头小屋,里面锁着一个奴隶。   那个奴隶四肢和脖子都被锁链锁在石头墙壁上,身体前倾,无声无息地垂着头,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眼窝里也和山洞里的奴隶一样空空荡荡,没有眼珠。   有人想起来:“话说,那只金色羊还活着吧?”   那个挑拣宝石的人站起来,“我去看看。”   那人一走进小屋,原本死气沉沉的奴隶就惊恐地瑟缩起来,声音嘶哑得只剩气音:“求求你,轻一点……”   他可能已经在拼死挣扎了,但他实在太虚弱,就连束缚着他四肢的锁链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气息奄奄地挂在镣铐上。   奴隶的嘴唇毫无血色、干枯破皮,心口的位置满是横七竖八或陈旧或新鲜的伤口,随着他无力的挣扎,有血液缓缓坠落,正好落在地面上的一只小陶罐里。   刚刚滴落的血液明明是鲜红的,但在滴落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金色。   落入罐子里时,就变成了浓稠的液体,闪烁着纯金的光泽。   那人看了看奴隶,又看了看罐子里的颜料,摇摇头走回去。   “活着。就是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他对另外几位颜料匠说,“产量也不高,那几位般若师都找我抱怨呢。”   “没事,反正下一批羊马上就成熟了,会有新的羊的。实在不行就往里面掺一点次等的金色颜料,一点点也看不出来的。”   舟向月躲在石头小屋后面,心想原来金色颜料是这么取的。   不过他这个寻找金色颜料的方法算是作弊,其他人肯定没法像他一样摸到这里来。   既然老师向他们提出了寻找金色颜料的要求,那这应该是大多数学徒都能做到的。   五彩羊能提供最顶级的颜料,另外还有普通的颜料,那么同理,应该也有普通的金色颜料?   五彩羊的心头血是最顶级的金色颜料,而其他人……不对,在曼陀宫里,哪怕是奴隶,学徒们要动手也十分不易,毕竟奴隶都是曼陀宫主的财产,不是他们的。   应该不仅限于人吧?   不然难度好像有点太高了。   这样的话,老师说的“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会获得金色颜料”,应该就是字面意思——   从活着的、温热的心脏上,可以取到金色颜料。   这应该是说冷血动物不行,只要是有体温的动物,应该都可以。   那难度也不算太高,只是稍微有点恶心人。   这山谷里的动物不是很好找,而且动物要取心头血就没人这么好控制了,量也不多,估计得直接杀掉。   舟向月心里盘算,这里的这罐金色颜料差不多够三幅须弥绘,可以让他、郁归尘和付一笑三人离开般若绘。   至于祝清祝凉,就让他们继续在里面待着好了。   他在这个魇境里观察到现在,发现在般若绘里面反而比在外面更安全。   只要外面的人赶紧破境,留在般若绘里的人自然就一同得救了。   ……   郁归尘拿到舟向月带回来的金色颜料时,皱起了眉。   他很想问舟向月这金色颜料是怎么来的,但因为之前老师说过的话,又没有问出口。   舟向月摇着他的肩膀:“你快用啊!金色颜料要趁新鲜用,晚了就不好看了。”   郁归尘被他催得来不及细想,还是用描金笔蘸了金色颜料,描在两人已经接近完成的般若绘上。   舟向月的金色颜料显然比格桑的更好,金色一沾上画布,整幅画面顿时变得流彩溢金,有一种梦幻般的流沙质感。   金色的流沙从斑斓的般若绘上流淌出来,宛如渲染开的颜料一样瞬间淹没了整个视野。   郁归尘醒来时,在般若绘里的漫长记忆瞬间就如梦境一样淡忘下去,但醒来前的这一幕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舟向月活动了一下肩膀:“进个般若绘也挺累的……”   郁归尘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发沉:“金色颜料,你是怎么拿到的?”   舟向月愣了愣,难以置信道:“你觉得我是怎么拿到的?杀人剜心?”   他几乎气笑了,赌气一样反手拽着郁归尘的手探进自己衣下:“你自己摸!”   郁归尘猝不及防地触碰到衣服下温凉的肌肤,惊得下意识想抽手。   这个动作掀起了舟向月的衣摆,露出一段莹白细韧的腰肢。   但郁归尘的目光立刻落到了他的胸前——心口深深浅浅的伤疤上多了一道新的伤口。   伤口尚未愈合,边缘还有新鲜的血迹。   舟向月一把甩开他的手,满眼委屈:“……我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啊。” 第192章 彼此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曼陀罗般若绘】!”   舟向月拿到境灵碎片时,下意识看了一眼郁归尘。   郁归尘比他醒得稍晚一点,但也醒了。   舟向月决定在他身边还是先装个乖,现场开马甲这种高危动作暂时先不做了。   他对郁归尘说:“我拿到了境灵碎片,叫做曼陀罗般若绘。”   郁归尘点点头,没有让他把境灵碎片给他,只是让他自己收好。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在般若绘里残留的记忆,舟向月也拿捏着分寸说了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现在发现,自己在般若绘里恢复理智应该是邪神特权,别人是没有的。   因此,既然经历过这些般若绘之后会获得境灵碎片,那么其他境客应该也会留有与魇境主线相关的记忆。   果然,郁归尘记得里面关于颜料和那对双胞胎姐妹的事。   舟向月又补充说,他似乎在般若绘里面看到了付一笑和祝清祝凉,付一笑好像也出来了,但祝清祝凉好像还在里面。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破境。   于是,两人继续沿着宫殿往上走。   同一时间,付一笑也重新出现在了之前那个挂着黑白曼陀罗花纹丝绸的房间里。   白措正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伞蝶和楮知墨放过他,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上山采草药误入这里的普通人……   付一笑:“你们……”   伞蝶那凶器伞尖瞬间转向他:“你刚才去哪儿了?”   付一笑赶紧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想干什么:“你刚才把我迷晕了,我就进入了一个幻境,像做梦一样,记忆不是很清晰。”   他简单讲了一下自己残留的记忆,伞蝶和楮知墨听得若有所思。   付一笑说:“这些可能跟魇境背景有关,不过我们是不是先把真假这件事弄清楚?你一上来就下死手,是因为之前见到了一个假的我吗?”   伞蝶冷笑一声,并没有收起伞:“是啊。要不是那个你有点奇怪,我都发现不了,但被识破了之后就下死手,我差一点就被你杀了。”   付一笑明明知道那不是自己,但莫名还是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啊,你没事吧?”   伞蝶:“没事。我还能真被你杀了不成?先说重点。”   重点就是,曼陀宫里有能够以假乱真的东西冒充他们。   再加上他们都是莫名其妙地就在一瞬间与其他人走散了,这很可能就是这个魇境里的一个重要陷阱。   付一笑想起来在一个房间里不能停留太久,赶紧告诉他们。   他们一起进了下一个房间,确认周围暂时没有什么危险情况之后,付一笑又看向白措:“刚才我们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我之前确实在外面见到过你,但你又对我完全没有印象……你确认没有什么缺失的记忆?”   毕竟,是有法术可以洗去人的记忆,但一般都会有断片和记忆模糊的后遗症,仔细回忆还是能找到破绽的。   白措急忙连连点头,他现在被这里的诡异情况和上来就杀人的凶残女子吓得不行,“我真就是进来转了几天,然后就遇到你们了。”   伞蝶道:“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你就是真的。”   白措欲哭无泪:“姑奶奶你刚才都要切掉我脑袋了,我要真是你们说的鬼,还不跑等死吗?!”   伞蝶和楮知墨对视了一眼。   确实,之前认出假的付一笑时,他立刻就不装了;而白措被她们恐吓了这么半天,都要吓尿了也没能逃走。   楮知墨想了想:“不过也是,我们又不认识他,魇境送个假的他来对我们没有意义。这么反推,倒应该是真的。”   白措气愤道:“我真是真的啊!再说了,说不定你们两个里面也有假的呢。”   伞蝶和楮知墨相视一笑。   伞蝶道:“不可能是假的。”   付一笑心里微微疑惑。   她们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器,可以辨别真假么?   如果真是这样,确实可以省很多事。   他倒是没怎么怀疑过她们两人是假的——毕竟关于真假的问题就是她们挑起来的,如果是假的,不会专门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这上面来。   伞蝶看向付一笑:“既然你们认识,那你们对质吧。”   付一笑沉思片刻,问伞蝶:“你说之前遇到的那个我有点奇怪,奇怪在哪里?”   伞蝶:“那个你居然会撩妹。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可能开窍。”   楮知墨噗嗤笑了一声。   付一笑:“……”   他涨红了脸,心想这鬼怎么这么……   他强行集中精神,理了理思路。   之前已经基本排除了里外两个白措都是真的的情况,大概率是一真一假。   但其实他跟白措也并不熟,而且并不能确认自己在外面认识的那个白措是真是假,所以完全不能通过诸如性格习惯之类的细节去判断真假。   如果外面的白措是真的,这个是假的,那他的表现其实不太讲得通。   假白措之所以出现在他面前,自然是要利用付一笑对真白措的信任。   那么,他应该做的是让付一笑误以为自己是真的白措,以此取信于他再利用他,而不是倒打一耙说外面的白措是假的。   和伞蝶不像是假的同理,假白措出现之前,付一笑尚未遇到任何假人,假白措完全没必要自己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引人怀疑。   那么,如果外面的白措是假的,这个是真的——   从这个思路延伸出去,倒是产生了一个关键问题:假白措应该是魇境中的产物,他为什么可以离开魇境?   付一笑道:“我们先假定你是真的。”   白措抱着脑袋哀叹:“我就是真的,为什么要假定……所以你在外面遇上的那个我肯定是假的!”   付一笑有点愧疚地轻咳一声,对伞蝶和楮知墨道:“那外面的那个假的为什么可以出去?”   他这话一出,伞蝶和楮知墨立刻明白了。   魇境里正常的鬼,哪怕是境主,也是不可能离开魇境的。   伞蝶:“有人把那个假的带出去了。”   魇境里的鬼自己是不可能出去的,但如果魇境本身特殊,再加上有特殊的契机,有人把他们带出去,这就有可能实现了。   付一笑忽然想起,他们进入这个魇境之前听说这个魇境很特殊,几乎没有死过人,进来的境客都平安离开了。   ……如果没有死人的原因是,离开的很多人其实都是假的呢?   ***   房薇和杜渐在一个房间里惊魂未定地暂时休息。   他们进入的上一个房间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血红壁画,中间的神灵身上缠绕着宛如肠子一样血淋淋的飘带。   他们进去之后,四周墙壁忽然渗出血来,整个房间像肠子内壁一样血淋淋地抽搐扭动,若不是他们逃得快,恐怕已经被突然逼近绞紧的墙壁活活绞死在里面。   这个房间和那个比起来就令人安心了许多。   墙上也挂着一幅巨大的曼陀宫风格的彩色画作,但画里没有那样凶神恶煞的神灵,也没有大面积恐怖的红色渲染。   房顶中央垂下一根细线,悬挂着一个镶金嵌玉、装饰得十分华美的椭圆球状物。   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形状奇异宛如蜂巢的吊灯,但仔细一看,就发现那是一个完整的人头骨。   眼眶里镶嵌着巨大的玛瑙,眉骨、鼻骨和天灵盖周围一圈都贴着金银佩饰,头骨四周还点缀着各色宝石,给原本可怖的头骨增添了一些神秘华美的气息,却更瘆人了。   两人找了一个在画作与那颗悬挂头颅之间的位置坐下休息,不敢靠那些东西太近,也不敢离墙壁太近。   房薇小心地解开杜渐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的伤时满眼心疼,快要哭出来了:“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受这些伤……”   杜渐觉得头疼:“你别哭啊。你少尖叫几声就行了,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房薇瞪了他一眼,居然没跟他吵架。   她抹了一把泪,在自己包里找出碘酒和棉签来,仔仔细细地给他伤口消毒,然后又翻出符咒沿着伤口细细地扫过。   杜渐哭笑不得:“这点伤也要用符咒?”   房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要的。谁知道那东西有没有毒呢?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杜渐一愣,房薇重新低下头去,而他依然低着头在看她。   房薇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处理他的伤口,海藻般的长发就散落在肩头,发间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栀子清香。   杜渐忽然就想起当初自己爱上她的那一刻——女孩坐在窗边的阳光下,微微弯曲的黑色长发如海藻般垂落,清风吹来,吹得她的发梢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股清雅幽静的栀子花香。   杜渐恍惚间心想,房薇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安静优雅的女孩子,而不是总是神经质地大喊大叫,叫得他都要神经衰弱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房薇身后的墙壁上好像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裂缝。   裂缝迅速扩大。   他定睛一看。   那不是裂缝,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   成群的虫子从巨画的四周涌出,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带来死亡的气息。   杜渐霍然拽着房薇起身:“快跑!”   房薇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想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房薇脸色竟没有尖叫出声,虽然脸色瞬间煞白,但还是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杜渐在心里松了口气。   幸好房薇没有发疯,她最怕虫子了……要是她在这时候大叫大哭,他说不定都要顾不上她自己跑了。   突然,房薇猛然抱住他一扭身。   杜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踉跄了一步才稳住:“……你干什么?!”   下一刻,他猛然发现原本在房顶中央悬吊的那个人头骨不知何时竟移动到了他的背后,牙关间紧咬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刃。   此刻,那把利刃上正滴落鲜血!   ——房薇看见头骨到他背后偷袭,突然抱住他是为了帮他挡下这一击!   房薇扑倒在他怀里,杜渐目眦尽裂地看见了她后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涌出的鲜血瞬间就染红了一片衣服。   漆黑的虫潮飞速逼近,杜渐无暇多想,一把抱起房薇就往门口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杜渐几乎感觉到有虫子爬上了他的裤脚。   他拼尽全力冲到门边,猛地推开门。   无论前面是什么,先逃出这个要命的房间再说——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在他面前响起:“啊啊啊啊啊——!!!”   门的另一边,居然是一个满身是血的房薇。   杜渐在一瞬间浑身寒毛直竖。   面前的这个房薇满眼惊恐,看着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杜渐!快杀了她!”   “她是假的!!” 第193章 彼此   付一笑在整理思路。   他仔仔细细地思考了半天,久到伞蝶都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这才理清了思路。   因为伞蝶和楮知墨并没有见过白措,这里只有他能找到魇境内外的白措的一个重要区别——   他问白措:“你说你和你媳妇走散了?”   白措点头,顿时难过起来:“唉,不知道曲珍怎么样了……”   付一笑:“我在外面见过曲珍,就前两天。和那个你一起,当时你还给我们介绍她,说是你媳妇。”   白措傻了:“啊?!”   他整个人都混乱了:“曲珍……怎么会在外面?我们当时是……到底怎么回事……”   付一笑看了伞蝶和楮知墨一眼。   两人会意。   魇境里的曲珍失踪了,而外面的白措却和曲珍在一起。   两个白措有真有假,但如果只有一个曲珍,那大概是真的。   ……说不定,曲珍就是那个把假白措带出去的契机。   “不对,哪里不对……当时……”   白措没有注意到另外几人的眼神,他皱起眉头,似乎开始费力地回忆着什么。   他说着说着开始语无伦次,脑海里一片混乱。   直到某个似乎被不可知的力量刻意隐藏的记忆角落忽然被翻出来,他眼中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不对,我想起来了……我媳妇是假的!”   “假的?”   付一笑皱起眉,他又混乱了。   他才刚刚觉得自己理出了一点头绪,想到可能是白措的媳妇曲珍把假白措带出了魇境,现在怎么又出现了一个假的曲珍?   楮知墨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白措摸了摸自己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满眼惊恐:“就是,一开始我还觉得媳妇变得更温柔,更体贴了,对我百依百顺的,我甚至都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有种别样的风情……”   “但后来我忽然就咂摸回味儿来了,我媳妇怎么可能这么温柔?!她可是能一个人徒手杀狼的女人,狠起来连我都怕!”   “那时我还以为是她跟我开玩笑,突然想玩点什么小情趣呢……结果我就开玩笑地问了她一句你是假的吧,她突然就翻脸了!”   白措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甚至吓得哆嗦起来:“她当时……她当时突然把自己的脸皮扯下来,底下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卧槽当时就吓得我屁滚尿流,魂儿都吓飞了,头也不回光顾着跑……”   “也不知道跑了过久,我才发现已经把她甩掉了,之后我不敢再在这里待着,想赶紧逃出去,结果就发现怎么转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后就在这里困了好几天,再就遇到你们了。”   白措一口气说出了他所有遗忘的记忆,连自己都快吓傻了:“我怎么……我怎么之前都不记得这些事?!我是不是撞鬼了啊啊啊!!”   楮知墨点头:“是的,你才知道吗。”   白措:“怎么会有鬼啊啊啊啊!”   楮知墨:“……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你以为之前遇到的那些诡异事情都是因为什么?”   白措:“我以为是有人装神弄鬼啊!!”   付一笑:“……我刚才不是还见你跟你的神祷告呢吗?”   白措持续崩溃:“祷告不就是个习惯嘛,要是神真的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也要吓死了啊!!!”   三人:“…………”   叶公好龙是吧。   因为白措三观崩塌实在太过崩溃,怎么也安抚不下来,伞蝶干脆直接一个符贴到他脑袋上,给他贴晕了。   在付一笑隐隐谴责的目光中,伞蝶毫无羞愧之色:“普通人就是麻烦。”   事已至此,三人讨论了一下目前的谜题和线索。   白措和曲珍一同进入魇境,不知何时与曲珍失散,身边的曲珍变成了假曲珍。   他发现了对方的疑点,开口质疑,结果被凶相毕露的假曲珍吓跑,之后再也没能离开曼陀宫。   而曲珍一开始和白措一同进入魇境,两人失散之后,或许和白措遇到假曲珍一样,也遇到了假白措。   之后,很可能是她把假白措带出了魇境。   楮知墨问付一笑:“你见过那个曲珍,她有什么异常吗?”   付一笑费劲地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看起来很正常,她和白措就是一对寻常夫妻,而且确实就像白措说的,她看起来很健壮,像是能徒手杀狼的……对白措也是呼来喝去的,两人很亲昵。”   楮知墨又问:“假如确实是她把假白措带出去的,你觉得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付一笑沉思良久,严肃道:“……我觉得,她应该不知道那个白措是假的。”   ***   房薇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浑身颤抖地看着面前的这个杜渐和他怀里柔弱的“房薇”。   原来如此。   她以为自己一直和杜渐在一起,但他们不知何时其实已经走散了。   他们身边的彼此,早就已经被这个恐怖的魇境掉了包。   她逐渐发现杜渐比往日对她更有耐心,更温柔,每每遇到危险总是把她护在身后,知道她害怕还时不时讲笑话给她听,让她原本想与他冷战的心都维持不住了。   然而一切假象都终止于她开玩笑的那一句——“杜渐,你今天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你怕不是被夺舍了吧?”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一幕。   杜渐脸上温柔帅气的笑忽然变得阴冷诡异,就像是整张脸的所有肌肉一动不动,嘴角却僵硬地缓缓勾起,扯动嘴唇咧开。   明明是个微笑的动作,却让人感觉咬牙切齿,充满了怨怒。   他的声音变得黏腻含混,仿佛嘴里含了一口粘稠的鲜血:“薇薇,你觉得……我是假的吗?”   房薇猛地打了个寒战,恐惧沿着脊椎骤然攀升到头顶。   还需要回答吗?   ……这个杜渐,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一瞬间吓得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渐”当着她的面抬手撕下了自己的脸皮,撕啦——撕啦——   就像是撕芒果皮一样,一片、两片……   撕下人皮后是血淋淋的血肉,血肉中那双杜渐的眼睛还在充满怨毒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假的?为什么?我难道不好吗?!”   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她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力气和声音:“……啊啊啊啊啊!!!”   她惨叫着往后猛退一步,转身没命地奔逃。   那种噩梦般的撕扯皮肉的声音还在她身后响起,撕啦——撕啦——   “呼……呼……”   房薇拼尽全力地逃跑,肺部几乎因为过于用力呼吸而传来撕裂的剧痛。她慌不择路地冲过几个房间,再要打开一扇门时,门忽然自己开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门里的杜渐和他怀里柔弱的“房薇”。   以及他们身后那黑压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虫潮。   窸窸窣窣的恐怖声音从里面传来,几乎让她惊厥。   房薇的神经终于崩断了。   她疯狂尖叫起来:“杜渐!快杀了她!”   “她是假的!!”   面前的两人竟然吓得倒退了一步。   那个“房薇”伸手抱住了杜渐的脖子,浑身发抖地靠在他肩头:“快跑……”   而杜渐大睁的眼中满是恐惧和厌恶,房薇一瞬间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仿佛从噩梦中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她猛然间醒悟,他的恐惧与厌恶,是对她的。   就在这时,杜渐手上一动,他们之间骤然炸起一片烟雾,遮蔽了房薇的视线。   房薇知道,那是杜渐逃离危险时常用的一个障眼法。   这个杜渐果然是真的!   “房薇”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激动得颤抖:“那边!那扇门!我看到出口了!”   哪里?   哪里有出口?!   房薇眼前的视野天旋地转,她忍着眩晕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远处那扇门。那扇门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现在已经在慢慢关闭。   明亮的天光从门外射进来,落在昏暗的室内,仿佛在地上切割出一片金色的光斑。   门外,居然是她自从进入曼陀宫后就再也找不到的曼陀宫谷底!   逃出去……逃出去!   什么杜渐和假房薇,他们一瞬间都被她抛在脑后了。   房薇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至极的鬼地方,其他什么都顾不上。   可她刚跑出一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摔倒在地,脚上传来钻心的剧痛。   她余光瞥到了那个东西——长长的一条,首末两端缠绕着镶嵌红宝石的金银包边,像是一条人的大腿骨,凭空出现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杜渐抱着“房薇”朝那扇门冲了过去。   门在一寸寸关闭。   “杜渐!”房薇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忍着脚上的剧痛爬起来,“别丢下我!”   杜渐却像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一样,抱紧怀里的“房薇”,一步也没有停留地冲向那扇门。   房薇绝望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汹涌而下。   她赶不上了。   因眼泪而扭曲的视野中,她看见两人终于在门即将关闭时穿了过去。   “房薇”的头倚靠在杜渐肩头,露出的一双眼睛远远地与她目光相接。   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妖媚丹凤眼甚至微微一弯,仿佛冲她微笑了一下。   砰!   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明亮的天光骤然消失,房薇眼前猛然陷入一片昏暗。   她拼尽全力地冲到那扇门前,重新拉开门——   却见门那边不再是室外的天光,而是有一个幽深可怖的房间,四面墙壁皆是恐怖的猩红色。   房薇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绝望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她错过了……   这个诡异的地方,每一次开门几乎都会到不同的房间。离开的机会,只有刚才那一次……   而杜渐居然带着那个假房薇离开了,把她扔在这里……   他不可能没有认出她……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要辨认她们,几乎一丝都没有犹豫……   房薇心痛如绞,嗓子已经哭哑了。   滴嗒。   她忽然听到了滴水声。   滴嗒,滴嗒。   滴水声在慢慢地靠近,越来越清晰。   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房薇忽然打了个冷战,她抬头看去。   地上滴落了一串鲜红液体,中间还有一串血脚印,不知何时从远处一路滴落到她面前。   滴嗒。   一滴鲜红的液体在她正前面滴落。   一双没有皮的、血淋淋的修长小腿,此时就站在她面前。   房薇本来应该会尖叫的。   但神经绷得太久,她整个脑子几乎已经麻木了。   她无法遏制地发着抖,缓缓地抬起头。   面前的身影逆着光,她只能隐约看清它浑身都是血红色的,浑身都在淌着血,像是一个赤.裸的、被剥了皮的人。   一个歌谣一般轻柔飘忽的少女嗓音从头顶传来,像是梦中的谰语。   “他选了她,不要你了。”   “……你恨他吗?”   “想让他死吗?”   ……她在对她说话。   房薇心神恍惚起来,满是泪光的眼眸里慢慢、慢慢地泛起一片怨毒的刺红色。   她颤抖着张开嘴,嗓音嘶哑:“……想啊。”   同一时间,杜渐正背着房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的山洞里,逃离曼陀宫的神秘山谷。   他不知道,背上的女孩温柔地抱着他的脖子,缓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   郁归尘刚刚推开一扇门,忽然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   因为他灵力极高,当走在魇境这样阴邪气息浓重的地方时,有时会感知到与其中力量最强大的存在有关的一些细微波动。   在魇境里,这种波动一般便与境主有关。   意味着——境主猎杀到了猎物。   他心头微微一沉。   这时,打开的门后露出了墙上一幅色彩极为绚烂的般若绘。   看清那幅画的瞬间,一股焦躁的热意蓦然从他身体深处隐隐蔓延开来。   他的神色陡转凝重,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之前在曼陀宫房间里遇到的那些神灵般若绘,基本上是画里画了什么就会出现什么降罚,比如火海,比如刀山。   而这幅画里却完全没有那些危险元素,全是梦幻般美丽的繁花与祥云。   但画里的神像,是欢喜佛——   所谓欢喜佛,即是双修的神像。   只见用色热烈而绚烂的般若绘画面正中,两个近乎赤身裸体的蓝色身影在莲花座上交缠在一起,一人盘腿而坐,另一人则面对着坐在他腿上,张开的双腿紧紧缠上他的腰。   两人四臂相拥,胸脯相贴,脸颊厮磨,正在忘情地交.合。   “……嚯,这是什么好东西?”   舟向月惊叹道,好奇地走向那幅画。   郁归尘看向从他身边走到墙边的人影,目光一寸寸冷了下来。 第194章 彼此   舟向月觉得自己运气一向很好,在曼陀宫里也是这样。   这里的房间似乎能在瞬间转换位置,上一刻打开这扇门通往一个房间,关上之后下一刻再打开,就是一个不同的房间。   在这种近乎撞运气的情况下,他们经过的房间就算有忿怒相的神灵显灵镇压,也基本都在郁归尘应对范围之内,所以他们一直在稳步向曼陀宫的顶层靠近。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郁归尘太强了。如果不对他自身的力量进行限制,魇境里哪怕借来神明之力的镇压也难以奈他何。   他们打开房门走进一个新的房间时,舟向月习惯性地往墙上看去,却发现般若绘不在墙上,而在地上。   因为房门的阻碍,他的视线尚未看到画面中心的神像,只看到周围画面中大片大片寒冷的冰蓝色,里面用银白细线勾勒着无尽翻涌的水波纹。   舟向月还没反应过来,就骤然坠入了寒冷至极的冰海,甚至没来得及提前吸一口气。   ……原来那种大片的冰蓝色画的是冰海。   冰冷的海水铺天盖地包裹住他,无边寒冷从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渗入体内,开始的瞬间像是刀割,但随即就冷得麻木。   他屏住呼吸,试图挣扎着向上游,但从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转眼就全都冻僵了。   无数璀璨的气泡围绕着他旋转上升,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波纹与光斑,与缭绕的乌黑长发交织。他在这片绚烂光影的边缘隐约看到了自己下沉的方向——   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透明海水中漂浮着一幅般若绘,仿佛一朵飘在水中的花。   般若绘的背景是冰蓝色的,大片地描绘着银白与金色的水波纹,中央是一尊婀娜美丽的女神像,低垂的眉眼极尽温柔,缭绕的彩云漂浮在她身边,如梦似幻。   舟向月第一反应是——厉害了,这幅般若绘竟然是防水的?   他忽然醒悟,这应该也是一幅可以进去的般若绘。   画就在他下方不远处,他只要再努力够一下就能够到。   肺部的窒息感一阵阵袭来,他拼尽全力伸展开自己冻僵的手去够那幅画。   终于触及的那一刻,冻僵的指尖居然感觉到一丝细腻而柔软的温暖。   哗啦——   窒息的海水如梦一样骤然消失,他果然进入了般若绘里的世界。   舟向月猛吸了一口空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   “你没事吧?”旁边的钩吻疑惑地看向他。   舟向月平息下自己的呼吸:“……没事没事。”   就是被透透地冻了一回,还憋了半天没法呼吸。   和之前几次进入般若绘一样,他依然有着清晰的记忆,而没有像别人一样以为自己就是曼陀宫里的一个般若绘学徒。   不过,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是什么来着?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不重要。   此时他们这一批学徒已经快满十八岁,大家正在忙碌地准备般若师学习毕业的大圆满礼。   而他和钩吻今天被老师叫来,说是有事单独对他们讲。   他们两人被一人带着,在曼陀宫迷宫一般的房间之间走了好久,才走进了老师的画室。   这还是舟向月第一次见到真正般若师的画室。   整个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般若绘,缤纷的色彩仿佛在画与画之间流淌跃动,描金的花纹闪烁着璀璨的光,无数双神像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   每一幅般若绘都比舟向月在幻境里见过的更加精致美丽,但满屋的般若绘都在一幅面前相形见绌——正是老师身边的那一幅。   画里的女神被五彩繁花簇拥,光芒普照,与舟向月进入幻境前触碰到的那一幅一样惊艳。   “……你在听吗?”老师轻咳一声。   “呃?”   舟向月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看这幅般若绘看得走神了。   他心中惊奇,看来这幅画确实很有灵性。   老师竟然没有生气,和颜悦色道:“我要说的是,你们将会参与最神圣的须弥绘的创作。”   须弥绘?   钩吻惊讶地微微瞪大眼睛,舟向月则开口问道:“老师,这……没弄错吧?”   须弥绘是般若绘中最最名贵的极品,听说只有修行境界最高的般若师才会获得创作的资格,就连画布和颜料也会是最珍稀的级别。   因为须弥绘太过珍贵,他们这些学徒甚至还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过。   不过,学徒们都知道,在大圆满礼上,他们中最厉害的般若师会获得画须弥绘的至高荣誉。   这样的机会,居然会给他们?!   明明大家早就有共识,这个机会不是格桑就是郁归尘的。   不过,舟向月和钩吻两人倒是天天蹭大佬的作业,还真能以假乱真……老师不会这么瞎吧!   在两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老师微笑起来:“你们的同桌也会和你们一起完成须弥绘的创作,你们分别完成两幅须弥绘。”   “所以我和郁归尘是一起画一幅?”舟向月问道。   老师点点头:“对。”   这下舟向月放心了。   按照之前的经验,只要郁归尘画完,应该就算合格,可以离开。   既然有郁归尘在,那他只要躺平就好了。   “有人带你们去画室,现在就去准备吧。他们已经在那里等你们了。”   两人跟着来人走了。   等他们走远后,另有一个人走进画室里,来到老师身边。   “都准备好了吧?提前算过日子了,今天是最好的日子。”   “都准备好了。”   “那两位需要帮助吗?”   “格桑完全不需要,她是天生的般若师,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另外那个稍微有点麻烦,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用灵性最强的那幅须弥绘重新洗过他的记忆,也会帮他料理好一切。当他看到画布的时候,只会记得他该做的事情。”   “那就好。今年我们居然能拥有两幅须弥绘,真是神灵保佑。”   ……   舟向月跟着那人走了一小段路到达另一个房间,一推开门就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郁归尘并不在这里。   他一眼瞥去,只看见房间中央立着一个一人高的架子,上面还有似乎垂落下两条锁链。   还未看清那个样式古怪的东西,他忽然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再次醒来时,舟向月感到头昏昏沉沉,身体却在发热。   ……这是,发生了什么?   面前挡着一片半透明的红色轻纱,将眼前的视野遮得朦朦胧胧。   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这种状态只能任人宰割,让他本能地想要警惕起来。   然而脑海中昏昏沉沉,仿佛深度醉酒的状态。   整个人好像陷在粘稠的浆糊里,只能费力地思考。   他现在就在之前推门进入的房间里,双手张开吊在头顶两侧被锁链缠紧,脚腕又锁在地上,每一寸皮肤都被迫伸展开来。   哦,就是房间中间的那个奇怪的架子吧。   他应该是,被锁在上面了。   还有一片红色的轻纱悬挂在上面,遮住了他的身体。   身体表面的皮肤感受到一阵阵细微的凉风吹过,凉意泛起,却并不觉得冷。   反倒有一股隐隐的热意从体内一点点翻涌上来。   悬垂的轻纱柔柔地摩挲过他的皮肤,带起一片令人战栗的酥麻痒意。   ……嗯?   他怎么,好像没穿衣服。   舟向月慢吞吞地想,他不是要画须弥绘的吗?他这样吊起来,怎么画?   ……   ……   ……他缓缓想起来,须弥绘就连画布和颜料也会是最珍稀的级别。   最珍贵的颜料大概就是五彩羊产出的颜料了。   又想起老师说过上好的画布要柔韧、防水,适合颜料渲染,又要干净圣洁。   以及他进入的那幅般若绘漂浮在海水之中却依然色彩艳丽,没有丝毫毁坏,像是防水的。   ……哦,他好像明白了。   人皮可不就是防水的么。   他就说嘛,老师毕竟是专业的般若师,怎么也不应该瞎到选了他来画须弥绘吧。   看来他这大概不是来画画的,是来当画布的。   舟向月费力地眨了眨眼,心想这可不是,巧了么。   参考之前碰到的那幅须弥绘,画完之后估计是要从人身上剥下来才算完事。   他和郁归尘一起完成一幅须弥绘,正好他不会画画,又不怕痛,躺平当画布正正合适。   还真被他想中了——   有郁归尘在,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躺平就好了。   舟向月慢吞吞地理清了思路,安心了。   就在这时,刚才体内隐约的热意忽然汹涌而上,他的脸颊都开始微微发烫。   那是一股醺然的热意。   ……好热。   能让他热起来的玩意可真不多,不会是他想的那个吧。   真想动一动,可他手软脚软没有一丝力气,被牢牢地锁在架子上,动弹不得。   ……死耳朵,你怎么还不快来?   舟向月的脑子里烧得一片混沌,想到郁归尘如果再晚点来,这药效怕是要完全起来了。   他要是神智不清醒了,还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对郁归尘做出什么禽兽的事情……   啧。   到时候,可别怪他啊。   ***   十八岁的郁归尘知道自己将会画须弥绘的时候,心里很是平静。   这对他来说并不意外,而他也练习了千千万万次,准备好了一颗足够虔诚的心。   他被引到房间里,看到一应俱全的画具和颜料,以及房间当中一个覆盖着红纱的架子。   他知道,那就是画架与画布了。   带他来的人在他背后关上了门,屋里便安静下来。   郁归尘静立片刻,上前掀开了那块红纱。   烟雾般的轻纱随风而起,又悄无声息地飘落,仿佛一场浮光掠影的幻梦。   梦境里,他看到了少年赤.裸的背影。   因为高高吊起的手臂,光洁而单薄的脊背不得不绷紧,两片精致的蝴蝶骨难耐地微微颤动。   脊背中央是细细的一条凹陷,如一道似有若无的水墨,在柔韧而纤细的腰线间蜿蜒向下,消失在两瓣雪白的浑圆上方。   郁归尘呆立半晌,突起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他虔诚而平静的心,乱了。 第195章 彼此   舟向月被人带去画室的时候,钩吻同样也去了另一个画室。   刚推开画室的门,她一下子被扑上来的格桑抱了个满怀:“姐姐!”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   她抱着钩吻甜甜道。   钩吻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她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么热烈的问候。   只有所有人都喜欢的格桑从小就和各种人打成一片,能以这样热烈奔放的方式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喜欢。   好在格桑紧紧抱了她一下就松开了,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冰凉的酒杯:“果子酒,特别好喝。喝了我们就开工!”   格桑打扮得格外漂亮,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星星。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钩吻似乎从来没有见到她那么开心过。   钩吻感到一切有些恍惚得不真实,拿起了那杯酒。   橙红色的酒液微凉,在琉璃盏里显得十分诱人,入口也是甘甜而馥郁。   微醺的芬芳从舌尖一直流淌到心里,钩吻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片温暖的云,一只柔软的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又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帘。   她的嘴角还带着一抹隐隐勾起的微笑,缓缓地滑倒下去。   格桑把那只酒杯随手放到一边,蹲下来看向晕倒在地的钩吻,眼中满是疯狂的爱意。   “姐姐,”她痴迷地撩开钩吻披落在背上的辫子,指尖划过她脖颈上柔滑的肌肤,“我真的好喜欢你……的皮啊。”   最美丽的皮,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皮,来自与她流着相同的血的双胞胎姐姐。   格桑心想,她期待了那么久的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   这一天,她会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祭给神灵,成为大圆满的般若师。   格桑从第一次拿起画笔开始画画,就知道般若绘是她最热烈的梦想,她为般若绘而生。   她那么美丽,又那么聪明,修行天赋绝佳,在以般若师为尊的曼陀宫里,是所有人艳羡的存在。   她唯一的污点,就是她的双胞胎姐姐。   那个阴郁、污秽、人人厌恶的女孩。   明明和她有着一样的皮囊,却没有半点和她相像,只让她觉得丢人现眼。   每当格桑看到姐姐偷偷地养那些恶心的虫子,看到别人对姐姐诡异的爱好露出嫌恶的表情,她都忍不住涌起一股怒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如果可以让姐姐消失就好了。   不过格桑从小被众人包围着长大,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怎样的女孩——美丽、温柔、善良。   这样的她,需要一个聪明的办法,让姐姐自己消失。   九岁那年,她终于找到了办法。   她发现姐姐自己也不想留在曼陀宫——废话,谁想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讨厌她的地方呢?   而且,曼陀宫旁边的山谷从南方来了一群玩虫子的异教徒,他们把自己称为蛊师。   姐姐一有空就偷偷溜出去找他们。   格桑看出了她对自由的向往,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鼓动她逃跑。   可姐姐居然连这种勇气都没有,一直犹豫不决。   于是格桑决定帮一下她。   她藏起了姐姐的耳坠。   因为阿嬷也很讨厌钩吻,她从来不会给钩吻买首饰,所以那是唯一属于她的首饰——是曼陀宫主送给养女每人一对的珍贵红宝石耳坠。   姐姐丢了贵重的耳坠,阿嬷一定会暴怒地打死她。   找不到耳坠,姐姐果然害怕了。   趁着这个机会,格桑终于成功说服她逃出了曼陀宫。   这样多好,她得到了安宁,她得到了自由,她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那一晚,格桑睡得格外香甜。   她原本以为像姐姐那样没人要的脏兮兮的小女孩,找几天没找到就会放弃了。   没想到,姐姐失踪后,曼陀宫居然兴师动众地找了两年多。   这两年里,格桑疑惑归疑惑,还是专心致志地画自己的般若绘。   她的技艺越来越精湛,远远超出了同龄的般若绘学徒的水平,所有的成年般若师都为她的才华而折服。   然而,她隐约有几次看到老师远远地看着她叹气,那遗憾的表情不知怎的让她心头发慌。   格桑犹豫许久,在某次偶然听到老师们说起她时,偷偷藏在门外听。   那一次,她才知道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   原来般若绘中最顶级的须弥绘,所需要的画布是人皮。   而一个有资格画须弥绘的顶级般若师,在大圆满礼时所画的第一幅须弥绘,须得是最亲近的人的皮——为了确保所有学徒都有这个机会,般若绘的学徒们大多是结对学习、同吃同住,以培养感情。   两个孩子中,如果有一个足够出众,另一个就会成为这一个所画的第一幅须弥绘的画布。   格桑得知这个消息,如遭五雷轰顶。   原来,她放走了她的须弥绘的画布。   好在她知道姐姐去了哪里,一切还可以补救。   格桑毫不犹豫地把姐姐去向匿名交给了那些去寻找姐姐的人。   她焦急地等待着,终于之后又过了几个月,钩吻被找了回来。   她被严密地看管起来,如果离开山谷就会被发现,绝不可能再逃一次。   格桑终于放心了。   她越发频繁地给姐姐带阿嬷做的奶茶。   姐姐每次收下她的奶茶都会不好意思,可她不知道,格桑其实并不稀罕,因为她每天都有,而她真的很讨厌牛奶。   小时候格桑宁愿自己倒掉也不会把奶茶给姐姐,后来稍微长大一点,偶尔会把不想喝的奶茶施舍给姐姐——姐姐在那一瞬间眼里闪动的亮光让她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扔给流浪狗一根骨头,流浪狗冲她摇尾巴。   更重要的是,听说多喝奶茶会让皮肤更细腻润泽。   那是她的姐姐,更是她最美丽的画布,将来会成为最美丽的须弥绘。   所以,姐姐的皮当然要好好养着。   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姐姐和她越来越亲密,而格桑的画技也越来越精湛,直到那个比般若绘更美的少年如鬼魅般出现在曼陀宫里。   格桑发现姐姐不对劲后,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那个少年,想要告诉他姐姐的真面目把他吓跑,没想到却被姐姐发现了。   自从姐姐回来之后,格桑第一次感觉事态超出了她的控制。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姐姐居然交了一张她自己画的曼陀罗纹般若绘,而且就画在一片人皮上。   当时老师惊恐地大怒,甚至要用鞭子教训她。   屋子里的所有学徒,只有格桑真正明白老师为什么那么生气——人皮是最圣洁的画布,一个般若师在大圆满礼之前绝对不可以用人皮作画,否则便是对神明的亵渎。   但姐姐是她的画布。   如果挨了鞭子留下疤痕,她的画布就毁坏了!   更重要的是,格桑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老师眼中深藏的惊艳。   老师生气,只是因为钩吻坏了般若绘的规矩。   但他其实是惊艳于她的画的。   也是。她们是心有灵犀的双胞胎姐妹,格桑的般若绘天分极为出众,钩吻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格桑几乎无法形容她那一刻心中骤然炸开的恐惧。   如果姐姐真的挨了鞭子,皮肤上留下永久的伤疤,自己就再也无法成为梦想中的般若师……   而老师不会觉得姐姐身上留下疤痕是遗憾。   她们只会让钩吻成为般若师,而格桑则会被剥下皮,成为姐姐的画布。   格桑猛然冲过去抱住姐姐,替她挡下了鞭子。   鞭伤在她细嫩的少女肌肤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也将伴随她的一生。   格桑用带着一道狰狞伤痕的手臂拿着刀,刀尖一寸寸挑开姐姐背上的衣服。   动作轻柔而慎重,仿佛拆开一件贵重的礼物。   然后,她狂热而虔诚地拿起画笔,开始在她呵护了九年的画布上作画。   ***   十八岁的郁归尘面对面前的画布,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定力,才能控制住拿笔的手不要颤抖。   他的目光集中在笔尖即将落下的方寸之间,半点也不敢挪移,拼命让自己忽略余光里那向下蜿蜒的纤瘦腰线。   空气冰冷凝谧,却有一滴汗珠自他绷紧的下颌滴落,划过不自觉地微微滚动的喉结,被凸起的锁骨拦住。   平心,静气。这就要开始了。   他对自己说。   理智和记忆无不告诉他这是神圣的须弥绘,是为神明而作的画,需要他不染一丝尘念的极致虔诚。   可心里却仿佛自幽魅中生出了恶魔。   恶魔被他压在最深的深处,每一寸理智都化作重重锁链,将它牢牢锁在心底,看不见一丝样貌。   然而自锁链的隐约间隙中,冒出了一簇簇猩红微火。   每一簇火都生出一朵妖冶的红色花朵,仿佛以道道锁链为藤,攀附着爬升,所过之处落下点点陌生的热意。   这种热意来得陌生又突然,郁归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几乎措手不及。   他冷情冷性,又一向有洁癖,长到十八岁,连自渎都不曾有,甚至不知道这热意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对神明的亵渎。   郁归尘苦苦压抑,按捺下身体内深处涌起的热意。   他不断在心里想着神像的每一个细节,想着面前所见之相皆是虚妄,一切都不存在,这只是须弥绘的画布。   他没有发现,自己默念了这么多,却甚至不敢看一眼这具鲜活肉.体的正面。   就像是他直觉感到,那是一条绝不可跨过的禁忌界线。   一旦跨过,就是万劫不复。   笔尖缓慢地接近了光洁的画布。   三寸。   两寸。   理智被拉扯成了一根极细极长的细丝,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而他,只是中间走在细丝上苦苦煎熬的众生。   一寸。   笔尖落在那片雪白肌肤上的瞬间,忽然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指引落下,一道清透至极的光照进他心里。   郁归尘的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就像是他知道,他只需要摒弃一切杂念,安静地完成这幅画。   就像他千千万万次重复过的那样。   笔尖凝落的星辰在画布上散开,绚烂如流沙的颜料一点点洇染汇聚。   他从未画过这样细腻柔软的画布,与他的画笔这样完美地契合。   画笔在每一次呼吸间起落,在贴合的画布上流连,渲染出如梦似幻的色彩,又勾勒上流动逸散的线条。   或许他的手在颤抖,画布也在颤抖。   但就连颤抖都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共振,在画布上一层层勾画出渐变的红黑符文,又勾画出符文包围着的神灵的身影。   郁归尘进入了一种无声的境界,几乎忘记了自己。   仿佛他是为了画中的神明而呼吸,全身心都只为了他而存在。   他不知疲倦,也不知自己画了多久,只知道他只剩下最后一道步骤——开脸。   开脸就是绘制般若绘的最后一步,也是一幅般若绘的灵魂所在。   同样,也是他的大圆满礼的最后一步。   郁归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完全凭借心中感觉的指引,点画出神像脸上的五官,最后勾勒出眼睛。   最后一笔落下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他亲手画出来的须弥绘。   白衣的身影被密密麻麻的红黑神秘符文层层包围,一圈一圈,仿佛永无止境。   那是世间最决绝酷烈的守护符咒,几乎要燃尽自己的一切,保护符咒所庇佑的人。   而符文中心刚刚画出的脸上颜料尚未干涸,还闪烁着一丝湿润的光泽。   那是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却不像一般的神像那样,脸上是一种悲悯而淡然的微笑。   神明的眉眼如弯月般垂落。   眼角之下一道隐约的晶莹水痕,仿佛有水滴顺着苍白面颊滚落。   不像是神明。   而像是一个……无声哭泣的少年。   几乎同一时间,一滴灼热的透明液体落在郁归尘的手背上。   透明的液体凝固成金色,散落成流沙,从他的手背上倏忽散落。   梦境中扭曲的记忆也如流淌的金沙一般被风吹散,露出底下真实的记忆。   郁归尘猛然恢复了真实的记忆,就连此前遗忘的般若绘里的记忆也浮上心头。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血明王的须弥绘!】”   声音一出,幻境里的一切都开始迅速消散成流淌的金沙,真正成为一场吹散的陈旧的梦。   郁归尘下意识地向面前画了须弥绘的背影伸出手去。   然而一切消散得太快,他的指尖刚刚触及那片皮肤上冰凉的颜料,那个身影就倏然消失。   他依然在进入般若绘前的那个房间里,墙上挂着巨大的欢喜佛般若绘,空气中隐隐弥漫着醉人的异香。   进入般若绘前就在体内泛起的那股燥热,在般若绘幻境里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此时已无比清晰。   他几乎能听见体内血脉鼓动涌流的声音,   不同的是,幻境里十八岁的郁归尘几乎不懂那意味着什么,而现在的他却无比清楚。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厉如刀。   就在这时,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呼吸贴在他耳边,与之一同吹入耳中的还有一声难耐的低泣。   “帮帮我……” 第196章 彼此   “求你……”   舟倾伸手抱住郁归尘的脖子,睫毛颤抖,眸光迷离,几乎失去了焦距。   低垂眼尾泛起桃花般的红晕,在昳丽的白皙面颊上一层层洇染开来,艳得惊人。   就像是一朵婉转绽放的花,藤蔓无尽缠绵地攀附在郁归尘他身上,渴求他给予回应。   被这样柔软而妖艳的花藤缠绕着予取予求,怕是任谁都得失去理智,只想将这朵花紧紧抱进怀里,揉进骨血。   郁归尘眼眸中额上鼓起青筋,下颌绷紧如冷铁,伸手想将他拉开。   舟倾察觉到他的抗拒,颤抖着抱着他的脖子靠近他,嫣红的唇微微开合,无意识地呢喃道:“我喜欢你……”   郁归尘眼中骤然显露出惊怒。   他猛然扯下环绕在颈间的纤细手臂,一只手擒住那双手腕,将舟倾重重按到地上。   砰的一声。   舟倾忍不住痛哼一声,尾音发颤,像是带着钩子。   郁归尘丝毫不为所动,深色瞳仁里隐约流转的金辉骤然变得炽烈,却几无一丝温度。   他冷冷地俯视着他:“他在哪里?”   “谁?谁在哪里……”   舟倾满脸委屈地避开与他对视,下意识挣扎起来,却动弹不得,唯有睫毛不胜凄楚地轻颤。   “舟倾。”   郁归尘一字一顿道。   身下的少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滚落,“我不是舟倾吗?”   郁归尘眸色一冷,再没有一个字废话,指尖干脆利落地一动。   被他压制在身下的躯体猛一弹动,齿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仿佛骤然被箭矢穿透的白鹭。   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鲜红的血珠缓缓划过白皙的皮肤,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让这张秾丽的脸庞更多了一丝妖异的美。   随着嘴角渗出血迹,“舟倾”却缓缓地勾起了唇角:“你怎么发现的?”   郁归尘冷冷地直视着他:“我再问一遍,他在哪里。”   见郁归尘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舟倾”也并不恼,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既然这么想去找他,为什么不去找呢?你应该有办法找到他的吧?”   郁归尘声音里的怒意压抑到极点,“我最后说一遍,他……”   “哦,我知道了。”   “舟倾”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你要是动用留在他身上的东西去找他,他怕是要受点罪,对吧。”   郁归尘眸光冰冷,表情几乎未变,但“舟倾”却听到了他更加急促沉重的心跳声。   他的笑容绽放得更加动人,“郁归尘,你就不关心我是谁吗?”   郁归尘的眼中已爬上了血丝,似乎耐心早已耗尽,却依旧苦苦压抑着眼中的怒意。   仿佛如果没有理智的控制,他早就已经把身下的人挫骨扬灰。   他不问,“舟倾”就微笑着自问自答:“我是他的相,和你的心。”   “按理说,越是亲近熟悉的人越难以分辨,你不可能发现不对……我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嗯?”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郁归尘的眼睛,眸中忽然掠过一道光。   “我懂了。”   “……我最大的破绽,是他不喜欢你。”   他的笑意缓缓扩大,一眨不眨地直视着郁归尘越发凛厉的眼眸,“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你,也永远都不会说喜欢你……”   “不对。”他忽然眯起眼,摇了摇头,“……他说过。”   他绽放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但他说喜欢你,一定是为了骗你、利用你。”   郁归尘呼吸一窒,整个身体都开始抑制不住地轻颤。   他看起来想要掐死他,却像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死死定在原处,一寸也不能再动。   “舟倾”轻轻眨了眨眼,目光中竟流露出一丝嘲弄的怜悯,“郁归尘,你怎么这么可怜啊。”   他仰面被他压在身下,双手被攥在头顶压住,没有一处不受制于他,脸上却是嘲弄的轻蔑笑意,“可怜到我都心软了……”   “舟倾”忽然伸出嫣红的舌尖,舔去嘴角的血痕,勾起一个甜蜜的微笑,“你说,我不好吗?我就是他……我是你心里渴望的他。”   他笑得眉眼弯弯,声音轻柔得像在诱哄,“你看,他永远在骗你,我却不会骗你。”   “他十恶不赦,我却那么善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去伤害别人。”   “他从不为你停留,而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竭尽全力仰起头,想要亲吻郁归尘领口下隐约露出的锁骨,“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你有了我,他也会有他的你,让他放过你,你也放过他,岂不是两全其美……”   郁归尘仿佛猛然惊醒,从那种僵硬绷紧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骤变。   他眼中腾起怒火,瞳仁中的金色瞬间旋成火焰的风暴。   无声的咒语降临,“舟倾”身上猛然间着了火,眨眼间就燃遍全身。   少年脸上并未出现惊慌神色,火舌吞没他的最后一刻,他依然眉眼低垂,仿佛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   无限怜悯,无限嘲讽。   仅仅在一瞬间,被郁归尘压在身下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捧被狂风吹散的香灰。   郁归尘霍然起身,呼吸灼热而急促,眸中的火焰疯狂燃烧,空气中的温度急剧上升。   轰!!!   面前的门炸开火光,应声崩塌。   ***   舟向月在般若绘里躺平了一会儿,还没等到郁归尘出现,就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就是,苍天作证,他不是故意的,要是在晕过去的时候把持不住把郁归尘酱酱酿酿了,他可是绝对不会负责的……   直到哗啦一下,他猛然浸没在寒冷至极的冰海中,硬生生把他冻醒了。   舟向月脑海中依然烧得一片迷茫,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隐约想起来,这好像是进入般若绘之前他坠入的那片冰海。   铺天盖地的寒冷再次将他包裹,这次他体内一阵阵发虚,头脑指挥不动四肢,甚至比上次冻僵得更快。   他感觉自己像是凝固在寒冰之中的鱼,几乎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只能在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吸力下不断往下坠落。   无法呼吸。   视野中是无尽的深渊,从光影交错的澄澈蓝色一点点渐变成深邃近黑的深蓝,像是沉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他在噩梦中永无止境地坠落。   坠落进无尽的深渊。   这种又黑又冷的感觉,让他想起死去的那么多年。   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只有冷。   而此时,体内却有一团火依然在燃烧。只是那团火不能给他任何温暖,却让热度随着他的每一丝气息逸出体外,仿佛只是在更快地烧尽他身体的热量。   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从灵魂的每一条裂隙中渗入,让他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却无力摆弄四肢。   就在这时,幽暗海水中忽然亮起绚丽火光,仿佛有盛大的烟火自海面漫天坠落,将幽深的海底映得一片光华灿烂。   周围冰冷的海水受到了某种强大的扰动,波浪从四面八方涌向他,转眼间就从彻骨冰寒变得温暖起来。   成千上万水晶般的气泡遮住了舟向月的视线,他脑中一片混沌,只知道在寒冷中本能地贴近唯一的热源。   胸腔中的空气终于消耗殆尽,舟向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智,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   在这个瞬间,灼热宽厚的胸膛贴上了他的胸膛,一条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他的后脑,让他身不由己地向前倾去。   就在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时,如火般灼热而柔软的事物覆上了他的双唇,牢牢地堵住了他的呼吸——   不,是炽热的气流进入了他绝望渴求空气的体内,仿佛将他由内而外地温暖起来。   舟向月无意识地掠夺那股灼热的呼吸,拼尽全力想要再求取一点空气。   一瞬间天旋地转。   流火逆升,海水倒流。   他被紧紧抱着升上海面,再一睁眼时,只见周围海水变成了一片妖冶而梦幻的石榴红,透明波浪翻涌间折射出迷人的光芒。   水流自他湿漉漉的眼睫滑落,模糊了他的视野。   海水的折射让一切变得色彩斑斓而光怪陆离,他看不清那些璀璨的波光,只能隐约看见海中央似乎有一块礁石,上面立着一尊巨大的神像。   ……不是一尊神像,而是两尊。   两个赤.裸的神明在巨大的月亮之下彼此交缠,如炽热岩浆肆意涌动,冰海与火焰交织,空气中异香弥漫。   波光如梦,大片石榴红的海水翻涌间,这里不再是冰海,而是欲海。   舟向月意识沉沉浮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不过一瞬间,石榴红的海面变成了艳红的地面,仿佛铺了一层绒毯一样柔软。   而他依然紧紧贴着那人灼热的胸膛,感受到他身上惊人的热度。   这一次,舟向月终于看清楚了。   抱着他的人,是郁归尘。   两人浑身湿透,散落的发丝湿漉漉地彼此交缠,晶莹的水珠从每一寸皮肤和发丝上成串滚落,淌了一地。   此时两人已经不再在水里,可他的双唇还是被牢牢地堵着。   用力深吻的双唇不再能给他渡入空气,却在反过来掠夺他的呼吸。   舟向月:……?   他因为缺氧和高热而格外迟钝的大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瞥到了地上那幅巨大般若绘中心的欢喜佛像,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两个怕是都中了欢喜佛的幻了,非得解幻不可。   舟向月动了动,想要把郁归尘推开。   ——知道你难受,但你大概不知道光亲一亲是不能解欢喜佛的幻的,让我教教你……   可下一刻,他的唇被堵得更牢,甚至被惩罚性地啃咬起来,酥麻的痒意裹挟着灼热的刺痛,让他冰冷的唇瓣逐渐发起热来。   “唔……”舟向月勉力挣扎了一下。   可他本就在水下窒息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加上体内汹涌的热意,根本无力抗拒。   而郁归尘也不许他抗拒,一只手便攥住他推拒的两只手腕,似乎没怎么用力,却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被他按在怀里继续加深这个吮吻。   舟向月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颠三倒四地心想郁归尘这么霸道不讲理,连话都不让他说,这幻可怎么解……   滚床单这种事,郁归尘哪里能跟万魔窟出身、见多识广的他比?   醒醒,专业的事能不能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正在他头晕目眩地胡思乱想时,郁归尘终于放开了他。   舟向月胸膛急促起伏,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被他吸进肺里,却转瞬烧成了火,让他腰肢忽的一软,险些无力地再次跌倒在郁归尘肩头。   这不太妙,看来欢喜佛幻的程度已经很深了。   要是不赶紧解幻,久了会要人命的。   舟向月又喘了两口气,对紧抿着唇死死盯着他的郁归尘吹了一声口哨,勾起一个微醺的笑意:“来,你躺下,保证让你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按着郁归尘的肩膀,想将他推倒在地上。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   ……发生了什么,躺在地上的怎么就变成他自己了。   舟向月还没反应过来,郁归尘就再度俯身下来,将他的两只手腕攥在一起按在头顶,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一串串水珠从郁归尘的身上滴落,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带着他灼热的体温落在舟向月身上,像是滴落入烈火的油,让他体内的热意愈发明显。   舟向月忽然愣了愣。   随后,他微微眯起眼,主动回应起这个灼热的吻。   郁归尘的动作一顿,随后猛然变得更加粗暴,不得章法地连吮带咬,舟向月柔软的唇瓣甚至被他咬破了皮,充血肿了起来。   舟向月轻嘶了一声,委屈地低声呢喃:“松开我,我想抱着你……”   郁归尘闻言,果然松开了他。   舟向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闭上眼再度吻住他的唇,同时微微用力让自己靠近郁归尘的身体,白皙的脖颈仰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几乎同一时间,他指间忽然出现一枚极细的针尖,瞬间扎进了郁归尘的后颈。   这是他之前还是药骨时就未雨绸缪收集好的毒药,只要能让药骨的汁液接触到人的伤口,就能让他们瞬间昏迷。   郁归尘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无声无息地晕倒在他身上。   下一刻,舟向月睁开眼。   他缓缓绽开一个恶意的微笑,伸手轻佻地拍了拍身上之人的脸颊:“假货,下次记得学得更像一点,别露出马脚。”   虽然不知道郁归尘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但这个肯定不是真的。   郁归尘怎么可能同意帮他解幻。   说不定软磨硬泡之后,他发现没有别的出路,最终也会同意,毕竟两人都中了欢喜佛的幻象,来一发就解决了。   但郁归尘肯定会像小寡妇一样扭捏很久,然后会做出一副奇耻大辱不得不接受的隐忍姿态,然后见多识广的他就可以让郁归尘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咳,跑题了。重点就是,郁耳朵肯定不会直接同意的,杀了他都不可能。   此时,“郁归尘”虽然被他直接毒晕了,身体却依然有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胸膛直接与舟向月的胸膛紧密相贴,两人的衣服都在海水里泡得湿透了,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到舟向月身上,引燃了他身体里的那一团火。   舟向月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心跳咚咚如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像吐出火焰。   ……他突然懊恼地发现自己动手早了。   现在,“郁归尘”是被他识破了。   可也没人帮他解幻了。   ……虽然说应该会有能够驱散欲望的符咒,说不定郁归尘会,但问题是他大爷的他不会啊。   在万魔窟里,要是中了和欢喜佛幻类似的情花蛊或□□,那就地找个人解蛊就行了,谁会修这种没用的符咒。   空气中一直若隐若现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仿佛化作软烟钻进人体内,化作燥热难耐的烈火。   刚才脑中难得的清明再次被躁动的炽热渴望所遮蔽。   好热……   好难受。   舟向月迷迷糊糊地思考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   他想,这个假郁归尘虽然晕过去了,但说不定可以凑合着用一用……   他的视野被灼热的火焰烧得模糊不清,抬手用力,同时自己也扭动身躯,想把“郁归尘”翻过去,   谁知刚一用力,才把肩膀掀起来一半,他手腕上拴着铃铛的手绳忽然变得无比炽热,几乎像是一道烙铁,烫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要掀开“郁归尘”的手一下子失了力气,那具躯体再度重重地坠下来压在他身上,压得他险些断气。   舟向月大怒。   郁归尘吃什么长得这么重,上次他那什么,是什么的时候来着……想不起来了,反正是被他压个半死,这次又是这样。   这么一折腾,他体内的热意更加喧嚣,被烧得手软脚软,几乎再没有力气把郁归尘翻过去了。   舟向月恨恨地磨了磨牙,拼尽全力地微微弓起身子,头埋在“郁归尘”的颈间,热得发软的手往下探去。   下一刻,门口突然发出“轰”的巨响,火光迸发!   舟向月脑中一片混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门口。   手上还在惯性地往下摸去。   他不知道此时他衣衫凌乱,眼神迷离,脸颊上晕染出喝醉了似的红晕,嫣红嘴唇明显地肿了起来,上面满是吮咬的痕迹,仿佛一颗鲜艳欲滴的破皮樱桃。   因为他的动作,两具湿漉漉的身体正紧紧贴在一起,仿佛在亲密地彼此交缠,肌肤相贴,耳鬓厮磨。   郁归尘的身影出现在燃烧崩塌的门口。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一幕,脸色黑得仿佛能滴墨。 第197章 彼此   陷入欢喜佛幻象太久,舟向月的脑子烧成了一团浆糊,眼前视野一片模糊。   他隐约认出郁归尘的身影,张了张嘴想要叫他,声音却嘶哑得一时失声。   这时,压在他身上的“郁归尘”身上忽然燃起火光,转瞬便如烟一般消失无踪。   舟向月身上一轻。   衣服依然湿漉漉地淌着水,一阵风吹来,更撩拨起了身体里燃烧的那片□□。   门口的郁归尘一言不发,径直向他走来。   舟向月迷迷糊糊地想,能把假的一把烧掉,这个应该是真的吧?   郁归尘一句话也没有说,跪坐在他身边俯身下来,手上骤然发力。   撕啦——   舟向月散乱的衣衫从领口撕裂,露出了左肩和半边胸膛的大片皮肤,一滴滴透明的水珠沿着光洁的肩头滚落,映得皮肤莹白发亮。   心口处有一小块层层叠叠的陈旧伤疤,在雪白的肌肤上呈现出珍珠粉的光泽,已经愈合许久,变得毫不起眼。   舟向月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被突然袭来的凉意激得一阵瑟缩:“唔……”   体内又冷又热,有一团难以忍受的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又冷得浑身直打颤。   冰火两重包围之间,理智早已像岩浆中的冰块一样融化,他只想靠近面前的男人,向他索取温暖与救赎。   舟向月抬起手,想要抱住郁归尘的脖子。   可下一刻,两只手腕却被一把攥住,毫不留情地压至头顶,不许他作乱。   是和刚才那个假郁归尘如出一辙的动作。   舟向月无力反抗,只能难耐地呼出一口热气。   他烦躁地心想,难道又是个假的,又要来一遍……特么还有完没完了!   但郁归尘却没有再触碰他的任何一寸皮肤。   他低下头,直视进他目光迷蒙的眼睛,声音低沉严肃:“舟倾。”   舟向月:“嗯……”   声音因不被满足的□□而带了些鼻音,听起来像是撒娇。   他难以忍受地扭动了一下,散落的碎发被汗水湿漉漉地黏在颈侧,神情恍惚,“给我……”   郁归尘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却没开口,只是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下一刻,像是一滴滚油落在了舟向月的锁骨上,瞬间的刺痛让他下意识一挣,又被轻而易举地按回原地。   郁归尘蘸着自己的血,开始在他身上勾画符文。   符文相互连缀,他一开始勾画,就一点也没有停歇,一笔不断地连续勾画出繁杂神秘的符号。   猩红的符咒在舟向月身上逐渐显现,一笔一画划过的皮肤漫起轻微灼热的刺疼,像是蚂蚁噬咬,却又有一种难忍的酥麻痒意。   太难受了。   舟向月忍不住扭动起来,哀求道:“别……”   可他大脑昏沉,浑身滚烫无力,连睁眼看一看郁归尘都觉得烧得难受,更没办法抵抗他的压制。   他恍惚地想,这回真是真的了……   郁归尘果然是不会真的通过常规方式帮他解幻的,只会给他画符。   他果然是会那种驱散欲望的符咒的。   但他要画到什么时候?   好难受……   救救他,他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舟向月脑中昏昏沉沉,秾丽面容一层层染上越来越浓重的酡红,呼吸吞吐间皆是灼热火气。   “给我……求你……”   他的声音如婉转哀鸣,软得发抖。   郁归尘却充耳不闻,甚至不愿开口对他说一句话,手下画符的动作越来越快。   那种刺痛也更加明显。   胸口连绵不断的刺痛和体内一波波涌起的热浪让舟向月辗转挣扎,难以忍受的泪水慢慢积攒起来,让他的睫毛湿透了,眼眸中泛着迷蒙而诱人的水光。   舟向月胸膛一阵阵起伏,呼吸凌乱灼热:“求你……求你了……”   他红肿的唇瓣张开,脸颊洇出层层红晕,被汗水浸得潮热,仿佛一汪桃花水。   可无论他怎么哀求,郁归尘都牢牢地按着他,除了在他身上一刻不停画符的指尖,甚至吝啬于给予他一点他渴求的体温。   他想侧过脸去亲吻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他想蜷起身子去蹭他的腰,却被跨坐着压在地上,禁锢住挣扎的空间。   一遍遍翻来覆去哭求的话语落在郁归尘的耳朵里,就像是落在永远也捂不热的铁石上,没有半分反应。   可舟向月明明感觉到了他炽热的鼻息和沉重的心跳,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到他异常高的体温。   郁归尘显然也中了欢喜佛幻象,他也需要解幻的。   舟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从内而外烧得滚烫,忍不住嘶哑道:“……你是不是不会啊?”   郁归尘指尖微顿,随即就几乎毫无痕迹地继续勾画。   “不会也没关系,”舟向月喘着气,连声道,“你放开我,我教你啊……”   胸前的刺痛骤然一重,他惨哼一声。   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郁归尘禁锢住他的一切动作,继续在他身上勾画残忍的符文。   舟向月眼角被逼出了泪,眼眸中积攒的泪珠最终承受不住地簌簌滚落,在潮红的脸颊上划出晶莹的水痕。   他终于受不了了,气得嘶哑骂道:“郁归尘,你是不是不行啊……”   按理说,这句话对任何男人都是有杀伤力的,何况是眼中已有欲色的郁归尘。   可居然连这句话都没有刺激到他,他甚至没有半分停顿,舟向月只觉得胸前的刺痛密密麻麻,快要连缀成一片。   他又气又急,身上动弹不得,开始神志不清地骂郁归尘。   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骂了些什么,但反正是把他能想到的用来骂人的话都用上了。   体内的热意烧灼着喉咙,他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泪水从通红的眼角不断涌出,有生理性的泪水,也有委屈难忍的泪。   骂到最后,他终于绝望地闭上眼,咬牙切齿地喃喃道:“……不就是上个床吗,你就这么不能接受?”   “就这么嫌弃我吗?你是觉得我脏?”   郁归尘低哑地开口:“……不是。”   这还是他开始画符后第一次开口。   声音里分明也有着浓重的欲色,证明刚才舟向月绝对没看错,他就是中了欢喜佛的幻象。   舟向月这下更是气得要命,继续无能狂怒:“那怎么就这么勉强?啊?”   “你难道是有喜欢的人吗?还要为她守身如玉?!”   郁归尘目光忽然躲闪了一下,手指微微一颤。   舟向月的大脑明明已经烧得一片混沌,可这一瞬间忽然明光落入脑海,他一下就明白了答案,甚至不需要听郁归尘说出口。   ……不会吧,真的有啊。   舟向月茫然地眨了眨眼,足足用了好几秒来消化这件事。   半晌,他呆呆地发出一声:“哦……”   原来如此。   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没想起来这本该是个很好的机会取笑他。   之前他虽然还开玩笑想着要看看郁归尘的小媳妇,但那真的是开玩笑。   他其实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人居然真的会喜欢上一个人,毕竟那听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舟向月印象里的郁归尘永远都是块沉默的冷铁,他身上像一个人的那部分总是压抑隐忍的,总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原来这样的他,也会有喜欢的人的。   而且看他的样子……大概很喜欢吧。   他明明是独自一人住着,所以那个人大概是已经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   郁归尘也依然放不过自己,哪怕中了欢喜佛幻象,也不愿意碰旁人。   舟向月呆呆地心想,他果然是死了太久。   再醒来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了很远,只有他还在原地。   从付一笑、祝雪拥、钱无缺,再到郁归尘,他们都有了他不曾参与过的生活,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   一千年……真的太久太久了。   不知不觉间,舟向月体内难耐的燥热竟消退了大半。   可胸腔里却莫名地涌起一股陌生的酸热,从心口一直蔓延到眼中,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意。   凭什么。   郁归尘有心上人,他要给自己画符解幻,那是他的事。   但他凭什么按着他,不让他去找别人?   舟向月心中忽然被巨大的委屈和气愤填满,愤怒让他突然多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拼命挣扎起来。   郁归尘一时没有防备,竟然被他一把挣开。   舟向月踉跄地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愤愤然地嘟哝道:“行,那不要你了,我找别人解决。”   郁归尘目光一沉:“你要找谁?”   舟向月气得神志不清,没有注意到他低哑的嗓音里,猛然多了一种危险的意味。   心中莫名怒火翻涌,他不假思索地回嘴:“不是有另一个假的你嘛,他可愿意了。”   “我们都亲了半天了,”他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你突然出现,该做的早就做完了!”   舟向月一条腿跪起,咬牙颤抖着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可后面那只细白的脚踝忽然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一把将他拽倒在地,硬生生地往回拖。   舟向月根本抵不过郁归尘的力气,被他轻而易举地拖回来,猛地禁锢在身下。   等到看到郁归尘的眼神时,他忽然吓得清醒了一点。   男人的金色瞳仁里隐隐翻涌起猩红,浑身都被暴戾疯狂的气息笼罩,就像他的身体里关着一只嗜血的猛兽,即将脱离束缚。   仿佛如果舟向月真的去找那个假郁归尘解幻,那只猛兽就会冲出来,将他恶狠狠地撕成碎片。   舟向月几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郁归尘。   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之前在般若绘里面,自己擅自动了他的画时,他身上突然爆发出的危险气息。   这样的郁归尘无比陌生,让他下意识地有些畏惧瑟缩,仿佛是某种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本能。   郁归尘俯身凝视着他,气息滚烫如岩浆,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啃噬他的血肉,坚硬而残忍。   “你敢。” 第198章 彼此   舟向月清晰地感觉到了郁归尘的怒火,敏锐直觉也响起了危险的警告。   若是往常,他此时一定已经毫不犹豫地认错求饶了。   可今天却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因为体内那股汹涌滚烫的火气烧光了他的理智,他居然硬是仰头死死瞪着郁归尘,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凭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郁归尘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暗金色的瞳仁炽烈得慑人,几乎像是嗜血野兽进攻前的眼睛,能让每一个被这双眼睛盯住的生物吓得肝胆俱裂。   郁归尘抬起手来时,舟向月下意识闭上眼瑟缩了一下。   但预想中的可怕场景并没有发生。   他只感到灼热的指尖落在他眉心,轻得像是一滴热泪。   烧得昏沉的头忽然一重,一种无法抵挡的睡意袭来,将他强行拖进了沉眠的深渊。   郁归尘低头看着被他禁锢的少年一点点展平了微蹙的眉,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湿漉漉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抖,像是被雨打湿的黑蝴蝶。   他眼底隐约的猩红在金色风暴中明明灭灭,仿佛鲜血与火光抵死纠缠,掀起巨浪一般的复杂情绪。   “别怕我……”   郁归尘闭上眼,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一滴汗沉沉坠落。   “我再也不会伤害你……”   他声音低哑,轻得几不可闻,“……你不是他。”   再睁开眼时,他眸中那片惊涛骇浪的风暴已经强行压抑下来,彻底沉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晦暗。   郁归尘呼吸灼热,脖颈上的皮肤一条条蔓延出狰狞的细长裂纹,就像是岩浆涌流下燥热开裂的大地,裂口中缓缓流出蜿蜒的鲜血。   而他却置之不理,再次伸出手落在少年布满血红符文的胸口,继续未完成的符咒。   昏迷时解幻不如清醒时解幻效果好,稍有不慎也可能留下一些不可控的后遗症。   好在,符咒马上就能画完了。   ……   舟向月再次醒来时,慢慢地眨了眨眼,满眼迷茫。   浑身上下已经重新变得干爽,不再是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   郁归尘背对着他,直挺挺的背影像是一座静默的石碑。   舟向月犹豫道:“……我怎么了?”   郁归尘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目光有一丝躲闪。   舟向月一脸茫然:“发生了什么?刚才我好像突然掉进了冰海里,然后怎么了来着……”   郁归尘沉默片刻,“……你忘了。”   舟向月好像艰难回忆了半天,一脸懊丧地点点头:“想不起来了……嘶!”   他摸了摸自己红肿发热的嘴唇,一脸见鬼一样的震惊:“我嘴怎么肿了?”   郁归尘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可能是摔到了。”   舟向月龇牙咧嘴地撑着地起身,“这鬼地方可真是邪门,居然还能用般若绘借来神的力量。”   他站起来之后,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完了!”   郁归尘神色一凛,立即看向他。   舟向月着急道:“祝清和祝凉还在般若绘里呢!”   他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我们是不是得抓紧时间去真言殿?要是迟了,他们出事可就麻烦了!”   他正要伸手去拉那扇门,突然被郁归尘挡住:“我来。”   舟向月没有坚持,乖乖地站到了一边。   郁归尘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伸手去开门。   舟向月站在他身后,忍不住闭了闭眼。   ……其实他都还记得。   但恢复了理智之后,哪怕厚脸皮如他,也实在是无法直视自己刚才在欢喜佛幻象控制下的言行,恨不得把那段记忆挖出来扔掉。   他居然求郁归尘给他……?!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郁归尘居然没有恼羞成怒直接把他烧成灰……好吧他不会那么做,毕竟他知道那是欢喜佛幻的影响,舟倾是无辜的。   但那些诡异又暧昧的对话还是让舟向月觉得浑身发麻,连指尖都忍不住蜷了蜷。   无论如何,还是装作不记得好了,这样对他们两人都好。   不然,他怕郁归尘之后思来想去,最终尴尬到把他杀人灭口。   解幻之后的身体有一种由衷的疲惫感,那种疲惫感甚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还觉得心累。   心里闷闷的,只想赶紧从这个魇境里出去。   就在这时,郁归尘突然猛地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力道之大甚至把他拽了个趔趄。   怎么了?   舟向月下意识往打开的门看去,只看到里面墙上那幅般若绘的一部分,露出画面中央神像的一角红袍。   不过这一角就够了。   他一眼认出来,这是他无邪君的般若绘。   郁归尘如临大敌,第一时间把他护在了背后,又“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舟向月:“……?”   ……郁耳朵竟然这么怕他吗?   虽然这有点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但……真的不至于吧?   曼陀宫里的供奉的神灵众多,舟向月颇有自知之明,他怎么也算不上里面最凶残的,何况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然他其实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还怕般若绘真能借来他的力量,结果让他露馅呢。   但郁归尘的表现……不对劲。   舟向月心里隐约生出疑窦。   郁归尘指了指另一边:“从那扇门走。”   舟向月:“哦。”   郁归尘又走到了他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往那扇门走去,彼此之间微妙地隔开了一点距离。   舟向月一边走,一边琢磨刚才那一幕。   不对。   郁归尘虽然紧张,但看起来并不是害怕。   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把他护在身后,似乎更像是在担心他出事。   但这种反应明显比遇到其他神灵般若绘时更大,就好像他特别怕无邪君会给他带来什么危险。   ……舟向月好像忽然明白了。   可能是因为之前他为了夺回灵犀法器问鬼神,用舟倾的生命安全威胁过郁归尘吧。   或许郁归尘觉得,邪神会格外想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尤其是舟倾已经中过一次他的诅咒,再来第二次怕是会更加严重。   舟向月想,看来那一次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啊。   没关系,多留几次就习惯了,以后还有更大的呢。   “你怎么了?”郁归尘忽然对他说。   舟向月一愣,“怎么了?没怎么啊。”   郁归尘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想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因为少年虽然表情一切正常,可他隐约感觉到他心情很低落。   但郁归尘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沉默地走过一个个房间,如果有什么危险出现,郁归尘就会去处理,或者把门关上。   整个过程中,两人特别注意不彼此离开视线范围。   虽然之前那两个假冒的他们都被郁归尘一把火烧掉了,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像幽灵一样地冒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他们中的一个人。   偶尔会有房间里有能够上楼的楼梯,每次遇到这样的房间,他们就会再往上一层。   就这样又走了几层楼,他们发现越往上走,一间间房间里的装潢就越奢华神秘,地面的漆黑地毯柔软而厚实,长柜上摆放着精美如艺术品一般的人骨器具,般若绘也更加精美。   悬挂的头骨上镶嵌着雕刻精美纹饰的金银,古黄色的项链与手串中穿杂着各色玛瑙玉石,还有一面金银包边的铜鼓,以及一支骨笛。   骨笛无人吹奏,却自动发出一阵阵空灵呜咽的声音,就像是幽魂在哭。   诡异悠远的笛声在曼陀宫里飘荡。   经过之前在般若绘里的经历,舟向月想,这些玩意大概都是人骨做的。   他们想要尽快上到顶层,因此几乎没在这些东西旁边停留,更没有去碰它们。   有的楼层里一片空空荡荡,墙角爬了蛛网,木桌腐烂坍塌,一副荒败已久的遗迹模样,一推门会激起一片灰尘。   但有的楼层里又人影交错、火光幢幢,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曼陀宫依然极盛时的样子,所有的骨头都擦拭得闪闪发光。   和那些似乎能随时改变位置的房间一样,这里的每一幕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产生一种极为恍惚的混乱感,几乎难以区分周围是真实还是幻觉。   上到第六层楼时,空气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深红色的墙壁上挂着精美绝伦的般若绘,有的色彩斑斓,有的则是黑白的。   但都没有画神灵,而是繁复的花卉,一层层花叶无尽旋转,哪怕不盯着看,每每瞥见都会让人生出眩晕之感。   这一层是有人的。   有侍者,也有衣冠楚楚的宾客。   每间房里都摆着一杯杯任人取用的酒,酒液在灯盏的幽幽火光中闪烁着璀璨光晕,仿佛在诱使人饮下,而那些宾客也说说笑笑地拿着酒杯就喝。   郁归尘和舟向月两人行色匆匆,他们似乎也并不惊讶,仿佛熟视无睹。   这些人就像是来自过去的幽魅影子,明明曼陀宗都已经覆灭上百年,他们却依然在这个隐秘的地方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两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向上楼梯的房间,正要走上去时,他们背后的门忽然被撞开了。   一个衣衫凌乱、遍体鳞伤的少女一瘸一拐地从里面冲出来,每一步都有血迹滴落在地上。   她一看到他们,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对他们做出一个口型——“救救我!”   舟向月一看,这不是他们之前从地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叫梅朵的少女么?   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还未等梅朵跑出两步,门后又冲出两个侍者打扮的男人,几步就追上了一瘸一拐的少女,一把就抓住她的双臂。   梅朵挣扎着嘶哑尖叫:“放开我!”   那两人看到了郁归尘和舟向月,立刻拽着梅朵站起来,一人捂住梅朵的嘴,另一人连连道歉:“抱歉,曼陀宫的奴隶惊扰到了两位贵客,我们这就离开!”   “等等!”舟向月叫住他们,“这奴隶是做什么的?”   两个侍者弯腰鞠躬:“本来是预备给血明王大人的明妃,但她身上留了伤疤,不纯洁了,现在大人们又都忙着大圆满礼,就关在下层的地牢里等候发落,但不知怎么竟然给她跑出来了……真是十分抱歉,让不纯洁的奴隶污了您的眼……”   “这样啊,”舟向月走过去,郁归尘也跟在他身边。   舟向月打量几眼梅朵,“不纯洁的奴隶都怎么处理?”   “呃……”两个侍者面面相觑,似乎不太明白这个客人为什么对这个奴隶这么感兴趣。   “不纯洁就不能用于修行和献祭了,”其中一人犹豫道,“可能……就扔进蝎子洞吧。或者就留在地牢里等死也有可能……”   随着他说出这些残忍的话,梅朵乌黑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了,里面迅速盈满了泪水,她呜呜地挣扎哭泣起来。   她的衣服本就破破烂烂难以蔽体,这么一挣扎,便隐约露出了背上和大腿雪白的皮肤,郁归尘不由得避开了目光。   舟向月却忽然注意到她背上和腿上的几道伤疤,微微眯了眯眼。   他点点头,抬起下巴,语气散漫而倨傲:“可是,这个奴隶偷了我的东西。” 第199章 彼此   “偷了您的东西?”   那两个侍者大惊失色,“这个奴隶竟敢偷您的东西!”   梅朵浑身都在发抖:“我……我没有……”   “你们看,还不承认呢,”舟向月上前一步,一副纨绔子弟吊儿郎当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知道在你身上搜不出来吧——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把我那东从窗户扔出去,我还真要被你骗过去了。”   他一抬下巴,对两个侍者道:“你们,跟我一起去见你们宫主。我可得找他要个说法。”   两个侍者顿时脸色就变了,惊慌失措地连连道歉:“请您息怒!这种小事怎么好打扰宫主大人……”   舟向月心想,看来他们果然都很怕血明王。   “哦?小事?”他勾起一个冷笑,“希望到了血明王面前,你们也是这个说法。”   两个侍者完全慌了神,“大人!大人您别去找宫主……都是这个该死的奴隶……我们这就把她扔进蝎子洞里!”   “扔进蝎子洞算什么,无聊得很,”舟向月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行,我要去找血明王。”   两个侍者简直要哭出来了:“您……您想怎样惩罚这个奴隶?怎样都好,请您息怒!”   舟向月这才摩挲了一下下巴,目光在吓得浑身颤抖的梅朵身上游移:“要是这个奴隶任我处置……”   两个侍者听出了一点松动的口风,立刻连声道:“当然任您处置!”   身上有伤疤又没什么姿色的奴隶在曼陀宫里没什么价值,每过几天都会死一个。这个奴隶得罪了贵客,那自然是把贵客伺候好了最重要,至于这个奴隶的死活,没人在意。   舟向月犹豫了一下,又想改口:“啧,可是她这么瘦巴巴的没什么肉……”   两个侍者生怕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又改了主意,简直是涕泗横流地求他把奴隶收下,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再去找宫主他们也管不了了——只要他不揪着他们一起去找宫主大人就行!   最后,舟向月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梅朵,而那两人则生怕跑得慢了他又反悔,忙不迭地逃离了这个房间,其中一人甚至慌得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见他们走了,舟向月这才问梅朵:“你怎么又被抓住了?”   梅朵眼睛一红,眼泪从里面涌出来:“我想去找血明王……”   “为什么要去找他?”舟向月问道。   “我……我……”梅朵声音小了下去,抽抽噎噎地含糊了半天,才小声道,“我要杀了他。”   舟向月微微冷笑了一声:“你觉得你能杀了他吗?”   梅朵不说话了,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那双大眼睛里流出来。   她长得姿色平平,唯独这双眼睛极亮,这样含着泪忽闪忽闪的时候,像是会说话。   郁归尘有点看不下去,在舟向月后面轻声道:“你别……”   舟向月蹭地往旁边一跳,让郁归尘一怔。   舟向月理都没理他,对梅朵道:“好了好了,你看我旁边这位都心疼了。”   郁归尘:“我……”   舟向月打断他的话,还是对梅朵说话:“我记得你知道血明王在哪里对吧?这样,我们可以保护你,跟你一起去找他。”   梅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真的吗?可是他很厉害的……”   舟向月啼笑皆非地摆摆手:“你以为我们要干嘛?我们是他的朋友啦。其实我也不觉得你能杀了他,但这么美丽的姑娘提出的请求,谁能忍心拒绝呢?”   郁归尘闭嘴了。   舟向月把梅朵搀起来:“至少我们能把你安全送去找他,是吧。后面的事就看你了。”   梅朵怔怔地流着泪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   她刚往前迈了一步,就疼得“嘶”了一声,眼泪又流了出来。   舟向月一看,“你还能走得了路吗?我背你吧。”   他刚要蹲下来,郁归尘却走过来:“我来背。”   可梅朵却瞪着一双惊恐含泪的眼睛看了看他,就像是脆弱的小鹿躲避天敌一样,缩到了舟向月身旁。   舟向月谴责地看了郁归尘一眼:“你太凶了,都把她吓到了。”   郁归尘的五官好看却凌厉,气场更是凛然如刀锋。冷着脸的时候,天然就是一副吓哭小孩的架势。   郁归尘:“……”   他看向梅朵:“他身上有伤,别让他背了。”   舟向月奇道:“我身上哪里有伤?”   郁归尘突然想起来有伤的是那个假的他,立刻抿紧了嘴。   梅朵就在一边看着他们之间诡异的眼神交流,怯怯道:“我也可以自己走的……”   舟向月瞥了郁归尘两眼,见他没有再要说话的意思,就对梅朵说:“这样,我先搀着你上这个楼梯吧。等上去了再说。”   在这里耽搁了半天,几人终于再次动身,走上了墙角的楼梯。   郁归尘还是走在前面,舟向月搀着梅朵走在后面。   少女的呼吸很虚弱,腿上也抑制不住地发抖,舟向月就让她半靠在自己肩头,搀着她的胳膊以免她掉下去。   郁归尘刚踏上上一层楼,就转身向舟向月伸出了手。   舟向月转过头跟梅朵说话,好像正好没看到这只手。   突然——“哗啦”!   楼梯骤然坍塌,他和梅朵瞬间从上面掉了下来。   地面厚厚的漆黑长发地毯好像突然变得又软又厚,他们掉在地上无声无息,也没有受伤。   但再一抬头,原本与楼梯相通的那个门洞消失了。   郁归尘也消失了。   舟向月盯着那个原本上楼的地方看了看,叹了口气。   梅朵很是慌张:“那个……人呢?!他人怎么没了?”   舟向月伸手把她拉起来:“他没事。走吧,我们先去找血明王。”   梅朵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我们不先去找找他吗?”   舟向月哼了一声:“不找了。找他干什么。这个楼梯没了,你知道还能从哪里去顶层吗?”   梅朵犹疑不定地看着他,最后没敢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从楼梯上掉下来后,梅朵扭伤了腿,原本就因为腿上走路不利索,这下更是几乎寸步难行。   于是舟向月就背上了她。   虽然这身体本身也算不上强壮,但梅朵长得瘦瘦小小,体重格外的轻,所以舟向月也能背动她。   舟向月道:“怎么走?你比较熟悉这里,我听你的。”   梅朵抱着他的脖子,低声指向房间四面墙上的几扇门之一:“那一个。”   舟向月背着她,一边走一边问道:“这些房间怎么好像会四处移动一样。”   梅朵点点头:“整个曼陀宫里的房间,都是可以随时移动的……听说这是幻术,但我发现里面有一些规律,可以避开有危险的般若绘,去真言殿。”   舟向月:“那就好,我跟你走。”   他打开了那扇门,门后的房间果然一片静悄悄,是一幅平安的寂静相般若绘。   只是他刚走进那个新的房间,原本的房间里另一侧的房门骤然发出剧烈爆炸声——轰隆!   只见房门猛然陷入火海,郁归尘的身影逆着火光出现。   舟向月毫不犹豫地一抬手,“哐”的一声砸上门。   梅朵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刚才……那……那不是……”   舟向月:“不是。”   梅朵:“啊?”   舟向月:“那是个假货,不用理他。”   梅朵:“……哦。”   她的声音里听起来满是疑问,但又不敢继续追问。   舟向月:“接下来往哪里走?”   梅朵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墙边那幅挂画:“……这后面也有暗道。”   有了梅朵的指引,尤其是从墙上隐匿的暗道里走之后,前进的路果然顺畅了许多,再也没有遇到过忿怒相神灵的般若绘。   终于,他们又一次爬出暗道时,发现这是一个格外明亮的巨大殿堂。   过于耀眼的光猛然涌进视野,舟向月被刺得一瞬间睁不开眼,用手遮在眼前。   梅朵好像在他身后说了句什么,但眼前模糊的光圈让落入他耳中的嗓音都变得有些恍惚,他没有听清。   后颈忽然一凉。   舟向月一声都没吭,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昏迷好像只有一瞬间。   等他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面上,仰面看到的就是那个巨大殿堂的屋顶。   屋顶上是敞开的,灿烂的日光从一道道悬挂于房梁上的彩色丝绸布幡落下,在他眼底映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梦幻光海。   就在他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曼陀罗般若绘。   画的尺寸并不大,却极尽精美,一圈圈神秘花纹与斑斓色彩交织,几乎让人一眼就陷进去,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你醒了。”   少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及时将他从那种恍惚中打断。   舟向月偏过头,看到梅朵就站在他躺着的石台旁边,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舟向月茫然地眨了眨眼,“这里是……”   梅朵道:“这里就是真言殿。”   舟向月动了动,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冰凉的锁链锁在了石台四角,只有一点活动的空间。   他疑惑地看向梅朵:“……这是要做什么?”   梅朵甜甜地微笑道:“要你的身体。”   她等了片刻,想等到这个猎物像其他的猎物一样,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惊恐地惊叫求饶。   可是并没有等到,他只是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梅朵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看着他:“你好像不是很意外。”   舟向月睁开眼。   他忽然歪过头看她,狡黠地微笑起来:“姐姐,这么久你都没发现,是我回来找你了吗?”   梅朵一愣。   被锁在祭坛上的少年笑得眼睛弯弯,那双眼睛亮得如同落满温柔的星辰,恍惚之间忽然和她记忆里某双美丽的眼睛重合。   她瞳孔微缩,心脏狂跳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声从背后传来,轻得如柳叶划破云雾。   “啪”。   一张符贴在了她后颈上,瞬间让她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朵遽然睁大眼睛:“……你!”   眼前恍惚的视线聚焦,那双熟悉的眼睛消失了。   这分明是一双陌生的眼睛,虽然也如清水秋瞳般清澈美丽,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记忆里的那双眼睛。   ……她刚才怎么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梅朵猛然意识到自己中计,想回头看背后袭来的到底是谁,可她根本无法转过头去。   她只能看见面前锁在祭坛上的少年放松的躺在石面上,看也没看她背后符咒飞来的方向,好似一点也不意外。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所以,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血明王?还是……”   “钩吻?” 第200章 彼此   般若绘里的格桑和钩吻这对双胞胎姐妹都很漂亮,而魇境中的奴隶少女梅朵五官则十分普通,舟向月一开始并没有把她们联系起来。   他最开始觉得不对劲,是郁归尘告诉他,第三个境灵碎片叫做【血明王的须弥绘】。   这也是目前他们拿到的三个境灵碎片里,唯一一个明确说明了“所属人”的。   这个名字有几种理解方式——可能是血明王所拥有的须弥绘,血明王所创作的须弥绘,或者是血明王的人皮所做的须弥绘。   而这幅般若绘的背景故事,其实就是钩吻的人皮被格桑做成了须弥绘。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指向还比较模糊。   但如果是后两种可能性,那么就分别指向格桑是血明王,或者钩吻是血明王。   这也让他想起,曼陀宫魇境里的人会称呼曼陀宫主为血明王,但在般若绘的幻境里,他从来没有一次听到人们提起这个称呼。   这说明,格桑和钩吻在般若画院学习时,当时的曼陀宫主尚未获得“血明王”的称号。   舟向月来之前了解过,血明王之所以被称为血明王,就是因为其臭名昭著的吃人饮血恶习。   虽然他身份神秘,从不在外界现身,因此无人知道他的真容,但被他吸空的脑袋和尸体曾被不少人看到过,因此才获得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称号。   ……所以,有没有可能,原本的“曼陀宫主”和后来的血明王,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人?   那时舟向月就开始想,或许血明王就是格桑和钩吻之一。   这完全推翻了他之前对血明王的印象。   他最开始以为血明王是个虐待少女的变态老男人、恐怖食人魔,梅朵这个被关在地牢里的遍体鳞伤的少女,也是构成这一印象的因素之一。   那么,如果血明王其实并不是一个老男人,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那梅朵的存在,或许就变得有些可疑了。   不过这毕竟只是尚未验证的怀疑,而且进入曼陀宫里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刚解幻不久的脑子又昏昏沉沉的,所以当时舟向月还没直接联想到梅朵身上。   他那时只是在想,鉴于他在般若绘里对两人的了解,血明王是钩吻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些。   毕竟格桑从未表现出任何对尸体的爱好,而且她似乎会更喜欢抛头露面。   直到梅朵再次出现,舟向月看到了她身上的伤疤。   那几道伤疤不偏不倚,正是格桑当年替钩吻挡下的几道鞭伤的位置。   ……难道,梅朵就是格桑?   舟向月当时仔细打量了她的脸,并没有发现易容的痕迹,所以这可能是巧合。   但魇境并不大,其实没有那么多巧合。   而且,这个疑点让舟向月开始回想之前有关她的回忆——其实梅朵最开始出现就挺可疑的。   她所在的地牢里,其他人都死了,死的时间有早有晚,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   另外几人的死状都和血明王吃人饮血的习惯吻合,其中最新鲜的那具尸体甚至还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就像是血明王刚刚结束一餐,却独独留下了梅朵。   而他们到那里时,并没有看到血明王的任何痕迹。   而且,她第一次在地牢里是被郁归尘救出来,第二次在两个侍者手里是被舟向月救出来,按理说两人都救过她,但她却明确地表现出不想接近郁归尘,反而想跟舟向月待在一起。   在危险的境地里,对于像她这样的瘦弱少女来说,正常人会本能地想要靠近身边最让人有安全感,或者说武力值最高的那个人。   这个人很显然是郁归尘。   那么,当一个人表现得反常的时候,小概率是她与众不同,大概率则是——她另有所图。   再想想曼陀宫里的诡异之处,之前的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忽然与彼此失散,舟向月便想,她大概是想让自己落单,然后单独对付他。   如果梅朵真的是格桑,根据她在般若绘里出现的频率,舟向月觉得她不仅很可能是血明王,而且有可能就是境主。   竟然是境主的邀约,那他岂能不赴呢。   后来,他们上楼梯的时候,楼梯果然不出意料地塌了,郁归尘与他们失散。   这下,舟向月心中的猜想基本都已得到了验证。   和血明王单独相处,他并不紧张。   因为他知道郁归尘可以找到他。   他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之前郁归尘找到他,估计是通过送给他的那条带铃铛的手绳——之前那条手绳上的铃铛突然变得灼热如燃,随后郁归尘就出现了。   所以,当郁归尘在失散后再次疯了一样地找过来时,他“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同时在梅朵的视线盲区里,状似无意地对郁归尘指了指手腕上的手绳。   意思是,你等等再找过来。   郁归尘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梅朵把舟向月带进真言殿、锁在祭坛上时,她血明王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舟向月也感觉到了郁归尘的心急,因为几乎是梅朵刚刚露出真面目,他的手腕上就一阵灼痛,郁归尘又要找来了。   这整个魇境几乎与曼陀宫重叠,就算血明王不是境主,也一定与境主有关,因此舟向月想她大概率是能够觉察到真言殿被侵入的异常的。   为此,他需要制造一点动静,转移梅朵的注意力,给郁归尘创造一个机会。   正好,他还在纠结血明王到底是格桑还是钩吻的问题。   梅朵身上的伤疤和格桑吻合,但血明王的行事风格更像是钩吻。   而且,曼陀宫里有许多幅只有钩吻会画的那种黑白曼陀罗般若绘,如果格桑真的成为了血明王,舟向月不觉得她会容忍这些般若绘堂而皇之地挂在曼陀宫里。   再加上,般若绘里的故事到钩吻被做成人皮须弥绘就戛然而止,而格桑则得偿所愿。   在这种情况下,钩吻显然比格桑更像是怨气能够形成一个魇境的人。   因此,舟向月决定用这个机会验证一下。   他直觉,不知愁和钩吻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然后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   梅朵就是钩吻。   占据着格桑的身体的钩吻。   “所以,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血明王?还是……钩吻?”   舟向月问她的时候,郁归尘从真言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几下就将舟向月从祭坛上的锁链解了下来,扶着他坐起来,仔仔细细地上下看了一遍。   没受伤。   钩吻挣扎片刻,发现自己无法挣脱郁归尘的符咒之后,脸上表情瞬间变得阴冷森然。   她怨毒的目光在舟向月和郁归尘两人身上逡巡,缓缓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冷笑:“既然都猜出来了,那就杀了我吧。”   郁归尘还没开口,舟向月接嘴道:“真的吗?可我觉得没有都猜出来啊,明明还缺了一块。”   钩吻闻言,目光更加阴冷地死死盯着他:“你……”   郁归尘一抬手,钩吻周围瞬间燃起了一圈金色的火焰。   火舌窜起一人多高,就像是一个烈火组成的牢笼,将她和对视的少年隔开。   他对火的控制十分精准,虽然火焰离两人都很近,但他们只是隐隐感觉到火焰的热意,而没有真的被烧到。   舟向月手臂向后撑在祭坛上,没个正形地斜倚着靠坐在祭坛边:“我之前只知道你死了,被你妹妹做成了须弥绘。”   “但现在你又成了曼陀宫主,而且好像还占据了你妹妹的身体。”   “真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钩吻冷冷地看着他:“我是厉鬼。”   “不对吧,”舟向月摇摇头,“般若画院一届一届学生都能毕业,那么多人画过须弥绘,都没有出过问题,说明曼陀宫肯定有办法能够镇压被做成须弥绘的人的魂魄,让他们无法作祟。”   他微微眯了眼,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行,唯独你出来了?不仅获得你妹妹的身体,而且还神通广大地成为了曼陀宫主。血明王是你顶替了曼陀宫主之后才渐渐流传出来的称呼吧?”   钩吻盯着他的目光变得彻骨怨毒,如果此时没有被郁归尘束缚住,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弄死他。   舟向月道:“刚好,我们走到这里,还差一片境灵碎片。我猜,最后这块空白,就和最后一片境灵碎片有关?”   钩吻冷笑一声:“是的。我就是境主,杀了我,你就可以集齐境灵了。”   舟向月看了看她,忽然笑了:“你怎么这么着急想死?是迫不及待拉着我们陪葬吗?毕竟,你要不是境主,我们杀错人,说不定魇境就要崩塌了。”   钩吻被他揭破心思,顿时眼神更加凶狠,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舟向月讶然道:“我瞎猜的。难道还真猜对了?你不是境主啊?”   钩吻尚未开口,真言殿的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几个人影从之前郁归尘打开的门冲了进来。   是付一笑、伞蝶、楮知墨和白措。   “郁师弟!舟倾!”付一笑一见他们就叫道。   几人突然出现,郁归尘和舟向月不由得向他们看去。   就在这时,墙上那幅曼陀罗般若绘突然仿佛活物一般无声无息地从墙上剥落,从背后兜头罩在了舟向月身上!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郁归尘脸色骤变,迅疾向他伸出手,可指尖即将掀起那张画布的一刻,它与少年的皮肤长在了一起。   他只攥住了他的手腕,却根本来不及了。   宛如最柔软滑腻的人皮,这幅般若绘刹那之间就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舟向月整个人。   其他人只感觉到明亮刺眼的视野中一片斑斓的色彩闪过。   祭坛边的少年一抬头,眉眼含笑,赫然是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   “不知愁!”   付一笑瞳孔骤缩,直接抽出了剑。   他身后的伞蝶蓦然睁大了眼睛。   不知愁莞尔一笑,对付一笑打了个招呼:“哟,好久不见啊,笑哥。”   郁归尘突然用力,不知愁被他攥着手腕,猛地拽了过去。   他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却很不意外地抬起头,笑吟吟地向郁归尘的下巴伸出另一只手:“嗯,这位帅哥是?”   郁归尘一把拧住他的手将他按在祭坛上,声音冷若寒冰:“从他身上滚出去!”   这还是舟倾的身体,他投鼠忌器,不敢动用厉害的法术。   不知愁被反剪着双手压制住,却一点也不慌张,甚至歪过头对付一笑轻笑道:“笑哥,所以你能为我介绍一下这位脾气不好的帅哥吗?”   付一笑整个人如临大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明明已经死了!”   “我死了?”   不知愁挑了挑眉,竟有一丝讶然,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点诡异,在场几人没有一个说话。   这个不知愁能与他们对话互动,而且还占据了舟倾的身体。   很明显,他并不是一个残影。   但一百多年前,不知愁明明死在了凌云塔里。   死于凌云塔的人会有专门的度化仪式,不可能成为厉鬼逃出来,又跑到这里作祟。   付一笑心中升起莫大的荒谬感,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当年明明是眼睁睁地看着不知愁死去的,他不可能死而复生,更不可能在这里……   “我懂了,”不知愁忽然叹口气,“看来是我的另一半魂魄死了。”   另一半魂魄?   付一笑一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愁似乎是所有人里面,最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人。   他扫视了他们一圈,缓缓勾起唇角。   “看来你们当年杀我的时候,也没想到只杀了一半的我吧。” 第201章   彼此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不知愁道:“我把魂魄剥离出了一半,附在这张须弥绘上。”   他轻笑一声,“没想到,这好像还能救我一命。”   郁归尘攥紧了他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不知愁饶有兴味地偏头看了一眼被攥红的细白手腕,微微眯了眯眼。   “别相信他!”付一笑立刻厉声道,“郁师弟,他是人心宿!你没有和他交过手,不要被他的幻术蒙骗了!”   不知愁微微一笑:“笑哥,你这么恨我啊?那就杀了我吧。”   付一笑呼吸急促地上前一步,郁归尘立刻一动,挡在他和不知愁之间:“杀了他,舟倾会死。”   郁归尘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平稳,但能隐隐感受到压抑的怒火。   虽然此时的少年长着不知愁的脸,整个人都变成了不知愁,但这只是那幅须弥绘的邪术。   这个身体,还是舟倾的。   “你还挺聪明的,竟然没有受到我的蛊惑干扰,” 不知愁微笑地看着他,“笑哥叫你郁师弟……莫非,你就是郁归尘?”   他没等郁归尘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的反应,便散漫而暧昧地笑道:“久仰大名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听说那几年你刚好反噬严重……我和笑哥可有过命的交情,没见过你真是遗憾。”   付一笑攥着剑的手太过用力,骨节都咯咯作响:“……谁跟你有过命的交情!”   不知愁很是纵容地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就像是面对一个闹脾气的好朋友。   他对郁归尘说:“看来,这里能决定我生死的就是你了。”   就算有其他人想要杀他,只要郁归尘不许,他们就杀不了他。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他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昳丽微笑,“你让钩吻离开,我就把舟倾还给你。”   “不然……”   他暧昧的目光划过郁归尘的脸庞,忽然话锋一转,“我感觉,这个舟倾似乎和你关系不一般啊。”   不知愁的笑容变得诡谲,“我很好奇,如果你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会有什么反应。”   ***   舟向月只觉得眼前一黑,视野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他站在了真言殿里。   但此时的真言殿里到处都是说笑声,灿烂的日光穿过顶上悬挂的彩色绸幡,将这里一个个人影鲜亮的长袍映得熠熠生辉。   每一个人都是盛装打扮,少女精心编好的长发上缀满了彩色的宝石,丝绸长袍上绣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就像是把一幅幅般若绘穿在了身上。   一个侍者直直地从舟向月的身体穿了过去,手里的托盘上是许多镶金嵌玉的精致酒杯,里面盛着亮晶晶的酒液。   舟向月随即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并没有实体,别人也看不到他。   看起来,他这是作为旁观者进入了某段过去的回忆。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大圆满礼,真的好像梦一样!”   旁边一个苹果脸的矮个子女孩满脸憧憬道。   “是啊,听说……那位大人也来了!”另一个戴着琥珀项链的女孩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   “在哪里在哪里?”   几个凑在一起的少女左顾右盼,叽叽喳喳道:“听说他特别特别好看,是真的吗?”   “真的!几个月前他来的时候,我亲眼见到的!”琥珀项链女孩说。   “哇!”几人顿时投去艳羡的目光。   “可惜我没和他说上话,”琥珀项链女孩说,“毕竟太好看了,实在是没好意思……也就只有格桑比较大胆去跟他搭话了,我远远地偷听了几句,感觉他们好像认识……”   “咦!”   “他……”琥珀项链女孩突然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他还问格桑,她姐姐去哪里了。”   几人猛地缄口,仿佛忽然之间触碰到了某个禁忌的话题。   一阵凉风吹过,光影婆娑间,一时只有他们的身上的耳环珠串叮当作响。   琥珀项链女孩露出一丝懊恼的神色,好像在后悔自己干嘛要提起这件事。   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去看周围,忽然眼前一亮:“在那边在那边!就在宫主身边!”   几个少女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舟向月随着她们的视线看去,先是在人群远远空出来的一片地方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一身深红与明黄交织的长袍上是金银线的刺绣,身上挂满了名贵的宝石珠串,一看就地位尊贵。   这应该就是曼陀宫主——尚未被钩吻取代的那个。   而在他旁边,舟向月看到了不知愁。   此时的不知愁和他之前在沈妄生的回忆里的看到的年纪差不多,大概是十八.九岁,显然比前几幅般若绘里长大了些。   他站在人群的尽头,仿佛连日光都格外偏爱他,将他的皮肤照得如玉般透亮,银白长发有如闪光的软绸一般垂落,被真言殿顶落下的日光映照得流光闪烁,身上点缀的银饰与红宝石折射着飘渺璀璨的光。   此时,他嘴角含着一丝笑,细长手指正缓缓打开一张卷轴,露出里面光华灿烂的神秘画幅。   曼陀宫主在刚刚看到那幅画一角的时候,就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须弥绘!”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须弥绘。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幅美丽至极的画卷在不知愁的手中展开,仿佛一只蕴含了宇宙间所有智慧的眼,让他沉迷其中。   直到那双手再次将画卷合上,曼陀宫主才回过神来,无比餍足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愁微笑着将卷轴递给他:“送给宫主大人您的,算是庆贺今年的大圆满礼吧。”   曼陀宫主咂了咂嘴,整个人都有种刚双修完一般的飘飘然,不由得笑道:“愁城主啊,我这双眼见过天底下最好的须弥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不知这是谁的皮啊?”   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从不知愁身上扫过,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我倒是觉得,就算是哪位世间高人的皮,也比不过城主你的这副皮相哪。”   “宫主说笑了,”不知愁勾起唇角,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画之美自然是在画师,不在画布。”   “再说了,”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要是我的皮,我敢送,您敢收吗?”   曼陀宫主也是聪明人,当时就哈哈笑起来:“哈哈哈那倒是,是我莽撞了,抱歉抱歉!”   他有所耳闻,千面城主不知愁因为长得太美,反而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色相开玩笑。   不知愁不是曼陀宫里的奴隶,他是当今玄学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千面城主丧魔,不是自己能肖想的。   舟向月仗着自己是个透明人,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挤到了这两人身边,完完整整地看了全程,也看到了不知愁所送的那幅须弥绘的内容。   正是他被钩吻带到真言殿时,墙上挂的那一幅。   原来这幅须弥绘是不知愁送给曼陀宫主的礼物。   说起礼物,舟向月就不得不想起之前不知愁送的另一个礼物——那是他送给闽南岩潭那个围屋曾家族长的圆形铜镜。   那个礼物被他说得好听,什么能帮助曾家招财聚福、安享荣华富贵,但实际上却放出了祖宅地底镇压的鬼童阿元,结果之后没几年,曾家灾祸连连,最后整个家族都快死光了。   无独有偶,一百多年前,最高时曾经在门派榜上排第三的曼陀宗似乎也是在不知愁死去前后的那几个月突然销声匿迹,隐入神秘的深山之中。   曼陀宫主开始被人称为血明王,却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舟向月啼笑皆非地心想,不知愁还真喜欢送礼。   ……这哪里是送礼,明明是送终。   不知愁过来似乎就是为了送那一幅须弥绘,在大圆满礼上露个脸。   随后,他就客客气气地向曼陀宫主告别,由侍者带着去了自己休息的房间。   舟向月大摇大摆地跟着不知愁进了房间,打量着四周。   曼陀宫主提供给千面城主的客房,果然是极尽奢华,所有的用具一应装饰着金银珠宝,明显能看出来财大气粗。   侍者按不知愁的吩咐给他倒了一壶酒,随后对他鞠了一躬,就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关上门。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不知愁一举一动间身上银饰拨动的细碎轻响。   舟向月想,不知愁还真喜欢这些叮了当啷的玩意。   一身白衣的不知愁懒懒地靠坐在床边的软椅上,拿起酒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   瞳仁深处仿佛泛起一片暗红的涟漪。   下一刻,他轻笑一声:“谁准你擅自进我的房间了?”   舟向月瞳孔微缩,忽然感觉到几道凉而锋利的细线缠在了他的脖颈和手腕上。   他克制住自己低头的本能,只用余光一瞥——结果发现几道鲜红的细线赫然从不知愁手中延伸出来,缠在他的手腕和脖子上。   血线极细,呈半透明状,仿佛由新鲜流动的血液拉成细丝,却无比锋利。   不过是身体自然的一点点轻微移动,他就感觉脖子上一凉,隐约多了一种湿润而温热的感觉。   因为没有痛觉,他猜测这应该是血线割破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抬起眼,静静地看向不知愁,并不开口。   他心想,这么说刚才不知愁一直都能看见他。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发现了他的异样,直到现在才发难,倒也挺会装的。   不知愁好整以暇地慢慢喝完了那杯酒,然后才捏着那几根悬空的血线,缓缓向舟向月走来。   雪白修长的指尖拨弄着那几道鲜红血线,看起来有一种诡艳的美感,就像是在拨弄死亡的琴弦。   舟向月难得有耐心地等着他发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着不知愁的移动,哪怕舟向月一动不动,微微颤抖的血线也割破了他的手腕。   鲜血从细细的伤口里蜿蜒流出,沿着他冷白的皮肤缓缓向下流淌,最后从细长的指尖滴落,无声无息地落在漆黑的地毯上。   不知愁看着他笑道,“以为这只是一段回忆,我就看不到你了吗?可是我把你拉进这个幻境的。”   “真是个漂亮孩子啊,”他微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你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你死了,郁归尘可要伤心了。”   舟向月怔了怔,自嘲地心道他才不会伤心呢。   你是没见上次我在凌云塔里从他手里夺走法器,要不是用舟倾威胁他,他恨不得直接杀了我。   ……不过,不知愁竟然知道他和郁归尘的关系。   舟向月想了想,“你可以同时在幻境内外保持意识?”   不知愁笑着点点头,“我用你来威胁他,真是好用极了。”   这点舟向月很赞同,毕竟他上次也用得顺手极了。   不知愁看着他,挑了挑眉:“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舟向月道:“紧张啊。但这不是不能动么,一动就要被你杀死了。”   不知愁愉悦地笑了笑。   舟向月开口道:“能请教几个事吗?”   不知愁似乎心情不错,“说。”   “这个幻境,是不是会有最后一片境灵碎片?”   “是啊,”不知愁笑笑,“可惜你们是拿不到了。”   “哦,”舟向月接着问,“以及,你是境主吗?”   不知愁摇头:“我不是。”   “这样啊,”舟向月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的后半句话声音太小,不知愁没有听清,不由得问道:“什么?”   “没什么,”舟向月嘻嘻一笑。   就在这时,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忽然凭空出现在他们两人上方,扑闪一下翅膀,便有星星点点银白的光粉落下。   不知愁在看到这只蝴蝶的时候,瞳孔骤缩。   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指尖捏着的那几根血线忽然崩断。   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地上,神情痛苦地捂住了心口,然后止也止不住地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很快,他身上雪白的衣衫和周围一大片地上都被鲜血染红了。   舟向月不再受血线的挟持,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认出来了?这是惊梦引。”   他一伸手,那只银白的蝴蝶便翩翩然落在他的指尖,银辉闪烁的蝶翼一起一伏。   是他从沈妄生那个魇境里带出来的。   舟向月微笑地看着不知愁,“喜欢吗?送给你的礼物。”   不知愁捂住嘴的指缝里全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他完全失去了刚才的从容,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舟向月的眼睛里满是怨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痛苦,微笑的眼中毫无怜悯。   “听说你干得不错,年纪轻轻就成了六凶邪第三。不过……”   他笑得散漫而肆意,“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来兴风作浪。” 第202章 彼此   不知愁刚提出让钩吻离开,她就着急道: “不要!我就是为了给你找个身体才……”   不知愁含笑的目光往她那里瞥了一眼。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可钩吻却忽然住了嘴。   少女两只漆黑的大眼睛变得迷茫失焦,好像迷失在了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一场梦里。   付一笑不由得心里一沉。   这正是不知愁的幻术。   不知愁这才好整以暇地转头对郁归尘道:“怎么样?希望你已经考虑清楚了。”   “首先,松开我。”   不知愁微笑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冷意,“我最讨厌受制于人。”   郁归尘冷冷地盯着他,虽然没有对他动手,但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不知愁料到他不会这么轻易妥协,轻笑一声。   随着这声轻笑,他雪白的颈侧忽然浮现出一个个诡异的血色符文。   那些符文的模样阴诡至极,每一笔都是一道生生刻进皮肤的伤口,鲜红血珠顿时争先恐后地从伤痕中涌出。   就像是一支无形的锋利的笔以肌肤为纸,以血为墨,不惜划破纸张,深深刻下恶毒的诅咒。   不知愁一扭头,鲜血沿着颈侧流淌,散落黑发间露出后颈上一个黑白的曼陀罗花纹。   像是一朵花化为蝴蝶,沾上鲜红血色之后,显得诡异而绝艳。   “这是血咒——只是一点小小的警告,毕竟我不太有耐心。”   他对郁归尘笑道:“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都已经死了。”   “只是这孩子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能禁得起几道血咒呢?”   郁归尘额上青筋暴起,眼神中露出抑制不住的杀意,被他攥在手中的脆弱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   而不知愁却笑盈盈地与他对视,仿佛在享受着他的愤怒。   两人僵持片刻之后,郁归尘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不知愁雪白的手腕上骤然回血,上面留下了鲜红的勒痕。   他微笑着站直身子,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奇怪,我还以为你们除恶务尽,说不定宁愿牺牲他也要杀了我呢。”   “没想到,强大如你,也会有这么一个弱点。我还以为你能和别人不一样呢。”   少年神情微妙地眨了眨眼,“还能为了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让步,看来当年那位还没让你吃够苦头……”   郁归尘蓦然攥紧的手上骨节发白。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付一笑打断不知愁的话,“不知愁,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钩吻是境主,她根本无法离开这个魇境,如果想要给她解脱……”   不知愁道:“这个魇境不一样。”   周围几人一静。   不知愁:“你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应该已经知道,这个魇境里的鬼只要满足一定条件,是可以离开魇境的吧。”   他一边说,一边向钩吻走去。   “她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只不过是因为我,她才困在这里。”   钩吻身边依然燃烧着那一圈火焰牢笼,而他却完全视而不见,一步也没有犹豫地向火中走去。   就在他即将被火舌舔舐到的一瞬,火焰骤然消失。   不知愁勾起唇角。这个身体还真好用。   然而,还未等他再走一步,郁归尘黑色的身影忽然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挡在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冷冷地看着他:“我有弱点,你也有。”   不知愁眼睛微微一眯,抬起头来直视着郁归尘。他转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由得露出一丝几乎难以置信的笑容:“……你觉得她是我的弱点?你认真的?”   他问的语气满是轻蔑,郁归尘却严肃地继续道:“现在破境不一定要杀死境主了。”   不知愁一怔。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境主的记忆化为了魇,只要让境主重新想起一切的原委,就能让魇消散。”   郁归尘刻意收敛了眼中流转的金色碎光,深黑的瞳仁如深渊一般不透光,“你离开这个身体,我让她安息。”   不知愁冷笑起来:“如果我不呢?你就杀了她?”   郁归尘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愁嗤笑一声:“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还有机会和玄琊君讨价还价。不过要讨价还价,自然是双方都要出价的。”   “很遗憾,我的价码是,你让她离开,我就把舟倾还给你。”   他叹了口气,“对我来说,与其同意你提出的方案,还不如让他们两个都去死。钩吻死了,魇境还能重启。如果舟倾死了呢……?”   “你一定懂得,这场博弈所比拼的最终不过是双方的底线。我能接受同归于尽的结局,你能么?”   郁归尘看起来几乎面无表情,可不知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有放过他每一丝最细微的神情变化。   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缓缓勾起一个血腥而阴鸷的笑:“你看,这才叫弱点。”   博弈所比拼的不是双方的底线。   而是双方所以为的,另一方的底线。   是人心。   只要郁归尘以为他真的宁愿两败俱伤也不妥协,只要郁归尘不敢赌,就不能不做出让步。   在这场博弈之中,他立于不败之地。   “说起来,你想要他怎么死?”   不知愁的笑容变得轻松而恶意,“是死于侵蚀进内脏的血咒,还是割断咽喉的血线?当然,也可以死在我的幻境里,我可以把这世上最痛苦的死法都让他体验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嘴角忽然溢出一丝鲜血。   他的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晃,抬眸对郁归尘笑道:“看来舟倾有秘密瞒着你啊……”   下一刻,他的身影忽然消失,随即出现在窗边,纵身一跃!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电光石火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动了。   郁归尘第一个朝窗口冲过去,付一笑紧随其后,甚至连伞蝶和楮知墨也冲了过去,而白措则被他们吓了一大跳。   少年紧闭着眼在浩荡风声中直直坠落,宛如一只折翼的白鸟。   就在空中,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有诡艳的红光一闪。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不知愁的须弥绘】!”   舟向月杀了不知愁,结果从幻境中一脱离,就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正在急速坠落。   突如其来的失重坠落感压过了一切感觉,长风在他耳边凄厉呼啸,如同冰刀一样切割着他的全身皮肤。   他被冷硬的风刮得睁不开眼,只能看见眼前一片鲜红血色。   舟向月心里警铃大作,猛然冷静到极致,全部精力都在拼尽全力地想如何求生——   就在这时,充满血色的视野忽然一暗,一只有力的手揽过他的腰,另一只手则从背后绕过肩膀、按住后脑,他被重重地拥进了一个灼热的怀抱。   脸颊贴上宽阔的胸膛,鼻尖传来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宛如被烈火焚烧得灼烫的金属,毫无温柔可言。   但不知怎么的,舟向月一闻到这股气息,整个人就无法控制地松懈下来,不再去想活不活死不死的问题。   反正不用怕了。   一个迟到的念头趁着分神的机会溜进他的脑海——看来不知愁这是狗急跳墙,想要拉着他一起死了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半个不知愁怎么这么弱?   明明都是同一株惊梦引,外面那半个不知愁中毒后还有余力逃脱,但里面这个居然一下就死了,毫无反抗之力。   这居然是他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舟倾的身体限制了他的发挥,他眼前一黑,又断片了。   ……   舟向月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真言殿里。   他斜靠在郁归尘怀里,身上盖着郁归尘的衣服,很温暖。   看来郁归尘果然成功地救下了他,又把他带回来了。   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此刻钩吻居然坐在一边,在跟他们说话。   算不上心平气和,但一副心如死灰的神色,不像是还有精力暗算他们的样子。   舟向月想,大概是因为郁归尘的武力压制吧。   他隐约感觉如芒刺在背,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抬眸,就发现是伞蝶阴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种目光如有实质,隐隐带着一丝恨意。   舟向月心想活见鬼,他什么时候得罪了付一笑的这位……女性朋友吗?   ……算了,他还是装作没醒吧。   “……我本来已经死了,”钩吻脸色苍白,喃喃道,“活剥下皮成了我妹妹的须弥绘,魂魄也被封印镇压,永远沉寂在须弥绘里。”   “但他把魂魄剥离出了一半,附在送给曼陀宫主的须弥绘上……来救我。”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惊醒。他把他的灵力全都渡给了我。”   “我终于拥有了我渴望已久的力量,让我能够吞噬掉我妹妹,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替代掉她的身份,在这世上活下去。”   “阿嬷那么爱她,又那么讨厌我。所有人都那么喜欢她……可他们没有一个人认出来,她早已不是她,而变成了我——那个他们原本最厌恶的人。”   钩吻讽刺地笑起来,“你们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单纯又丑陋。一个人的存在,就是这么脆弱。”   “我是谁?你又是谁?”   “呵……别人认为你是谁,你就是谁。”   一朵花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有人爱它。   这世上,有被精心呵护在温室之中的名贵花卉,也有挣扎一生最终孤独凄惨死去的人。   人命和这朵花比起来,不值一提。   “后来,我因为妹妹的那幅须弥绘受到赏识,曼陀宫主召唤我来到真言殿。他说,我可以和他双修。”   钩吻冷笑一声,“呵呵,如果是格桑,大概会欢欣雀跃地与他双修吧。”   “但我不是格桑,我早就睁开了黑暗里的眼睛,窥见了这个宫殿里最恶心的秘密。”   “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一团腐烂恶臭的肉。我见过这世间最美的少年,怎么可能再忍他一分半点。”   “我拥有力量。”   “这力量足够我杀死他,然后取而代之,就像取代我的妹妹那样——当然,他的肉.体我不想用。”   “所以我只是杀了他,然后喝光了他的血。”   “毕竟,我虽然占据了妹妹的身体,却依然是个被诅咒封印的厉鬼。不知愁能给我力量,却不能解开让我腐烂的诅咒,也不能让我再在日光下暴露太久。”   “我只能以活人血肉为食,对抗这诅咒。”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曼陀宫主。”   “……久而久之,听说外面的人开始叫我血明王。”   传说曼陀宫主青面獠牙、神通广大、杀人如麻,好食人肉、饮人血,手段残忍血腥。   无数关于她的传说经过人们的口耳相传,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传成一个阴诡至极的邪魔形象,让玄学界无数人闻风丧胆。   多么讽刺。   历任曼陀宫主梦寐以求的尊崇称号,最后终于降临时,是给予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鬼。   因为她血腥、恐怖、神秘莫测,宛如降世的魔鬼。   可这个魔鬼,再也没有让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神秘诡异的曼陀宫也越发神秘,最后慢慢成为了一个尘封的遗迹。   这里的主人仇恨着困住她一生的曼陀宫的一切,她根本不在乎曼陀宗的死活,只想让这个鲜血与尸骨堆积起来的宫殿永远埋葬在雪山深处。   无人知道当年曾盛极一时的曼陀宫,为何会逐渐沉寂。   无人知道,在那个风雨喧嚣的年代,披着人皮的少女走在寂静山谷的猩红宫殿之中,与一个少年魂魄栖息的般若绘相伴。   在这个浸满血泪之地,一起慢慢死去。 第203章 彼此   “……魇境里那些冒充活人的鬼是怎么回事?”付一笑问血明王。   这个魇境十分特殊,魇境本身的问题解决之后,还有那些顶替了活人离开的鬼。   那些鬼离开魇境的束缚之后不知道会在外面做出什么,他们还得去处理这些棘手的后续事宜。   不知愁死后,钩吻似乎已经心灰意冷,几乎是有问必答。   她淡漠道:“放心,不是鬼。”   “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心魔,不过是这里的魇把每个人的心魔催生成了伴生影,参照的形象就是这个人心里预期会遇到的人。”   “他们跟着谁出去,就是谁的心魔。”   伴生影呈现的形象其实并不是它所模仿的人本身,而是那人在这个人心中的形象。   两人越是熟悉,关系越是亲近,伴生影也就越逼真难辨,因为它本就是人心的投影。   而且,伴生影会更贴近这个人的喜好,或者说这个人潜意识里对伴生影模仿之人的期待。   杜渐潜意识里想要更温柔安静、优雅镇定,更加爱他的女朋友,所以他身边生出的伴生影“房薇”就比真正的房薇更温柔,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保护他。   房薇想要更宽容随和、更爱她的男朋友,所以她身边生出的伴生影“杜渐”也比真正的杜渐更宠溺她,更包容她的恐惧,在他们遇到危险时显得无比可靠。   房薇认出了假的杜渐,但杜渐却没有认出真的她。   最后离开的不是房薇,而是杜渐和他的假“房薇”。   魇境的出口神奇地出现在他们近在咫尺的一扇门,从门里出去就可以离开魇境。   而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真正的房薇也就被永远困在了这个魇境里,离开的门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这也正是这个魇境中最大的陷阱——在大部分境客以往在魇境中遇到被鬼替换的同伴时,挑战主要在于要辨认真假,不要被假扮成人的鬼所骗。   但在这里,真正的挑战却在于,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掌握在别人手上。   只有当两人都辨认出彼此,才可能都活着离开魇境。   如果两人都没有认出,那么他们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或早或晚成为血明王的猎物。   如果两人中一人认出一人没认出,那就只有没认出的人会和伴生影一起离开,而认出的人则会被困在曼陀宫里。   知道了离开魇境的那些“东西”并不是鬼,而是人心投影的伴生影,无疑是个好消息。   这至少意味着他们能对外界造成的影响有限,应该只能对带他们出去的人产生影响——这样,要去处理的范围就可控了许多,不会像流窜的厉鬼一样麻烦。   “但是,伴生影和它模仿的人并不完全一样,”付一笑若有所思道,“那一直相处下去,最后总归是会发现的吧……”   “是啊,”钩吻道,“甚至有的人在魇境里就发现了,但当他们同时面对一真一假的对方时,选择了那个假的——然后,带着那个假的离开了。”   付一笑感觉寒毛直竖:“什么……”   有另一个你时刻想要顶替你进入这个世界,他能感知到你身边之人的感情,甚至会比你表现得更招人喜欢。   当那人认为他是真的时,你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尸骨遍地的死地,而那个假的你则会代替你活下去。   最可怕的是,因为他比你更招人喜欢,那人明明认出了那个你是假的,但还是带着假的你离开,而真的你则永远留在了这里。   这个魇境看似简单,但付一笑回头一想,感觉到发自心底的寒意。   钩吻看到他无法掩饰的震惊,不由得讽刺一笑。   这位一看就是沐浴着阳光、信任与爱长大的人,面对这个世界的黑暗一面,就像是个瞎子。   他这样的人,不会理解她和其他那些被家族敬献给神、制成人骨法器的鬼魂。   他不会理解,他们在永无止境地质疑他们自己的存在,又在绝望中逼问每一个闯进这片禁地的人——   你真的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你确定你是被喜爱、被需要的吗?   你的爱人、亲人、挚友喜欢你,到底是因为你是你,还是因为你的身份、外表、财富,以及对他们的爱?   ……如果有另一个你,拥有你的身份地位与财富,甚至比你更美貌、温柔,更爱他们,他们是不是就会抛弃你,转而喜欢上另一个你?   古语说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可是世人依然无望地在虚情假意之中追寻真实,直到最后一切如泡影破灭,方知人性就是如此。   一切皆是虚妄。   另外几人并不见得认同这种观点,但他们都没有兴趣和一个即将消逝的境主争辩这些玄乎的命题,只是静静地听着。   “还有一个问题……”   付一笑显得有些踌躇,犹豫再三才道,“不知愁脖子后面的曼陀罗花纹……你知道吗?”   后颈是人之魂窍,他们就算要纹身,也绝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当年他在不知愁死后才发现那个花纹,纵使心生疑窦,也无法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很有可能不过是不知愁自己出于个人爱好,不怕死地在后颈上纹了这个纹身。   毕竟他行事一向乖张又疯狂,不然也不会胆大到孤身跑到翠微山偷走了邪神的灵犀法器。   但不知为什么,不知愁这么多年来始终难以忘记那个花纹,就像是记忆深处的一根小刺,每次遇到都会让他微微刺痛一下。   这次在曼陀宫,他还是一百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花纹,他不想再错过这次探究的机会。   钩吻神色微动,抬眸看向付一笑。   她静默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是我画的。”   付一笑心头一震,果然如此。   他连忙追问道:“为什么?”   钩吻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嗤道:“不为什么,他想要,我就为他画了。”   这答案敷衍得可以。   付一笑没有气馁,他想了想,又不死心地问道:“你现在的脸和原来的不同,是不是因为……你用了蝶生蛊?”   钩吻点头。   付一笑提起了心。钩吻确实会用蝶生蛊。   “那……你知道不知愁身上有蝶生蛊吗?”   他紧张得全神贯注盯着钩吻,完全没有关注身后。   舟向月却发现,从付一笑问起不知愁开始,之前目光时不时瞥向他的伞蝶不再用冷飕飕的目光看他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也放在了血明王身上。   而当不知愁问出蝶生蛊这个问题时,她眼中掠过一丝疑惑,身体却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明白但隐隐感觉非常重要的事情。   舟向月暗自心想,说起来,伞蝶似乎就是从他杀了不知愁那半个魂魄开始对他充满敌意的……   难道说,她和不知愁有什么关系?   ……不会又是他招惹过的什么小姐姐吧,啧。   不愧是以美貌著称的邪魔,这姐姐妹妹的风流债可真不少啊。   当其他人都在看钩吻的时候,舟向月在悄悄地观察伞蝶的神情。   钩吻听到付一笑这个问题,淡漠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闭了闭眼:“是我下在他身上的。”   付一笑不知为何心跳加快,握紧拳问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蝶生蛊换脸?”   “换脸?”   钩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凉又嘲讽,“我知道他为什么用蝶生蛊换脸,但我不会告诉你。”   她抬眸看向付一笑,“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不是么?何必还要探究这些没有意义的过往。”   “可是……”   付一笑还想努力追问,钩吻却无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不要指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这个答案,我会带下地狱去。”   “我累了。”   她转向郁归尘,眼底一片死寂:“给我一点最后的怜悯,让我死在这里吧。”   如果不是魇境中永恒停驻的时间,她早就该死去了。   有人撕裂了魂魄想要拯救她,可没有人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纵使她再次醒来,一切也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郁归尘看向了付一笑。   付一笑原本就对这个出人意料的血明王充满了复杂的同情,此时也不好意思再追问:“唉……好吧。”   就让这个魇境终结在这一刻吧。   ……   一阵风吹起真言殿顶垂落的彩色绸幡,穿过绸幡落在地上的斑斓阳光也如梦幻一样摇曳起来。   在这片令人目眩的彩色光晕中,少女的身影仿佛被风吹散的细沙一样流逝。   就在她的整个身影即将散去的时候,她忽然对付一笑开口道:“你们现在是好人,不过是因为你们足够幸运,还没遇到足以撕碎你们、再逼着你们成为一个坏人的事。”   付一笑愕然。   少女凄凉一笑,又说了一句什么,就化成了无尽的流沙,散落在风中再不可见。   付一笑隐约看到了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的口型。   那似乎是——   “希望你们永远不会遇到吧。”   玄学界一百多年来无法确定状态的血明王,终于在此刻确认死亡。   或许会下地狱,但她的魂魄终于不再永无止境地游荡于这世间。   随着她逝去,漫天飘散的细沙像在般若绘的幻境中一样流散。   流沙拂过,原本洁白的墙壁上缓缓长出斑驳裂痕,一段段透亮的彩色绸幡干枯剥落,像干尸的皮肤一样一寸寸开裂脱落。   蛛网爬上了一幅幅色彩暗淡开裂的般若绘,镶金嵌玉的骷髅头倾覆在断裂的地板上,被厚厚的灰尘掩埋。   淡金色的阳光穿过坍塌的墙壁,光束中飘散着飞舞的尘埃。   一切金银都已失色,一切画卷都已蒙尘。   在这里曾经活着的、死去的人们,都已经化为了枯骨。   整个色彩鲜艳的巨大宫殿在时间的法咒中迅速衰败下去,仿佛一只在琥珀中凝滞了千万年的小虫突然得见天日,又在转瞬间飘散成灰,如同风中的一声叹息。   几人面对着这震撼而哀伤的一幕,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付一笑瞥到刚刚醒来的舟向月,一脸担忧地开口问道:“舟倾,你嘴巴怎么破了?”   伞蝶和楮知墨闻言,顿时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没说话。   舟向月:“……”   这不是他该记得的事情。   于是他一脸迷茫地看向了郁归尘。   付一笑也跟着看向了郁归尘。   郁归尘的脸部肌肉隐隐抽搐了几下。   最终,他一脸严肃道——   “……摔的。” 第204章 彼此   笼罩着曼陀宫的魇境消散之后,迷失在里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都出来了。   何忍冬和陈知之出现的时候,已经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了。   或许是因为她们彼此之间也算不上特别熟悉,所以两人遇到的伪装成彼此的伴生影显得格外粗制滥造,她们很快就认出来是假的。   然后,她们就被突然凶相毕露的伴生影吓得够呛,吓得拔腿逃跑。   接着再遇到下一个何忍冬或是陈知之,然后再重复一遍试探真假的过程。   每一次被识破,那个伴生影再次出现时都会变得更贴近真人,再次被识破时也更加狰狞恐怖,而且越来越贴近她们最害怕的东西。   就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搞得两人现在都还总觉得身边人都是假的,需要点时间平复心理阴影。   与她们相比,祝清和祝凉似乎还好一点。   他们自从第一次被困进须弥绘的幻境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因为他们很遗憾地完全没有点亮美术天赋,也对画画没有任何兴趣,始终画不出老师认为合格的般若绘,所以一直没法离开幻境。   于是,他们每天表面上都在苦哈哈地练习画画,实际上趁着这个时间把曼陀宫里的各种人骨法器大体老师都研究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人骨都是在活着时剖下来的,还对这片地区的人体普遍特征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然后,魇境消散,他们就从幻境里出来了。   一行人离开魇境之后,付一笑就忙着去解决之前离开魇境的伴生影的事。   好在确实如血明王所说,那些伴生影的确没有像厉鬼一样去兴风作浪,基本上都固守着它们所模仿的人本身的生活轨迹,就像模仿白措的那个伴生影现在还在做上山采药、带人进山的活计。   直到真的白措和他一起出现在曲珍面前,曲珍才瞪大了眼睛:“……我这是吃毒蘑菇吃出幻觉了?”   捡回一条命的白措只能捂着脸牙疼道:“媳妇,你心可真够大的……”   但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比如他们刚进魇境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情侣杜渐和房薇。   他们最终在曼陀宫的一处废墟边找到了房薇的尸体,而离开魇境后,找到杜渐时,他已经在两人的出租屋里死去多时,尸体是被房东发现的,他脸上的表情惊惧至极,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左邻右舍说起这事都惴惴不安,悄悄地跟他们说——这事儿邪门,据说是密室杀人……   料理这些后续的事宜花了他们好一段时间。   之后,付一笑终于腾出手来,又仔细想了想不知愁的事。   他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当年不知愁会被沈妄生并不算完全成熟的惊梦引重伤了。   应该是因为不知愁那时刚刚剥离了一半魂魄灌注进须弥绘里,正处于虚弱状态,才会被沈妄生偷袭成功。   他把自己的猜测跟林百草一说,林百草说如果时间线对得上的话,这好像能说得通。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见过天生的魂魄残缺之人,他们确实容易被邪物侵入,但惊梦引只是药,并不是邪物。”   她疑惑道,“除非是真的受损极为严重,否则魂魄残缺应该不至于影响到物理层面的身体状况。按理说,以不知愁的实力,只是少了一半魂魄,应该不会这么脆弱才对。”   她叹口气:“不过我也没有见过自己割裂魂魄的人,听说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比剥皮剜骨还痛,也就只有不知愁这种不要命的才能……不愧是用过蝶生蛊的狠人。唉,可能刚剥离的时候,确实比较虚弱吧。加上沈妄生的惊梦引里也缠绕了他的魇,所以能重伤不知愁,好像挺合理的。”   得到了林百草的肯定,付一笑再次回想起一百多年前他见到不知愁的样子。   他当时,确实像是已经重伤到奄奄一息……   等等。   付一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完全想不起来当年是究竟是怎么抓到不知愁的。   那一段记忆十分模糊,无论他怎么回忆,都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只有隐约破碎的画面——浓重的雪雾,一地零落的梅花,白发少年背后透明泛光的蝶翼。   但前因后果,全都不记得。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付一笑悚然而惊。   在此之前,他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段记忆莫名缺失了。   如果不是之前舟倾参加试境联赛获得的“鬼面陇”线索,他甚至都不会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个地名。   这实在是太过蹊跷,就像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将这段回忆从他的脑海里抹去了。   谁能有这样的力量?   ……付一笑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个答案,不由得心头一沉,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正站在窗前,窗外沉沉的乌云坠落出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昏天黑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仿佛某种冥冥中的暗示,一声闷雷倏然滚过。   哗啦——   暴雨倾盆而下。   ……   离开魇境后的这些杂事,舟向月暂时都还不知道。   魇境结束后,这具病弱的身体突然就被反噬和恶咒击倒了。   大概是因为在魇境里中了欢喜佛幻象之后,他的身体就像大病了一场一样虚弱了不少,之后又被不知愁的魂魄短暂占据身体,身上留下了大片的恶咒痕迹。   之前他从翠微山抢灵犀法器问鬼神的时候,曾在舟倾这个身体的后颈上贴过一张迷魂符,当时也残留了一片恶咒。   这次被不知愁那幅须弥绘整个包裹过之后,恶咒的严重程度比上次高了不少。   而这具身体本身的状况也越来越差了,所以面对这些阴邪的东西抵抗力越来越低,变得越发不堪一击。   舟向月的意识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忽冷忽热,似乎时而在发烧,又时而冷得像具尸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死气。   只有那种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寒冷一直伴随着他,冷得他从牙关一直抖到骨头缝,恨不得把自己的皮都扒下来当被子盖。   好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抓住了一片热源。   热源稳定地散发着热量,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带来一种莫名熟悉的温暖与安慰。   等到周身的冷意消退了一些之后,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外面好像下雨了。   或许是因为耳边这滴滴答答的雨声,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他十七岁,翠微山下雨的早晨,他在睡懒觉。   舟向月很喜欢在下雨的清晨睡懒觉,他觉得在那样灰蒙蒙的早晨,听着外面轻轻重重的温柔雨声落在屋檐和窗台上,就像是朦胧梦境的背景音,连懒觉也比以往更香甜。   在他睡懒觉的时候,十四岁的郁燃每天早起练功,风雨无阻。   然后付一笑有些看不过去,来找他了:“……虽然知道你是胡闹,但好歹你自封是人家师父,人家也没有反驳拂你面子是不是。都做了师父了,比徒弟还懒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舟向月成了郁耳朵师父这事,其实主要是他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那时郁燃刚刚国破家亡,重伤状态下还被人追杀,他把他带回了翠微山,然后趁着他昏迷的时候跟同门上上下下地宣传了个遍,说郁燃是自己新收的徒弟,以后就由他罩着了。   众人:“……”   翠微山的众人向来知道,小师弟总是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又没什么耐心,做事常常三分钟热度。   小郁燃原本就和白晏安沾亲带故,之前又在翠微山门下待过几年,他们都认识。现在他遭了难,翠微山自然是愿意庇护他的。至于算在谁门下,白晏安不在意,别人也就更管不着了。   大家心想,按照小师弟的性子,学白晏安捡个徒弟估计也是一时兴起,早晚玩腻了就放弃了。   而且,等郁燃醒了,他要是不愿意,难道还能摁头做人家师父不成?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郁燃真醒了之后,竟然也没有反驳。   最后,这对仅仅差不到三岁的奇怪师徒关系就像是生瓜强扭成了熟瓜,加上之前舟向月把重伤的郁燃一路带回来时就始终陪在他身边,两人就名正言顺地住到了一起。   付一笑当时就觉得失策,郁燃怕是脸皮薄,加上舟向月把他带回翠微山也是救了他一命,既然舟向月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郁燃自然不好意思让他丢面子。   于是他就免不了多留意他们一些,这一留意就让他抓到了舟向月毫无“为人师表”自觉的把柄,所以来苦口婆心地劝他。   这两个都不过是半大孩子,付一笑简直是操碎了心。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边叮嘱完,舟向月转身就去对郁燃说:“耳朵,你可要好好练剑啊。”   十四岁的少年郁燃在雨中淋得湿透,雨水顺着一绺绺额发向下滴落。   他抬起眼,用那双深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舟向月。   郁燃听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安静而专注,让人莫名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非常重要。   这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哪怕说话的人有心开玩笑,往往也会因此忍不住严肃起来,只有舟向月好像从不被他的庄重态度传染,总是该开玩笑就开玩笑。   不过,舟向月此时也一本正经道:“别看我人不在这里,其实我会时不时来抽查的。”   “下雨了,就是我来看你了。”   郁燃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第205章 彼此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他不久前似乎听人说过,郁归尘下雨从来不打伞。   他想,其实郁耳朵小时候也不打伞,果然三岁看老……不对,他只是会冒雨练剑而已,出门还是会打伞的。而且还会记得给他带伞。   想到这里,舟向月这才恍惚地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怎么会做梦呢?他不应该做梦的。   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般就很难再留在梦里了。舟向月此刻就是这样。   他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在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拨弄琴弦一样远远近近的清幽声音。   这里并不是翠微山,他们应该还在外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   舟向月第一个念头是——之前在魇境里获得的境灵碎片呢?   一想到这件事,他察觉到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手腕上传来。   他一抬手,发现原本挂着一颗圆圆耳朵小铜铃的红色手绳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皮革手绳,细细的皮革绳上隐约能看出精细繁复的曼陀罗花纹。   舟向月放下了心,看来之前的境灵碎片都被郁归尘带出来了,而且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境灵,给他替换了原本普通的红色手绳。   没丢就好。   舟向月松了口气,这才开始打量房间的四周。   郁归尘去哪里了?   没看到他的身影,但整个屋子里十分温暖,隐隐能感到热量源源不断地从一面墙壁散发出来。   在那面墙上,一圈暗红的符咒泛着血光亮起,组成了一道长方形的门。   门微微敞开,里面隐隐传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那圈符咒是十分严密的禁锢符咒。   十分熟悉,舟向月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了——这分明和翠微山上郁归尘卧室里藏着的那间密室之门一模一样。   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郁归尘似乎是用阵法,在这里也开了一扇通往那间密室的门。   这种便携的阵法通道非常消耗灵力,如果不是特别有需要随时去那个地方,一般人不会用。   郁归尘是为什么,一定要随时能回到那个密室呢?   ……总不会真像闻丑说的那样,他在里面藏了个小情人,出门在外还要急不可耐地回去幽会吧。   舟向月眯了眯眼,默读那一圈禁锢符咒。   密密麻麻的血红符文在黑暗中闪烁,有一种幽森的肃穆感。   看着看着,他皱起眉头。   门上是双向禁锢的符咒。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禁止由内而外的逃逸,相比起从外到内的禁制要严密得多。   就像防止外人侵入只是附带的作用,这其实是一个禁室,真正作用是用来囚禁什么人。   舟向月一阵恶寒,这总不会是郁耳朵的什么小情趣吧……   他估摸着算了一下,如果是舟倾本人,这种符咒已经足够将他拦在外面。   可惜他并不是真的舟倾。   更重要的是,郁归尘没有把门关好,夜半无人,此时正是偷窥的绝佳机会,恐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舟向月早就暗戳戳地想偷窥他的小秘密了,这次仔细研究过门上的符咒,更是完全压抑不住满心的探究欲。   他在黑暗中坐起,就像是一抹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那扇门。   他并没有贸然进入那扇门,而是悄悄地把头凑到门缝边,暗中向里窥伺。   看到密室里景象的那一刻,他瞳孔微缩。   这是一间本身看起来十分简单正常的小屋子,茶几、软榻、扇形小花窗。   然而,从花窗的每一道窗棂、四面立墙再到每一寸地面,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刻满了最严酷的禁锢符文,满室闪烁的血光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地狱最深处。   门上的符咒和密室里面的符咒比起来,有如滴水之于海洋。   在如此规模的符咒作用下,这间密室简直能称得上一座无可撼动的囚牢,就算神仙被囚禁至此,恐怕也无法逃离。   站在门口,密室里传来的金属声响变得更加清晰,像是锁链碰撞摩擦的声音。   锁链轻响间还夹杂着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密室里面一片酷热,就像是盛夏夜里点燃的火堆。   舟向月忍不住屏住呼吸,偏过头往密室更深处望去。   转过一个角度,他先是看到从墙壁垂落在地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锁链,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是郁归尘自己。   他居然用重重锁链把自己锁在了墙上。   郁归尘紧紧闭着眼,眉头紧蹙,额边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颊侧。   他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紧紧抓着锁链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被锁住的手腕将锁链绷到了极致,那些粗重的锁链随着他时不时的挣动发出沉沉的金属摩擦碰撞声。   在他挣扎间,黑色衬衣的领口被锁链挂住,凌乱地扯开,露出了小半边肩膀和清晰的锁骨。   舟向月意识到,郁归尘现在应该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他恐怕也就只有在这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允许自己这样毫无形象地衣冠不整了。   一股隐约的热意从郁归尘身上弥散开来,让整个密室里热得惊人。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原来,这间密室是郁归尘为自己准备的。   他把自己锁起来,应该是为了度过难熬的反噬后遗症时期,免得自己在神志不清时伤害别人。   想想也是,血明王怎么说都能在凶邪中排得上号,由她控制的房间之间的门又可以算是曼陀宫里最核心的运转法则之一,郁归尘强行在她的魇境里打破那些门的通道,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不会低,所以现在会遭到反噬。   只是这次的反噬没有上次他偷袭翠微山夺走问鬼神时的那么严重,所以郁归尘并不需要去专门的寒冰洞里降温,只要在这个密室里就可以了。   怪不得他要随身带着通往这间密室的阵法通道,估计就是为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反噬。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悄悄地推开门,走进了这间密室。   门没有关好,那些禁锢法咒就失去了大部分的效力,现在的他足够应付了。   他赤脚走过密室里灼热的地面,一个个血红的符咒随着他的足迹亮起邪异的幽光,照亮他苍白纤细的脚踝,又在他走过后缓缓熄灭。   舟向月仿佛在暗夜里踩过一团团火焰,一直走到郁归尘面前。   而郁归尘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闭着眼,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闯入。   走近之后,舟向月才看清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手臂、肩膀和胸膛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像是在忍受着极度的痛苦。   郁归尘紧皱着眉,一阵阵带着痛楚的炽热呼吸沉重而急促,与胸膛绷紧的起伏一致,整个人都隐隐散发着火焰灼烧般的热度。   他的头紧紧靠在后面的墙上,仰起的脖颈绷紧出清晰流畅的线条,露出清晰凸起的喉结。   有汗水沿着脖颈滚落,还未流淌到锁骨,就在体表的高温下缓缓消失了。   舟向月盯着他颤动的喉结,愣了片刻。   他印象里的郁归尘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都会强忍着,不让别人发现他的一点异样。   恐怕只有在像这样昏迷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怦怦。   舟向月站在郁归尘面前,心跳莫名地快起来,一下比一下更加沉重。   眼前这一幕的视觉冲击力太大,甘愿为锁链束缚的男人,以这样一种不设防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   那么痛苦,那么脆弱。   就像是一场献祭。   舟向月怔怔地看了半天,忽然想到,郁归尘理想状况下应该在一个寒冷的地方度过反噬期,但这间密室里却仿佛被他烤透了一样,比外面热多了。   怪不得他会这么难受。   一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自己现在应该就是密室里最冷的东西了。   他应该可以帮他降温,至少能让他舒服一点。   只要他抱住他。   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当年他们一起逃亡的时候,在寒冷的夜晚为了保命在一起取暖,早就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   可不知为何,舟向月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可能是因为郁归尘心里有人了吧,他也许会介意。   但这其实也很没道理,难道有对象的人还不能做人工呼吸了不成……   可是之前遇到欢喜佛幻象的时候不也是这种情况么。   那时,郁归尘明显并不愿意。   舟向月做事从不优柔寡断,此时竟也莫名地纠结踌躇了好一会儿。   就在这时,郁归尘死死咬紧的牙关里逸出一声隐忍至极的痛哼,像是痛到了极致,哪怕坚强如他也无法再完全掩饰自己的痛苦。   又一阵锁链的轻响传来,他濒死般挣扎了两下,手腕被锁链磨出鲜红血痕。   这几下挣扎将被锁链挂住的领口扯开得更大,随着布料撕裂的声响,他胸口和肩膀的一大片肌肤都裸露出来。   舟向月下意识就看向了他的胸口。   紧绷的健硕胸膛上,左心口隐约能看见一道小小的柳叶状伤疤。   伤口经过很多很多年,已经非常不起眼。如果不是舟向月知道这道疤的存在,或许都注意不到它。   ……如果郁归尘像正常人一样,导致这道伤口的凶器应该会无比精准地深深刺进心脏,没有一寸偏移。   然后干脆利落地杀死他。   舟向月睫毛轻颤,不由自主地向那道伤疤伸出手去。   密室里一片灼热,而他却浑身冰凉。冰凉指尖触到光滑的皮肤,感受到一片滚烫,几乎要烫伤他。   而他却恍若未觉,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个伤疤,竟已经这么淡了。   他当年曾经亲眼看到这道伤口是多么狰狞恐怖,看到里面涌出了多少鲜血,看到它化脓、溃烂,仿佛一只索命的可怖眼睛。   也见到它最终没能杀死那个从云端掉进泥淖中的十四岁少年,慢慢地结了痂。   这是他亲手捅的伤疤,深深没入胸口。   舟向月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拧了起来。   就……谁叫他是人家师父呢。   这时候不帮帮他,未免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舟向月不自觉喉结动了动,终于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郁归尘滚烫的身体。   郁归尘比他高一个头,但此时整个人几乎是挂在锁链上,因此舟向月只是稍微踮一下脚,就刚好能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被他抱住之后,郁归尘的挣扎忽然停滞了。   慢慢的,他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热意有所消退。   看吧。物理降温确实是有用的。   炽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递过来,郁归尘身上的热意刚好中和了舟向月体内源源不断的冷,将他冰凉的身体烘得暖了起来,原本色泽极淡的嘴唇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舟向月偏过头,微微泛红的嘴唇不经意地贴上了郁归尘的颈侧。   柔软冰凉的唇瓣和坚实滚烫的肌腱相贴,仿佛初雪融化在灼热的大地之中。   大概是因为体温上升,舟向月闭着眼,心跳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抱着郁归尘,能听见两人沉重如鼓点的心跳。   高高低低,永远都不会重叠在一个频率上。   他静静地听着耳边沉重而紊乱的心跳声,心绪如同夏夜的烟花一样杂乱纷飞,又渐渐安静地熄灭。   好像一块白炽的火石扔进冰水里,噼里啪啦溅起一大片气泡后,最终悄无声息地沉了底。   舟向月想,反正以后估计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一夜的秘密再荒诞,也会永远禁锢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禁室之中。   他能感觉到,问苍生已经离他不远。   等他把问苍生找回来,一切准备就差不多了。他终于可以完全复苏,恢复当初的力量。   到那时,舟倾也就可以死了。 第206章 因果   郁归尘陷入了一个多年来反复折磨他的梦魇。   那个梦魇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有时有完整的场景,有时全是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一次便是画面。   黑色的宫殿,金色的雕梁。   精美的龙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有如鬼魅般飘忽。   云雾一般的轻纱闪烁着淡淡的金色,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撩起。   纱幔后露出一个红衣的人影,他背对着他,另一只手里捧着一簇微火。   郁归尘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红衣人点了灯后,手上跃动着幽幽的血红火焰,转过头来。   红衣人微微低下头看他,对他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眼眸幽深如墨湖:“殿下。”   闪烁的火光落在他的眉眼间,那一抹微笑温柔如水,让郁归尘一时失神。   心底隐约的一缕理智在想,他此时好像还年纪很小……好像是十四岁。   灯火缭绕间,郁归尘忽然闻到一股暗香。   暗香不知从何处而起,那是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异香,销魂蚀骨。   仿佛在人的体内点起了一把火,一边让人煎熬得大汗淋漓,一边却又仿佛置身云雾之间,心神恍惚、□□。   那明明是一种令人沉醉的香气,像是采撷了世上最馥郁的花卉,在冰山雪水中凝成香露,再以最纯净的火焰点燃。   但郁归尘的心脏却整个紧缩起来,就像是闻到了血的味道。   下一刻,血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重。   不只是血,很快还有硝烟与灼烧的味道,好像哪里失了火。   郁归尘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向那个红衣人影走去,想对他说,快离开这里,起火了。   可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红衣人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边的一切都燃烧起来。   纱幔在燃烧,檀香木桌在燃烧,他的一卷卷书籍在燃烧,连宫殿金碧辉煌的墙壁与立柱都在燃烧。   浓烈的烟雾与火光包裹了他,周围的墙壁在坍塌,天旋地转。   郁归尘走得踉踉跄跄,却越来越着急。   他想开口叫他,但喉咙里血意淋漓,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拼命抓住身边可以稳住他身体的东西,燃烧的桌椅、窗棂和门扉……灼烧的剧痛从手上传来,迅速蔓延到全身。   熊熊火光遮蔽了他的视野。   如果别人看他,或许会看见一个浑身在燃烧的孩子。而对他来说,他就像是在地狱火海里奔跑。   郁归尘全然不顾,他在熊熊燃烧的宫殿里跌跌撞撞地奔跑,追着前面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轰!   一段燃烧变形的巨大木梁轰然倒塌,郁归尘立刻躲避,但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地。   他狼狈地翻滚了两圈,余光正看见上方火光熊熊的门扉也断裂崩塌下来,正正向他砸来!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他站起身来,也来不及躲避。   但郁归尘忍着浑身滚烫烧灼的火焰,还是咬牙站起来,而门扉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他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猛地一把拽过去。   然后跌进了一个冰凉熨帖的怀抱。   轰隆!   门扉贴着他的后背砸落,而他得救了。   浑身的火焰忽然熄灭,他被这个冰凉的怀抱紧紧抱着,明明已经脱离了苦海,但他的心却不知为何猛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反手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这个人,又紧紧地闭上眼。   好像如果他一直不睁眼,如果他一直不松开,那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周围冲天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爆响,而他在这个拥抱之中,只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心跳。   仿佛他所抱着的,不是一个活人。   这个念头隐隐冒出的那一刻,他身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   同一时间,抱着他的人伸出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推开了他。   郁归尘下意识睁开眼,终于看清了抱着他的人。   是那张眉眼如墨画的漂亮的脸,左眼角仿佛挂着一滴泪……不,那是一颗淡淡的泪痣。   可是此刻,这张熟悉的脸不复以往微笑的模样,看他的表情冷漠至极。   利刃破开皮肉的剧痛猛然从胸口传来。   郁归尘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他看见一只白皙漂亮的手稳稳地拿着一把短剑,剑身深深没入他的胸口。   一股血意从喉头喷涌而出,他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色。   哗啦——   清晰的锁链声响从耳边传来。   郁归尘大汗淋漓地惊醒,呼吸急促,心脏剧烈跳动,粗重的锁链被他自己扯动得哗啦哗啦直响,磨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浑然未觉。   这里还是他的那个禁室,他好好地被锁链锁着,没有失控地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事。   此刻,外面天光已熹微,他身上灼烧的热量也随着夜晚的逝去而渐趋平稳。   那只是个梦。   郁归尘缓缓地闭上眼,凸起的喉结滚了滚。   不会……再发生了。   ……   舟向月发现,那一夜之后,郁归尘看起来依然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舟向月特别注意观察他,也不会发现他的脸色稍微苍白了一点点。除此之外,他整个人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舟向月心道,没想到现在郁耳朵也这么能装了。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还算是好事,毕竟那种事情肯定有损堂堂玄琊君的清誉。   本来舟向月还想着,反正舟倾这个壳子自己也不会再用多久了,考虑到郁耳朵不久后即将再次痛失徒弟,可以对他好一点。   但等到郁归尘一如既往毫不手软地逼他喝药时,舟向月简直恨不得马上死在他面前——今天你我之间必须死一个!   可他还没有恢复原来的力量,依然被郁归尘武力压制。   甚至因为刚刚结束魇境的损耗和他同时开其他马甲的消耗,现在更是无力反抗。   舟向月只能含恨告诫自己,再忍忍,再忍忍……这见鬼的毫无意义的苦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不仅喝药避免不了,而且除了云片糕以外,其他的药后甜点味道也有点变化,没有原来翠微山那边买的好吃。   舟向月一边撕薄薄的云片糕,一边恨恨地想,可能主要是不够甜。   付一笑担心他们两个的状态,来看了他们好几次,而郁归尘总是更关心他那边追查邪神灵犀法器的“鬼面陇”线索的进展。   自从付一笑跟他说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当初的记忆后,他们都在这件事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毕竟,如果付一笑的记忆真的是被抹去了,那么就说明“鬼面陇”和当年他抓住不知愁的地方很有可能确实关系,他们从付一笑的记忆入手,追查方向是对的。   “……还是没有找到鬼面陇到底是哪里,”付一笑苦恼道,“现在信息那么发达,我们几乎把附近的地名都筛过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地方叫这个名字,而且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这个地名的了。”   “不过,倒是发现北边那片的山区当地习俗都爱以‘陇’命名,其中有一个陇名字就有点像,叫梅面陇,我打算带几个学生明天去看看。”   郁归尘微微皱眉:“那我也……”   付一笑坚决制止:“你先好好休息吧,之前在曼陀宫里你也太胡来了。我们也就是先去看一眼,也不见得那里就是要找的地方。”   郁归尘刚要开口,付一笑就打断他的话:“而且舟倾这样肯定是不能进魇境的,他要是有什么事,还得靠你看护着。”   舟向月很是配合地把手揣在羽绒服兜里咳嗽了两声,又吸了吸鼻子。   郁归尘:“……”   他没有再坚持。   舟向月也想把郁归尘拖在这里,付一笑和他不谋而合。   毕竟,他深知问苍生的力量,如果它在魇境中出现,那个魇境本身恐怕就不会简单。   他可不想在应付那个玩意的时候,还得同时对上郁归尘。   不仅如此,而且他还有一个马甲现在去了翠微山,趁着郁归尘不在,正在偷偷摸摸地寻找当初他自己留下的一个魇境入口。   当年他死后,他们显然对那地方进行了封印,现在连找出来都很费劲,而且容易惹人怀疑,所以一定要把郁归尘牵扯在外面,才比较方便他干坏事。   这就是有很多个马甲的好处了。   郁归尘只有一个,而他有很多个。只要用一个牵制住郁归尘,其他的马甲就自由了。   经过付一笑的劝说,郁归尘果然被舟倾绊住了脚步。   不过,舟向月隐约感觉到两人现在的相处有一点微妙地……和以前不同了。   也是,郁归尘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在魇境里遇到欢喜佛幻象这么震撼人心的东西,就算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恐怕也很难过去心里那个坎。   舟向月眼观鼻鼻观心,始终忠实地装作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现在同时有三个他在活动,这个瘦弱的本体尽量装作卧病在床,免得影响另外两个的发挥。   在翠微山的这一个,正是【梨园梦】魇境那个可以给自己换脸的马甲。   此时,他给自己换了一个让人过目即忘的路人甲脸,步履轻快地走过波光粼粼的九鲤湖,远远地看见夜幕中那座精致的白色尖塔,忽然脚步顿了顿。   他看见一个洁白的月牙弯弯地挂在塔尖,而那座塔尖上莹白透亮的夜明珠里,泛起了血光。   舟向月记得之前听说,这颗夜明珠并不是塔最初落成时的那颗,而是当初尘寄雪醉酒后在塔尖舞剑,不小心把夜明珠给打碎了,之后又找了一颗回来。   找回来的这一颗夜明珠里,就有一丝隐隐的红色光泽。   此时,那抹血一样的红光从夜明珠里漫溢出来,就像是滴落进清水中的血液,在夜空中缓缓洇染开来。   将那片弯弯的白色月牙,染成了一片血色。 第207章 因果   西南,群山深处。   舟向月暗中跟踪着付一笑对“鬼面陇”的调查进度,最后跟到了这里。   他站在山坡上抬头望去,只见四面尽是崇山峻岭,已经完全看不到人迹。   山里入冬早,此时山里已见不到一点绿色。   山谷里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梅花树,一片灰白的背景中,漫山遍野的梅花都开了,仿佛漫天落了粉白的雪。   天空中积满了晦暗浓重的层云,云层与山峦相接的尽头有浓雾弥漫过来,一只白鸟扑簌簌地从山谷里飞起,消失在浓云之间。   洛平安拽了拽舟向月的手:“师父,他们不让进哎。”   舟向月低下头,看见山谷中是一片悬崖,悬崖上搭着一座窄窄的木桥,桥边悬崖上立着一座灰白的牌坊寨门,上面写着“梅面陇”三个字。   付一笑带着几个年轻学生,在这个寨门底下被守门人拦住了,正在试图劝说他放他们进去。   “我们就是科普考察的大学师生,只是想进去调查一下,”付一笑努力地解释着,“一定会尊重寨子里的习俗,保证不会打扰到寨子里的居民……”   守门人却冷冷地拦住他:“你是渎神之人,不准进!”   “……我怎么就是渎神之人了?”付一笑满脸问号,“我们真就是普通的老师和学生,我们……”   守门人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祝清和祝凉,鼻翼翕动两下,突然暴跳如雷:“你们身上还有曼陀宗的气息!滚出去!”   曼陀宗?   祝清和祝凉面面相觑——是因为他们在曼陀宫的须弥绘里待太久了吗……这居然都能闻出来?   而且,这里的人是和曼陀宗有仇吗?   守门人手上抄起一把大扫帚,气势汹汹地挥舞起来驱赶他们:“滚出去!寨门是人鬼之界,我就是负责把你们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拦在外面的!”   付一笑:“……”   天地良心,他长着一张正派脸,也自认为一身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说“不知是人是鬼”。   底下鸡飞狗跳,舟向月和洛平安在山崖上看得目瞪口呆。   舟向月估计付一笑也从没遇到这种情况。   他到底是文明人,不能跟守门人来硬的,最后还是带着两个学生暂时撤退了。   等他们离开,舟向月就带着洛平安上了。   这次他本来只想自己来的,但洛平安这小孩儿好久没见他,死活闹着要一起跟来。   从魇境里出来的小鬼成长速度惊人,现在已经学会了抱着舟向月的胳膊不说话,只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泪汪汪地看着他。   舟向月偏就吃这一套。   他被洛平安磨得没脾气,想想反正这小孩已经是鬼了,进魇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也就带上了。   至于同样表示出凑热闹的兴趣的柳长生,既然他不会撒娇打滚卖萌,舟向月就毫不心软地坚决劝退了。   走近之后,可以看见寨门的牌坊是木质的,黑褐色的牌坊算不上高大,雕刻工艺也比较质朴粗糙,看起来很原生态。   寨门后面,可以看见一座窄窄的木桥,横跨在深深的悬崖之上,是连接悬崖两边的唯一通道。   浓雾弥漫,遮住了悬崖那边的景象。   寨门边的守门人正低着头清扫地上的枯枝落叶,看到他们之后,微微凝神。   舟向月提前把那个挂着一块须弥绘的铃铛手绳收起来了,希望守门人不会灵敏到连这都能闻出来。   守门人确实没有闻出来。   他甚至肃然起敬地微微鞠了个躬:“欢迎……等等,渎神之人不能进。”   舟向月:“……”   既然最后都是一样,何必搞那么多前摇?弄得他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客呢。   不过他当然不会像付一笑那么老实,说不让进就不进了。   舟向月客客气气地带着洛平安佯装离开,然后就再次折返——   这一次,他用了沈妄生那个境灵的神通【静止】。   静止时间。   因为知道这个魇境大概会有一场恶战,他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这个尤其适合遭遇战的马甲,不管是偷袭还是逃跑都很实用。   事实证明,不只是用于战斗,用来偷偷进门也相当好用。   因为【静止】会把除了他以外的一切时间都静止,所以舟向月还用了这个马甲的【沈妄生的祝福】——以血为寄,可以将小鬼藏匿进他的血肉里。   【静止】这一神通暂停的时间越长,使用时周边危险性越大,消耗灵力越多。此时舟向月只需要暂停十几秒钟,而且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想要穿过寨门走进寨子里,所以还比较轻松。   舟向月从守门人身边走过时,这位大爷两只手松松地拄在扫帚上,正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悬崖的方向。   舟向月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上了悬崖上的那座窄桥。   几乎就在他穿过寨门上桥的那一刻,周围的雾气骤然变得浓重起来,周围几米外的视野就陷入了一片苍白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   或许是因为静止的那一刻刚好有一阵风吹过,风中就像下了一场梅花雪,雪白的梅花悬停在了空中,保持着在风中翻卷着飘落的姿态。   他穿过这片无声凝固的梅花雪,时不时有飘浮的花瓣拂过他的脸颊,轻盈而冰凉。   脚下或许是万丈深渊,但舟向月只能看见前后几步远锈蚀斑驳的木桥,脚一踩就吱嘎吱嘎地响。   好在虽然看起来不大靠谱,但他还是安全无恙地走过了桥。   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只能看见延伸进浓雾之中的寨桥,守门人不会看见他之后,就解除了时间静止。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微微一顿。   ——他发现,自己现在感知不到另外几个马甲了。   他本来有三个身体同时在活动,舟倾正和郁归尘在一起,【轮回夜】那个可以瞬移的马甲则在翠微山。   但就在他踏上这片悬崖的那一刻,就像是切断了心灵感应一样,这个身体里的他失去了同时对另外两个身体活动的一切感知。   从时间上来看,不大可能是另外两个马甲同时出了问题,应该是这一个马甲的问题。   也不知道此时另外两个马甲是能够继续活动,只是这个“他”暂时失联,还是都会失去意识呢?   希望是前者吧。   舟向月心想,这里居然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看来问苍生大概率就在这里了。   他一瞬间转过了很多念头。   也就是这一瞬间,浓雾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舟向月余光里似乎看到有人影一晃而过。   下一刻,他突然感觉脖子一凉。   眼前骤然一黑,他恍惚间好像看见视野里漫开一片血色,踉跄地栽倒下去。   天旋地转。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摔得头晕目眩,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   但他一摸脖子,没有摸到任何伤口。   眼前乱飘的金星散去后,地上也没有任何血迹。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人影,也再也没有出现。   舟向月谨慎地检查了半天,最后发现刚才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像他只是在一瞬间产生了个幻觉。   他暂时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往里走。   出于一种隐隐的直觉,他没有把洛平安放出来,而是继续独自往前走。   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已经印上了几列不同的脚印,看起来男女老少都有。   这么说,他并不是进来的唯一访客。当然,其他脚印也有可能是寨子里的原住民的。   走出去没几步,眼前的浓雾缓缓散开。虽然还是有挥之不散的雾气,但不再像刚过桥时那样能见度只有几米。   渐渐的,舟向月看见雾气尽头缓缓显出一幢橙红色的吊脚楼,尖而翘的屋檐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紧接着,这栋楼后面露出了更多的吊脚楼。   一幢幢错落有致的吊脚楼随着山势起伏,雪白的屋顶和橙红色的木墙形成了鲜明对比。   淡白的炊烟从寨子里袅袅冒出,间或有一两声狗吠,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最近的那一幢吊脚楼边有一排美人靠,看着已经坐了好些人。   一个少女穿戴着缀满了刺绣与银饰的黑裙,站在那排美人靠边,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   一看到舟向月的身影,她就欢欣鼓舞地拍了下手:“好了好了,客人都到齐了!”   她一说话,坐在那排美人靠上的人齐齐转过头来。   舟向月打眼一看——嚯,这熟人还不少。   光他认出来的,就有任不悔、伞蝶、楮知墨和李婳声,任不悔身边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也有点眼熟——哦,应该是九死界的温良,之前在沈妄生那个魇境里浅浅地见过,打了个招呼。   此外还有四个不认识的男的,此时有一个不耐烦地抱起了手臂,显然已经等得有些烦了。   舟向月现在的无名氏马甲长得有点像沈妄生,还是第一次用,所以保证没有人见过,看起来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   他走过去,笑眯眯地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看来,我是最晚的一个了?”   那个等他的少女自我介绍叫阿诗,高兴道:“请各位再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灵巫大人来,给各位选择入寨的拦门礼。”   还有礼物?   几人表情各异。   阿诗一步一蹦地走了,留下一群人在原地。   任不悔站起来,他此时穿着寨子里风格的黑色开襟褂子,惹得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我是任不悔,”他言简意赅道,“各位都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   任不悔所有人都知道,毕竟是境客榜排名第二的人。   有他坐镇,大家都挺配合。   于是,舟向月很快就知道了之前那个不耐烦的男人叫商怀仁,境客排名是第九——看来这里大佬不少。   他带的跟班叫宁逸思,看着像是个细心的。   轮到倒数第三个人时,他轻咳一声:“我是无名氏。”   所有人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舟向月眉毛挑起,而倒数第二个人则脸色忽变,仿佛有些仇视地盯着他。   舟向月听着这个声音,觉得好像有点耳熟。   他心想,这个人他应该见过。   “呵呵,呵呵呵……”那人有些尴尬地笑道,“当然不是那个无名氏,我没那个实力,只是巧合、巧合。”   然后到了倒数第二个青年,他清清嗓子,面无表情道:“我是无名氏。”   因为有一个无名氏在前,此时大家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这位无名氏看起来比较高傲,说完这句就闭嘴了,别的一概不解释,似乎对自己与别人重名有点恼火。   大家都是道上的人,不管后面怎么样,至少现在面上还是可以和和气气的。   于是也没人对他的隐瞒说什么,大家只是把目光都投向了舟向月。   舟向月羞赧一笑:“……惭愧,我也是无名氏。”   众人:“…………”   不是,你们无名氏是搁这团建来了??? 第208章 因果   众人正在说话时,一只脏兮兮的狸花猫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径直扑向商怀仁,在他小腿肚子上咬了一口。   “……操!”   商怀仁愤怒地嘶叫了一声,扬手劈头打了过去。   没想到那只野猫却十分机敏,咬一口后掉头就跑,转眼就从美人靠底下的缝隙跳进树丛里不见了。   “哪里来的野猫,突然发什么神经,”商怀仁黑着脸查看腿上的伤口,那只野猫咬得挺狠,裤子上可见一排咬破的小洞,“也不知道有没有狂犬病……”   但毕竟就是个畜生,商怀仁再不爽也不至于要专门去把那只野猫找出来打一通。它突然窜出来,在一群人里偏偏就咬了他,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时,阿诗端着一只雕花的木头大盘子过来了,盘子里琳琅满目地摆了许多东西。   她笑道:“灵巫大人随后就来,先请各位选择自己的拦门礼吧——这是我们梅面陇待客的风俗,请大家一定要每人选择一件。”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盘子里。   只见里面都是一些小巧玲珑的玩意,玉佩、桃木符、无事牌、笔记本、拨浪鼓、犀角梳、纸人等等,还有一把样式奇异的牛骨刀。   在这堆东西里面,舟向月一眼就认出了一块翡翠。   串着红珊瑚珠的黑绳上系着一龙一鼠的子辰佩,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分明就是沈妄生的那块子辰佩。   在真实历史上,沈妄生的子辰佩应该是在他第一次被不知愁抓住之后被不知愁拿走,之后不知愁被他的惊梦引所害,这块子辰佩就遗失在了坎城,裂痕估计也是在那场屠城浩劫中摔出来的。   所以,它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舟向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其他人,发现他们神色并无任何异样,似乎并没有像自己一样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只是在思考自己要选哪一件拦门礼。   当然,这个魇境如此偏僻,会找到这里的境客应该都是被之前那个“鬼面陇”的线索引导过来。有胆量来与邪神法器有关的魇境,这些境客一定不简单,说不定他们只是装得像完全没见过。   舟向月还注意到,这里有十个人,但盘子里却有十一件拦门礼。   ……这难道是在暗示,他们其实有十一个人?   其他人或许也想到了这一层,纷纷面带怀疑地看了看四周。   舟向月倒是想到了,或许这个不存在的第十一人就是此时被他藏起来的洛平安。   当然,他装作和其他人一样疑惑。   见他们一时没有人动,阿诗笑盈盈地催促道:“请大家快选吧。”   看来每个人都是一定要选的了,这应该和后续魇境的发展也有关系。   于是,舟向月拿了沈妄生的那块子辰佩,商怀仁拿了牛骨刀,任不悔拿了拨浪鼓,伞蝶拿了纸人。   任不悔居然拿了拨浪鼓,舟向月还挺惊讶的。毕竟他看起来这么硬汉,和拨浪鼓这种小孩儿玩的可爱小玩具看起来画风很不搭。   大部分人取礼物时都没怎么犹豫,只有那个主动承认自己不是正主的“无名氏”在挑拦门礼时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拿了笔记本。   不过,舟向月发现楮知墨并没有伸手,而阿诗似乎也并没有让她拿的意思。   所以不一定要拿吗?   舟向月思索片刻,又想把自己拿的子辰佩放回去。   没想到刚要放下,阿诗的笑容蓦然扩大,嘴角咧开的弧度甚至有一丝狰狞,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他:“您真的不打算要拦门礼吗?不尊重我们寨子的风俗,可能会出事哦。”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于是舟向月还是拿回了那枚子辰佩。   这次试探,他对楮知墨多了几分好奇。   每人都要选择一件拦门礼,阿诗是这么说的。   所以说,她不算一个人吗?   那她是什么?   本来只多一件礼物,但楮知墨没有拿,于是就多了两件。   是一个玉质的无事牌,以及一只雕花银手镯。   舟向月也发现,虽然洛平安藏在他体内,但阿诗也并没有让他拿两件礼物。   这推翻了他之前的猜测——这么说来,多出的一件拦门礼大概本来就不是为洛平安准备的,梅面陇就是为不包括楮知墨在内的九位客人准备了十一件拦门礼。   又是一个疑点。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拿了一件礼物,阿诗便笑盈盈道:“既然大家都已经……”   “不好意思,等一下!”   跟着商怀仁一起的宁逸思忽然道。   “怎么了?”阿诗转头看他。   其他人不由地都看向宁逸思,商怀仁也皱起了眉。   宁逸思看起来有些紧张:“我……我能不能换一件?”   阿诗倒是落落大方地把盘子往他面前一递:“可以啊,可以后悔的。”   宁逸思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拿了一个红布包的护身符,此时把护身符重新放回了盘子里,拿起了剩下两件礼物里的无事牌。   舟向月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微微眯起眼——就在刚才,他看见宁逸思原本已经选好了护身符,但似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   看过那张纸条之后,他脸色骤变,然后犹犹豫豫,最后放下护身符选了无事牌。   阿诗的黑眼睛里带着笑,问宁逸思:“选好了吗?确定不后悔啦?”   被她这么一问,宁逸思似乎还是有点犹豫,但他想了想,还是说:“就这个了。”   李婳声坐在楮知墨旁边,她拿的是一把犀角梳。   她原本在观察那把犀角梳,等到宁逸思这个小插曲出现后又在观察宁逸思,思考他为什么想好又反悔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拽了一下她的长发。   李婳声下意识一转头,却发现背后只有镂空的美人靠,而这里分明在吊脚楼的二楼!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才是谁拽了她的头发?   楮知墨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李婳声惊魂未定地探头往外看,发现美人靠外面的确是一片空空荡荡,因为是吊脚楼二楼的缘故,实际和外面地面的高度差差不多有三四层楼高。   所以,刚才动了她头发的,怎么可能是活人?   她小声道:“刚才好像有人……碰了我的头发……”   楮知墨忽然指了指她背后美人靠木栏杆上的一处。   李婳声看到那里时,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那里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去死”。   刻字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两个字的刻痕看起来十分新鲜,楮知墨伸手一摸,指腹上竟然抹下来许多细碎的木屑。   就像是刚刚才刻上去一样。   李婳声还没想清楚,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声。   此时宁逸思刚刚确定了自己最后的选择,阿诗拿着托盘正要离开。听到楼下的喧哗,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只见楼下的一个人突然爆裂成一片血雾,惊叫声正是旁边的人发出来的。   梅面陇应该刚下过一场雪,地面上覆盖着淡淡的一层白色,再加上远处白色的浓雾,更显得那一片血红格外扎眼。   下一刻,那片血雾忽然淡去,化成了一大片飘飞的梅花。   仿佛无数粉白的梅花被风卷起,在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落在地上最终混入满地的落梅之中,再也区分不开。   而原本的那个人,则彻底消失了踪影。   这恐怖又唯美的一幕印在所有人眼底,在这看起来相当岁月静好的梅花寨子中,显得格外诡异。   阿诗远远望了一眼,叹气道:“又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落花客,遭到了神灵的惩罚。”   她的语气在遗憾中又有一股稀松平常的意味,仿佛对这种事早已见惯了。   落花客。   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听起来在这个到处都是梅花的魇境里似乎很关键。   温良问道:“落花客是什么?”   阿诗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落花客就是落花客嘛。”   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仿佛自言自语道:“落花客最讨厌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喧哗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有人在大声尖叫:“快快,快请灵巫大人!寨心的神像被打碎了!有人死了!”   阿诗大惊失色:“神像被打碎了?!谁死了?”   两个少年最先跑到她身边:“死的是鄢家婶子!好可怜啊,和神像一样碎成了好几块,血流了一地……”   阿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落花客!一定是落花客!”   她一指楼下:“不是刚刚才有一个落花客遭报应了吗?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突然向着众人背后充满敬意地低下头去:“……灵巫大人!”   另一个少年和阿诗都一惊回过头去,随后也像那个少年一样恭恭敬敬地低头道:“灵巫大人。”   灵巫大人来了。   众人随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走廊上竹楼的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红色长袍的高大老人。   老人的瞳仁极黑,又极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   一般这样眼黑特别多的眼睛都属于小孩子,出现在这样一个满脸风霜的老人身上就显得格外瘆人。   灵巫大人头上戴着一顶极为夸张的帽子,由许多竹片与羽毛相连而成,每片竹片上都画着一个不同的表情,微笑、大笑、愤怒、冷漠、惊恐、悲伤……   随着他走过来,那些竹片上人脸的一双双眼睛似乎在隐隐颤动,甚至给人一种错觉——所有的人脸好像都动了动眼珠,向他们看来。   灵巫大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在距离他们几步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他漆黑的眼珠缓缓扫过所有人。   随后,他冷漠地对身后一群人说:“凶手就是他们——都关起来。”   灵巫大人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说话的声音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但显然梅面陇的众人都对他充满敬畏,一听他这么说,就一拥而上要把任不悔他们这些客人关起来。   商怀仁面露怒色:“你在说什么?我们才刚刚来这里,凶手怎么可能是我们?”   “大胆!”刚才还和颜悦色的阿诗厉声道,“不得对灵巫大人无礼!”   灵巫大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被质疑权威,表情却依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只是转向商怀仁这一行人,冷冷道:“你们是落花客,也是破坏神像的渎神之人。会遭报应的。”   众人的表情都微微变了。   他们也是落花客?   比起被关起来,他们更关心的其实是——所以,他们难道也会像刚才那个落花客一样,整个身体爆裂成血雾,然后化成梅花?   梅面陇里漫山遍野都是梅花树,也满地都是落梅。刚进来时,他们还以为那就是从树上落下来的梅花。   但如果不是呢?   舟向月则在琢磨另一件事。   之前寨门那里的守门人拒绝付一笑和他进入,说他们是“渎神之人”。   现在,灵巫大人又说他们是“渎神之人”。   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各显神通才进入梅面陇的,不过因为祝清祝凉被拒绝的原因不是“渎神之人”,舟向月想这应该不是一个通用理由,守门人是真的有办法判断他们是不是渎神之人。   那么,守门人和灵巫大人前后所说的两种渎神之人,有什么区别吗?   此时,灵巫大人目光落在虚空,仿佛在聚精会神地看什么。   商怀仁看出了点不对劲,问道:“……你在看什么?”   灵巫大人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   随后,他转头看向他们,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我看到,你们都死了在这里。” 第209章 因果   灵巫大人在梅面陇里一看就地位很高,各位寨民都对他敬畏而信服。   而他说,他看到他们都死在了这里。   虽然没有一个境客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大家都被他盖章定论是“落花客”,刚才又亲眼见到那位落花客诡异至极的死法,心里不免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考虑到他们刚进入魇境,对这里还一无所知,被关起来或许是触发进一步线索的条件,所以大家都没有贸然反抗,任由寨子里的人将他们关起来。   这座地牢在一栋吊脚楼的地下,看守并不严密。舟向月观察了一下,觉得至少按照任不悔和商怀仁的实力,越狱不成问题。   大门落锁,灵巫大人正要离开时,刚才第一个说自己是无名氏,又主动承认自己不是本尊的那一位无名氏一号客客气气地问道:“灵巫大人,你说我们是落花客,但落花客究竟是什么?”   灵巫大人答道:“落花客都是小偷,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因此会遭到神灵的诅咒。”   这话依然说得人云里雾里,像是在打哑谜。   无名氏一号追问道:“为什么说落花客偷走了三朵梅花?梅花有什么用?”   灵巫大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自己就是落花客,等你的梅花凋落时,你就会明白。”   他再想追问什么,灵巫大人就不再理他,带着其他人都离开了。   等到确认他们离开后,任不悔便道:“法术和法器在这个牢房里好像都失灵了。你们的还能用吗?”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纷纷自己偷偷试了一下。   结果,大家都发现如任不悔所说,这个牢房里好像有特别的禁制,一切超自然的法术与法器都无法使用。   不过既然已经在这里面了,按照魇境一般的发展逻辑,也不可能一上来就让他们全部死在这么个地方,因此大家也并不算慌张。   任不悔道:“如果确实有需要,还是可以逃出去的。现在不如先梳理一下,大家有什么发现吗?”   一般来说,除非是有过节,或者魇境有意的设置,否则魇境里的境客们都不至于就自相残杀——毕竟,破境是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虽然表现不同对于境客排名的影响也不同,但除非特别执著于排名,否则合作还是最理智的选择。   但这个魇境比较特殊。   虽然没人提起,但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会来到这里,为的一定都是那个传说中的邪神灵犀法器问苍生。   因此,他们的目标就有了明显的冲突。   但现在毕竟刚进魇境,大家都知道问苍生不可能这么快就现身,所以说不定还能一起分享一点线索。   大家心里也清楚,合作和分享都是暂时的。现在他们这么和谐地在一起讨论,之后也早晚会分开寻找线索,毕竟问苍生就那么一个,先到先得。   任不悔提出了分享线索,便率先道:“我进入梅面陇,走过那座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变成了这个寨子里的风格。一开始我以为这里是幻境,但后来发现又不像。”   众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几人摇头道:“……我们倒没有。”   除了任不悔之外,其他人的衣服都没有变,还是外面穿来的正常衣服。   楮知墨跟着道:“刚才我们在那边楼上坐着的时候,好像有人从背后碰了碰我们。我们回头看时却没有人,只有栏杆上新刻出来的‘去死’两个字。”   她说完停顿片刻,让众人都各自消化了一下这段话的含义,就看向了宁逸思:“对了,可以冒昧问一下吗,你刚才是为什么想要换一件拦门礼?”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其实都有这个疑问。刚才宁逸思一开始选了护身符,后来又反悔,换成了无事牌。   被大家这么盯着,宁逸思一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商怀仁。   商怀仁点了点头,他才像得到允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第一次拿了那个平安符之后,在口袋里摸到了这张纸。”   众人都凑过去看,发现那张纸并不规则,看起来就像是匆匆撕下来的一角,上面字迹潦草:“别选护身符,你会后悔的!”   任不悔一挑眉:“这你就信了?”   宁逸思吞吞吐吐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好像选了护身符会后悔。”   一时没人说话,大家都在想这件事。   楮知墨笑了笑:“说起来,大家都是为什么选了刚才的那件东西?”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都有微微的变化。   舟向月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心想看来大家应该都像他一样,每人拿到的东西似乎和他们本人有着一定关系。   宁逸思一开始选择的护身符应该也是这样,而他是看到了那张纸上的警告,才换成了无事牌。   或许是因为这个东西和护身符的性质差不多,而雕花银手镯一看就是女式款,说不定会招惹上什么女鬼,无事牌看起来怎么也更安全一点。   无名氏一号道:“那个,我其实本职算是文字工作者吧,平时挺喜欢带笔记本的。那些东西……怎么说呢,总感觉是有主的,我莫名觉得鬼气森森的,就只有笔记本看起来友好一点,很像我以前爱用的那种笔记本,所以就拿了笔记本。”   任不悔言简意赅道:“我之前见过那个拨浪鼓。”   温良跟着道:“我之前见过那只木雕小猫。”   舟向月也接上他们的话:“我见过那块玉佩。”   商怀仁:“我也见过那把牛角刀。”   之后的队形就很统一了,大家都说自己选择那件拦门礼,是因为之前见过。   就是大家都说的含糊,不知道此“见过”是不是彼“见过”。   此时,宁逸思脸色有点变了,似乎是在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就相信了那张纸上的话,换成了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他小声地对商怀仁说了几句话,商怀仁思索片刻,也开始跟他说话。   李婳声想起什么,也跟楮知墨和伞蝶耳语了两句。   大家三三两两都开始各自说起话来,三个分别单独前来的无名氏就落单了。   无名氏一号凑到了无名氏二号旁边,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兄弟,你也是那位无名氏的粉丝吗?”   无名氏二号之前一直高傲寡言的样子,闻言整个人一僵。   他的本名叫苏忱。   苏忱最开始使用“无名氏”这个名字时,那个无名氏其实还没有出名。   苏忱接触到玄学界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早就过了练童子功的年龄。   也是因此,要加入人人挤破头想进的前十大门派,对他来说就是天方夜谭,他最后只能勉强加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打算等自己成名后,以此为跳板再转投一个排名更好的门派,为此专门保留了自己的“无名氏”名字,以便日后改名换姓。   他原本信心满满,想要一战成名。但在魇境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之后,他却依然是个查无此人的小角色,而且发现玄学界普遍对在门派之间跳槽的行为比较不齿,因此越来越有种怀才不遇的愤懑。   直到后来,那个无名氏因为被千面城通缉而一夜成名,间接地带火了他。毕竟,他的年龄外貌和那个无名氏还挺接近的。   许多大佬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表示想和他合作。   苏忱体会到了一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对那个无名氏的幸运深深眼红——凭什么,就因为那人是个大人物的孩子,还是个私生子,就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不过是差了一个出身而已,人与人之间是何其不公平!   苏忱一边暗暗地嫉恨着那个无名氏,一边又忍不住在魇境里装作自己就是那个无名氏本尊,以此来得到别人的尊敬和另眼相待。   他几乎都不用自己巴巴地介绍说自己是那个被通缉的无名氏,毕竟那显得太掉价了。他只需要在别人问起这事的时候,冷漠地瞥他们一眼:“有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对你比较好。”   然后别人自然就会对他肃然起敬。   只是……那个无名氏的排名爬升也太快了,那真是人能做到的吗?   更可恨的是,还有最近那个“追瓜者”的新闻稿,居然能把他瞎吹成什么救世主——要不要脸啊?!邪神都快复苏了,不怕他慕名来找你吗?   在那之后,苏忱在魇境里碰到别的无名氏的频次就越来越高,其中像他一样怀揣假冒心思的不在少数。   那些大佬境客们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好骗了,在遇到一个无名氏时,很多时候第一反应都不是他们是本尊,而是又一个假货——尤其是,当一个魇境里出现了不止一个无名氏的时候。   曾经获得过的尊敬、恭维和厉害大佬的青眼,就像泡影一样破灭。   苏忱再次落回了以前无人问津的境地,甚至比以前更糟,毕竟他现在被贴上了一个“假货”的标签。   这让他对那个无名氏充满了恨意,每次一想到他,都恨得咬牙切齿。   这一次,苏忱是专门冲着邪神法器的线索来的。他高价从千面城买来了线索,然后几乎全身心扑在上面,最后一路找来了梅面陇,终于顺利地进入了这个魇境。   看到熟悉的魇境界面再次出现时,他深感兴奋,知道自己果然赌对了。   苏忱暗暗心想,那个无名氏被吹成救世主又如何?不过是擅长炒作罢了。   等他获得了邪神法器,管他们什么无名氏一号二号三号N号,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然后苏忱就在这个魇境里,史无前例地遇到了三个无名氏齐聚的场面。   其中的无名氏一号甚至还主动说自己不是那个真正的无名氏,搞得他们后面两个也顺理成章地被人当成了假冒伪劣产品。   苏忱的怒气值本来就已经快要蓄满,此时被那个愚蠢的无名氏一号凑上来套近乎,还被以为是那位无名氏的粉丝,顿时怒气值大爆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不是!”   无名氏一号被他吓了一跳,讪讪地摆摆手,“哦,是这样啊……”   他还不忘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抱歉抱歉,是我想多了。”   苏忱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是被他看透了自己假冒不成恼羞成怒的心思。   但他黑着一张脸,也没有心思解释了,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魇境本身上。   反正这个魇境里还有几个大佬,虽然他之前刚进魇境时试着搭讪任不悔却碰了一鼻子灰,但不是还有商怀仁么。   人家也是排名前十的境客,虽然看起来脾气也不算好,但至少不像任不悔那样对所有来到这个魇境里的人都充满敌意,好像他们都是潜在的邪神信徒。   苏忱想,任不悔有什么了不起的?虽然排名第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排名完全就是不要命地刷魇境凑数量刷出来的,真要论实力,说不定还不如商怀仁呢。   在他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无名氏一号又毫不气馁地凑到了无名氏三号——也就是舟向月面前:“兄弟,你也是那位无名氏的粉丝吗?”   舟向月眨了眨眼,微妙地瞥他一眼:“……兄弟,你也是?”   无名氏一号的眼里顿时迸发出光芒,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兄弟,同道中人啊!!!” 第210章 因果   无名氏一号还没来得及跟舟向月倾诉他遇到同担的欣喜,牢房外面忽然有人敲了敲竹墙,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入夜,熄灯睡觉!”   牢房外的灯火熄灭,里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说来也奇怪,灯一黑,大家都涌上了困意。   就好像在这个牢房里,他们就连在身体素质上都变得跟普通人一样了。   外面狱卒的话似乎是一个明显的暗示,让他们睡觉。   一般来说,魇境的第一夜里,只要没有招惹什么东西,并且境中人给他们安排了“睡觉”这一环节,那么睡觉是没什么危险的,也符合魇境里时间发展的逻辑。   既然如此,大家就准备睡了。   牢房里并没有床,他们只能席地而坐这么睡。   舟向月有点忧伤地想,他在魇境里的待遇又创了新低,而且这还是他的灵犀法器的魇境……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他在心里简单地梳理了一下目前尚未解答的疑惑。   刚进魇境过桥时,他一瞬间出现了自己被割喉的幻觉,还头晕目眩地摔了一跤。   出现在这里的沈妄生的子辰佩。   比人数多出来的两件拦门礼。   李婳声和楮知墨看到的刻痕。   神秘的“落花客”,如果“贪得无厌”,就会变成花瓣消失。   以及,宁逸思口袋里的纸条。   宁逸思说自己当时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选了护身符就会后悔”的冲动,这种东西听起来太玄乎了,也无从验证。   但舟向月觉得,一个有经验的境客在魇境里看到一张陌生的纸条,让他选择一件陌生而不是熟悉的东西,这人真的会这么做吗?   但宁逸思这么做了。   ……恐怕,他还有事瞒着他们吧。   舟向月想着想着就开始犯迷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惊醒。   他似乎听到了一点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就像有人蹑手蹑脚地在牢房里走路。   舟向月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正看见一个黑影在牢房里他正对面的阴影里弯下腰去,面前似乎是几个靠坐在墙上熟睡的人影。   一片昏暗之中,只听轻微的“嗤啦”一声,随后便是液体飞溅、哗啦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凶杀?   舟向月一下子被这个念头惊醒了。   他睁开眼,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他人影三三两两地靠坐在牢房的墙边,看起来仍是深夜。   所有人都在熟睡之中,能听见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舟向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没有在地上看到什么血迹。   ……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他心想,怎么会做梦呢?   自己如果做梦,应该会有什么特殊原因……   就在这时,他背后忽然传来了细细的刮擦声。   声源听起来很近,似乎就贴在他耳旁。   那种声音就像是有人用手指甲在墙上刻字,仿佛贴着人的牙龈刮过去,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可他旁边没有人,身后只有墙。   牢房里的黑夜似乎确实有一种强迫人睡觉的规则,哪怕听到这种诡异的声音,舟向月依然困得不行。   舟向月在极困倦的脑海里缓慢地想了一下常识,晚上听到诡异的声音不要随便回头……然后他就再次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就像死了一样。   等他再次醒来,是被人推醒的,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兄弟兄弟快醒醒,死人了!”   舟向月看着眼前那张放大的脸:“……笔兄?”   推醒他的是无名氏一号,他之前很自来熟地让舟向月叫他笔兄。   笔兄声音发颤,脸色倒是还和之前一般红润,指给他看对面:“你看……”   舟向月看到了那个死去的人,不由得瞳孔微缩。   死的是温良,就在他正对面。   温良依然保持着靠坐在墙边的姿势,但头无力地歪倒在一边,脖子上是一道极为狰狞的刀口,身上和周围的地上溅满了鲜血,此时还未完全凝固。   看起来是被一刀割喉杀死的,鲜血喷涌而出,和舟向月之前梦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暗自回忆了一下梦里的场景,那个黑影当时下手的位置,应该就是温良的位置。   而他半夜醒来时,地上还没有这些血迹。   ……所以,他这是提前梦见了温良的死亡场景?   温良是跟着任不悔来的,此时任不悔脸色极为阴沉,正在一个个检查其他人身上携带的武器,排查凶手。   商怀仁很明显地表现出了不忿:“检查武器就能检查出来么?而且法器和法术那么多,你怎么就能确认别人没有什么办法把武器隐藏起来?”   还有一句他最想说但又没敢说的——你不会就是想要诳我们把武器亮出来吧?   任不悔冷冷道:“我有自己的辨认方法。而且那些东西到现在都不能用,如果你不打算配合,那我只能杀了你了。”   商怀仁气得低低骂了一声。   他其实也不能用,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凶手。但他不想配合,主要是不想暴露出自己拥有的武器,而且也不想在魇境里对其他人表现得言听计从。   问题是现在大家都在牢房里,任不悔不仅在有法术傍身的情况下实力最强,而且一身魁梧肌肉,就算肉搏,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所以,哪怕商怀仁和很多其他人都不想配合,也不得不配合。   现在大家都用不了魇境自带的境客包袱,没法从里面取用东西,所有人身上带的武器其实都一目了然。   舟向月托任不悔的福,观察了大家随身携带的凶器。   不过,除了伞蝶的一把伞和任不悔的刀外,只有无名氏一号和二号随身带了匕首,其他的东西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玩意,不像是能杀人的凶器。   舟向月就是带了一堆杂七杂八玩意的人。   他和其他的人一样,表示防身的东西在境客包袱里呢,现在都拿不出来。   这么排查了一圈之后,却没有找出凶手。   笔兄瞅着任不悔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没找到吗?凶手会不会是从外面进来的?或者是鬼?”   似乎只能这么解释了,毕竟在场所有人看起来都没有作案工具和动机。   而且,舟向月暗暗想道,如果连他和任不悔都会受到这个牢房的影响入睡,那么应该所有人都抵挡不住这种影响才对。   任不悔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杀人场景,也看到了那个凶手。”   舟向月看见,其他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笔兄第一个惊呼道:“……我也梦到了!”   伞蝶点了点头:“我也是。”   结果,这么一对,原来昨夜所有人都梦到了温良的死亡场景。   只是他们看到的场景都太过昏暗,看不清死者是谁,也看不清凶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至少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舟向月忽然想起昨夜醒来时听到的刮墙声,回头在墙上找了片刻,很快就在他昨夜靠着的位置边上,找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去死”。   他思索片刻,招呼楮知墨和李婳声:“你们看看这个笔迹,和之前看到的那个‘去死’是不是同一个人?”   众人都过来看那两个字,而李婳声和楮知墨则在辨认后道:“看起来挺像的。”   “上次看到‘去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死了?不过是个不认识的人。”   笔兄喃喃道,“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凶手,每次动手,都会刻下自己的警告……”   苏忱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这里是魇境,鬼行凶的可能性更大吧。他之前是不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他看另外两个无名氏不顺眼。   任不悔声音阴沉:“不应该。我们是一起进来的,他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不过确实,大家都是刚进魇境,一起选了各自的拦门礼,然后就被关进了牢房,想做多余的事也没什么机会。   如果温良真的做了什么多余的事,那只能是在昨夜做的了。   舟向月道:“昨晚我做梦的时候,凶杀应该还没有发生。”   任不悔猛然盯住他:“什么?”   舟向月道:“我当时短暂地从梦里醒过一下,看了一眼温良的位置,没有看到血迹,之后就听到身后有人用指甲刮墙的声音。但那时候我太困了,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又睡着了。”   苏忱冷笑一声:“这么巧?别人都没醒,就你醒了。”   这话阴阳怪气的,就像是在暗示他是凶手。   舟向月笑了笑:“你也不用暗示什么,我要是凶手,就不会这么说了。”   笔兄颤颤巍巍道:“其实,我刚才没敢说,我也觉得我做梦的时候还没出事……我好像是快要睡着半梦半醒的时候做的梦,只是之后没醒,感觉睡了很久很久,再醒来就是早上了。”   而看温良的尸体,凶杀发生距离现在应该还没有多久,鲜血都还没有完全凝固,估计温良就是在他们醒来前不久刚刚遇害。   这一次,楮知墨和李婳声也说感觉做梦的时间早于实际凶杀的时间,其他几人则表示不能确定。   从目前大家的情况来看,他们好像真的做了预知梦。   “说起来……”笔兄斟酌着道,“我进寨子的时候,好像碰到有人想杀我,只是我不太确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什么,毕竟上一秒我感觉我好像没救了,下一秒我还好好地活着,那个凶手也消失了。”   舟向月道:“我也碰到了。而且,杀我的人好像也是割喉。”   他简单讲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不过我感觉那像是幻觉,或者……”   他声音稍微放轻了一点,幽幽道:“也是一种预知?”   笔兄打了个寒战:“……不是吧!我,我倒不是割喉,那个人好像是从后脑勺偷袭的……”   除了舟向月和笔兄之外,只有李婳声也在进寨子时遭到了袭击,但同样没有真的被杀死。   不过,伞蝶表示,她也有过一瞬间的头晕,但仅仅是头晕而已,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每个人似乎都能提供一些信息,但这些信息对照起来,却越发扑朔迷离。   舟向月心想,有的环节简直就像是“谁是卧底”的游戏,如果他们中真的有那个看不见的凶手,他也可以通过观察别人的反应,做出类似的说辞。   正在众人陷入沉思时,灵巫大人再次出现了。   此时已经天亮,牢房里死了人的消息狱卒知道了,估计是通知了他。   看来灵巫大人在梅面陇里的地位还真是高,不仅说句话就能让他们这些客人被关起来,而且死了人也会找他过来,虽然也不知道他来到底有什么用。   灵巫大人甚至没有进来。   他站在牢房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的他们,似乎对死了一个人一点也不惊讶。   “这只是第一个。”   灵巫大人冷冷道,“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忽然一动,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枚暗金色的东西。   “谁的?”   舟向月随着众人一起看去,在看清那个东西时,不由得目光一顿。   那是一枚暗金色的铜钱。   和他放在境客包袱里的铜钱一模一样。   他现在用不了境客包袱,并不能从里面取出铜钱来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少了一枚铜钱。   但是按理说,他在进入魇境后没有拿出来过,那三枚铜钱不应该会少。   灵巫大人问过之后,却没有人回答。   他似乎并不意外,把那枚铜钱放到了牢房外的桌子上,仿佛意有所指道:“那可能是凶手的吧。” 第211章 因果   在牢房里的一夜并没有真的提供什么线索,反而还死了一个人,众人都坐不住了。   只是白天外面的人出出进进,耳目众多,目标太大。   于是,他们决定入夜后再越狱。   虽然现在法术都不能用,但大家还是有很多十分有用的技能——比如说,开锁。   无论如何,越狱还是没有问题的。   入夜之前,大家其实各自都在思考此前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但由于前一夜温良的死,虽然并没有找到可疑人选,但所有人之间一开始的基本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哪怕讨论线索,也是几个人私下说话。   三个无名氏一开始就是独自前来的,无名氏二号苏忱不知何时开始抱上了商怀仁的大腿,而无名氏一号笔兄或许是因为共同身为“那位无名氏”的粉丝这一身份,莫名其妙地把无名氏三号舟向月划成了盟友。   笔兄神秘兮兮道:“青弟,你知道吗?我见过真的那个无名氏!”   舟向月:“……真的?”   笔兄信誓旦旦:“真的!无名氏大佬的风采,那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化腐朽为神奇!我当时亲眼看到他单挑信徒召唤来的那位,而且还打赢了!救世主之名真的一点都不虚!”   舟向月:“……哦?”   笔兄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就偷偷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往外说——我还和大佬有过命的交情!当时要不是我,大佬也不能那么轻松地应对邪神降临。”   舟向月:“这么厉害啊!”   笔兄:“那可不是!跟着哥好好混,我们成功从这个魇境里拿到那位的法器,下次带你去见大佬,大佬看在哥的面子上,一定会带你飞的!”   舟向月满眼崇拜:“那我就跟着笔兄混了!”   他这回想起来了,还真是熟人。   这位自称是文字工作者的大忽悠,除了那个自由撰稿人司马博闻还有谁?   《魇境报》八卦版自由撰稿人,笔名追瓜者,在蝴蝶骨魇境里假冒无名氏忽悠李黔骨,结果碰上他露馅了。   之后,这位敬业的撰稿人也没忘了赶出一篇稿子,把无名氏给生生吹成了救世主。   司马博闻倒是谨慎,这次的外貌和上次相比又有了变化,不过声音没变。   他大概是对这个魇境的诡异和凶残刺激到了,拉着舟向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他如何如何跟那位救世主无名氏大佬交情匪浅,如何如何与大佬称兄道弟,以及大佬如何如何看重他的才华,还承诺他的兄弟就是自己的兄弟……   舟向月饶有兴致地陪他聊天,还因此知道了很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位无名氏大佬”的秘辛,深深感叹自己对这位救世主的了解太少了。   就这么一直说到了晚上。   为了避免像前一晚一样在熄灯后很快就困倦得睡着,众人在熄灯后立刻开始行动。   只听黑暗中“咔哒”一声轻微声响,牢房的门开了。   离开牢房比想象中的更加简单,众人如数道黑影一般静悄悄地离开半地下的牢房,一路上甚至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活人,就好像梅面陇的人在入夜熄灯后都立刻回到了室内,不再在外面活动。   吱嘎——   吊脚楼的木门颤颤巍巍地扭开,铺天盖地的浓雾迎面涌来,风中夹杂着梅花冷冽的幽香,似乎还有一种奇特的腐败气味。   前一晚的困意没有再出现,而且他们的法术和道具都可以正常使用了。   发现这一点之后,众人几乎是立刻就借着浓雾的掩护四散开来。   梅面陇的夜里,雾气比白天还要浓。   站在雾里,甚至连膝盖以下的腿都隐没在浓雾之中,就像是人的躯干逐渐融化在了雾里,漂浮着走路。   “青弟!”司马博闻压低声音,往前紧走了两步,“你怎么走那么快?等等我!”   舟向月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有些不对,“笔兄?我在你后面。”   司马博闻瞬间僵住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黑影,那人回过头来,仿佛正在等他。   他动作停滞的这一瞬间,黑影向他伸出了手。   司马博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感觉脚上一紧。   他在浓雾里看不清脚上缠的到底是什么,感觉像是粗糙冰凉的干枯长发,沾了雪水,沿着他的小腿肚子向上蔓延。   与此同时,黑影伸出的手骤然散开,连带着黑影本身也融化进漆黑的夜雾之中。   就像是一个由漆黑长发编成的稻草人散开了,黑发铺天盖地向他延伸过去,粗糙如树根的发梢转眼就触到了他的脖颈。   那种微湿的触感让司马博闻一瞬间寒毛直竖,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吓得魂飞魄散,顿时失声惨叫道:“救……”   就在他张嘴的瞬间,那些头发仿佛有神智一样钻向了他的嘴巴,吓得他猛地闭紧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些头发没能从嘴巴钻进他体内,就转而绞紧了他的脖子。   司马博闻想用手去拽下缠紧脖子的头发,但手腕也被头发缠住了,动弹不得。   难受的窒息感很快涌起,他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无法摄入空气的肺里一片火烧火燎的剧痛。   嗤的一声,一束火光在他身后亮起。   火光亮起的瞬间,那些粗糙的黑发一下子仿佛受惊一样窸窣蠕动后退,从他身上潮水一般落下。   司马博闻一下子能够呼吸了,顿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一边呼吸一边咳嗽。   “这东西怕火,”舟向月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火把,“笔兄,你可拿好别掉了。”   司马博闻哪里敢掉,他感觉这火光出现的时间再晚一秒,他就要活活喂头发了。   两人手上的火光驱散了那些诡异的头发,但浓雾就像是能吞噬光亮一样,火光仅仅能够照亮他们身边咫尺之内的范围,周围依然是无边的黑暗。   那些头发已经将他们当做了势在必得的猎物,虽然一时被火光驱散,但却依然逡巡在四周,黑暗里不时传来它们窸窸窣窣蠕动蔓延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空气中那种冷冽的梅花香味,不知何时已被腐败的血腥味覆盖。   “这是什么鬼玩意……”司马博闻声音有点发颤,“你怎么知道它怕火?”   舟向月道:“这好像是树根吧,我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   司马博闻壮着胆子借火光细看了一眼,发现还真是树根。只是因为它看起来漆黑细密又长,乍一眼看去确实很像那种干枯粗糙的头发,所以刚才他才以为是头发。   “笔兄,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舟向月道。   司马博闻一个寒战:“什么?”   “我只剩这两个火源了。要是用完之前我们还没逃出这些东西的范围,就麻烦了。”   司马博闻一听就着急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的浓雾有古怪,手里火把烧得极快,刚才这短短片刻间就已经烧掉了一大截。   可是现在四处浓雾弥漫,又是黑夜,感觉四面八方都被诡异的黑发根须所笼罩,他们要怎么逃出去?   就在这时,黑暗的浓雾中忽然亮起了一小团亮光。   离他们很近,透过不算厚的雾气可以隐约看见是一盏灯,挂在一个吊脚楼的竹竿高脚上。   那盏灯朦胧的光芒在雾气中闪了闪,灭了。   随后,稍远一点的另一盏灯又亮起来,就像之前那盏灯一样,闪一闪又灭了。   接着是第三盏灯……   漆黑的大雾之夜里,一盏盏本已熄灭的灯闪烁着次第亮起,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身影走过一条路径,沿路将身边的灯点亮瞬间。   舟向月道:“好像是在指路。”   司马博闻第一反应其实并不相信这种深夜里诡异的指路法,但转念一想,不相信的话只能在这片浓雾之中瞎转,似乎也不能更糟了。   于是,他们拿着自己手里的火把,一边谨慎地提防着身后伺机涌过来的黑发根须,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浓雾里一盏盏亮起的灯走了过去。   其实也没有走多远,大概就转了两条巷子,走了十来级石板台阶,他们最终拐过一个拐角,来到了一幢低矮破旧的小房子前。   小房子门前挂着一盏灯。   这盏灯并没有闪烁亮光,因为它本身就没有熄灭,在雾气中氤氲出稳定的暗红色光芒。   眼看他们手上的火把即将燃尽,而背后随着长发一起出没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舟向月没怎么犹豫,就试探着推了一下那扇门。   吱呀——   门竟然没有锁,一下子就被推开了。   司马博闻下意识向门里看去,结果第一眼就被吓得寒毛直竖,倒退了一步——   就在他面前,一个黑影站在缓缓打开的门后,仿佛正等着他们。   光线从打开的门落进去,逐渐照亮了这个矮小的黑影。   这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身上穿着梅面陇寨子风格的黑蓝绣花衣裙,但衣裙有些破旧。   随着门缓缓打开,她抬起头来,形状美丽的眼眶里露出一对玻璃一般无机质的浅银灰色,目光中并没有焦距。   原来这个小女孩是一个瞎子。   舟向月:“这……”   刚说出一个字,小女孩就打断他的话:“你们来了。”   紧接着,她转身就走:“进来吧。记得关门,不然那些东西会从门口进来。”   这两句话的口气有些奇怪,就好像他们认识,而她原本就打算在门口等他们。   舟向月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这种疑惑不仅来自于小女孩的奇怪态度,也来自他心里一种隐隐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个小女孩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就好像他真的在哪里见过她。 第212章 因果   小女孩看不见,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走得轻车熟路,反而是后面两人只能在一片昏暗中隐约看见周围东西的影子,走得很是小心。   这幢屋子很小也很破,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或许是因为这里生活的主人是一个盲人的缘故。   房子里并没有别人。   这么年幼的小女孩一个人住在这里,令人莫名感觉有几分诡异。   司马博闻隐约能听见背后门上似乎有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让他忍不住联想到,这大概是浓雾中那些恐怖的头发正在木门上搔刮,或许会从门缝里钻进来……   这个联想让他一个哆嗦,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然而屋子里实在太暗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你们要点灯吗?”   小女孩的声音忽然从司马博闻侧后方传来,吓得他低低惊叫一声:“啊!”   这里太暗了,他甚至没有看见小女孩是什么时候折返到了他身后。   ……总感觉这个小女孩阴郁得鬼气森森的,吓人。   小女孩虽然问了这么一句,但并没有等他们回答,径自点起了灯。   只听轻微的“嚓”的一声,跳跃的惨红色火光从小女孩手中的灯上投出来,将周围的一切映得更加鬼影幢幢。   司马博闻因为刚才被吓得叫了一声,感觉实在有些尴尬,便轻咳一声:“小姑娘,多谢你救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忽然抬起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灯火晃动的暗红光芒将她没有焦距的双眼映得格外瘆人,如同两颗安进活人眼眶的玻璃珠。   她的声音幽深阴沉:“原来你们是落花客。”   这一幕景象和她的嗓音都太过阴森,司马博闻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理智,才没有惨叫着转身抱住他刚结识的好兄弟。   在这么诡异的深夜身处这个小女孩家中,舟向月和司马博闻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大概不是一个好时机,去追问落花客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就那样沉默地拿着灯站在原地,半晌之后才幽幽道:“我叫阿难。”   司马博闻一开始还以为是阿南,但看见小女孩手指在空气中划了几道,这才认出来原来是难过的难。   他心想,这名字起的……   舟向月也松了口气。   虽然这小姑娘阿难一副古怪又阴郁的样子,而且对他们的态度很奇怪,但既然回答了问题,就说明对他们起码暂时没什么敌意。   阿难把灯往他手里一塞,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她走到旁边的一扇门旁,打开门:“你们的东西还在里面。”   还有他们的东西?   两人从门口一看,发现那扇门里的小房间墙边摆着两个包袱。   阿难一句废话也没有:“我睡了。”   走出两步后,她又头也不回道:“外面快要下雪了,不要出门。”   说完,她就径自进了另一个小屋子里,反手关上门,门后传来“咔哒”一声落锁的声音。   似乎真是去睡觉了。   司马博闻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对舟向月道:“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好……”好恐怖。   舟向月一拍他肩膀,压低声音道:“眼睛天生看不见的人,听力通常都很敏锐。”   司马博闻瞬间噤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那个阿难说有他们东西的屋子,舟向月把灯找地方挂了起来,他们这才开始压低声音交谈。   司马博闻道:“青弟,你觉得落花客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我问了一嘴她的名字,她就知道我们是落花客了?”   舟向月摇了摇头。   他也在想这个问题,但还没想出答案。   从灵巫大人到小女孩阿难,这里寨子里的人都对落花客态度诡异。   灵巫大人说,落花客都是小偷,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因此会遭到神灵的诅咒。   他还说,等到他们的梅花凋落时,就会明白落花客是什么意思。   而阿难则仅凭一句问话,就断定他们是落花客。   落花客应该是某种很奇特的存在,或许和这个魇境的核心有关。   舟向月感觉有某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倏忽掠过心头,但他并没有抓住。   他没什么耐心,一般不会耗费太多时间在看不到明显收效的事情上,便摆摆手:“算了,先看看阿难说的我们的东西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司马博闻的注意力也移到了那两个包袱上。   包袱用泛白陈旧的布包裹着,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另一个则比较简单,捆得方方正正。   一打开,鼓鼓囊囊的那个里面果然是琳琅满目,什么玉佩、戒指、石头、钱币、折纸、贝壳等等,都缝在一张皮革上,感觉什么都有。   舟向月想起刚进梅面陇时的拦门礼,指了指内容五花八门的这个包袱:“我感觉这个是我的。”   沈妄生的子辰佩,看起来就和这些东西很搭。   更神奇的是,他话音刚落,就在那张皮革上发现了一个空位,上面还有针脚的眼,竟然恰好跟沈妄生的子辰佩轮廓吻合,就好像它原本就是放在这个地方的。   司马博闻也点头道:“……我感觉那个是我的。”   他的那个包袱里是好几个笔记本和好几本书,另外还有几支笔,就这些了。   他掏出自己的之前选中的那个笔记本,与包袱里的那几个本子比对了一下,果然长得很像。   司马博闻随便拿起一个本子翻了翻,一边翻一边说道:“说起来,我那个本子里居然写了字,而且就是我自己的笔迹。怪瘆人的。”   舟向月心头一动,问道:“写的什么?”   司马博闻:“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感觉像是随手记下了很多日常碰到的素材,作家的那种习惯。还有一些我没太看懂的零碎内容,好像也是随手记的灵感。”   他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感觉我在这个魇境里还有个身份呢,大概是个作家。不过应该是那种赚不到钱的苦逼作家,本子都磨得破破烂烂了还在用。”   舟向月看了看自己那一包袱鸡零狗碎的东西,笑道:“那你看我的这些东西,觉得像是什么身份?”   司马博闻闻言果然仔细观察了半天,托腮沉吟道:“说实话……感觉像是在收集东西。”   “收集东西?”   舟向月挑起眉,他心里想的是,捡破烂那种收集?   “就是,”司马博闻有些吞吞吐吐,“你知道吧,有很多连环杀手会喜欢收集搞受害者收藏……就是那种,每杀一个人,就把受害者的一件东西放进自己的收藏。”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哎我乱说的,小说电影看多了。你就当我在放屁吧。”   舟向月倒是觉得司马博闻这猜测还挺靠谱的,至少比他猜的捡破烂要靠谱多了。   他们一进入梅面陇,就被要求选择了自己的拦门礼。   现在,又有与他们的拦门礼画风一致的东西出现在眼前,而且隐约透露出某种身份的特征。   所以,在这个魇境里,他们都是有特定身份的人物吗?   他们需要扮演这些人物吗?   还是说,这些人物的身份本身也藏着秘密?   他们这些身份的情况背景,或许可以挖掘一下。   舟向月正在沉思时,司马博闻突然猛一哆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拍了一下舟向月的肩膀,指向他们身后的门缝——   不知何时,门竟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黑影就站在那个门缝后面,静静的不知道站了多久。   是阿难。   司马博闻是真的快要被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姑娘吓死了,心脏险些跳出胸腔。   不知是不是听见门里没声音了,阿难敲了敲门,声音里毫无波澜,一点也听不出来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偷听被发现了:“已经很晚了,你们的说话声和油灯燃烧声吵到我了。”   舟向月和司马博闻:“……”   说话声就算了,油灯燃烧声是什么鬼?他们可是隔了两层门板。   如果是真的,只能说这小姑娘听力可真不错哈。   阿难又道:“灯油很贵,不赶紧睡觉就烧完了。”   两人看了一眼油灯,发现里面果然只剩一层油底了。   阿难依然话不多,似乎过来只是为了让他们早点睡觉,说完就又转身走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灯油也已经见底,两人就决定先休息。   但因为前一晚温良的死,此时他们同时休息便显得有些危险。   司马博闻主动提出轮流守夜,他先来——理由倒是说的冠冕堂皇,说青弟比他年轻,还要长身体云云,不过舟向月知道司马博闻应该是害怕他是前一晚杀死温良的那个凶手。   或许司马博闻也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如果舟向月的身份真是他所猜测的连环杀手,他会不会为了扮演这个身份而去杀人?   那他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岂不就很危险了。   既然如此,舟向月便也没再谦让。   阿难的家里很小,这个屋子里更是连床都没有,他们依然和前一晚一样,只能靠坐在地上将就着休息。   舟向月原本以为自己估计睡不好,没想到闭着眼没多久,灯熄灭了,一股困意就像前一天一样转瞬袭来。   他只来得及想,如果司马博闻也这么困,他还能守夜吗?   还没想出来,就睡着了。   许久之后,舟向月再次睁眼时,竟发现自己又出现在了昨晚众人被关着的牢房边。   他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不对,他本人并不在这里。   他只是有一双眼睛在从一个角落看着这个地方,却并不能在这里活动,就像是在做梦旁观。   他刚想到自己或许是在做梦,就看见一个漆黑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沿着墙边走向了牢房。   转过一道微微的亮光,舟向月忽然呼吸一顿。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人影手里隐约露出的刀刃。   以及那人的脸——   那个人,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213章 因果   舟向月在前一晚做梦,梦见了温良的死。   这一夜,他再次做梦,梦见自己拿着刀走进了牢房。   梦里的视角有些局限,但他还是隐约看见了牢房里露出的几个人影。   那几个人的位置十分熟悉,正是昨晚他们在牢房里将就着睡时的位置——   所以,这个梦也是昨晚的情景?   舟向月又仔细地打量了几眼那个贴着墙走进牢房的“舟向月”。   因为黑暗中视野不清楚,他只能隐约看清那个“舟向月”和自己穿的衣服并不一样,但脸确实长得一样。   这个梦境十分短暂,舟向月只看到“自己”拿着刀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牢房里,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这个画面持续了几秒钟,随后他就醒了。   不对。   他睁不开眼睛,身体四肢也沉重得像是被千钧重的东西压住,根本动弹不得。   一只冰凉的手扯了扯他的头发,耳边传来孩童幽幽的笑声。   “咯咯咯咯……”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扭曲得诡异,含糊得像是没有舌头,仿佛是一个骷髅贴着他的耳朵在笑。   “别跑啦,你跑不掉的……”   “去死吧……”   好几双小手都开始扯他的头发、拽他的衣袖。   而舟向月使劲了半天,依然睁不开眼。   他心想,他这是碰上了鬼压床?   孩童幽幽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引起无数空洞的回音。   他们在一边笑一边说:“别跑了,去死吧……”   一双冰凉的细小手臂忽然环抱住舟向月的肩膀。   与此同时,阴森的笑声突然被一个愤怒的孩子的声音打断:“滚!”   “啊啊啊!”   笑声骤然化作一片惊恐的尖叫,小鬼们的尖声四散远去,“有鬼啊!”   舟向月:“……”   你们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个黑乎乎满是头发的后脑勺。   随后,那个后脑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他便对上一双没有一丝眼白的黑漆漆的眼睛:“师父?”   是洛平安出来了。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他进入魇境之后,都把洛平安给忘了……亏这小家伙安安分分地待了那么久,直到他被鬼压床,才跳出来驱赶那些小鬼。   洛平安整个小鬼紧紧抱着舟向月的肩膀,眼巴巴地盯着他:“我把他们吓跑了!”   舟向月伸出手,笑眯眯地揉揉他的脑袋:“嗯,我们小平安真厉害!”   挨了夸,洛平安高兴了。   舟向月问道:“他们是什么?”   洛平安道:“不知道,我看不到他们。”   舟向月讶然:“连你都看不到他们?”   他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鬼压床,但洛平安自己就是鬼,连他都看不到,那些小孩是什么情况?   洛平安点头:“嗯。我好像看到了一下,但他们马上又消失了。”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此时天已蒙蒙亮,隐约的天光从窗帘缝里落进来,将整个屋内笼罩在一片模模糊糊的灰影之中。   司马博闻歪着脖子靠在墙角,正在打呼噜。看来还活着。   他显然并没有成功守夜,他自己在说好守夜的上半夜睡着了,也没有叫醒舟向月守下半夜。   不过两人都活着,那就无所谓了。   舟向月没有急着叫醒司马博闻。他站起身来,望着慢慢亮起来的窗外,手里下意识地在指间滚动把玩一枚铜钱。   这枚铜钱,是他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牢房时拿走的,正是灵巫大人在牢房门口捡到,随后放到一边的那一枚。   灵巫大人当时还说,这可能是杀人凶手掉落的铜钱。   舟向月昨晚趁着司马博闻没注意的时候,查看过自己境客包袱里的铜钱——的确还是三枚,一枚不少。   但诡异的是,这多出来的第四枚铜钱,和那三枚铜钱长得一模一样。   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前天晚上,温良死了,而牢房外面掉落了一枚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的铜钱。   而在做过一个预知梦之后,他在第二个梦里,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去杀温良。   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有人假扮他,想要嫁祸于他么?   可舟向月觉得,梦里那个人从外貌到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和他一模一样。   如果是别人假扮,应该不会这么像——除非是像曼陀宫里那种人皮形成的特殊产物,这个可能性极低。   另一个可能则是,那个人也是他。   一般来说,一个人应该不会这样揣测“自己”去杀了人。   但舟向月早已习惯了同时操纵多个马甲活动,再加上他在进入梅面陇之后就失去了对其他马甲的感知,因此产生了这个怀疑。   难道这个魇境里,还有另一个他?   但那个他又为什么要杀温良呢?   舟向月想,如果那个人真是他自己,他要杀温良,那温良一定有该死的理由。   那个原因会是什么呢?   难道真像司马博闻猜的那样,这个魇境里的另一个他是一个连环杀手,温良就是他的目标?   舟向月思维发散地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都是猜测,还需要验证。   在此之前,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前天晚上,所有人都做了那个温良被杀死的预知梦,那么昨晚,是不是所有人也都看见了那个去杀温良的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   别人不一定会多管闲事,但任不悔如果看到了,怕是会冲过来撕了他。   舟向月正在思考时,司马博闻醒了。   他打个哈欠道:“青弟?早啊。”   看他这副样子,看来应该没做他那个梦,舟向月微微放下心来:“早啊笔兄。昨晚睡得怎么样?”   司马博闻打完哈欠,扶着墙站起来,左右活动腰腿和脖子:“不怎么样,我这老胳膊老腿啊,坐着睡一晚可真是吃不消,好像还有点鬼压床。我都震惊了,没床睡也能压的吗?这魇境条件是有多艰苦,连鬼都这么不讲究?”   “咦,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洛平安,随后就看到他全黑的眼睛,一下子噤声了。   舟向月拍了拍洛平安的肩头:“没事,跟我一起的。”   司马博闻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青弟原来你这么厉害啊,怎么不早说。我还心说这房东小姑娘难道还搞早恋的吗,这是还有个小男朋友一起住……”   洛平安居然听懂了,用那双瘆人的黑眼睛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司马博闻一缩脖子,“抱歉抱歉,舌头打了个滑。”   他忍不住往舟向月身边靠近了点,生硬地转话题:“哎呀!昨晚说好我守夜的,怎么就睡着了……”   舟向月道:“没事,大概夜晚睡觉在这个魇境里是一种不可抗的因素。”   司马博闻也这么觉得。   从前天晚上所有人在熄灯后都睡着,到昨晚他抵抗不住的困意,恐怕晚上就是得睡觉的。   他继续道:“我们今天去哪里找线索比较好呢……”   舟向月:“去寨心看看那个被打碎的神像吧。灵巫大人不是说,我们是打碎神像的渎神之人么?”   司马博闻一想,也是,“是啊!我们连神像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打碎神像?”   他们一打开房间门,就看见阿难正坐在一个桶前面,好像在撕碎什么东西往里扔。   此时已经是白天,司马博闻不那么害怕了,仔细地瞅了她几眼。   他发现这小姑娘其实长得挺标致,如果不看那双玻璃珠一般有些瘆人的眼睛,五官堪称美人胚子,只是脸颊旁边有一道细细的结痂伤痕,要是留疤就遗憾了。   昨晚觉得她鬼气森森的吓人,估计更多是气氛的原因。   司马博闻自认为亲切和蔼地笑了笑:“阿难,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啊?你父母呢?”   阿难动作一顿,“死了。”   司马博闻顿时后悔了,心想自己还没睡醒的时候果然嘴上没把门的,还是把嘴闭上吧……   洛平安倒是很有兴趣地跑过去,问阿难:“你要帮忙吗?”   阿难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脸,被洛平安这么一问,脸色居然还缓和了点,想了想道:“好。”   洛平安就开始帮她一起干活。   舟向月看洛平安似乎对此兴致还挺高的,又想到如果带着他,被别的境客看到的话还有的啰嗦,干脆把他寄存在这里好了。   于是,他让洛平安在阿难这里好好玩,别乱跑,就和司马博闻一起离开了阿难的家。   清晨的梅面陇里依然笼罩着一层薄雾,不过比夜里的浓雾已经轻了很多。   一棵棵梅花树错落地分布在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之间,时不时有花瓣飘落在地。   或许是因为太早了,一路基本没遇到几个人。   舟向月专门留心观察,发现他们越狱之后,梅面陇里并没有张贴什么通缉的通知。   不过,倒是确实有听到有人在拉家常时说到寨子里有几个落花客来了,已经有人死了,要小心。   另一人道:“没事,落花客都是贪得无厌的小偷,很快都会死的。”   舟向月心想,听起来这个寨子的人对落花客并不陌生,之前应该有落花客来过,甚至经常会有落花客来。   他们都是从魇境外面来的境客吗?   那自己这一批人没有碰到他们,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死在这里了?   司马博闻也想到了这一点,咋舌道:“他们说的落花客好像一茬一茬割的韭菜啊。铁打的村民,流水的境客?……好吧,这特么不就是魇境么。”   因为是第一次在白天外出活动,怕他们被寨子里的人认出是外来的落花客,两人没有问路。   舟向月也没有用自己的铜钱,而是随便捡了朵花瓣还算完整的落花,每次走到岔路口,就揪下来一片花瓣随手一扔,然后跟着花瓣飘落的那个方向走。   一来二去,司马博闻看出了一点门道,惊叹道:“青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天灵宿啊?”   舟向月随口搪塞:“不是天灵宿,只是有个占卜方向的法器,叫做‘不迷路’。”   其实他还真有梅生的‘不迷路’的祝福,不过那个祝福只适用于他去过的地方,而现在要找他没去过的寨心,就只能通过占卜了。   司马博闻赞叹不已:“这法器真不错。”   两人走着走着,爬一段青石板台阶时,忽然感觉到轻盈而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一抬头,竟然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雪花无声飘落,一棵棵梅树在迷烟般的薄雾里轻轻摇曳,风中翻涌着新雪与梅花的清冽香气,周围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他们在雪中爬上了那几级台阶。   一只狸花猫卧在台阶顶端,警惕地看着他们不断靠近,终于一转头跑了。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觉得这猫好像有点眼熟。   不过,狸花猫转眼就从他的视野里跑掉了。   他走上台阶后,又转过拐角的几株梅花树,就看到了一尊神像——   说是神像或许也不大对,这其实是一棵巨大的干枯树根,也只有残缺的树根。   所谓的寨心,其实就是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之间的一小片空地。苍劲的树根就在这片空地中央,从土壤中拱出,长成了一个奇特的形状,竟真的像是一个安宁盘坐的神像。   神像眉眼低垂含笑,表情温柔,左眼尾有一颗泪痣。   奇异的是,神像背后的树根纹路向两边延伸出去,就像是两片张开的蝶翼,翼尖上还有像眼睛一样的树纹,一层层延伸开来,美丽而繁复,令人头晕目眩。   是他的神像,但连他自己都没见过这种蝶翼的法相。   不过这神像看起来是树根自然长成的,独一无二也很正常。   舟向月眨了眨眼,心想这就是寨心的神像?   可是神像这不是完整的么?   哪里打碎了? 第214章 因果   舟向月和司马博闻刚走到寨心,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喵——”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商怀仁在不远处一脚踹飞了刚才跑掉的那只狸花猫,冷笑道:“就是你这畜生,之前咬了我一口吧?”   那只狸花猫被踹得惨叫一声,夹着尾巴飞快地逃窜进了树丛之中,消失不见。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这猫眼熟。   它就是众人刚进梅面陇要选拦门礼时,窜出来咬了商怀仁一口的那只野猫。   舟向月隐约感觉,这里似乎有一点不对劲。   就在这时,如有实质的危险预感在一瞬间降临。   利刃切割开空气的风声迅疾而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静止了时间,就地一滚躲进了梅花树后的草丛里。   砰!   一声巨响,那道刀风重重地轰击在树根神像上,将整个树根炸得四分五裂!   舟向月认出来,这是任不悔的攻击手法。   他不由得心中一凛,他还是来杀他了。   紧随其后的,是碎块砸落到四处地面的声音,以及旁人的惊叫声。   那一击呈现出惊人的杀伤力,甚至在劈碎神像之后还有余波,震裂了神像附近的房子。   砖石碎裂声响起,一面墙倾倒下去。   一股腥甜从喉中上涌。   使用【静止】的消耗与危险程度直接相关。   看来刚才那一刹那极度危险,仅仅将时间静止一瞬间都是巨量的消耗,甚至让他吐了口血。   舟向月强行将那口血咽回去,连回头看一眼都来不及,再次静止时间。   脑中如有重锤猛击,他眼前发黑,凭本能从梅花树丛里翻出,冲向旁边最近的房屋。   崩塌的树根和砖石碎块有的已经滚落在地,有的静止在半空中,腾起的烟雾和乱石凝固在飞溅起的瞬间,仿佛一幕定格的画面。   舟向月冲进两幢屋子之间的夹道时,松口气刚要结束静止,余光忽然注意到旁边垮塌的废墟里压着一个中年女人,四周是大片的血迹。   一个瘦小的小女孩愣愣地站在一边,似乎是女人的孩子。   舟向月随即看清了她的脸,以及那双毫无焦距的浅银灰色瞳仁——阿难!   阿难仰头看向空中,一大片坍塌的屋顶正直直地冲着她的头顶砸落。   舟向月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飞身扑过去,一把扯着阿难往旁边一滚。   时间归位。   轰——!!!   碎裂的屋顶轰然落地,尘土飞扬间,舟向月抱着阿难撞在旁边的墙上,才稳住了身形。   他终于忍不住捂嘴咳出一口血。   鲜血从指缝里滴落,滴在满地竹片和砖石上。   舟向月顾不上满头满脸的灰尘和擦伤,借着墙壁的掩护往寨心原本神像的位置看去,正看见任不悔提着刀,杀气腾腾地问司马博闻:“他呢?”   商怀仁在不远处,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任不悔。   司马博闻满脸震惊,几乎被吓傻了:“你……你,你打碎了神像?!”   任不悔咬牙切齿道:“那个无名氏呢?!”   司马博闻抖了抖,总感觉这个任不悔周身透着一股疯狂的气息,好像和之前的不太一样:“……我不知道啊,他一眨眼就消失了。”   任不悔脸色阴鸷至极,在神像四周搜寻起来。   就在这时,躲在角落里的舟向月的袖子被一只小手扯了扯。   阿难轻声道:“他在找你吗?”   阿难的脸颊上有一道新鲜渗血的血痕,大概是刚刚被飞溅的碎石划破的。此外还有溅上去的不少血迹。   舟向月忽然想起,之前阿难的脸颊上就有一道伤痕,不过那道伤痕已经结痂,看着应该有好几天了。   他心中灵光一现——他好像明白落花客是什么意思了。   阿难没听到他的回答,还是道:“……跟我来吧。”   任不悔仍在外面杀气腾腾地找他,舟向月决定跟着阿难走。   小姑娘虽然看不见,但显然对梅面陇的寨子十分熟悉。   她带着舟向月七拐八绕,很快就到了一幢房子前,正是舟向月之前见过的她的那幢房子。   走进屋子里后,阿难反身关上门。   舟向月忽然道:“阿难,今天是几号来着?”   阿难想了想,“十月十九。”   舟向月“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在想事情,阿难也没有主动与他搭话,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阿难去开门,门一打开,露出外面顶着一头落雪的司马博闻。   他一眼看见小女孩脸上的血迹,愕然道:“阿难,你这是怎么了?”   阿难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随后后退一步,往舟向月身边靠近了一点。   “她刚刚受了点伤,”舟向月道。   “哦……”司马博闻这才看到窗台边的舟向月,顿时松了口气,“青弟!我就想你可能跑来这里了。”   阿难的眼睛眨了眨,没说话就转身出了大门。   司马博闻其实也不想当着她的面和舟向月讨论刚才的事,等到阿难走了,才压低声音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任不悔怎么突然就要杀你啊?”   舟向月道:“我有一个猜想,可能和这个魇境的底层机制有关。”   司马博闻顿时精神起来:“什么猜想?”   舟向月道:“我们现在应该是回到了过去。”   司马博闻一愣:“回到了过去?”   舟向月:“我刚刚问了阿难,今天是十月十九。刚进寨子的时候,我们待的那个吊脚楼墙上挂了日历,也是十九。但我们已经在魇境里待过两晚了,今天原本应该是二十一。”   “啊?”司马博闻道,“那也可能是日历没翻对吧?我们进魇境的那一天,在现实里也不是十月十九啊。”   舟向月道:“当时灵巫大人说,我们打碎了神像,还杀了人。”   司马博闻迟疑道:“这倒是,但我们刚才看到的神像明明是完整的……”   他蓦然睁大眼睛,“啊,然后神像就被任不悔打碎了!”   他明白了舟向月的意思:“你是说,打碎神像的就是从未来穿越到过去的‘我们’……只是我们刚进寨子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   舟向月点点头:“对,神像被打碎,人被杀死,都是我们现在回到过去导致的。灵巫大人或许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可以知道这些事。”   司马博闻一脸震惊:“啊这……回到过去,居然真的有这种事?太魔幻了。”   舟向月:“其实现在回头一想,倒是有很多细节可以佐证。”   “你记不记得,商怀仁刚进寨子里的时候,被一只野猫咬了一口。刚才你看到那只猫了吧?”   司马博闻想起来了。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当时他被那只野猫咬了一口,是因为猫在那之前被他踹了一脚?”   “没错。”   司马博闻有些牙疼:“这因果关系好像有点混乱啊。商怀仁踹猫,是因为猫之前咬了他一口。而猫咬他,又是因为他踹了猫一脚?这怎么像是个死循环呢,总得有一个开始吧?”   舟向月道:“如果这个魇境里真的能够回到过去,那这种因果关系也不奇怪,就是这么发生了。”   司马博闻咋舌道:“这这这,能说不愧是那位的法器么……这也太可怕了……”   舟向月没接话茬,接着道:“还有,我们昨晚第一次见到阿难,但那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我们。”   他昨晚其实就有些奇怪,阿难看起来是一个孤僻又古怪的小女孩,不像是乐于助人的那种性格。   但她又那么自然地在闹鬼的夜晚让他们进了家,救了他们。   现在看来,阿难之所以会救他们,是因为前一天,舟向月在掉落的屋顶即将砸到她时救了她。   这又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关系。   舟向月救了阿难,是因为阿难前一晚救了他们。   而阿难救他们,又是因为他们救了她。   舟向月道:“你记不记得,昨晚你问她叫什么名字,结果她马上就认出了我们是落花客。”   “是的……”司马博闻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差点以为她要突然从活人变成鬼,吓得我心脏都蹦出来了。”   舟向月道:“我猜,落花客就是能回到过去的人,而梅面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所以,阿难发现第一次见到的我们知道她的名字,第二次又不知道了,就立刻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是啊,”司马博闻有些懊悔,“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小心点……唉,被他们知道身份,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舟向月道:“你要是不问,我们可能就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过去都已经过去了,就别纠结了。”   “我们这不是能回到过去么,所以过去也算不上过去了……不过算了。”   司马博闻看了看窗外,“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在过去?但我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过去的?我都没发现有什么变化。”   舟向月心想,应该是在他们抵达寨心看到完整神像之前——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清冽的梅花香味。   同一时间,眼前出现了一瞬短暂的画面。   他看到一朵梅花飘摇凋落,就像是放大镜里那样清晰又缓慢地放大,连花心里细细的蕊都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轻柔透亮的花瓣枯萎败落,画面也逐渐变得透明。   幻觉完全消失时,舟向月的鼻尖还萦绕着那股梅花香味。   他目光微凝,发现窗外的雪停了。   里间的房门突然打开,阿难推门走了进来。   她刚走进客厅,忽然脚步一顿:“你们怎么回来了?”   舟向月想,看来他们又回到了“现在”。   毕竟“过去”的那个阿难才刚刚出门,不应该从里面的门里出来,也不会问他们怎么回来了。   舟向月回想起早上抵达寨心之前,那场忽然飘落的无声的雪。   ……或许下雪的时候,落花客就可以回到过去。 第215章 因果   司马博闻犹豫了一下,小声问舟向月:“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梅花凋落?”   舟向月点点头,转头问阿难:“阿难,今天是几号?”   阿难答道:“二十一。”   这算是验证了他的猜想——他们之前的确是回到了两天前,以及他们现在又回到了“现在”。   司马博闻眼睁睁地看见魔幻的猜想变成了现实,表示自己需要点时间理理思路。   舟向月就没管他。因为刚才逃命时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现在衣服上满是尘土,于是他决定去找件衣服换上。   他先找阿难问了一下,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打算如果没有就出去找一件的,结果阿难居然还真给他找出了一套蓝黑色点缀银色绣花的开襟上衣与裤子来,一看就是男款的。   她找的时候,洛平安就探头探脑地跟着她转悠。   看到那套衣服,他还颇为新奇道:“蝴蝶?”   衣服袖口的花纹里有花卉与蝴蝶。   舟向月换上衣服一试,发现他穿着竟然刚好合身。   不过,阿难一个小姑娘家里怎么会留有男款的衣服?   这衣服的款式看起来还不是壮年男性的款式,更像是少年的。   是她父亲年轻时的衣服?或者是哥哥的?   他们去哪里了?死了?   舟向月不由得想起那个在寨心被砸死的女人——那是阿难的母亲么?   他们刚进梅面陇的时候,似乎也听说神像破碎时有人死了,死的是“鄢家婶子”。   她的母亲才死了两天?   但屋子里好像没有看到什么她母亲的痕迹,这么一想似乎有点奇怪。   这些事情也不太好问阿难本人。   舟向月把自己弄脏的衣服洗了,一边洗一边想事情。   他再次想起梦里看到的那一幕场景,自己拿着刀走进牢房中。   现在看来,那估计是未来的他。   这么说来,未来的他回到了他们刚来到梅面陇的第一夜,出于某个原因,去杀温良。   而且温良也的确被杀死了。   现在的舟向月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为什么要去杀温良,但他反正是成功了。   所以,那个在墙上写“去死”的人或者鬼就不会是凶手,毕竟舟向月很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笔迹。   那么,那个看不见的手又是谁呢?   关于这一点,他目前还是没什么头绪。   洗完衣服后,他把衣服拧干挂起来,就挂在阿难家屋后的一棵梅花树上。   没有用法术去速干,因为之前应对任不悔的攻击时逃命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先保存一下体力,毕竟不知道后面还会遇到什么。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寨子里远远近近地传来了人们的说话声、孩子的打闹嬉戏声,还有牛蹄踩在石板路上嘚嘚的脆响,以及时不时的汪汪狗吠声。   舟向月在洗衣服晾衣服,司马博闻不敢一个人跑太远,就搬了把小板凳在墙根坐着,在笔记本上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冥思苦想。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屋里走。   没想到,他再出来时,一脸紧张地拽着舟向月往外走:“走走走……”   舟向月莫名其妙地跟着司马博闻往外走出去一段路,他才压低声音道:“刚才我进去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什么?”   舟向月:“看到什么?”   司马博闻:“那个小姑娘坐在一个火盆旁边,在烧东西。”   “先是烧的衣服,感觉像是中年妇女穿的衣服,拿剪刀咔嚓咔嚓剪碎了扔进去。”   “然后,她就拿了个坛子,把坛子里的灰撒到火盆里。那个坛子,我瞅着怎么那么像盛骨灰的坛子……而且她的表情真的很阴森,眼睛就那么睁着一眨不眨的……”   司马博闻摸着自己的鸡皮疙瘩:“我本来还想问她几个问题的,结果吓得我话也没说,赶紧跑出来了。”   舟向月想起司马博闻还不知道,阿难的母亲就是那个刚刚被他们这些落花客波及到误杀的人,于是便跟他说了。   司马博闻满脸震惊:“所以她妈妈才死了两天,她就把她的衣服全部烧掉?还挫骨扬灰?”   “……我的妈耶,还说你身份是连环杀手呢,我觉得她这副样子,比你还更像一个连环杀手……”   两人走着走着,远远地传来了孩子们参差不齐的歌谣声,似乎有孩子在边唱童谣边跳皮筋。   因为隐隐约约的雾气,他看不清跳绳的孩子们,而孩子们的歌谣声也像吸饱了水雾一样,空灵而湿润。   一首童谣来来回回地唱了很多遍,他们才听清,原来孩子们在唱的歌词是这样的:   “静静雪来梅花落,梅花落三朵。”   “待得梅花落尽时,送我早还乡。”   司马博闻忽然一拍大腿,“对了,其实刚刚我本来是想说这件事的,结果被那个小姑娘吓得打断了思路……”   “是这样的,青弟你记得不,之前灵巫大人说等我们的梅花凋落的时候,就会明白落花客到底是什么意思。”   舟向月点点头:“记得啊。”   他们的确在幻觉中看到了梅花凋落,也随之猜出了落花客的含义。   司马博闻:“他还说,落花客都是小偷,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因此会遭到神灵的诅咒。”   “我在想啊,”司马博闻一脸郑重,“他的意思是不是,我们有三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今天早上,他们回溯过去的时间开始于下雪,终止于雪停。   雪停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现在”的时间,同时看到了梅花凋落的幻觉。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用掉了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三朵梅花已经凋落了一朵?   舟向月竖起大拇指:“我觉得很有道理。”   司马博闻十分得意:“是吧!”   就在这时,他们拐过一个弯,迎面竟然正好碰上了李婳声。   “两位早啊!”李婳声跟他们打招呼,“那个,方便我跟你们一起吗?”   舟向月问道:“伞蝶呢?”   她们本来是一起来的,也应该一起走吧。   李婳声叹气:“她习惯独来独往,就让我先自己找找线索。但我一个人实在觉得瘆得慌,所以还是想找别人一起。”   舟向月没意见:“我没问题。”   司马博闻也乐得多一个同伴,于是三人就欣然同行了。   李婳声从舟向月前面走过的瞬间,舟向月忽然闻到了一股很轻微的香味。   像是梅花的香味,但略有不同。   最重要的是,他想起这个味道他曾经闻到过,而且印象深刻——他重生后在那个【梨园梦】魇境里第一次开马甲,结果马甲被一个不知名的人药晕了。   晕倒前,他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那时他就觉得那股香味很熟悉,但却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的味道。   因为不知道弄晕他的人的身份,他一直耿耿于怀,对这股味道也记忆清晰。   如今,他发现这股香味其实很像梅花香,但因为略有区别,所以他当时一时没想起来。   舟向月问道:“你身上好像沾了一股香味?这是什么?”   李婳声:“我吗?”   她抬起袖子闻了闻,“……好像是有点。这应该是伞蝶堂主开伞会留下的那种梅花香。”   伞蝶。   舟向月暗自心想,他找了这么久,好像终于找到当初弄晕他的神秘人了。   如果那就是伞蝶的话,那她去那里是做什么?   当时他也隐隐感觉那个魇境里似乎有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的神秘境客,而且似乎是在破境前提前走了,他最后都没有见到她。   这么说,伞蝶当时去那个魇境里可能并不是为了破境,而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   舟向月记得,自己那时候是在翻箱倒柜地找线索,刚找到一个荷包,正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时,就被药晕了。   再醒来时,那个荷包和东西都已消失不见。   这或许说明,他当时找到的那个东西是个很关键的东西,也是伞蝶要找的东西。   舟向月心中懊恼,哪怕他当时稍微快那么一秒,就可以在晕过去之前看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但懊恼也没用,就算现在这个魇境可以让他回到过去,应该也只是局限在这个魇境范围以内,他没办法再回到当初那个魇境里,看清那个东西。   李婳声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她是新加入团队的成员,感觉有必要展现一下自己的诚意。   李婳声道:“对了,我发现我们之前刚进寨子时的拦门礼好像还挺厉害的,而且……好像是有主的。”   前一天晚上,李婳声也被浓雾中那些诡异的头发根须给吓得不行,好在伞蝶和她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屋子,在里面就安全了。   她在那里拿出了那把犀角梳,想要再仔细研究一下,结果发现犀角梳上繁复的花纹中竟然爬出了一只金蚕,然后爬到了墙上。   随后,原本趴在墙上蛛网之中的蜘蛛忽然僵直地掉在了地上。   随后,更多大大小小的虫子变成了尸体——蟋蟀、蜘蛛、蚂蚁……那只金红色小虫所过之处,蚊虫都死绝了。   李婳声这才察觉不对。   ……这难道还真是金蚕蛊的那种剧毒金蚕么?   她将那把犀角梳对着灯火一照,才发现它透过光竟然显示出密密麻麻的神秘符文。   李婳声之前在魇境里见过那种符文,也有一些研究,立刻认出那是苗文。   她认得不全,但大致看出那些符文里提到了“金蚕蛊”,以及蛊的主人名叫莫黛,是一个草鬼婆,或者说蛊师。   李婳声道:“我比较奇怪的是,一般来说金蚕蛊不会随便易主,那只金蚕寄居在莫黛的牛角梳里,怎么就到我手上了,而且我还没有中蛊?”   司马博闻想了想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你就是莫黛?”   “我就是莫黛?”李婳声有些疑惑。   司马博闻道:“或者说,你获得了莫黛的身份……”   “你们看这里,”舟向月忽然道。   他们正走过两栋吊脚楼中间的夹道,他看见夹道尽头居然还有一栋屋子,但这屋子看起来阴暗逼仄,门边的窗户被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遮挡,窗户上还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画。   那张画是钉在窗户上的,泛黄翻卷。   舟向月一眼认出,那是一张人皮画。   他走近那栋房子,紧接着就发现人皮上所画的是张一半是花一半是蝴蝶的黑白曼陀罗图案。   正是不知愁后颈上的那幅花纹。   “这张画……”   李婳声走到那幅画面前,忽然感觉心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一下那张画。   四面无风,梅花花瓣却忽然漫天飘起,像是一场梅花雪,一瞬间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下一刻,梅花雪消失无踪,而他们面前的情景却变了。   窗前的那棵梅花树消失了。   “师父!”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从后面传来。   舟向月下意识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向这边跑来。   他一眼认出,这个小女孩是钩吻。   不过并不是后来成为血明王的少女,此时的她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   舟向月似乎忽然明白了——   钩吻九岁时跟着几个蛊师逃出曼陀宫,曾经在外游荡过几年。   难道说,她那几年是来到了梅面陇? 第216章 因果   小女孩钩吻喊着“师父”一路跑过来,直接扑进了李婳声怀里。   李婳声:“???”   她一脸懵地下意识接住小女孩,满眼求助地看向舟向月和司马博闻——怎么办怎么办?   她最怕应付小孩子了!   司马博闻对她做口型:装一下装一下!   好在钩吻太矮,没有看到李婳声脸上的慌张。   她有一种小女孩的娇憨,害羞地径直把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有个哥哥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李婳声低头一看那东西,就忍不住一愣。   那是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头小猫,小猫还戴了个项圈,项圈上是一朵盛开的梅花。   她想,这木头小猫长得怎么那么眼熟?   她记得那个第一晚就死了的温良选择的拦门礼就是一只木雕小猫——只是他那只小猫好像没有戴花,项圈上挂着的是一只铃铛。   这两只小猫,看起来……好像是一对?   李婳声抬头看去,正看见一个戴着黑色头巾的青年,远远地趴在一座吊脚楼的栏杆边看她。   看到她回望之后,他笑着挥挥手,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   李婳声心想,是她脸盲么?   她觉得那个青年好像长得也有点像那个死了的温良……   钩吻把东西带到,就高高兴兴进屋去了。   李婳声怕露馅都没敢说话,见她走了,左右看看没有人,才扯着舟向月和司马博闻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一摊手:“大概是回到过去了。”   李婳声惊愕道:“回到过去?”   舟向月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一种能回到过去的方式,就是下雪。可能是下雪的时候在特定的地点,就会回到某个特定的过去。至于你这次回溯……可能是因为碰到一个特殊的东西?”   他指了指窗口钉着的那张人皮画。   和上一刻的破破烂烂不同,此时的人皮画看起来崭新而精致,像是刚刚钉上去。   舟向月又说:“你记得刚才这里那棵梅花树吧?”   “……好像是有一棵。”   “要长成那样应该要五六年,”舟向月道,“现在这幢房子门口还没有梅花树,所以现在至少比我们在梅面陇里的现实时间早了五六年,估计更久。”   李婳声道:“哦我懂了,就是一个过去的幻境是不是。”   “应该不是幻境,”舟向月道,“恐怕是真的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会对真实的未来产生影响。”   看李婳声一脸疑惑,司马博闻就简单说了一下刚才他们在枯木神像那里因为下雪而发生的时间回溯,以及他们对落花客的猜想。   李婳声感到三观都被刷新了:“居然真的可以回到过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司马博闻道:“刚才那小姑娘给你塞了个什么?”   “哦对,”李婳声掏出那只木雕小猫,“你们看,这跟温良那只木雕小猫是不是一对?你们刚才看到对面楼上那个人了吗,我觉得他长得很像温良……”   舟向月点头:“我觉得那就是他。”   李婳声弱弱道:“但他不是死了吗?”   司马博闻:“……如果现在是过去的话,也许这时候他还没有死。”   虽然李婳声已经知道现在应该是过去,但还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舟向月接过那只木雕小猫,四面翻转着看了看,结果在木雕底部发现了几个刻上去的字:“赠予莫黛”。   和李婳声那把犀角梳上的名字对上了。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啊,”司马博闻郑重开口。   见另两人都看向他,他一边想一边说:“可能我们所有人在这个梅面陇里都对应了一个身份,这是由我们选择的拦门礼决定的。这个对应的身份生活在梅面陇的过去。”   “你就是一个叫‘莫黛’的蛊师。然后,温良……大概是一个在追你的小伙子?这很明显就是在献殷勤嘛。”   李婳声奇道:“那你们的身份是什么?”   司马博闻:“我好像是一个落魄的作家,或许是旅居在这里?”   “他……”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舟向月,被他微妙的眼神瞥了一眼,犹豫道:“他好像是个捡破烂的。”   李婳声:“……”   她很是震惊地上下打量几眼舟向月:“不至于吧?长这么张脸蛋,随便傍个富婆也不至于沦落到捡破烂啊?”   舟向月微笑:“可能我比较有节操吧。”   李婳声和司马博闻:“…………”   “等等等等,”李婳声皱眉道,“你说我们对应的身份都生活在梅面陇的过去,那我们算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本人又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所以大部分时候应该只有这个对应的身份在这里生活,对吧。那等到我们进了梅面陇的‘现在’,他们又去哪里了?”   “我们进来的时候身份是客人,而不是寨子里的人。我是在拦门礼里面选了那把犀角梳,才对应上了莫黛这个身份。所以按理说,我在‘现在’时间里的梅面陇应该能找到莫黛她本人。”   舟向月提醒她:“现在看来,莫黛就是你。或者说,至少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不然别人也不会把你认成她。”   李婳声:“……那寨子里的人不会奇怪,为什么出现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莫黛吗?”   司马博闻道:“所以,我猜那个莫黛生活在梅面陇的过去——也就是说,现在的梅面陇已经没有她了。”   李婳声莫名有些紧张:“那她去哪里了?”   舟向月幽幽道:“可能死了吧。”   李婳声打了个寒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都来了,不如看看周围吧,”舟向月道,“尽量小心一点,我感觉最好不要对这个时间产生什么影响比较好。”   司马博闻拉住他:“我们是不是把脸遮一遮比较好?万一梅面陇里还有一个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被发现了是不是会引起混乱?”   舟向月:“……有道理。”   李婳声看起来是直接顶替了莫黛的身份,但他们两个似乎只是被平移到了过去,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被李婳声影响才来到这个时间的。   这么说来,寨子里还真有可能存在“另一个他们”。   于是,他们两人都用头巾把脸包住了大半部分。   本来李婳声应该没必要遮脸的,但她不放心,还是像他们一样也遮了脸。   她的理由也很充分:“我现在感觉就像穿越成别人,顶替了原主一样。万一遇到原主的熟人,跟我一说话,发现我屁都不知道,露馅了怎么办?不会把我当成中邪了烧死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在寨子里穿行,尽量避开别人。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和他们进入的梅面陇很像。   隐约笼罩的雾气,到处盛开的梅花,吊脚楼内外是人们的说笑声和银饰叮叮当当的响声。   之前刚进入梅面陇,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四周,就经历了被指认为凶手、关进牢房、死人,以及半夜在浓雾的长发之中逃命等等一系列疲于奔命的事情,现在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梅面陇的全貌。   舟向月注意到,这里的吊脚楼建造形制都很统一,竹制的楼房有三四层,底层养了猪或鸡鸭,还有狗里外转悠,一见到生人经过就会汪汪叫。   第二层则有敞开的堂屋,还有一些房门关闭的卧室,堂屋外侧往往都有一圈他们刚进来时坐着休息过的美人靠,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上面,或是聊天,或是绣花。   第三层也门窗紧闭,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   前面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想听什么故事啊?”   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声音吵着道:“要听落花客的故事!”   “行啊,这落花客的故事啊,可就说来话长了……”   舟向月看司马博闻:“笔兄,这声音听着是不是很像你?”   司马博闻咽了口口水:“……好像是。小心点,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走过去,发现居然真的是一个和司马博闻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只是他蓄起了胡子,宽松的开襟上衣穿反了,一身醉醺醺的酒气。   他周围是一群孩子,都一脸期待地等着他讲故事。   李婳声压低声音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你是个作家?我觉得不像作家,倒是挺像孔乙己的。”   司马博闻:“……”   他一脸嫌弃:“……我不酗酒啊,而且也不喜欢孩子。”   不过,此时他十分庆幸自己把脸遮上的决定。   现在看来,他们被李婳声带到过去,是真的会遇到对应的那个“过去的自己”。如果两人互相认出来,恐怕就麻烦了。   司马博闻想,他如果找到与自己对应的那个特殊物品,是不是也能回到他对应的那个过去?   在那个过去里,他可能就会顶替自己,而跟随他一起回到过去的别人估计就会找到“另一个自己”了。   几人躲在梅树丛后,听那个醉醺醺的“司马博闻”给孩子们讲落花客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落花客,他甚至聪明到能够欺骗神灵,从神灵那里偷走了三朵梅花。”   “但神灵发现后非常生气,诅咒了他。”   “落花客可以用那三朵偷来的梅花,但如果他贪得无厌,想要在用完了三朵梅花之后继续欺骗神灵,就会立刻被神灵发现,变成梅花凋落。”   “不仅如此,而且等他死后,就会迎来神灵的惩罚,灵魂碎裂,像雪花一样消散。”   “落花客为了躲避神灵的诅咒到处躲藏,甚至利用偷来的梅花,躲到了时间的迷宫深处,试图迷惑神灵。”   “他似乎成功了,因为神灵真的一直没有找到他。”   “但当他最终在迷宫里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却发现——神灵正在那里等他。”   “啊?”有孩子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啊?他不是躲起来了吗?”   “司马博闻”嘿嘿笑了几声,“这个落花客很聪明,但他不知道神灵为什么是神灵。”   “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蝴蝶,飞向哪里都由他自己决定。”   “但实际上,他这只蝴蝶飞来飞去,不过是在神灵画好的迷宫里打转。”   “无论他飞到哪里,最后都会来到神灵为他画好的出口,走向那个早就已经定下的结局。”   “司马博闻”醉醺醺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在生命的尽头啊……你才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才会发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第217章 因果   “他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李婳声小声说。   “我好像懂了,”司马博闻一脸深沉,“应该是暗示我们,未来就是过去,命运不可改变。”   李婳声:“……说人话?”   司马博闻:“就是,我们从未来到过去所做的改变其实已经体现在了时间线里,比如说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见过了那只去咬商怀仁的猫,而它是因为商怀仁从未来回到过去踹了它一脚,才会跑去咬他。”   “就算你从未来回到过去,想要阻止我们看见那只猫,也一定会因为某种原因失败,因为我们看到那只猫的结果已经确定了。”   李婳声若有所思:“确实,这样好像就不是电影里那种产生一条新的平行时间线的回溯方式。”   孩子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故事,就在这时,当当当——   刺耳的警钟声响起,惊飞了山林里的一大片乌鸦。   四周房子里的人们都惊慌失措地抄着家伙冲出来,纷纷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一群人闹哄哄地互相追问,最后终于有人解答了这个疑问:“曼陀宗抓人了!”   “什么?!”   众人义愤填膺,“居然敢来梅面陇抓人?”   这话引起了舟向月的注意,他混在人群里趁乱问道:“抓了谁?”   知道情况的人有问必答:“听说是莫黛捡回来的一个小姑娘,叫钩吻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婳声顿时提起了心,又怕被人发现自己就是莫黛,捏着嗓子问道:“那个小姑娘?抓走了?!”   她才见了那个小姑娘一面,都没怎么说话,她就被抓走了?   这未免有点太猝不及防了!   “是啊!也就十一二岁吧……说是曼陀宫主的养女,离家出走的,现在发现了就要找回去。可听说那小姑娘根本不愿意回去,又踢又咬的。”   “岂有此理!我还说她是我的养女呢,他们说抓走就抓走?真是欺人太甚!”   李婳声跟着人群一起向寨门的方向赶去,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莫黛!”   她一回头,竟然是那个“温良”。   “温良”一脸担忧:“莫黛,你怎么把脸包起来了?你受伤了吗?”   李婳声:“……”   这不是怕被你认出来嘛。   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被认出来了,只得装作着急赶去寨门加上人声嘈杂听不清,把“温良”的几个问题含糊过去了。   众人群情激愤地赶到寨门不远处的木桥边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木桥还在,但在桥的另一边,曼陀宗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被砸烂的寨门昭示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混乱。   “人呢?”   “跑了……还把我们的寨门砸坏了,真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要天打五雷轰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在木桥这一头的悬崖边停住了脚步,仿佛那座木桥是某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只有灵巫大人一个人从木桥上走来。   他依然穿着他那身招牌的红色长袍和画着人脸的羽毛竹帽,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在赶来的人群中,他目光如隼,精准地看向了李婳声:“莫黛,钩吻给你留下了这把梳子,说还给你。”   他摊开的手掌心里,赫然是那把李婳声在拦门礼中选中的犀角梳。   李婳声:“啊……”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那把梳子。   没想到,周围的人群看到那把梳子,却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蛊梳?!”   有人窃窃私语:“那不是草鬼婆的信物么……”   “什么信物?”   “草鬼婆传衣钵都是偷偷传的,犀牛角的蛊梳就是信物。我们寨子里,只有草鬼婆才有这玩意!这不是很明白了吗?莫黛就是草鬼婆!”   “她本来想把蛊梳传给那个曼陀宗的小姑娘,但她被曼陀宗抓回去了,就把蛊梳退还给她了……”   “原来莫黛是草鬼婆?!天啊,我头一次知道!”   就连刚才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温良”都脸色大变,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从李婳声身边退开:“……你,原来你是草鬼婆?!”   李婳声脑袋“嗡”的一声一个变成两个大。   本来她只是想蒙混过关的,没想到一下子成了人群的焦点,深感此刻的自己就像猛然被探照灯聚焦的角落里的垃圾桶。   她此前对蛊术有些了解,知道这片地区的人把“蛊”叫做“草鬼”,“草鬼婆”也就是蛊师,而蛊术则在草鬼婆之间秘密传授,传男不传女。   蛊术神秘而诡谲,其他人都对此惧怕又憎恶,因此草鬼婆也就成了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话题,蛊师们往往都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让外人知道。   莫黛显然也是如此,而且她应该瞒得很好,之前别人都不知道她是一个蛊师。   ……但李婳声又不是真的莫黛,眼下这个局面哪是她能应付的?   现在,她除了“啊对对对”还能说什么?   人群纷纷远离了她周围,只有灵巫大人面色不变地向她走来,将那把犀角梳放进她手里:“收好吧。她不会再回来了。”   李婳声手足无措地接过那把犀角梳,而灵巫大人在与她擦肩而过时,用一种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话。   李婳声眼睛微微睁大。   就在这一刻,她眼前视野中的山林忽然被铺天盖地飘落的梅花所遮掩。   仿佛一场漫天的梅花雪,伴随着清冷的梅花香味扑进她的鼻腔。   梅花飘落的深处,她看到画面缓缓拉近,最终聚焦到一朵梅花上——   那朵梅花的花瓣缓缓萎缩,最后从枝头凋落。   随后,这片绚丽的幻觉在眼前消失。   李婳声眼前的画面一变,发现自己还在寨门边木桥后面的悬崖上,但此时木桥的另一端完全隐没在浓雾中,悬崖上除了她和那两个“无名氏”以外,也空无一人。   “……我们这是不是回来了?”她喃喃道。   司马博闻点头:“是的吧。”   他转头去看舟向月:“不过青弟,你刚才看到梅花飘落了吗?”   舟向月:“没有。”   司马博闻猛一拍手:“我也没有!这说明什么?是不是我们没有用掉第二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他感觉那个“三朵梅花”理论看起来更靠谱了。   李婳声犹豫了一下:“我看到了。”   “啊?”司马博闻皱起眉,“为什么你用掉了一朵梅花,但我们没有?”   舟向月沉思道:“可能因为这次回溯是她引发的?或者是,她实际上参与了这个过去,而我们两个只是在旁观。”   李婳声其实也想默默旁观,但她可以说是被迫参与了这个过去。   毕竟,这段过去中她可以算是主角,想旁观也做不到。   李婳声欲言又止,犹豫半天才说:“我在想啊,如果刚才的莫黛不是我,而是原本的那个莫黛,那么那个时候她应该不会像我一样在寨子里游荡,而是和钩吻一起在那幢屋子里……”   司马博闻:“所以?”   李婳声:“……那样,曼陀宗是不是就没法抢人了?”   舟向月看看她,“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小女孩之所以被抢走,会不会是你穿过去造成的。”   “唉……”李婳声垂头丧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其实我都没怎么跟钩吻说过话,但她喊了我师父,还抱了我哎……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还有……”她叹了口气,刚才灵巫大人把那把梳子给我的时候,他跟我说,曼陀宗的人威胁钩吻,说如果她不跟他们走,他们就会杀了我。”   “所以,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被带走的。”   “你想太多了,”舟向月道,“你不是莫黛,真正的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事和你无关,在这个魇境里你造成的‘过去’也不是真实的过去。”   “……希望如此吧。”李婳声说。   她心想,这两个人都是外人,她有些话也不好解释。   在来这里之前,伞蝶对她说过曼陀宫的事情,她简单地了解了血明王的身世背景,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钩吻。   她想,所以钩吻本来已经从曼陀宫逃走了,但她是为了保护莫黛,才回到了曼陀宫。   但莫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蛊师原本已经选定了钩吻继承她的蛊术,徒弟被抓走了,她难道就没有什么反应吗?   可能是因为自己获得了她的身份,李婳声不由自主地对“莫黛”产生了一种探究欲。   在李婳声思考的时候,舟向月在想另一件事。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之前付一笑和祝清祝凉在寨门那里时,会因为“与曼陀宗有关”而不让进了。毕竟梅面陇和曼陀宗有仇。   这又让他想起了之前那个疑问——除了他以外的这些境客,也是被拦住后强行进入这个魇境的吗?   他试探地问道:“对了,你们进寨子的时候,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司马博闻神色一凛:“什么麻烦?”   李婳声也暂时从自己的沉思中抽离出来:“是指哪种麻烦?我之前说过,我好像短暂地出现过有人来杀我的幻觉,但很快又消失了……”   舟向月:“……就是,比如突然有一块石头掉下来堵住路之类的。好吧,可能是我想多了。”   他心想,看来他们并没有在寨门处被拦下。   也就是说,不管是“渎神之人”,还是“与曼陀宗有关”,都是正经拒绝他们进入的理由,而不仅仅是一种万金油借口。   如今,他知道了梅面陇为什么不欢迎与曼陀宗有关的人。那么付一笑还有他自己,又是为什么被认为是“渎神之人”而不让进呢?   几人各怀心事地往寨子里走,李婳声走着走着,随手往口袋里一摸,忽然摸到了一张纸条。   她心头一跳,取出那张纸条一看,只见上面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着——   “谁杀了你?”   谁杀了她?   李婳声脸色蓦然一白,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不安,“……这是指我,还是指莫黛?”   舟向月:“你是不是更该想想,这张纸条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口袋里?”   司马博闻动作倒是很快,直接拦下了一个从旁边赶着鸭子经过的老伯,问他知不知道寨子里的草鬼婆在哪里。   “草鬼婆?”那老伯露出一脸晦气表情,“我们这儿没有草鬼婆。”   李婳声顿时松了口气。   但老伯随后就说,“寨子里最后一个草鬼婆好多年前就死了,好像是叫莫黛吧。”   “听说,当时那婆娘死得可惨了。” 第218章 因果   李婳声几人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打听了一圈,最后整合了道听途说还互相矛盾的各种小道消息,综合出来的说法是,听说莫黛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像是中毒身亡的。   最重要的是,她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只雕花银手镯。   李婳声犯了难:“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我们去找银手镯的主人?”   说到雕花银手镯,几人立刻就想起了刚进寨子的拦门礼中有两件东西直到最后都没人选,一个是被宁逸思选过又反悔不要的护身符,另一个就是一只雕花银手镯。   司马博闻道:“如果按照侦探小说的思路,这可能是在暗示凶手——莫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线索,暗示是银手镯的主人杀了她。”   舟向月道:“加上那张莫名其妙出现的纸条,更像了。”   “我们在过去看到的温良送了你一只木雕小猫,应该可以合理推测,拦门礼里的那只木雕小猫就在他手上,或许可以代表他的身份。同样的道理,银手镯代表的就是它的所有人。”   他说的话其实还是有所保留。   没有说的是,纸条上写的“谁杀了你?”似乎是在有意引导他们往这个方向想。   他之前对李婳声说应该想想那张纸条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口袋里,其实也是因为某种怀疑——这个提示似乎有点刻意。   李婳声皱眉道:“但好像寨子里没人知道那是谁,选拦门礼的时候,我们中间也没人选那只银手镯啊。”   的确,几人的思路都是卡在了这里。   寨子里很多人知道莫黛死时攥着一只银手镯,但没有人知道那只银手镯是谁的。   而他们同一批进来的境客,明明也没有人对应这只银手镯。   推理到这里进入了死胡同。   毕竟,按照一般的经验,既然他们各自选择了代表一定身份的东西,而那只银手镯并没有人选,就不应该再在这个魇境里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才对。   几人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最后这个疑问暂且搁置,先去继续找一找司马博闻和舟向月的过去。   李婳声似乎是碰到一幅人皮画后触发了回溯,而她也因此用掉了一朵梅花。   司马博闻和舟向月在此之前已经在寨心神像处的雪中回到过去,他们也是在那时用掉了一朵梅花。   所以,目前已知回到过去的方式有两种两种——碰到特殊信物,或是下雪。下雪时也许有特殊地点和信物的要求,但这一点他们还没有验证。   至于回溯的时间是如何确定,这一点也尚且存疑。   按照“三朵梅花等于三次回溯的机会”理论,他们现在每人都还有两次机会可以回到过去。   李婳声的那次回溯太过突然,现在他们有了心理准备,想在有了更多了解之后再去,因此几人在寨子里继续寻找线索,顺便找那些看起来眼睛不好使还耳背的老人打听情况。   找老人们打听情况,一来是免得被认出是落花客,再找人来抓他们;二来也是因为,他们发现与他们相关的那些过去似乎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有老人还记得。   一开始,司马博闻还试图打听寨子里有没有过一个写书的、很有见识的文化人,结果被问的人都是一脸空白。   后来舟向月看不过眼,换了个问法——记不记得曾经有一个整天醉醺醺的酒鬼,留络腮胡子的,经常给孩子们讲各种神神鬼鬼的离奇故事?   结果一下就问到了。   一个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太太想起来,说那个酒鬼多年前已经死了。   他是在自己的房子里死于非命的,胸前深深地插着一把刀,鲜血溅了满地。   和莫黛一样,也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那个酒鬼。   因为他平时为人孤僻又有些神经兮兮,除了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以外,很少跟别人打交道,因此他的尸体是过了好多天之后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的——听说,满地的血迹上爬满了苍蝇,而尸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人样了。   这个描述很是给司马博闻留下了些心理阴影。   虽然几个老头老太太的记忆都有些出入,甚至自相矛盾,但最后三人还是根据他们的描述找到了那个酒鬼当年住过的房子。   那房子并不是栋完整的吊脚楼,而是镶嵌在几栋吊脚楼之间的一个棚屋,本身就搭建得十分简陋,再加上上面积下的厚厚灰尘和断裂在空中飘荡的蜘蛛网,看起来十分破败,比莫黛那个荒废多年的屋子更加寒碜。   吱嘎——   司马博闻心里有点打哆嗦,但还是推开了那扇破破烂烂的歪门。   一股呛人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咳咳咳……”   几人扇着面前的灰尘,走进屋里。   光线从打开的门射进逼仄低矮的棚屋里,光柱中肉眼可见飘散的细小尘埃。   屋子虽然小,但被邻居的几面墙壁切割成了好几个空间,中间连门都没有,就像是由几个逼仄的短小走廊组成的房子,每个走廊就是一个房间了。   司马博闻心里感叹,这个魇境里的“自己”到底是有多落魄啊,这简直就是个手动搭建起来的积木房子,恐怕一下雨就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走到那几个“房间”交叉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右边那个房间,发现里面还得再拐一个弯。   司马博闻拐过去后,看到这个房间居然还有一扇小窗户,窗户下是一张用旧纸壳堆起来的“桌子”。   桌子的纸壳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上面还堆了几个本子,和他之前自己选的那个笔记本有点像。   这些本子竟然都没有被人拿走?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司马博闻走过去,正要拿起那几个本子,动作忽然一顿。   他发现最上面的本子上有一个清晰的方形印记,印记之外的部分是落得厚厚的灰,而里面则一点灰都没有。   ——有人刚刚拿走了上面原本放着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司马博闻余光下移,看到从窗户落进来的光线照射在地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在他的影子后面,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有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背后!   司马博闻悚然一惊,猛然转身躲闪,险之又险地躲过一道无形的锋刃。   他几乎听见了自己鬓边的头发被削断的声音,感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危机让他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一眼看到旁边那个身影,还没看清就冲他全力撞了上去。   砰!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司马博闻竟然跟他肉搏,一时不防被他撞倒在地。   司马博闻浑身血液奔涌,下意识揪住那人的衣服就开始扯。   两人扭打间,他只看清那人蒙着脸,手指间有几道黄光一闪,有血红符咒直冲着他的咽喉而来。   司马博闻心中警铃大作——操,这家伙是来杀人的!   好在他要是没有点自己压箱底的技能,就不敢独自来闯这个魇境了。   司马博闻也掏出了自己的符箓,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劈头盖脸就往那人身上砸了过去。   “滋滋滋……”   符箓与衣服相接的瞬间就开始燃烧,火焰中发出了皮肉被燎烤的滋滋声。   司马博闻听见那人低低地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猛然一把推开他就往外跑。   就在这时,舟向月正好从外面探头进来:“笔兄?”   那人躲闪不及,两人重重地撞上了。   “叮!”   一枚暗金色的铜钱被撞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司马博闻看着那枚铜钱,瞬间惊叫出声:“铜钱!是那天牢房外面的……”   那人也回头看了一眼,但只犹豫了一个瞬间就继续向外冲去,身影遽然消失。   这一场袭击发生得突然又结束得突然,等到李婳声也听到异常赶过来时,那个蒙面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司马博闻捡起掉在地上的铜钱:“是不是那个蒙面人掉的铜钱!”   他一脸激动,“我懂了,第一晚是他杀了温良,现在他又来杀我!”   舟向月:“……是吧。”   此时此刻这个情景,他也没法说这是自己的铜钱,被那个人撞掉了。   不过,他心想,那人蒙着脸,说明他的脸不能露出来——也就是说,他们几人应该是可以认出他的。   “还有还有!”司马博闻摊开手,里面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刚才我乱抓一通,从他身上撕了块布下来,还抓到了这张纸条……”   纸条的纸十分普通,字迹也很随意,但上面的内容却在瞬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想活命,就要杀死杀你的人!” 第219章 因果   “杀死杀你的人”听起来有些抽象,不过因为有了几次回到过去的经历,几人大概都能猜出来,“杀你的人”指的应该是过去时间线里杀死他们的人。   对于李婳声来说,杀她的人可能就是银手镯的主人。   舟向月和司马博闻还没有经历自己身份的时间回溯,暂时不能确定这一点。   但即使如此,这张纸条透露出来的信息也有些吓人。   如果在过去杀死了他们的人是其他境客,那么,他们难道需要在现在这个时间线里自相残杀?   好在这个突然出现的蒙面人和这张纸条都显得有些蹊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人看起来并没有谁被谁杀了的关系,所以还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至少暂时还可以一起行动。   舟向月心想,按照他对问苍生的了解,搞不好这个魇境里的所有境客都在过去杀过另一个人,而且也被别人杀过——也就是说,所有人都需要至少杀一个人,而且会有人来杀他。   最后,这就是一个无人生还的死循环。   不过这个猜测太过凶残,现在说出来恐怕只会引起恐慌,所以还是不要对司马博闻和李婳声说比较好。   而且,他又想起了无主的护身符和银手镯。   为什么那两个没人选的东西也会出现在这个死循环里呢?   司马博闻摩挲着下巴沉思:“这么反推的话,那个来杀我的蒙面人应该是在过去被‘我’杀了的人吧?他还遮着脸,我看大概是怕我们认出他。是不是就是我们这一批境客里面的人?”   “看那个身高和身材……我觉得像是那个无名氏二号,或者是之前选礼物的时候反悔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   李婳声:“宁逸思?”   “对对对,宁逸思!”司马博闻挠头道,“嗐,他这名字总让我觉得像是学校里的乖乖好学生,不像是会在魇境里碰到的亡命之徒。”   李婳声:“……”   亡命之徒?   并不,她也只是个社畜而已……   “不过你居然把他们的身材都记住了?”李婳声说,“好厉害。”   司马博闻很有点小骄傲:“我其实是学侦查专业的来着,只是兴趣不在上面,所以最后也没干那一行。不过有一说一,还挺有用的……话说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李婳声扶额:“……土木。”   司马博闻露出一脸了然的同情:“那还是混玄学界好了。”   他又看向舟向月:“青弟,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舟向月微笑:“哦,我小学没毕业。”   之前楚千酩跟他科普过“九漏鱼”是什么意思,他当时一琢磨,发现自己可不就是个九漏鱼么。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   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李婳声努力想找补一点:“其实我觉得自己学了跟没学一样……考完就全忘光了。”   “我也是,”司马博闻强行转换话题,“对了,我感觉那个人其实本来就在这里,因为正好碰上我所以想杀我……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比较特殊,说不定可以在这里找到那个能回溯我的过去的信物?我就说一声,咱们先做好准备。”   他说完就又走回那个旧纸壳桌子旁,伸手去翻桌上的几个本子。   他刚拿起第一个本子,就发现第二个本子上压出了一个隐约的印痕,就像是在本子里夹着一个长方形像书签一样的东西,夹久了之后这个东西的轮廓也印在了封面上。   司马博闻一伸手拿起那个本子,视野里就在这个瞬间飘起了漫天梅花花瓣。   果然,他们又回到过去了。   这里还是逼仄的小棚屋,旧纸壳堆成的桌子上凌乱地堆着几个本子,地上还有歪倒的酒瓶。   眼前的一切几乎和多年后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厚的灰尘。   司马博闻愣了愣,去看手中拿起的本子。顺着本子里自然分开的缝隙,他一翻开,就翻到了夹着东西的那一页。   那是一个护身符,和拦门礼中没人选的那个护身符长得一模一样。   而在夹着护身符的那一页上,司马博闻看到了自己的笔迹:“我将渎神之人献祭给了我主。”   司马博闻:……?   他又仔细地看了两遍——没有错,这确实是他自己的笔迹。   啊这……   他回过头,对走过来的另外两人说:“看起来,好像是我杀了护身符的主人?”   司马博闻心想,如果之前宁逸思没有反悔选那块无事牌,而是像一开始那样选了护身符,那他来杀自己的动机倒是很充足的。   问题是,宁逸思不是换成无事牌了吗?   现在明明没有人选护身符,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杀他?   他把自己的疑惑对另两人一说,李婳声皱眉道:“这不是跟我那个问题一样吗?银手镯也没人选……嘶,那我是不是也得小心有人来杀我。”   舟向月道:“按照那种反过来杀的逻辑,应该是你去杀她吧。”   李婳声:“……也是。呃,那我要是找不到那个不存在的人,不会被直接抹杀吧……”   在这里讨论也不见得能有什么结果,最后三人决定分开去寻找线索。   毕竟按照之前李婳声那次回溯的经验,他们能在这个过去停留的时间恐怕不会很久。   最后,司马博闻留在这个破棚屋里,舟向月和李婳声则分头出去了。   舟向月原本是想去找这个过去里的“自己”的,但他的身份实在不像司马博闻或李婳声那样的好打听——他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司马博闻的“连环杀手”假说,毕竟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问题是,如果过去的他真的是一个连环杀手,那他肯定会有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不是问寨子里的老头老太太能问到的。   这样的话,或许可以试着去找找阿难。   他的那些东西在阿难的屋子里出现,她可能会与过去的他有关联。   舟向月正在思考时,脚步忽然下意识地顿了顿。   他原本想着要做一件什么事,最好避开司马博闻和李婳声。但真的独处之后,不知为何竟又忘记了要做什么事。   他微微皱了皱眉。   这不太寻常。就好像是……有个力量在阻止他验证某个想法。   此时,他正站在一个小山坡的房屋拐角处,青石板的台阶弯弯曲曲地连通了山坡上下不同高度的吊脚楼。   舟向月看了一圈四周,发现这里离阿难的屋子不算远。   就在这时,一对抱着个小女孩的夫妇从他身边经过,两人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舟向月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因为他看到那个小女孩眼睛呈现出玻璃般无机质的银灰色,再仔细一看,五官相貌和阿难颇有几分相像。   这应该是小时候的阿难,现在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此时,她的父母都还在。   舟向月不由得悄悄跟了上去。   只听夫妇里的女人笑道:“阿杰果然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他说过两年就回来。阿难,你想不想哥哥?”   阿难想了想:“可我没有见过哥哥哎。”   夫妇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们阿难还小,还没见过哥哥呢。没事,过两年哥哥回来了,你就见到他了。”   阿难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羞赧。   一阵风吹来,男人抱着女儿,把她的衣服又掖了掖:“阿难,哥哥在信里问你有没有长高呢。”   阿难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笑起来,露出一对酒窝脆生生道:“阿难长高了!”   “哎呀,长高了呀!阿难真厉害!哥哥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舟向月心想,原来阿难有个哥哥。   怪不得她独自一人住着,家里却能找出来年轻男子的衣服。   听起来,这个叫阿杰的哥哥应该是在外地,不知道是求学还是做工。   这对夫妇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小了,阿难和她哥哥的年龄差可能会挺大。不过,应该最多也就差个十岁左右。   ……这样的话,阿难的哥哥现在最多也就十来岁,所以应该是求学吧,或者可能是做什么学徒。   舟向月跟在后面走得无声无息,而那对夫妇说得开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影。   只有被男人抱在肩头的阿难是头朝后的,但她也看不见,因此舟向月很放心。   可就在这时,阿难突然说:“爹,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舟向月心里微微一惊,向旁边的巷道里一躲,正好躲过那对夫妇回头张望的目光。   “没有人啊?”男人张望了几下,笑着刮了刮阿难的鼻子,“阿难是不是又听见什么十里地以外的行人走路声了?总是被吵得睡不好觉可不行啊,会长不高的。”   阿难把一边耳朵朝向舟向月这边,似乎很是专注地听了片刻,疑惑地喃喃道:“又没有了……”   舟向月一直等到这一家三口的脚步声远去,才从巷道里走出来。   他想起之前,他和司马博闻在阿难家中留宿过一晚,小姑娘静悄悄地站在门后,然后对他们说他们的说话声和油灯燃烧声吵到她了。   当时他们还满心吐槽觉得她鬼里鬼气的,但如今看来,阿难好像真的没有说谎。她听力极其敏锐,他们是真的吵到她了。   舟向月思索的时候,司马博闻正在自己那个破烂小棚屋里,翻看自己的笔记。   他发现,这些本子里面都写了字。   而且像是日记。   前面记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素材和灵感,什么梅面陇闹鬼的传说啦,老太太声称自家的油灯能跟她对话啦,墙上会莫名其妙地多出来小孩恶作剧的乱涂乱画啦什么的。   里面夹杂着一些生活琐事的记录,比如三月十七日买了几瓶酒,赊了谁家的多少账。   三月十八日没思路,在家里躺了一天。   三月十九日,看到寨子里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是在干什么好事。   三月二十日估计是喝大了,一页纸上全是司马博闻自己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三月二十一日,盯上了一个从别处过来的流浪汉,决定把他献祭给神灵,以换取自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和财富。   司马博闻:“……”   好了,这应该是石锤了,看来就是他杀了那个护身符小哥。   他一目十行地翻过去,直到翻到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时,目光猛然一顿。   只见那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似乎还有些颤抖。   最重要的是,他手指一动,发现墨迹被手指擦开了一片污黑痕迹。   这是新鲜的笔迹,恐怕是刚刚才写下来的。   上面写着:“我好像看见那个人的脸了……但他也看见我了。完了!”   咚咚咚!   凶狠的敲门声猛然从棚屋外传来。 第220章 因果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随后——轰!   应该是那个小破门直接被踹垮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司马博闻根本来不及从这个小棚屋里逃离。   他想用符咒,却忽然发现符咒全然不起作用,就像是当初他们被关押的牢房一样。   司马博闻惊慌地往外跑,可他刚从屋里冲出来,正好迎面看到了气势汹汹冲进来的人。   噗嗤——   胸前猛地一凉,司马博闻完全来不及反应,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刀捅进了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眼前之人的脸上。   这张脸……果然是他……   司马博闻无力地瘫倒在地,下意识伸手捂在胸前的刀柄上,感觉眼前的视野忽明忽暗,最终黑了下去。   在这片黑暗中,他看到一朵梅花缓慢地凋落。   “笔兄?笔兄醒醒!”   司马博闻猛地惊醒,满头是汗。   舟向月和李婳声的脸出现在他视野里。   司马博闻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前——这里没有插着一把刀,他也没有受伤。   “怎么了?”舟向月看他脸色不太对劲,“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司马博闻深呼吸几口,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我刚才在过去被捅死了……”   “死了?”李婳声惊讶道:“这么说,在过去死了的话不会真死?”   司马博闻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真死了,但之后就看到梅花凋落,然后就醒来了。”   李婳声还想说什么,被他打断了:“等等,先等我说完重点!我看到那个人的脸了!就是那个无名氏二号!”   “他在过去的身份应该是个小混混,我当年的日记里写了,我发现他在埋尸体,结果被他发现,结果他就痛下杀手想要灭口。”   “还有……”司马博闻咬牙切齿道,“我认出来了,之前在这里袭击我的那个蒙面人,也是他!他右手手腕上有一道疤,我在过去和刚才两次都看到了!”   “等等,”李婳声皱眉道,“所以他在过去杀了你,然后在现在又来杀你?”   “是啊!”司马博闻气不打一处来,“这龟孙子!那张纸条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到的,问题是纸条上面写的不是要杀掉杀他的人吗?他脑子瓦特了吧!”   “他在那个回溯的过去时间线上杀了我,我还没去杀他呢,他倒先来杀我了?!简直岂有此理!”   司马博闻气得跳脚,舟向月想了想:“其实倒也可以理解,说不定他还不知道过去杀他的人是谁,但已经知道是他杀了你。他估计会想,万一你也知道是他杀了你,你肯定会去杀他,所以就来先下手为强。”   司马博闻恨恨道:“草!如果不是他来杀我,我还拿不到那张纸条呢。就是因为他来杀我,我才想去杀他啊!这仇不报能忍?”   李婳声神色凝重:“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这么推理下去,岂不是除了杀人没别的选择?”   “我感觉,我们所有人的身份线应该都背着人命官司……那不管你在过去时间线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要么需要杀对方,要么有理由怀疑对方要杀你。就算你不杀他,他也可能要来杀你,所以你要是不先把他杀死,自己就不安全……”   舟向月点头:“就是这样。”   司马博闻也倒吸了口冷气:“这也太凶残了……怎么感觉,好像我们在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个固定的结局一样……”   就像他在李婳声的回溯里见到的那个“他”所讲的落花客的故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司马博闻忽然回想起刚才在回溯中发生的事——   其实他中了刀之后,发现棚屋后面有另一扇门可以出去。   如果是原本的那个“他”,应该完全可以在砸门声响起的时候就逃出去。   但正因为当时在棚屋里的是他,而他不熟悉这个棚屋的构造,所以没来得及找到出口逃跑就被捅死了。   这么说……司马博闻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正是因为他回到过去替换了那个“他”,才会导致他死在那个无名氏二号的刀下。   就像寨子里老人说的那样,胸前插了一把刀,死于非命。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之前李婳声说的时候,他还觉得青弟安慰得很有道理,那个过去应该和李婳声无关。   但现在轮到他自己,他却没法那么肯定了。   这种回到过去的诡异时间线细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他们身上看不见的线,将他们引向一个无法逃离的结局。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人声,隐约还听见了“落花客”这个关键词。   几人顿时警惕起来,从棚屋边缘凑过去一听,发现那些人在说又有一个落花客变成落花了。   这一幕,舟向月几人在刚进梅面陇的时候就见过——当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爆裂成一团血雾,随后就变成了飘舞的梅花花瓣。   可惜这次他们往外看的时候,那个落花客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剩下漫天飞舞的落花。   “你们记不记得,”司马博闻思索着,“我们还在选拦门礼的那时候就有一个落花客爆了,当时接待我们的那个姑娘,叫阿诗是吧,说那是贪得无厌的落花客,遭到了神灵的惩罚。”   当时他们对“落花客”还没有什么概念,但现在一听这个名字就神经过敏。   毕竟,现在寨子里的“落花客”,似乎指的就是他们这些境客。   “所以这又是谁爆了?”司马博闻摩挲着下巴思索,“到底怎么才算是贪得无厌啊……”   “对了,你刚才用掉梅花了吗?”李婳声突然问舟向月。   舟向月:“没有。怎么了?”   “哎,我用掉了……”李婳声有点懊恼,“看来之前的猜想应该是对的,如果影响了过去的时间线,就会用掉一朵梅花。我猜啊,贪得无厌是不是说对过去的改变太大了?”   舟向月:“你做什么了?”   李婳声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我,我好像把那个温良给杀了。”   司马博闻和舟向月:“啊?”   “呃不是不是,我是说好像是莫黛杀了他,”李婳声捂脸,“说出来你都不敢信,我本来想着他也是我们这一批境客之一嘛,而且好像跟莫黛有点关系,本来想去问他点事的。没想到我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已经死了!”   “我当时一开始还敲门,但没人应,就从窗户探头看了看,结果就发现他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   “偏偏我之前敲门的声音惊动了旁边的邻居,他们都走过来看,我怕惹上麻烦就赶紧跑,但还是被看到了脸……之后就听见他们嚷嚷着什么草鬼婆杀人了之类的话。”   李婳声思索道:“我猜,他们是因为看到了我,才直接怀疑温良是莫黛杀的,所以我这也算是对过去产生了影响吧。”   “不过……”她微微压低声音,“我看那个温良的死状,还真像是中了蛊毒被毒死的。而且吧,我总觉得能脑补一出狗血情感大戏,之前莫黛的草鬼婆身份暴露之后,他嫌弃得太过明显,所以莫黛因爱生恨,用蛊把他毒死了。”   “至于后来莫黛被那个银手镯杀掉……银手镯应该是另一个女子吧,搞不好是暗恋那个温良的,所以在发现他被莫黛毒死后,也下手杀了莫黛。”   司马博闻:“……好狗血,不过还真说得通。”   李婳声一拍大腿:“话说,这样的话,我的谋杀线上另外两个人岂不是都已经死了?我好像不用担心被追杀了啊!”   司马博闻顿时向她投去了嫉妒的目光:“你这运气也太好了!……不过谋杀线是什么鬼啊。”   “嘿嘿嘿……对了,青弟,”李婳声又问舟向月,“你还没找到自己的身份线吗?”   舟向月一摊手:“还没有。我觉得挺奇怪的。”   他在寨子里找了很久,按理说这个寨子也不算太大,但他却一无所获。   司马博闻沉吟片刻,“呃,你那个……捡破烂的身份吧,我想估计不是寨子里的常住居民,可能就是临时经过。往好处想,说不定你没有谋杀线呢?”   舟向月笑了笑:“那就好了,借笔兄吉言啊。”   他心里则在想,如果按照他之前的推测,未来的他回到他们来到梅面陇被关在牢房里的第一夜,杀死了温良的话,那么反推下来,温良可能是在过去时间线里杀了他。   结合李婳声的谋杀线,她很大可能是杀死了“温良”的人。如果“温良”杀死的人是舟向月,与这一点也并不冲突。   舟向月心想,这么多人,如果每人都被另一个人杀掉,同时杀了另一个人,那这个关系网还有点复杂呢。   仅仅借助他们几人,很难找出这张关系网的全貌。   所以,恐怕在躲避其他可能上门来杀他们的落花客的同时,他们还得去刺探那些人的情况,弄清他们的谋杀线。   正在几人说话时,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刺啦——刺啦——   像是有人拿着有点钝的小刀在划拉纸板。   几人猛然回头,发现声音正是从墙边堆着的旧纸壳上传来的。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中,只见最上面的纸壳上一笔一划,缓缓地凭空出现了刻出来的字迹——   “快”   “逃”   “!” 第221章 因果   快逃!   刻痕的最后一笔刚落,门外传来的新的响声。   沙沙沙……   仿佛干枯的头发在地面摩挲蠕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糟了!”李婳声倒吸一口凉气,“忘记时间了,天黑之后,那些头发又出来活动了!”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耳边摩擦,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漆黑的“头发”从棚屋那简陋的门缝里一点点挤了进来,有如活物。   “没事,”舟向月顺手抽出两个旧纸壳塞到他们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然后把纸壳在手绳的铃铛上摩擦了两下,就见那个纸壳“嗤”的一声燃起了火焰。   看得李婳声和司马博闻眼前一亮:“你这是什么法器啊?钻木取火这么容易的吗?”   舟向月给他们的纸壳也都点上了火,随口道:“打火机法器,就是取火用的。”   其实就是郁归尘给他的那根手绳,这还是他不久前无聊随便拨弄手绳时无意间发现的。   取火当然不是它的主要用途,毕竟这手绳还救过他的命。大概是因为郁归尘主火,这个小老虎铃铛灌注了他的灵力,所以能用来点火。   司马博闻拿着纸壳晃荡了两下:“你这法器可真不错。我其实也带了火柴,但昨晚熄灯后试了试,发现根本没法点火,我当时还想问你来着,结果转头就睡着给忘了。”   他昨晚发现,一般的火在这里是无法点燃的。   不过,想想熄灯之后那种难以抵抗的睡意,也可以推测出来——火也可以用来照明,如果还可以正常点火,那熄灯的限制岂不是就没用了。   李婳声道:“我也是,我带了燃烧符,但完全用不了,应该是魇境里的限制。看来你这个法器还挺高级的,出吗?”   舟向月摆手:“不出不出。”   那当然高级了,毕竟这可是郁归尘给的东西。   他不禁想起,自从进了这个魇境之后,他就彻底和其他的马甲失去了联系。如今好几天过去,也不知道现在在郁归尘身边的那个舟倾怎么样了……   郁归尘会不会已经回了翠微山?   或者,付一笑没能进入这个魇境,会不会去找他一起来?   舟向月心里忽然有一种如梦方醒的紧迫感。   这里不对劲,他的思考好像也变迟钝了,居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还没等他细想这种不对劲,司马博闻突然惊叫起来:“火火火!”   棚屋太过矮小,而且都是木板和纸壳堆起来的,他刚才晃荡那两下,一不小心就把棚屋给点着了。   火舌从棚屋一角窜起,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迅速翻卷发黑,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快出去!要塌了!”   棚屋狭小,里面全是易燃品。   虽然外面有满地要命的头发,但他们手上有火,总比直接在这里烧死强。   几人顶着一身一脸的灰从棚屋的门口冲出来后,棚屋很快就“轰”的一声坍塌了,变成一堆燃烧的火堆。   浓烟与热浪扭曲了他们眼前的视线,纸灰乱飞。   夜幕果然已经降临,外面又飘起了浓雾。   司马博闻对前一晚被头发锁喉的恐怖经历还心有余悸,下意识就去看地上。   只见雾气深处,隐约可见蠕动着那些恶心的干枯头发。   因为他们背后熊熊燃烧的火海,头发没有逼近,但依然在远处逡巡。   司马博闻道:“我怎么感觉,这些头发比前一晚更不怕火了……”   “确实,得找个地方待着,”舟向月说,“在外面这么待一晚肯定不行。”   他也注意到,同样有火的前提下,这些头发一样的根须比前一晚离他们更近了。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越来越不怕火。   而且,昨晚熄灯后他们就难以抵抗地睡着了,如果今晚也一样,那他们在室外睡着,岂不是给头发送人头。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一样,旁边那栋吊脚楼边挂着的灯盏忽然一亮。   紧接着,再旁边的一盏灯也亮了起来。   这一幕他们之前见过,前一晚他们从牢房里跑出来,在大雾中碰见那些头发的时候,一盏盏灯也是这样次第亮起,就像是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不过,那些灯当时把他们引去了那个诡异小女孩阿难的家。   司马博闻下意识去看舟向月:“我们这次还跟去吗……”   舟向月:“跟,不跟白不跟。”   几人拿着火把,一边跟着一盏盏亮起的灯穿过狭窄的山间小径,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浓雾,怕那些头发突然来偷袭。   李婳声问道:“听你说的,你们之前跟过?”   “跟过啊,”司马博闻道,“然后就去了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家,那小姑娘怪吓人的……”   想到那个阴森森的小姑娘,司马博闻心里莫名的还有点打鼓。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说他鬼也见过那么多了,那个小姑娘好歹看起来还是个人,但他就是下意识对她有一种畏惧感。   “怎么吓人了?”李婳声问道。   “就是,她那么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一个人住。我听青弟说他妈妈好像才死了的样子,结果我就撞见她在剪碎她妈妈的东西来烧……呃!”   司马博闻猛然看见前面巷子深处矮小漆黑的身影,整个人寒毛直竖。   舟向月往前走了两步,用火光照了照那个身影:“是纸人。”   司马博闻一背的冷汗全黏在了身上,风一吹凉嗖嗖的。   他上前两步跟过去看,这才发现确实是个纸人,还是个小女孩,和阿难的样子有几分相像,怪不得他认错。   不得不说,这纸人做得还很精致。   昏暗的火光照亮了她身上繁复的银饰,装点在发间和衣服上。衣领和袖口也是蓝黑色带蝴蝶与花卉刺绣的纹样。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可以看到雪白的脸上画的眼睛弯弯,点睛恰到好处,和阿难那种一看就是盲人的眼睛不一样。   司马博闻松了口气:“妈的,吓死我——”   纸人的眼珠忽然一动,吓得他一抖,把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   纸人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舟向月和李婳声:“跟我来。”   她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完转身就走。   司马博闻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个纸人,怎么感觉和阿难那么像……   等到看到那个熟悉的门前亮灯的小房子时,不祥的预感成了真——这可不就是阿难的屋子么!   又来这里了,淦!   舟向月看出他的抗拒,挑眉道:“还是那句话,总不能一晚上在外面待着。进去吧,她要是真有问题,也不用这么绕圈子,把我们拒之门外就行了。”   李婳声满腹疑问,但看出这里气氛不大对劲,硬生生憋住了没问。   很像阿难的纸人把他们带来了阿难的屋子,但奇怪的是,阿难居然不在这里。   纸人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往屋子里唯一一盏点燃的灯看了看,面无表情道:“还能再烧十几分钟,你们动作快点吧。”   说完,她往墙角一站,不动了。   司马博闻试探地问道:“阿难呢?”   纸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就像是完完全全地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纸人。   司马博闻:“……”   行吧,这就关机了啊。   舟向月简单给李婳声介绍了一下昨晚他们在这里的情况。   比较重要的一点是,熄灯之后几乎一定会睡着,纸人说了灯还能烧十几分钟,时间还挺紧,他们得赶紧找好安顿的地方。   之前他们就两人,随便在墙角一靠也就对付了。现在毕竟还多了一个李婳声,几人隔得太远也不好,在一起也不太方便。   司马博闻带着李婳声团团转找地方的时候,舟向月却在找洛平安。   他原本是把那小鬼放在这儿玩的,结果现在再回来,阿难不见了,就连洛平安也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司马博闻忽然一拍脑门:“哎呀!”   “怎么了?”   司马博闻焦虑地翻着口袋:“那张纸条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哪张纸条?”   “就是那个蒙面凶手掉的纸条!写了要杀死杀你的人的,”司马博闻使劲掏口袋,“也没有破洞啊,掉哪里去了……”   舟向月想了想:“你是放在那个口袋里了?”   “对啊。”司马博闻苦恼道。   因为第一晚在牢房里所有人都用不了魇境提供的境客包袱,所以现在他把各种东西都带在身上,免得急用的时候拿不出来干瞪眼。   舟向月:“感觉好像你从过去时间线回来之后就再也没看到过,说不定是掉在过去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司马博闻把他捡到的那枚铜钱也放在那个口袋里了,而他当时趁司马博闻刚从过去回来没注意,从他口袋里把铜钱掏走了。   他偷铜钱的时候,就没摸到那张纸条。   “还真有可能”   司马博闻懊丧道,“算了。反正我都看过很多遍了,不管它了。”   眼看灯里的油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个底,越来越暗,几人也准备睡觉了。   司马博闻嘀咕道:“嘿,这还挺好,魇境自带防沉迷系统,强制夜间休息……”   过了片刻,他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舟向月有些好笑,油灯还没灭呢,他倒是自己先睡上了。   他拿出自己偷回来的铜钱,在黑暗中把玩着,心里隐隐觉得奇怪。   白天一整天,他想了各种办法去找过去时间线里那个“自己”的痕迹。   其实痕迹倒是找到了,但似乎都不对,因为他一直没有触发回溯。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的很多线索都是在回溯的过去时间线里时发现的。   而他一直没有触发回溯,探索进度就远远落后于其他人。   现在,他的身份依然是一团迷雾。   往常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难以抵挡的困意涌上脑海,舟向月手指一松,铜钱掉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叮”一声。   舟向月费力地又睁开眼瞥过去,下意识心想,这回是哪一面呢……   昏暗的视野里,只见那枚铜钱刚好立在原地旋转了起来,仿佛一团幽魅的球形暗光。   一直到他抵挡不住闭上眼时,铜钱依然在无声地旋转。   不知睡了多久,舟向月忽然惊醒。   幽暗火光中,洛平安沾着两行血泪的小脸放大在他面前:“师父?你醒啦?”   舟向月起身一看,四周竟仍是一片漆黑。   洛平安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蹲在他面前歪着头看他。   天还没亮,他居然又醒了?   舟向月心里一动,问洛平安:“这火,你是怎么点着的?”   洛平安指了指他手腕上的手绳。   此刻,那枚暗金色的铃铛竟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就像是里面盛满了岩浆一样,透出一片隐约的金红火光。   洛平安:“在这里一碰,就嗤——烧起来了。”   果然。   舟向月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要试一试郁归尘的火能不能抵挡这里的黑夜,明明之前在外面的时候还想着的。   他发现,他在这个魇境里的记性和思维都越来越差,经常会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再这么下去,恐怕慢慢要变成个傻子了。   洛平安眨眨漆黑的眼睛,指了指地上的铜钱:“这个……一直在转。”   舟向月一看,才发现自己睡前掉到地上的那枚铜钱居然还在旋转,在幽暗的火光中映出一团虚幻的影子。   仿佛永远不会停。   一道亮光猛然掠过脑海。   他好像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这时,洛平安好奇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那枚旋转的铜钱。   就在他碰到铜钱的那一刻,舟向月的视野骤然被漫天飘散的梅花覆盖。 第222章 因果   梅花飘落的这一幕很熟悉,之前舟向月被李婳声和司马博闻带到过去时间线的回溯时,也都看到了一样的梅花雪。   花瓣散去后,周围出现了熟悉的背景的气味,是潮湿阴冷的泥土和竹墙。   他一下就认出,自己又出现在了梅面陇的牢房里。   洛平安站在他旁边,手里捏着那枚铜钱新奇地打量了半天,仰头问他:“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小鬼几眼。   洛平安眨巴眨巴眼睛,黑漆漆的眼眸里满是天真无邪。   舟向月想,真是邪了门了。   整整一个白天,他一直无法触发自己过去的身份线。   那枚铜钱在他手里已经待了很久,但什么都没发生。   但等到半夜洛平安来找他,他刚碰到铜钱,就触发了回溯。   原来之前一直没法开启过去的时间线,不是他的问题。   是因为这个身份其实不是他的,而是洛平安的。   不过,洛平安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选择拦门礼的时候,洛平安是藏在他身体里的——然后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选了沈妄生的子辰佩,但获得的身份线却归属于洛平安。   舟向月不禁想起,在进入梅面陇之前的寨门那里,守门人一开始恭恭敬敬地让他进,后来却突然改口说他是“渎神之人”不让进了。   这是不是也是分别针对他们两个人的不同待遇?   怎么,是问苍生发现了他的存在,有意想把他排除出去么?   舟向月思考的时候,洛平安突然发现了什么,往前小跑两步,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师父你看!”   舟向月接过洛平安手里的匕首,走过去看。   那把匕首之前掉在竹墙尽头的雪堆上,被洛平安拿起来之后,雪堆上留下了一滩血迹。   看到这一幕,舟向月忽然猜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应该是进入魇境后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温良被杀死的那一晚。   而且,他自己在第二晚时做了个梦,看到另一个自己拿着匕首走进牢房的身影。   看来那的确是个预知梦。   而且,当时的他看到的,就是现在的他。   既然这把匕首上已经沾了血,那该发生的估计已经发生了。   舟向月在黑暗中沿着墙边向牢房走去。   他甚至还未走进去,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滴嗒。   液体滴落的声音传来。   牢房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舟向月走到温良面前时,果然发现他已经死了。   就像之前他曾经看到过的那样,靠坐在墙边,头歪倒在一边,脖子豁开了一道口子,身上地上溅了一大滩鲜血。   滴嗒。   又一滴血从他身上滴落。   洛平安跟在他后面凑热闹,忽然指了指旁边的人:“这个很凶的叔叔好像要醒了。”   舟向月一看,很凶的叔叔可不就是任不悔么。   他忽然想起,温良死后那个早晨他醒来时,温良的血迹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黏黏糊糊的。   也就是说,那时距离温良被杀死也没有多久。   舟向月当机立断,拉上洛平安就往外走。   现在他拿着杀了温良的凶器,出现在温良的死亡现场。   如果他被任不悔看到,后果肯定很严重。   “哎?师父?”洛平安不明所以,被他拽得跌跌撞撞跟着往外,在跨过牢房时趔趄地摔了一跤。   那枚铜钱“叮”的一声掉在地上,滚进黑暗里看不见了。   似乎是这一声响唤醒了任不悔,牢房里传来了他起身的声音。   舟向月顾不得去找那枚铜钱,抱起洛平安就往外跑。   他想,反正这枚铜钱是注定会落在那一夜了。   然后会在第二天白天,被那位灵巫大人捡起来。   舟向月抱着洛平安来到了外面。   按照他的记忆,现在应该已经离天亮不远。   弥漫的浓雾遮住了天幕,但确实可以看见天空已经不再是深夜漆黑一片的样子,只是朦朦胧胧的昏黑。   浓雾中传来沙沙的轻响,是那些“头发”围拢了过来。   舟向月顺手捡了根干枯的梅花树枝,刚要在郁归尘的铃铛上点火驱散那些东西,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他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瘦削身影走在夜里,身后跟着一串走路姿势略显僵硬的细长身影。   仔细一看,走在前面的是阿难,后面的则是一串一人高的纸人,都穿着各色小花裙子和花褂子,还抱着一大束一大束的花,仔细一看都是白色和黄色的菊花和百合,好像是做花圈用的。   阿难竟然走得一蹦一跳的,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身后的纸人抱着花圈,一个个也走得一蹦一跳,似乎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心情不错。   但原本向舟向月涌来的那些头发却调转了方向,正悄悄地向她逼近。   如同黏腻而无声的黑色潮水,又像是黑暗中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将触手缓缓伸向了小女孩。   嗤——   舟向月点燃了火把,向阿难走过去。   随着火光亮起,那些头发立刻像受惊了一样瑟缩进浓雾之中,看不见了。   舟向月再一次直观地对比感受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天晚上的头发越来越不怕火了。   这还是第一天晚上,所以这些鬼东西还很弱。   阿难似乎仅凭他的脚步声就认出了他,顿时站住了。   她向他转过头来,但并没有说话。   小姑娘的表情有一点僵硬。   一定要说的话,有点像是偷鸡摸狗时被人发现的那种警惕与尴尬混合。   舟向月也没说话,把洛平安放到地上,然后往前一推。   洛平安瞪大眼睛:“???”   他的小脸蛋上出现了一丝和他的年龄不太匹配的复杂神情,回头看了舟向月一眼。   舟向月指了指阿难,又给他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洛平安:“……”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转头回去就翘起小小的唇角,堆起一个甜甜的笑。   虽然这个小姐姐看不见,但笑的时候说话声音也是带笑的。   洛平安上前一步,一把抱住阿难的胳膊:“阿难姐姐,晚上在外面很危险的。我们快点回去吧!”   那一声姐姐叫得可真是亲昵极了,连舟向月都觉得牙酸了一下,心想这么茶里茶气撒娇的语气怎么有点耳熟。   洛平安的小脑袋瓜还不足以意识到现在他们回到了过去,此时的阿难并不认识他。   但或许是小鬼的那一声叫得太甜了,她的神色居然缓和了下来,简单点点头:“嗯。”   阿难看起来大概十岁出头,而洛平安也就三四岁,他抱着阿难的胳膊,走得很是雀跃。   阿难并不去牵洛平安的手,但也没有再蹦蹦跳跳了,舟向月在后面看着,觉得小姑娘好像想在小鬼面前保持形象。   那些纸人依旧跟在他们后面,阿难不蹦了,它们倒是蹦得更欢,纸壳子嗤啦嗤啦地响。   舟向月拿着火把,时不时看看后面,确保阿难的纸人们没有被浓雾中的头发拖走,还得小心自己的火不要烧到他们。   不过,看起来那些头发只对活人感兴趣,它们并不接近纸人。   这么奇怪的一行人走到阿难的屋子边上时,天色将将破晓。   舟向月忽然产生了一点隐约的预感,在将要走进门口时站住了。   他对阿难说:“我们可能待不了很久。”   其实是他觉得自己一进去,可能马上就会从这段过去时间线中离开。   才刚巴巴地跟着人家小姑娘回了家,马上不告而别似乎不太好。   阿难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出了一声:“哦。”   舟向月隐约感觉她好像情绪有点低落。   他想了想:“不过,我们今晚还会来找你的。明晚也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和司马博闻第一次在浓雾的夜晚被灯光指引到阿难门前时,她就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一样等在门口。   她该不会是从入夜之后就一直等着吧。   舟向月赶紧补充了一句:“今晚不会很早,得到深夜了。”   “哦。”阿难马上应了一声,转头就进屋了。   洛平安在一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她的背影,回头对舟向月笑起来:“阿难姐姐很高兴。”   舟向月:呃……虽然他感觉到小姑娘心情似乎好了点,但还没到很高兴的程度吧。   他试着走进屋里,接着又走进了他回溯前所在的那个屋子。   结果真如他所料,他的视野再度被飘散的梅花花瓣覆盖了。   这次不同的是,他再次看到了一朵凋落的梅花。   舟向月心想,他现在已经用掉两朵梅花了。   还剩最后一朵。   眼前的幻象散去后,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   火已经在回溯时灭掉了,黑夜里的那种困意再度袭上心头。   舟向月强撑着问了句:“平安?”   “嗯?”洛平安道,“师父,我看见小朋友了!”   “……”舟向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摆摆手,“没事,玩去吧。”   虽然还有很多思绪需要理清,但太困了,什么事等明早再说吧。   反正这里除了郁归尘的火,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能让任何活人保持清醒了。   至于死人……反正有洛平安在。   睡觉也没什么危险。   在深浓的黑夜催眠下,舟向月很快就再度进入了沉眠。   无梦的黑甜乡没有持续多久,他模模糊糊之间睁开眼,看到眼前是一片雪地。   视野一阵一阵地发黑,他勉强看清雪地上似乎有一大滩喷溅的鲜红的东西——是血。   喉咙处有一片凉意,仿佛透风。   他伸手一摸,手上顿时沾满了猩红的液体。   更多的液体淅淅沥沥从他手上落在雪地上,腾腾冒着热气的鲜血顿时将雪化开成一片脏污的红色。   一个念头莫名地从心里冒出来。   你会这样死去。   舟向月想,死于……割喉。 第223章 因果   苏忱猛然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满头冷汗。   血肉爆裂的感觉是那么逼真,他神经质地双手摸过自己的胳膊和肩膀,确认自己还活着,身体还完整。   剧烈跳动的心脏半晌才勉强平息了一些,但依然急促。   苏忱梦到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瞬间的剧痛和恐怖现在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发自心底地战栗。   此时正是清晨。   有嘚嘚的牛蹄声从屋子外面经过,梅面陇的早晨已经醒来了。   苏忱听着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   就在这时,旁边的宁逸思忽然惊惧地叫了一声:“别,别杀我!”   他这一声把苏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在做噩梦。   或许是和他一样梦见自己死亡的场景了?苏忱想。   宁逸思也惊醒了。   他好像比苏忱受的惊吓更大,整个人粗重地喘息着,甚至在发抖。   苏忱问道:“你没事吧?”   宁逸思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没事……”   苏忱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自己主动道:“我刚才,好像梦到我死的场景了。”   宁逸思一惊,随后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你也梦到了?”   苏忱问:“你也梦到了?”   宁逸思点点头:“梦到了……梦到我爆开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忱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原来这梦是批发的,大家都有。   苏忱笑起来,拍拍宁逸思的肩膀:“我也是!这下放心了。”   宁逸思也笑了笑,但脸色有点勉强。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在一个屋子,商怀仁在另一个屋子。   苏忱算着时间,心想任不悔现在应该已经得到他的消息了。   希望一切能顺利……   任不悔赶紧去找那个无名氏三号的麻烦,不要来找他。   一天前,苏忱触发了自己的回溯。   他跟着商怀仁和宁逸思走,那时已经得知了回溯的存在,知道那两人之前在寨心的神像处亲眼看到了神像破裂,所以心里也有一定准备。   苏忱一回到过去,就发现自己满手是血,面前是一具尸体——尸体长着那个无名氏一号的脸,但留着络腮胡,身上还沾着酒气。   旁边掉着苏忱的匕首。   一看就是被他杀的,而且还新鲜热乎。   苏忱被这颇有视觉冲击力的一幕震撼了片刻,然后看到一张纸条落在边上。   捡起来一看,上面是一句潦草的字迹:“想活命,就要杀死杀你的人!”   他下意识感觉到这张纸条似乎很重要,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乌鸦?”有人在门外说话。   苏忱愣了愣,就见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叼着烟长相颇有些匪气的中年男人探头进来:“叫你怎么不应呢!”   苏忱:“啊……嗯。”   原来他这个身份叫做乌鸦。   中年男人斜睨了他一眼:“解决了吗?”   苏忱猜想,他应该是问他是不是已经把无名氏一号解决了。   他含混地应了一句:“……嗯。”   果然,中年男人走过去看了看那具尸体,回身拍拍他的肩:“解决了就行。谁叫我们埋尸体的时候,这家伙看到了你的脸。”   苏忱没敢多话,怕一开口就露馅,跟着他走出破旧的小棚屋。   中年男人说:“等会儿商哥他们会过来,我们在这里等等。”   苏忱连声应下。   他心想,商哥?   应该就是商怀仁他们吧。   果然,他们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商怀仁与宁逸思出现了。   那中年男人还跟商怀仁打了个招呼:“商哥,都搞定了。”   商怀仁点点头。   刚刚杀了一个人,这群人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商怀仁对宁逸思和苏忱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瞅个空就找个理由从这伙人中脱离出来,几人进了旁边被一栋楼挡住的树丛深处。   商怀仁问苏忱:“老刘说你去杀人了。你杀的是谁?有没有什么发现?”   苏忱道:“……是那个第一个无名氏。”   他犹豫了一下,拿出了自己捡到的纸条:“我捡到了这个。”   商怀仁一看到那张纸条,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   苏忱见识了境客榜上前排大佬的厉害——他和宁逸思仅凭自己的这一次回溯,就猜到了魇境里他们的任务。   每个人都在梅面陇里有一个对应的身份,而那个身份都曾杀过人,也被别人杀了。   所以,每个境客要做的,就是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杀死那个在过去时间线里杀掉自己的人。   商怀仁道:“温良恐怕就是这么死的。不知道是谁反应这么快,运气也好,能回到第一晚杀人。”   苏忱有些庆幸,他既然活到了现在,就说明没有人成功在他得到线索之前来杀他。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任务,自然会提高警惕。   宁逸思想了想,忽然说:“那我们还得小心,如果别人发现这个线索,知道是他们杀了我们,可能会先下手为强,保证自己的安全。”   苏忱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偷偷瞥了商怀仁一眼,心里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已经确定自己杀掉的人是那个无名氏一号,他这么贸然把纸条给商怀仁两人看,其实很危险。   万一他们之间有杀和被杀的关系呢?   宁逸思恭敬地看向商怀仁:“老大,我刚刚打听到前两天我这个身份灭口了一个人,埋在寨子后面一个地方了……我想去看看是谁。”   他发现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似乎是个人贩子。   刚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一个盲人小女孩,她眼睛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银灰色,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结果就被旁边人说:“别看了,小女孩儿不值钱,何况还是个瞎子。”   商怀仁道:“一起去看看吧。”   他在这里的身份设定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地头蛇,似乎还是宁逸思这个人贩子的保护伞,和苏忱他们那一帮的算是合作关系,不过还是他势力最大。   因此,他其实很有安全感——搞不好没人杀了他呢。   他们这群人里面只有任不悔能对他造成一些威胁,但他全力以赴的话,也不至于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也未必就那么倒霉。   几人找到宁逸思之前打听到的地方,在一片梅花树丛深处找到了一片新鲜翻出来的土堆。   拿着趁手的工具没挖多久,土堆里果然露出了一具尸体。   看到那具尸体的脸,宁逸思猛然瞪大眼睛,一阵震悚。   就连商怀仁的神情都有些变了。   埋在土里的这具尸体满脸血污,但五官清晰硬朗,分明是任不悔!   宁逸思难以置信地看着尸体,忽然看到了什么,用铲子拨弄了一下尸体的手。   虽然沾满了泥,但能看出他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玉牌。   和宁逸思拦门礼的那块无事牌一模一样。   商怀仁反复看了几眼,确认真的没认错人之后,冲宁逸思笑了声:“你小子还挺厉害的啊,看来还真是你杀的。”   “这……”宁逸思笑不出来,求助地看向商怀仁,“老大,要是我们推测的没错,回到现实时间线后任不悔来追杀我……”   商怀仁摆摆手:“别担心,跟我混,还能任由他杀了你不成?”   宁逸思总算松了口气,喜上眉梢:“多谢老大!”   几人在这个时间线里没有待多久,就发现自己再度回到了“现在”的时间,并且都看到了凋落的梅花。   “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还有最后一次回溯的机会,”商怀仁对宁逸思说,“不要随便用了。先去寨子里打听打听其他人的消息吧。”   宁逸思现在就指着商怀仁保护他不被任不悔杀掉,自然是言听计从。   苏忱本来也想和他们一起,但他转念一想,那个无名氏一号是要来杀他的,现在没来,大概说明他还没有推断出杀人的任务。   可他随时都有可能推断出来。   保险起见,如果不趁现在赶紧去杀了他,之后难道等着他来杀自己吗?   其实苏忱想得更进一步,更想回到过去杀他,就像杀死温良的那位一样,毕竟他还有两次回溯的机会可以用。   可惜的是,他还并不完全清楚回溯的具体机制,没法定时定点地回到牢房的那一夜,所以不如抓紧现在的时间。   苏忱已经知道了他的死亡地点,心想他大概是会沿着线索找到那里的,于是他就打算直接去那个棚屋蹲守,为此还专门准备了蒙面的布,免得万一出了问题被人认出来。   他隐约还记得路,路上顺便还不抱希望地找人打听了一下,有没有过一个绰号“乌鸦”的小混混,他是不是死了……   还真叫他打听到了,说杀死“乌鸦”的是个叫温赫的年轻人,也是个街溜子。   两人多年前似乎因为抢女人斗殴,结果打出人命来了。   更诡异的是,那年轻人杀了“乌鸦”之后,还没等被抓起来呢,就被人发现死在家里了,七窍流血、脸庞变色,大家都传说是被草鬼婆毒死的。   给他说八卦的老大爷还很是热心地给他指了指:“呶,就是前面那房子他家的侄子。听说还会捏泥人,做的那泥巴小猫啊小狗啊什么的怪好看的,明明也是一门本分手艺,怎么也去学人家惹是生非。”   苏忱并不太关心这寨子里那些久远的狗血新闻,但他听到老大爷说的泥巴小猫小狗时就有了些预感,而在他看到那屋子窗台上摆着的一排栩栩如生的小陶猫时,顿时大喜过望。   原来,杀他的人是温良!   那个第一晚就已经死了的温良!   苏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居然已经有人帮他杀掉温良了。   那么,他是不是就不用管谁杀了他,只要去把那个碍眼的无名氏一号杀掉,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苏忱想得很美好,但他凭着记忆刚刚找到那个棚屋,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无名氏一号几人的说话声。   他们居然不止一人。   苏忱意识到,他必须要等那人一个人走进来的时候,速战速决——   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没想到无名氏一号竟然比他想象中的更敏捷强壮。除了他一开始偷袭的先手之外,他竟然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落了下风。   更重要的是,对方有几个人,而他只有自己。   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恐怕自身难保。   苏忱见势不好在心里暗骂一声,抽身就往外撤退。   结果往外冲去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探头进来的无名氏三号。   那一刻,苏忱真的很想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个无名氏冒牌货还有完没完了?!   随着“叮”的一声,他看见一枚暗金色的铜钱掉在了地上。   无名氏一号在后面叫道:“铜钱!是那天牢房外面的……”   他那时心中一动,但顾不上多想还是接着往外跑,至少要跑到安全地带不会被人追上再说。   直到拐过几个弯,他终于确信他们应该不会找到自己了,他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直喘气。   这时,他感觉到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   苏忱忽然想起,宁逸思之前告诉过他,下雪也是回溯的条件之一。   眼前的视野骤然一黑。   鼻尖传来了熟悉的阴冷潮湿的气味。   ……他回到什么时候了?   这么黑,似乎是晚上。   等到眼睛适应了眼前的环境,苏忱看着那眼熟的竹墙和栏杆,又看到栏杆那边一个个沉睡的熟悉身影,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梅面陇的牢房。   而他现在,是回到了进入梅面陇后的第一个夜晚。   这一刻,苏忱猛然明白过来——   没有“另一个人”刚好帮他杀掉了温良。   杀掉温良的,就是他自己。 第224章 因果   虽然任不悔就在旁边,但所有人都在熟睡。   杀死温良甚至比想象的更加简单。   但如果被任不悔发现是他杀了温良……苏忱一想就忍不住手心冒汗。   而且,就算只是被任不悔发现他有杀温良的动机,都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   温良就在面前,但苏忱还是犹豫了很久。   直到他突然想起,刚刚他去杀无名氏一号的时候,不是发现无名氏三号身上碰掉了铜钱吗?   他之前见过那枚铜钱,就在牢房外面!   而且灵巫大人说了,那或许是杀人凶手掉下的!   苏忱顿时打定了主意。   他仔细回想温良死后那个早晨,他所观察到的现场——他能确认,那里没有留下任何自己的痕迹。   既然这样,他杀死温良,然后嫁祸给铜钱的所有者不就好了?   他苦练过定向纸飞机这一术法,完全可以给任不悔送信。   他隐身在身后,装成一个无关者,只是想告诉任不悔一个自己发现的线索,让他知道铜钱是谁的。   任不悔知道这个消息后,自然就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冒牌货身上!   苏忱下定决心,拿着匕首走向苏忱。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熟睡的人毫无反抗能力,苏忱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温热的鲜血喷出来,洒落一地。   苏忱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隐约记得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温良尸体的时候,血迹还没有完全干透,这说明现在或许离天亮不远了。   他确认温良确实已经死了后,就赶紧往外走。   刚走到竹墙边缘,他忽然一阵头晕,一个趔趄绊了一跤。   像前一次一样的梅花凋落幻觉再次出现。   等到眩晕散去的时候,苏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一心记着要赶紧去给任不悔送信,让他去杀最后那个令他不爽的无名氏三号。   把纸飞机送出去之后,他总算松了口气。   听说任大佬武力值高还容易冲动,希望他见了那个无名氏三号就直接把他弄死,别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苏忱心想。   纸飞机在他的视野中缓缓地飞起,最终隐没在了梅面陇弥散的浓雾之中。   ***   舟向月在梦到自己被割喉杀死后,尚未清醒时,便听到清脆的铃声在响。   那种铃声似乎和一般的铃铛有点不一样,更轻盈空灵一些。   他睁开眼睛,发现此时正是清晨,外面天已经亮了。   洛平安正拿着一个银色的小玩意晃荡,铃声正是被他晃出来的。   舟向月:“……”   好啊,这么小就表现出熊孩子的潜质了。   他朝洛平安伸出手去:“怎么一大早就不让人睡觉?”   洛平安一愣,脸上顿时露出心虚的表情,把那东西乖乖地递给他,小小声道:“师父我错了……”   小鬼一边道歉一边觑他的脸色。   舟向月接过来,发现这是一个颇为精致的银色长命锁,长命锁上镂空雕刻着福字和梅花花纹,底下坠的的三只小铃铛里却不是一般的铜粒铃珠,而是红豆粒。   这东西他从来没见过,显然是洛平安刚刚拿到的。   “这是谁的?”   舟向月板着脸问道。   他心想,洛平安该不会跟着他有样学样,偷了人家东西吧?   那可不得打一顿。   洛平安小嘴一撇,血泪就从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落了下来,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哭腔:“是阿难姐姐给我的……”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昨晚来阿难的房子是被纸人带来的,他们其实一直就没见过她。   然而洛平安说哭就哭,已经开始掉眼泪了,舟向月只好给他擦眼泪,血泪一擦就是一道血痕:“……哎呀怎么就哭了?没怪你没怪你。你阿难姐姐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洛平安偷偷地窥他的脸色,抽抽噎噎地擦泪:“不知道……”   舟向月想,也不知道阿难扔下他们,自己去哪里了。   不过他正好对她有些怀疑,既然她不在,那择日不如撞日,可以今天就看看她家里都有些什么。   他回想了一下他昨晚的经历。   虽然他回溯到温良死的那一夜没有看到凶手,但他基本确定了一点。   凶手不是他。   他从那枚旋转的铜钱里窥破了一丝魇境的秘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杀温良,那他之后应该也不会杀他了。   舟向月对他们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个基本的猜想,打算跟李婳声和司马博闻说一下,另外还要找到任不悔。   别人的死活他倒不是很在意,只是任不悔对他还有用,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司马博闻在这时也醒了,睡眼惺忪地跟他打招呼:“早啊……”   舟向月想了想,先问他:“笔兄,你昨晚做梦了吗?”   “做梦?”司马博闻一愣,随即猛然想起来什么,露出惊恐的表情:“做了!梦见我死了!”   司马博闻也梦到了自己死去。   他感觉自己是窒息而死的,死前眼睛都睁不开,喉咙上火烧火燎的痛。   “你也做梦了吗?”司马博闻充满希望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我也梦到我死了。”舟向月回答,“别怕,人终有一死嘛。”   “哈哈,哈哈哈。”司马博闻配合着干巴巴地笑了笑。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李婳声的声音传来:“你们还没起来吗?”   两人应了一声,给李婳声开了门。   李婳声连珠炮似的说:“我早早醒了,还是不放心就出去转了一圈。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们好像错怪那个小姑娘了!”   “之前你们不是说她刚死了妈妈好像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吗?我问了,那不是她妈妈,她妈妈好多年前就死了!”   “她父母都已经死了很久,是她姑姑和她住在一起,占了她父母留下的遗产,还天天打骂她。所以我觉着吧,她姑姑死了,她不伤心也不奇怪。”   司马博闻摸着下巴:“如果真是这样,那倒确实……”   舟向月道:“我们趁她不在,看看她这屋子里有什么吧。不过得尽量快点,现在已经是第四天的白天了,你们有没有发现,自己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另两人一听都愣了:“好像还真是……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我也一直觉得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舟向月说,“但我大概猜到要怎么才能想起来了。”   他走出房间,“现在,我们赶紧看看这个房子。”   阿难的房子虽然不大,也不是吊脚楼,但确实不像是一个小姑娘单独住的房子。   如果说这曾经是一家三口住的,那就说得通了。   阿难自己有一个房间,他们还没有进去过。   虽然锁着,但这难不倒舟向月。   他找了段铁丝,没费什么工夫就把锁给打开了。   司马博闻对他竖起大拇指:“青弟,你可真是全面发展,可塑之才啊!等哥带你去见无名氏大佬,一定会多多为你说话的!我相信大佬一定会欣赏你!”   舟向月嘻嘻笑:“那多谢笔兄了!”   希望你到时不要太尴尬就好了。   阿难的房间一打开,几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司马博闻甚至后退了一步。   整个房间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人。   一个个纸人都有真人大小,身躯四肢、头发五官栩栩如生,身上的衣服也十分逼真。   纸人的皮肤是一种没有光泽的灰白,但脸上的眼睛和嘴唇却用涂了鲜明的檀黑和鲜红,过于强烈的对比更衬得肤色有种纸片一般死气沉沉的诡异感。   尤其令人不舒服的一点是,所有的纸人都点了黑漆漆的瞳孔,而且从房门的角度看来,它们似乎都在向这边看来。   司马博闻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门打开的一瞬间,那些纸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舟向月仔细看了看,纸人都没有动。   不过,他在里面看到了之前在夜里跟着阿难蹦蹦跳跳走路的那几个纸人,看来他那一段记忆应该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传来。   那种声音很难描述,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僵硬的纸壳里。   下一刻,离他们最近的纸人动了起来。   咯吱咯吱……   没有血肉的灰白色脸颊上,她漆黑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毫不透光的死气,仿佛带着恶毒的诅咒。   然而她涂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却一点一点地咧开。   随着她张嘴的动作,嘴唇位置的纸撕裂了,一张涂红的碎纸挂在嘴角,仿佛悬吊的血肉。   纸人缓缓张开嘴,发出一种沙哑的、仿佛纸张摩擦的声音:“快……去……死!”   ***   梅面陇高处的一处山坡。   一只变形的纸飞机歪歪扭扭地从浓雾中出现,掠过一片檐角,最后蔫哒哒地落进了任不悔手里。   任不悔探究地打量了它片刻。   这只纸飞机的纸在浓雾里打湿了,看起来飞得很费劲,或许已经飞了很久。   他思忖片刻后打开纸飞机,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字:“铜钱是拿到玉佩的那个无名氏的。”   任不悔猛然攥紧了拳头。   他刚刚从一次回溯里回来。   在过去的时间线里,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是一个镖师,因为妻子去世,只能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为了陪伴孩子,他很少能再去长途跋涉地做货队保镖,于是偶尔也会私下接一两个灭口的单子。   在他的秘密台账里,他发现自己刚刚完成的最后一单,就是杀死一个张狂恣肆、树敌众多,几乎被所有帮派视为眼中钉的连环杀手。   在他收来的众多赃物里,任不悔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年轻无名氏当初选择的子辰佩。   ——他就是被自己灭口的连环杀手。 第225章 因果   苏忱问宁逸思:“不知道商老大起来了吗?他昨晚不是说自己去找他的时间线了么,也不知道找出来了没有。”   宁逸思忽然莫名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强行定了定心神,对苏忱说:“我先出去一会儿。”   “你去哪里?”苏忱奇怪地问道。   “……出去抽根烟。”宁逸思含糊答道。   他急匆匆地出了门,立刻沿着山路拐了好几个岔路,回头几次看苏忱没跟上来,才松了口气。   心脏依然在怦怦直跳。   他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被反复打开折叠了很多次,皱皱巴巴的边缘甚至磨起了毛边。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别选护身符,你会后悔的!”   这是宁逸思在选拦门礼时在自己口袋里发现的纸条。   虽然潦草,但他也能认出,这是他自己的笔迹。   正是因为这张纸条,他当时才没有选择自己见过的护身符,转而换成了无事牌。   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   昨天他在回溯的时间线里,发现在那里是他杀了任不悔。   也就是说,如果任不悔和他们一样得到了杀人任务的线索,他早晚会来杀了他。   不仅如此,后来他在跟同伙聊天时打听到,任不悔是被他们拐走的一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他当时一个不慎被其察觉,因此来找他们要人,结果被他们灭口了。   当初掉链子的是他,所以最后负责埋尸的也是他。   其他人还埋怨他:“所以说我们这么原始的拐卖方式在这种小地方不行,一被发现就完了。”   “你看看别家,找到那种穷困潦倒的人家,告诉他们能带他们的孩子出去谋个出路、去享福,之后带走了再说,不是省的闹事么?”   任不悔是他们这一批一同进来的境客里排名最高的,被他盯上几乎没有什么逃脱的可能。   ……他怎么就运气这么差呢?!   本来宁逸思还能安慰自己,他跟着商怀仁混,至少商怀仁能保护他。   但今天早上他被自己死亡的噩梦惊醒后,右眼就一直在跳,还遏制不住地一阵阵心悸。   一种难以言说的压力沉沉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忍受继续待在那个房子里。   宁逸思走在一条小路上,沿路闻到梅花清冽的冷香。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几个女人在底下的井边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话:“今天是落花天了,得赶紧洗完回去,别在外面久待。”   “知道知道。还早呢,怎么也得到下午。”   “听说每次落花天都会死好多人,灵巫大人说他们都是落花客。真的假的?”   “真的,我见过好几次了。啧啧啧,总是弄得一地血……所以说‘落花天,流血时’嘛。我觉得还不如变成落花的那些呢,至少不碍眼。”   宁逸思皱起眉,凑近去听。   只是那几个女人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人细说“落花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   “对了,前两天葛家是不是丢了孩子了?”   因为他自己在过去时间线的身份就是个人贩子,宁逸思对这个话题有些过敏,顿时多了几分警觉。   “是啊,阿蓉哭晕了好几次,”另一个女人说,“寨子里是不是又有来偷小孩了,不得好死!”   第一个女人捶了捶衣服:“可不是不得好死么!我记得很多年前是不是有一个?原来还有人罩着,猖狂得不得了,最后还不是分赃不均闹了内讧,跟个不听话的狗一样给大哥剁成肉泥了!”   “是啊,我听我娘说过!之前曾经闹得很大的,有个爹自己一个辛辛苦苦养的宝贝儿子,拐了被人发现,居然直接灭口!你说他们势力大不大,我听说那个爹还是个镖师呢……”   “所以说活该嘛!”   几个女人还在聊天,但宁逸思却已经冷汗涔涔。   他们说的传言,怎么那么像他自己的回溯身份……   她们说那个人贩子因为分赃不均被大哥剁成了肉泥,那他的大哥是……   宁逸思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个大哥,该不会就是商怀仁吧?   上一次回溯时,商怀仁拥有的地头蛇身份就是他这个人贩子的后台。   宁逸思心底发凉。   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不仅任不悔要杀他,就连商怀仁也要杀他?!   他了解商怀仁,他对可能背叛自己的人从来不手软。如果让他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定会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   无事牌所代表的这个身份,根本就是一个必死局!   宁逸思的指甲掐破了手心。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要选无事牌?!   如果不是那张出现在他口袋里的神秘纸条,他本来不会选无事牌的,他会选那个护身符!   选了护身符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面临现在这么糟糕的局面。   宁逸思咬牙切齿地想,一定是有人暗中搞鬼,有意引导他!   虽然他还没有完全确定,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去确定了——因为关键是,如果商怀仁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可能不等确定就会来杀了他!   现在他肯定是不敢回去了,但更不可能一直躲着,那两人早晚能找到他。   以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实力,要杀他都易如反掌。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忽然灵光一现——三朵梅花,他只用过两次回溯!   他还有一次机会。   宁逸思听着怦怦的心跳,心想,他还有机会把这一切扭转过来。   ***   宁逸思出门后,苏忱等他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等得不耐烦了就自己也出门了。   他在附近转了两圈,还没到第三圈,就看见商怀仁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宁逸思呢?”   苏忱下意识感到有点危险,咽了口口水:“他早上说出去抽根烟……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好几个小时了……”   “呵,”商怀仁冷笑一声,“看来他也发现了。”   苏忱直觉有些不妙,小心翼翼道:“商老大,怎么了?”   商怀仁斜睨了他一眼:“他怕是想杀我。”   苏忱一惊:“他怎么敢?!”   商怀仁道:“要真是不敢,怎么不直接跟我说?他在回溯时间里,是被那个‘我’杀死的。他估计也发现了,所以就立刻逃走了。”   苏忱浑身一震,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所以商怀仁在回溯时间里是被谁杀死的?   祈祷上苍,千万不要是他……   不然他就难逃一死了。   好在下一刻商怀仁就说:“我知道杀我的人是谁了,是那个选了纸人的女的,是叫伞蝶是吧。”   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   他的身体好像被捅穿了,眼前一片血红。   在隐约的视野里,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个女人的脸。   她俯视着他,黑沉的眼眸里透出极冷又极亮的寒光。   商怀仁想,那应该是一个暗示,暗示他的身份线是被伞蝶杀死的。   今天早上起来后,他立刻进了寨子里,很快就打听到“自己”那个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胸口有一个被血浸湿的纸人。   有了这几天的探索经验,这已经是个很明显的暗示了。   商怀仁其实不知道伞蝶在回溯时间里是什么身份,到底是怎么杀掉他的。   这些他都不关心,反正既然知道是她杀了他,去把她杀了就行了。   他对伞蝶略有耳闻,知道她似乎是千面城的一个堂主。   但这种身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杀了她。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喊了声:“落花天了!”   “快回家!”奔跑的脚步声和门户紧闭的声音顿时响起。   话音未落,就见天上下起雪来。   雪下得很急,转眼就下大了。   商怀仁望过去:“落花天就是下雪?早上我还听人说要落花天了,还以为是什么……”   一阵狂风骤起,只见不远处无数淡粉与雪白的梅花被风吹起,混进被风吹得凌乱飘落的雪中,向他们飘来。   混着沙尘的雪雾腾起,一瞬间迷了他们的眼。   再一睁眼,苏忱惊愕地发现周围那些原本的吊脚楼似乎都消失了。   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的雪雾和落花,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他一下就失去了方向。   尖锐的疼痛猛然在他的额角炸开。   “嘶!”苏忱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伸手一挡,手臂上顿时也炸开了密密麻麻的剧痛。   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看见自己手上竟然都是血——这天上落的哪里是雪和花,分明是细细密密的刀刃!   “这边!”商怀仁突然冲他说。   苏忱忍着手上的痛,把手遮在头上一看,发现这些尖利的风雪是从一边刮来的,另一边只是涌起了白色的浓雾,乍一看和风雪很像,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区别。   他立刻跟在商怀仁身后冲了过去。   这场天上下刀子的风雪来得突然,暴风在背后追着他们跑,密密麻麻的利刃始终在他们身后咫尺的距离紧追不舍,还时快时慢、时不时改变方向,他们也得对应地调整方向。   商怀仁跑了一阵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处遮蔽物,他们好像在下雪的一瞬间就迷失在了梅面陇里,再也看不到那些建筑了。   而这些在身后紧追不舍的刀刃则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恐怕是要将他们逼到一个地方。   在梅面陇的几天,进来的境客们都已经化整为零,潜藏在了寨子深处。   尤其是知道了杀人的任务之后,他们都会躲藏,彼此要找起来都十分费劲。   魇境就像是在为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一样。   到最后,被逼到一处的所有人就会不得不开始相互厮杀。   不过那也好,商怀仁想,到时候就是凭实力说话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浓雾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黑色旗袍的身躯曲线窈窕。   就是那个伞蝶!   他一眼就认出来,心里顿时涌上狂喜,手上已经毫不犹豫地向腰间伸去。   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得感谢魇境这个机制,不然他上哪儿找这个女人去……   就在他摸到腰间的刀时,一股极度寒冷的凉意突然贯穿了他的胸膛。   商怀仁蓦然瞪大了眼睛。   就像是慢镜头一样,他手中的刀脱力地坠落下去,而一道幽深的黑影从他后背贯穿到前胸,瞬间的冰冷之后是撕裂般燃烧的剧痛。   商怀仁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风雪之中的女人也慢慢地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冷艳的脸。   确实是伞蝶。   商怀仁满心震惊,虽然他此时甚至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可能?!   这女人的境客排名绝对没有进前五十,怎么可能比他还快,一击致命……   就在这时,贯穿他胸口的东西穿了出来,溅起一片血雾。   那是一道透明的黑影,乍一看就像是没有实体一般。   但黑影随即显现出人形,像是一个身材细长的女子,脸上对他勾起唇角嘲讽一笑。   下一刻,黑影飘飘摇摇地缩小下去,仿佛缩水了一样,最后落在地面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纸人。   商怀仁看着这一幕,猛然浑身震悚,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你不是伞蝶……”   他的嗓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像是歇斯底里,又像是被恐惧扼住了喉咙,“你是,你是……”   女人没有说话。   风雪之中,她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他走来,宛如死神逼近。   噗——   再次喷溅出的鲜血笼罩了商怀仁的视野,将他眼前染得一片血红。   他放大的瞳孔中,最后只映出了女人的脸。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冷漠的眼眸很黑,也很亮。 第226章 因果   任不悔又一次来到了寨心神像的残骸处。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四分五裂的神像。   枯木的根尚有一段残留在地面上,鼓起的根系之间积了薄薄一层雪。   这座枯木长成的神像已经被人重新拼回了原本的样子,只是一块块碎块之间依然可见清晰的裂纹。   有的地方可能是之前打碎时摔掉了边角和木渣,拼回来之后就空了一块。   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神像脸上清晰的五官,以及身后展开的蝶翼。   任不悔扫了一眼神像上的裂痕,就认出来这是被人一刀劈碎的。   那个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神像表面分布着一圈圈的纹路,如同一只只淡色的眼睛,一层层向外螺旋形延展。   任不悔脸色阴沉地凝视着神像浅淡的笑容,那双木纹形成的眼睛仿佛含着笑与他对视,眼眸深处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阴影。   慢慢的,他握着刀的手鼓起了青筋。   自那阴影之中似乎有无形的暗红血色泛起,缓缓地变幻形状、色泽,最终如同幻象一般,变成了一个白衣男子的背影。   在神像的眼睛里,他缓缓回头,向任不悔露出了一张微笑的脸庞,闭阖的双眼弯弯——   突然,任不悔一挥刀劈在神像上!   轰的一声,拼起来的神像再度碎裂开来,碎块滚落了一地,比原来碎得更彻底了。   遍地都是被轰击炸开的木屑。   任不悔看着这一幕,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鲜红血丝。   下一刻,他收刀回鞘,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他突然看到脚边的一块碎木块上,沾着几滴血。   他捡起那块枯木,发现这是神像的左眼。   那滴血恰好落在眼角,就像是一滴血泪。   就在这时,天边风云突变。   风雪骤起,四周弥漫的雾气瞬间变得浓厚,裹挟着被狂风吹得凌乱飞舞的花瓣,如同风暴般翻涌。   任不悔神色一凛,没注意到神像眼角的那滴血仿佛活物一样,倏忽无声无息地渗入了他拿着木块的指腹。   在狂乱飞舞的梅花雪落到身上的那一刻,无数梅花花瓣扬起,一瞬间遮蔽他的视野。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喵——”   任不悔转头看去,正看见一只猫惨叫着从商怀仁身边逃走。   雪花在他们周围飘落。   任不悔的眼睛骤然如鹰隼一般眯起——他看到了那个杀死温良的凶手,就站在神像前面。   而那个神像,是完整的。   任不悔已经回溯过一次,他立刻明白,这是回到了过去!   下雪的时候能够回溯时间,刚才他在雪中拿着那块碎裂的神像,心里刚好在想神像究竟是怎么打碎的,就回到了神像碎裂的时候!   任不悔脑中一瞬间串联起了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他猜到神像是被谁劈碎的了。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刀,向神像前的那个无名氏挥去!   任不悔在离开牢房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无法验证自己在过去杀他是否成功。   但他清楚一点——既然要杀他,越早杀的成功率就越高!   巨大的轰击声响起,在灿烈的刀光之中,完整的神像猛然碎裂崩塌。   纷纷扬扬的烟尘炸起,远处的商怀仁和宁逸思像看疯子一样看向他,随后就立刻躲到了遮蔽的房子后面。   任不悔无暇去看他们,他只是在找那个无名氏的身影。   他人呢?!   现场灰尘弥漫,却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只有一小滩鲜血溅落在地上,好几滴都落在了碎裂的神像之上。   任不悔迅速地在周围找了一圈,却再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就好像刚才他站在神像前的那一幕只是任不悔的幻觉。   神像碎裂激起的尘雾出乎意料地大,任不悔被扑了一身一脸。   他黑着脸走向旁边最近的吊脚楼,想找点水洗把脸,如有可能再换身衣服。   但刚走到门前,他就皱眉盯住了窗前一个晾衣架上挂着的一件衣服。   是件男款黑色开襟褂子,上面有银色的刺绣。   衣服很宽大,一看就知道衣服的主人身量魁梧。   但这都不是重点。   任不悔看了那件衣服一眼,立刻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   自己此刻穿着的衣服,和这件挂着的衣服一模一样。   或许是某个特殊的版式,做了不止一件……但任不悔立刻看到那件晾着的衣服左袖上,有一块和自己这件衣服一样的微微褪色的痕迹。   就像是不小心沾上了漂白的东西,形状、颜色,都一模一样。   鉴于这里存在时间回溯,任不悔基本可以肯定,这就是同一件衣服。   他心头陡然升起疑云。   虽然如此,任不悔也没有再磨蹭。他一边思考,一边在旁边的井里随便打了点水洗了把脸,然后就换上了这件新的衣服。   刚换完衣服,这段回溯就结束了。   任不悔看到梅花凋落的幻觉之后,再一睁眼,就看到四面八方都已经涌起夹杂着花瓣的暴雪,原本的楼房建筑都淹没在雪雾中看不见了。   神奇的是,风雪之中空出了几片区域,那几片区域里没有雪花,也没有飘飞的花瓣。   有远远的人影从那几片空区里朝这边跑来。   任不悔望过去,很快就认出就是一起进入魇境的另外几个境客——第一个和第二个无名氏,伞蝶,李婳声。   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无名氏二号,也就是苏忱,第一个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寨心的空地上。   他头上、手上都是血迹,看起来惨不忍睹。   看到任不悔后,他一瞬间想要掉头逃跑,但背后接天连地刀子一样的雪拦住了他的去路。   苏忱掩饰住自己恐惧的神情,主动向大佬展现自己的价值:“任宗主,小心,这雪不是雪,是在下刀子!”   “商怀仁他们呢?”任不悔问他。   之前众人解散的时候,苏忱是跟着商怀仁走的。   “他……”苏忱打了个寒噤,“他刚刚死了……我也不知道是被谁杀的……”   刚才的一阵风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一下就失去了商怀仁的行踪。   结果他在风雪的空隙中艰难跋涉了一会儿,就看见商怀仁染血的尸体倒在地上,眼睛大大睁着,似乎极为恐惧,又似乎难以置信。   商怀仁恐怖的死状着实吓坏了苏忱,遮天蔽日的风雪仿佛一瞬间成了未知恐怖存在的猎场。   他更不敢一个人在雪中停留,哪怕任不悔也很可怕,但他起码是个人。   苏忱在说商怀仁的死状时,另外几个人也到了。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司马博闻。   按照他们的身份,司马博闻应该要杀他。   而且他之前曾经尝试去杀司马博闻,虽然是蒙着脸的,但万一他已经认出那就是自己了呢?   舟向月此时换了一个路人甲的外貌,若无其事地跟司马博闻和李婳声一起来到了这里。   他有备而来,带了好几个境灵,其中就有可以更换外貌的【梨园梦】,以及在曼陀宫那里刚刚获得的境灵【鬼画皮】。   梨园梦境灵的神通是“蝶变”,能够变换成他见过的人的模样。   而鬼画皮境灵的神通有点类似,叫做“乱真”,能够在面对某个人时变成他最想见的人的样子。   当时舟向月想都没想就选了梨园梦境灵。   毕竟,他大概能猜到如果对任不悔用了鬼画皮那个境灵,那他大概会变成白晏安的模样……然后任不悔可能会失去理智暴走追杀他。   舟向月换一个样子就是为了让任不悔别一上来就杀他,至少给他留一点说话的机会。   之前他在神像那里,差点被任不悔二话不说一刀给劈了。   感觉任不悔状态应该也受到了魇境的影响,似乎放大了他性格里的暴虐和冲动。   舟向月迅速扫了一眼周围,认出地上那堆碎裂的神像,意识到自己这是又来到了寨心。   此刻,远处风雪中的空隙都消失了,雪雾连成了一大片。   这是不是意味着,此刻所有的幸存者都已经到齐了?   舟向月打量了一下这里的五个人——   任不悔,伞蝶,司马博闻,李婳声,还有无名氏二号。   如果他们就是剩下的所有人的话,那就意味着其他所有人——温良、楮知墨、商怀仁和宁逸思,都已经死了。   听到苏忱说商怀仁就在刚刚神秘地死在了风雪之中,舟向月心头一沉。   商怀仁已经算得上是顶尖的境客了,能在他和别人分开的短短片刻之间就杀死他的鬼怪一定不弱。   但从刚才他们自己的经历来看,落花天只是风雪而已,风雪之中根本没有出现什么鬼怪。   那么……难道他是被某个人杀了?   但能这么快杀死他的活人,更是屈指可数。   舟向月心想,这里一定还有秘密他没有发现。   也或许不是魇境的秘密,而是某个境客的秘密。   “宁逸思应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同时招惹了任宗主和商怀仁,就吓得自己躲起来了,反正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苏忱搓着手,“大概是死在外面了。”   任不悔看向舟向月:“这位是?”   “是一个好人!”司马博闻立刻说,“是寨子里的,帮了我们好几次,这次也是他跟我们说落花天来的时候我们很危险,把我们给带过来了。”   他之前已经和舟向月串好词了,毕竟他曾亲眼见到任不悔差点杀了他的好兄弟,现在兄弟被诬陷需要他帮忙配合,他自然义不容辞。   任不悔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点点头,对他们几人道:“在这场雪里应该也能回到过去,只要拿着信物,心里想着要去的那个时间就行。”   苏忱眼前一亮,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如果实在不行事态有变,他也还有一次回溯的机会可以逃走。   就在这时,舟向月拿出一把匕首递给任不悔:“三天前那个晚上,我在牢房外捡到了这把匕首。”   任不悔眼神立刻锐利起来。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温良死的那一夜。   看到那把匕首的瞬间,苏忱猛然浑身寒毛直竖。   这是他的匕首!   苏忱想起来,自己在那次回溯结束后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现在看到这把匕首,他终于记起自己就是忘了这把匕首!   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他在回溯结束的时候摔了一跤,匕首不慎脱手,落进了黑暗之中。   但在此刻之前,他一直没有意识到他把匕首丢在了现场。   那段记忆像被一只神秘的手抹去了一样。   “这位无名氏兄弟,”司马博闻忽然开口,“你怎么这么紧张?难道是你杀了温良?”   “不是我!”苏忱下意识去看任不悔,在看到他怀疑的眼神时不禁紧张道,“是拿到玉佩的那个无名氏!”   任不悔忽然说:“原来纸飞机是你给我的。”   舟向月一听就明白了.   好啊,原来他被任不悔认定是杀温良的凶手,还有这位无名氏在里面搞鬼。   苏忱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太紧张说漏嘴了,那只纸飞机本来是匿名的。   他在心里迅速掂量了一下——他恐怕很难再瞒过任不悔,如果被他觉得自己在撒谎,恐怕会更怀疑自己。   此时此刻,把自己摘出去是最重要的。   他咽了口口水,讨好地对任不悔道:“是这样的,任宗主,你记不记得温良死的第二天,那个巫师在牢房外面发现了一枚铜钱?我是后来发现铜钱就是那个无名氏的,所以才想着告诉您一声。”   司马博闻插嘴:“铜钱是他的,他就是凶手啦?温良是被铜钱杀掉的吗?杀他的凶器是这把匕首,匕首还是你的呢!”   苏忱:“……”   他怨毒地瞥了司马博闻一眼。   他有必要这样吗?自己又没有说他是凶手!那个无名氏都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背一下锅怎么了?! 第227章 因果   还没等苏忱开口反驳司马博闻的话,任不悔就冷冷地说:“我认出来了,这是你的匕首。”   在牢房的第二天,他查看过所有人随身带的武器。   苏忱额角开始冒汗了,他故作镇定:“我的匕首几天前就丢了,应该是被人偷了。”   “被人偷了?”舟向月笑道,“是杀完人后太慌张,掉在牢房外了吧。”   “没关系,”司马博闻拍手道,他跟舟向月对了个眼神,“任宗主有一个法器,可以还原凶器杀死上一个人时的情景。只要拿到这把匕首,就可以知道到底是谁用他杀了温良了。”   任不悔微微皱起眉,探究地看了看他。   最终,他点点头:“我看看。”   苏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本还想说句话表明自己不怕,却是真的怕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冒着冷汗,下意识看了看周围。   不知不觉,雪雾的范围已经逼近到了他们身后,距离不远。   任不悔真的拿出了一个东西,放上匕首的刀刃。   苏忱一咬牙,转头就冲进了雪里。   任不悔立刻追上去,然而他虽然只慢了一步,却看见苏忱的身影进入雪雾后忽的一闪,转瞬间就消失了。   “别追了,任宗主,”舟向月在后面喊他,“他死了。那雪是下刀子,小心点。”   “他死了?”司马博闻惊讶地小声道,“他应该逃到其他时间去了吧……”   “对,”舟向月点点头,“但我看到他死在过去了。”   司马博闻震惊道:“你看到他死了?什么时候?”   “你也看到了。”   舟向月说,“你记不记得,当时他来杀你失败之后,我们看到过一个爆成血雾又变成落花的人。”   司马博闻想了想:“啊,确实有一个……”   舟向月道:“我远远看了一眼,没看清楚,但当时就觉得有点像他。后来又看到活着的他,就猜那应该是回到过去的他。”   李婳声道:“但他为什么会爆血?!”   “我猜啊,”舟向月说,“这里的人不是说,那些变成落花的就是‘贪得无厌’的落花客吗?每个落花客只有三朵梅花,也就是三次改变过去的机会。或许超出次数,就是他们说的‘贪得无厌’。”   司马博闻明白了:“所以他刚才回溯,应该是超出次数了。啧,也太不小心了,我们还剩一次机会呢,都不敢随便用。”   任不悔黑着脸听了半天,探究地看向舟向月:“你就是那个无名氏吧。”   不是什么寨子里的人。   舟向月眨眨眼笑了:“任宗主好眼力。”   不仅是因为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还因为他其实并不知道任不悔是不是有那么一个法器,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诳苏忱。   但任不悔一下就反应了过来,将计就计,果然把苏忱给吓露馅了。   任不悔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解释一下,那一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牢房外面?我在梦里看到了你。”   舟向月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做梦看到了。那个梦是不是视角固定,看到我在那一夜拿着匕首走进了牢房?”   看到任不悔皱眉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也做了那个梦,抱歉啊我还一度以为自己真是凶手来着,”舟向月道,“但后来我真正回到那一夜的时候,一进去就发现温良已经死了。”   他把自己那次回溯的经历跟任不悔说了一遍,“任宗主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那个梦里看到的我,手里拿的匕首上是不是已经沾了血?”   正是因为那时候那把匕首已经杀死了温良,所以他拿着匕首往里走的时候,匕首才是沾血的。   两相印证。   伞蝶一直在旁边事不关己地看戏,这时突然轻飘飘地开口:“不过,在回溯的过去里,不是任宗主把你杀了吗?”   简单的一句话里蕴含了一些没说出口的意味:你不想杀他吗?他难道不应该防患于未然杀了你吗?   李婳声和司马博闻吃了一惊,顿时替舟向月捏了把汗——   之前一直没找到他的谋杀线,没想到居然是和任不悔有关的?!   “我其实就是想说这个,毕竟时间不多了,”舟向月微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雪幕。   所有人都能看到,雪幕在不断逼近。   他们在过来的路上都已经见识过落花天的威力,如果雪幕逼近到把神像这片区域也完全覆盖,他们恐怕很难生还。   舟向月扫视了一圈其他人,“你们没有发现,我们整个都已经走偏了吗?”   任不悔看着他的目光里带了怀疑:“怎么说。”   “我们都在探索自己身份的背景,想找到杀掉自己和自己杀掉的人,”舟向月说,“但这里是魇境。魇境里的任务是什么?”   司马博闻迷茫道:“任务不就是杀死杀你的人……?”   他之前还想,不愧是那位留下的东西,果然只有最厉害的人才能抢到。   舟向月道:“不是。是找境主。”   仿佛脑海中某个被刻意遮蔽的记忆突然被翻出来,司马博闻如遭当头一棒:“……草,是要找境主!我特么居然能把这个给忘了?!”   杀死或唤醒境主就可以破境,这难道不是像呼吸喝水一样刻在记忆里的常识吗!   其他人也露出了如梦初醒的神情。   这个魇境好像有种诡异的力量,让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最基本的事。   风声骤然大了起来,呼啸的狂风裹挟着雪花,逼近得更快了。   舟向月加快了语速:“从进入魇境开始,我们的经历都和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有关,但境主的过去是确定的,并不会受我们的影响,所以我们经历的这些都不是真实的过去。”   众人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那些经历都是假的,杀人和被杀的人也毫无意义。   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他们的命运,让他们误入歧途而不自知。   司马博闻惊恐地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雪幕:“但我们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是不是已经死到临头了……”   大多数魇境里都会有停留的时限,随着时间推移危险程度不断上升。如果到了时限还没能破境,魇境往往会变得极度危险,直到里面所有的境客都无力自保,最后全部死在里面。   在那之后,魇境还会再次重启,吸入新的一批境客。   他们在魇境的作用下完全忘记了本来该干什么,现在显然已经到了魇境快要结束的时间,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等等,”任不悔突然开口,“这里应该不是真实的魇境。”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惊讶地看过去,舟向月则点了点头:“任宗主也想起来了。”   任不悔道:“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境灵碎片。”   一旦想起来破境的任务,他也就想起了这件事。   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并不是真正的魇境。   “应该是一个幻境,”任不悔目光变得锐利,“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啊?”司马博闻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舟向月吐出两个字:“去死。”   “啊?”司马博闻觉得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随即反应过来,愕然地张大嘴巴,“所以,那些鬼是在提示我们吗?”   舟向月点点头:“那些看不见的鬼在晚上头发出没的时候提示过我们‘快逃’,还在我们夜晚迷路的时候用灯给我们指引方向,应该是想帮我们的。”   “而且,他们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们‘去死’,如果真的只是要吓人,不应该这样一成不变。”   所以,那些看不见的存在写“去死”,是真的在试图提示他们正确的路径。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佐证,”舟向月说,“比如那个神奇的灵巫大人说,看到我们都死在了这里。”   还有一个不方便说的线索,那就是他感知不到自己其他的马甲。   以前他这种状态,是他死了的时候。   李婳声忍不住道:“那那些已经被杀死的人,是已经破境了?”   伞蝶淡淡道:“他们应该是死在幻境里了。”   李婳声顿时噤声。   的确,按照魇境里一般的规律,那些人不大可能活下来了。   “我明白了,”伞蝶说,“从我们走过那座木桥开始,就已经进入幻境了。你们是不是说过,那时候好像有人杀你们?”   司马博闻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有人敲了我的后脑勺!”   他在进入寨子的时候,后脑勺被敲了一下,眼前一黑。   但他随即就发现一切恢复了正常,也没有找到偷袭他的人。   舟向月道:“对,我当时被人割喉,还看到血洒在雪地上,但又没死。”   李婳声也思索道:“我当时是晕了一下……然后从雪地上爬起来的。”   伞蝶继续说:“现在,我们是不是都还剩一朵梅花?还有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任不悔明白了:“你是说,是现在的我们回到了刚过木桥的时候,然后杀死了那时候的自己。”   司马博闻:“卧槽!原来如此!”   舟向月点点头:“后来回想起来,我当时隐约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确实很像我自己。”   任不悔道:“我没有被杀的印象,不过如果是我自己去杀自己的话,确实可以做到这么干脆利落,不让那个‘我’发现。”   他想了想,微微皱起眉,“但我当时发现自己忽然换了一件衣服。而且就在刚才,我在寨子里发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他还没说完,司马博闻忽然“嘶”的一声往旁边一蹿,“雪已经下过来了!”   “那就赶紧吧,”伞蝶转头看向飞来的雪花,“任宗主,你刚才说,只要在雪里拿着信物,心里想着要去的那个时间就可以回到过去对吧。”   任不悔:“对。”   司马博闻和李婳声对于那刀子雪还有点发怵,但眼看自己不过去,雪也要过来了,咬咬牙就打算闭着眼猛冲进去,然后赶紧回溯到过去杀了那个自己。   舟向月却有点走神,还在想刚才任不悔说的换了衣服的事情。   任不悔应该没撒谎,舟向月刚进梅面陇看到他的时候,他就穿了那件有浓郁梅面陇特色的开襟褂子,当时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为什么呢?   现在的猜想都无法解释这一点。   而且,虽然舟向月想到的破局方法也是回到刚进梅面陇的时候杀死自己,但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   比如,回溯到过去发生的改变其实本就体现在过去了。那么他杀了刚进梅面陇的自己,那个自己就该死了才对,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呢?   他既然活下来了,那应该说明没有杀成功啊……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舟向月望着正要走进雪中的伞蝶的背影,看到千千万万朵雪花迎面向她扑来,她就像要融化进雪雾之中一样。   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过记忆里的那一幕好像不是雪雾,而是血雾……   是人化成了血雾。   舟向月猛然一个激灵:“别回溯!”   几人回过头来,“怎么了?”   狂风呼啸,裹挟着梅花漫天飘舞的雪幕马上就要在他们头上合拢。   舟向月顶着狂暴的风声喊:“机会已经用完了!回溯就会消失!”   “现在就去死!”   他之前看见过两个爆成血雾后变成落花的人影,一个出现在司马博闻被苏忱偷袭之后,另一个则出现在最初选拦门礼的时候。   第一个是刚刚回去的苏忱,另一个呢?   所有境客里面最接近那个人影的身材的,是宁逸思。   他和苏忱一样,因为贪得无厌地使用从神灵那里偷来的梅花妄图改变过去,而遭到了神灵的惩罚。   可是,“三朵梅花、三次机会”的暗示非常明显,所有的境客应该都已经推断出只有三次改变过去的机会,如果超出次数就会死。   如果只有苏忱一个人触犯忌讳,还能说是慌不择路。   但宁逸思之前因为害怕被杀已经逃走,他应该是在并不危急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回到过去。   为什么他们不怕超出次数?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超出次数了。他们以为这只是第三次,而不是第四次!   这是个陷阱!   风的噪音太大了,舟向月再说什么别人估计都听不见。   而天空中细细密密的雪幕下一秒就要落到他们头上。   舟向月不再犹豫,抽出匕首往自己脖子上猛地一划。   血液瞬间喷溅出来,将他的视野染得一片血红。   他看到洁白的雪地上溅满了鲜血,就像他昨晚那个梦里的情景。   眼前一黑。   舟向月一瞬间在想,如果他想错了,是不是就死了……   但他应该没错。   电光石火间,他终于串联起所有不对劲的地方,全部想明白了。 第228章 因果   宁逸思为什么会回到拦门礼那个时候?   因为他后悔了。   苏忱说宁逸思发现与自己有因果的两个人是任不悔和商怀仁,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吓得躲了起来。   宁逸思想要回到选择拦门礼的时候,改变自己当初的选择。   舟向月原本认为,未来回到过去造成的影响本身已经体现在了过去时间线里面。   所以既然当时的宁逸思选了无事牌,那么哪怕未来的宁逸思回去想让他改变选择,也一定会因为某种原因失败。   但当时的宁逸思其实本来并不想选无事牌,而是选了自己熟悉的护身符。   他是因为突然发现口袋里一张神秘的纸条,才反悔换成了无事牌。   为什么他会因为一张不明来源的纸条改变主意?   舟向月后来曾偷偷地去看过宁逸思的笔迹,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因为那张纸条上的字,就是宁逸思自己的笔迹。   也就是说,宁逸思当时放弃护身符选择无事牌,就是被未来的他改变过的结果!   然而,这就出现了完全解释不通的悖论:   假设选择了护身符的宁逸思后悔了,回到过去并且成功改变了当初自己的选择,那么按照原本“过去不可变”的认知,宁逸思一开始选的就是无事牌,而不是护身符。   但既然如此,就不会存在一个“选了护身符之后后悔”的宁逸思,试图去改变过去。   唯一能够解释这个悖论的,就是推翻之前的那个假设——过去并非不可改变。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宁逸思就改变了。   但只是对于宁逸思本人来说改变了,而对别人来说,他们一开始看到的就是改变后最终的那个时间线。   也就是说,改变后的时间线会覆盖改变前的时间线。   现在看来,如果改变过去后,过去和未来的因果互相冲突,就会覆盖时间线,比如宁逸思这样。   如果没有冲突,那些改动就会体现在时间线里面,比如回到过去的商怀仁得罪了一只猫,那只猫后来冲出来咬他。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宁逸思显然不记得自己曾经选过护身符。   不然他也不会再次后悔,想要再次改变自己选择的拦门礼,结果因为改变过去超出三次而死掉。   也就是说,覆盖后时间线的人会失去覆盖前时间线的记忆。   再联想到他们莫名其妙已经用掉的一次回溯机会,舟向月的思路豁然开朗——   就像宁逸思改变过去覆盖过时间线一样,他们其他人也覆盖过自己的时间线了。   明明有三次机会,但苏忱和宁逸思用到第三次就死了。   所有人不知情多消耗的那一次机会,就是覆盖时间线的这一次!   梅面陇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在覆盖前的那个时间线,他们应该像现在一样,推断出要离开幻境,就要杀死那个刚进梅面陇的自己。   但就像刚才推理的那样,如果他们杀死了以前的自己,那个以前的自己就无法活到后来,再回到过去杀以前的自己。   舟向月想,那个“他”肯定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他应该是认为出现这种悖论恰好会导致幻境崩溃,也就能成功离开幻境了。   然而,他们实际去杀了之后,却没能离开幻境。   刚进魇境的那个“自己”被杀死之后,替换成了去杀他们的那个“未来的自己”,然后一切重启。   所以任不悔会发现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换了一件衣服,而且这件衣服就是梅面陇里的衣服。   所以舟向月会看到自己被割喉,甚至看到血落在地上,但一转眼一切又消失无踪,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断层。   所以他们只有九个人,却有十一件拦门礼——另外那两个人应该在覆盖前的那个时间线就已经死了,因此没有出现在重启后的时间线里。   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有三次改变过去的机会,但实际上已经用掉了一次,只剩下两次。   覆盖时间线后,被杀死的“过去的自己”消失了,而试图改变过去的他们则失去了进入幻境后到那时的所有记忆,依然以为自己是刚刚进入魇境。   然后,他们无知无觉地走进梅面陇,重新开始在梅面陇里的一切经历。   舟向月深深感受到这个魇境的阴险。   在遗忘的干扰下,要发现这是个幻境就已经很不容易。   不仅如此,就算他们推断出来要回到过去杀死自己,也只会把过去的自己替换成未来的自己,重新开始新一轮循环。   然后,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最终的结局,或许就是所有人都在循环中被别人杀死,或因为透支次数而变成落花消失。   而这个幻境,则依然在静静等待下一批送死的境客。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舟向月想到之前灵巫大人第一次说“你们都死在了这里”,第二次又说“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两者的时间状态其实不一样。   他们所有人确实是在刚进幻境魇境的时候就死了,然后又在幻境里死了一次。   原本还以为他只是说话不严谨,没想到那老东西还真有点东西。   ……   死去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就像是眼睛一闭一睁,一瞬间就结束了。   舟向月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倒在雪地上。   他爬起来,发现雪地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   周围弥漫着浓雾,没有任何人影。   转过身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悬崖,以及悬崖上延伸进浓雾之中的木桥。   他伸手一摸脖子,皮肤上完好无损。   看来他真的离开幻境了。   之前的割喉等等经历,都不是真实的。   舟向月不能确定是时间依然停留在他刚走过木桥的那一刻,还是他已经在这里晕倒了很久。   不过,他想幻境里的另外几个人估计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像他一样通过自杀脱离幻境。   所以,现在还不趁着他们没出来赶紧去抢占先机?   舟向月立刻向梅面陇寨子的方向走去。   离开幻境之后,之前一直像蒙着雾一样朦朦胧胧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在回忆中发现了一些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小女孩阿难明显不对劲。   他回溯到温良死的那一夜之后,从牢房里出来,看到阿难正带着一队纸人在外面走夜路。   幻境中梅面陇的夜晚,是有致命的“头发”出没的。   当时舟向月看到有头发向阿难涌去,他还用火吓退了头发,然后和阿难一起回到了她家。   在幻境里的时候,就像是做梦不讲逻辑一样,他竟然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一开始就说不通——   阿难一个看不见的小女孩,怎么会在深夜带着纸人独自出门?   而且看她和那些纸人的样子,很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以阿难敏锐的听力,她不可能没有听到那些头发在地上涌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响,那是连舟向月听到都觉得头皮发麻的声音。   但阿难并不害怕那些头发。   破境首先要找到境主,就算阿难不是境主,她在这里也一定是个特殊的存在。   舟向月决定从阿难的家查起。   他凭着记忆和梅生给他的“不迷路”的祝福,走进了浓雾中的梅面陇。   和幻境里的情景不同,这里竟然空无一人。   苍白的雾气中,每走几步就会露出吊脚楼的一根立竿或是半角屋檐。   房梁下挂着的风铃生锈了,一动不动地悬吊在空中。挂着蛛网的窗户被灰尘和霜花覆盖,看不清昏暗的屋里的情景。   一切死物都和幻境里的一模一样。   但舟向月走在浓雾之中,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路旁雾中隐隐显现出一棵棵梅树,一树一树的梅花沉默地盛开着,就连风声都没有。   梅花无声地从枝头凋落,落进地上厚厚的落英之中。   这里寂静得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已经死去许久。   这种感觉有些瘆人。   不过,这不影响舟向月脚步不停地沿着山路往上,很快就来到了阿难那幢低矮破旧的小房子前。   还未走近,就能看见浓雾中一个猩红的光点,就像是什么东西发着红光的独眼。   不过舟向月知道,那是阿难房门前的灯。   虽然阿难自己看不见,但她的房门前,无论何时都亮着这样一盏灯。   别人家的灯早就落满灰尘了,在整个灰暗寂静的寨子里,只有阿难门前亮着灯。   这是个相当明显的提示了。   舟向月站在门前片刻,推开了门。   推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   不远处传来乱糟糟的人声和脚步声,有人在尖叫:“死人了!”   “谁?谁死了?!”   “冯二!”   “听说是一刀毙命的。绝对是惯犯!”   “凶手抓到了吗?”   “抓个屁啊!人都死绝了才发现,杀人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我听说寨门那里一直有人守着,没有可疑人士走过。”   “……那不是说杀人犯还在寨子里?!”   “啊,不会吧?!这也太恐怖了!有安排人去查吗?”   “应该有吧……”   “晚上别出门了!别把孩子一个人放家里,太吓人了……”   声音变得更加嘈杂,有牛蹄子敲击在石板路上嘚嘚嘚的声音,轮子骨碌碌转的声音,杂乱焦急的脚步声,以及踩碎地面的枯枝落叶发出的清脆的“咔嚓”细响。   人们的议论声在逐渐远去。   一切声音好像都在耳中放大了,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   但直到现在,舟向月的视野依然没有恢复。   眼前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光,背景里是一片昏暗,中间一个小小的、有气无力的红色圆形比周围更亮。   就像是在大雾之夜远远看见阿难房门前的暗红灯光。   这样的视野实在有些难受。   舟向月忍不住想揉一下眼睛,可这时才发现他动不了。   或者说不是他动不了,而是他无法操控这个身体。   紧接着,他感觉到这个身体很轻,也很矮。   不是他任何一个马甲的身体。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冷笑一声,传进耳中的却是小女孩的声音:“活该。”   这是阿难的声音。   但又和之前阿难的声音有一点不同。   舟向月忽然明白过来。   他现在是代入了阿难的视角。   一个人听自己说话和别人听他说话,听到的音色是不一样的。   视野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阿难是个盲人,所以现在代入她视角的舟向月也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他之前也遇到过几次,基本就是第一视角经历了一遍那个人的记忆。   所以,现在舟向月也做不了什么,继续旁观就行……不,这次是旁听。   阿难刚才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竖起耳朵听不远处那些人说话。   现在那些说话的人都散去了,她才从门外走进了屋子,还冷笑着自言自语说了声“活该”。   舟向月想,她好像是在说那个死者冯二——冯二得罪她了?   阿难转身把门关上,舟向月视野里那个小小的红色圆形就消失了。   他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落日。   原来在阿难眼里,世界是这样的。   并不是完全的一片漆黑,还是可以隐约看到一点光线。   就在这时,笃笃笃——   另一扇门忽然被敲响了。   舟向月记得阿难的屋子确实有两扇门,分别向不同方向开口。   另一扇门就在另一条小巷上。   阿难在屋子里沉默地站了片刻,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舟向月感受到她并不想去开门。   但敲门声却锲而不舍地继续着,笃笃笃,笃笃笃——   阿难终于去开了门。   门一开,迎面的风送来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味。   的确非常微弱,要不是阿难看不见,嗅觉特别灵敏,恐怕她现在都闻不到这股味道。   “县里巡捕。”那人说。   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的声音有一点疲惫的低哑,但依然能听出一种温润的声线,很好听。   有皮革和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大概是在出示证件。   不过阿难并不能看见他的证件。   那人出示完了证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   阿难原本低着头,此时循声抬头望去,那人脱口而出:“啊,你……”   你看不见。   舟向月在心里自动帮他补齐了后面的话。   不过他马上止住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闻到什么味道,或是发现任何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阿难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那人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失望:“好吧。”   “你一个人住吗?”   阿难没说话,他也没再继续问,只是简单地说了声“注意安全”就走了。   他走后,阿难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舟向月看到视野里落日的小红点慢慢地下沉,然后越来越暗。   日光的暖意也逐渐消失殆尽,天黑了。   视野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阿难才关上了门,走进里屋。   如果舟向月记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她那个放了好多纸人的屋子。   阿难坐下来,熟练地拿起凳子边上的小刀和竹子,开始削篾条。   削篾条哪怕对正常人来说也是个精细活,要用小刀从竹子中间破开,把竹子削成十六根篾条。   小刀动作很快,稍一疏忽就可能会划破手指。   但阿难的动作十分熟练。   嚓、嚓、嚓……   舟向月感觉到细长的竹子在她灵活的指间劈开。   就在这时,屋子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咔”的一声,应该是从外屋传来的。   阿难动作一顿。   她想了想,放下刀和篾条,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已经是夜晚,屋子里又没点灯,舟向月此刻的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   哪怕知道这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时,这么摸黑走夜路还是让他不由得提起了心。   阿难径直走到窗户边,一摸窗棂,就发现是窗户没锁。   不锁窗户,可能会进虫子和老鼠。   阿难伸手把窗户锁上了。   咔哒。   插销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一丝极轻的摩擦声。   舟向月借阿难的光听到了这个声音,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衣服和墙角的摩擦声?鞋尖和地面的摩擦声?   他随即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起,飘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淡淡血腥味。   门窗都关着,不应该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血腥味。   何况现在也已经过了饭点,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杀鸡宰猪。   空气受到了扰动,一丝很轻的风从后脖颈拂过。   这些都是太过细微的感觉,若是换做舟向月自己,恐怕都感觉不到。   但阿难感觉到了,因此舟向月也注意到了。   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现在基本确定,有一个人进了阿难的家。   现在,就站在她身后。 第229章 因果   舟向月想,阿难一定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她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锁好窗后,就转身又向扎纸人的屋子走去。   能感觉到那人就在她身后,但她往回走时却没有碰到那个人。   一直到走进屋子里的整个过程,阿难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脚步没有一点慌乱。   如果不是舟向月能感觉到她心跳加速、后背渗出冷汗,恐怕很难看出她实际上很紧张。   阿难镇定地走进屋子,转身关上了门。   然后犹豫了一下,很轻很轻地插上了插销。   她动作极其小心,可插销带有一点弹力,最后还是发出了“咔哒”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十分清晰。   周围依然很安静,静到他能听见她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   手心里全是汗,她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   阿难在想什么?   一个陌生人进了家里,她却没有出声去问“谁在那里”,也没有立即跑出去求救。   舟向月想,那人应该是翻窗进来的,而且动作非常利落。   所以血不应该来自他自己身上的伤,而是别人的血——他是不是杀了人?   阿难只是个盲人小女孩,那人则应该是个年轻男子,而且刚才就在她身后咫尺之遥。   如果她表现出任何异样,还没等她逃出去,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直接杀死她。   ……所以,阿难在装作自己没有发现他。   舟向月想起刚进入记忆时,他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地在说寨子里流窜来了个杀人犯。   寨子里并没有很多住户,按理说不会有人这样偷偷潜进她家却什么都不干。   最有可能的,反而是那个杀人犯——现在整个寨子都在搜捕他,他可能是因此才躲进了阿难的家避风头。   但如果真是杀人犯,他刚杀了人又被追捕,肯定精神也很紧绷——他真的会这么快就对阿难放心吗?   此刻,他是不是正站在房间门外面,从门缝往里看她?   这个念头一出,舟向月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摩擦声。   很轻微,就像是呼吸的气流穿过门缝时发出的声音。   阿难一个哆嗦,从门边退开了两步。   不过,舟向月想,那个人显然不是盲人。   天已经黑了,阿难又不点灯,他肯定看不见屋里的情景。   阿难重新走到削篾条的地方,拿起了劈竹子的篾刀。   篾刀和她的小臂差不多长,刀背也有点钝。   但这可能是阿难现在能拿到的唯一的武器。   阿难拿着刀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子角落里,坐了下去。   舟向月回想起来,他之前似乎是看到过这个墙角铺了几层垫子。算不上床,但可以对付着睡一晚。   阿难盖上被子,背对着墙壁蜷缩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篾刀。   她的心跳一直很急促。   夜里很安静,外面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和人的呵斥声,被惊飞的鸟扑棱翅膀穿过树丛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随后,舟向月听到了沙沙的细微声响。   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是那些纸人在动吗?   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咫尺之遥的地方。   阿难却好像并不害怕这种声音,她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一只纸做的手。   那种触感就是纸,没有体温,让舟向月一瞬间有点头皮发麻。   可阿难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放心了。   她收回手,握着那把篾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舟向月隐隐约约听到了小孩的笑声。   “咯咯咯……”   很近,近到就像在他耳边笑。   后脑似乎被人吹了一口气,凉飕飕的。   “咯咯咯咯……”   “门外有人……”   “你家里有人呀……”   舟向月心想,又出现了,看不见的提醒侠——它们好像是鬼,但之前连洛平安也看不到他们。   这还真是在提醒她呢。   阿难醒了,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也没有睁眼。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但总体还算平稳,至少比发现家里进了个人时要平稳很多。   看起来,阿难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半夜小孩说笑声这种诡异的闹鬼现象。   原来这种鬼不仅在幻境里出没,它们在真实的梅面陇里也存在,梅面陇的人们可能都见过。   那些小孩子的笑声和说话声只持续了几分钟,就再度消失了。   阿难依然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听黑暗中的声音。   后来,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这一晚居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阿难再度醒来时,眼前又亮起了一片模糊的微光。   天亮了。   阿难一动,篾刀从手中滑落,掉在竹地板上——咣!   这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突兀,阿难瞬间浑身寒毛直竖,整个人都绷紧了。   一秒,两秒,三秒……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   或许,那个人只是在她家里暂时躲一夜,天亮前已经离开了?   阿难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缩了很久,才站起身来。   她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了那把刀,再次拿在手里,然后无声无息地一步步向房门走去。   走到房门前,她又站住了。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把篾刀放回了原处,然后再次来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外面静悄悄的。   打开门之后,阿难就不再像在房间里那样犹豫。   她像是往常一样一脸平静地走出房间,随后摸着墙走向了灶台。   但她在经过另一个房间的门口时,又闻到了里面传来的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或许是因为这股味道,她有些分神,没注意踩到倒在地上的一截竹筒,顿时失去了平衡。   阿难情不自禁地向墙上伸出手去想扒住什么,结果手指上突然传来尖利的刺痛。   “嘶!”阿难倒吸了口冷气,立刻抽回手,同时重重地摔了一跤。   是灶台边的墙上有个挂东西的架子前两天刚掉了,露出了底下尖锐的钉子。   骨碌碌……   那只绊倒她的罪魁祸首竹筒滚到了一边。   阿难顾不上去捡那只竹筒,因为手上很疼。   啪嗒,啪嗒。   血滴落在地上。   鼻尖的血腥味更浓了。   她好像觉得有一点难堪,她抿了抿唇,先走到灶台边,从瓮里舀了一瓢水冲洗伤口,然后抹了点药,又熟练地用布包上。   看到她驾轻就熟的动作,舟向月想她可能经常受伤——也是,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生活,受伤可能在所难免。   处理完伤口后,她把东西都收好,然后打开灶台底下装米的竹筐,要盛米的时候愣了愣。   然后,她把手指插进米里,比了比米堆的高度。   见底了。   舟向月觉得,她好像是在想,米怎么少了?   ……不会是那个人昨晚吃了吧。   这可真是……有点出乎意料。   阿难舀了一勺米,然后想了想又舀了一勺,扔进锅里放水开始煮。   之后,她又探身到架子后面的窗边,去取晾在空中的腊肉。   阿难第一下摸了个空,随即就挪到旁边的位置,取下了旁边的腊肉。   腊肉也少了一片。   舟向月自己脑补了一下,竟然觉得有点滑稽。   ——所以,一个杀人犯潜藏进独自居住的小女孩家里,然后等到夜深人静她睡觉的时候,自己偷偷到厨房,用米和腊肉做了顿饭?毕竟他总不可能啃生米吧。   而且全程小心翼翼,没有吵醒那个听力格外敏锐的小女孩。   而且吃完还洗了锅,啧。   “喵——”   一声猫叫响起。   阿难打开窗户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猫猫头。   那只猫顺着她的抚摸,头往她手里蹭,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噜声。   阿难摸了两下,就割下一小片腊肉,喂给了猫。   猫几口就吃完了,又用头蹭蹭她,然后轻盈地从窗户跳下地,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阿难回过头继续做饭。   她的饭很简单,一小锅米饭,切成几片的腊肉。   但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吃完。   阿难看了看锅里剩下的饭,自言自语道:“剩的就给阿花吃吧。”   她把锅里的米饭拨拉出来,和那几片腊肉一起倒进小碗里,放在了窗边。   阿花应该是那只野猫。   收拾完吃饭的东西,阿难就出了门,出门前从门边拿了一根竹杖。   她跨出房门的时候,好像微微瑟缩了一下。   眼前那一片模糊的光变得更加明亮,外面正是白天。   阿难没有走远,只是直接向右,从门摸到旁边墙上的窗户,然后摸到了窗台上用石头压着的一张纸。   她抽出那张纸,用指腹轻轻摩挲过纸面,感受纸上的字。   舟向月想,这明显不是专门给盲人写的那种凸起的盲文,这么摸能摸出来么?   旁边又不是没有邻居,她不能去找人帮她看看写了什么吗?   没想到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有一段像记忆一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不看不看不看!死人的玩意,晦气!”   “可是人家找她下的纸扎单子,她看不见怎么办啊……”   “我们能怎么办?她又不是我生的,谁生的找谁去啊?她那爹娘早些年不是还整天炫耀说大儿子出息嘛!让她哥来帮妹妹看看呗!”   舟向月好像懂了。   纸扎是死人用的玩意,在正常人眼里恐怕都有些晦气。   而阿难似乎是靠做纸扎养活自己,所以虽然寨子里其他人有时会需要来找她做纸人,但却不会直接上门,而是写一张纸,用石头压在她窗前就算“下单”了。   可阿难是个盲人,对正常人来说很简单的一件事,她却要费很大工夫。   她也找邻居帮忙看过纸上写的字,但邻居嫌晦气。   最后,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舟向月思考间,阿难竟然就“读”完了纸上的字。   “一对童男童女,一幢六层小楼,一对老虎,”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纸折起来塞进口袋,“十天时间。”   接到单子之后,阿难没有立刻回到家里,用竹杖试探地点着地,继续出门了。   舟向月想想也是,如果她只是要去看接到的新单子,其实用不到拐杖。   她出门前拿拐杖,应该就是要走出家门到远一点的地方了。   阿难慢慢地用竹杖探路前行,去了寨子里的集市。   舟向月与记忆里的路线比对,发现这集市应该是在寨心的神像附近。   但他记得在之前那个幻境里时,寨心基本都没有人。是因为神像打碎了吗?   那么,在阿难的这段记忆里,神像还没有打碎?   他没法操控阿难的身体去验证神像是不是还完好无损。   集市上的人群往往本来还在高声地说话,每次阿难一靠近,声音就顿时都小了下去,还有匆匆远离的脚步声,就像是在躲避瘟疫。   阿难面不改色,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她确实什么都没看到,但她都听到了。   她买了米和纸。   只是一点东西,但她买完又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回家,天已经开始渐黑了。   她快要到家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格外浓郁的梅花香。   阿难想了想,把米筐和卷起来的纸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索着走到路边,摸到了粗糙的树皮。   随后,她把手高高地伸过头顶,在空着摸索着。   什么都没摸到,又踮起脚继续摸,终于摸到了一根树枝。   她使劲地踮脚,想抓住那根树枝,但树枝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虽然踮起脚指尖能碰到,但根本没法抓住。   舟向月疑惑了片刻,得出结论——她好像是想折一枝梅花?   他在这身体里都干着急,恨不得自己出去帮她折一枝下来。   但没有人来帮阿难,她努力了半天之后也放弃了。   没有折到梅花,她似乎也没有很沮丧,安静地回去拿起了米和纸,继续回到了家里。   进家门的时候,舟向月想起一件事——阿难这都独自出门了,但也没有把家里疑似进了杀人犯的事情告诉别人啊。   而且,她又一个人回来了。   明明阿难并不认识家里进的那个陌生人,而且也很害怕他,但她为什么又不告诉别人呢。   舟向月只能猜测,可能是因为那人估计是杀了冯二的杀人犯,而阿难本来就想要冯二死,所以不想举报他。   阿难进家后,就去灶台边做饭。   她走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窗台上的那只碗。   碗里原本放了米饭和腊肉,但现在空了。   阿难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她镇静地收起碗,然后想起刚买的米没拿过来,又摸着墙走过去拿。   走着走着,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又摸了摸。   这个位置……   舟向月想起来了。   这个位置原本有颗裸露出来的钉子,今天早上她还划伤了手。   但现在,那颗钉子却不翼而飞了。 第230章 因果   那人是拿走了那颗钉子作为凶器吗?   ……可是钉子并不锋利,何况灶台那边其实就有刀,怎么也会比钉子好用。   阿难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没敢继续在那里停留,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舟向月想,或许那人是看到阿难因为钉子受伤了,担心她会找人来家里处理那颗钉子,导致他行踪暴露。   他现在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在躲避什么,可能是躲避什么人的追杀。   而阿难则尽量装作一无所知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削篾片、做纸扎。   但她忍不住时时去关注屋子角落里的异常,总会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呼吸声,布料细微的摩擦声,以及那股陌生的气息。   一开始她每次发现自己经过那股气息附近,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但一天,两天……三天后,阿难也有点麻木了。   毕竟,他要杀她的话早就可以动手。   现在她依然活着,或许说明他只是想在她家里躲着避避风头。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杀她,大概是因为在逃期间,处理尸体也是一件麻烦事。   但他们素未谋面,阿难并不敢赌他的想法。   也许他还留着她的命,只是因为他认为她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所以,一旦他意识到阿难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就难说会做出什么事了。   这三天里,阿难基本一直窝在家里做纸扎,只出了一次门。   这次出门时,她不甘心地又想去折那枝梅花,可还没等她够到那根树枝,就听到一个孩子大笑的声音:“你们看!矮瞎子又出来啦!”   阿难一听到那个声音就下意识地一抖,她也不伸手够树枝了,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可还没走两步,突然有人从背后猛地推了她一把。   扑通!   阿难一个趔趄,脸朝下摔进了树丛里。   “中了!”   “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大笑着跑远了。   干枯的树枝划破了阿难的脸颊,她倒地的时候下意识用胳膊撑了一下,重重磕在石头上,现在火辣辣的痛。   但她咬着牙一声也没出,摸索着爬起来,草草把沾在头发上的枯枝落叶往下拨了拨,就加快步子往家走。   到了家,她回身关上门,随后无意识地又去试着感受家里那个人在哪里。   ……怎么没了?   那种她甚至开始有点习惯的气息,消失了。   她像是有点难以置信一样,摸着墙进了每一个屋子。   但真的没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酸热猛然涌上了眼眶。   从被人推进树丛到回家,她一路都没有掉眼泪,此时却有湿热的液体从她毫无用处的眼睛里涌出,沿着脸颊流淌而下。   阿难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噔噔噔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然后摸到自己的小床躺了上去,蜷缩在墙角哭得一塌糊涂。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   她哭着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   她不知道时间,白天与黑夜对她一向没有太大的分别。   但她听到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滴嗒。   滴嗒。   有点粘稠,不像是水,更像是……血液。   滴落的地方离她很近,好像就在她耳边。   “你醒了?”   一个幽幽的年轻女人声音带着气音在她脑后响起,凉飕飕的。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了阿难的后背。   “我知道你醒了……”   女人的声音继续幽幽道,“你猜我在哪里……”   阿难侧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跳却开始不自觉地加快。   “回头啊……”   女人向她的后颈吹了一口气,又湿又冷,“我在你背后……”   阿难死死闭着眼,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就在这时,“嘎吱——”   房间的木门发出一声极轻的扭转声,打开了。   阿难紧闭的眼睛颤抖了一下。   她忘记锁门了。   寂静的夜里,她的感官仿佛放大了数倍。   她清晰地听到熟悉的呼吸声,感受到那股已不再陌生的气息。   ……那个人回来了?   她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   就在那个气息出现的瞬间,背后那缕湿冷的气息也骤然消失。   阿难依然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竖起耳朵听房门传来的声音。   没有声音,那人并没有走进来。   他打开门,好像只是为了站在门口看里面一眼。   片刻之后,他又很轻很轻地把门关上了,轻到连阿难一时都有点怀疑那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发现,他是自己遇到过的关门动作最轻的人——她的听力极为敏锐,哪怕其他人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她也能听到关门时那种关节扭转和木料摩擦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个人能够如此精准地控制手上的力度和距离,一定不是普通人。   ……也是,他应该是一个杀人犯,从外地流窜到梅面陇,还敢躲在别人的房子里。   一般人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情?   所以,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他在躲什么人吗?   他如果有武艺在身,为什么要躲呢?   是因为有更厉害的人在追他吗?那他又为什么被人追呢?   ……因为他杀了人吧,可能不止一个。   阿难疑惑地思考了很久,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眼前总算泛起了代表白天的微光。   阿难昨天又委屈又愤怒的坏心情一扫而光,她爬起来用包谷烧了粥,甚至还加了两个她趁人不注意从寨子里偷来的鸡蛋。   不过,她今天还是需要出门。   想到这一点,她顿时抿了抿唇。   好在现在时间还早,应该不会碰到那些总是欺负她的男孩子……快去快回。   阿难打定主意,没等包谷粥凉到适合入口的温度就等不及了,径直出了门。   清晨的石板路起了露水,有些湿滑,阿难走得十分谨慎。   在拐过一个转弯时,她探路的手杖突然被大力一拽,猛地将她拽倒了。   砰!   阿难的头磕在墙角,一股尖利的疼痛顿时从额角传来。   “哈哈哈!瞎子不看路!撞墙角喽!”   几个孩子拍着手大笑起来,得意地用她的手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亏我们远远看到你了,怎么这么早出门,还换了路线啊?你怕我们吗?哈哈哈哈哈!”   阿难扶着墙角站起来,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几声划破空气的声音:嗖嗖!   砰!砰砰!   “啊!”“啊啊!”几个小男孩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来,有人惊恐地四处张望:“谁啊?!”   砰!   又一块石头飞来。   似乎有一个孩子为了躲避石头慌不择路,撞上了路边的树枝。   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裂,孩子放声大哭:“哇——”   一个人一哭,几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哭起来:“鬼啊!”“妈妈!!”   一阵杂乱恐慌的脚步声之后,孩子们都哭爹喊娘地跑掉了。   在凌乱的脚步声间,她的手杖骨碌碌地沿着路面滚过来,刚好滚到她手边,停住了。   阿难站在原地,茫然地左右转了转头。   不是在左顾右盼,而是试图听清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声音。   是谁?   可是,只有风吹过梅花树发出的“沙沙”声。   那个人不在附近,只是扔了石头过来。   阿难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杖,忽然一顿——旁边落了一枝断裂掉落的梅花树枝。   她摸索了一下,发现上面还有三四朵梅花。   阿难把那枝梅花捡回了家,插在瓶子里,装上水。   梅花格外清冽的冷香便溢满了整个房子。   这个过程里,她依然能感觉到角落里那个呼吸的存在。   虽然额角鼓了个大包,还磕破流血了,但阿难却不知为何有些雀跃。   她前一天闹脾气没有做纸扎,现在进度落下了,今天便要赶赶工。   她掰手指算了算自己剩下的工期,赶紧去接着用篾条糊纸扎的骨架。   一对童男童女,一幢六层小楼,一对老虎。   她今天一定要把篾条骨架全部糊好,不然进度肯定来不及了。   阿难埋头苦干起来,专注得几乎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她伸个懒腰站起来时,才发现那个人的气息不知何时又消失了。   所以,他现在其实时不时会出门?   阿难想。   他出去是干什么呢?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心想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搜捕吗?说不定还在被通缉。   至少,整个梅面陇都在人心惶惶地找他。   他如果经常出门,被人抓到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阿难就开始有些心神不定。   她又坐下来继续糊篾条骨架,但心里总是吊着那口气,不上不下的。   糊了几片,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天好像把窗户锁上了?   万一他快被人追上了,结果回到这里却进不来怎么办?   阿难蹦起来,赶紧去把窗户的锁打开了。   她想了想,又把门锁打开了。   她这才放松了一点,回去继续做纸扎。   做着做着,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打开。   阿难一瞬间差点以为那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进来了,但她随即就意识到不对——   从门口走进来的是一串粗重凌乱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一股难闻的酒味扑面而来。   “阿难?嘿嘿嘿阿难啊……”   阿难立刻辨认出来,是寨子东头的酒鬼阿弘,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整天喝得醉醺醺得满面红光,眼睛几乎要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细缝。   她察觉不好,贴着墙想要逃。   可他显然看到了她,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嘿嘿……阿难啊,你在哪儿?快让伯伯疼疼你……”   阿宏打着酒嗝,沉重的身躯在地板上踏出咚咚咚的脚步声。   阿难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老鹰扑小鸡一般一把抱住:“阿难啊,伯伯的好阿难……真嫩啊,就喜欢小女孩这种甜甜的香气了……”   阿难使劲挣扎,但她一个小女孩的力气,根本抵不过一个肥壮成年男子的压制。   她咬紧牙关,脸上腾起混杂的恐惧和愤怒,手里用力地捏出了一个动作。   房间里传来了纸张摩擦的轻微声响,就像是有什么纸做的东西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   就在这时,阿难忽然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呼吸声——但那呼吸声不像以往那样接近无声,此刻有些急促。   她一愣,手上的动作一下子松开了。   阿难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到底在想什么,似乎有一丝期待,还有一丝恐惧。   或许是在期待会发生什么事。   也或许是在恐惧,恐惧自己的秘密被一个不该知道的人知道。   然而阿难没能想清楚自己的心理。   一股奇异的香味涌进鼻腔,她眼前一黑,猛然失去了意识。 第231章 因果   阿难再次醒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股比往常更清晰的血腥味,以及一丝残留的酒味。   她刚才被推倒时身上有一点擦伤,但没有别的伤痕。   她爬起来,摸索着找遍了整个房子,但都没有找到那个闯进来的醉醺醺的酒鬼,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而那个人的气息也消失了。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阿难嗅了嗅空气中的那一丝血腥味,知道那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所以,那个人是去处理尸体了么?   阿难坐下来继续做她的纸扎,但又时不时忍不住想,他能把尸体藏到哪里去啊?   那么大一个人,不会被发现吗?   幸好之前已经把做纸扎需要的篾条全都劈好了,不然这样这么不专心,恐怕少不了在手上戳几个洞。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听到角落里熟悉的呼吸声,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觉得那个人应该也知道她发现他了——废话,她又不是失忆了,当然记得那个光棍酒鬼闯进她家里之后神秘失踪的事。   但两人好像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依然装作不存在,另一个依然装作不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难好像已经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   她的生活单调而乏味,在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独行,只有那些纸人陪着她,直到这个人闯进了她的生活。虽然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捅破那层窗户纸。   唯一有点苦恼的问题是,阿难发现自从那人藏到她家里之后,这房子里闹鬼好像比以前频繁了很多。   梅面陇本来就闹鬼,有人说时而在夜里醒来,看到有小孩的身影站在自己的床头,正在看自己。   还有人听见麻绳晃悠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看到一个人影把头套进悬挂在房梁上的绳索里。   虽然大多是添油加醋的传言,但寨子里确实有相当多的人撞见过难以解释的恐怖现象,因此所有的居民夜间基本都大门紧闭不会外出,也会早早睡觉。   阿难经常没什么白天和黑夜的观念,但她知道大部分闹鬼事件都发生在深夜。   但像现在这样几乎夜夜闹鬼,未免也有点离谱了。   比如这一天晚上,阿难睡得不踏实再次醒来,又听见了血液滴落那种略显粘稠的滴嗒声。   阿难背贴着墙侧躺着,感觉面前掠过了一片湿冷的空气,就像是有一个冰冷的人躺在她面前。   正直直地看着她。   沙沙。   面前传来了梳头发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面前的人依然在直勾勾地看着她。   滴嗒。   滴水声再次传来。   阿难贴紧了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虽然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但深更半夜听到那些异常的声音,还是会害怕。   女人幽幽的声音忽然在面前的咫尺之遥响起:“我好看吗?”   阿难不说话,也不动。   “我好看吗?”女人又问了一句,直勾勾地盯着她。   然后锲而不舍地问:“我好看吗?”   “我好看吗?”   “我好看吗?”   ……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幽怨,后来尖利得就像是在嚎哭。   阿难最开始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后来女人重复的次数实在太多,她终于从害怕变成了麻木。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阿难已经可以辨认出那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她门边经过,往灶台那边走。   可能是晚上去喝水。   她忽然就感觉心中有了几分底气,冲女鬼道:“我瞎,看不见。”   女鬼:“……”   “噗。”   好像是门外那个人笑了,可这笑声实在太轻太轻,就连阿难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如果真是他在笑……   阿难脸上有点发热,觉得好丢脸。   第二天,她磨磨蹭蹭地起床,然后发现那个人又出门了,顿时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她随即发现窗外传来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这是……?   阿难疑惑地出门一看,结果发现窗前的土地里插了一枝梅花。   挺粗的一根树枝,就那么插在土里,土也是新翻起来的,泛着一股带露水的潮湿土腥气。   阿难闻着鼻尖的梅花香,蹲在那里思考了半天。   梅花这么插在土里,能活吗?   虽然她也很希望能活,但总觉得这不大靠谱。   她摸了摸那根直挺挺的梅花枝,又回身进了家里,开始继续自己的活计。   往纸扎上糊纸。   她无所谓白天黑夜,时间也划分得比较随心所欲,一直到饿了才站起身来,打算煮点东西吃。   糯米和小米混杂着下锅,再去够窗台边挂的腌鱼和腊肉。   腌鱼的数量一点也没变,而且全都是她之前就挂在那里的。   而腊肉……腊肉好像多了几块?   是新挂上去的。   阿难思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那个人好像不喜欢吃腌鱼。   不过多出来的腊肉是什么鬼。他从别人家偷来的吗?   她一边思考,一边取了点腌鱼和腊肉。   做好之后,她吃了大半腌鱼,剩下的和饭拌一拌,放在了窗台上。   这回是真的用来喂阿花的。   腊肉则和其他的饭一起,还放在锅里。   阿难想了想,把盖子盖上了。   这样饭凉得不那么快。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一个不耐烦的中年女声道:“阿难,开门!”   阿难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去,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拳头。   是她的姑姑。   她一开门,姑姑就毫不见外地走了进来:“听说田家又找你做纸扎了啊,钱给了吗?”   阿难道:“没有。”   “怎么还没给?”女人不满道,“你做完了吗?”   阿难:“还没有。”   “你怎么动作这么慢啊?”女人提高了音量,“赶紧做完给他们,拿到钱之后别乱花,给姑姑帮你存着。”   阿难一声不吭。   “怎么,还不愿意?这才多大啊就翅膀硬了?”   女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那不省心的爹娘把你个看不见的赔钱货一个人留下来,要不是我,你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阿难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听到家里东西和桌面摩擦的声音,应该是姑姑从桌面上拿起什么在打量,可能又想拿走了。   每次来,姑姑都会从家里顺走一两件东西。   大概是以为她看不见就不知道。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敲门声,笃笃笃。   阿难忍不住紧张起来,不会是那个人忽然回来了吧?   他出门的时候姑姑还没来,他可别被她看到啊。   “谁啊?”   女人不耐烦地问了一句,门外却没人说话,只是继续笃笃笃地敲门。   “居然还有人来找你?”   女人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去开门:“走错了吧,什么蠢货啊……”   开门前的那一瞬间,阿难忽然听清门外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都不是那个人。   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外,屋里的人问是谁却不说话。   阿难心里猛然生出一股不安,下意识地往里屋退去。   她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女人惊恐地叫起来:“你是……”   声音随即变得含混压抑,像是嘴被捂住了:“唔唔唔……”   门“咚”的一声关上。   下一刻,阿难听到了“噗嗤”一声。   与屠夫杀猪时刀插进猪脖子的声音一模一样。   哗啦——   是鲜血泼洒在地上的声音。   阿难猛地一个激灵,立刻钻进了她做纸扎的房间。   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死了就行,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把目标解决就回去交差。”   另一个人说:“这么破一个小屋子,他真会住在这里?我怎么觉得搞错了……”   “没错。之前有人看到他了。”   阿难屏住呼吸缩在门后,心脏砰砰直跳,屋里刺鼻的血腥味刺激得她想吐。   他们的目标是谁?   是那个人吗?   所以,他确实是在被人追杀?   这两人转瞬之间就杀死了一个人,并且对此习以为常。   阿难后背发凉,心想那个人究竟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人说:“先把屋子里搜一遍。说不定他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一人的脚步声立刻向屋内靠近过来。   阿难一惊,下意识往后一缩,没想到碰到了旁边的一堆篾条,发出“刺啦”的声音。   “谁!”   外面的两人反应极为迅速,脚步声朝她的方向冲了过来。   阿难死死咬牙往门后缩,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喵——”   猫叫声响起,阿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咚咚咚地冲了出去。   “……原来是猫啊。”   一个人说,“吓我一跳,还以为他居然藏在家里埋伏我们。”   阿难屏住的呼吸刚刚放松了一点,却听另一个人说:“赶紧搜。”   那人的脚步声先在外间的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向她的屋子。   “……娘咧!”一声惊呼,“这么一堆鬼气森森的东西,吓我一跳。”   “什么?”   “纸人。还有纸房子……这是纸老虎?”   他嘿嘿笑了两声,“他不会沦落到做纸人为生吧?想想我都忍不住要笑死了哈哈哈,他当初想过有这么一天吗……”   “你脑子塞的是屎吗?那些纸人当然不是他做的了。这个屋子本来就不是他的。”   “他会躲在这么一个地方,本来就已经够离谱了好吧,”那人不服气地嘟哝着,“之前那么嚣张,谁能想到竟然倒霉得这么快。”   另一人冷笑一声:“就是因为他之前太张狂,得罪了太多不该得罪的人。报应罢了!”   正当两人说话时,大门外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两人立刻不说话了,就连原本的呼吸声也刻意放轻。   阿难心跳怦怦地加快。   是他回来了吗?   他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吗?   停顿片刻后,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向远处跑去。   屋里的两人一愣,低低骂了声,立刻打开门冲了出去。   几人的脚步声跑远后,阿难一刻也没有耽搁,她压抑着紧张和恐惧迅速收拾了一个小包,然后从屋子里摸出来。   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她不敢再留在屋子里,往外走的途中还差点被姑姑的尸体绊倒。   没想到刚一打开门,一只手猛地捂住她的嘴,将她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叫挡了回去。   “别怕,”一个年轻温润的男声压低声音道,“别出声,我带你走。”   阿难心头一惊。   她立刻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冯二死后来敲过她的门。   他当时说自己是县里巡捕,问她有没有见到过什么异样……可这个熟悉的气息,分明属于那个在她家里躲了好几天的人!   阿难立刻明白过来,之前他那个身份肯定是假扮的。   他来敲她的门,大概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他杀人。   但他随即发现她是个看不见的盲人,然后就顺势决定藏在她家里躲避追杀。   阿难心里猛然涌起一股后怕感。   如果不是这几天她的谨慎小心,他是不是早就已经杀她灭口了?   无数思绪在电光石火间掠过阿难的脑海,而她压抑着脸上的表情,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人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如银铃的声响。   阿难猛地一愣。   那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把东西捡了起来。   此时,旁观的舟向月耳边响起了阿难回忆里的对话声。   一个温柔的女声说:“这把梅花长命锁有一对,阿难有一把,哥哥也有一把,是娘给你们求的,会保佑你们一生平平安安。”   哦,舟向月想起来了,他见过阿难的长命锁。是在幻境里时洛平安给他的。   他记得银色的长命锁上镂空雕刻着精致的梅花,底下坠的银铃也很是特别,里面放的是红豆粒。   “阿难有一朵梅花胎记,哥哥身上也有一朵一模一样的哦,都在右肩上。”   “你哥哥可有出息了,在一个特别厉害的地方学习,是叫……哦对,是叫翠微山。他们学的和爹娘这种纸人的小把戏可不一样,厉害多了。等将来哥哥回来了,让他教我们阿难!有他在,肯定没有人敢欺负阿难!”   翠微山?   舟向月心想,原来阿难的哥哥竟然和他是同门。也不知道是哪位。   “娘专门把挂铃里面的铃珠换成了红豆,是不是听起来和一般的铃铛不一样,特别好听?”   叮铃铃。   在小女孩咯咯的笑声中,清脆空灵的铃声响起。   舟向月立刻发现这铃声十分耳熟——对了,和刚才那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发出的铃声一模一样!   他恍然大悟。   所以,那人应该是带着一个和阿难一样的长命锁。   难道他就是阿难的哥哥?!   真会这么巧吗……   就在这时,阿难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让他背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自然,但舟向月立刻意识到她在借此掩饰自己触摸他后肩的动作,因为他自己也想这么做。   阿难后肩上的确有一朵梅花胎记,是红色凸起的。   虽然她看不见,但那种胎记只要一摸就能摸出来。   舟向月和阿难的注意力此时都集中在了指尖上,装作不经意地触碰到那人的后肩。   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凉,紧绷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明明他已经与那两个来杀他的人周旋了许久,身上却像一块冷玉一样,没有什么热意。   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胎记。   舟向月心里一沉。   所以,这个人不是阿难的哥哥,却有她哥哥的长命锁。   ……而且,他还是个被人追杀的杀人犯。 第232章 因果   阿难得知这个消息后在想什么,舟向月不得而知。   但他在想,阿难的哥哥出了什么事?   他的长命锁,为什么会到那个人手上?   是他卖了?   或者被偷了?   好巧不巧的,舟向月联想到了自己在幻境里的那个身份——一个连环杀手,而且似乎从他的受害者身上收集了纪念品。   ……所以,这个人总不会是杀了阿难的哥哥,从他那里拿走了长命锁吧。   有一说一,那把长命锁是银制的,而且确实很精致,有收藏价值。   而且阿难的哥哥应该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离开了家,在外学习。   所以他的衣着和生活习惯大概和梅面陇非常不同,如果那人杀了他,很可能猜不到他就是这个寨子里的人,更不知道他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哥哥。   ……当然了,他或许杀过很多很多的人,就连阿难的哥哥是哪号人都不记得了。   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是个阴差阳错的巧合。   舟向月思考的时候,那人背着阿难在夜里奔跑。   “呼……呼……”   他的呼吸粗重,有一丝压抑的痛楚。阿难闻到了血腥味。   小姑娘趴在他背上,浑身紧绷。   夜晚的梅面陇虽然安静,但也有各种杂乱的声音——山林里窸窸窣窣的草虫声,鸟儿扑扇翅膀飞起来的声音,鸡鸭鹅叽叽嘎嘎的咕哝声,猪的哼哼声,还有时不时的一两声狗吠。   这些声音掩藏了那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踩碎枯枝碎叶的碎响和沉重的呼吸声,消解了一些夤夜逃亡的恐惧感。   她对梅面陇的地形和道路都十分熟悉,能判断出现在他们正经过寨心,很快就要从神像旁边经过。   阿难屏住呼吸,心脏跳得愈发快起来。   她一直有些害怕那个枯木天然形成的蝶翼神像。虽然她看不见,但她以前每次经过寨心,总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神像的目光在看她。   那种目光比常人的目光更加遥远冰冷,每次她感觉到都忍不住会一阵颤栗。   所以在父母去世之后,阿难自己出门一般都会避开这里。   但是现在提醒他已经来不及,而且理由也有点莫名其妙。   正在阿难忐忑时,她突然听到有东西破空而来的不祥声音,立刻道:“小心!”   那人反应极快,立刻背着她就地一翻,躲在了什么东西后面。   阿难忽然感到仿佛有一层薄纱一样的东西拂过了她的脸颊和皮肤,那种轻盈的触感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蝶翼。   轰!   木头炸裂的声音响起。   阿难突然意识到,他带她躲在了神像后面——在那一击之下,神像被打碎了一角!   神像顶端炸开了数块,噼里啪啦地掉落。无数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却没有一片落在她身上。   阿难下意识伸手一去摸身上覆盖的那层轻纱,却只感觉到它从指尖倏忽滑过,抓了个空。   就像是蝶翼曾短暂地笼罩在她身上,又在呼吸之间消失。   “他们人呢?”   追杀的其中一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惊得阿难一个激灵。   “没看到啊,明明刚才还看到人影了,”另一人说,“估计是去那边后山了!”   阿难心里奇怪,他们明明就在旁边了,怎么可能没有看到他们两人呢?   然而很快,那两人的脚步声真的往另一个方向远去了。   就像看不见他们一样。   这时,那人重新背着阿难站了起来。   这次他没有再跑,而是深一脚浅一脚,贴着树丛与房屋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山口走去。   阿难认出来,这是出寨的路。   那个人的腿好像受伤了。   她闻到了血腥味,而且他现在似乎有点一瘸一拐的。   阿难乖觉地没有说话,任由他背着自己一路走下去,直到听到那人的脚步声不再是踩在土地上的声音,而变成了踩在木板上的声音。   ——他正在过寨门旁那座悬崖上的木桥。   过了木桥就是寨门。离开了寨门就是杳无人烟的山岭……   阿难忍不住攥紧了两手的手指。   她真的要和这样一个人一起进入山岭吗?   这里可能是最后一个及时逃离他的机会。   这座木桥下就是万丈悬崖。如果他一失足……   可心里另一个声音立刻说,不行!如果让他从这里掉下去,她肯定也会掉下去,岂不是把自己也连累了?   阿难隐隐松了口气,现在不行。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前额一凉。   是一片湿润的雪花。   “下雪了,”那人对她说。   雪落的时候,周围会比平时更安静一些。草虫和鸟儿仿佛都在山林深处睡熟了。   但阿难能听见一片片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是一种簌簌的有节奏的轻响。   在一片细细密密的落雪声中,那人背着她走过了木桥。   又走了十几步,他们仿佛忽然越过了某条镜面一样隐形的分界线,周围的一切猛然陷入一片死寂。   落雪簌簌的声音,草木窸窣的声音,鸡鸭鹅的声音,猪狗的声音,全都在一瞬间消失,就像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阿难感觉不到雪花了,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湿润冰凉的水汽,那是弥漫的浓雾。   咚咚咚……   脚步声再次变成了踏在木桥上的声音。   阿难发觉不对劲——那人并没有往回走,但寨门外面哪来的木桥?   外面明明只有荒山野岭!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人开口问道:“你们寨子外面,是有两座一模一样的木桥吗?”   阿难咽了口口水,努力压抑声音里的颤抖:“没有。”   ……他们现在到底是到了哪里?   因为看不见,声音基本是她判断周边情况的唯一参考。   可现在周围的死寂夺走了她对方向的感知,她仿佛身处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未知恐怖。   她忍不住抱紧了那人的脖子。   他的脚步慢下来,变得更加谨慎,向四周张望。   此刻,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让他们的呼吸声变得格外突兀。   “这里是……”那人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辨认文字,“鬼面陇?”   他意识到阿难看不见,解释了一句:“那座牌坊上写的。”   阿难还在疑惑,舟向月则立刻反应过来——之前付一笑他们一直找不到的问苍生线索“鬼面陇”,原来在这里!   它似乎不是一个在现实中存在的寨子,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进入。   是下雪吗?   那人背着阿难又走了一段路,脚步越来越慢。   最后,他低声道:“这个寨子和梅面陇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很不对劲。”   阿难也知道不对劲。   自从刚才开始,周围再也没有传来哪怕一丝声音。   这里只要有活物存在,就难免会发出声音。哪怕只有风都行……但是,什么都没有。   最后,那人背着阿难钻进了一片树丛遮掩的小山洞里,将她放了下来。   他轻声说:“我在梅面陇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山洞,这个鬼面陇确实长得和梅面陇完全一样,就连这个山洞也一样。”   “这个山洞下雨时会漏水,但可以先对付一晚上。”   阿难默默点点头,在他身边蜷缩起来,靠在潮湿冰冷的洞壁上。   她一言不发,周围就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她能听见布料摩擦缠绕的声音,那人似乎在用衣服做什么。但她保持了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那人的呼吸有点乱,好像在忍痛。   应该是在包扎伤口。   过了一会儿,布料包扎伤口的声音停了。   那人好像看了她一眼,又开口道:“睡吧。等天亮再看看。”   阿难:“嗯。”   停顿一下后,她又轻轻说:“我叫阿难。”   那人沉默片刻:“你可以叫我阿丑……哥哥。我应该比你大六七岁吧。”   “阿丑哥哥?”阿难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那人好像轻笑了一下,“对。他们都这么叫我,因为我长得很丑。”   阿难微微皱了皱眉。   在被他放下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脸。   她只能通过摸脸来辨认别人的长相。   阿难心想,他明明长得很好看。   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但她还是低声应道:“……噢。”   两人再没有说话,寂静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难的呼吸安静得几乎不存在,神情安静,就像是一个乖乖睡觉的小女孩。   但她其实一直都很清醒。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终于听到那人发出了平稳有规律的轻微呼吸声,她乖巧安静的神色终于慢慢冷了下去。   她伸手进衣服里一个隐蔽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蛹。   梅面陇没有人知道,她是寨子里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草鬼婆最后的弟子。   她也是梅面陇的最后一位蛊师。   这只蛹里面沉睡着她养的蛊虫,那只剧毒的小虫可以从人的嘴里爬进去,然后让他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烂穿肚肠。   阿难原本就紧挨在那人身边,看起来是因为害怕黑夜和寒冷,其实只是为了这一刻。   她无声无息地直起身,缓缓向身边人凑近,神色冰冷。   他睡着了。哪怕他杀过再多人,此时在她面前也毫无防备。   阿难抬起了手。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忽然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是血。新鲜的血。   阿难的手微微一抖,伸出另一只手很轻地摸了一下。   她摸到了一手血。   她想起刚才似乎是从神像那里开始,他走路就变得一瘸一拐。   ……但是当时神像破裂,没有一丝木屑掉在她身上。   她还想起了那一瞬间如同蝶翼笼罩在她身上的轻柔触感。   阿难听着他平稳轻微的呼吸声,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将蛹放回了口袋里,重新蜷缩在他身边,把头埋进膝盖之间。   ……   阿难的这段记忆就在寂静的黑暗中结束了。   随着眼前视野泛着水波纹再次亮起,舟向月耳边响起了久违的熟悉的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3【阿难的长命锁】!” 第233章 因果   虽然魇境提示获得了境灵碎片,但舟向月随即就发现,那个境灵碎片其实就是之前洛平安给他的那把长命锁。   看来他其实在那个时间循环的幻境里就已经得到了这个境灵碎片,只是当时并没有提示。   在真正的魇境里来到阿难的房子这个特殊地点,境灵碎片才触发了阿难的记忆。   他把洛平安放出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   小鬼不太明白:“阿难姐姐的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里整体和幻境里阿难的屋子差不多,只是到处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就连挂在墙角的蜘蛛网都是脏兮兮破烂不堪的,蒙了一层灰。   看起来好像废弃很久了。   舟向月:“因为她搬家了。”   也不知道洛平安听没听明白,反正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在房子里没有更多的发现,舟向月就带着他离开房子走到了外面。   和进来时一样,梅面陇整个寨子里依然空无一人。   呜咽的风从一幢幢废旧的吊脚楼中间穿过,吹过长满了青苔的竹墙,掠过倒塌的废墟。   废墟里长出了茂密的梅树,无数花瓣落在断壁残垣上,仿佛一地落雪。   这里安静得就像是死去已久,没有一丝人声,唯有格外茂密的树丛沉默地生长在人们曾经生活的痕迹中。   舟向月牵着洛平安的手走在寨子里,一直走到了寨心。   阿难的记忆暗示了进入鬼面陇的条件,可能是要在下雪的时候从寨门穿过。   不过,鉴于他们在穿过寨门前还在神像处停留了一下,说不定和神像也有关系。   反正现在还没下雪,去了寨门估计也没用,加上舟向月自己也对梅面陇里的枯木神像挺感兴趣的,就决定先来神像这里看看。   还没走上台阶,他就远远地看到了茂密的枝叶,向上向远处隐没进浓雾之中。   枝叶底下是苍劲的树干,而树干到树根处,则生成了他之前在幻境里见过的神像——长着蝶翼的、他自己的神像。   幻境里的神像生长在一片枯萎的树根上,这里却是一棵完整的参天大树。   每一片叶子都苍翠欲滴,在风中微微颤抖的叶片上带着雾气里的露水,宛如化不开的青墨,散发出浓郁的生机。   洛平安一看到这棵大树就“咦”的一声,满眼新奇地想要凑近过去看,却被舟向月拉住了。   在这个诡异的梅面陇,所有人都像是死去已久,而原本的枯木则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   洛平安到底是小孩子,虽然不能靠近去看有点委屈,但他随即又惊喜地叫道:“下雪了!”   雪花开始飘落。   一开始是稀稀疏疏的几片莹白,随后越来越密。很快就落成了一片细细密密的雪幕。   雪幕连成片的那一刻,舟向月看到神像上蔓延出一片透明的血光。   血光向外幻化出无数根细丝,向无尽的远处拉到无限长,隐没在雪幕极高的深处,细得肉眼都不可见。   但也有一根血丝没有延伸向虚空,而是延伸向了他面前——   血丝的另一端,从后颈系在洛平安的脖子上,就像是一条细细的红绳。   但舟向月自己身上没有。   他低头问洛平安:“平安,你有看到空中的红线吗?”   洛平安抬起头,疑惑道:“什么红线?”   那就是没看到了。   这些血丝,只有他能看到。   既然现在下雪了,就要趁这个机会赶紧去过寨门,免得等会儿雪停了又去不了鬼面陇。   舟向月拉着洛平安离开,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正看到树干上那个神像遥遥望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   这个梅面陇虽然有些诡异,但没有人也没有鬼,没有发生任何危险。   舟向月带着洛平安顺利地走过悬崖边的木桥,然后来到寨门前。   寨子里没人,寨门这里原本的守门人也不知去向。   而牌坊上写的名字,则是“鬼面陇”。   看来这回打开方式对了。   舟向月向寨门那边望去,只能看见乳白的浓雾,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回头看了眼,跨过了寨门。   就像是通过了一条隐形的分界线,四周在瞬间暗下来,变成了黑夜。   人眼在周围变暗的刹那间失去了视力,等到视野恢复的时候,寨门那一边来的方向看起来也变成了黑夜。   四周依然是浓雾弥漫。   舟向月试探地又后退了一步。   再次跨过寨门的时候,他却没有再回到刚才那个梅面陇。   寨门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牌坊,无论他在周围怎么转,都依然是鬼面陇的黑夜。   看来从鬼面陇离开,也是有一定条件的。   “师父,你在做什么?”洛平安眨巴着大眼睛问他。   “没什么,”舟向月拉起他的手,“看看能不能再从门那里出去。”   洛平安疑惑道:“哪里有门?”   “就是后面头顶上这个啊,”舟向月往上指了指,“我们刚刚走过的这个。”   洛平安皱着小小的眉头打量了半天,“我想起来了,刚才我们好像是走过了一扇门……但是,门现在消失了呀。”   “消失了?”舟向月看向他,“你看不到上面这扇门?”   洛平安歪过头,一脸茫然:“看不到。上面什么也没有呀。”   舟向月:“哦……那没事了。”   他牵着洛平安,往鬼面陇的深处走去。   刚走出十几步,洛平安抽了抽鼻子,惊喜道:“好香!”   舟向月也使劲闻了闻,隐约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纸灰混合着香灰的味道,有点呛,弄得人喉咙里干干痒痒的。   不过香灰大补,怪不得小鬼会觉得香。   洛平安雀跃地往前走,浓雾中逐渐显现出路边一串参差错落的影子——是梅树。   但和梅面陇的梅树不一样,这里的梅树全都是已经枯萎的,而一根根交错枝杈上的梅花,竟然都是纸钱折成的。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之前在现实世界中付一笑被寨门处的守门人拦住时,守门人曾说过寨门是人鬼之界。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这个“人鬼之界”是什么意思,因为梅面陇里面明明有人也有鬼。   现在看来,这是不是在说寨门分隔开了梅面陇和鬼面陇?   梅面陇是活人的地界,而鬼面陇……或许只有亡灵。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就像是一个沉重硬实的球在地上弹了几下,由远及近地滚了过来。   不过,从那种不是很有弹性的质感和声音来判断,舟向月不觉得那是一个球。   果然,影影绰绰的浓雾中慢慢地显现出了那个“球”的影子——上面有黑黢黢的头发,凸起的鼻子和嘴。   一根透明的红色血丝从人头后面向上延伸,消失在雾气中。   那颗人头缓缓地滚过来,还没等它靠近,舟向月抱起洛平安就跑。   同时很有先见之明地按住了小鬼的脑袋,免得他的脑袋也落到一样的下场。   “……你……跑……什……么……”   幽幽的声音被他抛在了身后,消失在浓雾中。   正如阿难记忆里那个人所说的,鬼面陇和梅面陇的地形一模一样。   舟向月目标明确,径直向寨心神像的方向赶去。   他还没忘了自己是在抢进度,毕竟任不悔他们这时候估计早就已经反应过来,从幻境里出来了。   如果他没有赶在他们之前拿到境灵碎片和问苍生,再要抢回来恐怕就难了。   他之前已经盘算过,最有可能获得线索的地方应该还是那几个——寨心神像,以及阿难的家。   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寨门到寨心的距离不远,得益于浓雾的掩护,舟向月避过了路上许多扭曲的诡异影子,装作没听到鲜血滴落和骨头咔咔咔的声音,一路来到了寨心。   和路上时不时就能碰到的鬼影不同,这里的平地上一片死寂,周围没有半点影子。   走到梅面陇神像所在的位置时,舟向月看清了那里的样子——   没有神像,没有大树,也没有枯木。   只有一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小土包,周围是一圈沙地,沙地外面围了一圈歪歪扭扭的栏杆,栏杆上居然还挂了块破破烂烂的木牌子,上面写着:   “危险!禁止靠近!”   舟向月很是被这一幕的简陋震惊了一下。   ……不要告诉他,他的神像在这么个小土包里面吧。   洛平安跟着他走到了栏杆边上,好奇地向里面伸出手去:“这是……”   就在这时,一道鲜红的血线突然如游蛇一样从沙地里窜出,闪电般缠住洛平安的手腕,猛地将他往里面一拉!   “啊!”他惊叫一声。   沙地外的栏杆十分稀疏,根本拦不住一个小孩的身躯。   洛平安就这样被一把拉了进去,一脚踩进沙地里,随即开始下陷。   转瞬之间,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流沙就吞噬了他的一半多身体。   舟向月在小鬼被拖进栏杆时就一把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腕,然后使劲往外拽。   栏杆里的流沙源源不断地下陷,就像底下有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将小鬼往下扯。   舟向月的力气差不多刚好与往下拽的力度持平,但他踩在靠近栏杆的地上,被上面散落的沙子带得打滑,就连自己也一点点被拖向了流沙。   洛平安急得要哭:“师父!救命!”   “别怕别怕,”舟向月安慰他,“师父抓着你呢。”   还没等洛平安松口气,他接着说,“实在拽不出来,就等会儿再进去救你。不会有事的。”   洛平安睁大眼睛:“!!!”   不过这倒不是舟向月瞎哄人。   他在看到这片下陷的流沙时,终于认出来了。   这是付一笑的封印。   付一笑是主土的地易宿,这种无尽流沙正是他最厉害的封印法术。   流沙中心那个简陋的小土包,原本应该是法阵中心的镇压物。   只是可能天长日久,或者是被封印的东西力量太强大,镇压物损毁严重,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所以……   舟向月想,原来付一笑来过这里,还拼尽全力在这里封印过一个东西。   只是,他似乎已经忘了。 第234章 因果   正当舟向月拽着洛平安跟下陷的流沙搏斗时,旁边忽然冲过来几个身影,二话不说就上来帮忙。   你拔胳膊我拔腿,几个人七手八脚一起用力,总算是跟拔萝卜似的把洛平安从流沙里给拔了出来。   舟向月赶紧检查小鬼身上——脑袋还在,两只手两条腿,齐活儿了。   幸好没把哪个部分落在流沙里面。   “怎么带着孩子还这么不小心啊!”   一个年轻女声大声道,“明明这里都写了危险禁止靠近了!有些人真的是,啧!”   舟向月听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一转头就看到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散落在肩头,发梢一滴滴地往下淌着鲜红的液体。   浓密长发间,隐约露出脖颈上一道血淋淋的狰狞伤痕。   “说你呢!傻了吗?”   海藻般的长发一动,露出后面五官姣好但脸色惨白的少女,一对杏眼里眼白的部分全是鲜红的,乍一看就像是一双大眼睛里全是黑红血色。   舟向月这时候想起来了,少女的声音他确实听过,是在阿难的记忆里——   是那个半夜在阿难的背后幽幽说话的女声,她经常说的是:“我好看吗?我好看吗?我好看吗?……”   舟向月分神的工夫,洛平安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头扭了一百八十度面向少女大声反驳:“没有不小心!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少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或者是红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老娘就不该救你,让你掉进去魂飞魄散好了。”   “至于你,”她瞥向舟向月,“利用小孩子,不要脸!”   舟向月:“……”   “好了好了,”旁边一个脸上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中年女人尴尬地笑了两声。   脸上还算正常——但身上的衣服全都被血染透了。   她搓了搓手,对舟向月道:“若烟见到生人,一高兴就这样。她其实很好的。”   这么说,若烟应该是那个披头散发的泼辣少女。   舟向月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   似乎是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因为他没有头,只有一具身体,脖子上是很干净利落的一道截面,应该是被人一刀断头的。   他肩膀很宽,手臂有力,虎口有老茧,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刚才也是他一上手,从流沙里救人的局势瞬间就逆转了。   这三个一看就不是活人的人,身上都系着延伸向空中的红色血丝。   “你们是新来的吧?”满身是血的中年女人笑道,“肯定还不知道鬼面陇是什么情况。这样,叫我周嫂就行了,我带你们去转转……”   “影子!”若烟突然指着舟向月脚下惊声尖叫起来,“影子!你有影子!你是活人!”   她这一嗓子叫起来,周嫂脸色顿时一变。   就连没头的男人也一下子攥紧拳头,手臂上鼓出了道道青筋。   舟向月发觉好像大事不妙,抱起洛平安往后飞快地退了几步。   “等等!你……”   若烟瞪大眼睛在他们身上逡巡片刻,扯着嗓子尖叫起来,表情愤恨到扭曲:“阿丑!是那个阿丑!”   阿丑?   舟向月想,是阿难记忆里那个年轻人?   “什么?!他回来了?”四面八方立刻传来了叫喊声,“罪该万死的渎神之人,还敢回来?杀了他!!”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四周传来,粗略一听至少得有几十人,还有金属棍棒碰撞的声音。   而在他身边,无头男人举起了拳头,若烟也咬牙切齿地向他冲过来。   舟向月见势不好,立刻毫不犹豫地用了【静止】。   他静止了三秒钟,随后抱着洛平安迅速撤出寨心毫无遮挡的空地,钻进了旁边一条低矮逼仄的小巷。   幸好他之前在幻境里,为了躲避任不悔的突袭曾经在完全相同的地方用过【静止】,所以对逃生路线十分熟悉。   时间静止一过,围拢来寨心的鬼们立刻像无头苍蝇一样失去了方向:“人呢?!”“他人呢?”   到处都是义愤填膺的呐喊声,“找!赶紧找!”   “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老子非扒了他的皮,把他吊在楼顶上晾三天不可!”   “把他献祭给神!”   舟向月抱着洛平安躲在不远处角落的阴影里,忍不住心想那个阿丑当年到鬼面陇后到底做什么了,居然能这么人人,不对,鬼鬼喊打?   这是捅了猛鬼窝啊,也挺厉害的。   不过,他好像听到有人说阿丑是“渎神之人”。   所以,或许还和他自己有关。   舟向月一边向小巷深处走去,离开寨心的范围,一边盘算那个封印的事情。   既然有付一笑那么高规格的封印,那封印底下肯定藏着好东西。   虽然他现在是残血状态,但努努力也不是不能强行打开封印。   不过,看这个封印的程度,要是真的强行打开了,付一笑应该会受重伤。   而且他本人都来了,何必费那个工夫。   舟向月琢磨着,付一笑应该不会轻易放弃,他之前被拦在梅面陇的寨门外,但肯定没走。   所以,得想办法把他捞进来。   不仅可以做开封器,还可以帮他挡住那些鬼,很好用的。   洛平安被刚才那群情激愤的一幕吓到了,紧紧抱着舟向月的脖子,满脸惊恐:“师父,他们为什么要打我?”   舟向月腾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随口安慰道:“因为他们认错人了。”   就在这时,他的裤脚忽然被一只手拽了拽。   他一低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骨从地上冒出来,正在拽他的裤脚。   舟向月看着那只手骨,觉得有点眼熟:“你是那个……那个……”   那只手骨似乎沉思了一下,随后灵巧地做出了一个狐狸形的手势。   洛平安在他耳边说:“是摸阿乐肚子的那个……”   舟向月恍然大悟:“哦!是送报纸的手骨灵小姐!”   原来人家本体是住在这里的,看来这个鬼面陇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魇境报》由手骨灵送到各大门派,本来都是要辛苦费的,但每次到舟向月的无灵狱这里,都由毛毡小狐狸阿乐露出肚皮让手骨灵摸摸抵了债。   没想到在人人喊打的鬼面陇,还能遇到一个愿意帮他的鬼。   舟向月有些感慨。   这可真是养狐千日,用狐一时。   手骨灵见他们认出来了,就往一个方向一指。   “是让我往那边走的意思?”   舟向月往那个方向走去,果然看见手骨灵往地里一缩,下一刻又出现在那个方向的不远处,向他招手示意。   舟向月忽然感到这种带路方式有点熟悉。   似乎……有点像他在那个幻境里,点亮一盏盏灯光给他指路的不明存在。   舟向月问道:“之前在幻境里,也是你给我指路的吗?”   手骨灵一根手指扣了扣,算是点头承认了。   舟向月一鞠躬:“多谢多谢!等我回去了,一定多多交报纸费!再给您多烧些纸钱!让那小狐狸把毛洗得蓬蓬松松的每天接待!”   手骨灵似乎对他许诺的酬谢很是满意,一会儿从旁边的树上冒出来,一会儿从屋檐垂下来,手指还像小人儿跑步一样哒哒哒地向前,小指翘向前方。   舟向月居然从一只手骨上看出了雀跃,看来它平时当社畜送报纸的时候是压抑了个性的。   他跟着手骨灵顺利躲过了有鬼出没的地方,拐了几道弯后,就看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舟向月木然:“……柳长生?你怎么来了?”   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躺椅上摇晃的人影,披发里混着一根编了柳叶的小辫子,眼睛是蛇一样的血色竖瞳,不是柳长生还是谁?   到这儿之后,手骨灵悄没声地隐进了墙里。   “你又不愿意带我来,”柳长生把玩着手里的一枝纸钱梅花,一脸理所当然,“我就自己来了呗。”   舟向月:“……”   舟向月:“行,你厉害。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也不知道啊,”柳长生随手把梅花一瓣瓣地揪下来,“我就是进了梅面陇,然后刚过桥就发现我有个东西掉了,我怀疑是掉在寨门外面了,就回去找。”   “结果一出寨门,就是这里了。”   舟向月:“……”   “比起这个,”柳长生忽然邪魅一笑,“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你那个脸盲的好兄弟呢。没想到一点都没问,啧,塑料兄弟情。”   舟向月心平气和地无视了他一贯的夹枪带棒:“……付一笑?他怎么了?在哪里?”   柳长生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舟向月:“……他脸盲,不是我脸盲谢谢。柳小红,你要是跟过来是为了添乱的话,那你还是……”   柳长生的蛇瞳一下子缩紧:“舟向月,你会为这声称呼后悔的……”   舟向月把洛平安往地上一放,双手抱胸:“嗯?”   洛平安高高兴兴跑到柳长生面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叭”的一声亲了他脸颊一口:“长生哥哥!”   柳长生:“…………”   他的蛇瞳放大又缩小,最后颤抖的手指着舟向月:“你……你……”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手上忽然一动,把他刚才揪下来的纸钱花瓣一撒。   花瓣飞撒在空中,像是一小场短暂的花瓣雨。   然后,舟向月在这片花瓣雨中间看到了付一笑的身影。   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这条小巷里一样,在跟一个梅面陇寨民模样的人说话:“所以,你是说寨子里除了时不时闹鬼之外,没有别的异样?”   在他身后,舟向月还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任不悔、祝清、祝凉、楚千酩,以及司马博闻。   这么说,任不悔他们已经出去了,并且和付一笑他们汇合了?   他随即明白过来——原来,鬼面陇和梅面陇是重叠的。 第235章 因果   虽然纸钱梅花很轻,洋洋洒洒地在空中飘了好一会儿,但最后也落地了。   舟向月也顺手取了一些梅花,像柳长生一样揪下花瓣,然后往空中一洒。   付一笑几人的身影再次出现了,这次舟向月还看到了刚才的角度没看到的两个身影——唐思恩,以及一个和他长得挺像的胖胖的男人。   哦对,是唐思恩他爸,唐谦。   此时他们旁边没有梅面陇的寨民,任不悔在说话:“没必要跟他们废话,我们自己去寨心看看就行了。我在幻境里看过,那里肯定有问题。”   付一笑犹豫了一下:“行,听师叔的。”   一行人向寨心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身影便消失在舟向月的视野里。   看来他们现在是要去寨心,但此刻鬼面陇的寨心那里大概有很多义愤填膺的鬼,暂时不方便去。   舟向月看向柳长生:“解释一下?”   柳长生冷笑一声:“你那么聪明,还需要我解释?”   舟向月:“我是笨蛋,需要长生哥哥解释。”   柳长生一阵恶寒:“……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节操了。”   “你居然觉得我原来有节操?看来对我缺乏了解。”   舟向月眨巴眨巴眼睛,洛平安立刻乖觉地又拽着柳长生的胳膊摇了摇。   柳长生:“……”   他摸了摸手臂,恶声恶气道:“你肯定猜到了吧,梅面陇闹的鬼,就是鬼面陇的鬼。”   鬼面陇的鬼和梅面陇的人,本来就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但他们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互不干涉生活。   不过,当有梅花或雪飘落时,两者所在的空间会发生重叠。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重叠都是单向的——   梅面陇下雪时,可以通过寨门进入鬼面陇,但并不能反过来返回梅面陇。   鬼面陇里纸钱梅花飘落时,从鬼面陇可以看见梅面陇里的情景,但梅面陇里看不见鬼面陇。   舟向月上下打量柳长生:“可以啊长生兄,你打听到的还真不少,这里的居民真没把你当外人……哦不对,你已经死了,不会被排外。”   当时那几个来帮忙拔萝卜的鬼发现他有影子,意识到他是个活人之后,就开始态度大变。   柳长生哼了一声。   舟向月点头道:“还有呢?”   柳长生一脸不爽:“还有什么?”   “长生兄不可能只打听到这么一点事情吧,”舟向月笑眯眯道,“毕竟你那么聪明对不对。”   柳长生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得轻巧!当初是谁不让我一起来的?现在还把我当工具人,你真是一点也不脸红啊你!”   舟向月一脸怀疑:“反应这么激烈,你该不会真的只打听到这么点事情吧?啧……”   柳长生暴跳如雷:“凭什么打听到了就要跟你说!我有什么好处啊?你连命都不肯卖给我!”   舟向月安抚道:“当然卖给你了,等我死了就给你。所以这里还有什么事啊长生哥哥?”   柳长生:“……你可真会画饼啊你。”   “很久以前,大概一百多年前吧,曾经有活人进了鬼面陇,然后毁了他们的神像。”   舟向月:“付一笑?”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柳长生阴阳怪气地瞥他一眼,“你看看你的塑料兄弟情啊,邪神大人。”   舟向月无所谓地耸肩:“毁个神像算什么,一团破泥巴而已。我看这地方的人和鬼都还信仰我呢,什么渎神之人,进来都人人喊打的。”   柳长生:“这你就不懂了,这里的神像是真有灵性的。”   舟向月:“再灵能有我这个本尊灵?”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土块和灰尘簌簌地从旁边的墙面上滚落下来。   狂风大作,鬼面陇浓雾弥漫的夜空变得更加昏暗。   呼啸风声中,只听不远处许多个声音在激动地大叫:“神像!是神像!”   “是不是神快要归来了?”   纷杂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人声:“快去寨心!”   “传说是真的!神终有一日会重新降临,实现我们的愿望!”   舟向月眉毛一挑,和一脸一言难尽表情的柳长生对视一眼:“嚯,欢迎我竟然这么大阵仗吗。”   柳长生翻白眼:“你确定是欢迎你?”   此时天色越发昏暗,应该很难被人看到影子。实在不行,柳长生和洛平安这两个一点也不像活人的死鬼也可以帮他掩饰。   于是舟向月拉着他们混进群魔乱舞的鬼群里,去寨心凑热闹。   只见寨心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片鬼影,而他们聚集的中央,那片围栏围起来的流沙中心,原本的土包正像一团雪球一样缓缓融化。   每下去一点,鬼影们欢呼的声浪就高一分:“要破啦要破啦!”“神!我的神!”   整个寨心洋溢着欢呼雀跃的气氛。   舟向月远远看着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   十几分钟前他才到寨心看过,那时这片封印虽然已经剥蚀严重,但至少再撑个几年应该没问题。   可是,现在封印却在飞快地破裂崩塌。   也就是说,就在刚刚他离开寨心的片刻时间,封印被破坏了。   是谁来破坏了封印?   ……付一笑怎么样了?   ***   十分钟前,梅面陇。   付一笑几人刚刚听任不悔和司马博闻说完了那个时间循环幻境里发生的一切,有些后怕:“这个幻境的破解难度也太高了……如果一直找不到破解的方法,迟早会死在里面。”   任不悔道:“但我出来之后,只见到了这位……”   司马博闻很自觉地点头:“您叫我小吴就行!”   “……小吴,”任不悔继续说,“另外三个人都不见踪影。我自杀的时候,那两个女孩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我奇怪的是,最先发现自杀这条破解路径的那个无名氏去哪里了。”   司马博闻积极参与问答,试图混入大佬圈子:“可能他先走了?或者藏起来了?”   其实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之前合作那么愉快的青弟居然没等他就走了?天知道他当时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相信他,然后自杀的!   任不悔:“但是,我刚才尝试给他发纸飞机,发现飞不出去。”   司马博闻顿时惊讶了:“飞不出去?!”   纸飞机传信是个十分基础的法术,虽然人不能跟着纸飞机去找目标,但发出者灵力只要不比接收者低太多,一般都能送到对方手上。   以任不悔的实力,自然不可能是因为青弟实力比他强太多才收不到纸飞机的。   所以……他现在,并不在这里。   司马博闻震惊道:“他该不会已经破境了吧?不对不对,如果有人破境,魇境会提示的。所以他去哪儿了?”   任不悔道:“如果魇境里多人同时解一个谜题,第一个解出来的通常会得到额外的线索,甚至直接出现在关键地点。所以,最好能找到他。”   话虽这么说,找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这是个连纸飞机都找不到的人。   找不到人也不能停滞不前,他们还是决定先去寨心看看。   付一笑几人在寨门处就被守门人拦住了,后来又想了办法才偷偷进入了梅面陇,但他们进来后却发现寨子里一切正常,除了偶尔有闹鬼的传说之外,可以说就是最普通的一个民风淳朴的山寨。   ——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那个时间循环的幻境。   虽然没有危险,但也毫无头绪。   付一笑已经带着几个学生在这里转了大半天,硬是没有任何发现。   后来他遇到了唐谦和唐思恩,他们也是刚进来,结果就是更多人一起做无用功。   等到遇到了从幻境中离开的任不悔,他们才得知了一些线索——比如,寨心可能有一座邪神的神像。   但在付一笑他们打听的时候,没有人说过这里有神像,甚至没人提过寨心这个地方,哪怕他们隐晦地问到了也没人提起。   这可能就是进入幻境里九死一生的好处了,毕竟线索都是实打实的。   任不悔和司马博闻在幻境梅面陇里待了好几天,对寨子里的路已经比较熟悉,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了寨心。   只见这里和幻境里的场景并不一样,原本有那棵枯树的地方,现在建了一座不起眼的低矮砖房。   有点像是社庙,但没有任何牌匾。   砖房门口放了把躺椅,一个老头坐在上面懒洋洋地打盹,但一见他们就挥挥手:“这里不能进!”   付一笑:“请问老人家,这里为什么不让进?”   老头不耐烦道:“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哪这么多为什么。”   付一笑:“但……”   还没等他说完,任不悔直接一张符贴在老头脑门上,让他睡着了。   付一笑木然:“……”   任不悔:“废那个话做什么,就进去看一眼的事。”   付一笑看了一眼身后的学生们,感觉这样带坏年轻人不太好……但他还是跟进去了。   砖房里很狭小也很昏暗,要适应了一下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截断裂的枯木?   付一笑正在努力辨别这是什么东西,任不悔的脸色却变了。   这就是幻境里那个自然长出蝶翼神像的枯木,只是它不知为何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断裂到只剩下根部的一截,断口上   但是,任不悔感觉到它在缓缓地生长恢复。   仔细一看,甚至已经能隐约看见蝶翼花纹的边缘。   “就是这个东西,会长出邪神的神像,”任不悔一边说,一边抽出了刀,“趁它还没长成,赶紧毁掉。”   可他一刀下去,看似脆弱腐朽的枯木却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丝斫痕。   和幻境里他一劈就裂开的神像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剧烈震动,砖房都摇晃起来!   付一笑突然晃了晃,伸手撑在砖墙上,痛苦地弯下腰去。   楚千酩吓了一跳,伸手去扶他:“付院长!”   付一笑摆摆手,想说话却说不出,一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   几个学生吓坏了,楚千酩搀着他,祝清祝凉赶紧去看情况。   外面传来了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是神吗?”   “快去看看神像!”   “神?是神要重新降临在梅面陇了吗?”   “任宗主!”唐谦见势不好,一手搀扶付一笑,一手去拽任不悔,“不要被人发现!不能无故干扰普通人的生活!”   这是玄学界的行事原则。   任不悔眼中爬上了红血丝,不信邪地又砍了一次,可枯木依然没有任何损害。   此时,已经有人看见了砖房外睡过去的老头,叫道:“老陈!老陈你怎么了!”   有人尖叫道:“不好!有人进了神庙!……他们想毁掉我们的神树!”   这声尖叫一处,立刻呼啦啦一大群人向寨心涌来,手上还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居然还有人敢来破坏神树?!又是外乡人对不对!”   “扒了他们的皮!!”   千钧一发之际,唐谦顾不得那么多,猛地扔出一道风沙符在神庙外刮起一小片沙尘暴,然后拽着任不悔和付一笑,带着学生们逃离了犯罪现场。   “呼……呼……”   唐谦被刚才的突发情况急出了一头汗,本来身材就比较胖,现在气喘吁吁。   祝清祝凉在七手八脚地给付一笑诊脉急救,他现在神智还算清醒,但不知为何好像突然之间受了重伤。   “没事,我没事……”   付一笑强行用灵力稳住心脉,感觉脑海中如同针扎一样一片刺痛。   他挥手拒绝了身边人递来的毛巾:“谢谢小凉,我不用。”   楚千酩:“……小叔,我是小楚。”   付一笑一愣,面露尴尬:“啊……小楚。”   完了,看来他开始脸盲了。   任不悔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冲动了,也过来给付一笑贴了几张符:“刚才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付一笑皱眉慢慢道,“但是,感觉就像是反噬一样。”   灵力使用过度时会有反噬,但这种反噬一般还不至于到损伤身体的程度。   但如果有更厉害的消耗,突破了灵力防护身体的极限,就有可能会直接伤到肉.体。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付一笑愕然地转头——他不是靠在墙边吗?   背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凭空悠悠地落下来一张纸条。   任不悔一伸手抓住了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字有点丑。   “付兄,下雪时过寨门进鬼面陇。”   落款是 “你的好朋友 无名氏”。   任不悔攥拳一捶墙面:“……我早该想到的,下雪!”   付一笑也看清了纸条上的内容,眼中顿时出现惊喜之色:“是他!是那位无名氏兄弟!”   没想到他也来了!   “什么什么?”   司马博闻伸长脖子看清那两行字后,蓦然瞪大了眼睛。   ——能跟付一笑称兄道弟的“无名氏”,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这么说,他又可以见到无名氏大佬了!   司马博闻心中狂喜,同时又遗憾地想起了之前在幻境里和他一起仰慕大佬风采的小兄弟。   青弟啊青弟,你要是再不出现,等会见了无名氏大佬,老兄我可就没法向大佬引荐你了! 第236章 因果   突然凭空出现的纸条,看上去有点可疑。   不过,这个线索能跟他们在幻境里得到的信息对上,看起来很合理。   而且之前在幻境里时,任不悔和司马博闻都曾被一些看不见的存在指路,最后时刻他们还讨论过那个反复写“去死”的东西应该是在帮他们,所以按照同样的道理,这张纸条也可能是在帮他们。   更何况,付一笑认识那个写纸条的人。   ——是“人”,这一点比较耐人寻味。毕竟之前那些更像是鬼。   任不悔问付一笑:“你还能支撑吗?实在不行就先走吧。”   付一笑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现在没事了。”   刚才的反噬还没有到特别严重的程度,他还是可以继续的。   而且,他自从发现自己有记忆空白之后就一直隐隐感到不安,心里总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直觉自己一定要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丢失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虽然已经有了进入鬼面陇的提示,但现在并没有下雪,还需要等待时机。   在等待下雪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们围到了寨心小小的神庙外。   砖房神庙太小了,那么多人挤不进去,就纷纷把供奉的腌鱼、瓜果和酒放在神庙外,然后在寨心的空地上跪拜起来。   他们一个个低着头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无外乎是祈愿神保佑完成心愿之类的话。   任不悔光看着不能出去制止,脸色越发难看。   年轻的学生们也有点震撼。   祓除邪神信仰的努力已经持续了一千年,但依然有没有清扫干净的角落。越是偏僻封闭的地方,越有各种诡异信仰滋生的空间。   也是一个天然的魇境。   不过,刚才那一下震动之后,梅面陇就恢复了平静。   哪怕信徒们虔诚地拜了好久,神庙里残缺的枯木也不再有进一步的变化。   慢慢的,聚过来的人们又开始散去,一边走一边讨论着神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降临。   楚千酩和祝清窝在墙根偷听,一边偷听一边小声交流,大致听到梅面陇似乎有个传说,说是神像曾经是完整的,只是很久以前被渎神之人有心破坏,神也因此离开了梅面陇。   但是,神会重新在一个落花天降临,神木会起死回生。到那时,人们的愿望也会得到实现。   两人不太明白落花天是指什么,等了好久才找到一个看起来不太会防备外来人的小孩子,问到了落花天原来就是暴雪大风的天气——   那时候,被风吹落的梅花会混进风雪里,漫天飘落。   等到梅面陇几乎已经恢复正常之后,付一笑一行人终于等到了下雪。   雪不大,但一开始下雪,寨民们就加速回到了一幢幢吊脚楼里,好像害怕在外面待着一样。   这倒是方便了他们一行人,这样走在外面就不太担心被原住民发现。   任不悔和司马博闻经历过幻境中利刃从天而降的落花天,不免对这场雪多了点警惕。   但直到他们真的走过木桥,穿过寨门,然后发现眼前的白天突然转为黑夜之后,才发现他们居然就这么顺利地来到了鬼面陇。   当然,这和无名氏的提示脱不开关系。   黑暗中弥漫着浓雾,地上积了雪。   “嘎吱嘎吱——”   雾气深处传来了脚步声,似乎还不止一个人。   任不悔挡在最前面,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渐渐出现在浓雾深处,都在东张西望,动作出奇地一致,看起来有点滑稽。   高的那个身影浮现出来时,立刻冲他们挥了挥手:“付兄!各位好啊!”   付一笑自知肯定认不出他的脸,于是努力地辨认他的身材特征——是个瘦削的少年,四肢纤细修长,看起来和他印象里那个无名氏对得上。   更重要的是,他旁边跟着的那个孩子,付一笑认出来了——脑袋摇摇欲坠,瞳仁全黑,一看就不是活人还能乖乖地跟着活人走的小鬼傀儡,他也就见过那么一个。   脸盲只能记特征,幸好这个特征够明显。没错了,就是那位无名氏兄弟!   司马博闻跟在后头,此时认出来人是谁,立马惊喜地挥手:“青弟!你居然先到这里了!”   同一时间,付一笑也笑着打招呼:“多谢无名氏兄弟的提示啊!”   “……啊?”   司马博闻的手僵在空中,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付一笑。   付一笑浑然不觉,旁边的楚千酩则对祝凉窃窃私语:“无名氏大佬这是易容了?……可我怎么觉得不只是脸,整个人都有点不太一样呢。”   司马博闻整个脑子都木了,他凑到楚千酩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这是那个无名氏?”   楚千酩:“应该是吧?”   司马博闻:“可那位不长这样吧……”   楚千酩:“人家易容厉害吧……?关键是,他身边那个小傀儡我是见过的。能操纵那种傀儡的人应该不多吧?还能有人抢别人的傀儡自己用吗?”   司马博闻:“卧槽……”石锤了。   他无话可说,毕竟他自己也易容了。   任不悔倒是对这件事没什么反应。   本来也是,那个无名氏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小辈,和其他的无名氏不见得有多大区别,所以他之前在幻境里时其实也并不关注这到底是哪个无名氏。   但司马博闻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等到舟向月跟付一笑打完招呼,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时,司马博闻:“大佬,所以你玩儿我呢?你从来都没说过你就是那位无名氏大佬啊?!”   舟向月奇怪:“我也没说过我不是啊?再说,你也没问过我吧。”   司马博闻:“…………”   怎么会有这么强词夺理的人啊!   现在一想起自己跟他吹嘘和“那位无名氏大佬”关系多么多么铁,信誓旦旦地承诺帮他在大佬面前美言引荐,他还笑眯眯地听着,司马博闻就恨不得连夜逃离这个世界。   ……不对。   司马博闻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劲,试探道:“大佬,你认识我吗?”   舟向月:“你是……?”   司马博闻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几秒,发现他好像真的在努力找遍脑海辨认自己是谁,微微松了口气。   他呵呵笑着搓搓手:“没有没有,大佬肯定不记得我。我就是之前远远地看到过大佬你,所以仰慕大佬的风采……”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周围骤然阴冷下来。昏暗的天幕变得深浓如墨。   冰冷的风直往人骨缝里钻,空气中隐隐约约的纸灰味道忽然变得明显到呛人。   司马博闻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你们感觉到了吗……”   舟向月点点头,“时间快来不及了,我们赶紧去寨心。”   楚千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他心脏怦怦直跳,感觉到了一种沉沉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那种感觉让他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就像是走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看不见摸不着,却知道有一个无比庞大的黑影正在向自己逼近。   ……此时此刻,那个黑影,就快要破土而出。   ***   另一边,舟向月和柳长生刚刚在鬼面陇里走到阿难的家的位置。   舟向月开了个马甲——是用刚刚获得的境灵开的。   三个马甲同时活动,代价是本体舟倾又昏迷了。不过从幻境里出来后他就恢复了和另外几个身体的感应,还重新获得了之前的的记忆,发现每一个自己都还是安全的。   舟倾还是在郁归尘身边,很安全,可以放心昏迷。   洛平安还是个听不太懂人话的小孩子,比较好装傀儡。但柳长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像傀儡,舟向月自然不能让他和任不悔他们打照面。   正好他一边要抢在别人之前找到问苍生,一边又想利用付一笑打开寨心的封印,所以把自己兵分两路,刚刚好。   鬼面陇的夜雾蒙蒙的,不过每一幢房子、每一个拐弯都和梅面陇一模一样,就连舟向月离开梅面陇之前刚刚留心注意到的一处墙角剥落的墙皮都一样。   更加印证了鬼面陇和梅面陇共用同一片空间,只是里面的人和鬼平时彼此互不相见。   阿难的房门前,依然不变地亮着一盏灯。   幽幽火光从灯罩里透出来,是一片昏暗的猩红色。   很符合鬼面陇里诡异的气氛。   和刚才他去的那个梅面陇不同,这个鬼面陇很显然还是有很多居民的,哪怕那些居民都不是人。   因此,舟向月虽然从窗户往里望去时看到屋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推门而入。   他决定先敲敲门。   笃笃笃。   有鬼来开门,那就算默许他进去了。如果没有鬼开门,那更好……   敲门的时候,舟向月心底闪过一丝模糊的疑惑。   这种感觉和之前在幻境里有点像,好像似曾相识,好像他又忘记了什么。   这时,门打开了。   舟向月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是阿难。   小女孩穿着她那件蓝黑绣花的裙子,低着头没看他,很阴郁的样子。   舟向月从之前那个时间循环幻境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阿难,正想开口说话,一张嘴说出来的却是冷冰冰例行公事的语气:“县里巡捕。”   这不是他的声音。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说的话。   接下来,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纸出来,纸上好像有印章和文字,不过只晃了一下就又收起来了,也不管阿难其实头都没抬一下。   随后,他说:“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   阿难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清浅而无神的银灰色眼睛。   舟向月脱口而出:“啊,你……”   他想起来了。   他虽然无法自己移动视线,但仔细一看,就发现视野里的情景其实和刚才并不一样,比如在昏红灯光下变得不那么明显的夕照,比如门前的地面上比刚才更干净。   视野的转换是一瞬间发生的,舟向月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突然被切换了。   不过,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现在似乎进入了那个阿丑的记忆,正在经历他的视角。   现在,他刚刚敲响了阿难的门,假装县里巡捕来询问,实则是想知道她有没有目击到自己杀人行凶。   意识到这一点后,舟向月立刻发觉自己看似不经意地放在背后的一只手微微用力捏着什么细长的东西。   那东西有微冷的金属质感,还有隐约的花纹。   ……那是一把匕首。 第237章 因果   因为在阿难的记忆里已经经历过这几天,所以舟向月对阿丑的视角并没有感到意外。   就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阿丑敲了阿难的门,发现这一家只住了一个盲眼小女孩之后,就在晚上偷偷地翻窗藏在了里面。   阿难看不见,她家里又没有镜子,所以舟向月一直也没能看到他究竟长什么样。   他只能看到他一身利落的黑衣,身材修长偏瘦,手也纤长漂亮,皮肤很白,微微泛着光。   感觉这个身体应该是十八.九岁。   年纪不大也很正常,毕竟能在道上混到被人追杀的程度,这种人一般都活不长。   不过,虎口处拿匕首的地方皮肤很细腻,磨破了泛着血丝——这说明,他以前应该并不经常拿刀,或者说这种手持的利刃不是他的惯用武器。   所以他为什么现在换成用刀了?   原来的武器呢?   阿丑身上有许多伤,大多是粗糙的划伤和磨伤,看起来像是跑动的时候由锋利的草叶、树枝或是碎石造成的小伤,他也并不在意,没有去处理。   不过,腰间有一处比较深的伤口,还渗着血。   他应该是逃亡路上草草包扎起来,血从包扎的布料渗了出来。   舟向月想,这应该就是阿难闻到的血腥味的来源。   阿丑在嘴里咬块布,重新包扎了伤口,痛得浑身紧绷,身子忍不住发抖。   这几天的经历乏善可陈,舟向月之前已经被剧透过了。   阿难就像之前她自己记忆里那样做饭、做纸扎、睡觉,而阿丑出门则主要是去观察寨子里的路径,进山里采药草……以及从别人家偷东西。   不得不说,他的手法还挺不错的,没被发现过。   几天下来,舟向月对阿丑的身份越发好奇。   这个人在阿难的屋子里见到会动的纸人,夜里也遭到了鬼的骚扰。   他对此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没有半点惊讶。   这么说,阿丑应该对这些灵异神怪、玄学法术的东西有所涉猎。   但是,舟向月没有见他用过任何法术或符箓,甚至没有在他体内感受到任何灵力的气息。   为什么?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异变陡生的那个傍晚,两个追杀他的杀手埋伏在阿难的房子里,而他则立刻警觉地发现了异常,转身就逃。   两个杀手追出来后,他娴熟地将他们引到了山上,自己则飞快地折返回去找阿难。   腰间的伤口再次绽裂,血又流了出来。   但阿丑顾不上再去包扎伤口,对阿难说:“我背你。”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如银铃的声响。   阿丑一低头,捡起那个东西。   他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因此舟向月也没有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但能看出它和阿难的长命锁长得完全不同。   确实是银质镂空雕花的东西,但比长命锁小许多,还带着棱角,像是个小正方体。   只是模糊的一瞥,舟向月觉得这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在他思索的时候,阿丑背着小姑娘跑到了寨心。   此时,神像是完整的。   “小心!”阿难忽然攥紧了他的衣服。   轰!   在阿丑带着小姑娘迅速躲在神像后的同时,神像炸开了。   同一时间,他指尖迅速一抹自己身上的血,在空中勾画起来。   与此同时,舟向月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具身体里灵力流转的气息。   他心中一动——阿丑果然是会用的。   然而,刚勾出第一笔,背上猛然传来撕裂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生生撕开血肉长了出来。   舟向月只觉得眼前一花。   他似乎看到了蝴蝶的鳞翅一闪而过,月光洒落一般轻盈透亮的银白蝶翼上流淌着幽深的蓝紫色光芒,神秘而妖冶。   但只是一瞬间,蝶翼的幻象就消失了。   灵力的气息也消失了。   碎裂的木块铺天盖地掉落下来,阿丑一闪身挡住阿难,手臂护住头。   带着尖锐断茬的碎块重重砸在他的身上,又滚落到地面,腾起一片尘土。   舟向月似乎明白了——阿丑会用法术,但他似乎是中了什么毒或是有什么隐疾一样,灵力被封住,一动用法术就会生出蝶翼。   当然蝶翼也可能只是表象,他只是很难动用灵力,或者动用灵力要付出一些严重的代价。   碎块坠落的时候,阿丑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紧接着顾不得身上骨头仿佛被砸断的疼痛和火烧火燎的擦伤,抱起阿难就要往外冲。   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面前竟涌动着一片宛如水波一般的暗红光芒,视野里像是蒙了一层血。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片光芒飘荡在周围,将他、阿难和神像一同笼罩在里面。   这是……?   一个杀手问道:“他们人呢?”   阿丑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   “没看到啊,明明刚才还看到人影了,”另一人说,“估计是去那边后山了!”   阿丑紧紧盯着他们的身影,看到他们居然真的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转身去了后山,不由得愕然地打量四周。   那片血红的暗光正在慢慢消退。   或许,是因为神像……   阿丑这才发现,刚才神像的头部断裂滚落,正落在他面前。   在这片诡异的暗红光芒之中,他看见神像眉眼低垂,缓缓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的心口蓦然一跳,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随后,他仿佛不敢再回头看神像一样,再度背起阿难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逃出梅面陇的一路和阿难的记忆一致,天上下起雪来,少年和小女孩就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鬼面陇,随后很快就发现了鬼面陇的诡异。   阿丑身上的血在不断滴落,现在没了追兵,他每走一步都感觉骨头痛得像要裂开。   他最终决定,带着阿难先到山洞里休息一晚。   其实按理说他应该先处理伤口,但或许是新伤加上旧伤以及一夜逃亡的精力消耗,他几乎抵挡不了汹涌而来的困倦睡意。   他勉强支撑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确认这伤不至于让他一睡不醒之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不知睡了多久,他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还是一片漆黑。   阿难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难?”他轻声问道。   “嗯?”阿难转过头。   “你没睡吗?”   阿难摇摇头,声音低低的:“睡不着。”   阿丑沉默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姑娘。   最终,他只是说:“我睡了多久?”   阿难说:“没有很久,可能就一两个时辰吧。”   阿丑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很久了。”   身处危机四伏的逃亡路上,他很少一次睡这么久。   阿难欲言又止,似乎犹豫了好几次,才最终闷闷地低声道:“哥哥。”   阿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嗯?”   阿难低下头,把头埋进膝盖之间:“其实我有一个哥哥。”   “……呃,”阿丑扯了扯渗出血丝的嘴角,哭笑不得,“所以你不是在叫我对吧。”   阿难没接他的话茬,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哥哥很厉害,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阿丑嗤地笑了声:“那很好啊。”   “他会玄门道法,在一个很厉害的门派学习。”   阿丑挑起眉:“什么门派?”   “翠微山。”   少年眼中掠过一丝轻蔑的冷笑,声音里却掩饰得很好:“哦。”   “哥哥,你知道翠微山吗?”   “知道。”   “所以,真的很厉害吗?”   少年撇撇嘴,“还行吧。”   实力还是有的,只不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点多。   “……哦。”   阿难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每年都会给家里写信。爹娘不识字,每次他写回来的信都得找帮忙拿信的邻居黄伯读给他们听,但他们还是每次收到信都很高兴。”   “但是爹娘想哥哥了,让他回来,他却总说忙,不愿意回。”   阿丑开始觉得小女孩啰啰嗦嗦的有点烦了,打个哈欠敷衍道:“哦。”   “我小时候本来是看得见的,”阿难轻声说,“但我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就看不见了。”   阿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她那双美丽但无神的眼睛,随后沉默地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难语气平静道:“那时候我娘就给哥哥写信,让他一定要回来帮我看看。他学了那么多本事,肯定有办法治好我的眼睛吧?”   片刻沉默。   “……然后呢?”   “可是哥哥还是不愿意回来。”   阿难好像无声地叹了口气,“而且,从那之后,他连信也不回了。我娘当时着急地一连写了好多封信,每天都去问黄伯有没有回信。每次都没有。”   “后来,就连黄伯都受不了我娘,直接搬走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再后来我爹出事走了,我娘也病倒了。她走之前把我叫到跟前,却很久都说不出话,只是哭。”   “后来,她说让我去找哥哥。但刚说完,她又哭了,说不要找那个不孝子了。”   阿难喃喃道:“……那时候,我终于明白我这辈子都没法再看见了。”   “而我哥哥,也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少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鬓发:“别为了那种人伤心。他再厉害又怎么样?吹的吧。而且这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装的人模狗样,实际上连禽兽都不如!”   没想到阿难却重重地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才没有!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阿丑:“……”   他微微翻了个白眼。   所以你讲这个故事,不是想听别人帮你骂你哥吗?   他很不耐烦哄小孩,但这么个小丫头在旁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又让人不由得觉得好像是自己欺负她了一样。   他只得放软了声音道:“好了好了,我不能说,不能说。你也别哭了,已经很晚了,你一个小孩子该睡觉了,不然会长不高的。”   阿难抽噎道:“我不困,睡不着!”   阿丑安慰地轻拍她的背:“不困啊?那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阿难:“……”   少年浑然未觉气氛不对劲,想了想开口道:“从前有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赶路,晚上睡在一个山洞里。睡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惊醒了。”   “他听见山洞的洞口传来了幽幽的笑声,笑声不知为什么听起来鬼气森森的,让人心底窜起一股凉气。”   “他觉得害怕,忍不住一直盯着洞口,同时四肢并用地往洞里退去。”   “可是,他刚退了几步,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膀……”   阿丑突然住了嘴。   因为此时,山洞的洞口忽然传来了幽幽的笑声。   “咯咯咯……” 第238章 因果(3合1)   阿难一听到那幽幽的笑声,就忍不住往阿丑身边凑了凑。   夜半三更,荒山野岭的山洞里,听到这种笑声很难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传来笑声的洞口。   山洞里一片漆黑,洞口隐约透进来一点夜空暗淡的光。   随后,他看见了一个黑影的轮廓。   细瘦的女人的身影,过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洞口一晃而过。   “咯咯咯……”   笑声出现了空洞的回音,在山洞里盘旋。   ……她进来了。   洞里一片昏暗,看不清是不是有东西正在靠近。   阿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结果手上摸到了一个东西。   好像是圆的,长了毛,有点扎手。另一边还有凹陷的眼眶和凸起的鼻子……   ……这是一个人头。   幽幽的声音从她手下传来:“你……摸……什……么……”   同一时间,阿丑感觉到一股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长发从他眼前垂下,仿佛有人倒吊在洞顶看他:“咯咯咯……”   阿难一哆嗦把那人头扔了出去,差点尖叫出声。   砰砰砰!   人头在洞里弹来弹去,弄得声音也变了调:“摸……什……么……砰!什……么……”   而阿丑也猛然挥刀向上刺去,“噗嗤”一声好像扎进了一团腐烂的肉里。   “啊啊啊啊啊!”洞顶的女子尖叫起来,阿丑看到垂落的长发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大张的嘴裂开到了耳根:“我的脖子我的脖子!”   滴答滴答。   一连串黏腻的液体沿着刀柄滚落。   他眉眼嫌恶地皱起来,刚要下意识地松手,那女子的尖叫戛然而止。   她裂开到耳根的嘴无缝切换到笑容:“我的脖子本来就烂了。哈哈哈想不到吧?”   阿丑:“……”   年轻女子笑着笑着,忽然瞪大眼睛:“哎!长了!长了长了长了!”   她惊喜地叫起来,“我的香火长了!头叔,他们还真是活人啊?”   还在地上缓缓打转的人头道:“我……就……说……是……吧……”   “哎呦!”   倒吊的女人身影一动,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脖子“咔嚓”一声好像扭断了。   “哎呦哎呦哎呦好痛……”   她还在哎呦的时候,阿丑抱起阿难就往外跑。   嗖的一声,女人原地消失。   随后立刻从洞口倒吊下来,猛然拦在两人面前:“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脖子上还插着阿丑的那把匕首。   “哎呦!”   她身影一动,又是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脖子又“咔嚓”一声。   女鬼:“哎呦哎呦好痛……原来我死了不痛啊那没事了,哈哈哈!”   阿丑和阿难:“……”   后面那个人头慢吞吞地滚过来:“只……是……想……吓……”   年轻女鬼飞速接嘴:“只是想吓吓你们而已啦!别怕别怕!毕竟吓活人赚香火呢!”   人头:“……吓……你……们……”   女鬼扶额:“好了头叔,你歇歇吧,我来讲!”   人头:“好……”   女鬼:“欢迎来到鬼面陇!我是若烟!这位是头叔!”   人头:“……的……”   人头:“你……”   女鬼若烟看向阿难:“小朋友你记得我吗?我之前去吓过你的!”   人头:“……好……”   阿难:“……记得。”   其实她一开始就认出这个女鬼的声音了,就是那个前几天经常半夜在她背后问“我好看吗我好看吗”的声音。   若烟潇洒地一撩头发:“得罪得罪!其实是这样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吓你,主要是吓你比较方便……”   阿难:“……”   若烟:“……而且吓人会赚香火!”   若烟噼里啪啦一通解释,阿丑和阿难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鬼面陇和梅面陇互为阴阳两面,鬼面陇是阴面,梅面陇是阳面。   鬼面陇里生活的都是鬼。   这些鬼和正常的鬼不同,他们因为自己的执念困在了世间,无法往生。   但他们又并非厉鬼,没有真的害过人,所以那些驱邪捉鬼的玄门中人也未曾处理过他们。   他们之所以会生活在鬼面陇,是因为鬼面陇与梅面陇的人间相通。   在这里,只要他们通过纸钱梅花制造的短暂重叠接触梅面陇的人间,并且成功吓到那里的活人,就能获得香火。吓得越厉害,得到的香火越多。   这些因执念而迷失的鬼大多都没有人给他们烧来香火,如果吓人就能赚香火,他们就不必发愁了。   “当然,你们是活人,也不吃香火对吧,”若烟羡慕地叹气,“真好啊!你们还是要回人间去的。”   阿丑忽然开口:“既然吓活人能赚香火,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若烟愣住:“啊?”   阿丑:“你告诉我们了,不就没法再吓到我们赚香火了么。”   若烟翻白眼:“你以为你一个人能贡献多少香火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而且你们离开鬼面陇,就会忘记在这里的事。再说了……”   “啊!”她猛然凑到阿丑面前,血红眼白部分对着他,眼角涌出血泪。   阿丑下意识往后一仰。   若烟一撩头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不还是被吓到了?”   阿丑:“……”   人头在旁边看不过去了:“来……者……”   若烟:“就是啊。看你年纪不大,还带着这么个小妹妹,多不容易。”   人头:“……是……客……”   若烟:“别看我们长得恐怖,我们可是你很难见到的好鬼!之前偶尔也有迷路的人误入鬼面陇的,我们吓吓他们就把他们送回去了。走吧?”   阿丑:“去哪里?”   若烟:“教你们怎么回去啊!你们是活人,总不会真想跟我们这些死人待在这里吧。”   舟向月心想,同样是发现来的人是活人,这位若烟姑娘之前对待阿丑和阿难的态度,跟之后对待他和洛平安的态度比起来可真是天壤之别……而鬼面陇其他鬼听说“阿丑”回来了之后,也是群情激愤地赶过去,像是要杀他泄愤。   可见阿丑大概是在这里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的阿难忽然说:“我不想回去。”   若烟“啧”了一声:“以前咱也遇到过不想回去的,但最后都还是回去了。别的不说,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而且这里阴气太重,活人待久了不好。”   阿难执拗道:“我带了吃的。”   若烟摆摆手:“好了好了随便你,反正也要等到鬼面陇下雪才能回去,现在你想回去还回不去呢。小孩子嘛,说不定过两天就改变主意了。”   她又看向阿丑:“你妹妹不想回去,你总得劝劝她吧?”   阿丑欲言又止,或许是想说她不是他妹妹,但最后还是没说。   不过舟向月想,至少现在他肯定也不想回去。   人间还有人在追杀他,在鬼面陇躲一段时间应该正中他下怀。   若烟以为他是默许了,满意地拍拍手:“好了,来都来了,反正你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总得先在寨子里找个歇脚的地方。”   阿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舟向月心想他还挺谨慎的。   鬼在有阳气的活人面前总要让三分,若要害人,大多都要活人答应他们什么。   虽然这两个鬼身上确实没感觉到恶意,而且这里并非阳间,阳间的规则未必还管用,但他依然没有轻易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若烟抱着那颗头,带着他们走下山进了寨子里。   这一次,舟向月注意到若烟手腕上套着一只雕花的银手镯,和在时间循环幻境里没人选的那件拦门礼一模一样——   所以说,他们在幻境里所代表的那个身份,或许都是真实存在的?   此时的鬼面陇依旧是夜晚,但浓雾散去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雾气中隐约传来了热热闹闹的人声。   鬼面陇的吊脚楼下摆了好些摊子,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年老酒!价不高!”   “看看俺家的纸房子呀,睡觉钻进去,金碧辉煌的!”   “新衣服新衣服!今年新流行的样式!刚烧来的!”   阿丑远远地看去,发现摆摊的人有一些也和若烟一样身上带着伤痕和血迹,一看就是横死的鬼。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们,东西也不卖了,惊喜地凑过来:“哎呀,新来的?”   “好漂亮的孩子!”   若烟身处众人焦点,很是神气地指给他们看:“你们看,他们有影子!是活人呢!”   “哇!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呼啦啦一群鬼都涌了过来,新奇地打量他们。   “真是活人!我都没见过活人来呢。”   “那是你来太晚啦!我记得很早以前有活人来过,不过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就逃回去了,哪有这俩孩子好,又乖又漂亮。”   若烟又说:“还有,这小姑娘会做纸扎!说不定咱们有人收到的那些漂亮房子啊小狗啊元宝啊,都是她做的!”   “哇!这么厉害!!”   阿难紧紧攥着阿丑的手,虽然一言不发,但小小的手心里汗涔涔的的,很紧张。   她在人间从来都是被人嫌弃忽视,还是第一次在人群中这么受欢迎。   阿丑牵着她,自己也走得有点别扭,总感觉这好像杂耍艺人带着猴儿游街。   好不容易从叽叽喳喳的好奇的鬼中间穿过,若烟问他们:“你们是想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还是另外挑一间?这里的房子都和梅面陇的一样,只要还没鬼住,你们都可以随便住!”   阿丑问阿难:“你觉得呢?”   阿难小声道:“……还是原来的吧。”   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鬼面陇住下了,还是住在阿难原来的房子里。   鬼面陇里没有活人能吃的东西,阿难带的吃的也不多。   不过问题不大,鬼面陇第一次下雪的时候,阿丑就悄悄潜回了梅面陇,然后偷了点吃的带回来。   现在正是冬天,这里又是个雪窝子,鬼面陇和梅面陇都经常下雪。   这附近的几幢房子都不是吊脚楼,相比起那些精致高大的竹楼来说颇为寒酸,所以也冷冷清清,没什么鬼住。   不过旁边的房子里居然是有邻居的,别人称呼她周嫂。   周嫂是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就算是换了干净的衣服也很快就被血染红,脸上也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哪怕是在全是死人的鬼面陇里,她的样子都显得有些可怕。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独自住在那间房子里,也很少去找别人凑热闹。   但在发现阿丑和阿难似乎都并不害怕她之后,她就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热情。   一开始是来问他们要不要香火,得知他们都是活人不吃香火之后,又很是热心地给他们拿来了许多被褥床单,说鬼面陇阴冷,两个孩子可不能冻坏了。   阿丑本来还很谨慎地不想用她拿来的被子,但在第一晚被冻醒之后实在忍不住用了,慢慢的也就接受了。   周嫂唯一的问题是有点唠叨,时不时念叨他们穿得太少了得加衣服,念叨得俩人耳朵起茧子。   “哎,我也有一儿一女呢,”周嫂说,“和你们一样漂亮。”   “我那时候得出去做工养活他们,又没法带上他们。每次我出门的时候,就给他们讲故事说,你们看,现在梅花还没有开,等梅花开遍,纷纷落下的时候,娘就回家了。”   “我回去的那天好冷啊……下了雪。可我舍不得买头牛,就自己一个人翻山。”   “可是,我在途中遇到了老虎……被老虎咬死啦。”   “我那时候真害怕啊,我看那只老虎应该也是做娘的,肚子上坠着奶.头,有两只小老虎跟着它。我就跟它哭,说我也有两个孩子啊,你能不能放过我?”   “可它还是没放过我。我记得它好瘦啊,身上都能看见突出的排骨。它咬死了我,大概都给小老虎吃了吧。它怎么就不想想我也是个娘,我也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啊……我多么想等梅花都落下的时候,自己就回到家了啊……”   周嫂说着说着,会抹一把眼睛。   可是没有眼泪,只有血。   她一个人住在鬼面陇,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们,似乎把阿丑和阿难当成了她的孩子来照顾。   她知道两人还得吃人间的食物,而阿丑要偷溜回梅面陇去取食物都得等鬼面陇下雪的时候,于是天天帮他们看着天气,每次一有要下雪的征兆,就赶紧跑来告诉他们。   后来她又知道了阿丑回梅面陇其实也是偷人家的吃的,又开始十分自责地絮絮叨叨:“哎呀哎呀,要是我也能从梅面陇把东西拿过来就好了。造孽啊!”   可她的确没法仅仅通过纸钱梅花飘落所制造出来的重叠空间里从梅面陇拿东西到鬼面陇,于是只好在每次阿丑离开时担惊受怕,怕他被人家抓住打一顿。   其实每次阿难也捏了把汗,毕竟她还记得追杀阿丑的那两个人很是可怕,生怕他们又回到梅面陇,抓到阿丑。   “……哥哥,要不我们回去吧?”她捧着阿丑偷回来的腌肉和南瓜,一边吃一边说,“不回梅面陇,那里太危险了。我们到别处去。”   阿丑嗤笑一声:“我要是回去,干嘛要带着你一个拖油瓶?再说了,出去住哪儿?”   阿难眨眨眼,“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力很好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偷东西!我装可怜也很在行的,我去要饭,别人肯定会给我钱。”   阿丑脸色骤然一冷:“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什么偷东西要饭?别跟我一样!你怎么不向你哥学学。”   他说完立刻觉得不对,赶紧改口,“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你不是会做纸扎吗?那也挺好。总得有自己的看家本事才行。”   “靠自己偷东西也是看家本事呀!”阿难说。   阿丑气冲冲地敲她的脑袋:“不许学!……你怎么把肉都挑出来了?”   阿难撇嘴:“我不喜欢吃。哥你吃。”   她想把剩下的肉扔到阿丑碗里。   “不许挑食!”阿丑训斥道,“菜可以少吃点,肉一定要多吃!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一定要多吃肉,多锻炼,才能长高、长得结实强壮,不被别人欺负。上次那个喝醉酒的胖子进了你家里,要是我不在,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阿难仰起头笑眯眯道:“可是哥哥你不是在嘛!你会保护我的,我才不怕。”   阿丑一筷子把她偷偷挑出来的肉又扔回去:“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呢?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被人杀了。”   “才不会!”   “怎么不会?只要在人间,他们就可能会找到我。我的仇家可多了,各个都想我死。”   “……那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住着也挺好的。”   阿难闷闷道,“唉,就是这里的梅花都是纸做的,我好久没有闻到真的梅花的香气了……哥哥,之前是不是你在我的窗子底下种了一棵梅花树呀?”   阿丑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只是插了一根破树枝而已。和树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阿难憧憬道:“但是如果能活的话,就能长成树了呀。也不知道活了没有……唉,不知道鬼面陇能不能种树呢。小时候娘给我讲故事,说有个古代的闺阁小姐,窗前有棵开花的树,到了夏天开了满树的花,一开窗就满面花香。小姐坐在窗前看满树的花,树上的妖精看到她了,就喜欢上了她……”   阿丑嗤之以鼻:“还古代闺阁小姐呢,又是那种俗套的爱情故事。你才几岁的小不点,就琢磨这些?”   阿难气愤道:“我十二岁了!不小了!”   “是是是,小丫头片子,就是因为你不吃肉,所以长这么矮,看起来连十岁都没有。”   “你真讨厌!”   阿难气得推了阿丑一下,蹬蹬蹬跑了。   阿丑看着她气跑的身影发笑,但三两下扒拉完饭之后,还真去窗前看了看底下的土,还找周嫂拿了把铲子把土挖松,看起来好像真准备试试种一棵花树。   舟向月觉得,这两人现在相处得越来越像相依为命的兄妹了。   过了一会儿,阿难从窗户探出头来:“哥哥,能种树吗?”   阿丑毫不犹豫:“不能。”   阿难:“那你为什么要松土?”   阿丑:“我无聊松着玩不行?”   阿难:“你才不会这么无聊。”   阿丑冷哼一声,继续松土。   阿难趴在窗户上,听着他一铲一铲挖起土来的声音,忽然笑起来:“哥哥,你知道翠微山,肯定会他们那些法术的吧?听说人家都能飞上房顶呢!你能不能带我飞上房顶看星星呀?”   舟向月一听就觉得要坏事。   小姑娘不懂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他是阿丑,这是最难堪的伤疤被人揭开了。   果然,阿丑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铲子一扔,“咣”一声砸门而去,把阿难吓了一跳:“哥哥!”   阿丑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黑着脸搬来一架竹梯子,叮叮咣咣地钉牢在墙上,背着阿难爬上了屋顶。   阿丑不解释,阿难也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哪里惹到了他,但她隐约感觉到那整个话题最好都不要碰。   阿难犹豫片刻,问道:“哥哥,天上有星星吗?”   阿丑:“……有。”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弥漫的浓雾。   鬼面陇只有黑夜没有白天,黑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阿难道:“有几颗星星呀?”   阿丑:“我哪里能数得清。”   阿难:“原来这里也有好多好多星星啊,真好。”   阿丑沉默良久:“嗯,有星星,还有流星。流星,就是长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的星星,很漂亮。”   阿难感叹道:“好漂亮。其实我小时候也看见过流星的,只是太久太久没见过,快忘记了。”   阿丑转过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被房顶的风吹乱的额发。   ……   在鬼面陇的这段日子,舟向月除了在若烟手腕上看到那只雕花银手镯之外,还看到了幻境里任不悔选的那个拨浪鼓。   拨浪鼓属于阿丑和阿难的另一个邻居,张伯。   也是之前舟向月和洛平安进鬼面陇时,帮忙把洛平安从流沙里拽出来的无头男人。   在阿丑的记忆里,他已经是没头的状态了。   因为没有头,所以沉默寡言……不,是一言不发。   不过,他虽然不说话,但能听别人说话,也很愿意帮别人做些搬桌子等等的体力活。   阿丑又一次从梅面陇返回鬼面陇的时候,从那里带来了几枝梅花,就是张伯帮他一起种在阿难窗前的。   若烟似乎对鬼面陇里的每一个居民了如指掌,她说张伯生前是个镖师,身手体力相当厉害,也做过不少大单子。   但他的执念是,他的孩子被拐子带走了。   那个拨浪鼓,就是他孩子被拐走时丢在原地的玩具。   张伯的妻子早亡,他自己耗费了半生力气去寻找孩子,可到头发花白也没能找到孩子,却遇到歹徒,被一刀割了头。   “其实,你们刚来的时候看到的头叔应该就是张伯的头……”若烟吞吞吐吐道,“我仔细看过,伤口是对得上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一直不想回到身上,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   若烟叹口气:“我猜,是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头找到身体之后,就会放弃找回孩子的执念去往生。”   生活在鬼面陇的鬼,都是被执念困在阴阳两界之间的人。   舟向月发现,任不悔在幻境里的身份,好像和张伯的实际身份是吻合的。   幻境里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困住他们而凭空捏造的。   ……所以,他当时的那个连环杀手身份,应该也对应这个被人追杀的阿丑了?   几天后,阿丑种下的梅花枝大部分都枯死了,只有一枝歪歪扭扭的似乎顽强地活了下来。   阿难每天都忍不住去看看摸摸,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枝的时候,却不敢再去摸了。   “是不是我摸太多次,把它们都摸死了?”她惴惴不安地问阿丑。   阿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里鬼气森森的,又没有阳光,又是冬天冷得要命,能养活才是有鬼。”   阿难扁扁嘴,看起来有点想哭。   阿丑:“……没事,大不了都养死了我再给你种。”   这回阿难真要哭了。   没想到又过了几天,那枝歪歪扭扭的独苗苗居然还活着。   又过了几天,依然活着。还长高了。   在阿丑带着阿难小心翼翼地翻了一次土,确认这枝梅花底下居然真的生了根之后,阿难开始欢呼雀跃地跟它比身高。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舟向月就看到了第三个在幻境中出现过的东西——蛊师莫黛的犀角梳,当时李婳声选择的拦门礼。   起因是阿难跑来跟阿丑说,她见到了她的师父,但她师父好像不认识她了。   阿难的师父是梅面陇的最后一位蛊师,也被别人叫做“草鬼婆”。   舟向月对这位蛊师莫黛还挺感兴趣的,毕竟幻境里她的身份线上还出现了小女孩时期的血明王钩吻。   可惜阿丑并不知道这件事,对莫黛本人也并没有多大兴趣。   他只是找若烟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这些鬼其实大都已经忘记了生前的事——除了困住自己的那个执念,其他的所有记忆都会随着他们在人间滞留而慢慢消散。   而且,最好不要跟他们提起生前的事。   这是每一个死者在往生前都会经历的事,只是因为他们流连于世间不愿离去,这个过程被拉得无限长。   就像是一场注定到来的死亡变成了永无尽头的凌迟。   阿丑问若烟:“所以,莫黛的执念是什么?”   若烟说:“好像是曾经有一个她视若己出的徒弟,是从一个很厉害的什么势力逃出来的,结果又被抓回去了。她之后独自去找过那个孩子,但却没有把她带回来,还瘸了一条腿。”   鉴于莫黛生前曾经是阿难的师父,阿丑还是决定带着阿难登门拜访一下。   就算她不记得自己的最后一个小徒弟了,也还是可以当鬼面陇的邻居混个脸熟。   莫黛也住在自己在阳间的那幢房子里,夹在两栋吊脚楼中间狭窄的夹道里。   门边的窗户前有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窗户上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画,画的是一半花一半蝴蝶的黑白曼陀罗纹。   阿丑看到那张画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下了。   阿难拉着他的手被绊了一下,回过头:“怎么了,哥哥?”   阿丑沉默片刻:“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阿难:“啊……好。”   可是阿丑把阿难送回家之后,又独自折返回来,敲响了莫黛的门。   “请进。”   里面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阿丑走进门的时候,莫黛穿着一身蝴蝶银饰的黑衣背对他坐在窗边,正在用犀角梳慢慢地梳发。   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一直垂到地面。   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舟向月惊讶地看到了幻境里灵巫大人的那顶帽子。   由许多竹片与羽毛相连而成,每片竹片上都画着一个不同的表情,有笑容、有哭泣、有怒容,一双双瞳仁幽幽地向他们看来。   因为实在是太有特点了,所以过目难忘,一眼就认出来。   ——这说明什么?   莫黛就是那个灵巫大人?   阿丑一开口就问道:“您认识钩吻吗?”   莫黛梳发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头来。   莫黛黑发披散在地,五官平淡素雅如一幅浅淡的水墨画,但漆黑的瞳仁却极大,几乎充满了那双细长的眼眶。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丑看了片刻,轻声道:“原来是你。”   阿丑看着她:“您见过我?”   莫黛道:“她跟我提起过你。很好认。”   阿丑沉默了。   他专程支开阿难,独自来找莫黛,可见了面却好像又没什么话可说。   反而是莫黛先开了口:“有很多事情,我是死去以后才明白的。比如说,命。”   她问阿丑:“你信鬼神吗?”   阿丑垂下眼,浓密睫毛遮掩住眼中掠过的轻蔑与冷漠,但语气如常:“不信。”   莫黛笑了笑:“我曾经也不信。”   她看向窗外,有些出神:“我很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一个故事,告诉我要信神灵,要相信因果报应。”   “他们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一颗流星,会划出一条长长的轨迹,直到最后熄灭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但当你走到生命尽头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会发现神灵正在那里等你。”   “因为神灵从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你的完整轨迹。”   阿丑不置可否。   莫黛轻声道:“我想你可能已经发现了,鬼面陇这里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缺香火。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有家人后代给他们烧纸。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阿丑冷淡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莫黛没有在意他的抵触,“我们留在这里,是因为在我们困于人间无法离去时,都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这里有一尊很灵的神像。”   “这尊神像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有一个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在流传的传说。”   “传说只要供奉给神的香火足够多,神终有一日会重新降临。”   “到那个时候,会有一个落花客带着能唤醒神的信物,来到这里。”   “而神苏醒的那一刻……他会实现信徒的愿望。”   “在这里供奉他的人,能够扭转自己的执念里那个最深的遗憾,重返人间。”   莫黛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我们供奉了很多很多的香火,可那个落花客始终没有来。我几乎要以为他不会来了……”   阿丑轻嗤一声:“这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是啊,”莫黛微笑起来,“但他一定会来到这里。”   “因为神让他来到这里。”   ……   从莫黛的家里离开后,阿丑独自来到了寨心。   他是刚刚听到莫黛的话才蓦然惊觉,自己来到鬼面陇之后从未留意过寨心的那尊神像。   原本按理说,梅面陇的寨心有一尊神像,那鬼面陇的寨心也会有一尊神像。   而且,从阿难的家到寨门最短的那条路上,就会经过寨心。   但他往返这条路多次,竟然每次都阴差阳错地错开了这个地方,也从未想过这件事。   就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巧合。   这一次,他终于站在寨心,看清了面前的这尊神像。   梅面陇的神像是枯木天然生成的,但就像鬼面陇的梅花都是纸钱一样,这一尊神像也是纸做的,制作工艺堪称巧夺天工。   散落的黑发之下是一袭猩红长袍,神像一手拿着一把卷起的骨简,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握着一支笔。   墨绿如玉的修长笔杆捏在纤细苍白的指间,好像要书写什么东西。   莫黛告诉他,这是无邪君的“司命”法相。   阿丑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神像的脸,看到神像微笑着垂眼看他,弯弯眉眼中充满了温柔与怜悯,眼尾缀着一颗浅淡的泪。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胸前最隐蔽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支细长的、墨绿色的笔。   和神像手上所拿的笔一模一样。   舟向月看到这支笔时,终于确认了他此前心里隐隐的猜想。   这支笔就是他的灵犀法器问苍生。   ——这个人身上带着问苍生,认识钩吻,带着伤被人追杀,不敢轻易动用灵力,一用背上就生出蝶翼……   他就是不知愁。   一百多年前,不知愁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后,一夜间销声匿迹,但依然躲不过众多仇家的追杀。   对于体内有蝶生蛊的他来说,惊梦引是致命之毒。虽然沈妄生用血肉培育的惊梦引无法直接杀死他,但也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所以,他中毒后应该是紧急封印了自己体内残存的灵力,然后在重重追杀下负伤逃亡,一路逃到了梅面陇。   在封印灵力的状态下,他一旦动用灵力,就会引发惊梦引在体内进一步蔓延。等到灵力濒临耗尽的时候,背上就会出现蝶翼。   舟向月想,这也意味着……此时,距离他生命的尽头,已经很近了。   在不知愁拿起问苍生的那一刻,他视野中忽然出现了无数条透明泛光的细细血线。   所有的血线都从面前这尊纸神像手中的笔尖蔓延开来,向无尽的远处延伸进不可见的虚空之中,像是细细密密的血管。   但也有一根并未伸向远方。   那根血线从笔尖延伸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度,就系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   不知愁从寨心返回家里的时候,莫名有些心神不定。   原本这一切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住在鬼面陇的亡魂,也无意供奉无邪君,更没有什么想让他替自己实现的愿望。   但莫黛的那番话和在神像前拿起问苍生后看到的景象,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心想,确实不应该一直在鬼面陇待着。   虽然这里没有人找得到他,适合他静养,但两个活人总不能一直生活在鬼住的地方。   他在外面耽搁了太久,回到家里的时候,阿难抱着周嫂给她缝的一只布娃娃安静地睡着了。地上乱糟糟地扔了一堆各种纸扎玩具,看来是鬼面陇里的那些小鬼们又来找阿难玩了。   小姑娘睡得很安详,嘴角微微勾起,好像做了什么好梦。   不知愁看到她安静的睡颜和满地的玩具,心头萦绕的不安忽然散成一片宁静,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他耐着性子去捡扔了一地的玩具。   小孩贪玩,死了变成小鬼也贪玩。   别的小鬼还得等大人给他们烧来纸扎的玩具,但鬼面陇的小鬼们则享福了,想要什么直接找阿难做。   捡着捡着,他忽然发现阿难那只布娃娃的背上开了道口子,里面有银白色的金属光泽一闪。   他走过去,伸手往外一掏,掏出来一只银色镂空的长命锁。   长命锁上雕刻着福字和梅花,三只小铃铛里滚着红豆粒。   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伸手到腰间拔出了那把自从失去灵力后从不离身的匕首,刀尖对准了沉睡的阿难的咽喉。   可握刀的手随即开始颤抖。   颤抖从手一直延伸到全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   就在这时,小姑娘长长的睫毛颤抖两下,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透亮而无神的眸子毫无焦距地望向空中,但她看不见就在她脖子上咫尺之处的锋利刀尖。   不知愁握刀的手悬在原处没有动。   只要阿难一起身,她的脖子就会被刀尖捅穿,鲜血喷涌。   小姑娘微微皱眉,有些迷茫地眨眨眼,随后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哥哥。”   “外面下雪了。” 第239章 因果(3合1)   “你之前跟我说,下雪的时候梅花可能就开了,”阿难坐起来,雀跃道,“所以开花了吗?”   在她起身的时候,不知愁迅速收起匕首,像无事发生一样:“……我去看看。”   他走到窗前,发现鬼面陇真的下雪了。   鬼面陇的雪轻而无声,宛如漫天细碎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   窗前那株顽强地活下来的梅花枝已经长得和阿难差不多高,可以算得上一棵小树了。   只见参差交错的细长枝杈上,竟然真的鼓出了几个小小的浅绿色花苞。   一个小小的身体突然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他:“哥哥!开花了吗?”   不知愁被阿难撞得晃了晃,抓住窗户稳定身体:“快了,已经有花骨朵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里剩的吃的也不多了。   “我去梅面陇一趟,再带点吃的回来。”   他把八爪鱼一样扒着他的腰的阿难扒拉下来,随口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梅花就开了。”   他穿好衣服出了门,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咔哒”一声,窗户从里面打开了。   阿难趴在窗户上:“哥你这次走都没摸我的头!”   不知愁:“……等我回来再摸头,吹了风手凉。”   “噢……”阿难乖乖地挥挥手,“那哥哥你早点回来!”   不知愁在鬼面陇阴沉的雪夜里匆匆离开,来到梅面陇的时候,天光一下子大亮。   梅面陇正是白天。   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头匆匆地穿过鳞次栉比的竹屋,却发现今天寨子里的人不知为何特别多,好像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了一样。   人群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   “是不是神快要显灵了!”   “太好了,希望神让我们这里恢复平静吧……再也不想被那些脏东西缠上了!”   不知愁混在里面往前走了十几步,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付一笑!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愁下意识一扭头,把斗篷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免得被人发现。   付一笑在跟另外几个人说话,没有注意到他。   不知愁装作不经意路过的路人,从几人身边挤了过去,走到不远处的树丛边偷听。   付一笑皱着眉:“我只在寨心那里发现了邪神的神像。那个神像确实有些诡异,不是人塑的,而是一棵枯树天然形成的。”   祝雪拥问道:“所以有邪神的气息和痕迹,但来源并不是那个神像?”   付一笑:“对。怎么也找不到来源。”   不知愁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付一笑是专门为了邪神气息出现在梅面陇而来的。   但他来了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那股力量的来源。   不知愁听着听着,冷笑了一下——那股力量的来源大概在鬼面陇,只是付一笑不知道鬼面陇的存在而已。   看到付一笑吃瘪,他颇觉得幸灾乐祸。   在不知愁偷听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几个仿佛透明的人。   他们站在人群里,别人却看不见他们,甚至碰不到他们。   他们正是刚刚进入了这个记忆幻境的付一笑一行人。   无名氏带他们直奔寨心时,大地又一次震动。随后,他们就莫名其妙地转瞬间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不知愁?!”付一笑惊愕地看向不知愁的方向,认出了他,“所以这是……”   舟向月道:“应该是一个记忆幻境。”   司马博闻有些兴奋:“不知愁的记忆吗?”   舟向月:“可能吧。付兄记得这段吗?”   付一笑眉头紧锁:“不记得了。”   舟向月道:“怪不得,可能就是因为不记得了吧。我还奇怪呢,一般来说,在这种记忆里面出现又有直接因果的人,应该进不来幻境才对。看着那边一个你,这边又一个你,感觉好怪。”   楚千酩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刻他们在这里是完全的透明人,并不能影响这里发生的一切,暂时也没有发现别的危险,因此决定先跟着不知愁,看看接下来的发展。   他们跟着不知愁的身影,看到他看似无所事事地从人群中经过,但一路下来十分娴熟地掏了好几个人的钱。   楚千酩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道:“他拿这些人的钱是做什么?要下诅咒吗?看他也不像是认识他们的样子啊,随机咒死一个人这么凶残的吗?”   祝清也奇怪道:“一般下诅咒不应该是把钱给别人,别人收了才能下吗?如果偷钱也能下诅咒,未免有点太可怕了。”   几人跟着不知愁讨论了一路,最终发现他拿着偷来的钱迅速撤离,然后没有下诅咒也没有扎小人,而是……直接拿着钱去集市上买了各种吃的。   楚千酩一脸震惊:“不知愁他他他……他当年不是千面城主吗?他应该挺有钱也很厉害的吧,杀个人都不算事儿啊,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司马博闻:“不过看他穿的衣服,确实挺旧的了。他现在好像很穷?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付一笑犹豫道:“……他这时候,应该已经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   几个学生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时候!”   随着江明镜和沈行知当年的死因被揭露出来,很多人也知道了原来当年不知愁一夕落败,是沈妄生用生命换来的。   舟向月点头:“他那时候已经被毒废了吧。看起来也不太像很能打或是能干重体力活的样子,不能用法术符咒,可不是只能偷么。”   付一笑皱了皱眉:“他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来不及学一门正经手艺了?”   舟向月笑了笑:“他之前结仇不少,那么多仇家追杀,你确定他还能正常生活?就是付兄你见到他,也肯定要抓他吧。不然他干嘛要躲着你?”   付一笑沉默了。   楚千酩对祝凉小声嘀咕道:“这么说……他这时候,应该快死了吧。”   虽然不知愁自己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愁买完东西之后,就去了阿难的家,小心地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   楚千酩好奇极了:“他在干什么?好像在找东西。”   不知愁并没有找很久,就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厚厚的一沓纸。   因为幻境里的人都碰不到他,楚千酩胆大地第一个凑过去:“好像都是信?”   但凑近过去看后,他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这写的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几人都往信纸上看。   只见信纸上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只能说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楚千酩费劲地琢磨:“藏头?藏尾?一二三四位……不对啊,我怎么感觉真就是乱写一气的?”   他问司马博闻:“笔兄你不是说你是搞文字工作的吗,你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司马博闻也是满头问号。   搞文字工作,不是搞密码破译啊!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才不在这几个学生面前丧失“文字工作者”的尊严,不知愁忽然晃了晃,扑通栽倒在地上,吓了他们一跳。   司马博闻下意识后仰:“不是吧,信里有毒?!”   下一刻,不知愁坐在地上无声地大笑起来。   众人愕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不知愁或许是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笑出声。   但他笑得那么厉害,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笑着笑着连眼泪都出来了。   楚千酩“咦”一声,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正常?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那信里不会真有毒吧?”   付一笑紧拧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解开过,他蹲下来想看清不知愁手里的信,但他捏得太紧了,付一笑又没法直接触碰到那些信,想仔细看都无从下手。   这诡异又离奇的画面持续了很久,直到不知愁慢慢的像是笑够了,平静下来。   他像尊雕塑一样在原地呆坐了很久,然后又向放那些信的抽屉里伸出手去,从里面掏出了几件叠好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看起来是全新的,样式就是梅面陇寨子里常见的蓝黑色交领上衣和裤子,领口和袖口都镶嵌着银白色的刺绣。   不知愁站起身,比了比这套衣服。   尺码似乎比他的略大了一点。   楚千酩在祝凉耳边小声吐槽:“他不会是想换上这套衣服吧?哎我们虽然只是旁观,但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一群大老爷们看人家换衣服……好吧,人家也是大老爷们,但谁叫他长得太漂亮了!好尴尬啊!”   虽然他说得很小声,但付一笑还是听见了。   他嘴角抽动两下,额角冒了点汗。   司马博闻压低声音对楚千酩说:“小楚兄弟,你是直的吗?”   楚千酩一愣,瞪圆了眼睛:“我当然是……”   司马博闻冲他眨眨眼:“那你尴尬什么?”   楚千酩:“……不是啊他能一样吗!”   他简直百口莫辩。   好在在这尴尬的气氛当中,不知愁没有真的换衣服。   他把那套衣服又放回抽屉,然后拿起刚才那一沓信,动手一把火烧了。   “哎哎哎!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那些信上写了什么……”楚千酩急得跳脚,“付院长你发现什么了吗?信就要烧没了!”   “看了也没用,”舟向月忽然说。   楚千酩:“啊?”   舟向月道:“信里面写的东西没意义。”   他除了这个旁观的视角之外,还有不知愁的第一视角。   所以,刚才他和不知愁一起,已经飞速地看过了那些信。   ——之所以看得飞快,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看懂那些文字,就可以看懂这些信。   不知愁看着那些泛黄陈旧的纸张在温暖的火焰里缓缓变成灰烬,目光很平静。   此前曾经有过的愤怒、厌恶,乃至刚刚仿若疯癫的大笑,都归于一片寂静如深泉的幽深眼眸。   他收拾好那些刚刚买来的吃食,静静等待下雪。   好在老天没有让他等多久。快要入夜的时候,梅面陇下起雪来。   不知愁出了门。   此时天已近傍晚,加上下雪的浓雾和云层,显得昏暗而阴冷。   刚走出门没多久,他经过的一扇窗里透出橘黄色的温暖灯光,传来了母亲给孩子讲故事的温柔声音:“神灵啊,神灵会看着梅面陇的每一个人哦。”   “传说,每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都会看到梅花像雪一样飘落,那是神灵的眼泪。”   “你会在那场雪里看到你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也会在那里,见到你最想念的人。”   这是一个在梅面陇耳熟能详的传说,寨子里的每一个孩子,小时候都听过这个传说。   不知愁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就在这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哥哥你真好看!我好饿啊……你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不知愁一低头,发现面前是一个小乞丐。   她枯黄的头发乱蓬蓬的,脏兮兮的小脸上是一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期待又惶恐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很亮。   让人不由得觉得,如果阿难看得见,她的眼睛应该也会这么亮。   不知愁伸手从包里拿了个纸包的油炸粑粑递给她,又翻了翻身上的口袋,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钱币。   小乞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哥哥!”   付一笑的说话声忽然从拐角另一边传来:“前些天有可疑的外来人士出没?他大概长什么样?”   不知愁心头一紧,立刻想找地方避开。   但他一抬头,就心道糟糕。   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狭长的巷道,他无法在付一笑走进来之前躲到他的视线以外。   如果他往前跑,就显得太可疑了。付一笑如果起疑,一定能追上他。   可这里又不像其他人头攒动的热闹地方,如果他不跑,付一笑恐怕也会注意到他。   两边的墙太高,以前的他可以轻易上去,但现在的他已经无计可施。   不知愁惊觉,自己在鬼面陇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太过安适了,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很多以前对他来说堪称本能的自保习惯。   正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时候,小乞丐突然一扯他的衣角:“这边!”   她伸手拨开墙边一片半人高的杂草,只见里面砖石碎裂,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刚好够一个身型纤瘦的人勉强钻过去。   不知愁来不及问小乞丐为什么知道他想逃,他听到付一笑的声音越来越近,急忙把自己带的东西从那个洞里塞过去,然后自己也钻了过去。   时间并不够两人钻过去,小乞丐没有跟在他身后钻过来。   墙的另一边是一个废弃的院子,这一面墙破了一个洞,另一面墙则已经坍塌了大半。   不知愁没有等小乞丐,径直翻过那边的墙走了。   虽然小乞丐似乎是好心,发现他想逃就来帮他,但他不能赌这种好心。   万一她转变主意了呢?   不知愁头也不回地迅速避开行人穿过寨门,回到了鬼面陇。   刚进鬼面陇,他就发现这里一片漆黑,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这里也在下雪,风里吹来异常浓郁的香灰的味道,不知为何让他心头一跳。   他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经过寨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神像一眼,随后脸色一变。   纸塑的神像变形了。   就像是里面的支架抽条长大了,纸质的外壳不堪重负地被顶出无数个凸起,让原本秀美的神像变得无比狰狞诡异。   纸壳里的那些东西甚至还在动,仿佛里面困着许许多多急欲挣脱束缚的细长触手,想要从神像里出来。   变形的神像上,神所拿的笔尖和白色骨简上都渗出血来。   不知愁猛然感觉胸前放着问苍生的地方在发烫。   拿出来一看,那株墨绿的笔杆末端竟然长出了一抹嫩芽。   就像是这里风水的滋补,让这截原本早已死去许久的木头重新焕发了生机。   拿起问苍生的那一刻,不知愁眼前的画面猛然变了。   他的视野好像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神的视角。   他看到纸神像里面,是树的根须。   无数条棕黑色的根须如同纠缠的头发一样涌动,那些根须的末端则化为一条条透明泛光的血红细线,于虚空之中跨越天际,连在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每一个人身上。   每一个活人和每一个死人都在沉睡。   阿难、周嫂、若烟、张伯、头叔、莫黛,都在沉睡之中一无所知。   缠绕在他们脖颈和手腕上的血线就像是扎根进血肉的某种植物一样,在他们的身上缓缓蔓延开细细密密的根须。   一道道闪烁的光点沿着那些血红根须流淌到空中的血线上,又沿着透明的血线一路流淌向神像。   就像是无数的血肉与灵魂一点一点被根系吸收,运送到一棵巨大的占据了整片天地的树上。   他看到了时间。   时间飞速流动,那些细细密密的血管越来越粗壮、颜色越来越深浓,宛如整片鲜血的瀑布从空中垂落。   而根系最末端的那些灵魂,则在渐渐枯竭消失。   随着那些身影最终消失,梅面陇和鬼面陇重叠在了一起。   原本串联梅面陇和鬼面陇的,就是一棵树——枯死的树干在梅面陇,而根须则在鬼面陇。   他看到一片死寂的梅面陇,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巨树耸立在中间。   那棵树将他衬得无比渺小,他仰着头才能看见上面郁郁葱葱的枝叶。   巨树的每一片叶子都苍翠欲滴,浓郁如墨绿的鲜血渲染,散发着喷薄欲出的繁荣生机。   更远处的枝叶则延伸进无尽的虚空之中,无边无际。   不知愁猛然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献祭。   所献祭的神,是一个早已死去的神。   世间死生早有定数,生必以死为换。   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活人与死人向神供奉香火,献祭他们自己的灵魂与肉.体。   而这一切早已开始……   只是在等待一个人。   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你来了。”   不知愁悚然一惊,回头看到了一身红衣的身影。   天地间一切都是灰暗无色的,唯有无尽延伸的巨树枝叶是苍翠的绿意,而眼前的邪神是刺眼的猩红。   与神像上一模一样的红衣邪神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向他伸出手:“给我吧。”   不知愁下意识攥着问苍生后退一步,一股阴冷的麻意沿着脊椎涌上来。   他感到喉咙中干得可怕,艰涩地开口:“……我不是你的信徒。”   邪神的眉眼笑得弯弯,眼角一滴泪意仿佛垂怜:“但你对我许过愿。”   不知愁咬紧牙关:“我没有。”   邪神温和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贪玩忘了回家的孩子:“你忘了。但这不重要,因为你注定会来到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不知愁猛然想起莫黛对他说的话:“传说会有一个落花客带着能唤醒神的信物来到这里。”   “他一定会来到这里,因为神让他来到这里。”   所以,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么?   他的脑海里掠过无数纷乱的碎片,银白的刀尖,血红的衣服,飘扬的花瓣,黑暗,痛苦,鲜血,仇恨……   他狂妄肆意地偷取邪神法器,想要向世人炫耀他的力量和胆识。   他撕裂自己的魂魄,放进人皮须弥绘里送到曼陀宫。   他残余的魂魄无法抵御惊梦引的毒性,让他灵力全毁,躲避仇家追杀,带着问苍生逃到梅面陇。   一切的一切,最后将他引到这里。   来完成一场跨越生死的献祭。   邪神又向他走近了一步:“只差一步了。你是长生祭的最后一个人。”   “献祭完成之后,你所有的执念和遗憾,都会扭转。”   “……不。”   不知愁抬起头,下颌绷紧,“我从来没有许愿把自己献给你。其他所有人也没有——他们只是为你供奉香火,祈祷你重新降临的时候,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你只是利用了他们的信仰,榨取他们的力量……你在欺骗他们。”   邪神摇摇头,笑容有些无奈:“我说了,你许过愿,只是你忘了。”   “不过没关系,我还挺喜欢你的。我会让你离开,你甚至可以带着你妹妹一起走,只要你把问苍生还给我。”   不知愁狠狠一咬牙:“谁信你!”   同一时间,他猛地咬破指尖,带血的指尖在面前重重划过。   轰!   眼前的画面如泡沫破裂一样崩碎成光怪陆离的画面,最后轰然倒塌。   红衣的身影消失了,他眼前依然是鬼面陇那个完全变形的神像。   不知愁转身拔腿就跑,手上紧紧攥着问苍生,其他所有东西都扔在了身后。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腕,狠狠地往后一扯!   他重重栽倒在地上,嘴里尝到了血和沙砾的味道,接着被硬生生地向后拖去。   沙沙沙……   无数长发一样的根须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如同一片蠕动的黑色海洋,开始缠上他的身体。   整个鬼面陇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整个天地之间,只有渺小的一个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根须。   不知愁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瞬间砍断缠绕在他脚腕上的根须,毫不犹豫地跳起来继续跑。   噗嗤。   一根尖锐的根须扎进了他的小腿,剧痛顿时在腿上炸开。   不知愁忍不住痛哼一声,支撑不住地再次跌倒。   就在这瞬间,另一条根须猛地缠住了他拿着问苍生的手,用力一拧。   咔的一声,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不知愁惨叫一声,手指终于无力地一松,问苍生立刻被根须卷走了。   在问苍生被卷进神像的时候,扎进他小腿的根须依然在往血肉深处钻。   钻心的疼痛沿着骨髓蔓延,就像烧红的铁钎直接烙烫着神经。   汩汩的鲜血从腿上的伤口处涌出,他汗如雨下,浑身剧烈颤抖,眼前被汗水和泪水弄得一片模糊。   剧痛让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感知远去,他好像陷进了一片只有自己的漩涡里。   但这片漩涡里有声音。   他仿佛听到阿难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叫他“哥哥”。   他仿佛看到周嫂啰啰嗦嗦地说他睡在地上不行会着凉的,硬是给他塞了一大堆的被褥床单。   他想起时不时从角落里蹦出来吓他的若烟姑娘,想起那些围在他腿边咯咯直笑的小鬼,想起一言不发的张伯背着梯子来帮他钉在墙上。   想起雪山深处那座红白宫殿里,那个带着红宝石耳环,安静坐着画画的少女。她曾问他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获得新的生命,怕不怕痛。   他说怕,但他更想活……于是她以他的皮肤为画布,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无数的欢笑声如高原上的风一样从耳边掠过,传来无尽的回响。   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不知愁眼中满是绝望,如果他之前没有失去力量……如果他还拥有自己的力量,他至少能不让问苍生被夺走……   不!   他还有一点力量。   他抬起模糊的视线,转身看向身后的神像。   所有的根须,都是从神像里面蔓延出来的。   那是一切的源泉,而邪神也还并未恢复原本的力量。   现在问苍生刚刚被夺走,他如果拼尽全力去封印,应该可以拖延片刻时间。   只需要那么片刻时间。   因为有人可以帮他。   ……付一笑。   付一笑此时就在梅面陇!   他为了邪神气息而来,一定是有准备的!   可是,如果自己动用法术去封印……   不知愁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再次从通红眼眶里汹涌而出。   他亲手封印了自己体内残余的灵力,同时也制止了惊梦引的蔓延。   如果他再次冲破封印,就再也无法阻止惊梦引完全侵入自己的血脉,将他剩余的全部灵力和生命吞噬殆尽。   从那一刻开始,他会成为一个生命倒计时的,完完全全的废人。   那时他落在付一笑手里,绝对不可能再逃出来。   不知愁对自己手上沾的血和罪孽很有数。   如果他到玄门正道的凌云台受审,下场只有一个——   不得好死。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拉得无限长,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飞蛾扑火般不自量力来杀他的少年。   他叫什么名字?   ……哦,好像是叫沈妄生。   他记得那个少年被他踩在脚下,满脸是血。   他看向他的眼神那么绝望,却是在笑着的。   他对他说,报应总会来的,会在你最不想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不知愁想,他的报应果然来了。   这报应甚至不是不得好死。   而是当他终于了结了半生仇恨与血腥,终于想要安静本分地活下去,想要做一个好人的时候……上天告诉他,他不配。   曾经那些血腥的人命与罪孽都会化作悬挂在头顶的长剑,会在他最脆弱无力的时刻刺入他的心脏,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无法翻身。   不知愁拖着深深扎进腿里的根须,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神像前。   接着,他恶狠狠地将匕首往心口一捅。   鲜血四溅。   他蘸着自己的鲜血,拼尽全力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纸神像上一气呵成地画下一道符文。   鲜血接触纸神像的那一刻,狂风骤起,将他银白如缎的长发吹向后飘起。   剧痛在心口炸开,他额头上青筋鼓起,死死咬牙将一口温热腥甜的血咽回肚子里。   伴随着他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一双流光溢彩的透明蝶翼骤然从背后蝴蝶骨处的血肉钻出,折射出星河一般流淌闪耀的光芒。   每一根血脉、每一处骨骼都在痛,仿佛无数蚂蚁钻进体内疯狂噬咬。   他几乎能感觉到惊梦引顺着血液与灵气的流淌彻底侵入了他的每一根心脉,吞噬他体内最后那几分残余的灵力。   让他,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不知愁拼着那口气画完符文的最后一笔时,整个符咒骤然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宛如一轮太阳在鬼面陇的中央升起,照亮了无尽的夜空。   那些疯狂蠕动的根须都在一瞬间静止,仿佛一幅突然被定格的画面。   他低下头猛地呼出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泪水混着血水一滴滴落在雪地里。   ……现在,不过是个开始。   ……   梅面陇里狂风呼啸,下着暴雪。   付一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   他还是觉得不对,这里肯定有问题。   更可怕的是,他连问题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很可怕的变化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就在这时,砰!   房子的门被大力撞开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猛地冲进来,身后蝶翼上闪耀的光芒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这个人身上,带着他无比熟悉的、曾经交手过无数次的邪术气息。   付一笑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崩断。   一切都像是本能,他不假思索地飞扑过去,第一时间就毫不留情地用了全力,手猛然向来人劈去的同时,另一手“啪”地打出了符箓。   但令他震惊的是,那个身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他的重击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墙上又滑落到地上。   他随后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整个人颤抖着蜷成一团,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不知愁?!”   付一笑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回事?”   明明之前一直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知愁怎么突然好像生命垂危,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等等。   付一笑眼中涌现出警惕。   他与不知愁交手过很多次,深知他的棘手之处不仅在于力量,更在于他不择手段的凶狠和狡诈。   他抽出了自己的剑,然后警惕万分地一步步靠近过去:“不知愁?你又想干什么?”   不知愁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周身不住地颤抖。随着极力隐忍的呛咳,一股股鲜红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染红了他惨白干裂的嘴唇,顺着下巴淌落到地面上。   付一笑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勉强扶着墙面爬起来,颤抖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付一笑的衣摆,额头抵在地上。   付一笑大惊:“你……”   他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不知愁……好像给他跪下了。   这个认知实在是太惊世骇俗,让他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愁甚至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抓着付一笑的衣摆,跪在地上。   ……就像是以前他张扬得意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很多人跪在他脚下,涕泗横流地给他磕头,求他饶自己一命。   以前别人在他脚下有多狼狈,此刻的他在付一笑脚下就有多狼狈。   那些涕泗横流地给他磕头的人,至少是为了活着。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力量没有了。   仇恨没有了。   生命,也马上就要没有了。   他拼尽全力挣来的这一生,就像是一个可悲到讲出去别人都不会笑的笑话。   不知愁费力地用额头抵着地,嘴里断断续续地往外蹦字。   每一个字说出口,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付一笑……”   他嗓音嘶哑地说,“你找的东西……在鬼面陇……”   不知愁胸中焦急得如同火焚,但他却没有力气讲清整件事情,只能绝望地哀求:“我灵力废了,只能封印它一小段时间……求你现在快去……如果你不去,很多人会死……”   付一笑的神情一点点冷下来,将剑横在不知愁脖子前:“不知愁,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不知愁绝望地闭了闭眼。   这也是报应。   他觉得付一笑老实忠厚,骗起来好玩,曾经无数次将他耍得团团转取乐   他曾经假装自己重伤需要救治,然后趁他为自己寻医的时候,偷走了他当时正要运送的一个重要法器。   所以,付一笑再也不会信他。   他眼前一片血红,甚至分不清眼里流的是泪水还是鲜血。   或许泪水已经和血水混在一处,从他身体里的每一个伤口往外溢出。   “我自首,让你抓回去,我再也不逃了……”   不知愁的手放在地上,却把脖子靠近了付一笑的剑刃,“你信我……付一笑,你一定要信我……”   付一笑脑中一片乱麻,他感觉不知愁现在的样子一团糟,看起来不像假的。   但他之前被他所骗的教训又实在是太深刻,伤口是假的,血是假的,甚至连脉象都是假的,让他深深铭刻在心——无论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装成什么样子,都不能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就在这时,他的眼睛又被不知愁背上那对光芒闪烁的蝴蝶翅膀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这翅膀到底是怎么回事?”   “翅膀!”   不知愁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对,翅膀!”   他猛地攥紧付一笑的衣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撕掉我的翅膀……翅膀里是我最后的灵力,撕掉翅膀,我就会变成废人,不剩下任何灵力,你不用担心我骗你……我没法再害任何人……”   付一笑整个人都僵了:“……还有这种事?”   他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赶紧叫来了隔壁的祝雪拥。   祝雪拥见多识广,但在见到如此惨状的不知愁时也吃了一惊。   好在,她很快就肯定了不知愁的说法——只要这翅膀是他自己长出来的,就必定与他的灵脉相连。   失去翅膀的话,他就会失去自己全部的灵力。   “快点……”不知愁攥着付一笑的袖子,“快点撕掉我的翅膀……然后,你快去救人……”   “……行吧。”   付一笑决定速战速决。   他感情上现在已经开始有点相信不知愁了。   不知愁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就扶着他坐到椅子上,趴伏在桌子上。   这种直接动手的事自然是祝雪拥来干,毕竟术业有专攻,她对血呼啦差的人下手比较干净利落。   而且付一笑守在一边,也可以防止不知愁突然趁机伤人。   只是祝雪拥拿起自己的刀刚开始动手,就见不知愁浑身猛地一颤,抬手抓住了付一笑的袖子。   付一笑顿时警惕起来:“你又怎么了?”   不知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缕鲜血从嘴角滑落。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费劲地喘息着:“……把我绑起来。”   实在是太痛了,痛得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不顾一切地挣扎。   祝雪拥医者仁心看不得这些,有些抱歉道:“这不是外伤,是直接作用在灵体上的,所以麻药也没有用。你忍一忍,我尽量快点。”   付一笑也赶紧动手,把不知愁给捆了起来。   他绑起他的双手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个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丧魔竟然那么瘦,他一只手能抓住他两只手腕。   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付一笑不忍心地往不知愁嘴里塞了块布,免得他继续咬嘴唇:“你想想其他开心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师姐技术很好,一下就好了!”   不知愁颤抖地点点头,努力去想开心的事。   ……想什么呢?   哦,他为一个小姑娘种了一棵花树。   阿难窗前的梅花,应该开了吧。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第240章 因果   付一笑是如何去封印鬼面陇那尊神像的,不知愁并不知道。   他在鬼面陇里就受了重伤,在失去那双蝶翼之后浑身都是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痛得直接昏了过去。   新伤旧创加上体内惊梦引不受控制的蔓延,他足足昏迷了好几天,让祝雪拥提心吊胆了好几次。   醒来后,他第一时间想见付一笑。   祝雪拥本来是不同意的,她作为医师直接负责这两个病号,也最清楚他们两个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不知愁这种濒死状态的就不说了,付一笑去一趟鬼面陇回来,没能成功地带回问苍生,自己也受了重伤,还一副失魂落魄随时可能会悲痛至死的样子。   祝雪拥的原话是,让这两个病号见面干嘛,交流交流被邪神蹂.躏的痛苦?   搞不好一起死。   但付一笑也有话想问不知愁,听说不知愁醒来还想见他,还是不顾祝雪拥的反对过来了。   “笑哥,”不知愁费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因为双手绑在一起,起身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灵力,不能再用任何法术符咒,所以只要最普通的束缚就可以困住他,对他的看押也就没有太苛刻。   付一笑对他依然没有放下戒心,不置可否道:“你说。”   “梅面陇有一个做纸扎为生的十二岁的小姑娘,名字叫甄多难。邻居也叫她阿难。她是个瞎子,看不见。”   “你能不能帮我把我的玲珑骰给她?”   玲珑骰是他的一个非常有名的法器,银制的三个镂空雕花骰子穿成一串,每个骰子里都放着铃铛,掷起来叮当作响。   他有时会用这三枚骰子简单卜一卦,不过玲珑骰臭名昭著,主要是因为他常常用它来玩弄那些落入他手里的人,让他们猜点数,猜对了让人活,猜错了让人死。   好吧,只是他个人的一点小小恶趣味。   现在不知愁成了阶下囚,身上带的东西自然都被收缴了。   “玲珑骰其实原本是她哥哥的长命锁,我把长命锁熔了,重新铸成了玲珑骰。”   付一笑皱眉道:“……她哥哥呢?”   不知愁语气平静:“被我杀了。”   付一笑震惊又气愤:“你!”   不知愁叹气:“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你先听我说完。你把玲珑骰给她,就跟她说,她哥哥去云游四海了。别告诉她,她哥哥已经死了。”   “还有一件事……”   付一笑沉下脸:“……你说帮你一个忙。”   不知愁含泪看他:“我错了,就一件小事。”   付一笑:“……”   该死,他总是摆脱不了不合时宜的心软。   不知愁觑着他的脸色:“我知道我要死了。那个小姑娘看不见……能不能,把我的眼睛给她?”   付一笑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愁低下头:“……告诉她,是她哥哥帮她找到了治眼睛的方法,所以把她治好了。”   “……还有,她哥哥说,他妹妹的名字只是个贱名的小名,还没起大名……他们的父母不在了,如果她愿意,哥哥给她起一个名字,叫如意。甄如意。”   愿她从此无劫无难,万事如意。   付一笑沉默良久,凝视着不知愁:“她哥哥是谁?”   不知愁避开他的视线:“她哥哥叫甄多劫,是翠微山的弟子。很有天分,也很努力,成绩优秀,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付一笑盯着他:“翠微山没有这个人。”   不知愁嗤笑:“翠微山那么多人,你连脸都记不住,当然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   付一笑:“……虽然我记不住人脸,但我确信最近几年的翠微山弟子里,从来没有姓甄的。”   不知愁面不改色:“他可能用了化名呢。这我哪里知道,也可能……”   付一笑突然打断他的话:“不知愁,她那个哥哥,是你吗?”   不知愁:“不是。”   他闭上眼,轻轻地微笑起来:“她哥哥是一个好人。虽然他太过自由散漫,没什么责任心,出门后从来没有回过家,但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好人,会有一天带着周游天下的见识和法术回来,治好妹妹的眼睛,让她看见这美丽的人间。”   “我没法把她的哥哥还给她了,就还给她一双眼睛吧。”   他睁开眼看向付一笑,眼里带着笑,却微微发红:“笑哥,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她?她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我实在放心不下。”   付一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目光里却多了一丝不忍。   不知愁哀求道:“笑哥,你能答应我吗?只要你答应我,我保证老老实实跟你回去认罪,有什么交代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付一笑扶额:“别乱用俗语……”   不知愁:“笑哥……”   付一笑:“行,我答应你。”   不知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知道付一笑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做到。   付一笑正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一片吵吵嚷嚷的推搡声。   “怎么回事?!”   付一笑立刻转身要出去,又回头叮嘱不知愁,“你别动。”   他转身出去了。   不知愁在屋子里竖起耳朵,听到外面气势汹汹地喊着一些什么“滚出去!”   “渎神之人!”   “就是他们破坏了神像!赶出去!全都赶出去!”   “梅面陇永远都不欢迎你们的人,也不欢迎你们的灵魂!”   ……这是破坏神像暴露了啊?   不知愁想。   付一笑可真是够冤枉的,他明明是差点赔上自己的命救了梅面陇的人,结果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感谢就算了,还人人喊打……   ……算了,他自己不也一样么。鬼面陇的邻居们要是知道神像是他毁的,估计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吧。   外面一片混乱之时,只见窗户“咔哒”一声竟然打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敏捷地跳了进来。   不知愁定睛一看,进来的竟然是几天前他给了钱和油炸粑粑的小乞丐。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乞丐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他身边。   她手里竟藏了一枚刀片,上来就要割断他手上的绳子:“哥哥,你快逃吧!”   不知愁愕然地把手一缩:“你干什么……”   小乞丐着急道:“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来救你!他们抓你,他们是坏人!”   不知愁:“……”   他一瞬间感觉这世界实在是太荒谬了。   曾经他绝望地求救的时候,他拼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逃亡的时候,他忍着剧痛濒临死亡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来救他。   现在他终于失去一切,等待死亡的时候,有人来救他了。   他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满腔义愤无可纾解的小乞丐给劝了出去。   等把她弄出去,他腿上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痛得他瘫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   躺在床上,他又想起小乞丐刚才说他是好人,付一笑是坏人。   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世界,可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像他这样作恶一生的魔头,只是施舍了一点钱,就是一个好人了?   而付一笑这样自始至终立身持正,兢兢业业惩恶扬善的好人,又成了坏人——那么他从未变过的善意、所付出的那么多牺牲,又算什么呢?   人之将死时,忍不住会想很多很多原来不曾去想的事情。   比如说因果报应。   比如说命。   十几天后,他被带到了翠微山的凌云塔,被凌云台审判处以极刑的时候,也在想这些事情。   他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那些暗无天日的痛苦回忆。   他想起自己心中曾经燃烧的对世间一切的恨意,那种恨意支撑着他从地狱火海里爬出来,化作活在人间的恶鬼。   他想起将那些嘲笑他的、觊觎他的、袭击他的人踩在脚下时,将力量和生杀予夺的权力握在手心时,那种狂妄如饮血的疯狂快意。   蓦然回首,他才发现自己跌跌撞撞走完短暂的一生,竟从没有一刻不是被命运裹挟着,走向罪孽深重的深渊。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后悔过。   如果他没有撕裂一半魂魄去救钩吻,就不会虚弱到会被沈妄生的惊梦引伤到。   如果他没有踏进鬼面陇,那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如果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遇到钩吻,没有选择忍受痛苦充满仇恨地活下来,而是当时就死去……或许都比现在要好。   如果更早以前,他从没有离开过家……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没有如果。   在鬼面陇时,莫黛对他说:“有的人把这种巧合叫做阴差阳错。而我们,把它叫做命。”   站在生命的尽头回首,才发现那一条命定之路的轨迹,早已注定。   ……   不知愁没想到的是,在死前居然还有人辗转来见他。   是什么闽南永昌围曾家的人,好像说是他前些年曾经送过曾家族长一面镜子,告诉他们那面镜子可以招财聚气,让他们安享荣华富贵。   结果曾家富贵了几年后就开始灾祸频频,死人不断,因此来找他求助。   不知愁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发现围屋底下镇压着一个小孩恶鬼,就顺手帮了他个忙,帮忙积聚起他的魇,让他有仇报仇。   所以你看,这不都是自作自受么。   于是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们,都是活该。”   ……就像他自己也是活该一样。   之前沈妄生对他说,他会遭报应的。   他那时还回答他,他只恨报应来得太晚。   可他如今想起来,竟然觉得有些高兴。   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终究会被绳之以法。   原来这世间,真的恶有恶报。   不知愁被处以废去灵力,在凌云塔第十八层以三十六枚朱砂钉钉死的极刑。   灵力已经没了,就只剩三十六枚朱砂钉。   朱砂钉钉进穴位骨骼并不会让人立刻毙命,而是会在万蚁噬骨的痛苦中煎熬十多天才能流尽鲜血,慢慢死去。   原本不知愁想自己还是怕死的,不然也不会在灵力废了之后还不顾一切地逃了那么久。   但在极刑生不如死的煎熬之中,他终于想死了。   没日没夜的痛苦之中,付一笑曾经去看过他。   他已经看不见,听到付一笑走进来的声音,循着声音试图寻找他的方位:“……笑哥?”   “阿难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付一笑走到他面前,“她眼睛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看见了。她能看见之后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去哪里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问她的阿丑哥哥去哪里了。”   不知愁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   付一笑说:“……我跟她说,她的阿丑哥哥得了机缘,去了很远的地方修炼。说不定就要得道飞升了。”   不知愁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付一笑差点以为他死了。   但他随后听到他极其微弱的气音:“……谢谢你。”   不知愁莫名想起,沈妄生曾对他说,谁有他这么个哥哥,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想,他说的对。   他不是妹妹心目中那个惩恶扬善的厉害的哥哥,而是那个被惩的恶棍。   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了,除了一双眼睛。   他的魂魄恶贯满盈,将永沉地狱。   可他的眼睛会永远陪着她,陪她看见一生中的起起落落,随她看尽山河湖海与星辰日月。   他的祝福会永远护着她,伴她平平安安一路长大,从小丫头成为长发及腰的少女,伴她快快乐乐地遇见自己所爱之人,看着幸福的皱纹爬上她的脸颊,白雪亲吻她的鬓发。   他会看着她,度过一个与他不一样的人生。   最后的心事已了,不知愁觉得自己该上路了。   不知道死之后会去哪里呢。   他想起沈妄生对他说,“你恶贯满盈,你会下地狱的。”   ……不知为什么,他最近经常会想起那个死在他手下的少年。   明明他手下无数亡魂,他只是其中之一——可能是因为,他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沈妄生的来着?   他说,“你以为这里是人间吗?”   “这里就是地狱。”   不知愁缓缓闭上眼睛,感觉肉.体的痛苦在慢慢消失,自己逐渐陷入一片永恒的寂静。   这不是人间,是地狱。   以后啊,不要再来了。   ***   一百多年前,一生恶贯满盈的罪人在寂静的白塔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死的那一天,遥远的万重山海外下起雪来,梅花落了满陇。 第241章 因果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3【不知愁的玲珑骰】!”   幻境倏然结束,舟向月回到了鬼面陇的现实之中。   与此同时,无名氏马甲的他也和其他人一起出现在了鬼面陇的寨心附近。   四周狂风呼啸,寒风里充满纸灰的味道,将他们的头发和衣角吹得凌乱飞舞。   一朵朵纸钱梅花被狂风从枝头裹挟着撕碎,漫天飞舞。   在冰冷彻骨的狂风之中,浓雾却消失了。   沙沙沙……   诡异的摩擦声在四周的黑暗中传来,有虚幻的黑影如鬼魅般穿梭。   鬼面陇的天空一片漆黑,黑得仿佛上面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空洞,又像是一只巨大到无边无际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地面的一切,让人发自内心产生某种未知的恐惧感。   某种未知的恐怖力量正在迅速逼近。   此时鬼面陇的鬼们都已被这天地异象吓到,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围在寨心,纷纷躲了起来。   任不悔捏紧了刀,手臂上青筋暴起:“不对,这像是……有人惊动了境眼!”   是谁惊动了境眼?!   付一笑脸色大变,立刻冲向寨心那处封印的无尽流沙边。   那是他自己的封印。   可如今沙海中央的封印物近乎消失殆尽,狂风卷起流沙,在沙海上空形成了一片恐怖的黄沙龙卷风。   他冲向流沙的时候,任不悔正要紧随其后赶过去,却突然看见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一闪而过。   他浑身血液猛然沸腾涌向头顶——   那个身影,难道是……   “白洵!”   他脱口而出,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反应地冲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白晏安早就死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鬼面陇不正是亡灵所居之地吗?   难道……   任不悔脑海中嗡嗡作响,拼命地追着前面那个身影。   他整个人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肖似白晏安的人身上,完全没有注意被狂风裹挟着砂石迎面砸在他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粗粝的血痕,没注意到砂石中夹杂的花除了鬼面陇的纸钱梅花,还多了某种诡异的暗红花朵。   那种细长的暗红花朵擦过他身上的道道伤口,沾着不易察觉的血迹散落在黑暗之中。   前面的白衣身影一直在逃,任不悔则紧追不舍。   身边掠过的漆黑房屋在渐渐地扭曲变形,无数黑影在黑暗之中语调怪异地对他尖声大笑,他却无暇他顾。   就在这时,前面那个白衣身影站住了。   任不悔冲了过去,喘着粗气停在与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这一幕太像他无数次梦魇里的场景了。   每一次他在梦中追上白晏安,等他回过头来时,梦便醒了。   然后他就会再一次在深夜最深处被迫回忆,白晏安早就已经死了。   而且他此刻视野眩晕,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纷乱飞舞的梅花中,白衣人缓缓回过头来。   任不悔屏住了呼吸。   面前的人闭着眼,眉心一点观音痣,表情温柔恬淡。   真的是白晏安。   和无数次午夜梦回中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面前,向他伸出手去:“不悔。”   任不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是他心底最深处鲜血淋漓的那根刺,是锁住早已疯癫的狂兽的链,是他最痛最悔的执念。   他颤抖着抓住白晏安的手:“你……”   白晏安忽然手指一动,似乎有什么微凉尖锐的东西扎进了任不悔的手腕。   任不悔还没来得及说完第一句话,整个人突然如山倾倒下去。   “砰”的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白晏安”的模样瞬间变了,变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纤瘦少年。   这正是舟向月——他用了鬼画皮境灵的马甲,这个马甲的神通【乱真】作用是能变成一个人心中最想见到的人的模样。   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这个神通如果用在任不悔身上,他一定会变成白晏安的模样。   而鬼面陇里的“白晏安”,也一定能让任不悔抛下寨心的神像,立刻追过来。   剩下的事就是用血生花境灵的【生花】把他毒晕过去了。   毕竟,问苍生还没有到手,舟向月没有同时对上付一笑和任不悔两个人,必须各个击破。   看着倒地不醒的任不悔,舟向月双手作了个揖:“师叔,劳烦你就在此处别动,我去给你找点麻烦回来。”   柳长生像没骨头似的靠在一边的角落里,“啧”了一声:“等他醒来猜到是你变成白晏安的样子骗他,恐怕得恨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吧。”   舟向月一摊手:“血海深仇呢,不差这一点。长生兄,拜托你看好他啦。”   “有事长生兄,无事……呵。”   柳长生冷笑一声,“那你这次这么骗了他,下次怎么办?”   舟向月道:“下次自然有下次骗他的方法。”   他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问柳长生:“对了,你知道是谁惊动了境眼吗?”   “境眼?”柳长生皱眉,“不知道啊。”   “哦……”   舟向月若有所思。   他自己刚进鬼面陇的时候,就有一个神秘人去破坏了封印。   现在,又有一个未知的人惊动了境眼,就像是故意想要他们死一样——或许和之前的是同一个人。   所以,是谁呢?   这很重要,但他暂时顾不上,得先确保把自己的事做了。   控制住任不悔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现在可以单独去料理付一笑了。   ***   狂风呼啸,鬼面陇的寨心沙海中央就像是坍塌了一个无底洞。   流沙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下涌去,像是无穷无尽——但当然不可能真的无穷无尽。   流沙被底下的东西彻底吞噬的时候,封印就会彻底碎裂,巨大的反噬会作用在设下封印的人身上。   狂风之中,这里就像是怒海中央的一口巨大漩涡,要将一切接近的人吞噬。   就在付一笑扑过来的那一刻,封印物彻底消失在沙海中央。   付一笑如遭重锤,猛地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口血。   楚千酩惊恐万分:“小叔!”   “付兄!”舟向月顶着狂风赶过来,“你得解开封印!”   付一笑断然拒绝:“不行!”   “封印就要破了!”舟向月恨铁不成钢道,“赶紧解开,不然都会反噬在你身上!”   付一笑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艰难道:“我再加固一下……”   这种程度的破坏已经不能用笔写的符咒修补了,他直接蘸着自己的血开始往上叠加封印。   “付一笑!”舟向月伸手去拽他,“你看不出来吗?不管你怎么加固,封印一定会破的!不解开封印,你会死!”   他又转头训斥楚千酩:“你就看着你小叔去送死?有没有点眼力见?”   早就慌了神的楚千酩:“……”   别骂了别骂了,他知道自己很没有眼力见呜呜呜……   付一笑推开舟向月的手,咬着牙道:“就算我死了,也不能解开!绝对不能让封印的东西出来!”   舟向月:“……”   怎么就这么不可理喻呢?就算你死了也没法阻止封印的东西出来,所以不要白白送死,很难理解吗?   好在他对付一笑的倔驴脾气有一定了解,有备而来。   舟向月手指微动,沉声道:“你没发现吗?问苍生已经不在里面了!你试一试还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吗?!”   付一笑猛然震悚:“什么?!”   他正要去感受封印底下的气息时,舟向月也感受到什么,微一眯眼,手上一松。   ……问苍生的气息,居然真的瞬间消失了。   原本他是打算用同心圆马甲的【入瓮】骗过付一笑的。   这个神通可以划定“瓮”的范围,也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入自己的掌控的幻境。   他可以操纵那个幻境,让付一笑感觉不到问苍生的气息,以为问苍生已经被人拿走了。   但现在他还没开启幻境,问苍生的气息就突然消失……或许不是消失,而是被隔绝了。   付一笑的封印底下,叠加的是不知愁的封印。   不知愁死在翠微山的凌云塔,但他大概率在鬼面陇留下了魇,不然这里不会形成魇境——就像是柳长生自己早就离开了眉瘦岭,但他的魇却依然在兴风作浪,甚至凶残到差点让付一笑交代在那个魇境里。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不知愁的魇,在配合他的谎言。   不知愁当然不是为了帮他。   对舟向月来说,要打开封印才能拿到问苍生。   而对不知愁的魇来说,也是要打开封印才能获得自由——舟向月估摸着,他大概是想来杀他。   两人的目的彼此冲突,甚至不死不休。   但在让付一笑解开封印这一点上,他们奇妙地达成了一致。   从这个魇境的规模与力量,就能看出不知愁的魇现在有多强大,何况现在还惊动了境眼,他的力量会完全释放出来。   舟向月有理由怀疑,他或许还和问苍生融合了。   不得不说,借着问苍生的力量,他其实还真有一点胜算。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阳谋。   猎手和猛兽,都在屏气凝神,等待开笼的那一刻。   舟向月看着那飞速塌陷的流沙,微微笑了笑。   付一笑曾经亲手封印过问苍生,但他毕竟不像舟向月和问苍生直接有灵犀法器的契约关系,要探测它的气息还是需要符咒。   此时他用符咒测了好几次,才震惊地发现,问苍生的气息居然真的消失了!   “怎么可能……”   付一笑额头上滴下冷汗。问苍生不在了,它去哪里了?!   这种具有强大破坏力的法器,在哪里都会是一场灾难!   舟向月大力拍了他一下:“你忘了,有人之前就破坏了你的封印!那个人把邪神法器偷走了!你再不解开封印,只能白白赔上一条命!”   付一笑再不敢置信,也不能不相信这么多张符咒的结果。   他心口剧痛得像是刀割,郁结着满心的焦虑和愤怒,终于开始解开封印。   飞沙漫天飘起的那一刻,舟向月动了。   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如水波纹无声蔓延开来,刹那间将付一笑、唐谦、司马博闻等等所有人覆盖其中,在转瞬之间为他们制造了一个与现实魇境中一模一样的幻境——   他们会以为自己仍然在魇境里,但他们实际已经身处在舟向月的“瓮”里,看到的都是他给他们制造的假象。   同一时间,舟向月眼前猛然掠过无数荧光闪烁的银紫色蝴蝶,周围无数翩飞的蝶翼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他犹如身处一片星辉流淌之海的深处,无边无际、没有方向。   他顿时了然。   就像他把付一笑他们拖进了他的幻境一样,不知愁也在同一时间将他拖进了自己的幻境。   一个身影在无数蝶翼光芒中凝结在他面前,银白长发如同在水中一样飘拂,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   不知愁盯着他,眼神中燃烧着疯狂的凶戾与恨意:“无邪君,你今天该死了。”   “不知愁啊。”   舟向月有点感慨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不长记性。” 第242章 因果   没有等舟向月把话说完,身影遽然消失,飘飞的银发残余一丝银白光辉。   幻境中无数蝴蝶振动蝶翼,光影纷乱交织如同星河倒流,铺天盖地闪烁着蛊惑的斑斓色彩,令人头晕目眩。   在这片蝶翼的光海中,丝丝缕缕的红线如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无数幻象如浮光掠影在眼前闪过,化作光怪陆离的梦境与碎裂的画面。光影中无数红线织成蛛网,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身躯。   舟向月闭上眼睛,右手中陡然现出数片白玉一般的白骨。   手腕一翻,白骨无声无息地向各个方向滑出,切断了那些透明泛光的红线。   一道道红线骤然崩裂为鲜血,化作漫天血雨飞散开来,溅落在他的衣服上。   同一时间,他袖中垂落的左手心里暗金色泽一闪而过,是一串铜铃。   然而一动,没有声音。   ……不对。   舟向月猛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幻境,而是芥子域。   他曾在去翠微山抢问鬼神的时候遭遇过鱼富贵的芥子域。   这种幻境远比一般的幻境更加棘手,因为它是一种规则领域,进入其中的人都受芥子域规则的支配。   除非芥子域自身因域主的巨大波动而出现不稳定的裂痕,否则域主在里面拥有支配性的力量,言出法随。   怪不得不知愁那么自信。   舟向月现在确定,他一定和问苍生融合了,不然绝对不可能获得能用芥子域的力量。   嚯,可真会拉关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就在舟向月发现铜铃没有声音的同时,幻境中突然炸开凄厉至极的哭叫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成千上万人被推进沸滚油锅那一瞬间的惨叫叠加,化作最尖利的剑重重刺入人的耳膜。   舟向月嘴边猛然溢出鲜血,下意识抬手去捂耳朵。   噗嗤——   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偏头,一根看似柔软无害的血线瞬间穿透了他的颈侧。   鲜血四溅。   耳边那如地狱梦魇一般撕裂人神经的尖叫依然在继续,舟向月皱着眉睁开眼。   睁眼后耳边的尖叫果然弱了许多,但眼前依然是那片光怪陆离的幻象,让人根本看不清四面八方袭来的血线,更别说神出鬼没的不知愁。   尖叫声也变得更加纷杂。   “救我啊……”有遥远的哭声。   “去死,去死!你不得好死!”有怨毒至极的咒骂。   “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耳边回响着无数人或哭泣、或咒骂、或惨叫的声音,如同无数阴魂钻进梦魇深处,无法摆脱。   不过至少比闭着眼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要好一点……   “这就是你的全部力量吗?”   不知愁的气息突然从舟向月耳边一闪而过,满是恶意的嘲弄,“你怎么这么弱?哦对,我害得你还没复苏对吧,好可怜啊……”   舟向月猛一抬手,切断了一道直直向他面前咽喉袭来的血线。   鲜血迸溅在他脸上身上。   “这种小孩子把戏就不要跟我玩了,”舟向月微微喘气,面不改色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不知愁。”   他需要聚精会神地应付光影交错间无孔不入的血线,以及耳边纷纷攘攘的杂乱声音,没有注意到那些血线迸溅出的鲜血落在他身上,仿佛活物一般缓缓地渗入了苍白的皮肤之中。   “哦,是吗?”   不知愁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银白长发如流云般一闪而过。   “你是天灵宿对吧,”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在飘渺不定的蝶翼光海中游移,“就算不看不听,也可以凭本能避开危险,真不错……但如果危险太多、太快,你连本能都追不上了该怎么办?”   眼前斑驳的光晕忽然一闪。   舟向月的瞳孔里骤然映出数不清的血线,交织成鲜血的茧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他双手十指攥紧,不可计数的白骨像逆升的流星群一样迎面直上,刺破铺天盖地的血网。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花。   一个红衣黑发的身影逆光出现在他面前,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舟向月……”   舟向月浑身骤然绷紧,呼吸一窒。   一道鲜血的洪流汇成箭镞的形状,在这个刹那卷起狂风,在剧烈的光晕中直冲他心口而来!   噗嗤。   血刃深深没入肉.体之中,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一双冰凉的小小手臂猛地抱紧了舟向月的腰,又渐渐松开。   舟向月伸出手,抱住了他身前无力滑落的洛平安。   血刃完全没入了小鬼的心脏,从外面看只有一道细细裂口,甚至没有一丝血迹。   噗——   银发白衣的身影突然显现在蝶翼的光海中,不知愁吐了一口血,满脸都是震惊和愤怒。   “是你?!”   他满眼猩红,声音甚至发着颤,“你竟然来保护他?!”   洛平安在舟向月的怀抱中转过头,漆黑的大眼睛里落下血泪:“不许杀他!”   不知愁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脸上肌肉狰狞抽搐,似乎又想笑、又想哭、又想怒吼,暗红血液不断从嘴里涌出,整张脸扭曲可怖:“你知道他是谁吗?!”   同样暗红的血液也在连续不断地从洛平安的眼中和嘴中溢出,沿着脸颊滚落,落到舟向月的衣服上。   他攥着舟向月的袖子把头靠在他怀里,对不知愁恶狠狠道:“他是我师父!”   “师父?……哈哈哈,师父?!”不知愁终于嘶哑地狂笑出声,好像听到了一个地狱笑话,“你居然相信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相信师父!”洛平安拼尽全力死死瞪着他,但随着血液滴落,小小的身躯在逐渐变得透明,“你是坏人!”   “好,好,好……”   不知愁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疯狂的猩红色,他一抬手,手中出现了一把银白的匕首。   他猛地将匕首插进太阳穴,接着用力一拔,竟从里面抽出了一团如同流淌的银白星辰一样的雾气。   雾气随即化成闪烁着银紫光芒的蝴蝶,向洛平安飞去。   但蝴蝶还没飞落到洛平安脸上,舟向月抬手一挡,捂住了他的眼睛。   白骨飞出,一眨眼将蝴蝶切碎成了许许多多散落的莹□□末,被风一吹漫天飘拂。   舟向月一转身,自己挡住了那些飘向洛平安的荧粉。   “你为什么不敢让他看?”   不知愁呛咳着吐血,疯狂大笑起来,“不过是一段记忆而已,你在害怕什么,无邪君?!”   舟向月充耳不闻,一挥手便有数不清的白骨如箭雨飞出,向不知愁袭去。   而他只是抱紧了怀里的洛平安,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睡吧,平安。这只是一场梦。”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洛平安冰凉的小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如雏鸟一样惊恐又眷恋地盯着舟向月:“……是梦吗,师父?”   “是梦。”舟向月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边涌出的血液。   可惜太多了,越擦越多。   洛平安的声音低得几乎没有了,他无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眼睫毛还在颤抖,“……会醒吗?”   舟向月微笑起来:“会醒的。”   他冰凉的指尖落在洛平安光滑的额头上,轻轻画下一道符咒。   就像是一只蝴蝶。   蝴蝶画完的时候,仿佛一阵风吹过,怀里的小鬼变成了散落的梅花花瓣,随风而逝。   “你……不愧是你……”   不知愁跪倒在地,他满脸满身都是血,死死盯着舟向月语无伦次道:“原来如此……原来这你也算好了……所以你会带着他来,用他来杀我……好,好啊……不愧是邪神……无邪君,舟向月,你不得好死……”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淡然点头:“谢谢,你也是。”   咔嚓。   那是芥子域碎裂的声音。   舟向月眼睛微微一眯,手里再度出现了那串暗金色的铜铃。   他一晃手腕,叮铃铃。   这一次,铜铃的声音响起了。   空灵的铃声刺破光怪陆离的幻境,黑暗骤然在这片流光溢彩的光影中撕开一角。   不知愁仿佛猛然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浑身一震,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蜷缩在地,四肢绷紧却动弹不得。   “小无兄弟?!”   付一笑的声音传来,“不知愁?!……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付一笑一行人愕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他,满脸惊诧。   舟向月指了指跪倒在地开始慢慢变得透明的不知愁:“这是不知愁的魇。嗯,应该算是解决了吧。反正快消散了。”   虽然让他消散的方式暴力了一点。   司马博闻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卧槽!大佬!您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楚千酩则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铜铃,呼吸急促起来:“等等,那个铜铃,那不是……”   是他的心理阴影,毕竟之前有人跟他说这是死人手上戴的铜铃,之后他还不得不自己戴上,令他终身难忘。   “这个啊?”舟向月晃了晃手中的铜铃,“铜铃,能克他。”   楚千酩感觉呼吸不畅,艰难道:“……梨园梦那个魇境里的铜铃?但那个铜铃不是为了压制……那个……”   那个被人剥了皮换成熊皮的小孩。   付一笑猛然感觉一股凉意自心底窜起。   之前楚千酩因为擅自进那个远远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魇境被他罚了,他也后怕不已地仔仔细细问了他一遍里面的细节,所以知道里面的许多细节。   包括这个铜铃。   舟向月点点头:“是啊,不知愁小时候在佛心镇的宋家戏班待过。在那里,他的名字叫梅生。”   付一笑如遭雷击:“所以……他用蝶生蛊是,是因为这个……”   舟向月点头:“是吧。”   蝶生蛊用于易容,以前通常是隐姓埋名躲避追杀的人才会用。但因为用蝶生蛊换脸极端痛苦,加上易容术的发展,这种法术几乎已经失传了。   但蝶生蛊,是唯一能让人生出新的皮的法术。   巧的是,师从蛊师莫黛的钩吻会这种蛊。   她在离开曼陀宫的那几年里曾跟着许多不同的人出去闯荡,其中就包括去佛心镇放了火烧杀抢掠的那伙人。   在那里,她遇到了奄奄一息的梅生。   他被人活剥了皮,又给他裹上熊的皮毛,用邪术让他的血肉与熊皮长在了一起。   钩吻问他,想不想活,怕不怕痛。   梅生的回答是,怕,但他想活。   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地活着,才有希望。   于是钩吻在他身上下了蝶生蛊,蛊虫啃噬了他全身原本的皮肉,又催生出全新的人皮。   在整个痛苦的蛊发和恢复期,他浑身溃烂、面目全非,小孩子看了都会做噩梦。   所以那时候,别人叫他阿丑。   但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一张绝美的人皮,那也是钩吻最得意的作品。   不知愁后颈上那幅黑白曼陀罗,就是钩吻所用蝶生蛊留下的符文。   那朵曼陀罗一半是花,一半是蝶。   梅花落,蛊蝶生。 第243章 因果   不知愁过去的经历,可以解释很多事。   阿难摸到不知愁后肩的时候,没有摸到自己哥哥身上应该有的胎记。   因为他早就已经换过了全身的皮。   不知愁送给曼陀宫主的那幅人皮须弥绘,能寄生他的一半魂魄——并不是什么容器都能承载魂魄的,非得容器与魂魄本身高度契合才可以。   当然高度契合,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人皮。   曾经的曼陀宫主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收了一件多么贵重的礼物,可惜那礼物贵重到他承受不住,要以性命为代价去偿还。   “你们记得我们进入他记忆的时候,他在阿难家里找东西吧?”舟向月说,“他在找阿难跟他说的,那些她哥哥寄回家的信。”   “然后他真的找到了那些信,并且发现上面写的根本不是信的内容。他父母不识字,每次都是邻居给他们拿到儿子的信,然后读给他们听。”   “那个邻居和把他卖到戏班的人是一伙的,还继续哄骗了他父母好几年,直到他妹妹瞎了,他父母想要他回家,才害怕事情败露搬离了梅面陇。”   就像年幼的梅生在戏班里的时候,以为那个把他卖到戏班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但那只是人贩子而已。   人的记忆和认知那么脆弱,可以轻易地捏造、扭曲。   他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过不同的名字。   多劫,梅生,不知愁,阿丑……   以及,洛平安。   洛平安是不知愁丢在那个梨园里的自己,却又不是魇。   大约是他无法消散的执念——   想回到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没经受非人的折磨的时候。   想回到还没有被卖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时候。   想回到自己还没成为不知愁的时候。   不知愁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恶魔,只配在痛苦中死去。   但洛平安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曾知道自己的宿命,还能憧憬未来的人生——哪怕这个未来早已注定。   “梅生?梅生……”   唐谦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地喃喃道,“是他……”   “爸?”唐思恩觉得不太对劲,担心地问道,“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啊!”   唐谦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小时候曾被拐卖,几年后被家里人找回。   虽然那段记忆因为太过年幼早已模糊,却时常进入他的梦魇。梦里有飘飞的梨花、闪着寒光的剑、滚烫的火焰和流光闪烁的缎面戏服,每每让他在梦里惊惧地醒来。   他记得,那时四五岁的他曾经跟着一个比他稍大的小男孩出逃。   正是因为那一次逃出去,他才遇到了来找他的母亲。也正是因为在被班主抓住前的最后时刻抱起他从墙上推下去,那个小男孩却没能逃走。   然而,当他从死里逃生后的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再想告诉家人回去找的时候,却得知佛心镇一场大火,那个戏班早已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留下。   “快跑!”   “别回头!”   那是他最后对他说的话。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唐谦给他的孩子起名思恩,因为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曾欠下一个人那样沉重的恩情,却永世无法回报。   他想起来了……   那个带他出逃的小男孩,他叫他,梅生哥哥……   “你……”   付一笑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剑,眼中爬满血丝,死死盯着舟向月,“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舟向月瞥他一眼,挑起眉:“笑哥,你这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在付一笑目眦尽裂的惊怒目光中,他微笑起来:“当然是因为,这是我为他安排的命运啊。”   楚千酩终于猜到什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难道你是……”   谁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人没有这样的力量。只有……那位……   传说,世间无数魇境,死后会留下魇生成魇境的人,都是被邪神书写了命运的人。   司马博闻也反应过来了。   他又激动又害怕,手抖抖索索地下意识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爆炸新闻,这绝对是爆炸新闻……快快快他要赶稿子……   狂风大作,空气中骤然飞沙走石,变得彻骨阴寒。   舟向月袖口的血凝成了冰。   付一笑身后翻涌起一片沙幕,把其他人都挡在了后面。   舟向月知道,这是付一笑试图把他困住。   付一笑不擅长制造幻境这类迷惑人心的法术,这片沙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则锋利如飞刃,满是致命杀机。   不过没关系,在这里的他现在只是想吸引付一笑的注意力,不让他发现这里并非现实,而是自己制造的幻境。   利用这个掩护,从任不悔那里撤回来的马甲就可以去取问苍生了——等拿到问苍生之后,就算这个马甲被付一笑杀了也无所谓。   到那时,他就再也不需要装什么好人了。   沙幕一点点延伸,付一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舟向月。”   舟向月站在原地没动,笑着打招呼:“笑哥,又见面了。”   “无名氏呢?”付一笑压抑着愤怒,“你把他怎么了?!”   舟向月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这个马甲的身份。   也是,付一笑和无名氏合作过好几次了,恐怕已经培养了点感情。哎,好可怜啊。   舟向月嘻嘻一笑:“是他自己召唤我来的呀。你说他怎么了?”   付一笑又逼近了一步,咬牙切齿道:“你又想做什么……”   “干嘛一上来就这么凶?”舟向月把那串铜铃一扔,摊开手向他示意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像不知愁一样,想来找你自首嘛。”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周围的沙幕终于旋成了一片不见天日的沙尘暴,将两人彻底笼罩在里面。   付一笑猛然扑上来,揪住舟向月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舟向月!你这个王八蛋!”   他怒吼的嗓音几乎破音,眼中却涌起灼烧的热意,只能靠愤怒的嘶吼压抑疯狂的泪意,“你闹够了没有!你还是不是人!”   来到这里之后,他才想起一百多年前自己遗忘的记忆。   那时,他在不知愁的指引下来鬼面陇封印问苍生。   然后他在自己的封印沙海中央,看到了一个挣扎着沉没的孩子。   那是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小的舟向月。   他在流沙中扑腾着向他伸出手来,大哭道:“笑哥!笑哥!救我!”   付一笑猛地一阵战栗,强迫自己继续画符咒,不去理会他。   假的。都是假的。   “求求你救我出去……”   小舟向月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别把我关在这里!这里好黑……好冷……我嘴里都是沙子,我没法呼吸……好难受,求求你,求求你笑哥……”   付一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拼尽全力艰难地勾画符咒。   眼前却掠过无数画面:师弟仰头对他露出的笑脸,哭得红红的鼻子,爬树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兴冲冲送给他的一串蚂蚱……   他心神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停下勾画符咒的动作伸出手去,拉住那只向他求救的小手。   但付一笑随即想起不知愁浑身的鲜血和他断裂的透明蝶翼,心脏猛然传来撕裂的痛——假的!都是假的!   他不是孩子,不要再被他骗了!   他咬破了舌尖,嘴里泛起腥甜血味。   他逼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封印上,再也不理会那个孩子的哭泣求饶。   随着封印逐渐稳固,哭声越来越凄厉。   “笑哥!笑哥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我错了,求求你救我……”   付一笑就那样死死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和年幼的舟向月一模一样的孩子哭泣着被流沙淹没,埋葬在他的沙海深处。   当一切尘埃落定,他脱力地栽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他刚离开鬼面陇时,这段记忆还刻骨铭心。   但在之后,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了。   此后的岁月里,他的脑子最终忘记了这段记忆。   但他的心却没有忘。那孩子沉没进沙海的情景,无数次在他的梦魇中出现。   每一次,他都在流沙中拼命地哭泣挣扎,他在哭着问他——笑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你问我是不是人?”   舟向月抬手在付一笑失神的眼前挥了挥,“你不该早就知道我成神了吗?”   付一笑猛然回过神来。   舟向月想拽开他的手:“不就是不知愁死了吗,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又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不是活该么。”   “我能操纵他的命运,也不能操纵他这个人啊。他要是个像你一样的好人,最后怎么也不至于是这个结局。这不都是他自己选的么?”   “你以为他最后为什么去找你,是他幡然醒悟了?当然不是,他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如果他还有选择,他会继续潇洒地当他的千面城主,给你找麻烦。”   “舟向月,你有没有心?!”   付一笑猛然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拎到自己面前,声嘶力竭地怒吼,“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活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我告诉你,他活该。”   舟向月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眸中带着笑,却极冷,“这就叫做命。”   砰的一声,付一笑一拳砸在舟向月脸上,把他打得栽倒在地。   舟向月倒是没觉得痛,只是抬手一摸,发现鼻子出了血。   看来付一笑真是气疯了。   “笑哥,你居然为了他打我……咳咳。”   舟向月被血呛到了,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神,你成不了。”   付一笑扑过来又给了他一拳,然后拽着他的领子提起来,几乎贴着他的鼻子嘶吼:“舟向月,你还怎么有脸说?你是杀了谁之后成神的?你说啊!”   舟向月断断续续道:“你下一盘棋,会在意哪颗棋子走到最后……哪颗棋子被吃掉了吗?不会的……”   “你……”付一笑发狠地又要出手,手中却忽然一松。   被他拽住领子按在地上的人影瞬间消失,他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   舟向月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脸上有血滴落,却怜悯地低头看着他:“你看着棋子,神看着人,我看着他,就是这样。在我眼里,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付一笑面容狰狞,眼中布满了猩红血丝。   他按着满是砂砾的地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手上被粗糙的砂砾磨出了血却浑然不知。   “是,你是神,你最厉害,我们都比不上你,你拥有操纵命运的力量……”   付一笑声音嘶哑,“但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明白,无论他是好是坏,都是个人!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这样对他!”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风吹起他沾血的黑发。   他微笑起来:“我可以。” 第244章 因果   “叮!魇境【梅花落】境主不知愁碎裂,魇境本源消失,此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恭喜境客无名氏获得【梅花落】魇境湮灭成就,获得成就标签【魇境收割机】!”   “境客排名计算中……”   “境客无名氏在进入魇境前排名为15,更新排名为10!恭喜你进入境客榜十强!获得成就【最快冲上巅峰的男人】!”   “境客无名氏成功攻略境主不知愁……错误……境主不知愁拒绝给予祝福,并诅咒你不得好死。”   舟向月:“……”   啧,好小气。   在他和付一笑周旋时,另一个他已悄然在夜幕中来到了寨心。   纸灰的味道浓得呛人,翻卷的狂风中是漫天飞舞的纸钱梅花,但除了风声之外看不见半点人影,仿佛无声的海底漩涡。   这是因为所有人都依然在他的“瓮”里,并不在现实之中。   舟向月径直来到原本的那片沙海处。   只见那圈歪歪扭扭的栏杆中央,原本的流沙已经近乎散去,露出了里面塌陷的地洞,可以看见一团枯朽凋零的树根。   耳边的魇境提示音还在继续:“【邪神复苏】隐藏任务检测中……”   “任务当前状态:【指日可待】。”   “已收集境灵6个,收回问鬼神,收回问苍生……错误!”   “警告!警告!更新任务当前状态:【功败垂成】!”   与此同时,舟向月也发现了不对劲——问苍生呢?!   问苍生的气息,消失了。   舟向月不信邪地仔仔细细把里外都翻了一遍,难以置信地发现明明片刻之前他还能感觉到的问苍生,真的不见了。   ……是谁拿走了问苍生?   柳长生还在看着昏迷不醒的任不悔,而付一笑和那几个学生、司马博闻、唐谦都还在他的幻境里,他们都没有机会。   舟向月仔细回忆,确认在不知愁的魇和他打配合,遮掩问苍生的气息去骗付一笑解开封印之前,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问苍生的气息。   而且,付一笑的封印只要没有完全破碎,就肯定没法拿走里面的问苍生。   所以,那个人拿走问苍生,一定是在付一笑解开封印之后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舟向月将在寨心的境客全都纳入了他的“瓮”里,而他也同时被不知愁的魇拖进了他的芥子域。   在他破坏掉不知愁的芥子域之前,确实存在一个短暂的空档,寨心这里空无一人。   舟向月脸色冷了下来。   他之前并不担心这个空档,是因为付一笑的封印底下,还有不知愁的一道封印。在不知愁的封印破裂之前,同样没有人能拿走问苍生。   除非,不知愁主动给那个拿走问苍生的人打开了封印。   舟向月立刻想起了之前那个破坏付一笑封印的神秘人。   拿走问苍生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除去他能确定不可能的人,剩下一直未出现的人就是——   伞蝶、李婳声,或许还有在那个循环幻境后期就没有再出现的楮知墨。   因为楮知墨一开始就没有拿到自己的拦门礼,所以舟向月更倾向于认为她可能不是人,至少不是魇境认可的正常境客。   所以,她说不定不会死。   这几个人的共同点就是,都隶属于千面城。   而不知愁是千面城的首任城主。   舟向月眯了眯眼。   ……他居然好像被不知愁摆了一道。   不知愁把他困在芥子域里,或许不仅仅是想杀他,而且还在给拿走问苍生的人打掩护。   不错,还真有出息。   可是,如果真是伞蝶他们拿走了问苍生,到底是想做什么?   灵犀法器不是一般的法器,只要舟向月还在,问苍生不会认别的主,别人也没法用它。   这也是为什么不知愁虽然偷到了问苍生,但他也并不能用的原因。   这么大费周章地抢走一个对他们自己并没什么用的东西……   恐怕,他们就是在针对他。   刚想到这里,更加刺耳的提升音在耳边响起:“警告!警告!更新任务当前状态:【危在旦夕】!”   同一时间,舟向月忽然意识到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棘手——舟倾那边,好像出事了。   ***   事情本来很简单,因为一个学期刚刚结束,翠微山一年级的学生们高高兴兴一起聚餐庆祝。   虽然舟倾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但他一学期进了五个魇境,而且成绩都相当亮眼,足以抵算一份优异的期末成绩单。   而且他从曼陀宫回来已经休息了一阵子,哪怕之前听说他状态不太好,也算是休养回来了一些,至少日常出门走走是完全没问题了。   所以刚结束期末考试的同学们毫不客气地把他也拉上了。   其实出了翠微山,他们的生活也和常人无异——找到某点评上口碑最好的饭店,然后进去搓一顿。   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想做点大人的事情,于是开了两瓶酒。   所以,舟向月是这边的无名氏在和不知愁以及付一笑周旋,另一边的舟倾在和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吃喝玩乐。   然后,舟倾喝了一杯酒下肚,就断片儿了。   这不太对劲。   他的酒量明明还可以……好吧,舟倾这个身体之前从来没喝过酒,所以可能酒量不好。   但发生在问苍生不翼而飞的节骨眼上,舟向月直觉嗅出了几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的无名氏马甲虽然一直看起来和舟倾没什么关系,但如果真被人有心琢磨,也并不是全无破绽——比如,两个马甲曾在【梨园梦】、【轮回夜】和【蝴蝶骨】三个魇境里同时出现,而且在舟倾遭到无赦道主李黔骨的追杀时,是无名氏救了他,甚至还把境灵碎片给了他。   那人或许会以为,无名氏和舟倾之间交情匪浅。   舟向月想,如果真像他猜测的那样,那现在恐怕有大麻烦了。   毕竟,问苍生还没到手,舟倾是现在唯一的本体。   如果舟倾死了,那他真可谓是功亏一篑,满盘皆输了。   舟向月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现在无名氏的身份已经亮明,要是郁归尘发现舟倾失踪,然后再查到千面城头上,因此把舟倾和无名氏联系起来,进而把舟倾和他舟向月联系起来,那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   舟向月想,无论如何,他必须在郁归尘发现之前解决这个麻烦。   眼下对方在暗他在明,继续在这里待着只能坐以待毙。   而且,他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如果真是冲着无名氏来的,那么无灵狱也是他很明显的标签。   或者现在先回无灵狱,确认一下其他人的安全……   不行。   如果真像他猜测的那样,无论是抢走问苍生,还是绑架舟倾,都是为了针对他,那他们搞不好此刻就在盯着他的动向。   就无灵狱那个没什么安保的小破地方,能活这么久全靠呆狐狸胡喜乐降低存在感的天赋异禀,以及旁边太平坑的怨魂晦气。   如果有人跟着他顺藤摸瓜找到无灵狱,那就是直接被敌人定位老巢了,岂不是一网打尽。   毕竟,舟向月自己就这么干过,然后成功算计了郁归尘,把问鬼神抢到了手。   正在他飞速思考对策的时候,一只惨白手骨忽然从地面出现,拽了拽他的衣角。   舟向月一低头,看到它就蹲了下来:“手骨灵?怎么了?”   手骨灵是来送信的,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条。   舟向月从手骨灵手中接过那张纸条,展开来看。   “舟倾、问苍生,以及梅花落魇境的最后一枚境灵碎片,都在我手上。”   “如果不想舟倾死,或者还想要你的问苍生,就请独自来千面城一叙吧。邀请函已经给过,如还有需要可请手骨灵转达。”   落款是“伞蝶”。   果然。   看到这张纸条,验证了心中的猜想,舟向月反而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无论如何,至少对方对他表达了清晰的要求,而且要求他见面。   只要有要求,就有所图。   只要有所图,就有翻盘的空间。   舟向月不打算回无灵狱,但可以去跟柳长生说一声。   柳长生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行踪够隐秘,而且实力也强,不怕被人报复。   舟向月找到柳长生时,他正在饶有兴趣地研究任不悔发达的肱二头肌,并且自己摆出一副秀肌肉的姿势对比了一下——然后在发现舟向月出现的第一时间抽回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若是平时舟向月肯定会嘲笑他一番,但现在时间紧急,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一乐趣。   柳长生听说了他的意图后,上下瞥了他两眼:“那你就打算这么去了?”   “去啊,”舟向月道。   柳长生双手抱在胸前,“去送死?那你还不如现在就把命卖给我,我把你噶了,尸体扛过去。”   “我得到了你的命和千面城的巨额悬赏,你得到了去千面城的机会,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当然不是去送死了,”舟向月说,“我还能真用他们之前给的邀请函不成?”   在蝴蝶骨魇境里,他找李婳声讨了一个邀请函,是一只纸折的蝴蝶。   那是对方过了明路给他的邀请函,可以直接带他进千面城。   但现在对方占尽优势,拿捏了问苍生和舟倾这两个死穴,而且还在主场等他,那么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可不是去送死么。   “那你怎么进去?”柳长生问道,“人家千面城可不是你那小破无灵狱,你想进就能进啊。”   舟向月:“……我希望你多一点集体荣誉感,我们的无灵狱明明有光明的未来。”   柳长生:“呵呵。”   舟向月拿出了一只形如蝴蝶标本的东西:“千面城的城禁符。”   蝴蝶的翅膀上流淌着荧光,从一个角度看似乎是银白色,但随着角度的变幻,闪烁出幽魅的蓝紫色。   柳长生挑眉:“你偷的?你当他们傻啊。他们发现自己的城禁符被偷,肯定会去补办,而且原来的城禁符肯定会失效,说不定还直接会触发警报,一秒玩完。”   “当然不是偷的了,”舟向月说,“是他们自己给我的。”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给只是第一步——   他在【轮回夜】魇境里假扮成千面城主,哄骗李婳声和郑始第把他们的城禁符交给了他。   此时他得到了两个没有用的城禁符,因为他们回去之后发现自己被骗,原有的城禁符一定会作废。   然后,因为在【蝴蝶骨】魇境里被司马博闻冒充,舟向月借口证明自己是被千面城悬赏的那个“真正的无名氏”,让李婳声拿出城禁符证明给李黔骨看。   在李婳声拿出来之后,他从她手里短暂接过城禁符,然后就立刻还给了她。   在这期间,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那枚城禁符。   李婳声之后可能会发现自己的城禁符又不能用了,但她估计以为只是城禁符出了问题,再换一个就行,恐怕很难想到是又被他做了手脚。   至此,他就得到了一枚真正可以用的城禁符。   舟向月原本只是想着千面城家大业大,说不定他哪一天想要去偷点东西,所以弄一枚城禁符提前备用。   这不,现在就可以用上了。 第245章 正邪(2合1)   刚恢复意识的时候,舟向月脑子里还有点昏昏沉沉,像是被下了药之后的后遗症。   而且很冷,冷得他浑身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这是上一个魇境湮灭后,他又遭到反噬了……真是祸不单行。   舟向月随即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舟倾的身体。   他现在应该是被绑架到了千面城。   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不过他们似乎只绑住了他的双手,身体别的地方倒都是自由的。   舟向月挣动一下手腕,发现郁归尘送给他的铃铛手绳被拿走了,绑架他的人应该是搜了身。   他心一沉。   原本他还想,只要那根手绳还在,那么即使是在最差的情况下,应该至少可以保证舟倾不死这一张底牌。   要是这身体真遇到了性命威胁,郁归尘会第一时间发现。哪怕他之后再怀疑怀疑、折腾折腾舟倾,也就随他去吧。总能见招拆招的。   至于问苍生,反正别人用不了也无法破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现在手绳无法再保护他,也不能告知郁归尘舟倾遇到了危险。万一真有无法控制的局面……   算了。   他也尽力了,大不了就是死呗。又不是没死过,怕个屁。   舟向月环顾四周。   眼前一片昏暗,室内没有开灯。   鼻尖充斥着寒冷干燥的味道,感觉就像是冬天地下室里的味道。   他在片刻之后适应了眼前的视野,看清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旁边是一道道竖直的金属栏杆。   透过这几道栏杆,他看到了相邻的另一间牢房里的身影。   是个女生,还昏迷未醒。   舟向月认出了她的脸——南蓁?   南蓁算是除了舟倾以外这一届一年级新生里最夺人眼球的一位,她在刚开学的摸底考试里和舟倾一样是满分,此后的每门课上也都表现优异。   聚餐的时候,她也在。   结果被舟倾连累,一起被绑架到千面城来了?   看到南蓁之后,舟向月继续往另一边的牢房里张望,果然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钱多。   和南蓁一样,钱多也还没有醒来。   这个房间里用栏杆分隔出了五间小牢房,只有他们这三间里有人,另外两间是空的,没有别人了。   外面的门是关着的,屋里也没有看守的人。   看起来,这两位大概确实是被舟倾连累一起绑架了。   不过,秦家都倒了,没人会为钱多付赎金。千面城绑架他做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用他找钱无缺要钱么,老钱恐怕不会给吧。而且千面城和没奈何有那么多金钱合作,未来也是要合作的,不应该这么短视啊。   舟向月暂且把这个疑问放到心底。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钱多醒了。   “舟倾!”钱多第一时间看到了他,惊恐地凑到两人牢房中间的栏杆边,“这是哪里?我们……我们这是怎么了?”   舟向月冷静答道:“我们好像被绑架了。”   钱多一脸愕然:“绑架?”   他足足愣了好几秒,才一脸崩溃道:“……我都这样了,还有绑架的价值吗?根本没人会赎我啊!”   舟向月:“那我就不知道了。也没人会赎我才对。也许只是随机抓几个人杀来玩玩?”   钱多:“……”   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吵醒了南蓁。   她没说话,观察了半天后才突然开口:“我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   舟向月和钱多都看她:“怎么逃?”   南蓁冷静道:“我们手都被绑住了对吧。你们能把手抬到中间栏杆这里的高度吗?我们互相把绳子解开。然后画符不就好了——你们带笔了吗?实在没笔,用血也可以。”   反手解绳子不是很容易,不过南蓁先把中间的舟向月的绳子解开了,之后他再帮南蓁和钱多解开绳子就顺利了很多。   几人开始研究牢房上的锁。   南蓁看了一眼就开始在牢房里四下寻找:“我身上本来带着一支笔的,但现在没了,估计是被他们拿走了。那就只能找个尖锐的东西扎破手指来写了……”   “不用了,”舟向月说,“我会开锁。”   钱多瞪圆了眼睛:“……二位大佬,求带飞。”   舟向月很快就把三人的锁都打开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牢房唯一的门边。   从门缝底下往外看,能看到有人时不时从外面走过,遮挡了从门缝透进来的光。   舟向月贴在门上凝神听,门那边隐约传来了看守的声音:“不过是几个小毛孩子罢了。至于吗?”   “据说有大用啊。嗐,谁知道呢,上头的意思,打工人管那么多干嘛。看好我们的,等着移交完事不就行了。”   舟向月听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应该有两人,应该没有别人在视野内。   从脚步声判断,这两个看守身材应该比较魁梧,光凭武力他们肯定不是对手,何况对方手上应该有武器。   他转回来,压低声音问钱多和南蓁:“你们会画迷魂符吗?”   钱多皱眉:“这不是禁符吗……”   南蓁一脸严肃:“我可以现在学。”   钱多:“……”   舟向月:“上次那位在翠微山闹了一通,我就照着当时看到的迷魂符依葫芦画瓢了。有时候不太准,但能顶点用,反正也不用操控来做什么复杂的事情。”   钱多一脸膜拜学霸的震惊:“……这都行!你也太厉害了吧!!!”   没有符纸,可以把衣服撕下来做符。   钱多道:“舟倾你身体不好,用我的血!”   舟向月摊开手,露出手指侧面的一道口子:“无所谓了,刚才我不小心划了一道,正好用。”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钱多只好作罢。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三人互相对个眼色,舟向月动作极轻地打开了门上的锁,然后听着外面两人聊得正起劲的时候,猛一拉门——   “哎?”门外的一个人刚发出疑惑的一声,就被猛扑上去的钱多和南蓁一人一个贴上迷魂符,一起放倒了。   钱多看着倒地昏迷的两个魁梧大汉,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居然成功了?”   太厉害了!   几人谨慎地探头往外看去,只见外面是一条破旧的走廊,除了门口的这两个看守之外,没有别的人影。   这里既没有监控,也没有能感知到的法阵。   舟向月心里掠过一丝隐约的疑惑。   如果他不知道绑架他的是千面城,他说不定会以为这不过是一伙没长眼睛的普通劫匪,想随便绑一票换点零花钱。   但这里是千面城,而且在绑他的人应该知道自己是在跟邪神谈交易的情况下,这样的看守……真的正常吗?   ***   另一边,无名氏马甲的舟向月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城中村。   他站在逼仄小巷里的岔路口,抬头看看空中飞过的群鸽,又扔了一下手心里的铜钱。   然后向右走去,拐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前。   小院看起来荒芜已久,一人多高的土墙上墙皮斑驳脱落,贴满了一层层的陈年小广告。对半开的木门已经对不齐了,歪歪扭扭地拼在一起,中间挂了一把破锁。   他之前没事的时候,几个马甲闲着也是闲着,他偷偷跟踪千面城的人找到了几个千面城在凡世的入口,这里就是其中之一。   就像是去翠微山的“上学门”一样,这里也有能让人进入千面城的阵法。   而且,这一次他抛铜钱占卜的是“问苍生在哪里”,占卜结果一路将他引到了这里。   舟向月左右看看无人,在那把破锁上简单捣鼓了几下,破锁应声而开。   吱嘎吱嘎——   木门颤颤巍巍地向后打开,露出了里面茂盛的草丛,惊起一群跳跃的蚂蚱。   舟向月走进院子里,转身关上门,然后拿出了李婳声的城禁符,按在木门里面那一侧的门锁上。   眼前的木门再次缓缓打开,但门后却不是刚才进来的小巷,而是一条幽深的长长走廊,里面一片漆黑,看不见尽头。   里面冒出一股寒气,就像是通往地狱的门。   寒冷的气味从走廊深处传来,很像舟倾所在的地方的气味。   舟向月站在这个仿佛巨兽之口一样的门面前,轻轻笑了笑。   随着他抬脚走进去,身后的木门缓缓关闭,眼前也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舟向月摸黑往前走,把脚步声放到了最低。   为谨慎起见,他没有用光源。   这条走廊像是一条长长的管状洞穴,就连他隐约的呼吸声也被四周的洞壁放大,反复回荡。   走着走着,舟向月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昏暗,他忽然发现四周洞壁上闪烁着星星点点极其微弱的荧光。   这些荧光就像是漂浮的星河潮水一样,随着他往里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亮。   舟向月脚步微顿。   他发现,那些荧光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意识到——这些荧光,是蝴蝶翅膀上的荧光。   在这条长长的走廊深处,石壁上栖息着黑压压的蝴蝶。   舟向月想起之前李婳声曾经跟他说过——   千面城的入口里养着蝶阵,千千万万的蝴蝶隐匿在暗中,但凡识别出非千面城的人,就会群起而攻之。   黑暗中忽然传来簌簌声响,那片荧光的潮水动了。   潮水瞬间汇成巨浪,铺天盖地朝他涌来!   舟向月仰起头,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了这片星河倾泻燃烧一般的荧光海浪,却没有动。   不过他做好了用【静止】的准备。   虽然已经开始灵赋透支反噬了,但如果实在需要……   三秒,两秒,一秒。   有蝴蝶轻盈地落到了他身上,却没有咬他。   无数闪烁着荧光的蝴蝶如落雪一样在他周围翩翩飞舞,交织成一片翻腾流淌的光雾。他就像是身处星光沉没的深海之中,周围闪烁的璀璨光芒汇成漩涡,将他簇拥在中间。   舟向月露出了然的微笑。   千面城的蝶阵,果然来自于不知愁。   不知愁的蝶阵不会攻击他。   蝴蝶身上的荧光汇成光海,为他照亮了前行的路。   舟向月就在蝶阵的陪伴下走过了这条长长的漆黑走廊,最后来到尽头的一扇门边。   门应声打开,露出了门后的房间。   冬日的阳光从半透明的纱幔落进室内,光很柔和,但对于刚从黑暗中出来的舟向月来说依然太过明亮了。   他不得不眯起眼,等到视野恢复的时候,发现这像是一间茶室。   浅竹色的墙壁边摆着木制屏风和茶几,窗边垂落的纱幔隐隐约约透出了窗外一株梅花的剪影。   茶几上摆着一只细颈瓶,瓶里插着一枝白梅。花瓶边有一只陶壶,两只小陶杯,但只有一杯里升腾起袅袅的白雾。   一个身着米白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窗边,看到他时却微微一顿,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你竟然没有受伤。”   正是伞蝶。   舟向月在一瞬间意识到,她惊讶的不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是他毫发无损地过了蝶阵。   ——她预见到了他会用那枚城禁符来到这里,并且在这里等他。   他在刚刚看到茶室的时候就感到不对劲——按理说千面城那么大,刚刚从外围的入口进来,应该会到一个类似大堂的地方,然后再继续去每个人自己要去的地方。   而不是这样一进来,就是个比较私人的会客室。   大概率是,入口通往的地方做了临时移动。   伞蝶不可能预料到他从哪个入口进入千面城,但她却预料到了他的行踪,在这里等他。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她在追踪他手上的那枚城禁符。   那枚城禁符已经被怀疑了。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舟倾那边的看守为何那么松散——南蓁有问题。   舟倾有危险。   舟向月之前在【蝴蝶骨】魇境里偷换李婳声的城禁符时,周围人里只有南蓁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平淡,但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格外注意了一下。   不过他仔细查过南蓁的情况,她和千面城没有半点关系,之后也没有任何异常,因此舟向月慢慢的也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想她当时或许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而且……   和他一起被绑到千面城来的两个人中,就有南蓁。   舟向月习惯怀疑一切,一连两个巧合,对他而言就太过刻意了。   ***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舟倾正要打开一扇门,猛然回身。   此时他和南蓁、钱多走到了走廊里一处一片漆黑的岔路,正分别去摸索几个方向的情况。   舟向月放轻了脚步,摸黑无声无息地走向钱多所在的那个方向。   就在这时,他的脚尖突然碰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电光石火间,舟向月意识到那是钱多。   钱多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生死未卜。   舟向月心头猛然有危险预感炸开,但他还未来得及躲闪,脖颈上就贴上了一把冰凉的利刃。   刀刃向后弯曲成钩状,紧紧抵在颈间薄薄的皮肤上。   他但凡稍有动作,只要身后人往后一拉,向内弯曲的尖锐刀尖就会刺进他的咽喉正中。   舟倾这个身体不是那些无名氏马甲,没有任何自带的神通。   被杀,他就会死。   “抱歉了,”南蓁冷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听起来毫无歉意。   一张冰冷的符咒贴在了后颈上。   舟向月想,南蓁果然本来就会画迷魂符。   ……就是说,怎么可能有人现场学就能学会迷魂符呢!   贴了迷魂符之后,舟向月虽然没有失去意识,但也无法控制舟倾这具身体了。   他感受到南蓁很利落地又把他的双手绑了起来。   舟向月想了想:“那个,你没杀钱多吧……”   南蓁冷笑一声:“你还有工夫管他?你就要死了。”   舟向月装作苦恼道:“我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吗?不好意思啊,如果发生过什么,我道歉……”   “闭嘴。”南蓁言简意赅。   舟向月很利落地闭嘴了。   南蓁看起来真的很想让他死。   她依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后推着他踉踉跄跄地接着往前走,又拐过几道弯之后,推开了墙上的一扇门。   门后,就是无名氏和伞蝶现在所在的茶室。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对飙演技的时刻到了——   门打开的瞬间,舟倾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无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名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舟倾环视一周,仿佛迅速意识到什么,闭嘴了。   无名氏看向伞蝶:“我以为你是要来与我谈交易的。”   伞蝶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微笑:“那很可惜,你以为错了。”   “所以,”无名氏平静道,“你只是想在我面前杀死他,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   伞蝶微笑道:“你也可以选择用问苍生自杀。”   舟倾立刻打断她的话:“不要相信她。她根本没想让我活下来,不然有我在,南蓁以后就都不可能再回翠微山了。”   刀刃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舟倾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名氏,仿佛全世界在他眼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不要为了我妥协。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南蓁眉头紧皱地在舟倾脑后拍了一记,只见他浑身一震,头无力地歪倒过去。   伞蝶眼中露出一丝杀意:“他已经是你的信徒了。”   舟向月摇头,“其实不是,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我只是那个救世主无名氏呢。”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无邪的微笑:“他只是爱上我了。”   伞蝶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讽刺的事情,冷笑起来:“他竟然以为,邪神也会爱上一个人吗?”   “邪神为什么不会爱上一个人呢?”舟向月微笑着反问道。   “……能不能其实不重要,只要爱着他的人相信他会,那就够了。”   伞蝶冷冷地凝视他片刻,一字一顿道:“既然你不打算为他做出任何让步,今天又为什么要过来?”   “这不是还有问苍生么,”舟向月道。   “虽然你没想谈交易,但我来确实是想跟你谈一笔交易的……千面城主。”   伞蝶呼吸一顿。   舟向月面带微笑继续道:“或者……你更喜欢我叫你阿难?”   千面城主眼睛微微一眯,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坐起身来:“你都猜到了。”   舟向月笑了笑:“城主藏得很深,我猜得很辛苦。”   伞蝶就是千面城主这一点其实还算好猜。她和千面城主从来没有在同一个魇境里出现过,而且就这次她对付自己所能调动的千面城资源来看,不是城主才有鬼。   根据舟向月的了解,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平时几乎从不露面,没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这个描述实在是很难不让他想起曼陀宫主血明王。   事实上,这两位也确实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看起来更不起眼的身份在外活动。血明王装成奴隶少女梅朵,而滴水观音装成千面城的堂主伞蝶。   至于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就是不知愁的妹妹阿难这件事,舟向月先前只是怀疑。   毕竟,就算伞蝶和李婳声都是千面城的人,如果光凭这一点就让不见得有多少神智的不知愁的魇与她们配合、任由她们拿走问苍生,舟向月想想都觉得不合理。   但如果与他串通的,就是他自己的妹妹阿难呢?   ……如果不知愁的魇在浑浑噩噩中还能记得两个人,那么大概一个是舟向月,另一个就是阿难了。   让他确定这一点猜想的,反而是南蓁的出现。   因为南蓁挟持舟倾所用的是一把轻巧的篾刀,和小女孩阿难做纸扎用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舟向月在黑暗中只能摸索前进,南蓁却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和有光的地方几乎没什么区别。   阿难在得到不知愁的眼睛复明之前,就曾经历过漫长的盲人生涯,这一点也与她吻合。   舟向月甚至想到,南蓁的名字就是“甄多难”反过来,只是少了个“多”字——或许是因为哥哥把她的劫难都挡掉了,所以她去掉了这个“多”字?   但是,南蓁的年龄很明显和阿难对不上。   舟向月自己就在同时控制无名氏和舟倾两个身体,因此他敏锐地注意到,在这边无名氏见到伞蝶后,那边南蓁立刻在同一时间露出真面目,挟持了舟倾。   他可以确信,伞蝶没有对南蓁发出任何指令,两者几乎同步。   ——所以,恐怕伞蝶和南蓁的关系,就跟无名氏和舟倾的关系一样。   千面城主估计有自己的方法,制造出了南蓁这么一个马甲。   “你或许还没弄清楚,现在究竟是谁有求于谁,”千面城主冷笑着往后一仰,“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你就该知道我不想跟你谈任何交易。我可以直接杀了舟倾,再杀了你。”   “当年你有问苍生的时候都可以被杀死,现在你失去了问苍生,杀你就更容易了吧?既然能死一次,当然还能死第二次——说不定还能有第三第四次。”   “我并不指望一次就把你彻底杀死,”她盯着他的目光里涌起戾色,“毕竟我很期待每一次手刃你的机会,一定会让你尝遍天底下最痛苦的死法。”   舟向月淡定地笑了笑,“千面城和各界都做生意,城主也是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自然懂得不要用你输我赢的思路去看问题,而要想想怎样能带来最好的未来。”   他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如果你不接受,你可以杀了舟倾,也可以扣下问苍生,说不定还可以在这里杀了我。都无所谓。”   “但你要知道,杀了我我还能复活,扣下问苍生你也不能用。至于舟倾……”   他知道舟倾在刚刚因为符咒效力减退醒来了,正在南蓁的挟持下沉默地听。   他喝了口茶,平静问道:“舟倾,你愿意现在为我去死吗?”   舟倾一愣,随后看着他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他随即就猛地往前一撞——   好在南蓁反应极为迅速,在他直直撞上脖子上的刀刃前猛地撤走刀,制止了他血溅三尺的送命动作,随后立刻又在他后颈符咒一拍,再次将他控制在了迷魂符的效力之下。   千面城主定定地看了舟倾片刻,忽然讽刺地一勾唇角:“我真想看看郁归尘听到你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   舟向月一怔,这又关郁归尘什么事?   他一怔,舟倾也是一怔,一脸茫然的样子。   千面城主嗤笑一声,依然在对舟倾说话:“毕竟,他居然丧心病狂到随时关注你的位置和人身安全。”   “现在,他已经来千面城找你了。” 第246章 正邪(2更)   郁归尘这就来千面城了?!   舟向月:“……”   他本来都已经找到自己的谈判节奏了,死耳朵这么快跑来干什么?   舟倾的手绳不是都被薅了吗,见鬼的他怎么知道他现在有危险?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决定速战速决,必须马上拿下千面城主。   他调整了呼吸,看向她:“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不过,你的灵犀法器应该可以和鬼魂订契吧。我可以和你订契。你自己的灵犀法器,你总该信得过了?”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是当今世上最精通傀儡术之人。   而舟向月对所谓傀儡术有所研究,知道傀儡术的极限。   南蓁是千面城主的马甲,但楮知墨显然不是,因为在曼陀宫和梅面陇里时,她和伞蝶还需要交谈沟通。   楮知墨既然不是马甲,就应该是千面城主的傀儡。但能达到她这种程度的灵智与力量的傀儡,不可能是人生造出来的。   她应该有自己的灵魂。   所以,千面城主的傀儡术,应该有一个类似订契作用的强大法器做支撑,保证那些独立的灵魂不会背叛她。   千面城主啜饮了一口茶,不置可否:“所以呢?我看不到任何和你交易的好处。”   那就是确实有了。   舟向月心里的把握顿时大增,他也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就算你杀了舟倾、扣下问苍生、再杀了我,这些事其实没有意义,对你本身也没有任何好处,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复我。”   千面城主冷笑道:“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报复你。”   “真的吗?”   舟向月看着她,“如果我说,城主和我订契的话……我可以让你哥哥回来呢?”   千面城主瞳孔骤缩。   “你不是奇怪,为什么我在不知愁的蝶阵里不会受伤吗?”   舟向月勾起唇角,“因为,他就在我手里啊。”   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蘸着自己的血,在桌面上画了一道符。   那是只有千面城主才知道的符咒。   符咒画完最后一笔时,茶室中正面通往入口的那扇门开了。   无数只闪光的银蓝色蝴蝶从幽深的洞穴里飞进来,如同星河涌流。   ***   千面城接待处,装潢考究的贵宾室里。   身材修长的城主秘书楮知白穿着一身浅米色的白卷草纹唐装,戴着副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长发束成马尾。   他对付一笑和郁归尘道:“不好意思,城主大人不方便见你们。”   郁归尘冷冷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制造麻烦。把舟倾交出来,我们就会走。”   楮知白温文尔雅地推了推眼镜:“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郁归尘看了付一笑一眼,付一笑郑重地点点头。   随后,他们直接越过楮知白,分别向入口里面的两道门走去。   付一笑在魇境结束后连翠微山都来不及回,就急匆匆地先赶来千面城,其实有他自己的一点私心。   没想到他在这里正好碰见郁归尘,一问说是舟倾竟然被千面城主给抓来扣押了——   这可是比他的事更紧急的事情,付一笑赶紧帮忙要人。   但因为一路上太过忙乱,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郁归尘说那个无名氏是邪神信徒的事。   毕竟郁归尘虽然脸上神情还保持着冷静,但付一笑能感觉到他现在除了舟倾的事情,别的事恐怕都没有心情听。   付一笑此前来过千面城,还依稀记得路线。   他匆匆前行,脑中却忍不住有点走神去想那个无名氏的事情。   刚拐进前往千面城主会客室的走廊,楮知白忽然如鬼魅般拦在他面前。   付一笑不客气地拔出了剑:“楮先生,千面城业务范围里面涉及的某些灰色地带,我们心知肚明。鉴于千面城的地位,以及我们以往合作还算愉快,希望千面城不要越过红线。你也该劝劝你们城主。”   “付先生在说什么呢?”   楮知白忽然颇有深意地一笑,抽出了一根鞭子,“您现在不是要去找城主吗?但城主大人说她并不满意您的表现,所以并不想见,专门让我来调.教一下您。”   付一笑愕然:“你在说什么?”   楮知白笑了笑:“您是接受不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吗?没关系。”   “唰”的一声,就像是切帧一样,他忽然变成了一身黑色银绣修身旗袍的年轻女子,腰肢柔韧纤细,手里依然拿着那根黑色长鞭,“啪”地在空中甩出了风声。   “或许这样会让您更适应一些,您觉得呢?”   她说道,“哦对了,在现在这个状态下,我叫楮知墨。不过,请叫我楮、大、人。”   付一笑与楮知白其实接触过很多次,现在他突然变成女人,付一笑有种三观俱碎的震惊感,整个人都傻了。   眼见着楮知墨拿着鞭子往他身边贴了过来,他简直被这妖孽邪术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转身躲闪。   谁知他躲闪时不知踩到了什么地方,脚下忽然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栽进了一团如无形雾气一样的东西里。   原本的地面消失了。   他坠落进了那团雾气,找不到可以踩到的实地,也失去了四周的方向。   ……他中招了!   付一笑在阵法里拼命挣扎寻找阵眼时,楮知墨站在原本的走廊里冷笑一声,把鞭子往黑旗袍的后腰一插,瞬间又变回了一身米白色唐装的楮知白。   “不要着急,”他对付一笑的方向作了个揖,“城主大人是真的不满意您的反应,说要再调.教调.教。且等我处理完郁归尘再回来吧。”   他随即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追去。   楮知白作为千面城主的心腹,对千面城的整体情况了如指掌。   他很快就追上了正在暴力破阵的郁归尘。   “玄琊君,城主大人尊重你的地位,不想对你动手,”楮知白严肃道,“但如果你继续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我们有违待客之道了。”   郁归尘半句废话也没有,只见他手指微动,一股火焰猛然从楮知白肩头冒出,瞬间将他的衣服燎黑了一角!   “楮大人!”周围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楮知白脸色大变,正要迅速退避时,数道火焰已经在他周围闪现,迅速交织成了一道火焰构成的囚笼,将他困在其中。   楮知白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若不是站定及时,就要撞上一道火焰了。那他就完蛋了!   郁归尘漠然瞥过周围那些退避的人:“去告诉你们城主,如果不把舟倾完好无损地交出来,我就会一把火烧了楮知白。”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本人从未亲自参加过凌云台的会议,每次都是楮知白代为参加。   郁归尘见过他几次之后,早就发现了他的本体其实是个纸人,他只是千面城主的傀儡。   虽然千面城主的傀儡术世间无出其右,但既然是纸人,不管他的智谋如何、力量有多强大,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纸怕火。   那些人哪敢停留在这里,赶紧应着声一溜烟跑了。   就在这时,火笼中的年轻唐装男子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着墨色旗袍的妙龄女子。   正是楮知墨。   “郁归尘,你都忘记我们在曼陀宫里还一起合作过了吗?”   楮知墨双手插腰,声音嗔怪,“居然一上来就用火,你好没有风度啊,哥哥!”   郁归尘冷冷地瞥她一眼,面不改色道:“非人之物。”   楮知墨比楮知白矮一点,他顺手把火笼的高度和宽度又缩小了一圈。   楮知墨:“……”   郁归尘道:“我只能等你两分钟。两分钟,如果千面城主再不出现,我只能这样带着你去找他了。”   楮知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如果火笼移动烧到了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楮知墨咬牙切齿:“郁归尘,你知道付一笑已经中招了吗?”   郁归尘道:“那样的话,就只能等一分钟了。”   楮知墨:“…………”   她紧张起来——看郁归尘这个样子,好像真的不惜把她烧了来逼千面城主就范。   天哪!她只是一个和城主签订了契约的鬼魂啊!   虽然如果她被郁归尘烧死了也算工伤,但她死都死了,城主还能怎么赔?   而且就算最后侥幸没有死只是伤,她好不容易混成城主的心腹,万一城主觉得再为她做一个纸人太麻烦了,想换个鬼使唤怎么办?   她要是换个老板,可就不一定有这样能满足她两面一体扮相的诡异要求的老板了……   正在楮知墨心里天人交战的时候,伞蝶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她身边跟着走路姿势略显迟钝的舟倾——他被贴了张迷魂符,现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只能像个游尸似的跟着走。   郁归尘看到舟倾的时候,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放松了一点。   他开口道:“还有付一笑。”   伞蝶有些不满地看着被他困在火笼里的楮知墨:“你在千面城的地盘上把我们的人伤成这样,说不过去了吧。”   郁归尘冷淡道:“事情的起因你我都很清楚。”   伞蝶看了他片刻,忽然笑起来:“看来付一笑还没跟你说他刚刚知道的消息?”   郁归尘皱了皱眉,但并没有接她的话。   伞蝶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把舟倾往郁归尘身边一推。   郁归尘接住他,触摸到一片冰凉皮肤。   他从他后颈上揭下那张迷魂符的同时,也把楮知墨的火笼解了。   迷魂符一解,舟向月顿时像抽去了脊梁一样瞬间瘫倒下去。   ——本来就处在刚刚破境的严重反噬阶段中,他是强撑着争分夺秒地去跟千面城主谈判,又动用了法术,还被反复拍了好几张有着阴寒恶咒的迷魂符,整个人有种魂魄都枯竭榨干的痛苦,冷得如坠冰窟。   如今尘埃落定,他整个人猛地松弛下来,等到符咒的支撑一消失,连站都站不住了。   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倾泻下来,刹那间就冲垮了他的意识,让他陷入了昏迷之中。   郁归尘好像早有预料,一把就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抱着人还没走出一步,背后忽然传来伞蝶嗤笑的声音:“你或许该好好关心关心你的徒弟。”   她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他爱一个人爱得那么卑微,爱到愿意为他去死吗?”   郁归尘脚步一顿。   伞蝶语气凉凉道:“也不知道你身边的人都是真瞎还是假瞎。人就在你身边,要我说,以你这样的条件,但凡把心意表现得明显一点,早就把人钓得死死的。还会有那个无名氏的份?”   “一个人得有多缺爱,才会因为一个人救了他几次就爱上他?”   郁归尘沉默片刻,低声道:“胡言乱语。” 第247章 正邪(1更)   翠微山,桂花陇。   已经是冬天了,虽然翠微山别的地方都已经是一片冬天的萧瑟景象,但这里的桂花林却依然开满了淡金色的桂花。   斑驳的阳光落在安静的溪谷里,有潺潺水声。   桂花陇深处的房子前,郁归尘打开门,把付一笑让进屋里。   付一笑一见他就说:“师弟,那把剑没事吧?可千万别再出事了……”   郁归尘点头:“我看着。”   付一笑稍微松了口气,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说:“舟倾还没醒吗?”   郁归尘摇了摇头。   “唉,这孩子也是,”付一笑叹气,“命途多舛。身体还这么不好。”   郁归尘沉默,打量了付一笑片刻。   短短几天时间,付一笑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   郁归尘刚开口,付一笑同时开口:“师弟你还记得在曼陀宫里,我们看到了不知愁的一半魂魄吗?”   “……”   郁归尘把原本想说的咽了回去,“记得,怎么了?”   “我最近总是忍不住在想……”   付一笑愁容满面,“在凌云塔里死去的魂魄会度化后送走,但像他这样,只有一半的魂魄得到了度化,还有一半依然一直困在魇境里,那岂不是走不了也留不得,一直徘徊在阴阳之间不得解脱。”   他揉了揉充血的眼睛,抱头道:“去了梅面陇之后,我想起了很多原来淡忘了的记忆……我昨晚又梦见他在凌云塔里的时候了。”   郁归尘没说话,给他倒了一杯茶。   付一笑拿起来就喝了一口,然后被苦得差点龇牙咧嘴,顾及形象死死忍住了。   他默默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两杯茶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冒出袅袅水雾。   “我记得,当时我把不知愁带回凌云塔的时候,所有人看到他都很难相信他就是不知愁,就连乔青云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说我该不会抓错人了吧。”   因为不知愁和大多数人想象中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臭名昭著大魔头看起来太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温柔干净、纤瘦单薄,脸庞甚至有些孩子气。   他眼睛上缚着白绫,低眉垂首的样子,仿佛他们才是一方恶霸,把良家少年给绑来了。   但在此后历数一件件一桩桩他所犯下的罪行时,这才让他们更加不寒而栗——他这副外表,也太有欺骗性了。   付一笑如今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止不住地难过。   “师弟那时候你不在,你应该是在曼陀宫里那次才见到他的吧?”   付一笑说,“但那个时候我就突然发现,那个所有人口中恶贯满盈的魔头,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他还那么年轻,我自己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翠微山,整日和兄弟惹是生非,生活中的烦恼和痛苦顶破天也就是兄弟成绩总是压我一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突兀地转了话头,“而不知愁也是那个年纪,却要死了。”   郁归尘沉默地听着。   “但话说回来,”付一笑道,“如果他不是那么年轻,我怀疑自己可能都抓不到他。我甚至觉得,如果他没有死在凌云塔里,而是在外面继续游荡十年,恐怕连你都不一定能抓住他了。”   他的实力增长得那么快,让人觉得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尘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就像某个人一样。   正在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时,付一笑突然接到了乔青云的电话。   “师兄,你看到最新消息了吗?”   乔青云的声音透出焦急和沉重。   付一笑心头冒出不祥的预感,“什么消息?”   “那个追瓜者把无名氏是邪神信徒的事曝光了。”   ***   这一天的《魇境报》订阅量创了历史新高,整个玄学界都炸了。   原本那位无名氏热度就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刚刚跻身境客榜前十,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超级新星。   本来各方炒作“救世主”传闻正炒得沸沸扬扬呢,结果突然一个大瓜砸下来,把所有人都砸傻了——什么,救世主其实是邪神的信徒?!   信什么?   什么徒?!   所以,之前大家高调地炒了那么久对抗邪神的希望,他也一副默许的姿态,原来根本都是装的?   还指望他能带来对抗邪神的希望?   他不给邪神带路就不错了!   与之连带的消息就是,随着那位无名氏叛变,无赦道和无灵狱也就一并成了邪神的势力范围。   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那位无名氏已经拿到了邪神法器问苍生,并且把它献给了邪神。   有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知情者称,他之前在拿到邪神法器的线索之后就去了线索指向的魇境,而且是从九死界、翠微山、千面城等等一众虎视眈眈的门派围堵中杀出重围,把问苍生抢到手的。   此前邪神现身翠微山夺走问鬼神的新闻还历历在目,如果真是这样,那邪神岂不是已经拿回了他的两个灵犀法器?   难道说……邪神真的要复苏了……   许多人不安地望向窗外,看着寒冬里压抑阴沉的铅灰色天空,感觉到玄学界或许要变天了。   不过此刻,身处漩涡中心的舟向月完全不知道外界甚嚣尘上的流言,依然在昏迷中。   这一次破境后的反噬格外严重,他昏昏沉沉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寒冷梦魇之中,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   光怪陆离的梦境如洪流般冲击着脆弱的意识,就像是无尽的巨浪拍碎在礁石上,飞溅起来破碎的泡沫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与画面。   青烟袅袅,缭绕香火间是攒动的人头,四面八方传来无边无际的低语。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的声音交织盘旋,充满了欲望、痛苦、恐惧、仇恨,与无数心脏跳动的节奏逐渐汇合到一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脉搏。   死去已久的枯木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荒芜的原野上飘飞起无边花雪。   长街十里花灯如昼,照夜通明的灯海转瞬燃成一片通红火海,撕心裂肺的尖叫里夹杂着楼宇倒塌倾覆的轰隆巨响,满地鲜血流淌成河,泪水蒙蔽的眼眸中闪动着金红色的熊熊火光。   火光与血色无限拉长,仿佛一匹没有尽头的绸缎,将整个世界覆盖在一片血红之中。   眼前的视野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依然朦朦胧胧地蒙了一层血红。   那些交错纷杂的声音都远去了,耳边剩下的声音变得很近,就像是身临其境。   眼前的一片血红中,似乎隐约能看到一些晃动的影子——   他意识到,自己仰面朝天,眼前好像覆盖着一块红色的布,他是透过这块布在看外面。   舟向月无法思考这到底是哪里,只能费力地抬起头,透过这层血红去辨别那些影子的轮廓。   外面的光也很昏暗,他眼中又像蒙着一片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他似乎看到向自己脸颊垂落下来的发丝,汗湿的锁骨,以及绷紧的肩膀与流畅的肌肉线条。   面前……有一个人。   看身量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个人胸前,有一道细细的柳叶形伤疤。   身体的感受随即清晰起来。   一条红绫缚住了他的双眼,他的双手也被红绫捆着束缚在头顶,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困住了他所有挣扎的余地。   他呼吸急促,难耐地仰起脖颈,有冷汗从他的颈间蜿蜒滚落。   那人伏在他的耳边低语,嗓音冷酷,他却莫名地听出了压抑的痛苦:“还想逃吗?想逃到哪里去?”   压在身上的躯体滚烫,仿佛一团疯狂而沉重的火,从内而外地烧灼着他的身体。   他在他身下辗转燃烧,无尽痛苦里又有难以言说的欢愉。   他听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你饶了我……”   舟向月的心跳急剧加快。   这个梦……似曾相识……   舟向月满身冷汗地醒来,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因为窗户上细密霜花的遮挡,如同水波一样柔和。   他的呼吸渐趋正常,心跳也逐渐和缓下去。   ……刚才梦到了什么来着?   明明刚醒来的一瞬间,胸中心跳剧烈如擂鼓,仿佛极度惊悸。   但就在他清醒过来的短短片刻,梦境里的内容迅速从脑海里逃逸出去。   或许以后某个时候会想起来……   舟向月大脑空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片刻。   屋子里没有人,但很温暖。   看清眼前画面的这一刻,舟向月心里竟莫名有一点失落。   就好像,少了点本来该有的东西。   比如说,一个人?   没错。   他病成这样,郁归尘不应该守着他的吗?   真不负责任。有这么当师父的吗!   但舟向月随即又有些庆幸,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   呃,产生了一点奇怪的反应。   ……他刚才到底是做了个什么梦啊???   舟向月心想。   虽然都是男人,但一想到万一被郁归尘发现……舟向月就感觉脸皮久违地发起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应该是因为屋子里太热了,虽然这个温度也就刚刚让他感到不冷而已。   不过屋子里这么热,郁归尘肯定是待不住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出去了。   舟向月伸出手,摸了一把床边的窗户。   屋里温暖如春,玻璃却冰冷刺骨,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霜花。   他的指尖也是冰的,碰到玻璃上霜花的瞬间,冰霜竟然没有融化,只是被他的指尖擦开了一条透亮的痕迹,就像是抹过了缀满水雾的镜子。   透过那道痕迹,他看见外面的窗棂上薄薄一层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辉。   下雪了,舟向月想。   翠微山的冬天到了。   学期结束,大部分学生都回家去了,所以假期的山里冷清了许多。   不过舟倾无处可去,自然只能赖在郁归尘这里。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郁归尘现在每天在家待的时间那么短。   早在之前他就感觉郁归尘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单独和他待在家里,结果现在他整天卧病在床,屋子里天天烤火炉,郁归尘就整日不归。   郁归尘难道还有别的家吗?总不能在外面睡雪地吧?   ……到这份上舟向月才想起来,他说不定真有。   毕竟人家是心有所属的。   行吧。   舟向月说不出心头是种什么滋味,明明之前他还兴致勃勃地暗戳戳去刺探郁耳朵那些小秘密,但现在那些兴趣都消失了,他一点也不想去探究他的隐私。   一个人就一个人待着呗。   反正他在这里也待不久了。虽然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但如今他再回来,也只是个短暂的过客。   这次可谓是伤筋动骨,虽然无名氏的马甲与千面城主谈判成功,但千面城主显然对他并非完全信任,两人最后是各让一步后订契的。   千面城主放回了舟倾,又把【梅花落】境灵的最后1/3给了他——那是【不知愁的眼睛】。   但问苍生依然在她手里,她只承诺在他找到那个传说中的葬神冢、真正能够复苏的时候,会把问苍生还给他。   舟向月了解她的行事风格,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   毕竟,在保证了舟倾不会死的前提下,抢回问苍生还是其次,他更想做的是把千面城主和他绑到一条船上,在必要的时候,确保她会助他一臂之力,而不是给他添堵。   如今他拿到梅花落境灵的最后一片碎片,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境灵。   但和其他境灵不同的是,【梅花落】境灵的神通显示的却是“待解锁”状态。   不过舟向月心里对这个神通隐约有些猜想,对这个结果也不是特别意外。   他捣鼓了一段时间,发现始终是“待解锁”状态后,就暂时先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如今翠微山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少了混杂的人气,防护阵法变得更加灵敏,要在里面做小动作的风险大大增加。   再加上舟倾这身体又因为反噬和寒冷的冬天大病了一场,因此舟向月也不着急,决定等到假期结束,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再去进行下一步的动作,现在也好好养病。   冬天山里总是很冷,但屋子里总是很暖和。   他就这么养了好些日子,终于感觉反噬的影响逐渐消退,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可以出门走走了。   祝清之前就建议他多锻炼,多吃饭,适当运动,不能整天宅在家里。   于是这一天天气不错,他便出了门。   整个翠微山都是冬天,但桂花陇的桂花却依旧开得热热闹闹,只是树林里的溪水太凉了。   舟向月蠢蠢欲动地蹲在小溪边用手拨拉了半天溪水,但最后还是没敢像上辈子那样大冬天的也扑通跳进去游泳。   虽然他倒是不在乎这身体再病一场,但一想到再生病又要被郁归尘强迫喝苦药,他就瞬间偃旗息鼓了。   想当年他不仅自己大冬天的跳进去,而且还会在水里待很久很久,久到付一笑差点以为他淹死了吓得要去喊人,然后他就突然像水鬼一样从溪边伸出一只手,猛地把付一笑也拽到水里去。   付一笑看着人模人样,其实是个旱鸭子。   舟向月是假的溺水,他却是真的——最后舟向月费劲地把呛了个半死的付一笑拖上岸,然后被他追着揍了一天。   舟向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桂花陇慢慢走,沐浴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吹吹带着花香的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安宁谷的边缘。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付一笑的身影。   付一笑一脸颓丧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头发没梳、灰头土脸,脸上连胡茬都冒出来了,简直毫无形象。   舟向月很是自来熟地蹲到他身边:“……付院长,你怎么啦?”   “……心情不好,散散心。”   付一笑一开口,舟向月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这才发现他手边还有一只空酒瓶。   舟向月顿时大奇。   笑哥这是怎么了,居然在这里借酒浇愁?   大概是因为放假,翠微山里没什么人,他也不像平时那么注意形象了。   舟向月知道付一笑酒量不行,看他这副模样醉醺醺的怕是都认不出人了,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怎么就心情不好了?”他往他边上蹲近了一点,“谁惹你啦?”   “……”   付一笑长叹了一声,低声嘟哝,“没有,我来给不知愁烧点纸。”   舟向月一低头,看到了烧剩的一堆纸灰。   ……付一笑还惦记着不知愁那茬过不去啊。   舟向月心里酸溜溜地想,不知愁才排凶邪榜第三而已,他这个第一的都没有这待遇。   他捡根小棍拨了拨那堆纸灰,忍不住开口:“你放心好了,他那么厉害,在底下不会缺钱的。”   付一笑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他那么聪明……其实比我更聪明。我不过是胜在阅历和运气罢了。”   他说着说着更沮丧了,“他这般聪明如果用在正道上,肯定能成大器……偏偏……”   舟向月拍拍他的肩膀:“聪明也分小聪明和大智慧,像你是大智慧,那叫什么……大智若愚,大器晚成,但一定不会走偏的。他那不过是小聪明罢了,哪怕聪明也终究会走上邪路,都是命啦。”   “我不同意!”付一笑突然打断他的话,“谁就注定会走上邪路了?如果不是那个……邪神有意操纵他的命运,他才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舟向月点头:“有道理。”   “可是……”付一笑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可是我原来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我的兄弟,而不知愁是我的死敌啊。”   舟向月愣了愣。   付一笑悲从中来:“……我原来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一天,我为了我的死敌,如此憎恨我的兄弟……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那种痛到极点的心痛和恨,恨到想要杀了他……”   舟向月点头:“我能。”   付一笑醉醺醺地看了他片刻,坚决地摇头:“你不能。”   舟向月:“行吧,那我不能。”   付一笑点了点头,苦大仇深道:“我真的好恨他。”   舟向月点头:“理解理解。”   付一笑:“你有这么恨的人吗?恨到想杀了他。”   舟向月:“有的有的。”   “……对了,你是谁啊?”   付一笑迷迷糊糊地瞅他,满眼迷离。   得,笑哥这是醉酒叠加脸盲了。   舟向月笑起来,活动一下蹲麻了的腿,把付一笑拽起来:“他都不当你是他的兄弟了,你想这么多折磨自己干嘛?好人不长命哦。”   付一笑吸了吸鼻子,长长叹了口气。   “……可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是个好人有好报的世界。” 第248章 正邪(2更)   虽然舟向月实际上活着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年,但可能是因为跨越了千年,他现在很有一种过来人的心态。   假期期间的翠微山里冷冷清清,他就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一晃就到了新的学期。   新学期伊始依然是冬天,不过学生们在家里一个假期,大多或多或少地胖了些,一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   当然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假期的滋润,还因为新学期刚开学没几天,就是元宵节。   这一天在翠微山有一个特殊的庆祝方式,叫做燃灯祈福夜。   楚千酩惦记着无依无靠的小师弟,这天夜幕刚刚降临,就和祝凉一起把他给约了出来。   “师弟师弟,你有莲花灯吗?”   楚千酩很是热心地忙前忙后,往他手里塞了一盏莲花灯,“给你一个!”   舟向月接过那盏莲花灯,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可以提的把手,于是问道:“这灯是少了个提手吗?”   楚千酩摆手:“不是啦,这是用来放在湖上的花灯!你听说过九鲤祈福吗?”   “九鲤祈福”也是著名的翠微六景之一,说的就是元宵这一天的燃灯祈福夜。   这一夜,翠微山的师生们会去九鲤湖上放莲花灯,许愿祈福。   舟向月还真没听说过这个习俗,看来也是他死之后才出现的。   楚千酩解释道:“具体起源我还真不太清楚了……但既然是莲花灯,一方面应该是纪念师祖白晏安,另一方面就是觉得这里许愿比较灵吧……对了你听说过九鲤湖的湖仙吗?”   舟向月摇头:“没有。你见过?”   他知道九鲤湖颇有灵气,但没想到居然连湖仙都有了,他真是错过了好多精彩经历啊。   楚千酩挠头,“其实我也没见过。”   舟向月:“……”   “是这样的!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原本是有翠微八景的,但后来有两景消失了。你记得吧,一个就是师祖故居那里那个无相洞,还有一个就和湖仙有关。   舟向月挑起眉:“所以,这个湖仙也消失了?骗人的吧。”   楚千酩:“不不不,虽然消失了,但应该是真的!我听我小叔说过,九百多年前的时候,他其实真的见过那个湖仙!”   传说九鲤湖有湖仙,雪发银眸,生有银白鱼尾,皮肤在月光下闪烁着珍珠的光芒。   月光最为清澈明亮的夜晚,他会浮出水面,在湖中远远地望向人间灯火。   据说湖仙嗜酒,酒后好惊吓过路人。若是过路人没有被他吓到,就会被他邀请一同喝酒,所以当时就渐渐传成了一景,叫做“醉仙邀酒”。   舟向月问道:“所以付院长是被请去喝酒了?”   楚千酩:“不是,他是有一次喝醉酒失足掉进湖里,然后被湖仙救了。不过湖仙把他救上岸,然后就消失了,他因为醉得意识不清,所以也没看清人……之后再想去找,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舟向月:“……那是他喝多了做梦吧。”   楚千酩:“……倒也有这种可能,但听说当时也不止他一个见过湖仙啊!只不过湖仙好像确实只是在九百年前短暂地在翠微山出现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没再出现过了。”   “白头发,白色鱼尾,”舟向月若有所思道,“听起来不就是鲛人?”   楚千酩挠头:“还真是,可能是哎……不管了,反正我们也见不着,都消失好几百年了。”   舟向月:“那湖仙都消失了,许愿是不是就不灵了?”   楚千酩顿时抓狂:“……草,应该不至于吧!”   舟向月笑了:“好好好,心诚则灵。”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九鲤湖的一处岸边。   舟向月抱着自己的那只莲花灯,一路跟在楚千酩和祝凉屁股后头,一抬头发现这里停着一条小船。   “放灯而已,还要划船的?”舟向月惊讶道。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楚千酩对他眨眨眼,“在船上放灯,和在岸上放灯是不一样的,这才是九鲤祈福的精髓!”   他们来到九鲤湖的时候不算早,湖面上已经飘了许许多多的莲花灯,也有许多小船在往湖心驶去。   三人坐上了小船,楚千酩自告奋勇撑船,长篙一点,小船便晃晃悠悠地划开了水面,无声无息地向湖面深处滑去。   今天月色很好,九鲤湖的湖面很平静。   他们的小船慢慢驶到湖面深处时,可以看到湖面上波光粼粼地映着月光,零零星星的莲花灯从湖边飘来,又向远处凌云塔边的拱桥飘去,在湖面上绕出一条隐约的光带。   祝凉道:“就这里吧?前面人多,鱼估计都吓跑了。”   楚千酩点点头,坐下来拿起了自己的莲花灯,又问舟向月:“师弟,你的愿望写好了吗?”   舟向月:“还要写愿望啊?算了,写出来就不灵了,我就在放灯的时候许个愿就行了。”   楚千酩大惊失色:“什么,写出来就不灵了吗?!难道是因为这个我去年才又挂科了……”   舟向月扶额:“没,我随口胡说的。”   但楚千酩被他这么一说,坚决把自己塞进莲花灯里的许愿纸条给拿了出来,决定像师弟一样尝试一下只在心里许愿。   “我得相信天灵宿的预感嘛!”他说。   舟向月忍俊不禁:“所以师兄要许什么愿望?”   楚千酩认真道:“我、家人和朋友都平安健康,我要学业进步,再也不要挂科了!……以及,邪神千万不要复苏啊!”   舟向月忍不住笑出声:“这么多愿望,你这只莲花灯真是承受了太多。那你可一定要把灯放得远些。”   “那是当然!”楚千酩跃跃欲试,看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莲花灯当做水漂一样打出去。   楚千酩和祝凉都把莲花灯点燃放进水里,两只莲花灯稳稳地顺着水流飘了出去。   舟向月正要把自己的灯也放进水里时,有一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莲花灯撞上了他们的小船,灯芯里的蜡烛往旁边一歪,眼看就要点着旁边的纸折花瓣。   舟向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根蜡烛,又把莲花灯也拿了起来。   一张压在蜡烛底下的纸条坠在空中展开来。   楚千酩凑了过来:“蜡烛没固定好吧?我带了胶水。”   舟向月重新把蜡烛粘在了莲花灯的底部,楚千酩则歪着头去看那张纸条上的字:“希望邪神快死,天下太平!”   他“啧啧”两声,用手肘捅了捅祝凉:“看看人家这思想境界!”   舟向月重新把花灯放进水里,还顺手沾着水在花瓣上画了个符咒。   楚千酩吃惊道:“那是谁的花灯啊?师弟你居然还往上贴灵力去推它?”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舟向月笑起来,“就是觉得愿望很好,一定要实现。”   楚千酩:“……好吧,那倒是。”   那只莲花灯果然没有再出现任何问题,稳稳地向远处飘去,汇进了湖面上其他飘来的花灯中。   舟向月最后把自己的莲花灯也放进了水中。   他站起身,任由晚风将他的发丝撩起,看着那朵小小莲花被湖水温柔地推出去,飘进了无数莲花灯之中。   那个湖仙还在不在都无所谓了。   许愿或是祈福的对象,其实并不重要。   只是在许愿的那一刻,一个人才会安静下来听自己的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神不一定会听见愿望的声音。   但一个愿望被许出的那一刻,自身就凝聚了某种力量。   成千上万盏莲花灯在湖上汇成一片温暖闪烁的橙色光海,仿佛湖面与天空相接,月华与星河一同流淌至湖面。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发现小船附近的原本暗如墨色的水面下忽然涌起星星点点闪烁的光芒,仿佛有什么发光的东西在水下游弋。   他指给楚千酩和祝凉看:“这是什么?”   楚千酩惊喜地扑到船边:“哇,师弟你运气也太好了吧?第一次许愿,就有灵福鲤出现了!”   此刻,那些移动的光芒逐渐靠近了水面,舟向月也终于看清那是许多尾发着光的锦鲤,在水下围着他们的小船欢快游动。   楚千酩激动不已地一拍他的背:“稳了稳了,师弟你许的什么愿啊?这么多锦鲤,肯定会实现的!”   舟向月还没开口,就被溅了一身水——   那些发光的鱼儿竟然从水中跃出,从他们身边飞跃了过去。   鱼儿散发着或深或浅的温暖金色光芒,成群结队地从水中跃起,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舒展开长长的透明鱼鳍,围着他们飞跃来去。   一时之间,他们这只小船上就像是架起了数座发着光的流动的虹桥,川流不息的鱼群绽放出火树银花般灿烂的光辉,将这里的水面上下映得如同斑斓的琉璃世界。   舟向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便有一条金红色的小鱼蹦了过来,仿佛格外亲昵地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指尖,又轻巧地一摆尾落回了水中。   他的指尖因为刚才那一啄还有微微的酥麻感,上面留下了一滴透明的水珠。   不知为何,舟向月看到这一幕,忽然就想到郁归尘也会在这里许愿吗?   他会许什么愿呢?   他顿时感觉自己似乎思考了一个蠢问题。   ……郁耳朵从来不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傻事的。   而且就算许愿,他能许的愿望不外乎就是那几个吧。   比如说,希望他死。   ……   这一晚的泛舟极为尽兴,楚千酩连连赞叹跟着天灵宿许愿果然不一样,很是期待地要跟舟向月约定明年还要一起来放灯祈福。   舟向月笑道:“好啊。”   原本楚千酩和祝凉打算把舟向月护送回家的,但舟向月坚决婉拒了。   翠微山说小也不小,他们俩的宿舍和他住的地方就不在一个方向,而且这里现在安全得要命,实在没有必要。   当然舟向月没说的是,就算方圆十里内有什么危险来源,那危险来源也是他。   最后,两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路上小心,才放他走了。   舟向月从人群中走出去,走进了安宁谷的杏林之中,顿时将热闹的人声都隔绝到了耳后。   隆冬时节,一棵棵杏树都是光秃秃的,树林里很是安静。   夜空中的满月很明亮,洒下一地如水月光,在林间的地面上轻轻摇曳。   安宁谷里没有灯,树影在月光下婆娑晃动,但舟向月也没觉得害怕,毕竟这里埋的人害怕他还差不多。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人声。   舟向月一抬头,果然看到不远处一棵杏树下,有一个高挑女子的身影静静立在一座白色墓碑前。   明亮的月光将那座墓碑映得洁白透亮如同冰雕,也照亮了女子一头火红的长发。   这发色太有标志性了,一看就是乔青云。   不过乔青云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   舟向月走了过去。   如果他记得没错,那座雪白的墓碑应该是尘寄雪的墓。   没走几步,他听清了乔青云在对着墓碑说话。   “师兄,刚刚我门前的昙花开了。我忍不住想送给你看看。”   不大的白色墓碑上放着一朵盛开的洁白昙花,在清澈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仿佛玉质,隐约有香气扑鼻。   乔青云忽然转过头来:“是谁?”   舟向月从黑暗中走过去,“乔院长。”   乔青云认出他来:“哦,舟倾啊。刚从九鲤湖回来?”   舟向月点头:“对,刚放完灯往回走。”   他想了想,觉得此刻应该礼貌寒暄一下,于是轻声问道:“乔院长,你很怀念尘寄雪前辈吗?”   乔青云一听,忍不住笑了:“嗯,很怀念。”   她抬手摸了摸那块墓碑,“是他把我带进了这个世界……甚至‘青云’这个名字也是他送给我的。”   她来自一个叫叶枯乡的地方。   但因为幼年就被当成童养媳卖到了凤凰岭,所以她对叶枯乡几乎没有丝毫印象,只隐约记得是在一条大河边。   很久以后她自己长大成人,再去那里时,发现那里已经被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没有在她脑海里留下丝毫鲜明的痕迹,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就像她现在回忆起凤凰岭也几乎都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凤凰岭穷乡僻壤,叫这个名只是因为有一座山头长得像凤凰,而不是因为真的有凤凰在那里。   她原本的命运应该是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给她的小丈夫当一辈子的童养媳。   是尘寄雪将她从那里带出来,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轨迹。   那时年幼的乔丫有个永远不想承认的名字“招娣”,哪怕是来到翠微山后可以再起一个道名,但她也不想要那个名字出现在她一开始登记的名册上,所以对尘寄雪说她没有名字。   于是年轻气盛、好为人师的尘寄雪就跟她说,不如叫青云吧?   “其实我觉得‘凤凰’也很应景,你不就是从凤凰岭飞出来的真凤凰吗?”   尘寄雪笑眯眯地对她说,“只是凤凰这名字太大了,过犹不及。你喜欢‘青云’吗?青云之志,志向高远!”   那时乔青云还不知道青云之志的意思,但她觉得既然是带她走的这位仙长小哥哥的意思,那一定是好的。   后来,她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名字,甚至不想再起一个道名了。   乔青云追忆故人,说的难免有些零碎。   舟向月听得有些走神,低头去看尘寄雪墓碑上的字。   其实他之前看过,那上面刻了一篇墓志铭,是郁归尘为他写的。   字又小又多,舟向月一看就头疼,所以就拣重点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雪魄冰魂,少年肝胆”。   舟向月看着那篇墓志铭,心里倒是蠢蠢欲动起来。   他心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墓碑,他要自己写个墓志铭,千万不能弄得又臭又长,就写——   “感谢我死了吧,不然你们都得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想那些正道人士看到墓碑上这句话时脸色会黑成什么样,他就要笑出声了。   ……哎,想多了。   还墓碑呢,他连自己的尸骨在哪里都还没找出来。   不过无所谓,神本来就不局限于一个躯体。   而且葬神冢的位置,他其实也查得差不多了——之前他按照自己的记忆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才想到,那地方应该是被郁归尘用法阵给藏起来了。   之前他在这边游荡的马甲没有白来,他已经查到,进入葬神冢的突破口似乎和郁归尘的密室有些关系。   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启葬神冢,找到他曾经的尸骨。   到那时,一切就可以开始了。 第249章 正邪   舟向月明显感觉舟倾这身体越发虚弱了,不过是出去放花灯晃了一圈,再回来时整个人都累得不行,只能早早睡觉。   只是就像往常一样,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夜里常常会突然惊悸地醒来。   舟向月半夜忽然惊醒的时候,听见窗户玻璃上簌簌的轻响。   他睁眼一看,是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一朵朵地撞在玻璃上,又轻盈地转个方向飘落了。   他迷迷糊糊地从枕头上拈了根头发,随手搓成小蚂蚁往地上一扔。   这已经是他晚上醒来时的习惯——闭着眼让小蚂蚁从郁归尘的门缝底下钻进去,看看他在不在。   一般都不在,舟向月嘟哝两句翻个身,就可以继续睡觉了。   不过今天,小蚂蚁往里一钻,他一下子清醒了——郁归尘居然在!   不过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沉睡着,并不是在密室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舟向月有点遗憾。   他之前尝试了很多次,最后发现似乎只有郁归尘自己人在密室的时候,他才有可能蹭进密室里去,不然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郁归尘最近一直没进去,舟向月就没法开展下一步行动,所以也只好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今天依然没到时机。   话说回来,舟向月想起上次看到郁归尘在密室里的情形,心下琢磨着他似乎是在忍受反噬的时候才会把自己锁在密室里面。   所以,他是不是应该再给他找点麻烦,让他再反噬反噬?   如果反噬不够严重,郁归尘用不到密室。反噬太过严重,密室的冷却效果不够用的话,他又要去冰洞里,还是没有用。   这个难度有点高,度不好把控,风险也不小……   舟向月瞎琢磨的时候,小蚂蚁就漫无目的地在屋子墙壁上爬来爬去,然后在爬过屋顶的时候一个没抓稳,掉在了郁归尘脸上。   好在只是一根头发的重量,很轻很轻。   舟向月正要让小蚂蚁从郁归尘脸上爬下去,忽然听见郁归尘嗓音低哑道:“……你真是不知悔改。”   这一声惊吓非同小可,小蚂蚁直接给吓得从他脸上翻了下去,滚落在锁骨那个窝里。   小蚂蚁瑟瑟发抖地在郁归尘灼热的锁骨窝里缩了半天,才发现郁归尘没醒,他好像只是说了句梦话。   ……吓死他了。   舟向月悻悻地操控着小蚂蚁,又顺着郁归尘的脖子爬了上去。   郁归尘好像真的在做梦。   他微微皱着眉,气息也有点颤抖,胸膛起伏不定。   舟向月不由得有些好奇,他梦到什么了?   这一下子给了他灵感——他可以进他的梦境去偷偷窥探。   原本舟向月计划着在郁归尘停留在密室里的时候去找葬神冢的线索,万一真的打开了通往葬神冢的入口的话,还得在密室里留一个马甲盯着郁归尘,以防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踪迹。   但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办法。   郁归尘还在做梦,就说明他没醒。一旦梦境变得不稳定,就说明他要醒了,需要赶紧做出反应。   在梦里盯着他,可比在现实中留一个马甲盯着他隐蔽省事多了!   舟向月得意地想,他真是个天才。   确定了这个新的计划之后,他立刻决定现在就练练手。   小蚂蚁很快就地从门缝里爬了出来,舟向月抬手把它从地上捞起来,拿把匕首在手指背上皮最薄的地方轻轻一滑,一滴鲜红的血就缓缓地渗了出来,在修长纤细的苍白手指上格外显眼。   舟向月垂下手指,那滴血缓缓地滚落下去。   小蚂蚁抬起几只细细的手,把圆圆的血滴抱了个满怀。   接着,舟向月又舒舒服服地躺回了床上,操纵着小蚂蚁再度爬进郁归尘的卧室里。   小蚂蚁这次抱了一滴血,爬得格外艰难。   它歪歪扭扭地沿着床脚爬上了床,又像攀登小山一样沿着郁归尘散落的头发爬上去,爬到他的眉心。   男人紧蹙着眉,小蚂蚁爬得磕磕绊绊。   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小蚂蚁松了一口气,伶仃的细细小手松开,那滴圆圆的鲜血就正正地落在了郁归尘的眉心。   下一刻,血滴像是渗入了皮肤一样,缓缓消失。   舟向月一睁眼,发现不远处是一片平静如镜的湖面,天空正中悬着一轮明亮的银白满月,远处隐约可见层峦叠嶂,还有一座长剑一般的白塔。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里是九鲤湖。   不过,这里既然是郁归尘的梦,那就应该有……   舟向月东张西望,最后果然不远处岸边的树影下发现了一个坐在石头上的黑衣身影,不仔细看几乎融进了夜色。   那不是郁归尘还是谁?   舟向月朝郁归尘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   湖岸上的柳树柔软地飘拂着,远处的杏林也枝繁叶茂,现在看起来不是春天就是夏天。   满月几乎在天空正中,此刻正是半夜。   郁归尘梦里一个人大半夜的跑来九鲤湖边,是想干嘛?   因为梦境是一种随时变幻流动的神奇存在,随时会受到做梦之人本身的精神影响,所以入梦具有许多不稳定性。   入梦的人可能在梦中完全隐身,只能作为一个透明的旁观者;也可能融入梦境之中,被做梦的人看到,影响梦的走向。   一般来说,越是稳定的梦境,入梦者越是难以融入。   舟向月现在看到的这个梦境里一切细节都栩栩如生,没有任何扭曲怪异的地方,而且一片平静,应该是一个相当稳定的梦境,郁归尘大概率看不到他。   不过,他需要验证一下才能放心。   舟向月无声无息地走到郁归尘身边时,才发现他坐在那里,竟然在一个人喝酒。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郁归尘居然也会背着人偷偷喝酒?   ……虽然是在梦里,但也足够让他刮目相看了!   一股甘冽的酒香从旁边传来,舟向月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郁归尘手边的那只酒瓮,舟向月瞅着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不久前他看到付一笑一个人半夜蹲在石头上发酒疯,喝的也是这种酒。   好像还是翠微山本土特色酒,以前楚千酩跟他说过,是用桂花陇的溪水和桂花酿的桂花酒,叫做浮生醉,有好几百年历史了。   ……所以这酒的副作用是半夜发疯吗?   但闻起来真香。   舟向月自从重生后就几乎没再喝过酒,深深吸一口气,馋虫顿时被钩了起来。   他谨慎地望向郁归尘。   只见他眼睛通红,要不是舟向月知道他酒量不好,一喝就双眼泛红,差点以为他这是刚刚哭过。   郁归尘目光失神地望着湖面,显然没有注意到他。   舟向月伸出两根手指在郁归尘眼前晃了晃:“耳朵,你看这是几?”   郁归尘一点反应也没有。   舟向月这下彻底放心了。   没问题,透明人喝点酒,不会被发现的!   郁归尘就算喝醉了酒也是温文尔雅地把酒倒进杯子里喝,而舟向月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径直伸手去拿那只酒壶——然后就发现自己并不能触碰到酒壶。   淦,失策!   在这么稳定的梦境里,郁归尘看不到他,他当然也碰不到酒啊!   只能闻闻却喝不到嘴里,舟向月悻悻地转了两圈,依然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郁归尘又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酒。   因为仰头的姿势,舟向月忽然借着月色,看到他颈侧有一道新鲜的伤痕,隐约渗出了点血来。   舟向月忍不住“嘶”的一声,凑近过去看——   这伤痕,一看就是人的咬痕吧?咬得还挺狠的。   ……啊这,所以在刚才他入梦之前,郁归尘到底是梦到了什么啊??   舟向月深恨自己怎么耽搁了那么多时间,没有早点入郁归尘的梦。   他好像错过了很精彩的剧情。   忽然哗啦水声在背后响起,还未等他转过身,一串冰凉的水珠飞溅过来,穿过他的身躯溅了郁归尘一身。   舟向月愕然地转过身,瞳孔随即微微放大——   原本镜面一样映着月光的湖面泛起涟漪,一个人影从水里探出头来,银白长发如同溶在水中的月光般粼粼闪烁。   他眉目生得清冷如墨画,一双雪色睫羽有如织雾,底下的眼眸却黑白分明,将月色与湖山映得清清楚楚,纯然的目光中有种极致的干净柔软,几乎能刺痛人心。   晶莹透亮的水滴从他绸缎般的发间淌落,月华落在他身,仿佛扫去了一切人间烟火气。   舟向月看呆了,心想原来九鲤湖还真是有湖仙的。   郁归尘肯定见过,不然他也不会梦到这么逼真的湖仙。   此刻,这个不像是人间生灵的银发少年歪着头打量郁归尘,一脸好奇地问道:“你不高兴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郁归尘茫然地看了他片刻,皱起眉问道:“你怎么到水里去了?”   舟向月心想,郁归尘真是喝醉了,这问的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湖仙眨了眨眼,“我喜欢这个湖,这里晒月亮最舒服了,月亮就像喝醉了一样,还有隐隐约约的桂花香。”   舟向月旁观得叹为观止,心想这两个人鸡同鸭讲,还真是在一个频道上。   少年从岸边的石头上探出身子,一脸天真地问郁归尘:“你的酒好香,可以给我吗?”   他露出水面的上半身不着寸缕,莹白的皮肤泛着珍珠一般近乎透明的光泽,隐约能看见一片片细小的银白鱼鳞,心口却有一片淡肉色的伤疤,似乎失去了鱼鳞的遮挡。   郁归尘抱住酒壶:“你不能喝。”   舟向月:“……”   少年原本笑眯眯的,一听这话瞬间翻脸:“你真讨厌。”   只听重重的“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舟向月下意识地一闭眼。   一片冰凉触感从身边飞速掠过,他再睁开眼时,只看见一身湿漉漉的郁归尘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抱在怀里的酒壶已然不见踪影。   舟向月:“噗……”   他转过头,看见一片透明闪亮的银色鱼尾在水面上一闪,将湖面拍得溅起无数银色浪花。   画面猛地波动起来,是梦境在剧烈抖动,可能即将碎裂,幻化成下一个梦境。   就在这时,舟向月瞳孔微缩。   在梦境波动的这一瞬间,他看到了湖仙的因果线,还是直接因果线。   湖仙居然还能有因果线?   在那条透明的血色细线末端,他看到的身影是……尘寄雪。   他会死。   是尘寄雪杀了他。   哗啦——   水花四起,视野里却迸溅开焰火一般的璀璨光芒,令人头晕目眩。   天旋地转,舟向月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变了。   自己此刻就像一片落叶一样漂浮在湖面上空缓缓落下,旁边的湖水上飘荡着一朵朵火光温暖的莲花灯,无数发光的鱼儿在周围飞跃,如同道道流火辉映燃烧。   他一低头,看到郁归尘站在小船里抬起头来,双手在身前虚虚合拢,掌心里竟是一簇火焰般的小鱼。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梦境变了,郁归尘这是梦到了自己在燃灯祈福夜,乘着小船来到湖心许愿。   其实晚上舟向月自己放花灯的时候还想过郁归尘会许什么愿望,但马上就觉得他肯定不会做这么自欺欺人的事情。   但他居然好像真的有愿望——是什么?   会在梦里出现吗?   就在这时,郁归尘好像突然看到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他向这个方向接连走了两步,双手向前伸出,仿佛要接住什么东西。   他看到什么了?   舟向月下意识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只看见湖面上无数花灯汇成瑰丽灯海,漫天发光的鱼儿跳跃飞翔,就像是星河倾倒至人间,燃成一片绚烂梦境。 第250章 正邪   郁归尘那个燃灯祈福夜的梦十分不稳定,几乎是转瞬即逝。   直到最后梦境破碎,舟向月也没有弄明白郁归尘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过,他积累了宝贵的入梦第一手经验,下次进入郁归尘的梦境会更得心应手。   舟向月后半夜睡得很香,哪怕半夜雪下大了,落了一窗台的积雪,也没有再次惊醒。   然而早上他醒来时,却发现郁归尘不知何时又离开了。   明明这天早上他就有课,而且舟向月还要上那堂课,但他却甚至没有在家里跟他说句话,直接就走了。   早出晚归,如果不是昨晚舟向月的小蚂蚁钻卧室发现了他,恐怕要以为他根本没有回来过。   ……行,这人现在心思完全不在家里是吧!   舟向月心头愤懑,突然莫名感觉自己好像瘫痪在床,看着妻子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早出晚归却只能无能狂怒的丈夫。   他悻悻然出门去食堂吃饭,刚进门就看到付一笑坐在不远处一张桌子上。   食堂里人不算多,大多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吃饭,不过大家都默契地避开了老师们,所以付一笑一个人坐着。   舟向月点了糖蒸糕和馄饨,端着自己的早饭一屁股坐到他身边:“付院长早啊!……早饭就吃螺蛳粉哈?”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付一笑的碗。   色香味俱全。   “咳,早啊……”   付一笑正在嗦一根菜心嗦到一半,突然被舟向月点名,一时咬断也不是继续嗦也不是,艰难地往嘴里一塞,有几分尴尬:“那个,我上午没课。”   “原来是这样!”   舟向月笑嘻嘻道。   他又往付一笑碗里看了看,发现碗沿上蔫头耷脑地耷拉着一根绿油油的香菜。   他不由得想起笑哥明明极其讨厌吃香菜,但似乎好几次看到他一脸艰难地硬吃香菜了——他之前是不是说过,吃香菜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   舟向月不由得问道:“付院长你还在吃香菜啊?你到底答应了那人吃多久啊?”   就算是朋友间开玩笑的关系吧,意思意思几根也就算了。哪个朋友这么欺人太甚?   付一笑脸色一僵:“……会一直吃吧。”   舟向月瞳孔地震:“啊???”   这是什么关系,主人的命令不能违背的那种不能说的关系吗?   他居然没看出来,付一笑还有这种隐藏爱好?……但吃香菜又算是什么情.趣啊!   舟向月的眼睛八卦地亮了亮,嘴里却道:“他怎么能这么过分啊?明明知道你讨厌香菜,还这么捉弄你……”   “不是不是,”付一笑连忙解释,“只是朋友间打个赌而已……”   他低头望着碗里飘了红油的汤,“当时我们打赌,他要是做到一件特别难的事,我以后就顿顿吃香菜。”   “……”舟向月感到难以理解,“这也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吧?你都吃多久啦,他不是朋友吗?也应该适可而止吧。”   就知道有人欺负笑哥老实,就这还能做朋友?   付一笑拿着筷子的手突然一顿。   片刻后,他才低声说:“他去世了。”   舟向月一愣,夹着的煎饺掉回了盘子里:“……呃,抱歉啊。”   付一笑摇摇头:“没事。”   他抬起头,对舟向月笑了笑:“你们早上是不是还有课,你快吃完上课去吧。”   舟向月吃完饭去上课,还忍不住琢磨付一笑那个去世的朋友是谁。   他知道付一笑重情重义,但这种感觉就像你一直觉得一个人是自己最好的兄弟,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你并不是他最好的兄弟,他还有好兄弟二号三号四号……   每一个都是可以让他吃香菜的关系!   嗯,令人有点不爽。   这节课是郁归尘上的通识大课,关于符咒与灵赋的特性兼容,各个年级都可以选修。   这些内容对于舟向月来说都是小意思,所以他一边上课一边神游天外,直到郁归尘从他身边走过,终于忍无可忍地点他名:“舟倾,现在讲到哪一页了?”   舟向月:“……”   对不起他错了,他还没把书拿出来。   看他说不出来,郁归尘也不说话,把他晾在那里就要继续往前走。   只是他刚往前走出一步,后面好几个人同时动了——   坐在右边的楚千酩、左边的杜秋秋,前面的钱多,甚至后面的两个舟向月不认识的同学,同时把自己的书往他面前一送。   结果几人的书“砰”地撞到了一起,钱多的书“咣”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几百人的大教室里很响,很尴尬。   郁归尘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舟向月面前垒成小山的书。   舟向月低头飞速扫一眼,挤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78页。”   楚千酩捂住了脸。   ……是79页啊!如果不是他的书被挡住了,其实他原本是想给师弟指一指那个正确页码的……   唉,只怪师弟人气太高,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结果各方撞车了。   郁归尘:“……”   郁归尘什么话都没说,继续往前走,讲课去了。   于是舟向月就被罚站了。   本来罚站也没什么,舟向月向来没什么心理包袱,而且当年他自己正经当弟子的时候成天调皮捣蛋,挨的罚可比罚站多多了,这才到哪儿。   但这么站了一节课之后,郁归尘下了课就走,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舟向月要睡觉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舟向月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伸出手漫无目的地划过窗户玻璃上的霜花,终于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   合着这几天来,其实郁归尘跟他没有半点交流,就只在公开大课上跟他说了一句“现在讲到哪一页了”???   这个发展势头不太对啊。   舟向月心里产生了一点危机感。   他这段时间正在筹划如何让郁归尘再进一次密室,还要利用这次进密室的机会找出进入葬神冢的线索,最好还能一鼓作气把葬神冢的封印打开。   葬神冢封印已经有千年,要在翠微山这些故人们的眼皮底下开启,绝非易事。   为此,舟向月自然要善用手中那些最为灵活好用的筹码。   比如说舟倾。   上次抢问鬼神的时候,舟倾这个筹码就用得十分顺手。   在舟倾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郁归尘甚至能抛下拿到问鬼神的邪神,立刻去救他。   这也是当时舟向月抢到问鬼神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的最关键一步。   但最近郁归尘的表现,却让舟向月产生了一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不那么在意舟倾了?   他每天早出晚归,几乎没什么和舟倾单独相处的时间,也许他已经不想让舟倾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了,只是碍于教养没有直接说出口而已。   最现实的问题就摆在眼前——如果天平的另一边是葬神冢甚至是邪神复苏,另一边的舟倾还能像原来那样牵动他的情绪吗?   舟向月皱眉思考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问苍生可能已经落入了邪神的手里,邪神恐怕迟早要复苏。   但在这种情况下,郁归尘却居然还沉得住气,而没有立刻去追本穷源找他算账,舟向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舟向月向来是在暗中算计别人的那一方,不喜欢被动等待未知情况出现。   他望着房顶磨了磨牙,决定主动出击。   首先,舟倾必须在郁归尘面前再刷刷存在感,不能这样放任两人疏远下去。   舟向月很快就有了灵感,还是最近刚得到的灵感。   他发现,“卑微的痴情恋爱脑”这个人设好像格外容易惹人同情——从千面城主对舟倾手下留情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就连千面城主那样心性冷漠无情的人都会对这样的人心生怜悯,何况是郁归尘这种对自己道德要求比较高的人。   要让这种人产生怜悯甚至是愧疚感,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说干就干,舟向月立刻翻身起来,决定今晚不睡了,等郁归尘回来。   一等不来,二等不来。   舟向月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看看窗外深浓得夜色,满心幽怨地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郁归尘。   可惜舟倾的身体不如意志力坚强,他一开始在床上正襟危坐,随后靠在窗台上东倒西歪,最后困得神志不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熬太晚,半夜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醒来。   舟向月记得自己是坐着睡着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就连被子都盖得规规整整,脚下都掖进去了。   嘿,没想到他睡着了也会自己盖被子,还盖得挺严实的。   可惜等待郁归尘夜归失败,早上又是不见人影,舟向月甚至都不知道他昨晚回没回家。   ……对不起,重来。   第二天晚上,舟向月长了教训,弄了对简单的小符咒,一张贴在门后面,另一张贴在自己脑门上。   只要有人开门,就一定把自己唤醒。   做好准备工作,舟向月和衣往床上一倒,舒舒服服去睡了。   深夜,他被脑门上发烫的符咒惊醒。   门打开了,他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看见窗户玻璃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斑驳霜花。   风声忽然消失,舟向月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关门的声音。   他一把揭掉脑门上的符,翻身下床。   门口,郁归尘极轻地关上门,脱下落了雪的黑色大衣挂在门口,用一张符咒轻轻扫了扫上面的积雪。   他体温高,如果用手去拨雪的话,雪都会瞬间融化成水把大衣打湿。   就在这时,一双手臂忽然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微凉的身躯紧紧贴在他身后,脸埋在他背上。   郁归尘整个人骤然绷紧。   身后传来的声音因为埋在衣服里而显得闷闷的,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哭腔。   “……师父,你为什么躲着我?” 第251章 正邪   被舟向月抱住腰,郁归尘整个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好像腰间缠着他的不是一双手臂,而是冰冷的毒蛇。   外面天寒地冻,他的大衣里面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   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舟向月身上,仿佛抱了个烫手的火炉——好像比平时的体温还高不少。   舟向月贴在他背后,清晰地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声如擂鼓。   是不是一上来刺激有点过大了?舟向月心想。   要惹人同情的前提,是不能让人反感才行……得把握好度。   舟向月稍稍松开一点,酝酿了一下情绪,吸吸鼻子让嗓音中的哭腔更明显一些:“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我错了,我会好好上课,好好吃药的……”   郁归尘手臂动了一下,好像要抓住他的手,但马上又放下了,攥紧的手掌骨节发白。   他声音低哑:“你先松手。”   舟向月一瞬间猛然抱得更紧了,但随后又不甘心一样慢慢松开。   郁归尘转过身来的时候,舟向月小心翼翼地揪住他的袖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别不要我……”   郁归尘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想。”   舟向月没说话,一滴泪却从脸颊滚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没有……”他有些仓惶地抬手抹了把眼睛,“我就是害怕……你现在都不怎么回来了,我们好几天都没说过一句话。”   郁归尘:“看着我。”   舟向月浑身一抖。   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躲闪,眼睛红红的蒙了层泪光,眼睫毛上沾着亮晶晶的水珠。   仿佛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花,正常人见了都得心里一酸。   郁归尘一眨不眨地看了他片刻,声音低沉:“你说的是真话吗?”   舟向月微微睁大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你不相信我……”   郁归尘没说话,只是低头沉默地注视着他。   舟向月缓缓闭上眼,泪水从眼中涌出:“我明白了。”   他慢慢地松开抓着郁归尘袖子的手,后退一步:“对不起,是我越界了……”   他猛然转身打开门,往外冲去。   门一打开,裹挟着大雪的狂风迎面扑来,他瞬间陷入一片彻骨凉意中。   屋子里温暖如夏,舟向月只穿着一身睡衣,赤着脚就往雪地里跑。   “站住!”   他在风声中听见背后传来郁归尘的声音,却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跑。   一只手刚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他一把甩掉了。   然而下一刻,胸口猛然泛起的痒意让他不得不弯腰咳嗽起来。   随着一股腥甜气味涌上喉咙,一朵鲜红血花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瞬间融化了一片新雪。   四肢在冷风里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脑中嗡嗡作响,好像听到郁归尘说了什么,但一个字都听不清。   眼前忽明忽暗,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更多的血液落在他下意识挡在嘴边的手上,又从手指间淅淅沥沥地落下去,雪地上的鲜血飞速蔓延开来。   舟向月意识模糊地心想,啊这,好像玩大了……   这身体现在真跟纸壳子似的,一碰就兜不住血。   争气点,可别撑不到他派上用场的那天就嗝屁了啊!   天旋地转,他猛然跌进一个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怀抱,眼前却迅速黑了下去。   舟向月拼着最后一丝神智抬手想抱回去,但转眼就晕了,也不知道自己抱没抱到。   晕过去的昏睡很不安慰,他迷迷糊糊的好像做了很多梦,但全都是凌乱破碎的画面。   刺骨的冷意和滚烫的热意在体内冲撞交织,就像是一只在沸腾油锅里翻滚的油炸冰淇淋,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他颤抖着想要蜷缩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冷热交撞的感觉终于慢慢被一种稳定的温暖热流所替代。   舟向月醒来的时候,躺在厚实的被窝里,浑身暖洋洋的,就像是刚泡完一场热水澡一样满足。   看窗外,此刻依然是深夜。   他餍足地躺了几秒钟,才想起来——郁归尘呢?   老规矩,弄只小蚂蚁去看看情况。   小蚂蚁利索地爬进郁归尘的卧室,舟向月立刻就坐了起来。   郁归尘不在卧室里。   小蚂蚁随即爬上墙,在那扇通往密室的门上细细地爬了一圈。   那扇门上有几百个字的符文,舟向月记得清清楚楚。   他闭着眼,顺着小蚂蚁的足迹一个个对了一遍,发现符咒变了。   ——郁归尘现在就在密室里。   这次他的门关好了,但舟向月上次进去的时候,在里面留下了一点自己的符咒。   那点微小的符咒在满室密密麻麻的禁锢符咒中毫不起眼,但足以让一只小蚂蚁钻进去。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闭眼操纵着小蚂蚁爬进了密室。   郁归尘果然在这里。   他像上次舟向月看见时那样双眼紧闭、大汗淋漓,四肢被锁链束缚在墙上,无意识地挣动着绷紧的锁链,手腕与铁链的相接处磨破了一片鲜红血肉。   他居然这么突然地就开始反噬了?   舟向月随即想起来,其实他回来的时候,体温就异常的高,或许那个时候已经隐隐开始了。   因为今晚突然吐血晕倒的意外,舟向月严重怀疑舟倾这个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是现在,开始吧。   舟向月召回小蚂蚁,这次没有割手指上的血,而是用刀尖在心口那处层层叠叠的疤上轻快地一挑,熟练地取了一点心头血。   心头血比指尖的血蕴含的力量更强,入梦的稳定性也更好。   舟向月穿上一件外套,然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郁归尘的卧室门前。   他一弯腰,把抱着一滴心头血的小蚂蚁放在门缝底下。   小蚂蚁故技重施,爬进密室里,将那滴血滴在了郁归尘的眉心。   舟向月眼前的画面发生了变化。   视野清晰起来之前,他先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暗香。   那种暗香无比熟悉,在一呼一吸之间就沁入肺腑,有一种仿佛能扫净尘间一切烦恼的极乐感。   舟向月心跳开始加快。   淡淡的香雾之中,夕阳从窗边透亮的纱幔中透进来,照亮了宫殿中金色的雕梁和黑色的花鸟屏风,繁复的金色雕刻仿佛黄金一般雍容华贵。   日暮的钟声从遥远的窗外传来,隐约有诵经的梵音如潮水般层层涌起。   他发现自己坐在雕花的黑檀木桌前,手上拿着一支墨绿的笔,面前散落了着几片白色的骨简,有星点血迹在骨简上缓缓漫开。   问苍生和问鬼神。   舟向月一摸脸,发现脸上戴着熟悉的傩狐面具。   他身上,是一袭血一样红的长袍。   这里是……   他如有所感地猛一回头,看到了静静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一身形制规整的黑色长袍,领口和衣袖刺绣金纹,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深邃眼眸沉沉地凝视着舟向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是十四岁的郁归尘。   十四岁的……郁燃。   舟向月感到喉中发干,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稳住怦怦跳动的心脏。   他知道,郁归尘梦见一千年前的事了。   这个梦境,不稳定。   ***   郁归尘又梦到了那个他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   梦里那个红衣身影再次出现,他所经过的地方总有一股幽香,仿佛有钏环飘荡的神秘轻响。   那位红衣国师,有一支诡异的笔。   十四岁的他第一次见到那支笔,就感觉到一种令他不舒服的气息。   虽然国师总是以面具示人,但他似乎还很年轻。   年纪轻轻便有大成,若非天赋异禀,便往往是装神弄鬼,甚至是邪魔外道。   但身份性格使然,哪怕心中有想法,他也基本从不说别人的不是,当然更不会去非议这位炙手可热的新任国师。   但他此后终生,都在为当时自己的沉默后悔。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曾经的场景。   黑色的宫殿,金色的雕梁。   摇曳如烟的隐约异香。   一个修长的红衣身影,手中捧着一簇火,回头看他。   他在准备一场祭祀。   如风起于青萍之末,直到城中起了骚动,郁燃去暗中调查,才发现众多的贵族富豪,都在为一种奇香而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草菅人命。   那是一种噬魂销骨的香,和红衣国师所用的香一模一样,也是国师让他们培育那种香。   那种香,叫做长生香。   再之后天现异象,城中大乱。   他回到皇宫中时才终于明白,长生香不是目的,国师一直在准备的那场祭祀才是——   那场祭祀,叫做长生祭。   生死恒常,有死方有生。   长生,长生。   长生祭所需的祭品,是人命。   十四岁的郁燃不顾一切地冲入祭祀的灵坛想要打断长生祭,迎面撞上了红衣国师。   然后,国师抽出剑,剑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没有半点颤抖。   郁归尘有一个秘密。   他的身体构造异于常人,心脏长在胸腔的右侧。   如果不是这样,十四岁的时候,他就会死在那人的剑下。   那一剑虽然没有让他死,但足以重伤他。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凌乱而破碎,他看见熊熊燃烧的宫殿,看见沸腾喧嚣的人群。   十四岁的少年满身是血、奄奄一息,被愤怒的人群绑上了火堆,要烧死他以平民愤。   大火烧起来之前,他就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但之后,竟然有人救了他。   在郁燃昏昏沉沉的模糊记忆里,那个人带着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等到他终于伤势恢复、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到了翠微山。   曾经与他短暂相处过几年的同门接纳了他,给了无家可归的他庇护。   付一笑来看他的时候,吞吞吐吐地犹豫了好久,告诉他:   那个,带你回来的舟向月师弟——对,就是当年经常没事招惹你的那个——他说,他把你捡回来是当徒弟的。   郁燃:“……” 第252章 正邪   舟向月自己也就十七岁,却放话要做十四岁的郁燃的师父,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诶,他还真不怕。   翠微山的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   偏偏这时候白晏安出门不在,而且“徒弟”郁燃本人重伤昏迷还没醒来。   看着小师弟破天荒地开始跑前跑后照顾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如果自认为“捡了个徒弟”能让整天神游天外的小师弟成熟稳重起来,学会担当,不要凡事先想着依赖别人,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算了,等郁燃醒来之后,这瓜不愿意当然也不能强扭。   在那之前,就随师弟去吧。   那时候,除了给郁燃看伤的祝雪拥以外,最常往他们这里跑的就是操心的付一笑。   毕竟郁燃也算是他的师弟,要是重伤的人给舟向月看出个三长两短来,他心里也过不去。   好在一贯不靠谱的师弟好像真的多了一种责任感,眼看着郁燃就一天天好了起来,付一笑心里松了口气。   舟向月感叹:“其实他还挺省心的,现在有时候会短暂地清醒一小会儿,我本来还想着按头给他强行喂药,没想到他喝药倒是很自觉。”   付一笑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喝个药跟要给你下毒一样玩命?”   舟向月嘿嘿笑,露出了一对酒窝。   “对了,你现在怎么天天穿红的?”   付一笑奇怪地问他,“你原来不是天天吵着让师父给你买白衣服吗,你自己说那样仙气飘飘的好看。”   “哎,这不是有个伤员嘛,”舟向月叹气,“他动不动弄得我一身血,白衣服太难洗了,血呼啦差的吓人。”   付一笑深感欣慰——师弟长大了,真会照顾人了!   “而且我现在想明白了,”舟向月整整衣襟,抬起下巴,“咱们这一行穿白衣服仙风道骨的人太多了,我也穿白的,岂不是掉在里面都找不出来,穿红的才能让人家一眼看到我的绝代风姿啊。”   付一笑:“……”   不过有一说一,十七岁的师弟个子长高了不少,小时候稚气未脱的精致小脸蜕变成了少年人的风流俊逸,身材修长纤细,皮肤又白,穿一身红衣更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确实好看。   他看了看四周:“你这么臭美,是不是天天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咦,你的镜子呢?”   他记得师弟桌子上是有面镜子的,现在镜子却没了。   舟向月挠头:“哦,不小心打碎了。”   “碎片打扫干净了吗?”付一笑真是不放心毛手毛脚的师弟,“你这里还有个病人,自己都照顾不好,可别扎了脚。”   “干净了干净了,”舟向月笑嘻嘻道,“哎呀笑哥你放心吧!”   付一笑惦记着这事,后来又给师弟带了面镜子,还是可以固定在墙上的那种。   但后来他再去的时候,却发现那面镜子居然又没了。   只是他没来得及问舟向月那面镜子又怎么了,郁燃就醒了,出门在外的白晏安也回来了。   白晏安出门就是因为外面大乱,纷乱的战火从昱都燃起,席卷人间。   他是昱朝皇族出身,听到消息后就急匆匆的下山去,想尽己所能做些什么,至少能救几个孩子。   他在付之一炬的皇宫残骸中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郁燃,只听说愤怒的民众没有找到昱皇,就拿他开刀,把他活活烧死了。   没想到后来却接到消息,郁燃竟然半死不活地被舟向月拖回了翠微山。   郁燃醒来后,变得比当年在翠微山一起修习时更加沉默寡言。   曾经年幼的他看起来只是专注认真、心无旁骛,此时的他却心事重重。   听说舟向月强行把他“划成”了自己的徒弟,郁燃也没说什么。   白晏安和任不悔当时都问过他,说舟向月那是闹着玩呢,你要是不愿意就直说,可以搬出来自己住,或者直接跟他们一起住。   但郁燃给婉拒了,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已经很满足。   ……没办法,真实的理由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受了重伤之后一路辗转流离,甚至还遭到追杀,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医治,结果伤口化脓,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他也一直昏昏沉沉地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意识沉沉浮浮的时候,剧痛一刻不停地啃噬血肉和骨髓,他像是活活架在火上烤,却睁不开眼,也几乎动弹不得。   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脆弱的日子。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堕入地狱的时候,忽然在迷迷糊糊中触碰到了记忆深处的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   绒毛蓬松,很软,很暖和。   是他的小狐狸的尾巴。   也是他那时能感觉到的,唯一活着的东西。   ……他的小狐狸来救他了。   郁燃不记得自己在濒死时是怎么动手的,只是从记忆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已经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样,死死抱着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不放手。   十四岁的少年失去了家国,失去了所有亲人,被万众唾骂,在没日没夜的痛苦煎熬中,只剩下属于他的小狐狸。   等他终于醒来,伤情稳定下来的时候,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结束。   但他还是不抱着那条狐狸尾巴,就没法安稳地睡觉。   郁燃对此感到万分尴尬,但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熬上好几个钟头强行入睡之后,每每在半夜惊惧地醒来,还是得抱着那条尾巴才能迷迷糊糊地再度睡去。   他不说,舟向月也不说,这个秘密从未得见天日。   后来,他终于一点点顽强地恢复了过来。   过程漫长而痛苦,但他知道自己还有事未做。   伤好全了之后,郁燃拜别同门,独自离开了一年。   他要回到曾经的故土了却许多事情,还要找一个人。   那个始作俑者。   那时候,山外的世界乱成了一团,战火纷飞、四海鼎沸。   战乱带来大片的饥荒和瘟疫,到处都是血流成河、尸殍遍地。   越来越多的人像他一样,在寻找那个在皇宫大火后一夜间消失无踪的红衣国师。   流言四起,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传说那个永远神秘、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秘国师并非凡人,而是向人间降下灾祸与战乱的邪神。   而他曾经的称号“无邪君”,也渐渐传得越来越广,甚至开始有人信以为真,向他献上贡品,祈求神灵停止这场劫难。   面对遍布天下的战火,翠微山的人们能做的有限,只能尽己所能去驱散怨灵、救治疫病。   一年后,郁燃重新回到了翠微山。   他终于意识到面对那样的敌人,自己这样独自寻找不会有结果。   他应该做的是让自己真正强大起来,当那个存在再次现身的时候,有足够的力量复仇。   翠微山上上下下都很自然地接受了他回来,也默认他会继续住在当年住的地方,和舟向月一起。   郁燃接受现实,加倍努力地修习,很快就追上了同门师兄师姐的进度。   他和舟向月同吃同住,虽然已经独自离开了一年,但偶尔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受到身边的气息,还是下意识伸出手,去摸摸有没有狐狸尾巴。   没有狐狸尾巴,他不小心摸到了……   隔着衣服软软弹弹的,一下子把他彻底惊醒了,浑身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睡意全无。   到了后来,他发现血液不仅涌向头顶,还开始涌向某个不能说的地方时……   郁燃僵成了块铁板,整个人像被烧熟了一样滚烫,甚至怕床单也被他点着了。   好在舟向月四仰八叉地睡得很香,从没有被他弄醒过。   郁燃听着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往旁边挪一挪,给他让出更多的位置。   只是舟向月睡得实在不老实,郁燃这边让一点空间,他那边就会多往这边侵占一点。   每每让着让着,最后郁燃就被挤到墙根去了。   幸好早上郁燃起得早,他走的时候舟向月还在呼呼大睡,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大咧咧地占据了整张床也没什么奇怪。   希望舟向月睡得更香一些才好。   一天,郁燃早起练剑回来,正听见舟向月和付一笑在闲聊。   他听到第一句话就停下了脚步。   舟向月在说:“……哎呀哎呀,这种话题也就只能跟你讲,还得躲着郁燃,不能带坏了小孩子。”   郁燃:“……”   付一笑道:“山脚下不是挺多酒坊的吗?我觉得谭家的桑落酒和竹叶青就很好啊。”   舟向月咂咂嘴,怅惘道:“哎,那你是没喝过昱都的琥珀酒。那真是……好吧我没文化,就是一个字,香!多几个字,香死人了!”   付一笑被他逗笑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去把酒方买回来酿呗。你现在这么厉害,出去转两圈,千金买个方子也不难吧。”   “笑哥你也想得太简单了!”舟向月道,“酒方哪里是说买就能买的,那是人家的命根子好吧,而且是曾经的御用酒方啊。再说了,酿酒和水源地理也有关系,同一个酒方,换一个地方酿出来,那味道都不一样了。”   付一笑怀疑道:“你这么有研究,是偷偷喝了多少酒?老实交代!”   舟向月大惊:“笑哥你最好了,别跟别人说啊!”   郁燃在门外沉默地听了一会儿,在他们发现自己之前无声无息地走了。   昱都的琥珀酒方子来自宫中,确实是御用酒方。   其实他知道酒方的内容。   当年他刚刚开始养他的小狐狸的时候,它曾经有一次喝多了酒,醉得像死了一样,喝的就是宫里的琥珀酒。   当时年幼的郁燃抱着它手足无措,人喝的醒酒汤也不敢随便给它喝,生怕它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后来他亲自去要到了酒方,对着里面的原料和工艺,一个个排查有没有哪个对狐狸有毒。   那几天他天天看那酒方,记得滚瓜烂熟,直到小狐狸重新恢复活蹦乱跳之后才放下了心,时时留心不能再让它接触到酒坛子。   但小狐狸居然好像还有点馋酒,总是瞅着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把毛绒绒的小脑袋伸进他的杯子里检阅里面是什么,还经常一刻没看见就偷偷溜进小厨房,去偷酒喝。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郁燃早已不是当年的身份,他身边的小狐狸也不再是小狐狸的模样。   但当年的酒方竟还留在他的记忆里,没忘。   不过……   郁燃想,舟向月说的没错,换了水土之后的酒,尝起来味道会有变化。   但翠微山的泉水这么好,就算会有变化,新酿出来的酒应该也不会差吧? 第253章 正邪   郁燃最终打定主意,自己悄悄地动手酿起酒来,用的就是桂花陇里清泠泠的溪水。   他还尝试着因地制宜地改了改方子,分别加进桂花、松针和杏子做成几种不同的酒试验。   光是桂花一种就尝试了好几个不同的配方,毕竟他曾经有一次灵力失控把舟向月的桂花烧了大半,气得他勒令他去学做桂花糕、酿桂花酒,以补偿他惨死于火刑的桂花。   桂花糕还没学会,但他希望桂花酒一定要成功……   酿酒是一件极为费时费力的事,而且郁燃生怕自己万一酿不成功或者酿的不好拿不出手,徒让人失望,所以还是瞒着舟向月偷偷做的。   哪怕找了付一笑帮忙,但他对酿酒一窍不通,这些事情也只能郁燃自己琢磨。   这么一晃,一年就过去了。   这一年里,舟向月时常会离开翠微山一段时间,少则几天,多则半个月。   郁燃问过一次他能不能跟着去,舟向月笑着说,等等以后吧。   这么一等,郁燃从十五岁长到了十六岁。   那时白晏安在想着翠微山改革,应该根据术业专攻分出不同的学院,每个学院由专人负责相应领域的研究和教学。   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其中最有争议的就是卜筮学院——虽然所有人公认这方面如今最精通的是舟向月,但他毕竟才十九岁,年纪轻轻当上院长也太不能服众了。   但是白晏安力排众议,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要是全靠论资排辈,那又何必还要传道授业,一个个坐着等死比命长不就好了!   至于私下里,他则说——你们看看郁燃来了之后他成熟了多少就知道了,人的责任感啊那确实是要在特定的位置上磨炼出来的。让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像模像样的大人,再有事情给他做做,少给你们惹点麻烦,不好吗?   虽然还是议论纷纷,但舟向月这事差不多算是板上钉钉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郁燃的酒酿好了。   就在他准备开封的这一天,舟向月一反常态地在他练剑回来的早晨正襟危坐在桌前等他,弄得郁燃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没想到舟向月郑重其事地拉着他坐下,还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耳朵你快尝尝,我专门为你挑的茶,好不好喝?”   茶杯里袅袅地飘起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郁燃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舟向月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嘴里说:“这个茶叫雪尽松风。”   郁燃点点头,认真道:“很好喝。”   “好喝……”   舟向月咽了口口水,笑得颇有深意:“那就好那就好,你慢慢喝着,我出去看看!”   郁燃垂下眼,看向杯里清澈淡绿的茶汤,忽然抿了抿唇。   他知道这种茶,茶名“雪尽松风”,其实是来自一句诗。   雪尽松风枕月眠。   枕月眠。   他的心跳隐隐加快,仿佛一只白鸟扑棱掠过苍穹,落入一片潮润春雨后的兰湖。   郁燃端端正正坐着喝完那壶茶,确认了舟向月现在有事不在后,就去开自己亲手酿的酒。   完全按原方来的琥珀酒确实不是原来的味道,不过别有风味,香而不艳。   杏酒的酸甜味有点突兀,和琥珀酒本身的底味不是很搭,不成功。   松针酒入口有点过于干辣了,灼烧感太重,舟向月应该不喜欢。   桂花酒色如蜜糖,清冽透亮,一入口就是丝绸般细腻顺滑的口感。   舌尖最先触到的是醴泉一样的甘冽,绵甜酒香中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就像是一缕轻盈云彩顺着喉咙滑进腹中,五脏六腑都柔和地温暖起来。   舟向月应该会喜欢吧。   郁燃有几个固定的外出练剑时间,日日如此、雷打不动,一个是早上,另一个就是傍晚。   这天傍晚,他没有去练剑,满怀忐忑地揣着秘密,抱着自己最满意的一坛桂花酒偷偷走进了屋子。   舟向月时不时突然吓吓他,而郁燃从来没有这种习惯。   但他这一次,想给他一个惊喜——他自己经常这样做的话,应该会喜欢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舟向月在里屋。   郁燃小心地控制着脚步,向里屋走去。   里屋的门虚掩着,开了一条缝。   很久之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晚的场景——   周围的一切浸没在黑暗中,唯有门缝里透出一线火光划破黑暗,仿佛已经预示了一切注定的结局。   郁燃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进屋里。   他看到一个红衣的人影坐在桌前,昏暗的火光落在他身上,在墙上投射出鬼魅般幽幽的黑影,随着晃动的灯火缓缓摇曳。   一下,又一下。   红衣人手上拿着一支他无比熟悉的墨笔,面前散落几片白色的骨简,白骨上有隐约的鲜红痕迹。   砰——   酒坛砸碎在地上,酒液飞溅,异香弥漫。   灯火重重跳动,红衣人影猛然回过头来。   金色水雾中,侧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一半脸颊,深黑眼眸微微睁大,被火光映出一丝诡异的血红。   他的眼角仿佛缀着一滴泪。   但那不是泪,那只是一颗泪痣。   两人的目光穿越漂浮着细小尘埃的空气,在中间轰然相撞。   那一刻,一切终成定局,再无半分余地。   理智在郁燃的脑中炸响,告诉他现在,马上拔剑!   但他却浑身僵硬,一瞬间失去了操控自己身体的全部能力。   是他。   竟然是他……   黑色宫殿里的熊熊火海已是两年前的回忆。   整整两年,七百多天,这个人就那样言笑晏晏地与他一同说笑、学习、吃饭、休息。   他就那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透过那双微笑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他手下死里逃生的少年,疯狂地四处寻找他的仇敌,在梦魇中依然恐惧憎恨他的手下败将。   如神明般轻而易举地将他推进地狱,然后在他堕入地狱最深处时,在他最痛苦虚弱、狼狈难堪的时刻,向他伸出一只手。   在他鲜血淋漓、寒冷无依的时候,给他披上一件温暖的毛皮大衣。   他无时无刻不穿着那件大衣,于是当伤口愈合时,大衣已与他的血肉长成了一部分。   然后突然有一天,大衣被连皮带肉一起血淋淋地撕了下来。   那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我给你披这件大衣,只是为了用你的血给它染上漂亮的红色。   “……为什么?”   少年的喉中血意淋漓,每说出一个字都如血肉撕裂,鲜血涌流。   他没动,舟向月却动了。   啪的一声轻响,一阵阴寒刺痛瞬间从后颈蔓延开来。   红衣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背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此刻他们贴得那么近,微凉的气息拂过郁燃脑后的头发。   他余光里映出一片猎猎翻动的血红衣袖,他在对他做什么……   郁燃立刻意识到,他要封印他的记忆。   他要让他忘记这个不该发生的插曲。   然后,让他无知无觉地继续下去。   郁燃心口剧痛,火种燃烧一般的热意从身体经脉深处缓缓升起。   他浑身被控制动弹不得,那种灼热就像是被壶盖压住无处逃逸的气流,血脉中渐渐蔓延开挤压撕裂的惨烈痛意。   就在那根苍白修长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太阳穴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以及拖长了声调的滑稽声音——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付一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的天你还不换啊?真亏得郁师弟能忍你这么久……”   舟向月的动作骤然停滞。   下一刻,他猛然把郁燃往门里一推,一把关上门。   付一笑站在门口,话还没说完,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舟向月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付一笑目瞪口呆:“哎!你这么火烧屁股的干嘛去……”   轰!   屋子里的门突然炸开了。   付一笑愕然回头,看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场景。   仿佛屋里有一颗太阳轰然爆炸,金红火光瞬间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透明空气中突然有无数无形的存在爆燃出刺眼火光,空中流火纷飞,银河瞬间失色。   在道道灿金流火之中,一道长虹一样燃烧的身影飞掠而出,手中拿着的那把长剑竟有火焰喷薄而出。   付一笑看傻眼了——等等,郁师弟这是不是拿到灵犀法器了?!   可他又没有去试着匹配过,难道是他自己的剑觉醒的……   此刻,前面不远处的红衣身影周身亮起繁复的诡异暗红符文,符文所亮之处的人影就像融化进黑夜一样寸寸淡出。   付一笑瞳孔骤缩:这不是禁术么……   电光石火间,那把燃烧的剑势不可挡地直冲红衣身影而去。   只听利刃刺破血肉之声响起,飞溅的鲜血在烈火中红得刺眼。   哗啦——   鲜血洒落一地,红衣身影也随着最后一个淡去的暗红符文消失无踪。   付一笑冲过去:“郁师弟,这到底是……”   他忽然看到了郁燃赤红的眼睛。   手中燃烧的剑照亮了少年颤抖不止的肩膀,他紧紧抿着的唇色一片惨白,但里面已经渗出了隐约血色。   “你……”   付一笑还没说完,就见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直直倒在了火光之中。   ……   那一夜,几个消息震惊了翠微山和整个玄学界,无数人彻夜难眠。   在人间掀起血雨腥风后又销声匿迹、被玄学界追查已久的红衣伪神“无邪君”,真面目竟然是翠微山门下徒弟舟向月。   而在他身份暴露叛逃当夜,曾被无数人扼腕叹息“人间帝星陨落”的郁燃,在十六岁时觉醒了山河变色的灵犀法器。   其名为,弑神。 第254章 正邪(2合1)   舟向月在郁归尘凌乱破碎的梦里适应了一下之后,就开始一心二用,进了他的卧室。   不二剑还像原来那样静静地悬挂在郁归尘床头,随着舟向月向它伸出手去,竟像是兴奋一样隐隐颤抖起来。   舟向月很是欣慰,不愧是他的灵犀法器,果然认主。   但他没有直接取走不二剑,只是颇为不舍地围着它转了两圈,最后蘸着血在上面画了个符咒。   符咒在画完最后一笔时亮了亮,然后便消失不见。   接着,舟向月按照自己用小蚂蚁视野时数次推演过的符咒,打开了那扇通往密室的门。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郁归尘垂着头困在锁链之间,眉头紧皱、昏迷不醒,额上蒙着一层薄汗。   他身体四肢与墙壁和地面接触的地方亮起明明暗暗的血红符咒,如同一团团细碎暗火在燃烧。   舟向月走了进去。   拿到【梅花落】那个境灵之后,哪怕问苍生还未到手,他也感觉到了不一样。   再次走到这间禁室之中时,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指引。   那是他自己的尸骨。   在墙上,应该有一扇难以察觉的门……   舟向月闭上眼,双手在灼热的墙上细细摸索。   找到了。   随着泛起血光的符文一个个勾画在墙上,一道隐形的门缓缓浮现出来。   舟向月睁开眼。   在满室闪烁的血光中,他推开了那扇门。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荒野,荒野之中盛开着一望无际的血红花海,那是数不清的怒放的曼珠沙华。   花海深处,突兀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木。   树名问天,花名问冥。   远远能隐约看见,枯木上有一个人影。   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撩起了舟向月的发梢。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腿向枯木的方向走去。   随着他逐渐走近那棵枯木,浑身都忍不住一点点紧绷起来。   走到近前时,枯木上的人就看得很清楚了。   那是一个红衣少年,遗容竟还栩栩如生。   是曾经的他自己。   红衣如血一般垂曳下来,他长发披散,四肢被缠绕在枯木上的藤蔓束缚在树干上,逐渐与枯木融为一体,仿佛从树干上长出来一样。   红衣少年神情安详,静静地闭着眼,仿佛在沉睡。   一柄银白长剑深深刺进他的心口,将他牢牢钉在树上。   鲜血早已凝固,雪白月光之下,他的眼角仿佛挂着一滴泪。   舟向月被那滴泪晃了一下眼,心中忽然隐隐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为什么那种气息消失了?   明明就在眼前,可是……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一落地,周遭的氛围忽然变了。   风猛然变了风向,凌乱狂风四起。   纷繁浮动的金色符文从他脚下亮起,如涟漪荡开一样一圈圈向外扩展,瞬间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张蛛网般的八卦阵,随即从地面漂浮起来。   无数闪烁的金色光带缠绕在他周围,将四面八方的去路全部拦住。   这是一个有进无出的围困阵法,融合了绝对不只一个人的最强法术。   如果是拥有问苍生的舟向月,那他耗费一些时间其实还是可以解开逃出去的。   但现在,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了。   阵法显形后,几乎是转眼之间,就有人影出现在了阵法外围。   “是你!”   任不悔一见他就暴跳如雷,“竟然是你!郁归尘真是疯了。”   舟向月微微睁大眼睛,一脸茫然:“什么是我?这是哪里……”   紧随他之后,更多的人影一个个出现在阵法外围的阵眼位置上。   付一笑、乔青云、祝雪拥,然后是闻丑和鱼富贵。   鱼富贵脸上还有个衣服褶皱的红印子,睡眼惺忪地抱怨:“大半夜出这么危险的紧急任务……我要加钱……”   舟向月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最后看向付一笑:“……付院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归尘的身影在这时出现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眸中的暗金色燃烧如火焰。   看到他的那一刻,舟向月忽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该来的终究要来。   郁归尘来到这里,那他今天就不可能逃出去了。   这时,舟向月忽然想起,他才答应了楚千酩明年还要一起去放灯许愿。   随口答应的时候没有多想,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要命的时刻却突然想起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是因为,再也不能了吧。   “舟倾?”   付一笑难以置信地盯着舟向月:“怎么会是你……”   只有邪神或他最核心的信徒,才会想要重启这里未完成的长生祭。   他们耗费数十年时间在葬神冢布下阵法,为的就是在邪神出现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困住他,让所有人有时间赶到。   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一千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和师弟相继死去。   他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血月落下猩红光芒,万里山川的葱茏草木在一夜间尽皆枯死。   但在一片片枯败的枝头,所有的花一夕间全开了,绯色蔓延成血海。   天降异象,有人成神。   这一切,玄学界意识到的太晚。   几年间,邪神的信仰已不知不觉在人间那些最阴暗逼仄的角落里滋长。   凡有他的身影出现的地方,必定有灾殃。   越是天灾人祸的黑暗之中,绝望的人们越是会向神祈求那一点光亮。   那时,翠微山的众人终于回想起舟向月从小到大的种种异象。   他来路不明,却天赋异禀,他的预知精准近妖。   他谎话连篇,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心思常不放在正路上,早就被罚了无数次依然屡教不改。   他常常独自下山,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后来证实,这些时间线和狐面邪神大多都可以吻合。   在每个人的眼里,他的形象似乎都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刚刚好在他们喜爱和容忍的范围内,精准地把握着他们的喜好。   无数人的印象拼凑出一个千变万化的模糊身影,没有人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最重要的是,曾经他们杀死断生魔嬴止渊的屠魔之战里,因为嬴止渊实在是太过强大,所有人近乎全军覆没,任不悔不顾一切地用了几乎同归于尽的惨烈绝命招去与他对抗,在场所有人都在巨大的冲击中受伤昏迷。   此后,嬴止渊的断生刀就神秘消失了——那是一个能让人成神的存在,他死时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   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当时舟向月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几乎毫发无伤的人。   换句话说,他也是唯一有机会趁所有人昏迷时拿走法器的人。   一千年后,这一切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舟向月自己就是嬴止渊的孩子,不管是嬴止渊死前将神器给了他,还是他自己弑父夺取神器,都有充足的动机。   哪怕在当时,面对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疑点以及最大的铁证,就连一向袒护舟向月的白晏安也只能勉强安抚众人:“他虽然有些顽劣,但本性不坏,从未真正做过不可饶恕的坏事,大家朝夕相处,应该都看在眼里吧?”   “当务之急是找到他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能只是误会……”   任不悔猛然揪住他的衣服打断他的话:“白洵!你真的要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他说的是郁燃。   十六岁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沉默地听着他们争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其实他才是在场所有人中与舟向月相处时间最短的人,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他与他之间却有着最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   付一笑有点担心地看他:“郁师弟你……”   “没事。”郁燃垂下眼。   他面无表情道:“我会杀了他。”   以其血肉,祭此苍生。   白晏安无话可说。   不是受害者,就没有替受害者说原谅的资格。   人群散去后,他私下对任不悔说:“我不能让郁燃去杀他。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背上这样的杀孽。”   任不悔气急败坏:“白洵,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重点是什么?”   “我很清楚,小船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白晏安面容平静,“没教好他,是我的问题。”   任不悔:“你……”   白晏安打断他的话:“就算他真的该死,也要由我这个师父去杀了他。”   任不悔不是怀疑他的实力,但他心下总是隐隐感到不安。   他盯着白晏安,想和他一起前去,可白晏安看似心慈面软,实际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他到底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找了舟向月。   那一天,等他再次见到白晏安的时候,那个永远白衣胜雪、慈眉善目的人满身鲜血,已经没了气。   那是当时在场的翠微山所有人永远忘不了的梦魇。   他们得到消息,赶到那个后来被称为“葬神冢”的地方时,正看见红衣的身影从白晏安心口拔出剑,鲜血很快就将他雪白的衣服染得一片血红。   舟向月背对他们站在白晏安的遗体旁,血溅在他身上,转瞬就消失在猎猎飘飞的红色衣摆中。   无数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符文如鬼火一般在巨木周围十几步的范围内漂浮旋转,就像是一片冰冷燃烧的星河。   每一簇符文都折射着冰寒冷刺骨的杀意,让人无法靠近。   沉沉的压迫感降临在所有人心头,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惧。   “既然都来了,就一起上吧。”   舟向月没有回头看围在四周试图破阵的人,随手将自己那把染血的不二剑一扔:“剑还给你们,我不欠你们什么了。”   “舟向月!”   付一笑看到这一幕,当时就崩溃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他……”   舟向月站在那棵枯木下,缓缓回过头。   他黑发披散,脸颊上溅了几滴鲜血,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面无表情道:“他要杀我,所以我把他杀了。”   “你疯了!你怎么能……你这个王八蛋……”   付一笑哭着怒吼,“这么多年师父是怎么对你的?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他真要杀你,早就可以杀你了!”   “我是什么人,他不会不知道,居然还能愚蠢到相信我本性不坏,”舟向月冷漠地看着他,“一个人总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舟向月……”   付一笑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什么理智、情谊,全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一天的场面实在太过混乱,他又气得一直有愤怒的泪水在打转,只记得符咒乱飞、光芒闪烁,所有人都使出了全力,却依然无法攻破邪神的法阵。   甚至于他们的灵犀法器在接触到他那个诡异阵法的瞬间,就被狠狠地震开,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损伤。   那一刻,他从未那么清楚地意识到,成神的确是迈过了一道天堑,从此便是天壤之别。   最后,任不悔甚至不顾一切地准备使出当初杀死嬴止渊的绝命招,想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被郁燃打断了。   郁燃拿起了舟向月丢下的那把剑,他自己也像是一柄刺破星河的燃烧的剑一样,骤然冲进了那片满藏杀机的符阵。   一簇簇符文在他身上刻印出深可见骨的伤,鲜血飞溅。   但鲜血和符文随即就化成火焰在他身后燃烧坠落,他满身是血,踏着漫天流火冲到那个红衣人影面前,一剑穿心。   那道冲力太过巨大,邪神被重重地钉死在那棵枯树上。   所有的暗红符文都在那个瞬间砰然炸裂,燃成无数道灿金流火,在人群上空划出一道道炽烈的璀璨光尾,仿佛下了一场火雨。   那样瑰丽,又那样壮烈。   流火辉映间,付一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舟向月垂下的手中落下,掉在了地上。   他忽然眼前一黑,有一瞬间短暂的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时,漫天流火依然在一道道坠落熄灭,地上残余着一点点昏暗的火苗,很快也都熄灭了。   付一笑视野一片模糊,看到有人谨慎地逼近树上那个一动不动的红衣身影,更多的人则围到了地上白晏安的尸体旁。   “问苍生和问鬼神……”   他听见有人在紧张地确认。   “……都在这里,看好了!”有人回答。   任不悔跪在地上,紧紧抱着白晏安的尸体,任由他的鲜血染了他一身一脸。   付一笑从未见到过向来严词厉色的他那样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碎裂,剩下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   付一笑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抽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却一时心头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   一边是惨死的师父。   另一边,是惨死的师弟……   付一笑像是凭借惯性一样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浑身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一样,趔趄地栽倒在地。   耳边传来重重的□□和骨骼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四周远远近近的哭声。   鼻尖满是燃烧的纸灰味和血腥味,一切都是人间炼狱的模样。   再也回不去了……   付一笑终于跪倒在地,无声地痛哭起来。   ***   再次回到这个惨痛之地,付一笑只觉得心中剧痛,曾经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如同烈火一样在他脑中灼烧。   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场景……   他看着金色阵法中央困着的那个人,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他忍不住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空气,不让自己心中的梦魇侵入现实。   和过去不一样。   不会有人死,他们有足够的力量、理智和准备活捉那个人,他也绝对逃不掉。   一千年过去,当年那么多无法解释的谜,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从他嘴里撬出来……   在法阵的中心,舟向月四面环顾一遍,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   刚伸出手,就有一道符文仿佛警告般撞在他手背上,砰然炸开一小簇血花。   舟向月一抖,战战兢兢把手举过头顶:“等等……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动我不动,有话好好说行吗?”   他满脸惊恐地看过一张张警惕的脸,目光最后落在了郁归尘身上,哀求道:“师父……”   郁归尘往前走了两步,踏进法阵之中。   虽然他表现的好像若无其事,但即使隔着这么远,周围的人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热意。   付一笑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这么巧,他正在反噬中,而且反噬的程度不算轻。   他皱眉提醒道:“师弟,你要小心。”   这个法阵因为融合了太多人的灵力所以高度复杂,必须有一个人镇守法阵里面的阵眼。   虽然按照原本的计划,在里面那个阵眼上的人确实应该是郁归尘,但和计划不一样的是,现在他处于反噬状态,如果因为被困之人鱼死网破而对法阵造成破坏,对他的伤害会更大。   郁归尘微微点头示意,就继续向法阵中心舟向月的位置走去。   里面那些漂浮的符文触碰到他的身体,并不会攻击他。   他走过去的路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   舟向月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他,直到他站定在自己不远处的位置。   他微微仰头,直直地看进郁归尘眼中:“所以,你也在怀疑我……和上次问鬼神那时是一样的怀疑,是吗?”   如果他是个全然无辜的不知情人,那他应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围堵他到底是为什么。但凡他多知道一点,都说明他并非无辜。   但是,舟倾并不是一个傻子,他就算是全然无知地站在这里,在看到枯木上的尸骨之后,就不该联想不到他们到底在怀疑什么。   事已至此,所有的怀疑其实都已经摆上了明面。   就算这次他装得再天衣无缝,也不可能再取得他们像以前一样的信任。   换句话说,舟倾这个壳子活着的价值,已经用完了。   而且,他发现问天枯木上那具尸骨是假的——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既然他在走出密室的时候感受到了自己尸骨的气息,那尸骨的位置一定不远。   确认这一点就足够了。   舟向月当年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未完成的长生祭,为了保护它也留下了足够凶残的符咒,没有人能够破坏那个祭坛,只能封印。   就算有他们的封印,只要他的尸骨在附近,长生祭也在脚下,那这里就是他的主场。   金色符文静静漂浮在空中,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一片沉默。   郁归尘站在几步外的地方,隔着无尽漂浮的符文与法阵里的人对视,眼眸中的金色碎光比空中的符文更加炽烈。   不用他开口,舟向月都知道他要问自己什么。   他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就曾与一双这样的金眸对视。   在直视这双金眸的时候撒谎,就像是眼睛里生生烧起一团火一样痛苦。   舟向月没有去看别人,只看郁归尘一个人:“你觉得……我是邪神的信徒吗?”   “可是我不是……”   舟向月声音微微发颤,“如果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能相信我吗?”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笑了笑,低声道:“你不相信我。”   他闭上眼,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一步,轻声道:“你看,你想错了。他不可能为了我放过你的。”   这话听起来实在古怪,旁边的几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舟倾这是在跟谁说话吗?   郁归尘则脸色骤变。   就在这一瞬间,他不远处那个瘦削的身影突然猛地转身一扑,身上瞬间迸溅出道道血痕,仿佛有无数根隐形的丝线缠绕在他身上一样。   他摔倒在地上的瞬间,面前突然凭空出现了另一个红衣的人影。   那人原本站在他身后,手中延伸开道道血丝,正纠缠在舟倾身上。   红衣的,无比熟悉的人影——   付一笑在心底失声喊道:舟向月!   他根本来不及喊出声,因为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电光石火间,舟倾那病弱的身躯仿佛突然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哪怕瞬间就被缠在身上的丝线割得遍体鳞伤,也拼尽全力地将“舟向月”扑倒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嘶喊:“我也不会放过你!”   随着这一扑,仿佛突然有什么沉眠地底的东西动了起来,地面上的金色法阵骤然大亮。   “等等!”付一笑目眦尽裂。   郁归尘比谁都快地冲了过去,但依然来不及。   无数森然白骨骤然从舟倾瘦削的后背穿出,血雾喷溅出来。   犹如万箭穿心。   同一时间,法阵的金色符文也如洪流般向被舟倾按在地上的“舟向月”涌去,炸开无数刺眼的金色火光,将那个身躯直接给炸碎了,尸骨无存。   郁归尘扑到那里的时候,只接到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舟倾。   身后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喊,有人在说话,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眼前的人。   少年胸前的衣服上满是被白骨穿透的裂口,鲜血已经连成一片浸透了衣服,滴滴答答地从衣角落在地上。   舟倾的喉咙里起伏不定地喘着气,他抬不起头来,只能费力地转动眼珠看他,嘴唇颤抖着发出气音:“这样……你能相信我了吗?”   祝雪拥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探手到舟倾背后一摸。   她随即抿住唇,对郁归尘无声地摇了摇头。   舟向月感受到这具身体像一个掏空了棉絮的破布娃娃一样,生命马上就要流失殆尽。   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其实原本他还想过让郁归尘被袭击,然后舟倾奋不顾身地去救他。   但这实现起来太难了,毕竟舟倾这病恹恹的一个破身子,怎么也不可能来得及飞扑过去替他挡箭,而且就算做到了,也显得有点太过刻意,看起来简直更像是他自导自演。   现在这样装成舟倾是被他胁迫着来到这里,最后还宁愿和他同归于尽也不愿对恶势力屈服,他已经尽力了。   舟向月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抱着他的郁归尘,只觉得周身无尽寒冷,只有他怀里是温暖安全的。   他缓了缓呼吸,拼尽全力地向他伸出手去:“抱抱我……”   郁归尘抱住了他,低下头来。   他呼吸沉重,灼热气流扑在他脸上。   舟向月突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力量,抱着他后颈的手臂一用力,向着郁归尘的唇吻了上去。   但郁归尘在最后一刹那一偏头,他只吻到唇角灼热的皮肤。   舟向月闭上眼,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他没有睁眼,无声地翕动唇瓣。   “我恨你。”   郁归尘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抱在怀里的人,感觉到他轻得仿佛只有一把骨头的身体逐渐瘫软下去,本就偏凉的身躯慢慢地变成真正的冰凉。   少年闭着眼,惨白脸颊上有泪痕倒映着火光,闪烁着珍珠一般的光芒。   郁归尘凝视着他的眼中浮起一片猩红,明了又灭。   无数惊涛骇浪一般的情绪在沉沉瞳孔中翻涌而过,最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他无声地闭上眼。   骗子。 第255章 正邪(2更)   付一笑看到舟倾在死前突然去吻郁归尘的时候,心中就觉得咯噔一下。   看到郁归尘居然侧过脸避开那个吻的时候,他心里“轰”的一声,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他知道郁归尘有点洁癖,所以是他想的那样吗……   如果真是那样,付一笑简直无法想象郁归尘这么多年来到底是怎么过的……   在他心中惊雷滚过的时候,郁归尘却好像在短短片刻之间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恢复成平日那个冷漠不苟言笑的模样。   他仔细地抱着舟倾的尸体,如履平地般走过一地烧毁的符咒和鲜血,对付一笑道:“邪神没死,他还会来的。”   付一笑:“啊……啊?!”   等等,他刚刚才以为自己猜到的一个惊天大秘密,怎么又好像猜错了……   他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重点是,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刚才挟持舟倾的那个人就是舟向月吧?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复苏,所以没有能力直接自己进入这片禁地,必须利用舟倾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毕竟,舟倾和郁归尘住在一起。他应该是觉得舟倾对郁归尘相当重要,甚至重要到可以以他为筹码来换取他需要的东西——就像之前他抢走问鬼神那次一样。   想到那件事,付一笑心里就沉了沉。   那一次,他成功借此抢走了问鬼神。   但是这一次,舟倾没有屈服于他的胁迫,最后选择与他同归于尽。   他整个人都被法阵给炸碎了,东一块西一块,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   一千年前弑神之战后,邪神过了一百多年才再次出现,但他显然不像一千年那样可以自由地行走人间,只有郁归尘和尘寄雪察觉了他的踪迹,然后再次将他诛杀。   此后,虽然他的魇境如同野草一样烧也烧不尽还越来越多,他也时不时会在魇境中出现,但他本人的踪迹再次出现在葬神冢,已经又过了九百年。   其实付一笑觉得,就算是邪神,杀死了也应该死了,这么一次一次的复活到底算什么……只是他确实回来了,所以付一笑只好推翻自己的世界观。   至少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每一次杀死邪神的本体,应该都是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阻止他再次回到人间的。   所以为什么郁归尘这么肯定他没死,还会来?   而且他说的那种语气,就像是邪神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一样。   付一笑头痛欲裂,想不明白。   他想,等舟倾牺牲的这一阵冲击过去之后,他还是得再问问郁归尘……等等。   是他的错觉吗,舟倾死了,郁归尘怎么好像并没有那么伤心的样子?   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他分明记得,当年尘寄雪死的时候,郁归尘整个人都像是跟他一起死了一样,最后甚至严重到灵力失控走火入魔,直接成了被祝雪拥严加看管的高危病号。   原本郁归尘掌管凌云塔,在那段时间也换成了付一笑代管。   付一笑对那段经历记得很清楚,毕竟他总共就代郁归尘掌管了两次凌云塔,一次是九百年前,另一次是一百多年前,都是因为郁归尘身体状态极度糟糕,必须闭关。   再对比一下其他的很多方面,付一笑忍不住越琢磨就越觉得奇怪。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同样都是郁归尘唯二的徒弟,也同样是灵赋惊人的好苗子,当年郁归尘其实似乎并不是那么喜欢尘寄雪,甚至还时不时有点故意刁难的意味,他对舟倾的照顾和宠溺是远远超过尘寄雪的。   付一笑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会觉得比起尘寄雪,郁归尘显然更偏爱舟倾。   但两个徒弟都是因为阻止邪神而牺牲,为什么当年尘寄雪死后他反应那么激烈,舟倾死了却……他也说不好,但就是感觉郁归尘好像马上就接受了现实一样,简直有点过于冷静了。   罪过罪过,付一笑想,他不是觉得郁归尘越活越冷漠无情,道德绑架他徒弟死了一定要悲痛欲绝什么的,毕竟如今的郁归尘比当年长了许多阅历,和当年表现不一样也很正常。   再说了,舟倾和尘寄雪不一样。尘寄雪是世家出身的天之骄子,而舟倾则是身世凄惨的孤儿,郁归尘那样的表现或许不见得是偏爱,只是因为面对舟倾这样历尽艰苦的孩子,难免会多几分怜惜。   而且,也或许他现在骤然经历伤痛,第一时间不过是强撑着延续之前的惯性,那些严重的后果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显现……而且他还在反噬期间!   付一笑心中一紧。   当年郁归尘走火入魔的状态多么凶险,他是亲眼见过的。这次可得盯好他,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   虽然直接参与了围堵邪神的几人有意隐瞒,但“舟倾为反抗邪神而牺牲”的消息还是不知为何在第二天就流传了出去。   原本舟倾的死讯早晚要公布,他们也只是需要几天时间理清当晚的情况,然后再公布,这一下却有点被打乱了节奏。   付一笑被邪神层出不穷的手段弄得疑神疑鬼,再加上郁归尘那晚跟他说的话,他差点以为是邪神自己有意散播了消息——虽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动机。   后来他才发现了原因。   因为舟倾上了弑神榜。   他之前经过几次魇境后已经进了弑神榜前五十,但直到这一夜过后,他的排名才突然飚上了前十,甚至直接取代已故的尘寄雪,成为了新的弑神榜第三,仅次于那位自己,和第二的付一笑。   舟倾的画像第一次出现在弑神榜上就是黑白的,标志着他已故。   本来邪神从翠微山抢走问鬼神的那一夜过后,因为原本遮住榜一的红绫消失,露出了底下邪神本人的画像,所以弑神榜成了比以前更加不可提及的禁地,但年轻学生们大多叛逆不信邪,还是经常有人偷偷跑去看。   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弑神榜上的最新变动。   不仅是舟倾已故的画像成为了榜三,而且原本亮起的邪神画像,也变灰了。   ——这说明,邪神活过来才没多久,就又死了。   这指向性非常明确的两个变化,在众人口中很快就传出了许多个不同的版本。   在一个个绘声绘色转述的故事中,那个命途多舛的病弱少年以一己之力阻挡毁天灭地的邪神阵法,浩荡长风吹起他被血染红的衣角。   然后,他不顾万箭穿心的痛苦牢牢抓住邪神,和他一起坠下深渊,同归于尽。   无数人为这个悲壮的故事流下泪来,同时忍不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邪神既然死了,那他复苏的那个倒计时,又要过很久才会再次开始了吧?   之前大家听说那个“救世主”无名氏其实是邪神信徒,并且邪神已经拿回了问苍生,到处都闹得人心惶惶。   如今邪神被那个千年难遇的天灵宿新人杀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玄学界,就像是照亮夜空的闪电,无比振奋人心。   可惜所有人甚至还没有高兴满一天,当晚就被一个新的重磅消息给创晕了——   境客榜高居第三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带着门派榜第四的千面城,宣布信仰邪神了!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突然,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毫无准备的玄学界一片震动。   其实最现实的一个话题应该是,既然千面城宣布信仰邪神,那他们也就应该像之前的无赦道一样被凌云台除名。   但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更重要的话题吸引过去了。   千面城不像其他历史悠久的世家门派那样,它是一百多年前异军突起,势不可挡地突然进入顶尖门派之列的。   千面城的业务范围也一直不像其他的几个门派那样泾渭分明,它的范围广而杂,甚至可以说一直游走在黑白道之间,有很多水深的灰色地带。   虽然它没有九死界和翠微山那样的地位名声,但玄学界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跟千面城打过交道,知道它的能力有多么深不可测,手段有多么令人胆寒。   千面城主滴水观音,更是当今玄学界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从没有人知道其真实面目。   所以,这么一个精明至极的千面城,怎么会偏偏在邪神死讯刚刚传来的时候,宣布信仰邪神?   ——除非,千面城主有可靠的消息,知道邪神根本没有死!   一时间,刚刚还在欢欣鼓舞的玄学界又是一片哀鸿遍野,再次开始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也有人去质疑翠微山的那个弑神榜——上面不是显示邪神死了吗?为什么不对?   立刻有人反驳:谁说过这个榜就一定可信了?你动动脑子,榜首可是那位自己!这能是什么正经的榜吗?   这一片轩然大波没有传到郁归尘耳中。   因为他强撑着带着舟倾的尸体离开之后,又把自己关在了禁室之中,忍受愈加严重的反噬。   一天一夜,等到他近乎虚脱地从禁室里离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时,已经是深夜。   窗外风声呼啸,噼里啪啦的剧烈敲打声从玻璃上传来。   他向窗外望去,发现外面竟然不是在下雪,而是夹杂着冰雹的倾盆大雨。   夜幕深浓如墨,在风雨交加的声音中,他忽然听到某种呜咽诡异的声音在夜空中远远传来,就像是悲恸至极的哭声。   他的心因为这诡异的夜哭声而绞紧了,目光透过沉沉的雨幕向远处望去。   仿佛有种冥冥中的指引,他看到低垂的云层远处,山峦中那座银白利剑一样的白塔之顶,泛着隐约血红光芒的夜明珠上仿佛漫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在大雨的夜空中洇染开来。   是凌云塔顶的鲛珠在哭。   他恍惚间想起,这颗鲛珠,是九百年前尘寄雪带回来的……   而他当年在这颗鲛珠上,发现了那个人的气息。 第256章 悲欢(2合1)   太平坑,无灯巷。   正直夜半,冬夜的天空中竟然下起了夹杂冰雹的大雨。   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鳞次栉比的房顶上,但落进漆黑的逼仄小巷后,却像是被那片黑暗吞噬了一样湮灭无声。   巷子里依然是一片阴森死寂,唯有风将烂了一半倒下来的窗户吹得吱嘎作响,黑洞洞的屋子里吹出呜咽的声响。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破破烂烂的屋檐下,刚走出一步就在结冰的地面上滑了个趔趄,不由得暗骂了一声,赶紧抓住旁边的把手稳住身体。   夹杂着碎冰的冰冷大雨在手背上打得生疼,舟向月抬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雨幕,心想天公夜哭,可真给面子。   他刚刚从千面城离开,准备回无灵狱。   终于如约从千面城主那里拿到问苍生,此刻他心情极好。   出现了一点意外,但他力挽狂澜,还是把一切拉回了计划中。   在舟倾进入葬神冢被人发现后,他就第一时间开马甲联系了千面城主。   按照他们分期交付的契约,他已经找到了葬神冢,她也就得把问苍生还给他了。   虽然千面城主在得知舟倾死了之后可能会觉得他敲骨吸髓利用他,也可能会猜到舟倾和他的真实关系,发现之前是被他给骗了。   但管他呢,反正他们已经订契,由不得她反悔。   有了问苍生、问鬼神和葬神冢的尸骨,舟向月就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借用手上的境灵躯壳停留在世间,舟倾那个身体扔了也就扔了。   反正病歪歪的损耗厉害,没什么能力还一碰就飙血,越来越不好用了。   虽然之后再从翠微山内部做事会有些不方便,但没关系,他已经物色好了下一个可以利用的冤大头,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背上忽然寒毛直竖。   舟向月猛然弯腰往旁边一滚,同时一把沉重的刀刃突然凭空从他肩膀斩落!   咚!刀刃在重重撞击地面的瞬间消失无踪,唯有碎冰飞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张黄符无风自燃,任不悔的身影从黄符后面走出来,冷冷道:“你果然没死。”   他面前的巷子里没了人影,而在他背后几步远的黑暗中,一个影子如同暗中滋长的鬼魅一样缓缓延伸出来,长出人的四肢和五官。   舟向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任不悔背后,心想巧了这不是,下一个冤大头这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任不悔居然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一些,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找了过来,甚至在他回到无灵狱之前就在无灯巷里截住了他。   在这里直接和他狭路相逢的话,情况稍微有点棘手。   舟倾死了之后,舟向月在魇境以外使用马甲就不能像原来那样随放随收了,必须要由正在使用的这个身体先把境灵拿出来才能开;也只有另一个马甲,才能把原本的这个马甲收起来。   简而言之,任何时候必须至少有一个身体存在,但舟向月现在只有【鬼画皮】境灵马甲这一个身体在活动,还没来得及开别的。   而他目前还不想在任不悔面前暴露随时开马甲的力量,免得他怀疑到舟倾身上。   这个身体所拥有的能力是可以变成别人最想见的人的样子,没有任何瞬移、静止或是杀人的攻击性力量。   他之所以用这个马甲,是因为要用不知愁的样子去忽悠千面城主。如今面对任不悔,他会变成白晏安的样子。   ……现在可不是让任不悔看见白晏安的好时机。   舟向月的身影刚出现在任不悔背后,任不悔面前就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张镜面,清晰地映出他背后的人影。   舟向月一抬头,就在镜面里和任不悔四目相对了。   镜子里同时映出了许多张挤在一起的惨白鬼脸,对他得意地狞笑起来。   舟向月:“……”哦吼,完蛋。   无灯巷里到处都是当年万魔窟留下的怨魂,各个都想让他死。   虽然他们没法直接碰到他,但他们可以不遗余力地给他制造麻烦——比如像现在这样,在任不悔面前现形指引他现在的位置,或者是在他应付任不悔的时候,突然在他脚下放一颗小石子绊倒他,诸如此类的小阴招。   本来舟向月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鬼蜮伎俩,但他们和怒火冲天的任不悔一配合,就麻烦了——   任不悔猛然转身扑过来。   舟向月提防着他的武器或符咒,但没想到他直接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腹部。   那速度太快,哪怕舟向月一瞬间产生了危险的预感,也来不及躲闪。   舟向月被踹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身后民居凹凸不平的窗台上。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他听到自己骨骼断裂的咔嚓声响,听着就觉得痛。   其实倒是不痛,但眼前发晕,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屋檐上的冰凌被震动弄断了好几根,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任不悔没有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冲过来就是一个毫不留情的肘击。   脆弱的地方遭到重击,舟向月无法控制地弯下腰去,靠着墙边往下滑,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电光石火间,他发现任不悔已经迅速意识到符咒生效所需的短暂时间足以给他留下预知的反应空间了。   所以任不悔没有再用符咒,而是直接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武力压制。   任不悔抓住他的右肩向后一甩,双手如铁钳一样锁住双肩关节,像甩麻袋一样重重把他砸在了地上。   舟向月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   他感觉地面的碎冰割破了脸颊,鲜血混合着冰冷雨水流进眼睛里,嘴里也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他怕吃苦,从小练武都偷懒,纯武力打斗实在不是他的强项,任不悔完全可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舟向月被扭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   但他刚一动手腕,任不悔就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向上一拧。   身体里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双臂扭成了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角度,顿时软绵绵地动弹不得。   虽然感觉不到痛,但这么受制于人也实在不是很舒服……   周围的黑暗中鬼影穿梭,满是高高低低的诡异笑声,那些他曾经的手下怨魂都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狈。   任不悔一手将他的双臂拧在身后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卡住他的喉咙逼迫他抬起头来,满眼血丝地看着他:“奇怪我为什么会抓到你吗?”   舟向月被他掐着喉咙说不出话,眼前直冒金星。   夹杂着碎冰的暴雨砸落在他脸上,他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勉强看见任不悔头上身上早就被暴雨淋得湿透,一缕缕带着冰碴的雨水沿着发梢和衣角滚下来。   任不悔也不管他说不说话,面容狰狞道:“你不要忘了,那里不仅是你死的地方,也是白晏安死的地方!”   他一拳砸在舟向月脸上,砸得他偏过头去,呛咳出鲜血来。   舟向月一边咳血一边想,真是讨厌,刚扔掉一个半死不活的壳子,这个壳子又给弄得半死不活的……   他是很不想在任不悔面前变成白晏安的样子的,毕竟任不悔之前中过一次招,那很可能会暴露无名氏不是他的信徒而是他本人的事实,影响邪神的逼格。   但如果实在不行,那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我跟他说过那么多次,他却总还是心软……他当年就应该在万魔窟里杀了你!如果他杀了你,如果他听我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任不悔掐着舟向月的脖子一把将他拖回来,又是一拳砸下:“邪神是吧?不错,你是不是杀不死啊……”   舟向月被鲜血和雨水淋得睁不开眼,闭上眼也是一片血红。   两人耳边都充斥着通天彻地的倾盆雨声,没有注意到雨幕遥远的深处仿佛传来了一阵呜咽的哭声。   “……不死也好,”任不悔咬牙切齿道,“那你就活着把你亏欠他的痛苦,都受一遍吧!”   这一拳砸下来的时候,舟向月心想,那就现在吧。   在一颗雨滴落在他脸上飞溅开的须臾之间,他原本猩红的衣角忽然变得雪白,布满伤痕的脸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紧闭的双眼微微弯起一个带笑的弧度,眉心生出一颗殷红的观音痣。   任不悔猛然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但他的拳头已然触到了面前人的脸颊,无法刹住去路——   时间忽然在一瞬间凝滞,仿佛被拉到无限长。   不,不是时间凝滞,而是雨幕凝滞。   原本带着毁天灭地之势从空中奔袭而下的雨幕突然诡异地停在了半空中。   一切静止的死寂中,耳边唯一剩下的就是天边传来的哭声。   哭声仿佛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疯狂,满载着世间最绝望的诅咒。   下一刻,凝滞的雨点猛然逆流。   仿佛乾坤逆转,天地倾覆,无尽雨幕瞬间汇成冰冷的洪流,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们。   咕噜咕噜咕噜……   舟向月耳边满是水流和泡沫破碎的声响,原本擒拿着他的力道消失了,他好像正在水中挣扎漂浮,四面八方都是凌乱的水流,有隐约光亮透过眼皮。   这是怎么了?   任不悔呢?   他呛了几口水,水的味道有点咸,有点像海水,但又不像真正的海水那么咸,似乎是河流入海口的水。   舟向月在水下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原本暴雨夜的无灯巷,而是很深很深的河底,流淌的幽蓝水波笼罩了一切。   上方隐约有亮光透下来,水中一片幽蓝,越往河底就越是深邃。但水中太浑浊,舟向月只能看清周围不远处的景象。   此刻,面前的水中漂浮着附着了河泥的水草和尘埃,一串串泡沫在鱼群间凌乱涌流,在碰到舟向月身上时倏然破碎。   他顺着水流的方向一回头,看见了不远处卧在河底淤泥中的一具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倾覆的沉船。   歪倒的巨大船身有一半埋在泥里,露在水中的船身上长满了粗糙不平的贝壳和牡蛎,泥沙与水草像在上面蒙上了一层绒毛,随着水流的方向轻柔晃动。   成片的鱼群在沉船周围游荡。   沉船上方好像隐约能看见漂浮着其他巨大的东西,但水太浑浊,什么都看不清。   他怎么突然到河底了?   舟向月在水中划动四肢游动起来,随即发现这个身体也变了。   手脚短了很多,他抬起手一看,手指变得细细小小的,好像没长大一样——他好像变成了小孩的模样,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舟向月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进了魇境。   好稀奇,和上次舟倾是境主的那个金色神树魇境一样,不是他主动进去,而是魇境直接把他拖进来的。   不过刚才任不悔和他挨得那么近,既然他现在突然被拖进了魇境,任不悔十有八九也进来了。   这敢情好,只要进了魇境,他可发挥的空间就大多了。   舟向月当机立断,给自己换了个马甲。   现在周围水里一片浑浊,视野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如果任不悔在这里,也看不见他。   舟向月换上了刚刚拿到的【梅花落】的境灵马甲,这是他唯一从未被任何人看到过的马甲。   重点是要让任不悔认不出来。   新马甲身上没有之前那个身体上满身的伤痕,不过也是小孩子的模样。   舟向月想,按照规律,他这个马甲应该长得比较像不知愁小时候——也就是洛平安的样子。   不过一来只是有点像,二来洛平安一直是满脸血泪的小鬼模样,别人就算看见也很难认出他生前的模样。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他一进这个魇境就在水里了,为什么还不能在水里呼吸?   呛了几口水之后,舟向月肺里的空气已经消耗殆尽,窒息感越来越明显。   难道这个魇境是个淹死鬼才能进的魇境?   几乎是在舟向月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你是逃跑的珠奴,刚刚从沉船中逃出来。”   沉船……珠奴?   舟向月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艘沉船——   他随即发现,那艘沉船虽然表面生满了水草和贝壳,但好像还真是密闭的。   鱼群并没有在沉船内外穿梭,而只是在外围游荡觅食。   黑洞洞的船舱里好像有人影,但河底的淤泥一阵一阵被水流扬起,看不清楚。   舟向月想,好家伙,不能在水下呼吸,逃跑不得往水面上跑么,这怎么还带往水底跑的,岂不是自寻死路。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你从沉船中逃跑出来之后,才发现真正的恐怖不在沉船之中,而在沉船外面……”   有什么像水草一样冰冷细长的东西缠上了舟向月的脖子,上方隐隐约约透下来的光被一片漆黑的东西挡住了。   舟向月一抬头,发现那是一大团水草一般在水中漂浮的黑色长发,不知何时飘到了他背后。   黑发在水中仿佛无穷无尽地散开,除了缠在他脖子上的这一缕之外,还有更多的发丝延伸飘向了他的四肢。   那团湿滑黏腻的长发趴伏在舟向月背上,像是一朵花一样慢慢绽开。   按照舟向月的经验,这一大团长发绽开到最后,恐怕会看到淹死鬼那张惨白发胀的脸……   他从境客包袱里取出把匕首,一扭身割断了缠绕在身上的黑发,然后朝着沉船的方向拼命游去。   不管沉船里有什么吧,至少他现在需要呼吸空气……   还没游出多远,更多的黑发从背后缠上了他的身体。那团黑发像是被他激怒了一样,黑发延伸缠绕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   舟向月没有再与这团头发纠缠的心情,毕竟他现在肺里一片火烧火燎的,视野都开始晕眩了,需要赶紧回到能呼吸的地方。   他飞速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任何可见的人影,随后在指背上划了一道,立刻有血珠从细长手指上渗出。   一缕鲜血在水中飘荡开来。   原本缠在他身上的黑发猛然一震,就像是小鬼见到了更厉害的恶鬼一样,在水里疯狂蠕动逃离。   那一缕鲜血在水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是飘了一下就逐渐融入了幽蓝水中,但舟向月眼看着它飘过的地方就像清场一样,黑发逃之夭夭。   他把匕首往怀里一揣,赶紧向沉船游去。   手指上的伤口依然时不时在水中冒出一丝一缕的鲜血,几乎是飘到哪里,哪里就迅速腾出一片空间。   有了这缕鲜血的护送,舟向月终于顺利地游到了沉船黑洞洞的门边,感觉自己憋气已经憋到胸口都瘪下去了。   门里面似乎有人影……   一条鞭子猛然从门洞中飞出来,一把就卷住舟向月的脖子,将他硬生生拖了进去。   “哗啦”一声,他终于离开了水面,接触到咸腥而潮湿的空气。   砰!   舟向月重重摔倒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似乎是潮湿腐烂的木地板,地板上也生满了粗糙的贝壳和水藻,有一种又滑腻又粗糙的奇怪触感。   他吐出几口水,趴在地上一边呛咳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呼吸起来。   一边呼吸,他一边透过湿淋淋的视野看向四周——这里的确是沉船的内部,没有外面的光透进来,只有一盏油灯散发出稳定而昏暗的光,显得阴暗又逼仄。   四面都是木制的船舱,只是都湿漉漉的生着藤壶和各色贝壳。不断有细细的水流从木板的缝隙中流下,就像是缀了个水帘洞。   有许多人围在旁边——有围在近前的大人,远处也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小孩,无一例外都长着一身仿佛被水泡久了之后发白的皮肤,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瑟缩在角落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舟向月想,所以那些孩子也是和他一样的“珠奴”吗?   他迅速地扫过面前的所有人,没有看到任不悔,或者是长得很像任不悔的小孩。也没有看到其他眼熟的人。   如果任不悔也进了这个魇境,他会在哪里?   “愚蠢的逃奴!”   鞭子“啪”地落在舟向月身上,他肩头立刻现出一道血痕,但那人说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你们看看他的下场就知道了吧?早就说过不要离开沉船,外面很危险!”   “身为珠奴,你们只要好好地待在船舱里就行了,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问旁边一个拿着张单子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是今天刚来四号船的珠奴……叫……叫……”那人艰难地辨认了半天,还是没辨认出纸上的字,“老大,这名单被水泡了,看不清。”   一鞭子又甩到了舟向月身上:“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舟向月眨了眨眼:“小青。”   小青作为逃跑后又返回被抓住的逃奴,当众挨了一顿鞭子,然后那人简单地宣布他今晚没饭吃,就把他扔进了一个狭小的船舱里。   舟向月惊讶地发现,其实这顿鞭子挨得并不算重。   当然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打得轻了重了他都不痛。   只是按照他原来的想象,他还以为珠奴既然是“奴”,那出了一个逃奴恐怕要杀鸡给猴看,就算打死了也不奇怪。   舟向月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这些珠奴们的生活条件显然非常艰苦,如果伤重了,没有条件治疗,怕他们会直接病死。   ——所以,这些珠奴应该都有自己的价值?   结合“珠奴”的这个名字,他隐约有一点猜想。   不过自己瞎猜当然不如直接问来的方便。   舟向月环顾四周。   船舱里原本只有两个铺位,但已经挤了好几个孩子,每个都是湿漉漉的,瘦骨嶙峋。   一个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背对所有人瑟瑟发抖,从头到尾都没转过头来说过一句话。   一个一直忍不住紧张兮兮地啃着泡得发白的指甲盖,两眼发直地望着墙上角落里正慢慢爬过藤壶之间的寄居蟹。   还有一个稍微像活人一点,满脸惊恐地坐在边上,肚子却“咕噜噜”叫了一声。   舟向月笑了。   趁着另外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神游天外,他凑到最后这个孩子面前,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小包云片糕:“你饿不饿,一起吃?”   这还是之前郁归尘给他的云片糕,得益于他总要存一点的习惯,现在还没吃完。   因为是放在境客包袱里面,洁白的云片糕甚至没有进水受潮,还是雪白干净香喷喷的模样。   那个孩子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舟向月知道,稳了。   果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孩子吃了舟向月分给他的几片云片糕,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一股脑掏了出来。   小男孩名叫智源,那个一直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的叫阿豆,年纪比较小;紧张兮兮啃指甲的叫东旭。   他们都是生活在这里的珠奴——智源从有记忆起,就是这里的珠奴。   舟向月问道:“所以,你没见过……水面上是什么样?”   智源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没见过,我们去水面上不会死吗?”   舟向月心想,小孩子是真好糊弄。   去水面上会死,在水里也会淹死,所以他们全部的世界,就是这窄窄的一点船舱和从这里看见的外面恐怖的幽蓝水域了。   “你见过水面上吗?”智源好奇地问他。   他现在肚子不叫了,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惊恐,“小青,你是从哪里来的?”   舟向月道:“我也没见过。我是从别的船来的,但在水里撞到了头,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之前听人说这里是“四号船”,他合理推测应该不止一只沉船里住了人。   这些人明明也不能生活在水里,为什么不上岸,却在沉船里住着?   “啊……”   智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好可怜。”   小孩子很容易对给他吃的的同龄人放下戒心,舟向月没费什么力气就让他相信了自己。   舟向月问道:“我什么都忘记了……所以,珠奴是什么?”   智源迷茫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珠奴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是要哭珍珠的。就是,哭出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哭珍珠。   舟向月之前的猜想对上了。   所以,在这个魇境里,他们这些珠奴竟然能像传说中的鲛人一样,眼泪变成珍珠。   所以那些珠奴小孩们都眼睛红红的,因为确实刚刚哭过。   舟向月心说,这敢情好啊。   掉眼泪还不容易,那不是说哭就哭?   也不知道出了魇境之后这个能力还能不能用。如果能用的话,岂不是很容易变现! 第257章 悲欢(2更)   小男孩智源知道珠奴都是养来哭珍珠用的,但他却并不知道鲛人这种存在。   舟向月想想也是,从他进入这个魇境到现在所看到的来说,珠奴除了哭出的眼泪可以变成珍珠之外,好像并没有其他和鲛人的共同点——他们没有鱼尾,没有鱼鳞,也不像鲛人那样美貌惊人。   看起来,就只是一群生活在水底沉船中的人类,连在水里呼吸都做不到。   舟向月心想,他既然会被这个魇境吸进来,那他应该和魇境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就像上次舟倾自己就是那个魇境的境主一样。   目前,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关系在哪里。   他慢慢地听智源给他讲这里的事情,时不时追问一两句,很快就听到了一个应该比较重要的信息。   智源说,他们这些珠奴生活在水底,全是靠着河神大人的仁慈赏赐。   “我们哭出来的珍珠是要供奉给河神大人的,”智源比划着,“供奉了珍珠,河神大人就会赏赐吃的和用的。”   舟向月问:“你见过河神大人吗?”   智源吓了一跳:“那可是河神大人!我们这些低贱的珠奴怎么可能见得到?都是船老大把我们的珍珠拿走,然后拿去供奉给他的。”   舟向月想,既然没有亲眼见过,那就不见得真是什么河神大人了。   当然,就算亲眼见过也不一定,说不定真身就是团头发水鬼。   智源继续说:“小青,明天你去哭珍珠可要努力啊,哭出来的珍珠越好,河神大人给的赏赐就越好,甚至可能会接走那些能哭出最珍贵的珍珠的珠奴!”   他语气里有些羡慕:“听说做昨天就有一个珠奴哭出了特别特别珍贵的珍珠,然后就被带走了。”   舟向月问道:“那个珠奴叫什么名字?”   智源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   舟向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他长什么样呢?你记得吗?”   智源冥思苦想,小手比划了几下:“头发黑黑的,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跟我们差不多大,很好看。”   舟向月:“……”   行了,他现在知道了那是个很好看的黑头发的小朋友。   他追问了半天,智源一问三不知。   对于他这个记忆中一直在这艘沉船里住着哭珍珠的小男孩来说,能够记住的事情基本就是哪天吃了什么好吃的,哪一天因为哭不出珍珠挨打了。   同样挤在一个船舱里的小男孩东旭啃了半天指甲,后来也凑过来,吃了舟向月的云片糕,然后分享了一点他知道的事情。   但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阿豆始终一言不发,看也不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人,只在舟向月把最后两片云片糕塞给他时瑟缩着吃掉了,然后继续面对墙壁自闭。   舟向月也就随他去了。   东旭比智源年纪大一点,知道的也稍微多一些:“我们四号船就是最底下的船吧,是最暗的船,也是河神大人最不喜欢的船。上面还有几艘船。”   “听说越往上的船就越大越漂亮,能看到的光就越多,河神大人的赏赐也会先给他们挑选,挑选完了才会轮到我们。”   舟向月一回想,之前在水里好像确实看到了这艘半埋在淤泥的沉船上面还有别的巨大的漂浮物,但因为水太浑浊没有看清。那或许就是上面的几艘船。   东旭撇撇嘴:“每次都是挑到最后才轮到四号船,所以我们总是吃不饱……”   他吸了吸鼻子,让人觉得他可能要哭了,但却没有眼泪落下来。   他白天哭的太多,晚上就哭不出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他们都说智源说的那个珠奴是被河神大人带走了,但我觉得也不一定吧,他可能就是去了上面的船。”   舟向月回想起他在水里时看到的景象。   这里是很深很深的河底,而且水里还有危险的水鬼,直接从这艘河底的四号船里游到水面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这些人奇怪地困在水底,说明水面上应该有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魇境的核心有关。   这样从境客的角度来说,他大概是要努力往上走。   舟向月问道:“所以,哭出来的珍珠越珍贵,住的船就越靠上?”   东旭点点头:“我听说是这样的。”   舟向月又问:“那什么样的珍珠更珍贵呢?”   东旭和智源都有些迷茫,“就是……就是特别圆,特别亮,甚至有一些能自己发光,他们说那种叫夜明珠……你一看应该就能看出来了,那些特别漂亮的珍珠,就是特别珍贵的珍珠。”   舟向月想,这和现实世界中鉴赏珍珠价值的标准好像差不多。   他换了个问题:“那,怎么才能哭出来更珍贵的珍珠呢?”   听到这个问题,两个孩子同时打了个寒噤。   东旭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明天你去哭的时候,一定要多想想难过的事,赶紧哭出来!”   “一般你哭出来了,就不怎么会挨打了。有的珠奴哭不出来,就会挨打……我发现每次挨打的时候,他们哭出来的珍珠就会更珍贵一些。”   舟向月沉思片刻,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夜已经很深,几个孩子哭得眼睛红通通的,又说了一堆话,都累了。   最小的阿豆已经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舟向月看了看狭小船舱里的两个铺位,说是铺位,其实都已经生满了贝壳,坐上去都硌屁股,更没法躺上去睡觉。   他静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到东旭和智源都东倒西歪地坐在地板上传出了沉睡的均匀呼吸,就悄悄地来到门口,推开了木门。   外面很安静,并没有人看着他们。   也是,这艘沉船位于极深的水下,外面的水域中也布满致命的危险,本身就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监狱,不用担心珠奴逃跑——毕竟他这个跑了的都自己回来了。   走廊上隔十来步就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稳定地燃烧着。   舟向月看着那些灯,忽然想起他似乎一直没有看见过有人给这些油灯添油。   一般的油灯都不可能烧这么久吧?   他不由得想起关于鲛人的传说——鲛人的油脂是一种极佳的燃料,燃烧起来极为平稳,而且一滴就可以烧很久。   他若有所思。   所以,生活在这里的珠奴小孩不知道鲛人为何物,但他们却和鲛人一样能哭出珍珠,而且这里还有疑似鲛人油所点的灯。   他在沉船里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发现整艘船上的材质不是木头就是青铜,潮湿的舱壁上生了斑驳的青绿色铜锈,看起来是一艘年代很久远的普通沉船。   不过,他注意到船老大和那些之前维持秩序的人似乎都不在这艘船里。   他们在上面那些条件更好的船里休息吗?这艘船里晚上只有那些年幼的珠奴在睡觉?   这么想着,他走到了之前他被鞭子拖进来的船舱门洞旁。   从门洞就可以看出这里绝非现实了。   因为沉船里面虽然到处漏水,但还有能让人活命的空气,而门洞这里空无一物,却像是有一道隐形的界限一样分隔开了外面幽寂的海水和里面的船舱,仿佛这里笼罩着一个气泡的外膜。   舟向月站在舱门边往外望去,看到外面水色如墨,但不再像他刚进魇境时那样浑浊,隐约有淡淡的水波状光带投射在水中,缓缓摇曳。   就在这时,水中的光线忽然剧烈波动起来。   一串串气泡从水中涌出,不远处的幽深水域里出现了一个拼命挣扎的影子。   因为靠近河底的淤泥,这么一搅动,水里很快就浑浊起来。舟向月使劲地伸长脖子去辨认,勉强看出来那是个人形的影子,是小孩模样。   他在拼命挣扎,是因为他也遭遇了舟向月之前遇到过的黑色长发。   千丝万缕的长发缠在那个孩子的四肢和脸上,在水中蔓延得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就像是某种禁忌恐怖的水中怪物在进食。   舟向月事不关己地站在门口等了会儿,等到那个身影的挣扎开始渐渐变弱时,才一跃从舱门跳进了水里。   他瞅准那团头发径直游过去,然后一把将之前划伤还没愈合的手怼在了它身上。   咕噜咕噜咕噜……   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的头发带起了无数气泡,它就像是被舟向月烫到了一般猛力挣脱开他,不情不愿地吐出了缠绕包裹中的那个身体,仿佛一团水母一样游走了。   舟向月一把拽过从头发窝里虎口夺食出来的那个小孩,用胳膊肘一卡他的下巴,动作十分粗暴地把他拖回了船舱里。   “咳咳咳咳咳……”   一进船舱里,那个小孩就跪在地上呛咳得死去活来,吐了一地水。   借着船舱里油灯的光芒,舟向月这回看得真真切切——这果然是任不悔。   只有七八岁的任不悔。   他的确被自己带进魇境来了,只是并没有和他同步进入魇境。   任不悔在那里吐,舟向月就饶有兴趣地蹲在旁边看,还很是贴心地伸手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拍得很重。   看任不悔咳得没那么厉害了,舟向月就凑过去,一脸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半夜来这里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半夜来四号船的珠奴。”   “珠奴?”   任不悔皱起了眉。   他目光垂下,好像在注意听什么声音。舟向月猜他在听魇境的提示音。   “嗯?你不是珠奴吗?”   舟向月眨巴眼睛看他,眼中露出惊讶和疑惑,“你不能哭出珍珠吗?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任不悔沉默片刻:“……我是。”   他擦了一把脸,因为呛咳得厉害声音有点嘶哑:“谢谢你救我。” 第258章 悲欢   任不悔就算是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也是一个虎头虎脑很健壮的小男孩。他看起来确实是刚进魇境,装作不了解现在的情况,问了舟向月几个问题。   舟向月也装模作样地回答他,把自己的知道的情况说了说。   “我听说我们四号船是在最底下的,”舟向月道,“上面还有几艘沉船……”   就在这时,他瞳孔微缩。   几缕黑发从任不悔背后门洞里的水中钻出,湿淋淋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过来,眼看就要缠住任不悔的腿。   舟向月眼疾手快地朝任不悔扑去,一把将他推到一边。   “你……”   任不悔在他朝他扑去的瞬间浑身都紧绷起来,但竟然还是被他推了出去,重重砸在旁边满是牡蛎壳的墙上,整张脸的表情都扭曲了,又哇地吐出一口水。   任不悔随即就看到了从门洞中钻进来的黑色长发。   那团黑发就像是某种从深海里钻进船中的某种诡异的软体动物,沿着地板上浸了水的缝隙往前飞快蠕动。   舟向月管不了任不悔撞得怎么样,拽着他的胳膊就往里拖:“快跑啊!”   任不悔被他在贝壳上拖了两下,倒吸口冷气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我自己走!”   地面凹凸不平,两人跌跌撞撞往沉船深处跑去。   好在那缕头发离开水域之后,在木地板上的移动速度远远比不上在水里那么迅速,他们拐过一个弯后,就看不到头发的踪影了。   旁边是一架楼梯,向上通往船舱更深的地方,舟向月还没有上去看过。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低矮渗水的走廊顶部,一只螃蟹忽然一溜烟钻进了藤壶中间。   “小心!”舟向月立刻拽着任不悔往旁边楼梯下的狭小空间里躲去。   此时是夜晚,沉船里除了能被昏暗油灯照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如果有人来了,只要不专门去找他们,就肯定看不清躲在楼梯下的他们。   “嘎吱”一声,楼梯上传来了朽烂的木门扭转的声音。   船老大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颇有些不耐烦,“大半夜的还有送过来的珠奴啊?”   蹬蹬蹬的脚步声沿着楼梯往下走,每一步都伴随着木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吱嘎吱嘎声,在舟向月和任不悔两人头顶上显得特别响。   一滴滴水随着他们的脚步从楼梯下震落,滴在脚下湿黏的水草上。   “对,”另外一人答道,“听说有两个。其中有一个居然……”   他压低声音说了什么,舟向月和任不悔都没听清。   “真的?听说这种一般都不太听话,”船老大哼了一声,“现在过去刚好捕捞上来,晚上水鬼多,正好在水里吓吓他们,免得之后又不老实,老想往外跑,还要费事去救。”   “对对对!”另一人立刻附和道。   随着他们的脚步声离开了楼梯间,舟向月探头往外看了看,然后回过头。   “两个?”舟向月压低声音问任不悔,“他们在说你吗?你和别人一起来的吗?”   任不悔眼神一冷,像是想起来什么:“应该是吧。”   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舟向月连忙拦住他,“你这样直接过去,被他们发现会挨鞭子的!”   “无所谓,”任不悔拨开他的手,“你在这里藏好,别被发现。我自己过去。”   舟向月眨眨眼,“哦……”   任不悔居然还真就这么直接过去了。   舟向月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任不悔八成是把另外那个当成他了,以为他现在就会和自己刚才一样出现在水里,怕是急着过去杀他呢。   不过舟向月也挺好奇的。   按照之前几个的经验,这种出场方式,大概也是个境客吧?不知道是谁呢,他认不认识。   他想了想,准备捏只小蚂蚁去探探路。   没想到刚准备捏,就发现了不对——法术在这里竟然失效了。   舟向月心中疑惑,是因为到处太湿了吗?   他想了想,又尝试着用血在旁边的墙上画了个符咒。   结果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舟向月想起自己之前在水里从境客包袱里拿出来用的匕首,又尝试着去用境客包袱,随后就发现境客包袱也用不了了。   法术和境客包袱都失效了,就像之前在梅面陇循环幻境里那个地牢一样。   舟向月记得,在水里的时候境客包袱还是可以用的。   他当时没有尝试用法术,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用。   或许是在沉船内外的区别。   自从进了这艘沉船之后,他这个身体似乎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孩子,没了任何自保的能力。   原来这个魇境的隐藏障碍在这里吗?   舟向月若有所思。   他之前还在想,危险都在沉船外面,船里连看管的人都没有,身边又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要不到水里去正面对上水鬼,似乎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在船里完全可以横着走,遇到船老大也不用怕。   虽然住宿条件是简陋了一点,但只需要哭一哭就可以升级,这也太容易了。   现在看来,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在船里能有什么危险?   外面水里的水鬼头发会悄无声息地钻进船舱里来,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东西钻进来。   其他的危险,还得等出现了才知道。   ***   任不悔赶到舱门边时,正看到了被船老大和另一个人用渔网兜进来的小孩。   说是小孩,但他……下半身长了条鱼尾。   鱼尾小孩在渔网里扑腾得十分起劲,鱼尾在地上拍得啪啪响,一边扑腾还一边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居然用网子捞我,认不出来我是人吗?!眼睛瞎了就去治治……”   任不悔:“……”   他认出来了,这是翠微山的鱼富贵。   船老大好像是第一次碰到嘴这么脏的珠奴,震惊了好几秒才一鞭子抽了过去:“老实点!”   鱼富贵满心狂怒,他本来在结了层薄冰的九鲤湖里睡得好好的,外面的大雨也影响不到他的安眠,结果睡梦中就突然出现在了这个诡异的魇境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张渔网给抓了进来,粗暴地掼在搓衣板似的地板上。   眼看那条鞭子朝他飞来,他想也不想就手指一动,准备动用法术反击回去。   没想到什么都没发生,那一鞭子就这么硬生生地甩在了他身上,痛得他“嗷”一嗓子又弹了起来。   又一鞭子甩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形势比人强,不得不老实了。   船老大旁边的人忽然看到后面的任不悔,一皱眉:“你是……你就是今天晚上送来的另一个珠奴?”   任不悔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法术在这里用不出来,清楚地知道现在以他们小孩子的体力,没办法抗衡船老大这两个身材魁梧的成年人。   于是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我。”   那人:“……”   今晚可真魔幻,新来的两个珠奴一个暴躁过头,一个冷静过头,脑子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他挠挠头,嘀咕道:“居然自己上船了,我说怎么水里只有一个……”   他对了对手上的名单,“阿悔?阿贵?那都到了。”   作为四号船上新来的珠奴,任不悔和鱼富贵被关在了一起。   船老大觉得这两个珠奴小孩实在古怪,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生了鱼尾的,所以没把他们关在其他珠奴待着的普通舱室里,而是把两人都捆了起来,单独关在一个房间角落的笼子里,“第一夜先磨磨性子。”   要捆他们的时候,任不悔脸色阴沉,鱼富贵差点再次破口大骂。   然后被一鞭子给打得老实了。   船老大两人把笼子上了锁,打着哈欠走了。   昏暗的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藤壶上往下滴水的声音。   滴嗒,滴嗒。   “任兄?”   鱼富贵恹恹道,“你怎么也这么倒霉进来了,太久没进魇境被强制了?”   任不悔不想理他,在努力地尝试去解开把双手捆在背后的绳子。   但那绳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又湿又滑,在笼子上蹭着根本使不上力。   在这里又用不了任何法术,简直是只能任人宰割。   就在这时,房门发出轻轻的“吱呀”一声。   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阿悔哥?他们把你关在这儿了啊。”   舟向月像道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钻过了窄窄的门缝,来到他们的笼子边上。   他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光亮看清他们居然是被捆着的,不由得咋舌:“哎!他们怎么把你们捆上了?”   鱼富贵对着任不悔努努嘴:这是你已经勾搭上的npc?行啊哥,动作够快的。   任不悔回过头,语气略微轻柔了一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舟向月:“我叫小青。我知道你叫阿悔啦,刚才我偷听到的。”   他伸手去解任不悔手上的绳子,但解着解着很快也发现绳子太过滑溜,根本没法使力,“……这个绳子太难解了……”   任不悔问道:“这里有刀吗?”   舟向月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   “那算了,”任不悔道,“解不开就这样吧。”   看起来,他们在这个魇境里身为非常明显的功能性身份“珠奴”,应该是有一些既定的事情要做的。   这只是第一天晚上而已,更多的线索恐怕要到明天白天“珠奴”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时才会知道。太早脱离这个身份的话,反而可能会丢失那些线索。   他想了想,问舟向月:“你之前说,珠奴是要哭珍珠的。这些珍珠是谁拿去了,拿去做什么?”   鱼富贵怒道:“他大爷的还要我哭?想屁吃……”   舟向月哧溜躲到了任不悔背后。   任不悔看向鱼富贵:“……你注意一点,这里有小孩子。”   鱼富贵恨恨地嘟哝两句,但还真闭嘴了。   任不悔耐着性子道:“你别怕,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所以那些珍珠是做什么用的?”   舟向月装模作样也差不多了,既然任不悔问起,他便像之前智源和东旭两个小朋友那样,给他们讲了讲自己大致了解到的情况。   毕竟是个小朋友,说得颠三倒四记不清楚也很正常。   鱼富贵一开始还有点不耐烦,随后却皱起眉,仿佛陷入了沉思。   舟向月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对任不悔道:“阿悔哥,我得先回去了,我怕老大晚上还会下来,被他抓到……明天哭珍珠的时候还会见的!”   任不悔让他走了,还叫他路上小心。   舟向月答应着从房间里溜了出去,但却在即将关上房门的时候,却虚虚地留了一条缝,确认一下走廊上四下无人,就悄悄地趴在门缝边听里面的声音。   他一走,任不悔就问鱼富贵:“你知道什么吗?”   鱼富贵道:“他说的有问题吧。”   任不悔皱眉:“哪里有问题?”   鱼富贵:“他说,珍珠供奉给那什么河神,河神就会赏赐吃的和用的,对吧。”   任不悔点头。   “但刚才抓住我的那张渔网上,有‘叶枯乡’三个字,这里应该是叶枯乡附近的河底。”   “叶枯乡?”任不悔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鱼富贵:“叶枯乡你都不知道啊?‘被诅咒的珍珠之乡’。”   这回任不悔想起来了。   的确,叶枯乡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珍珠产地,位于大河入海口附近。   这个地方之所以出名,独特之处在于别的地方采珠都是寻找鲛人遗珠或是找蚌,但叶枯乡这里的河里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珠,而且能采到许多特别名贵稀有的珍珠。   然而,这片水域闹鬼——听说来这里采珠淹死人的概率奇高,几乎所有来这儿的采珠人都说自己撞见过水鬼,采珠几乎是搏命。   关于水域闹鬼的原因,也有一个阴森的传说。   传说叶枯乡这里很久以前是有村落的,那个村落的人本身采珠也打渔,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河滨渔村。   但后来,村落被一场洪水淹没,村里所有人尽皆丧生,全都变成了叶枯乡河底的怨魂水鬼。   在那之后,叶枯乡再也没有住过人,这里的河底也成了一片被诅咒的闹鬼之地。   鱼富贵道:“据我所知,采珠人来这里采珠是富贵险中求,但也怕真的出事,所以都会带上很多吃的用的祭品扔进河里,说是供奉给河神,希望河神保佑他们的安全。”   任不悔明白了——如果他们的现在真的在叶枯乡的水下,那么其实真正产出珍珠的是珠奴,而送食物的是水面上的采珠人。   鱼富贵道:“所以,那个河神是个什么玩意?”   “两头吃回扣的中介吗?” 第259章 悲欢   舟向月原本还想在任不悔他们房间外多偷听一会儿,但他站了没多久,居然还真像他说的那样,有人来巡逻。   而且,他还发现自己变成小孩子的身体后,不仅体力和小孩子一样,连嗜睡的程度也一样。   这么晚还不睡觉,小孩子确实熬不住。   舟向月便溜回了自己的舱房。   溜回去的路上,他特意拐了个弯,又去和外面的水域相连的门洞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鬼东西想偷偷钻进来。   这回没有那团头发了,但舟向月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门洞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   舟向月蹑手蹑脚地凑到门洞侧边,想看看外面有什么。   就在这时,哗啦!   一只惨白的小手抓在了门框上。   看起来像是婴儿的手,手臂上是婴儿特有的那种藕段儿一样的肉感,在水里泡得白亮发胀,就更像莲藕了。   “哇——”   婴儿的啼哭声变得更加清晰。   那种啼哭忽然让舟向月产生了一种莫名心酸的感觉,有种想走过去抱起它的冲动。   意识到这种冲动,舟向月立刻就掐了自己一把。   居然在这种时候发善心,这不是他,他肯定是被蛊惑了。   正好这时,巡逻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向这边走来。   舟向月就顺势一溜,抛下水里的婴儿跑了。   他要拐弯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巡逻的脚步声一逼近,那只婴儿的小手就松开了。   眼看再不走就会被发现,舟向月轻巧地一拐弯,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房间里的几个孩子都还睡着,但似乎都睡得很不安稳,纷纷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东旭哪怕睡着了还在下意识地啃指甲。   舟向月勉强找了个还算干爽一点的角落,刚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   好困,想睡觉了。   这里条件实在简陋,但他也适应得很快。毕竟小时候也不是没睡过这种地方,以至于他练就了绝活——倒头就睡,睡了还很警醒,如果有什么意外动静,他一下就能清醒过来。   鉴于他之前见过水中的头发试图爬进船里,适当的警醒也挺必要的。   舟向月刚躺下来想睡,就听见阿豆带着哭腔低声嘀咕道:“……姐姐。”   舟向月抬起头,朝阿豆那里看了看。   阿豆并没有醒,看起来只是在说梦话。他带着哭腔低声叫了两句“姐姐”,又睡着了。   舱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舟向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潮湿的天花板上有水缓慢滴落的声音,还有寄居蟹窸窸窣窣地爬过水藻与藤壶的声音,一时竟觉得有些安逸。   他的两辈子里,能够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躺在原地等着入睡、等着该发生的发生了再说的夜晚,好像并不多。   扳着指头计算一下,等搞定任不悔,从这个魇境里出去了,再去一趟葬神冢完成真正的复苏——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的事了。   想想就开心。   这么一想,舟向月顿时觉得硌着他后脑勺的那团贝壳都变得可爱起来,惬意得忽然想唱点小曲。   他很小的时候,曾经也有人给他唱过的,唱得很好听。   只是听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怕她唱到一半忽然翻脸暴怒,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劈头盖脸地打一顿。   舟向月翻了个身,琢磨起珠奴和这个魇境的事情。   这个魇境本身就很奇异,居然是在水底,还是他第一次遇到。   “珠奴”这个奇特的身份,也好像颇有深意。   能产珍珠的奴隶,听起来就像是专门豢养来制造珍珠一样。   看到鱼富贵的鱼尾之后,舟向月好像多了一点灵感——这个魇境是不是与鲛人有关?   而且,这个魇境应该也和他有关。   和他有关的话……舟向月回想了一下,他之前见过的唯一的可能是鲛人的人,就是在郁归尘的梦里见到的“湖仙”。   这个魇境会和那个湖仙有关吗?   因为发现他已经死了,还是被尘寄雪杀死的,所以舟向月觉得,他大概不是什么正经湖仙。   说起来,他记得之前在鱼富贵的芥子域里时,曾经短暂地看到过鱼富贵身上的一段间接因果线。   直接因果比较容易看到,间接因果如果不是与舟向月自己本人有关,看到就得靠机缘了。   鱼富贵的芥子域就是那个机缘。他在将舟向月拖进自己主导规则的领域里时,也给了他窥见他命运轨迹的机会。   不过那段因果线上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完整的画面,像是小孩子记忆里的视角——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将一片光彩夺目的鱼鳞放在他的手里。   透过那枚鱼鳞,舟向月看到了那个人与鱼富贵之间的间接因果线。   鱼富贵间接地导致了他的死亡。   因为那个画面里没有脸,所以舟向月之前看到湖仙时还没联想起来。   但现在他把这几件事串起来,立刻就想起在郁归尘梦里看见湖仙的时候,他心口处确实有块仿佛缺了片鱼鳞一样的疤。   所以,湖仙或许就是给鱼富贵那片鱼鳞的人,那是他心口上的鳞。   不过推理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后舟向月就没什么思路了。   没思路就暂时先不想了,毕竟这才是进魇境后的第一个晚上,早着呢。   舟向月脑子放空,很快就睡着了。   ……   一夜无梦,第二天再醒来时,船老大手下的人正在将一个个舱房里的珠奴依次叫出来。   舟向月和智源、东旭以及阿豆和前面几个舱房里的十来个孩子一起,跌跌撞撞地被驱赶着上了楼梯,最后进入了一个十分明亮的舱室。   幽蓝的光线从正上方洒下来,让适应了沉船中昏暗灯光的舟向月忍不住眯了眯眼。   只见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玻璃顶,水光浮动的光线就是从这层玻璃透进来,落进这间特别宽阔的舱室里。   整间舱室里都漆成了黑色,正中是一个黑色石头堆砌的长方形小水池,水池底部铺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黑色石砖。   如果不是水池里在波动光线下折射出淡淡光芒的水面,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坟墓。   舟向月注意到,好多孩子一看到那个黑色小水池,就神经质地发起抖来,不自觉地往别人身后缩。   他看了一圈,发现任不悔和鱼富贵都不在这里。   再一看后面几个舱房的珠奴也没有出来,才明白原来是珠奴太多,居然还要分批次来哭珍珠。   看起来产量可观,倒是更能和鱼富贵的“河神中介说”对应上了。   舟向月昨天作为逃奴刚刚回到沉船里时,因为现场一片混乱,他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周围的情景,不敢确定自己看的对不对。   今天,他才确定了一件或许有点奇怪的事情——这艘沉船上的珠奴,好像都是小男孩。   一个女孩都没有。   这和之前的魇境不太一样。   在舟向月观察周围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小男孩被带到了那个坟墓一样的黑色小水池中,浑身发抖地跪在了水池里。   抓着他的人毫无感情地下令:“哭。”   小男孩用力地攥着拳头,小脸上鼻子嘴巴皱成了一团,浑身都在颤抖,能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地想要哭出来了。   但真要说哭就哭,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等在旁边的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扬起了鞭子。   小男孩猛地一颤,手下意识地护在头上,尖叫道:“别打我!别打我!我会哭的,我马上就会哭出来……”   但那人却没有因为他的求饶有半点犹豫,只听凌厉鞭风响起。   啪!   鞭子重重地抽在了小男孩的背上,随后立刻就是第二鞭、第三鞭。   小男孩惨叫着栽倒在水池里,打着滚想要躲避鞭打,同时终于大声嚎哭起来。   只见泪珠从他紧闭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涌出来,从脸颊滚落时还是透明的水珠,但随着泪珠逐渐向下落去,在坠入水池中时,发出了清脆的“咚”一声。   落进池底的泪珠,变成了一颗小小白白的珍珠,隐隐闪烁着莹润的光芒。   这下舟向月明白为什么这个水池乃至整个舱室里都是黑色的墙壁和地板了——这样白色的珍珠掉下来才好捡。   小男孩已经哭了出来,但鞭打却还在继续。   直到他背上、手臂上布满了道道血痕,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鞭打才停止了。   此时,黑色水池里已经落了许多颗莹白的珍珠。   所有孩子们噤若寒蝉,一时只有被打的小男孩抽噎的抽泣声。   但舟向月看到好几个孩子眼睛已经红了。估计等会儿轮到他们,要哭出来应该不难。   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像只小鸡一样被粗暴地一把拎出了水池,被人从另一边的门带出了舱门。   船老大本来要指被挤到人群边缘的另一个孩子,突然看到舟向月,手指一转——“你是昨天刚来就逃跑的那个?就你吧。”   舟向月旁边的智源一下子慌了,他压低声音在舟向月背后道:“小青!你快哭啊!快哭啊!”   可能因为他是第一次来哭珍珠,水池边拿着鞭子的男人走过来,直接把他一把拖过去,按跪在了水池里。   舟向月也不挣扎随他去,水池里的水冰冷刺骨,好在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完事了。   那人拿着鞭子:“先试试自己哭吧。想一想你最伤心、最害怕、最痛苦的事情……”   他话音未落,舟向月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簌簌地沿着脸颊滚落。   “!”   智源看着上一秒还在东张西望毫无惧意的小男孩这一秒仿佛变脸,瞬间切换到泪如泉涌模式,嘴巴不自觉地张大成了“O”形。   舟向月一边掉眼泪,一边看自己掉下来的那些眼泪。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那些眼泪叮叮当当地落入水池中,最后在黑色的石板上凝固成了珍珠。   ……只是那珍珠表面是一种毫无光泽的死白,活像死鱼眼睛。   落在一堆荧光闪烁的珍珠里,他那些“珍珠”就是现实版的鱼目混珠,鸡立鹤群一目了然。   简而言之,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文不值。   舟向月木了:“……”   旁边的所有孩子也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这是什么?珍珠?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呃,这么丑的珍珠……   一旁的船老大看到舟向月哭出来的那些“珍珠”,脸色顿时就黑了。   “胆子挺肥,还敢假哭,”他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好好挨顿鞭子吧,挨完就能哭出好珍珠了。”   舟向月:“…………”   完了。   他知道挨鞭子也没用,毕竟他感觉不到痛。   这可真是从未想过的发展。   重生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感觉不到痛也可能不是件好事。   毕竟按照之前得到的线索,哭珍珠大概是越痛苦品质越高。哭不出更好的珍珠,就不能升级到上面的沉船去,也就没法推进探索进度,更没法破境。   ……不痛苦的话,在这个魇境里是不是没救了? 第260章 悲欢   挨鞭子的时候,舟向月发现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鞭打他的人打得很是仔细,每一鞭都会避开之前的鞭痕,所有的鞭痕互不重叠,刚刚好只让皮肤肿起一道血檩子,但没有一鞭抽破了皮肤,好像他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一样。   这么多鞭下来,一滴血都没出。   说实话,在没有痛感的情况下,被鞭打的感觉就是有点微微发热,还有一点痒。   这种痒意还是挺折磨人的。   不出所料,挨了一顿鞭子后,舟向月哭出来的珍珠还是死鱼眼睛模样。   ……还别说,他觉得其实他的珍珠也挺有用的——第一个珠奴哭出来的珍珠原本看起来品质也就一般般,但在那一粒粒毫无光泽仿佛白石头一样的珍珠的衬托下,现在看起来光彩熠熠、珍贵多了。   他的珍珠明明可以当绿叶,去陪衬别人的红花嘛。是他们不识货。   船老大的脸都绿了,咬牙切齿道:“先拖到一边,吊起来让他看着别人哭!”   舟向月被绑着双手示众一样吊在了房间角落的横梁上,不过这个角度倒是方便了他更清楚地看到接下来去哭珍珠的珠奴的反应。   毕竟他在这群孩子里面身高偏矮,原来挤在孩子堆里还得踮脚才能看清小水池里的情景。   后面的珠奴在前面两个人挨鞭子的震慑下,大部分都顺利地哭了出来,但也有几个因为哭出来的速度不够快,还是挨了几鞭子。   每一个哭完的珠奴从水池里站起来的时候,脸色都比之前苍白了不少,目光里还有几分仿佛没有搞清自己在干什么的迷茫。   那几个挨了鞭子的孩子甚至趔趄得差点站不起来,就像是突然虚弱了许多,需要别人搀扶才能再站起来,走路也变得跌跌撞撞的。   舟向月仔细观察了每个人哭出来的珍珠,发现确实如之前智源所说,那几个挨鞭子的孩子哭出来的珍珠在所有人的珍珠里面算得上是质量上乘。   但并不是最漂亮的珍珠。   最漂亮的珍珠,居然是一直自闭面壁的阿豆哭出来的,而他甚至并没有挨鞭子。   小孩躬着身子跪在冰冷的水池里,他瘦得背上的脊梁骨都突了出来,肩膀一动一动地抽噎。   一颗颗眼泪掉进池子里,瞬间化为了一颗颗又大又莹润的美丽珍珠。   船老大看到他那些珍珠后,不耐烦的脸色缓和了很多,问旁边的人:“这是哪天来的?”   “我看看……前天来的。”   船老大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能产几天珠。送到三号船去吧。”   舟向月的猜想被验证了——要到上面的船去,需要哭出更有价值的珍珠。   阿豆似乎是真的很伤心,他哭着哭着,竟然直接晕倒在了水池里,人事不省,只能被人拖走。   舟向月旁观了这一批珠奴的哭珍珠全过程,直到孩子们几乎都已经离开了,下一批珠奴被领过来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任不悔和鱼富贵的厌世脸。   不得不说,那种表情在肉嘟嘟的小孩子脸上挺违和的。   任不悔臭着张脸,目光也是一种小孩子绝对没有的锐利。   他微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所有的孩子,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舟向月立刻就意识到,任不悔是在找他。   任不悔也知道在进入魇境前他们两人正在一处,既然他自己进了魇境,那么舟向月很可能也进来了。   不过舟向月吊在空中太显眼了,而且还是他昨晚就已经见过的孩子,反而好像有种灯下黑的效果。   任不悔看到他时,震惊地问了旁边的孩子几句话,大概是在问他为什么被吊在房梁上。   舟向月想,之后他再去接近任不悔时,还得给自己为什么会哭出这么丑的珍珠找一个合理的说辞。   任不悔在那群孩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眉头锁得更紧。   他显然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废话,舟向月现在就不长原来那样。   上一批珠奴全部已经哭完珍珠时,船老大终于想起了吊在空中的舟向月,让人把他放下来,关在沉船最底下的舱房里。   “今天都没他的饭吃,让他好好想想明天该怎么哭。”   舟向月有些苦恼。   既然明白了升级珍珠的关键在于痛苦,那他们的手段自然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让他痛苦。他都可以想到大概会是些什么。   虽然他的肉.体感觉不到痛,但如果真的一直没饭吃,还要在他面前弄些精神污染的事情的话,也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因为很苦恼,所以舟向月选择先睡一觉。   毕竟昨晚熬到大半夜才睡,根本没睡够。说不定是因为困得精神恍惚,所以影响了他的发挥。   好像也没睡多久,他忽然被惊醒了。   但他下意识地一动不动,就像没醒一样。   门开了,任不悔和鱼富贵被扔了进来。   舟向月心中惊奇,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被扔进来后,任不悔还算平静,但鱼富贵就很不忿了。   任不悔被关进来,是因为一直不掉眼泪,而鱼富贵则有点冤——他其实哭了,不仅哭了还一边哭一边骂,哭出来的珍珠虽然品质也相当一般,但起码比舟向月的好太多了。   但船老大说他已经长出了鱼尾,绝对有潜力哭出更珍贵的珍珠,所以让人也把他关进来,再熬一晚上。   鱼富贵满心都是日了狗了。   他猜到了这个魇境里约定俗成的认知:长出鱼尾的珠奴,能哭出更加珍贵的珍珠。   问题是,魇境里这些人怎么才能长鱼尾他不知道,但他长鱼尾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条锦鲤精啊!   这特么跟看到人家秃顶就让人家写代码,写不出来不给饭吃有什么区别?!   平时他可以自由地把尾巴变成双腿上岸,但在进入这个魇境的水里之后,他就自动变出了尾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变不回去了。   鱼富贵像一条被五花大绑的大鱼一样,骂骂咧咧地被人摔在了舱房的地面上,嘴还被人堵上了,“唔唔唔”地叫个不停。   任不悔听得实在心烦,奈何在魇境里又没有找到别的境客,起码这还算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别无选择只能和他合作。   他踹了鱼富贵一脚:“我给你把嘴里的布拿出来,你老实点。昨天那个孩子也在,你别把他吵醒了,我们商量什么事都麻烦。”   鱼富贵虽然气得要死,但毕竟自己现在要脱困只能仰仗对方,而且在魇境里确实还是需要合作的,所以只好翻着白眼答应。   没想到,任不悔把他嘴里的布拿出来的同时,忽然脸色极其严肃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眼看着任不悔一用力就从墙角生长的贝壳中撬下了一枚锋利的牡蛎,然后悄悄走到蜷缩在墙角的小孩身后,无声无息地蹲下来。   下一刻,他迅疾出手,捏着那枚牡蛎划向了那孩子的咽喉!   锋利的牡蛎壳碰到了舟向月喉结上的位置,皮肤感受到了那一瞬带起的微风,冰冷的一线凉意随后才从脖颈上传来。   任不悔精准无比地在这一瞬间停手了。   舟向月安然睡在原地,没有睁眼、没有动,连睫毛都没有一丝轻颤。   他甚至连鸡皮疙瘩都没有起,因为他知道任不悔不会真的杀人,不过是在试探他。   鱼富贵低声“操”了一声:“你怀疑是他?”   昨天晚上,任不悔就跟他说了邪神很可能也在这个魇境里。   任不悔鹰隼一样的目光在舟向月身上停留片刻,他最终收回那枚牡蛎,微微摇摇头。   其实也算不上怀疑。   只是这个孩子能做到说哭就哭,哭出来的眼泪又毫不痛苦,难免让他联想到那个人。   试探结束了,孩子还在沉睡。   两人远离在角落里蜷成一团的舟向月,到另一边的角落里小声讨论。   刚才观察了那么一场下来,任不悔确实有不少发现,急需验证。   “鱼富贵,你哭出珍珠之后,有没有感觉自己变虚弱了?”   鱼富贵磨了磨牙:“有啊。不仅仅是变虚弱了,而且感觉那些眼泪带走了我的灵力一样,经脉都有种在枯竭的感觉……当然还没有那么严重。”   在魇境里遭到某些特殊攻击后耗损灵力,虽然不多见,但也是有的。   任不悔顿时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怎么挨鞭子都不愿掉泪。   “还有其他的感觉吗?有没有影响到你的精神?比如说,产生了什么幻觉,或者让你忘掉了什么……”   任不悔看到其他那些孩子哭完之后都满脸迷茫,这是他对应做出的猜想。   鱼富贵忽然愣了愣,抬手去看自己胳膊上的血痕:“等等,我刚才是不是挨打了?”   任不悔:“对。你背上都是。”   鱼富贵语气终于严肃起来:“我好像不记得了。”   那段记忆就像是被抹去了一样,他是因为看到别的珠奴挨鞭子,又看到自己身上的鞭痕,才判断出自己挨了鞭子的。   在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舟向月一直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就像是始终在熟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冰凉的水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又顺着下颌滚落下去。   滴嗒。滴嗒。   这么被滴着很不舒服,但他还要一动不动地装睡。   舟向月确认了任不悔两人正在舱房另一边的角落里说话,很轻很轻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一片漆黑,这个角落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下一刻,这片漆黑动了动。   舟向月这才发现漆黑的不是阴影,而是从他面前的墙角里挤出来的满满的头发,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鼻尖。   此刻,这些湿淋淋的头发蠕动着散开,缓缓露出了头发后面的东西。   那是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人脸,与他脸对脸。   人脸上两个腐烂空洞的眼窝,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第261章 悲欢   看到头发后露出的那张人脸,舟向月的第一反应是——这玩意是怎么进沉船里来的?   那张人脸上的皮肤白腻腻仿佛瓷胎,在水里泡久了变得像蛋白絮一样松软又透亮,几乎跟他脸贴脸,他却还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原地,敬业地装作还没醒。   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面前是水鬼,但身后有任不悔。   下一刻,舟向月看到了角落里即将断裂的木板。   两块木板相接的地方已经朽烂,水流正从里面逐渐漏入舱室,头发人脸应该也是从那里钻进来的,看来确实很松软……   哗啦!   冰冷的河水终于冲开那块摇摇欲坠的断口,骤然涌了进来!   一瞬间天旋地转,猛然决口的水流形成了漩涡,一下子将舟向月卷了进去。   这下他终于不用装睡了,惊慌失措地一翻身摔到一旁,险之又险地避开水鬼即将和他贴上的面颊。   但脚腕上还是被她的头发缠住了,在水里遇上这种东西真是难以招架。   水流迅猛地冲进舱室里,回流瞬间把舟向月往外拉去。   “救命!”舟向月只来得及对着那两位惨叫了一声,就被卷进了沉船外侧的河水中,“阿悔哥救我!咕嘟咕嘟咕嘟……”   无数气泡从他面前上升,他看见一道道波动的光束从上方落下来,远处无尽的水域中折射着梦幻般的蓝绿光芒。   在河底漂浮的水草从他眼前拂过,里面夹杂着更多飘拂的头发,在水中如同无数触手一样向他   舟向月在沉闷破碎的水声中再次听到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   水中有婴灵。   他心中顿觉不妙,随后立刻感觉到一双冰冷滑腻的小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缓缓勒紧。   那明明是一双婴儿的小手,但力气却奇大无比,短短片刻间舟向月感觉脖子要被勒断了。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的水流突然从旁边冲过去,仿佛有一条大鱼甩尾,他脖子后面的婴儿一下子被水流冲开了。   舟向月一抬头,看见任不悔和鱼富贵也被卷进了水里。   任不悔正在和那团像一大坨长毛的墨水一样缓缓散开的长发水鬼搏斗,而鱼富贵则如鱼得水,先是把舟向月背后的婴儿赶走,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任不悔的方向游去。   这么一片混乱中,河底的淤泥再次被翻搅了起来,很快就把清澈的蓝绿色河水遮蔽得一片浑浊,难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过舟向月被鱼富贵带到任不悔旁边时,忽然看见那大片黑发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手腕上竟然戴着一只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珍珠手镯。   手镯是掐丝金属的工艺,做工略显粗糙,但上面镶嵌的珍珠一颗颗圆润明亮,光华耀眼。   一看就像是有故事的样子。   舟向月没有自己动手去摸那只手镯,而是连忙拍了拍鱼富贵,又指了指那只手镯。   鱼富贵一看到那只珍珠手镯就眼前一亮,随后尾巴一拍水,借着反向的推力猛地上前抓住了那只手镯。   “叮!恭喜你发现境灵碎片1/4【新娘的手镯】!”   哗啦!随着清脆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眼前的画面一下子变了,光线猛然大亮,让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思儿,你姐姐现在胖一点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的还有一阵阵潮水拍在礁石上的声音。   鱼富贵眯着眼睛去看,发现任不悔也站在自己身边,他们两人站在河边的礁石滩中,能看到河里滚滚的流水和远处两岸边一排排的木船。   木船上空无一人,被粗麻绳拴在岸边的桩子上,在水流中时不时轻轻撞在一起。   此时太阳像一颗浓郁的咸蛋黄一样慢吞吞地从河流的尽头爬出来,淡粉色的霞光从那一角天幕弥漫开来,灰蓝色的蒙蒙天光一点点被驱散。   迎面吹来的潮湿凉风里夹杂着一丝微咸的淡淡水腥气,现在正是清晨。   两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就坐在他们旁边生了许多牡蛎的石头上说话,赤着脚放在水里拍打着水花,似乎并不能看见他们两人。   那个被叫做“思儿”的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去:“嗯,胖了点。”   “我好羡慕她啊!能被选为河神的小新娘,这么快就能出嫁了……”   另外那个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说,“我还有两年就十二岁了,希望我也能选上!”   思儿没吭声,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们说,河神住着好大好大的水晶宫殿,里面的灯火像星星一样漂亮,还有会发光的鱼像流星一样飞来飞去。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珍珠宝石,有吃不完的鲜鱼,而且用的都是水晶和玛瑙的盘子和碗,用一个就扔进水里,不用洗,鱼儿会给你洗干净送回来的!”   “哦……”思儿低声应道。   “还有还有,”另一个小女孩完全没注意到玩伴似乎有些情绪低落,眼睛闪闪发光,“他们还说,河神会亲自来迎亲的,他的皮肤像是白玉,眼睛像是宝石,对着你笑的时候能在里面看到星星,是天下最最好看的新郎!”   “而且他是神哎,要是让他变个戏法,他肯定可以变出来吧?比如把小小的珍珠,变成又大又漂亮的珍珠,一颗就可以换好多好多米……”   思儿低头看着水里游到她脚边的鱼儿,动一动脚,鱼儿就倏的一下游走了。   小女孩用手托着下巴,还在无限畅想:“听说河神虽然住在水里,但他的宫殿里其实没有水,也没有一点鱼腥味!不用一直把手泡在水里,手就不会皱巴巴的,也不会风一吹就开裂了……”   思儿突然站起来,低头道:“我得回家了,我娘让我做早饭的!他们应该快醒了。”   “啊?哦对……”   另一个小女孩也站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我也得回去给弟弟做饭了。走吧!”   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背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往岸上的渔村房屋走去。   暖橙色的阳光照在她们枯黄的头发上,给她们一摇一晃的发梢镶上了一层金边。   鱼富贵和任不悔也跟着她们往岸上走。   确认了这应该也是一个记忆幻境,幻境里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后,他们就开始讨论线索。   鱼富贵道:“我没理解错吧?那个中介河神吃回扣还不够,还要娶这里的小女孩做新娘?听她的意思,是十二岁就要出嫁?”   他撇了撇嘴,一脸嫌恶:“还叫什么小新娘,这‘小’字也太恶心了。哪里来的小新娘,他大爷的这明明是童养媳好吧!”   任不悔脸色也有些阴沉:“未必真就是做新娘,说不定是什么邪物,只是想要童女祭品来增长自己的寿命和力量……甚至这个河神可能完全不存在,从头到尾只是人们的迷信而已,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那个所谓的“河神”要人们上贡童女,倒似乎和魇境里把童男拿来当珠奴产珠对应上了。   两人往岸上走的时候,太阳也慢慢地升了起来。   他们听了一路,知道了那个一直在思儿耳边叽叽喳喳的活泼小女孩叫做阿桃,而思儿的姐姐盼儿一年前被选作了叶枯乡献给河神的小新娘,还有三天就要出嫁了。   鱼富贵听得怀疑鱼生:“每年都要娶一个新娘,还要提前一年选定,对新娘吃什么用什么长多胖都有要求,我看他这不是帮助修炼,只是想吃嫩嫩的小女孩人肉吧?”   任不悔和鱼富贵在听的时候,舟向月也在听。   不过他刚才一进来就和他们两人不一样,代入了小女孩陈思儿的视角。   这让他觉得,现在这一段应该是陈思儿的记忆。   陈思儿今年十一岁,而她的姐姐,被选作河神新娘的陈盼儿还有三天就要满十二岁,那一天她会盛装打扮,成为河神的新娘。   河神要求叶枯乡每年都要给他献上一个十二岁的小新娘,作为赏赐会保佑叶枯乡的渔民们捕到更多的肥美大鱼、采到更多漂亮珍珠,而如果要求没有满足,就要发洪水冲毁渔村。   叶枯乡的人们在给河神献上几个小新娘之后,发现神的承诺果真是有效的——每年河神娶亲之后,河中就会多出许多珍稀昂贵的肥美鲜鱼,河底也会采到更多的美丽珍珠。   这样一来,被选作河神新娘的小女孩自然就成了全村的希望和荣耀,大家就指着每一年的小新娘能讨得河神的欢心,就连小新娘的家人都能鸡犬升天,得到村里的诸多关照,在分鱼、分贩卖珍珠的收益的时候也能多得几分。   陈思儿和阿桃一直走到了那排渔村石屋旁边才分开,陈思儿回头看看升起的太阳,脚步加快了些。   她低着头走到最边缘一幢低矮的石屋边,听见里面女人满心欢喜的声音。   “盼儿,你真好看,你可真是娘的骄傲。”   娘正在给姐姐陈盼儿梳头,一下一下轻柔地将垂落在地的长长黑发梳顺,然后编成发髻,再簪上鲜花。   “你这么好看,怪不得河神大人会选中你。听说河神的宫殿金碧辉煌的,里面有琳琅满目的珍珠宝石,等你嫁给他了啊,以后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了……”   陈思儿走到门口,却一时有些踌躇,捏紧了拳头好像有点不敢进去。   但她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口的光,女人转过头来。   看到陈思儿的时候,她瞬间翻脸,声音提高了八度:“死丫头,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你不知道你姐快出嫁了吗?你看你邋里邋遢的样子,哪里有你姐姐的半点好?”   她站起身来,抄起扫帚就气冲冲地走过来:“整天不知道干活只会吓跑的懒猪……快点去做饭!”   “如果把我的盼儿饿出问题来,她出嫁时出了什么岔子,看我不打死你!” 第262章 悲欢   陈思儿在灶房里做饭。   她蹲在灶膛边往里加柴,被灶火熏得小脸红扑扑的,不敢去看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的鱼。   但哪怕不去看,鱼汤的香味也顺着暖洋洋的热气飘进她鼻子里,让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叫起来。   正是冬末,河里采不到珍珠,也抓不到什么鱼,粮食短缺、又冷又饿,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   她家也就是因为姐姐陈盼儿将要成为河神的新娘了,才得到了村里格外的一点照顾,多得了些鱼和米。   当然,那些鱼和米陈思儿是捞不着吃的。这些吃的首先是保证姐姐的,然后是爹爹吃,再然后是娘,没有她的份。   陈思儿情不自禁地贪婪地多嗅了几下飘满鲜香鱼汤气味的空气,幻想自己也喝到了鱼汤,吃到了滋味鲜美的鱼肉和鱼汤泡饭。   就在这时,她忽然闻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焦糊味。   糟了!   陈思儿大惊失色地站起身,这才发现锅里的鱼黏在锅底上,糊了一小块。   她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灶房外有没有人在附近,看到她的惊慌或是闻到了鱼汤的焦糊味。   确认了没人看见之后,她飞快把那块焦黑的鱼皮铲起来,用筷子撕掉,然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还好,只有这一小块能看出来烧糊了,其它部分都还是正常的鱼肉。   陈思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心脏狂跳地把筷子上那一小片焦黑的鱼皮送进了嘴里。   苦,一股焦糊味儿。   但那种味道在舌尖散开,又分明让她尝出了鱼肉的肥美鲜香。   肚子顿时叫得更厉害了。   但陈思儿不敢偷吃,家里的鱼就那么几条,少了一定会被爹娘发现,他们会打死她的。   鱼汤要分成三碗泡饭,姐姐和爹娘各一碗,姐姐的是最肥的鱼肚子,爹的是鱼头和鱼尾,娘的是鱼汤泡饭。   早饭没有陈思儿的份。   她不敢再走神,赶紧做好了鱼汤泡饭,就把饭端去姐姐房里。   姐姐坐在镜子前面,似乎是正在欣赏自己的美貌。   陈思儿看到她的背影,心想姐姐这一年真是胖了不少。   原本姐姐比现在瘦多了,她们姐妹俩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除了大丰收的年份外粮食总是不够吃,而且爹娘又一心想要儿子不喜欢她们,所以她们总是缺衣少食。   那时候姐姐经常会把自己的饭让给她吃,最后陈思儿长出了一张憨憨的圆脸,陈盼儿则成了一个瓜子脸、弱柳扶风的窈窕小姑娘,特别好看。   陈盼儿被选为河神的小新娘之后就养胖了不少,因为之前在河神庙里选新娘的时候,河神给了旨意——他喜欢白白胖胖的小新娘。   陈思儿心想,河神大人的口味也挺奇怪的,他每次选中新娘时的口味时好像都不太一样。   有时候喜欢高的,有时候喜欢矮的,有时候喜欢脸尖尖的,有时候喜欢脸圆圆的。   唯一确定的是他喜欢白白胖胖又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所以所有的小新娘在被选中时或许身材长相各自不同,但在出嫁时,都长胖了不少。   陈思儿忍不住想,为什么河神大人就没有选中她呢……明明她还有点婴儿肥,勉强也能算得上胖胖的小姑娘吧。   ……可能因为她没有姐姐好看。   可是河神大人以前挑中的小新娘,也并不都比她好看啊,陈思儿有些委屈地想。   但河神大人自己确实是极好看的。   陈思儿以前在拜神仪式时,进过河岸边的河神庙。   隔着袅袅的青烟,她虔诚地祭拜过神位上那位俊美无俦的神祇。   他生着长长的鱼尾,柔软长发散落在肩头,身上生着细细密密的鱼鳞。   但除却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非人特征,他还有一张让人见一次就再也不能忘却的脸,也是全村所有小女孩偷偷幻想的意中人。   每一个小姑娘都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河神选中,成为他的小新娘。   幻想着自己乘着出嫁的小船沉到河底时,玉树临风的神灵掀开珠帘,将自己接到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里去,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嫁给河神的女孩子,是不是就会成为仙女呢?   但陈思儿却忍不住想,如果她成为了仙女,肯定会想要回叶枯乡来的——不是想看看故乡,更重要的是想让这里的人看看成为仙女的她。   所以,为什么之前那些出嫁的女孩子们都再也没有回来呢?   仙女不能再回人间吗?   ……   正在陈思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姐姐走了过来,坐在石桌旁。   她拿起勺子,刚尝了一口妹妹做的鱼汤,立刻嫌弃地皱起了眉:“怎么这么大一股糊味?你怎么做饭的?”   陈思儿恍然回过神,顿时害怕得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你是嫉妒我马上就要嫁给河神了吧?”   陈盼儿满脸鄙夷地看着她,“就因为你会使这些下作的手段,河神大人才不可能看上你!也不去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德性,呵!”   陈思儿低着头连声道歉,不敢和姐姐顶嘴。   姐姐马上就要嫁给河神了,全村这一年的希望都在她身上,爹娘事事都依她。   如果姐姐告诉了爹娘……陈思儿一想就害怕得哆嗦。爹娘打人都很疼。   “这种恶心的东西也配给我吃?”   陈盼儿把筷子一放,“看在我们好歹姐妹一场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这个收拾了,现在就去给我再烧一条鱼,动作快点!要是再出什么问题,我就让爹爹打死你!”   陈思儿一点都不敢耽搁,赶紧端走了那碗鱼汤,回到灶房又开始烧新的鱼汤。   好在灶里的炭火还没全灭,很快就可以做出来。   多用了一条鱼,娘从外面回来肯定会发现。   陈思儿自然会跟娘说是姐姐让她再烧一条鱼,如果新的这一碗鱼汤做得好,姐姐满意了,说不定就不会跟娘告状……   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多吃一条鱼,娘也不会说什么的。   而如果是她吃了鱼,娘真的会把她打得遍体鳞伤。   因此这回陈思儿不敢再有一点怠慢,全神贯注地看着锅里的鱼汤,生怕出一点差错。   这样一来,鱼汤的鲜美味道钻进她的鼻腔,越发让她感到饥肠辘辘。   陈思儿自然不敢觊觎锅里的鱼汤,但姐姐刚刚不要的这一碗……如果留着,岂不是她的罪证?   爹娘都出去干活了,得过一会儿才会回来。   她现在吃掉这碗鱼汤的话,说不定他们不会发现……   陈思儿端起了碗。   她吃得狼吞虎咽,紧张得浑身都忍不住发抖。   一碗鱼汤泡饭几乎没怎么嚼就下了肚,她完全没有心情去好好品味鱼肉的鲜美滋味,但依然为那种充盈了整个口腔、让整个胃里饱足又温暖的美味而幸福得要落泪。   虽然确实有隐隐约约的焦糊味,但这是她吃过的最最美味的东西。   陈思儿又去翻了翻锅里的鱼,然后赶紧去洗掉了刚刚吃空的碗。   一碗汤饭下肚,她整个人暖和起来,干活都似乎更有力气了。   这回做出来的鱼汤堪称陈思儿的厨艺巅峰,她忐忑地把鱼汤再次端给姐姐时,姐姐终于满意了:“这还差不多,勉强能衬得上我的身份吧。”   爹娘回来之后,陈思儿紧张了半天。但姐姐似乎真的对她的补偿满意了,娘没有来找她的麻烦。   陈思儿终于放下了心。   因为姐姐马上要出嫁,爹娘这两日忙忙碌碌的。   爹爹忙着去村里各家喝酒,而娘则在为姐姐的嫁衣和首饰做最后的点缀修补。   嫁衣基本已经完全做好了,但有一样首饰是一定要赶在出嫁前九天内做完的,那就是新娘的九子福珠镯。   九子福珠镯是叶枯乡新娘出嫁时一定要戴上的手镯,细细的掐丝金属手镯上镶嵌着九颗珍珠,象征着新娘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按照习俗,出嫁之后新娘也要一直戴着这只代表娘家人祝愿的九子福珠镯,直到生了一个儿子之后才会摘下。   虽然陈盼儿出嫁的对象是神明,但祝她早日为河神生下儿子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美好祝愿。   爹娘都在忙,自然也少不了指使陈思儿前前后后地帮忙。   因为陈思儿做事常常会走神,总是不太能满足娘的心意,她这两天也挨了娘的不少打。   这一次,爹娘出门,让陈思儿把装鱼的桶还给村长家。   她出门时,忽然不经意地看到姐姐蹲在石屋后的窗下,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陈思儿只瞥了一眼就飞快地别开眼,装作没看见走了。   这显然是姐姐的秘密,她肯定不想让别人知道。要是她发现陈思儿知道了,说不定会告诉娘。   姐姐马上就要出嫁,娘现在对她无限容忍,陈思儿一点也不想触她的霉头。   陈思儿熬着熬着,终于熬到了姐姐出嫁的前夜。   此时,姐姐的九子福珠镯已经做好,送嫁的一切仪式准备完毕,村里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期待新一位新娘献给河神后,河神大人会赐予叶枯乡新一年的丰收。   按照惯例,在新娘出嫁的前夕,全村所有的女孩子都可以去河神庙拜神,并在神庙中留下自己的名签。   河神会在她们离开后的下半夜显灵,抽出一根名签,从而选出三年后他想要的新一位新娘。   陈思儿很清楚这个程序。   因为她每一年都会去拜神,但每一年都会落选。   她一次次在跪在那位美如冠玉的神明脚下,透过丝丝缕缕淡青色的香烟抬头望向他,眼中满是虔诚的倾慕与祈求,祈求他选中自己做他的新娘。   但神明从未选中她。   本来陈思儿都要绝望了,但姐姐的入选却莫名让她燃起了一丝希望——虽然她没有姐姐漂亮,但她们毕竟是亲姐妹,眉眼长得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陈思儿从清早忙到傍晚,又忙到入夜,听着窗外一个个女孩子兴高采烈呼朋引伴去河神庙的说笑声,心里越来越焦急。   眼看已经入夜,她终于抽出时间换了一件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细细地给自己点上胭脂,把头发梳好,就准备出发去神庙。   没想到她刚要出门,却被姐姐一把拽住了。   陈盼儿抬起下巴,一脸嫌恶地看着她:“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去拜神,打的什么心思?你姐姐我还没出嫁,你就想去勾引你姐夫了?”   “啊?不,我不是……”   陈思儿不知所措地想要辩解,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没错,她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就是希望河神大人能够挑中她……河神大人即将成为她亲姐姐的丈夫,但她却为了自己的幸福,想去勾引他。   看见哑口无言的陈思儿,陈盼儿勃然大怒:“好啊,我让你去!”   她拿起灶房边清理灶灰的铲子,径直将一铲子的灰劈头盖脸地撒在了陈思儿身上。   陈思儿被撒了一头一身的灰,就像是刚从灶膛里钻出来一样灰头土脸,衣服也脏了。   “去啊!”陈盼儿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河神会不会看上你这样的黑丫头!”   陈思儿气得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却依然不敢顶撞姐姐。   已经入夜,河神庙很快就要关闭了。   她想换件衣服,重新打扮好再去,但她没有别的漂亮衣服,时间也肯定来不及了。   她没有机会成为河神的新娘了。   陈思儿跑到石屋后哭了半晌,满心绝望。   哭着哭着,她哭累了。   听着远处黑暗中传来的河流拍岸声,一向温吞懦弱的她忽然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既然后半夜河神会显灵亲自来选新的新娘,又会在清晨来迎娶姐姐,那他这一晚应该不在别处,就在叶枯乡的河里吧?   陈思儿的心跳忽然加快起来。   虽然叶枯乡的采珠人讲究女人不能下水、下水不吉利,所以她从未在这段河道下水去采过珠,但她其实识水性。   陈思儿想,如果她跳进河里,河神在水里看见她,说不定不用经过神庙的选签,看中她就会直接带她走……   毕竟,她不是河神大人喜欢的那种有点胖胖的小姑娘吗?   如果河神大人真的看上了她,她愿意跟着河神大人私奔!   陈思儿从来没有像这一夜一样勇敢过。   她没有回家,而是绕过村里燃起的庆祝火堆,从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岸边下了水。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她被激得一个寒战,但想到自己说不定真的能够脱离这样的生活,心中就有涌现出了勇气。   她跳进了水里。   铺天盖地的冰冷淹没了她,她四肢几乎冻得失去了知觉。   水面上隐隐透出岸上远处的火光,在水下摇摇曳曳,就像是天上闪烁舞动的彩色光带,如梦似幻。   陈思儿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忽然感觉自己被一股极其强劲的水流给卷了进去。   是河里的暗流!   暗流太过强大,小女孩完全没有能力与它抗衡,瞬间被卷向河水更深处。   咕噜咕噜咕噜……   陈思儿在惊慌中失去了方向感,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欲望战胜了一切,她拼命地想要挣脱出那股暗流,向水面上浮去,却无可反抗地被拖向河底。   天旋地转之中,陈思儿勉强睁开眼。   她骤然睁大眼睛,忍不住呛了一口水。   ……她看到了河底的淤泥,以及淤泥里的一艘艘沉船。   那些小船都漆成了大红色,有着几乎完全封闭的船篷,正是新娘嫁给河神所乘的小船。   而在那些沉船之间……   就在她旁边咫尺之遥,如同墨绿长发一样漂浮摇曳的水草间,是一具只剩白骨的纤细尸体,双手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那具白骨的手腕就漂浮在她眼前,陈思儿看到了手腕上那一串只有叶枯乡的新娘才会戴的九子福珠镯。   电光石火间,她猛然明白了河神娶亲的真相——   每一年,叶枯乡都会为河神献上新娘。   但河底没有来迎亲的神灵新郎,只有一具具沉没的新娘的尸骨。   就像是一场盛大而恐怖的献祭。 第263章 悲欢(1更)   陈思儿原以为自己会淹死在河底,但她在极度惊惧后再次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湿淋淋地晕倒在河滩上,不远处就是叶枯乡的河神庙。   夜空中满月如银,星河璀璨,一片静谧美好。   月光如流泻银瀑落在白色的石头河神庙上,将它照得如白雪一样散发着莹莹光芒,就像是由无数颗夜明珠垒成,一扇扇圆形的窗户里透出隐约火光。   已经是后半夜了。   陈思儿像一个湿淋淋的水鬼一样,无声无息来到神庙边。   刚靠近过去,她就发现几个人影正在神庙后面的小院里说话。   她认出一个是村长的声音,还有一个……是她的爹爹。   村长说:“让你闺女好好侍奉河神大人,这次出嫁之后让河神大人能多送些珍珠来。”   爹的嗓音醉醺醺的,连声答应:“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村长你放心,我家大丫可争气了。”   他搓着手兴奋道:“村长,俺家两姐妹可都要送给河神大人了,我辛辛苦苦养的闺女活活献祭去,那这次分珍珠……”   村长会意道:“你放心,你家当然是头一份的。”   陈思儿如五雷轰顶——什么?   这意思是,她也被选为河神的新娘了?   昨晚她没有去河神庙里拜神,为什么河神还会选中她?!   而且,听爹爹的意思,他分明知道嫁给河神的新娘是什么下场……   陈思儿躲在河神庙后的院墙外,遍体发凉。   爹爹得了村长的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河神庙,往家里走去。   他离开后,村长压低声音跟另一个人说:“希望他家那丫头真能争气点吧。最近几年河神送来的珍珠和鱼越来越少,前两年也就维持了一两个月,其他时候难道就让我们喝西北风吗?到现在都要饿死人了。”   他啐了一口,“我们那么努力地给河神准备新娘,才挣来那些珍珠,有时候我都觉得不大划算。那些姑娘卖给外村的做媳妇,也能赚不少吧?我们村里娶进来这些媳妇花了多少钱啊妈的……”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是河神,不给他献祭新娘,他就要发洪水淹死我们啊。”   ……   “呼……呼……”   陈思儿心脏狂跳,从河神庙离开后,沿着漆黑的河岸拼命地逃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光被云层遮蔽,周围的一切笼罩在黑暗中,就像是隐藏着无数的魑魅魍魉,随时要从黑暗中伸出爪子,将她抓进黑暗深处。   陈思儿不顾一切地逃跑着,心里却一片绝望,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去。   一开始攫住了大脑的恐惧逐渐散去后,她的脚步开始越来越慢。   她能去哪里呢?她什么都不会,没有谋生的能力。   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来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   叶枯乡的人会把她抓回去。   外面的人看到她,也会把她抓走卖掉……   村里有人买了这样的媳妇。一开始那女人还总想着逃跑,但被打断了腿又生了个儿子之后,她就安安心心地留在了叶枯乡,又给男人生了好几个孩子,其中的那个女儿还穿着她亲手做好的嫁衣,在前几年成为了河神的新娘。   绝望的泪水从陈思儿眼中涌出。   她惊恐地发现,无论她跑到哪里,结局似乎都一样。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一生的路径和终点早已注定。   就在这时,幽幽的哭声从河岸下隐隐的潮水声中传来。   那是婴儿的哭声,仿佛是从水里传来一样,在深夜中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陈思儿一个寒噤站住脚,想起了叶枯乡的传说——   “叶枯乡”的名字来自“夜哭乡”,就是因为传说在河边走夜路,会听见水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叶枯乡的所有人都知道不能一个人在河边走夜路,容易出事。   所以陈思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河里的婴儿哭声了,她上一次听到婴儿哭声,还是很小的时候,她和姐姐一起从邻村回来。   那时候听到了诡异哭声的她吓得腿软得走不动路,还是姐姐把她背回家的……   陈思儿心头猛然震悚。   等一下!   她居然忘记了姐姐!   天亮的时候,姐姐就要嫁给河神。   此刻她还一无所知地满怀着幸福的憧憬,等着出嫁的那一刻。   姐姐不知道,等待她的不是俊朗美丽的神明新郎,而是冰冷的死亡。   陈思儿猛地转身往回跑去。   她得回去告诉姐姐河神新娘的真相,让她逃出去。   虽然外面的世界也很危险,但姐姐如果真的嫁给河神,那等到天亮时就要死了!   哪怕只能多活一天,都比在早晨来临时就死在河里强!   陈思儿怎么也没想到,她跑回家里的时候,正听见姐姐在屋子里和爹爹吵架。   “你明明答应了我的!我代替思儿去嫁给河神,你就不让她再被选为新娘,给她找一个对她好的好人家!”   “啪!”   响亮的耳光声传来,还有姐姐的一声痛呼。   “小婊.子,”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你还敢跟你爹讨价还价?”   陈盼儿冷笑了一声,“你还敢打我?我马上就要嫁给河神了,如果河神对我这张脸不满意,降罪给叶枯乡,我看你怎么跟别人交代!”   又是一声耳光,接着是身体重重倒地的钝响。   “你当河神真是娶新娘呢?哪个新郎要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   男人醉醺醺地破口大骂,“还不知道河神是什么妖魔鬼怪,我看就是个厉害点的吃人妖怪罢了!养你养的白白胖胖,你以为跟养猪有区别吗?呵呵,我看你自己分明也知道吧,不然在思儿被选中的时候,怎么那么哭天抢地的要换她?你可真是个好姐姐,天瞎了眼让你没个弟弟,又送来个赔钱货!”   “我他妈当初就该直接把你淹死在河里,思儿可比你省心多了,胆子小又听话,从来不敢还嘴……就是你克弟弟吧?他妈的老子给你们起名思儿盼儿都没生出儿子,你死了就该有儿子了……”   陈思儿站在屋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嫁给河神的真相。   的确,姐姐一直都比她更识水性,她很小的时候就能带着她偷偷下河,她在岸上放风,而姐姐下水去抓鱼。姐姐可能早就知道河底的秘密了……   姐姐是为了让她活下去,才宁愿自己去死。   她想让她离开叶枯乡,嫁到一个好人家去。   所以姐姐在被选为新娘之后,为什么对她和以前判若两人呢?   ……是希望她哪怕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太伤心吗?   陈思儿慌乱无措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她现在要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娘,她要去找娘……娘那么喜欢姐姐,她不会让爹爹打姐姐的……她不会让姐姐死……   陈思儿慌忙向娘的屋子跑去。   娘的屋子里还有几个人,正在忙活着搬东西。娘骂骂咧咧的:“哪个天杀的抠了嫁衣上的珍珠,被我发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一看见陈思儿,她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死哪里去了你个小贱货!”   “娘!”陈思儿大哭道,“你救救姐姐,别让姐姐出嫁……别让爹打她……”   女人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她对着旁边一个人使了个眼色,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捂住了陈思儿的嘴。   “唔!唔唔唔!”   陈思儿拼命挣扎起来,后脑上随即重重挨了一下,顿时头晕目眩。   她瞪大眼睛看向面前一脸凶狠的女人,眼前一黑。   ……   姐姐最后是如何出嫁的,陈思儿不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被绑住手脚、塞住嘴扔在床上,外面天光大亮,外面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全村人已经欢天喜地地送走了新娘,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陈思儿拼命地挣扎起来。   但她怎么也无法挣脱捆住自己的绳索,她在不断的挣扎中从床上摔到地上,像一只毛毛虫一样拼命向门口蠕动过去,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就在这片热热闹闹的爆竹声中,她的姐姐死在了冰冷的河水里。   外面的爆竹声一片喧嚣,又慢慢归于寂静,但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出嫁仪式早就已经结束了,现在的欢呼声来自于新一年开渔采珠的喜悦。   他们是在为新娘用命换来的珍珠和鲜鱼而欣喜若狂。   陈思儿以前每年都会和阿桃一起去看河神新娘的出嫁仪式,羡慕地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小新娘盖着盖头,手腕上戴着漂亮的珍珠手镯,被父亲从家中背到河神庙前的嫁船上——这里的风俗是离开家门后新嫁娘的脚不能落地,不然会带走娘家的福气。   叶枯乡的女人不能下水采珠,所以没有女孩子知道在那深深的冰冷河底,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黑暗秘密。   爹娘回来的时候,村长也来了,还带着几个人挑了一大筐鱼。   爹娘一改之前对她动辄打骂的态度,一口一个“闺女”叫得亲亲热热。   因为在姐姐死的前夜,陈思儿被选为了下一位河神新娘,所以她不再是赔钱货,又成了全村人新的希望。   陈思儿木然地面对他们的温言笑语,仿佛已经心如死灰地接受了一切,又仿佛她从没有在昨夜得知那个真相。   大人们似乎以为她确实没有得知真相,但他们并没有放心。   他们把她关在屋里,时刻看着她,不让她离开村子的范围。   陈思儿温顺地接受了一切安排,甚至足不出户,就像大人们评价她的那样——安静顺从、温婉贤惠。   这一天,爹娘不在家,陈思儿来到门口,忽然发现以往附近总会有的看着她的人不在了。   湛蓝的天空就在远处的天际线上诱惑着她,带着生命和自由的气息。   但陈思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到了屋里。   在她没有看到的角落,几人相视一笑:“好了,看来她确实不知道。”   从那之后,陈思儿发现看着她的人撤了。   但她依然没逃。   有一天,陈思儿忽然想起自己曾看见姐姐在屋后埋什么东西。   姐姐死后,她好像突然就变聪明了。   她找了一个无人注意的夜晚,确认没有被人看见,才去挖开了地面上的土。   结果发现,那是一匣子的珍珠。   一颗颗莹润光亮,是上等的美丽珍珠。   那应该是姐姐从自己的嫁衣首饰和嫁妆中偷偷攒下来的……   那时姐姐马上就要嫁给河神,而且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宿命,藏起珍珠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当时她看见姐姐埋这一匣珍珠,是姐姐故意给她看见的吗?   现在一回想,陈思儿才忆起她似乎好几次在爹娘不在家的时候看到姐姐在这里埋东西,甚至有两次她心惊胆战地感觉姐姐已经看到她了,但当时姐姐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匣珍珠,是姐姐留给她的。   这是她给妹妹准备的嫁妆,或许希望她能靠这笔钱在婆家有一份傍身的底气,或许……希望她能靠这笔财富过上更幸福的生活。   陈思儿把珍珠埋回去,回到屋里。   她坐在姐姐曾经用过的那张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孩一双杏眼,脸颊有点肉嘟嘟的,原本枯黄粗糙的头发现在因为营养充足而变得黑亮柔顺了许多,垂落在肩头折射着柔和的光。   陈思儿看着自己的眉眼,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和姐姐长得很像。   只是那时候姐姐比她瘦一些高一些,又开朗爱笑、活泼爽朗,而她整天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脸上总是充满了犹豫和怯懦,所以村里人都觉得她们姐妹俩差别很大。   陈思儿恍然间意识到,姐姐死后,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姐姐的模样。   姐姐在的时候,她被姐姐保护着。   姐姐比她年长,更比她勇敢。   现在姐姐不在了。   她也要像姐姐一样勇敢。   唯一可能让姐姐失望的是,姐姐希望她能离开这里,但她没有。   因为她知道就算从村里离开,也摆脱不了自己身为女孩的悲惨宿命。   而且……   陈思儿微微垂下眼,在精致的衣袖中捏紧了手中的匕首,那种锋利的冰凉触感让她心跳加快,仿佛即将上阵杀敌的勇士。   她要乘上嫁给河神的小船。   她看过那么多次河神新娘的出嫁仪式,知道新娘坐在小船里出发时,都是清醒的。   她们会清醒地沉到水底,然后见到自己的新郎。   陈思儿想,她要到水下去,去看看那个要娶她的河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后杀了它,为姐姐报仇。   ……如果杀不了,那她至少拼尽全力地反抗过这个黑暗的尘世,没有顺从地接受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   温顺不是她的美德。   陈思儿闭上眼,眼角落下一滴泪。   死不过是一个安静的归宿,姐姐就在那里等她。   她想姐姐了。 第264章 悲欢(2更)   哗啦!   眼前一黑,冰冷的河水骤然涌入鼻腔,舟向月这才发现自己突然间脱离了这段记忆,又回到了魇境的河底。   鱼富贵一只手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在水中风驰电掣地向上冲刺。   舟向月视野里一片眼花缭乱,四面八方散射而来的幽蓝光芒和一层层潮水般破碎的泡沫让他头晕目眩,鱼富贵还时不时突然加速减速转弯,躲过前面水中水鬼散开的头发,后方也有无数长发在追逐着他们。   他突然就理解了之前司马博闻被他带着瞬移后晕车的感觉。   呕……   他被鱼富贵扔到了甲板上,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幸好他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什么都吐不出来。   “四号船送来的?”   有人在他头顶问道,又说,“奇了怪了,今天居然都是孩子。”   舟向月晕得太厉害,趴在地面又吐又咳,根本没法回答。   好在脑子还是可以转,他心想,刚才鱼富贵是带着他往上游的——所以他们这是因祸得福,鱼富贵带着他们开挂,直接强行跳级到三号船了?   鱼富贵果真大言不惭地点点头:“对。”   大概是看他有鱼尾,那人居然没有质疑他们。   片刻之后,几人就被带往了沉船深处。   走在路上的时候,舟向月发现任不悔和鱼富贵似乎并没有想要讨论刚才幻境里的线索的意思。   这让他有点生疑,他们不需要讨论吗?   之前在水里,为了防止任不悔怀疑,舟向月甚至没有自己去触摸那个说不定是境灵碎片的手镯。是鱼富贵摸到了手镯之后,他才进入了幻境,所以他们两个肯定也进去了。   因为舟向月自己在陈思儿的视角,完全无法控制她的行动,所以只是被动地经历了一遍她的记忆。   如果任不悔他们两个也是这样,那按理说他们是没有办法交流的。   所以,他们可能并没有代入其中某个人的视角,而是可以自由活动地观察情况?   鉴于舟向月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们,他想记忆里那些人应该是看不见他们的。   这么说,他们俩要是找对了方向,岂不是可以比他获得多得多的信息?   舟向月有点郁闷,他本来还想听听那两人的讨论呢。   任不悔和鱼富贵也在打量着周围的景象,他们确实已经在刚才的幻境里讨论过了。   看着陈盼儿出嫁的时候,鱼富贵问任不悔:“任兄,你觉得那个河神到底是什么?听村长他们几个的意思,居然还真不是假的——每年新娘出嫁之后,河里就会多很多珍珠和鱼,这总不能是迷信的巧合吧?”   任不悔沉思道:“厉害的邪祟可能会有和人相当的神智,它说不定能用什么诱饵把鱼引过来,这也不算稀奇。”   “珍珠的话……目前我知道的能产珍珠的就只有鲛人和蚌,蚌就算成精一般智力水平也不高,也很难与人类沟通,但鲛人要是入了魔并且道行足够深,倒是有可能会成为渊祟,听说渊祟就能够掌控水流,甚至引发水灾。”   “不过,鲛人一般在深海活动,不喜欢靠近陆地,我从没听说过跑到内陆河里来的鲛人。”   他斩钉截铁道:“反正无论如何,会要求献祭童女的所谓河神不可能是真的神,大概率是邪祟。就算是神,也是天地人神得而诛之的邪神。”   鱼富贵:“……呃,该不会是那位吧?”   毕竟他知道的邪神就那位一个。   任不悔眼中涌起戾色:“应该不是,毕竟就我所知,他的献祭对活人来者不拒,从来都不需要单独指定童女作为祭品。”   “但如果真是他,”他冷笑一声,“那说不定能碰见,刚好在这里杀了他。”   鱼富贵:“……”   他很怀疑任不悔的精神状态。   鱼富贵的灵犀法器在魇境里不能用,所以他不是很想一个人在魇境里对上那位,当然更不想和疯子任不悔一起对上那位。   这个魇境还不是出公差,没有加班费,草!   几人在幽深的船舱里前行,走到一处大门时,眼前豁然开朗。   舟向月第一反应是——这船真大。   确实大,大到中间的甲板上居然立着一幢幢石屋,石屋之上是像四号船那个哭珍珠的舱室顶部一样的巨大开口。   幽蓝的水幕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边界在上方涌动,站在这个舱室里,就像是在水族馆里的拱形走廊中。   这些石屋被封存在这艘巨船的船舱里,和船一起沉进了水里,就像是昆虫封存在琥珀之中,从此定格在那一刻。   看样式,这些石屋长得很像叶枯乡的建筑。   一幢幢石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和惨叫声,让这片幽蓝暗光笼罩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阴曹地府。   舟向月透过打开的门,看见几幢石屋里都铺满了黑色的地板,地板上浸着一层薄薄的水,每一幢屋子里都有人。   和四号船不同,他隐约看到的人影里几乎没有小孩子,看起来至少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更多的则是成年人甚至老人。   这一次,舟向月在那些人里看到了女人。   就在离他最近的这个石屋里,他看见了之前在四号船里见过的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好像是叫小黑子?   如果他记得没错,小黑子当时哭出来的珍珠在四号船里属于中上,但还没有达到阿豆那样盖章认证“可以升级到三号船”的品质。   不过舟向月一眼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到三号船。   小黑子被绑住四肢吊在房梁上,一道道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打得他痛哭着连声惨叫,“娘!娘救我!娘……”   他的眼泪接连不断地落进地板上的水池中,变成了一颗颗莹白的珍珠。   一个像是他母亲的女人头发散乱地被绑在墙角,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一下下用头撞在地上:“别打他了,打我!我求求你,求求你打我吧……”   她的眼泪滚滚落在水池之中化成珍珠,一颗颗又圆又大,而且竟然有了各种不同的色彩,一颗颗表面闪烁着美丽而迷离的光泽。   挥鞭子的那个壮汉皱着眉对旁边的另一个人努努嘴:“看着点,别让她磕出血了。”   另一个人应了声,蹲下来揪住女人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她满面的泪水道:“花嫂,你也知道我们不想打你儿子,我们只是需要你哭出更美丽的珍珠而已。你明明有潜力的,不是吗?你看你都长出鳞片了。”   在他手下,女人的脸侧能看见一片片隐隐约约的银白鱼鳞。   肉眼可见,那些鱼鳞正在缓慢地生长。   “我知道,我知道……”   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会哭出更好的珍珠的……求求你们别打他了,我哭!我保证会哭出更多珍珠……”   “早这样不就好了?”   男人说,“你看,你偷工减料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本来就该哭出更好的珍珠,如果只是做到这一点的话,那可算不上惩罚。”   “你就看着你儿子再被打一会儿吧,你记住,这都是因为你。”   那人把她的头一放,对挥鞭子的人道:“再打重一点。”   鞭子更重更密地落在小黑子身上,他哭嚎的声音一开始更加惨烈,慢慢地却逐渐嘶哑起来,在空中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女人瘫软地跪在墙角,身边已经积了一小堆五彩斑斓的美丽珍珠。   她低着头,仿佛神志不清一般,哽咽地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会哭出比以前都更好的珍珠的,我会长出鱼尾……”   直到小黑子几乎没什么力气挣扎了,那两个男人才把他从空中放下来。   女人抬起头,哀嚎着想要靠近去摸一摸孩子,却依然只能被困在原地。   一个男人道:“花嫂啊,你之前不是说你就希望看看孩子,就算摸不到也行吗?你怎么又反悔了呢?”   女人哽咽得说不出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男人问道:“花嫂,你想再见到你儿子吗?”   女人像是濒临死亡的鱼一样,通红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向孩子的方向,半晌都没有出声。   “不想……”   女人闭上眼,“不要让他来见我,我不想见他……”   一滴泪从她脸颊滑落,表面的莹莹光彩甚至在没落进水里时就闪烁起来,就连站在旁边的两个壮汉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这颗美丽珍珠滚落的刹那,女人的脸颊、手臂和腿上迅速地长出了一大片细细鱼鳞。   鱼鳞映着珍珠的华彩,流淌出晶莹剔透的水光。   一幢幢石屋里大多是这样的场景,一个个人悲痛欲绝地落下眼泪化为珍珠。   恐惧、愤怒、悲伤、抑郁……所有痛苦的负面情绪,都像是磨刀石锤炼刀刃一样,会让珠奴哭出的珍珠熠熠闪光,散发出更加美丽的光泽。   尤其是,在痛苦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珍珠甚至可以因为情绪的杂糅和变化产生不同的颜色,落在水中变得五彩斑斓。   舟向月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年幼的孩子基本都在四号船——孩子们阅历有限,能够体会的痛苦也非常有限,单纯肉.体所遭受的痛苦,远远比不上精神上的折磨。   而在三号船,最痛苦的也是那些最脆弱的人,他们都是因为心中有牵挂而变得更加痛苦。   任不悔几人只是短暂地经过了这些石屋,根本没办法做出什么反应,就被带到了一个空着的石屋。   在这里带着上他们的都是高大的壮汉,几人现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身体,完全无法反抗。   “既然是新来的,就先看看水平,”屋里的男人看到他们进来,对带他们进来的那个男人说,“就从有鱼尾这个开始吧。”   那人会意地点点头,抬手就把舟向月和任不悔给绑在了墙角,只有鱼富贵被拉到了石屋中间。   任不悔三人一抬头,面面相觑:“……”   他们三个难兄难弟,知道彼此都是半斤八两,属于在四号船哭珍珠都不合格的那种,何况是在三号船。   “快点!”男人催促鱼富贵,“都到三号船来了,还不懂规矩吗?”   鱼富贵咬着牙脸都憋红了,仿佛在憋着劲生蛋似的,估计是在想自己这一生中最最痛苦的回忆。   ——不过看他那咬牙切齿的表情,舟向月严重怀疑他不是在想最悲伤的回忆,毕竟以他这种炮仗脾气估计没人能有机会伤害到他……他可能在想自己最愤怒的回忆?   愤怒的情绪也是令人痛苦的负面情绪,大概也可以作用于珍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种情绪好像比较难让人哭出来。   最终,鱼富贵拼尽全力,终于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啪嗒,啪嗒。   那两滴眼泪落在漆黑的地板上,在水池里弹了两下。   哦吼,完蛋。舟向月想。   珍珠光泽平平,若是在四号船也只能勉强算个中下,在三号船则属于完全不够看的那种。   甚至比鱼富贵之前在四号船里哭的珍珠还丑,居然发挥失常了。   看着他们的男人怀疑地眯起了眼,下意识地去拿鞭子:“你这是……”   鱼富贵瞪圆了眼睛大叫:“等等,刚到这艘船里水土不服,发挥失常,发挥失常!你先让他们俩试试!”   那两个男人看向任不悔和舟向月,脸色已然变得不耐烦。   “这里可不是四号船,”一个男人冷冷道,“那里都是些没什么用的玩意,产的珠也少,他们恨不得能抓住每个珠奴多榨取一点,好坏都顾不上,让你们多酝酿酝酿也有可能。”   “但你们听好了,在三号船,我们可不缺优质的珠奴。如果你们现在没法哭出质量过得去的珍珠,那就只能立刻扔出去了。”   “有的是四号船来的珠奴想住进来吃用更好的呢,把你们扔出去喂水鬼,正好给他们腾地方!”   鱼富贵脸色一变,有点着急了。   之前他带着另外两人从四号船冲刺到三号船,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   哪怕他能在水里快速游动,也无法招架那些恐怖的长发水鬼。他之前在水里迅速地瞥过上方,发现越靠近水面的水域里,那些一大团一大团的头发就越密集。   而且在水域清澈的时候,从四号船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三号船的轮廓,但从三号船上往上看,却完全看不到再上面的船体,说明再上面的二号船距离三号船比三号船距离四号船要远得多。   别说再带上别人,鱼富贵自己都没有信心能一口气杀出重围游到二号船去。   而且二号船甚至不一定在三号船上面,万一它在不知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的十几里外,那让他上哪找去?早就喂了水鬼了。   鱼富贵着急,任不悔也黑着一张脸。   他下颌线绷得紧紧,舟向月怀疑他正在咬牙切齿地想解决方案,但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   而他自己的眼泪就更不用提了。   舟向月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那个,不知道可不可以取血变成珍珠?”   他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看到魇境里的人都这么注意不让珠奴流血,再联想到凌云塔尖那颗鲛珠里隐隐透出的血色,猜想或许不止眼泪可以变成珍珠,血也可以。   如果血可以的话,不才他自夸一下,他的血一般还是可以在魇境里开个挂的……   当然如果血真的可以变成珍珠,那血珍珠大概有什么问题,不然这些魇境里的人也不会这么忌讳流血。   “你想取血?”   一个男人怪笑了一声,“蠢货,你还不知道血珍珠一个搞不好就会产生血咒吧?”   血滴落进水池里,确实也是可以变成珍珠的。   但是生成这种血珍珠并不稳定,而且有一定危险性,有相当大的概率不仅不能生成珍珠,反而会产生血咒。   如果一滴血没有变成珍珠,就一定会附带血咒。   这种血咒会传染给所有触碰到这滴血的人,血咒的具体作用和持续时间全都未知,之前出现过的血咒中频率最高的有失去五感、霉运缠身、失忆、心智退化,还有可能像毒蘑菇中毒一样产生无法摆脱的幻觉,沉浸其中无法辨别幻觉和现实。   曾经有一个人就因为幻觉从三号船跳进了水里,结果当即就被一直在舱门外虎视眈眈的几个长发水鬼给撕成了碎片。   在深水沉船之中,这些血咒都会产生难以预知的危险。   “越是远离心脏的地方,取血产生血咒的可能性越大,只有心头血的血咒少一些,”男人嘲讽道,“但这里可没有医生,要取心头血,你还不如直接哭呢。”   “啊……”   舟向月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我可以取心头血的。你们要是不放心,那我自己来?你们离我远点不就行了?”   一个男人盯着他,恶狠狠道:“你想搞什么名堂?你要是想跑尽管跑,出了这条船,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跑不跑,”舟向月从善如流地答应,“给我一把很小很小的小刀就够了……我知道我跑不掉啦,外面的水鬼好可怕,我吓死了,求求你们千万别把我扔出去啊!”   最终,两个男人带着一脸“从未见过这么不怕死的蠢货”表情守在了石屋的门口,远远地看着舟向月。   舟向月坐在漆黑墙壁边的角落里,拿着刀在心口上比了比。   本来应该很熟练的,但因为突然变成了小孩子的身体,所以还得重新找一下位置。   不过没关系,找准位置之后,一切好说——   舟向月手指轻轻一动,刀尖灵巧而熟稔地挑开皮肉,细长刀柄仿佛只是微微一动,就有一连串的几滴鲜红血液滴落进水池里。   血滴落的一瞬间,竟迸发出火光一样的金红色光芒,如同暗夜流火一样照亮了一片漆黑的石室。   任不悔瞳孔微缩,鱼富贵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   两个男人蓦然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落进水池里的几颗血色珍珠闪烁着璀璨夺目的灿烂光华,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惊世美丽。 第265章 悲欢(1更)   舟向月看到自己的心头血化成的珍珠,顿时松了口气。   他的血果然是可以开挂的。   有了这些极品血珍珠,他就可以在三号船横着走了!   果不其然,得到血珍珠后,那些人对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几人匆匆地跑来跑去传话,大家好像都十分兴奋。   “还能去二号船吗?”   “今天不行,去的船已经走了,得等明天。”   还专门有人来嘱咐舟向月:“你好好留着体力,别哭也别流血了,等到了二号船再听上头的安排。”   舟向月自己倒是没有明显的虚弱感,可能是因为只流了几滴血。   不过,结合之前鱼富贵的体验,看来不管是流血还是流泪生成珍珠,都会让人变得更虚弱。   以自身的虚弱为代价产生珍珠,以痛苦为珍珠涂上美丽的华彩,就像是用灵魂和血肉去孕育珍珠一样。   舟向月的血珍珠直接达到了二号船的标准,不过得在三号船再停留一晚,明早才能动身去二号船。   其实舟向月有点不服气,他的极品珍珠难道不配去一号船吗?   当然,也可能是一号船要从二号船才能去,从三号船只能先去二号船。   这一晚,他终于获得了和之前四号船漏水长贝壳的破舱里天壤之别的待遇,有了吃的,甚至可以自己挑舱室。   就连任不悔和鱼富贵都跟着鸡犬升天,虽然没法被舟向月带着升级豪华套房、一起去二号船,但今天的苦难算是先过去了,可以先歇一歇,明天再来干活。   舟向月惦记着进四号船的第一夜和他同一个舱室的阿豆,主动提出说想跟他一起住。   他觉得阿豆或许知道什么,毕竟阿豆几乎是四号船里年龄最小的那一批孩子,但他的痛苦却可以让他来到三号船,感觉不太寻常。   至少,他的痛苦肯定不是来自于挨打。   这只是个很简单的要求,立刻就得到了满足。   舟向月被人带走了,鱼富贵在原地忍不住小声对任不悔吐槽:“我算是明白了,这个魇境就是一个内卷的世界啊!哭珍珠都要卷过别人,这世界真他爹的没救了。”   任不悔懒得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那个被带走的孩子的背影,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小青的眼泪珍珠明明一文不值,为什么他的血珍珠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品质?   如果按照之前他理解的珍珠品质成因,这完全说不通……   他得找机会再去打听打听。   另外,他哭不出来,但取血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   舟向月被带到那个小舱室的时候,阿.寓.w.言.豆还没回来。   这个舱室有着完整干净的地板,不像之前四号船里那样破破烂烂,但在角落里还有一个像哭珍珠的那些石屋里一样的黑色水池,里面有薄薄的一层水。   舟向月心想,好家伙,这是鼓励珠奴在休息时间主动加班么……   他甚至已经想象到鱼富贵看到这玩意的吐槽了。   带他来的人留下了一个苹果、半条咸鱼,锁上门走了。   外面空洞回响的脚步声在断断续续的水滴声中越来越远,渐渐微弱不可闻。   舟向月拿起苹果和咸鱼就开始啃,头一次感觉这些东西这么好吃。   他找了片牡蛎把苹果切成了一大一小两半,自己吃了大的那一半。   又留了咸鱼的尾巴。   他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   这个舱室比四号船那些几乎埋进淤泥里、又湿又暗的舱室好了许多,墙上甚至有一扇舷窗,外面幽蓝色的波动光芒落在室内,将室内也映出了粼粼水光。   从舷窗往外望去,能见度不是很好,能看见水中漂浮着细细密密的淤泥尘埃,时不时有一串串细小的气泡向上涌去。   远处的水域融化进了一片蓝绿色雾气之中,隐约能看见漂浮的水草。   或许因为是白天,舟向月从窗户往外瞅了半天,没看到之前在水中遇到的那些头发。   外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舟向月坐下来,目光仔细地搜寻过这间房间,总算是在角落里找到了几枚长出来的牡蛎。   他挑了一枚看起来最结实的揪了下来,在另外一枚牡蛎上磨。   磨得锋利一点,可以当防身武器。   外面时不时会传来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脚步声,还有仿佛疯了一样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的声音,笑得像哭一样的诡异笑声,以及隐隐的哭声。   舟向月在这个伴奏中愉快地磨好了牡蛎壳,然后又沿着舱房四周走了一圈,观察四面墙壁。   走到一个墙角时,他站住了脚步——   墙角好像有人刻了字。   还不仅一处,是很多处。   他凑上前去,借着舷窗透进来的光去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字迹。   “娘不要我了,她抛下我跑掉了。”   “我的阿轩晚上跑出去玩,在河里淹死了。”   “爹打我,让我哭珍珠给他们。”   “我永远都见不到我的孩子了。不要让他来,他们会打他。”   一句句话的字迹各不相同,一看就是不同的人写的。   这是……?   舟向月想了想,好像猜到了。   按照鱼富贵之前说的,珠奴似乎在因为一件痛苦的事哭出珍珠后,就会遗忘那件事。   这样一来,痛苦的记忆没有了,他们就无法再哭出那么好的珍珠。   为了让自己始终能哭出一定品质的珍珠,曾经住在这间舱房里的人,可能像他一样拔了牡蛎壳,然后用牡蛎壳在木头上刻下了自己最刻骨铭心的痛苦。   哪怕每一个白天他们去哭珍珠后忘记了这件事,晚上回来之后,只要看到自己写下的文字,就会再次得知那件事。   那些丢失的记忆应该并不会因为看到这几句话,就重新完整地想起来。   不过,就算具体的记忆消散后再也不会回来,但仅仅只看这寥寥几个字,就能让人重新体会到痛苦。   舟向月把整个舱房都看了一遍,数了数大概有十来个不同的字迹。   大概并不是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件事,所以在墙上刻字的人不算很多。   那些人以前都在这间舱房里住过,但现在这里却是空的。   他们后来去哪里了呢?   舟向月就在舱房里无所事事地一直待到了入夜,阿豆终于眼睛红红的回来了。   只是阿豆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一回来就自动缩到了墙角,就像之前舟向月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自闭面壁。   外面的人把门锁好后就走了,似乎是看这个房间就是两个孩子,觉得不怎么需要警惕。   舟向月坐在原地,看着阿豆在阴暗的角落里自闭了一会儿,然后拿着自己剩下的小半个苹果和咸鱼蹑手蹑脚凑到阿豆身后。   刚凑到近前,他就发现阿豆其实并不是对着墙发呆,而是拿着一片很小的贝壳,在木头墙上刻字。   不是刻新的字,而是在几个本来就有的字迹上一遍遍地描摹加深。   他刻的是……   “姐姐死了。”   只要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一直痛苦了。   就在这时,背对着他的小孩忽然回过头来:“小青?”   舟向月一顿,伸手把苹果和咸鱼递给他:“给你吃。”   阿豆吸了吸鼻子,整个人却缩了一下,就像是不敢接一样。   舟向月在瞬间脑补出了许多剧情,试探着问道:“……之前有人给你吃东西,然后在你开始相信他们的时候,又欺负你让你哭?”   阿豆的眼睛微微睁大,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还有几分委屈。   小孩子的心思真好猜。   不过,他应该并没有真的为了这件事难过落泪,不然他现在就不记得这件事了。   也是,在这个魇境里这么残酷的运行机制下,哪怕是孩子应该也见惯了人性的黑暗。   舟向月把苹果和咸鱼往阿豆手里一塞:“放心好了,我明天就去二号船了,只在这里过一夜。”   阿豆手里捧着被他塞进去的吃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地愣在了那里。   舟向月心想,这个孩子好像有一点点傻啊。   “二号船……”   阿豆慢慢低下头,啃了一口苹果,很低很低地喃喃道:“你该有多痛苦呢……那么痛苦怎么还能活下来呢……”   “什么?”   他声音太小了,舟向月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舟向月仔细端详着阿豆的脸,忽然觉得他的五官有点眼熟——好像是和陈思儿的小伙伴阿桃有几分相像。   他心里产生了一个猜想。   舟向月问道:“阿豆,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阿豆的嘴角向下撇,呼吸急促起来。   他犹豫了片刻之后,低声道:“我姐姐叫阿桃。”   真的是他。   阿豆就是阿桃的弟弟。   在陈思儿的记忆里,阿桃很喜欢这个弟弟,姐弟两人的感情应该挺不错的。   阿豆似乎是真的相信了舟向月,他又咬了一口舟向月塞给他的咸鱼尾巴,“姐姐做的咸鱼最好吃……”   他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呆滞的大眼睛里慢慢盈起了泪水。   “她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阿豆说着,终于有一滴眼泪滚落,“他们把她沉进水里,她死了……”   那滴眼泪掉落在地上的时候,舟向月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正规程序下珠奴要在水池里哭珍珠。   眼泪在砸落在地的瞬间碎裂成了好几滴,再次滚落在地的时候,每一滴都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异形珍珠。   看来,掉进水里是为了形成形状更完美、颗粒更大的珍珠。   舟向月两手掐着阿豆的腋下就把他抱起来,因为自己也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子身体,只能费力地跌跌撞撞把他拖到角落的水池里:“把你的珍珠收好了,明天还能用呢。”   阿豆坐在水池里掉眼泪,舟向月则想,看来阿桃后来也成了河神的新娘……可在陈思儿的记忆最后,阿桃还没有被选为河神的新娘,只能是再之后的事情。   这么说来,陈思儿刺杀河神的计划肯定是失败了。   舟向月想了想,问阿豆:“你为什么还记得你姐姐死了的事情?不是说哭过之后,都会忘掉吗?”   阿豆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哭完之后本来会忘掉的,但睡一觉起来,就会再次想起来。”   睡一觉就行吗?   可是鱼富贵并不行啊。   舟向月沉思道:“应该不是睡觉吧,除了睡觉有没有什么别的什么……”   阿豆犹豫了一下:“晚上我总是会梦到姐姐。梦到姐姐长出了很长很长的头发,在水里游向我……做完这个梦再醒来,我手里总是捏着一缕头发,然后就又想起来了。”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听见尖锐刺耳的挤压声从窗外传来。   他一转头,发现声音是从舷窗传来的,此时外面原本隐约的光亮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有丝丝缕缕的头发从缝隙中挤进船舱里,令人牙酸的挤压声越来越明显,仿佛是什么恐怖的深水诡异生物正在用触手试图撬开舷窗边那条摇摇欲坠的缝,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舟向月猛然意识到,舷窗外被密密麻麻黑漆漆的长发蒙住了,才会变得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砰!   一声巨响,那面舷窗居然生生被撬开了,弹开到一边。   哗啦啦……   河水从舷窗里飞速涌入,唤起了舟向月曾经在水里晕车的可怕记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就看到那一大团黑发猛然从舷窗挤进来,像是一片恐怖梦魇一样目标明确地扑向了他!   舟向月在脚下的急流中原本就站不稳,一下就被扑倒在地,眼前的视野被长发兜头罩住,整个人被按在了水里。   舟向月感觉到无数长发缠住了他的手脚,似乎有一个冰冷滑腻的躯体趴在他身上。   一缕缕长发迅速缠住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现在水面还不高,舟向月仰躺在地时口鼻还在水面以上。   但随着水流不断涌入,很快就会淹没他了……   他大脑飞速运转,目光在那片漆黑头发中寻找里面的东西。   他很快就找到了——和之前他打过照面的水鬼一样,这个水鬼也有一张脸,是一个完整的人。   那张脸在水中泡得白腻发胀,但舟向月仔细地辨认它的五官之后,顿时叫道:“阿桃!”   水鬼动作一顿。   舟向月在一瞬间明白了她为什么突然拼了命的弄破舷窗挤进来。   这个已经变成水鬼的姐姐大概是看到他抓着阿豆拖进水池里,以为他在欺负她弟弟吧。   这可真是冤死了!   趁着这个空隙,舟向月赶紧叫阿豆:“阿豆!这是你姐姐!你快帮我跟她说说,我没有害你还分东西给你吃了啊!”   水鬼好像愣住了一样,缠在他身上的头发也松开了一点。   阿豆愣愣地站在他身后,“……姐姐?”   他无措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下子跪下来,抱住了那一大团黑发中冰凉的躯体。   仿佛那不是水中诡异可怖的水鬼,而是活生生的、温暖的亲人。   “姐姐!”阿豆大哭起来,“姐姐,你还记得我吗?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在船里了,我想和你一起走……”   在湍急冰冷的水流淹没过脸颊时,缠在舟向月身上的头发松开了。   舟向月赶紧坐起来,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和藏匿在一大团黑发中的水鬼抱在一起。   阿豆好歹还没忘了他,抹着眼泪道:“姐姐,你别杀他,他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   他不死心地又拽了拽水鬼的手臂,“姐姐,你带我走吧……”   有人的叫声从外面传来:“有水鬼入侵了!船破了,快来补!”   更多的人声和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舟向月看向水鬼:“阿桃,你得赶紧走了。”   船里的人虽然对水中的水鬼毫无招架之力,但在船里应该还是有办法对付它们的。   阿桃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那团黑发动了动,好像是女孩低下头,看了几眼怀里紧抱着自己不放的弟弟。   随后,她忽然转过头来,从长发之间伸出两只惨白的手,左手的手腕上套着一只和陈思儿一样的九子福珠镯。   她一只手环在另一只手腕上一拨,就把那只珍珠手镯褪了下来,抛给了舟向月。   在嘈杂的人声接近之前,她抱着阿豆纵身一跃,跳进了幽深的水里,转瞬间便游远了。   舟向月接住那只手镯,心想如果之前鱼富贵没有拿到那只境灵碎片的手镯的话,现在他的这只手镯应该是第一枚境灵碎片。   可惜。   他把手镯妥帖地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现在的重点还是——   舟向月跑到舱室的门前,高声叫起来:“救命啊!进水了!!!” 第266章 悲欢(2更)   因为前半夜出现了水鬼入侵的危险事件,还丢了一个珠奴,所以舟向月后半夜被转移到了更安全的一处内侧舱房。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被送上了一只前往二号船的小船。   舟向月端详着这只黑色的小船。   看形状,这明明就是原来叶枯乡河神新娘出嫁的小船,只是原本的大红色木板都被漆成了全黑的颜色。   坐在里面全无光亮,感觉像是进了棺材。   “这只船会送你去二号船,”有人叮嘱他,“躺在里面不要乱动。还没到二号船的时候,无论你听见外面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声,不要乱动。”   “你可能会看到有头发沿着船的缝隙钻进来,那时候一定屏住呼吸,不要被发现。”   “别怕,二号船那里会有人接你的。”   舟向月面前的船篷出口被封了起来,里面彻底陷入了一片漆黑。   随后,他感觉船身一震,似乎飘飘荡荡地在水里飘了起来,开始缓慢地上升。   一开始还一片平稳,但很快,船身忽然震了一下。   紧接着,舟向月听到了一丝不祥的木板挤压声,就像是之前水鬼两次把船体弄破前的声音一样。   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忽然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缓缓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记着出发前的指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这特么是死路一条——虽然他一动不动,但这缕头发依然在很有耐心的不断收紧束缚。   他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不然不是被头发勒死就是被自己憋死。   舟向月尽可能平缓地移动自己的手,慢慢探手到颈间,碰了碰那缕头发。   他的手腕上,戴着那串阿桃留给他的珍珠手镯。   从小船封死之后,他就戴上了这只手镯以防万一。   那缕头发碰到手镯的瞬间,一下子就松开了对舟向月的扼制。   舟向月压抑着想要疯狂地大呼一口气的欲望,试探着轻轻吐出一口气。   头发并没有进一步的攻击举动,反而缓缓地向外退去。   舟向月松了口气。   看来阿桃送给他的珍珠手镯是真的有用,会让水中的水鬼不想伤害他。   就在这时,砰!   船体剧震,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砰!砰!   更多的撞击声传来,舟向月在船里颠来颠去,感觉自己居然有要晕船的危险。   之前那缕头发柔和地蠕动过来,仿佛是安抚似的在他手心摩挲了一下。   舟向月:“……”   这是在安慰他不要怕吗?   他反应过来,发现他的珍珠手镯之后,这些水鬼不再伤害他,现在攻击小船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他去二号船。   是因为它们觉得二号船有危险吗?   ……不过去那里是为了进一步探索魇境,没有危险才有鬼了。   舟向月想起之前阿桃哪怕变成了水鬼似乎也有神智,于是艰难地翻过身,试探着趴在船的缝隙边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有事需要去那艘船,还请各位不要阻拦。”   不知道声音在水里能传多远,他尽可能大声地说了好几遍。   外面的水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怦怦的撞击声很快就停止了,它们竟然真的没有再来扒拉这艘船。   舟向月心想,看来阿桃不是个例,这些水鬼居然都还有神智,不太像是一般那种死于非命的厉鬼啊。   ……难道它们都是之前嫁给河神后淹死的新娘?   可这也并不能解释她们为什么有神智。反而是假如她们真的被邪物所吞噬,那魂魄大概率残缺,再加上满腹怨气,就更不可能在变成鬼魂之后还保留神智了。   所以,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   舟向月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小船终于来到了二号船。   有人打开封闭的船篷,将他拉了出去。   舟向月一离开小船,被明亮的光线刺得一时睁不开眼。   看来这里已经离水面不太远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已经非常明亮。   过了一会儿,舟向月适应了这里的亮度,开始打量周围。   出乎他意料的是,二号船比三号船要小许多,甚至好像比四号船还要小,视野里面甚至没有一个能辨认出是珠奴的人。   舟向月想了想,这可能是因为痛苦程度处在中间的人本来就占所有人的大多数吧,或者大多数人痛苦的潜力都处在中间,所以除了无法切身体会到刻骨痛苦的小孩,和能来到二号船的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在三号船上苦苦挣扎。   和底下几艘船看守珠奴的人不同,这里的看管对他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甚至有点恭敬。   舟向月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对他这么客气的原因。   他被带到一间装潢考究的房间里,宽大的舷窗外面能看见清澈的河水和成群游动的鱼,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居然真的像一间水下旅舍一样。   在这里,舟向月碰到了陈思儿记忆里的村长陈庆有。   这让他意识到,现在魇境里的人,应该和陈思儿记忆里叶枯乡的是同一批人——所以,他们为什么都进了魇境?   陈庆有客客气气地请他坐,然后告诉他,希望他能够去祭船向河神大人献上自己最美丽的珍珠,请求他原谅叶枯乡的村民。   原来只有二号到四号船生活着珠奴,一号船是祭船,那是一座移动的河神庙,里面供奉着河神。   “我们听说了,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之前在那几艘船里,都是主动想办法产出更好的珍珠。”   陈庆有擦了擦眼睛,“我们之前对河神大人不敬,被河神大人抛弃了……我们一直在努力地向河神大人献上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希望他能重新庇佑我们。”   “小青,你就是我们全村的希望啊!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所有人啊!”   舟向月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什么都答应下来,还不引人注意地想要从村长口中再套一点话出来。   可惜并没有成功,村长的嘴很严,什么细节都不告诉他。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舟向月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突然新得到的这些信息。   村长说,他们之前因为河神送来的珍珠和鱼越来越少而心生不满,决定不再信仰河神,还破坏了河神庙。   结果,他们就遭到了河神的惩罚——   河神降下洪灾淹没了整个村庄,叶枯乡从此从地图上消失,还让他们全都变成了永生永世生活在水里不见天日的珠奴。   只有当他们献上的宝物让河神大人满意的时候,他们才能离开现在这种痛不欲生的生活。   舟向月在房间里走着走着,目光忽然被墙上的灯火吸引了。   那是一盏光线柔和稳定的油灯,就像之前在另外几艘船里看到的那样,很像是鲛人油点的灯,不过更加明亮美丽。   但是,这盏灯似乎有点不一样……   在这样的灯火笼罩之中,人似乎会莫名觉得心里松弛而柔软,就像是刚刚被人温暖地善待过,也想要温暖地善待别人。   舟向月自己就是玩魅惑幻术的行家,对这种会影响他精神状态的东西十分敏感。   他凑过去,往灯盏里看。   果不出所料,他发现那一汪半透明的淡金色油脂之中,竟然漂浮着一颗透明的珠子。   其实也不是透明无色的,但一眼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因为那颗珠子闪烁着像火光一般绚烂的光芒,又有隐约的彩色光泽,那种莹莹的光晕似乎也随着火光一起弥散到了整个房间里。   这颗珠子,长得很像……   很像凌云塔顶那颗夜明珠。   舟向月不怕燃烧的火焰,径直伸手去够那颗夜明珠。   指尖碰到珠子的瞬间,他的耳边果然响起了清脆的提示音:“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河神的夜明珠】!”   舟向月眼前的视野猛然一亮,再次被强光刺得不得不闭了闭眼。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牛蹄嘚嘚的声响,鼻尖萦绕着胭脂和香料的气息。   他睁开眼,发现这是一条热热闹闹的街市,满街都是各种商铺。   他正站在一个贩珍珠的商铺前,铺子门前的屋檐上挂着一串串美丽的珍珠,门前支起的摊子上也有各种珍珠耳环、珍珠项链和珍珠手镯等等首饰,还挂着一面镜子。   正是因为这面镜子,舟向月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戴一顶白色斗笠,身上的衣服崭新雪白,从料子到做工一看就属上乘。   胸前挂着一颗水滴状的朱砂平安坠,鲜亮色泽更衬得衣服白得耀眼。   他转头的这一刻,白色斗笠上的淡色面纱刚好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年轻俊朗的面容。   眉如墨画,眼似点漆,唇红齿白,明亮的眼眸清清楚楚映出山川日月,黑是黑,白是白。   舟向月立刻认出来,这是尘寄雪。   衣袂飘飘、仗剑独行,很有那种仗剑走天涯的美少年剑客的感觉。   尘寄雪自己显然也很有这种感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了几眼。   舟向月想,他现在貌似是代入了尘寄雪的记忆。   这个魇境里居然有尘寄雪的记忆……所以,这个魇境真的和翠微山那个鲛人模样的湖仙有关吗?   毕竟,从因果线上看,他是被尘寄雪杀死的。   舟向月还想起,凌云塔顶那颗有隐约血色的夜明珠也是尘寄雪带回去的——他是从叶枯乡带回去的吗?   “客人是给心上人买首饰吗?”   一个包着碎花头巾、打扮得精致又干练的女子迎了出来,对尘寄雪笑道,“不知是想买点什么?”   她对尘寄雪态度这样好,显然也看出了这位年轻客人的财力足够在铺子里买下他想买的任何东西,当然他的年轻俊美可能也是一个原因。   尘寄雪抬头笑起来:“不是买首饰,是想买一颗夜明珠。”   “一颗?”老板有些疑惑地重复道。   尘寄雪站在铺子前打量片刻,点点头:“是要那种能镶嵌在建筑物顶上的夜明珠。这些珍珠恐怕都不够大,请问有没有那种比较大的夜明珠呢?”   舟向月明白了。   他听说过尘寄雪当初之所以换了凌云塔上的夜明珠,就是因为他之前醉酒在塔尖上舞剑,结果不小心把原来那颗夜明珠给弄碎了。   那种东西都是无价之宝,虽然尘寄雪有钱,肯定也不能直接赔钱了事,非得找一颗替代不可。   看来,他现在就是弄碎了那颗夜明珠,出来准备找一颗回去赔偿的。   “那么大的夜明珠我这儿还真没有,”老板抱歉道,“不过,这里离叶枯乡不远,你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可能不知道,叶枯乡的珍珠最有名了,夜明珠也不少。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尘寄雪谢过了珍珠首饰铺的老板,就准备动身赶往叶枯乡。   去叶枯乡之前,他先到集市上的一个茶馆里暂歇。   茶馆里有个说书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四里八乡的各种志怪故事。   看到尘寄雪进来,说书人立刻很有眼力地看出了他的阔绰,热情道:“这位大侠,你想听点什么故事?这附近几十里土地上所有的故事,没有我老魏不知道的!”   尘寄雪笑起来,“我是外乡来的,也不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准备去叶枯乡,不如就请先生讲讲叶枯乡的故事?”   “好嘞!”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握着折扇一打,吐一口气悠悠然开讲。   “……要说这叶枯乡啊,最有名的当属这里产的珍珠。光泽温润、质地细腻,实乃珍珠中的上品,是别处所不能比的品质。”   “叶枯乡为何能产出如此优质的珍珠呢?这还得从叶枯乡村民供奉河神大人说起。”   “且说这河神啊,长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他有个爱好,就是娶亲。有多爱呢?每年都要娶一个。”   茶馆里哄堂大笑,有人起哄道:“老魏你该说说,他每年娶的都是年不及豆蔻的少女呢!叶枯乡的姑娘最水灵了,我二伯家就娶了一个,真是貌美又贤惠,啧啧啧。”   “那是,”老魏把折扇一收,“所以说当神仙也看脸啊,若是换了别的貌丑神仙,怕是想让人嫁,姑娘们一个个都要寻死觅活的。可这俊美的河神大人就不一样了,叶枯乡的女孩子们各个都幻想着成为河神的新娘呢。”   “河神呢也是个很讲信用的神仙,每年叶枯乡给他上贡一个新娘,他就回馈给叶枯乡最美丽的珍珠。那里的人靠这些珍珠可是赚了不少钱。”   尘寄雪一开始还听得颇有意思,结果越听神情越严肃,忍不住开口问道:“上贡新娘,是怎么个上贡法?”   说书人笑了笑,“那自然是用只小船送新娘去河底,与河神完婚……”   “那新娘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尘寄雪追问道,但语气听起来还很平静。   说书人愣了愣,笑道:“成了河神的新娘,自然是被河神大人接去当仙女享福了,怎么会再回人间受苦呢?”   “大侠你要是对这感兴趣,我听说今年新娘的出嫁仪式就在三天后,你正好可以赶上一睹今年河神新娘的芳容哪!叶枯乡那出嫁仪式可是隆重极了,全村人都会庆祝的……”   听到这里,尘寄雪的脸色微微变了。   说书人继续道:“那河神可不止庇佑着叶枯乡一处,我听说别处也有人信仰他的,当然在别处他就不是河神了……”   “□□号啊,叫做无邪君……”   尘寄雪脸色骤变,豁然起身,下了邻桌人一跳。   “……抱歉,忽然想起我有些急事。”   尘寄雪道了个歉,留下些丰厚的打赏,就匆匆离开了茶馆。   舟向月想,哪里来的无邪君?   可别什么都要搬他出来说一说好不好,河神就是河神,一听就没邪神厉害。   尘寄雪手上似乎带了个指向的法器,舟向月没见过,估计应该是家大业大的秦家的财产,毕竟他们超有钱的。   凭着那个法器的指引,尘寄雪在赶到叶枯乡之后目标明确地赶往了河神庙。   舟向月想,你找吧。你去看到河神的神像,就会知道不是无邪君了……   不过很快,随着尘寄雪在河神庙一处废弃的偏房里找到了一尊落满灰尘的残缺的红衣神像,舟向月和尘寄雪一起沉默了。   懂了,叶枯乡很久以前应该是信仰过无邪君的,但他们改信了河神,抛弃了旧有的信仰。   舟向月酸溜溜地想,也是,毕竟他不能给他们送来珍珠和鱼。   叶枯乡不养闲神,谁能给他们珍珠,谁就是他们的神嘛!   虽然确认了所谓叶枯乡信仰无邪君只是个过时的讹传,但尘寄雪显然意识到现在的这个河神也有问题。   毕竟,什么神仙会让人生祭十来岁的小姑娘?   只有邪祟才会!   仿佛冥冥中的巧合,尘寄雪刚从那个偏房里出来,就遇到了即将嫁给河神的陈思儿。   发现了陈思儿的身份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到时候去出嫁,我换你去。   舟向月猜到尘寄雪要做什么了。   也是,在他眼里,那个河神就是一个邪祟,他现在就是要去为民除害。   陈思儿一开始还不太相信他,但在尘寄雪不遗余力地跟她讲起外面的世界和自己求学的经历之后,小姑娘慢慢的真的相信了他。   舟向月想,尘寄雪这生的就是一脸好人相,怪不得小姑娘愿意相信他。   就这样,原本陈思儿要出嫁的那一天早上,尘寄雪偷梁换柱,提前等在了嫁船里面。   嫁船底部打了洞,在水里飘不了多久就开始下沉。   在嫁船颤悠悠地下沉时,尘寄雪把陈思儿推出了船外,然后自己穿着一件镶嵌着珍珠的嫁衣,和小船一同缓缓下沉。   船飘飘摇摇地向下沉去,水逐渐渗进船里,尘寄雪就坐在了水里。   他坐得笔挺,握紧了手中的雪亮长剑。   终于,不知落到了多深时,船里的水面已经漫到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嫁船前面的红色船篷一动,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打开了。   那只手的手腕以下,生着半透明的银白色鱼鳞。 第267章 悲欢   水流声尚未响起,尘寄雪身形已动。   他无声无息地出手,猛地刺出一剑!   雪亮剑光掠过,水如风袭流雪般碎裂,溅起无数碎镜片似的水滴。   刺中了!   但似乎被什么坚硬如鱼鳞的东西给挡得一偏,没有刺得很深。   同一时刻,湍急水流没过了尘寄雪的头顶。   透明水中瞬间晕染开一片红云,将他的视野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   无数泡沫在眼前破裂,凌乱地折射出斑驳陆离的血光。   尘寄雪隐约看见血雾中有银白光芒一闪,还未等他追过去再补一剑,水流骤然变得凌乱。   一条银亮的巨大鱼尾猛然扫来,重重地拍在他腰间!   这股巨大力道让尘寄雪重重地撞上了船舱,一侧肩膀传来剧痛。   好在船很小,这个东西没有太大发挥的空间——   尘寄雪在一瞬间想道。   好像是鲛人。   ……不,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献祭,鲛人应该已经成了渊祟。   这个狭小的船舱限制了那东西的发挥,必须把战场限制在嫁船里面。   而他不像对方那样可以在水下呼吸,必须在一口气的时间内解决战斗。   尘寄雪在一瞬间懊悔自己的冒失,甚至有一个念头如浮光掠影般掠过心头——如果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别人会发现他吗?   如果他死了,师父是不是……会感到难过?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尘寄雪立刻调整了注意力。   他借着船舱的一蹬反过身来,一手握剑向前一刺。   有银白光芒一闪,但这次落空了。   层层叠叠的泡沫和弥漫的血光遮住了尘寄雪的视线,但他能感觉到船舱里那些暗藏杀机的水流。   他甚至能预感到水流如箭般射来的方向——   但那速度实在太快了,他躲不开。   下一刻,一股刺痛在右肩炸开,剧痛之下他几乎握不住剑。   但他的眼中却冷静而镇定,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气泡所笼罩的方向。   又一道银光一闪。   尘寄雪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剑,然而剑还未刺中,他就再次被突然袭到身前的鱼尾重重砸在船尾。   砰!!!   他听到胸口传来骨骼断裂的咔嚓声响,喉咙里溢出一股腥甜,控制不住地咳了一口血出来,也泄了一口气。   肺里剩下的空气更少了。   在水里,两者的实力差距太悬殊了。   尘寄雪闭上眼,右手一松,剑在水流中旋转着掉落在船舱上,发出“叮”的一声。   少年温热的血融进水中弥漫的血雾里,他闭上眼,停止了一切动作。   水下是渊祟的主场,它可以通过水流感知到他的动作,也可以操纵水流袭击他。   在视线受到妨碍的水下,他凭武力不是对方的对手。   不过……   尘寄雪屏住呼吸,仿佛一具尸体般在水中漂浮起来。   他的发带在刚才的搏斗中散开,一头长长的青丝就像是水草一样在水中飘散开来。   尘寄雪一动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全身心地感受水流的波动。   嫁船里的水流在浸满水后变得平稳起来,仿佛悬浮在河水中。   一道水流隐隐波动,似乎有一条巨大的鱼缓缓地靠近过来,越来越近,凑近了他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   尘寄雪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猛然一翻,一张红符拍在了那冰冷而光滑的躯体上。   红符接触到鲛人的刹那,竟在水中炸开了火光!   银白身躯猛然暴怒地反弓回身,撞向尘寄雪的左侧身躯。   电光石火间,尘寄雪睁开眼睛,右手在擦过身侧后忽然捏住了一把匕首,随后借着鲛人撞向他左侧身体的惯性,猛地刺出了匕首!   隔着无数斑驳的泡沫和弥漫血光,他看见自己刺进了鲛人的心口。   这次没再遇到那种仿佛鱼鳞一样的坚硬阻碍,刀尖精准流畅地刺进血肉,大团大团的血色顿时将船舱里的整片水域都染红了。   说来也奇怪,在刺中这一刀之后,原本力大无比、几乎把尘寄雪揍出内伤的鲛人忽然瘫软下去不动了。   ……死了?   不能白接受了那么多祭品吧,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尘寄雪感觉肺里憋得快要爆炸了,眼前甚至已经开始冒出金星。   好在他有备而来……   尘寄雪把匕首一拔,更多血雾涌了出来。   他迅速掏出一根淡金色的绳索,绳索在离开他手碰到那具冰凉躯体的瞬间就自动翻卷起来,将一动不动的鲛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现在,快回岸上去!   尘寄雪连回头看一眼都顾不上,他挣扎着从嫁船里钻出来,拼尽最后一口气把鲛人拖上岸。   “呼……呼……”   他倒在礁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劫后余生。   刚才被这玩意摔打的那几下好像撞断了他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是钻心的疼。   送新娘出嫁的村民们还未完全散去,看到这边的动静之后纷纷大呼小叫地围拢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你是?!”   尘寄雪穿着一身湿淋淋的嫁衣毫无形象,上气不接下气地摆摆手道:“你们供的……河神,是这个……邪祟,根本不是什么神。别……被它骗了……”   “新娘?”   “新娘子怎么回来了?”   另一边有惊呼声传来。   陈思儿也是一身湿淋淋的嫁衣,抓着裙摆赤着脚飞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着:“抓到了!恩人他抓到了邪祟!那才不是什么河神!之前的新娘都死了!!”   周围的人群很快就围得水泄不通,纷纷又惊讶又惊恐地看着那具鲛人的躯体,议论纷纷。   “真就是这个东西,说自己是河神?”   “会被人抓到,怎么看都不是河神吧……”   “但它还真是挺好看的,就像传说里的那样……”   尘寄雪终于喘匀了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拖上岸来的这只鲛人。   他之前因为拼命赶着离开水面呼吸,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它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愣住了。   鲛人除了下半身的鱼尾和身上的银白色鱼鳞之外,长得几乎和人没有半点分别,而且还是个五官很漂亮的清瘦少年。   应该说,河神庙里的神像颇得其神,但可能是为了突出神像的威武,把他的外表塑得更成熟英武了一些。   他一头银白长发闪烁着水银般柔亮的光芒,水墨一般的眉眼上还点缀着透明水珠。   睫毛竟然是雪白的,低垂着湿漉漉地覆在闭阖的双眸上,让人忍不住想起冬日松枝梢头轻盈的落雪。   有人试探着用脚尖踢了鲛人一脚,又飞快地缩回来:“喂!”   鲛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胸口的血迹晕染开一大片淌落在地,好像死了。   尘寄雪凑过去,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没想到他刚一靠近,鲛人猛然睁开了一双冰冷的银色眼眸,突然对着他的脖颈张开嘴咬了过去!   一片惊呼声中,尘寄雪立刻躲开。   ……这家伙居然还会学他!   看来有足够的智力,怪不得居然能学会装成神接受人们供奉那一套骗术。   周围的人群看到这一幕,都不敢再接近这个陌生的诡异生物。   尘寄雪在绳索上拍了张符咒,捆住鲛人的绳索立刻又紧了几分。   他坐在旁边,低头看鲛人:“你好好的在南海当你的鲛人,干嘛要跑到人类的地界来害人?那些新娘呢?”   鲛人没开口,那双银色瞳仁却满怀冰冷恨意地死死盯着他,仿佛恨不得把他活活咬死。   无论尘寄雪跟他说什么,他都是冷冷地瞪着尘寄雪,一言不发。   尘寄雪:“……”   这个鲛人好像和传说中的一样,不会说人话。   行吧。   其实他来蹚这趟浑水,一开始主要是因为听说这里的人信仰无邪君。   后来发现其实跟邪神没关系,他本来是没什么兴趣的,只是听说居然还有这种草菅人命的邪祟存在,顺手为民除害罢了。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声音中,村长陈庆有终于来了。   他已经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极为热情地邀请尘寄雪去他家坐坐,在叶枯乡住几天,说要酬谢他为叶枯乡除了一大害。   尘寄雪婉拒了,说自己有急事还要赶路。   无论是秦家还是他师父,都告诫过他一个人在外面要低调。   而且他又不缺钱,不在意什么所谓酬劳。   所以他只是委婉地说自己来叶枯乡是为了买一颗能放在塔尖的夜明珠,除邪祟这事只是举手之劳,酬谢就不必了。   陈庆有很是上道,立刻为他找来了好几颗夜明珠,从鹅蛋大小到碗口大小,每一颗都熠熠闪光,极为漂亮。   尘寄雪一看这些夜明珠都很是不错,叶枯乡珍珠之乡的美名果然名不虚传,就随手挑了一颗。   在他坚决要付钱——村长坚决不收钱——他更加坚决地表示不能不付钱——村长更加坚决地表示收了这钱他们要遭天谴的拉扯之后,尘寄雪离开了。   这事到这就算完了,他已经圆满完成了出来找替换的夜明珠的任务,而且还顺手做了件好事,可以回翠微山去交差了。   至于那个被他制伏的邪祟鲛人,自然是留在叶枯乡,交由苦主去处置。   不过,尘寄雪离开叶枯乡的返程路上,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他刚想换掉那身别扭的嫁衣,就从嫁衣的一处口袋里咕噜噜地滚落出一颗珠子来。   那颗珠子也有碗口大小,和尘寄雪拿的那颗珠子有点像,但更加漂亮。   银白透明的珠子上透出丝丝缕缕的血红光泽,有种难以言喻的神秘美丽。   要不是嫁衣上本就镶嵌了许多饰品,又湿漉漉的很是沉重,他应该早就发现了这颗多出来的夜明珠。   尘寄雪对着这颗珠子冥思苦想之后,猜想这可能是那鲛人的眼泪变的——不是说鲛人可以泣珠么?   里面这些丝丝缕缕的血色光泽,可能是因为眼泪里混入了鲛人的血。   之前怎么没想起鲛人能泣珠这事?   他还没见过呢,应该开开眼界再走的。   不过走都走了,尘寄雪当然也不会再回去,不然搞得他好像要回去要钱一样。   他带着两颗美丽非凡的夜明珠,高高兴兴地回翠微山了。   但他没想到,当他隐隐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把那颗缭绕着血光的夜明珠展示给师父看时,他脸色骤变:“你从哪里找到的夜明珠?”   尘寄雪就等着他问自己呢,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里暗爽地解释了一遍自己为民除害的事情。   没想到师父却一点也没有赞赏他的意思,脸色阴沉地追问道:“和那个人无关吗?”   尘寄雪心里咯噔一声。   他太知道师父口中的“那个人”是指谁了,更知道那是师父最大的禁忌。   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邪神。   每次提到邪神,尘寄雪都会莫名有种师父在怀疑他的感觉,仿佛总觉得他道心不稳,迟早会成为邪神信徒一样。   被平白怀疑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太多次之后,尘寄雪已经学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摇头:“没有啊。”   本来也没关系,毕竟叶枯乡虽然曾经信仰过无邪君,但神像都废弃了。这不过是个鲛人邪祟作乱的事情,和无邪君有什么关系。   郁归尘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瞳仁隐隐泛起金色的碎光:“真的没有?”   又来了。   尘寄雪按捺住心下被人怀疑的隐约不悦,肯定道:“真的没有。”   郁归尘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好。”   舟向月从尘寄雪的视角看郁归尘,感觉有些新鲜。   ——好凶的郁耳朵!   好可怕啊!   他开始暗自庆幸自己重生后拿的是病弱小可怜剧本,虽然和尘寄雪一样是郁归尘的徒弟,但好像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郁耳朵他最了解,看似高冷凶戾,其实面对这种可怜又柔弱的存在总是忍不住心软。   对当年的小狐狸是这样,对舟倾也是这样。   ……想起当年的小狐狸,舟向月就忍不住有点心虚。   好在虽然小狐狸让当年的小郁耳朵白挨了顿打,但舟倾死了也就死了,郁归尘并没有什么损失。   他都没舍得让郁归尘受伤,速战速决让他回去解决自己的反噬问题,够意思了吧!   舟向月开始琢磨另一件事。   从尘寄雪的这段记忆里,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郁归尘梦里那个湖仙是被尘寄雪杀死的。   因为他认出来,在叶枯乡假扮成河神的鲛人,就是九鲤湖的湖仙——没想到还是个假扮神仙的惯犯,怪不得这么熟练。   但他在这段记忆里又看到了另外一条因果线。   那是一条若隐若现的间接因果线,与舟向月之前已经在鲛人身上看到的因果线奇异地交缠在一起。   透过那条因果线,他看到尘寄雪最终的死亡,也与鲛人有间接的因果关系。   尘寄雪间接因为鲛人而死。   ……怎么,难道被他杀死的鲛人还会回来报复他? 第268章 悲欢   视野中的画面忽然变化,从尘寄雪身边的视角逐渐升高,最后变成了俯瞰翠微山层层山峦的角度。   能看到一轮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夜幕中。   舟向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段记忆原来不是尘寄雪的视角,而是那颗鲛人血夜明珠的视角。   眼前的山峦被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透明光泽之中,显得有些失真,就像是透过一层带有弧度的水晶往外看。   这片水晶一样的隐形界面上,倒映出了另一面的景象。   在那个画面之中,舟向月看到了郁归尘。   他站在一块礁石边,望向四面茫茫的河滩。   远处的大河滔滔涌去,岸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淤泥中断裂的木板、幢幢石屋的低矮残骸和半埋在淤泥中的碎石。   一眼望去,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活人的痕迹,只有一栋孤零零的白色建筑留下的断壁残垣,才让舟向月辨认出这里是哪里。   这是叶枯乡——郁归尘居然独自去了叶枯乡。   只是等他到这里的时候,叶枯乡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附近城镇的人说,前些日子大雨,洪水裹挟着滚滚泥沙从上游轰然而至,埋葬了整个叶枯乡。   那片渔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仿佛不可抗拒的神的旨意。   当初的那些石屋、渔船不复存在,这里只留下了一座伤痕累累的河神庙。   惨白的墙垣病骨支离地立在周围一片凄冷的淤泥中,寒风吹过石壁间发出呜咽声,显得分外诡异。   郁归尘踏进了破败不堪的庙门,走进河神庙。   残缺的河神庙里并没有河神的神像。   或者说,只有倾倒断裂的河神像——躯体和四肢碎裂成一块一块,头甚至碎得滚落了一地,散落在坍塌的石壁中,浸泡在泥水里。   这幢残败的白色神庙里唯一还立着的神像,是一尊红衣的神像。   无邪君的忘忧法相,那个最常见的法相。   忘忧法相的无邪君像是一尊坐像,或许正是因此神像底座稳定,没有被天灾所摧毁。   暴雨和洪水没有推倒它,反而仿佛洗去了原本上面蒙着的厚厚灰尘和蛛网,将它擦洗得一尘不染,红衣鲜亮如血。   郁归尘站在水中,沉默地与神像对视。   他站得笔直,对面的神像却形容散漫地倚石侧坐,拈着一枚铜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眼中仿佛有怜悯,又仿佛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   真可惜,你来晚了哦。   幻境在这一幕戛然而止,惨白的天光骤然变成一片诡异的幽蓝。   舟向月回到了魇境里的此刻,他站在二号船里的油灯前,一颗沉甸甸的冰凉夜明珠落在了他手里。   或许是因为凌云塔尖那颗夜明珠的背景总是寂寥的冷夜和银月,他之前从未发现,这种带着一丝丝红色的夜明珠不仅仅像是融入了血色,其实还像是融入了一团火。   一团已经凝固死去,却依然让人错觉它在流淌燃烧的火。   舟向月掂了掂手里的夜明珠,往怀里一揣。   陈庆有说他们现在这么半死不活地生活在水下,是因为之前“对河神大人不敬”,要为河神献上足够价值的珍珠才能得到救赎。   河神的真身都被抓出来了,是怎么个不敬法?   舟向月笑了笑。   从这段记忆来看,叶枯乡的人全都是在那场洪水中淹死的。   但是,他没忘记阿豆说过,他姐姐阿桃的死因是“他们把她沉进水里”。   也就是说……   洪水来临的时候,叶枯乡的人估计是全死了——这可能也是这个水下魇境的开端。   但在那之前,阿桃就已经被人淹死了。   就在这时,房间外面远远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舟向月快走两步,贴在门上听。   因为声音实在有些小,他听得不是很分明。   “……那小杂种也真是够能忍的,居然那样了都不哭?说实话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他真的是人吗?”   “算了,他不哭就不哭,取心头血也可以,小心点别沾上血咒就是了,要咒也就咒他自己。”   “他那些血珍珠都已经那么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珍珠,但居然还不够!到底什么样的珍珠才行啊……真的会有能让河神满意的珍珠吗?”   “……那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熬着呗。”   几人的说话声慢慢的越来越近,似乎是惊动了什么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还伴随着“咚咚”的撞击声,就像是有人在疯狂地用头撞墙。   “别找我!我不要哭了!”   咚!咚!   “我都忘了,都忘了……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不要……我不要想起来……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咚咚咚!   舟向月走到门口,尝试地拉了一下门把手。   他记得之前陈庆有几人离开的时候,好像没锁门。   门还真被他拉开了。   他站在门口,看到环形的走廊里隔十来步就有一扇门,都紧闭着。   弯曲的走廊尽头,有一个人影正疯狂挣扎哭叫着被几个大汉拖出去:“别再让我想起来了!啊啊啊啊!!!”   舟向月远远地看见这个人生着条鱼尾,尾巴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疯狂拍打着,却还是在几个人的挟持下被强行拖走了。   等到挣扎、哭嚎和辱骂的声音逐渐远去,舟向月走进了走廊里。   这一阵动静好像唤醒了那些房间里的人,一扇扇门后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随着他经过每一扇门,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个房间里的人在“咚咚”地撞门,哭得嗓音嘶哑:“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都忘了,都忘了!我哭不出来了,放过我吧……”   第二个房间里的人则在癫狂地大笑,门后传来鱼尾摔打在地面上的“啪啪”声响:“死了!都死了!都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个房间里的声音很低,舟向月一开始都没听见,直到走到跟前才听到。   是个苍老的婆婆的声音,絮絮叨叨的。   “闺女啊,娘不是不疼你……只是立根他娶媳妇儿要钱啊……娘也不知道那家不是好人啊……”   “你说你都是人家家的人了,跑回你弟家来算怎么回事呢,立根在村里不要脸的吗……”   “都把你送回去了,你要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伺候丈夫,不就不会被打死了么……”   这位大概是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了,记忆甚至退回了洪水之前。   她可能刚哭过珍珠不久,大概已经忘记了那些最痛苦的回忆。   舟向月经过的第四个房间,就是刚刚被拖走的那个人的房间,房门大开。   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是条环形走廊,走到第五个房间时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圈,其实离他自己的房间不远。   房门虚掩着,舟向月从门缝往里一看,发现这是一个空房间,房间里传来隐约的血腥味。   舟向月一推门,看到靠里的角落地上散落着几条铁链,满地都是凝固的血污,落了一地的银白鱼鳞一片片沾了血,仿佛是什么血腥的杀鱼现场。   一圈下来,舟向月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看一圈,对比就很明显了——他这个房间的条件和另外几个一比,简直是贵宾的待遇。   而且,别的房间显然都上了锁,唯独他这个房间没有上锁。   真不是故意的么?   大概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吧。   乖乖配合当然最好,不配合的话,自然也有办法让他配合。   没过多久,舟向月就再次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后退几步,在舷窗边坐下。   哗啦一声,他的门从外面拉开了,刚才拖走那人的几个壮汉就站在他门口。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他们身上传来。   来了。   舟向月心想,这架势,分批次唱红黑脸么?   不过一看到他,为首那个人就瞪圆了眼睛,转头脱口而出:“村长,这……这小崽子连鱼尾都没长出来,真的能行吗?”   陈庆有也来了,他站在几人后面,轻咳一声,“……他是自己剖出来的血珠。”   另外几人顿时满脸愕然。   舟向月抬起头,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们是现在去给河神大人献珍珠吗?”   他走过去:“那快走吧。”   几人:“……”   他们震惊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要去祭船……   在水下这么久,这世界终于出现这么癫的疯子了吗?   ……   三号船和二号船很远,但二号船其实已经离祭船很近。   他们带着舟向月去祭船的时候,把小孩子身体的舟向月牢牢围在中间,这架势倒是有点像几个保镖在护送自家少主。   舟向月很自觉地享受了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抬起头去端详自己第一次踏足的祭船。   和另外几只沉船都不一样,祭船通体都是白色的,但船舱很深。   但一爬进船舱,舟向月的脚立刻陷入了一片仿佛流沙一样的珍珠中,他没有防备地一滑,立刻被耀眼的光芒晃了一下眼。   只见祭船舱内的洁白甲板上,是堆积如山的珍珠和宝石,几乎能把他半个身子埋在里面。   仿佛珍珠汇聚成海,色彩斑斓的珠宝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这些光华灿烂的珠宝却在另一个绝对无法忽视的存在面前相形见绌——   珍珠之河的尽头,有一道从上至下贯穿整只祭船的透明水幕,就像一道凝固的瀑布一样悬挂在船身中间,里面蜷缩着一个洁白的躯体。   仿佛是一口竖着的水晶棺材,里面是安详沉睡的睡美人。   鲛人少年蜷起身体,抱着自己那条流光溢彩的银白色鱼尾,额头微微抵在尾巴上。   银白如缎的长发在水中散开,闭阖的眼睑上睫毛如落雪。莹白透光仿佛冰雕的皮肤上,一片片半透明的鱼鳞纤毫毕现,晶莹剔透。   这一幕有一种超乎凡尘的脆弱美丽,仿佛天地钟灵毓秀的造物在沉睡的一刻凝结成冰,延长成永恒。   在那道水幕前,堆成的小山的珠宝让出了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路。   “去吧,孩子,”陈庆有拍了拍带来的孩子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一步,两步。   他看着这个孩子走上那条白色的路,踏着如河流一般流淌的珍珠宝石一步步走过去。   他微微仰头,目光始终专注地看着水幕中沉睡的河神。   看着看着,陈庆有忽然眉心一跳,觉得这一幕看起来怎么这么怪异——   明明是瘦骨伶仃的孩子走向高高在上的神,是虔诚与怜悯,祈求与救赎。   但此刻的神闭着眼,脆弱得像一块初春的冰;而孩子望向他的目光中没有虔诚,也没有祈求。   陈庆有几乎无法以语言描述那种目光。   那种目光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眼中?   更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走向神的人身上……   那么平静,甚至近乎悲悯……   仿佛他才是那个神,正垂下眼看向跪在自己脚下许愿的可怜造物。   陈庆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嘴巴张了张想要出声,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咒语噤声。   就在这一刻,满地的珍珠宝石忽然光华流转,所有人都感觉眼前一亮。   水幕中死去已久的鲛人尸骨,竟睁开了眼睛。   那双银瞳闪烁着星辉,仿佛夏夜星空下的湖,带着盈盈泪光落在舟向月的眼底。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鲛人死前无数飘洒的记忆和画面如星河斗转倾泻,洋洋洒洒地弥漫开来。   ……他不叫河神,不叫湖仙,也不叫鲛人。   他是有名字的。   他叫白澜。   他在哭。 第269章 悲欢   怦怦,怦怦。   陈思儿站在河神庙墙角的阴影之中,心脏怦怦直跳,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今夜,她是来杀人的。   她要杀了那个害死她姐姐的邪祟。   原本邪祟的真面目已经暴露,陈思儿还以为村里人一定会杀了它。   没想到,他们居然商量着要把它放回去——就因为它能给叶枯乡带来珍珠!   后来似乎是村长发了话,不知怎么的,他们又改变主意把他留了下来,一直养在河神庙里。   他们说,它活着可以给叶枯乡带来更多的财富。   可他们仿佛全然忘记了,它害死了叶枯乡那么多的女孩子。   那些年沉进水里的,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陈思儿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姐姐灿烂的笑容。   她难以想象那么活泼又勇敢的姐姐,是怎样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沉进水里。   在那么冰冷的河底,她临死前的那一刻该有多么痛,多么害怕……   陈思儿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银白月亮,深吸一口气,贴着墙根的阴影走进了神庙里。   里面的神殿还有隐约的火光和人影,前后几扇门都紧闭着。   陈思儿之前就来摸过几次情况,知道大人们把神庙看得很严,没人在的时候,门一定是会锁的。   但她找到了漏洞——有一扇窗户的插销这两天坏了。   陈思儿把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这鲛人胸前怎么好像少了一片鳞?还留了疤,明明别的鳞都能长回来。”   “关你屁事。你还是多想想如果明天他哭的珍珠成色还是这么差,该怎么跟村里人交差吧。他娘的,比石头还不值钱!”   哗啦——   仿佛小石子从盆里倒出来洒落一地的声音。   “娘的,废物!你不是神吗?装神弄鬼的时候可厉害,怎么现在连珍珠都哭不出来了?”   “消消气柱子哥!哭不出来还有血嘛……这么晚了,咱喝酒去,明天再说!”   “血能跟眼泪比吗?大部分都是晦气的垃圾玩意儿,而且只有一种颜色!”   “算了。挂在这儿放放血,明天再来看。喝酒喝酒!好好想想怎么让他哭……”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两人勾肩搭背,骂骂咧咧地走了。   吱嘎——砰!   大门关上了,随即是落锁的声音。   神庙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噼啪”一声亮了一下,又重新变得晦暗不定。   陈思儿躲在角落的阴影里,一直等到里面完全没人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找到那个插销坏了的窗户。   她掀开窗户,迅速地一口气翻了进去。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陈思儿在窗户底下一抬头,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她记得之前她来的时候,殿里正中是神坛,神坛上就是俊美的鱼尾河神像。   但现在神像碎成了一块块倾覆在地,原本的神坛上只剩下一条鱼尾和底下的底座。   一个银发披散的洁白身影被一道道铁链锁在神像脚下的水池里,毫无生气地垂着头,被垂落的长发遮住了脸。   ……是他,是那个鲛人。   他的头发上和身下的水池里散落着许多白白的小圆珠子,是珍珠的大小,但一点也没有珍珠的透亮光泽,倒像是白色的小石子。   陈思儿看见他银白的透明鱼尾上伤痕累累,都是鳞片斑驳脱落的伤痕。   鲜血沿着鳞片的缝隙蜿蜒而下,滚落到身下的水池中,被鲜血染红的水池里掉了一地闪闪发亮的鱼鳞,还有几颗浅红色的珍珠,光彩熠熠。   陈思儿脑中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你……你还醒着吗?”   鲛人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但他双臂被紧紧捆在身后,鱼尾也被捆了起来,应该没有办法伤人……   陈思儿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你……”   “……你又是来帮我逃跑的?”   鲛人没有抬头,声音从他披散的长发下传来。   嗓音有点嘶哑,但依旧清冷而温润,是少年的声音,让陈思儿不自觉地联想到清澈水流带着粼粼月色抚过水底的珍珠。   ……原来鲛人是会说话的?   但陈思儿随即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以前有人帮他逃跑过吗?   那他为什么还被拴在这里?   还没等陈思儿回答,他冷笑一声,“……然后在我还差一点点就可以跳进水里的时候,再把我抓回来?”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   鲛人被抓上岸后,叶枯乡的村民们一开始兴奋又不知所措,还商量着要不要把他放回去——   虽然知道了河神的真面目,再也没有过去的神秘感,但给他送去新娘毕竟是真的可以给叶枯乡带来财富。   但很快就有人想到,以前是他们信仰河神,为了祈求河神的恩赐而送去新娘,但现在河神自己都已经落入了他们手中,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要珍珠呢?   不给珍珠,就不放他回去!   不送新娘,也要让他答应送珍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鲛人好像不会说话,也动弹不得。   就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一样。   连沟通都没办法进行,这该如何让他答应他们呢?   这时,有人一拍大腿:“都知道不是河神了,那么客气干什么?我以前出海,听说鲛人可以哭出珍珠。说不定,那些珍珠就是他哭出来的吧?”   众人立刻兴奋起来,有人道:“让他哭一哭不就知道了!”   可是鲛人并不配合,他不想哭。   为了让他哭,人们拿来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   鲛人终于掉了泪,眼泪滚落在地,真的变成了美丽的珍珠。   看到那些闪烁着光泽的珍珠,人们顿时疯狂了。   竟是真的鲛人!   只要让他哭,就能产出源源不断的财富!   只是人们随即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流出的血,好像蕴含着某种诅咒,会让碰到的人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比如突然看不见,突然失声,突然产生幻觉……   有人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他自己是不是也中了这种血咒,才这样半死不活的?”   人们吸取教训,意识到鲛人的血有毒,一定要小心别碰到。   这样一来,鞭打这种费力又血淋淋的方式就显得有些不合适。   于是,他们开始尝试不同的方法让他哭。   用尖锐的匕首划开冷白的皮肤,避免血飞溅出来。   把他吊起来放在阳光下晒,放在火堆上烤……   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发现了一个规律——越是痛苦,鲛人眼泪所变成的珍珠就越美丽。   所以,要努力想办法,让他更痛苦一点。   尝试了各种方法之后,他们最终发现,拔鳞片是一种省时省力还比较安全的做法。   鲛人的鳞片细细密密,用镊子夹住拔下来一片,他就会痛到浑身发抖。   哪怕紧紧闭着眼睛,也会逼出眼泪来。   鳞片拔下来,片刻之后才会流血,接触到的危险也就小了很多。   甚至其中还有一小部分,居然也会变成美丽的血色珍珠。   原来血也是有可能变成珍珠的,只是更有可能产生血咒。   随着时间推移,原来还能突然摆动尾巴突袭的鲛人挣扎越来越弱,那一颗颗滚落的珍珠好像在消耗他的血肉和精力,让他不断虚弱下去。   不过村民们并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如果鲛人活蹦乱跳的,还要担心他逃跑,或是给取珍珠的人带来危险。   像这样无法反抗地任凭摆布,最理想不过。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鲛人的自愈能力强得惊人,被拔掉的鳞片过几天都会自己长回来,再次拔掉依然可以让他落泪。   让人不得不感叹,这实在是一种非常适合豢养起来产珍珠的生物。   那么美丽,又那么顽强。   不过最近,叶枯乡的人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鲛人落下的眼泪越来越少,产出的珍珠品质也越来越差。   他们这才意识到,痛苦是会慢慢疲劳的。   适应了这种痛苦,渐渐就哭不出来了。哪怕哭出来,珍珠也越来越不值钱。   想要一劳永逸地取珍珠是不可能的。   他们需要找到新的方法,去让他感受到新的痛苦。 第270章 悲欢   “帮你逃跑,再……”   陈思儿明白了鲛人的意思,却好像更不明白了。   “不是。”   “我来……”她咽了口口水,感觉喉中发紧,“我来杀你。”   听了这句话,鲛人少年这才抬起头。   垂落的长发如同银白软缎一样向两边流散,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容。   他看见陈思儿后皱起了眉,好像在思考。   “……咦,你是陈思儿?”   他眉头舒展开来,银色的眼睛弯了弯,“差一点就是我的新娘了呢。”   陈思儿:“……”   她怒从心起,拿着匕首上前两步,抵在他脖子上:“我要杀了你!”   鲛人少年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刀刃之下,纤细冷白仿佛透着光,她甚至能感到手下隐隐的血脉搏动。   “啊……对不起,你不喜欢是吗?”   少年眨了眨眼,仰头望向她的目光干净得像一汪泉水,“可是,我不想死。”   陈思儿看见他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是……   她心想,可是你都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想活着?   她一时只觉得鼻头酸热,喉中涩苦,竟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抬起头,望向窗外夜空中的月亮,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抢了一个人的酒,要还他珍珠的。还没还呢……”   下一刻,他收回目光,对她笑了笑:“你比一年前掉河里的时候长高了好多啊,刚才差点没认出来。不过你跟你姐姐可真像,尤其是拿刀的时候——她那时候也想杀我呢。”   一提起姐姐,刚才因为震惊而暂时淡忘的仇恨立刻又从陈思儿的心底翻涌起来。   姐姐当时出嫁也带了刀,想要杀死他?!   ……她明白了。   姐姐发现她被选为河神的下一任新娘,又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之后,就想要杀了河神,一劳永逸地替她解决问题。   陈思儿心中一阵痛楚,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你还有脸提我姐姐!”   她狠狠一咬牙,手往下一划。   手下脆弱的脖颈上顿时渗出几滴鲜红血珠,沿着冷白皮肤滑落下去,滴在水池里缓缓散开。   少年倒吸了口冷气想躲,但被捆在原地动弹不得,根本躲不开。   他蹙起眉:“……哇你也太着急了,能不能先听我说完啊。你姐姐没死啦。”   “什么?”陈思儿忍不住瞪大眼睛。   但她随即警惕起来,她想起之前听到过大人说这是一个狡猾的鲛人,会说人话,还会骗人。   他曾经许诺给珍珠,想要骗看守他的乔家嫂子放他走……   “你休想骗我!”陈思儿恶狠狠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   她只相信她自己看到的。   她看到了河底的新娘尸骨,那是确凿的铁证。   “好好好,”少年仰头看着她,“我的脖子就在你刀底下,你听我讲完,如果还想杀我,那就杀吧。”   “不止你姐姐,还有之前所有的女孩子,都活着。”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不好,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娶了那么多个新娘啊!你们一个个才多大啊?都是小土豆子!”   “很多年前……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我从河里逆流而上闲逛,游到了叶枯乡。”   独自游在水中,大部分时候都是寂静且孤独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原本是生活在海里的鲛人,却从海里游到陆地的河流来——因为他喜欢热闹,又怕冷。   鲛人生活在冰冷的深海里,彼此之间的距离太遥远,太冷清了。   岸上那些两条腿走路的人总是叽叽喳喳的,人多的地方才有温暖和热闹。   白澜游到叶枯乡的时候,久违地听到了人的声音——有婴儿的哭声,还有人们祈祷的声音。   婴儿的哭声听不懂,不过那些人在祈祷神明为他们送来更多的珍珠,以及希望神明帮他们祛除在河里兴风作浪、危害村民的邪祟。   在此之前,白澜曾经在风浪大作的海里救下溺水的人,那一船人回去就奔走相告,盖了个海神庙供奉他。   又曾因为喜欢去一个湖里晒月亮,偶尔现身捞一两个失足落水的醉鬼,被有鼻子有眼地传成了湖仙。   所以,白澜自然地觉得这个神明应该是指他。   ……哎,真让人害羞,他们怎么知道他来了?   既然都被人当做神明祈祷了,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帮帮忙吧。   结果他在叶枯乡这段河道里游荡了两天,发现所谓“危害村民的邪祟”其实也是村民——是水里的无数个婴灵,也就是那些哭泣的婴儿。   都是女婴。   婴灵小小的身子泡得惨白发胀,在白天的时候,她们总是像仍在妈妈肚子里一样蜷缩起来沉睡,只有夜里才会浮出水面,随着浪涛发出阵阵哭声,希望把每一个接近河边的人诱进河里淹死。   她们刚刚出生,几乎是还未睁眼看过人间就淹死在了水里,虽然力量微弱,但怨气极重。   因为她们从未感受过这个世界的善意,只有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恨意,仇恨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   好在白澜不是人,是鲛人,所以不在她们的攻击范围内。   ……她们好像还挺喜欢他的,而且好像还对他有什么误解,总是游到他身边,抱着他的尾巴和脖子喊妈妈。   白澜:“……”   他记得那是人类对生下自己的那个人的称呼。   他是公的,可不会生小人啊!!!   白澜不明白为什么河里会有这么多刚出生就死去的女婴,但他感受到了那些婴灵在水中长年累月积累的仇恨与痛苦。   刚在这里逗留到第二天,他正在水里睡觉,突然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落在了他头上。   一抬头,居然又是一个女婴!   白澜赶紧抱着婴儿浮到水面上去,可是还是迟了,婴儿早已停止了呼吸。   他趴在岸边,在冷冷的月光下努力地拨弄婴儿小小的手脚,她却再也不动了。   等到月亮明天再升起的时候,这条河里就又多了一个哭泣的婴灵。   也许不久以后,又要多一个经过这里却被诱进河里淹死的无辜路人。   白澜真有点生气了。   那些婴灵挺喜欢他,他倒是可以带着她们到海里去,离开这个只会让她们记得仇恨的地方。   但他管不住叶枯乡源源不断的新的婴灵啊!   这么无穷无尽的,河里的“邪祟”怎么可能祛除干净?   这事儿不能这么办。   白澜有点发愁。   他知道人类喜欢钱,而鲛人哭出的珍珠很值钱。鲛人不喜欢靠近陆地,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之间口口相传着许多接近人类后下场悲惨的前辈的故事。   游到陆地的河流里已经是鲛人的底线,他不能上岸去找人类,不然他们会不遗余力地伤害他来换钱。   要不是还没解决问题,白澜真不想在这里停留。   他喜欢晒月亮,可叶枯乡的月亮味道很不好,有股涩涩的血腥味。   冥思苦想几天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毕竟是在许多地方都被当成过水神的,他也算是装神经验丰富了,甚至知道很多地方拜神的习俗,还知道“显灵”摆哪个姿势、做什么事情会让人们最激动。   人类不是喜欢钱吗?叶枯乡的村民不是想要珍珠吗?   他们不是想扔女婴吗?   那不如这样。   刚巧他游到叶枯乡之前的时候,正看到海边的一场婚礼,觉得热热闹闹的很喜欢。   那个新娘子簪了一头鲜花,笑得特别开心。   所以他这个河神呢,就要求叶枯乡每年都要给他献上一位新娘。   还想扔女婴吗?那看你们到哪里去找新娘子!   新娘子不能太瘦了——他看叶枯乡的小姑娘一个个瘦骨嶙峋的,怕是总吃不饱,干脆一步到位,让她们再多吃点。   ……不行,有的人就是吃不胖,那岂不是永远选不上了?   那这样好了,提前一年选定新娘,然后再告诉他们新娘子要喂胖一点。   等到接上了小姑娘,他就把她们远远地送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白澜去过很多个不同的地方,女孩子打渔的、做生意的、做木匠的,什么都有,反正只要肯学,怎么都饿不死的。   既然叶枯乡给他献上了“小新娘”,他自然也就可以顺水推舟地给他们送点珍珠了。   这个计划竟进行得出奇顺利,几年过去,好像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白澜再来叶枯乡的时候,发现河里没有婴灵了。   而且他本来只是给叶枯乡送了珍珠,但很快就发现他们还在感谢他带来的鱼。   咦,鱼?   ……原来是因为鱼喜欢鲛人,每次他过来,都会有一大群鱼跟着过来。   好巧,他也喜欢鱼。   烤熟了撒上一点辣椒面的那种。   就这样,一年一年,叶枯乡就有了河神娶亲的习俗。   每一年,他们都会嫁一个女孩给河神,同时河神会再选一个女孩,作为下一年的新娘。   ……   “怎么可能……”   陈思儿难以置信地摇头,“你在撒谎……我明明亲眼看见了河底的新娘尸骨!”   “啊……”白澜面露疑惑,“那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确实有尸骨,还不止一个呢。”   “而且,我姐姐如果活下来了,”陈思儿气愤道,“怎么可能一次都不回来!”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白澜!……思儿!”   “姐姐?!”   陈思儿震惊地转过头,这分明是姐姐的声音!   竟然不是梦。   半开的窗户外凑着个脑袋,竟然真的是一年多没见的姐姐!   陈思儿手里的匕首“当啷”掉在了地上。   她像做梦一样呆立在原地,看着姐姐像她一样翻过窗户跳了进来,身形像一只矫健的小鹿。   “思儿!”   陈盼儿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陈思儿还没来得及说话,陈盼儿又一把松开她,蹲下去看鲛人少年:“白澜,你怎么样了?他们居然对你……”   她看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和血迹,一时哽咽得说不下去。   “是啊,你妹妹下手好黑,”白澜撇撇嘴,偏过脖子给她看,“你看看脖子上划的,比你那时候还狠。”   “哪里黑了?你身上还有比这更轻的伤吗?”   陈盼儿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眼泪却落了下来:“……都这副样子了,你还能开得出玩笑?”   怎么会有这样仿佛没有心的人啊?   白澜讪讪道:“……呃,你别哭啊。你看你又哭不出珍珠。”   陈盼儿:“……”   她气得火冒三丈抬起手好像要打他,却在看到他下意识一缩脖子的动作后停了手,最终轻轻地摸了摸他脖子上已经不再流血的伤痕。   更多的眼泪从她眼中涌出,滚落在水池里,溅起无数亮晶晶的小水珠,就像是一颗颗小珍珠。   她知道他有心的。   他的心会痛。 第271章 悲欢(2合1)   陈思儿终于确信,姐姐真的活着。这个鲛人少年难道真的没骗她……他是叫白澜吗?   她站在一边,一时不知所措。   陈盼儿抹了把眼泪,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开始试图解开拴住白澜的锁链:“思儿,帮我一下!”   陈思儿赶紧去帮忙,两人一边想办法一边说话。   “……姐姐,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吧。反正是白澜救了我,还有之前所有的‘新娘’——我们现在都住在海边,做珠宝和海鲜的生意,有很多年前过去的大姐姐带着我们。”   白澜只负责把每年的那个女孩送到她们那里去,但平时很少出现。   他喜欢在河里到处游荡,最多也就过几个月去看看她们,顺便送她们一点新的珍珠和湖泊海洋里的新奇玩意儿。   原本几天前该是陈思儿“嫁给河神”,被白澜送到她们那里去的日子,陈盼儿早就已经期待了很久。   但那一天陈思儿没有出现,白澜也没有。   一天,两天,三天……   陈盼儿终于坐不住了,她怕自己的妹妹出了什么事,也怕白澜出了什么事,因此就急急忙忙地和另一个女孩子一起赶了回来。   她们怕被人认出自己,在村里找得很是艰难。   陈思儿灵机一动,去找了阿桃,这才从她那里问到了两人现在的位置。   “对了,阿桃居然要出嫁了,”陈盼儿气愤道,“她才十一岁吧?问她她丈夫多大,她都不愿意说……我们打算这次把她也带走。”   “啊,阿桃要出嫁了?”   陈思儿十分惊讶。她最近心思一直在刺杀河神上,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   十一岁出嫁也太早了!   幸好,只要她们这次成功逃出去,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还可以带上阿桃的弟弟阿豆。   阿桃姐弟是孤儿,两人寄人篱下地住在叔叔家,相依为命。   要阿桃扔下她弟弟自己离开,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陈思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可是姐姐,我明明在水里看见了新娘的骨头,还戴着珍珠手镯……我还以为之前的女孩子都死在了河里……”   “什么?”   陈盼儿皱起眉,“我记得,几年前小芝姐姐出嫁的时候失踪了。那是不是她的尸骨?”   乔芝的失踪,村里是有一些猜测的,因为这里有个“抢新娘”的习俗——新娘出嫁的时候,如果有男人成功把她抢走,就可以把她变成自己的新娘。   据说很久以前,这个习俗还是因为大多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强行安排,有一些私下相爱的男女就采取这种方式私奔。   但慢慢的,有一些娶不起媳妇的男人开始打起了这个习俗的主意,因为叶枯乡人家嫁女按规矩都要从河边走,以沾沾河流的滚滚福气,他们就等在河边“抢”新娘。   乔芝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她家里十分富裕,父母允许她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还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但在出嫁当夜,她的送嫁队伍却在河边遭到了袭击,新娘本人也和几抬嫁妆一起失踪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看到她。   有人说,比起抢新娘,说不定抢乔芝的人更看重的是她那些嫁妆。   所以嫁女儿不能给太多嫁妆啊,会害了女儿的,知道不知道?   她的未婚夫过来哭天抢地找了她几天之后离开了,听说在第二个月娶了另一个新娘。   她的父母也很是伤心了好几天,但他们还有另外的两个孩子,因此死了一个也就死了。找不回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就算不是她,我也听说过以前有过不少女孩子被迫出嫁,然后在出嫁途中投河自尽的……也可能是她们吧。”   白澜身上的铁链解开得差不多了,他就像一条脱力的鱼一样一下子滑落到水池里。   他艰难地扑腾两下,“我……我好像没力气走了。”   毫无节制地取珍珠几乎耗尽了他的精血,又一直没有休息,他现在已经十分虚弱。   就在这时,神庙的后门“咔哒”打开,门口的竟然是阿桃和另外一个女孩小婷——是和陈盼儿一起回来的女孩,两人推着一辆小推车。   阿桃甚至没来得及脱下身上的嫁衣,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快快,趁现在没人!”   两人也冲过来帮忙,几人七手八脚地把鲛人搬上了小推车。   好在他本来就很瘦很轻,被关在这里之后更轻了,就像抱起一条大鱼。   “多亏了阿桃,”小婷说,“她说白澜估计走不动路了,就去找了辆小推车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神庙离河边并不远,银白月色下的河岸像是落了一层霜,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远处错落的石屋里只有隐约的几点灯火,村里人应该都已经睡了。   可她们还未绕过神庙的院墙,忽然听见前面传来醉醺醺的说话声:“该有的血珍珠应该都有了吧,趁着天亮换班之前,再去看一眼!”   糟糕!   之前离开的那几个人回来了!   几人赶紧掉头,推着载了鲛人的小推车往河边跑。   没跑几步,就听见神庙里传来大骂的声音:“妈的,跑了!”   “刚刚才跑的,快去追!”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神庙里传来,仿佛催命的鼓声。   女孩子们推着车玩命地跑起来,在冷冷的月色下奔向波光粼粼的河流。   “在那里!看到她们了!”   “快追!”   “抓住她们!”   “妈的小婊.子,别让她们跑了!!”   她们顾不上回头,疯狂地朝着河岸跑。   很近了,还有十来步,五步,四步,三步……   “把他推到水里去就好了!”   陈盼儿飞快道,又问阿桃:“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不然被他们抓到,肯定会打死你的!”   “啊,好!”阿桃应道。   陈思儿下意识问道:“不带上阿豆吗?”   “阿豆……”   阿桃喃喃道,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奇怪,目光中好像有愧疚,又有痛苦。   远处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幢幢火光与人影迅速逼近河岸边。   好在白澜已经有半截尾巴垂进了水里。   只要进了水,他就自由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阿桃一眼。   “你们走吧。”他对陈盼儿几人说。   陈盼儿正在努力把他往水里推,“你先游到深水里再说,别被他们抓到了……”   但白澜却笑了笑:“我走不了了。”   就在这时,哗啦水声响起,一张黑色的大网赫然从水中出现,一下子将鲛人罩在了里面!   往常渔民从水里收网时,网中大片的银白鱼儿都活蹦乱跳。   现在渔网里的小鱼也在活蹦乱跳,唯独那个最大的银白色身影奄奄一息地困在网中,就像是已经翻了肚皮的鱼一样毫无挣扎的力气。   “抓到了!”   礁石后突然涌现出许多身影,兴奋地吵吵嚷嚷,“这次总该能有更好的珍珠了吧!”   无数火光一下子从村里亮起,喧嚣的人声传来。   陈盼儿猛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死死咬着牙,抄起渔网,半分都没有犹豫地拿刀就开始割渔网。小芝也赶紧上手帮忙。   陈思儿突然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阿桃:“……阿桃,是你吗?”   阿桃咬着嘴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对不起,可是阿豆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我需要钱才能救他……他们说,会给我很多很多钱……”   她猛地转身就跑:“快点!她们要割破渔网!”   陈思儿气愤的眼泪猛然涌出,她抓住姐姐的手臂:“姐姐你快跑!别让他们抓住你!”   陈盼儿没有哭,她咬牙切齿地继续割渔网:“大不了一起死!”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陈思儿被人一脚踢翻在地,她栽倒在粗糙的礁石上,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   数个身影向姐姐和小芝扑了过去。   有人把鲛人从渔网里拖出来,在礁石上拖行。   “臭婊.子,还想割破我的网!”   “妈.的,这个还想杀人!”   “这不是去年那个新娘吗?早就该死了,给她一刀就老实了!”   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她只能看见不祥的火光熊熊燃烧,耳边充斥着人们的尖叫、大笑、怒骂和浪涛拍碎在礁石上的声音。   陈思儿一摸额头,摸到一手黏腻液体。   她艰难地爬起来,掏出匕首就刺进了旁边人的小腿。   “啊!”那人一声惨叫,随即抓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砸向旁边的礁石。   陈思儿的头重重撞上礁石,眼前一黑。   她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她半边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浑身痛到几乎麻木。   远处是一片眩晕的火光,鼻尖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芝的尸体就躺在她旁边的石滩上,她空洞而茫然的眼睛看着漆黑的夜幕,脖子上是一道狰狞的伤口伤口被水冲得泛白。   火光照亮了她身下的岩石,凹陷的石缝里满是鲜血。   他们好像以为她死了,把她扔在了这里。   陈思儿费力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河岸上,姐姐陈盼儿被装在一只竹笼里扔在河滩上。   她一口一口地呛咳着吐出水来,一边咳一边抬起头怒目而视:“等你们淹死我,我会化成厉鬼,永远纠缠你们,让你们永生永世不得安息!”   她的眼神太过恐怖,被她盯着的那个拽着竹笼的年轻男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对不远处的村长道:“村长,咱们……是不是差不多了?别真闹出了人命……”   “你怕什么,孬种!等这次的珍珠都采完,够你一辈子躺在金山银山上,享尽荣华富贵!”   陈庆有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两眼放光地看着手心的珍珠——那么大,那么晶莹透亮,万千光华流转其中,他仿佛能从中看到一切金银珠宝的光芒。   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颗绝世罕见的美丽珍珠,就像是被这种不容于世间的绝美所蛊惑了一样,别的什么都没有。   “继续淹!再让他哭!”   “村长,够了吧!”   阿桃的哭声传来,“刚刚你明明说他哭出一袋珍珠就放过她们的……”   陈思儿艰难地抬头看过去,看到鲛人被铁链捆着一动不动地趴在石头上,双眼紧闭,面容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从他眼角滑落的已经不再是透明的眼泪,而是鲜红的血泪。   不断有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和血泪混在一起从下颌滚落。   每一滴鲜红的液体在坠落时都隐隐带着火光,在水里凝成的珍珠散发出火焰一般美轮美奂的光芒,映在每一个人惊艳的眼底。   陈思儿从未见过那样美得惊心动魄的珍珠。   可那种美像烈火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又顺着血脉一路燃烧到心口,让她的心一阵剧痛。   “村长!村长你放了盼儿吧,她快淹死了……”   阿桃跪在村长面前大哭着求他,可不仅是村长,所有围在鲛人身边的村民都仿佛鬼迷心窍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珍珠。他们的眼睛被珍珠火焰般的光泽充斥着,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   “滚开!”有人扇了阿桃一巴掌,又一口啐在她头上,“没娘养的小杂种,还有你说话的余地?”   在乱哄哄的叫好声中,装着陈盼儿的笼子又被扔进了水里。   不要!   陈思儿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腿断了,站不起来,就忍着眩晕和全身的剧痛,一寸寸往姐姐的方向爬去。   不要……不要把姐姐扔在水下……她很害怕!她很难受!!   小时候爹逼着姐姐下水捡珍珠,因为触犯了村里的规矩,所以都是在冬天的晚上去。他逼着她一次一次潜到冰冷刺骨的水底去,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紫也得捡够珍珠才能上岸,后来姐姐身体第一次流血的时候,嘴唇一片灰白,痛得在床上翻滚……   竹笼沉下去的地方,墨黑的水面映着缭乱的火光。   一开始还有扑腾的水花,慢慢地变成了上涌破碎的气泡,然后气泡也开始越来越少。   陈思儿拼命地蠕动着向姐姐的方向爬过去,手臂在粗糙的礁石上重重擦过,身后拖出一条血迹,也浑然不觉。   她只恨自己断了的腿和用不上力的胳膊,痛恨从她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液带走了她的力气。   她为什么爬不动,她爬不动啊……   短短十几步的路程,就像是永无尽头一样漫长。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曾经淡忘的记忆在脑中浮现。   小时候,爹娘不给她们饭吃,姐姐就带着她自己去河里找吃的。   姐姐水性很好,但她其实很怕水……可她还是不舍得让妹妹下水,自己一次次跳进水里去,因为她怕妹妹长大成人的时候,也像自己一样痛苦……   泪水模糊了陈思儿的视线,她看不清眼前的路,那一颗颗血珍珠闪耀的血光和四周晃动的火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她只觉得满世界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却又冷得彻骨,让她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救救她……谁能来救救她们……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身影猛然扑向了竹笼沉没的地方。   是阿桃。   “你们疯了!你们是在杀人!!”   她嘶哑地尖叫着,原本点缀着珠宝的新娘发髻变得蓬乱不堪。嫁衣湿漉漉的扯破成一片片,唯有那只光彩熠熠的珍珠手镯依然紧紧扣在手腕上。   瘦削的女孩跪在礁石上,想把浸在水里的竹笼扯上来。   但她力气不够大,拼尽全力也没法解救里面的人。   就在这时,陈庆有忽然冲过去,一脚把她踹进了水里。   他冷冷地看向旁边的人:“按住她,让她也去做河神的新娘吧。”   在那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斩钉截铁道:“不然,万一她以后跑出去,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怎么办?”   既然已经死了几个了,就不在乎再多死一个,反正她没有爹娘。   另外几个死掉的女孩家里也很好交代——她们本来就是河神的新娘,父母都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儿面临什么命运也欣然同意的。这一晚过去,只要多分点珍珠就行了,他们只会觉得多了一笔意外之财。   那人恍然大悟,随后在女孩从水里探出头来的时候,一把伸手将她按了下去。   “咕嘟咕嘟咕嘟……”   成片的气泡在水面上破碎,阿桃的手臂在水面上拼命扑腾,却怎么也无法浮出水面,也无法游到别的地方去。   “村长!”有人在背后喊道,“这鲛人怎么都不掉眼泪了!怎么办?”   他们用了各种方法,可再也没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中滑落。   他就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还有呼吸吧?”   陈庆有猛地转过身,火光照亮了他狰狞如猛鬼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因欲望而闪闪发亮,“不哭就不哭,剖出他的心!快!趁这两个女孩还没死的时候!”   他之前派人去了解过,一个鲛人一生能产的珍珠是有限的,精血枯竭之后,就会珠尽人亡。   这畜生反正是活不过今夜了,能取的眼泪也已经枯竭,那就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刻,取他的心头血珠——心头血,是全身血液里最有可能避免血咒、产生血珠的部位。   陈庆有的眼珠上爬满了红血丝,他大步走回鲛人身边,揪着散落的银白长发,一把将他的头扯了起来。   “睁开眼看看啊,河神大人,”他在鲛人耳边大笑道,“看看我们献给你的新娘!一晚上送给你好几个,让你在下面好好享福!河神大人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们啊?”   鲛人少年双眼紧闭,脸颊上一片带血的湿迹,却再也没有一滴泪从眼角涌出。   “怎么不睁眼看看呢?”   陈庆有忽然放低了声音,贴在鲛人耳边轻声细语,“看看啊,她们都是因为你死的——”   “姐姐!”   孩子的哭声忽然从远处传来,“姐姐!”   阿豆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径直扑向把阿桃往水下按的男人,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草!这小杂种属狗的!”   男人惨叫一声,猛地把小孩甩向一边。   幼小孱弱的身躯重重撞在礁石上,瘫软地滑落下去,“姐姐……”   一片混乱的火光和人声中,有微弱的“噗嗤”一声。   仿佛火焰自水中迸发,灿烂光芒瞬间照亮了汹涌的河面和天幕下翻腾的云层。   一颗从未有人见过的、巨大的火红夜明珠落在陈庆有手中,将他的两个眼珠映得如同两个火球。   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所有人的眼眸都被照亮了。   黑夜自白昼窃取了太阳,他们占有了神明的心脏。   失落的太阳在陈庆有手中猎猎燃烧,发着光的鲜红液体从指缝里滴滴答答落下,仿佛道道火舌拉出耀眼的光带,掉在礁石上变成无数闪烁着火光的小珍珠,迸溅出千千万万簇绚烂火星。   这是不属于人间的神迹。   下一刻,不祥的碎裂声传来。   咔嚓!   那颗巨大的夜明珠碎了。   一瞬间光芒大作,太阳碎裂成了无数璀璨流火。   道道流火坠落入水,溅起万千颗晶莹剔透地映着火光的水珠,而落入水中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照亮了漆黑的礁石。不知何时,潮水已然退去,露出了大片裸.露的礁石滩,里面是一片片小水洼。   “我的!”   “我的!!”   人们疯了一样地扑过去,从水中抓起大把大把光芒耀眼的珍珠,璀璨火光将他们的手和脸颊映得一片火红,宛如身处地狱业火之中。   “这是我的!”   “我的!不许抢我的!村长说了,我家出了两个女儿,我是头一份的!”   “滚!都是我的!!”   有人扭打了起来,鲜血喷溅而出,混入血红的水洼中。   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有人问:“那是什么声音?”   “谁管那是什么声音!”   “不对,我真的听见了……潮水声,还有哭声!”   夜哭乡的哭声响起来,是婴儿的哭声。   ……不。   与其说是婴儿的哭声,那更像是来自地狱深处最痛苦恶毒的鬼魂的诅咒,如同钻头一样从耳膜刺进人们的血肉。   “……那是什么?”   陈庆有终于在这种噩梦般的哭声中惊醒过来,看向汹涌的河面。   好像有一层银白色出现在河面尽头,一开始是一条细线,转眼间就越来越粗。   一道闪电撕裂云层,借着这一瞬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是数十人高的浪墙。   这种超乎想象的绝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几秒前还是平视的视角,可随着浪墙的接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不对,他们转过身,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无法动弹——   漆黑云层之下,巨浪带着无可抵挡之势席卷而来。   轰——!!!   墨黑的水墙撞上了不远处的神庙,那幢坚固的白石建筑仿佛蛋壳一样轰然碎裂,眨眼间就消失在浪峰中。   巨浪没有半点停留,眨眼间就推到了他们头顶。大河折叠成一面巨墙,仿佛自天上覆盖下来。   这一刻,所有人的眼中都映出了这面接天连地的浪墙——它被岸边的火光映成了血红色,透明浪峰中仿佛有许多影影绰绰的影子,就像是一个个穿着嫁衣的女孩,还有无数齐声哭嚎的婴儿。   被巨浪覆盖前的最后一刹,陈庆有看着铺天盖地的血红色,恍惚间想起了曾经遗忘的一个梦。   梦中火光幢幢,红衣神灵从河神庙中沾满尘埃的神座上走下来,微笑着看向他们。   “你们曾向我许愿,要更多的珍珠。”   “所以,我给你们送来一位能哭出珍珠的河神。”   “当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哭出珍珠……”   “那一天,我会来收取你们许愿的报酬。” 第272章 悲欢(1更)   无数道流火自梦境般的记忆里散落,舟向月睁开眼,瞳仁中映出鲛人那双空洞的银色眼眸,仿佛有无尽星河在其中流转。   身为神明,哪怕是在他死了的时候,也是可以回应信徒的祈祷的。   只是死亡期间的那些记忆散落在一个个魇境里,就像是断裂的珍珠项链散落一地,需要一颗颗去拾回。   在以往的魇境里,收集到境灵碎片会让舟向月恢复与那个魇境相关的记忆。   但在这里,与白澜的一眼对视,就让他得回了那些记忆。   可能是因为……   舟向月看进那双仿佛藏着满穹星河的银色眼睛。   白澜原本差一步就要成神了。   但他死在即将成神的时刻,在那一刻入了魔。   涛涛河流之下,埋葬着无数溺亡的女婴、死去的新娘、投河的女人。   她们的魇经过成百上千年的积聚,就像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表面依旧风平浪静,但内里汹涌滚烫的岩浆其实早已一触即发。   而鲛人原本就有控制水流、影响水域的力量,白澜临死前的怨念和叶枯乡河中千百年来积攒的魇相撞,就像是火种落在堆积成山的干柴之中,便瞬间燃成火海。   席卷一切的洪水袭来,将整个叶枯乡都埋葬在水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下魇境。   洪水之后的叶枯乡从此成为了鸮啼鬼啸的被诅咒之地,河里鬼蜮频出,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世界上最美的珍珠——   那是白澜死前的血泪,在洪水中全部滚落河底。   他在那短短几天里,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和鲜血。   满河温柔闪烁的珍珠,一颗一颗,都是他死前最深的痛苦。   他在死前用全部的力量诅咒叶枯乡的人们,他们也拥有了鲛人一般眼泪变成珍珠的能力。   河里的婴灵和怨魂则诅咒魇境里的人,让他们永远困在水下不见天日的地方。   魇境里的人日日夜夜处在水中怨魂的猎杀之中,最后像寄居蟹一样找到了几艘沉船,龟缩其中以躲避怨魂的复仇。   慢慢的,这群人中间传出了“珠奴”的说法。   原本所有人都可以哭出珍珠,却渐渐地变成了“珠奴天生就是用来产珠”的观念。   身强体壮的人依然在人群中占据强势的地位,而那些老弱病残、无力反抗的群体,则被划分成了“珠奴”。   就像是在陆地上一样,他们继续用那种弱肉强食的禽兽本能,划分出新的孱弱可欺的对象,人群中再次分出了“欺压者”和“被欺压者”。   本质上,这不过是欺软怕硬。   欺软怕硬的人,往往有着空虚而软弱的内心,他们见到比自己更强的存在就会战战兢兢地俯首帖耳,也更容易被看不见尽头的恐惧击垮——   如果他们永远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水下,怎么办?   当他们找到存放了河神遗骸的祭船时,新的传说诞生了。   他们宣称,只有当珠奴为祭船里的河神献上足够珍贵的珍珠时,才能让沉睡的河神醒来,放他们离开这片水底的地狱。   可白澜早已死去。   鲛人和人类不同,他并没有像那些女孩们一样的怨魂游离于世间,他从未醒来过。   魇境里的人只是出于绝望而恶毒的渴望,将一个个能哭出最痛苦的珍珠的祭品带到那具安静的尸骨面前,折磨给他看。   你听,珍珠落地的声音,多么美妙。   你看,这堆积如山的珍珠,都是献给你的。   你不是一个善良的河神吗?   我们都这么痛苦了,给你献上的珍珠早就超出了你曾经赠与我们的珍珠,你也不愿意放过我们吗?   ……只是他们不知道,河神不是神,而且永远成不了神了。   他在他们的亲手折磨下入了魔,痛苦得如有实质的魇早已散开,和整条河流里深重如山的魇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消弭。   被魇占据的躯壳,只剩下仇恨和戾气。   它并不原谅。   那些在折磨下不堪痛苦死去的珠奴,灵魂尚能离开魇境,得到解脱。   而在魇境里依旧贪生怕死的人,永生永世都会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可惜,他们不知道。   在舟向月身后,陈庆有几人惊喜的叫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睁眼了?”   “真的!河神真的睁眼了!”   “他不是还没开始哭珍珠么?天啊,难道这次真的可以结束这一切……”   几人激动得又哭又笑,仿佛疯了一样地冲上前来。   他们留下的眼泪掉落在地上,化成了一颗颗晦暗的灰黑色珍珠,混进了满地流光溢彩的珠宝之中。   “河神大人!我们在这里真的受够了……”   “我们献给你的珍珠,已经足够偿还你之前哭出来的珍珠了吧,让我们回到地面上吧!”   听到他们的叫嚷声,水幕中的鲛人微微抬起眼,空洞的目光向他们看去。   舟向月也回过头去。   只见那几个人与白澜对视的瞬间,目光忽然变得兴奋而茫然,瞳仁上蒙了一层诡异的银光。   “谢谢河神大人!”   “啊,珍珠,好多珍珠……”   陈庆有跪下来,俯下.身去抱起一大堆珍珠,直勾勾地看着那些珍珠,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他捧起一大捧珍珠,倒进了自己张开的嘴里:“我的!都是我的!”   珍珠堆积在他的喉口,他艰难地大口大口吞咽着,试图把珍珠全都吞下去,很快就被噎住了。   “嗬……嗬……”   他喉咙里传出野兽般的呻.吟声,脸色很快就变成了猪肝紫色,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而出。   可他恍若未觉,依然在不断地掬起一捧捧珍珠倒进自己嘴里,嘴角都被撑裂了还要继续往里塞,仿佛他的嘴只是个通向容器的漏斗。   “嗬……”   最后,他瘫软地倒了下去,喉咙还在无意识地吞咽着,“我的……都是我的……”   另外几个人也像他一样,疯狂地把珍珠塞进嘴里咽下去,最后一个个肢体扭曲地倒在了河神面前的白色石道上,憋成绛紫色的脸上还带着迷醉的笑容,仿佛获得了全天下所有的财富。   满地珍珠被他们搅动得流淌起来,宛如波浪起伏,漾起一阵阵灿烂夺目的光芒。   舟向月没有在意这些流动的珠宝,他继续走向白澜的方向,最后站在透明的水幕前,向他伸出手去。   随着他走近,鲛人少年空洞的眼神逐渐闪烁起湿润的光芒。   他也在水幕中缓缓抬起手,如冰雕一样洁白细长的手指伸向水幕边缘,终于触碰到了舟向月的指尖。   哗啦一声,凝固的水幕瞬间碎裂为飞瀑,泛着银白光晕的鲛人在水流中坠落,被舟向月一把拖住。   ……他其实本来是想十分帅气地抱住鲛人的,奈何现在这小孩子的身体实在没有那么大力气,加上白澜身上十分光滑,公主抱一下子变了形,他一个没站稳差点没被拖跑。   水流终于流尽,他们坐在满地熠熠闪光的珍珠之中,四面八方映照着镜子一样晶莹剔透的光芒,宛如置身水晶宫中。   舟向月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白澜的头。   并没有获得境灵碎片的提示。   白澜愣愣地坐在原地任由他摸头,水银般柔亮的长发随着纤细手指的动作柔顺地散开,摸起来湿凉而柔软,像是浸水的绸缎一样美好。   舟向月垂下眼,指间仿佛不经意地轻轻划过鲛人的前额,带起一朵状如花朵的透明银色雾气,散落出无数闪闪烁烁的银色光点,被他收进掌心。   有些尘封已久的记忆,让他忘记就行了。   舟向月跪坐下来,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微笑道:“跟我走吧,好不好?”   他弯弯的眼睛里映出了那张冰雪般不染凡尘的容颜,仿佛将他放进了心里。   白澜怔怔地看着他,银色的眼眸里却有淡淡的光芒积聚,最后凝成一颗泪水,从眼角滑落。   那颗眼泪落在舟向月手心,刚接触的一瞬是冰凉的,随即却隐隐散发出温暖。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河神的眼泪】!”   舟向月不禁一愣。   他低头看向手心,那颗眼泪竟在他的掌心化成了一颗温热的淡粉色珍珠,闪烁着温柔的光泽。   他明明取走了白澜那些痛苦的记忆,他为什么还会落泪?   而且眼泪竟然又变成了珍珠。还是粉色的。   白澜望着他,目光中竟有一丝恳求。   他一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生疏,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你,你能不能救一个人……”   “他太痛苦了。”   又一滴眼泪从白澜眼角滑落,再度变成了一颗晶莹的淡粉色珍珠。   “他现在,被困在了梦魇里。我被他的梦魇惊醒……他快要死了。”   看到他的梦境,连他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舟向月微微挑起眉。   他总算明白了。   在他来之前,白澜其实就已经被另一个人唤醒了。   怪不得他一进来,还什么都没做,白澜就睁开了眼睛。   不过,白澜虽然在请求他帮忙,态度却好像有些矛盾,仿佛既想让他帮忙,又怕他帮忙。   白澜慢慢地、犹犹豫豫道:“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我的眼泪。我把眼泪给你,你能不能,帮帮他?”   舟向月把手心的珍珠收起来,又摸了摸白澜的头:“他在哪里?”   白澜眨了眨眼,乖巧地任由他摸:“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舟向月勾起唇角。   这条小鱼看似天真单纯,还是有点心眼子的。   他语气温柔地开口,却不容置疑:“我要看到他,才能答应你。”   “……”   白澜盯着他,很是不甘地沉默了片刻,好像还是在想办法让他先答应。   舟向月提醒他:“你不是说他快死了吗?再不带我去,他可能就死了哦。”   白澜终于让步了。   他带着舟向月穿过那些人狰狞扭曲的尸体,穿过堆积成山的璀璨珠宝,看都没有看它们一眼。   最后,他把舟向月带到了祭船后部的一个船舱。   这条船虽然不大,但也有一串四个船舱。   舟向月经过前几个的时候探头看了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垂落的铁链和一片片鱼鳞。   他大概明白了这几个船舱的作用。   估计是之前那些人带最痛苦的珠奴来,想要让白澜醒来,就在这几个船舱里折磨他们,让他们哭珍珠。   他们终于来到了最后那个船舱前,舟向月在门口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屋里满地都是血迹、鱼鳞和珍珠,墙角用铁链拴着一个生着鱼尾的黑发小男孩,奄奄一息地垂着头,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一点反应。   舟向月看清他的那一瞬,瞳孔骤缩。   这是……郁归尘。   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郁归尘。   他竟然也在这个魇境里。   幼小的郁归尘身上伤痕累累,赤.裸的胸口上除了原本被舟向月捅的那一道伤痕处有着新鲜伤口,右心口上也是一道道叠加的纵横伤口,依然在往外渗着血。   ……他们发现他心脏长在右边的秘密了,在取他真正的心头血。   别的生出鱼尾的珠奴都像水中鱼一样冰凉而湿滑,但他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炽热温度从身体的每一寸弥散开来,苍白嘴唇干裂出血,满身银白鳞片干燥得卷曲起来,生生地割裂皮肤,撕开一道道渗血的伤痕。   这些都还是表面。   在舟向月的视野中,一道道黑雾如同游蛇一样缠绕着郁归尘的躯体,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漆黑的魇所覆盖,就像是马上就要被这团黑雾吞噬。   舟向月情不自禁地往屋里迈出一步,顿时感到一股火焰灼烧般的酷热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那种几乎能把人灼伤的热意,仿佛瞬间从阴冷的水下被扔到了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   满地都是血珍珠,闪烁着火光一般触目惊心的血红光芒,仿佛一地烈火。   血珍珠中的孩子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祭品,被重重锁链束缚在烈烈燃烧的红莲业火之中,向神明献祭他的血肉、他的痛苦,他的一切。   一瞬间,舟向月想起了之前的蛛丝马迹——   他刚进魇境的时候,在四号船上听人说有一个很好看的黑头发的孩子哭出了绝世美丽的珍珠,然后就被带走了。   在二号船上,他听见几人的交谈,说他们折磨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哭,于是他们就取了他的心头血。   他和鱼富贵都与白澜有关系,所以进入了这个魇境;任不悔原本应该没关系,是因为自己被卷入魇境时和他在一起,所以被牵连了进来。   而他在境灵碎片的记忆里,还看见了郁归尘。他也来过这里。   明明那么明显。   他应该猜到的,可他居然一直都没有想到。   白澜的声音好像蒙了一层雾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沾着潮湿的水汽。   “他们在这里折磨他……想让他哭。”   “无论他们怎么折磨,他都不愿意落泪。”   “他们一片片拔下他的鳞,等到长出来,又拔下来……”   “可他还是不哭。”   “后来,他们没办法了,就只好取他的心头血。但他的血咒太强了,让他们害怕。他们还是想要眼泪的珍珠,就继续折磨他,希望能让他哭出来。”   白澜觉得,那些人好像知道他在底下的船里曾经哭出过从未见过的美丽珍珠。   但他从没有看到过他的眼泪。   他只见过他的血。   那的确是白澜见过的最美丽的血珍珠,在他从死亡的沉睡中醒来时,那种火焰一般的灿烂光芒一瞬间就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抽痛起来。   白澜醒来的时候,看到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又在接连不断的取血后变得极度虚弱。   蕴藏魇境中所有恶意的幻觉入侵了他的意识,将他困在一重重没有尽头的梦魇之中。   这里是白澜的魇境,所以白澜应该能触碰到他的梦魇。   但白澜却立刻震惊地发现,自己无法进入那一重重的梦魇,也一丝一毫都无法干涉,只能窥见其中的一些碎片。   ……困住他的梦魇,竟然有远比这个魇境之主更强大的力量。   白澜努力尝试了很久,最后只能进入他梦境以外残留的潜意识,试图唤醒他。   他的意识被困在梦魇里,白澜在他脑海中接触到的不是清醒的神智,而是仿佛本能一般毫无掩饰的潜意识,看起来就像是一簇支离破碎的火焰。   微弱火光那样虚弱,仿佛马上就要被周围无尽的寒冷黑暗吞噬。   白澜对那簇微弱的火焰道:“不要再让他们取血了,你没法承受更多的血咒,你会死的……哭一哭吧。”   那簇火焰却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   白澜感觉到他的拒绝态度,换了个办法,问他:“你不想哭吗?”   “不想。”   “可是,你之前不是哭过吗?为什么又不愿意了?”   “……”   那簇火焰沉默了很久,“我已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再遗忘任何和他有关的记忆。”   眼泪变成珍珠,会让人遗忘与这滴眼泪相关的痛苦回忆。   白澜窥探他的梦魇,只能看到浮光掠影的片段,但在那些片段里也曾反复地看到一个人。   他想,那应该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他”。   他说:“可你忘记的,只有那些让你痛苦的记忆。”   那簇火焰黯淡下去。   “但是,想起他的每一分记忆都是痛苦的。”   “忘记了痛苦,我就忘记了他。”   “……我不能忘记他。”   哪怕生受剥鳞取血的痛苦,也不能忘记他。   白澜无法理解,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心,为什么还会感到难过。   他慢慢问道:“可是,如果他让你那么痛苦,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忘记他?你明明可以写下来,告诉自己曾经发生过什么……”   “……”   这一回,那簇火焰明明灭灭,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但它最终还是艰难地亮了起来。   “我不相信那些痛苦的记忆里,是真实的他。”   “他只是在骗我。”   “我必须留下每一分记忆的细节。”   “终有一天,我会在里面找到唯一的真实。” 第273章 悲欢(2更)   三号船此时已经一片混乱。   今天一早,珠奴们一醒来,就发现原本维持秩序的船老大和手下们一个个都倒在了血泊里,脖颈上是利落的刀伤,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惧。   “……杀人了!”   尖叫在三号船四处响起,人们惊恐万分地纷纷逃窜,生怕自己成为那个下手狠辣的杀手的下一个对象。   几个少年瑟瑟发抖地挤在一间舱室里,压低声音道:“到底是谁,竟然能一晚上杀光船老大他们所有人……”   “可是他们都死了的话,我们是不是都去不了二号船了?”   “二号船还会有人过来的吧?”   “……可是要是没有呢?我们是不是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抢点吃的?”   与此同时,血泊旁边也发生着惊恐的对话:“别碰那些血!小心血咒!”   “什么?不是只有珠奴的血才有血咒吗……为什么他们的血也有血咒?”   “……所以说,他们其实也是珠奴?”   “可是他们明明说只有我们才是珠奴!所以,他们一直是在骗我们?”   “幸好他们都死了,那我们是不是解放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能在一夜间把船老大他们都杀死的人,杀我们还不是轻而易举?!”   整个三号船上,只有两个船老大的手下幸免于难。   他们惊慌失措地冲向船尾,去找那条能载着他们去二号船求助的小船。   二号船上有村长,有更加厉害的打手。只要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在船上制造了这一连串血案的罪魁祸首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沉船的尾舷。   鱼富贵从船尾探出半个身子谨慎地东张西望,鱼尾也伸了出去,感受水流的波动:“他们的船还没出发,现在周围应该都没有水鬼……奇怪,它们之前好像都往水面上游过去了,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感觉是好事。”   他一回头,看到任不悔时一愣:“任哥,你这……”   任不悔的双腿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灰色鱼尾,鳞片覆盖在他裸露的健壮胳膊上,一直延伸到短袖的袖口里面,就像是穿了一件银色铠甲。   他手上还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刀,但因为是小孩子的身体,所以那刀快有他半人高了,看起来格外不协调。   鱼富贵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   ……好怪,再看一眼。   其实任不悔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称得上浓眉大眼、一身正气。   但说实在的,鱼富贵之前幻想的鲛人都是纤细美貌的白皙少女,再不济也是美少年,而不是任不悔这样凶神恶煞的壮硕肌肉鱼……   一般说到鲛人联想到的是安静的月夜海面、优美的歌声和闪闪发光的珍珠,而看到任不悔,他却感觉到一种仿佛处于食物链下游被大型肉食鱼类天敌血脉压制的恐惧。   ……他怎么就是一条锦鲤精,而不是条鲨鱼精呢?   鱼富贵咳了一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去,“任哥你真打算蹭他们的船直接硬冲去二号船了?你可小心点。虽然应该是拿着那只手镯就不会被水鬼攻击,但说不定就有水鬼脑子坏掉了,或者和你有仇呢……”   任不悔言简意赅:“多谢你的手镯。”   “没事没事,”鱼富贵说着,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出一条道,“苟富贵毋相忘啊任哥!破境可就靠你了!”   和任不悔这样的大佬一起进魇境就是有这种好处,自己想犯懒也没关系,魇境自然有大佬去破,他只要躺赢就行了。   任不悔点点头,锐利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水域。   他取了一次心头血之后,就长出了鱼鳞和鱼尾,变得越来越像传说中的鲛人。   随后,他就发现自己像鱼富贵一样可以在水中呼吸了,在漆黑的夜晚依然视野清晰,甚至鱼尾在船舱里行动也比两条腿更加自如。   同时,他也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随着产出血珍珠在逐渐衰退。   如果按照常规的升级路线,恐怕等他到一号船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自保的能力了。   任不悔决定速战速决,不能坐以待毙。   三号船里那些打手看似都是高大的成年人,实际上没什么像样的体术招式,而且之前最厉害的那几个都跟小青一起去了二号船。   任不悔行动还算自由,就算是变成了小孩的体型,有了现在鲛人的能力,带着武器在夜晚去取他们的性命也算不上多么难的事情,何况还有鱼富贵帮忙。   于是,他血洗了三号船,同时特意留了两个活口,蹭他们逃命的船一起去二号船。   小船从船尾漂浮出去的时候,任不悔一甩尾巴冲进水中,扒在了船身上。小船似乎乘上了水中的暗流,前进得非常快。   任不悔看着幽蓝水中掠过身边的水草,心里却在回想他昨晚与一个老人的对话。   他当时听到老人正在跟一个中年女人说话:“多想想怎么哭,不要用血。眼泪和心头血产生的珍珠价值都是相同的,不要为了他们的命令伤害自己。”   眼泪和心头血产生的珍珠价值都是相同的?   当时任不悔立刻就想起他之前遇到的那个叫小青的孩子。   为什么那个孩子的眼泪变不出珍珠,心头血却能变成直接让他被送去二号船的珍珠?   任不悔去问了那个老人。   “无论是眼泪还是鲜血,产生的价值都只与其中的痛苦有关。所以,不可能……”   老人忽然一怔,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人……当那个人对超出极限的痛苦感到麻木,变得行尸走肉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哪怕勉强挤出眼泪,生成的珍珠也没有任何价值。”   “但人的心永远也无法麻木,依然能感受到痛苦。所以那时候取的心头血,能产出最名贵的珍珠……”   任不悔感到不对:“可是,如果他哭得一点也不勉强,而且看起来并不麻木。他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还……”   他猛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咬紧牙关,“还能嬉皮笑脸,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   老人沟壑纵横的沧桑面颊皱了起来,她思考片刻,叹了口气:“孩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如果你实在要我说,我只能根据我所见识过的,说说我的猜想。”   任不悔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连呼吸都放轻了:“您说。”   老人慢慢道:“我见过很多很多的珠奴。如果说珍珠是痛苦的结晶,那么眼泪可以是假的,可以通过短暂的刺激伪造,只有血永远是真的。”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心头血能变成那么珍贵的珍珠,那么没有任何别的解释,只能说明他的心极度痛苦。”   任不悔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不定。   如果一个人的眼泪一文不值,心血却价值连城,那……   老人抬起头,看着任不悔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孩子,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自欺欺人吧。”   “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话,可是能欺骗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但是,如果有人明明很痛苦,却不仅能骗过别人,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去,骗得自己都相信自己并不痛苦……那他或许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   老人浑浊苍老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可他能骗过自己的脑子,却永远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   祭船里。   舟向月在郁归尘门口拿出匕首,还未动手,突然被白澜一把攥住了手臂。   他一抬头,发现鲛人少年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舟向月微微一挑眉:“怎么,这么紧张他?”   白澜脸上现出一分慌乱,“他……给过我酒喝。”   舟向月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白澜的头:“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白澜欲言又止。   ……可是我明明在他的梦里,看见你杀了他。   一次又一次。   但白澜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无法影响他的梦魇,只能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被痛苦地吞噬,生命力越来越微弱。   如果有一个人能救他……那只能是面前这个人。   白澜讪讪地收回了手,看着舟向月用匕首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挑,刀尖上便沾了一滴圆润的血珠。   这滴心头血没有变成珍珠,舟向月稳稳地拿着那把匕首,走进了酷热的房间。   他赤脚落在地面上的一刻,白澜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滋”的一声,就像是细嫩的皮肉接触了灼热的铁板。   他听着都觉得很痛,但走进房间的人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一步步走向那个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孩子,最后将刀尖移向了他的额头。   白澜不禁提起了心。   下一刻,刀刃翻转。   那滴血落在孩子紧蹙的眉心,倏忽消失不见。   ……   “耳朵耳朵?你还好吗?你醒醒……”   郁归尘被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叫醒,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珍珠映射出炫目的灿烂白光。   ……这里是……魇境里的祭船……   晕过去之前的回忆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涌回脑海。   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无法反抗地被带到了祭船,然后在那个银白的鲛人面前经受了几天的折磨。   之后,他在叠加的血咒作用下产生了幻觉,好像做了很多个噩梦……好在终于被唤醒了,那些噩梦中的记忆也在醒来的瞬间淡去,仿佛墨融入水中了无痕迹。   此刻,一张熟悉的年轻脸庞凑在他面前,眼中蒙着层泪水。   他的眉心印着一簇血红的纤细花纹,是一朵花的模样。   这一簇血红仿佛火焰一样灼痛了郁归尘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花纹有些眼熟。   心底某处隐隐地疼了一下,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一件绝不该忘的事,和命一样重要的事……   ……忘记了什么呢?   “耳朵?耳朵你别闭眼啊……”   舟向月的声音带了哭腔,他扑在郁归尘身上,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   他哭了……   郁归尘浑身都在痛,一切疼痛却在一瞬间尽数隐为背景,唯有被那滴泪砸中的皮肤仿佛被灼伤般鲜明。   眩晕的视野中,他看见舟向月眼角不断有眼泪涌出,沿着苍白脸颊滑落,一滴滴仿佛砸在他的心上。   “……你别哭,”他下意识开口,嗓音低哑干涩,“不痛。”   郁归尘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泪,一抬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视野中那些灿烂的珍珠光芒突然暗淡下去,变成刺眼的血红。   满地的珍珠不是白的,是血红的,像是一地鲜血,又像是燃烧的火海……   “咦?你居然还认得我啊。”   极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舟向月温声细语道。   他温柔地低头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惆怅的微笑,好像很是遗憾,“那就没办法了……”   郁归尘感到冰凉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心口,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不,不对……   心脏在刀刃下跳动得愈发急促,当年,你捅的不是这里……   可是眼前的舟向月神情就像当年一样冷漠,他手中用力,冰凉刀刃割开皮肤,稳稳地刺入血肉深处。   灼热剧痛自心口撕裂开来,仿佛剜入心脏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刀,而是一团带有利刃的火。   剧痛的火焰一直向深处延伸,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痛得他浑身颤抖却无法反抗,如同被穿透了四肢架在火上烤。   火海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躯体,将他焚为灰烬……   郁归尘猛然从床上坐起,呼吸急促,身上全是冷汗。   一阵冷风传来,额上一片凉意。   ……他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大概又是那个纠缠他多年的梦魇。   郁归尘看着空空荡荡的卧室,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按住心口,感觉很久很久以前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头好像被剜走了一块,空洞地漏着风。   郁归尘皱紧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只是回忆起了睡前发生的事。   ……舟倾死了。   就在他面前,死在他的怀抱里,被万箭穿心。   一股窒息感从心口泛起,他隐约觉得,舟倾死的那一刻,他洞悉了某个秘密……   可他现在却想不起来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样回到这里,却发现当年那个人留下的剑消失了。   九百年来始终悬挂在他的床头陪伴着他的剑,不翼而飞。   许多人无法理解他的做法,唯有他知道,那个人死后,这把剑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一点点他残留气息的遗物。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人把奄奄一息的少年带到翠微山之后开始,他再也无法在没有他气息的地方入睡。   如今舟倾死了,剑也消失了,他在床上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对,他失眠了。   可他为什么刚刚又是从噩梦中醒来?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郁归尘的腰身。   郁归尘浑身骤然绷紧。   背后贴上来一个冰凉的躯体,他把脸埋在他背上,轻声道:“师父……”   郁归尘周身僵硬如铁,他的脖子仿佛锈蚀一般动弹不得,唯有艰涩的声音从喉中挤出:“……可是,你死了。”   “啊,对,”背后的人在他背上蹭了蹭,叹息一般轻声道,“我死了。”   一声低低的轻笑传来,仿佛尖锥一样刺进他的耳膜,“郁归尘,你还活着……可你居然让我死了。你对得起我么?”   血肉从背后生生撕裂开来,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捏住胸腔里温热的心脏。   然后,重重一捏——   郁归尘猛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胸膛剧烈起伏。   幻觉的惊惧尚未过去,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四周狂风呼啸,怀里抱着一个鲜血浸透的身躯。   那是舟倾。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舟倾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唯有眉心一簇红色花印越发刺眼。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苍白薄唇微微翕动。   他在无声地对他说,“我恨你。”   下一刻,郁归尘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低下头,看见舟倾那只苍白的手不知何时拿起一把匕首,直直地钉进了他的心口。   郁归尘猛然惊醒,心脏疯狂跳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郁燃?”   一双冰凉的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仰面躺在他身下,枕着凌乱散开的红绫。   他脸上晕染着层层桃花般的红晕,嫣红唇瓣微微湿润,雪白脖颈沾着点点珍珠般晶莹的汗水,黏了汗湿的碎发,仰起一个任由予取予求的脆弱弧度。   眉心一簇纤细的红色花印,将他泛着酡红的面颊映衬得更加艳丽。   脖颈上的手忽然一沉,舟向月勾着他的脖子费力探起身,凑到他面前。   湿润冰凉的柔软唇瓣印在了他灼热的唇瓣上,犹如桃花沃雪。   “郁燃,”郁归尘听见面前人仿佛带着醺然的醉意,轻声细语,“我喜欢你。”   这时,后颈上猛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细细密密的符咒瞬间蚀刻进血肉,郁归尘眼前一黑,感觉到鲜血从喉中涌起,滴滴答答从口中溢出。   晕眩的视野中,他看见面前人轻笑一声,指尖从他的嘴角蘸了血,在自己唇上抹开一抹妖冶的红,唇瓣轻轻开合。   “——骗你的。” 第274章 爱恨   很早以前,郁归尘身上就纠缠了挥之不去的魇。   这并非是他从别处沾染的障或煞,而是他自己心中生出的魇,他的心魔。   魇,是怨气与戾气,是悲伤、抑郁、愤怒与仇恨,是一切痛苦的情绪所衍生的破坏性力量。   或许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和形成魇境的魇不同,郁归尘还清醒地活着,所以他的魇一直被他控制在体内,就像是以自己的血肉为牢笼,始终将魇镇压于心底,不曾逸散出去。   但这魇却如同跗骨之蛆般,一直纠缠了他许多年,每每在他反噬最为严重的时候侵入他的梦境,将他困于光怪陆离、破碎恐怖的梦魇之中。   以往郁归尘的灵力和精神都足够强大,虽然困在梦魇之中时总是一遍遍重新经历最痛苦的记忆,但只要醒来就得以解脱。   但这一次,他在一重又一重血咒的影响下虚弱到了极致,蛰伏于体内的魇终于冲破了束缚,反过来将这具躯体的主人困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之中。   一重重的梦境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般将他深深困在水底,无数气泡从他模糊的视野里掠过,破碎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暗光。   是血色。   鲜血滴落进猩红衣袍,转瞬便消失不见。   剧痛自心口撕开,面前的人又一次杀了他。   那双点漆般的黑眸中泛起诡异红光,温柔地弯起,如水剪瞳中映出插进他心口的利刃。   他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   冷漠地杀他。   漫不经心地杀他。   流着泪杀他。   笑着杀他。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又在窒息的惊悸中再次醒来。   每一次的梦境都比上一次时间更长,更加逼真。   他身处梦境之中,遗忘了现实中的一切记忆,唯有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才会猛然惊醒,之前无数次的记忆如烈火浇油一般猛然撕裂脑海。   烈焰冲天,人群如蚂蚁的海洋推推搡搡,惨叫与怒吼响彻云霄,巨大的木梁燃烧着刺眼的火光,翻转着坠落。   火海将他包裹其中,视野里只有熊熊火光,每一寸血肉都在痛。   仿佛身处地狱。   郁燃猛然惊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阳光从雕花窗棂落入黑色宫殿之中,照出溶溶的淡金色光束。   在这光束中,一缕轻烟袅袅地从墙边檀木柜上的掐丝珐琅香炉中升起,一截香灰“啪嗒”一声落进炉中。   很安静。   ……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但是想不起来内容了。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不知为何,郁燃却隐隐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他默然半晌,起身下地。   走了两步,郁燃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香炉中的那一支线香,皱起眉。   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正好碰到要敲门的宫女敏而。   “啊……殿下醒啦!”   敏而笑眯眯道。   郁燃点点头问道:“敏而,我屋子里这香是哪里来的?”   “哦,对!还没跟殿下说呢,”敏而道,“最近你不是总是休息不好吗?就在刚才,国师大人派人送了一盒线香过来,说是可以安神定魄、延年益寿,帮助殿下安眠,我就给点上了。”   郁燃神色微微一沉:“国师给的?”   是那个新上任的红衣国师,别人尊称他为无邪君。   不过,郁燃刚从翠微山回来不久,无邪君也是刚刚取代了原本的国师觉空真人,两人目前除了见过面外还没有任何交集,所以就连敏而和思之也不知道,郁燃本人其实对这位国师没什么好感。   敏而愣了愣,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放心?”   郁燃冷淡道:“收起来,不要点。对别人就说我用了,效果不错,谢谢国师的好意。”   敏而立刻机灵地应下,又说,有人来找殿下。   郁燃一听来人的名字,就严肃地将他请进来,关紧了门窗议事。   来人带来了一个相当不好的消息,方复死了。   方复是之前郁燃托付查一桩蹊跷案子的人。   此前郁燃几年都在翠微山,最近才被昱皇给召回了皇城。   回来的路上,郁燃路过了皇城边的桃溪村,结果偶然在那里得知附近几个村庄里最近有好多个孩子失踪,大部分是女孩,小部分是男孩,无一例外都是清秀漂亮的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   一连串的孩子失踪让村民们惊慌不已地报了案,但案子报上去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一边是没有动静的官府,一边是依然在不断失踪的孩子,家中有孩子的都人人自危,却无计可施。   郁燃当晚住在那里偶然得知了这件事,心里觉得有些蹊跷。   表面上看起来,这像是一个拐卖孩童的案子。但若是勾结了官府的人,涉及的事情就不简单了。   因为身份特殊,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表露身份,而是派了人偷偷去查。   ……没想到这才没多久,他竟然得到了那人的死讯。   看来,那里真的有鬼。   郁燃心头沉沉,决定亲自去桃溪村看看。   虽说是父皇亲自召回来,但实际回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让他做,不过是让十四岁的他继续学习。   若是早些年,一直在皇宫中长大的年幼郁燃还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但他在翠微山修习了五年,中间不乏跟着同门出去捉鬼驱邪的经历,早已经对独自掩藏身份在外面生活十分熟悉,而且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他把宫中的事情安排好,就独自去了桃溪村。   桃溪村是一个颇有烟火气的村庄,人口众多,十分热闹,最重要的是距离昱都西城门不远,村民日常都会把种的菜和各种鸡蛋粮食带进皇城去卖。   也是因为距离昱都不远,这里是许多人去皇城之前暂时歇脚的地方,村里有好几家客栈,还有驿站。   郁燃到村里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   紫红色的晚霞像是把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抹上了一层胭脂,袅袅炊烟从一幢幢青瓦白墙的房子里飘起,村里少了寻常村庄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打闹追逐的场景,但依然是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郁燃混在人群里,就像是一个从昱都来暂时歇脚的普通客人一样进了一家客栈,走进店家给他预留好的房间。   这家店家还算是可信任的人,他之前和方复商议查案时就是在这里。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具体商议的事情并不曾让店家听见,店家只以为他是一个有钱又大方的富家少爷,方复是为他跑腿的伙计。   方复的尸体是在桃溪村的溪边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泡胀了浮在水面上,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店家知道了这件事,就赶紧派人给郁燃留的地址送信,之后消息才转了两道到郁燃手上。   郁燃进了房间后,立刻察觉这里不大对劲。   整个房间透出一股凌乱的气息,似乎已经被翻过了。   不过,看柜子里那些东西的凌乱程度,之前来的人翻得很彻底,估计是确信什么都不剩下了。   郁燃沉默地画了一张符箓,在空中点燃。   只见纸灰悠悠飘舞,发出一声叹息,最后慢慢地飘到了一支熄灭的蜡烛上。   郁燃拿起那支蜡烛,端详片刻后手指一用力,蜡烛“啪”地断成了两截,露出烛芯里的一张布条。   布条上空无一字,郁燃拿起茶壶,把热水往上一浇,素色的布条就慢慢地显示出了几个字。   是方复留下的信息,“明暗巷,半斋”。   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把最新收集到的信息放到了这个隐蔽的地方。虽然他没能逃脱死亡,但这个讯息却留了下来,没有被之前翻东西的人发现。   郁燃不知道半斋是什么,但他知道明暗巷这个地方。   这是昱都西城门附近的一处集市,由几条纠缠错杂的巷子组成。人们把白天开门的普通集市叫做“明巷”,夜晚开的黑.市则叫“暗巷”。   然而,只有明巷是位置确定的地方,暗巷的位置则在那片街巷间时时灵活变动,除了入口固定以外,别的地方都可能会变化,以防备官方的查封。   如果真的大张旗鼓过去,几乎是完全不可能找到开在暗巷的黑.市的,那里的人会第一时间得到风声,闻风消失。   但郁燃一个人过去,装作想进暗巷的客人,有办法可以独自潜入。   此时正是傍晚。   郁燃计算了一下时间。   桃溪村距离明暗巷不远,今夜,就可以去明暗巷探一探。   他在房门后留下了几道符咒,然后趁夜离开了客栈。   走的时候专门留意过,没有人跟着他。那些人或许自信已经在房间里翻找得足够仔细,也已经处理掉了该处理的人。   郁燃如同一道融入黑夜的黑色影子一样,在黑夜中来到了明暗巷的边缘。   只见一对破败的石狮子蹲在巷口,当头一面照壁,只能看见那边影影绰绰的有些鬼火似的小灯,闪闪烁烁的,似乎有人蹲在街边,有絮絮的低语声,但都是压低了声音的,在巷子外面听不分明。   郁燃刚一走进去,忽然从黑暗中窜出几条人影来,一下子拦住了他:“这位爷,是不是走错路了?要问路的话得出去,右转第一家铺子就有人。”   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郁燃粗粗一扫,这几人居然都戴着狰狞古怪的木雕面具,在昏暗的巷子里乍一看有些吓人。   郁燃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戴面具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么,怎么进暗巷突然需要戴面具了,明明以往并不需要。   他不过是思考了一瞬间,那几人便开始不客气地把他往外搡,似乎笃定他不是暗巷真正的客人。   就在这时,忽然一片暗香拂过,一只冰凉的手十分亲热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人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凑到了郁燃身边,他甚至没有察觉。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他是我带来的。”   声音有些沙哑奇怪,像是嗓子受了什么伤。   郁燃一听这声音就认出来了——竟然是那位新来的国师。   他来这里干什么?   而且还来帮他解围……   只见国师穿着一身厉鬼似的红衣,脸上扣着一张狰狞的狐狸面具,无比自然地把另一张面具往郁燃脸上一扣,然后往那几人手里塞了点什么,“麻烦几位大哥了!多亏有你们啊,不然我们也不敢就这么进来买东西。”   那几人接了国师给他们的东西掂了掂,态度顿时变了许多,“客人请进,三个巷口左转一道再右转。”   “好嘞!”   国师应着,亲亲热热地搂着有些僵硬的郁燃的肩膀走了进去。   一走进暗巷里,灯光顿时昏暗下来。   这里刚刚从入口进入,又还没到真正的暗巷集市,所以四周猛然没了声音。   郁燃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想要挣脱国师搂着他的胳膊。   他有些洁癖,哪怕国师刚刚帮了他,他也实在是不习惯跟人这样接触。   没想到不仅没挣开,身边的人还突然搂着他的肩膀凑近过来。   郁燃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垂眼扫了旁边的身影一眼。   只见国师没穿平日那种庄重正式的红色礼袍,而是随便套了件薄薄的红色长袍,在腰间随意一扎,衬出清晰纤细的腰线。   领口微微散开,在散落如流缎的黑发间隐约露出一抹雪白皮肤,还有隐隐的锁骨线条,再往上就是纤细的洁白脖颈。   红衣人影在徘徊游弋的暗影之中浮现,仿佛十分亲密一样贴在郁燃耳边,就如同自暗夜的角落里滋生来引诱人的艳鬼。   他压低声音,语气不明道:“这位爷,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第275章 爱恨   这种动手动脚的亲昵实在是超出了郁燃的忍受极限。   鉴于对方刚刚才帮过他,他挣开国师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你又是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国师没按惯例称呼他“殿下”,显然是因为怕暴露身份,所以郁燃也没叫他的身份敬称。   比起郁燃的一丝警惕与尴尬,国师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随意态度:“买点不好买的东西罢了,有些宝贝想买都买不着,只能来碰运气。”   他上下扫了一眼郁燃,朝一旁漆黑的巷口努努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边就有个口可以出去,我送你过去。”   郁燃:“……我有点事,也要来买东西。”   国师冷笑一声,“诳你一下,你还真信了,真是好骗——你真当今晚这里的人是来买东西的?快回去,别在这里惹上麻烦,这里的水远比你想象的更深。”   郁燃听他的态度仿佛在训小孩,不由得不悦。   但他又拉不下脸质问对方凭什么这么对自己说话,于是冷淡道:“国师大人小心自己别暴露行踪吧。我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他刚转身要走,却听国师幽幽道:“你知道半斋是什么地方么?”   郁燃心头一震。   他从方复留下的字条里找到这个线索,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直接就过来了。国师怎么会知道?   看出他的难以置信,国师低笑一声凑到他耳边,垂下的发丝遮住他的脸:“殿下,我能挤走原来那位国师,靠的不是骗人的花架子。”   郁燃被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一激,再度浑身紧绷起来。   国师继续在他耳边低语:“其实不是半斋,是半斋欢——半斋是个陷阱名字,如果真去问‘半斋’在哪里,他们立刻就会对你警觉起来,你什么都找不到,甚至他们去查你,你可能还会暴露身份。”   郁燃心头一沉。   竟然还有这一重陷阱。   国师道:“至于半斋欢……醉香楼你应该知道吧?半斋欢就是里面最昂贵,最神秘的部分,只在暗巷里出现。”   郁燃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醉香楼他听说过,是皇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也是许多权贵寻欢作乐的场所,他从不曾踏足。   方复留下的字条写着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再联想到那些失踪的孩子都很漂亮,所以就是被抓去做了娼.妓?!   醉香楼这么明晃晃的招牌,居然能做出这种事还有能力捂住,背后会是谁?   郁燃蹙眉思索的时候,下巴忽然被国师挑了起来:“殿下,我是个男人,而你还是个小男孩。你也不想你父皇知道你半夜来这种地方吧?”   这话就有很明显的威胁意味了。   再加上极为轻佻的动作,终于触发了郁燃出于教养一直压抑的怒火。   国师还在说话:“所以,你……”   郁燃猛然攥住那只碰到他下巴的手,拽过顺势一拧、一按,另一只手同时拧住了那人的另一只手臂——   砰!   红衣人影瞬间被他反拧双臂重重按在了墙上,木雕面具结结实实地撞上去发出一声响。   “……放肆!”   国师挣扎起来,却被郁燃反剪着双手摁得动弹不得,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放开我!”   郁燃冷冷道:“男人?”   两人差不多高,他一只手压制着面前之人的挣扎,另一只手则伸向了国师脸上的面具。   国师自从入宫后,就整日戴着这只面具。   据说是因为国师通神,神有时会在他身上降临,所以看到他真容的人会招来大祸,为别人的安全起见才戴上了面具。   郁燃却不太信这一套故弄玄虚的东西。   连真面目都不可示人,这位国师能有几分真实?   在他碰到那只面具时,国师一下子挣扎得更加厉害,还开始踢他:“住手!”   郁燃为了压制住他的反抗,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手上一掀。   看到面具下的脸,他忽然愣住了。   这是一张极为昳丽的脸,眼若桃花、唇如涂丹,五官轮廓浓墨重彩,美得雌雄莫辨,看不出年龄。   此时,面前的人被自己按在墙上,一脸不堪受辱的屈辱表情,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眼尾都泛起了红。   仿佛被强行调戏无从反抗的良家妇男。   而他,就是那个强行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郁燃一下子乱了阵脚,下意识一松,手下的人立刻挣脱了。   一阵懊悔涌上他心头。   郁燃想过国师真面目的许多可能,或许就是正常容貌故弄玄虚,或许有什么寄生的邪祟之物让他面目全非,他甚至猜过他是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某个人,毕竟他有时候隐隐会有点诡异的熟悉感。   ……但他完全没想到,原来国师整日遮着脸,是因为太过美貌。   虽然不知道国师的出身,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人。郁燃一想就能猜到,这种程度的美貌恐怕在过去给他造成了无数麻烦。   在他心头一团乱麻时,一只白皙漂亮的手伸到他面前:“面具,还我。”   郁燃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拿着国师的面具,赶紧把面具还给他。   国师垂着眼重新戴上面具,声音低低道:“殿下想要什么人没有,想玩什么花样都有的是人陪你玩,何必偏要来戏弄我?”   “……我因为这副外貌受了许多欺辱,拼命努力才爬到如今的地位,殿下却也要来欺辱我么?”   郁燃心头满是愧疚,无法开口辩解自己完全没有调戏或欺辱的意思,最后只能道:“……抱歉,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会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一盏暗红的灯一晃一晃地飘过来,影影绰绰的人影伴着人声传来:“那边好像有两位客人……是走错了么?客人请往这边走。”   两人都是一愣。   最后,国师与郁燃对视一眼,拉着他迎了过去:“真是的,第一次摸黑来,多亏了你们,不然得在这鬼地方转到天亮去……”   来人笑道:“就是料到了有这种情况。这地方确实不好找,还找高人设了阵,经常连熟客都找不到,所以我们时不时就会出来接一接客人,您叫我檀儿就行啦。”   国师道:“多谢檀儿姑娘了。”   郁燃看见他一边说,一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檀儿手里,两人随后便十分默契地往前走去。   郁燃一言不发地跟在国师后面,随着来人往前走,看着她手里那盏暗红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着,就像是一只猩红的眼。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人,檀儿听声音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很热情很会招徕客人。   短短一段路上,她的嘴就没停过,和国师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欢畅,只有郁燃在后面闷声跟着。   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走了大约一百来步,就像是走过坟圈子一样,时不时有一个角落蹲着个人影,一点幽幽磷火亮着。   有的人面前放着一盏灯,昏暗的灯光照亮脚边的一点东西;有的甚至不放灯,像个鬼影似的靠在墙边,在人经过时幽幽凑近神神秘秘来一句:“要神药吗?保你一展雄风……”   不过一直是稀稀拉拉的,几乎没什么人,和郁燃之前听说的并不一样——据说平时暗巷的集市十分热闹,虽然不会像白日的集市那样人声鼎沸,但也是行人如织。   看来,今晚确实有特殊的活动,甚至导致这里一般的买卖几乎都停了。   檀儿带着他们走过一道雕花的影壁,灯笼隐隐约约照出上面精美鲜艳的鲜花仕女图,随后一晃便转了过去。   眼前忽然亮起一片璀璨火光,如同天街亮起。   面前的黑暗中赫然矗立一座雕栏玉砌、精致温婉的枣红小楼,层层俏丽飞檐上挂着样式别致的灯笼,从金色、橙色到红色,宛若层层胭脂晕染开来,在黑夜中将小楼妆点得格外妩媚温存。   小楼上的雕花窗户半开半掩,有的窗口坐着一两个婀娜身影,或是垂首拨弦,或是在发上簪花,袅娜身姿从如烟轻纱里透出来,无端多了几分旖旎意味。   隐隐的丝竹声和柔婉歌声传来,伴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浅淡暖香,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人的心弦。   正前面牌匾上写“半斋欢”,入口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像小楼一样亮着影影绰绰的灯笼,就像是从那座灯火辉煌的红楼中落下了星点火光,惺忪睡眼一般的眨着。   早有一位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身脂粉香气的女人迎了上来,似乎是檀儿与她对了个眼色,她立刻笑开了:“二位爷这边请,彤娘早给您备下玉棠阁这边最好的房间了!”   国师道了声谢,十分熟稔地跟在她后面上楼。   看这副架势,国师好像是这花柳之地的常客。   郁燃跟在后面,心中却忍不住生出几分嫌恶和鄙夷,之前心里隐约的一点怜惜也消失了。   彤娘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二位爷是要分别一间呢,还是一起呢?”   郁燃咬紧了牙关。   现在这种不得不进来的情况,他们当然是一起比较好。   ……但是,再一想这是什么地方,就觉得这问题实在是十分诡异。   怎么还会有一起这种选项?   好在郁燃不用开口,更好的是还有面具遮住他隐隐抽搐的表情,只要一句话不说跟着走就行了,自然有开口的人。   国师立刻应道:“一起一起。”   彤娘笑道:“我就知道,给您备下的就是一间大房。呶,就是这间。”   果然是极为华丽的房间,屋内的木地板皆是樱桃红,鲜花簇拥在进门的镂空雕花木柜上,旁边是茶几、软座,再旁边的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波斯风格地毯,一张散着纱幔的大床则在房中间。   彤娘道:“我叫姑娘们来给爷瞧瞧?”   国师笑道:“要最美的,我身边这位少爷可有的是钱……”   他的手忽然被郁燃一把按住。   国师一转头,撞上了郁燃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不语。   彤娘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不由道:“这位爷……”   国师笑着打断她的话,问郁燃:“你该不会喜欢男孩子吧?没关系,男孩子也有的。”   彤娘也笑着应道:“没问题,如果需要两间房间……”   “就一间。”   郁燃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几乎是用尽了全力让自己去克制那种难受——一想到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之前被人做那种用途,他就觉得吸进这里的隐约脂粉香气都有点难以忍受。   虽然他觉得国师大概有办法把点来的人弄走或是弄晕,但郁燃实在是忍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就我们两个。”   彤娘一愣,随即绽放出了然的笑容:“哎呀没问题没问题,这屋子里原本什么东西都是齐全的。二位左手边的柜子里,基础的都有。右手边的柜子里呢,皇城里的新鲜花样全都有的,绝对没有比我们更新更齐的了!”   郁燃听得有些迷惑,什么基础的?还有花样?   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装作自己听懂了。   “……另外,二位,要不要尝试一点助兴的小玩意儿?只需要一点点,嗅一嗅,就能让您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体验,是如今皇城里贵人们最流行的。”   “之前用过的贵客都说啊,试一次,就再也忘不了那种滋味。”   彤娘的笑容绽放得愈加热烈,却悄悄压低了声音,“那东西可不是时时都有的,二位今天运气真是好极了。”   “我们行话啊,叫那东西……欲骨香。” 第276章 爱恨(2合1)   欲骨香。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迷情药的名字,但这么介绍,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郁燃默不作声,国师则笑道:“既然彤娘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要试试。”   很快就有人送来一只极为精致小巧的镂空花鸟纹铜香炉,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盖子一打开,能看见香炉底部铺着细白如雪的香灰,上面是豆粒大一点细腻的胭脂红色香篆,仿佛雪白肌肤上一点朱砂痣,格外旖旎。   一般的香篆都会用模子印成美丽的图案,倒是少见只有这么一点点的,显得十分金贵。   隐约暗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是一种盈盈的清冷香气。   彤娘显然很会看眼色做生意,这次来送香的不是姑娘,而是个很秀气的小倌,他笑道:“二位爷,是现在就点上呢,还是等会儿二位自己点?”   原本是对着黑衣服的少爷眼送秋波的,奈何这位根本就不看他,于是他的秋波全送到了红衣服的那位那里,被照单全收了。   在风月场上待久了,小倌的眼光也很毒。   他隐约看出来,黑衣服的这位呢,还是个雏儿,但很有身份,而且此刻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心情不是很好。   红衣服的……看不太出来,但一般越是这样看不出来的,越是要好好待着的客人,因为他们有的是手段。   这么两人一起,小倌一瞬间就脑补了接下来会发生的许多事。   红衣人笑眯眯地看他,伸手去勾他的下巴:“不如你留下来,等会儿再帮我们点上?”   小倌笑着躲开:“哎呀,您说笑了。”   他一边调笑一边拿起托盘站起身,脚底抹油溜走了——开玩笑,他直觉那位黑衣服的少爷可得罪不起,他身上那种不耐烦的气场越来越明显了。   门一关,国师身上那种肆意调笑没个正形的气息瞬间消失,伸手就把香炉的盖子给盖上了。   郁燃刚闻到那股淡淡的冷香,莫名觉得似乎有一点熟悉。   但他大概猜到那是做什么用的,一点也不想多闻,因此并没有阻止国师的动作。   紧接着,国师把腰间的剑解下来往桌上一放,又站起身在墙边走了一圈。   他走动间脚步似乎很有玄机,衣袂飘飘,啪啪地在几个地方贴了好几张符咒。   似乎是在做一个阵。   ……还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郁燃盯着他看,见他走完了一圈才回到这边,从怀里摸出个盒子,飞快地把香炉里的那抹胭脂香篆都倒了进去。   “这种场所一般都有地方给人偷看的,不过我都做了障眼法,”国师一边倒一边说。   郁燃一愣才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原来刚才他是在解决那些可能有人偷窥的地方。   ……不过,这种事情居然还有偷窥的?   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忍耐的不适感猛然强烈了许多倍,郁燃感觉像是有蚂蚁在身上爬,甚至有点坐立难安了。   “怎么,”国师不冷不热道,“刚才那么倔,不让你来非要来,现在这才刚进来就受不了了?”   郁燃被戳中了痛处,不吱声。   国师把装好香的盒子往怀里一揣,在他对面坐下,语气终于严肃起来。   “……所以,殿下,你来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郁燃并不信任他,自然不准备全盘托出。   他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我有一些事,需要找到这一家幕后的人。”   “是什么事?”国师追问道。   “没什么事,”郁燃冷淡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皇城有律令,做这种生意必须有相应执照,且必须以公开形式开在固定区域,确保必要时能够接受核查,避免里面窝藏嫌犯,或是涉及人口拐卖。   方复虽然没有留下确切的证据,但只要让他找到这个地方就够了。   这个地方至少违反了“公开营业”的要求,只要有了这个名头,郁燃就能够调动人手直接来查封这里。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要来查这里的事情,只要动作足够快,把楼里一封不允许出入,里面藏着的一切都能查出来。   涉及的人绝不会有足够的时间转移或销毁证据。   国师端详他片刻,忽然低声道:“殿下,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凑近郁燃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在这个皇城里,有人要杀你。”   “你怎么知道的?”郁燃反问道。   国师一顿,“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   郁燃漠然道:“想杀我的人一直都有。”   身为昱朝唯一的帝储,他经历过不止一次刺杀,大多来自某些心怀不轨的权贵和皇族。   国师好像被他的话噎了一下,片刻后才说:“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   国师忽然闪现到郁燃身边,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襟。   郁燃惊怒地打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国师“嘶”了一声,还在往他身边凑,压低声音:“你脑子清醒一点!不会不知道在这里该干什么吧?还是说,你打算直接把身份一亮,告诉他们你是谁?”   郁燃一下子僵住了。   理智和本能在撕扯,但他死死攥着国师的手,不让他碰自己的衣服。   艳红的衣袖在两人拉扯间散落下去,露出一截修长细白的手腕,被郁燃攥出了一圈红印。   国师:“……”   他挣脱不开郁燃的桎梏,咬牙切齿道:“是你自己不愿意点人,结果就我们两个在屋里。你知道这房间一夜有多贵吗?要是现在我们还一点动作都没有,简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这俩人有问题,快来查!”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笃笃笃,“二位爷?”   国师突然出手去解郁燃的腰带,结果还没碰到,被郁燃下意识反手一个擒拿,直接给他仰面按在了软席上。   本来应该是个诡异又暧昧的姿势,但郁燃除了按住身下人手腕的手和压制下半身的一条腿,其他地方都控制着完全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就连按住肩膀的手都攥着拳头,指背上突出的骨节用力到泛白,额边青筋鼓起,连下颌都绷紧了。   苦大仇深,毫无旖旎气氛。   身下人小声骂骂咧咧:“你不是个男人吗?来证明一下啊!你是不是不行啊?”   十四岁的郁燃:“……”   他脸上烫得跟煮熟了一样,按着这人也不是,放开也不是,恨不能直接遁走,装作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可怕的地方。   国师最终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我不碰你,你按着我也行,身体压低一点,放松点别出声!”   郁燃感到身下的身体放松了,不再试图反抗他的压制。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手下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虽然本能极度抗拒,但理智告诉他他确实不能一直这么僵持着,在这里显得太可疑了。   “咔哒”一声,门开了。   同一时间,国师手指微微一动,郁燃束发的发冠应声断裂,滚落到软席上。   青丝倾泻而下,将两人的脸都遮掩在了里面,又在软席上宛转纠缠在一起,仿佛极尽缠绵。   那一刻,郁燃看见身下之人眼睛弯弯地望着他,星夜般的眸中似有笑意,有种隐约的熟悉感。   他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门口传来一个询问的声音:“二位爷是否……啊,啊呀,抱歉抱歉,打扰了……”   那人也不知道看到这一幕都联想到了些什么,语调一下子变得慌乱,声音也收敛下去,听起来像是低下了头。   门再次关上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到能听见郁燃压抑的鼻息和怦怦的心跳声。   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的。   郁燃压着国师的肩膀,清晰地感觉到他心跳如常、身体放松,没有半分像自己这样的紧张局促。   ……他完完全全是在逢场作戏,收放自如。   “噗——”   国师竟然笑出了声,仰面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揶揄笑意:“殿下,你不会真以为我要对你图谋不轨吧?虽然你是很好看,但也还是个孩子啊!别把我想得那么禽兽好不好。”   郁燃:“……”   很难说现在叫他“孩子”和之前的“男人”哪个更令他恼火,这种情绪和反应被人拿捏在股掌之间的感觉实在是令人不快。   他一把松开国师,远远避到一边。   国师爬起来,一边揉着自己刚才被郁燃用力攥着或压着的地方,一边细细地倒吸冷气。   郁燃偷偷瞥了一眼,余光里刚碰到雪白皮肤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立刻像触电一样猛然移开了目光。   心中却有愧疚油然而生——国师也是为了帮他遮掩身份,他却把人家伤成这样,未免有些恩将仇报。   郁燃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想道歉,但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出口。   国师悠悠然道:“抽查算是应付过去了,过一会儿你先走,我来善后。总得把这里处理一下,看起来像是发生了该发生的事。”   郁燃低声道:“……你要怎么善后?”   国师轻笑一声,“怎么,殿下要帮忙吗?”   红衣身影忽然像鬼魅一样掠到郁燃身前,那双深不见底的黑亮眼眸逼至郁燃面前,柔美的轮廓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熟悉感……   郁燃忽然惊醒,心头怦怦直跳。   他坐在桌前,此时正是午后,阴沉的乌云积聚在天幕下,隐隐有雨意。   他站起来,平复自己的呼吸。   ……他刚刚梦到了几天前去明暗巷时遇到国师的事情。   那一晚,国师打发他先走了。也不知道他后面是怎么处理那个地方,让它“看起来发生了该发生的事情”的。   郁燃没有细想,毕竟一想就难免不适,总觉得自己好像也连带着不干净了。   而且……之后发生了太多事。   远比那更重要的事。   郁燃离开半斋欢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在暗巷里隐匿了身形潜藏起来。   结果,果然就让他发现了诡异的地方。   到了后半夜时,小楼里传来高高低低的笑声,像是醉酒的人在发酒疯,但远比那更加疯狂。   有人在走腔走调地唱歌,有人在大笑,甚至能听见情动的忘我尖叫声,听得他面红耳赤。   郁燃察觉到这不太对劲——发出那些声音的人,听起来神智已经完全不正常。   他们好像进入了某种极其兴奋乃至癫狂的状态,仿佛在自己的世界里达到了极乐。   有两个身影从小楼的门里出来,一边低声说话一边从郁燃藏身的位置旁边走过。   一个年轻小厮的声音说:“忙死了,这两天来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没想到还得半夜去买灯油。”   另一人打了个哈欠,声音听起来更年长一点:“那是,毕竟只有咱们这儿才有长生香嘛。虽然是醉香楼送过来的,但只能在这儿用……除了最有钱的贵人能买得起回去自己用,其他人可不都得上这儿来,蹭那一点点。”   长生香。   郁燃心里一沉。   他隐约猜到,这是不是昨晚彤娘给他们介绍的那种“欲骨香”?   就是这种东西让半斋欢里那些人如此疯狂么?   如果他和国师之前把那种香点上了,是不是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失去神智……   年轻小厮向往道:“海哥,长生香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特别香、闻起来特别舒服?”   “岂止是舒服啊……”   海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咋一咂嘴,仿佛无限怀念,“我也就是在客人走后的房间里闻过那么一下,都觉得整个人飘飘欲仙,好像有仙女来接我……真是没法想象那些客人该是怎么样的感觉,那得是欲.仙.欲.死吧!”   “哎,真想再闻一闻长生香啊!可惜现在的客人都要把香吸得干干净净才走,连香灰都要拿走……”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突然有一个人从黑暗中窜出来,扑到他们面前:“再给我一点长生香吧!”   两个小厮吓得尖叫一声,赶紧往回跑。   那个人却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紧紧追在他们后面:“求求你们!再给我一点长生香吧!”   两个小厮惊慌失措地窜进了小楼的门,同时有好几个彪形大汉提着棍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彤娘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借着半斋欢门口的光,郁燃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大腹便便、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明明用料讲究、样式精致,此刻却沾满了污泥。   而那人全然没在意自己身上的脏污,一见到彤娘就眼前一亮,连连招手,“彤娘!彤娘,我是老金啊!之前来过好多次的……今天一定有长生香,对不对?彤娘,再给我一点长生香吧!”   那几个彪形大汉在旁边警惕地护着,彤娘则轻笑一声,拿起烟斗吸了一口,又吐出一个烟圈,“长生香价值千金,不知道金老板这次带了多少金子来买呢?”   金老板一见彤娘吐出的那个烟圈,骤然激动无比的冲了过去,却被那几个保镖模样的大汉拦住,不让他继续接近。   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出现了隐约的迷醉神色。   随后,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送过去:“彤娘啊,我最近生意正好周转,就差一点点,给我赊一盒纯的吧……”   一个人接过布包,递给了彤娘。   彤娘点点布包里的东西,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金老板,这距离一盒纯香可差得不是一点点啊。香呢自然是可以给你,但只能给你香灰了。”   “啊……”   金老板脸上现出绝望神色:“彤娘!看在我照顾了那么多次生意的面子上,给我点纯香吧……”   “金老板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彤娘说,“你知道,我不过是个管事的,也不是老板。赊给你一盒呢,得我自己去垫上。我也就是沾了这儿的光,有香可闻,但若是让我去买,我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多钱呢?”   金老板浑身颤抖起来,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彤娘!彤娘!我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赏我一点纯香吧……一点点,就一点点也行……”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激动起来:“我,我也可以到楼里来做活!我愿意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彤娘像打量集市上的猪肉似的上下打量他几眼,冷笑道:“我们醉香楼里只要年轻漂亮的,金老板是打算做什么呢?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去卖肉,您这一身还比不上猪肉值钱呢。”   她又吸了一口烟斗,慵懒地摆摆手,“……这样,毕竟您也是熟客了,我就给您一颗香丸,算是纯度比较高的了。您要呢就拿去,不要呢……就把您的金子拿回去吧。”   她掩口一笑,“毕竟,金子哪有长生香值钱。”   金老板还想央求,彤娘已从旁人呈上的托盘里拈起一粒暗红香丸,手一松香丸便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   金老板的目光中顿时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紧紧追随着那粒香丸,整个人都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香丸滚落到彤娘脚边不远处,金老板就像条狗一样爬过去捡起那粒香丸,无比迷醉地嗅了嗅香丸的香气,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不顾眼前那些人鄙夷的眼神,趴下去嗅刚才香丸掉落的地面,仿佛不愿意浪费一点点香气。   长生香,看来不仅能致幻,还有很高的成瘾性。   郁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越发感到心惊,更有深深的疑惑压在心头。   从半斋欢离开的那一晚他没有睡觉,第二天一早就去求见昱皇。   但宫里传报陛下正在与国师议事,之前就下过旨意,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国师此时在和陛下议事?   难道他直接去找陛下说这件事了?   郁燃没有再等,径直出宫,派人去搜查醉香楼。   身为帝储,他本身就有这个权限,第一时间找父皇只是因为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一切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从开始到完全封闭不允许出入,郁燃没有跟任何不相关的人透露过消息,动作也足够迅速。   从醉香楼到半斋欢,一应人等全部被扣在里面,他原本想着只要能搜出那种所谓的长生香,人证物证俱在,立刻就可以处置。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两处宅院被搜了个底朝天,但竟然连半点长生香都没有搜出来,楼里的人也矢口否认风靡皇城的长生香是从他们这里流出去的,一切就像是他的幻想。   ……这太不可思议了。   根据郁燃同时派出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报,长生香不久前开始在昱都流行,仿佛是一夜间就成为了权贵之间风靡的消遣。   虽然当时郁燃在半斋欢房间里看到的香末只有一点点,但要满足如此大量人群的需求,一定会有大量的长生香存货才对,怎么可能一点都找不到?!   这是最诡异的事情。   另一件诡异的事则是,原本郁燃在搜查长生香的同时,还想找到桃溪村那些失踪的孩子。但那些孩子基本都没有找到,只有一个女孩找到了。   那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她整个人显得丰腴红润,打扮得珠光宝气,在见到自己风尘仆仆的家人后脸上露出了十分嫌弃的表情,说她是想自谋出路,所以才自己来到了醉香楼,一点也不想跟家人回家。   “殿下,您也看见了,”彤娘抹着眼泪道,“我们完全是正常经营,不存在拐卖人口的情况,您可不能污了我们醉香楼的清白啊!”   很快,被拦在楼里不让离开的权贵们变得极为不满,开始试图强行冲破封锁。   渐渐的,外面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大吵大嚷:“帝储殿下以权压人,强行扣押人员、阻碍正常场所营业!”   郁燃铁青着脸百口莫辩,却依然寸步不让。   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他有种直觉——必须再等等,必须从这里面搜到真正的长生香,不然这一次打草惊蛇之后,若是幕后之人把长生香广泛散播出去,以后就很难将它控制住了……   可一直到等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搜出任何长生香。   僵持半天后,一道来自皇宫中的旨意结束了这场闹剧——   醉香楼解除封锁,一切营业恢复正常,请帝储回宫。   带来那道旨意的,正是一身红衣的无邪国师。   郁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前一晚还假意与自己亲热说笑的人,看着他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漠威严,请他跟自己回宫。   郁燃咬紧牙关:“昨天晚上,你明明……”   “殿下,”国师漠然打断他的话,压低声音对他道:“陛下已经下令,如果你现在不愿意跟我回去,那我只能用点手段请你回去了。”   郁燃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国师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昨晚在半斋欢里发生的事,国师一定不会替他作证。   他最终被国师带人押送回了宫里。   在其余人都离去之后,郁燃像看陌生人一样冷漠地对国师说:“我要见陛下。”   “陛下现在不会见你,”国师答道,“请你务必留在自己宫里,不要外出。”   他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外出。”   郁燃攥紧拳头,冷冷转过头不应他的话。   这话其实就是禁足的意思。   他最开始的直觉没有错,国师是不可信赖的人。   无论他曾对他表现出怎样的关心与友好,都不过是装出的假象,改变不了他始终是陛下的国师,而非他的朋友。 第277章 爱恨(2更)   郁燃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黑压压的乌云。   他几乎有种错觉,似乎能从外面的空气中闻到那股诡异的暗香。   上午被国师带回宫中禁足后,因为他之前一夜没睡,上午又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心力交瘁,在等待派出去的人报回新情况时,他在重重思虑之中,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没想到这么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天已经大变。   就在这时,敏而忽然脸色惨白地来找他:“殿下!”   她压低声音,“外面报回了密报,十万火急。”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   “小心国师!”   “醉香楼的长生香方是国师给的。”   郁燃心头剧震,许多散落的线索在此刻猛然串起,连成一条令人心惊的线。   他猛然想起什么,问敏而:“之前国师给的香呢?”   “啊!在……”   敏而从窗边柜子里找出一只木盒,手有些发抖地刚要打开,却被郁燃制止:“你出去吧。”   “殿下?”   郁燃道:“你出去,去后院找思之。”   敏而犹豫地走了,郁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盒的盒盖。   一股清冷的淡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郁燃猛然握紧拳头。   ……没有错,是昨晚那个欲骨香的味道。   他当时闻到就感觉到了熟悉,却没有真正往心里去,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霍然起身,拿起剑就向外走去,径直穿过殿门,又接着往东宫的宫门外走。   宫门有侍卫看见了他,上前阻拦:“殿下,陛下有令,请你……”   郁燃充耳不闻,手上攥住了腰间的剑。   然而,还未等他迈过宫门,道道繁复的红光符咒像泛起涟漪的水面一样在面前猛然显现,一股刺痛竟在他脑中炸开!   郁燃趔趄地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闪动后倏忽再次消失的符咒——   这是个禁锢阵法!   在这个宫里,唯一一个有能力设下这种阵法的就是国师。   他果然提前料到了郁燃是他最大的威胁,竟胆大到在他宫中设下禁锢阵法,阻止他离开!   郁燃眸中凶戾毕现,他毫不犹豫地将剑锋在手上一划,随后蘸着淅淅沥沥滴落的鲜血,在剑上刻画起符文。   就算国师神通广大,但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一定能解开这个阵法。   就在这时,尖锐的剧痛猛然在他左胸前炸开,仿佛有一道利剑破开血肉刺入体内!   郁燃眼前一黑,踉跄地跪倒在地。   他第一反应是这是幻觉,但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他低头一看,鲜血竟瞬间染透了层层衣服。   虽然因为穿的是黑衣,并不能看出血色,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已经在他鼻尖漫开。   ……他是真的受伤了。   “殿下!”   有人惊恐地尖叫起来,“殿下受伤了!快,快……”   一股腥甜从郁燃喉中涌起,被他咬牙咽了回去。   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满是飘忽的金星,却在这瞬间无比冷静地发现了一件事——禁锢阵法对他失效了。   ……没有时间了,他必须现在就去找陛下。   胸前的伤口虽然很深,但并没有伤到要害,因为他的心脏长在胸腔右边。   控制住出血后,只要暂时忍一忍痛就可以,不碍事。   郁燃从小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受伤病痛从来不是偷懒的理由,向来很能忍痛。   虽然醉香楼离奇地逃过搜查始终让郁燃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能想象到长生香那种东西一旦扩散开,会是一场怎样的劫难。   尝试过长生香的人会上瘾,他们能够抛弃一切尊严和道德,穷尽一切可能去获取长生香。   如果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此刻正在昱皇身边……   郁燃咬紧牙关,掏出一枚暗金色的铜钱。   在翠微山的时候,有个人曾经试图教过他卜筮,但两人尝试了很久,最后发现这东西更多还得看天赋。   最后,那个人把这枚铜钱送给他,说在里面封入了天灵宿的灵力,郁燃用这枚铜钱占卜,会比用其他东西准确很多。   郁燃知道做这种法器相当消耗灵力,而且每用一次的消耗都不可逆转,因此他始终十分珍惜这枚铜钱,之前从来没有用过。   鲜血依然在迅速从胸前涌出,头晕目眩之中,郁燃几乎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   如果那个人此刻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心底忽然有一个声音说。   他见多识广,有数不清的心眼子和无穷无尽的小花招,如果他在他身边,他或许一开始就不会把事情弄得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他总会有办法,巧妙地四两拨千斤去解决问题。   郁燃闭上眼,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枚铜钱上。   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息从冰凉的铜钱传至他颤抖的指尖,就像是触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郁燃心头的惊慌与怒火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平息下去许多。   指尖一动,铜钱抛了出去。   从未有过的灵感蓦然涌入郁燃脑海,甚至还未等到铜钱落回他的掌心,他心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建筑物的轮廓——   那是距离这里不远的皇家祭祀塔,一层一进去就是巨大的灵坛,一层层堆垒向上,向人间传达上天的意志、在上天面前为人间社稷祈祷。   这就是天灵宿的预知吗?   郁燃将落回手里的铜钱放回怀里,不顾身边慌乱无措的人们和胸前清晰如火烧的剧痛,拿着剑就向皇家祭祀塔冲了过去。   一路风声飒飒,郁燃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靠着胸中那一腔热血奔到祭祀塔的。   不断有血从喉中翻涌而上,又被他死死咽回了肚子里。   “呼……呼……”   郁燃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胸前剧痛越发清晰。他按着胸前的伤口,眼中只盯着那座黑色庙宇紧闭的大门,还有十步,九步,八步……   他终于来到灵坛紧闭的门前。   仿佛是冥冥中有某种机缘,就在他的手按在黄铜大门上的刹那,门开了。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郁燃在一寸寸洞开的暗金色门扉中,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阵法。   四周漆黑的墙壁上亮起道道金色脉络,如同巨人的血脉从四面八方向阵法中央涌动,只是血脉中涌流的是燃烧的鲜血,亮起的光芒灿烂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在这片绚烂夺目的金色光芒中,郁燃看见了自己迎面撞上的那个人。   猩红衣摆被那股灼热的气浪吹得飘起,他逆光的身影被灵坛上灿金的光芒镶上一圈金色轮廓,宛如神明下凡。   噗嗤一声。   郁燃听见了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   面前如同神明的红衣身影手里拿着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郁燃恍惚地低头,他的世界猛然变得寂静黑暗,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静得他能看清面前那只拿着剑的手修长而白皙,没有一丝颤抖。   郁燃踉跄一步,手中的剑铿然落地。   从喉中涌出的一口血终于没能再咽回去,鲜血从他嘴角淅淅沥沥地滴落,落在面前人的红衣上,转瞬就融入衣服里消失不见。   有一双手抱住了他,仿佛是幻觉。   郁燃终于晕死过去。   ……   昏迷好像只持续了十分短暂的一个瞬间,郁燃被一盆冰凉的水泼醒了。   有人扯着他散落的头发逼他抬起头,他还没清醒过来,后背突然猛地遭受了一下重击,“咣!”   郁燃疼得眼前一黑,胸前两道深深的伤口顿时涌出大片鲜血,瞬间就在他身下的地面上淌出一大滩血迹。   “啊……”   围观的不少人吓得低低惊呼起来,像是完全没想到他身上居然有这么恐怖的伤口,拽着他头发的人也吓得松了手。   “咣当”一声,似乎是铁锹落地的声音,有人慌张道:“不是,我就只是拍了他一下,那,那可不是我伤的……”   “你怕什么!”   有人怒骂道,“他难道不该死吗?”   “可是,他只是帝储,才十几岁啊……”人群里有个女人声音说,“他才和我的孩子一样大……”   立刻有人把她推搡到一边,大声叫道:“什么孩子!所有贵族都该死!皇族最该死!”   “他们居然想用人命生祭,来保皇帝长生不死、千秋万代……”   “长生香就是他们搞出来害人的东西!”   郁燃恍惚地睁开眼,看见四面八方都是拿着火把的愤怒人群,天地间一片漆黑,闪闪烁烁的火光让他眼前一片眩晕。   “抬起头来!”   有人再次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郁燃感觉到一片暗红色光芒从头顶落下。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空中的沉沉云层露出了一片空隙,当中的太阳却是一团漆黑的阴影,只有周围一圈火焰般的暗红色轮廓,向大地上落下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原来不是夜晚。   血色日轮凌空,不祥之兆现于人间。   灾难果然降临了。   啪!   一只臭鸡蛋砸在他额角,顺着脸颊淌下来,刺鼻的腥味充斥着鼻腔。   “什么玄琊帝星?他生下来就是吸我们的血的!”   “狗皇帝害怕得自裁了,我们当然就只能对付他儿子了!”   一时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下雨一样往郁燃身上砸来,叮叮咣咣地落在他身上。   一块瓦片砸在他脸上“啪”得碎裂开来,把他砸得偏过头去,像一只破裂的木偶一样歪倒在一边。   “等等,等等!”   终于有人开始制止群情激愤的人群,“明明说好了,要拿他火祭平息上天的怒火的!别这么给砸死了啊!”   人们纷纷附和,顿时有人粗暴地拽着郁燃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郁燃没有半分力气反抗,只能任由他们像拖一口破布麻袋一样在地上拖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最后,他被按跪着捆在了柴堆上,带着木刺的粗糙树枝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一滴滴血淌进枯枝里。   人群里的怒吼声越来越声势浩荡。   “烧死他!”   “昱朝不是尊火么,烧死他来祭祀上天!”   “日蚀天灾降临,是老天发怒了!用他的命向上天赎罪!”   嗤的一声,一股灼热的热浪从各个方向向他逼近。   应该是点火了。   郁燃垂着头没有力气睁眼,他眼前的视野也是一片泛着黑的血色,什么都看不清。   脑中仅剩的一点清明在想,听起来,长生香的危害已经被人们识破了,也没有继续蔓延。   ……那就好。   四面八方扑来灼热的空气,他的呼吸在滚烫空气中越来越困难,每一寸皮肤都在剧痛中燃烧。耳边回荡着火堆燃烧噼里啪啦的尖锐声响,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铺天盖地的疼痛活活包裹着他,而郁燃甚至没力气去咬紧牙关忍受痛苦。   他恍惚地想起,听说像他这样的主火地易宿如果遭到了严重的灵力透支反噬,就会感觉到这种烈火焚身的痛苦。   他还从来没反噬过,原来是这样的痛么……   想起这个,就想起了翠微山。   真希望这里的消息不要传到翠微山上就好了。   不然,舟向月得多伤心啊。   ……   昏昏沉沉之间,郁燃仿佛在火海中浮浮沉沉,始终在地狱烈火中辗转煎熬。   好像全身的皮肤都被烧焦了,火烧的剧痛沿着骨髓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经脉,从血肉烧灼到灵魂,将他的魂魄撕碎成千千万万片,永堕于黑暗的地狱。   ……他是死了么?   死亡果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哪怕死后都无法停息……   不,他大概是下地狱了。   他死于烈火之中,死后也将永生永世承受罪孽业火的灼烧。   “耳朵!郁耳朵!”   有个微弱的声音从遥远的方向传来,在滔天烈焰的剧烈声响中模糊得转瞬即逝。   “你别死啊!”   “快醒醒!不能睡!”   那个声音很远很远,像是隔了无数重梦境传来。   郁燃的意识一片模糊,却像是火海中有冰凉雨丝落下来,浇熄了火焰,泛起一丝熟悉的清凉。   “你不会死!你不是郁燃了!”   “这不是真的,只是你的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不是郁燃,你是郁归尘!”   宛如溺水之人猛然离开水面,郁燃骤然惊醒。   他好像做了个梦……他迷迷糊糊地想,梦里那人对他说……对他说……什么……   为什么又忘记了……   啪嗒。   郁燃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他的脸颊上,从下颌滚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像是烧起来了一样浑身滚烫,有一个人抱着他,冰凉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身体,正在他耳边说话。   他说的话是很简单的几个音节,好像在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   郁燃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模糊视线里熟悉的脸庞。   ……怎么是他呢?   他怎么来了……   郁燃看着眼泪从他紧闭的眼中一滴滴落下,他毫无血色的惨白唇瓣颤抖着翕动,一遍又一遍。   那一刻,郁燃忽然听清了抱着他的人在说什么。   “……杀了我。”   他在一遍遍地重复,“杀了我。”   在尚在昏迷中的他身上,种下一个咒。   告诉他,杀了他。   郁归尘猛然清醒过来。   无数个梦境的记忆在同一时间涌入脑海,层层叠叠摩擦出剧烈的热意,如同融化的铁水泛着金红光芒挤进血管,所到之处尽是烧灼的剧痛。   那曾经是能够击垮他的痛苦,但这种痛如今已经可以忍受。   此刻,就像之前的无数个梦境一样,抱着他的人伸出一只冰凉苍白的手到他胸前,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刀尖对准他的心脏。   郁归尘猛然抬手,不顾周身燃烧的剧痛,抓住了那只手。   他一用力,那只手里的匕首就“当啷”掉落在地。   郁归尘顺势翻身抬手,将原本侧躺着抱住他的冰凉身体压在身下,攥着他的双手手腕按在头顶。   他低下头,对上身下那双愕然睁大的眼眸,看到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混合着灰尘与血迹,弄脏了他白皙的皮肤。   “不要再想骗过我。”   当年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十四岁的少年还没有来得及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坠落到死亡边缘。   等到他脱离了生命危险时,他已经远离了真相。哪怕之后再回到昱都,一切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郁归尘注视着梦境里这个十七岁的舟向月的眼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喉咙里刻印的烙铁,烫出滚烫伤痕。   “这么多重梦境,这么多个你。”   “每一个你,都在骗我。”   “舟向月……”   郁归尘俯下.身去,一字一顿道——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第278章 爱恨(2合1)   话音刚落,郁归尘的视野中亮起一簇火焰。   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变成了陈旧的纸张,随着火焰的灼烧逐渐翻卷发黑,灰黑色的纸灰纷纷扬扬飘洒开来。   身下的人消失了。   背后粗糙的石壁和干草堆消失了。   滴落在他脸颊上的冰凉眼泪瞬间变成火星,灼伤了他的皮肤。   随着幻象破灭,郁归尘看到了——   这幅巨画的背后,是无尽的火海。   没有上与下,每一个方向都是坠落的漫天流火,绚烂火光伴随着炽热温度,将一切映成狰狞的金红色,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就是这样。   他蜷缩着跪坐在火海深处,被生生焚烧的剧痛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灵魂。   无穷无尽的火海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无论哪个方向都看不到边,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   这是他经历了无数次的梦境,在那些破碎的鲜血与尖叫之中,他独自沉沦于火海中央。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带着怜悯对他低语:“已经那么久了,你死之后,也永远都会是这样……你不后悔么?”   郁归尘充耳不闻,眼眸中却亮起一道烈烈燃烧的金色日轮。   那道灿金光芒比周围的火光更亮更冷,瞬间便将火焰衬成了黯淡的暗红,整片火海都没有他的灵魂炽热。   他垂下眼,紧紧合拢在胸前的双手慢慢展开。   手背已被火焰灼烧得焦黑开裂、露出鲜红血肉,手心却开出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纤细脆弱的红色花瓣在灼热气浪中瑟瑟发抖,但被他护在手中,每一瓣娇嫩的花瓣都完好无损,没有一丝灼伤的痕迹。   一滴晶莹露水沾在鲜红的花瓣上,仿佛是一滴泪。   ……   郁归尘猛然睁开眼。   黑色墙壁,金色雕梁,昏暗的火光透过纱幔落在床头,摇曳着温柔的光。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又在十四岁的郁燃的身体里醒来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忘记自己已经不再是郁燃,梦里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   然而,等他下床之后回头一看,却忽然发现床上的“自己”依然闭着眼安安静静躺着。   ……这是?   郁归尘找到一面镜子,往里一看,结果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影。   ……他好像明白了。   他再次进入了那个梦魇之中,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不再是梦里的主角,而是一个隐形的旁观者。   这依然是那个十四岁的郁燃的梦。   不出意外,他会再一次在梦中经历那一段惨痛的回忆。   现在正是夜晚。   郁归尘想起什么,从殿里走了出去。   他过去也曾经在梦魇之中短暂地恢复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那时,他试图在自己梦中的世界里走出去,离开原本的轨迹,去看看记忆之外的部分。   但每每当他离开记忆轨迹的那一刻,整个梦境就瞬间崩塌成了火海。   他无法在梦境中离开自己的记忆,找寻那个不存在的真相——这也很正常,因为这个梦魇属于他,他无法走到自己没有记忆的地方。   郁归尘穿过在院子,有几个人影正在说说笑笑地打闹,没有一个人看见他。   墨黑的天幕下,远远近近的宫墙上亮着一盏盏灯,连缀出隐隐约约的火光。   一列暖橘红色的光点随着远处鱼贯而行的宫人们,照亮了两侧的宫墙和脚下的石阶。   许多人已经入睡了,周围显得很安静。   郁归尘走到门口,脚步在即将踏在外面的地面上时顿了一顿,然后才踩了下去。   没有一脚踩空,也没有突然吞噬他的火海。   他回过头看向一切如常的宫殿庭院,心里升起一丝怪异到不真实的感觉。   ……他竟然走出来了。   就像是梦境里残缺的地图被补齐,但这补齐的一部分是哪里来的?   郁归尘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就向藏星阁走去。   藏星阁就是国师所在的地方。   以前的国师大多还会在城中有个国师府,但当年舟向月扮成国师时只在昱都待了短短一段时间,并没有另外置办一处宅子,一直住在藏星阁里。   郁归尘如同一抹不属于这个世间的鬼影,无声无息地踏入了藏星阁。   这是他年少时很少踏足的地方,他上一次来这里,好像还是抱狐狸进来那一次……   藏星阁里一片昏暗,所有的灯火都灭了,只有刚进门后的回廊上一盏挑起的宫灯,向黑暗中散发出薄薄的光。   郁归尘透过窗户,隐约看到里面那些柜子上的各种奇珍异宝依然像许多年前那样摆放着,但他扫了一眼,就感觉它们比原来更乱了一些。   他沿着阶梯往上走,又经过两层藏经阁。密密麻麻的书籍排列在层层书架上,保存得十分完好。   郁归尘走上一层层阁楼,最后来到了藏星阁的顶层。   阁楼顶层已经很高,从栏杆望出去可以看见依山而建的重重宫殿,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出点点亮光。   屋里的门关着,但透过窗户看到里面闪闪烁烁的火光,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坐在桌前,火光将拉长的影子印在垂落的纱幔和窗纸上。   郁归尘轻轻地推开了门。   坐在桌前的人背对着他,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进门的时候,郁归尘感觉到脚下泛起一片暗红符咒的亮光,就像是踩到了什么一碰就会发光的生物。   他知道那是舟向月在门里设下的阵法,防止有人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进入室内。   但此刻的郁归尘并不真实存在于梦中的空间,他只是游离在这个梦境之外的虚影,所以亮起的红光只有他自己看见,红衣人依然伏案而坐,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他右手拿着一支笔,正桌上的几片白色骨简上写字,笔尖落下一串串鲜红痕迹。   昏暗火光将那个瘦削的身影映得明明灭灭,红衣上仿佛有幽暗血光流淌而过,如同一个从黑暗中化形的鬼。   郁归尘瞳孔微缩。   夜晚昏暗的灯火,伏案书写的红衣人,惨白的骨简与血红墨迹……   这一幕实在是太像他发现无邪君真实身份那一晚时的情景,那种熟悉的、被困于火海深处的灼热窒息感攫住了他,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郁归尘在原地停了一下,几乎是强迫自己一步步继续向前走去。   哪怕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踩在烧得通红的刀尖上,一步比一步更痛。   但他必须要去看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空气中的温度不断升高,郁归尘几乎听见了火舌舔舐皮肤发出的滋啦响声,那种纠缠了无数个深夜梦魇的烈火焚身之痛越来越明显。   眼前的画面和曾经最深的梦魇重叠,唯一的区别是,此时扮成国师的舟向月一个人在屋里,摘下了那只木雕狐狸面具,露出那张不属于他的妖艳脸庞。   仔细一看,似乎能看见边缘隐隐约约的一点易容痕迹。   怪不得他那时被郁燃揭掉面具,马上又在黑暗中戴上,此后也从来不在明亮的室内摘下来。   郁燃在漆黑的巷子里看不出他乔装的痕迹,但如果在明亮的灯光下,或许就能看破他虚假的面容。   当年他精准拿捏了郁燃的心理,只要探究到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就不会再去深究这张脸是否也是假象。   他确实被骗过去了。   但是纸包不住火,哪怕掩藏再深,也终有败露的一天。   郁归尘踏着无形的火海,终于走到了舟向月身后。   透过那人单薄的肩头,郁归尘第一次看清了他面前的东西。   的确是他的灵犀法器问苍生和问鬼神,细长的墨绿色笔杆被一只细长白皙的手握着,在连缀成册的白色骨片上勾画出鬼画符似的猩红符文。   那些符文一个个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姿态,仿佛断裂交缠的骨架,又像是满地小蛇互相缠绕着爬出奇诡的痕迹,如同燃烧一样闪烁着明明暗暗的血红亮光。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符文?   翠微山从没教过,郁归尘也从没见过。   他甚至隐隐感觉,这不是应该存在于凡尘中的符咒。   郁归尘想起了某些传闻——   邪神执笔,在亡灵骸骨上书写命运。   凡经过他笔下的命运,就会成为烙印在那些人身上的宿命,终将成为现实。   郁归尘看不懂那些符文,但目光一接触到它们,他就感觉到头痛欲裂,就像是有某种鲜血淋漓的力量要生生撕裂他的灵魂侵蚀进来。   一个恍惚间,他好像忽然看到舟向月就站在他面前,眼眸中倒映着闪闪烁烁的火光,对他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郁归尘呼吸一窒。   那笑容明明温柔至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意味,让他感觉到一种发自本能的危险,就好像一个人闻到了面前凶猛的食肉动物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然而,还未等他看清舟向月的脸,刺眼的血红猛然在视野中飞溅开来,仿佛一面被鲜血溅满的透明玻璃,遮住了他窥见未知的视线。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下一刻那个幻影就消失了。   那些诡异的血色符文依然令人感到眩晕,却再也没有那种好像要侵蚀进他灵魂的感觉。   郁归尘面前依然是那个伏在桌上用白骨简写字的身影,他一只手拿笔,另一只手则按在胸口上,微微躬身。   ……为什么要按着胸口?   郁归尘猛然察觉到萦绕在鼻尖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舟向月手下的笔尖。   笔尖划过,留下的墨迹并非那种鲜艳的红,而是隐隐地发着暗,落在白色骨片上转瞬就凝固成了暗红色,之后才随着符文连缀成篇开始闪烁出荧荧血光。   就像是鲜血。   郁归尘身上原本铺天盖地的火焰烧灼感骤然消失,他好像一下子坠入冰海深处,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知道了。   舟向月用来书写的墨,是他自己的血。   是他的心头血。   他身体上每一寸的秘密都曾袒露在他面前,郁归尘知道,他心口处有许多道重叠的细小伤疤,就像是曾经被尖锐的利器反复多次刺伤又愈合。   郁归尘曾经逼问过他很多次这些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他宁愿胡诌出各种不同的理由搪塞他,也从来不说实话。   他为什么要骗他?   他以血为墨,到底在写什么……   郁归尘回想起那些荒唐的过往,只觉得每一个画面都是对他的凌迟。   ……那时的郁燃满心都是痛苦与仇恨,一次次越发粗暴地逼问他。   可无论他如何折腾舟向月,折腾得他不堪忍受地哭出声来,求他放过自己,他也没有一次告诉他哪怕这么一点点真相。   一股刺痛从郁归尘心口蔓延开,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被剜去血肉的是他自己的心。   ……他明明那么怕痛的。   他的小狐狸擦破一点皮,就会眼泪汪汪地拱到他怀里给他看。   在凌云塔里受罚的时候,他总是哭天抢地,每每吓得白晏安坐立不安,来看是不是要打出了人命。   郁归尘知道舟向月人前人后从来都是两副面孔,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的那些伤痛,不知有多少是真的伤痛,又有多少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   但如果真的不痛,又何须博取别人的同情……   郁归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舟向月那只捂住心口的手。   然而他碰不到,手在碰到的那一刻就像穿过了幻影。   ……他不属于这里。   他只是从千年之后回到这一刻的虚影,所窥见的不是未来,而是早已发生过的过去。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把笔放到一边,好像写完了。   他没有去细看自己写下的诡异字符,伸手三两下把写满了血字的简牍拢到一处,又拿开捂住心口的手,手中赫然是一块沾了血迹的布。   他把布条往旁边的烛火上一盖,随手烧了。   他脸上的神色无比淡漠,似乎心口上被捅了一刀的不是他,写满片片白骨所用的墨,不是他的血。   舟向月站起身,吹熄蜡烛,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静默的黑暗。   唯有片片白骨上的符文,依然在黑暗中散发着明明灭灭的血光。   ***   舟向月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了手脚,嘴里塞着布条,扔在一个堆满干草的车厢里。   他能听见牛蹄嘚嘚的声响,车厢随之颠簸震动。   这个身体好像是被喂了什么药,手软脚软,没有一点力气。   前面有人在边嗑瓜子边唠嗑:“元哥,这一单的货够漂亮,那边该满意了吧?”   “确实水灵。真可惜,那边专门要求了必须要童子身的,不然咱高低得试试滋味。”   “忍着吧元哥!谁叫他们给的多呢?”   舟向月:“……?”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也是郁归尘的梦吗?   他在白澜的魇境中进入郁归尘的梦境之后,就发现这里一重一重梦境交织错杂,就像是诡谲无比的迷宫,就连他也差点迷失在里面。   舟向月不由得惊叹。   好家伙,不愧是郁耳朵,做个梦都这么有杀伤力!   在梦境极不稳定的时候,哪怕身为别人看不见的虚影,也可能会在波动的梦魇乱流里受伤。   所以,舟向月很是小心,稳扎稳打,最后终于让他逮到了那个在梦里迷路的十四岁的郁燃。   ——小朋友,醒醒,你已经是个男人了!   好不容易在破碎的梦境里唤醒了郁归尘,他原本以为一切应该结束了,郁归尘应该很快就能够醒来,他要做的就是在他清醒之前赶紧撤退。   结果不知为什么,明明郁归尘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梦境却再次重启。   这次重启,舟向月感觉自己原本轻盈得不存在的身躯突然一沉,竟然有了与梦境互动的实体,成了梦境的一部分。   而且看起来还处境非常不妙。   听起来,他好像是被人拐了,而且还即将要被卖到一个会买漂亮少年的地方——什么地方还要要求这个少年是童子身?   等到牛车在夜幕中停下来,有人把他从牛车上搬了下去,像卸货一样放在地上被人翻来看去的时候……   ……哦吼。   舟向月看着面前阁楼里花里胡哨的装扮,嗅一嗅里面散发出来的脂粉香气,心里的猜想成了真。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卖进青楼。   尤其是,这一幕还出现在郁归尘的梦里。   这实在是由不得他不多想——真的假的,原来你是这样的郁耳朵?!   你竟然还会梦到这玩意!   “十七岁?”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阁楼里传来,有点不耐烦,“年纪大了。”   那个元哥陪着笑:“等等,周老板,您先来看看货再说嘛,不骗您,真是极品……”   那女人被元哥引着走上前来,立刻有人把舟向月拽起来,像给买家展示咸鱼似的左右晃了晃。   舟向月就像一条真正的咸鱼一样任他晃。   他被抬起头的那一刻,周老板眼中现出一丝惊艳神色。   但她随即就恢复了淡然的神情,慢悠悠道:“脸倒是还过得去,只是您也知道,我们不仅仅看脸的。苗儿要从小养,年纪大了就不好养了,只能买来做个普通小倌,那价格当然不能一样。”   “那个,周老板,您不是能验出品质的吗?您先验验,验验——”   元哥搓着手,笑成了一朵花,“我给您打包票,这个货绝对值!”   周老板挑起一边美艳的眉毛看着他,笑了一声:“验?我验不会损耗的么?那东西可金贵的很,浪费一滴在他身上,要是不行,你赔么?”   元哥脸上的笑容一僵。   周老板伸出手,慵懒地摆弄着自己染成胭脂色的手指甲,“普通小倌的价,为了这皮相,给您提三成。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元哥慌忙道:“不是,周老板,您看看,您再看看啊!多极品的货啊!”   他那一脸难以置信的慌张样子,舟向月都有点同情他了——好不容易把他大老远运过来,不能亏本啊!   听起来这青楼收两种货,一种高级货,一种普通货,不过高级货最好从小培养,而且需要耗费某种珍贵的材料去验货,如果验出来不是高级货,那就亏了。   你别说,还挺有意思的。   周老板打了个哈欠:“夜深了,楼里忙呢。张老板你啊要是不诚心做生意,那就算了。”   她作势要走,元哥猛一跺脚,咬咬牙道:“周老板,您验!如果他不成,我就按普通小倌的价折半给您!”   好气魄!   舟向月几乎想为他喝彩了。   周老板也看了他半晌,最后目光再次在舟向月身上扫过,唇角一勾:“行,那就验验。”   她一摆手,立刻有人去取来了一只洁白如玉的小瓶子,又有人扶着舟向月坐在一张桌子边,一只手臂从绳索里解开放到桌子上,把衣袖捋到手肘处,翻转掌心露出了纤瘦的手腕。   腕骨清晰,莹白透光的皮肤上隐约可见细细的蓝紫色血管。   舟向月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们摆弄自己,心想这要验什么,还要童子身,他手腕上该不会多一颗守宫砂吧?   ……问题是,一个青楼里要这玩意干什么?   眼看一切准备就绪,周老板眼眸一动,轻飘飘道:“来人,按好了。”   几个人上前,把舟向月牢牢按在了椅子上,还专门有一个人负责按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臂,让他一丝也挣扎不得。   不得不说,这架势还真有点唬人,舟向月被吓了一跳。   不过他随即想起,反正他又不会痛,而且这不过是个梦。   他心情顿时放松下来——你们随便验,叫痛了算我输!   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旁边,将一根小木棍在那只小瓶子里蘸了蘸,蘸起一滴粘稠的透明液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滴液体滴在了舟向月手腕上。   只听“嗤啦”一声,就像是滚油浇在皮肉上的声音,那滴液体迅速融化在细腻的皮肤上,化作许多泡泡,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同一时间,一股惑人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眼神都怔忪了一瞬间,仿佛动物原始本能一样,又深深地嗅闻了几下。   “……好香……”   和元哥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失神道。   周老板微微睁大眼睛,目光难以置信一般掠过舟向月此时已经恢复如初的雪白手腕,又看了看他神情平静中甚至有点小自豪的脸。   她喃喃自语道:“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简直像天生为此而生一样。”   她闭上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残留的香气,睁开眼问舟向月:“你叫什么名字?”   舟向月眨了眨眼,“郁青。”   “……郁青?”   周老板眉头一皱,狐疑地看向元哥,“这是什么人家的,你没抓什么不能抓的人吧?”   “没有没有,”元哥连连摆手,“就是大老远山旮旯里人不要的孩子,绝对没什么背景!姓只是巧合而已!”   舟向月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他此前没法接触到外面,并不确定此时这个梦境里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   但他们对“郁”这个姓这么敏感,说明现在大概率是一千年前,应该离昱都不算远。   最终,周老板很是爽快地给了元哥一大笔银子,舟向月看他那走路都要飘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是给了个高价。   他就这么被人买下了,周老板随手一指:“既然进来了,那就改名叫倾城吧。”   舟向月:或许可以再加一个“子”……算了,你开心就好。   一切都按部就班,有人带他去他的房间,给他讲规矩,又带他去洗漱、试衣服。   可是等到舟向月看到放到自己眼前来的那套衣服时——   衣服是异域风格的红色轻纱,若隐若现地透光。   坠着金铃的短上衣露出一截腰肢,一堆叮叮当当的金色佩饰,甚至还有半透明绣着金丝的红色头纱和闪闪发光的金色面帘。   舟向月瞳孔地震。   ……等一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谁家好小倌穿成这样的?   郁耳朵,请你出来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梦里会有这么诡异的东西啊?! 第279章 爱恨(2更)   舟向月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不要脸的了,但看到这么一身露胳膊露腿还露腰的衣服,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可惜他接不接受并没有意义,还是得试。   好在他一向擅长调整心态,试就试呗,又不会掉块肉。   肩膀差不多,但上衣腰身那里宽了,裤腰也有点松松垮垮的。   至于其他的各种配饰,倒是和身材没什么关系。   借着试衣服的机会,舟向月照了照镜子。   ……竟然是他自己的相貌。   不是舟倾,不是其他任何身体,而是上辈子那个舟向月的相貌。   舟向月莫名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隐隐的不安。   可能是因为,如果在梦里以他自己本来的外貌遇见郁归尘,就失去了一切马甲的掩饰作用,相当于狭路相逢了。   万一那个郁归尘神智清醒,事情就会变得比较棘手。   等他试完,就有人记录了各种数字走了,说是会给他单独再定制一套。   那些事情舟向月就不管了。   他在想办法观察环境,看看如何逃出去。   这是郁归尘的梦境,所以他至少得出去找到郁归尘才行,不然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好吧,他其实还是不大信能在青楼里守株待兔等到郁归尘的。   在同一个梦里如果待太久,也是有风险的——人的神智会逐渐钝化,在梦里待着待着,就会慢慢忘记自己是在做梦,这里并非现实。   到那时,如果死在这个梦里,那在现实中也就真的死了。   此时正是深夜,楼里客来客往很是繁忙,没有什么空闲人手,于是舟向月在完成了入住登记的基本手续之后,就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   他暂时没办法出去,此时外面也人多眼杂,就安心在房间里待着,想着等天亮了再说。   不过,他在房间里还没待多久,房间门被敲了两下,“吱嘎”一声打开了。   “新来醉香楼的呀?”   一个眉眼带着点魅色的年轻女子走进来,眼波流转看向舟向月,“你的名字是倾城是吗?叫你小倾吧!你叫我檀儿就可以了。”   看到她的脸那一刻,舟向月愣住了。   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脑中嗡嗡作响。   他看见她红唇开合,说出来的字却一个都听不见。   ……檀儿,醉香楼的檀儿。   他见过她。   怪不得之前他有种隐隐熟悉的感觉……   他终于想起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里了。   这不只是郁归尘的梦境,还是他自己的梦境。   仿佛地下炽热的岩浆终于冲破凝固冷却的岩石,那些被封存的记忆轰然炸裂,变成落进血液中的玻璃碴,随着血脉流遍全身。   舟向月在郁归尘的梦境里,看到了很多很多不同时间的他。   之前在梦中唤醒濒死的郁燃的时候,他竟然也下意识地去回避多想哪怕一步,郁归尘生命里恐怕只有一次命悬一线的濒死经历,那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又是谁导致的……   长生香。   长生祭。   舟向月刻意遗忘那段记忆,虽然从不能真正遗忘,但不去触碰好像就可以装作没有发生过。   然而一切都发生了。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此刻的梦境中,一切都尚未进行到那一步,可舟向月已经知道了结局。   他甚至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的结局——   他会死。   会痛苦万分地,被梦境里那个十七岁的他杀死。   当记忆再度被翻出,对别人而言,那是千年前早已尘封的历史。   但对他来说,那是两年前的事情。   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   当年,十四岁的郁燃从翠微山回到昱都后没几天,舟向月也抵达了昱都,随后很快就在一场卜筮与占星的比试中轻轻松松地赢过原本的国师觉空真人,取代他成为了新的国师。   他乔装打扮,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郁燃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暗巷里惊鸿一瞥到国师的“真容”之后,从此再也没有去窥探他的脸。   此刻,郁归尘跟在梦境里的“国师”身后,来到了他与年轻的自己相遇的暗巷。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国师却准确地说出了他去那里的真实目的,让他大为震惊。   结果现在,他一直跟着舟向月,却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舟向月并不是像他当初以为的那样正好在那里,才与他在暗巷里偶遇。   他看着他扎破自己的指尖,把血涂在一枚铜钱上抛了一次,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皇宫,径直去了暗巷,发现郁燃走进巷口遇到了麻烦之后,帮他解了围。   ……他是去找他的。   第二,舟向月未卜先知了解到郁燃去暗巷的目的,其实没有任何玄学。   他只是在一见面搂着他肩膀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摸走了那张写着“明暗巷,半斋”的布条,看过之后又塞了回去。   他的动作出奇迅速又出奇隐蔽,哪怕是郁归尘早有预料、近在咫尺地旁观,都差点没有捕捉到他的动作。   舟向月果然做什么都很有天赋。   此后,郁归尘默默地跟着他们进了半斋欢,然后看着他们在房间里开始拉拉扯扯。   郁归尘:“……”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虽然这都是早就经历过的事了,甚至和后面更多的事比起来什么都不算,但他还是回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局促和窘迫。   ……不过,那时候舟向月装成陌生人逗他玩,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应该还挺开心的。   那也值了吧。   很快,他看到自己离开,而舟向月动手把床上的被褥弄得一片狼藉,最后拿走了那一点“欲骨香”。   郁归尘没有管那个十四岁的自己,而是紧紧地跟着舟向月。   舟向月回到藏星阁之后,先是睡了一觉,然后一早就去求见昱皇。   这一点与郁归尘自己的记忆吻合。   他去搜查醉香楼的那天早上,原本先去找父皇,但却被告知陛下正在和国师议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舟向月在御书房里见到了正当盛年的昱皇,问候过之后,就问他:“陛下,之前我送给您的香,您用过了吗?”   香。   郁归尘心头一沉,是那种和送给他的一样的长生香么?   昱皇露出和蔼的笑容:“用了。国师大人有心了。多亏了你的香,朕现在能与天地通,因此才得到灵感,有一事需要请国师大人代为操持。”   “陛下请讲。”   舟向月抬头,看向高阶上的皇帝。   “朕准备在祭祀塔举行一场献祭。那场献祭如若成功,能够保我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舟向月沉默片刻,问道:“那么,献祭的祭品是……”   昱皇微微一笑:“我唯一的骨血。”   舟向月一怔。   随后,他垂下眼,恭敬鞠躬道:“愿为陛下效劳。” 第280章 爱恨   应下了昱皇的要求之后,国师又说:“不过,献祭需要严格参考既有的规程,一点细节都不能出错,不然但凡有一点偏差,可能就献祭给不知来头的邪神了,反而会招来祸患。”   他抬头问道:“不知道陛下这场祭祀是献给谁,具体规程又是在哪一本典籍里记载的?”   昱皇道:“具体规程国师不必担心,有人会协助你。”   国师顿了顿,“这个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上前禀报:“陛下,帝储殿下带人去查封了醉香楼,说是怀疑醉香楼牵涉到拐卖人口,以及售卖致幻成瘾的药物……”   “哦?”   昱皇失笑,“朕这儿子,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既然如此,就先让他长长教训吧……”   “陛下,”国师忽然上前一步,“我可以为陛下分忧。”   “我保证会把他带回宫里,不让他离开。”   国师拿着皇帝的旨意,刚从宫中出去,就低声骂了一句。   “……老东西,要保佑江山那献祭你自己啊!献祭你儿子算什么玩意,居然能比我还不要脸!”   在梦境里旁观的郁归尘:“……”   他居然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虽然是他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再大的痛苦也已经被时光冲刷得褪色,化作漫长过往河流中的一滴水。   在意识清醒的时候重温这段在梦魇中重演无数次的回忆,甚至已经不会让他心中产生多大波澜。   国师抵达醉香楼时,郁燃正在门口与人僵持中,不仅没有搜出任何证据,还被满大街老百姓看热闹,接着就被他强行带回了宫。   “请你务必留在自己宫里,不要外出。”   国师看着郁燃,又重复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外出。”   这两句话郁归尘记得清清楚楚,但现在再在自己旁观的梦境中听到,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怪异感。   随后他就发现,舟向月离开他的殿内,却没有直接离开东宫,而是看了看四周,把一只手贴在了覆着金色琉璃瓦的高墙上。   此时外面宫墙之间的通道已经戒严,完全没有来往的人。   他沿着墙面向前走去,手掌缓缓抚过一寸寸墙面。   所过的地方,深红墙面上隐约亮起一个个发光的血红符文,很快又暗淡下去,融入深红的墙面中消失不见。   郁归尘看着这一幕,心跳微微急促起来。   他知道,这是舟向月在郁燃禁足范围内设下的禁锢阵法,也确实会在他想要离开时拦住他。   但是,此时的郁燃刚刚被禁足,而这个阵法显然早在之前就已经设下了。   难道他能预见到郁燃被禁足吗?   不对。   郁归尘仔细看向那些浮起的符文,在心中默不作声地勾画阅读。   这不仅是一个禁锢阵法。   也可以是……一个保护阵中人的阵法。   此时舟向月走出了十几步,那些连缀不断浮现的符文中间忽然出现了一处残缺。   他停下脚步,抽出一把短匕,在手掌上比了比。   然后,他皱起眉,偏过头闭上眼,好像咬紧了牙关。   郁归尘下意识伸出手去,却穿过了梦境中的躯体,没有丝毫阻碍。   他碰不到他。   刀刃贴着手心迅速划了下去。   手心顿时划开一道血痕,鲜红血珠从莹白掌心的伤口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凝聚成一颗颗血珠后沿着皮肤往下滚落。   舟向月收起匕首,手指蘸了掌心的鲜血在墙上勾画起来,三两下就补上了那处残缺的符文。   刚画出的符文在完成的瞬间亮起光芒,随后也像其他符文一样,隐没在墙壁的深红色之中。   接着继续往前,又是如法炮制。   郁归尘的心沉沉下坠,他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面前的红衣身影。   那么近,只有咫尺之遥。   他站在他面前,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和衣袖带起的风。   可他碰不到他,无法阻止他的动作,也不能开口问他……   一条条线索穿越时空连缀起来。   东宫外的阵法,早在郁燃被禁足之前就已经设下。   舟向月昨夜专门赶去暗巷找他,又对他说皇城里有人要杀他。   ……舟向月是不是预见了什么?   他本就是天灵宿,而且此时屠魔之战刚刚结束,嬴止渊已经死去,断生刀失踪,它变幻而成的问苍生落到了舟向月手上。   那是众人皆知可以让人成神的神器,哪怕拥有过它的人中只有舟向月一个真正成了神,其余人皆死于非命,也不影响玄学界公认它具有碾压凡尘的强大力量。   所以……   舟向月把他关在这里,是不是想保护他?   以舟向月此时的实力,他亲自以自己的血设下的阵,大概是整个昱都最安全的地方。   郁归尘感到体内涌流的血液似乎都变成了灼热的岩浆,由内而外地煎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如果这是真相……   为什么,他从来不愿意告诉他?   梦境中的舟向月并不知道此时近在咫尺的郁归尘的想法,他一边走一边加固阵法,慢慢地走完一圈回到起点之后,就离开了。   他行色匆匆地又去找昱皇,但在经过皇家祭祀塔的时候,突然站住了。   郁归尘不知道舟向月此时看到了什么,却发现他看向祭祀塔上空的空中,浑身一震。   他紧接着就向塔里冲去。   祭祀塔的大门紧紧关闭着,但他将血迹未干的手掌贴在上面的瞬间,厚重铜门缓缓打开了。   和郁燃当年在昏死过去前看到的那一幕刺眼金色不同,门后是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灵坛当中一个竖立的巨大影子,有种沉沉的压迫感。   舟向月往里踏出一步,沉沉的大门就在后方关闭,灵坛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还未等他有进一步动作,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拍手声。   无数盏灯火在四面墙壁和地面上齐齐亮起,瞬间照亮了整座灵坛。   只见整片圆形地面闪烁着金红的金属光泽,一圈圈繁复符文镌刻在地面上,从圆形的四周向内汇聚,中间夹杂着一盏盏跳跃的灯火,以及像棋子一样的一个个小小突起。   阵法正中央是一棵金色的巨树,巨树前面有一个方形的祭坛。   这是一个巨大的祭祀阵法。   之前郁燃来这里的时候,视线刚好被从里面出来的人影挡住,没有看到中央的这一棵巨树。   只见巨树的金色比周围的黄铜法阵更加鲜亮金黄,应当是纯金制成。   锻造出的树根向外延伸,没入地面的法阵之中,树干直直向上,树冠延伸出许多弯曲如藤蔓的枝条,上面点缀着大片大片的金箔,如一片云一样与顶部穹隆相接。   在高大的灵坛之中,这棵巨树看起来接天连地,仿佛直入云霄,能与天通。   此时,整个法阵的金色有些暗淡,没有郁燃当年看到的那么耀眼;四周漆黑墙壁上道道诡异脉络还未亮起,里面也没有如血液一样奔涌的灿金河流。   这个祭祀之阵还没有开始运转。   ……但是,在舟向月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灵坛显然已经布置完成了。   舟向月拔出剑,警惕地站在原地不动,观察着四周。   这时,一个人影从金色巨树后面走了出来。   “陛下?”舟向月脱口而出。   那黑衣绘金的身影,正是昱皇。   只见他径直走向祭坛,然后竟然自己站了上去。   他转过头来,看向似乎十分惊讶的舟向月,微微一笑:“怎么,国师很意外?”   “我说献祭我唯一的骨血,国师以为是什么?”   舟向月很是愕然地沉默了片刻,才说:“看这个样子,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协助,整个阵法都已经布置完成了。”   “当然需要国师的协助。”   昱皇肃然道,“我需要你,杀了我。”   他环视四周,缓缓道:“献祭我的骨血,以实现最重要的心愿,此为死得其所。”   舟向月又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不知道是谁跟陛下说的这种献祭,我可以见见他么?”   “并不是我不相信陛下,只是……”   他抬起头,注视着祭坛上的人,“陛下,您要知道,任何要献祭活人的法术,绝对没有一个有好结果。从献祭的人到祭品,下场都会凄惨无比。”   他说得很是郑重,昱皇却摇摇头,笑了两声。   “国师,你知道昆仑不死树吗?”   舟向月没说话。   昱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却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点燃了你送的香,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还做了一个梦。”   “我在梦中,见到了一棵神树……一棵接天连地的、巨大的神树,与天地共寿。”   “那就是不死树。”   他唇角有一点笑意,语气惆怅,“其实很多年前,我就曾见过不死树的树干,虽然只是一小段。”   “它叫做昆仑髓。”   “与天地共寿的神树,哪怕空心的树干截成段,也是水晶玉石的质感,香气沁人心脾,就算只是闻闻,都能延年益寿……可惜那个宝物竟然被烧毁了。”   舟向月呼吸放轻了一点,不自觉地攥紧手中剑柄。   好在昱皇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更可惜的是,不死树已经死了……不,它没有死。不死树永远不会死,只是躯干被拆分成了许多部分。”   “空心树干是延年益寿的昆仑髓,枝叶是能治愈一切病痛的药观音,散落在人间……”   昱皇喃喃道:“我要复活不死树。有了它,我就可以长生不死……”   他语气迷醉,“我将会成神。”   舟向月沉默片刻,语气和缓道:“陛下,不死树只是个传说,那只是个美好的祝愿。没有人可以真正不死,就连神也不可以……”   “只是个传说吗?”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穿着黄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旁边走了出来。   郁归尘脸色一变。   这是舟向月之前的那位国师,觉空真人。   舟向月显然也认出了他:“是你!”   觉空真人对他一揖,不紧不慢道:“国师大人如此聪慧,陛下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没有明白么?”   “昆仑髓是不死树的树干,却是空心的,因为不死树没有了心。”   “然而,这颗心才是不死树汇聚全部灵气的精髓。”   觉空真人微微眯了眼,注视着舟向月:“它叫做不死灵。”   郁归尘发觉舟向月浑身一颤,趔趄地倒退两步。   觉空真人继续说:“不死灵拥有能让人成神的力量,可以在不同人手中成为不同的神器……之前在嬴止渊手里,是断生刀。”   “而现在在你手里……”   他微笑起来,“它现在叫什么呢,国师?”   舟向月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拿着剑的手止不住地发着抖。   郁归尘在旁边看着他,心不自觉地揪紧了。   他曾经见过舟向月露出恐惧的神色,但大多是装的;哪怕是极少数真实的畏惧,也从未有过这样明显到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   对于一个几乎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完美伪装感情的人来说,他究竟是面对什么才会怕成这样?   此刻,舟向月颤抖着张了张嘴,第一时间都没有出声。   随后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甚至发起颤来:“原来是你……”   “错了。”   觉空真人望向舟向月,眼眸中闪烁着笑意。   郁归尘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那笑意不属于觉空真人,却有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觉空真人笑道:“你这么说,可就要让旁观者以为你是被胁迫的无辜之人了。”   郁归尘呼吸一顿。   因为觉空真人的目光从舟向月身上移开,微笑着对上了他的目光——可他此时明明不属于这个梦境,甚至不属于这个时空,他只是一个旁观的虚影。   觉空真人说完这句话后,才再次微笑着看向舟向月。   “你应该说,‘原来是我’。” 第281章 爱恨   “你这么说,可就要让旁观者以为你是被胁迫的无辜之人了。”   几乎是在觉空真人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舟向月猛地转头看向旁边,但什么都没看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抑:“……你在说什么?”   觉空真人“噗嗤”一声笑起来,“没什么,逗你玩玩,看你吓的。”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灵动而随意的表情与布满沧桑皱纹的面容格格不入。   不知不觉间,他苍老的声音也不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稳重声调,而是变得少年般轻而跳脱,话尾微微向上勾,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懒散。   就好像苍老的躯壳里藏了一个少年的灵魂,显得格外诡异。   抛开这种违和感不谈,他的笑意其实很自然,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个玩笑。   但越是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舟向月越是头皮发麻。   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目光飞快地从各个方向搜寻过去,又转身去看背后。   没有。没有。   确实没有别的人在这里……   “你在找我吗?”   幽幽的低笑声突然从他脑后传来。   舟向月整个人一颤,转过头就看到了几乎紧贴着站在他面前的红衣人影——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仿佛是一道凭空滋长出来的影子。   和他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红色长袍,只是脸上并没有那张木雕面具,露出了一张带着笑意的少年面容。   那张脸,是他自己的脸。   并非他此刻面具之下所扮的那张脸,而是他真正的脸。   舟向月猛地退了两步,险些绊倒,又硬生生地站住。   “舟向月”站在原地,揶揄地笑道:“不是吧,这么怕我啊?那你照镜子的时候岂不是要被自己吓死?”   灵坛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可无论是祭坛上的昱皇还是站在一边的觉空真人都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仿佛他的出现理所当然。   舟向月闭了闭眼,慢慢平稳自己的呼吸。   他再开口时,声音几乎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所以,你只不过是想把我骗到这里来。那些谶言都是假的。”   红衣少年却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当然不是,谶言不会有假。”   舟向月牙关一紧。   “哦,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红衣少年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响指,懒散道:“陛下,现在是时候了。”   “好。”   站在祭坛上的昱皇举起剑,连看都没看舟向月一眼,用剑向自己手上划去。   “等等!”   舟向月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但立刻被面前伸出的手臂拦住了。   “舟向月”对他眨眨眼:“你仔细看看再说。”   舟向月心中发寒:“他也被你……”   他一边说一边远远望去,随即一愣——   竟然,没有血?   划过了手心,但那剑身上没有半点血迹,手心也看不出任何伤痕。   舟向月随即瞳孔微缩——   那尊石刻祭坛侧面,忽然缓缓渗出一滴猩红液体。   滴嗒。   猩红液体落在暗金色的地面,转眼就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样消失不见。   下一刻,地面上第一个符文的刻痕被勾勒成鲜红色,随后缓缓向外蔓延。   祭坛上的男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掌,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长生祭,成了!”   “成了!!!”   他从高高祭坛上一脚踩空,摔倒在黄铜阵法上,却依旧在疯了一样的大笑。   “我终于要长生不死了!”   “我要成神了!”   他一边笑一边挥起剑,剑尖猛然贴着地面劈过一个小小的突起。   噗的一声,那突起爆燃出一簇耀眼火花。   他动作未停,继续挥剑劈过一个个仿佛棋子一样密密麻麻排布在符文之中的突起,每劈一下就会燃起一簇火光。   滴嗒,滴嗒。   祭坛里冒出的猩红液体最开始只有一点点,接着越来越多,好像祭坛里不断有鲜血涌出,淌在地面上。   在他高高低低宛如疯癫的大笑声中,鲜血沿着黄铜大阵上细如血管的刻纹流动,仿佛以鲜血为墨,勾画出一个个连缀的繁复符文。   地面刻画的一圈圈符文如螺旋状由内而外亮起血光,犹如血脉纵横延伸,扩散成一片刺目血海。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舟向月倒退一步,猛然看向红衣少年:“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这么多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的。   而且,这里是个祭坛……   “舟向月”对他笑得眉眼弯弯:“你闻闻,香吗?”   一种强烈不安自心头涌起。   舟向月猛然惊觉,空气中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中不知何时竟掺杂了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而且越来越浓。   一股异香在灵坛上弥漫开来,一时间如同花开遍野,馥郁香气如层浪袭来,将人的感官包裹在丝缎一般柔软无边的云朵之中。   ——那是他送给昱皇和郁燃的香的味道,也是城中一夜间风靡,让无数人神魂颠倒的香味。   长生香!   红衣少年笑眯眯道,“你的长生香。喜欢吗?”   舟向月如遭重击,脑中一片空白。   不行,这个香味不能闻……   这不是他的香,而是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的,会让人陷入幻觉、失去思考能力,还会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禁香!   可不过短短片刻,他开始感觉脚下飘忽,脑海中一片混沌。   舟向月心中一凛,拿剑就在手心划了一道。   “嘶……”   这一下没轻没重,火辣辣的刺痛在手心炸开,但至少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听见阵法深处似乎传来什么隐隐约约的声音。   很遥远,细听却极其刺耳。   那好像是,人的惨叫和哭嚎……   来自地面上的一颗颗棋子一样的小小突起,昱皇正在疯了一样地到处劈砍它们。   舟向月定睛一看,那些东西原来并不是棋子,而是一个个袖珍雪人一样用香灰堆起来的“香灰小人”。   昱皇仍在疯狂大笑着挥剑劈砍,每扫过一个灰堆,就将那堆灰烬打散。   “哈哈哈哈哈哈!”   “长生了,我成神了……”   洒开的香灰随即无风自燃,亮起一簇火光,血光中的惨叫声就多了几分,同时也有更多的血从祭坛里汩汩流出。   就好像每一簇灰堆都是人,祭坛里流出的是他们的鲜血……   刹那间一道雪光划破舟向月脑海,许许多多的零碎线索拼成一张完整图景。   是人!   祭坛上流出的血,都来自人!   原来致幻成瘾的长生香流传出去,就是为了控制尽可能多的人的欲.望,让他们心甘情愿成为这场长生祭的祭品。   沉迷于长生香中的人,为了再次获得长生香,愿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这场献祭,已经开始了。   “香吗?”   红衣少年在他耳边幽幽道,“这可是人的香味。是很多、很多人才能创造出的香味……”   他尚未说完,舟向月身形遽动,反手一剑刺出!   剑尖径直刺入那抹红色,躯体却如幻影一般瞬间消失。   他背上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砸下,砰!   他重重跪倒在刻满符文的阵法中,膝盖生生磕在锋利纹路上,立刻有点滴鲜血渗进暗金色的阵法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满室光芒猛然大亮,如同火焰自大地逆升。   “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本来我还想温柔一点的。”   鬼魅般的声音在舟向月耳边响起,一只手仿佛温柔地放在他脑后,却将他按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凑近地面。   脑中嗡嗡作响,他在泛起泪光的视野里隐约看见那些涂满符文的鲜血已经流到了他身边。   他这才看清,那血流缠绕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絮,闪烁着熠熠火光。   “别乱动,已经开始了,就好好看着它结束吧。”   红衣少年笑得愈发轻柔,“毕竟,这场献祭可是那么多人共同的愿望啊。”   话音未落,他手底下的红衣身影忽然消失,变作一片轻飘飘的红符,如一瓣花瓣飘落。   几乎同一时间,那个身影瞬间出现在祭坛旁拿着剑疯癫大笑的昱皇面前。   “舟向月”远远看着,挑起了眉。   舟向月以剑柄在昱皇的后颈一击,只见他趔趄两下,就瘫软地倒在了阵法中。   他刚松一口气,一回头,心猛地一沉。   昱皇不再去挥剑劈砍了,可地面上的一个个灰堆小人仍旧在不断自燃,血海也依然在蔓延,不断向灵坛边缘延伸过去。   为什么还没停下?!   为什么鲜血依然涌流如注,阵法里尖叫哭嚎的声音越来越惨烈?!   “少白费心思啦,”红衣少年带笑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没用的,你阻止不了这一切。”   “这本来就是你造成的,不是吗?”   他坐在穹隆顶高高的金色树枝上,一手托着腮,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   “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让原本的国师颜面扫地,他也不会产生那么强烈的怨愤和不甘,愿意付出一切来恢复他原本的身份地位。”   “至于这位皇帝呢……是难一些,不过多亏了你,把昆仑髓的粉末送给他焚香,让我顺利地进入了他的梦境。”   红衣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舟向月,笑得意味深长,“你最清楚,没有人不存在欲.望。刚巧他的欲.望呢,还挺朴素挺好实现的。”   “至于那些沉迷长生香的人,愿望就更好实现了,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东西来换取长生香,是绝佳的祭品……是你一手搭建起了这场长生祭。”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   他叹息一声,“你是书写因果的执笔人,不要自己涉入因果。”   “所谓宿命,不是一条无论你做什么都一成不变的轨迹。”   “你不去改变它,它就会自然发生。”   “你去改变它,它就会在你改变后发生。”   “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结果……”   “这才是命。” 第282章 爱恨(1更)   “猜猜现在长生祭里已经有多少人了?”   “一百三十三。”   “一百三十四。”   “一百三十五。”   红衣少年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舟向月却充耳不闻。   随着越来越浓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他一个恍惚,几乎忘记自己正在一个每分每秒都在吞噬性命的祭典上,以为自己置身于花开遍野的金色原野。   在他周围远远近近的花丛中,每一朵金色的花花瓣都近乎透明,轻盈摇曳着,仿佛满地闪闪烁烁的蝴蝶。   金色雾气静静漂浮,那么安宁,那么美好。   所有疲惫悲伤的事情都会远去,只要在这里睡一觉……   舟向月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回到了满地血腥的阵法中。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   长生祭还在继续,怎么才能打断?   但凡是阵,一定有阵眼。   不可能存在不能破解的法阵……   打晕昱皇没有用,他就试图打碎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祭坛。   可无论他怎么做,坚固的祭坛却纹丝不动,根本破坏不了一丝一毫。   “三百五十七。”   “三百五十八。”   “三百五十九。”   不对……   阵眼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到底在哪里?   浓重香气中,舟向月头痛欲裂。   明明不是个复杂的阵法,他为什么想不到?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快想!   快想!!   室内的火光越来越明亮,那种迷醉的香气也愈发溢满了整个灵坛,仿佛要从每一个毛孔钻进人的体内。   带笑的声音还在数数:“四百一十七……”   “四百一十八……”   舟向月拼命让自己忽略掉那种血味与香味混合的古怪气味和阵法中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聚精会神努力思考。   可他就像是踩在沼泽里每一步都越发艰难的人,脑子越转越慢,一片浑浑噩噩。   到底怎样才能停止?   阵眼在哪里?   就在这时,危险的感觉忽然从背后袭来!   舟向月猛一躲闪,剑尖便以咫尺之差从他腰侧刺过,荡起一片凉风。   是昱皇!   重新醒来的男人满眼通红,眼眸中已经全然没有正常人的清醒神智,只剩下狂乱疯癫的光:“去死!我要长生!我要成神!”   那一瞬间,舟向月如梦初醒。   阵眼,在这里!   他的确是阵脚大乱了,脑中又被长生香搅成一团浆糊,居然现在才想到。   明明是那么明显的事,这个阵从昱皇取血开始,要结束也必须从他这里结束。   没有办法了……   舟向月盯着眼前喘着粗气再次拔剑刺过来的男人,屏住呼吸拿起了手中的剑,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虽然这也是一条人命,但……不能不阻止他。   只要长生祭还未停止运转,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此而死。   舟向月咬紧了牙关。   陛下疯了。   他已经疯了。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不死灵的傀儡,不再是他自己了……   “别挡我的长生路!!”   昱皇怒吼一声,拔剑刺来!   “噗嗤”一声,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舟向月的剑刺进了昱皇的胸膛。   紧随其后,昱皇手中的剑也刺破了他的肩膀。   舟向月蓦然睁大眼睛——   依然没有血。   面前的人身上没有伤痕,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可就在这一瞬间,灵坛里却骤然光芒大亮,仿佛突然加入了一样重要祭品一样。   在浓郁的血腥味和异香之中,舟向月猛然闻到了一股阳光下滚烫剑刃的金属气息。   这气味无比熟悉,让他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去死吧!”   昱皇手上一用力,手中剑刃在舟向月身体里绞着血肉扭转起来。   舟向月忍不住痛哼出声:“……唔!”   他痛得眼前一黑,手中的剑松脱,似乎是被男人拔了出来,“当啷”一声落地。   满地鲜血再次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他又出现在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原野上,暖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得他想伸手遮住眼睛。   层层叠叠的金色花海如波浪般涌动,风里传来馥郁的花香。   花海深处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人影,似乎是意识到他的存在,慢慢回头。   舟向月呆呆地望着他,看到金色的阳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绚烂的光晕。   忘记伤痛,忘记挣扎。   只要留在这里,就会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睡吧,反正郁燃马上就要死了,只需要他和一千人的血,就快结束啦。”   郁燃……   郁燃?!   舟向月一下子惊醒。   他刺中昱皇的时候,灵坛里蓦然涌起的那股仿佛阳光下滚烫金属的味道——那是郁燃身上的味道!   昱皇的躯体并不是虚影,可刺中他他却不会受伤……这种法术,他明明在藏星阁的书库里看到过!   一本叫做《大荒禁册》的书里,记载了“逆命咒”。   逆命咒,在两个躯体之间互换伤害,是一种只有在关系足够亲近的人之间才能使用的邪术。   昱皇身上受的伤,通过逆命咒转移了。   那消失的一剑,是伤在郁燃身上!   那他此刻……   舟向月猛然起身,顾不上身上的剧痛,抓起手边的剑转身就跑。   然而他还没跑出两步,一道火光忽然迎面袭来!   他翻身躲避,动作间拉扯到肩膀处的伤口,顿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伤口处一股温热涌出。   幸好外面是红衣服,看不见。   火光散落在他背后,落入熠熠闪光的血海。   “我怎么能让你坏我的好事呢?”   红衣少年笑吟吟地出现在他面前,“在这场长生祭完成之前,请你务必在这里等着,不要想着离开。”   是不久前他才对郁燃说过的话,连语调都一模一样。   “五百九十六……”   就在这时,他背后的黄铜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阵风吹来,红衣少年面前的舟向月“哗啦”一声变成了轻飘飘的纸,转眼就燃成一簇火焰。   障眼法消失的瞬间,真正的舟向月站在轰然洞开的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迎面冲来的郁燃。   天空中的云层裂开狰狞缝隙,刺眼天光倾泻下来,让黑衣少年眼眸中的凶狠和仇恨映得雪亮。   “五百九十九……”   噗嗤。   舟向月手里的剑,直直地刺进了郁燃的心口。   鲜血四溅。   刺眼血红之中,舟向月瞳孔骤缩。   他看到面前的十四岁少年蓦然睁大眼睛,微微放大的瞳仁中映出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属于人的面容,只有一张狰狞的面具。   锵!   郁燃手里的剑掉在地上。   “郁燃!”   舟向月脱口而出,拔出剑一下子抱住一头栽倒的少年。   但郁燃的身体完全借不住力,滑脱到地上。   舟向月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崩断了,全世界都在瞬间陷入静默的黑暗,静到他听见从郁燃身上滴下的血坠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震聋了他的耳朵。   “啧,你下手可真狠啊,我还以为这怎么也是个大活人,起码手得抖一抖呢……懂了,因为又不是你第一次杀人了,对吧。”   轻快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滚开!”   舟向月怒吼道,眼泪却瞬间夺眶而出,让他看不清自己面前满身是血的人。   鲜血像开了闸一样汩汩冒出,很快浸透了郁燃的衣服,又浸湿了舟向月身上的衣服。   只有血。   那么多的血,浸透了他们两人的衣服,又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郁燃紧闭着眼几无气息,而舟向月浑身都在抖,他试探不出他的呼吸和脉搏。   他死了……他杀了他……   舟向月拼尽全力不去触碰这个恐怖至极的念头,但它却像毒蛇一样却从他心底钻出,嘶嘶声响彻耳畔,恐惧攥住了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经脉,世界天旋地转。   “你知道郁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   幽幽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燃者,焚烧也。”   “玄琊帝星之所以生下来,就是要为了陛下与河山燃尽他的生命,这是他的命。”   “其实这样很好啦。”   红衣少年蹲在旁边,“你早就知道,不是你杀了他,就是他杀了你。”   “要是等他来杀你,那就要多无数人命陪葬了。”   “虽然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你现在杀了他,肯定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没有,我没有……”   舟向月颤抖着去摸地上的郁燃,还没有碰到他,又像烫伤一样缩回手来。   他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杀他……我,我没有……”   “你杀了他。”   “你明明也看得出来吧?这样的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下去。”   “你看,你要是早杀了他,那就没这么多事了,”红衣少年看着舟向月道,“但现在拖延了这么久,长生祭都已经开始了,长生香也已经出世了哦。”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灵坛里面传来,飘进舟向月耳中。   “陛下,您之前邀请的翠微山白晏安已经到了,现在就请他来见面吗?”   ……白晏安?!   舟向月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滞,寒气从全身每一个收缩的毛孔里森森地透出来。   师父怎么来了?   他怎么会来……   这一切如果被师父发现了……   没有,不行!不能被发现,他,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不想杀他的……   “就像之前杀了你师兄范世沅那样?你也不是故意的。”   幽幽的声音仿佛从他心里冒出来,“抢走不死灵,你也不是故意的。专门跑这么远来杀死郁燃,还知道乔装打扮再戴上面具……你好无辜哦。”   “你猜猜,白晏安会信吗?你那些师兄师姐,会信你吗?”   “没有!我没有!”   舟向月涕泗横流,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全世界都是尖叫和哭嚎的声音,如同层层叠叠的巨浪将他拍在最底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想逃。   他做错了事。   可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想的……   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在说,做错事怎么办?赶紧逃掉,不要被人抓到就可以当做不是自己做的……   师父来了。   如果被抓到,他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都会暴露出去……   他现在所能拥有的一切,有人耗尽血泪为他换来的未来……   “你记住,赢十六已经死在了万魔窟里,未来的所有日子,这世上只有舟向月。”   可是没有了。   他的未来,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模糊的视野亮了又暗,仿佛有风声在耳边刮过,有人的声音,混乱交织成一片。   逃,快逃……   没有,他没有杀过人……   那不是他做的……   舟向月突然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浑浑噩噩地从宫里逃出来了,正抱着剑,站在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旁一个小小巷口。   ……他居然还拿走了自己的剑,大概是潜意识里怕白晏安通过剑认出他来。   “香……我要长生香……”   撞他的那个人衣衫凌乱,嘴边冒着白沫,撞了他却全无感觉一样,依然在往前疯跑,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长生香”。   一阵冷风吹来,舟向月一个激灵,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和血浸透。   长生香。   长生香还在皇城里扩散!   只要长生香还在,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获得长生香,仿佛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长生祭早晚会卷土重来。   舟向月猛地咬破自己的下唇,嘴里尝到血腥味。   他做错了不可原谅的事,但是至少还能做一件事……   必须截断长生香的源头,把它们全部销毁。   他刚想到这一点,自己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居然还惦记着长生香啊?真难得,你吸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你早该傻了呢。”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不死灵,长生香到底在哪里。”   郁燃查的方向,也是他猜测的方向。   可是,如果查封了醉香楼也没找到长生香,那长生香的源头到底是哪里?   “都说了我不是不死灵,我就是你。”   脑中的声音笑道,“其实郁燃猜的方向还挺对的,可惜就差那么一步。你要不要猜猜,他之前查封醉香楼,为什么一点长生香都没找到?”   “当然了,考虑到你现在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我觉得你最好别蹚这趟浑水,直接离开昱都最好。今年大旱,现在还有不祥天象现世,这里已经乱起来了,等长生香真正出现在大街小巷上,那就是地狱级别的混乱。”   “不过只不过是死那么几千几万人而已,将来你总会杀死这么多人的,算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异香弥漫。   初闻其香,只觉得心旷神怡,仿佛被一股暖流温柔地拥抱着。   深吸一口气,那香气便渗透到体内的每一处经脉之中,让人不禁想要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份美妙的感觉中。   但舟向月没有再看到那片令人迷醉的金色原野,反而狠狠打了个寒战。   长生香出现的地方已经不再是隐蔽的室内,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   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混乱的人声和撕扯打斗声:“让让!我也要!”   “我的!是我的”   “我的!”   那种疯狂得失去了理智的声音十分熟悉,他们似乎是在抢夺长生香。   他抬起沉重的腿,跌跌撞撞向那个方向走去。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他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的太阳不知何时竟缺了一大块,原本灿金的烈日此刻变成了只剩下一道月牙似的边,散发着越发诡异的昏红。   那种血一样的颜色越来越红,将一切都涂抹上一层血色。   那种颜色落在舟向月的眼底,让他心底不安的直觉越来越明显。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拐过又一道弯,终于来到了香味最浓郁的地方。   但是,香气不过是在风中一荡,就再次散去。   已经……没有了吗?   远远的,舟向月看见许多人衣衫凌乱地散开来,一个个满脸迷醉,脸上、身上、手上全是抹得一片一片的鲜血。   “好香……”   “啊,好香……不够……我还要……”   地面上溅落了和那些人身上一样的血迹,还有几片撕裂的沾血布料散落在一边。   有一个人像狗一样跪在地上,手上还拿着一团被血浸湿的布料使劲嗅闻:“香,好香……”   舟向月远远看清楚,他手边那团布料垂下来一截,看起来是一只袖子……   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从胃里直冲到喉口,舟向月浑身颤抖起来。   长生香,长生香……   郁燃找到源头,却依然没有找到的香……   之前在灵坛里时,阵法开启、满室香气四溢,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红衣少年饱含深意地笑着对他说:“这可是人的香味。”   人的香味。   ……他终于知道真正的长生香是什么了。   是人。 第283章 爱恨(2更)   醉香楼。   梦一样绯红的半透明纱幔垂坠在床边,金色的镂空掐丝小香炉放在床头柜上,冒出一缕缕摇曳如烟的暗香,让人容易沉湎于过去的回忆之中。   舟向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冷。   绯红与金黄的配色,房间里从视觉效果上看起来很暖和,但实际上冷得像冰窖一样,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僵了。   房门外传来声音,“新来那个叫倾城的,去沐浴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敲门进来的却是檀儿。   她十分自然地走进来,把衣服递给舟向月,还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走吧,去沐浴。”   ……舟向月心想,你们醉香楼里没有男女共浴这么不讲究吧。   没想到到了澡堂那边,檀儿把头发一束,竟真的大有一副准备和他一起去沐浴的架势。   舟向月赶紧劝阻:“那个,我自己洗……”   檀儿媚眼如丝:“怎么,小倾害羞?别害羞,姐姐和你一起洗。”   舟向月:“……”   舟向月:“是这样的,其实我得了一种怪病,看到女人不穿衣服就会昏厥。”   其实他小时候在万魔窟里到处扒人房顶偷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见过。别说不穿衣服了,不穿衣服的长出一条尾巴的两根那活儿的都见过,眼睛从来没长过针眼,心理强大的很,当然没什么心理障碍。   主要是他一想到这里是郁归尘的梦,就感觉罪过罪过。要不是他进来了的缘故,郁归尘的梦里说什么也不可能有这么清晰的青楼场景,又怎能在此等圣洁禁欲之地行腌臜之事……   可别把那么爱干净一人的梦里搞得乌烟瘴气,他怕郁耳朵知道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掏出来洗洗干净。   而且,他觉得檀儿八成来意不善。   ——以他之前作为“客人”在半斋欢见到檀儿时的认识来看,檀儿在醉香楼里已经是个颇有点地位的姑娘。而他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交好的价值?   何况他初来乍到,檀儿一上来就对他表现出这样超乎寻常的亲昵,肯定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檀儿噗嗤一声笑了,捏捏他的脸:“这么严重啊。行,那你就自己洗吧。”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进去脸就白了——待了一晚上的屋子已经够冷了,本来想着好不容易可以洗个澡暖一暖,没想到澡堂里也没有一点热气,浴桶里面的水上甚至漂浮着层层的碎冰……   这居然是个冰水澡!   还有虎视眈眈的搓澡师傅盯着他,“快进去。”   舟向月:“……”   太可怕了。   等到一个澡洗完,他已经冻得嘴唇发青,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儿一起被洗了出去,只剩下一个冰壳子,敲一敲梆梆响。   洗完澡,就不得不换上了醉香楼给他准备的衣服。   舟向月:“……”   他抑制着心中的怨念,哆哆嗦嗦穿上了那件露胳膊露腿还露腰的衣服,一动就有金铃的细碎轻响,很是旖旎。   舟向月更加怨念地心想,如果能保暖,再露一点也可以啊。   冻死他对醉香楼有什么好处吗?   这时,檀儿又来了。   她带来了一件红色的长斗篷:“披上吧,不那么冷。”   她把斗篷递给舟向月,很是温柔地看着他:“你可别生病啊,我会伤心的。”   舟向月道了谢,忙不迭把斗篷裹上了,终于感觉到有一点暖和,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他裹着大衣,心想檀儿这样子,指向的结果似乎很明确——   如果他真是刚刚被卖进醉香楼、前途未卜的少年,在这种举目无亲甚至看不到未来的境地里,应该很容易就会对她产生依恋和信任,甚至爱上她。   所以,檀儿这样是不是为了驱使他去做什么事?   莫非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物色一个足够可靠的帮手来帮她?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生出的感情,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呢?   身为在这种地方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檀儿会不清楚这一点?   舟向月把疑问压在心底,暂且看看她下一步有什么举动。   檀儿给了他斗篷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个香室。   香室里色调素雅,装饰十分简洁。   满室暗香浮动,墙边的柜子上摆着一瓶瓶的鲜花,中间是几片软席,每一片软席上都放着矮几,每个矮几上都摆着一只精致的香炉,矮几后坐着人,低头摆弄着香炉里的香屑。   虽然这么香,但香室里也和卧房及浴室一样冷得如同冰窖,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于是似乎连那香都收敛了几分,感觉没有那么香了。   几个软席上跪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年或少女,身上穿着的衣服轻柔如云,料子一看就很高级。   他们每一个都很是好看,五官眉眼十分精致,尤其是身体白皙丰腴、肤如凝脂,摆弄香炉的手腕有如堆雪,丰满而莹润。   舟向月是里面最瘦的一个,大概是因为初来乍到,还没有来得及体会到多储存一点脂肪对于保暖的重要性。   檀儿把他带进去,对其他人道:“这位是新来的,名叫倾城。”   舟向月感觉到了几道嫉妒和敌意的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   这里似乎还有竞争关系。   檀儿介绍完就让他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轻轻一拍他的手背:“好好上课,下课了我来接你。”   舟向月挤出一丝微笑。   檀儿眼波流转,很有一丝媚意。但他莫名就是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个被姐姐带来特殊学校上课的智障弟弟的错觉……   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正在其他人中间打转,她转过来:“既然又有个新来的,那我就趁这个机会,再给各位讲一讲。”   她望向香室里的几个漂亮孩子:“几位都是千里挑一的人香,经过专业的酿制,有望成为最极品的长生香。”   “你们要记住,自己的香味十分宝贵,而且总量是有限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们平时都要生活在冰室之中,并且要避开任何发热的地方,那会加剧你们散发香味,缩短使用寿命。记住,香味还不成熟的时候,每一丝散发出的香味都是浪费。”   "低温可以更好地保存你们的香,将你们最诱人的那一面留到最需要的时候。"   “在这段酿制香的时间里,我会帮助你们找到自己的香源,并且开发出来,将你们酿成最诱人的香。”   “希望你们都能尽快酿制成熟,成为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长生香。”   舟向月垂下眼。   一千年过去,如今在这个梦魇里,他自己竟然成了一个长生香。   ……这可真是,因果报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发现醉香楼一片混乱,那些长生香已经全部失控要逃散出去的时候,他点起一把火,就把所有的长生香都吸引到了那个燃烧的角落。   因为火很温暖,而他们很冷。   可当火越烧越大,温暖变成致命的危险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火场里面,再也出不去。   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拼命地砸门,凄厉尖叫着:“开门!开门啊!!有人吗?”   “火烧过来了!开门啊!!!”   “求求你开门啊!!”   惊恐的尖叫很快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门被许多双手拍得哐哐直响,抖落的一阵阵灰尘和未烧尽的漆黑灰烬一同飘起,落了死死抵在门后的舟向月一头一身。   醉香楼里没有别人了,只有他。   可他不会救他们。   他是来杀他们的。   门的温度缓缓上升,墙面上镶的蜡烛软倒下去,“啪嗒”在地上融成一团,缓缓散开成一片蜡泪。   拍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最终也慢慢低下去,门后再也没声音了,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舟向月手一松,却没能松开门把手——手心的皮被烫化了一层,粘在灼烫的门把手上。   一撕就是“嗤啦”一声,连接成片的血泡连皮带肉掉了,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他脱了力,像一只破麻袋一样从墙上滑下去,跌倒在地。   他脸上身上满是鲜血和灰尘,除了惨不忍睹的双手外,身上也到处都是烫出的血泡,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已经痛得麻木。   面具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衣服也烧出了好几个洞,半点也看不出曾经的精致与名贵。   带着灰烬的热风吹进鼻子里,喉间涌起一阵痒意,便引发一阵剧痛得仿佛撕裂了喉咙的咳嗽。   舟向月咳得弓起身,被泪水充斥的视线中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血迹溅落在面前地上,被火光映得一闪一闪,很快又被更多的灰尘覆盖。   远处似乎隐约还有人在神志不清地喊着“长生香”,但真正的长生香已经彻底消失,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长生香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一暗。   他一边咳一边抬起头,在滚滚浓烟间望向昏暗的天空。   暗红色的天幕之下,太阳只剩下一道血色的日轮,人间的火光甚至比日轮更加耀眼。   满街上浓烟弥漫,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地逃跑的人影,燃烧的房梁翻转着坠落,大片大片焦黑的灰烬四处飞散,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黑色大雪。   舟向月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幕。   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可是不行。   他没有机会了。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如果没有他,很多事情原本就不会发生……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去觊觎自己不配觊觎的东西。   没有他,或许也有别人,这样的命运或许会落在别人头上——那就落啊!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他没那个命也没那个心思!   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管他世界会发生什么啊,只要不是他就行,为什么偏偏要是他呢……   因为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不是个好人,他没有坚定的意志,更没有正义的信心。   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他没法承担,甚至不想面对。   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一切,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许久,舟向月伸手慢慢摸到了掉在身边的剑。   手心血肉模糊,一碰到被火熏得滚烫的剑柄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舟向月抖了一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把剑捏起来,刚放在脖子上比了一比,手就抖得捏不住剑柄,“当啷”一声又掉在地上。   他握不住剑了。   握不住,更不敢握,哪怕剑刃对着自己。   一碰到剑柄,他就忍不住想起剑刃送进一个人心口时鲜血四溅的那一幕,手中的剑柄顿时变得灼烫难忍,好像要生生烫掉他的血肉。   他根本分不清那是真正的灼烫,还是幻想中炙烤着他的业火。   舟向月木然地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费劲地脱下身上的外袍,扔到上方的房梁上,又踩着窗户爬上去,抖着手打了个结。   破破烂烂的衣服在面前挂成一个环,在风里晃晃荡荡的,好像一团火,刺痛了他的眼睛。   舟向月双手抓着衣服结成的环,闭上眼,头往前一探。   脚踩空的一瞬间,脖子上发出“咔”的一声响,布料重重勒进皮肉里,呼吸立刻被截断了。   突然几个人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口跑过,一边跑一边还在说话。   “快去看!那边他们支起了火堆,要烧死那个什么人间帝星呢!”   “哪里哪里?”   “在那边!快去看!”   “我刚才看到他们把他从皇宫里拖出来了,那不是被人当胸捅了两刀吗,拖了一地的血,我还以为死了呢。”   “没死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的心脏竟然长在右边,所以两刀都不致命。不过要我说,他那样没死估计也差不多了,趁着没死赶紧烧了。”   “心脏在右边?从来没见过,真是妖怪啊!什么天降帝星,天降灾星还差不多吧……”   “烧得好,烧了去去晦气!”   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疯狂挣扎起来。   一挣扎,脖颈上撕裂的剧痛越发清晰。鲜血涌入脑中,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冒着金星,什么都看不见。   可能是衣服本就不结实,他这么一挣扎,悬吊的布料“嗤啦”一声断了。   砰!   舟向月重重掉在地上,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   脖子痛得好像断掉了,肺里也是一片火烧火燎,但什么都比不上他要去做的那件事……   他还没咳几声,就拼尽全力支撑自己站起来,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循着那几个人的声音往外跑。   “咳咳,咳咳咳……”   他一边咳,一边拼命地跑,一路撞上扔在路面上的马车、乱滚的木桶,在地上摔了好几跤,就地打个滚就爬起来继续跑。   浓烟弥漫、纸灰乱飘,到处都是哭嚎和尖叫的声音,天地万物都狰狞扭曲,然而一切都比不上他看见的那一幕让他目眦尽裂。   昏红的天空之下浓烟滚滚,木柴堆成的高台上,满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垂着头跪坐在火堆前,周围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闻着血腥味而来的蚂蚁。   “烧死他!”   “烧死这个灾星!”   “总得让老天看到我们献祭的诚意……赶紧烧死他,祈求上天原谅啊!”   火种在空中一亮,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柴堆里。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盖住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要!!!”   火一瞬间就烧了起来,比空中的残缺日轮更加耀眼,火光冲天。   火舌舔舐上少年的衣服,衣摆在刹那间腾起火焰,将他身上未干的血迹映得闪闪发亮。   “祈求上天,祈求神明……我们已经把罪人献祭给您,求您赐福于我们……”   “快让不祥的日食结束,我们会更加敬畏上天的……”   “风调雨顺,心想事成……”   祈祷和叩拜声不绝于耳,一张张被火烤得发热的脸颊上映着红红的火光,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一亮。   立刻有人发现:“变了变了!太阳出来一点了!”   “真的!刚才完全看不见,现在露出一点点边了……”   人们喜极而泣:“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上天听到我们的祷告了……”   就在这时,人群最前面的人突然歪七扭八地被推搡到一旁,竟然有个红衣服的人突然冲出人群,扑向了火堆!   “啊!!”   “那是谁啊!”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那个人竟一头冲进刚刚燃起的火堆里,扛起那个着火的祭品就跑!   “等等!”   “你干什么!”   “快!抓住他!”   “呼……呼……”   舟向月整个脑袋都是昏的,他忘记了一切法术,只记得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   呼呼风声在他耳边刮过,熊熊火海和噼啪断裂的房屋都被他甩在身后。   就像是不久前被他甩在身后的燃烧的万魔窟,鳞次栉比的房屋在他身后燃烧着倒塌,四面八方传来地狱最深处的鬼哭声,无数双白骨开裂的骷髅手从路边伸出,想要抓住他的脚……可是他却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跑向的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他只知道要向前跑。   只有拼命地向前跑,跑出去,才能让郁燃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他才终于有空在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去看被他扛着颠了一路的郁燃。   他的肩膀被鲜血浸湿了,两人的衣服上都是血腥味。   舟向月刚才跑了一路,都没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一样紧张,心脏跳动得几乎要爆炸。   他抖着手解开了郁燃的衣服,几乎不敢看他胸前浸在鲜血里的伤口,俯身下去贴在他胸前。   郁燃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呼吸轻不可闻。   ……可是,他还活着。   他的心跳很微弱,却依然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这个年轻身体里的灵魂,还在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第284章 爱恨(3合1)   在香室里的第一节课看起来还算正常,学的是打香篆,教他们的就是香室里那个转来转去的女人,人香都叫她于娘子。   所谓打香篆,就是点香的一种高雅玩法。   在精致的香炉里先铺好香灰,压平压实,再在上面放上图案精致的镂空模子,把香末填进模子的镂空纹路里压平,最后拿走模子,香灰上就有了一枚造型雅致的香,点起来便是袅袅青烟,颇有意趣。   操作不算复杂,就是太考验耐心,舟向月一看就头大。   眼看另外几人打出来的香篆都边缘平整、精致美丽,而他的还是一脱模就碎,他着实有点坐不住了。   他没想在梦里学会一门用都用不上的高雅艺术啊!   ……就是让他去给人跳个舞,也比这磨性子的玩意早死早解脱吧!   到了下课,于娘子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舟向月香炉里烂叽叽的粉末,“回去自己练!下次上课要是还是这副样子,我可要告诉周老板了。”   舟向月木然心想,那还是赶紧想办法逃跑吧。   旁边传来嘻嘻的低笑声:“我还以为新来的有多大本事呢,原来就只有一张脸啊……”   是个叫青豆的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   舟向月对她的脸有点印象。   当年郁燃查封醉香楼时,就是这个姑娘被来到皇城寻亲的桃溪村家人认了出来,但她坚称自己是离家出走,并不是被别人拐跑的,也不愿意跟家人回家。   舟向月现在有那么一点理解了——   看看她圆润的脸蛋就知道,醉香楼里给人香的吃穿用度都极好,除了整天冷得要死之外,应该说比在桃溪村的生活还要舒心。   另一个姑娘初夏在旁边掩面低笑:“刚看到我也有点担心,这下不怕了。我家那位说过最喜欢我为他点香时优雅的样子,笨手笨脚的他肯定不喜欢……”   青豆小声嗤笑道:“他都年纪这么大了,才刚来,肯定没什么香气。没有香气,谁喜欢他?”   “那是。我身上的香气那么金贵,都是我家那位送金子一点一点养起来的,他才刚来,哪有人看得上他啊。没有人给他送礼物,当然香不起来了……”   舟向月心下琢磨,听这个意思,人香的香气是要养的,而且养的成本应该不低。   一个女孩走过来,指了指舟向月的香炉:“把模子往外抽的时候,要拿着这里,手稳一点,别抖。”   是个叫莲心的姑娘,眉眼都细细的,目光很和善。   “原来如此,多谢!”   舟向月在她的指点下装模作样又开始尝试打篆,其实却是竖起耳朵在听旁边几个人说话。   “对了,柳烟呢?”   “你不知道?哦对,昨天你去蒸香了,不在。昨天验香,柳烟已经是长生香了……她昨晚就被她那位贵客接走了。”   “这么快!她的客人竟然送了她那么多礼物吗?……可是不对啊,明明前一天我才看到她在哭,说她那位要成亲了,他不爱她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这种身份的,又不可能接回去做妻,成亲又不碍事,所以她有什么好哭的。反正她被接走了,房间都空出来了……现在她的房间就是那个新来的住着呢。”   那边在说话,这边舟向月打香篆也打得心不在焉。   他的房间之前属于一个叫柳烟的长生香,昨天刚刚被接走。   人香的香气养到极致,大概就是长生香。   送的礼物越多,就越能养好……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莲心大概是看出来他的心猿意马,索性在他旁边坐下来,“对了,你刚来,大概还不知道蒸香是什么吧?”   舟向月点头:“不知道。”   莲心说话轻声细气的,给舟向月解释了一下“蒸香”。   人香既然是香,自然也是可以点来闻香味的。   不过因为是人,所以不能像传统的香末那样用火点燃,而是通过别的方式加热散香,可以让人香坐浴在热水中,也可以以热的水汽熏蒸。   所谓蒸香,就是让人香坐在精致熏笼里加热。   他们平时生活的地方都堆着许多冰块,就是为了抑制香味挥发。   而在蒸香的时候,随着温度升高,人香身上被寒冷抑制的香味就会热烈地散发出去。   人香身价极其贵重,大部分客人就算是尝试,也只会用人香修剪下来的头发做成的香炭,或是每日以油脂萃取的一点体表香味。   真正能用到蒸香的场合,往往是极其奢华的宴会。   在这样的宴会上,人香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摆设,一次会蒸许久。对一般人来说,这大概是某种酷刑。   但因为平时都在冰窖一样的地方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寒冷,所以蒸香是每一个人香都极为期盼的事情。   那意味着可以取暖。   虽然蒸香到后面会变得有点难熬,但平日总是在寒意里浸着,只要想一想温暖的水汽扑在自己身上,就觉得浑身都熨帖了。   舟向月问莲心:“对了,香味是可以养的吗?怎么才能养出来呢?”   莲心脸一红,有点结巴:“可,可以的……就是,你得有一个客人……然后,他给你送各种各样的礼物……每送一件礼物,你的香气都会更浓一点。”   “各种各样的礼物?”舟向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什么礼物都能让人变得更香吗?”   莲心点点头:“什么礼物都可以。不过,贵重的比便宜的效果更好,你喜欢的比不喜欢的也效果更好。”   舟向月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香味真的在于礼物本身吗?   他怎么感觉,人香如果被哄得更开心,就会变得更香。   他和莲心一边聊一边打香篆,在莲心的帮助下,最后居然真的打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图案。   舟向月心想,不愧是郁归尘的梦,就连他到这里都逃脱不了认真学习一门新技能……   与此同时,他也听了一耳朵周围各个人香之间聊天的内容。   他们几乎全都在聊自己的那位“贵客”。   聊贵客又送了他们什么礼物,从鲜花、首饰到金子,今天验香自己应该会变得更香,希望能早点成熟为长生香,被贵客买走。   都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孩子,聊起自己那位贵客的时候,眼睛里含情脉脉,一颦一笑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媚意,被别人打趣两句,就有绯色飞上了脸颊。   舟向月觉得有点诡异。   别家青楼都是教自家的姑娘用各种手段从尽可能多的金主身上广撒网多捞钱,这里怎么倒好像是反过来了,这些漂亮的人香一个个看着都像是恋爱脑,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   按理说,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平日对那些所谓恩客应该都只是表面做做样子而已,不可能真的在客人里面找到一个爱人。   若说情不知所起,但一个两个人爱上了自己某位客人还算正常,现在看起来每个人香都这样,就让舟向月怀疑这像是某种模式化的配方了。   而且,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刚被卖进来时那个特别对“童子身”的要求。   这些人香一个个都已经情根深种的样子,还有光顾过他们那么多次的贵客,依然都还是童子身吗?   他拐着弯把自己的疑问向莲心一问,没想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那当然都是童子身啊!”她压低声音道,“失去童子身,就破香了!再也没有香味了!”   舟向月对此本来已有预料,但再想想那些人香嘴里的贵客们,就觉得分外诡异——所以,他们一次次前来给自己的那个漂亮人香送贵重的礼物,然后晚上是在拉着手讲故事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舟向月现在可以确定,在那些贵客眼里,这些人香绝对是物品多过人类。   他们一次次的送礼物,就是为了把人香养成成熟的长生香。   莲心对他说:“小倾,你也得记住,将来你遇到自己的贵客时,无论如何不能破香!”   “破了香,你没了自己的香味,你的那位客人就不会再爱你了!”   舟向月心想,所以客人最开始爱上一个人香,难道是因为香味吗?   可同样按照他们的说法,没有人送礼物来养香的话,应该没什么香味才对啊。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   毕竟,他几乎能够确信,这些人香所谓的“贵客”接近他们本来就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更赤.裸裸的目的。   还没等他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于娘子又进来了。   她拿着一只小小的香炉,还有一只透明的小玻璃瓶,有点像舟向月刚被卖进来时那个装了透明液体的瓶子。   莲心提醒舟向月:“要验香了!”   一说要验香,所有的人香都显得紧张又兴奋,似乎还有人是第一次在这里验香,在向旁人打听验香该怎么做。   于娘子清清嗓子道:“这是情香,无色无味。验香的流程很简单,等会儿我在这个香炉里点起情香,大家就坐在原地闭上眼,心里好好想你的那位贵客。”   就这样?   莲心看到舟向月挑起的眉,小声道:“闻了情香,我们就会散发香味了——就像是蒸香一样的效果,不过不用加热。”   舟向月:“……可是我还没有客人。”   这让他想谁去。   莲心愣了愣,面露尴尬:“啊,那倒是……不过你才刚来,于娘子也知道这个情况,别担心。”   青豆在前面回过头哼了一声:“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啊?莲心,你跟他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他连个客人都没有,验不验香的有什么区别?”   初夏也笑起来:“就是。而且早就说了,他一来就已经年纪这么大了,又不是什么香香软软的女孩子,肯定没有贵客会看上他的,你就算巴结人,也眼光好一点行不行!”   莲心被说得脸上羞愤,“哪里……哪里就是巴结了!我觉得倾城好看,我喜欢跟他说话,不行嘛……”   舟向月原本还想帮莲心怼一怼那两位的,但这么几个小姑娘拌嘴,她又说出这么一句来,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青豆嗤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你心心念念的檀郎呢?别忘了,之前移情别恋的那个人香,后来可是变臭了哦……”   “那不一样!”莲心道,“那当然不一样,我才没有变心……”   “行了行了,都闭嘴!”于娘子来维护秩序了,“都坐好,闭上眼!我要点情香了!”   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舟向月没有老老实实闭眼,而是眯着眼偷看。   反正他现在连能想的人都没有,操作再不标准一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就算验不出香也很正常。   只见于娘子打开那只玻璃瓶,向香炉里滴了一滴,然后点燃起来。   情香似乎确实是无色无臭,舟向月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但他却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仿佛有一股暖流沿着身体的经脉,流向了某个诡异的地方。   一团微微的火从那里窜出来,产生了一丝隐约的欲望。   舟向月:“……”   他早该想到的。   “情香”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像是用来做这事儿的,只是因为这个“验香”的名义,他没往那上面想。   他大概明白原理了。   除了给人香加热之外,让人香产生情.欲,也是散香的途径。   确实,他似乎隐约闻到一股香味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他闭上眼,心想这该怎么忍下去。   他还没忘了这是爱干净的郁耳朵的梦,罪过罪过,可别玷污了他的梦……   不过短暂的片刻之后,他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周围的呼吸声变重了,好像有很多人在努力地翕动鼻翼呼吸,而且听起来……很近。   舟向月微微一睁眼,随即呼吸一窒,只觉得头皮发麻。   于娘子凑在他面前,正闭着眼深吸气。   除了她之外,甚至连其他那些人香都离开了原来跪坐的软席,仿佛闻到了蜜糖气息的蚂蚁一样围拢过来,挤在他身边嗅闻。   所有人都是一副陶醉到失神的表情,现场十分诡异。   舟向月瞬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他现在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炷香了。   “……于娘子?”   他尝试着唤了一声。   于娘子如梦初醒地睁开眼,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好香……”   仿佛是一个信号,凑在舟向月身边的人香也此起彼伏地吸了吸鼻子:“好香……”   刚才验香之前,青豆还为表鄙夷坐得离舟向月远了一些,但现在居然挤到了最前面,脑袋快要拱到舟向月的颈窝里了:“好香,再让我闻闻……”   舟向月咳了一声,往后一缩:“于娘子……”   不能缩太多,因为后面也有人凑过来,那呼吸快要扑到他背上了。   于娘子不愧是资深人士,虽然她还是忍不住多吸了两口,但很是坚决地当机立断:“快把他带走!去洗一洗!”   立刻有戴着面罩的人进来把手脚有点发软的舟向月扶起来,连拖带拽地把他弄进了浴室里。   哗啦——   直接扔进了浮着碎冰的冰水桶里。   刚才冒出来的那一点情.欲立刻完全熄灭了。   舟向月:“……”   很好,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这才符合郁归尘的梦的禁欲气质。   他在冰水里冻得打哆嗦,但还是不放心地又闻了闻自己身上。   好像确实停止散发香味了。   那种香味舟向月自己也闻得到,也挺香的,但他闻起来完全没有别人那么疯狂。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幕确实挺瘆人的,好像所有人的神智都已经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下一刻就想爬到他身上来贴着吸。   他当年已经清晰地了解了长生香的可怕,但在这梦里似乎有过之无不及,而且还有一些和记忆里不太相符的地方。   对此,舟向月只能理解为这毕竟是个梦魇,而不是现实。   在魇的作用下,这个梦境里的长生香可能和当初现实中真正的长生香已经不太一样了。   他的情.欲完全消散之后,刚想往冰水桶外爬,没想到一用力只觉得手软脚软,竟然疲惫得使不出什么力气,就像是被榨干了一样。   舟向月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沉。   刚才他没有仔细看,但是大致扫过几眼,感觉那些围过来的人香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少了几分血色,嘴唇泛白。   而且于娘子反复跟他们强调,“一个人的香味总量是有限的,不能浪费”。   舟向月心下产生了个怀疑。   或许在这里散发香味就像在鲛人魇境里哭珍珠一样,是会损耗个人血气的。   这不是个好消息。   哭珍珠起码还是个人可以控制的行为,但他们这些人香的自然状态似乎就是会慢慢散发香味,为此要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才能抑制。   他心想,得加快离开这里的脚步了。   舟向月最后还是被人给拖出去的,没有再回香室,而是直接送回了住处。   他盖着被子瑟瑟发抖,于娘子还专门过来看望了一下。   她坐在舟向月床头,问道:“倾城,刚才点燃情香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舟向月一脸茫然:“……”   他谁也没想。   于娘子却很耐心地循循善诱,“你有没有在心里看到朦胧的烟雾?有没有在烟雾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影?”   舟向月含混地应着,心想他当时眯着眼在偷看,完全没有看到什么心里的画面。   之后发现起了情.欲,他就闭上眼在努力抑制身体那种反应,因为他怕弄脏了郁归尘的梦……   呃,勉强能算是想到郁归尘了吧。   于娘子:“她是不是很好看?”   舟向月:“……是。”   这是什么奇怪问题。   于娘子:“你想到她,有什么感觉?”   舟向月:“……就是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好像烟雾……”   总不能说是心虚的感觉吧,他就从于娘子之前的话里找关键词来搪塞了。   于娘子:“好啊,好,好。”   舟向月:“嗯……”   于娘子:“是檀儿吗?”   舟向月愣住:“……啊?”   于娘子皱眉:“不是檀儿?那是谁?”   舟向月:“呃……我也不知道……”   于娘子皱眉审视了他片刻,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站起身来:“没事。今天是你第一次闻情香,有些受不住也正常。睡吧,晚上你会做个好梦的。”   于娘子走了,留舟向月在原地凌乱。   不过半晌之后,他心头突然一亮。   于娘子提到檀儿。   她觉得他会想起檀儿……   再联想到之前檀儿对他的种种奇怪之处,以及其他人香各自的“贵客”,舟向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檀儿接近他,是在试图充当他这个人香的“贵客”吧。   也或许不是充当,而是在试图摸清他的审美喜好。如果他们发现他喜欢檀儿这种类型的,可能下一步就会有一个这种类型的贵客来找他了。   不然,怎么能解释人香们人手一个心上人贵客这件事?   关于人香的香,舟向月产生了一个猜想。   ……不过那个猜想倒是和他自己没关系。   他想,他的香应该是因为不死灵。   当年他就发现,外面诡异流传的长生香和他单独送给昱皇和郁燃的香味道十分接近,几乎一模一样。   外面的长生香是人香,而他的香是磨成粉的昆仑髓,也就是不死木的香。   他暂时还不知道昆仑髓的香气和外面的人香有什么关系,但在这个梦里,他香应该是因为被不死灵腌入味儿了。   舟向月从床上坐了起来。   歇了一会儿之后,他感觉有了些力气。   不能被梦魇牵着鼻子走,他也得自己出去找找线索。   舟向月在这个身为长生香的梦魇里很早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灵力,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好在很多基本技能是不会丢的,比如当小偷。   舟向月当年也怀疑醉香楼,他在楼里转过几圈,虽然有些地方已经记得不太清,但很多重要位置还是有印象的。   他从房间里出来,蹑手蹑脚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楼梯口传来檀儿和别人的说话声。   “其实吧,我觉得他对我完全没有那种男女之情,甚至总是有种不在状态的感觉。”   舟向月心头一动,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继续偷听。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檀儿应该知道很多长生香的内情,说不定能听到什么重要信息。   另一个女孩声音笑道:“不是吧,可我听说他今天在香室验香的时候,那香味差点把所有人都迷晕了啊!”   檀儿道:“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挺惊讶的,不过其实这才说得通——他心里肯定有人了,所以才对我没感觉。”   “我天,所以你真确定他心里那人不是你?”   那女孩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檀儿对她点了点头,她才接着说:“你这么漂亮都不动心,他自己又是那样一张脸,他是爱上了什么天仙吗?”   檀儿道:“谁知道呢。反正这就正好省事儿了,不然还得给他找一个人来爱。”   舟向月躲在暗处,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人香的香气,应该来自于爱恋。   爱上一个人,才能酿出更优质的香。   那些所谓的“贵客”给人香们送礼物,其实就是让他们更爱自己的心上人——爱原本没这么简单,但在醉香楼这些情窦初开就圈养起来的人香眼里,爱就是这么简单。   客人只能送礼物,不能带他们出去,不能长时间的陪伴他们,也不能与他们享受鱼水之欢。   人香们发现自己每次收了一件喜欢的礼物,验香时就变得更香,久而久之就以为自己的香味都是这些礼物养出来的了。   殊不知,香来自他们自己那颗坠入爱河的心。   檀儿笑道:“其实吧,我自己也有点不在状态。主要是……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我弟弟,那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总是管不住手想捏他脸,要勾引他的时候,总是想笑。”   “不过我心情是真的很好啊!”她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我马上就攒足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正好他这件事我也不用管了,我打算明天就去找老板,拿回我的卖身契!”   “真好啊!”另一个女孩说,“你离开醉香楼,想去做什么?”   “想找一个安静的山头,种葡萄,”檀儿声音带着笑,“葡萄太金贵了,我就吃过一粒,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吃了……但那种甜甜的滋味我一直记到今天。”   “等我把自己赎回去了,我就种好多好多葡萄,坐在葡萄架子下面张着嘴等着吃,哈哈哈!”   两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舟向月又听了一会儿,见不再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就原路返回。   晚上是醉香楼里营业最热闹的时候,舟向月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在避开人的情况下离开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于是,他最后决定先回去睡觉,等明天醒来之后找机会溜出去。   外面刮着寒风,屋子里也没有取暖,还是那样冻得人透心凉。   舟向月窝在自己冷冰冰的床上,不太舒服地睡了。   虽然环境恶劣,但睡着睡着,他还真像于娘子说的那样,做了个梦。   可能是因为太冷了,他就梦到了一个很热乎的人。   他梦到了自己当年带着郁燃从昱都逃离时的记忆。   那时他好不容易带他到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村庄,在一户人家暂时借住两天。   安顿下来之后,他刚把郁燃放到床上,手上摸到一片烫手的温度,顿时有些发慌。   郁燃浑身滚烫,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完全没有意识。   舟向月扒下他的衣服,一打开伤口上包扎的细布就倒吸一口冷气。   伤口化脓了。   他赶紧找来医生,就连医师看到郁燃这副样子都吓了一跳,又把他训了一顿:哪有这样照顾病人的?没死算他命大!   然后再一看舟向月身上大大小小还没处理的伤,他更加暴怒:你们小年轻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不是!你们父母摊上你们这样的倒霉孩子,真是倒大霉了!   舟向月低着头挨训,不敢说话。   医师正想给郁燃清理伤口,没想到他刚一伸手,昏迷的少年突然暴起,一手肘就砸在白发苍苍的医师胸口,把他砸倒在地咳了半天,半天缓不过来。   舟向月吓了一跳,赶紧把医师扶起来赔礼道歉。   但医师却胆战心惊地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年老体弱,这样的伤患他实在治不了,他可以开药,但清理伤口和换药还是请家属自己来吧……   舟向月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可能是把他们当做什么□□火拼的小混混了,但郁燃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说,这伤也确实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伤。   最后,他也没有为难医师,开完药就把只想赶紧跑的医师送走了。   医师送走了,还是得上药。   这回舟向月有了心理准备,他一动手,神志不清的郁燃果然又要暴起伤人,但之前能把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的少年此时重伤在身,不是他的对手,舟向月几下就把他给制服了。   但是郁燃哪怕被他按着也一直拼命挣扎,眼看着伤口在挣扎间再次裂开涌出鲜血,舟向月不得不松开了他。   这样还是不行。   最后,他在郁燃后颈上贴了张迷魂符,他才安稳下来。   清理干净伤口里的脓液,用药水清洗干净,再擦干净伤口周围的皮肤,最后再包扎起来。   应该是很痛。   哪怕是在迷魂符的控制之下,郁燃都皱紧了眉,浑身紧绷,后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舟向月感受到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只好抱住他的肩膀,一边上药在他耳边低声哄道:“不痛不痛,不痛啊……马上就好了……”   好像是他哄骗的语气真的起了作用,郁燃身上放松了一些,只是脸上沉睡的表情依然痛苦。   好不容易上完药,又给他喂药。   这一下,连舟向月也犯难了。   郁燃牙关紧咬,下颌紧绷。就算把嘴掰开了,汤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全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舟向月试了各种角度都喂不进药去,最后试着往自己嘴里舀了一勺药。   “……唔!”   他一下捂住嘴,差点把药吐出去,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扭曲了。   ……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   但再苦也得忍着,这药是要用来救命的。   舟向月忍下舌尖的苦味,俯下.身去扶起郁燃的脸,对着嘴贴了上去。   他的唇冰凉,而郁燃的唇滚烫得像一团火,一贴上去就让他忍不住抖了抖。   舟向月一手掐着郁燃的下颌,配合着舌尖的动作撬开他的齿关,把药渡了过去。   虽然汤药又有往外流的趋势,但都被舟向月给堵了回去。   一边要注意不让药流出来,一边要让郁燃把药咽下去,还要小心不要呛到他……   这一口药喂得无比费劲,折腾了半天,总算都被咽了下去。   一口药喂下来,郁燃依然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舟向月却已经眼泪汪汪了——实在是太苦了。   他在万魔窟里没喝过药,在翠微山也从来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舟向月直起身,干裂的嘴唇因为药液的滋润变得有了点光泽。   他擦一把眼泪,又拿起装药的碗继续喂。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么一碗药下去,郁燃的气息平稳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了一点。   舟向月低头看着少年苍白的睡颜,把他被冷汗打湿的发丝拂到一边。   只是他哪怕在沉睡中,眉头也依然紧蹙,仿佛心事重重,又仿佛一直在忍受着痛苦。   舟向月心里一酸。   那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痛呢……   郁燃高烧不退,他用毛巾蘸着凉水擦去郁燃额头和身上的冷汗,又给他擦身子降温,一盆凉水很快就变成了热水。   换了几盆后,郁燃身上的温度终于降了一点。   少年静静地躺着,人事不省,身上依然蒸腾着热气。   已经是深夜了。   舟向月接连几天没睡觉,开始时不时头晕目眩精神涣散。   又一次差点一头栽倒在郁燃身上后,他意识到自己也必须得休息一下。   他纠结了一会儿——郁燃这个样子,还是得盯着怕半夜烧起来,烧起来得赶紧降温。   但如果体温下降了,又得赶紧盖被子保温,免得他现在这副状态又着凉,那就太凶险了。   最后,舟向月把自己衣服也脱了,哆哆嗦嗦地抱着被子给自己和郁燃一起搭了个被窝。   虽然现在寒冬腊月半夜三更的没有热水,他也先冲了个冷水澡把自己洗干净——没办法,知道郁燃爱干净,要是他一身鲜血混着灰就进他被窝,舟向月怕他半夜醒来会活活气死。   舟向月给两人裹好被子,从背后抱住郁燃。   冰凉身体触碰到滚烫皮肤的一刹那,他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好暖和……   现在外面天寒地冻,他洗完冷水澡手脚都冻僵了,而郁燃身上真的好暖和……   舟向月又忍不住想,郁燃要是知道了他在做什么,可能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但他要是真能醒来就好了。   他把郁燃抱得更紧了些,喃喃低语:“郁燃,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我还等着你好起来……成为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人。”   他把脸贴在他的颈侧,有点想哭。   但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哭也没有用。   “然后……”舟向月干裂的嘴角抽动一下,翘起一个轻微的弧度,声音低得微不可闻,“杀了我。”   一滴泪落在郁燃脸颊上,像是他的泪一样,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舟向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郁燃的侧颜。   他侧颜的线条挺括而分明,虽仍是少年人的侧脸,但已有了清晰硬朗的轮廓,唯有低垂的浓密眼睫将凌厉的骨相中和得柔和了几分,让人心下一软。   舟向月低声重复道:“记住啊……杀了我。”   他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应该趁着郁燃还没清醒,给他下个咒。   舟向月闭上眼,指尖覆上郁燃的后颈,缓缓勾画起符咒。   这是一个隐咒,不需要蘸着血墨画那么强,只需要在郁燃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多灌输几遍。   总有一天,在合适的时刻来临的时候,深埋进他心底的咒会让他做出该做的事。   “杀了我……”   舟向月喃喃道,然后缩回手,抱住了面前滚烫的身躯。   眼泪无声地落到床单上,隐没不见。   很久很久以后,哪怕他的手上已经沾了数也数不清的人的血。   他也始终不能忘记,他染上的第一个无辜之人的血,属于郁燃。   舟向月紧紧抱着郁燃,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质量都很好,可这一晚惦记着郁燃的状况,睡眠里却充满了沉沉浮浮的不安梦境。   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惊醒。   外面还是黑漆漆的深夜,天还没亮。   舟向月闭上眼,刚想继续睡,却突然一怔。   尾椎骨后多了一条尾巴的感觉,而且尾巴上的触感还有些奇怪……   舟向月发现,自己睡到半夜长出了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而且,尾巴还被郁燃抱住了。   舟向月愣了片刻。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失控到冒出狐狸尾巴了。   在他还在万魔窟的小时候,他发现变成狐狸可以躲进狐狸洞里,因为狐狸洞太小了,那些欺负他的人钻不进去,所以他常常变成狐狸。   久而久之,他在特别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常常控制不住地变成狐狸,因为那样比较有安全感。   不过等他慢慢长大,这个老毛病早就已经好了。   ……没想到现在又犯了。   更重要的是,郁燃紧紧抱着他的尾巴不放……   舟向月尝试着抽了抽尾巴,结果发现郁燃紧紧抱着他的尾巴,怎么都不松手。   舟向月没办法了。   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别扭,所以刚才才会让他半夜惊醒。   他辗转纠结了半天,最后决定换一个姿势。   他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小狐狸,然后小心翼翼地就着尾巴的方向,爬到郁燃身前。   又要照顾被郁燃抱着的尾巴,又怕压到他的伤口,舟向月就蜷缩成了一个球,窝在郁燃胸前。   郁燃的手紧紧抱着他的尾巴,他就抱着他灼热的手臂,毛绒绒的小脑袋也枕在他胳膊上。   总算找到了合适的姿势,舟向月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又睡了多久,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意识在清醒的过程中时,就发现自己浑身都暖洋洋的。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郁燃把他整个小狐狸都抱进了怀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小狐狸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时那样。 第285章 爱恨   舟向月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床头上垂下雾蒙蒙的纱帘。   ……是梦。   他居然又做梦了。   梦里郁燃的怀抱很温暖,可现实中的冰床却冷得刺骨。   舟向月想起前一天于娘子跟他说,他会做个好梦,然后他就做了这个梦。   所以,是和情香有关系吗?   ……等等,所以他现在是醒了吗?   他这是在梦里,还是在魇境里?   舟向月心头涌起一丝茫然。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看清周围的环境,随后就发现房间角落的梳妆台前,好像背对他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垂下长长的黑发,正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她面前就是镜子,但是房间里太暗了,视线又被床头的纱帘阻挡,舟向月无法从镜子的倒影里看清她的脸。   她依然坐在那里,静静地梳着头发。   一下,又一下。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舟向月心想,她好像不是人。   还是说,他还没醒,这也是梦……?   舟向月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全身沉重,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着,动弹不得。   ……鬼压床。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依然无能为力。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哪里……他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力量……   昏暗的视野中,舟向月隐约忽然发现梳妆台前的女人身影消失了。   下一刻,一只惨白瘦削的手出现在了床头,缓缓撩开雾蒙蒙的纱帘。   黑色长发垂落在舟向月头顶,他感觉到一股冰凉刺骨的呼吸扑面而来,幽幽的女声传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   “你……”   女声在他耳边飘荡,“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你怎么敢不爱我了……我那么爱你……”   掐在喉咙上的冰凉窒息感越来越强,舟向月心一横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柳烟!”   之前上课时,他听说他这个房间原本属于一个昨天刚刚被贵客接走的长生香,名叫柳烟。   ……该死,好痛。   掐住脖子的无形力量瞬间消失,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   依然是昏暗的室内,但他一眼就看见,自己床头朦朦胧胧的纱帘外面,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那是一个黑发垂落的女人……不,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只有十五六岁。   长长的头发从她面前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舟向月看不见她的脸,却隐隐有种感觉——她已经知道他醒了,装睡是没有用的。   她正透过面前垂下的长发,直勾勾地盯着他。   舟向月慢慢坐起身来,像是怕吓到她一样轻声道:“柳烟。”   女孩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撩开了纱帘。   这一下,舟向月透过窗外落进来的隐约月光,看见她没有影子。   她站在舟向月床前,幽幽开口:“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一愣:“你的日记?”   不过,这应该验证了她就是柳烟。   看来所谓“被贵客接走”,恐怕有猫腻。   柳烟道:“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见舟向月不答话,她一遍遍重复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生硬冰凉,就像是生生锯下冰块:“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翻身下床,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梳妆台边。   整个房间很小,陈设也很简单。   如果柳烟曾经在这里藏了一本日记,最有可能就是在梳妆台里。   他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手贴在看不见的上沿翻找。   这个抽屉里没有。   第二个也没有……   就在他找的同时,柳烟的声音也慢慢地移动过来,最后贴上了他的后背。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她的声音逐渐扭曲,舟向月再次感觉到喉咙被扼住的冰冷窒息感。   喉咙上掐住的无形的手越来越紧,他眼前冒出金星,只觉得肺里空气越来越少。   眼看那双碰不到的手就要活活把他掐死,舟向月一咬牙,吐出一口舌尖血:“……在床底。”   赌一把。如果梳妆台里没有,那就只能是在床底了。   他猛然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头隐隐作痛。   ……竟然又是一重梦吗?   舟向月心一沉——他此时并不是在床上醒来,而是在床底。   床单从床沿垂落下来,外面的地面上有一双脚。   那双脚脚尖冲外,却一步一步地向床的方向走来,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立刻开始在床底翻找。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那双脚在床边停下,一只惨白的手伸进床下,撩开了垂落的床单——   舟向月终于看见了。   床底木板边露出一角丝绢,他用力一扯,终于看到了上面暗沉血迹所写的字迹。   露出的一角上隐约可以看清“檀郎”两个字。   他把那块丝绢往伸进床底的手里一塞:“你的日记!”   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心脏疯狂跳动,头痛欲裂。   床边的纱帘飘飘荡荡,似乎被风吹动。   舟向月捂着头,下意识撑起身体往外看去。   只见房间的窗户大开着,穿着单薄长裙的女孩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吹起她的黑发。   舟向月心中莫名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窗边的女孩下一刻就会攀上窗沿,从窗户上跳下去——   他脱口而出:“柳烟!你的日记在床下,里面写了你的檀郎!”   砰!   他的头撞上了木板,一下子惊醒过来。   胸膛剧烈起伏,满身冷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像已经窒息了很久。   依然是那个昏暗的房间,没有点灯。   也没有柳烟的身影。   舟向月喘了一会儿才让呼吸重新稳定下来,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他真是很久没有被哪个鬼折腾得这么狼狈了。   所以,现在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魇境里?   脑袋里一思考就一阵阵针扎似的痛,他决定先不去想这件事了。   他掀开纱帘,爬进床底,从刚才记忆里的位置取出了柳烟的那块丝绢。   房间里没有点灯,他也没有火。   于是,舟向月悄悄地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舟向月扫了一眼,就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翻看丝绢上的字。   字迹看起来是用血写的,笔迹混乱,看起来柳烟写的时候神智已经有点不清醒。   “我的檀郎,我那么爱他。”   “我愿意为他付出生命,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唯独不能忍受他爱上另一个女人。”   “可是偏偏在我已经爱他爱得无可救药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长生香的真相。”   “人香的香,越是爱得热烈,越是香气浓郁。最极致的香,便成为长生香。”   “可是爱就像是空气,拥有时只会隐约想起,只有在剥夺与失去的时候,才能体会得最为真切。”   “唯有痛彻心扉地知道自己终究爱而不得,才能成为真正的长生香。”   “而真正的长生香,和真正的香一样,是点燃来用的……我们的归宿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也要和之前的长生香一样,送到炼香炉里,炼成粉香了。”   “我想我疯了。我那么爱他……爱到哪怕知道他给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让我变成长生香的工具,我也心甘情愿化为灰,让我的香气陪伴在他身边。”   “檀郎想要我的香,那就给他吧。”   “我疯了。我疯了。”   “但我不能让其他人像我一样……快逃!”   长生香要烧成粉使用,舟向月对此并不算太惊讶,已经有了一点心理准备。   毕竟,当年他所见到的那种最能令人神魂颠倒的长生香,都是一两千金的粉香。   一股凉意忽然从背后浮起,舟向月如有所感地一回头,看到柳烟的鬼魂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   她依然像之前在梦里那样垂着头,长长的黑发覆盖在脸上,让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她抬起一只惨白的手,指向舟向月的心口:“你的血……”   “我的血?”   舟向月轻声重复。   “我不明白为什么……”   柳烟轻声道,“但你的血,能破香。”   舟向月一怔。   之前他只听说如果人香失去童子身,就会破香。   没想到他的血也可以。   想到刚才在梦里吐出的舌尖血,柳烟大概是因此才发现他的血也可以破香。   他的血……   那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魇和煞,是魇境里所有阴物的至爱,能破香也并不稀奇。   舟向月垂下眼。   如果他所在的这个梦境也好,魇境也好的地方,背景和当年的现实一样的话,那么就意味着昱都很快就会乱起来,而那个十七岁的他则会赶来醉香楼,把所有失去理智疯狂散发香味的长生香付之一炬。   在那之前,他还有时间,让他们不再是长生香。   ……就像是冥冥之中,以血还血。   天依然蒙蒙亮的时候,他像是一道影子,悄悄地贴着无人的走廊离开了房间。   此时彻夜笙歌已经偃旗息鼓,整栋楼里弥漫着隐隐约约残香和宿醉的气息,不少房门后传来鼾声。   没有什么人是清醒的。   在真正的现实中,舟向月曾经试图在醉香楼里寻找证据,可他当时也没有找到。   虽然没有找到,但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三楼的一个房间门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无声无息地打开。   舟向月反手关上门,开始拉开一个个抽屉翻箱倒柜。   外面每隔片刻就会有巡逻的人经过,不过他已经计算好时间,可以完美地利用他们换岗的时机。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再次像一道影子一样悄悄离开了那个房间,不忘锁好门。   此时天快要破晓,天边隐隐亮起了青灰的黛色晨光。   舟向月原本想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但在经过二楼的一个房门时,却不由地放满了脚步。   他听见了檀儿的声音,似乎很是激动。   “……你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明明一年前告诉我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了!”   檀儿声音发颤,似乎在强忍着哭腔。   “你也说了,那是一年前了,”一个瓮声瓮气的中年男人声音道,“现在自然不是这个价格了。”   檀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已经在醉香楼十年了!整整十年!明明早就说好我凑够赎身的价钱就放我走,你怎么能,怎么能……彤娘呢?我要找她!”   那人用一种恶心的腔调笑了起来:“檀儿姑娘,看你平时冰雪聪明的,怎么现在就转不过弯来了呢?你求求我,认真地求求我,我说不定就网开一面了呢……”   檀儿忽然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有几分惊慌:“住手!你放开我!”   屋里传来拉扯间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男人色眯眯的声音:“谁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都在醉香楼做活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妇呢……今天,你就……”   突然“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砸中骨头的声音。   接着是“咣当”一声,钝物撞到地面上。   檀儿猛地捂住嘴,死死压下差点从喉咙里喊出的尖叫声。   她看着地面上昏迷不醒的肥胖男人,心头涌起惊惧——她,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只是刚刚趁势闻了一点客人房间里的长生香,结果刚才一瞬间就像失去了理智一样,全然不考虑动手的后果……这下怎么办?!   她余光忽然瞥到屋子里鬼魅一样多出来的身影,险些惊叫出声:“啊!”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怕,”舟向月轻声道,“我是来帮你的。” 第286章 爱恨(加更)   舟向月在看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就突然意识到了这是哪一天。   这是郁燃来查封醉香楼的那一天。   也是不死灵利用他开启长生祭的那一天,是出现日食、长生香失控,最后所有长生香全部被他烧死的那一天。   就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心理暗示,他猛然想起这还是在梦里。   幸好想起来了……   马上就要天亮,郁燃就要来了。   舟向月抓住惊魂未定的檀儿的手臂:“不要管他了。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查封醉香楼,现在我们找地方去躲一下……”   檀儿震惊地看着他:“小倾?你在说什么?”   舟向月掏出一张纸,往她手里一塞:“你的身契。”   檀儿睁大眼睛:“你怎么会……”   醉香楼是这么庞大的一个运营机构,她连自己的身契到底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定是个严密看管的地方。他又是怎么拿到的?   舟向月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道:“收好,别掉了。”   他的神情那么冷静,声音镇定而带有安抚的意味,檀儿也从刚才惊魂未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她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的,但是谢谢你啊……可是,你出不去的……大门口都有人看着……”   “那个之后再说,”舟向月道,“我们先找机会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楼里恐怕很快就会乱起来,我们先躲过那一阵。”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彭哥!有人来查封醉香楼!”   有人来了!怎么办?   檀儿惊恐地扫过地上人事不省的胖子,不敢出声,又求助地看向舟向月。   舟向月微微清了清嗓子,他一开口,檀儿的脸色就变了——那竟是能同倒在地上的胖子以假乱真的声音!   “去找周老板,我等会儿就过去。”   “好,好的!”   外面的脚步声匆匆忙忙走了,听起来至少有四五个人。   檀儿猛然松了一口气,看向舟向月的目光里多了些惊疑,又有些肃然起敬,“他刚刚说,有人来查封醉香楼?是你说的那个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   舟向月说,“现在,得赶紧去我的房间。”   清晨原本是醉香楼最清闲的时候,通常没几个人影走动,连倒水的小厮都睡眼惺忪。   但现在却是到处响起“砰砰”的开门关门声,不时有一个大腹便便、衣冠不整的人从门里探出一个头来:“什么情况?到底怎么了?”   “说是楼里有违禁品,现在不让人出入呢……”   檀儿对醉香楼里的各处结构了解得了如指掌,她直接带舟向月走了一条隐蔽的窄窄通道,抄近道回了舟向月的房间。   檀儿道:“你已经是这一批里最成熟的长生香了,我听周老板说,原本今天就要送你去炼香炉的……你打算怎么办?”   舟向月笑了笑:“搜查期间,她不会轻举妄动的。”   比起这些事,其实他更担心的还是被郁燃发现。   这个梦的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和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吻合,但在那个历史上,郁燃肯定没有在醉香楼见到他。   他是需要在梦里找到郁归尘,但他隐隐有种感觉——他要找的郁归尘,不是来的那个“郁燃”。   如果被梦里那个郁燃发现,可能会导致梦境再次发生不可控的波动。   之前舟向月已经开始遗忘这里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梦境再次波动甚至重启,他没有信心能再次醒来意识到这是梦,那就麻烦了。   果然,刚回来没多久,周老板居然亲自带人来了舟向月的房间,要把他带走:“等会儿如果有人问起,你知道该怎么回答!今天这事是肯定会摆平的,如果你敢乱说话,有你好看!”   但一行人刚进走廊里,就被人从后面叫住了:“前面的,站住!所有人都要去一楼大厅集合!”   周老板表情一僵,回过头时满脸赔笑:“这位大人,这位姑娘不是楼里的,她身体不太舒服……”   舟向月默默地不说话。   他长发披散,斗篷一裹,从背影上看就是个身形略高挑的姑娘,难以看出性别。   然而事与愿违,来的人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去一楼大厅!”   往楼下走的时候,舟向月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想来想去干脆把衣服上的红纱撩到了脸上,起码遮一遮脸。   在看到门口那个黑衣少年的身影时,他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郁燃原本正皱着眉听别人说话,看到楼上下来的几个人时,一眼就看到了其中那个红衣的身影。   他心头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脱口而出:“那位……”   突然“嗤啦”一声——   清瘦的身影在楼梯上不小心踩到了身上裹的斗篷,身子一歪,扯落的斗篷下露出一截细白腰肢,莹白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郁燃一惊,下意识避开目光。   金色丝线缀着的铃铛叮当作响,气氛瞬间暧昧起来,郁燃更是避之如蛇蝎,连那个方向都不去看了。   舟向月给檀儿一使眼色,檀儿瞬间秒懂:“哎!这,这衣服破了!这么多人,我得扶我们姑娘回去换件衣服……”   等到他和檀儿重新回到二楼时,舟向月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好在郁燃果然不会拦着他,甚至一眼都不敢多看。   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心想郁燃应该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只要再撑一会儿就行。   此时他的房间已经被搜查过,楼上的人也已经把该赶的人都赶到一楼去,回到二楼的他们反而没有再遭到什么人的排查阻拦,顺利地回到了房间里。   檀儿欲言又止:“小倾,你难道认识……他?”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压低了声音。   舟向月摆摆手:“有点关系,但不多。比起这个,檀儿,我需要你帮我。”   虽然早上经历了一连串前所未有的混乱,但檀儿毕竟也是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的人,此时整个人已经镇定下来。   檀儿道,“你说。”   “首先,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长生香的事情都告诉我。”   檀儿一愣,忍不住端详起面前的少年。   他的眼眸很黑,眼尾微微翘起,没有细看时总有种朦胧柔和的错觉,直视时又像孩子一样无辜又清澈,眼角隐约的红晕似乎也晕染在瞳仁里,有种魅惑般的亲切感。   阳光照得他脸上的皮肤几乎有一层透明的浮光,红色的衣料又衬出底下莹白的瘦削身躯,让人忍不住想起寒冬将近时湖面上最后的那层薄薄的冰,可能一阵风吹来就碎了。   这种微妙的脆弱让人潜意识里觉得他没有威胁,柔和的亲切感又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要相信他。   檀儿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莫名地信任这个从头到尾都显得有些过于神秘的少年,她只是隐隐觉得他好像真的知道什么极其重要的秘密,而那秘密关乎他们的生死。   她沉思片刻,看着舟向月的眼睛:“我想问一个问题……你爱的人,是门口那位吗?”   舟向月一愣:“……什么?”   檀儿解释道:“你已经是个极品长生香了。这种情况,就是你深爱着一个人,而且……”   她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像是不忍,“爱得很痛苦。”   这就是醉香楼里培育长生香的真相。   爱是长生香必不可少的养料,而最极品的香,则来自最极致的爱——最极致的爱,则来自最痛苦的爱而不得。   就像是珠蚌里的砂砾才能形成珍珠,唯有痛苦才会在一颗心上剜出血淋淋的形状,让血肉之躯最清晰地感受到虚无感情的存在。   “呃,没有……”   舟向月沉默片刻,“……我应该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想檀儿不知道都脑补了些什么,干脆直入主题去问自己想知道的:“长生香到底是怎么培养的?你知道是谁最开始养长生香吗?”   檀儿一愣,她还真知道。   其实,她在醉香楼里已经算得上十分资深,原本如果不是关于赎身的插曲,她永远也不会背叛这里。   她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是国师给了老板一块神仙的香料。第一个人香,就是用那块香料喂养出来的。”   至于之后的人香……   则是用第一个人香的脂膏和香粉喂养出来的。   人香每天的饮食都极尽精致,食用鲜花、露水和蜜糖,里面就加入了之前的人香提炼出的脂膏。   舟向月问道:“国师?哪个国师?”   檀儿:“这个我具体就不知道了,我没有见过他……不过,前段时间不是刚换了一个国师吗?好像就是刚换国师之后,醉香楼里开始酿制长生香。”   舟向月:“……知道了。”   其实他原本就猜到了,在外面具体去散播长生香的事,大约是被控制的觉空真人做的。   他通过那场高调的卜筮比试将觉空真人从国师的位置上挤了下去,是他的失误。从高位跌落的落差让觉空真人产生了强烈的权力欲望,最后才会被不死灵控制。   只是时至今日,知道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个……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檀儿有点吞吞吐吐道,“你只要还没破香,就会一直散发香味。可是你的香气是有限的,散发香气会让你不断虚弱下去。香气散尽的时候,你也会死去。”   檀儿叹了口气,“所以我才问你,他是不是你的爱人——你应该知道怎样才能破香吧?如果你真的可以逃出去,那最好尽快破香。”   “你是长生香,没有人能拒绝你。”   她看着舟向月的目光温柔了几分,“找你爱的人,总比随便找个人强。” 第287章 爱恨   “当然了,屋子里这么冷,散发香味的速度非常缓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人香这样可以保持很久。”   檀儿道,“但只要你到常温的地方,就会慢慢解冻,那时如果有人贴近你身上闻,就能闻到比较清晰的香味。”   “如果温度更高,就更明显。你也知道,蒸香会让人香散发出像真正的燃香一样浓郁的香气,那种香味会让别人疯狂。”   “总之,你最好尽快……”   舟向月:“其实真不是……算了。正好我想说的也是这个,我有办法给其他人破香,咳,不是用那种方法。你得帮我。”   片刻之后,檀儿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利刃,手足无措道:“你,你别想不开啊……”   舟向月脸色微微有点苍白,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其实不痛,真的。这是长生香的解药。”   虽然之前柳烟跟他说他的血能破香,但她当时指的是他的心口。为了保险起见,舟向月就取了自己的心头血。   反正操作已经很熟练了,再加上感觉不到痛,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很快就装了满满两壶血。   闻一闻,一点血腥味也没有,倒是很香。   在檀儿愕然的目光中,舟向月试着咽了两滴自己的血。   那种红宝石一般透亮的液体闻起来有种令人意醉神迷的甜香,在舌尖的味道却是苦的,咽下去辣嗓子。   咽下去之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行吧,想来也是,他自己的血对自己并没有效果。   “檀儿,我需要你帮我把壶里的东西喂给其他人香。”   舟向月说,“我们得尽快。今天,城里会大乱,整个醉香楼也会很混乱。”   他看着脸上仓惶得有些失色的檀儿,微微笑了笑:“注意安全。”   檀儿看着他的微笑,不知为何鼻头忽然一酸。   她也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哪里来的,她并不了解他,或许只是因为想到了她自己的弟弟。   他们明明一般大,但她弟弟还会偷偷摸摸地来城里看她,不忘给她带母亲做的好吃的,还会冲她撒娇。   她无法想象如果她弟弟有一天独自一人这么满不在乎地伤害自己,她会是什么感觉……一想就觉得心都绞在了一起。   他没有自己的家人和爱他的人吗?   他的父母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这样,得有多心疼?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了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咣”的一声,像是有人从高处重重砸落到了地上。   两人脸色都变了。   檀儿抢在舟向月之前赶到门边,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浓烈的香味扑面而来,外面一片混乱。   檀儿猛地关上门。   一股热意从身体深处冒出来,她脸上几乎是立刻就红到了耳根。   ……糟糕。   她立刻意识到,这种浓度的香味,一定是有长生香散发香气失控了。   这才过去多久,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常情况下,这种状态的长生香一定是在密闭的房间里,给达官贵人享乐用的时候才会到这种浓度,房门一关,他们在里面玩什么花样都无所谓。   因为他们很清楚长生香会让人陷入怎样的癫狂之中,之前一直都控制得很好。唯一一次玩得有点过火的,就是有位贵人太过兴奋,把自己当做一只飞鸟从窗户跳了出去。   可现在整个醉香楼都是这种香味,所有人都会陷入无法控制自己的疯狂之中……   那该是怎样一种极乐地狱的场景。   舟向月看出她尴尬的神色,想了想递给她一只壶:“你也喝一点试试?应该能解。”   檀儿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往嘴里倒了一点点。   神奇的是,那种热意居然真的消退了,体内躁动的感觉消弭不见。   檀儿惊讶地看了看手中的壶——他的血居然真的是解药!   “你该相信我了吧?”   舟向月也走到了门边,神色阴沉,“我们分头行动,赶紧把那些人香都解了。别让他们跑到外面的大街上。”   起码把范围都控制在这栋建筑物内。   檀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度拉开了房门。   楼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空气中翻涌着令人意乱神迷的浓烈香气,到处都是扯碎散落的衣服,有人旁若无人地在楼梯、走廊、房门大开的房间里翻滚在一起,他们大声地喘息着、尖叫着,暴露出躯体,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廉耻为何物。   天井中间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身下渗出了一大滩血,脸上却是一副痴痴的微笑——他大概是在长生香导致的幻觉中从上面掉了下去,死在极乐的幻觉之中。   楼里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还是清醒的,檀儿循着香味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刚刚被一个人按在地上的女孩——她认识那个女孩,她叫莲心。   檀儿拿起一只花瓶就冲着那个如野兽般喘气的人头上砸了过去。   砰!   他翻倒在地,檀儿二话不说拉起莲心,就给她灌了一口解药。   莲心脸上一片潮红,她咽下去之后,泛红的朦胧泪眼中重新出现了清醒的神智。   “檀儿姐姐!”她惊恐地一下扑上来抱住檀儿,“刚才,刚才周老板要把我们全部都送进炼香炉……”   其实周老板之前就隐约觉得长生香的效果有点太过恐怖了,想要慢慢收手,只是贪图长生香带来的巨额利润,才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经过上午这一场查封,虽然长生香的真相没有被发现,但她也意识到差一点就会暴露出去,风险太大。   于是,她打算一次把所有的人香都送去烧成香粉,以后就只用存货。   但当那些人香得知自己的命运之后,却爆发出了求生的骚动。   混乱之中,一整瓶情香被人失手打碎在地。   情香无色无臭,却会让人香情动,散发香味。   平时用于验香时,每次只会用一滴情香,就足以让整个香室里的人香散发香味。   一整瓶打碎的情香,就像蒸香一样让所有人香迸发出浓烈的香味——真正的混乱从那一刻才开始。   所有的人香都仿佛生生烧了起来。   这香味不再是芬芳花海一般的馥郁清香,更像是无形的火焰在空气中燃烧,将整片空气燃成了一片火海。   所有人在闻到这股香气的瞬间,理智就被欲.火焚烧殆尽,变成了欲.望控制的野兽。   刚听莲心说完,檀儿脸色骤变:“糟了!”   小倾此刻正和她一样,独自在醉香楼里穿梭,给那些人香服下解药。   但是,解药对他自己没有用,而他也会受情香的影响!   他的香气一旦散发出来,那才是真正失控的灾难!   ……   舟向月晃了晃手中的壶,已经空了一半。   好像已经差不多了,他是专门去找那些有人聚集的、香气最浓烈的地方,然后给那些人香解掉香气,现在基本已经找不到了。   空气中的香气似乎在渐渐变淡,而此刻外面的天空才稍稍变暗,日食刚刚开始。   按照他记忆里的时间,等到宫里的那个他赶过来的时候,就找不到这里的长生香了。   ……或许,真的解决了?   就在这时,一阵凉风吹来,舟向月忽然打了个哆嗦。   好冷。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异样。   身体表面因寒冷而战栗,可一股热意却在体内深处沿着血脉汹涌而出,让他眼前一阵眩晕,不得不趔趄一步靠在墙上。   这种感觉……   和之前香室里闻到情香时的感觉很像,但远比那时更加强烈。   舟向月心头猛然涌起的不祥的预感。   一股令人迷醉的香味钻进了鼻腔。   大脑似乎都在那道汹涌热意的冲击下变慢了,他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散发出来的香味。   香气如同流缎般弥漫开来,温柔地拂过鼻尖。   舟向月明明知道不应该,但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   这香气如同美酒一样醉人,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品味到了那种佳酿般极致的柔软与芬芳,感受着每一滴香气的缠绵悱恻。   “好香……”   粗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眼前一片眩晕,舟向月使劲一闭眼,再睁开时,在灼热刺痛的视野里看到了不远处跌跌撞撞向他扑过来的几人。   他们一个个头发散落、衣衫凌乱,喉咙中含混地重复着那几个音节,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狂热的光。   他们已经全然没有了作为人的任何理智与羞耻。   舟向月心头警铃大作,他一瞬间想起自己曾经在街上看到的那噩梦般的一幕——跑出去的长生香被人群哄抢,被他看到时只剩下撕破的衣服,以及所有人手上嘴边的血迹。   在那种惑人的罪恶香气面前,失去理智的人可以不顾一切地做出任何事。   舟向月转身就跑。   然而刚迈出一步,体内那种难忍的燥热就如火焰一样骤然腾起,他腿上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麻烦了。   他无法阻止自己散发香气,而那种浓烈的香气在掠夺他的体力,让他飞速虚弱下去。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舟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上冷得发抖,却有潮热的汗从颈侧涌出,黏糊糊地把一缕头发粘在脖颈上,又热又难受。   远处的走廊有用毛巾捂住口鼻的人冲了过来,大声咆哮道:“抓住他!快抓住他!”   ……应该是醉香楼的人来抓他了。   舟向月靠在半人高的平台边喘出一口热气,伸手去摸索身上的匕首。   他跑不动,但他隐约记得这不是真的,应该是个梦。   那么实在不行,现在杀死自己也可以逃离……   但在眩晕之中,他忽然一阵恍惚。   这真的是个梦吗……   是谁的梦?   耳边金铃乱响,眼前模糊的视野里好像漂浮着暗红火光,缥缈如幻。   他觉得那是幻觉,所以他现在真的不是在经历现实吗……   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火焰舔过,黏腻汗水不断溢出,瞬间又冷凝成水珠,带走了一丝丝热气。   体内的火越来越燥热,他却感到越来越冷,忽冷忽热间,浑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   好难受……   舟向月捏紧了手中的利刃,似乎有液体流进手心,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而迟钝,只有那股难熬的欲.火越发清晰。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他的肩膀,猛吸一口:“好……好香!”   舟向月猛然转身,刀刃刺中血肉,有温热液体飞溅在他手上。   可那人竟然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依然疯疯癫癫地伸手去抓他:“好香……好香……我要……”   舟向月拼尽全力抬腿一踹,同时翻身滚上了旁边的平台。   只听砰的一声,那人大概是被他踹到了地上。   然而下一刻,身下的平台骤然消失——   突然而来的失重感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平台,是二楼阳台的栏杆……   他要掉下去了。   电光石火间,他下意识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起身体。   坠落的一瞬间,周围的声音如洪流一样涌入耳中,清晰无比。   身后有人咆哮着“抓住他”,癫狂的喘气声从头顶追来。   街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惨叫声,燃烧的木头断裂坠地发出轰然巨响。   天旋地转,舟向月眼中掠过周围地狱般的景象,看见空中暗红色的日轮如同一只渗血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一片混乱的人间。   下一刻,他重重跌进一个炽热的怀抱。   鼻尖传来一股仿佛阳光下滚烫金属的气息。   眩晕的视野里,他似乎看到漫天流火坠落,道道金红色火焰在他身旁绽放出绚烂火光,却没有灼热的刺痛,只有令人眷恋的温暖。   眼前一黑。   舟向月恍惚间意识到,是抱住他的人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第288章 爱恨(1更)   舟向月整个脑子都烧得昏昏沉沉,突然被热水兜头淋下时,整个人都懵了。   ……水?   哪里来的热水?   这里是哪里……   脑子里晕晕忽忽地开始回想,他刚才还在逃命,然后好像遇到了个什么人……他遇到了谁?   抱住他的人怀里的那种气息……   就像是阳光下晒得滚烫的剑刃那种金属气味,充斥着鼻腔的气息那么熟悉,让他一瞬间就失去了咬牙支撑的力气,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然后,不知怎么就到这里了。   ……想不起来,记忆断片了。   昏暗室内,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眼前氤氲着浓重的雾气,视野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有人一只手抱着他,热水冲在他们身上。   热水和那人温暖的怀抱总算缓解了舟向月阵阵发冷的颤抖,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被那人抱着任他摆布,隐隐听到铃铛飘渺不定的细碎轻响,水雾间暗香浮动。   灼热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他的手臂,随之而来的便是若隐若现的铃铛声,那人好像在解开他身上那些金铃佩饰。   好热……好难受……   他的指尖怎么那么烫?   每次触碰到皮肤,都像是点起了一簇火,烫得他一阵颤栗。   那火点起来就再也灭不了了,奇异的烧灼感开始向外延伸,仿佛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肌肤。   铃铛细碎的响声听得人心痒,一阵阵浪涛般的香气袭来,身体里那一簇火烧得更旺,心跳越来越快,在胸腔里咚咚如擂鼓。   舟向月不自觉地攥住那人胸前的衣服,头枕在他肩膀上抱怨:“别解了……”   你快点干正事好不好……   一开口声音低哑,喉咙里更觉得干渴。   正好旁边就是淋下来的水流,舟向月仰起头,张嘴想去喝水。   可一只手立刻抱着他的头偏向一边,不让他喝。   水汽氤氲间,低沉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从头顶传来,听得不分明:“这个不能喝。”   “可是我渴……”   不是口渴,躁动的灼热渴望从身体深处传来,理智被拉扯成了蛛丝一样的细丝,摇摇欲坠。   舟向月仰着头,睫毛沾了水汽,像是湿透的黑蝴蝶一般颤抖。   水流只差一点错过微张的唇瓣,沿着修长的脖颈淌落,透亮水流下的雪白脖颈洇出湿漉漉的潮红。   脆弱的喉结在水流的刺激中上下蠕动,像是在艰难地吞咽。   好热……   他受不了了……   脑袋热得发胀,连带着眼前的视线都灼热而眩晕。   舟向月闭了闭眼,又睁开。   白茫茫的朦胧水雾中,他看不清抱着他的人,只能看见他的衣服也被打湿了,薄薄的黑色布料贴在身上,又被他扯得散开了一半,勾勒出锁骨与肌肉的坚硬轮廓。   那人的胸膛剧烈起伏,灼热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传递到他手上。   ……他明明那么热。   舟向月眯着眼抬头望去,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那人的领口。   有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落,沿着线条明晰的胸膛向下,隐没在微微散开的衣领深处,沿途留下道道透亮的水痕。   舟向月的目光逆着水光闪烁的痕迹往上,看到锁骨之上冷白的脖颈,侧面从上至下的肌腱绷紧出利落的线条。   凸起的喉骨上沾着珍珠般的水珠,不知是汗滴还是凝结的水雾,让那块皮肤显得晶莹诱人。   在舟向月直勾勾的目光里,那突出的喉结动了动,光滑的水珠便倏然破碎,从喉结上蜿蜒滚落。   他仰起头,张嘴就啃了上去。   从嘴唇到舌尖,从下往上舔舐过饱满的骨质突起,牙齿挑逗般轻轻一磕。   唇下贴着的喉骨战栗地滚了滚,舟向月感觉抱住他腰的手猛然一紧,勒得他喘不上气来。   白茫茫的水雾被他们的动作扰乱,铺天盖地包裹上来。   再加上腰侧忽然加重的钳制,舟向月越发感到沉重的窒息感,不得不张开嘴呼吸。   潮热的水汽被他吞咽入腹,却瞬间燃成了燥热的火,不仅不能解渴,反而更加灼热难耐。   “快点……”   舟向月忍无可忍地嘶哑开口。   他微张的嘴唇闪烁着湿润的水光,透出一种不正常的嫣红。   眼尾一抹红像是绘上了桃花,沾着晶莹露水,向外一层层洇染开来,原本白皙的脸颊泛起醉酒似的红晕。   一个灼热的吻带着些许安抚意味,落在他的眉心,引起一阵酥麻的战栗:“马上。”   马上?   马上什么……还要等什么……   一呼一吸间气息滚烫,舟向月受不了了。   他刚想开口抱怨,身后某处忽然出现了异样的触感。   “唔……”   他不自觉地喘了一声,抱着那人肩膀的手一松,被水打湿的身体就要往下滑落,又被那人一把抱住。   湿漉漉的莹白脊背忍不住绷紧,随着身后的动作而战栗。   烟雾一样的红纱湿透了,一半浸透在水里,一半悬垂在修长白皙的手臂上,在漫溢的水雾中浸得晶莹透亮,湿漉漉地淌着水。   水从透明红纱上一滴滴淌落,落在颤抖的细白腰肢上,又缓缓滑落,带出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意,好似有小虫爬过。   金铃摇荡,异香弥漫。   火焰由内而外地灼烧出迫切的渴求感,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细汗。   难受。   舟向月身体里那团火越烧越旺,仿佛连灵魂都感到干渴,一刻也忍不了了。   身体深处难耐地痒,可是那人却还在循序渐进地试探……   他受不了身体里那团火了,拼命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手下触感湿漉漉的打滑:“快点,你快点……”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一边胡乱试探着往那人脸边凑,笨拙又讨好地向他嘴角边索吻。   明明是从未做过的事,可此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就像是身体本身被唤醒了沉睡的记忆,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本能。   水雾弥漫,一切像是幻觉一样缥缥缈缈,模糊了眼前的人。   他慌乱寻找的唇被反过来被亲了亲,那个吻呼吸灼热,落在嘴角,又向下落在他情不自禁滚动的喉结上。   柔软唇瓣与喉结相触,温柔得像花瓣拂过水面。   那人与他耳鬓厮磨一般低声道:“会伤到你的。”   这个声音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舟向月耳边,低沉而微哑,一下子撩动了他的记忆。   这个声音,无比熟悉……   这明明就是……   舟向月浑身一颤,灼热迷乱的脑海里蓦然惊现一分清明:“怎么是你!”   ……怎么会是郁归尘!   烧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在极度惊惧中回复了几分理智,舟向月的心瞬间凉透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郁归尘不会愿意的。   哪怕残存的理智几乎把什么都忘了,但混沌的头脑依然对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郁归尘不愿意跟他上床。   之前……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来着……   啊,是之前在曼陀宫里的时候……   那时候两人都中了欢喜佛的幻象,欲.火焚身。   明明两人只要一起你情我愿一下就能解决的事,可郁归尘宁愿给他画那么多复杂的符咒解幻,都坚决不愿意碰他一下。   舟向月记得清清楚楚,郁归尘把他死死禁锢在原地,生生让他熬了那么久,任他从头求到尾,从一开始尚有理智的商量变成眼泪汪汪的哀求,再变成毫无顾忌的痛骂,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侮辱人的话全都骂了个遍,哭骂到嗓子都哑了,郁归尘也没有答应他。   ……那种痛苦经历,他死了都忘不掉!   最后,他生不如死地熬到郁归尘在他身上画完那么复杂的符咒,欢喜佛幻倒是解了,但整个人也像没了半条命,全身湿淋淋的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那种在情.欲之中沉沉浮浮地煎熬却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得解脱的痛苦,舟向月实在是记忆犹新。   此时此地又是一样的情景,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那时的痛苦,都觉得要崩溃了。   放过他,起码让他去找别人吧!   这不是欢喜佛幻象的情.欲,可以通过符咒解开。不破香,他真的会死的……   舟向月痛苦地喘了口气,拼尽全力凝聚起自己最后的神智,猛然推开郁归尘的肩膀就往外跑。   快跑啊!   不然又要被他按住不做还要画符了!   救命啊!!会死人的!!!   然而舟向月还没跑出一步就脚下一滑,加上浑身发软用不上力气,头重脚轻地向前栽倒过去。   眼看就要重重撞上面前沾满了水雾的墙壁,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这时,他腰间突然被坚硬的手臂一把拦住,停在距离墙面咫尺之遥的地方。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他的双手突然被往后一扯,瞬间就被双手反剪地按在了墙上。   发烫的皮肤贴在冰凉潮湿的墙壁上,让舟向月一阵颤栗。   背后覆上来一个滚烫的躯体,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牢牢地禁锢在了墙壁和身体之间的狭窄空间里。   面前一片冰凉,身后又是灼热的身体和鼻息,冰火两重天的刺激几乎要让他昏厥过去,可体内燃烧的难耐烈火却又将他强行唤醒。   “放开我!你放开我……”   舟向月挣扎起来,可双手被锁在身后,肩膀又被按在墙上,根本无处可逃,“让我去找别人……”   “你说什么?”   掐在腰上的手猛地一紧,仿佛烧红的枷锁嵌进了他的皮肉,“你要去找谁?”   郁归尘紧绷的双臂像钢铁一样禁锢住他的挣扎,自耳边传来的低哑嗓音透出森然的危险意味,让舟向月下意识地一哆嗦。   可是心头迸发的酸楚和愤怒让他失去理智,甚至盖过了一瞬间本能的害怕,他脱口而出:“随便谁都好……”   舟向月脑子已经烧得完全不清醒,脑中一片眩晕胀热,只觉得自己在这沉重的禁锢中完全喘不上气来,手腕和腰间都被郁归尘钳制得发痛。   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声音里却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哭腔:“我去找别人……你不是不愿意吗……”   ……你不愿意和我上床!   还把我按在原地,不让我去找别人!   覆在他身上的身躯猛然一僵,郁归尘好像说了一句“不是”,但舟向月根本听不清,也不想听。   他被禁锢在墙边动弹不得,越说越委屈,只觉得眼睛酸热得难受,也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什么:“我求你求了那么久,你都不愿意……很难受!我难受死了!”   胸腔中弥漫开难以忍受的酸痛,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生吞下火焰,痛得让他想要蜷缩起来。   曾经的那些记忆在清醒时本已经淡忘,可在又一次相似情景下,却再次从心底翻出。   他当时崩溃到口不择言地问郁归尘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才为她守身如玉,郁归尘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才知道原来他心里有人了。   他心里有人了,为什么偏要来折磨他!   要不是自己受制于人,舟向月简直恨不得回头从郁归尘身上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凭什么你有喜欢的人就不让我找别人?啊?我就……唔!”   滚烫的唇瓣猛然贴上他的嘴唇,把他的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唇的触碰仿佛星火落入干柴,舟向月体内那股暗火瞬间燃成燎原火海,眨眼间就烧光了他残余的全部理智。   郁归尘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发狠似的啃咬着花瓣般湿润柔软的唇瓣,激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像是狠厉的惩罚,又像是濒死的溺水之人在绝望地掠夺呼吸。   舟向月不闪不避,一仰头也狠狠咬了下去。   唇齿相接,嘴里顿时弥漫开一股血腥味。   带着鲜血味道的灼热气息在舌尖辗转交缠,层层叠叠的情.欲轰然炸裂,连呼吸都变得滚烫,犹如岩浆奔涌。   舟向月主动往前凑,这个肆虐的吻就长驱直入。   郁归尘扣住他后脑的手越发用力,死命地加深这个吻,仿佛要将他按进血肉之中,将他撕裂碾碎、吞吃入腹。   一开始,舟向月还能恶狠狠地用唇齿去回应,但过于凶狠的吻很快就夺走了他的呼吸,他又没有力气推开郁归尘,只觉得脑海里越发昏沉,整个身体都像被他身上炽热的温度融化了一样软下去。   意识模糊地飘远了。   就在这时,攥住他两只手腕的那只手松开了。   舟向月下意识抽回手,刚要将手撑在墙上,突然天旋地转,他被一股大力抱起,又落在了柔软的床上。   视野里尚是一片眩晕,滚烫的躯体猛然覆盖下来,将他整个人罩在了里面。   一切骤然寂静,唯有血液冲击鼓膜的轰然巨响。   那一瞬间,舟向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唇颤抖着微张,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郁归尘的脖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绷紧的腰身上金铃叮当乱响。   空气中香气蓦然浓郁起来,仿佛无数重旖旎梦境浪涛涌动,抵死缠绵。   “舟向月。”   低沉的声音从梦境最深处传来,带着一股隐隐的血腥气息。   额角转眼就被潮热的汗打湿了,舟向月失神片刻,在耳垂被惩罚似的轻咬一口后才回过神来。   体内那股烈火才刚刚点燃,却偏偏不上不下地凝固在了半空,那种空虚的渴求感仿佛从灵魂最深处的骨头里散发出来,焦灼难耐。   眼前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仿佛流动着炽热熔金,紧盯着他的目光却深沉晦暗:“我是谁?”   如果此时舟向月神志清醒,他或许会发现这双眼睛与之前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不同。   之前的所有人,看向他的眼中都满是赤.裸裸的欲.望,再无其他。   只有这双眼睛,看向他的目光那么深那么痛,好像恨不得活生生把他揉进骨血之中,把他的每一分痛苦和欢愉都融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只是舟向月视野一片模糊,根本来不及辨认清楚,泪水就因灼痛夺眶而出。   他闭上眼,手上用力想要把身上的人推开。   可他乱动的双手一下子又被攥在一处,不容抗拒地重重按在头顶。   动弹不得。   郁归尘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吐出的炽热呼吸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我是谁?”   脑子在哪里?早就烤熟了。   在这种时候思考,太煎熬了。   “你最好了,饶了我,我错了……”   舟向月意识模糊地磨蹭了一下,声音放得极软,像是含了一把小钩子,里面满是委屈。   然而郁归尘不为所动,甚至把他按得更紧了,让他无处挣扎。   异香弥漫间,被汗液濡湿的长发黏在颈侧,和静止不动的那一处一样难耐地又痒又热,让舟向月几欲崩溃:“求你……求你别折磨我了……我知道错了……”   可他双手被钳制在头顶,腰身被牢牢地禁锢在他怀里,就像是被网困住的鱼,无论怎么扑腾都是徒劳。   “看着我。”   咒语一般的低沉声音依然在耳边残忍地响起,“我是谁?”   舟向月终于隐约意识到,再怎么求饶都没有用。   他要是认不出来眼前的人,就没有半分逃离这个绝望处境的办法。   他不得不睁开眼,透过满眼泪水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鼻腔里充斥着他凌厉的气息,身体的每一寸都被他揉捏在掌心,由内而外地与他紧贴在一处,被他的味道彻底浸透。   舟向月过热的大脑努力转动起来,嫣红发烫的嘴唇发着颤,艰难翕动:“郁……郁归尘……啊!”   他蓦地哭出声来,一声惊喘再次被覆上来的滚烫唇瓣堵住。   异香弥漫间,水雾无声地翻涌浮动,唯有金铃缥缈不定的碎响。 第289章 爱恨(2更)   半空中香气摇曳如烟,仿佛有一种醺然的酒意。   缭绕的水雾如被惊扰一样缓缓弥漫散开,细碎铃声连缀不绝。   湿漉漉的头发并未擦干,乌黑的发梢末尾不断有串串水珠滴落。   长发缠绕在一起,黏在汗湿的脖颈上,舟向月难耐地仰起脖子,仿佛濒死的白鹭。   他挣扎着偏过头找到一个喘息的机会,粗重呼吸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郁归尘疯了……他到底在搞什么?   他不是不愿意跟他做那事吗?   他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要为她守身如玉吗?   以前不可以,为什么现在又可以了?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他的幻觉吧?   到底是谁疯了?   舟向月的头忽然被一只手掰住下巴转回来,嘴唇再次覆上一个滚烫缠绵的吻。   这个吻掩盖了一声泣不成声的哭喘,将支离破碎的气息尽数咽进喉中。   他难以承受地想要弓起腰,又被迫一寸寸展开,绷紧的莹白腰肢洇出层层细汗,就像是面前人掌心的一匹软缎,被抻到了极致。   郁归尘好像拿捏了他身上所有敏感难耐的地方,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他在他身下无法抑制地辗转、颤抖、燃烧,在浪涛迭起的海中浮浮沉沉,连呼吸都乱了节奏,脑中一片混沌。   耳畔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唯有阵阵意乱神迷的金铃碎响。   就连轻纱垂落的触感都放大了无数倍,摩挲间变得酥麻而难耐,仿佛蝴蝶落在身上,翅膀上鳞粉散落,撩起若有若无的火焰。   绵绵密密的火焰愈烧愈烈,终于将他彻底吞没,在无边无际的迷离火海中灼烧。   ……   不知何时,空气中浓烈的香气似乎淡去了一些,不再是令人痛苦的烈火煎熬,而如同轻柔的丝缎缓缓飘浮。   舟向月半睁的眼失神地望着空中逐渐散去的水雾,忽然被什么明亮的东西晃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他勉强看清楚了——那是床头的一面镜子。   或许是被他们的动作碰到了,那面镜子歪歪斜斜地立在床头柜上,摇摇欲坠。   但在看到镜中情景的那一刻,舟向月忽然一个激灵。   镜子里的人面色潮红,脸上是他自己死去之前的相貌,眉眼柔和,左眼角下一颗泪痣。   但在他的眉心正中,有一簇纤细精致、形如花朵的鲜红印记。   这红色花印,他曾经见过……   第一次看见这个印记,是在舟倾的眉心。   在舟倾的身体里重生后,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眉心就有这个印记。   他直觉那个印记有些诡异,又怕那是被下了什么咒留下的痕迹,在离开第一个魇境之前,就让柳长生帮他遮住了。   此后,舟倾看起来便同常人无异,一直到他死,那个印记也没有引发什么特殊的事情。   但此时此地,他与舟倾完全没有关系,拥有的外貌也是自己上辈子原本的外貌,眉心却再度出现了这个神秘的印记。   舟向月努力回想,那些散落的记忆正在慢慢回到脑海之中。   ……这是梦。   是郁归尘的梦魇。   不,还融入了他自己的梦。   舟向月非常确定,在遇到郁归尘之前,他在这个梦里虽然也是现在的相貌,但眉心并没有这个印记。   是在遇到郁归尘之后,红印才浮现在他眉心。   隐隐约约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仿佛在一层层拂开漂浮的浓雾,靠近真相。   这是他与郁归尘融合的梦境,之前没有红印,是因为他自己的梦境里没有这个红印。   现在出现了,则是因为在郁归尘的梦境里,他能看见他眉心的红印……   就在这时,郁归尘仿佛在惩罚他的不专心一般,在他纤细的锁骨上轻咬了一口,顿时激起一阵难耐的战栗。   舟向月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垂下眼,目光却在掠过郁归尘脸上的瞬间凝固了——   他蓦然发现,郁归尘眉心相同的位置,竟然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其实郁归尘的五官十分俊美,只是线条凌厉,高位者的掌控感与杀伐之气又太重,一般人总是会忽视他的相貌,想起他便仿佛想起淬火后泛着冷光的锋利剑刃,下意识心生敬畏。   此刻,那抹略显阴柔的红印恰到好处地软化了原本过于冷厉的气质,衬托出他深邃漂亮的眉眼,整张脸透出一种白玉映雪般铮然的清俊贵气。   这样一张脸出现在舟向月视野里,他却全然顾不上欣赏近在咫尺的美貌,心神俱震。   郁归尘眉心也出现了这个红印。   这是……这是……   尘封的记忆如门扉轰然洞开。   舟向月想起来,他好像在更早之前见过有点相似的印记,不是在人的皮肤上,而是在某本书里……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一点不太一样……他隐约记得,那种标记似乎应该是黑色的。   但他想起来了,那是在昱朝皇宫里,国师的藏星阁中。   在那浩如烟海的藏书之中,有一本记载了一种叫“锁灵咒”的法术。   那种法术,原理类同胎记。   有些特殊的胎记是前世留下来的痕迹,或许是前世所点的特别记号,也或许是曾经致命的伤痕所留下的印记。   那是一种不以肉.体为转移的记号,会伴随魂魄来到下一世的身体上。   锁灵咒顾名思义,是把两个魂魄锁在一起,实际做法就是以一个魂魄在另一个魂魄身上做下标记,这样哪怕轮回转世,也能再度认出那个人的魂魄。   因为那个印记直接烙印在灵魂上,永不消弭。   ……做下标记。   舟向月猛然间浑身颤栗,巨大的震惊几乎让他忘记了呼吸。   郁归尘疯了,他竟然给他做了个标记!   身体上的红印可以用法术遮掩,但在对他施与锁灵咒的另一方眼中,那种障眼法根本没有效果。   柳长生所做的掩饰没有用,郁归尘依然能看见舟倾眉心的红印。   他也能看见此刻梦中的舟向月眉心的红印,一切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   所以,他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舟倾是谁。   ……不,不对。   他只知道舟倾的身体里是舟向月的魂魄。舟向月已经死了,这只能说明那是他的转世。   事实上也是如此,只不过在舟向月的苦心筹谋下,他这个转世的灵魂也拥有了曾经的记忆。   当初以舟倾的身份在郁归尘身边的过往,点点滴滴浮上脑海。   他对舟倾那些奇怪的反应,那些好似没有来由的怀疑与警惕,对他的喜好与恐惧了解得那么透彻……似乎都有了解答。   可是舟向月稍微深入一想,就觉得更扑朔迷离了。   如果郁归尘知道舟倾是他,不应该第一时间把他严密地监控起来吗?   难道就因为他觉得舟倾是他的转世,而不是他本人,他就能放过他?   ……这太不可思议了,一点也不像是他认识的郁归尘。   舟向月可不觉得郁归尘是什么相信人性本善甚至养虎为患的圣父大好人,防患于未然更像是他的作风。   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他的思考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局,他完全想不通郁归尘为什么会那样对待舟倾。   他尚在费力思考,唇中突然溢出一声颤抖的闷哼,浑身骤然紧绷。   ……他自己血液里的情香基本都解了,香也破了,可郁归尘好像还没完。   他甚至变得更烫了!   舟向月在他的动作之下战栗,他颤抖着往后缩,却退无可退。   经过了这么久,身上早已虚脱地痉挛,他只能喘息着任由予取予求。   体内的火焰再度被撩拨起来,甚至比之前燃烧得更加炽烈。   ……等等。   舟向月被迫把注意力再度转回到身体的感官上,却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在神智不清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把“舟向月”和“舟倾”的记忆混淆了。   舟向月之前从没求过郁归尘和他滚床单,那时候在曼陀宫里,郁归尘拒绝的不是他,而是舟倾。   哪怕中了欢喜佛幻,郁归尘也不愿意和舟倾上床,是因为心里有人……   可是,他愿意和他上床。   一个过于简单直白的推理。他心里的那个人,难道是……   浑身所有的血液涌入胸腔冲击心脏,世界瞬间寂静无声,舟向月只听见自己剧烈如惊雷的心跳。   一片空白后,仿佛血液化成烟花漫天炸开,心脏迸发出灼热的剧痛。   他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生受周身熊熊燃烧的烈火,浑身绷紧得近乎抽搐。   这时,又一个灼热的吻覆上他湿红的眼角。   温热唇瓣抿去睫毛上颤抖的泪珠,又轻柔地落在那颗颤抖的泪痣上,将那处泛红的皮肤亲得愈发烧得艳红。   似乎是察觉他抖得厉害,这个吻比之前的强势掌控多了几分温柔,缓缓沿着细而挺的鼻梁往下,亲了亲沾满晶亮汗珠的鼻尖,又贴上湿漉漉的柔软唇珠,再次噙住烫热的唇瓣细细品尝。   慢慢的,呼吸再度变得粗重起来,吻也开始从嘴角往下移去,落在汗湿的细白脖颈。   下一刻,一双修长手臂忽然勾住了郁归尘的脖颈。   舟向月猛然用力,腰肢如游鱼般扭转,翻身将郁归尘压在身下。   只是他还未翻转到居高临下的角度,力气已然耗尽。这个动作牵拉到两人紧贴的身体,旋转摩擦引发的剧烈酸疼让他腰身一软,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倒过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掐住他的腰,扶住了他的身体。   舟向月颤抖着喘着气伏低了身体,趴在身下人坚硬滚烫的胸膛上,感受到剧烈的心跳震动沿着紧贴的皮肉与骨骼传到他的身上,两个怦怦的心脏仿佛也紧紧贴在了一起。。   喷在他颈侧的鼻息灼热得吓人,掐在腰间的手如镣铐深深陷进皮肉,身体深处瞬间膨胀的火更是烧得他由内而外一片滚烫,犹如生生地串在烈火上烤。   舟向月疼得闷哼一声,危险的预感骤然袭来。   那种危险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战栗起来。   他突然心生悔意。   身下的躯体烫得像一块烧红的铁,又像是一张拉满的硬弓,那种隐忍到极致的张力也传递到了他身上。   他几乎能听见那具身体深处血脉贲张的轰鸣,就像是感受到即将爆发的火山深处汹涌流动的炽热岩浆,又仿佛听到了潜藏其中的一只嗜血猛兽在低低咆哮,充斥着渴望将他撕碎吞噬的疯狂与暴戾。   然而,一秒,两秒……   本能的畏惧感依然明显,但他没有被突然撕碎,也没有被再次重重压在底下贯穿。   身下的男人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近乎颤抖,仿佛死死克制着肆意碾碎他的欲.望,就像是岩浆被坚硬岩石强行镇压在地底,条条锁链束缚住那只咆哮挣扎的猛兽,将它牢牢关在血肉铸成的牢笼之中。   在响彻脑海的危险预感中,舟向月发着抖撑起身子,刺痛发烫的嘴唇贴上了面前更加火热的唇瓣。   就像是被辣透的烫热舌尖触碰到滚水,剧痛的热意轰然烧成一片。   他却不管不顾地撬开眼前人的唇齿,仿佛以身拥火,渴望他让自己更热更痛一点。   就一次,舟向月心想,就再来一次……   毕竟,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本马上就该做的事情被搁置在了脑后。   这一瞬间,他只想不顾一切地亲吻他,在舌尖烙刻下他的血的味道。   ……   满室暗香中弥漫着意乱情迷的气息。   亮晶晶的汗滴伴着粗重的呼吸从脖颈边淌落,落在揉皱的衣料之间,消失不见。   舟向月胸膛起伏不定,被抬起的腿一阵阵痉挛,几乎已经完全虚脱。   明明想好是一次,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他哆嗦地抬起手,抱住郁归尘的脖子。   “郁归尘……”   红艳如血的唇瓣微张,呼出潮湿灼热的气息,嘶哑的嗓音难以抑制地发着颤,“看着我的眼睛……”   郁归尘不由自主地垂下眼,望进舟向月的眼睛。   那双眼含着些微泪意,宛如一汪春水笼罩着蒙蒙雾气,湿透的睫毛颤抖不已,低垂的柔软眼尾染上一丝似醉非醉的醺红。   被这样一双眼眸深深注视着,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被深爱的错觉。   郁归尘呼吸一窒。   舟向月抱着他的后颈用力往下拉,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起头凑近他的脸,仿佛要吻上他的唇。   下一刻,他嘴唇微动,蛊惑的低语如轻风拂过:“忘掉这个梦。”   他看着那双色如熔金的眼眸挣扎片刻后,终究不甘地闭上。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落下。   他还有他要做的事。   哪怕是郁归尘,也不能挡他的路。   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横生枝节,这只是个梦,该醒了。   泪水模糊了舟向月的视线,他没有看到郁归尘的手背青筋暴起,攥紧的手指骨节根根泛白。   他只隐约看见滴落的泪在半空中就倏然燃烧起来,变成一道坠落的明亮火焰。   暗香浮动的梦境被那簇火焰点燃,火舌很快就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将一切燃烧成一卷泛黄碎裂的画卷,随后尽数没入火海。   舟向月闭上眼。   要抹掉郁归尘的记忆,还是有点风险的,甚至还得费这么大劲消耗他的精力。   要是像取走白澜的记忆那样简单就好了。   如火燃烧的梦境寸寸碎裂,紧贴的滚烫躯体触感消失,灼热的气息也消弭不见。   金铃摇曳不定的轻响仿佛仍然缭绕在耳边,但舟向月知道,梦醒了。   他一睁眼,被过于明亮的光芒刺得又闭了闭眼。   满地都是晶莹闪烁的珍珠,璀璨光芒晃得他眼晕。   舟向月恍惚了一下,才想起——对了,他还在白澜那个哭珍珠的魇境里。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一个阴鸷的声音忽然从头顶响起:“舟向月。”   一道冰冷锋利的触感抵在他的咽喉处,随着他意识归位变得无法忽视。   舟向月一顿,发现那是一把紧紧抵在他脖子上的刀。   他慢慢抬起眼。   此刻,他跪坐在孩子身躯的郁归尘旁边,双手却被绳索捆在了身后。   一把刀横在他脖子前,拿着刀的人也是孩子模样,他长着一条巨大的灰色鱼尾,正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他——   任不悔把刀刃威胁地一压,声音冰冷:“舟向月,是你吧。”   舟向月迷茫的神色慢慢过渡成惊恐,他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向任不悔:“……阿悔哥?你在说什么?”   任不悔盯着他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怒意,但转瞬却又被另一种翻涌的情绪盖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你哭了。”   任不悔垂下眼,看向流光闪烁的地面。   满地都是珍珠,散发出清冷如月辉的灿烂荧光。   那是他进入这个魇境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珍珠。 第290章 祸福(3合1)   舟向月垂下眼,目光掠过满地晶莹闪烁的美丽珍珠。   这里是囚禁郁归尘的小房间,他记得他进来的时候,地上全是红色的血珍珠。   可是现在,远处的地面上依然是血珍珠,但近前的地面上却多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浅色珍珠,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流血不流泪的郁归尘在这里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这些珍珠只能是他哭出来的……   舟向月的大脑飞速运转,刚要开口,却再次被任不悔打断:“别想再糊弄我。”   他冷冷道:“白澜能看到你们梦境的碎片。他看到的东西,我都已经逼他告诉我了。”   舟向月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鲛人少年。   白澜战战兢兢坐在任不悔身后,柔软的银白鱼尾不知所措地卷起来抱紧了自己,双手捂在眼前,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又复杂又微妙的目光在舟向月和郁归尘身上来回打转。   舟向月:“……”   虽然有他所在的干扰,白澜能看到的画面应该不多,但他似乎看到了一些相当精彩的内容,大概对他纯洁的鱼类心灵造成了一万点暴击。   怪不得,他就说任不悔怎么会突然这么聪明,不应该啊。   原来有个小奸细,亏他还摸了他的头。   不过这忽然提醒了他——郁归尘还在梦里,但他过一会儿就会醒来。   必须速战速决。   舟向月酝酿了片刻,正要说话,又一次被任不悔打断:“你为什么要让他忘掉这个梦?”   几次三番被任不悔打断话头,舟向月意识到,他好像有意在打乱他的节奏,不让对话在他的掌控中进行。   ……只能说,任不悔确实对他很了解,也足够警惕。   不过,竟然连那句话都被听见了。   舟向月垂下眼,飞快地思索着。   任不悔对他有用,他原本就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与他交个手。   只是在郁归尘梦魇的插曲影响下,眼前的局势不太乐观。   透露给任不悔的信息不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且现在就连他自己都处于下风。   如果任不悔不是还有事要问他,估计他还在郁归尘梦魇里的时候,外面的身体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任不悔见他一时沉默,又堵住他的话头:“不要告诉我是白澜在骗我。这是我亲耳听到的——是你说的梦话。”   他紧紧盯着舟向月的眼睛:“你对郁归尘说,忘掉这个梦。但是你在梦里明明……”   舟向月打断他的话:“师叔,你到底想问什么。”   任不悔像是忽然被噎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拿着刀的手微微发颤。   舟向月低垂的目光在颤动的刀刃上停顿了片刻,他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白晏安是不是没有死。”   任不悔整个人猛的一个激灵。   他的呼吸肉眼可见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嘴唇颤抖着翕动,片刻后才发出声音,连那声音都在发颤,“……他没有死,对不对?”   舟向月慢慢抬起眼,看向他:“他……”   这一刻,任不悔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的脸,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无光无声的背景,没有任何存在感。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水流骤然击打在任不悔手中的刀刃上,转眼就将它卷入漩涡之中。   任不悔的虎口瞬间被震麻了,他脸色剧变,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突然被湍流吞没。   他的身体被重重砸进水里,耳边充斥着咕咚咕咚的水流破碎声,眼前全是破碎的泡沫,天旋地转。   鼻腔在入水的那一刻就呛了水,从鼻腔到气管泛起火辣辣的酸痛异物感,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可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唯有冰冷水流不断涌进喉咙,带来烧灼般窒息的剧痛。   四肢都在奋力挣扎,但他却无法对抗四面八方沉重水流的冲击,视野里尽是凌乱水流,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溺水的绝境。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随着时间推移,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   他眼前不可抗拒地陷入黑暗,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逐渐吞没了一切。   就在这时,水流突然重重将他掼在了地面上。   空气猛然涌入胸腔。   任不悔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像断裂了一样痛,但他什么都顾不上,整个人疯狂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舟向月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手里拖着任不悔那把沉重的刀。   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水。   ——用鲛人这个魇境的境灵碎片所开的马甲,拥有的神通是【驭水】。   在进入魇境前,他就已经因为没开马甲在任不悔手里吃过亏,要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那他和胡喜乐有什么区别。   去郁归尘的梦魇里之前,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有一段全无防备的状态,就用刚刚获得的境灵碎片开了马甲。   只是郁归尘的梦魇比他预想的还要凶险消耗精力,他甚至无法同时保持两个马甲的清醒意识,另一个马甲就去祭船上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陷入昏睡。   之后舟向月被任不悔挟持,提前开马甲的明智就凸显出来。   “咳咳……呼……呼……”   任不悔眼冒金星地趴在地上,呛咳着吐出一口一口的水,狼狈得仿佛整个身体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灌了水的肺。   被泪水完全模糊的视野里,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来。   任不悔几乎没有任何力气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攥住那人的衣角,但还没碰到就沉重地掉在地上。   刚才那场溺水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任不悔拼尽全力,也只能从破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你……咳咳……白洵……咳咳咳……”   舟向月一怔,下意识抿了抿唇。   任不悔呛咳得涕泗横流,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一眨不眨,没有错过他脸上神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但也正是因此,他的呼吸开始在疯狂的咳嗽中变得越来越沉重,彻骨寒意在身体里肆虐,几乎要将他的周身血液冻得凝固起来。   眼泪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任不悔的手指蜷缩起来。   不用眼前这个人开口,他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虽然是这么久以来他早就已经接受的事实,可偏偏他心中刚刚又迸发了希望。   就像是溺水之人原本已经窒息得意识涣散了,但他被从水中捞起,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之后,再度被重重按入水中,那一瞬间才是真正坠入永劫沉沦的绝望深渊。   舟向月看着满脸涕泪纵横的任不悔,缓慢地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他死了。”   “……我杀了他。”   下一刻,他的声音变得很平静,深黑眼眸仿佛无波无澜的深潭:“任宗主,你想不想对我许个愿。”   这句话好像点燃了一条无形的引线,任不悔强撑着从地上跪起来,凶狠地扑向舟向月——只是他想这样做,却没有半分这么做的力气。   咚的一声,他勉强撑起的身体又重重砸在地上,可能是牙齿把嘴唇磕破了,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此刻他的心脏和肺都支撑不住太过剧烈的动作,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痛入骨髓。   就在这时,一把带着螺纹、无比熟悉的沉重刀柄却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他下意识地想要攥紧那把刀,可是连这样的动作都令他感到吃力,他更不可能拿起刀砍向敌人。   任不悔在涣散的意识边缘,听到耳边的轻声呓语:“师叔,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对我许个愿吧。”   任不悔喘着粗气,转动刺痛迟滞的眼珠向上看。   他看到眼前的孩子垂着眼看他,目光平静悲悯得仿佛不属于人间,清秀苍白的脸庞被璀璨珠光照耀得像是透明冰雪,笼罩着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我会答应你的愿望的。”   任不悔咬紧牙关,哪怕心底绝望疯狂的尖叫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他想许愿!   他想不顾一切地许愿……   他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只要有人能为他实现,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但他猛地咬破舌尖,让嘴里疼痛的血腥味将自己从痴妄的边缘强行拉回来,克制住欲望就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呼……呼……你做梦……”   邪神或许会实现你的愿望。   但一定会是以一种你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实现,让你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舟向月叹了口气,好累。   这人倔脾气钻牛角尖,可真不好忽悠。   他费劲地把任不悔从地上搀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两人此时都是孩子的身形,任不悔充其量也就是个比较健壮的孩子,还是能搀动的。   舟向月又把掉在地上的刀拿起来,再次塞到任不悔手里,还贴心地调整角度,帮他把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看进任不悔错愕的目光中,声音轻如梦中谰语:“你要不要先听听这个愿望的内容。”   “如果听完了还是不想许愿,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   “麻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鱼富贵从水里钻出来,刚一进祭船就摔了一跤,差点陷进起伏流淌的珍珠河流里爬不出来。   他习惯了在水里游动,在陆地上也可以走路,却反而在这地方东倒西歪寸步难行了。   鱼富贵喘着粗气,好不容易骂骂咧咧地从珍珠堆里爬出来,先是拎起自己胸前挂着的鱼鳞端详片刻。   刚才在水里,他遇到了几团长发水鬼的纠缠。但那时他的鱼鳞挂坠忽然开始发烫,散发出灼热的亮光。   结果那些水鬼竟然一下子就被那光驱散了。   ……不,似乎不是驱散。   鱼富贵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那些水鬼好像是在看到那片鱼鳞之后就放过了他。   虽然只要他不带别人,自己在水里并不怕溺水,但少了水鬼的纠缠当然还是方便许多。   鱼富贵对着周围折射而来的明亮光芒,从各个方向看了看那片鱼鳞。   依然那样晶莹透亮、熠熠生辉,就像是一颗钻石一样,从每个方向的光照下闪耀出变幻莫测的炫目光泽。   鱼鳞几乎是自从他有记忆起就陪伴在他身边,对他来说和命一样重要。   他隐约记得,这是一个人在他很小的时候送给他的。   ……可是,他对童年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也不记得那个人的脸了。   他只记得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泛着珍珠一样的冷白光泽。   是那样的一只手捏着这片鱼鳞,把它放进了那个还是孩子的他的手心……   鱼富贵心里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他无缘无故地进入这个魇境后就开始若有若无地出现,在他踏上祭船之后一下子变得格外突出,就像是蚌壳里多出的一粒珍珠,几乎无法忽视。   他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种遗忘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明明已经这么久了……   鱼富贵忽然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后知后觉感到震惊——他之前居然从来没有因此觉得有什么奇怪,就好像他遗忘那一段记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也没有产生过想要去探究的欲望。   这种状况,付一笑似乎也出现过。他忘记了关于不知愁的许多记忆。   ……那是因为邪神的干扰。   鱼富贵立刻又想起上次邪神把翠微山闹得一团混乱的那一夜,他曾经和疑似他本尊的人交手,把他困在了自己法器展开的芥子域里,而他当时跟他说——那个送给他鱼鳞的人,是因为他而死的。   ……放屁。   那肯定是邪神为了从他的芥子域里脱身,胡说八道迷惑他心神的。   最后果然被他给逃掉了,妈的。   鱼富贵有些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又揉了揉眼睛。   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一种隐约的心悸萦绕不去,那种感觉他以前似乎也遇到过,有点像是天灵宿的某种不安预感,但又有些区别,他甚至无法判断那到底预示着什么。   但是……   其实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魇境里,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鱼富贵心想,他应该和这里有关,或者是和魇境里某个重要的存在有关。   比如说,境主。   这时,他突然想到,祭船里怎么这么安静?   除了这几具尸体,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活物一样,跟他以往进入的魇境很不一样。   明明按照一般的逻辑,境主应该就在这里。   而且之前他是亲自目送任不悔上来的,他去哪里了?   鱼富贵重新把鱼鳞放进衣服里,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起起伏伏的珍珠堆里,趴着几个人死状恐怖的尸体。   尸体?   他警惕地凑过去一看,发现他们一个个肢体扭曲、脸色绀紫,从喉咙到嘴里都是不正常的凸起——他揪起一个来看,发现那竟然是塞得满满的珍珠。   鱼富贵这么一动,就有一颗沾着血丝的珍珠从那人破裂的嘴角掉出来,仿佛从嘴里产了一枚鱼卵一样。   鱼富贵一阵恶心,赶紧把尸体又扔了回去。   ……他们竟然好像是活活被珍珠噎死的。   可即使是这么痛苦的死法,他们那一张张早已僵硬的脸上却凝固着如痴如醉的笑容,让这一幕显得更加诡异。   很显然,他们死在自己幸福的幻觉之中。   正当鱼富贵思索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珍珠摩擦碰撞如水流般的响声。   他警惕地一回头,发现是任不悔。   任不悔依然是小孩的模样,抱着他那把和小身体格外不协调的长刀。   他神情阴郁,眼睛似乎还有些泛红。   一看到熟人,鱼富贵顿时松了口气:“任哥,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打量那些诡异的尸体,“他们这是怎么搞的?你看到传说中那个河神了吗?是境主吗……”   就在这时,他脑中突然传来尖锐的危险预感!   鱼富贵立刻要躲,但距离太近了,他又完全没有防备任不悔背后出手,根本躲不过去。   他只觉得脑后重重挨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   昏厥过去好像只是一瞬间,鱼富贵再次清醒过来时,脑子还在继续运行昏厥前最后一刻的想法——   任不悔你大爷的!   他就说怎么之前看到鱼尾巴的任不悔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感觉好像看到了食物链顶端的大型肉食鱼类,果然是因为天灵宿的预知在警告他吧!   他气急败坏地一动,脑袋就“咚”的一声撞上了水面上的冰层。   周围翻涌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气泡,从冰层看上去,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片清冷如银的月光。   鱼富贵这才发现自己此刻漂浮在结冰的水中,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这是九鲤湖的湖底,他进入魇境之前,就是在这里睡觉。   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家伙,这是让他晕了多久?   那个魇境已经破了,而他连怎么破境的都不知道,完全是稀里糊涂地又出来了。   任不悔这鳖孙子,手真黑啊!   然而下一刻,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他胸前挂着的鱼鳞不见了!   鱼富贵大惊失色,他立刻在身上左翻右找了半天,但鱼鳞是真的不见了。   ……任、不、悔!   估计是因为他要那鱼鳞有用,又知道找他借他肯定不同意,所以他打晕他,就是为了抢走他的鱼鳞!   鱼富贵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冲去把任不悔揍一顿,再扒光了衣服倒栽葱摁在冰窟窿里淹死。   你小子给我等着!   他骂骂咧咧地游过九鲤湖,找到冰薄的地方钻了出去,爬上岸换了衣服就直奔魇境监测中心,去找乔青云要任不悔的行踪。   没想到刚进门,就看到里面一片愁云惨淡,那一个个学生的小脸都是青的,看起来如丧考妣。   “你们乔院长呢?”   鱼富贵开门见山地问道,又忍不住跟了一句,“……你们这一个个蔫头蔫脑的干嘛呢,打起精神来!”   门口瘫坐的学生抬头见是他,顿时从椅子蹦了起来,老老实实往里一指,小心翼翼道:“乔院长在里面……”   旁边一个人正好在打电话,只听他在说:“境灵库里出现了异动?……哦哦,已经解决了啊,点完没少就好。”   鱼富贵皱起眉,瞥了他一眼。   翠微山的境灵库里竟然出现了异动?   进魇境可以获得境灵碎片,如果集齐了一个魇境里所有的境灵碎片,就可以合成完整的境灵。   不管是境灵还是境灵碎片,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源,可以用来强化自己的法器,也可以用来单独与魇境兑换道具,在外面流通的价格相当昂贵。   翠微山有自己单独的法器和宝物库,境灵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部分,都来自以学院名义出公差进魇境时获得的境灵。那些境灵里,一部分可以由获得的个人自行保留或使用,但大部分会在学院统一保管。   这种贵重的武器库,自然是有重重封印和阵法保护的。虽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但异常本身就很值得警惕了,毕竟那里本来应该是绝对安全的铜墙铁壁才对。   鱼富贵抬腿就往里走。   那个学生小声的嘀咕被风风火火冲进去的鱼富贵甩在了身后:“……富贵大爷,你知不知道任不悔改信邪神了啊。”   鱼富贵还不知道。   不过等他见到正在屋子里发疯的乔青云,立刻也知道了。   这个消息立刻让他把境灵库的问题抛到了脑后——门派榜多年来霸榜第一的九死界的宗主、境客榜高居第二的任不悔,竟然脱离九死界,加入了无灵狱!   鱼富贵瞳孔地震。   好你个任不悔,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怪不得在魇境里突然失心疯一样地偷袭他!   乔青云也很崩溃,她当然不能自己一个人崩溃,已经打电话让付一笑等等一群人一起崩溃了。   ——赶紧联系任不悔啊,看他到底在搞什么!   ——什么,谁都联系不上他?!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虽然任不悔倒是没有像之前的千面城主滴水观音一样公开宣称信仰邪神,但在无名氏的真实身份爆出来、无赦道又并入了无灵狱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无灵狱就是邪神信徒的大本营,信徒头子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无名氏。   在任不悔加入无灵狱的同时,无名氏的境客榜排名从第十突然蹦到了第六,而无灵狱这个不久前还查无此门的小门派空降门派榜第三,仅次于九死界和翠微山。   最新排名,玄学界资本家钱无缺的搞钱门派没奈何变成了第四,而已经宣布信仰邪神的千面城则是第五。   ——好家伙,邪神已经快占据门派榜前十的半壁江山了是吧。   这个消息传出来,整个玄学界都要发疯了,今晚的树上想必多了很多抓着树枝摇晃嚎叫的猴子。   大家都在疯狂地猜测——任不悔是死了吧?   肯定是死了对吧对吧!   虽然咒人家死不太好但是……这也比任不悔是活着信仰了邪神更说得通也更让人接受吧!   这么多年来,任不悔绝对是最恨邪神的人之一,也是剿灭邪神势力手段最极端激进的代表人物,哪怕是有人怀疑付一笑等人会念及旧情给那位放水,也绝对不会怀疑任不悔想要杀死邪神的心。   总不能是……爱到深处即是恨吧……   有一小部分人已经发疯到开始编一些恨海情天的狗血故事了,一时间群魔乱舞,花边小报里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如果被真正的任不悔知道,可能会直接吐血身亡。   好在,绝大多数人还是理智的。   他们相信,一定是任不悔在英勇对抗邪神的过程中光荣牺牲,结果被万恶的邪神盗取了他的身份,操纵了他的尸体,试图摧毁玄学界的军心!   魇境不就是邪神搞出来的邪门玩意吗?   说句不好听的,虽然大家都很在意那些排名,但那说白了不就是魇境系统排的么,背后的金主爸爸可不就是邪神吗!   他要给哪个门派改个排名,给哪个死了的境客改个所属门派,那不是分分钟的事!   这个理论倒是说得通了,可这也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邪神肯定没死,死了我倒立吃屎!   一时间哀鸿遍野,人人自危。   已经有人开始打听之前邪神复苏还捉襟见肘时,趁着凌云台紧急会议所发的传单了。   没奈何的黑市上,那么一张成本一分钱的简陋黑白印刷传单已经炒到了天价,价格甚至能买得起一线城市中心区一套房。   趁着邪神还没真正复苏,现在变成信徒,等他复苏后就是老粉了!   还有人在惴惴不安地扳着指头计算,不久前才是境客榜排名第三的滴水观音信仰邪神,现在是排名第二的任不悔,按照等差数列,下一个岂不就是……   救命啊!   玄琊大佬可千万不要沦陷啊!他已经是玄学界最后的堡垒了!!   ……   在这个不眠夜,几个黑影站在翠微山安宁谷摇曳的树影深处,每个人都淡定得不得了。   南蓁对舟向月道:“按照你的要求,已经把你带进来了。接下来你要干什么我都不管了,别牵连到我就行——否则,没有下次。”   舟向月一拱手:“一定一定。多谢城主!”   翠微山专门针对他做了许多重戒备的阵法,现在舟倾死了,他要进来还真是有些麻烦。   好在南蓁是千面城主滴水观音安插在翠微山的马甲,有她这个内应帮忙,舟向月要进翠微山也可以如履平地了。   他这次进来,一来是要用自己手上那些境灵确认一下,他那些由翠微山暂为保管的境灵是不是还乖乖地在这里等着他失物招领。   毕竟之前就曾出了一个不知愁把他的问苍生偷走了,舟向月现在对翠微山安保不是很有信心。   确认结果很令人满意。   那些境灵都在,说不定比他自己保管得都好。   毕竟,里面很多境灵主人和他有仇,而境灵虽然没有意识,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原主人的气息作祟。   放在无灵狱的时候,胡喜乐跟他告状说堆放境灵的地方常常闹鬼,弄得他和阿喜阿乐都神经衰弱了——虽然舟向月也很奇怪,毛毡戳戳乐的狐狸到底是哪来的神经可以用来衰弱的。   舟向月并不需要取走那些境灵,它们与他之间本身就有着强大的纽带。   他自己亲自去魇境里取来的境灵已经有完整的八个,足以像一块强力的吸铁石一样,为他与其他剩余的境灵建立联系。翠微山的境灵储存位置不远,对这种联系来说不值一提。   简而言之,必要的时候,翠微山的境灵库就是他可以随时调用的境灵库了。   二来呢,则是要找到葬神冢真正的核心位置,找到他的尸骨和长生祭入口。   之前他有些过于着急,贸然从郁归尘的密室里过去,结果打草惊蛇,反而赔上了一个舟倾——当然也没什么可惜的,他那个虚弱到极点的身体本来就快死了。   更重要的是,舟向月在发现那里是用来引诱他的陷阱的同时,也确认了真正的尸骨和长生祭一定不远,从翠微山就可以抵达,关键是要找到那个入口。   南蓁离开后,舟向月和柳长生深一脚浅一脚在树林里走着。   柳长生不住地揉眼睛,嘴里嘟嘟哝哝:“刚刚下过雨,就要过来……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下雨了……”   而且还要戴美瞳,遮住他那道蛇一样的竖瞳,怪不舒服的。   舟向月瞥他一眼:“不是你自己要跟过来凑热闹的吗?”   柳长生不干了:“我不是来帮你忙的吗?刚才要不是我掩护你,你都被人发现了……还有你上次偷问鬼神的时候,抢问苍生的时候……”   舟向月:“是是是,多谢长生大爷。现在不会被人发现了,你要实在不喜欢,就先回去?我弄个马甲出来帮忙也可以的。”   柳长生不吭声了,泄愤似的踢出去一颗小石子。   小石子砸在树根下积雪表面薄薄的冰壳子上,发出“咔嚓”声响。   正值冬末料峭,又刚下过一场冻雨,泥泞的地面结了冰,一边走一边打滑,走路得特别小心。   空气静谧寒冷,树林里满是光秃秃的树,纵横交错的枝杈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雾凇,反射着银白月光,宛仿佛高高低低的流泻银瀑,折射出莹莹如白昼的光影。   随着他们经过,树梢上发出了隐隐约约的碎裂声。   在无人注意的黑暗之中,光秃秃的树枝上竟缓缓鼓起新绿的萌芽,然后缓缓抽条长大。纤细柔弱的嫩枝慢慢积蓄着顶开外面薄薄冰壳的力量,发出细细的裂冰声响。   走着走着,柳长生突然一声惊叫,几乎要跳到舟向月身上:“卧槽虫子!”   舟向月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撞倒了。   在结冰的泥土上摔倒非同小可,他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滑了出去,撞到一棵树上才停下来。   他头晕眼花地回头扫了几眼,看到柳长生抱着他的肩膀戒备地蹲在一边,看起来没啥事。   舟向月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柳长生说的虫子在哪里,问道:“哪里有虫子?”   柳长生从他身后一指:“在那儿啊!”   舟向月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根不知何时冒出绿意的树枝上趴着一只小小的青绿色毛毛虫,毛毛虫被他们的动静惊动,触角茫然地在空中抖了抖。   舟向月:“……”   就这?就这?还没他小手指粗呢!   他忍无可忍:“柳小红,你个人变的蛇妖,居然怕毛毛虫?你也太丢人和蛇的脸了吧!”   柳长生躲在他身后,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理直气壮:“那么多人怕虫子,你少代表人类。”   舟向月白了他一眼,抬头看了看那只青绿毛虫,又上下打量了柳长生几眼。   柳长生被他那目光打量得浑身发毛:“你干嘛?”   舟向月冷笑一声:“我看你和它长挺像的。你不是条青蛇么?腰肢这么婀娜的小青虫,它就是你的迷你版啊,比你还可爱。”   柳长生不想说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舟向月又道:“话说青蛇不是树上的蛇吗?按理说在山洞里爬的蛇应该是黑色的吧,你怎么从头绿到脚啊。”   柳长生真可谓是从头绿到脚——总是穿绿色衣服,还喜欢附庸风雅地拿一把浅绿色折扇。   原来留着长发,现在倒是与时俱进地剪短了,但那条编进去一片绿叶的小辫子还保留着,合着头上说什么也得沾点绿。   柳长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就喜欢青蛇,不行啊?”   舟向月:“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青虫?双标怪。”   他扶着树站起来,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腰——刚才那一下撞得有点狠了,恐怕得淤青。   柳长生有些惊讶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居然一撞就倒……肾虚吗?之前背着我去会小情人了?”   舟向月打开他的手:“……滚!”   这可真是戳到他的痛处了。   按理说和郁归尘那一场是在梦里,应该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做太狠了,他之后总是幻觉腰酸背痛,身体里那一处也好像隐隐约约的酸痛。   柳长生神色很是受伤:“看来果然是背着我去会小情人了。啧,见色忘义,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   他见舟向月脸色越发扭曲,话锋一转,很是痛惜的样子:“算了算了,能把你榨成这样的媳妇,我也打不过。你可得保护好自己啊,要是你出了什么事,答应要给我的命可怎么办?”   舟向月冷笑:“那你可得保护好我。我要是死了,看你到哪里讨债去。这年头,欠钱的可比借人钱的牛多了。”   他继续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他手中捏着的一支不起眼的笔忽然微微震动起来,开始发烫。   他脚步一停:“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他环视一圈四周,目光忽然一凝——他看到了一座白色的墓碑,在月光下白得耀眼,仿佛堆雪。   他认得,那是尘寄雪的墓碑。   他上次来的时候,正碰到乔青云来扫墓,在墓碑上放了一朵晶莹剔透的昙花。   现在寒冬腊月的,墓碑上居然还有一朵昙花,只不过一看就不是上次那朵。   显然有许多人怀念尘寄雪,经常有人来给他送花。   不愧是最受欢迎的白月光师兄TOP1。   柳长生走到那座墓碑前,忽然伸手按在了墓碑上。   他闭上眼,嘴里吐出了一根尖端分叉的细细蛇信子,在空气中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舟向月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出声,他知道柳长生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果然,片刻之后,柳长生睁开眼看向他:“这里的气味很特殊……我觉得你可以来这里试试,你那个长生祭的入口,说不定在这里……等等,不对。”   他皱起眉,蛇信子一吐一吐,又细细地感受了片刻。   柳长生有些犹豫道:“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气味了,现在的只是残留……好像这里曾经是有一个裂缝的,但它消失了。”   舟向月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长生祭的入口十分隐蔽,再加上经过千年变迁,地面上的景物早就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就连他自己回来,要找到那个位置也非得用上灵犀法器和境灵来试探不可。   但是,它的位置不应该变化啊……   舟向月盘腿坐在尘寄雪的坟墓上,道了声得罪。   他掏出了骨简和笔,刚要动手,又回头看了看柳长生:“小红,你们胆小蛇怕见血吗?”   柳长生:“……”   他无语地摆摆手,转过身去像个企鹅一样蹒跚地走了:“我不看我不看,你快点,这里冻得我要冬眠了。”   舟向月噗嗤乐出了声,他动作熟练地取了血,蘸在笔尖上,深吸一口气画下一气呵成的符文。   落在惨白骨简上的血符缓缓渗开,仿佛蠕动爬行的小蛇慢慢勾勒出扭曲的图案,在黑暗的树林里亮起血色微光。   仿佛一盆冰水突然兜头泼下,舟向月一个激灵,一枚骨简“啪”的一声掉在结了冰的坟墓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霍然起身,差点打滑摔下去。   “怎么了?”   柳长生转回来,看他呼吸急促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舟向月气得七窍生烟:“我的东西,被人占去用了……”   怪不得他之前在翠微山里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   他还以为是过了千年法力消退了,再加上他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原来那么好用,才感知不到,要不最后也不会被郁归尘他们那个假货骗进去。   没想到,他的长生祭是被人鸠占鹊巢了!   而且他占卜出的那个人面容如此熟悉——那分明就是他才打过交道的白澜!   好好好……   他就说鲛人泪魇境里的那个白澜怎么那么善良乖巧,一点也不像是境主。   原来还在这儿等着他呢!   舟向月按捺着火气心想,如果是他的话,被占用后的长生祭,入口大概率就在……   就在这时,雪白的墓碑上忽然凭空生出了一只骷髅手骨,掌心捏着一张金色的卡片,上面还黏着一片贝壳。   “……手骨灵?”   舟向月问道。   手骨灵把那张金色卡片递给他。   舟向月一打开,只见上面的亮色字迹活泼随意,像是小鱼儿乱跳,竟然是一封邀请函。   亲爱的无名氏:   现邀请你参加不夜洲假面狂欢夜,这将是一场千载难逢的盛宴哦!   相信你一定会在这里见到很多熟悉的朋友,他们都很思念你。   相信你一定会在这里得偿所愿,赌到你梦寐以求的结果。   落款:不夜洲主人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邀请函。   不夜洲……   他重生以后听说过这个名字。   传说中,那是一个无视时间、无比神秘的……赌场。 第291章 祸福   传说在无数重魇境深处,有一个极其神秘的魇境。   那是一个不存在的赌场,名叫不夜洲。   不夜洲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口耳相传的传说,没人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像其他的魇境大多数都在固定的地方,开启也有普遍的规律。从来没有人知道不夜洲真正的位置,它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赌场本就是赌运气的地方,而有机缘进入那里的人,都是绝对的气运之子。   相传那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金钱如海涌动,有着天底下最奢靡梦幻的宫殿和最幸运的赌场,只要手里的筹码足够,任何人都能在那里换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时间在那里并不流动,所以进入不夜洲的赌客可以拥有无限的时间去赢取财富,可以在那里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在不夜洲赢来的一切都可以兑换成现实世界中流通的钱财、权力、地位……甚至是气运。   但不夜洲就像是一个虚幻缥缈的传说,只存在于奇闻异事的传言之中。   没有人能证实它的存在——   直到他们自己获得了那个“机缘”,进入其中。   “不夜洲……?”   付一笑皱紧眉头,看向手中金色的邀请函,又茫然地抬起头。   一轮冷白的圆月挂在银白色的凌云塔顶,黢黑的山峦轮廓起伏,仿佛蛰伏的兽的脊骨。   山峦之下,从天际线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岸边,是平静得仿佛一面镜子的湖面。   这里是……   九鲤湖。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空中那一轮冷月以外,没有半点亮光,也没有半点人声。   仿佛是一个死去的世界。   付一笑想,他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他明明没有到九鲤湖来……   等等,他刚才在干什么?   付一笑费劲地思考起来,他之前在干什么来着……怎么记忆一片模糊,脑中像是泛起了一片雾气,想不起来了……   这一切都没头没尾的。   ……就像是,做梦。   但做梦的人是难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   付一笑有些费解地揉了揉太阳穴,又去看手中的邀请函。   其实他应该对这种东西保持警惕的,但是,他下一刻就看清了金色纸张上新出现的文字,顿时心脏停跳了一拍。   “想知道邪神的秘密吗?”   “想知道如何真正杀死他吗?”   “在不夜洲,只要你有足够的运气,你可以换到一切。”   付一笑下意识地捏紧邀请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顾不上去想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了,他只是听到了自己心里清晰的声音——他想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忽然吹来。   平静如镜的湖面乍然起了波澜,付一笑忽然在余光里看到了什么,下意识望过去。   湖面上显现出的那个东西……   不,不是湖面……   付一笑瞳孔微缩。   ……   “小红,你听说过不夜洲吗?”   舟向月看向柳长生,“竟然真有啊。”   柳长生点头:“听说过,我好像还去过呢。”   舟向月挑起眉。   柳长生摊手:“我当时倒是好像赢了不少钱……不过具体什么情况早就忘了,得好几百年前的事了,至少八百年。感觉那里只能去一次吧。”   各地的奇谈怪论太多了,舟向月重生后虽然听说过不夜洲,但根本没有在意过它的存在,没想到这个居然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了。   舟向月打量片刻手里烫金的邀请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已经知道了不夜洲主人究竟是谁,对方这么一封邀请函送到手里,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阳谋。   不过,他倒是求之不得。   对方大概只是想找他寻仇,他可是想去把对方的老巢也给抢走呢。   舟向月把邀请函一翻,发现背面写着:“受邀者可以带一位客人同行。”   底下还有可以填写那位客人姓名的地方。   这敢情好。   舟向月心想,他可以带上刚骗到手的冤大头。   毕竟是赌场那种地方,带个保镖总是不错的。   而且,万一最坏的情形发生,他被庄家针对了,带个人还可以用来灵活操纵结果。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风吹过。   一棵棵杏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积在树枝上的落雪纷纷被吹散,空中再次飘起雪雾,冰挂断裂的喀嚓声响不绝于耳。   树影婆娑间,不远处的九鲤湖似乎散发出一片亮光,让舟向月不由得看了过去。   原本的湖面有一半结了薄薄的冰,靠近这边湖岸的一半则依然是水面,在月光下被映得一半明一半暗。   现在,风将水面吹起了皱纹,一道道皱纹推挤到冰面边,让冰面也断裂开来。   而在水面上空,舟向月看到了一片明亮如星辰的影子。   ……那是,海市蜃楼?   仔细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隐约映出了一片光芒璀璨如宫殿的影子。   他眯起眼。   周围十几里都是山岭,没有任何能容纳这样一座宫殿的地方。   再加上不夜洲主人的身份,他想,不夜洲难不成就在九鲤湖底——也就是他眼皮子底下?   这可真是灯下黑,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舟向月一转头,看到柳长生淡淡地看着他,眼眸被那座水晶宫殿的光映得闪烁着迷离的光:“你还记得洛平安吗?”   舟向月一顿。   片刻后,他掀起眼皮,凉凉地扫了柳长生一眼:“这么怀念被叫小红哥哥吗?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这么叫你。”   柳长生顿时被噎了一噎。   “舟向月,你可真是心如铁石……”   他磨了磨牙,翻个白眼,“你去就去吧,小心点,可别死在那里,你的命归我呢。”   舟向月笑起来:“我死在那里,你不就可以继承我的魇境了?”   “那种破烂谁想要啊!”   柳长生咬牙切齿道,可说完了后欲言又止,又有点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   “……反正你记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和你站在一边的。”   舟向月:“……”   他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只不过是不带你一起去不夜洲而已,怎么突然煽情?真的很不适合你这种冷血动物。”   柳长生狠狠瞪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舟向月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噗嗤笑出了声,随后嘴角的弧度慢慢放下来。   他随手拿出问苍生,正要在邀请函上写携带客人的姓名处写下名字,忽然笔尖一顿。   犹豫片刻后,他写下几个字,随后把邀请函和笔都往怀里一揣,向湖边走去。   随着他走近,那片海市蜃楼渐渐从交错的树影后面显示出了全貌。   那是一座灯火辉煌的水晶宫殿,仿佛有流光溢彩的星河在其中流淌闪烁,整座发光的宫殿飘浮在湖面之上,显得缥缈虚幻。   一簇簇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火焰被洁白的扇贝贝壳托着,从那片宫殿中飘出来,就像是曾经万魔窟里在骷髅头骨上漂浮的幽蓝魂火一样,飘飘荡荡向他的方向而来。   第一簇贝壳火飘到舟向月面前的瞬间,他眼前骤然大亮,下意识闭上眼。   哗啦一声,仿佛水幕高高掀起,散落出扑面而来的冰凉水雾,有一种淡淡的水腥气。   舟向月睁开眼,看见千千万万点水滴折射出璀璨夺目的眩光。   水雾散落的那一刻,夜幕之中巨大的水晶宫殿赫然矗立在他面前。   宫殿的墙壁仿佛冰雕玉砌,每一面墙都晶莹剔透,透出辉煌的灯光。   若隐若现的缤纷鱼群发着光,在头顶的飞檐翘角之间游动飞跃,绚丽的光线便随着它们的身影闪烁映照下来,如云一样洋洋洒洒,细碎水雾也洒落在舟向月头顶。   宫殿背景是像水底一样幽深的蓝,从被灯火照亮得如同翡翠般的清透蓝绿色渐变到远处接近墨色的蓝黑。   有细细密密的水帘从透明高墙上悬挂下来,如水晶断线一样坠落在墙外的一圈喷泉池里,四面水雾缭绕,映出朦胧的斑斓彩虹,隐约透出喷泉里玉石珍珠堆砌的精美雕像。   明明是透明的墙壁,但因为一盏盏绚烂的灯光晃花了人眼,又有水帘遮挡,只能看见里面隐隐约约的人影穿梭,但并不能看清宫殿内部的景象。   但是,能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   舟向月被这一幕震撼了片刻,心想原来之前传言里河神的水晶宫真的存在——   之前在鲛人泪魇境里时,他在陈思儿的记忆里就听叶枯乡的人说,河神拥有富丽堂皇的水晶宫,灯火像星星一样漂亮,到处都是珍珠宝石,还有会发光的鱼。   那时候只当是传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白澜不穿衣服,他之前都没看出来,这位河神小朋友很有钱啊。   “欢迎客人!”   一个拉长了的声音忽然从前面的门洞里传来。   舟向月一抬头,看见一条鱼——   是的,一条胖胖的锦鲤尾巴朝下地坐在门洞旁的喷泉池里,看起来像是弯着腰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正睁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十分热情地向他挥舞自己金红色的鱼鳍,“欢迎来到不夜洲!”   被一条货真价实的胖锦鲤挥舞鱼鳍欢迎,看起来挺魔幻的。   它见舟向月看向自己,随后便扬起鱼鳍,就像是抬手一样,展示后面墙上挂着的一排排面具:“今晚是假面狂欢夜哦!每位客人都要选一个面具,随便挑。”   舟向月迅速扫了一眼,发现那上面挂的基本都是傩面具,有最常见的傩公傩母、灵官判官,笑容可掬的土地,有白面笑面神,红面怒面神,还有各种动物。   他在里面一眼就看到了狐狸面具——各式各样的狐狸面具,竟然是里面数量最多的,摆了满满一排。   胖锦鲤道:“别担心,面具是免费的啊,狂欢夜福利。选狐狸面具的人最多了,鱼很难理解。”   舟向月心中想笑,他可以理解。   因为邪神的崇拜效应嘛。   他也随手拿了个白毛的狐狸面具,属于邪神同款但颜色不一样的那种。   他戴上面具,正想往门里走,那条胖锦鲤突然一动,一个满满当当的签筒就怼在舟向月面前:“客人,进门前先抽一签,看看自己的运势吧!”   赌场看重运气,抽签倒也不奇怪。   舟向月瞥了胖锦鲤一眼,随手一抽。   只见那支签上赫然写着:“诸事不宜”。   “哎呀!”   胖锦鲤惊叫起来,仔仔细细去看舟向月的脸。   此时他已经戴上了狐狸面具,但不妨碍胖锦鲤面色凝重摇头晃脑道:“这位客人,我看你印堂发黑,魂魄涣散,凶邪缠身,恐有性命之忧啊!”   “真的?”   舟向月眨眨眼,勾起唇角,“那借你吉言了。”   胖锦鲤还没刹住自己的话头:“你进去之后,可以去找卜先生想办法……”   但还没等它说完,舟向月在它错愕的目光中一晃,身影就消失在光怪陆离的水帘后。 第292章 祸福   刚一进门,迎面就是一片喧嚣杂乱的噪音,温暖的金红光芒映入眼帘。   不夜洲里灯火辉煌,看起来甚至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大,就像是一座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型宫殿,金碧辉煌。   放眼望去,整个巨大的大厅中央摆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桌子,各个角落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高处的空中漂浮着一盏盏贝壳托着的灯光,空气中仿佛有纷纷扬扬的细碎金粉洒落,在四面八方的灯火中折射出绚烂光芒,让整个场景显得朦胧又梦幻,带着一种纸醉金迷的眩晕感,让人难以记住那些桌子和人影的细节。   光芒灿烂的鱼群从密密麻麻的人群头顶游过,仿佛飘舞的极光光带一样美轮美奂,投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彩光,却几乎没人抬头去看它们。   热火朝天的场内,到处都是吵嚷喧哗的人声。   舟向月扫了一眼,发现大厅外围的桌子上都挤满了人,但越往里人就越少,最里面的桌子上人数似乎寥寥无几。   不过人最多的,还是最外围一排排连座位都没有的小桌,这里几乎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他随即目光一凝。   场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戴着面具,但并不是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狐狸面具最多。   事实上,最多的是锦鲤面具——或者说更像是锦鲤鱼头套,几乎占了所有人数中的一半,比狐狸面具多多了。   金红色的立体锦鲤鱼头底下是人的身体,两只有些呆滞的鱼眼睛分别朝向身体的两个方向,中间还有两个竖着的鼻孔,可能是人眼实际往外看的地方。   人群中这么多的鱼头,显得有几分笨拙的诡异,仿佛是许多锦鲤成了精,但偏偏又还没有修到家,人身上拖着个鱼脑袋就来赌钱了,看起来荒诞又滑稽。   舟向月心里疑惑了一下。   他刚才选面具时,没看到锦鲤面具啊。这是什么隐藏款么?   ……但谁家隐藏款出这么多啊。   “大!大!大!”   不远处传来激动的呐喊声和笑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格外清晰。   舟向月扫了一眼,发现一群人挤挤挨挨地围在一个高脚小桌前。   桌子中间一个透明的水晶圆球里,三个骰子正随着圆球的震荡翻飞跳跃,围在旁边的那群人的目光都紧紧地黏在那三颗骰子上,一个个眼珠发红,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三颗骰子了。   看起来是赌大小的骰宝,玩法似乎还挺传统的。   骰宝就是押注骰子点数的大小,一般起注都不算高,玩法也简单,常常作为赌客的入门选择,很显然在不夜洲也是这样。   正在他观察那群人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欢迎客人!……咦,您是一个人来的?您携带的客人是不跟您同来吗?”   舟向月一转头,发现那也是一个锦鲤头……哦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锦鲤,没有长人身的那种。   似乎也和门口的胖锦鲤一样是服务生,舟向月竟然从它的脸上看出了一条鱼的笑容,如果能看到牙的话大概会是个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不过,它看舟向月的表情总让他联想到鱼看着鱼钩上的鱼饵的表情,好像垂涎欲滴一样。   舟向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邀请函上写着,受邀的客人可以自己携带一人前来不夜洲,但也可以只是写下对方的名字,他自然会自己出现在不夜洲。   他理解那应该就像是一个魇境拉人一样。   舟向月其实原本是想捎带上任不悔的,但考虑到他大概还没法那么快接受自己已经在为邪神卖命的事实,决定不要刺激他太多,所以打算让他自己出现在不夜洲,而不是被他主动拉过来。   但在马上就要写下名字的时候,舟向月却突然心头一动改了注意,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事实上,他心里还挺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那个人的,明明他一看就与不夜洲有密切的关系,比任不悔更适合拉进来当冤大头。   ……就好像有一种隐约的力量像一层薄纱一样遮在他眼前,让他忘记了那个人。   不过,这也就阻拦了他一下。   在进入不夜洲之后,见到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锦鲤服务生和鱼头赌客,舟向月就更加确信自己改变主意是正确的。   “哦,是这样……”   锦鲤服务生抬起鱼鳍,好像想用又短又小的鱼鳍挠一挠头,但却够不到,最后只能作罢。   它倒也不在意,“好的,等那位客人到的时候,我们会告诉您他的到来的。”   它又抬起鱼鳍,给舟向月指了指旁边的一串柜台:“您去那边兑换不夜洲通用的祸福钱就行,祝您福星高照,鸿运当头!”   锦鲤服务生所指的柜台上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入门兑换处”。   祸福钱,大概就是不夜洲通用的筹码了。   在外面一般的赌场,筹码是用钱换的。但他可没带钱啊。   此刻,兑换处排起了队,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身后的一扇扇门里走出来,兴奋不已地来到队伍末尾,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舟向月也排进了队里。   听着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他在轮到自己之前就大概弄懂了不夜洲里的筹码等级。   这里有四等流通的筹码,最基础的筹码是祸福钱,再往上则依次是成败钱、安危钱和死生钱,每一个都是上一个的价值的一百倍。   一枚死生钱,就相当于一百安危钱,一万成败钱,或者是一百万祸福钱。   “给你们看看,成败钱和祸福钱——”   一个戴着白色灵官面具的人趾高气扬地向旁边人展示自己手中的钱币,引来好几人的惊叹声。   舟向月也望过去,发现那是两枚颜色不同的钱币,都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模样。   一枚是黑色的,上面写着“转祸为福”,应该就是祸福钱。   另一枚则是古铜色,上面的文字是“因败为成”,显然就是成败钱了。   看来,大概所有的钱都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模样,不过颜色不同,得名来由可能是上面写的文字各不相同。   灵官面具男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语气里却透出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在人字桌上赢了几轮了,就是刚才输了一把……没事,我还能换,再来换一点玩玩,下一把绝对就能赢回来!”   “一定一定!”舟向月道。   灵官面具男对他的捧场很是受用。   他扫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他身上有多少钱,接着语气随意道:“小兄弟,你刚进来?大概还不知道人字桌是什么吧?喏,你看那里面。”   他一抬手,几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手指向的方向往里看去。   “里面那些桌子呢,分了几个区域。最外面的就是人字桌了,起注是一枚成败钱,也就是一百祸福钱。那些没有桌子的地方就没有起注了,一枚祸福钱就可以玩。”   “再往里面是地字桌,看到了吧?比外面豪华多了。那里起注是一枚安危钱。”   “最里面那个最最核心的区域,就是天字桌了……”   灵官面具男的语气里充满了憧憬,“那里一局的起注就是一枚死生钱,也就是一百万!”   “哇!等会儿大哥赢到那桌上的时候,我可一定要去围观一下。”   舟向月配合地发出了感叹的声音,虽然他到现在对筹码的价值还没有实感。   于是他眼神真挚地看向灵官大哥:“对了大哥,我确实是刚进来,不知道祸福钱是怎么个换法?”   灵官大哥被他一句句哄得很是开心,大手一挥,毫不吝啬地给他讲解:“外面的钱就可以换啦,一枚祸福钱对应一百块。”   舟向月一顿:“哦……”   虽然有点贵,但也没有那么贵。   可惜他身上其实分文没有。   不过他并不心虚,也毫不着急。   但灵官大哥显然从他的迟疑中猜想到了什么,顿时笑道:“不过得要是从祸福钱换成外面的钱才划算,反过来就不划算了,关键是可以用别的东西抵押出钱来,这才是不夜洲的精髓,所以进入不夜洲才是天大的机缘啊!”   他压低了声音笑道:“小兄弟啊,你就算是什么都没带,光凭身上这一身器官,都可以无本抵押拿钱的。”   舟向月:“器官?”   灵官大哥:“别紧张哈哈哈,不是让你上来就割腰子!你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什么手啊,眼睛啊,手指啊,脚趾啊……当然越重要的东西,能贷出来的钱就越多。好像阑尾之前还能换一枚祸福钱的,现在已经不行了。”   舟向月:“嗯……”   看他似乎迟疑不决的样子,灵官大哥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兄弟啊,进入不夜洲的机会可就这一次。你要是实在为难……”   “如果押一条命,能换多少?”   舟向月忽然问道。   “……呃?”   灵官大哥愕然地哑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哈,哈哈……没想到你这小孩一上来还玩儿挺大的。不至于不至于。而且价格也不是固定的,能换多少要看兑换处的评估……”   “但刚才大哥逗你玩呢,其实你一上来可以先热热身,玩得小一点,打开想象力——所有属于你的东西都可以用来抵押兑换祸福钱,你的记忆也可以!是不是很不错?就是记忆一般比较便宜,换不了几个钱,没法上桌,也就玩玩外面的骰宝……”   灵官大哥热情地介绍了半天,忽然听到前面柜台上一声不耐烦的招呼:“下一个!”   他赶紧凑过去,声音里满是笑意:“这次,我想抵押我的腿……您看看能换多少?”   他没发现,刚才还在他身后的人影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悄然离开了队伍。   舟向月像一滴汇入大海里的墨滴,转眼就淹没在人群里。   手上微微一动,隐约有小小的黑色钱币在指间一闪。   那是一枚祸福钱,从刚刚的灵官大哥身上摸的。   因为还有很多情况未知,而且大哥毕竟算是帮了他,所以他下手很是含蓄,只拿了一枚最小面值的祸福钱。   舟向月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一个骰宝机,那里围着的人相对别的要少一点,看起来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局,围在旁边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在惊喜尖叫,也有的面露懊恼。   舟向月走了过去,决定先来一把最简单的入门游戏。   ——不管是腰子、记忆还是命,怎么能一上来就老老实实兑换筹码呢?   当然是要先试试无本万利的霸王餐啦。 第293章 祸福(4合1)   富丽堂皇的水晶宫殿的拱形门洞里,站着两个身影。   一个高大挺拔,另一个则略矮一些,身材圆润,圆脸颇有福相。   “可以啊笑哥,苟富贵还没忘了我。”   钱无缺一把搭上付一笑的肩膀拍了拍,“来不夜洲这种地方,既然叫上我了,那我肯定得投桃报李。走走走我请客!咱兄弟去试试手气!”   付一笑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看起来奢靡无比的水晶宫殿,心下莫名有一点踌躇,但闻言还是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老早之前就跟我念叨过,如果不夜洲这地方是真实存在的,那一定要进来玩一把吗?”   所以他收到不夜洲的邀请函,看到可以带一个人,就把钱无缺捎上了。   门洞里的胖锦鲤招呼付一笑选一个面具,他扫了一眼,随手准备拿一个立眉圆眼的梁山土地面具。   但钱无缺刚要去拿,却被那条胖锦鲤用一个东西挡住了:“这是你的面具。”   钱无缺愣了愣。   说实话,他无论到哪儿都是VVIP待遇,已经很久没有被一个类似侍应生身份的人……或者生物这么对待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只锦鲤鱼头套,倒也挺精美,一片片鱼鳞都十分细致。   就是强迫消费比较不爽。   见他没有去接,胖锦鲤解释道:“是这样的,每一位收到狂欢夜邀请函的客人都可以带一位进入不夜洲,两人成行,一个是赌客,一个是锦鲤。”   “我们的规矩就是默认有邀请函的是赌客,赌客带着锦鲤,赌客选面具,锦鲤就戴锦鲤面具。”   钱无缺乐了:“所以我是锦鲤?”   付一笑有些尴尬,连忙道:“默认是这样,所以也可以不默认吧?锦鲤面具给我,让他挑一个面具。”   “哦,可以啊。”   胖锦鲤有点呆地点点头,果然把那只锦鲤面具递给了付一笑,   钱无缺却问道:“你说赌客带着锦鲤,赌客和锦鲤有什么区别吗?”   “锦鲤的身份是从属于赌客的,”胖锦鲤慢慢道,“如果没有赌客的同意,锦鲤不能独自兑换筹码,也不能独自下注,只有赌客可以下注。”   “那肯定得你来当赌客,”付一笑拍拍钱无缺的肩膀,“我实在不擅长这玩意。”   “还有呢?”   钱无缺又问,“赌客同意,锦鲤就可以自己下注对吧?”   “对,如果赌客同意,锦鲤也可以自己下注,但……但……”   胖锦鲤说着说着,忽然用短短的鱼鳍挠了挠头,转头去看旁边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显然是忘词了。   “卟噜……但不建议。这样锦鲤的安全难以得到保证,如果锦鲤输完了身上的钱,就属于赌局中赢钱最多的赌客了。”   付一笑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怎么感觉越听越奇怪?   本来就是捎一个人结伴来不夜洲,但这个锦鲤身份好像低人一等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钱无缺问道:“赌客和锦鲤的身份可以互换吗?”   胖锦鲤这回答得很快:“嗯,可以的。”   那还好。   胖锦鲤又催道:“客人快点决定吧。看到那片泡泡了吗?等会儿泡泡瘪下来,你们要是再不进去,就要在外面淹死了。”   两人一合计,在这里耗着确实没有意义。   反正赌客和锦鲤的身份还可以互换,那问题不大,先进去吧。   最后,还是付一笑拿了锦鲤面具,钱无缺则选了个高帽青脸的财神面具。   他们正要进去,那条胖锦鲤突然一动,一个签筒拦在钱无缺面前:“客人,进门前先抽一签,看看自己的运势吧!”   钱无缺一抽,“上上签,万事如意”。   付一笑不禁笑道:“不愧是你的手气,今晚可就跟你混了。”   他正要抽,胖锦鲤却把签筒收了回去:“只有赌客抽签。”   付一笑:“……”   行吧。   钱无缺不干了:“那我们现在交换一下身份,他作为赌客来抽,行不行?”   “……”   胖锦鲤瞪着眼睛愣了半天,看起来好像CPU烧了。   它不动,钱无缺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拿起那个签筒就塞给付一笑:“笑哥,你抽!”   付一笑瞥了胖锦鲤一眼,飞快地抽了支签。   “上签,好运连连”。   也是相当不错的好签了。   付一笑把签塞回去,钱无缺就十分默契地把签筒往胖锦鲤面前一怼,两人当即脚底抹油一样进门去了。   留下一个呆若木鱼的胖锦鲤在原地。   一进入不夜洲,他们立刻为场面的辉煌和富丽堂皇震撼了片刻。   钱无缺拉着付一笑先转了转:“先看看这里都玩些什么……哦,玩法好像都挺常规的,还与时俱进呢,外面的玩法都有。”   “不是说不夜洲里面没有时间流逝吗?我看明明紧跟潮流啊……”   “你都会啊?”付一笑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他年轻的时候也去过赌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像就去过一两次,之后再也没去过。   付一笑心里突然泛起一丝疑惑——是为什么再也没去过了来着?   好像有一个原因阻止了他,但现在他却想不起来那个原因了。   “那当然,”钱无缺颇为得意道,“但凡来钱快的东西,我都试过。”   付一笑笑容一僵:“呃……”   他顿时想起钱无缺缺德地去即将倒霉的人家门前摆摊的“光荣事迹”。   钱无缺道:“不过啊,我后来很快就发现当赌客不如开赌场赚钱,久赌必输。所以后来就去开赌场去了。”   他瞥了一眼尴尬沉默的付一笑,笑起来:“笑哥你知道赌场怎么赚钱的吗?”   付一笑撇嘴:“那不都是赌徒输的钱么,庄家主场随便出千,不是想怎么赚就怎么赚。”   “笑哥你想啥呢,”钱无缺哭笑不得,“赌场赚钱太容易了,根本犯不着出千。主要是靠概率和抽水,再加一个消费。”   他指了指旁边围了最多人的骰宝,“就拿最简单的这个赌大小来说吧,三个骰子赌大小,最终数字4到10是小,11到17是大,押对了就赢和押注相同的钱,错了就输掉赌注。”   “看起来大和小的概率都是相同的,好像都是一半一半。但问题是,如果摇出来的结果三个骰子点数相同,那就是庄家通杀,所有赌客都输钱。”   “所以实际上赌客赢钱的概率小于50%,而从庄家的角度看,赢钱的概率大,输钱的概率小——这还是没有在骰子上动手脚的情况下。”   “当然一般赌场也不至于在骰子上动手脚啦,”钱无缺笑道,“反正我的赌场是没有的,不至于贪这点小钱,被发现了信誉崩塌、流失客户才是最大的损失。”   “这说的是概率赢钱,对于赌场来说,赌局数目无限大,所以只要保证客源不流失,最终一定会走向稳定盈利。”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抽水,也就是如果你赢了钱,赌场都会抽取一定比例的手续费,从两个点到五个点六个点都有,对于赌客来说看起来不太多,也根本不在意,毕竟只有赢钱才会被抽水。但对赌场来说,只要赌客足够多,就是一笔长期稳定的巨大收入。”   “限红也是一个常见的规则,就是限制单局的押注上限,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防止赌客一笔押注太多钱损失惨重,但实际上更大的作用是拆开赌局,让赌局的数目更多。从概率学上讲,相同概率的事件发生次数越多,就会越接近计算概率,也就是赌场越稳定的赚钱。毕竟每一局都要抽水的嘛。”   两人此时已经转到了人字桌的边缘,钱无缺道:“说白了,赌客赢的钱都来自那些输钱的赌客,但赌场其实并不靠输赢来获利,从制度设计上就可以赚钱了。”   “不过从赌客的角度嘛,输赢确实看运气。如果是玩比较复杂的游戏,比如二十一点或者牌局,再加上有技术的老手对上新手的话,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钱无缺对付一笑挤眉弄眼,“刚才我们不是都抽了签吗?我们俩好像运气都不错啊。”   付一笑有些震惊:“还真是长知识了……所以其实是可以赢一大笔钱的?你说得我都有点心动了。”   钱无缺看了他一眼:“……你的话,不太行。”   付一笑:“……”   “……咦,等等,”钱无缺突然说。   旁边的人字桌上刚刚结束一局骨牌,赢的人兴奋地把一堆堆钱币往自己怀里揽,就算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他那种欣喜若狂的气息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钱无缺惊讶道:“好像这里赌客间对赌,不夜洲并不抽水啊。”   “那就有些蹊跷了,”他摩挲着财神面具的下巴道,“这么大一笔收入不要,不赚钱的话,赚什么呢……”   他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清楚,于是决定先不想了,去换点筹码来玩一玩。   到了兑换处柜台前,了解了可以用来换的东西之后,钱无缺大手一挥:“我都用钱换!先换个五千祸福钱吧。”   周围排队的人原本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这一瞬间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惊了:五千祸福钱?那就是外面的五十万!   别人来不夜洲都是用自己的东西抵押出祸福钱来,期望能赢一大笔再换回外面通用的钱,这样就赚大发了。   就连柜台上的工作人员都懵了一下。   毕竟兑换的可选项很多,虽然用钱换祸福钱的不是第一次见,但刚到不夜洲一局都没玩过,一上来就用钱兑换这么多的,确实是第一次见。   付一笑也震惊了,他按住钱无缺的手:“无缺,我看这地方还是有点蹊跷的,你悠着点……”   钱无缺笑眯眯地摆摆手:“没事。你别想着多少钱,这笔钱就是拿来消费的,不是用来赢钱的。这五十万全输光,我再来换五十万。进一趟不夜洲,一百万全撒出去了咱就走人,玩的就是一个挥金如土的体验。”   他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做白日梦想着进不夜洲赢一大笔,但后来没进不夜洲也赚了很多钱。现在我总算是看明白了,最不值钱的就是钱了。”   “笑哥你只要弄清楚一点,这里的所谓兑换,只有钱换钱是真的兑换,别的都是抵押贷款,有风险的。赌容易上头,一不小心就会停不下来,最后一定会输光。所以除了钱,别的什么都别换。”   他换了五千祸福钱,柜台的工作人员眉开眼笑地给了他49枚成败钱和100枚祸福钱。   钱无缺揽着付一笑的肩膀就往外走:“今晚随便玩玩就行,我请客!”   整个不夜洲里金碧辉煌,赌桌上的尖叫大笑和钱币滚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犹如听见金钱的海洋涌流的声音,令人身心愉悦,仿佛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走着走着,钱无缺感叹道:“笑哥啊!我竟然又跟你一起进赌场了,好怀念啊。上一次是好久以前了吧。”   付一笑也被这里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忍不住道:“是啊,上次好像还有……”   他突然身体一僵,住嘴了。   钱无缺听清了他的话,也一下子沉默了。   因为他们都记得,上次他们一起去赌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人。   想起那个人,仿佛突然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兴致突然就被浇熄了大半。   付一笑刚才好像被不夜洲里纸醉金迷的气息给感染了,脑子过热,此时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我来这里,其实一开始是因为邀请函上说可以知道……那位的秘密。我还是先去问问哪里可以换到想要的东西吧。”   入门兑换处只能用别的东西换成祸福钱,或是赎回一开始用来抵押的东西。要把祸福钱再兑换成别的东西的话,就只能换成钱了。   倒是很快就问到了,用祸福钱兑换东西要去一个叫“梦屋”的地方,不过要兑换的话,必须至少赌一局才行。   因为兑换的东西千奇百怪,据说赌场老板会直接在那里和赌客现场沟通定价,不过老板的时间很宝贵,所以问一次就得收一百枚祸福钱的费用。   他们现在手上正好有一百枚祸福钱。   付一笑道:“要不我们先去问问……但如果剩下的钱不够的话,还得再去一次,多花100枚祸福钱。”   那就是白白多花一万块啊!   虽然钱无缺可能不在意这点钱,但白白浪费还是觉得可惜。   钱无缺道:“去!反正都换成筹码了,不心疼。”   两人按照指示牌的指引往“梦屋”的方向走去,付一笑左顾右盼,稍微松了口气:“还好,我看这里没有小孩,应该是有年龄限制的。”   钱无缺乐了:“还挺正规。想不到这不夜洲主人好像还挺有良心的。”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快看!那边冒红烟了!”   “怎么了?失火了?不夜洲不是在水底吗?”   “不是啊!是有小偷!”   “哇,居然连祸福钱都敢偷啊?刚来的吧?”   “抓住他抓住他!”老规矩,没钱就把他扔出去喂鱼!”   付一笑:“……”   有良心,但不多。   当然了,要是真有良心就不会开赌场了。   他急着去梦屋,不想在这里看热闹。   两人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穿过去时,付一笑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那个被抓到的小偷。   这一看,就让他心里犯起了嘀咕,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那个小偷看起来是个清瘦的年轻人,戴着个白色狐狸面具。   被这么一堆人围着喊“扔出去喂鱼”,他却好像一点也不慌张。   最重要的是,付一笑总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但他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   很惭愧,舟向月就是那个被抓住的小偷。   事情是这样的。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他拿着偷来的那枚祸福钱,去玩了全场起注最低玩法也最简单的赌大小。   那个有水晶骰蛊的高脚小桌旁边已经围了好些人,他也挤过去,手指状似随意地把祸福钱一抛,低头一看是没有字的背面。   他就赌了个小。   其实赌大小还有别的赌法,比如买其中一个数字或是买数字组合,但那比较复杂,他也没什么本钱。   他的那枚祸福钱掉进桌子上盛筹码的钱兜里,桌面的小门关上了。   赌局开始,骰蛊摇动,三个骰子都在里面摇晃起来。   这种场边到处都是的骰宝没有荷官,只有机器。   桌子边围着的七八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骰蛊,舟向月的目光却飘到了远处,在观察那些人字地字和天字赌桌上的荷官——看起来都是人,并不是鱼。   好像行为举止也挺正常的,并没有脑干缺失的感觉,像是真人。   “啊!大!!我赢了!”   “靠!”   周围突然爆发出尖叫声和咒骂声。   舟向月回过头来,发现这一局已经开了——嗯?他赌输了。   舟向月心下微微讶然,他的预知失灵了。   能让他的预知失灵,看来不夜洲确实不简单。   不过想来也是,天灵宿在这种地方显然是通杀的存在,不夜洲大概是采取了什么手段让天灵宿的能力无效……嗯,还有另一种可能。   赌场比拼的无外乎运气、预知、计算和出千,计算和出千算是赌客凭本事各显神通,很难去提前干预,要是强行让预知失灵,剩下的就是运气了。   舟向月立刻想起了进门时抽的签,以及“祸福钱”这一筹码名。   比起外面的普通赌场,不夜洲好像格外强调运气。   就像是在不断地暗示进入这不夜洲的赌客,运气是这里唯一的规则。   在赢的几人热切的目光中,盛放祸福钱的钱兜晃了晃,钱币在里面像骰子一样翻滚。   按照一般的情况,下一步那个小门就会打开,里面的钱币会滚落到赢钱的几人手上。   但在此时,小门却没有开。   取而代之的是——   嘀嘀嘀!   刺耳的铃声响起,高脚桌上竟腾起了一片红色烟雾。   立刻有几个高大的打手冲了过来:“有小偷!”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有的人在焦急地翻找自己的口袋,确认自己是不是丢了钱,还有许多人则涌了过来看热闹。   舟向月正要趁乱隐入人群中遁走,却发现那片红色烟雾竟瞬间凝成了一只手的形状,四指合拢,唯有一根食指向下伸出,直直地指向他的脑袋。   顿时处在所有人目光焦点的舟向月:“……”   这定位可真够智能的哈。   于是那几个打手目标明确,转眼之间就拦在了舟向月面前:“你偷了别的客人的祸福钱,对吧?”   与此同时,那位灵官面具的大哥也被人带了过来,一看到舟向月就激动地嚷嚷起来:“是你!你你你……我好心给你说那么多,你居然偷我的钱!你会遭报应的!”   若是往常,舟向月怎么也能耍点小花招脱身,毕竟贼偷千日终有一失,事情败露后逃跑也是他炉火纯青的绝活儿。   但头顶那只手实在是太明显了,不管他往哪儿走都直直地指向他,看来这事确实没法善了了。   好在这还在舟向月的预料范围内。   初来乍到,他总得探探不夜洲的虚实。   出手偷一枚筹码,但只偷最低面值的一个——如果成功了,就说明不夜洲要么没法全知全能地监控到赌客的所有小动作,要么并不在意赌客之间的钱财转移。   如果不成功,那就说明不夜洲对赌客的小动作了如指掌,这样一来就要慎重考虑在赌桌上耍花招了。   只是最低面值的筹码,就算被抓住,一般后果也是可控的,赔点钱就是了。   而试探的结果是,不夜洲没在他动手的时候抓住他,却在他用那枚偷来的祸福钱下注的时候抓住了他。   舟向月心想,看来这里的祸福钱不简单。   他把钱揣在口袋里的时候,不夜洲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在钱输掉,被赌桌洗盘重新分配的时候,才被发现。   难道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属于一个人的祸福钱,会带上那个人的运数?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   只有在祸福钱用于赌局的时候,赌场才能通过上面蕴含的气运发现下注之人和祸福钱的主人不同,进而抓住小偷。   那么,只要他不把偷来的祸福钱拿去下注,这笔钱就还能属于他。   以及,他刚才观察了一下人字桌,发现赌桌上的筹码都是放在每个人面前的,只有输家的钱才会拿去洗盘重新发放,赢家的钱依然会留在自己面前。   以此大胆猜想,只要他一直赢,就不会被发现用的是偷来的钱……   不过,就算出千也是有风险的。   那就要看事情败露的后果来掂量了。   舟向月正在琢磨的时候,已经有入门兑换处的经理过来了,好像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怪:“偷一赔十,赔吧。要是赔不起,就扔出去喂鱼。”   果然。   虽然罚得挺多,要是大额的话还真是很难赔得起,但也就是赔钱而已了。   只要能赔得起钱,就不用扔出去喂鱼。   与此同时,周围的人却义愤填膺:“赔钱赔钱!快赔钱!”   “看看他偷了多少,赔不死他!”   “赔不起就扔出去喂鱼!”   灵官大哥有了一大群人撑腰,更加激动了:“快赔钱!”   “大哥,所以他偷了多少啊?”   有人问灵官大哥。   灵官大哥一顿,含混地摆手:“没多少没多少……”   “一枚祸福钱。”经理回答了。   看热闹的众人:“…………”   你早说啊!   嗐,这么点钱,有什么好看热闹的!散了散了!   舟向月掏出十枚祸福钱,递给灵官大哥,痛心疾首道:“对不起啊大哥!是我鬼迷心窍了,对不起对不起!”   灵官大哥收钱的那一刻,舟向月头顶如影随形的红色烟雾手终于“噗”的一声散开了。   拿了那十枚祸福钱,灵官大哥眼珠子紧紧盯着钱,摆摆手也不嚷嚷了。   他大概是刚刚又把身上的钱输光了,所以现在对这十枚祸福钱也看得这么重——他大概是觉得,只要还有钱,他就还有翻盘的可能性。   偷钱事发的事就这么了了,众人都散了。   舟向月这回去入门兑换处排队换钱了,同时眼睛却还一直盯着灵官大哥,看他又去玩了一局赌大小,把那十枚祸福钱都押上了。   这一局,他输了。   灵官大哥在懊丧地捶胸顿足:“该死!我明明想押小的……就差一点点!”   舟向月收回了目光。   他刚才趁乱从几个人身上摸了十枚祸福钱,然后赔给了灵官大哥。   灵官大哥再拿那钱去赌,就没有再触发小偷警报了。   这么说,那十枚祸福钱被他“洗”成功了。   明明没有经过赌局,或许是因为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是赌场人员见证之下,把钱给了灵官大哥,这就算是把钱给洗干净了。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睛思索。   这时,前面突然爆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器官?!”   有人失声惊叫:“这,抵押了器官,我要是还不起,那器官就会被割走……?!”   柜台后的人不耐烦道:“没错。要是不想换,就下一个,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可是周围几个人似乎都是刚来,听到这话都在犹豫,一时间没有人敢上前。   后面有之前换过的赌客叫起来:“前面的,换不换啊?不换赶紧让开!”   还有稍微好心点的出声指点:“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就可以换了,不一定要器官啊。你们换换记忆试试?虽然换不了几个钱,但总归没风险不是,就算忘了也没什么。”   “有道理!”那几人如醍醐灌顶,赶紧争先恐后地去换记忆。   舟向月在旁边,忽然想到要是金鱼来这里抵押记忆岂不是很亏,七秒钟记忆也不知道能换几个钱。   柜台工作人员黑着一张脸,显然也很不耐烦抵押记忆这项业务。   显然,记忆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是兑换处最廉价的抵押物。   他面前原本就放了一架精致的金色小天平,一边是空的托盘,用来放赌客拿来兑换的东西,另一边则是一个小小的水球,里面游着一条闪闪发光的小鲤鱼,坠在天平的底座上。   此时,他伸手在天平一边放了面小镜子,一边放一边说:“你们几个要抵押记忆的一起听吧,我就说这一遍。”   那面镜子落在天平上,天平纹丝不动。   “心里想着要抵押的那段记忆,看着这面镜子里的自己,等天平稳定下来就可以看到数值了。”   “一段记忆对你越重要,里面涉及的人越多,就越值钱。那些发呆打盹的记忆就不要弄来浪费时间了,换不了的。”   “好好好!”   第一个人连连点头,按照说明站在天平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反正旁人是什么都看不到,天平也一动不动。   站在那里的人倒是好像在莫名其妙地使劲,手都攥成了拳头。   不过,舟向月看到水球里的那条小鲤鱼懒懒地飘在那里,一动不动。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这段记忆不行!都说了什么记忆值钱了,你能不能听懂人话啊?换一段记忆!想想你最重要的人,把关于他们的记忆拿来抵押!”   “啊?”那人脱口而出,“可是,可是我都把关于我老婆的记忆拿来抵押了……”   “那只能说明你这记忆太廉价了,不值钱,”工作人员冷笑道,“你们有孩子吗?关于孩子的记忆拿来试试,再不行就滚出去,想好了换什么再来,别浪费我时间。”   “我女儿?!”   那人声音整个都变了,“我,我女儿的记忆不能换啊……我就她一个孩子……”   后面等的人早已不耐烦了,纷纷开口:“都说了是抵押,又不是直接就失忆!你拿了钱去赢几局,赢的钱都够你赎回好几个女儿的记忆了!”   “就是,哪怕你去赢一局赌大小,就可以马上回来赎回记忆了,怕什么?”   “快点快点!别墨迹!老子的时间都被你耽误完了!”   在众人的催促和工作人员的白眼中,那人终于颤颤巍巍地再次看向了镜子。   这回,天平终于动了。   水球里的小鲤鱼甩了甩尾巴,天平最后停在了“12”的位置。   那人声音里带了点哭腔:“这,这是关于我女儿的记忆……能不能再高点?”   工作人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口价,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哈。”   “可是这也太少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啊……”   那人还在哀求。   “行了,十二枚祸福钱给你,要就要,不要就滚!走走走!”   工作人员跟赶叫花子似的赶他走,那人吸了吸鼻子,就战战兢兢地捏着用自己对女儿的记忆换来的祸福钱走了。   接下来几人上来就想好了要换的记忆,进度快了许多。   “十五枚祸福钱。”   “九枚祸福钱。”   “十三枚祸福钱。”   后面一个人嗤笑道:“也就是刚来的人这么扭扭捏捏放不开,换的这连赌桌都上不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对旁边锦鲤面具的人道:“你等着看吧,等过一会儿,他们全都会回来换自己的器官。”   下一个人上来就说:“我换我全部的记忆!”   “九十枚祸福钱。”   这一下子断层的数额顿时吸引了周围许多人艳羡的目光——这相当于一下子就换到了九千块啊!   后面一个人也依法炮制:“我也换我全部的记忆!”   “三十枚祸福钱。”   那人顿时不干了:“为什么他的记忆能换九十,我只有三十?!”   “因为你的记忆不值钱呗!”   工作人员又翻了个白眼,“爱换换,不换拉倒。”   “等一下!”   那人挣扎许久,终于在后面人的声讨中下定决心,“除了记忆,我再押上我的肾!”   毕竟肾有两个啊,他安慰自己。就算没了一个也还有一个,何况他肯定会赢的!   “两百祸福钱。下一位!”   那人喜滋滋地拿着自己的钱走了。   下一个就是舟向月了。   因为前面几人换记忆耗了很多时间,后面的人早已不耐烦了,舟向月还没开口就已经开始催促。   “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这样子一看就是个窝囊废,换个记忆都要磨磨唧唧,烦死了。”   “学学前面的人,换个记忆换个肾赶紧走。”   “这小身板,少个肾得肾虚了吧,哈哈哈……”   后面顿时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突然有人道:“哎?这人是不是刚才那个小偷啊?”   “还真是,卧槽!看好你们的东西啊!”   “啧啧啧,原来只以为是个怂包,原来还是个蠢货!在不夜洲还敢偷东西,真是嫌命长。”   “估计是看到抵押条件就害怕了,不敢抵押就去偷,还蠢到被抓住了,笑死个人……”   周围那些阴阳怪气的说话声,舟向月全当耳边风。   他十分淡定地开口:“抵押我这条命,开价吧。”   “这种软蛋居然也能被邀请来不夜洲……呃?”   有人话都没说完,突然听到他这一声,立刻哑火了。   舟向月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平静地像在菜市场买菜,可周围以他为中心,瞬间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甚至离他最近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离他远点。   那片寂静转眼变成了一片议论纷纷的低语声,一个个面具后面打量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看疯子的震惊和畏惧。   “他……他认真的吗?”   “这要是兑不回来,岂不是就永远死在这里了……”   “卧槽他到底来干嘛的?来不夜洲不就是为了发财嘛,至于把命都搭上吗?没了命,有再多钱都没用啊,是个疯子吧!”   “可怕,离他远点,这种亡命之徒还是少惹比较好……”   不远处,一个戴着锦鲤面具的女人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这一幕,对旁边人笑道:“刁哥,你看看他们这样子,一个个都想象不到,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他们自己说的亡命之徒了。”   旁边坐着的男人没戴面具,一脸凶相,手上缠着根黑色的鞭子,闻言冷笑一声:“都进赌场了,这么抠抠索索的还想什么发财,早晚都得回来把命赌上,那才有的玩。”   “倒是那个小子,还挺有魄力,”他看向舟向月的方向,“也算明智,在赌场里,手上钱越多,越有可能翻盘……”   此刻,舟向月柜台前的工作人员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原本不耐烦的态度变得和善许多:“稍等……”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整个人像是傻了。   “怎么了怎么了?”   舟向月这边的动静已经吸引了周围很多人的注意力,一开始是听说刚才那个小偷来换钱了,然后又被他上来就赌命的操作震惊到,都在关注他这里的结果。   工作人员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一样又确认了好几遍,才咽了口口水:“呃,你的命……换不到一枚祸福钱。”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不是,一条人命哎!   一条人命居然分文不值?!   这人什么命啊,也太惨了……   舟向月:“……”   他果然被针对了。   该死的不夜洲主人,够小肚鸡肠的。   先礼后兵,既然那位赌场老板这么不客气,那他也没必要含蓄了。   此时,不远处那两个注意这里的男女也惊讶得变了脸色。   “他妈的命怎么会不值钱?明明是最值钱的了,少说也该上千吧,我还从来没见过……”   被称为刁哥的鞭子男惊讶地站了起来,他皱紧眉头,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锦鲤面具的女人费劲思索了片刻,忽然开口:“刁哥,我们在这儿盯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发现越是年轻的人,命越值钱,那些已经抵押了一身器官的、或者是很老了的人,命就不值钱。”   “他这命一文不值……”   她压低声音道,“该不会是快死了吧。”   “操,这样啊!”   刁哥恍然大悟,“怪不得对自己的命看得这么淡,八成是得了绝症,合着空手套白狼呢。”   “亏我还觉得这小子有点魄力,想着观察观察,要是运气不错,说不定可以引荐给蝉爷……操,真是眼瞎了。”   周围吵吵闹闹的,还有人在震惊居然有人赌上命都换不到钱,担心自己也换不到钱。   不过最开始的震惊过去之后,刚才一上来嘲笑过他的人油然而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啧,还以为赌上命有多厉害呢,原来是条不值钱的烂命啊。”   “不知道是什么烂泥阴沟里的小混混吧,这种破烂谁要啊……”   “命是最值钱的了吧?我倒是想看看,他连命都换不来钱,还能怎么办。”   “哈哈哈,到头来还是改不了被扔出去喂鱼的结局呗。”   短暂的吃惊过后,刚才刚对舟向月和善起来的工作人员再次变了脸,那鄙夷的眼神像看真正的乞丐一样:“换不了换不了,走走走!”   “等等,我想换一段记忆。”   舟向月道。   “……记忆?哈!”   工作人员的白眼快翻到天上了,“你这条命都不值钱,还想着用记忆换钱?记忆最不值钱了!”   后面也有人伸手去推搡他:“滚滚滚!快滚!你都浪费多少时间了!”   没想到手还没碰到他的肩膀,面前柜台上的天平突然一跳。   “啊!”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舟向月自己动手,直接把刚刚被他放在柜台上的镜子放回了天平托盘上。   工作人员稍松了口气——他还从没见过天平那么跳过,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是,等等……   他疑惑地想,把镜子放上天平,应该不会动的啊……   还未等他想明白,天平再次动了。   咚的一声,倒向了镜子的那一边。   水球和小鱼的那一边一下子被弹起,小鱼儿在里面颠了好几下,好像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快要翻肚皮了。   工作人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天平上飞速跳动的刻度:   一千,两千,三千……   周围的人群也全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盯着那个好久没有摆动幅度那么大过的天平。   什么情况?!   这天平今天是不是坏了啊,命不值钱,反而最不值钱的记忆却又值钱了……   最后天平终于稳定下来,工作人员来来回回看了好多次,才充满敬畏地开口道:“五千祸福钱,客……贵客。”   周围人群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人家抵押关于女儿的记忆才换到十二枚祸福钱,换掉全部记忆也不到一百,他这是什么镶金的记忆吗?!   不不不,肯定是天平出问题了。你看他之前连一枚祸福钱都要偷,如果记忆能换这么多,他干嘛要去偷东西?对,一定是这样!   然而那个换记忆的年轻人一开口,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太便宜了,不换。”   这下人群彻底炸锅了。   你这家伙别给脸不要脸啊!   五千祸福钱啊!放在外面就是五十万啊!!有的人一条命都换不到这么多!   这明显是赌场天平出问题了,让你捡个天大的漏子,你不抓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居然还想讨价还价?   等下给你换个没出问题的天平,再给你来个零的估价,你等着哭吧……   舟向月心里有数了,他依然淡定地站在柜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想的是白澜的记忆。   他在心中冷笑——   不夜洲主人,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生前这么落魄的记忆吧?   “那个,贵客,这个天平代表的是我们老板的意志……”   工作人员战战兢兢,压低声音凑到舟向月身边,生怕被天平那边的老板听到,“我们老板是一切定价最终拍板的,从来不接受讨价还价……”   他话音未落,突然露出了见鬼的表情——天平居然再次动了起来。   这次,精致的金色天平颤颤巍巍地又往镜子那边偏了过去,刻度飞快跳动,最终停在了……“五万”。   工作人员整个人已经麻了:“……”   他现在还能不懂么,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贵客显然和他们大老板之间有些不可说的秘密。   他只是个拿钱卖命的社畜而已,所以他也是他们play的一环吗?!   周围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群围了里三圈外三圈,此时全都说不出话了,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五万祸福钱!这就是五百万了……   只因为这人一句太便宜了不换,老板就给他加到了十倍……   震撼,震撼到无话可说。   这回舟向月终于点头了:“可以,成交。”   其实再抬一抬应该还有上升的空间,但也可能激怒不夜洲主人,爆掉交易——这就像是一场赌局。   这里毕竟是那位的魇境,舟向月还得遵从他的规则,所以不打算一开始就太过明显地撕破脸,只是小小地回敬一下那位小气吧啦的境主,毕竟五万对赌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既然涉及老板,工作人员自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了,麻溜地拿钱。   他生怕这位事儿逼的贵客还要加价,现在能成交赶紧成交,省得他反悔。   他现在甚至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刚才干嘛要多嘴说老板从来不接受讨价还价呢!这不啪啪打老板脸么!   但愿老板没听见那句话,呜呜呜……   舟向月拿到了五枚安危钱,一看果然如他所想,银色的钱币上写的是“化危为安”四个字。   很好。   他心想,虽然距离起注一百万祸福钱的天字桌还有一定距离,但他可以上赌桌了。   离开了赌大小,在赌桌上,他赢的钱才是从别的赌客那里得来,而不是每一分钱都从庄家口袋里往外掏。   这样,他做些小动作,庄家的敏锐性想必更低,容忍度也会更高。   而且,也只有在赌桌上直接与那些东西接触,才有做小动作的可能性。   舟向月心里有了主意,面具后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转身悠然自得地往外走,密密麻麻的人群就自动在他面前分开了一条道,在一片寂静中目送他。   那些目光里,有艳羡、有嫉妒,有仿佛自己也可以的热切幻想。   更多的,则是紧紧盯着他手中那五枚小小钱币、烧得通红的狂热,目光中充满了垂涎欲滴的贪婪,仿佛世界上的一切财富、权力和地位都浓缩在那小小的钱币之中,整个世界剩下的部分都已不复存在。   ……   片刻之前。   付一笑和钱无缺在梦屋付了一百祸福钱,来到赌场老板面前。   不过,他们没看到真人,只有一片半透明如雾气的纱帘,里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虽然看不到人,但声音听起来居然很是年轻,甚至像是个少年。   那嗓音温润清冽如水击玉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一个个字词说得含糊,好像懒散到连把每个字的音发完整都不愿意,让人觉得他应该是坐没坐相地懒懒倚靠在什么上面。   “……一百万?!”   付一笑瞠目结舌,就连钱无缺都忍不住磨了磨牙。   一百万祸福钱,那要是用现实中的钱去换的话,就是一亿!   “那可是邪神诶,”纱帘里面年轻的嗓音尾音拉长,懒散的声调似笑非笑,“他的秘密能随便卖给一般人吗?”   付一笑喘了一口气,心想一亿换一个邪神的秘密,就算那是邪神,似乎也有点太贵了……   他现在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个赌场老板和邪神是一伙的,就是来骗他钱的吧!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恳切道:“老板,有没有可能……”   “没有可能。”   那声音透出一丝淡淡的不耐烦,“我这里从来没有讨价还价。”   付一笑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好吧,那……”   “等等。”   赌场老板突然冷冷道。   ……啊?   这声音突然冷若冰霜,和刚才那种轻松慵懒的声调大相径庭,付一笑一时没反应过来。   钱无缺皱起眉:“这……”   “闭嘴。”   少年毫不留情道。   钱无缺:“……”   看来你们赌场还真是不缺豪客啊。   外面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喧哗声,付一笑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因为此时房间里没人说话,所以他好像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大叫什么“五万!五万!”   什么五万?   付一笑还没听清楚,纱帘里突然再次传来了少年的声音:“我改变主意了。”   那声音比刚才的清晰了很多,说话人好像是坐直了,一字字咬得很清楚,仿佛咬牙切齿一样。   嗯?!   付一笑顿时振奋起来,下意识感到转机来了。   “只要一万就可以。”   付一笑蓦然瞪大了眼睛。   纱帘里传来一声冷笑,赌场老板一字一顿道:“只要一万,我就告诉你们邪神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294章 祸福(2合1)   从梦屋出来的时候,付一笑还觉得有点恍惚。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夜洲主人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一百万直接大跳水到了一万?   简直像做梦一样。   不过,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钱无缺原本就打算在这里换一万祸福钱,这不是距离目标只差两百交给老板的问价费么!   虽然两百其实就是两万块钱了,但跟一万祸福钱比起来,付一笑居然也开始觉得这点手续费简直是小意思。   老板说的“不可告人”让付一笑忍不住有点犹豫,还产生了那么一点道德上的负罪感。   但他很快还是打定了主意。   那个人对他从来没有坦诚过,过了这么久,付一笑依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最后会走到那一步,也难以接受昔日朝夕相处的挚友原来全然没有一丝真心。   付一笑深知自己不是斗心眼子的料,一直被他耍得团团转。   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很肯定自己永远不会从他嘴里听到实话,所以他也只好采取一点不那么道德的方法了。   毕竟是钱无缺出的钱,付一笑兴奋之余还是问他的意见:“老钱,你打算怎么来?”   钱无缺大手一挥:“一万太容易了,包在我身上!现在我们手上还有四千九,再去兑换五千一,然后咱去玩几把,保证能搞出好几个一万来,把那小兔崽子的底裤都给他扒了!”   两人再去兑换处时,直接有人迎了过来,满脸堆笑:“贵客,您又来兑换祸福钱是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就直接把两人领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坐着,柜台立刻有人过来为他们服务了。   这待遇和刚才第一次排队时简直是天差地别,引来了兑换处长长队伍里那些人羡慕的眼神。   换完筹码,钱无缺就带着付一笑去了人字桌。   绝大多数的赌客其实连人字桌都上不了,人最多的就是满场的骰宝赌大小。   人字桌还算有些人气,地字桌的人就很少了,看热闹的人居多。   至于整场最中心起注一百万祸福钱的天字桌,现在并没有开赌。每次有天字桌开赌都会全场公放,是全场万众瞩目的存在。   这桌玩的是21点,也就是庄家和赌客一轮轮拿牌,牌面数字之和最接近21点且不大于21点的就是赢家。   付一笑也就是知道个基本玩法,但上桌肯定还是得钱无缺来。   人字桌起注是一百,桌上已经坐下来的几人都押了几百,而钱无缺第一步就押了一千,然后看着牌继续加注,引来了一片或嘲笑或忌惮的目光。   这一局进行得很快也很安静,付一笑还没搞明白是个什么局面,赌局就结束了,庄家爆了。   钱无缺这一局就赢了四千祸福钱,现在他们手上有一万四千了。   接着是第二局,钱无缺几次加注,又押了四千。   这一回又赢了,而且是两倍赔率,现在他们有两万二。   桌上的人都看傻了。   钱无缺并不恋战,连赢两局之后就起身,拉着付一笑离开赌桌。   付一笑此时简直对钱无缺佩服得五体投地:“老钱你也太厉害了!我的天……”   “没什么,”钱无缺得意道,“我会记牌,玩21点的胜率比较高,但也不是百分百能赢,今天手气不错。现在就去换个秘密吧,剩下一万多也够玩的。”   然而,两人再去到梦屋时,却发现外面的门锁了,门口的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告诉他们:“老板现在不在,请尊客过一会儿再来吧。您要是累了,我们带您去贵宾区休息?”   钱无缺倒是不累,刚才的两局不过是个开胃菜。   既然现在老板不在,不能兑换,那就再出去玩几局好了。   钱无缺对付一笑道:“留出一万来不动,我们拿一万二去玩玩。笑哥,你要不要自己去玩?”   付一笑道:“算了,我觉得看你玩比较有意思,肯定比我自己去输爽多了。”   现在拿一万两千去玩,就可以上地字桌了,起注一万祸福钱。   付一笑只要一想这就是起注一百万,就觉得心里抽抽。   钱无缺倒是毫不在意:“一万都输掉,就回去人字桌用两千玩呗。”   不过,比起刚才随手撒钱,他现在也认真了一些,带着付一笑在地字桌的区域慢慢转过去,用他的话说,要找“与自己运气对头”的赌桌。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在一张地字桌旁大吵大闹:“他是天灵宿!他作弊!”   周围立刻传来一阵哄笑:“这人疯了吧?想啥呢,这可是不夜洲!”   “有没有点常识啊?有不夜洲主人坐镇,没有天灵宿能在这里作弊好吧。”   “运气不行就赖对方作弊呗,怂包是这样的。”   “何况那可是蝉爷啊!居然敢碰瓷蝉爷,疯了吧他!”   “他输了多少钱啊这么疯?”   “好像是之前都赢到八万祸福钱了吧,然后一把全押上了,结果一下子全输光了。”   “那还真是又蠢又倒霉。蠢是没办法了,有这个精力大吵大闹,倒不如认真想想怎么提升自己的运势,啧啧。接着闹下去,可就死到临头喽。”   “原来天灵宿在这里没用啊?”   付一笑咋舌,“那还是老钱你这个记牌的能力比较有用。”   钱无缺耸耸肩:“这里毕竟是个赌场,要是天灵宿随便动用力量,那不是被他们包圆了,老板亏死。”   在这个区域的人,要么是坐在地字桌上起手就押注一万祸福钱的赌客,居高临下地看着热闹。   要么就是在这里围观的好事者,看到有人居然胆大到在这里闹事,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   那人大概是刚刚豪赌一局,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祸福钱,然后就赖对方作弊。   付一笑朝吵闹的中心看去。   “你……你……”   一个没带面具的魁梧男人喘着粗气,鼻子上一道横亘整张脸的伤疤显得格外瘆人,他布满血丝的眼珠紧紧盯着旁边地字桌旁坐着的人。   付一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   闪烁着迷离光泽的黑曜石赌桌旁边,高脚椅上坐着一个一身古式白色长袍的年轻人。   他戴着一张邪神同款的红黑狐狸面具,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一只胳膊也随意搭在上面,双腿交叠。   因为戴了面具看不见脸,旁人只能看见他一只手放在桌上,衣袖雪白、一尘不染,手里正随意把玩着一枚钱币。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小小的钱币在白皙指间跃动翻转,闪烁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银光。   几步之遥就是一个恶狠狠地盯着他、身形几倍于他的男人,但他甚至没有在看那个男人,整个身体都是全然放松的慵懒,漫不经心道:“下一局,还有谁要来的?”   “狗日的我要你偿命!”   伤疤男怒吼一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   周围的人甚至来不及惊呼,他矫健的身影已经瞬间逼近到了白衣年轻人的面前,手里亮出一道冷冷的刀刃,距离他脆弱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了。   “噗”的一声。   是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   雪亮刀光闪现在伤疤男面前,扎进了他的胸口。   坐在桌旁的白衣年轻人甚至连头都没抬,拦在他面前动手的是一个身穿黑衣、拿着刀的男人,没有戴面具。   付一笑看到他的脸,骤然色变。   ——这不是李黔骨么?!   那个高调宣称信仰邪神的无赦道主,不是已经在之前的魇境里被无名氏杀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铛”的一声,伤疤男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   李黔骨冷冷地看着他,一动手抽回了刀,顿时鲜血四溅。   “呼……呼……”   那男人捂住胸口扑通跪倒在地,吃痛地喘着气。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淅淅沥沥地滴落,飞快地在金光闪烁的大理石地面上漫溢开来。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这位真是身手不凡!不愧是蝉爷看中的人!”   “他的称号是什么来着?剜骨夜叉?   “……是剜骨罗刹啦,哈哈哈。””   付一笑现在确认了,这真的是李黔骨。   难道李黔骨没死?   不不,很多人都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而且在那个魇境结束之后,无赦道直接被无灵狱吞并了,他的境客身份也从境客榜上消失,显然死得透透的。   可这个李黔骨看起来也不像鬼啊。   付一笑忽然就想起了那个传闻——不夜洲的时间并不流逝。   “老钱,你看,是无赦道那个已经死掉的李黔骨吧。”   付一笑压低声音,指给钱无缺看。   “我看他这不像是死了,难道说……是他生前进入过不夜洲?”   钱无缺一愣,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   “还真有可能……整个不夜洲里,完全没有时钟。不过我之前没注意,因为一般赌场里都是会灯火通明、没有钟表的,为的是模糊赌客的认知,让他们难以判断时间流逝,一直停留在赌场里。”   现在看来,不夜洲的时间或许真是静止的。   或者从外面世界的角度看来,这里的时间是乱的,很久以后的人和很久以前的人都可能在这里相遇。   此时,不夜洲的打手也已经赶了过来。   他们看起来对偷袭这种事见惯不怪,上去就架起伤疤男:“走走走!愿赌服输,居然还骚扰我们不夜洲的尊客!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钱……”   “没有了啊?那直接拉去兑换处。”   付一笑两人听着周围人饶有兴致的议论,得知不夜洲严禁赌客之间斗殴行凶,如有违反,被袭击的人可以正当防卫,就算直接杀了动手的人也没关系。   违反规定的人可以选择缴纳巨额罚款,如果身上钱不够,就只能卖.身给赌场了。   “话说,今天见到好几个输红眼了被打手拉走的吧?之后就再也没看到他们了。”   “好像也没见到哪个工作人员是原来的赌客的……嘶,怕是直接被零零散散处理掉了,他们大概都还欠着抵押的钱呢。”   零零散散处理掉了……   付一笑开始感觉到一丝不适。   原来如此。   之前在入门兑换处,他还在想不夜洲的抵押贷款好像都没有期限,那抵押的赌客岂不是可以无限期拖着不还?   但现在看来,一旦赌客触犯了不夜洲的规则,那些之前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交易就会成为噬人的猛兽,将他们吞噬。   而且,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终究是有限的。   只要一直待在赌场里,早晚会把所拥有的一切都抵押出去,可能到那时就会图穷匕见了。   付一笑心里变得沉重,周围的人群却在十分兴奋地议论着那个刚刚在袭击中岿然不动的“蝉爷”,也就是那个戴着邪神面具的白衣年轻人。   “那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蝉’?”   旁边有人带点不屑道,“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感觉也就是个小白脸吧。他自己都拦不下,还要别人保护他,切。主要是不夜洲本来就不允许斗殴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旁边立刻有好几个人惊诧地转过头:“你新来的吧?居然连蝉爷在这里什么地位都不知道?”   听他们这么一说,付一笑下意识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年轻人,正好看见他百无聊赖地从赌桌边站起来,像是没什么可玩的,准备回去了。   他长身玉立,黑发披落如流缎,举手投足间有种慵懒的轻狂绝俗之感,哪怕面具遮住了脸,也莫名让人觉得应该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眸。   付一笑终于看清了他整个人,忽然心头一动。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来到不夜洲以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又开始觉得一个人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在意,毕竟他身为一个不擅长认脸、连灵力使用过度的反噬都是脸盲的人,这种经历非常常见。   但短时间里发生第二次,就让他有点警觉。   钱无缺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笑哥,你觉不觉得这个蝉有点眼熟?你认识他吗?”   付一笑惊道:“是吧,你也觉得眼熟?”   钱无缺点点头,“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还以为你能想起来……算了算了,想起来你脸盲了。”   付一笑又问道:“之前那个小偷,你有印象吗?他你觉得眼熟吗?”   “小偷?”   钱无缺费劲地想了想,“……我没仔细看,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一点。但是,也想不起来了。”   他若有所思道:“李黔骨倒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我猜这里的面具会混淆认知,干扰人的判断。”   确实,付一笑想。   而且,如果他们的猜想正确,此刻的不夜洲也许聚集了古往今来的各种人士,看那个人的衣着就能看出他不是现在的人。   在浩如烟海的几百年里去回忆见过的人,也太难了……   在他们两人讨论那个白衣人时,周围的人也在讨论他,两人便竖着耳朵听。   那个称号“蝉”的神秘人,在不夜洲是个传说。   没有人知道他在不夜洲待了多久——事实上,不夜洲的赌客来来去去,现在在这里的人,好像都是从之前的赌客口中听说“蝉”的神秘与强大,当然偶尔也会有机会亲眼目睹。   没有人见证过他在不夜洲崛起的历史,更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在所有人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深不见底的财力,赢率又高得可怕,堪称不夜洲的赌神。   听说蝉自己日常都不会出来赌了,而是生活在不夜洲最深处奢靡至极的尊客区,唯有有人想找他挑战的时候,才偶尔应战,但只会在天字桌参加赌局,最多降到地字桌。   也就是说,要找蝉对赌的话,至少要押一万祸福钱。   当然,刚刚能押上一万祸福钱的人大多数也没有胆量去找他对赌,敢找他的一般至少也有几十万祸福钱,而且对自己的赌技相当自信。   毕竟,资金流的充裕程度是最终输赢的重要决定因素。   人人都有侥幸心理,尤其是赌客——哪怕是蝉,也并非次次都是赢家,总有运气和技术双双达到顶峰的幸运儿能够从他手里赢钱。   那个幸运儿说不定就是自己呢!   跟他对赌,赔率比普通的赌局高许多,这也是哪怕大部分都亏没了本钱,但疯狂的赌客还是前仆后继地挑战他的最重要原因。   只要能赢蝉一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到手了!   付一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钱无缺:“老钱,这种人真能存在吗?他赢那么多钱,难道不会被赌场给做掉?”   钱无缺:“……你咋这么想?”   付一笑:“那电影里剧里不都这么演的……”   钱无缺:“……好吧,忘记你是乖宝宝了,对现代赌场的认知全部来自影视剧是吧。”   付一笑:“……”   钱无缺看了一眼周围,对付一笑小声道:“我看比起赌神,这个蝉倒更有可能就是庄家的人。”   付一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过也不一定,”钱无缺道,“就这么说吧,一般庄家自己也很愿意看到有这么一个被尊为‘赌神’的赌客典型的,毕竟吊着赌客的就是赢钱的希望,他们看到赌神的存在,就更会觉得自己也可以。之前我也说了,赌场盈利最重要的就是赌客多多的来,多多的下注。”   “所以说放心吧,你要是真的运气爆棚,到一个赌场里赢他个几百万甚至上亿,只要你不是被发现出千了,那没有人会把你做掉的,甚至赌场绝对会让你享受到众星捧月的贵客的待遇,整个赌场的工作人员夹道欢送你离开,还会让你的靓照出现在全世界的广告上,这道理跟每次彩票开出一个绝世大奖之后销量就会大增一样。”   此时,旁边一个人的声音飘进了他们耳朵里。   “你们听说了吗……”   那人压低声音,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不得了的存在,“这个蝉爷好像是邪神的代言人,甚至有传言说他可能是邪神的化身……所以那个李黔骨进来没多久就去巴结他了,好多人都是冲着这个名头来的。”   “真的啊!”   立刻有许多人凑过来,“那跟了他,是不是可以向神借运?”   他们顿时热切地讨论起来投奔蝉爷麾下的可能性。   付一笑和钱无缺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都觉得那个人眼熟,但是……对比一想,实在是长得一点也不像邪神啊。   不过硬要说的话,那种气质还真是有一点点像,但还是有很大区别。   “说起借运……”   钱无缺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付一笑:“话说笑哥,你到不夜洲这种地方,怎么不叫鱼富贵来?”   付一笑一愣,挠了挠头,老老实实答道:“因为想着你之前念叨过想来吧……”   不过还真是。   要不是钱无缺提起,他从头到尾就完全没想起过鱼富贵。   明明赌场这种地方,鱼富贵那样的气运之子应该是最适合的了,而且他们也是关系很好的好兄弟。   付一笑皱了皱眉,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鱼富贵,现在想起来之后,不夜洲里的很多细节忽然就产生了似曾相识的巧合诡异感。   不夜洲入口在九鲤湖。   到处都是的锦鲤元素。   拼运气的赌场……   一种隐隐的不安从付一笑心底冒出来,这难道是巧合吗……   “他是不是运气一直都很好,所以你们年度抽奖都不带他玩的?”   钱无缺若有所思道,“而且,我好像记得他的灵犀法器,是可以制造一片以运气为规则的芥子域吧……”   他沉默了一瞬,转头看向付一笑:“笑哥,你觉不觉得,这个不夜洲,就像是他那个芥子域的放大版?”   付一笑猛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凉意沿着脊背爬了上来。   ……   此刻,不夜洲四面八方垂落水帘的门洞里,站着一个穿着银色僧衣长袍的人。   灿烂的华光从上面洒落,映出他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眼眸,左眼是蓝绿色,右眼则是深黑。   鱼富贵站在不夜洲进门的门洞里,抬手接过递到他手上的那只锦鲤面具,然后又伸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支签。   没想到他还没把签抽出来,突然“砰”的一声,签筒竟然直接炸了!   噼里啪啦一阵响,写满字的签子落了一地。   那条迎客的胖锦鲤整个都愣住了。   它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迎客指南上没说啊,这怎么办啊。   “你们这签筒质量太差了吧,”鱼富贵眯了眯眼嫌弃道,“我还算是个皮糙肉厚的,要是换个娇弱胆小的来,叫你们赔死。”   眼看面前那只傻鱼还愣在那里好像宕机一样,鱼富贵也懒得理它了,自己径直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戴上锦鲤面具。   鱼富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自从弄丢了他那片珍爱如命的鱼鳞之后,他的脾气越发暴躁,尤其是那该死的任不悔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谁都找不到,别人都说他一定是被邪神给弄死了……   个屁!那没种的东西肯定是瞎了良心投奔邪神了,居然敢在他头上动土,早晚叫他知道厉害!   鱼富贵咚咚咚地往里走。   他之前也去过外面的赌场,只不过因为只赢不输太厉害了,赌场觉得他有问题,但是大概因为想抓出千又抓不着,后来就派出了笑盈盈的姑娘来给他送贵宾娱乐室的会员卡,委婉地跟他说别累着了。   作为常年在翠微山受到抽奖活动“鱼富贵和狗不得参加”待遇的人,他一下就能听出言外之意。   其实吧,赌.博本身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可能赢可能输的不确定性,鱼富贵没有这种不确定性,而且也不缺钱,实际上是对此兴趣缺缺的。   不过既然他直接被邀请出现在了这里,不夜洲又名声在外,他就当来散散心了。   没想到,他进了大厅里,还没去兑换处换任何东西,就有好几个戴着白手套笑容可掬的姑娘走过来,热情邀请他去贵宾厅。   “我们老板说了,免费给您包最豪华的待遇!其实吧,告诉您一个秘密,外面这些赌场都是三教九流玩的,不夜洲的精髓还在里面呢……”   那姑娘媚眼如丝,“您跟我来,保准不会让您失望的。”   鱼富贵对这种待遇已经很熟悉了,毕竟他之前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于是从善如流地跟她们走了。   不过,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冒出一丝疑惑。   以前那些赌场都是在他赌了很多局之后,看他赢得太厉害了才来找他。   可他在不夜洲还一局都没玩呢,就被请走了——他们总不能是可以直接看到气运吧?   算了,鱼富贵只是想来散散心,懒得想那么多。   他被带着穿过了人声鼎沸的大厅,径直走向金碧辉煌的巨大楼梯后面,经过几道专人看守的门之后,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地面上铺了柔软华丽的地毯,没有外面杂乱的喧嚣,所有的工作人员看起来都比外面的养眼不少,一个个露出标准的微笑向他问好:“欢迎尊客!”   鱼富贵往前走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走过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修长人影,他转过一架镂空屏风,就消失不见了。   鱼富贵忽然脚步顿了顿。   ——刚才那人转过身的一瞬间,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眼熟呢?   同一时间,蝉走到屏风后公共区域的沙发上,懒懒散散往下一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拿起一旁的人很有眼色地递过来的酒杯。   晶莹剔透的水晶高脚杯里,晃动着色泽艳丽如红宝石的酒液,散发出一股甜蜜微醺的气息。   蝉晃一晃酒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刚才外面大厅里那些人吵吵嚷嚷的是怎么了?”   立刻有人应道:“哦,好像是兑换处那边传来的,我马上问问刁辛刹。”   片刻之后,那人回来了:“蝉爷,兑换处那边说,是有个刚来不夜洲的赌客,抵押记忆换了五万祸福钱。”   蝉手上的动作一顿,“记忆换了五万?”   他失笑,“什么记忆这么值钱,毁灭世界的记忆么?还是看到了那家伙光屁股裸奔的记忆?”   周围一片安静。   没人能回答,当然也没人敢回答。   其实兑换处的东西只是抵押,不夜洲在赌客失信扣留抵押物之前都不知道那段记忆到底是关于什么的,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蝉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低低地轻笑一声,啜饮了一口。   “有意思。” 第295章 祸福   金碧辉煌的不夜洲大厅里衣香鬓影,宾客如云。   在一个缀着瀑布一样的珍珠的墙角底下,一个戴着龙面具的年轻人弯下腰去,在跟一个蹲在那里往锦鲤鱼头套里嗑瓜子的女孩说话。   “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象限。”   “夺命三连是?”   “……杀人见雪,青云压顶,富贵逼人。”   “你的入学摸底测试是?”   女孩忍不住一个激灵:“神像全部被鬼附身,地板下全是手的千佛古寺!”   “同志!我终于找到组织了!”   楚千酩激动地握住面前人的手,“你是知之对不对?我是楚千酩啊!”   陈知之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把瓜子往兜里一揣,握着楚千酩的手一通摇晃:“我就说你肯定来了!你后面那锦鲤搭子是小凉同学吧?”   她捏着一颗瓜子皮挥挥手:“喂,你姐跟我一起呢!”   祝凉戴着锦鲤面具,默默地站得离他们远了一点,装作不认识。   太丢脸了,他连反驳说祝清其实是他妹妹都不想开口。   楚千酩好像对此习以为常:“知之,除了你们俩还有别人吗?”   “有啊有啊,认出我的就有好几个了,有我们这届的,还有下一届的。喏,那边那两个女生你记得吧,你们一起进过魇境的,是一年级的越瑾之和杜秋秋,其他人都去玩了,钱多和唐思恩刚进去。估计没认出来的更多。”   “哇,是学院组织魇境春游吗?”   楚千酩惊叹道,“好多人啊!”   他又跟陈知之闲聊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乐颠颠重新回去找祝凉,根本没注意他的表情——当然隔了层面具也根本看不到。   “凉哥走啊!去玩几把!”   祝凉其实还象征性地站在原地抵抗了一下,但楚千酩人高马大还有肌肉,一下子就把他给推跑了。   祝凉:“……”   算了,习惯了。   楚千酩欢天喜地地揽着祝凉的肩膀,来到了旁边人最多的一个赌大小骰宝旁。   或许是学院春游的福利,他们一进来就被赠送了20祸福钱的死码,也就是只能用来下注,但不能用来兑换成现金的筹码。   “这是两千块钱啊!”   楚千酩和祝凉一起看那二十枚黑色的小小钱币,“我们先玩个小一点的,赌五块?”   祝凉:“行。”   上一局尚未结束,他们就先在一边看着。   小小的高脚桌旁边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水晶球里三枚骰子噼里啪啦四处摇晃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紧紧盯着那几枚小小的骰子,捏紧的拳头自己在暗暗使力,许多人甚至忍不住踮起脚去看。   楚千酩和祝凉前面的一对男女紧紧抱在一起,男生戴着傩公面具,女生则戴着锦鲤面具,两人从下注开始就一直在死命腻歪,好像恨不得长到一起去。   女生抱着男生的胳膊,手甚至激动得微微发抖:“老公,如果这一盘输了……”   “不可能输的,”男生紧紧盯着水晶球里的骰子,抬手揉揉女生的脑袋,像是在揉心爱的小狗,“我的宝贝运气最好了!”   楚千酩忍不住凑到祝凉耳边,抬手压低声音道:“嗐,这恋爱的酸臭味真是令人怀念啊,让我想起高中时的自己……”   祝凉不禁挑眉,瞥了他一眼。   楚千酩浑然不觉:“……那时候我也是这样看着坐我前面的一对同桌情侣整天亲亲抱抱黏在一起,散发出恋爱的酸臭味,把我这个单身狗都腌入味了。”   祝凉:“……”   他默默地看了一下四周,幸好应该没人听见楚千酩在说什么话。   这时,翻滚的骰子终于停了下来,人群顿时爆发出咒骂与大笑混合的嘈杂声音。   “赢了!赢了赢了赢了!”   前面那对情侣押的是小,赢了。   他们押了六十祸福钱,拿回了一百二十。   楚千酩默默心想,一下子就有了一万多块钱,哇。   他忍不住开始畅想,如果自己下注二十赌赢了,就是四十。再赢一把,就是八十。再来一次,就是一百六……好像也不是很难的样子?   男生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心里的两枚黑色钱币和新的一枚古铜色钱币,女生则伏在他肩头娇滴滴道:“老公,差不多了吧……我们走吧?”   “那怎么行!”   男生厉声斥道。   女生一抖,好像被他吓到了,紧抱着他的胳膊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男生一顿,把那三枚钱币都放进女生的手里,一手搂着她的腰往外走:“你看,我都上交给你了。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了,对吧宝贝?”   女生吸了吸鼻子:“嗯……”   在楚千酩目瞪口呆的表情中,那俩又亲到了一起。   楚千酩:“……”   他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还是赌他自己的吧。   刚才说好了先押五枚祸福钱,但现在要下注了,楚千酩却突然冒出一股豪气,放了十枚进去。   祝凉看向他:“金鱼记忆?”   楚千酩豪情万丈:“凉哥你等着,我感觉这把能赢!一下就能回来两千块!”   然而,这一把一开,他们就输了。   楚千酩顿时心虚了:“……”   他挠挠头:“这一把输了,下一把应该会赢的!反正都是不能换现金的筹码嘛,输了也没什么!”   不过,还没等他再次下注,大厅远处的空中忽然光芒大亮,嘈杂的人声从那边传来。   “怎么了?”   楚千酩暂时把那还没输掉的十枚祸福钱抛到了脑后,几乎所有没在赌局之中的人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边。   空中光芒飘摇的透明鱼群与折射出彩色眩光的金色雾气漂浮在大厅上空,闪闪烁烁的灯火让地面上的人们看不清大厅穹顶之上的模样。   现在,他们看见一道巨大的透明水帘从仿佛没有尽头的灿烂高空中垂下,上面显示出了一串巨大的数字。   “100000000”。   楚千酩听见有人尖叫起来:“是天字桌!天字桌开赌了!个十百千万……果然是一百万祸福钱的赌注!是不是又有人挑战蝉爷了?!是一比一的对赌吧?”   “蝉爷是谁啊?”   楚千酩一脸懵地问了一句,但周围人全都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往那边跑,他站在人群之中,几乎是被裹挟着往那边挤过去。   此时此刻,许许多多的人们看热闹地涌了过去,但还有很多人没动——那都是正在赌局中的人。   他们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放入所有人筹码的钱兜,透出垂涎的目光,或者是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一样,死死盯着水晶球里翻滚跳动的骰子,浑身紧张地发颤。   钱多也在紧紧盯着他下了注的那三颗骰子,一边看着还一边下意识地默念:“大,大,大……”   开了。   小。   “操!!”   钱多气得猛一锤桌子,心头满是无处发泄的愤懑。   他之前拿着二十枚祸福钱的死码连胜两局,就有了八十枚祸福钱。   可是在那之后,他一局输了四十枚祸福钱,第二局又输了二十枚祸福钱,现在手上又只剩二十枚祸福钱了。   ……一夜回到解放前。   钱多太不甘心了。   戴着锦鲤面具的唐思恩在旁边看着,也有点郁闷:“啊,要是刚才下注小一点就好了……或者要是不赌那两局,现在我们还能净赚八千块呢。”   钱多听了这话,心里的郁闷更厉害了。   他拿到不夜洲的邀请函之后,找的搭子是唐思恩。   其实原本刚入学时,他和唐思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许多人明里暗里想要和他交好,而唐思恩那样傻乎乎又其貌不扬的在同学中则多少有点边缘化。   但后来秦家出事了,钱多一夜间就从天之骄子的富家小少爷变成了罪犯后代,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地狱,也没有多少人搭理他了。   唐思恩依然是傻乎乎的不太能跟上别人的节奏,结果最后一来二去,两人倒慢慢成了食堂搭子、自习搭子……以及到现在逛赌场的搭子。   钱多一咬牙:“已经输了两把了,总不可能一直这么倒霉,这一把肯定会赢的!”   他又押了十枚祸福钱,买大,在心里默念,一定要赢啊……一定要赢啊……   大!   果真赢了!   现在有三十了!   钱多顿时觉得心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又押了二十枚祸福钱。   大!   又赢了!   现在他有五十枚祸福钱了!   钱多感觉浑身舒畅,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还没等唐思恩阻止,他兴奋地一扬手,把五十枚钱币全都扔进了钱兜里。   赌大!   ……这回一开,是小。   净赚的五千块钱转眼就变成了零,这回才是真正的一夜重回解放前,连白送的筹码都没了。   钱多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红地看着赢家欢天喜地把赢来的钱放进兜里。   他几乎看不见那些人的动作,周围嘈杂的噪声也尽数远去,唯独目光紧紧盯着他们手里的东西,仿佛眼睛里只剩下那些亮闪闪的钱币。   唐思恩察觉钱多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拽着他的胳膊往旁边走:“钱多钱多你冷静一下,那个桌子的风水可能不太好,我们走一走……”   大厅里到处人头攒动,上空金光荡漾,到处都漂浮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钱多被他拉着走,也不反抗,但无论唐思恩说什么,他也没说话。   “其实也没损失,毕竟都是送的筹码嘛,我们也不亏……”   唐思恩说着说着,发现钱多一声不吭,不由得问道:“钱多,你怎么了?”   钱多忽然抬头,一把抓住了唐思恩的胳膊:“我想到了!”   透过面具上眼睛的孔,唐思恩看到了他眼中的红血丝闪烁着隐隐的光芒,被吓了一跳。   钱多兴奋极了:“我想到一定可以赢的策略了!走走走,我们去兑换处再换点祸福钱!”   唐思恩愕然:“还要去兑换处吗?钱多,你现在还没有损失的,要是兑换再去赌的话,就是实打实的损失了……”   “不不不,你听我说!”   钱多激动道,“你有没有注意,这里抵押都是没有期限的?所以我们其实有无限的时间可以下赌注,所以总会赢的!”   唐思恩:“……但也总会输啊。”   “我还没说完呢!”   钱多道,“我一局押10,如果赢了的话就赚10,输了就亏10;然后我押11,这样赢了就可以把亏的赢回来,如果输了就是亏21,再下一局就押22,赢了也可以一局赚回来,之后就是44,以此类推……”   唐思恩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懂了吗?”钱多的眼睛闪闪发光,“只要我赢一把,就可以保证回本还赚了!”   “我给你算算,第一把输赢概率都是50%,第二把能赚的概率是75%,第三把是87.5%,第四把开始就超过90%了!我的运气总不可能那么背吧!”   唐思恩听到这么一大堆数字,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好像有道理……”   他也没法反驳钱多的理论,但心里总是隐隐地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可怕,感觉钱多好像……有点变了。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沿着闪闪发光的珍珠垂落而成的奢华装饰一直往上,在光彩熠熠的透明墙壁之上,趴着一道小小的灰黑色影子,正低头往下看,正在看着他们。   那个影子看起来个头很小,有头、有身子、有四肢,就像是一个小孩。   但是那影子的轮廓却很奇怪,脑袋与身体四肢比起来是一种不合比例的大,四肢枯瘦如骷髅,而且关节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能从任何一个方向抓住墙壁上的各种装饰。   小孩趴在高高的墙壁上,就像是一只大蜘蛛。   他歪着脑袋在原地看了片刻,手脚忽然扭动起来,转瞬间就消失在一片游过来的发光鱼群后面。   舟向月站在不远处,仰头看着空中那个小孩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   他站在原地又找了一会儿,也没再在哪里看到他的身影。   空中那些漂浮的火光和鱼群太干扰视线了,那小鬼爬得又很快,估计早就不知道爬到哪里去了。   舟向月收回了视线,活动一下仰头看僵了的脖子。   赌场最看中风水,外面的很多赌场在建筑和装修上都会格外讲究风水布局,还有许多甚至会养小鬼,以缠住赌客,让他们进入赌场就不想离开。   看来不夜洲也养了小鬼。   不过,这个小鬼,好像有点眼熟……   舟向月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这不是之前他去过的那个围屋魇境里,遇到的被镇压在祖宅底下瓮里的小鬼阿元嘛。   还是个小熟人啊。   那熟悉的大脑袋,熟悉的灵活如八条腿的四肢,绝对是那个镜中鬼童没有错。   舟向月手指无意识地在旁边镶嵌了贝壳与珍珠的吧台上敲了几下。   刚才他在兑换处附近,看到了没戴面具的刁辛刹。   鉴于刁辛刹是直接导致舟倾死亡的人,而且还是舟向月重生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更是第一个自己的信徒,所以他印象相当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   舟向月很是熟络地装了个身份,去跟刁辛刹套了几句话,结果发现他还是个活人——是在舟向月或者说舟倾在梨园梦魇境中遇到他之前,因为机缘来过不夜洲。   而鬼童阿元显然不可能在活着的时候来到这里,只可能是他死了之后,被不夜洲的主人豢养在了这里。   舟向月心想,看来不夜洲还真是个无时间之境,什么时候的人都可能出现在这里。   这么说……大概会遇见不少熟人呢。 第296章 祸福   虽然唐思恩总觉得有些不安,但钱多还是在兑换处抵押了自己全部的记忆。   “两百祸福钱!”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说。   钱多抵押记忆所换的筹码报价一出,顿时引来了一片或羡慕或不忿的声音:“这么多?!什么记忆这么贵啊?”   立刻有人窃窃私语道:“你忘了?刚才还有个换了五万的呢……”   于是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讨论和感慨,在兑换处真是同人不同命。   钱多耳朵里只剩下那些噼里啪啦的钱币掉在柜台上的悦耳的叮咚声响,完全没有注意周围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拿到新的筹码之后,他拉上唐思恩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兑换处,目标明确,又去了赌大小。   “两百看起来挺多,但我们玩的就是一个概率,”钱多对唐思恩说,“如果去人字桌,一百一百地下注的话,只能玩两局,风险有点大。十枚十枚地下注,就可以大大提高赢钱的概率!至少先保本!”   唐思恩当然没意见,其实他脑子不算太灵光,赌桌上那些玩法他大多都不会,也就是这个最简单的赌大小还能看明白,让他勉强有种心里有底的安全感。   第一次,钱多押了十枚,一把就赢了。   第二次押了二十枚,又赢了。   第三次押了四十枚,居然又赢了。   第四次,钱多手掌一张,竟然要押两百枚祸福钱。   唐思恩大惊失色:“钱多,你之前怎么说的……”   “你不懂!”   钱多兴奋道,“这个要讲手气的!我现在手气这么好,现在不赶紧抓住这个运势,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要知道,运势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钱多不顾唐思恩的劝阻,还是押了两百。   这一把一开,又赢了!   唐思恩眼睛都直了。   钱多现在的手气好像真的很好,他们有440枚祸福钱了!   “押大!”   只听哗啦一声,钱多一口气把440枚祸福钱全都押了上去。   大,大,大……   钱多心里有种隐隐的感觉,他会赢!   这一回,唐思恩也紧紧盯着水晶球里的三颗骰子——一定要赢啊,一定要赢啊……   大!   真的赢了!   现在有880枚祸福钱了!   在短短十分钟的时间里,钱多赢了将近九万块钱!!!   “啊啊啊!!!”   钱多抱住唐思恩,一用力竟然把他直接给抱了起来,吓得唐思恩龇牙咧嘴:“钱多!”   看到流水一样哗啦啦涌到他们面前的钱币,唐思恩眼睛都直了:“……钱多,你要不再押四百试试?”   “四百算什么!”   钱多大手一挥,“八百八全押上!这数字多吉利!”   “可是……”唐思恩来不及劝阻。   钱多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他只听见骰子骨碌碌翻滚的声音,钱币哗啦洒在桌上的声音,远远近近的赌桌上咒骂和大笑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如此美妙,仿佛翻涌的金灿灿的钱币都化为了他血液的一部分,在他体内涌流。   血脉贲张的激响之下,心底最深处仿佛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这也太疯狂了。   880枚祸福钱,这一把就是八万多块钱啊!   秦家倒了之后,钱多再也不是之前那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少爷。   他点外卖的时候,八十块的都觉得这是什么天价坑人外卖,绝对不会考虑。   可是换成了哗啦哗啦响的闪亮筹码之后,钱好像都不是钱了。   现在看到一把押注八万多,他竟然只觉得由衷的兴奋,那种兴奋几乎让他发起抖来。   钱多想,他疯了。   但疯了就疯了吧,他能赢,他会赢的!   “押大!”   这一次,当水晶球里的骰子静止下来的时候,钱多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   是小。   “钱多?钱多?”   好像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唐思恩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喧嚣的声音中挤进钱多的脑海,就像是穿过晃晃悠悠的棉花。   “钱多!”   唐思恩着急得拍他的脸,“你清醒一点!我们去走走!”   唐思恩拽着魂不守舍的钱多往外走,钱多眼睛发直,目光都不知道在看哪里,仿佛行尸走肉一样被唐思恩拖着走。   就在这时,一个人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忽然有一个声音如阴风一样飘过钱多的耳朵:“需要转运吗,先生?”   “需要转运吗?”   然而钱多脑中嗡嗡直响,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了。   唐思恩看着钱多仿佛失了智一样的神情,头疼地挠挠头:“……我听说有的同学没敢去下注,不然我们找他们借一点筹码来,看看能不能把你的两百赢回来?”   但他随即想到每两个人只有二十枚祸福钱,要凑到两百实在是不容易,顿时泄气了。   “……要不我们还是去兑换处吧,我也把我的记忆抵押了,看看能换多少……”   “兑换处!”   钱多猛然叫起来,把唐思恩吓了一跳。   钱多眼里好像燃烧着热烈的火焰:“对,兑换处!再去换点祸福钱来!”   “刚才不是说有人换到了五万吗,说不定我也能换到那么多……我去把我的命抵押上!”   在唐思恩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钱多斩钉截铁:“我绝对能赢的!”   ……   舟向月从兑换处换了五万祸福钱之后,就像块新鲜的肉上粘了苍蝇一样,吸引了无数紧紧跟着他的目光。   看热闹的人们带着或贪婪或忌惮的神情,一双双眼睛围着他打转,甚至有人悄悄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会去哪里开始第一局赌局。   “一万就可以在地字桌上押注了,他会去地字桌吧?”   “地字桌起注一万啊!他要去那里,五万也嫌少吧?手气稍微背一点的话,岂不是几次就输完了,根本不够看的。”   “也是,而且地字桌上都是高手了,要是聪明一点,他估计还是去人字桌吧。只是那样也太没劲了,嗐。”   与此同时,地字桌上已经有人关注到了刚才兑换处那边的喧哗,对身边人笑道:“你们看到那个新来的了吗?换记忆就换了五万,啧。”   这一桌玩的是麻将,正在哗啦哗啦地洗牌。   “看到了哈哈哈,说不定他会来我们这桌呢,各位欢迎吗?”   “欢迎啊,当然欢迎极了!”   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刚才看到他那腰了,可真细啊。虽然总归没有女的软,但感觉玩起来也很带感呢……”   “欢哥又来了,”另一人笑道,“不过没问题,说实话我也很好奇他面具后面的脸长什么样。我们随便拿几万就可以让他把底裤都输光了,到时候他还不得痛哭流涕地跪下来求我们,别说摘掉面具了,肯定让我们对他做什么都愿意嘛哈哈哈……”   说笑之间,一位侍者打扮的人走到他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那人顿时愣了愣:“……啥,他去洗手间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桌上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紧张得要上厕所了?”   正好洗完牌开始拿牌,几人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桌上,不甚在意道:“没事没事,我们先玩一局,等小美人自己解决完,再来帮我们解决一下,哈哈哈哈哈!”   此时,那些紧紧跟着舟向月的目光和身影在看到他拿到巨额资金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洗手间而不是上赌桌,也是忍不住绝倒。   ……这什么人啊?   只见过从厕所里出来连手都顾不上洗、急匆匆地又上赌桌的人,还没见过拿到钱之后第一件事是去上厕所的!   真是服了,也不知道他是够沉得住气呢,还是肾有点问题……   很多老赌客其实看他不爽,想着如果他第一局不敢上大金额的地字桌的话,还想挤着跟他玩一局,说不定能赚个新手的钱,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一茬。   不过没关系,这倒是让他们更想跟他玩一局了——这一看就是新手啊!现在不赢他的钱,更待何时?   人有三急,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反正他确实进的是男厕所,又不是娘们,很快就出来了。   许多人在洗手间外面不远处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是不是瞟两眼洗手间门口,看看那个身影有没有再出来。   里面倒是很快就走出来了一个绿衣服戴着蛇面具的人,片刻之后又走出来一个看起来挺壮硕的戴着锦鲤面具的男人。   厕所里人们进进出出,对于外面正在等人的人们,既然不是他们等的人,自然也没有在意。   然而,又过了好半天,那个白色狐面具的身影还是没有出来,这才有人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怎么回事?我进去看看。”   然后,他们很快就得知——那家伙不在洗手间里!   他居然跑了?!   “卧槽?我还想着赶紧去赢他一笔呢!”   “醒醒,想抢他第一局的人要排长队,后面都快打起来了,嚷嚷着要抽签呢,就你那垃圾手气怎么可能抢得到。”   “……一群白痴,人都跑了还在这做梦抽签呢!”   “他该不会直接去把那五万祸福钱换成五百万走了吧?都来不夜洲了,总得有点冒险精神的,不会这么没种吧……”   “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你们那时候的钱这么不值钱吗……”   虽然那个“五万小偷”在洗手间里的离奇失踪让大家大跌眼镜,但毕竟不夜洲太大了,人也太多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都是自己手上的钱和赌局,这里的热闹眼看凑不成了,慢慢也就散了。   不夜洲的大厅里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张张桌子上尽是筹码滚动的声响。   大厅里的装潢已经足够金碧辉煌,但如果大厅里的人有机会进入贵宾区,看到里面穷奢极欲的浮华装饰和金钱涌流的绚烂场景,恐怕会瞬间觉得外面的大厅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此时此刻,贵宾区。   鱼富贵兴致盎然地拿着一杯酒,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俯瞰着底下的景象。   柔软似缎的酒香从玻璃杯里溢出,飘散在光怪陆离的光影之中。   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海底龙宫一样如梦似幻的水晶宫殿,远处闪烁着点点荧光。   灿金的宫殿飞檐浸在透明如蓝宝石的水中,无数金红色灯火宛如水中火焰,将如绸带般围绕在宫殿之间旋转的长廊映出黄金一般的迷离眩光,五彩斑斓的鱼群在其中穿梭游弋。   在另一边的落地窗,则可以看到不夜洲大厅里的景象。   一张张赌桌上疯狂的赌徒在为那些少得可怜的祸福钱浑身颤抖,有人在兑换处前痛哭哀求。   还有人疯狂挣扎着被人拖走,明明已经输掉了全部拥有的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依然对旁边餐台上笼屉里散发出腾腾热气的水晶虾饺视而不见,只盯着赌桌上转来转去的钱币。   没有比较,就不会由衷的感觉到贵宾区奢华、高雅、舒适的优越感。   ——可惜鱼富贵对此并不太感冒。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对人类的某些奇特行为并不能共情。   就在这时,很轻的一句话突然随风飘进了他的耳中:“……那片鱼鳞真是太好看了,亮闪闪的像会发光一样,我看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了,好想要啊……”   鱼富贵猛然回过头。   他发现那是一个正在跟人聊天的年轻侍者,眼里好像在闪闪发光。跟他说话的人在墙角另一边,从鱼富贵这边看不见。   鱼富贵轻咳一声,侍者的注意力立刻转了过来:“先生,您……”   鱼富贵对他勾了勾手。   能够在贵宾区服务的侍者果然很有眼力见,立刻来到鱼富贵面前,恭恭敬敬弯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你留下来给我倒酒,让他们都出去。”   鱼富贵道。   “好的,贵客。”   侍者立刻笑眯眯地答道。   很快,偌大一片富丽堂皇的海景落地窗边就只剩下了鱼富贵和那名侍者。   “先生,我现在为您倒酒?”   侍者礼貌地微笑道。   鱼富贵晃了晃酒杯,语气随意:“你在哪里看到了那片鱼鳞?”   侍者一愣,脸上顿时现出紧张神色。   他目光躲闪,低声道:“没有,您听错了……”   一块金灿灿的金属条忽然出现在客人摊开在他面前的手中,对他晃了晃:“带我去看看,这个就归你了。”   年轻侍者的眼睛微微瞪大,看向那块看起来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条,目光中透出贪婪。   他咽了口口水道:“客……贵客,这不合规矩……”   一道尖锐的凉意忽然抵在了他胸前。   侍者浑身一震,目光战战兢兢地下移,看到了一把抵在他心口的叉子。   银色叉子的尖端竟然锋利无比,再往前一点点就会扎穿他的心脏。   “帮我个小忙,除了这金条,还有更丰厚的小费。”   鱼富贵不耐烦道,用叉子在他胸前随意地画了个圈,“你要是还想拒绝,那就试试吧。”   侍者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先生,先生您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   鱼富贵面不改色,“你不过是为不夜洲卖命的,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就算我在贵宾区杀了你,也不用负什么责任,不过是赔点钱罢了。”   这是他刚才在落地窗边看风景得出的结论。隔着透明的玻璃,他看见另一个贵宾厅里的侍者战战兢兢顶着苹果站在墙边,几个人在大笑着蒙住眼睛玩飞镖。   一个飞镖直直地冲着侍者眉心飞过去,他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结果玩飞镖的客人大发雷霆,手一挥就冲上去好几个打手,竟然拿着棍棒就那么活生生把那个顶苹果的侍者给打死了。   果然,侍者猛一哆嗦,眼神中现出恐惧与哀求:“贵客,求求您……”   鱼富贵把手里那块金条掂了掂,塞进他手里:“你可以帮你自己。”   侍者的手上戴着白手套,但鱼富贵还是感觉到他的手很凉。   这一回,侍者又咽了口口水,迅速看了看四周。   他随后就接下金条,塞进袖子里。   侍者恭恭敬敬对鱼富贵弯下腰来:“为您服务,我的贵客。”   鱼富贵点点头:“和聪明人合作就是愉快。”   侍者直起腰来,脸上表情还是有点紧张,他压低声音道:“贵客,请跟我来。”   鱼富贵大摇大摆地跟上了,一边走一边道:“对了,怎么称呼你?”   “我啊……”   侍者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笑,鱼富贵才发现这张脸五官精致,看起来竟然还挺有几分清秀俊美的顺眼。   “……您可以叫我小红。” 第297章 祸福(2合1)   钱多鬼迷心窍一样,想抵押上性命换来筹码继续下注。   唐思恩扳着他的肩膀一通摇晃:“钱多!你清醒一点!外面的赌场赌输了顶多倾家荡产,你在这里押上性命的话,再输钱会死的!”   钱多还想绕过唐思恩去兑换处,却被他牢牢抓着胳膊不松手,只能辩驳道:“你不懂!我这次有分寸了,绝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冒险,你就让我回个本嘛!虽然只是记忆,但没了记忆也不行啊!我就把那两百赚回来……”   钱多瞅准空子就想挣脱开唐思恩往外跑,唐思恩一着急,一拳就砸在了他脸上:“你等着!”   砰!   钱多隔着面具挨了一拳,唐思恩这一拳半点没收力,把钱多砸得脑瓜子嗡嗡的。   他摸了摸自己塞恩面具,难以置信地看向唐思恩:“你你你你……”   唐思恩气呼呼道:“我去抵押我的记忆,换来的钱再拿去回本吧!记忆么,大不了忘了就忘了,命绝对不可以!”   连唐思恩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记忆居然和钱多一样换到了两百枚祸福钱,于是又在一片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中离开了兑换处。   唐思恩虽然心里有些许疑惑,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面前,于是赶紧回去找钱多,把新换来的钱币往他手里一拍:“你可记住你说的话!”   钱多愣愣地看向手中的钱币,好半天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   这次,他们换了一个骰宝。   钱多正想下注,犹豫了一下又问唐思恩:“要不你来押个注?”   就在这时,一个看热闹的人在旁边说:“刚来的吧?什么都不懂。别让锦鲤也下注,你们两个的运气是相连的。”   “啊?”   是这样吗?   两人一愣,但往旁边一看,只看到几个准备下注的人脸上的面具,刚才说话的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似乎已经消失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之中。   唐思恩想了想:“我觉得有道理,不然为什么要有锦鲤?还是你来吧。”   钱多:“……还是按照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种押注方法吧,然后如果有赢的钱,就用多出来的那部分钱下注,至少一定要保证你的本金!”   他现在心里其实挺有压力,他又默默计算了几次自己需要赢多少次才能保证把两人赎回记忆需要的四百祸福钱都赢回来,然后开始下注。   没想到,这一次他的手气居然好像真的不错。   下注十枚祸福钱,赢了。   “太好了!”   钱多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按照他想的方案,现在就拿这十枚祸福钱来下注,不要动两百本金。   下注二十枚,赢了。   下注四十枚,赢了。   慢慢的,唐思恩的心脏也开始随着每一次骰子翻滚和停止的噼啪声响忽上忽下,嘴巴渐渐张大。   下注八十枚,又赢了!   一百枚,赢了!   “啊啊啊啊啊!!!”   钱多尖叫着蹦起来,感觉无与伦比的快乐在胸中炸响。   回本了回本了!   现在他们手上又有450枚祸福钱了!   钱多捧起面前高高堆起的钱币,闭上眼仿佛迷醉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闻到了金钱的芬芳。   随后,他心一横,把四百枚祸福钱给了唐思恩:“你拿着这四百去兑换处,把我们的记忆都赎回来。”   唐思恩有点疑惑:“那你呢?”   钱多道:“我再用这五十玩几局。”   唐思恩木了:“……”   还没等他开口,钱多赶忙道:“你放心,我就用这五十,输完了咱们就走!”   “……好吧。”   唐思恩心想,其实这五十留着也没有什么,反正他们用四百赎回了记忆,就没有损失了。   他赶紧回到兑换处,还上了从那里换来的四百枚祸福钱,取消了两人抵押的记忆。   做完这件事,唐思恩心里总算踏实了。现在随便钱多怎么玩吧,反正他们不会亏了!   等到唐思恩回去找钱多时,他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围了好些人,大家好像……都在看钱多?   叮叮当当的钱币撞击声传来,数都数不清的钱币从机器里掉出来,亮闪闪地晃花了他的眼睛。   唐思恩倒吸了一口冷气,钱多单这一局就赢了六百!   他手上现在有多少筹码了?   在周围的一片惊叹声中,钱多欣喜若狂地把那堆筹码都收到面前,一看到唐思恩就得意道:“你猜猜我现在有多少了?”   唐思恩:“……有多少?”   钱多大笑起来:“一千六!”   唐思恩顿时瞪圆了眼睛。   就在他去兑换处这么一来一回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钱多居然赢了一千多枚祸福钱,足足把一开始的本金翻了三十多倍!   他们两手空空地来到不夜洲,现在已经白赚了十六万!   “再押六百!”   钱多毫不犹豫地下注。   那些围在桌子边上的人也纷纷跟着钱多下注了,一时间钱币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热闹声响,几乎所有赌客都跟着钱多押了大。   唐思恩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赌场总得赚钱的吧?这些人看着钱多手气好一直赢,全都跟着他下注,所以如果这一把开出来真的是大,赌场岂不是要损失不少钱?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周围一片懊丧咒骂的声音:“操!小!”   钱多也有些懊丧,唐思恩赶紧把他拽出了人群:“钱多!就算输了那六百,你也还有一千呢!都是净赚的!”   他这么一说,钱多吐出一口气,似乎也高兴了一点:“是啊。这可是十万块钱啊!走走走,我请你吃饭!”   他随便找了一个站在旁边的工作人员,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古铜色的钱币,工作人员顿时喜笑颜开:“客人,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去哪里吃饭?”   工作人员很是殷勤地给他们指了方向,还介绍了好几家不同的饭店,“……那家的河豚很有名,燕鲍翅参也都做得很不错,各种名贵食材都有最顶尖的大厨。还有……”   钱多很是爽快:“小唐,我请你吃河豚吧!还有别的那些,想吃什么咱就点什么!”   去餐厅需要穿过热闹的大厅,一路上到处都是钱币碰撞的清脆叮咚声,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还有喊着下注与大笑的声音。   钱多忍不住时不时去瞥一眼那些桌上筹码涌动的情景,感觉手上痒痒。   不过因为已经说了要请唐思恩吃饭,现在就抛下他去继续赌未免太过掉价,因此钱多忍住了。   从金碧辉煌的大厅旁边的走廊走出去才能看见,原来不夜洲远不止大厅一个地方,只是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在那里。   一条条透明的长廊从大厅侧面延伸出去,连接着远处隐没在蓝绿色水波深处的重重宫殿。   无数璀璨的灯火漂浮在宫殿内外和水中,他们仿佛行走在星河之中,还有发着光的鱼群从长廊的四面八方欢快游过,一道道如流火般的光芒一闪一闪,将人们一双双惊叹的眼眸映得如星子一样明亮。   不夜洲有很多家饭店,每一家门前都放了菜单,每一道菜都清楚地标了价钱。   这在外面也是很常见的做法,大部分经过的人也都会先在门口驻足翻翻菜单,然后或是走进餐厅里面,或是叹口气离开,目光带着艳羡扫过里面正在享用美食的人。   但钱多看也不看,就拉着唐思恩进了第一家灯火辉煌的餐厅,这也是之前那位工作人员给他们推荐的特色。   “我们点个河豚六吃吧!”   河豚六吃包含六道菜,香橙凉拌河豚鱼皮、河豚鱼生、红烧河豚、椒盐炸河豚、奶汤蒸豚肝,还有二选一的河豚鱼汤面或者是鱼汤泡饭。   “小唐你再看看点点什么!”   唐思恩陷入了沉思:“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吃这个河豚套餐可能都吃不完……”   “干嘛要强求吃完呢!我们现在有钱!钱不就是要用来享受的嘛。你放心,吃完这一顿我们还剩那么多呢,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钱多兴奋地翻着菜单,什么鱼翅、海参、鲍鱼,什么贵点什么,还点了一瓶酒。   往常就算是作为秦家名义上的少爷,钱多也并不能顿顿都吃山珍海味。秦家给他配了严格又很难吃的养生健康食谱,还有时不时必须要吃的不明来源的补药。   大概是因为秦鹤眠很在意自己以后将要占据的身体的健康,并不在乎他喜不喜欢吃那些东西。   秦家崩塌之后,钱多自己甚至需要靠助学金和勤工俭学来生活,就更不可能吃这些奢侈的食物了。   这还是第一次,钱多可以真正地体会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贵就点什么的快乐。   菜单上那些动不动好几个零的数字在他眼里不再有任何金钱的重量,那不过是从他拥有的长长一串数字里随便拨一点零头出来。   钱多点菜点得大手大脚,最贵的菜也果然美味至极。   柔滑的河豚鱼肉与鱼肝如酥酪在舌尖化开,鲜美香醇。   再加上虫草烩勾翅、红烧顶级两头鲍、葱烧海参以及各种其他菜肴,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奢侈佳肴摆得满满当当,一张桌子甚至摆不下他们点的菜。   这些菜好吃吗?   应该是好吃的,但钱多其实记不太清了。   因为哪怕是在吃饭的时候,他看着精致的金边碗碟和上面精巧的钱币形装饰,也忍不住想到那些赌桌上那些闪闪发光如瀑布涌流的钱币。   他耳边依然回响着自己赌赢了一局时,钱币叮叮当当热热闹闹地掉在自己面前的声音。   那一瞬间的快乐无与伦比,就像是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钱多?”   唐思恩的声音从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你已经用空勺子挖了半天了!”   钱多一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汤盅已经空了,但他却浑然不觉,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吃了半天空气。   他抬起头,看到唐思恩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钱多猛然一个哆嗦,感觉自己好像真是疯了。   “那个……”   他轻咳一声,“吃完这一顿,我们就走吧。就是,离开不夜洲,不要再在这里待着了。”   唐思恩点点头:“走吧。我看着你现在这样子都害怕,你知不知道你眼睛里全是钱!”   “好好好。”   钱多一边应着,一边又去夹桌子上其他的菜,胡乱往嘴里塞。   这一顿饭吃得极尽奢侈丰盛,菜点得太多了,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吃完,很多菜都是吃几口就没有再动,钱多也丝毫不感到心疼。   两人离开了餐厅,在迷宫似的不夜洲里又随便逛了逛。   不得不说,哪怕不去赌,不夜洲也是一个堪称人间天堂一般梦幻美丽的地方。   除了各种餐厅之外,再往里走还有酒店、按摩水疗等等各种区域,甚至还有画廊、剧院,俨然与不夜洲外面的高端□□不相上下。   那些项目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极致的享受,让人很有消费欲,有种不把钱当钱花的感觉。   毕竟那些钱都可以很快在赌场里再赢回来,不过是哗啦哗啦地流过指尖而已。   这时,他们忽然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的墙边有个虚掩着的入口,上面挂着的牌子写的是“占卜看相、改命转运”。   那小门有些逼仄低矮,里面隐约透出来的空间也很昏暗,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然而,这么一扇小门却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样子。   “这里还有占卜的业务呢?”   唐思恩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声,“那要是天灵宿过来,岂不是不用下场就可以赚钱……”   他突然生生刹住了话头,两人一时沉默。   因为天灵宿太少了。   而他们在现实中共同认识一个极为厉害的天灵宿,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唐思恩曾经被他带着在魇境考试里获得了想都不敢想的好成绩,而钱多既被他救过,又属于一个对他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的家族,他一想起他,就是五味杂陈的愧疚、感激和痛苦。   他们两个之前一直很默契地不敢提他,因为不忍提他。   那是他们共同的伤心事。   唐思恩语无伦次道:“那个,我们再往前逛逛……”   钱多默默点头:“……逛逛。”   一种淡淡的香味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水晶长廊中弥漫,似乎很能抚慰人心里的低落。   等到他们又转过一段距离后,慢慢就再次沉浸在了如梦似幻的美景之中。   这时,他们走过一段楼梯,眼前金光乍亮、豁然开朗,两人都微微惊讶了一下。   眼前竟然又是那个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大厅,一张张赌桌上都是兴奋的赌客,钱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里就像是时间永不流逝一样,依然是灯火通明的热闹。   不夜洲大概是用了一些阵法设计,让里面的人们不管要去哪个区域,在区域与区域之间都会经过这个大厅。   钱多的目光不禁再次被不远处那些赌大小的骰宝吸引。   “大!哈哈哈!”   旁边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就连钱多都被那种兴奋的气氛所感染了。   他心想,他一般都是赌大的,如果刚才这一局他赌了五百,那现在他手上就又有一千多了,刚才吃的那一顿豪华大餐完全赚回来了。   ……其实他手上那么多钱,再去赌几把,还能再赢很多。   赌一把五百,赢了就有一千三。   再赢一次,就有一千八,可以换成将近二十万现金带出去……   不不不,刚才吃饭前他就输了一把,要是再输那么多就亏大了。   钱多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努力深呼吸,然后掏出了自己身上的钱币,数了数递给唐思恩。   唐思恩不明就里:“怎么了?”   钱多郑重道:“这是五百枚祸福钱,放在你这里保管吧。还有两百枚,我再去试试手气……”   “钱多!”   唐思恩提高声音,“你不是说吃完饭就走吗?”   钱多心知自己有点理亏,他挠了挠头道:“那个,我不是找到了一定会赢的方法嘛,肯定不会亏的,运气好还能再把刚才那一顿赚回来……反正现在刚吃完饭,就消消食行不?”   他又想了想,“我保证!输完了就走!而且大概率能赚呢。我都把大部分筹码给你了,就再去玩几局,输也输不了多少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男人一脚踹倒了戴着锦鲤面具的娇小女人,恶狠狠地咒骂道:“臭婊.子!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倒霉货色!”   “哎,怎么还打女人呢?!”   钱多和唐思恩两人下意识要往那边走。   但是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那男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抬手想要打人时,几个赌场的打手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直接就把那两个人分别架走了。   一位工作人员赶过来,对看向这边的人们解释道:“赌场内禁止人身伤害行为,不夜洲会妥善处理的,也请各位注意。”   这一切结束得很快,人们见事情已经解决了,便不再关注。   钱多和唐思恩两人也回过神来。   钱多:“……小唐,这样,你把我给你那些祸福钱都换成现金,然后去逛逛按摩一下什么的,如果我再找你要钱,你绝对不要理我,也绝对不要给我钱,这样行不行?”   唐思恩:“……”   他最后还是拗不过钱多,就自己先去兑换处换钱了。   不得不说,钱多似乎真的获得了赌神的眷顾。   等到唐思恩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手上的两百祸福钱已经变成了一千两百。   “你看!我就说吧!”   钱多神气活现地对唐思恩道,“就这么一会儿,不仅把我们那一顿赚回来了,还又赚了十万块!……再押两百!”   钱多已经揣了几沓厚厚的百元大钞,看到钱多手里新的钱币,想要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说真的,这么好的手气确实很难得,还真是可遇不可求……   旁边有人充满羡慕地对钱多道:“哇,你的锦鲤真好啊!运气这么好!”   “我的锦鲤?”   钱多有些疑惑地看过去,但此时正好又一局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再次投入到骰蛊中的骰子上。   四五四,大!   他又赢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枚小小的钱币撞到了他的脚后跟。   钱多低头一看,不知道是从哪里滚过来一枚钱币,是银白色的——   银白的安危钱!一枚就等于一百枚祸福钱!   钱多心头一热,迅速看了看周围似乎没人注意到这枚钱币,就低头捡起了那枚安危钱。   随后,他面不改色地再次押注:“押三百,押大!”   然而这次一开骰蛊,却是小。   三百就这么没了。   钱多安慰自己,就当是少赢了一局,刚才也没捡到那枚安危钱。   他接着押注,这回只押了两百,押小。   然而,骰蛊一开,又输了。   钱多手心出了汗。   已经连输两局了,连输三局的概率只有八分之一,他不会那么倒霉撞上的!   然而,仿佛是他的运气突然急转直下,不管是赌大还是赌小,他又连输了两局。   这回,刚刚手上的一千两百现在只剩三百了。   钱多慌神了,他极为不甘心,但又不敢再赌上那三百,毕竟虽然热血上头,但他清楚地知道,等他把所有的本钱输光,没有资金下注的时候,就是真正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那也就意味着,他输完了之前留下来的两百枚祸福钱,要离开不夜洲了。   钱多拽着唐思恩逃离了那桌骰宝。   唐思恩跌跌撞撞地被他拽着跑,看到他们竟然径直冲进了厕所,顿时一头雾水:“……钱多你干嘛?”   钱多一刻都不耽误,站在洗手台前就开始洗手。   他把水开到了最大,在水流下一遍遍地搓着手指,好像要搓掉一层皮:“……我要把坏手气洗掉啊!”   就在这时,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先生,快速转运要不要?”   这声音就像一阵阴风,带着一股瘆人的凉意吹进钱多的耳朵,让他猛然打了个寒战。   但在理解清楚那句话的意思之后,他的心脏重重一跳,立刻转过身:“怎么转运?”   那个人戴着个狐狸面具,缩着脖子、低着头,仿佛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抬手就把一张小卡片塞进了钱多的口袋里。   同时,那个阴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改命转运,就找卜先生。”   ……   砰!   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随即是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夜洲大厅,地字桌区域熙熙攘攘的人群边缘,忽然有人疯狂地咳嗽起来。   那人戴着个锦鲤面具,咳了没多久就跪倒在地,手痉挛地想要取下面具,却哆嗦着取不下来。   周围人太多了,又适逢一场赌局结束,人们都在大叫或是大笑,那人的咳嗽声被淹没在了人群中,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片刻之后,一声尖叫传来。   “啊!这里有个人死了!”   很快,“有个锦鲤喝水呛死了”的消息就传到了旁边最近的一张地字桌上。   与人群中不少看到尸体惊慌失措的人不同,地字桌上的几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十分淡定。   “哦,锦鲤啊。”   一个人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倒是不奇怪。我跟。”   他旁边轮到出牌的那个人道:“不跟。不过倒霉到这种地步,也真是挺有手段……也够狠心的。”   “不狠心的,谁能笑到最后呢,是不是?”   最后那人扔出两张牌,哈哈笑道:“对A!我赢了!”   除了那个赢家,桌上的另外几人一瞬间都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牌,或是咬紧了牙关。   但他们自恃身份,不像那些满场都是的只能玩赌大小或是上人字桌的低级赌客,不会因为一场输赢而大呼小叫。   “再来一盘?”   那个赢家一边收赢来的钱币,一边得意洋洋地笑道。   有个人撑不住了,轻咳一声道:“你们先玩着,我去趟洗手间。”   这样一来,赌桌上就空出了一个位置。   地字桌已经是不夜洲里起注最高的赌桌之一了,起注是一万祸福钱。   所以这里的赌伴不是那么好找,如果空缺一个位置,除非改变游戏形式,否则往往要等很久才能再凑齐一局。   于是,荷官问道:“几位要不换个玩的?”   “玩点什么呢?……21点?”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一晃,在刚刚空缺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桌上的几人都看了过去,随后愕然了一瞬间:“……服务员?”   服务员也能参加赌局了吗?   那人看起来体形壮硕,居然穿了件跟侍者同款的西服。   而且虽然穿着侍者的衣服,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十足的唯我独尊的架势。再加上他那块头很占空间,往视野里一杵,就格外地……显得不太好惹。   就连荷官也不由得愣了愣。   但出于高超的职业素养,她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她看到这人戴着面具了,那就说明他不是侍者,大概只是刚刚好不巧地跟侍者撞衫了。   尴尬不尴尬咱不知道,咱装没看见就是了。   ……不过,来这桌上赌的贵客哪个不好面子,发现自己跟侍者撞衫,不得立刻在不夜洲里买套新的衣服?   莫不是买不起吧?   可是在不夜洲连套衣服也买不起的话,那说什么也不可能达到地字桌的起注啊……   赌桌上的几人很快也反应过来,于是立刻有人鄙夷地敲了敲桌子,粗声粗气道:“喂,你是不是走错桌子了?”   他停顿片刻,却没有像期待的那样等到那人惊慌失措地起身道歉的场景。   荷官微微一欠身:“这位客人,这里是地字桌,起注是一万祸福钱。”   “哦,这样啊。”   那人大摇大摆地翘起二郎腿,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随即就扔出了一枚银色的安危钱:“那我就押一万吧。”   只见那枚小小的银色钱币骨碌碌地在精致的墨绿色桌面上滚过去,一直滚到了荷官面前。   荷官拿起钱币看了看,然后就熟练地丢进了钱兜。   这就是承认他参加赌局了。   桌上几人面面相觑,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要知道,能上地字桌的人整个不夜洲也没有多少,几乎不可能是直接通过兑换筹码拿到起注那么多的祸福钱,肯定是一路从人字桌赌过来的。   所以,他们一直会关注那些崭露头角的新赌客,派人盯着他们的擅长游戏和个人风格,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虽然赌桌上基本还能谈笑风生,但实际上一个个都捏着一把汗。   可是,这个穿着侍者衣服的男的,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见过。   ……这家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突然冒出来的?! 第298章 祸福(3合1)   就在舟向月这边坐上赌桌时,不夜洲深处的贵宾区,一个员工休息区域里,鱼富贵看着递到他面前的侍者制服,脸有点发绿。   那个叫小红的侍者恭恭敬敬地解释道:“先生,我们要去的是不夜洲深处的核心区域,您也不想被人抓到然后被踢出去吧?”   鱼富贵磨了磨牙:“……行。”   他的一身僧衣在不夜洲这种地方确实有点太过扎眼了,虽然他自己并不在意,但如果他要掩人耳目的去做点事情,那的确不太方便。   小红告诉他,他之前见到那枚耀眼的鱼鳞,是看到有人往一个通往地下室的地方送饭,老板亲自跟着去了,当时他手上就拿了那么一片光芒璀璨的鱼鳞,甚至把昏暗的楼梯都照亮了。   鱼富贵心想,绝对没错,那就是他的鱼鳞!   这么说,不夜洲主人在不夜洲深处秘密地囚禁了一个人。   那个人……   鱼富贵不自觉地心跳有点加快。   那是不是就是送给他鱼鳞的人?   小红将衣服递给他,然后转过身等鱼富贵换完衣服,就伸手去开门。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   ……   不夜洲大厅里。   刚刚坐上地字桌押了一万祸福钱的,正是用了梨园梦境灵马甲身体的舟向月。   就在刚才坐上这一桌之前,他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那一片喧哗,得知有一个戴着锦鲤面具的人竟然倒霉到喝水都能呛死。   刚巧,他知道不夜洲的境主是谁,也获得了他的全部记忆。   ……原来如此。   舟向月大概猜到不夜洲从这些被卷进来的境客身上赚的是什么了,由此也就明白了这个魇境为什么能够打造得这么奢华梦幻,还如此稳定地长盛不衰。   白澜果然是个聪明的境主,采取了个一劳永逸的做法,只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有源源不断的收入。   不愧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既然这样,舟向月基本确定,不夜洲的规则就是运气。   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上赌桌了。   上赌桌的这个境灵马甲的神通是【蝶变】,可以变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现在用的就是鱼富贵的外貌。   打扮成这样自然是有用的。   他之前在大厅里转了半天,一边观察一边思考自己的策略,最后精准地计算了自己在这里需要开的马甲数量,并且根据不同马甲的功能分配了一下角色。   此刻,舟向月已经撒出去了四个马甲,看情况可能会再撒一个。   他之前尝试过,发现傀儡术在这里并不能用,大概是因为触犯了不夜洲的规则。   但是,可能因为他的马甲足够特殊,他还是可以开马甲,算是钻了不夜洲规则的空子。   这倒是在舟向月的预料之中,毕竟他之前曾经进入过鱼富贵的芥子域,当时在那里面也还是可以使用马甲的,而这个不夜洲显然与鱼富贵那个芥子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一心多用,所以就算现在坐在赌桌前已经押了一万祸福钱,舟向月也难免稍微有点走神。   尤其是,刚才那个蝉爷在天字桌上的一局赌局刚刚结束,果不其然又是他赢了,挑战他的人现在已经输光了所有的筹码,再也没有机会了。   舟向月听着人群里的议论。   有人在猜测蝉爷现在在不夜洲的资产到底有多少,至少上千万祸福钱肯定有了吧?   还有人在感叹蝉爷不愧是蝉爷,虽然之前刚刚罕见地输了六十万祸福钱给一个银白色头发的年轻人,但那个黑马年轻人却放弃了进一步挑战他,选择拿着六十万见好就收,去贵宾区了。   这可真是让人扼腕叹息——本来还以为不夜洲能再出一个赌神争霸呢,刚好那两人还很微妙地都选了邪神同款的黑红色狐狸面具……   白毛的?还赢了蝉?   莫非是……   舟向月若有所思。   此时此刻,他在思考,而赌桌上的另外几人都在暗暗地打量他。   坐在他对面的人就是刚才那一局的赢家,被人称作“黄老板”。   黄老板戴着财神面具,身后跟着好几个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身影,都戴着锦鲤面具。   他手边还放了一只锦鲤形状的金碗,一条金光灿灿的锦鲤张大嘴,鱼嘴里就是碗,外面则是活灵活现的锦鲤雕塑。   这只碗看起来有点像是招财猫那样的风水摆件,时不时就有一个人过来,给碗里换上沸滚的水,寓意大概是“财源滚滚”。   事实证明,黄老板的手气也确实相当不错。   他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那个新来桌上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隔着白色狐狸面具看不见表情,但从这个人的体形和周身气质来看,就是个脾气不好、容易急躁的蠢货。   黄老板在心里冷笑,经常上赌桌的人都知道,在这种地方最重要的就是波澜不惊,不向别人泄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和情绪。   虽然人难免会有一些无法控制的细微神情和小动作,但能坐到地字桌上来的赌客,基本都已经懂得了喜怒不形于色。   而现在这个人嘛,肢体语言却明晃晃地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很兴奋,还很不好惹,并且迫不及待地把这一点展现给他们,就像是秀肌肉一样。   问题是,所有人都清楚在不夜洲的赌场里不允许动手。   他这副金链子社会大哥一样的气势或许还能唬一唬人字桌上那些新手赌客,但看在他们这些经过大风大浪杀出来的行家眼里,不仅不害怕,还有一点想笑。   “那就赌吧,”黄老板嗤笑道,好像随意一样看了看周围几人:“我们之前说好了,这一局准备玩骨牌,玩个接龙的。这局我做庄,这位新朋友上不上啊?”   另外几人立刻会意地应道:“是啊是啊!”   骨牌也叫牙牌,一般用骨头或象牙制成,每副三十二枚,大小和厚度介于麻将与扑克牌之间。牌面有各种不同排列方式的点,就像是两个骰子的点数拼成,玩法一般也是谁大谁赢。   除了特殊对牌“至尊宝”之外,骨牌中最大的牌就是一对两个六点的“天牌”,其次是两个一点的“地牌”,第三是两个四点的“人牌”。   骨牌最常见的玩法是推牌九和打天九,现在黄老板提议的接龙可以说是骨牌玩法里面尤为凶残的一种。   因为牌局速度很快、输赢很大,经常有人一夜间输得倾家荡产,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输掉了,最后只能光着身子回家,所以被称为“剥皮赌”。   ——对于新来的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手,用剥皮赌可以迅速杀掉他的气势。   赌桌上不少人在心里暗自幸灾乐祸,看来今天鸿运当头的黄老板很不待见这位新手,估计很快就可以看到又一个人被逼疯了,经典节目啊。   然而,赌桌上的人等了好几秒,却没等到所有人目光聚焦的那个人回应。   “……啊抱歉啊,”他忽然如梦初醒一样抬起头来,“刚才走了个神。你们刚才说什么?”   所有人:“……”   你这蠢货,装云淡风轻也装得更像一点行不行?   何况现在还没开赌呢,你装什么装,只会让你更容易成为靶子知不知道!一点常识都没有的吗?   桌上的几人一时间都噎住了一样无语。   地字桌赌客的待遇和其他赌客不一样,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位工作人员提供全方位协助。   此时,舟向月身后的工作人员向前弯下腰,耐心地又给他说了一遍:“这一局准备玩骨牌接龙,押注一万祸福钱。您确定玩吗?”   舟向月:“……不好意思,接龙怎么玩?”   所有人:“…………”   在赌桌上,遇到蠢货虽然在赢钱时是件开心的事,但在开赌之前真的很令人烦躁。   怎么感觉自从这个人坐上桌之后,这里的画风就变得越来越诡异。   “很简单的!”   旁边的人生怕这个蠢货因为不会玩而退出,又怕他身后的工作人员解释得太详细,于是赶紧开口了。   “庄家先出一张牌,然后所有人轮流出牌,把牌挨着放在上一张牌旁边,对接的地方点数要一样大。”   “如果有个人接不上了,就要扣一张点数不同的牌,跳过他轮到下一位。如果所有人都接不上,就再由庄家换一个不同点数的牌再次引牌。”   “等到所有人的牌都出完了,就计算每个人扣牌的总点数,谁的最小谁就赢。”   舟向月想了想:“啊,行啊。”   正在荷官洗牌时,他们旁边的另一张地字桌忽然传来一个惊慌的叫声:“干什么!我才没有出千!”   出千?   一时间,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张桌子比舟向月他们这桌玩得更大,每人的起注能提到十几万甚至几十万,这一局的总筹码池已经加到了一百多万。   只见一个人充满戒备地坐在椅子上,而荷官走到他身边,冷漠道:“那请您把外套脱下来。”   “凭什么?”   那人梗着脖子道,“哪有随随便便就让人脱衣服的……”   跟他同一桌的赌客根本没有耐心再跟他废话了,甚至用不着不夜洲的打手赶过来,立刻就有人上前按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的外套一脱——   甚至还没脱下来,就看到他袖筒里掉出几张牌,翻滚着掉落在了地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嘘声,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我天,地字桌上也有人敢出千啊?”   “真是蠢到家了,居然在不夜洲出千。当那些荷官是吃素的吗?”   “这人是赌红眼了吧?明明可以去转运解决的事,努努力就成了,偏偏要出千,啧……”   “其实已经不错了,这要是在外面的赌场,怎么也得把手指剁了,小命丢了都有可能,在这里起码不会这么暴力……据说是不夜洲老板不喜欢见血,出千的惩罚也就是罚五倍赌注而已。”   “各位,牌已经洗好了,”赌桌上的荷官开口道,把他们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黄老板瞥了一眼那个新来的。   只见他忽然回过头,低声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了句话。听不清说了什么。   那位工作人员明显愣了愣,随后就微笑着回答了他。   他随即回过身,举手道:“抱歉,请问我现在还能退出赌局吗?”   赌桌上的众人:“……”   黄老板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另外一个人立刻阴阳怪气道:“怎么?现在才知道赌注大了?害怕了?那可不兴啊,真是白长了这么个爷们的样子,我们荷官都这么辛苦地洗好牌了,哪轮得到你说退出就退出呢。”   “我看是他想出千吧!”另一个人嗤笑道,“怎么,看到出千的后果了,不敢上了?”   这话一出,不管是桌上的赌客,还是在旁边围观的人,顿时都盯紧了舟向月的身上和双手,就像是等着他出千一样。   舟向月叹口气,有点失望地摆摆手:“行吧,那就玩吧。”   看到他那副沮丧的样子,桌上众人个个心中暗爽——叫你嚣张,呵呵!等会儿有你哭的!   开始发牌的时候,所有人更是时不时暗暗去瞟他的神色。   只见他每拿到一枚骨牌就叹一口气,没怎么看就扣在了桌上,俨然是一副已经心灰意冷的样子,还一直在左顾右盼,如坐针毡。   几人不禁暗自冷笑——莫不是真是个怕事的老千吧?靠着千术来到地字桌,结果发现出千风险很大,不敢出千了,就完蛋了……这么一块大肥肉,可真是从天而降掉到他们桌上了!   发完牌后,黄老板就下了第一张牌。   接龙的玩法简单,进行速度也很快。几人一张张牌往上接,只要能跟上一张牌的点数对上,就可以顺畅地往下进行,前几轮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岔子,越到后面才越会出现状况。   就在第二次轮到舟向月出牌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   桌上气氛顿时一振,满桌人眼前一亮——有戏!   舟向月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无数双热烈的目光嗖嗖嗖地落在他的手上,甚至有人嘴巴微张,几乎要出声了——   “他出千!”   好几张不同的嘴巴尖叫出声,同时一枚银色的钱币“嗖”地从舟向月手中飞出,穿过众人之间的空隙,径直打中了邻桌一个人的手腕。   “啊!”   那人一声惨叫,抱着手腕摔在了地上,还在连声惨叫:“啊啊啊啊……”   所有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懵了,就连那一桌上的荷官都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空白。   舟向月懒懒地举起一只手:“你们去搜搜他的衣服,他出千。顺便帮我把我的安危钱捡回来,谢了。”   那一桌的荷官最快反应过来,随后真的从那人外套里搜出一套藏牌放牌的装置,俗称袖箭。   两张赌桌上的人,连带着周围围观的人群,一双双愕然的目光在那个被抓到的老千和舟向月之间来回逡巡,最后还是落在了舟向月身上——不是,你这……   舟向月身后的工作人员去了那张桌子,没过多久就拿了一堆钱币回来,恭恭敬敬放到舟向月面前:“贵客,这是那位客人出千的罚款。他下注是四万祸福钱,因为手上的筹码没有五倍赌注那么多了,就只有这十万,现在都归您。”   有人这才想起来,好像……的确……关于出千,不夜洲有个奇葩规定。   荷官抓到出千不算,如果赌客成功抓住出千,罚的那五倍赌注不夜洲分文不要,全部都归抓住出千的那个赌客。   “谢谢啊!”   舟向月笑着给工作人员塞了小费,随后转头看向满桌呆若木鸡的人,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各位,不能退出,我就只好一边玩一边赚点外快了。”   所有人陷入了一片震撼的沉默:“………………”   感觉自己小脑萎缩了。   所以……难道刚才这人突然提出想要退出赌局,就是因为想去抓出千致富?   再往回推,他找工作人员说的话,就是在询问赌客抓住了老千有没有奖励?   不仅如此,所以刚才他那么消极打牌的样子,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一边打牌,一边还在观察别的桌上有没有出千?   ……你别太离谱好吧!   在赌场里,手气好的赌客见过不少,出千高手也见过,但是靠抓出千致富的奇葩……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啊!   此时,周围围观的人群里也有人想起了那条规定,跟旁边人说了。   “卧槽居然还有这种规定!”   刚刚听说这个规定的不少人兴奋起来,“那咱们去多抓几个,是不是就可以大赚特赚了?”   “想多了你们,脑子呢?不夜洲比拼的是运气,要不是急红了眼,很少有人出千的。再说了,老千哪有那么容易能抓到,要不是在外面已经练成了炉火纯青的千术,谁敢进来这里出千啊?荷官也会看着出千的,你真觉得你的眼力比荷官还厉害?”   “而且你也知道老千绝对都是老玩家了,”那人压低声音,“在这里出千也不会死,只要能付得起五倍赌注,完全可以继续玩。所以虽说有那条规定,但实际上我就没见过哪个赌客抓到过老千,被抓到的都是荷官出手。”   这一番话顿时浇熄了那些人的小心思:“倒也是。嗐。还是去薅我的锦鲤好了……”   这个插曲之后,两张赌桌都继续赌局,但围在舟向月这桌旁的人更多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黄老板看起来都有点紧张。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手边滚滚财源的锦鲤。   不过,抛去其他不相干因素,光看这一赌局上的牌的话,舟向月的牌实在是很一般。从已经接上的牌来看,他肯定是赢不了的了。   几人都松了口气,然后开始彼此较劲——骨牌接龙是输家通输,但并非赢家通吃。就算不是点数最小的,只要在所有玩家里点数偏小,就可以从那些点数偏大的玩家手里按比例赢钱了。   然而,舟向月很快又在第三轮出牌时抓了一个邻桌用裤腰带变牌的老千,拿到了罚款的十四万。   “……”   人们震惊地发现,他居然好像是真的在认真地一边打牌一边抓老千。   那些人看向舟向月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复杂的忌惮。   实际上,不夜洲出千的情况本来就极为稀少,而且基本都是被荷官发现的。   绝大多数赌客就算见过抓到老千,也从来没有见过被赌客抓到的老千。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荷官眼力惊人,赌客比他们的眼光还毒辣的可能性极小。   还有一个原因,是赌客就算发现了有人出千,只要不影响自己的输赢,一般也不会去指出老千的。   毕竟赌客多狠人,而在不夜洲只要能付得起五倍赌注,哪怕出千被抓住也可以继续在这里玩。这样一来,去抓老千的人恐怕就会被深深记恨。   再想得更黑暗一点,那些没被他抓到的老千为了防止他坏自己的事,搞不好也会想对他下黑手。   想清了这一层的人,都感觉有点被这个疯子吓到了。   别人来赌都是为了荣华富贵,这人是想干嘛?   不择手段地博取筹码,但又完全不在意后果,好像又想疯狂敛财,又打算赌完了就去死一样分裂。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精神状态啊!   原本应该很快就结束的一局骨牌接龙,因为中间这一连串的幺蛾子拖了很久。   桌上的几人现在已经有点麻了,一开始想要给这个新人一点下马威的心思荡然无存,只想赶紧让他输钱滚蛋,别在这里待着。   这种疯子最好别沾,躲得越远越好。   此刻所有人的牌基本都已经快出完了,除了还在争夺赢家的黄老板和另一个人,其他人都差不多知道了自己是输是赢。   不出意外,舟向月会是里面点数最大的一个,也就是最大的输家。   众人都在看着黄老板和那个人厮杀,舟向月却忽然笑道:“黄老板,我看你的风水鱼碗不错啊。是你的成功秘诀吧?”   黄老板手一抖,一枚骨牌“啪”地掉在桌上,下意识瞥了一眼那只锦鲤碗。   他随后开口:“你什么意思?”   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任何出千被发现的惊慌。   桌上的人各个都是人精,此时马上有人察觉到了不对,目光如刀剑一样射向黄老板:“怎么,黄老板,你出千?!”   此话一出,不仅桌上所有的赌客,周围挤着的人群也都看向了他,骚动的兴奋议论声此起彼伏——卧槽真的吗?黄老板出千?!打起来打起来!   其他人都只是看热闹,但桌上的人结结实实被黄老板赢了不少钱,此刻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出千了,顿时像在看杀父仇人一样:“说!你是不是出千了!”   因为场面有些失控,荷官暂停了赌局。   许多人听说那个“老千刺客”又在抓老千了,纷纷涌过来看热闹。   人们把这张赌桌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双眼睛都在看黄老板那个著名的财源滚滚锦鲤碗。   黄老板攥紧拳头一捶桌子:“放屁!你们一个个都疯了吧?看谁都像老千?我的好运气怎么来的,我后面这么多锦鲤会告诉你们!”   与此同时,那些看热闹的人伸长脖子在看那只金色锦鲤碗,可是左看右看、从各个方向看,什么名堂都没看出来。   再加上黄老板说得斩钉截铁,许多人也忍不住开始嘀嘀咕咕:“是啊,黄老板在这里赌了很多场了,我记得就是他的锦鲤越来越多之后,运气就越来越好了……再说人家抓老千,都是当场抓才有用的,他这算什么?”   听到这么多人的议论,黄老板顿时腰板挺的更直了,冲着舟向月叫道:“你红口白牙,就要污蔑我出千?我看你是想出千想疯了吧!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我们现在就终止牌局,让荷官来验牌!如果牌有问题,我全部身家都赔给你!如果牌没问题,你全部……”   “黄老板还是省省吧,”舟向月道,“你出千不是像他们那样换牌,你是偷看别人的牌而已。”   “怎么看的?”   赌桌上的其他赌客其实也像看热闹的人群一样,已经看那只锦鲤碗看了很久了,但什么都没发现,此时一个比一个着急,全然忘记了刚才他们还在一起针对舟向月,反而一个个热切地向他请教。   其实偷看算是一种比较低级的千术,需要依赖一个反光的道具,一般来说越日常越好,比如烟盒、打火机、首饰等等,通过反光来偷看别人的牌。   但能走到地字桌上来的人,基本都是见识过那些东西的,一旦看到就会很警觉。   黄老板这个锦鲤碗,也并不反光啊?   难道是里面的水面……问题是,水面的反光根本不足以让人看清倒映的东西。   伟大的老千刺客啊,我们寻求你的帮助!之前被坑走的钱都靠你了!!   荷官走到黄老板身后,但是皱着眉头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出端倪,不得不抬起头请教舟向月:“请问贵客,您能确定这一点吗?就我验看的结果来说,从水面里是没法看到任何牌的。”   “如果只是您的猜测的话,这并不能作为证据证明出千。如果最终查明并没有出千,无故扰乱牌局,您是要承担同桌贵客的损失的……”   有了荷官的肯定,黄老板更加嚣张:“我看你就是嫉妒我的运气吧?哈哈哈,我有这么多锦鲤,你身边连一个锦鲤都没有,输给别人了?”   他啧啧几声,“刚才我们的牌局早就分出胜负了,你要是认命,那也不过是输掉一万本金而已,现在人心不足蛇吞象,恐怕要把你刚才弄到手的那些钱全部赔出去喽!”   他早就眼红舟向月刚才抓刺客赢来的钱了!足足24万祸福钱啊!   然而此时桌上其他赌客却不干了:“让他说!老黄你要是不心虚,干嘛这么色厉内荏的?”   之前对待黄老板的毕恭毕敬在可能被他坑了钱的愤怒面前不值一提,他们现在如果能许愿,恐怕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舟向月说的成真。   舟向月懒懒道:“像刚才那样换成沸滚的开水,坐到黄老板的位置上,然后黄老板的手要放在锦鲤的鱼尾上。可能要敲几下,但也可能不用,只是掩人耳目的动作。”   听着一个个字从舟向月嘴里说出来,黄老板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最后一下子瘫软在了椅子上。   下一刻,他猛地跳起来冲向舟向月:“我去你他妈的神经病!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你知不知道!我弄死你这个狗娘养的……”   可惜不夜洲的打手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一下子就把黄老板给摁在了地上。   舟向月意兴阑珊地坐在原地,只想知道自己这回能拿到多少赃款。   虽然黄老板出千已经出了很多局,但只有这一局与舟向月有关,因此他最后只拿到了这一局黄老板赌注的五倍,也就是十六万祸福钱。   至于别人和黄老板之间的纠纷,他就懒得管了。   刚才的那一局赌局作废,没有损失。原本抵押白澜的记忆换到的五万,加上之后三次抓到老千的奖励,他现在手上就有了四十五万祸福钱。   距离起注一百万的天字桌已经不远了。   舟向月想了想,问身后的工作人员:“麻烦问一下,怎样才能和不夜洲主人对赌?”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却蓦地一静。   就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在同一时间猛地被扼住脖子,那种寂静带着诡异向远处散开。   下一刻,安静的人群沸腾了。   “我天哪哈哈哈哈哈,居然有人妄想和不夜洲主人对赌?认真的吗?”   “他有多少筹码啊?我看他刚才点了点,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十万吧……连天字桌一局都玩不起,别说跟老板赌了,跟蝉爷赌他都不够资格好吧!蝉爷一根脚趾头都可以把他赌趴下了。”   “救命,刚才还觉得他挺厉害的,现在瞬间觉得油腻了起来,果然不能越级碰瓷啊操!”   “那五十万都是抓老千得来的,根本不是赌来的。你没看刚才他们那一局吗?手气臭的很,真上了赌桌只有赔本的份。五十万算什么,在地字桌上都不够看,两把就输没了。”   周围一片嘻嘻哈哈的嘲笑声,工作人员却向舟向月微微鞠了一躬,认真道:“不夜洲的规矩是,所有赌客中赌得最大的人,有资格与老板在赌桌上见面。”   “目前不夜洲里单局下注最多的是‘蝉’。如果您能赢过他,或许就能获得与老板对赌的资格。” 第299章 祸福   赌赢了那个蝉,就可以和不夜洲主人在赌桌上见面了?   这个路径还挺清晰的,实操性很强,而且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舟向月坐上的第一张地字桌现在乱成了一团,一个个赌客都在找黄老板讨债,自然是暂时没法再赌了。   于是,他左顾右盼,打算再找一张赌桌。   地字桌起注就要一万祸福钱以上,在整个不夜洲大厅里,只有十几张地字桌上现在有人。   放眼望去,每一张桌子附近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过其中有一大半都在偷偷瞥他这边。   不远处的一张桌就是他之前抓到第一个老千的那张桌子,刚刚更换了一名荷官,现在还在赌局之中。   近一点的另一张桌上,一局刚刚结束,有两个人懊丧地离开了赌局,正好可以加入进去。   舟向月朝那张桌子走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走到那张桌前,一个人忽然抢先坐在空出来的一个座位上,看也没看他,立刻就示意开始赌局。   “啊?怎么这就……”   赌桌上有人脱口而出,但被旁边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他抬头往刚坐下的那人身上一瞥,立刻就不吭声了。   装赌注的钱兜收了起来,荷官动作麻利地开始洗牌,那一桌就这样火速地直接开始了赌局。   赌局开始之后,就没法再加入了。   舟向月走到一半的脚步停在原地。   嗯?这有意阻止他加入赌局呢。   旁边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看吧,不管输赢,赌局也讲究个你情我愿。你想赌也得有人跟你赌,就他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上来就那么不给面子地抓老千,人家干脆不跟你赌了。”   “大概也有点下马威的意思。毕竟他名不见经传的,突然一上来就气势这么大,肯定要杀杀他的锐气。”   “嘶,感觉有点社死,我已经开始脚趾扣地了。”   舟向月心说,不至于吧?   他琢磨着,这桌该不是有老千害怕了吧……等会儿重点盯一下。   就在这时,一名侍者走到舟向月面前,对他示意道:“贵客,那边那一桌邀请您去玩。”   舟向月顺着看过去,发现正是之前他抓到第一个老千的那张桌子,现在刚好结束了一局,桌上还有一个空位,所有人都在看他。   其中与他正对着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个男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吊儿郎当道:“小子,现在其他桌都没空,不如来跟我们玩一局?”   舟向月:“噗……”   他拼命忍住笑。   挺难的,毕竟这位是比他之前见到的起码年轻了一轮的无赦道主李黔骨,看着还很青涩,蓬乱的鸡窝头梳成大人模样,一副社会青年的样子。   关键是,他在面前供了一个邪神的无邪铃,正好放在手边,还是木头雕刻成的,那大小和形状有点像木鱼。   这让舟向月不由地联想到,他该不会每次缺功德的时候就敲一敲这个无邪铃,求邪神保佑吧……   舟向月微笑着招招手,迤迤然走过去坐下:“多谢各位了啊。”   “说什么谢,”一个人笑道,“大家都是一起玩的朋友嘛,还要多谢你刚才帮我们抓了老千呢。”   “就是我们这桌玩得比较大,不知道你能不能玩得起。实在玩不起也没关系,我们也可以借你点的。”   一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纷纷在面具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在不夜洲,借筹码可以说是一个秘而不宣的禁忌,因为假如借来的筹码被赌客输到无法偿还,那个人就只能拿自己抵债了。   舟向月问道:“这一局起注多少?”   旁边有人刚要说话,李黔骨道:“二十万祸福钱。”   舟向月笑道:“好啊。”   他刚刚抓老千就赚了四十万。起注二十万,后续还要加注,倒好像是刚刚好替他考虑了,处于一个不高也不低的地方。   有人小声嘀咕:“这么少……”   他立刻被旁人踩了一脚,对他使眼色:别把人吓跑了。   起注不是重点,把人稳住加入赌局,然后诱导他一步步加注才是重点。   这一局玩的是德.州扑克,牌局就这样开始了。   德.州扑克的规则是每人会拿到两张自己的底牌,桌上则会依次发出五张公共牌,每个人都可以用五张公共牌和自己的两张底牌选出一个最好的五张牌组合,所有玩家中拥有最大的那个五张牌组合的人就是赢家。   荷官洗牌的时候,闻讯赶来的人群已经把周围围得密密麻麻,人们不约而同地盯着那个老千刺客:“看到了没有?就是那个人!盯好他,看看他会不会出老千。”   所有的赌客都知道,擅长抓老千的人,自己一定也是资深的老千——可是再资深的老千,谁能防得住这么成百上千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   在无数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舟向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   经过他刚才那几轮抓老千的辛勤工作,应该暂时没人敢在这张赌桌上出千了。   这很重要。   毕竟,一张赌桌上有两个老千,很容易翻车的。   清了场之后,他才能放心地发挥。   荷官开始发牌。   牌背面朝上发到每个人面前,他们都把手背覆上去,用拇指轻轻将牌掀起一角看自己的底牌,随即立刻松开,以防被别人偷看到自己的牌。   在一般这样的牌局中,为了防止别人通过观察自己的表情而判断出自己是多大的牌,大家都会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不过所有人都戴了面具,就连不玩牌的时候不戴面具的李黔骨也戴上了,倒是省了这一步。   这也增大了心理战的难度。   李黔骨一看到自己的牌,就有点微微的激动。   他的底牌是红心七和梅花七,直接就有一对对子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和公共牌凑出三条甚至四条,也就是三个或四个相同数字不同花色的牌。   这是所有五张牌组合里能排在前面的组合了,尤其是四条,赢的可能性相当大。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无邪君保佑,无邪君保佑!让我拿到四条吧!   荷官继续发牌。   牌发到舟向月的时候,他也轻轻掀起来看了一眼。   在他背后几步远的人群中,无数道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的手。   其中一道目光如鹰隼般聚焦到了他手下的牌面一角,包括转瞬即逝的那一刻。   随后,那人抬起头,对赌桌正对面的李黔骨眨了一下眼睛,看似无意地挠了挠脖子。   李黔骨冷笑了一下。   猎物拿到的是两个三。也是对子,手气还可以,但可惜李黔骨已经有比他更大的七了。   除非公共牌再开出三,并且开不出七来,否则李黔骨基本可以确保赢过他。   他淡定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另外几人。   几人互相对了个眼色,都很轻松。   看来这个新人虽然抓老千很厉害,运气也还可以,但这桌上有远比他运气更好的人。   他可能还不知道,在不夜洲,运气才是最重要的资本,而出千只是不入流的辅助手段。   对于赌桌上的他们来说,几个人要联合起来针对一个新人太容易了,他们把这一招叫做“围猎”——被针对的那个人,就像是遭到围猎的猎物一样,终究会在众人的围攻下一败涂地。   因为猎物不知道,猎人之间是会相互打配合的。   他们会根据桌上的赌局,确定针对这个猎物的战术,配合着诱使猎物将兜里的筹码全部赌上,最后输个精光,失去一切。   对于某一些或许有用的人,比如现在这个抓老千很在行的新人,他们则会引诱他向他们借钱,最后在还不上钱时不得不用自己抵债,成为他们的财产。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杀手锏——在蝉爷手下打工的李黔骨有时能借用到一个称号为“鹰”的人,他的视力超乎常人想象的敏锐,可以在十几步开外看清牌的花色,用来安排在猎物背后看牌最为合适,可以说是上了道双保险。   这一招对他们来说炉火纯青,他们已经围猎过很多人,从来没有失手过。   哪怕如今的猎物是个所谓的“老千刺客”,他们也毫不紧张,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出千,自然也没有任何可以被抓住的把柄。   现在,又到了激动人心的围猎时刻。   第一轮加注,前几个人都故意在犹豫之后才加注,免得显得他们自己的牌很好,把猎物吓得直接弃牌了,没法把他榨干。   只见猎物手指不自觉地互相拈动,透过面具偷偷地观察他们,然后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也加注了。   好!   几人心中觉得好笑,猎物大概是拿到两张还可以的牌,就以为自己要成为猎人了。   后面几个人也跟完后,荷官发出了三张公共牌。   黑桃七,方块三,方块七。   李黔骨心中一喜。   他居然真的心想事成,第一轮就凑出了四个七的四条!   除了五张同一花色而且次序连续的同花顺以外,四条就是最大的牌了。   在实际牌局中出现同花顺的概率非常低,他的手气相当不错,这把基本稳赢了!   虽然猎物现在也已经凑到了三个三的三条,但就算下一张公共牌又拿到一个三,让他凑出四个三的四条来,也比他四个七的四条要小。   这样最好。让猎物以为他的牌不错,哐哐加注,最后摊牌的时候才好一网打尽。   李黔骨作势摸了摸手边的无邪铃,心想谢谢我主无邪保佑!   众人看到他的动作,都心下一定。   他们知道,这是围猎开始的信号。   后面针对猎物的收网,可以放开手脚了。 第300章 祸福   果然,公共牌翻牌后,猎物整个人微不可见地绷紧了。   他有了三个三。   猎物虽然装得一片平静,但李黔骨看到了他捏紧后微微发白的手指骨节。   看来他很紧张,很期待能凑到一个四条。   加注!   猎物加注到了四十万。   李黔骨在面具后无声地笑了。   桌上众人都笑了。   这一轮加注结束后,荷官再次发出公共牌,是黑桃K。   李黔骨有点失望,这下猎物凑成四条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他可能不会加注——咦,他居然又加注了?   李黔骨微微一愣,心中发笑。   猎物大概是被前几轮别人犹豫的加注迷惑,以为自己的三条就能赢了。   真是太天真了。   在李黔骨的授意下,众人继续加注。   又一轮加注结束后,荷官发出全场的最后一张公共牌。   方块六。   一锤定音。   五张公共牌最后是黑桃七,黑桃K,方块三,方块六和方块七,倒是有条件凑出方块的同花顺,但他们这桌上没有人同时凑到方块四和五,能凑出的最大的组合就是李黔骨的四条。   最后一轮加注,随后就是摊牌的猎杀时刻。   李黔骨暗笑着看着猎物再次抖着手加注,然后被身后的工作人员提醒:“先生,您的祸福钱已经全部押上了。如果还需要多的话,您可以现在抵押换取。”   满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果然,猎物充满期待地转向他们:“你们刚才是不是说,可以借我一点筹码?”   “可以可以可以!”   众人纷纷热情道,问他要多少。   猎物一本正经道:“有多少要多少。”   众人憋着笑,差一点就要笑成一团。   这位猎物看着实在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居然是认真地觉得自己能赢!   本着以后还要他有用,不要一次耍得太狠的原则,他们给他凑了二十万。   看着猎物拿到二十万后不假思索地就再次加注,李黔骨心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比三条大的牌面组合不少,猎物的牌面也不大,一般来说不该这么确定自己能赢,除非……   “摊牌!”   众人的底牌一开,所有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猎物的底牌是方块四和方块五。   周围人群都震惊了:“卧槽,同花顺?!”   他的两张底牌与公共牌组合起来,可以获得一个方块三四五六七的同花顺。   是全场唯一的同花顺,也是全场最大的牌,比李黔骨的四条更大。   李黔骨感觉浑身血液猛然冲到头顶,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猎物的底牌不是两张三吗?   鹰明明亲眼看到了!   李黔骨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向鹰看去,却见他微微地捻了捻手指。   李黔骨恍然大悟。   猎物出千了,他换牌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李黔骨差点被这惊喜大礼包砸晕了。   输家只是输掉押注的筹码,但被抓到的老千可是要罚五倍赌注的!   “他出千了!”   李黔骨一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搜他身!”   周围人群顿时跟着激动起来:“出千了出千了?”   “什么时候出的啊?我一直大气都不敢出地盯着他,什么都没看见……”   “别说你了,我看所有人都在盯着看,都没人发现。他整个过程就只有开头看牌和最后摊牌的时候摸过底牌吧?”   “要是真出千了,这手速可是神了……”   “出千?我?”   舟向月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随后对着围上来的人做出一个“停”的手势:“别碰我!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藏几张牌,等着搜我身的时候塞到我身上陷害我。要搜也是赌场的人搜!”   李黔骨冷笑一声:“别碰他!等不夜洲的人来搜。”   不夜洲的工作人员果然过来了。   舟向月配合地脱下外套,他们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却什么都没搜到,最后犹豫地摇了摇头。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我就说,我的眼睛厉害的很,他碰牌的时候我看得真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啊。他没换牌吧。”   “听说任何藏匿和瞬移的法术都对不夜洲的牌无效的。身上搜不出来,他也不可能藏到别的地方啊,那就是没有吧。”   “是啊,说不定……人家就是运气很好?”   “我的天,那他的锦鲤得有多厉害啊!”   “李老板,不能因为我抓老千厉害,就默认我一定会出千吧?”   舟向月对李黔骨笑道,“这也太想当然了。”   李黔骨冷冷地把双臂交叠在胸前,一抬下巴:“他身上的牌不知道藏哪里去了,但桌上的牌板上钉钉,绝对不会错。庄家,验牌!”   “慢着!”   舟向月转过身:“抓出千都讲究要抓个正着,事后验牌算什么本事?”   李黔骨了然地大笑起来:“你怕了?”   舟向月对工作人员道:“刚才我抓黄老板出千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如果怀疑别人出千但最终查明没有的话,无故扰乱牌局,是要承担同桌人的损失的对吧?”   工作人员点头:“是的。验牌也是如此。”   要是没有这个规定,每一个赌局的输家都嚷嚷着要验牌,那就没法赌了。   验牌不成功要承担后果,所以只有确信对方一定出千了的人才敢要求验牌。   “李老板,”舟向月冷笑着看向李黔骨,“你确定要验牌吗?如果最后验出来我没有出千,是由你来赔偿这个损失吗?”   李黔骨的目光微微一动,看向不远处的鹰。   那个人对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李黔骨心里顿时有底了。   鹰看到他在摊牌的时候换牌了。那就绝对没有错!   这个人这么说,不过是想吓吓他,让他放弃验牌而已,更说明他是在害怕这个!   “验!”   李黔骨斩钉截铁道,“要是你没有出千,我按规矩赔!”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越来越激动了。   “哇,如果真的出千了,那他这个千好厉害!居然都抓不到证据,需要靠验牌这个最后的手段来查他……”   “说实话,我觉得出老千到这个程度已经登峰造极了。刚才那么多人盯着,没有一个看到他什么时候换了牌的。”   “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他换牌了?明明完全没有证据啊。”   “你还不知道这桌上他们的手段吗?”   有人压低声音跟旁边人咬耳朵,“能上地字桌的人,运气都是万里挑一了。你能比一个人运气好,能比他们所有人运气都好吗?”   “在这种场上,不出千怎么可能赢得过他们。我敢拿我的脑袋跟你赌他绝对出千了,就看他是怎么出的了……”   知情人摇头道:“不管他是怎么出的,都完了。他才来玩了第一局,大概是不知道只要换了牌,那就一定能查出来。倒是可惜了。”   不夜洲的赌客极少出老千,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里每一张桌子每一局的牌都有独一无二的痕迹,并且支持验牌。   如果没人要求验牌,那千出了也就出了。   但如果验牌,在有人换牌的情况下,赌桌上的牌多了少了对不上,一查一个准。   自始至终,那个老千唯一能接触到的牌就是自己的两张底牌,他要换也就只能用自己偷藏的牌换掉原本的两张底牌。   从刚才李黔骨指控他出千开始,他就被从赌桌边隔开了。所有人摊的牌都明晃晃地正面放在桌上,所以绝对不可能再次换牌,他那两张底牌就是确凿的罪证。   两位专门的荷官验牌师开始验牌。   验牌比发牌更加严谨细致,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无数双眼睛都一起看着。   荷官就在这么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把整副牌都验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牌没问题。”   “没问题?!”   人群沸腾了,“他居然没换牌?怎么可能?”   “真有人能光凭运气赢过那些人吗……这,我从来没见过……”   “……怎么可能?!”   李黔骨如遭雷击,“我明明看见他换牌了!”   舟向月嗤笑一声:“李老板,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换牌的?你要真看到了,当时干嘛不把我逮出来?”   李黔骨攥紧了拳头,直喘粗气。   鹰是蝉爷的人,不是他的人,因为鹰的看牌天赋一旦被发现就很难再发挥作用,所以他的存在是一个秘密,他自己绝不可能去抓出千。   而李黔骨确实什么都没看到。   而且他自己在猎物摸到牌的时候也在盯着他看,所以没有及时接收到鹰告诉他对方出千的信息。   别说李黔骨了,周围密密麻麻那么多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老千的一举一动,除了鹰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换牌的动作。   李黔骨心里无比窝火。   整桌都是同伙,要不是他一开始就从鹰那里得到了猎物的底牌信息,他也不会完全不防备他拿到同花顺的可能性。   这个人……他绝对出千了!   但是李黔骨不能说出鹰的存在,更无法解释验牌这个不容置疑的结果,袖子下双拳紧握,用力到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看来我的清白是证明了,”舟向月笑吟吟道,“所以我应该拿到多少筹码呢?”   “贵客请稍等。”   工作人员算了算,“本场赌局您赢得两百万祸福钱,另外李老板因提出验牌失败,需额外赔偿您八十万祸福钱。”   “那太好了,”舟向月笑眯眯地对李黔骨点点头,“让李老板破费啦!”   其实他还真换牌了,而且还是两次。   看牌时换一次,摊牌时换一次,第二次动作故意做得明显了一点。   舟向月早就预料到可能有人会偷看他的牌,所以实际上他参加每一局赌局,在看牌的那一瞬间都会换牌,其实是用自己藏着的假牌替换真正的牌,直到最后摊牌的时候再次摸到牌,才会把真牌换回去。   从别人的反应,他就能知道他们是不是偷看了自己的牌。   在第一次换牌的时候,舟向月就发现不夜洲的牌很神奇,就连他那个轮回夜马甲的瞬移神通都对其不起作用。   他随即就想到之前导致自己小偷行径曝光的那枚祸福钱,可能不夜洲的东西都有自己独特的防伪痕迹。   舟向月心想,这防老千还真是防到家了,怪不得之前他抓到的那几个换牌的老千都把牌留在身上被人抓了个正着,他还奇怪他们怎么那么蠢。   不过,不夜洲的牌不能瞬移,他自己的假牌却可以。所以刚才不夜洲的人搜他的身,自然没法从他身上搜出放回身上的假牌,早就被他转移走了。   至于那个出现概率只有几万分之一的同花顺——   舟向月笑起来,那当然是因为他的运气好,所以能拿到啦!   他看看满桌懊丧无比的赌客,颇为替他们唏嘘了一下。   刚才他本来想去另一张赌桌,却被一个人半路截胡了。那人估计和李黔骨是一伙的,为的就是把他逼到这张赌桌上来。   其实吧,这一桌是个特殊的小白鼠试验桌,他本来没想直接上这桌的,打算赌两局再过来,那时候说不定桌上的人都换了一拨了。   但是他们自己上赶着找死的话……谁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筹码呢?   这一次试验还真让舟向月确认了一个必胜的出千方法,虽然对上不夜洲主人的时候恐怕不能用,但对付一下蝉应该没问题。   整个过程里,不夜洲主人要么是没发现他出千,要么是发现了也并不在意。   舟向月猜想,只要不让赌场蒙受损失,又不违反这个魇境的运气规则,他就不会管他。   李黔骨咬牙切齿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都向神借运了,无邪君明明回应我的愿望了,他都给了我四条……怎么可能还是会输……绝对出千了……”   听着李黔骨这么来来回回车轱辘地叫自己,显得他这个神好像很没信誉一样,舟向月忍不住想为自己辩驳一下:“这,李老板,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神更想让我赢?”   这一下好像把李黔骨胸中的怒火完全点燃了。   “咣”的一声,椅子被他一脚踹倒在一边,他裹挟着熊熊怒意径直朝着舟向月走来:“你算什么鸟玩意?还议论无邪君?你再说一遍……”   周围原本在大声议论的人群都不自觉地退开了一点,生怕自己被这个暴怒的男人波及到。   虽然不夜洲是禁止斗殴啦,但万一打手制止得不及时呢……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站住。”   那声音明明很年轻,冰水般清冷透彻,却如同一道不容抗拒的咒语一样定住了李黔骨的脚步。   哪怕他还攥着拳头喘着粗气,却真的没有再靠近舟向月。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远处地字桌区域的边缘,是整个金灿灿的大厅的中心区域——天字桌的区域。   最近的那张天字桌边,正对这边坐着个一身雪白长袍的身影,脸上戴着红黑色的狐狸面具,如缎的黑发松散地梳在脑后,垂落在肩头。   一枚金色的钱币在他修长的指尖打转,璀璨金光闪烁迷离。   金色的死生钱,一枚就是一百万祸福钱。   “那是……”   人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中透出敬畏与憧憬。   是蝉。   他没有走过来,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坐在桌后,但整个人群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来一样,让他的目光畅通无阻。   蝉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穿过如海潮一样暗流涌动的人群,对上了舟向月的目光:“一起玩几局吗?”   话音刚落,整个大厅的中心区域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哪,距离上一局这才过去多久,又能看到蝉爷开赌了!   往常流连在不夜洲的人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蝉爷的赌局,他们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短短时间里居然又能看见一场!   更有熟悉的人震惊地看向彼此——蝉爷是整个不夜洲里最顶点的存在,只听说过有人挑战蝉爷,他看心情接受或拒绝,但还从来没有见过蝉爷主动邀请任何人对赌的!   这个新来的人不过赢了一局就被蝉爷邀请加入赌局……他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舟向月笑起来:“好啊。”   他现在有325万祸福钱,足以上天字桌了。   舟向月沐浴在一双双充满震惊和忌惮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穿过仿佛送葬一样死寂的人群,走到那张黑色的桌边。   他坐下来的同时,蝉忽然用只有桌上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我等你很久了。”   舟向月一怔。   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今夜诸事不宜。”   “宜弑神。” 第301章 祸福(2合1)   不夜洲大厅边缘。   楚千酩抱着脑袋蹲在墙根,瑟瑟秋风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周围欢声笑语的赌客。   他和祝凉拿到赠送的二十枚祸福钱后,在骰宝上连续赌了四个五枚,全都输了,直接一口气把赠送的死码全都返还回去了。   两人风中凌乱。   ……算了算了,没那个纸醉金迷的命,就不要去作死。   就当来不夜洲体验一日游好了。   他们打听了一下其他同学的战况,好像他们两人的手气是最臭的。   越瑾之和杜秋秋输了三局,赢了四局,最后赚了五十枚祸福钱,收手去换了四千块钱,剩下十枚祸福钱拿去买奶茶购物了,现在美滋滋地喝着热奶茶在逛街。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看到楚千酩:“咦,小楚?不赌了?”   楚千酩一抬头,“小柯哥?”   他懊丧地一摆手,“不赌了不赌了……手气太臭了。”   这位社会小青年柯短命,他还是在上次摸底考试补考的轮回夜魇境里认识的。   当时因为魇境里惊动了境眼,导致他们这些翠微山的学生跟千面城的人聚到了一起,还一起去探索破境,其中就有柯短命。   ……嗯,还有那位假扮千面城主的无名氏。   柯短命后来就跟着李婳声和郑始第去了千面城,他到不夜洲之后,和楚千酩一样也是认出了蹲在墙根嗑瓜子的陈知之,然后才顺带着认出了楚千酩他们。   “哎呀你早说啊!”   柯短命一拍大腿,“其实就是你们运气太差了,我听说可以转运的。”   “转运?”   楚千酩一懵,“怎么转运?”   柯短命道:“你们进门的时候,那条锦鲤没跟你们说?可以去找卜先生的。”   ……   “找卜先生还是神婆?”   钱多和唐思恩一走进“占卜看相、改命转运”牌子底下的小门,就被一条锦鲤拦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   唐思恩犹豫道:“……卜先生?”   他记得,之前厕所里那人跟他们说的是卜先生吧?   钱多想了想却说:“找神婆!”   啊?   唐思恩疑惑地凑到钱多耳边,压低声音道:“刚才那个人不是说找卜先生吗?”   钱多摇摇头:“你看那个卜先生,从一进门就在打广告,厕所里都有他的小广告,广告营销不知道花出去多少钱,好评都是刷出来的。”   唐思恩恍然大悟:“哦哦有道理……”   他们咬了好几句耳朵,那条锦鲤才反应过来:“神婆?哦,好。你往那边走吧,进去了跟门口的鱼说你找神婆。”   锦鲤给他一指方向,又拦住了想钱多一起过去的唐思恩:“锦鲤不能去。”   “啊?行吧,”唐思恩挠挠头,“那钱多你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吧。”   钱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唐思恩心想等着也是等着,没事不如在这里转一转。   他和钱多之前在不夜洲吃饭闲逛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个看相转运的小门,当时两人还议论了两句,但是没有进来。   一走进门口就是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现在,唐思恩才勉强适应了眼前的昏暗,发现一进门就是几条岔路,一条是刚才钱多去找神婆的路,还有一条看起来更宽一些,那边隐隐出光亮和人声,像是有很多人在那边。   唐思恩就踱了过去。   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熙攘的声音,还传来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就像是人声鼎沸的集市。   他还没看清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忽然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哎哟!”   “你他妈长没长眼睛啊?”   地上那东西竟然说话了,吓得唐思恩往旁边一退,结果险些又踩到另一个人:“走路不看路啊?快滚!老子刚做梦赢了一百万,都被你吵醒了……”   唐思恩这才发现,这条逼仄昏暗的走廊边竟然躺了不少人。   这些人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看起来甚至还算衣冠楚楚,但一个个毫无形象地在这里躺得横七竖八,就像是流浪汉露宿街头一样。   这几声叫声出来,更多人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还有人把衣服一裹翻了个身就继续睡。   唐思恩吓得赶紧往前蹿了几步,盯紧了地上生怕自己再踩到哪个人。   “让让!”   一个人用肩膀推开他,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唐思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旁边传来一波比一波更高的喧闹声浪。   只见这里就像之前的走廊一样昏暗,只有一些摇摇晃晃的油灯挂在头顶照明,隐约照出了地上坐着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大!大!大!”   “小!一定是小!”   “发牌发牌!你能不能别磨叽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等赢了这把我要去大厅赌了……”   吆五喝六的叫喊混合着咒骂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骨碌碌的骰子翻滚声和骨牌搓动的哗啦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尽回响就像是一片疯狂的声浪翻涌起风暴,将唐思恩裹挟其中。   之前就隐隐闻到的臭味扑面而来,仿佛混合了汗臭、脚臭、下水道的腐臭和臭鱼烂虾的腥臭味,里面甚至还混合了隐约带馊味的饭菜味道,让唐思恩眩晕间忍不住一阵干呕。   “哈哈哈哈我赢了!我终于又有筹码了……”   一个人像疯了一样从地上蹦起来又叫又跳,踹开那些想要抓住他的人,“老子要去大厅了,不陪你们玩了!滚滚滚!”   他一把将唐思恩推搡到一边,激动万分地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还在念叨:“大大大,我一定会赢的……”   这些人……   唐思恩胆战心惊地意识到,这里密密麻麻围坐的都是赌客。   他们好像是在外面的大厅里输光了赌资,没法继续在大厅里赌,就聚到了这个地下室一样昏暗逼仄的地方私下聚赌。   想到之前钱多赢了钱之后带他去吃的那些高档饭店,还有他们散步时看到的精美绝伦的画廊与如梦似幻的水晶宫殿,唐思恩一时感觉恍如隔世。   眼前这个肮脏腥臭的地方,竟然也是不夜洲的一部分。   这里聚了看不到尽头的人群,他们围坐在一圈圈昏暗的灯光之下全神贯注地赌钱,还有一些抢不到光线好的地方,窝在几乎看不清骰子点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个凑得极近,也在一局局地赌。   忘记了时间,无视了角落里被人踩烂的饭菜和乱窜的老鼠,对浓重的臭味习以为常,眼中只剩下跳动的骰子和筹码。   “操!你这锦鲤怎么就这么没用!”   “啊!”   女子的惨叫声传来,同时还伴着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人家的锦鲤怎么就能赢钱!老子打不死你,叫你吐好运,吐好运啊……”   周围太吵了,又被穿梭的人群挤得东一步西一步,唐思恩辨别不出这叫骂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只觉得那些尖叫声和咒骂声像是把他的头皮都扯了起来,胸口窒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这时,他忽然从四周挥之不去的臭味中辨别出一种新的味道,霎时间心脏停跳了一瞬。   ——那是血腥味。   ……   钱多走过重重血红纱帐,看到无数盏幽幽燃烧的暗红色火焰无声跳动着,将纱帐上垂下的一串串暗金色小钱币映照出如同星子一样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   “居然第一次就来了我这儿,看来小哥有眼光。”   女人的声音传来。   钱多循声望去,随即愕然地蹲住了脚步。   最里侧的纱帐垂落在一个小水池里,水池底闪烁着许多色泽各异的钱币,还有……一条生着金红色鳞片的鱼尾。   他的目光沿着鱼尾慢慢往上,看到了鱼尾人身的神婆。   忽略掉那条诡异的鱼尾,神婆看起来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暗红长发湿漉漉地垂落,一根根长辫上编着钱币,那一枚枚如疮疤一样的钱币和水池里以及纱幔上的钱币一样闪闪发光,蒙着一层诡异的金属色泽。   神婆手边放着一只镶嵌着蓝绿宝石和珍珠的形状奇异的水烟壶,她吸了一口烟,淡淡地开口:“你是来算命的,还是来转运的?”   钱多一时脑中思绪太多,还没来得及开口,神婆忽然笑了:“哦,你捡了别人的借运钱。”   这一句如醍醐灌顶,钱多猛然想起来——对,他原本一直赢的,就是从捡了一枚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安危钱开始,运气突然急转直下,再也没赢过了!   看到他的脸色,神婆冷冷地笑了笑,“你还是太年轻了,小哥。”   “我,我确实是捡了一枚筹码……”钱多嗫嚅道,“我不知道是谁的……”   该死,这本来应该是常识,路上莫名出现不知来由的钱不要随便捡。   但是他被那些祸福钱哗啦涌动的声音冲昏了头脑,看到那枚钱币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到,只想到了这可以用来下注赢钱。   钱多有些语无伦次,“那我该怎么办?”   神婆没说话,却向他伸出了手:“两百。”   这么贵!   钱多手上就只剩下三百祸福钱了,但他狠狠心一咬牙,还是掏了两百递给神婆。   他安慰自己,还有一百呢。   等到转完运,凭他的手气,他回去还能再用那一百赢回来的!   神婆收了钱,又吸了一口水烟,不紧不慢道:“小哥,你确实麻烦了。你得知道,你在不夜洲的一切都是由运气决定的。”   “你给的这么大方,又是新客,我就给你一次多说点。”   “我看你是有点根骨的,应该懂一点吧?那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运气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除非借运。”   “借运么,有三种方法。向他人借运,向自己借运,还有向神灵借运。”   “向神灵借运是要偿还的,但向他人或向自己借运就不用了。”   “像你这个情况呢,就是有人故意对自己的祸福钱动了手脚,做成了借运钱,然后被你捡到了,他就借了你的运。”   “这就有点麻烦了。你要解决的话,就必须去找到借走你运气的那个人,否则是解不了的。”   “啊?”钱多难以置信道,“可我上哪儿去找他?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大厅里那么多人……”   神婆打断他的话,“别着急啊小哥,你先听我说完嘛。”   “要找到借走你运气的那个人确实很麻烦,建议你直接放弃。还有更简单的方式。”   钱多不由得问道:“什么方式?”   “还是借运。”   神婆微笑着又吸了一口水烟,“你以为,每位客人带的锦鲤是用来干嘛的?”   “锦鲤?”   钱多疑惑地重复一遍,“可是锦鲤只是面具,实际上也是人啊。”   神婆看着他笑起来,一副看无知孩童的笑容,“小哥,这里可是不夜洲。你的锦鲤,天然就是给你借运用的。”   “但是……这要怎么借?我把我的钱给他吗?”   神婆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其实锦鲤知道怎么给你借运的。但是他们很滑头,明明可以借运,却藏着掖着不给,一般啊,都得赌客用点手段才能借运。”   钱多皱起眉,“没有啊,我的锦鲤确实不知道。”   神婆指了指纱帐的另一边:“具体怎么借,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你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人都是怎么借运的,自己能不能领悟出来,就看你的悟性了。”   “对了,看你面善提醒你一句。你知道锦鲤和赌客的身份可以互换吧?但只有赌客同意,才能互换。”   “你捡了一枚钱币被人借了运,所以就倒霉了。锦鲤被借了运,也会倒霉的……我见过锦鲤被借光了运,倒霉到喝水都可能呛死,摔倒在地可能后脑勺刚好摔在一枚钉子上,小命儿直接玩完喽……”   “一个赌客可以从别人手里赢来很多锦鲤供自己使用,但锦鲤能不能保护好自己都是个问题。”   “所以,如果你的锦鲤提出要跟你互换身份,你可千万别答应,不然你会后悔的。”   ……   唐思恩终于看见了那个一边咒骂一边对身边戴着锦鲤面具的女子举起拳头的男人。   昏暗的空间里,上方落下的火光被人群遮挡得一闪一闪,他在闪现的亮光里看到了刺目惊心的血红色,吓得脱口而出:“喂!”   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喧嚣的人声之中,那对男女旁边的人群都在疯狂地下注、摇骰子,没有人注意这一幕正在上演的暴行,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一颗颗跳动的骰子上。   “大!大!大!”   “小!小!小!”   惨白的骰子在一闪一闪的红光中映出昏惨如血的色泽,忽明忽暗的影子如走马灯一般穿梭,穿过一张张被闪动的火焰照得狰狞可怖的面具,世界仿佛在疯了一样地狂笑。   唐思恩艰难地从人群中往那边挤,在过于昏暗混乱的人群中好几次差点摔倒。   等他挤到那两人身边时,男人惊喜地抱住了女子:“赢了!果然赢了!我太爱你了!”   鲜血从女子脸上的锦鲤面具后往下滴落,她无力地靠在男人怀里,有些瑟缩:“赢了就好……”   男人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腰肢,凑到她耳边深情道:“亲爱的,我这样对你,都是因为我在用老婆的要求对待你。我不凶前女友是因为我只是把她们当女朋友,你懂吗?外面的男人都只想玩你,只有我是真的爱你。”   “嗯……”   女子点点头,头枕在他肩头,下巴淌落的鲜红液体似乎被透明的水滴稀释了。   火光一闪,照亮了她衣袖下手腕表面的块块青紫。   “你看,我遇到过很多漂亮的女生,但我选了你。”   男人的声音越发深情,“伤害你,我也很痛苦的。我那么爱你,所以我才能强迫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为的就是我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女子轻轻地抽泣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我爱你,我也很爱你……求求你,求求你别打我了……”   “小唐!”   钱多的声音忽然从唐思恩旁边传来。   唐思恩一转头,看见钱多喘着粗气站在一旁。   头顶的火光刚好一亮,唐思恩隔着面具看见钱多的眼珠爬满了红血丝,他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一样,透出一股无法描述的疯狂。   唐思恩下意识一个激灵,忍不住倒退了两步:“……钱多,你要干什么?”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掠过在不夜洲的一个个赌局上看到的那么多赌客与锦鲤之间关系微妙的组合,猛然明白了“锦鲤”的意思——   锦鲤可以给赌客带来好运。   带来好运的方式是……伤害他们。   钱多猛然朝唐思恩扑过来。   “钱多!你疯了!”   恐惧让唐思恩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两人转瞬间扭打在一起。   打架斗殴在不夜洲大厅里严令禁止的,但在这片混乱不见光的地方,他们两个打架,却没有任何人给他们任何一点多余的眼色,所有人依然专注在自己的赌局上。   钱多比唐思恩高,但唐思恩又比他块头大一些,两人三两招间分不出胜负,但在扭打间,却有什么东西从钱多口袋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唐思恩面对疯了一样的钱多魂都要吓飞了,他根本顾不上去看那个东西,全部注意力都用在应付钱多身上。   就在这时,钱多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一瞬。   唐思恩猛一用力,拽着他的领子把他砸在了地上:“钱多你清醒一点!你疯了!”   钱多喘着粗气拼命挣扎,但被唐思恩泰山压顶之后,他怎么挣扎也根本起不来,唯独拼命偏过头去看那个掉在旁边的东西。   唐思恩也忍不住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那是一块桃木符,上面刻着一个小篆的“秦”字。   “小唐,你放开我……”   钱多一开口嗓音沙哑甚至带了点哭腔,把唐思恩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了按住他的手。   钱多跪起来,捡起那块桃木符重新塞进口袋里。   周围是一片混乱嘈杂的人声,他们两人却忽然同时沉默了。   唐思恩心里有些茫然。   他一眼就认出来,桃木符上的“秦”字是秦家的标志。   秦家做了那样的事,早已经分崩离析,钱多却依然保留着这块桃木符,他到底想干什么?   唐思恩一瞬间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应该跟学院报告一下?   这算不算是什么需要干预的心理健康问题什么的……   就在这时,钱多忽然抱着头弯下腰,跪在地上声音哽咽:“我疯了。不赌了,不能赌了……”   唐思恩猛然松了口气,钱多好像是清醒过来了。   他刚才都下意识地又戒备起来,差点把钱多当成什么反社会分子了。   钱多直起身来,呼吸急促地看向唐思恩:“这里不是现实,应该是一个魇境吧。”   ……魇境?   唐思恩脑中猛然破开一道亮光。   对啊,他之前怎么一直没有想到,这里的一切明明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这里应该是一个魇境……   “你现在就走吧,我把所有钱都给你,”钱多急促道,“能走最好,实在没法离开的话……你也离我远点。”   “啊?”   唐思恩脱口而出,“那你呢?”   钱多茫然地想了片刻:“……我去找魇境主线。既然是一个魇境,那总得破境吧?”   唐思恩想了想,虽然心里怕得很,但还是觉得钱多现在这状态一个人不太行:“一个人太危险了吧……要不然,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找找?”   “你别靠近我,我怕我再像之前那样鬼迷心窍……”   钱多颓然地把手指插进发丝,“我疯了。我真的疯了。”   “可是……”   唐思恩还想说话,钱多打断了他:“小唐,其实这也是在救我自己。”   “我之前曾经进过一个魇境,里面的一部分境客看似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和自己配对的人,但到最后他们才会发现,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就算能破境也会死,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那个魇境给钱多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因为那一次破境之后,秦家的罪行就全部败露了,他的人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舟倾的魇境。”   唐思恩一愣。   钱多把脸埋进手里,吸了吸鼻子:“那块秦家的桃木符,就是他给我的。”   ……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有两个穿着不夜洲侍者制服的人从不远处的人群中挤过去,周围的人都沉浸在热闹至极的赌局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真是这里吗?”   鱼富贵压低声音问道。   “还要再往前,快到了。”   鱼富贵跟着小红一路穿过这片阴暗地下疯癫的人群,七拐八拐地继续向下。   越往下走人越少,周围的水腥气也越重,空气中弥漫的湿气几乎要凝结成雾,让人误以为已经到了水中。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完全没有人的阴暗走廊,小红打开了一扇门。   门一开,屋子里昏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鱼富贵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在黑暗中泛着雪一般荧荧冷光的纤长身影。   那个人蜷缩着抱住下半身的鱼尾,银白的长发如水银泄地,近乎透明的鱼尾流光溢彩。   看到他的瞬间,鱼富贵脑中一片空白。   “你……”   脑海深处传来裂冰一般的声响,仿佛厚厚的冰层深处,有记忆的洪流即将奔涌而出。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要努力仰起头才能看见面前人的模样,只记得眼前那海藻一样柔顺垂落的雪白长发和他晶莹剔透的银色鱼尾。   他应该见过这个人……这个鲛人。   他见过的,但他为什么忘了……   门口的声音让角落的鲛人缓缓抬起了头,看清来人后,他微微怔住了。   下一刻,鲛人伸手摸了摸鼻子,对鱼富贵赧然一笑。   “……咦,你都长这么大了。” 第302章 祸福(3更)   金碧辉煌的不夜洲里光芒璀璨,满场哗啦啦的骰子滚动声汇聚成河,灿烂金光幻化成浮光跃金的河面,耳边响起的依然是清脆惑人的骰子声。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已经有九百年了。   河岸边的石头房子是个赌场,赌场里聚集着几个村里或游手好闲,或幻想一夜暴富的人们。   噼里啪啦的筹码掉落声过后,一双双眼睛热切地盯着桌面上晃动的骰蛊,全然没有注意到狭小空间里发酵的酸臭汗味。   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衣服上还沾着鱼鳞,抱着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的婴儿挤了过来,“带我一个!”   有人一看他就惊讶道:“老余?你还有钱赌啊?”   老余把孩子往边上的椅子上一扔,“怎么没有,看不起我怎么的!我赌大,三十!”   那小孩被扔在一旁的椅子上,瘦得可怜的巴掌小脸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的面面相觑的人们,有些怕生地缩成了一团。   离椅子最近的是个年轻小混混,他愕然地问身边的人:“这人谁啊,怎么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来赌场的?家里婆娘死了?”   立刻有知情人回答:“你别说,还真死了,难产死的。不过老余这居然还有钱来赌,奇了怪了。”   “啊……我还心说他家这小子倒是长得挺喜气,就是太干巴了点儿,原来是生下来就没吃过饱饭。”   那小混混有些新奇地看着蜷缩着乖乖靠坐在椅子上的小孩,伸出手想摸摸他,却被另一人一把拦住了:“别碰他,我说真的。”   “怎么了?一个孩子而已,还金贵得摸不得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这孩子有问题,小心克死你。”   小混混瞪大眼睛:“啊?你说啥子呢,我阳气旺得很,小鬼都不敢缠我。”   “这不一样……”   那人看了看外面透进来的灿烂阳光,大中午的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小声跟那小混混道:“这小孩啊,真的邪门儿。”   “那个老余家自从这小崽子出生之后,就跟被什么恶鬼缠上了一样,一连串地倒霉。”   “先是他婆娘,就是生这小崽子被他克死的。他家本来有个大他三岁的哥哥,在他出生那天下河摸鱼,结果就被水鬼找了替身了。”   “这还没完,没过多久刮大风下大雨,老余家院子里的树被雷劈了,正好砸在堂屋上,把屋子都砸倒了,老余是死里逃生,倒是那崽子在厢房里睡得香,一点事儿都没有。”   “那时候老余忙这些事儿忙得焦头烂额,没过几天再来赌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手气比以前臭了好多。他以前不说整天走狗屎运吧,一般都能多多少少赢点钱,结果就从那小崽子出生之后,十赌九输,再加上之前家里那一堆破烂事儿,很快就把家里那点东西全都输没了。”   “所以我刚才才奇怪他怎么现在又有钱来赌了……啥,他又赢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老余已经赌了三局大,居然都赢了。筹码哗啦啦地被他揽到自己面前,周围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那人都傻眼了:“我去老余这是转运了?”   “两百!我还是赌大!”   老余豪情万丈地一扔筹码,仿佛在一掷千金。   周围的人难以置信地议论纷纷:“已经连着三局大了,总不可能再来第四局吧……什么,又是大?!”   第五局时,人们纷纷跟着老余下注,几乎没有人买小了。   这次,骰蛊一开——“小!”   赌场里顿时响起一片咒骂声。   老余几步走到那个被他扔在椅子上的孩子面前。   孩子看到父亲,小小的身子整个都止不住地哆嗦地蜷缩起来。   老余像拎一个破布娃娃一样一把将孩子拎起来,然后一巴掌就打了上去,“臭鱼,给你老子走点运!”   啪!   这声巴掌特别响亮,站得最近的几个人一呆——这人疯了?   他赌输了,拿个这么小的孩子出气?   这是他的孩子吗?   只见孩子挨了一巴掌,却没有像一般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哭声像没奶吃的小老鼠一样有气无力的。   老余却像还不解气一样,把孩子往椅子上一扔,孩子的额角“砰”的一声撞上椅子的扶手,顿时有血顺着瘦小的脸颊流了下来。   孩子可能是痛木了,一时间连哭都忘了。   周围几人都忍不住面面相觑,就连小混混都有点看不过眼了:“喂,你这么摔,他会没命的吧……”   “关你屁事!”   老余对他翻了个白眼,“这小杂种抢了我的好运,不打他他不吐出来!讨债的臭鱼……”   他看都没看跌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出声哭的孩子,转身又押上注:“五十,押大!”   这一回大家都在观望了,结果骰蛊一开,老余又赢了。   因为听说了那个孩子的诡异之处,又觉得老余这么动手打自己年幼的孩子简直丧心病狂,小混混忍不住一直在注意老余。   结果,慢慢的,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   好像每次老余一输,他就会去打他儿子,打完之后就又会连赢好多局,运气好得令人咋舌。   一开始只是往屁股上扇一巴掌,后来他赌得越来越大,输的时候动手也越来越重,抄起绳子把孩子的衣服撩起来抽,又拿细木板抽,最后甚至把孩子整个拎起来往椅子上砸,血都溅到了地板上。   而老余也赢的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有几十几百,后来甚至开始成千上万。   最后,赌场老板都看不过眼,找人来委婉地“劝”老余离开——常来赌场的人都懂那是什么意思,一来是觉得老余赢的太多了,另一方面也是怕他在这里把孩子打死了,晦气。   老余一开始只揣了几百钱来赌场,被劝离的时候已经赢到了将近一万,也就配合地走了。   小混混莫名地感觉心里揪了起来,他看看天色,心想自己身上的钱早就输完了,不如跟上去看看。   那孩子好像脑子被摔傻了一样,瑟瑟发抖地缩在老余怀里。   老余一改刚才在赌场里的残暴,潦草地拍着孩子的背,“崽儿啊,爹这也是为你好。赢了钱,爹才有酒喝,才能给你买菜粥吃啊。”   哄了还没一会儿,他就失去了耐心,让孩子自己下来走路。   小混混一路跟着他们回到了村里,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一个村的,只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混,刚回来,才不认得老余。   他回家问自己老爹:“爹,老余家那孩子是不是有古怪啊?”   “啥古怪?我看老余脑子有古怪才对。”   他爹是个实在的砍柴人,本本分分砍柴为生,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事,连带着让小混混也从来不信邪,只是今天这事实在有些奇异,他便忍不住向他打听关于老余的事。   他爹说,老余原本就嗜酒如命又好赌,喝醉了酒就打老婆。什么正事都不会干,干点零工赚点小钱,转眼就让他拿到赌场去输光了,赢了也是拿去买酒吃。   “我看他是魔怔了,”他说,“前段时间他喝醉了酒,就在河边打孩子。我的个乖乖,他那娃儿还不到三岁吧?那是往死里打啊!当时他一边打还一边骂,说什么都是被他克得倒霉了,这种讨债鬼就是多打打才能乖乖地把好运还回来。我呸!还有怪孩子夺运的……”   “哎,也就是那是他自家孩子,别人谁也管不着。那要是他媳妇,我高低也得劝劝,毕竟要是打死了可是一条人命啊!”   “但他那娃儿吧,我说实话,感觉也是个活不了多久的苦命模样,一生下来就没了妈,又摊上这么个爹,还不如早点去再投一次胎好。”   小混混忍不住插话:“但不是说那孩子生下来之后,老婆难产死了,大儿子淹死了,他家那房子还砸塌了吗?爹你真不觉得奇怪吗?这未免有点太巧了吧……”   “巧你个大头鬼咧!”   老爹冷笑着扫他一眼,“要这么说的话,你出生那年我上山砍柴还摔断了腿,该打断你的腿让你赔。”   小混混顿时一缩脖子噤声了。   这时,他老爹忽然睁大眼睛看向窗外滔滔不绝的河面:“哎铁蛋你看那河上是什么?是个人吗?”   叫铁蛋的小混混往窗外一看,愣了:“可不真是个人。不就是老余那个孩子嘛!”   那孩子才多大一点,怎么就掉水里了?   总不会是被老余扔进去的吧!   铁蛋犹豫道:“爹你说我们去救吗?”   老爹往他头上一记暴栗:“当然救啊,你傻吗!”   铁蛋:“……”   不是你刚刚才说那苦命娃儿还不如早点去投胎吗?   两人把呛得半死的小孩儿从河里捞上来,摁着他的肚子让他吐了半天水,也没见老余出现。   “那死酒鬼,大概又去喝酒去了……”   老爹还没说完,忽然看着河面一愣。   “咋了爹?”   铁蛋看到他爹脸上愕然的表情,循着他的目光一看,也愣住了——   那是什么,鱼吗?   他只看见了一条落进河水里的尾巴尖,是透明闪光的银白色,在阳光下闪耀着美丽璀璨的光芒。   那尾巴好大!   铁蛋心想,这鱼说不定能有上百斤,但他好像从来没见过长着这种尾巴的鱼。   “爹你看到那条大鱼了吗?”   “……没有,”老爹喃喃道,“只看到了一条鱼尾巴。”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想要寻求认同的表情,“儿子,爹跟你讲件事……是爹很小的时候遇见的,现在其实也记不清了,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假的。”   老爹小时候贪玩不听话,哪怕大人反复告诫月圆夜是极阴之夜,水里阴气重,水鬼要抓替身的,千万不能下水,但他也不信邪下河去玩,结果真就被不知道是水草还是什么东西缠住了腿,差点淹死在河里。   在他灌了一肚子水,神智涣散真以为自己要淹死的时候,却有人救了他。   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只记得那人的长发像闪闪发光的银白水藻一样在水中拂动,他水性极好,好像乘着浪几下就把他推到了岸边。   孩子求生的本能让他趴在岸边呛咳着吐出了一肚子的水,恍惚间似乎看见一条巨大的鱼尾在漆黑的波浪中一闪而过,那透明的鱼尾在黑夜里隐隐发着光,仿佛流淌在水里的月亮。   岸边空无一人。   之后老爹被家里的大人发现,拎回家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又给他煮姜汤喝。   从那之后许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长着那条美丽至极的银白鱼尾的鱼——或者是人,直到现在。   他有时回想起那一夜像梦一样恍惚的记忆,会想自己难道是遇到了传说中的河神吗?   “……爹你不是从来不信邪的吗?”   铁蛋感到震惊,“你明明就很信!”   老爹一拳擂上他肩头:“少跟你老子犟嘴!”   这时,被他们救起来的小孩吐了半天,终于醒了。   “咳咳,谢……谢谢伯伯,谢谢大哥哥。”   孩子怯生生道。   还挺有礼貌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铁蛋问道。   “名字……”   孩子茫然地想了半天,小声道:“我爹叫我,叫我臭鱼。”   两人:“……”   原来还没取名。   这孩子极为怕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是躲闪的,父子俩追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是到河边洗身上的血,结果一个头晕掉进河里了。   两人:“……”   这孩子,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他们实在不忍心,从家里给他拿了个菜窝头,看着孩子从一开始畏畏缩缩到后来终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让他走。   铁蛋还有点不放心:“爹,他回去,那他家里不是只有那个醉鬼……”   “那能怎么样呢?”   老爹暴躁道,“救急不救穷,人家爹还在呢,我们抢他孩子?”   铁蛋不吱声了。   这事只是他回村的一个小插曲,他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老爹还是早早就上山砍柴了,他跟铁蛋说自己托村里铁匠修一把旧斧头,中午才能修好,让他中午去取了斧头之后,和午饭一起带上山给他。   铁蛋回来其实没什么事,要不之前也不会去赌场瞎晃悠,也就一口应下。   只是他带着斧头和菜窝头走过河上的独木桥时,不知为何就像是被什么拽了一把一样忽然失去平衡,趔趄地摔了一跤。   人和饭倒是没掉进河里,但斧头掉进去了。   ……完蛋!   铁蛋看着滔滔的河水,傻眼了。   河水又深又急,他就算跳下去也八成找不回斧头了,何况他水性不太好,虽然被老爹逼着学会了游泳,但还是看着湍急的河面就有点发憷。   此时正是晌午,村里的人都在山里或田里做活,河边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当铁蛋一筹莫展地蹲在桥上,思考怎样才能让老爹揍他时下手轻一点时,水里忽然“哗啦”一声,冒出了一个人影。   铁蛋蹲在那里往下看,看到他像银白丝缎一样湿漉漉地垂落肩头的长发,雪白的睫毛和银色的瞳仁,看到修长白皙的脖颈和肩膀从水中探出,整个脑海都像是被某种不属于凡尘的仙气美丽击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这,这就是老爹昨晚才跟他说过的河神吗?   铁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嘶”出了声。   ……不是做梦。   “你怎么了?”   水里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白发人影抬起头来,对他问道。   那声音清冽而温润,有种沁人心脾的清凉。   听到这句话,铁蛋木木的脑海好像只剩下回答的本能了:“我的斧头掉了……”   “噢!”   白发人影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从水里拿出了一把金灿灿的斧头:“这是你的斧头吗?是金子做的哦。” 第303章 祸福(1更)   这是你的金斧头吗?   铁蛋看了一眼那把金斧头,被那个神仙一样的白发身影盯着,呆滞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不是啊。”   他的斧头不长这样,要是拿了这把斧头去找老爹,他肯定会发现的。   “这样啊!”   白发人影笑得更欢快了。   他潜到水里,很快又带着另一把银色的斧头浮出水面:“这是你的斧头吗?是银子做的哦。”   铁蛋的脑子现在总算恢复了一点,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拒绝了一把纯金的斧头,心里有点后悔。   白银的价值比黄金可差远了。   而且……铁蛋想起老爹对他从小的嘱咐,来路不明的钱财大概率有鬼,不要贪,否则可能会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算了,这件事哪儿哪儿都透着诡异。   铁蛋挠挠头,叹口气比划起来:“不是,我的斧头是铁的,大概这么大,长这样。”   最后,白发人影第三次浮出水面,居然真捞起了一把有些磨损破旧的铁斧头:“这是你的斧头吗?”   铁蛋一眼就认出,这回对了。   他顿时喜出望外:“没错,就是这个!”   苍天开眼,他还以为自己注定躲不过一顿胖揍了,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   更没想到的是,他话音刚落,那白发人影就笑眯眯地把银斧头和铁斧头递给他:“这两个送你了。”   铁蛋看着那两把斧头,满心震撼:“……啊?”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见眼前哗啦溅起一片水花,河里的白发人影转身就消失在了湍流之中,唯有一条银白色的大尾巴在波浪上一摆,转瞬即逝。   斧头不是小东西,铁蛋家突然多了一把银斧头很是显眼,他的奇遇很快就被村里人知道了。   之后几天,就有好多人也拿了家里的东西去独木桥,想去找河神发笔财。   斧头毕竟是吃饭的家伙,万一扔到水里没有河神出现,那就麻烦了。   所以,大家拿的基本都是锅碗瓢盆,甚至还有拎着鸡鸭鱼去的。   很快,大家就发现扔锅碗瓢盆的话,河神可能出现也可能不出现,但扔活物几乎一定会引来河神,而且这活物越稀罕越好。   而且,他总是会拿出一个金子做的东西,如果说了不是就拿出银子做的东西,要是还说不是,就会把银子和原本的东西一起还给掉东西的人。   如果第一个金子的东西就要的话,拿到的就是黄金了!   铁蛋发现别人都要了金子,心里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又要挨老爹骂了。   没想到老爹却对他说:“路上的钱不要随便捡,那种横财不要随便发,会沾因果的。”   铁蛋目瞪口呆,心想老爹这么多年哪里是不信怪力乱神,明明是深信不疑。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理作用,他总感觉拿回那把河神送的银斧头之后,他的运气比以前好了不少,就连之前跑生意欠他钱八百年的人都上门来还钱了,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村里的奇事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老余的耳朵里。   他大喜过望。   虽然家里四壁空荡荡,除了酒瓶子几乎什么都没有,更没有养鸡鸭鹅,但他还有个儿子啊!   一个人崽子,可不比那些鸡鸭鹅稀罕多了?   而且还是个可以给人带来好运的崽子!   虽然这崽子可以帮他赢钱,但他赢来的钱总是很快就买酒花光了,再去赌场也拿不出多少本金,如果能得到一个金娃娃的话,那他一辈子都不用愁了,哪里还用去看赌场老板的眼色。   老余拎着孩子就去了独木桥上。   平时挨他揍也只是害怕得缩成一团的孩子此刻看到波涛滚滚的河水,却吓得抱紧了他的脖子哇哇哭起来,哭得抽噎:“爹爹!别把我扔进水里……爹爹!”   老余把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小手指扒开,把孩子扔了下去。   “哗啦”一声,传说中的河神居然真的出现了。   他举起一个金子做的好大的胖娃娃,问老余:“这是你的娃娃吗?”   “是是是,是我的!”   老余大喜过望,自己这儿子果然稀罕,换来这么大一个金娃娃!   他连忙蹲下去接那个沉甸甸的金娃娃。   河神递给他那个金娃娃的时候,好像也很高兴。   老余拿到了金娃娃,生怕河神反悔撒腿就跑,心想河神应该不会上岸找他吧?   他从独木桥跑到岸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滔滔河水中哪还有那个白发的影子。   老余拿到金娃娃激动了一夜,计划着把娃娃切成几块,哪一块埋在床底下,哪一块拿去换了钱买酒,哪一块再去换个媳妇……   激动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想到第二天一醒来,怀里抱着的金娃娃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湿湿黏黏的。   老余低头一看,整个人仿佛受了当头一棒——   这哪里还是什么金娃娃?分明是河里的烂泥巴!   他哆哆嗦嗦地从家里爬出去问别人,结果发现村里别人从河神那里拿到的金子都好好的,只有他的变成了烂泥巴。   老余气得发疯,可是他再跑去独木桥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河神。   后来老余自己也消失了。   这么一个醉鬼去了哪里,村里人并不关心。   他们关心的是会送来金银的河神,可是河神像老余一样消失了。   无论人们再往水里扔什么东西,河神都没有再出现。   整个村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河神,但他们还是修起了河神庙,盼望着那个银发银尾的河神未来有一天会再次降临,赐予他们财富和好运。   ……   在村里人懊悔自己没有趁着河神在的时候多换点金子时,真正的“河神”白澜带着个小孩儿在河里游荡。   白澜心里很得意,他之前在海上听船上的人讲故事,听来了那个河神金银斧头的故事,果然很好用。   而且送出点金银珠宝什么的,对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倒是这个小孩儿很特殊,他不能直接从别人手里抢走,非得让拥有他的人亲口同意送给他才行。   此刻,小孩儿的两条小短腿变成了一条色彩鲜艳的锦鲤鱼尾,在水里笨拙地摇摆着,还不是很熟练。   白澜笑眯眯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你现在怎么长了条鱼尾巴?”   “……”   “是因为我给你吃了颗很厉害的鲛珠,可以让你在水里长出鲛人的尾巴哦,你也不会淹死了。”   “……”   “你是不是觉得很厉害?这东西我们每个鲛人都只有一颗,当宝物用的,一般是看上了哪个人类,想要把人抢到自己深海的巢里生小鱼,怕把人淹死了,就给他们喂一颗。”   小孩儿终于惊恐地瞥了白澜一眼:“……!!”   白澜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你别怕,我不是抢你来生小鱼的,你自己还是个小鱼呢,而且我们都是公的啊,生啥小鱼。”   小孩儿缩了缩脖子:“……”   白澜终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你怎么都不笑的,是生性不爱笑吗?”   “……”   小孩儿犹豫许久,终于小小声地开口:“笑了,会挨打。”   白澜的笑意隐去了:“我不会打你的。”   他带着小孩儿往水面上游,最后爬上了一块水中露出的礁石。   漫天星斗如霜,周围像是一片湖。   水面很安静,被他们摇晃的鱼尾拍打出一圈圈涟漪,洒落满湖星光。   白澜想了想:“嗐,你这命格可稀罕了,叫做祸福鲤命格。”   小孩儿抬起头来,紧张地看向白澜。   白澜发现了,他其实很聪明,什么都能听懂,只是他总是下意识装成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这个命格哪怕在鲛人之中都很少见,在人类中就更少见了。这个命格呢就是双向的,像你们人类说的那什么来着,福躺下来就是祸,祸趴下来就是福?”   看着小孩儿有些茫然的眼睛,白澜摸了摸鼻子:“……大概就是这样吧,等你长大看了书就知道了。”   祸福鲤命格的人,天生就会特别幸运。   但他们自己越幸运,身边人就会越不幸。   同样的,自己越不幸,身边人越幸运。   对于住在深海里的鲛人来说,这个命格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跟别的鲛人一起住就好了,反正鲛人里社恐的比例本来就很高。   整天在深海里晃荡,那些霉运估计都散落到了被鲛人撞上抓来吃的鱼身上。   白澜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儿:“总之,就是你是一条幸运锦鲤的意思!而且不是一般的幸运,是特别特别的幸运!”   “真的吗……”   小孩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是伤疤的手,上面有很多淤青、烫伤和烧伤。   现在没有添新的伤疤,旧的疤已经有些淡去了。   “那当然啦!”   白澜笑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孩儿一下子慌神了,掰着自己细细小小的手指:“我叫,我叫……”   “哦,没事啊,你要是没名字的话,我可以给你取一个!”   白澜托腮道,“你们人类有姓的对吧,你姓什么?”   小孩顿时松了口气,小声道:“我姓鱼。”   “哪个鱼?”   小孩又愣住了。他下意识挠了挠头,犹犹豫豫道:“……就是,河里的鱼吧?”   “哦哦!”   白澜兴致勃勃,“我想想……嗯,让我好好想想……”   没想到这还真把他难住了。   白澜一点也不担心,他心想没事,大不了他偷偷再去翠微山的九鲤湖一趟,那里应该有弟子名册之类的东西吧?要偷来应该不难。   他们都是文化人,起名肯定有水平,找一个给小孩儿安上就好。   虽然他不识字,但救一个落水的人,让他告诉他读音就好了。   不过,没想到他这个难题第二天就解决了。   白澜带着小孩儿追着一条船玩,就听见船上有人在激动万分地叫喊:“我这趟可是走大运了,我要大富大贵啦!”   诶!   是哦,人类不能哭珍珠,对于他们来说,大富大贵应该是很幸运的了。   白澜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小孩,“那你就叫鱼富贵吧。”   白澜带着小富贵在江河湖海里游荡,一边游荡一边随手教他一点鲛人的小法术。   小富贵学得很快,白澜发现他还真挺有天赋的,不愧是祸福鲤。   就是小富贵胆子很小,白澜觉得这不行,就教他:“来,凶一个给他们看!”   “不够凶!再来!”   “你看看岸边那个酒馆里那些大爷,就想想自己是个大爷!”   在白澜锲而不舍的训练下,小富贵慢慢的总算是不那么胆小了。   他还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给白澜讲笑话。   如果能把他笑到眼泪都掉出来,变成珍珠的眼泪就可以拿去卖钱。很值钱的,可以给小富贵买一篮子糖,一篮子馒头,还有一篮子酱牛肉。   小富贵跟着白澜一起游过一条条河流,在夜空下望向岸上摇曳如鱼的万家灯火,在晴朗的夜晚晒月亮。   白澜对此颇为讲究:“小富贵呀我跟你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候,月亮晒起来味道是不一样。”   这个地方的月亮比较醇厚,晒久了头晕,容易晒软了骨头游不动。   那个地方的月亮太寡淡,没滋没味的。   中秋的月亮像月饼一样特别甜,跟加了蜂蜜似的,晒久了齁得慌。   “对了,我带你去一个特别好的地方,那个地方叫九鲤湖,晒月亮最舒服了!”   白澜带着小富贵穿过地下纵横交错的暗河,再浮上水面,就到了一片群山环抱的湖泊之中,月光清澈明亮。   圆圆的月亮挂在湖边的白塔顶上,就像是一颗发光的糖葫芦。   “怎么样?”   白澜很得意,“这月亮是不是有一股甜甜的酒味?还有桂花的清香。你不能喝酒,可以尝尝这种有酒味的月亮。”   白澜说得兴高采烈,一回头却发现小富贵一脸向往地盯着岸上,不由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   原来是一群半大孩子从湖边的杏花林里走出来了,应该都是翠微山的弟子。   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形状奇异的花灯,暖色的火光从五彩斑斓的花灯里透出来,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里摇曳,落在小富贵睁大的眼底,像是散落的星星。   白澜恍然大悟——这孩子一直孤零零地跟着自己,但他不是鲛人,是个人类小孩。   他应该需要朋友的。   嚯,小拖油瓶有去处了!   白澜也挺开心的,毕竟带着个孩子好麻烦。   他常来九鲤湖,已经认得翠微山的很多人,甚至还从湖里捞过两个人,他觉得这地方和这里的人都不错。   白澜就打算直接把小富贵扔这儿了,反正肯定会有好人把他捡走的。   ……哦,等等。   他都差点忘了,这小孩儿是个祸福鲤。   白澜想了想,咬咬牙伸手把自己心尖的鱼鳞揭了下来。   鲛人的心尖鳞是最重要也最坚固的一片鳞,保护心血、与命格相连,蕴藏着一个鲛人一生的好运。   他的运气向来很好,这片心尖鳞放在鱼富贵身边,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送你啦,你可得保管好啊,千万别丢了。”   小富贵低头看着掌心的鱼鳞。   那片鱼鳞被月光映得透亮,仿佛吸饱了月光,闪烁着璀璨夺目的银色光芒。   他摇摇头,仰头看向白澜的眼中透出一丝惶然:“我不去……我去了,他们会倒霉的。”   白澜沉默了一瞬。   原来这孩子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是为什么遭受到至亲的虐待,也知道为什么自己把他带在身边,而不是给他找一个好人家送出去。   他随即笑起来,“没事,有我的心尖鳞在,你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所以你一定要保管好我的鱼鳞啊。要是丢了,你就不能再在这里跟小朋友玩了,得回去跟我吃生鱼喽。”   小富贵看起来好像要哭了:“我不影响他们,那你不就要倒霉了吗……”   白澜顿时乐了。   他笑眯眯地摸摸小孩儿的脑袋:“我不是人啊,你影响不到我的。何况我也不需要运气,难道我还能倒霉到在水里淹死吗?”   他伸手托起小富贵的下巴,“小富贵,你看着我。”   小孩儿抬起一双带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   白澜微微一笑,银色瞳仁之中有一抹幽火似的暗红一闪而逝:“忘掉你以前的记忆。”   小孩儿一愣,目光变得茫然起来。   白澜想了想,笑嘻嘻地捏捏他的脸:“小富贵,你记得凶一点,看他们谁敢欺负你!只要你够厉害,他们就只有叫你富贵大爷的份!”   ……   天光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湖岸边小小的身影。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儿?”   小小的孩子坐在湖岸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湖面。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湖面上,湖面平静无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静静地映照出天空与四周群山的色彩。   下一刻,远处的湖面上忽然荡起了波纹。   一条光彩熠熠的银白鱼尾掠过水面,一时间湖面波光粼粼,仿佛无数璀璨宝石在湖水中跳动。   那是鱼富贵最后一次见到白澜。 第304章 善恶(2更)   “好了,已经四万了,见好就收吧。”   钱无缺掂了掂手里的几枚银色钱币,“赌运是个玄学,再玩几盘说不定连这几万也输没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能换几个秘密吧,剩下的就当赚的。”   付一笑毫无异议,毕竟都是钱无缺辛辛苦苦算牌赢回来的。   两人去梦屋找赌场老板的路上,再次穿过无数熙熙攘攘的赌桌。   一张张或狰狞或大笑的面具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芒之中,耳边充斥着筹码哗啦涌动的声音,让这里的气氛显得癫狂又魔幻。   钱无缺道:“笑哥,你有没有发现不夜洲就是个活脱脱的内卷地啊。”   付一笑:“啊?”   之前钱无缺赌牌的时候,付一笑一直在观察四周。   他发现了赌客和锦鲤之间诡异的关系,震惊地意识到赌客好像是通过伤害锦鲤来让自己运气更好的,然后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钱无缺。   钱无缺道:“运气本身并没有用,只有运气带来某个结果的时候才有用。比如说,中个彩票。”   付一笑:“嗯……?”   钱无缺:“如果所有人的运气都是10,平分10个筹码,每人分到1个筹码。如果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运气卷到了100,平分的总量还是10个筹码,那每人还是分到1个筹码。所以,所有人的运气都变好,就像所有人运气都没变好一样。”   付一笑明白了:“确实。”   钱无缺感叹道:“那些赌客拼命地去提升自己的运气,但提升运气并不是创造了更多财富,而是在相同的财富总量情况下去卷分配,这就是活脱脱的内卷啊。”   付一笑想了想:“但总有人提升的运气多,有的人少。”   “这倒是。”   钱无缺叹了口气,“其实赌客心理就是这样,现实中的赌场盈利的一大关键就是贵宾厅制度,人是很爱为比别人强的优越感买单的。就像是奢侈品消费一样,为什么很多人说门店里的销售鼻孔朝天看人,其实都是故意的,对不同的人区别对待,就会让那些最大的消费群体感受到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能让人上瘾。”   “话说回来,那些能进贵宾厅的赌客都是豪客,每个赌场都要抢的,会分析他们的喜好、个人习惯,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一方面把他们兜里的钱掏出来,另一方面也是给那些还没有能力赌到这么大的赌客看,让他们有个做梦的目标,投更多钱去赌。”   “甚至筹码的设计也很有讲究,一定要用筹码而不是钱直接下注,就算是可以直接兑换的VIP赌桌,也是先换成筹码再下注,这样金钱的得失实感就大大减弱了,赌客头脑一热,就可能把筹码全都赌上。”   “说句实在话,”钱无缺拍拍付一笑的肩膀,“笑哥,还是像你这样不沾比较好。哪怕我这种能算牌的,赌久了也一定会亏。毕竟赌徒赢钱靠的是运气,但赌场赚钱靠的是数学和人性啊。”   付一笑看看他:“老钱我看你倒是挺冷静的,刚才输赢那么些局,也没上瘾啊。”   钱无缺笑道:“可能因为我赚钱的乐趣在于赚钱本身带来的愉悦感和成就感,而不是拥有很多钱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再次来到了梦屋。   这一回,梦屋的门没锁,他们顺利地来到了被纱帘隔开的赌场老板面前。   “我们有四万,按照你之前说的报价,能换几个就换几个。”   纱帘里的声音有些意外:“你们动作倒是挺快的。”   “……那就换吧。”   有个侍者拿着几个小瓶子过来递给他们,付一笑接过来,发现那几只透明的小瓶子里漂浮着一丝丝半透明闪烁着淡淡荧光的东西,像是轻盈的流沙,又像是散落的星光,有一丝火光一样的暖色。   “瓶子里的是记忆,”那个侍者递给他们两根小棍子,“要看这段记忆,就把记忆签子伸进瓶子里,那些记忆会自己缠上去,就像往上绕棉花糖一样,把棉花糖放到额头点一下,就会进入记忆幻境了。”   “您可能想在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进入记忆,我可以带两位去贵宾区。”   付一笑和钱无缺离开梦屋,跟着侍者到了贵宾区一个安静的角落。   贵宾区十分安静,还飘着若有若无的暗香,与外面大厅里的纷纷扰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还能透过透明的墙壁居高临下地看见大厅里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涌动的人群,就像是在看沙盘玩具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另一边的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幽蓝的水,水中发着光的鱼群悠然游弋,远远近近的宫殿长廊纵横交错,一盏盏漂浮的灯火将水中映得如同九天之上。   但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去看外面的景色。   “……笑哥,你看我们现在就试试?还是等出去再说?”   钱无缺有些拿不准。   他的天赋主要点在赚钱上了,年轻时曾经学的法术很多都已经荒废,也不敢确定这东西有没有问题。   付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看记忆的……不过我感觉赌场老板应该不会骗我们,他毕竟开了这么大一个赌场,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失信。”   两人最终商量好了,先拿一个瓶子出来试一试。   那两根小棍儿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小银棒,不过他们一伸进瓶里,确实像侍者所说的那样,瓶子里漂浮的星屑似的光点丝丝缕缕地缠绕了上来。   缠绕的记忆点在额头上的瞬间,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像是突然扑进了一片清凉的水幕,再一睁眼时,周围的景象已然不是不夜洲贵宾区的模样了。   腐烂的恶臭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视野一下子昏暗下来,头顶翻滚着遮天蔽日的黑色烟雾,将周围低矮斑驳的一幢幢房屋笼罩得一片漆黑,唯有一颗颗漂浮的腐烂头颅从头顶和挖空的眼眶嘴巴里透出幽蓝的磷火光芒,将四周照得一片昏惨。   付一笑认出来,这是万魔窟。   片刻之后,两人适应了眼前昏暗的视野,这才发现面前是一条臭水沟,臭水沟边蹲着两只猫妖,正在玩一只遍体鳞伤、只剩下两条腿的老鼠精。   怪不得他们会闻到这么明显的臭味和血腥味。   那老鼠被玩得奄奄一息,每次被它们放出来就跌跌撞撞跑两步,然后再次被一只猫妖扑倒啃两口,被咬掉的腿在地上拖了一路的血,最后终于瘫倒在地,身子一阵阵痉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额头上有块黑斑的奶牛猫妖用爪子拨弄两下老鼠,发现它一点反应也没有,顿时大失所望:“这就死了?真不禁玩。”   旁边的狸花猫妖也伸出爪子翻了翻老鼠,“好无聊喵!”   奶牛猫妖突然耳朵一动,看向狸花猫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人?”   狸花猫妖兴趣缺缺:“当然见过啊。就算万魔窟里没有,出去不是有的是嘛。”   奶牛猫妖却神秘兮兮道:“那疯子呢?一个疯女人,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疯女人。”   狸花猫妖:“……那还真没见过。但你说的漂亮,是人类觉得漂亮,还是我们猫觉得漂亮?”   “……那我哪里知道,还不都是听别人说的,”奶牛猫妖抬起后腿挠了挠下巴,“你就说你想不想去看吧。”   狸花猫妖想了想,打个哈欠:“反正也没什么事,那就去看看呗。说不定疯子家里还能逮到老鼠呢。”   “走走走,”奶牛猫妖一下子蹿上了旁边的矮墙,“我闻到花香了。听说她喜欢种花,应该就在这附近,跟着花香就能找到。”   “我说为什么闻到一股花香呢,害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万魔窟里面居然还能种花啊?什么花能禁得住这里的怨气,还一点阳光都没有。”   两只猫轻盈地在矮墙上跳跃走动起来,付一笑和钱无缺赶紧跟上。   “我好像明白了,”钱无缺对付一笑说,“换来的东西是记忆,大概就是这两只猫妖里面哪一个的记忆,可能之前到过不夜洲吧。估计那些赌客在兑换处抵押的记忆被收走后,就成了不夜洲的财产。”   他忍不住感叹:“当时不夜洲买下的时候,这几段记忆折算下来可能一枚祸福钱都不到,转手就卖了我们一万祸福钱,那老板真是一本万利的奸商啊。”   钱无缺和付一笑在说话,两只猫妖也在说话。   “哦对了,我听说那个疯女人名字还挺好听的,叫舟……舟什么来着,河里浮的,天上飘的,地里流的……噢,舟云水。”   “我跟你说啊,等下见到了那个疯女人得小心点,远远看着就行了,别惹她。虽然是个人类,但她是城主的女人。”   “喵?城主什么口味啊,还能看上人类?还是疯子?”   “所以就是说,虽然是个疯子,但很好看啊。听说是城主有一次出去猎人,杀光了人家一整个部族带回来的,当时他身上全是血,抱在怀里的女人身上也全都是血——”   “喵的!好刺激!怪不得那女人疯了呢,这不得天天想杀了城主啊。”   “只能说幸亏她疯了,好像对城主挺死心塌地的,还给城主生了个孩子呢。”   “喵喵喵……”   狸花猫妖感叹,“不愧是城主,和人混血都能接受,我只能接受纯血猫妖的孩子。”   “你想啥呢,我听说城主自己就是妖和人的混血。而且他那么多个孩子,所以当然不在乎这个最小的孩子混什么血了,恐怕连脸都认不全吧。”   “喵,倒也是。真羡慕啊,我也想有一窝小猫崽……话说你见过那个孩子吗?城主那么好看,他妈妈也好看的话,他得多好看啊?”   “还真没见过,不过我姐见过,但她说半大点小娃娃谁看得出来,而且她当时都有点吓傻了,根本没心情去看好不好看。”   “喵?怎么了?”   “当时吧,也不知道那个小娃娃怎么惹了他娘了,好像是偷人东西被她发现了,那个女人就打了他一顿,让他跪在门前。正好嬴九那一群狐朋狗友经过……你也知道,他们好恐怖的。”   狸花猫妖连连点头:“他们经过我都赶紧藏起来的,我二哥之前差点被他们抓住,他咬断了自己的尾巴才逃掉,从此落下残疾了!”   “是啊,然后那孩子就跪在门口哭着拍门求他妈妈放他进去,但无论他怎么拍,那女人都不开门,最后就被他们团团围起来了。”   狸花猫妖打了个寒噤:“喵……”   “他们不会对城主的女人怎么样,但那孩子既然被扔到门外了,就说明没有人管他嘛……不过我姐也怕他们,当时就夹着尾巴跑了,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孩子后来还活着?”   “活着倒是活着啦,毕竟流着城主的血,就算玩得只剩一口气,也肯定会给他留一口气的。而且听说那孩子还挺聪明的,好像最后变成只狐狸逃走了?小小一只,钻到小洞里就没人能抓住了。”   “喵!变成什么不好,居然变成狐狸!我最讨厌狐狸了!”   两只猫跳过高高低低的屋檐和墙壁,顺着花香跳到一幢屋子的院墙上时,一块碎裂的碎砖被踩落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小船儿?”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那个院子里传来,像是一只柔软的手抚过耳朵。   两只猫不由地停住脚步,耳朵动了动。   下一刻,院门发出轻轻的“吱嘎”一声。   只见淡淡光亮如无数翩飞的萤火虫一样从院子里飘散出来,那种暖色与万魔窟里各处惨淡诡异的幽蓝人头灯全然不同,是一种舒适的温暖。   光芒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微微探身,站在院门口朝这边看了过来。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两只猫和两个人同时呆住了。   女人手里捧着一只花灯,花灯里透出夕阳一般的金红色暖光,将她玉白的手指和单薄的肩膀涂抹上一层温柔的暖色,也照亮了她脸上婉约如画的眉眼,眼尾含着笑意温柔垂落。   那一双眼眸亮盈盈的,仿佛春风拂动桃花水。   被这双眼睛看一眼,会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仿佛寒冰消融、春暖花开的怦然心动。   付一笑心头五味杂陈,下意识与钱无缺对视一眼。   ——这个女人的眉眼,和他们的小师弟十分相像。   其实刚才听那两只猫说话的时候,付一笑就隐隐猜到了。   “这是……他妈妈?”   原来舟向月这个名字,是跟他妈妈姓的。 第305章 善恶   两只猫妖缩起脖子窝在墙上不敢动弹,付一笑和钱无缺则紧走两步,走到院门前看清了院子里的样子。   院子里竟种了好些桂花树,地上的草丛里还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清新的甜香从院子里透出来。   一只小竹篮挂在墙边的柜子上,里面堆了许多新鲜的桂花,淡金色花簇松松地堆起了一个尖,散发出馥郁香甜的气息。   舟云水在摘桂花。   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人影,转身往院子里走。   付一笑纳闷地小声道:“她看起来很正常啊,哪里疯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舟云水身后冒出来,孩童稚气的嗓音轻声细气:“妈,我回来啦。”   墙头的两只猫顿时都探出头去看,付一笑和钱无缺也在看。   确实是舟向月,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小脸上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又特别黑,有点怯生生的试探。   付一笑看了看钱无缺:“……他这个时候,还没有被师父带回翠微山吧。”   钱无缺点点头:“看起来比那时候还要小一点。”   说话间,舟云水惊喜地转身张开双臂,小舟向月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脸上绽开笑容,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妈妈我好想你!”   “妈妈也很想你,”舟云水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顺着探进后脖颈的衣领里摸了摸,“怎么跑出这么一头汗,小心着凉了。”   孩子顺势抱住她的脖子,仰起头笑得眼睛弯弯:“妈妈,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   就在这时,舟云水忽然声音一顿:“……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从孩子的衣领里抽出来,指间捏着一颗精致的金色虎头铃,被细细的红绳系在脖子上,深深藏在衣领底下。   “这是……”   小舟向月的眼神有一瞬间不自然的躲闪。   “这是谁的?”   舟云水神色骤变,一把揪住孩子的衣领把他拽出自己的怀抱,“你又偷了谁的东西?”   小舟向月黑亮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惊恐,他樱桃似的小小嘴唇哆嗦着,“我……”   扑的一声,花灯掉落在一旁,院子里的灯光昏乱闪烁起来。   啪!   清脆的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把小小的身体扇得扑倒在一边。   奶豆腐一样柔嫩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浮起清晰的红印。   “跪下!”   舟云水吼道。   她胸膛剧烈起伏,雪白的面容涨红了,和片刻之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妈妈你别生气……”   孩子慌张地跪起来,“不是我偷的……”   “是你爹叫你偷的吗?”   舟云水气得浑身发抖,扯过一旁的小竹篮,看也不看就重重地砸在孩子头上,“你和他都会下地狱的!”   篮子里堆得冒尖的桂花倾覆过来,簌簌地落了小舟向月一身,又因为小小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掉在地上,他顿时被一片香甜的桂花包围了,香气浓烈得令人头晕。   “不是,不是我偷的!”   小舟向月哭道,“是有人送我的!”   舟云水从墙边拿起了一根树枝,冷笑道:“好。不愧是你爹的孩子,会偷东西,会害人,还会撒谎。你真当我傻么?这么贵重的黄金,人家为什么说送你就送你?”   小舟向月下意识缩起脖子,却抽噎道:“因为他喜欢我!”   舟云水微微一怔,原本扬起的枝条没有落下:“那你心虚什么?”   “因为……因为……”   小舟向月打了几个磕巴,最后抽泣着小声道:“因为我也挺喜欢他的。”   舟云水愣住了,目光中显出一丝茫然的空白。   孩子依然跪在一堆桂花中间瑟瑟发抖,却偷偷地抬眼瞥了她一眼。   片刻之后,舟云水放下了枝条:“人家小姑娘多大?”   小舟向月眨了一下眼睛,吸吸鼻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比我小一点点吧。”   舟云水手中的枝条无声地掉进了草丛里,她慢慢跪倒在地,抱住了面前哆嗦的孩子。   孩子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她抱着他起身,手有些发抖:“对不起……妈妈又失控了,没有听你说完就怪你。让你害怕了……都是妈妈的错。”   孩子乖乖地抱住她的脖子任由她抱起来,把头埋进她肩膀,像雏鸟一样亲昵地蹭了蹭:“不怕,妈妈我现在还小呢。等我再长大一点,这些事情都会忘掉的。”   舟云水的眼泪落下来一滴,落在孩子的脸颊上。   “妈妈你哭了?”   小舟向月从她怀里抬起头,费力地抬起小手去擦她的眼泪,“你别哭啊,我真的会忘掉的。”   “嗯……”   舟云水点了点头,可是她眼中的眼泪却擦不干净,越擦越多。   孩子皱起淡淡的眉毛思考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欣喜地开口:“妈妈我听说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忘掉一段记忆的,等将来我去学会了就回来教你,下次妈妈让我忘了就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小船儿好饿哦,想吃桂花糕,要放很多很多糖……”   舟云水带着泪微笑起来:“好。妈妈给你做桂花糕。”   她想了想,又伸出手把孩子汗湿的额发拨到耳后,轻声道:“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是很喜欢你才会送你的,你可要保管好啊。”   小舟向月使劲点头:“嗯嗯!”   付一笑和钱无缺发现他们没法走进屋子里去,可能是因为两只猫妖一直窝在墙头上,没有进去,所以没有关于里面的记忆。   舟云水大概是进屋去给小舟向月加了件衣服,然后就出来捡散落了一地的桂花。   没过多久,小舟向月也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了,和母亲一起捡桂花,一边捡还一边夸张地把桂花放到鼻子前闻一闻:“好香啊!”   逗得舟云水不禁笑起来。   就在这时,狸花猫妖抽了抽鼻子:“我好像闻到一股狐狸味儿……”   奶牛猫妖凑过去:“你看,那边院子外面有只狐狸在探头探脑的。”   付一笑和钱无缺也看到了。   一只小狐狸鬼鬼祟祟地扒在院子外面,偷偷观察里面,而里面的母子似乎都没有发现它。   很快,刚才翻到地上的桂花大半都被捡了起来,舟云水制止了孩子继续去捡地上那一层:“沾了泥土的就不要了。”   舟云水拿着小竹篮先进屋去了,小舟向月蹲在原地拔草玩,抬头看着她的身影进了屋子,又走进了里间。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外。   那只小狐狸立刻窜过去:“老大,你不是跟我说,你那东西是……”   还没说完,它就被孩子一把攥住嘴,揪着后脖颈拽到了一边。   “憨憨,”小舟向月注视着它的眼睛,神情是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孩童的冷酷,“你要是告诉任何人被我妈知道了,我就扒了你的皮做袄子。”   小狐狸吓得立正站好,毛都炸了起来,被攥住的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小舟向月手一松,就听小狐狸哆嗦道:“好的老大!”   两只猫看得呆若木猫,狸花猫妖道:“喵……刚才我觉得那个女人好可怕,现在我觉得这个孩子好可怕……”   奶牛猫妖有点炸毛:“狸哥,我们还是离这个院子远一点吧……他会扒皮……”   两只猫妖忙不迭地跳下墙跑了。   付一笑和钱无缺忽觉眼前天旋地转,等到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时,已经回到了不夜洲。   看来这就是第一个小瓶子里的记忆了。   另外还有几个小瓶子。   付一笑心情复杂,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忽然听见钱无缺道:“笑哥,你看舟云水眼熟吗?”   付一笑一愣,不确定道:“好像,是有一点?但我觉得是因为和舟向月长得像吧……”   钱无缺扶额:“不是,我记得当年屠魔之战的时候,我们在万魔窟见过她的。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们见到的是她的尸体,就在嬴止渊旁边。后来,那具尸体还消失了。”   “尸体消失了?”付一笑沉思片刻,“……我想起来了。”   屠魔之战的最后,任不悔杀死嬴止渊之后,他们清扫战场,在嬴止渊身死之地不远处发现过一具人类女子的尸体。   那时候的万魔窟原本就几乎几步一具尸首,那具女尸原本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没过多久,她却消失了。   大战过后,谁会偷尸体呢?   付一笑当时还疑惑过,但那时候各种杂事太多了,他很快就把这件奇怪的事抛在了脑后。   “等等,我……我好像想起来了,还有另一件事,”付一笑蓦然睁大眼,“之前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原来应该就是她,都串起来了。”   钱无缺一头雾水:“什么?”   付一笑道:“在那之前,我和舟向月……还有范世沅,在万魔窟里遇到过她。当时大师姐忙着带被掳到万魔窟的凡人离开,她就是其中之一。”   他想到什么,两眼发直:“那时候我们擦肩而过,她瞥了我们一眼。那个目光怎么说呢……就是,莫名让我感觉有一点奇怪。但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钱无缺沉默片刻:“所以她当时应该认出舟向月了。但是她装作不认识……舟向月呢?”   付一笑感觉喉咙发紧:“我没有注意……”   钱无缺叹了口气:“那就是他也装作不认识了。”   付一笑心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难受:“我当时看到那具女尸,其实觉得有点眼熟。但是我没有多想……”   此前还见过的活人,再次见到就是尸体了。   钱无缺道:“当时她的尸体消失,是被师弟带走安葬了吧。”   付一笑:“可能吧……”   他希望如此。   两人一时沉默,最后还是钱无缺吸了一口气:“我们再看看另外这几瓶?”   付一笑咽了口口水,“……好。”   在两人准备打开新的记忆时,梦屋里又有了一个客人。   黑衣身影站在赌场老板的纱帘外面,听见里面拖长的声音:“又要换邪神的秘密啊……巧了不是,我刚定过价,一个秘密一万。”   那人淡淡点点头,正要开口,赌场老板却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是你的话……价格是一壶酒。”   那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恭喜你,已经付过了。” 第306章 善恶   刚一进入兑换到的第二段记忆,付一笑和钱无缺就认出了眼前青翠欲滴的竹林。   这里是翠微山。   还未等他们仔细观察周围的幻境,就听见了不远处孩子嗷嗷的惨叫声:“师父救命啊!我被脏东西缠上了呜呜呜!!”   两人透过茂密的竹丛定睛一看,竹林外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穿着白衣服,乍一看像是等比例缩小复制粘贴了一样。   白衣的成年男子长身玉立,眉心一点殷红观音痣,正是白晏安。   付一笑眼中一热,感觉鼻子酸酸的。   虽然只是一段回忆,但是……他又见到师父了。   大的那个是白晏安,小的那个就是舟向月了。   此时,个头才过白晏安的腰的孩子抱着他嗷嗷哭,鼻涕眼泪都蹭到了师父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袍上。   “半夜有女鬼倒吊在我头顶上,舌头伸得那——么长!血都滴到我脸上了呜呜呜呜呜!师父救我!!”   白晏安弯下腰,安抚地拍着孩子的背:“你这是沾了魇了,魇缠在你身上形成了障。虽然魇很麻烦,但其实我之前教过你们怎么处理了,对不对?”   小舟向月把头埋到他衣服里,抽抽噎噎地不说话。   白晏安叹口气,摸摸他柔软的额发:“小船啊,你也不能总是这样,遇到什么事都来找师父。你总有长大的一天,总有需要自己一个人面对困难的时候。会找别人帮忙是好事,但是如果没有人能帮你的话,你自己怎么办呢?”   小舟向月仰头看向他,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委屈巴巴道:“师父,我怕……”   白晏安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到底还是个孩子。等再长大一点吧……”   他蹲下去,抱了抱哭得涕泪纵横的孩子。   “师父再教你一遍,好不好?”   小舟向月吸了吸鼻子:“……好。”   白晏安一边手把手地教他,一边慢慢说:“去驱邪捉鬼的话,多少免不了会沾一点魇。还是要小心的,怨气与戾气所化的魇是世间最可怕的力量,若是缠在人身上成了煞,是能杀人的……”   “但你和魇没有因果,而且来源已经解决了,所以缠在你身上的只是障,不会很强。这种情况下,自己只要发现了,及时处理一般就问题不大。”   等到白晏安又教完了一遍,小舟向月也不哭了。   白晏安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我们小船很勇敢的,下次就可以自己打败它了。”   小舟向月仰起头,还带着泪痕的脸点点头:“嗯!”   “说起来,”钱无缺对付一笑道,“他在万魔窟里长大,不会怕魇这种东西吧,里面的魇那么浓……再说什么血腥场面都是随地发生的,见得还少吗?”   付一笑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所以,舟向月只是在师父面前装可怜而已。或许是想装作他已经忘记了被白晏安捡回来之前的记忆,或许只是想多博得一点同情和信任。   这时正好有人来找白晏安:“师父!库房那边说新到的那一批药材需要您看看……”   “哦,好。我过去。”   白晏安走了,小舟向月还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   白晏安一走远,他就看向了付一笑两人藏身的这个方向。   付一笑身旁的竹丛簌簌一动,他才忽然发现竹丛里居然盘了一条棕灰色的花斑蛇。   蛇探出头,舟向月就向这边走过来。   就在这时,一声嗤笑从不远处传来:“舟向月你多大人了,还扑到师父怀里哭,害不害臊啊?”   舟向月一惊转过身,看见范世沅从不远处的石头后面走出来。   一见是他,舟向月脸色冷下来:“关你什么事?”   范世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学着他刚才的语调扭着道:“师父,我好怕怕——”   “哎!”舟向月清脆地应道,“不怕。”   范世沅一瞪眼:“你……”   舟向月忽然睁大眼看向他身后:“师父——”   范世沅一回头,舟向月倏然出手,“啪”的一声就把一张符贴在了他后颈上。   范世沅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木然地垂下了头。   舟向月又看了看四周,随后勾起唇角,对范世沅冷冷一笑:“下次再来惹我,别怪我杀了你。”   那个微笑眉眼弯弯,在那张清丽的少年脸庞上显得天真又残忍,让付一笑忍不住一个激灵,感觉心沉了下去。   当年屠魔之战后不久,范世沅突然不明不白地暴毙,失踪了很多天才被发现。有人不经意地提过,他最后见到的人好像就是舟向月。   这原本只是个无头悬案,但之后舟向月成了邪神,这桩案子的是非定论就清晰了。   付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赌场老板说卖给他们邪神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里在隐隐期待什么呢?   “进去蹲着,藏好了。”   舟向月冷冷地命令道,范世沅就像是丢了魂一样走进竹林里,蹲下了。   随后,舟向月向花斑蛇这边走来,而花斑蛇也扬起了头看向他,一张嘴口吐人言,嗓音里带着嘶嘶的气音:“城主要药观音。”   舟向月一怔:“药观音?那个包治百病的……?”   见花斑蛇点点头,舟向月脸色慌张起来:“那个真的弄不到啊。那么稀有的宝贝,严严实实供起来的,别说绕过看守了,就连具体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能找到了,”花斑蛇嘶嘶地说,“你这么聪明,连皇宫里的昆仑髓都能偷到手,区区翠微山的一棵药草算什么?”   舟向月跪下来,视线比花斑蛇矮了一点,他声音里多了一丝哀求:“花哥,求你帮我跟城主说一说,上次我偷那件法器已经被我师叔怀疑了,我再动手一定会被发现的……”   花斑蛇的身躯立得更高,它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孩子,冷笑一声:“那你就努力不要被发现吧。城主给你七天时间,要是拿不到,你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孩子蓦然睁大了眼睛:“求求你,别……”   花斑蛇:“六天。城主说觉得你在翠微山待久了心有点野了,要是再磨磨唧唧的话,就五天。”   舟向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紧紧抿住了。   他咽了口口水,低低的声音发着抖:“好,我去偷,别欺负她……”   “那你可得努力了。要是被发现的话,你会被打死吧?那你娘估计也活不了啦。”   花斑蛇嘶嘶笑着转头爬走了。   只留下幼小的舟向月跪在原地,慢慢弯下腰蜷缩起来。   他的头埋在交叠的手臂之间,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扶着地面哆嗦着站起身,一站起来就恨恨地踢飞了地面的一颗石子。   石子砸在蹲在一旁的范世沅脚下,又弹了回来。   舟向月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看了范世沅片刻,忽然蹲下来揪住他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去偷个试题试试。”   范世沅脸上一片空白,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段记忆应该是那条花斑蛇的,因为它此时在竹林里爬远了,记忆就倏然中断。   从这一段记忆里出来,付一笑眼睛有点热,伸手就想去拿另一个瓶子。   “等等,”钱无缺拦住他,“笑哥你看大厅里面。”   透过旁边透明的玻璃幕墙,就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不夜洲大厅里的景象。此时大厅里看起来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人群密密麻麻地挤在大厅中央,像是从一个点喷溅出来的乱七八糟的颜料,而那个点——   那是一张天字桌。   “天字桌又开赌了?又是那个蝉?”   钱无缺眯着眼望向大厅,“那个写了赌注的水幕也放下来了,就是字太小了,看不清到底是多少。”   付一笑却对那场吸引了不夜洲所有人目光的赌局不太感兴趣,他急着想打开剩下的两个小瓶子。   钱无缺神情凝重道:“笑哥,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去看一看天字桌那个赌局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太对劲。”   付一笑想了想:“那我们再进一段记忆,出来再去,行吗?”   钱无缺见他泛红的眼眶,叹气道:“……行吧。那笑哥你选一瓶。”   每个瓶子看起来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付一笑选了那个里面东西看起来少一点的瓶子,心想这段记忆应该会短一点。   两人进入了第三段记忆。   他们出现在一个昏暗的神庙里,隐隐能闻到香灰气味。   只见地面的青砖石十分整齐,木桌上的红漆闪闪发亮,神坛上立着一尊倚石侧坐的红衣神像,赫然是忘忧法相的无邪君,雕工有些许潦草。   一看就是刚立起来不久的新庙,香火也寥寥无几。   “神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个满脸是血、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扑倒在神坛前的青砖石地板上,他哭得眼泪纵横,将满是黑灰的脸上洗刷得十分狼狈。   “我自问从没有做过愧对良心的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我?让我家破人亡、失去一切,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哭得嗓音嘶哑。   “这有什么好哭的?”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男人一惊,才发现旁边的帷幔后面竟然坐着一个人。   付一笑和钱无缺也吓了一跳,他们之前都没发现舟向月竟然无声无息地坐在这里。   他的一身红衣湿漉漉的,就像是在往下淌着血,袖子底下露出来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几乎像是森森白骨。   他坐在连烛火也没有照亮的帷幔阴影之中,整个人笼罩着一股邪诡的阴沉死气,看起来更像一个鬼魂而不是活人。   舟向月冷笑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什么的,不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   “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啊。” 第307章 善恶(3合1)   命运无常。   神像脚下的男人呆住了,他看着舟向月脱口而出:“那神呢?!神又为什么要存在在世界上?神不保佑我们吗?”   “谁知道呢?你又没向这个神许愿,跑人家庙里嚎什么丧。你许个愿试试呢?”   舟向月扯了扯嘴角,“说不准神就实现你的愿望了。”   男人呆呆地跪坐在那里许久,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付一笑只看见他的眼泪流干了,下颌渐渐绷紧,脸上的悲痛也慢慢变成了愤怒与绝望。   他握紧拳头在无邪君神像面前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   付一笑不知道他到底在许什么愿,但看他的表情就觉得心下发寒。   那不像是什么好愿望,更像是想让他的仇人家破人亡,甚至是拉着无辜路人陪葬的诅咒。   他听不见,但邪神会听见……   付一笑刚想转身看清舟向月的反应,这段记忆一下子就结束了。   最后的余光里,他只看见那个红衣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看着跪在他神像脚下无声祈祷的男人,仿佛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鬼影。   刚才说好看完这段记忆就去大厅,但付一笑却又有点犹豫了:“老钱,不过是一个赌局而已,还是邪神的事更重要吧?不然我们赶紧把剩下这段也看了?”   就在这时,他们却听见远处有人兴奋地跑过去:“……什么?邪神的赌局?”   付一笑立刻闭嘴,两人也跟着往大厅去了。   从贵宾区去大厅有VIP通道,空中的直达水廊一下就到。   路上,钱无缺忍不住小声对付一笑道:“笑哥,我觉得我们被赌场老板坑了。就这么几段记忆,一百万一段……笑哥?你还好吗?”   付一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钱你知道吗,我刚才第一反应就是松了口气。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至少他小时候不是故意要骗我们的,他是不得不来骗我们……”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他对他的要求真是已经够低了。   钱无缺默默地拍了拍付一笑的肩膀。   谁不是这样呢?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过去那么久之后才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们,真是能让人喷出一口老血的愤怒。   现在知道他虽然骗他们,但起码有个苦衷,都足以让他们好受一点,可以安慰自己当年那些勾肩搭背、两肋插刀的少年意气,或许也有几分真心呢。   “可是,当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付一笑把脸埋在手里搓了搓,“当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平时都在做什么……如果发现了的话,他后来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路?”   钱无缺叹了口气,“笑哥,你就不要钻牛角尖了。你明明很清楚,他真想瞒你的事,就绝对不会让你知道。”   道理付一笑其实都懂,但还是很难过去心上那道坎。   他喃喃道:“要是早知道他的身世……至少当年我们去杀嬴止渊的时候,不应该带他去的。”   钱无缺道:“没有他,我们当时在万魔窟里估计都找不到嬴止渊。而且,那样他可能就见不到他妈妈最后一面了。”   付一笑不说话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当年还是少年的他们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意气风发地想象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师弟是他们之中格外耀眼的那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在阳光下微笑的时候,任谁都会觉得他前途无量。   但千年之后沧海桑田,再次回首,才能看到那一条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运轨迹。   那条轨迹始于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也终将通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未来。   那个孩子从养蛊的万魔窟爬出来,用一重又一重谎言堆砌纸做的盔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恐惧与仇恨中苟活,没有人会比他更渴望力量。   就像是一次次强行弯折幼苗萌发的枝叶,用毒药浇灌,如果它能在这扭曲逼仄的残酷条件下顽强地活下来,最后注定会长成剧毒而坚硬的藤蔓。   在这样残酷的童年后堕入歧途的人,其实远不止他一个。   但只有他获得了毁灭一切的力量。   从那时起,世间一切便赤条条地摆上了他的砧板,成为他掌中玩物。   ……   两人重新回到不夜洲大厅里的时候,原本满场熙熙攘攘的赌局此时却空了大半。   灯烛辉煌的大厅里,空中的鱼群还在发着光跳跃游弋,墙壁上依然是闪烁得令人眩晕的奢华宝石,但却不再有人关注这些东西。   人们一圈圈围在场中央那张唯一开赌的天字桌外面,挤不下的人就聚集在一起抬头看高处那片水幕上的实时赌注。   从刚才开始,蝉和那个不知名挑战者的赌局已经进行了好几局。   随着赌局输赢和不断的加注,水幕上的赌注一直在变动,此时滚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   有人低声地数着数,嗓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发抖,“六百万祸福钱了!我的天,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但那些声音在巨大的不夜洲里却被尽数吞没,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显出一种近乎恐怖的寂静。   大厅四处的吧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美酒,一只酒杯翻倒在金色的台面上,红宝石般的酒液从边缘不断滴落,却无人在意。   就连吧台里的酒保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场空前的豪赌。   在那道从高空中垂下的水幕上,代表上亿财富的数字在变化,涌过去又涌回来。   仅仅是数字无声的变化,但所有人却仿佛像看到了无形的金钱海洋来回翻涌,每一波激荡的浪头都能打碎成哗啦啦漫天散落的金色钱币。   这种最原始的刺激,哪怕仅仅是旁观都足以让所有人心跳加速。   付一笑和钱无缺进入大厅里时,正听见人群边缘有人在激烈争论到底谁会赢。   “蝉爷戴的是邪神的面具,他背后是邪神!他能向神借运,绝对不会输的!”   ……原来邪神的赌局是这个意思?   付一笑心中一阵失望。他们之前就见过蝉了,他并不像邪神。   当然,也不能排除他的确是邪神的化身的可能性。   付一笑想看看那个挑战蝉的神秘赌客是谁,但这里太远了,他甚至看不清赌桌前那两个身影。   钱无缺抬手就叫侍者带他们到离赌局更近的地方观战,而留下的人群甚至没有心思像往常一样羡慕嫉妒恨地议论尊客VIP待遇,还是在争论正在进行的赌局。   “居然跟邪神对着干……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不眼瞅着就要输了?”   “你别太早下定论!”有人不服气地开口,“别忘了是蝉爷主动找那个人开赌的。虽然他输得多,但加注和弃牌都很有水平,要不现在赌注怎么会翻到六百多万呢。”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蝉永远都是不夜洲顶点那个几乎不败的传说。   所以除了因为邪神而战队蝉这一边的人之外,大部分赌客都自然地代入了那个神秘挑战者的视角,为他的每一次加注和出牌而揪心。   从现在两人手中的明牌来看,挑战者的局面相当不乐观。   “到底还是蝉爷。”   有人低声叹道,“看来,又有一个人要倾家荡产地发疯了。”   他在不夜洲待的时间足够长,已经见过不少胆大到挑战蝉爷的赌客。   那些人提出挑战时,一个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都以为自己将成为缔造新的传奇的那个人。   但哪怕有人真能从蝉爷手下赢一两局,他们最后却无一例外地一败涂地,甚至有人当场就崩溃自尽,血喷了一地。   因为他们贪婪而狂妄,依恃着自己的赌技,输了觉得自己还能赢,赢了还想再赢。   然而蝉爷不仅拥有比他们更加高超的赌技,还拥有深不可测的本金。   输一两局,对他来说不过是再从资金之中拿出一点继续的事。   但对那些输红了眼的赌客来说,一次豁出去的失败赌局就意味着血本无归,甚至是丧失一切——敢于挑战蝉爷的赌徒大多足够不要命,为了兑换筹码早已把自己的一切都抵押给了不夜洲。   现在这一局就是如此。   经过刚才那几局,围观的人大概已经摸清楚了那个不知名赌客手里的筹码。   此刻双方押上的六百万赌注对于蝉爷来说还游刃有余,但对于他来说,但凡一输,就绝对不再有翻盘的余地了。   在那张赌桌附近,旁观的人群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许多人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手,还有不少情侣忍不住抓紧了旁边人的胳膊。   他们几乎不敢想象那个身家性命都摆在了牌桌上的赌客,此刻会是多么紧张。   紧张的气氛像一只无形的巨兽盘踞在人群头顶,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深处,赌桌上真正参与赌局的两个人看起来却异常平静。   蝉像他一贯的那样懒懒散散地靠坐在椅背上,他甚至还找侍者点了酒,此刻亮晶晶的杯子在他右手中晃动着,在空中投射下来的斑斓金光中显得迷离诱惑。   坐在他对面的赌客虽然没有喝酒,但一手托腮,一手随意地在桌上玩着一枚写着“起死回生”的死生钱,整个人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俩人可真能装啊!”   这是最近的围观者共同的心声。   当然了,蝉爷应该不是装的。   虽然这已经是许多人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巨额赌局,但他说不定玩过更大的,而且他也玩得起。   但那个挑战者可就是真能装了,毕竟桌子上轻巧翻转的不是牌,那可是他的命啊!   何况他竟然还东施效颦地在蝉爷面前玩钱币,真是生怕没有激怒蝉爷,自己死得不够利落……   围观的人群纷纷在腹诽,而在赌桌上,蝉其实远没有看起来的平静。   他拿着酒杯的手心里满是潮热的汗,靠近冰凉的酒杯才能冰镇一二。   冰雕一样莹白的皮肤之下,是喧嚣涌动的热血。   那不是因为恼怒或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紧张到近乎战栗的兴奋,就像是猎手终于看到期待已久的猎物一步步靠近自己的死亡陷阱。   这几局赌局下来,他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出千手法。   不愧是邪神的把戏,很聪明,也足够隐蔽,那已经突破了普通人的手和眼所能达到的极限。   在外面的任何一个赌场,他可以骗过所有的人。哪怕是在不夜洲,也能瞒过天字桌最顶尖的荷官。   但他骗不过他。   因为蝉不是普通的赌客。从不夜洲出现起,他就成为了这个巨大赌场的一部分,永远无法离开。   他被困在这个永无时间之境,既是境主的诅咒,也是他自己的愿望——他本来就在等他。   等着那个人注定出现的身影,让他终于可以把当年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原样奉还。   一局又一局,蝉很有耐心地虚与委蛇,不着痕迹地控制着场上的输赢,对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的那些小把戏视而不见,甚至还故意输了一些钱给他,逗引他在一次次输赢中越发大胆地把自己拥有的筹码押进赌局。   当然,这也是一点正餐前的开胃小菜,就像是猫半眯着眼,耐心地让老鼠多跑几步,这样最后把老鼠开膛破肚的时候,才能更好地欣赏到它的震惊与恐惧。   ……就像是当年他对他做的那样。   终于到了这一局,蝉可以确信,对方开赌时就已经押上了自己所有的筹码,再也无法加注了。   等到牌发下来时,他在邪神面具后面微微勾起了唇角。   这一局,邪神的手气可实在不怎么样。   他输不起,但他如果要赢,恐怕不得不出千了——   他不怕他出千,就怕他不出千。   毕竟,抓到他出千才是蝉的目的。   输了赌局,他只是变得身无分文。而如果被抓到出千,他要赔五倍赌注。   他赔不起。   不夜洲有一条隐藏的规则。   在仅有两人对赌的赌局里,被对手抓到出千又赔不起的话,就会把自己也输给对手。   输给对手的意思是,自己的一切都属于对方,将无法拒绝对方的任何命令,甚至是去死——就像是锦鲤无法抗拒自己所属的赌客的任何命令一样,那是一种无可抵抗的压制。   听着周围人群越来越狂热地呢喃着“无邪君”,蝉就快要在面具后面笑出声来了。   那些人知道他们现在所狂热推崇的“邪神”不是自己的守护者,而是眼前这个即将输掉一切、跪倒在他脚下的可怜赌客吗?   蝉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不夜洲里没有面具这东西,他可以亲眼欣赏到邪神此刻那张脸上的表情。   邪神现在大概是捡了另一个身体,并不是他原本的样貌。但没关系,等他落到自己手里,他有的是办法逼迫他现出原形。   因为面具的干扰,蝉觉得对面那人的样子有些眼熟,却也认不出来。   不过,他不需要认出他。   虽然蝉和不夜洲主人有过节,因此死后才被困在了不夜洲,但在对付邪神这一点上,他们两人拥有绝对的默契。   从邪神踏入不夜洲的那一刻起,这里的主人就知道了他的到来——虽然他很小气地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了蝉,毕竟不夜洲主人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最后还不是要蝉亲自下场去找邪神对赌。   这一刻,蝉在不夜洲已经等待了太久。   他浑身热血沸腾,迫不及待地等着邪神出千的时刻。哪怕这只是邪神的一个分.身,他也能让他尝到最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想,他会让所有人看到邪神的陨落。   蝉微微一笑,翻开了自己的牌,为对面即将烧起来的火加上最后一把柴。   同花顺。   其实蝉倒也没有那么巧拿到同花顺,只是他顺手也出了个千而已。   他的运气很好,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不到出千,只是他知道对面的邪神是靠出千赢的,便忍不住想要反过来碾压他一把。   他出千出得很放松,毕竟他和不夜洲主人某种意义上算是合作关系,他是唯一可以在这里隔空换牌的人,只要小心不出一张与别人重复的牌导致露馅,就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自不夜洲成立以来,这里聚散过天底下最老练的赌徒,从未有人能发现他的手法。   他甚至在刚才的几局里就炫技似的出过好几次千了,而对面并没有发现。   蝉的牌一亮出来,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了欢呼声和低低的吸气声。   有这么一副同花顺,挑战者几乎不可能赢了,除非他有更大的同花顺,但那概率低得几乎可以不计。   蝉再次拿起酒杯递向嘴边的时候,对面准备摊牌。空中游鱼的梦幻彩光正像泡沫一样散落到他们的黑色赌桌上,无数双热切的眼睛盯着他们两人,却只有蝉看见了对面那双手底几乎连虚影都没有的动作。   就是现在!   蝉那只没有拿酒杯的手一动,一枚金色钱币就像是索命的飞镖一样无声地划开空气,在所有人甚至尚未来得及眨眼的瞬间,逼近了对面的那双手!   电光石火间,那双手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躲开,避免了被钱币削断手指的惨剧——但也错过了触碰牌面的机会。   同一时间,一只手忽然从他身后伸出,如鹰爪一样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重重一抖。   啪嗒几声,几张牌赫然从袖中掉落在地。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真是老千!抓住了抓住了!”   “我就说他刚才那一局肯定出千了吧!没抓到出千不过是因为不够快。这回遇到段位更高的老手就完了,不愧是蝉爷啊!”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什么都没看清……”   牌还没落地的时候,被抓到出千的赌客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蝉悠然坐在原地啜饮一口酒,暗自心道躲得够快啊,怎么没把你的手指削断。   “等等,”舟向月被人按着,拧着脖子道,“这几张牌是我的幸运牌,我留在身上当护身符用的,怎么就成了出千了?我哪里出千了?”   周围顿时哄堂大笑:“别嘴硬了,都被抓了个正着了,我都替你尴尬……”   “掉出来那几张牌,还有桌上那几张,一查不就知道了,现在还挽尊呢。”   “没办法,他赔不起啊,可不得嘴硬么。”   “这还能有反转余地?直接抓到出千啊,放外面都直接剁手了。”   “这位客人在桌上的底牌没问题,”验牌的荷官抬起头,公事公办道,“掉出来的这几张牌不属于不夜洲。请松开这位贵客。”   听清了荷官的话,蝉猛然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   他听错了吗?   可是荷官的话说的清清楚楚,桌上的牌没问题,掉出来的牌不属于这场赌局——那也就意味着掉出来的牌没有对赌局产生影响。   换句话说,没有出千。   ……或者是,还没出千成功!   蝉猛然一阵懊悔,几乎要维持不住表面上的冷静。   他刚才怎么鬼使神差地抓出千抓早了!   如果刚刚好抓到那人桌上的牌被替换成了不属于这个赌局的牌,而从袖子里掉出来的牌则是赌局中的牌,那这就是板上钉钉的换牌了。   可是现在……   有人不服气地嚷嚷道:“这都搜出来在袖子里藏牌了,不是出千是什么?哪个好人家上赌桌会在袖子里藏牌啊?”   舟向月揉着胳膊道:“都说了是我的幸运牌了。有了幸运牌神保佑,我才能有好运气来赢牌嘛。”   这人把所有人当傻子呢!   众人一时气得不行,奈何不夜洲的规矩和别处不一样,这里每一个牌局的牌都有独一无二的痕迹,那种痕迹只有不夜洲的荷官能辨别,没有任何混淆的可能。   许多老手此时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心想估计是蝉爷动作太快,这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换牌就被他给抓住了,结果反而坏了事。   想想就憋屈啊!   现在这个局面,真就要让他侥幸逃脱了。除非……   蝉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他甚至不能要求验牌。   因为他刚才眼看胜券在握,自己也得意忘形地出了千。如果验所有的牌,他出的千也会暴露。   他抓起酒杯喝了一口,压下自己几乎要涌上头顶的火气,平稳了一下呼吸。   随后,他才带着笑意开口:“看来是我看错了,那我认赌服输,赔两倍赌注。一千两百万,对吧?”   赌场出于验错的人力和时间成本考虑规定,如果现场抓出千抓错,需要赔偿对方的两倍赌注;如果要求验整局的牌却没有问题,就需要赔偿三倍赌注。   所以,他现在选择不验牌也很合理,并不会引人生疑。   荷官点点头:“这一局的牌没问题,您赢了。扣去他输给您的六百万赌注,您还需要付给他六百万祸福钱。”   其实也就是多赔了一倍,蝉气顺了许多。   六百万祸福钱而已,虽然对任何其他赌客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但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下一刻,他听见了对面那人笑嘻嘻的声音:“那我现在手上就有一千两百万?多谢了啊,全部押上。”   蝉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好!”   六百万也好,一千两百万也好,自己都玩得起也输得起,而对面就不一样了。   他这局再次孤注一掷了,还有机会逼他出千——这次一定要看准了!   又一局开始的时候,蝉死死控制着自己不要捏碎手中的酒杯。   虽然两人的面容都隐藏在面具之后,看不到遮掩的表情,但蝉几乎能想象到那人在面具后露出的嘲弄,仿佛神明居高临下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棋子。   就像是当年,他轻飘飘地一笑,就毁灭了他的一切。   ……冷静!   这里是不夜洲,不夜洲没有神明。   哪怕神明来了这里,也得遵守这里的规则,不是么?   不然,他怎么会有机会和他坐在同一张赌桌上,而不是被他轻蔑地踩在脚下?   蝉拼命深呼吸,压抑住胸口翻涌的怒火。   哪怕怒火几乎要将他焚毁,他也依然死死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   他绝对不能输给对面的那个人。   这一局,他的牌面不太好。   但是没关系,蝉冷笑着想,他在不夜洲已如入无人之境,他想要什么牌,就能有什么牌。   而且,他已经大概算出了对方手里的牌。   这一局进行得比刚才那一局更快,等到摊牌的时刻,整个围观的人群像死一样寂静,人们不自觉攥紧的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   蝉捏着酒杯的手骨节都已经泛白,翻牌的手“啪”地将牌甩在桌面上。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足以掀翻整个不夜洲的尖叫欢呼声——又是一个同花顺,最大牌是红心Q!   不愧是蝉爷!   现在压力给到对方了。   他能有更大的同花顺吗?甚至是所有牌面中最大的皇家同花顺?   蝉死死盯着那双放在桌上的手,眼里几乎要喷火。   这一次,他非要抓住他出千不可!   “荷官!”   对面的人忽然举起手,笑吟吟道:“验牌,谢谢!他出千。”   验牌!   仿佛五雷轰顶,蝉的脑海骤然一片空白。   图穷匕见的此刻,他才终于醒悟。   从他们开赌的第一局到现在,一切都串起来了。   ——邪神也发现他在出千了,但他装作不知道,就像他装作不知道对方在出千一样……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抓住他出千,让他赔五倍赌注!   他们居然想到一块去了,只是对面远比他更狡猾老道,他永远能赢他一头,永远能利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他,再一次成为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丑角。   身体里的血脉沸腾起来,每一滴血液都变成了滚烫辛辣的毒酒,在他身体里奔腾不休,几欲爆裂而出。   “啪”的一声,酒杯终于在蝉手中碎裂,血水一样的酒液和他手上的鲜血混在一起汩汩流淌。   耳边嗡嗡作响,人群好像在尖叫怒骂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张面具上露出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他的无数尊神像一样,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漠。他看向他的目光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旁观自己早已安排好的戏码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傀儡。   “贵客,我有必要提醒您,如果要求验整局的牌却没有问题,就需要赔偿三倍赌注。您拥有的筹码不足以赔偿,所以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您自己的归属权将自动归于对方……”   舟向月笑眯眯地往后一靠,眼睛依然看着蝉:“没问题,验牌吧。”   蝉整个人都在抖,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烧成灰烬了,啧。那种好像世界都要毁灭了一样的脆弱感。   一看就是没经历过多少挫折的温室花朵,多大点事就要死要活的。   舟向月微微一笑,淡淡道:“小朋友,太好强会害死你的。”   经过这几局试探,他成功地从蝉手里套到了足够多的筹码,也发现了蝉在出千。   那可真是釜底抽薪的作弊,任何别的赌客都做不到。说他跟不夜洲主人没关系,打死他都不信。   所以,舟向月基本猜到他是谁了。   他也意识到蝉在逼他出千——询问了工作人员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要他。想得真美。   有欲望,有所求,就有弱点。   让对手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胜券在握,这才是赌局致胜的关键。   验牌结束。   荷官没有发现任何赌局以外的牌,但桌面上的牌总数确实不对,多的几张牌就在蝉出的那几张里。   人群已经沸腾了。   “原来蝉爷也出千的……他换的牌居然都查不出来不属于不夜洲?!怪不得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天啊!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居然能抓到蝉爷出千……”   “难道我们要看到赌神易位了?”   周围喧嚣震天,但舟向月全没关注,他在美滋滋地看自己手里现在的筹码。   这一局验牌有问题,赌局作废,他拿到了蝉的一千两百万赌注,而且蝉还需要另外赔他五倍赌注——也就是六千万祸福钱。   而他居然还能赔得起。   舟向月咋舌道,还没把他掏空啊?他可真有钱。   “再来!”   蝉的眼睛已经一片通红,他好像完全看不见其他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舟向月。   舟向月悠悠然叫住工作人员:“如果我继续赌上全部筹码的话,他还能赌吗?”   工作人员轻声道:“那样他就赌不起了,还差一百多万。”   终于。   总算是探出这个蝉的底了。   舟向月现在手上有八千四百万祸福钱,基本都是蝉给他的。   给了他八千四百万,他自己手里还能剩下八千多万。   看来蝉的本金能有将近两亿祸福钱,再加上他逆天的运气和牌技,怪不得能横行不夜洲。   “不跟你赌了。”   舟向月笑道,“叫不夜洲的老板来,我要和他赌。”   “你也太天真了,”蝉冷冷道,“你手上不过只有八千四百万,还没超过我最大赌注的纪录。你算什么东西,不夜洲主人不会跟你赌的。你和我,我们再来一局!”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声音仿佛在蛊惑:“你再赢我一局就够了。怎么,不敢吗?你还没堂堂正正赢过我一局,不过是抓到我出千而已。”   他可真是慌了,激将法都用得这么拙劣。   舟向月微笑起来:“可是你就算押上全部本金也比不过我了,还差一百多万呢。是你赌不起,不是我的问题吧?”   蝉的手上青筋暴起,整个人气得发抖。   “……要不这样,”舟向月勾起一个恶意的笑容,“毕竟还得谢谢你的慷慨资助,我就让一步。你押上你的面具,就抵了差的这一百万——我们再赌一局八千四百万的。”   他猜出蝉的身份之后,其实也挺想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毕竟他虽然久闻这个人的大名,但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跟他对上。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猜得没错,那认识蝉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让蝉露出真面目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可以用作一个诱饵,让舟向月从不夜洲满大厅的面具人海里钓一钓老朋友。   ……如果某人在的话,他估计会暴跳如雷。   毕竟,这位蝉小朋友好像还没成年呢。   在不夜洲,下注的筹码一般都是祸福钱。   但按照规定,如果在赌局中押注超过十万祸福钱,就可以额外自定赌注,只要赌客双方同意,对方认可这种押注等价于自己的赌注就行。   这种实物赌注和祸福钱赌注的区别就在于,祸福钱是可以在不夜洲流通的等价交换物,价值是固定的;但赌上实物的话,如果输了,东西就归对方,要是再想赎回来,就得看对方的出价自己能不能出得起了。   不过面具这种东西,摘下来之后,再戴回去也没有意义了。   蝉隔着面具死死盯着舟向月,咬牙切齿道:“成交!”   此时此刻,围观的人群关注重点已经完全不在那巨额的赌注上了。   毕竟,无论是六百万、一千两百万还是八千万祸福钱,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这两个人的赌局进行到现在,看热闹的人都已经对赌注的金额麻木了。   他们现在更关注的反而是赌注里蝉的那张面具,一个个都暗自希望舟向月能赢,让他们看看蝉的真面目。   所以,传说中的不夜洲赌神到底是谁?   他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   他真的是邪神的化身吗?   他会是我们曾经见过的某个名人吗?   各种各样的传言在人群之中甚嚣尘上,而在赌桌上,蝉坐在原地,背上浸了一层又一层冷汗。   他不知道刚才舟向月到底是如何发现他出千的,或许是因为他过于急躁地出了一个太明显的同花顺,所以冒险要求验牌赌一个可能,而不是真的看破了他的作弊手法。   可是现在的他不敢赌。   纯粹靠运气赌赢对方,他还能一局翻盘。   但如果再次被抓到出千,他赔不起五倍赌注,变成对方所有物的人就是他了。   他决不能输给他……绝对不能……   巨大的愤怒和恐惧淹没了他,曾经那些牌如流水般流过指尖的得心应手尽数消失,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手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被命运抛弃了。   这一局结束得甚至比想象中更快。   舟向月摊牌的时候,蝉猛地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他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   “得罪了。”   舟向月笑吟吟的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蝉脸上的狐狸面具自己掉了下来,露出后面毫无血色的少年面庞。   不夜洲大厅里骤然一片死寂。   围观人群前排,付一笑和钱无缺瞬间瞳孔放大——   “尘寄雪?!” 第308章 善恶(1更)   片刻的死寂之后,整个大厅里掀起了哗然的嘈杂声浪。   “尘寄雪?!竟然会是他?”   “他不是郁归尘的徒弟吗?!不是为了对抗邪神而死的吗,怎么,这是死了之后把灵魂出卖给邪神了?”   “还是翠微山骄傲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之前听过某个小道消息,说当年尘寄雪其实被邪神蛊惑,成为了邪神的信徒……只不过没人信,全当野史看的。”   “真有这事儿啊!难道说这种野史传言是真的……”   “不对啊!你们知道他是郁归尘的徒弟,可你们知道郁归尘是为什么叫郁归尘吗?他本名是啥咱也不知道,但听说他之前一直没有起道名,就是在尘寄雪死后,他才自己给自己起了这个道名‘归尘’。这很明显就是怀念死去的徒弟啊!大佬跟邪神什么关系咱们都知道,尘寄雪要真是邪神信徒,他不得活撕了他,还能这么情深义重的?”   “说起来,你们记得郁归尘九百年后又收的那个徒弟舟倾吧?也是被邪神杀死的,也是天灵宿!你们觉不觉得,那个舟倾和尘寄雪其实挺像的……”   “卧槽!你是说,替身?!”   “不不不想什么呢,我是说,说不定舟倾的死也有猫腻呢。”   听了一耳朵胡言乱语的舟向月:“……”   你才是替身呢,你全家都是替身。   他心道,照这么说舟倾和舟向月更像,说不定尘寄雪是郁归尘找来当做他的替身,呵呵。   但是郁归尘竟然真是在尘寄雪死后给自己起了这个道名吗?   这就让他有点不爽了。   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都被隔在了远处,尘寄雪整个人像被无形咒语定在原地一样僵硬,他双手攥拳,骨节紧绷得泛白,甚至不敢去看周围的人群。   舟向月有点意兴阑珊,“你走吧,叫不夜洲主人来跟我赌。”   这么一副被羞辱了一样的难堪和愤怒,知道的这是被扒了面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当众扒了衣服呢,至于么。   “……再赌一局。”   尘寄雪嗓音嘶哑得发颤,胸口不住起伏。   舟向月笑了:“你全部筹码都输给我了,拿什么跟我赌?”   尘寄雪面色惨白得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他睫毛颤抖着抬起眼,死死盯住舟向月的眼睛:“我有你的记忆。”   他的记忆?   舟向月一挑眉。   说起来,他之前其实一直想知道九百年前邪神复苏又被郁归尘和尘寄雪联手挫败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对此的各种记载都很含糊,根本没有确切的信息。   郁归尘肯定知道详细的内情,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舟向月自然也不可能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找他打听。   尘寄雪倒是另一个当事人……   在他思索的时候,尘寄雪走到了他身边。   “我听说了,你是在弑神之战后一千年重生的对吧?我告诉你,不是的。你其实只死了九百年。”   尘寄雪盯着他,眼中闪动着近乎疯狂的绝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舟向月,九百年前,我见过你。”   舟向月心头一震。   他原本就应该在死后九百年重生。   刚刚重生的时候,他就曾惊讶过自己重生竟然比算好的晚了一百年,那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现在看来,果然是出了什么差错。   面具遮挡了表情,可他这瞬间的愕然还是被尘寄雪敏锐地捕捉到了。   尘寄雪像打了个胜仗一样笑起来:“你不知道!你果然忘记了,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那个自尊都被击溃的少年好像忽然恢复了骄傲和信心,他扬起下巴对舟向月道:“你不想知道九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那就再跟我赌一局。赌赢了,你就能知道了。”   舟向月冷静地打量他片刻,找侍者打听了一下。   对于不夜洲里的自定赌注,如果是无法提前现场验证实物的东西,那对赌的赌客会承担货不对板的风险,不过不夜洲能保证做出承诺的赌客在描述这个赌注时无法说谎。   所以,尘寄雪无法骗他。   他确实在九百年前见过他,这甚至和历史记载吻合,只是舟向月之前一直没把那些记载当真,毕竟假的太多了。   舟向月心里疑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冷淡道:“区区记忆而已,我不稀罕。别耽误我时间了,我要找不夜洲主人赌。”   “等等!”   尘寄雪咬牙切齿道:“……那不是关于你的记忆,而是你寄存在我这里的记忆。”   舟向月微微皱眉。   尘寄雪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你不用问我记忆是什么内容,我看不了你的记忆。我也是在死后才知道身体里存了一段你的记忆——是你现在丢失的记忆。”   尘寄雪不能说谎。   所以这段记忆确实存在,自己在九百年前曾经在他那里寄存过一段记忆——但舟向月根本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他那里寄存记忆?   尘寄雪或许也认清了自己现在手中毫无筹码的现实,他咬咬牙道:“不用你跟我赌全部筹码。只要六千五百万祸福钱。”   他随后补充道:“你不用想着之后可以从我脑子里挖出这段记忆。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可以死……那你的记忆也永远都回不来了。就算你赌赢不夜洲主人,你也休想拿到这段记忆。”   嚯。   瞧瞧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清高小样儿,好像觉得自己在舍生取义。   舟向月想了想:“之前的单局最大赌注是一亿?”   尘寄雪立刻答道:“是。”   两人倒是挺有默契的。   尘寄雪自知这个条件不可能让舟向月赌上全部筹码,他只是想要给他见到不夜洲主人制造一点障碍——现在舟向月手上有一亿六千多万祸福钱,如果他这一局输给尘寄雪,就无法用剩下的钱走上不夜洲主人的赌桌了。   但同时,舟向月的风险也不算很大。就算输了这一局,只要再随便赢一点就可以重新获得与不夜洲主人对赌的资格。如果赢了,他还能获得尘寄雪所说的记忆。   总的来看风险不大,收益似乎挺高。   尘寄雪直视着他的双眼:“赌吗?”   舟向月笑了。   他慢悠悠道:“行啊。”   尘寄雪眼里刚刚放出光来,舟向月紧接着说:“但光记忆不行,我要你赌上你的一切。”   尘寄雪浑身一震。   舟向月微笑着站起来。   得益于鱼富贵的身材,他现在比尘寄雪高了,“也就是说,你要是输了,你的一切都会属于我。”   他一边说,一边向尘寄雪伸出手去,想要挑起他的下巴。   谁知刚伸到一半,他突然被一只身后突然伸出来的手紧紧抓住了手腕,那只大手仿佛铁箍一样让他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谁?!   舟向月恼怒地扭头看去,旋即就看到了一个一身冷峻黑衣的高大身影,没有戴面具——   郁归尘!   人群一片哗然,舟向月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同一时间,他听见尘寄雪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就像是在网吧被大人抓了个正着的孩子。   舟向月心想,尘寄雪这个鱼饵就是好使,大鱼这不就上钩了。   他的目光随即注意到郁归尘手里。他拿着一个和之前尘寄雪同款的邪神狐狸面具。   ……好啊。   舟向月在心中冷笑,不仅是情侣名字,合着还是情侣款面具呢。邪神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是吧?   还是师徒呢,真是不知羞耻!   “怎么,想动手?二打一?”   舟向月嗤笑出声,猛地一甩郁归尘抓着他的手:“郁归尘,你不会不知道不夜洲的规矩吧。”   配合台词,本来应该是很帅的一个动作,可惜没甩开,郁归尘还是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该死的。   “……”   郁归尘似乎在刻意地隔开他和尘寄雪,却避开了他的眼睛,只对尘寄雪道:“不要和他赌,你赢不了。”   尘寄雪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紧抿着唇不敢看郁归尘,却恨恨地瞪着舟向月,好像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这一幕一时有些说不出的诡异——舟向月看着郁归尘,郁归尘盯着尘寄雪,而尘寄雪则瞪着舟向月。   “你在害怕什么?”   舟向月讥笑道,“郁归尘,这就是你的好徒弟啊,我还以为你很有眼光呢……哦,确实挺有眼光的。你看看,人家在赌场里混得可真叫一个风生水起,我看比你强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尘寄雪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声喝道:“你闭嘴!”   舟向月刚要一动,郁归尘又拦住了他。这一回他终于对他说话了,声音很低:“……你别动他。”   舟向月手腕上被攥得生疼,真要气笑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郁归尘,“郁归尘,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呢,你在害怕什么?”   郁归尘抓着他的手腕,他就突然顺势凑到郁归尘耳边,两人身体贴得很近,姿势亲昵:“尘寄雪刚刚跟我说,他在九百年前见过我。”   郁归尘整个人骤然绷紧,却依然没有松开他手腕上的桎梏,也没有推开他。   舟向月越发得寸进尺,他对郁归尘低低笑道:“耳朵,你说,九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你对不起我了啊?”   郁归尘突然一拧身,巨大的力道从肩背压制下来,眼看就要将舟向月按住——   就在这时,突然风声割裂空气,另一个身影猛然扑向郁归尘!   舟向月感到手臂上一松,眼前骤然一花。   在一片惊呼声中,他抬头看去,撞开郁归尘的那个人赫然是任不悔。   好嘛。保镖可算是来了,也太不称职了。明明他之前就进入不夜洲了,虽然不是舟向月带进来的,但他一进来舟向月就知道了。   人群里面,付一笑和钱无缺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拼命推开人群往这边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死去九百年的尘寄雪为什么会在不夜洲?他怎么会成为这里的赌神“蝉”?   以及,他们始终找不到的任不悔也出现了……他居然在跟郁归尘对打!   苍天啊!大地啊!任不悔难道是真的叛变到邪神阵营去了吗?!   快来个人告诉他们这是骗人的!!!   然而还没等他们挤到最热闹的这一片区域,那两个打斗的身影忽然一闪就消失了,工作人员随后就去驱散聚集过去看热闹的人群:“不夜洲大厅不允许斗殴,已经把他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各位客人不必担心。”   而尘寄雪和那个神秘赌客那边,似乎是因为刚才突然出现的干扰,此刻那片区域垂下了一道透明却扭曲了光线的屏障,隔开了他们两人和其余的人群,还有许多不夜洲的打手守在周围。   现在人群既挤不过去,也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付一笑和钱无缺傻眼了。   他们到现在还没弄明白,那个逼得尘寄雪露出真容的神秘赌客到底是谁。   不过……   付一笑咽了口口水,抓住钱无缺的胳膊:“老钱,你说该不会是……他吧……”   钱无缺长叹一声:“……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实在是很像他的风格了。”   ……   此时此刻,屏障之中的天字桌上。   舟向月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情。   他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向尘寄雪:“赌吗?”   尘寄雪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恶狠狠道:“赌!”   郁归尘在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郁归尘走了,他又敢跟舟向月叫板了,甚至比刚才更加热血沸腾。   舟向月笑道:“好。那就按照之前说的,六千五百万,对你拥有的一切。”   “……等等。”   尘寄雪忽然对旁边的侍者说,“让跟着我的那些人都离开不夜洲。”   侍者点头:“好的客人。”   舟向月微微挑眉,看着侍者离开去通知那些人了。   看来尘寄雪也不傻。   他估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大概率要输了,说不定还预见到了不夜洲即将迎来的毁灭性未来,竟然还记得让手下那些人先走。   舟向月心想,像年轻的李黔骨、刁辛刹那些人,大概就是这时候离开了不夜洲,带着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的钱财,接着走向他们未来的人生。   之前舟向月听了一耳朵,所有人从不夜洲离开的时候,都会遗忘从这里得知的一切关于未来的信息。   所以,此刻从不夜洲离开的他们或许踌躇满志,还不知道他们将来会不得好死。   令人目眩的金色光芒之下,沙沙沙的洗牌声响起。   最后一个赌局开始了。 第309章 善恶(2合1)   尘寄雪脸色苍白,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表情。   现在他失去了面具的遮挡,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神情都会被对面看到,而他却看不到对面的表情。   他知道,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他在赌。   他在赌舟向月足够聪明,聪明到能够意识到他已经押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完全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了,不管是输一倍赌注还是五倍赌注,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舟向月想清楚这一层,在揣摩他的心理的时候,会觉得他大概率会选择侥幸出千。   因为对尘寄雪来说,哪怕在这一局里出千被抓,结果也不会比输掉赌局更糟了。   只要他出了千,就算是没有捕捉到他出千的手法,舟向月也完全可以在最后摊牌的时刻要求验牌,就像之前那一局一样让他无处遁形。   但这正是尘寄雪要抓住的、那个唯一可能让他逆风翻盘的机会——如果舟向月抓他出千失误,就要赔他两倍甚至三倍的赌注。   两倍,尘寄雪就会重新获得一亿三千万祸福钱,比舟向月的筹码更多。   三倍就超出了手里舟向月的筹码总额,他就可以反败为胜,在对手看似毫无风险的这一局里,让他失去一切!   尘寄雪手心冒着冷汗,他拼命地调整呼吸,不让自己重蹈上一局的覆辙。   不要紧张,你可以的。   他甚至隐晦地做了几个换牌的假动作,配上慌张的细微表情,借此来迷惑对手。   不能明显到被荷官发现,那就前功尽弃了;但也要尽量让舟向月发现,他相信他的眼力。   但舟向月却始终不紧不慢地看着牌,甚至没给他几个眼色,在他佯装换牌的时候看都没看他。   整个过程里,他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仿佛完全不在乎这一局的输赢。   ……尘寄雪咬紧了牙关,舟向月确实可以不在乎输赢。   毕竟,现在输得起的人是他了,尘寄雪才是那个孤注一掷的人。   可是一旦上了赌桌,一切皆有可能。   当年他在翠微山的时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人们说他是前途无量的完美天灵宿,甚至说他将来说不定可以超过之前那个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这不仅仅是一场赌局,更是两个顶尖天灵宿之间的生死对决。   尘寄雪已经尽全力让自己恢复以往在赌桌上的心境和手感,但失去面具之后,他仿佛也失去了那一层让他拥有安全感的身份掩饰,他总是忍不住分心想到究竟有多少人在看他,又有多少人认出了他,他们会怎么想他……   他的心不禁缩成了一团,不能想,不敢想。   虽然他极力地避免去想自己输掉这一局的后果,但当整个牌局平淡无奇地走到最后摊牌的时刻时,尘寄雪几乎摇摇欲坠。   他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他要输了。   他就要输掉一切了。   可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不夜洲明明是他的主场,为什么舟向月能赢?!   舟向月一定是用了某种方法作弊,就像他一样。但是他已经尝试从所有的角度去观察对面的一举一动,却始终找不到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从心底涌起,淹没了尘寄雪。   那是一种被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碾压的绝望,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卑微如蝼蚁的绝望,自己拼尽全力都无法守护住最珍视的东西的绝望……   那种绝望每次出现,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他总能够让他以无尽痛苦为代价明白,凡人终究无法与神明抗衡。   舟向月平静地翻开了自己的牌。   3+2的葫芦,三张相同点数的牌加上一对另一个点数的牌,在顶尖赌局中不算特别惊艳的牌面,但足以赢过尘寄雪。   对他来说,这一局的胜利就像之前与尘寄雪的每一局一样毫无悬念,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尘埃落定的瞬间,尘寄雪所拥有的一切就属于舟向月了,包括他自己。   只要他想,他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就连尘寄雪的记忆,现在也属于舟向月。他在他面前再也没有分毫秘密。   潮水一般的记忆涌入脑海的瞬间,舟向月猛然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望向对面那个满脸绝望、好像已经准备好躺进棺材的少年——   竟然是他。   不能怪他之前没有猜到,因为这实在是偏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会是尘寄雪。   九百年前的死亡,九百年后的重生。   看尘寄雪的因果线,害死他的是郁归尘和舟向月。   那些一直没想通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如此。   ……   九百年前。   十五岁的尘微刚刚来到翠微山的时候,正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那时候,入学时的灵赋测试还不是鱼富贵的灵福鲤惊吓测试,毕竟鱼富贵自己也不过是个刚入门一年的弟子,比尘微高一届。   尘微的灵赋测试结果一出,立刻在整个翠微山乃至玄学界都引起了轰动——   听说了吗,这一批入门的师弟师妹里面,居然有一个三垣俱备、四象圆满的天灵宿啊!   还是很有名的秦家的未来家主,真正是前途无量!   尘微一下子就成为了翠微山的风云人物,还没正式入门时,就常常有嘻嘻哈哈的师兄师姐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边路过,顺便偷看几眼。   “哪一个?”   “那个特好看的!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见了,好像会发光。”   “我的天!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又这么厉害,还这么会投胎,我真是来人间凑数的呜呜呜……”   这一批弟子入学后的第一次考核,自然也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   入门考核的成绩会由翠微山的多位资深考官综合评定,在结果出来之后,也会确定每个新弟子拜在谁门下。   郁燃不怎么参加入门考核的评定,一来他那时一直在忙着处理一种新生的被称为“魇境”的危险存在,基本不负责带弟子,二来也是因为他名声太响,又没什么亲和力,有他在场的时候,孩子们普遍会紧张得发挥得不好,影响整体水平,所以其他考官发现这一点之后,也就默认他一般不参加了。   但那一次他却破天荒地参加了。   入门考核的内容,是去处理一幢闹鬼的深宅大院,要求查清宅子里闹鬼的原因,并捉鬼驱邪。   闹鬼的宅子自然是考官提前精挑细选的,不会太危险,毕竟只是一群刚入门的孩子而已。   那场考试进行得很顺利,尘微的表现也非常优秀,除了他自身天赋确实不错以外,想来也是因为背靠着秦家的资源,从小就见多识广,处理各种突发事件时丝毫不怯,甚至还有心思跟同伴开开玩笑缓解紧张气氛。   考试结束之后,各位考官会进行评定,然后这一批所有的入门弟子都会一个个依次入场面对所有考官,先是听取考核结果,然后就可以进行简单自我陈述,并且说明自己想要拜在哪位师父门下。   这个顺序是很有讲究的。   听取考核结果的时候,考生就会知道所有考官对自己的评价。   哪位考官评价好,自然说明这位考官对这位考生比较欣赏,此时提出拜在这位的门下,也就成功率更高,算是双向奔赴嘛。   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不同考官的评定有高有低,在甲乙丙丁戊五个等级里,可以看出不同考官的侧重点和宽容程度都不太一样,给分有人手松有人手紧。   手松的代表是付一笑,对谁都能夸一通,给分基本都是甲,重在鼓励。   手紧的代表是郁燃,基本都给了相当于及格的丙,少数几个表现确实不错的才拿到了乙,寥寥数语的评价也很是一针见血,并不留情面。   不过最后记录的考试成绩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这俩通常都会被去掉,所以大家也就无视了。   轮到尘微的时候,一个个考官给出的评价出奇的一致:甲,甲,甲,甲……   尘微礼貌地向每一个打分的考官微笑致意,看起来对所有考官的一致认可毫不意外,直到——   “戊。”   低沉冷淡的声音响起,少年脸庞上的微笑顿时咔嚓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仅是尘微,其他的所有考官都要裂开了。   一双双震惊的眼睛齐刷刷地瞪向那个男人——   郁燃!   你是一时口误吧对吧……你不是认真的吧!   尘微明显是这次考核中表现最好的一个啊,你给他打个比不及格更低的最低分,让别的弟子情何以堪!   可是郁燃却根本没接收到他们惊愕又谴责的目光,严肃地开口对尘微道:“在驱邪和捉鬼上,你确实表现得不错,所以别的考官都给了你很高的评价。”   “但是,你在考场的紧张环境里欺骗恐吓同伴,在同伴陷入危险时只顾自己的目标,却弃他人于不顾。能力不足可以通过努力弥补,但要是心术不正,能力再强也无济于事。”   整个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其余人面面相觑——   等等,我们看的是同一场考试吗?   这孩子什么时候欺骗恐吓同伴了?   什么时候弃他人于不顾了?   郁燃仿佛对他们的愕然一无所知,继续道:“我知道你的灵赋测试结果很惊人。但你记住,它测的只是灵赋,而非真正的灵力,更不代表未来就必然如何,有的是虽然灵赋高却依然一事无成,甚至走上歧途的人。”   他甚至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凌云塔里,就有很多。”   满场的震撼沉默之中,尘微开口了:“我不太确定郁前辈指的是什么,但我也实在找不到更能勉强符合您描述的事情了,”他着重咬了“勉强”两个字。   “欺骗恐吓同伴,是说我装鬼吓人的事吗?当时是那个人一直神神叨叨地说他可以请神,又烧香又跳舞的,把整个屋子里弄得一片乌烟瘴气,大家都烦得要命,说他他还不听。”   “而且那幢屋子是木头的,他点火的时候一点都不小心,好几次差点弄倒香烛。那宅子阴森逼仄,我们又挤了很多人,闹鬼不会死人,但要是真的失火,那可是要死人的——我只是想救大家而已,既然制止他他不听,那装个鬼吓他一下,就让他再也不敢动火了,不是很好吗?”   尘微继续道:“至于弃他人于不顾,是说方易水摔伤了腿,而我没有管她,直接冲去镇压了鬼魂吗?当时她摔在地上,很明显没有生命危险;而鬼魂出现在窗边,转瞬即逝,要是让它跑了,我们就还是没法结束考试。”   “方易水做事认真,我觉得她不会因为区区腿伤放弃考试的。我赶紧捉鬼结束考试,这样她才能安心就医,难道不是这样才能更好地帮到她吗?”   郁燃平静地听他说完,微微冷笑:“你当然是有道理的。”   众人:“……”   好震撼,这孩子居然能理解郁燃的意思。   而且他居然还当面都给顶回去了,这伶牙俐齿的劲头和胆量,可真是令人惊叹。   ……其实吧,如果真是这两件事,那他们作为考官也都旁观了,这些当然可以算得上是问题,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哪里值得郁燃这么大动干戈地给个最低的评分?   何况郁燃虽然一向打分严格,但对别的考生都没有这样吹毛求疵,现在这简直有点刁难的意思了。   大家回过味来,气氛就变得有点微妙。   他们都看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郁燃好像并不喜欢尘微。   八卦的触角悄悄探出头来。   为什么啊?他们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尘微多好一孩子,人见人爱的,虽然是有点少年的张扬恣肆吧,但也是讨人喜欢的那种潇洒爽朗。   就算免不了会得罪一点人,也不应该会得罪长辈啊。   空气里暗流涌动,很多人暗戳戳地揣着吃瓜的心思观察,还忍不住彼此之间用眼神交流——你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啊,你有吗?   ……没有,刚才郁燃的举动诡异得就像是被夺舍了一样,现在他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这么一个混乱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提出拜师申请的环节,他们才收了收心,急切地想知道尘微想拜在谁的门下。   师者之乐,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像尘微这么有潜力的好苗子,当然谁都愿意做他的师父,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只见少年扬起下巴,眼睛亮得像是挑衅:“我想拜郁前辈为师!”   众人的下巴快掉地上了:啊???   这孩子是脑后有反骨,还是脑子有泡啊???   且不说大家都知道郁燃不收徒弟吧,光看看刚才你们这针锋相对火花四射的,但凡脑子正常一点也不会想拜在他门下吧!   ……更绝的是,郁燃他他他居然答应了!   总之,原本一切正常的入门考核中出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插曲,给僻居山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缺乏新鲜乐子的人们提供了一大只瓜,让他们得以展开各种乱七八糟的脑补。   就连一向八卦绝缘体的付一笑都曾试探地问郁燃:“郁师弟,你之前认识尘微?”   郁燃:“不认识。”   这一下就给老实人付一笑整不会了。   他本来是想委婉地问郁燃为什么要刁难尘微,但郁燃不接话茬,他就不好意思问得更直白了,对话就此结束。   不过,新一年弟子入门之后还有很多要忙的,所以付一笑很快也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按照惯例,新收了弟子的师父们在忙着翻字典给新徒弟起道名,而尘微也有了郁燃给他起的道名——尘寄雪。   郁燃还送了他一个水滴状的朱砂平安坠,色泽殷红如心头血。   尘寄雪毫不客气地把平安坠戴在了脖子上,闲暇时间就在翠微山四处晃悠熟悉环境。   他晃过郁燃所住的桂花陇,晃过杏雨如烟的安宁谷,晃到清澈的九鲤湖边,正好碰到鱼富贵在教付一笑学游泳,怎么教也教不会。   付一笑是纯种旱鸭子,一下水就慌。   而鱼富贵这锦鲤精则一下水就是鱼得水,很难理解居然会有人一进水里就不知道胳膊腿该怎么动了,那不是拨拉两下就浮起来了吗?   尘寄雪饶有兴趣地旁观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去帮了个忙,成功地在鱼类和禽类之间搭起了教学的桥梁。   他就这么跟两个前辈混熟了,一开始还是规规矩矩的“付前辈”,慢慢就被鱼富贵带歪成了“笑哥”。   付一笑虽然是前辈,但却丝毫没有架子,再加上鱼富贵从小在翠微山长大,早就跟他熟到称兄道弟了,尘寄雪也不怕他。   不过,付一笑一看到尘寄雪,就想起入门考核时那尴尬的一幕。   虽然实际上可能当事人都不尴尬,只有他自己在替别人尴尬,但他还是忍不住试图安慰尘寄雪,说郁燃其实并不是针对他,他就是这么一个要求严格的人,他给别人打分也很低的,而且他那个最低分去掉了不影响最终成绩,你不要往心里去云云……   “不是针对我?”   尘寄雪噗地笑出声,“我觉得他真就是针对我。”   付一笑一时语塞,他却粲然一笑:“没关系,反正他现在是我师父了,我要是学得不好,那丢的不是他的脸吗?所以笑哥你别担心,他要是真敢把我怎么样,我就出去砸他的招牌!”   付一笑:“……”   现在的小孩,他都想叫一声哥。   尘寄雪坐在岸边,腿垂在湖里随意荡着:“对了,郁燃给我起的这个道名,我想了想。”   另两人抬头:“嗯?”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尘寄雪把玩着那枚郁燃送他的平安坠,撇着嘴道:“这名字,我怎么觉得莫名其妙的。”   鱼富贵挠了挠头:“不太懂。”   付一笑皱起眉,好像在努力思考。   尘寄雪忽然笑嘻嘻地转向付一笑,诡秘地眨了眨眼:“笑哥,郁燃不会是有什么旧情难忘的情人吧?”   付一笑吓了一跳:“没有啊,你可别乱说污你师父清白。”   郁燃那么洁身自好的一个人,他们正想着给他介绍对象呢,可不能坏了他的名声,把人家吓跑了。   虽然郁燃自己对此的态度一向是婉拒,可是从祝雪拥到付一笑,他们自己单着没问题,但看着最厉害的小师弟这样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不社交,他们还是很努力地想把他推销出去的。   “行吧。”   尘寄雪仰躺下去,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看天上丝丝缕缕的白云。   他想了想,问付一笑:“说起来,郁燃是他的本名吧?不是说大家都有道名么,为什么他没有道名?”   付一笑一下子沉默了。   因为郁燃名义上的师父没给他起道名,而且所有能给他起道名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纠结半晌,委婉道:“……这个话题,不太好说。你以后也别在你师父面前提起,别惹他伤心。”   尘寄雪愕然:“……?”   不是,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会伤心的样子吗?   不过他懂付一笑的意思了,不提就不提呗。   他虽然对郁燃是存了一点不服气的心思,也会忍不住好奇八卦,但也知道人都有自己不愿被触碰的地方。   新入门的弟子们很快就适应了翠微山的生活,一切步入正轨。   这段时间,大家最常讨论的话题就是魇境——   这种诡异的存在是从几年前开始引起翠微山的注意的,而且根据他们的观测,数量正在慢慢增多,在各地都开始出现。   原本人们对此还知之甚少,只知道魇境是过于浓重的魇所聚集形成,里面鬼怪横行、杀机四伏,极为危险。   但当他们发现魇境与那个一百多年前死去的邪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邪神本人创造的东西之后,魇境立刻就成为了所有人极为关注的热点。   天啊!   邪神不是都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吗,怎么还能这么阴魂不散啊?   此前已经有很多人在进入魇境后惨死在里面,偶尔有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侥幸从魇境中逃离,但他们既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了解到底如何才能破解魇境,更不知道如何防止再次被卷入魇境。   所以,探索魇境虽然危险,却是亟需进行的任务。   魇境这种新生的事物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年轻弟子们得到的告诫都是警惕、远离、立即报告,千万不要独自进入魇境。   但是没过多久,郁燃就问尘寄雪,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进一个魇境。   尘寄雪一口答应。   他跃跃欲试,很想在师父面前露一手。   那个魇境是一处深山石窟,石窟之中洞穴纵横、阴暗奇诡,一尊尊诡形怪状的石像充斥其中,被跳动的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昏暗扭曲的影子。   尘寄雪原本一直紧跟着郁燃,但在一次突然遭到未知鬼影袭击扑灭灯火之后,他再次点起灯来,就找不到郁燃的身影了。   面前是一条狭长的石廊,石壁两侧整齐地雕刻着两列模样狰狞的石像,每一尊石像都微微躬腰低着头,中间则用灰白的石板铺出了一条长长的惨白路径,一直通向这条石廊的尽头。   那里隐没在黑暗之中,哪怕尘寄雪熄了灯,视线适应了一片漆黑的石窟,也只能勉强看清石廊的尽头似乎有一尊比两边的石像更大的雕像,那是一片巨大的黑影。   尘寄雪心中油然而生一个念头。   那尊雕像很重要,他必须去看一看。   周围一片死寂。   因为在洞窟里点火目标太明显,容易遭到不明存在的袭击,他没有再点灯,而是小心翼翼地摸黑向那尊雕像走去。   尘寄雪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脚步声,不让声音因为回声而在洞窟之中显得太过突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两排石像的黑影在他经过之后,依次缓缓直起身、抬起头,不再是躬腰低头的姿势。   他终于走到石廊尽头,站在了一尊巨大的雕像面前。   奇怪的是,哪怕他已经走到了雕像脚下,这尊雕像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比刚才更深更重的黑雾一样,他依然看不清它的模样。   魇境之中危机四伏,任何东西都不能乱动。   尘寄雪原本应该牢记这条准则,但不知为何,他情不自禁地又往前走了一步,向雕像伸出手去——   一只手忽然重重抓住了他的手腕。   郁燃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第310章 善恶   “啊!”   尘寄雪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甩开郁燃的桎梏,然而却没有甩开,手腕被攥得更紧了。   “吓死我了!”   尘寄雪缓了一口气,心脏咚咚直跳,“我没有在干什么啊,师父你刚才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郁燃没有说话,只是审视地低头看着他。   四周一片昏暗,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墓穴,尘寄雪急促的呼吸声都显得十分清晰。   他感觉有点不太对劲,试探道:“师父,你……”   “看着我的眼睛。”   郁燃忽然冷冷道。   尘寄雪一愣,下意识抬眼看进郁燃的眼睛。   四下本是一片漆黑,那双轮廓锋利的眼也是漆黑的,但瞳仁中隐隐的暗金色的碎光越发明亮,似有熔金流动。   沿着他们相接的视线,忽然蔓延过来一片火烧般的灼热。   尘寄雪脑海里瞬间燃起炽热的剧痛,痛得他一下子泛出了泪,却无法挪开视线。   “师父……”   他痛得嗓音发颤,但眼前忽然燃起一片火光,他看不见面前的人了。   火越烧越烈,转眼间就烧成一片接天连地的火海。   尘寄雪被烈焰吞没,灼烧的痛从四肢百骸蚀入血脉,好像生生地架在火里烤,就连灵魂都烧得扭曲焦黑、支离破碎,洒落成千千万万片纷乱飘扬的纸灰。   视野缭乱如置身狂舞的风暴之中,天旋地转,一切都在燃烧、在惨嚎。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尘寄雪隐隐感觉到什么。   ……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熊熊火海依然在燃烧,但四周忽然变成了一间昏暗的密室。   从墙壁到地面,密室里的每一寸表面都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诡异符文,仿佛镇压着什么不可触碰的强大邪异存在。   每一脚踩上去,脚下的符咒都会亮起暗红色的血光,照亮周围方寸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那符文一直延伸进看不见的黑暗深处。   耳边拂过温柔的低语,就像是从梦境最深处传来,是与那种焚烧的痛苦全然不同的清凉柔和。   那个声音在说……   “你做得很好。”   尘寄雪猛地坐起身,呼吸急促,衣服被冷汗浸透。   窗外是安静的夏夜,清凉如水的银白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树林里传来细细的蝉鸣。   他头一次感到夏夜的蝉鸣如此亲切,告诉他那烈火焚身的痛苦只是个梦,一切都是假的。   咚咚作响的心跳慢慢缓和下来,但还是有点头晕目眩。   尘寄雪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脑海里隐隐传来一阵阵的钝痛,那种痛并不像是真实的痛,却让他有种格外空虚疲惫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没有实体的精神中生生挖掉了。   ……对了,他刚才梦到了什么?   明明刚醒来的时候还记得,但转眼间就忘了。   尘寄雪发了一会儿呆,再度躺下来,望着窗外洒满月光的繁茂桂花树枝继续发呆。   这里是郁燃的房子,窗外就是桂花陇,空气中总是若隐若现地漂浮着桂花的甜香。   他搬来这里一年多了。   一年前,他和郁燃在魇境中发现了只要杀掉魇境之主就能破境。   其实是郁燃带着他一起发现的,但郁燃之后隐去了自己的名字,只说是他发现的。   十六岁的尘寄雪就此声名鹊起,而郁燃也让他搬到这个房子里。   在郁燃的住处里,有很多不可理喻的规矩。   比如,郁燃的卧室是绝对的禁地,不准进。   再比如,郁燃所有的书都必须整整齐齐地分门别类摆好,页面必须平整崭新,如果弄乱了不复位,或者是没用书签而是折页做了标记,会被他整治得很惨。   不过尘寄雪实在是很好奇郁燃的生活,也确实佩服他的实力,所以这些毫无道理的规矩也就忍了。   尘寄雪打个哈欠,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等他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立刻蹦了起来。   师父不在家,他约了付一笑和鱼富贵在桂花陇的小溪边吃火锅。   几人在溪水边架起一口双层的小铜锅,在底层塞上柴火,上面的锅里就煮麻辣火锅吃。   头顶是茂密的桂花林,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落下斑驳碎光,树林里空气清新,溪水潺潺流淌。   “来,庆祝一下阿雪连破三十六魇境,在弑神榜上冲到第三!”   三人拿着冰镇酸梅汤碰杯,发出清脆声响。   不久前,尘寄雪一口气冲上弑神榜第三,仅次于无人知晓的第一和第二的付一笑,当晚就嚣张地把翠微山库存的所有烟花都偷出来放了。   他放的时候还试用了点自己发明的小法术,上千朵烟花把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都忍不住跑出来看。   熙熙攘攘的人群加上漫天绚烂火光,那一晚热闹得像是整个翠微山一同飞升了一样。   当时山脚下还真有人以为又有谁成神了,谣言传了好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你也真行,那么多烟花一夜放了,够嚣张的,”鱼富贵笑道,“之后几天都没见你,是不是又被你师父揍了?”   尘寄雪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都过去了!吃吃吃!”   “嘶,好辣……”   鱼富贵很快就被辣出了一脸汗,整张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但让他别吃他又不干,就吨吨吨地喝酸梅汤。   “对了,你这锅从哪儿弄的?”   付一笑吸溜着沾满红汤的牛肚,“还真好用。”   尘寄雪嘿嘿一笑:“你们一起吃了我的火锅,就是我的同谋了,可得帮我保守秘密啊——这锅是我偷偷拿我师父的。”   付一笑和鱼富贵:“!!!”   这家伙疯了吧!玄琊君的火锅也敢偷来用!   付一笑一脸惨不忍睹:“……你就不怕被他发现吗?凌云塔你都去了多少次了,还不长记性啊?”   尘寄雪很自信:“他出门了,不会发现的。再说了,我觉得别的锅就是没有他这口锅煮的好吃,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觉得呢?”   鱼富贵点头:“确实好吃,特别好吃。”   付一笑缩着脖子思考片刻,也不得不承认这口锅煮的火锅确实特别好吃。   ……算了,反正吃都吃了,不差这几口。   不过,郁燃一看就是不重口腹之欲的人,真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在家里偷偷开小灶。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不,他会做火锅这一条,应该写进给他介绍对象的优势里面。想象一下,堂堂玄琊帝星可以为你洗手作羹汤哎!   付一笑心虚地决定吃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更努力地帮他介绍对象来补偿。   ……哎,尘寄雪真是害死他了!   他从此见到郁燃都会想起自己偷吃了他的火锅,没法在他面前挺直腰板了!   “咪咪!”   鱼富贵忽然招招手。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小黑猫来到了他们不远处,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他们。   这只小黑猫眼睛是近似琥珀色的暗金色,通体毛发漆黑发亮,温润得像是一块墨玉,只有四蹄踏雪,还有尾巴尖上一点白。   它两只雪白的小爪子优雅地收拢在身前,脊背笔挺,整只猫坐得很是端庄。   “小白你来啦!”   尘寄雪笑嘻嘻地对两人说,“这只小野猫来这里好几次了。”   他一边说,一边朝小黑猫扔了块肉:“嗟!来食。”   付一笑和鱼富贵:“……”   小黑猫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看都没看那块肉,一甩尾巴转身走了。   鱼富贵啧了一声:“阿雪啊,你觉不觉得这猫神似你师父。”   “噗!!!”   尘寄雪差点把嘴里的酸梅汤喷了出去,他指着鱼富贵结结巴巴半天,最后瞳孔地震:“……好像还真是。”   那身姿,那腰线,那一身漆黑的绒毛,那正襟危坐的姿势,那高冷不屑的小眼神……简直一样一样的。   付一笑捂住脸:罪过啊,他想敲木鱼。   尘寄雪抱着脑袋哀嚎起来:“完蛋了,你这么一说我回不去了!以后叫我还怎么亲得下嘴啊!”   “你还亲它?”鱼富贵道,“这么一只来路不明的小野猫,你也不怕它是什么精怪,半夜来吸干你的精血啊。”   “想多了,它一点都不黏人,”尘寄雪悻悻道,“郁燃在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出现,也就是他不在的时候,偶尔会来转一转。”   “而且还是只公猫,屁股都不给摸,还没摸到就要咬人,亲么也是我有贼心没贼胆地做做白日梦罢了。碰都碰不得,还有能隔空□□血的妖物吗?”   付一笑想了想,又吃了片牛肚:“那倒确实没见过。”   “你料碟快空了,再加点吧,”尘寄雪看了看付一笑的料碟,忽然惊呼道:“咦?笑哥你不吃香菜的啊?”   付一笑摇摇头:“嗯,不吃。”   尘寄雪:“哇,香菜你都不吃,简直暴殄天物!”   付一笑:“……”   他忍不住道:“那你不也是,苦瓜那么好的东西,你一点都不吃。”   “那不一样啊,”尘寄雪道,“苦瓜是苦的啊!爱吃苦的才不正常吧,我看郁燃就不太正常,他喝的那叫什么茶来着,雪尽松风?我的天,我第一次尝的时候,差点以为他终于撕破脸要对我下毒了……”   付一笑清清嗓子:“尘微,你是不是应该对你师父更尊重一点,不要总是直呼其名……”   尘寄雪:“我其实也可以叫他燃哥的,但他不愿意。”   付一笑:“……”   你以为他跟我一样吗!   “对了,我还听说他有个绰号叫郁耳朵是不是?”尘寄雪叹口气,“耳朵哥听起来也很可爱啊,但我没敢问他行不行,唉……”   付一笑差点没被辣油呛死。   他咳出了满眼泪花,心想你师父没揍死你,真是他教养好啊!   这个话题还是不要深入为好,毕竟他们三个现在都在偷吃郁燃的火锅,总提起他就免不了心虚,影响胃口。   吃着吃着,尘寄雪忽然对付一笑挤眉弄眼:“对了笑哥,我有个想法。”   付一笑现在一看到他这副表情就下意识警戒:“怎么了?”   “我现在弑神榜不是排第三了嘛,就在你后面了。你看这样怎么样,要是我一年内弑神榜排名超过你,你以后就得餐餐吃香菜。”   “当然了,不为难你,一口也是吃!”   付一笑:“……”   他一脸无语地回怼:“那如果你没有做到,你就此后餐餐吃苦瓜吧!”   尘寄雪眉飞色舞:“没问题,一言为定!”   “为定就为定!”   付一笑也被激起了难得的好胜心,两人碰杯为号。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翠微山的弟子们将会时常看到弑神榜上的榜二榜三抽搐似的动一下、又动一下,不过每次平稳下来的时候,付一笑始终牢牢压尘寄雪一头。   像是在较劲似的。 第311章 善恶(加更)   尘寄雪和付一笑碰杯约定之后,尘寄雪叹道:“唉,就差一点酒了。拿酸梅汤碰杯,总感觉差了点意思。”   付一笑板起脸:“成年以前不准喝酒啊。”   三个人里面尘寄雪还没成年,付一笑也不嗜酒,所以干脆都不喝。   “知道啦知道啦!”尘寄雪笑嘻嘻答道,这不快了嘛。   “不过你们不觉得吗?这么好的桂花林,这么好的溪水,要是坐上一条小船,带上一壶酒,桂花载酒,那滋味,啧!”   “有酒吗有酒吗?”   哗啦一声,忽然有人从旁边的溪水里探出头,吓了几人一跳:妈呀,水怪啊!   付一笑认出来,这是闻丑——这位放浪形骸的年轻人是个诗人,最近流浪到了翠微山,这几天在附近瞎晃荡,美其名曰找灵感。   翠微山并不阻隔与外界的往来,确认他没什么危险之后,也就没人管他了。   付一笑道:“没有酒啊,闻兄弟你又来了?”   “奇怪,我明明闻到酒香了,”闻丑翕动一下鼻翼,咂咂嘴,“附近肯定有酒。好酒。”   尘寄雪笑着招手:“酒没有,但火锅不错。闻哥一起吃火锅呗!”   闻丑也不推辞,从水里爬上来就大咧咧地在地上一坐,伸手在衣服上一挥:“去!”   哗的一下,他那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瞬间就干了。   三人目瞪口呆。   付一笑最先反应过来:“……闻兄弟,你是人心宿的文灵吗?”   一顿火锅,让付一笑挖出了一个稀缺文灵人才,忙不迭地招待他在翠微山住下了。   不过那些事和尘寄雪没什么关系,他算了算日子,郁燃出门还有几天就要回来,他就开始疯狂赶郁燃留下的作业。   两天后,郁燃回来了。   刚回来没多久,他就来问尘寄雪:“你动我的锅了?”   尘寄雪一脸茫然:“什么锅?”   他很确定,那锅他刷得很干净才还回去的,不应该被发现啊。   郁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着我的眼睛。”   尘寄雪立刻痛心疾首地低头作揖:“……对不起师父!我想起来了,是我借去用了,我错了!”   ……哇,这人至于吗,为了一口锅要动用法术逼他说真话啊!   尘寄雪真是服了。   那是什么镶金的锅吗?吃他祖宗的饭了?堂堂玄琊帝星居然是个小气鬼!   郁燃没揍他,但罚了新的符咒作业,还给他禁足了,勒令他好好练习。   布置完新的作业,郁燃就又出门了,这回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尘寄雪心中不忿,郁燃一走,符咒的作业没练几个字,他就坐不住了。   之前鱼富贵算出来今夜不仅是满月,还会有流星雨。   本来还说要一起去看的,但被郁燃这么一禁足,就全没戏了。可恶!   不知道郁燃什么时候回来,但他才刚出门,怎么也不会立刻回来吧?   尘寄雪跑到门口张望了一圈,就拿出自己备好的符咒往门上一贴。   嗤的一声,符燃烧起来。   还没等符烧完,尘寄雪就得意洋洋地出了门。   他之前苦苦研究许久,终于破解了郁燃设下的禁足阵法,现在第一次试验就大获成功。玄琊君的阵法也不过如此嘛。   他刚出门,就看到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符文一亮——咦,那里也有阵法?   可能是因为他刚刚用的破阵符还不够精确,有点用力过猛,把那个阵法也惊动了,看起来只是个很简单的隐匿阵法。   桂花陇就郁燃这一幢房子,要藏什么东西的人也只有他了吧?   尘寄雪好奇心大起,找了个铁锹就去挖。   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他居然在桂花树下找到了一个小酒窖,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十来个红绸布扎着口的酒坛子。   一打开酒窖,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   ……从来不见郁燃喝酒,他居然还会偷偷藏酒!   不对,酒窖里摆的都不是外面卖的小酒瓮,而是有人小腿高的粗陶酒坛子,一个能装几十斤酒。   看这专业的架势,他不是把人家的酒坊都给搬来了吧?   不过,这酒闻着真是好香,有种和外面桂花一样甜甜的香气。   这不得尝尝?   尘寄雪在酒坛子边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坛有些渗漏的酒,香气应该是从这坛里飘出来的。   闻着像是好酒,这么一大坛子不能糟蹋了。   他在酒窖里找到了几个分装酒杯和酒瓮,刚装出一瓮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琥珀色的酒液如丝绸滑过舌尖,又像一缕轻烟一样滑落进喉咙,甘冽与醇厚交织成醉人的酒香,桂花香气浓郁。   真香!   尘寄雪忍不住一口一口地喝着,没多久就喝完了那一瓮酒,又意犹未尽地打了一瓮,只觉得自己像踩在云彩上,心花怒放的快乐满得就要溢出来。   这酒酿得真是绝了,正合他意。   这么香的桂花酒,可不就该泛舟溪上,在桂花雨下痛饮么!   尘寄雪神摇魂荡地抱着酒瓮爬出酒窖,找到桂花林里拴着的一只小独木舟,摇摇荡荡地就飘了出去。   时不时有细碎的桂花和落叶从头顶茂密的桂花林落下,掉在他身上。尘寄雪就半躺在独木舟里,一口一口地喝酒。   之后的记忆就变得不大真切了,甚至好像还出现了幻觉。   在船行到一处瀑布水潭边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条银白透明的大尾巴一闪而过,消失在银珠乱蹦的瀑布之下。   ——但是,山溪里面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鱼吧?   原本拴了个酒葫芦在船边,但过了几个弯之后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尘寄雪也不记得自己后来有没有再去添酒,总之是飘飘欲仙,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尘寄雪快活的时候,鱼富贵也在九鲤湖边偷偷跟闻丑喝酒。   别的不说,闻丑对酒确实很有品味。   他们不知不觉就喝到了晚上,眼看着月亮从天边升起,满月如银,辉光散了满天。   月色星光下酒,别有一番滋味。   鱼富贵喝得晕头转向,早就忘了还约过别人看什么满月和流星雨,只是眯着眼跟闻丑说不同的月亮晒起来滋味不同,还被同样醉醺醺的闻丑大声嘲笑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岸上传来的惊呼:“你们看!凌云塔顶,那是有个人吗?!”   两人不由得朝凌云塔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轮巨大的圆月悬挂于塔顶,将白塔照得如一柄利剑一样雪亮。   剑尖最锋利的顶点,那颗根本没有落脚之处的宝珠上,赫然立着一个仙人一样的修长白衣身影。   下一刻,他如惊鸿般腾空,剑光如练。   天高水阔,如一粒芥子一样渺小的白衣身影在塔尖舞剑。   衣袂翩跹似轻云蔽月,剑光所至流风回雪。   仿佛一笔月色肆意挥毫,在远处深深浅浅的黛色山影之上,挥洒出一幅超尘脱俗的水墨写意。   天大地大,无拘无束。   鱼富贵远远地看清了那个人影,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我的个乖乖……”   那不是尘寄雪吗?   他看过尘寄雪那把名为“不染”的剑。   那是一把很美的名剑,轻盈似风、透亮如冰,仿佛灿烈日光可透剑而过,出剑时真如明月出天山,万里狂沙逐风雪。   此刻,灼灼剑光挑破了月光,化作无数流星漫天飘洒。   闻丑都看呆了,酒杯从手里掉到草地上:“那真的是人吗?”   月华如水,星辉如潮。   不知何处风起,将湖岸边的大片芦苇絮吹得随风飘飞。   浩荡天地之间,万千飞絮扶摇直上,在月色星光辉映之下闪烁着飞雪一般的柔光,与塔尖的白衣身影共舞。   山川星月静默无声,就连山间草虫都噤了声。   一切生灵齐齐屏息,透过空中无数星辉般的洁白芦苇絮望向那个轻盈舞动的身影,仿佛唯恐惊扰了翩飞的蝴蝶。   直到另一个人影从凌云塔十八层探出身子往上爬。   “你们看!那是不是有人上塔去抓他了……”   湖边此时聚了更多人,一个个激动地叽叽喳喳起来。   “完了完了,要被抓住了!”   “凌云塔顶本来就是不允许上去的,那可是十八层啊!还舞剑!多危险啊。”   “啊!”   人群响起一片惊呼声,尘寄雪竟然出剑向那人刺去,逼得他退了回去。   鱼富贵开始感觉到不对劲:“这……尘寄雪平时虽然不着调,但也没有这么疯吧?”   闻丑:“……我觉得,他八成是喝醉了。”   鱼富贵:“哈???”   那完了,未成年不得饮酒,尘寄雪现在是潇洒了,等他被抓下来,那可有的罚了。   闻丑连声感叹:“怎么会有人发酒疯也这么好看啊!真是让我诗兴大发……”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全都像看杂技似的兴奋。他们看着先后好几个人从凌云塔顶层爬上去,试图到塔顶去抓那个人,然而最后还是全都失败了。   没办法,坡形的塔顶就那么点大,尘寄雪牢牢占据了塔刹上的制高点夜明珠,他在那里一出剑,屋顶上根本站不住人。   底下的弟子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每看到一个人被他打退就激动地起哄,也不知道塔顶的尘寄雪能不能听见,但看他那副架势好像是越来越兴奋了。   一传十十传百,好事者们奔走相告,看热闹的人群聚得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拖瓜子带花生的,跑来九鲤湖边抢占有利地盘,把往日安静的九鲤湖变得熙熙攘攘。   这时候,“塔尖上那个不怕死的好汉是喝醉酒的尘寄雪”的消息已经在人群中间传遍了。   年轻弟子们嗷嗷叫着吃瓜旁观,毕竟一来那巅峰比武一样的场面实在精彩又养眼,二来他们也很想知道最后会是哪位好汉能把那位恃酒飞升的传说级师弟抓下来。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个人败退之后,出现在塔顶的那个黑衣身影点燃了所有人最高的热情——玄琊君!   哦吼!   师父要去抓徒弟啦!!   大佬加油啊!重振师门威风的巅峰决战要开始了!!!   凌云塔顶。   尘寄雪一看到新上来的人是郁燃,顿时精神焕发,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牛劲。   郁燃站在塔顶边缘,黑色衣摆在凛风中猎猎飞舞,背后是光芒夺目的银月。   如果尘寄雪此时依然清醒,如果逆着的月光不是那么明亮,他或许会发现郁燃看向他的目光那么深那么沉,混杂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但尘寄雪醉得要死,只听见郁燃冷冷的声音:“跟我下去。我数三声——”   “数什么数!”   尘寄雪伸手一甩,潇洒地脱了雪白的丝绸外袍朝郁燃那边一抛,“你下去!”   郁燃动都没动,但那轻飘飘的丝绸瞬间就被点燃了。   火光大盛,仿佛在两人之间燃成一道无法逾越的熊熊火海。   尘寄雪哈哈一笑,起手轻盈地挽个剑花,火海便刹那间散落成无数飘飞的火焰。   狂风呼啸,道道流火与璀璨群星一同从他们身边坠落,将两人的身影照得明亮闪烁,仿佛置身于燃烧流淌的星河之中。   “郁耳朵,有本事就过来抓我啊!”   尘寄雪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郁燃,“看谁把谁赶下去!” 第312章 善恶   当时尘寄雪在凌云塔顶究竟对郁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喝得太醉,事后完全断片了。   他只能从别人兴高采烈的复述中目瞪口呆地了解自己的作大死事迹——   郁燃一上塔顶,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越发兴奋起来,剑风舞得呼呼作响,剑光缭乱,甚至没轻没重地击碎了塔尖的夜明珠。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尘寄雪不由得分了个神。   电光石火间,郁燃一剑刺出,直接将他从塔顶挑落。   当时围观的人群一片惊呼——那么高的塔顶掉下来可不得了!   下一刻,就见郁燃飞身过去揪住他,直接给他扔到了凌云塔十八层。   ……再然后,他就缺了好多天的课,因为被罚得出不了门了。   尘寄雪缺课的这段时间里,他那凌云塔顶舞剑的潇洒事迹却成为了弟子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当晚看到的人意犹未尽地反复回味,跟别人兴奋地复述当时月夜下仙人舞剑的场景是多么风流俊逸,之后的黑白对战又是如何惊心动魄。   如此精彩夺目的戏码,人生难得几回见呐!   而错过那晚的人则扼腕叹息,深恨自己当时怎么就错过了这么好看的热闹。   不过,所有人都同意一点——此子恐怖如斯,必有大出息!   虽然尘寄雪已经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上凌云塔顶是会被罚得很惨的,但整个翠微山的少年们都被那英雄般的一幕勾了魂,正愁青春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便跟不怕死的飞蛾一样前仆后继,互相打着赌避开巡逻上凌云塔顶去舞剑,动不动就哐地扔出一句:“你厉害,上凌云塔舞剑你敢吗?”   本来老师们如临大敌,生怕那些原本有贼心没贼胆还没贼手艺的半大孩子被怂恿得上去作死,没想到这个挑战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那夜塔顶对打的两人看着都身姿轻盈如履平地,但真试了才知道这实在是个瓷器活儿,那还真是没几个人有金刚钻。   就算现在塔顶的夜明珠已经取了下来,上面只剩下一个水平的宝盖,但也不过是手掌大一块方寸之地,俯视四面如临万丈深渊。   利剑一样的高塔上狂风呼啸,绝大多数人往那儿一站都得眼晕,怕自己被风吹下去却连个能抱的柱子都没有,能两股战战地站住就不错,更别说在上面翻飞腾跃地舞剑。   假如一项挑战能难倒九成九的人,那它就很难在普罗大众中风靡起来了。   不过,这也更让热血沸腾的年轻弟子们对尘寄雪的潇洒传说推崇备至。   可惜传说本人现在正在很不潇洒地趴着养伤。   尘寄雪养伤的时候,鱼富贵和付一笑来看他。   鱼富贵平时常常被他各种挤兑,这回终于有了机会寒碜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带一锅麻辣香锅来在他面前吃,满屋子都是令人垂涎欲滴的麻辣香气。   尘寄雪气得要从床上跳起来打他,结果一动就扯到了身上的伤,痛得又跌回去,只能无能狂怒地喊正好推门进来的付一笑:“笑哥!我要吃水煮鱼!”   鱼富贵吸溜了片沾满辣椒的笋子,毫不在意地笑道:“我是鲤鱼精,不是鱼。鱼那么好吃,干嘛不吃?我也爱吃。”   尘寄雪气得捶床,几欲吐血。   “好了好了,小鱼你别欺负他了,谁一大早吃麻辣香锅啊?味道好大,快拿出去。”   付一笑一进来就开始皱眉头。   尘寄雪一看到他就悲从中来:“笑哥我完了!我算是把我师父得罪透了。我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我怎么敢的啊!!”   往常他就算有什么不服气的,那不都老老实实憋着,哪里敢在师父面前说出来,何况是当众挑衅。   鱼富贵:“你那是酒品太差了。见过发酒疯的,没见过你那么疯的。”   尘寄雪捂着脑袋哀嚎:“唉,喝酒误事啊!感觉跟整个人都不是自己了一样,是我的身体它有自己的想法……我可以跟师父说我是被精怪上身了吗?酒精?有这玩意吗?”   鱼富贵大声嘲笑:“强行狡辩拒不认罪,他估计会再揍你一顿。”   付一笑:“祖宗你记住喝酒误事就好,以后可别再喝了。”   尘寄雪继续哀嚎:“呜呜呜笑哥,如果有一天我师父要杀我灭口,你一定要救我……”   “郁燃不会的,罚过就过了,你以后别再犯就行了。”   付一笑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食盒。   只见里面放着几样清淡小菜,白煮蛋,还有满满一碗红豆沙汤圆。   酒红色的豆沙浓稠细腻得起了沙,几只白生生胖嘟嘟的汤圆挤在豆沙里,上面还淋了一勺金黄的桂花蜜糖,泛着亮晶晶的光。   尘寄雪顿时心花怒放:“谢谢笑哥!你对我最好了!”   付一笑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最后含混地应了几声,把食盒推到他面前:“趁热吃吧。”   尘寄雪微微挑眉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指了指那碗红豆沙汤圆:“这什么馅儿的?”   付一笑:“黑芝麻和花生的。”   尘寄雪:“甜吗?”   付一笑一愣:“……甜吧,还有不甜的?你尝尝?”   尘寄雪眨眨眼:“是郁燃让你帮忙带的吧?是不是还不让你告诉我?”   付一笑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尘寄雪摇头:“你太不能瞒事儿了。”   被感谢时那欲言又止的纠结神情,透着几分微微的心虚和不解,还下意识往外瞥了一眼,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八成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受这感谢,偏偏又不能说。   除了郁燃,还能有谁会这么别扭地找他帮忙给自己送饭?   付一笑还在这边懊恼自己露了馅,尘寄雪已经眉开眼笑地把勺子伸向了红豆沙汤圆。   “还行,不错,挺甜的……”   尘寄雪吃了一嘴汤圆,重重地叹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师父打算找个月黑风高夜直接给我埋了,没想到还有断头饭。我死之前一定好好孝敬师父,做鬼也给他端茶倒水,呜呜呜。”   付一笑:“……”   “不过他不就是怪我把那颗夜明珠弄碎了嘛!”   尘寄雪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圆,小声嘀咕,“一颗珠子而已,我又不是赔不起,有什么大不了的。”   付一笑一说起这个就头疼:“你还好意思说!就因为你发酒疯,现在凌云塔都秃顶了!翠微山的塔都不够你霍霍的……”   “噗——”   鱼富贵和尘寄雪都忍不住笑喷了,尘寄雪笑得连声哀嚎痛痛痛。   付一笑:“……”   他更加火大:“还笑!笑笑笑!”   他脑门突突直跳,恨不得伸手去敲尘寄雪的脑门:“刚才不好意思说你,凌云塔是郁燃在管,你给他捅这么大篓子,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哎,你呀!郁燃就你一个徒弟,可我那么多徒弟都顶不上你一个能闹腾!你真是应该好好向你师父道歉!”   “好啦好啦,笑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早就道过歉了,”尘寄雪哭丧着脸道,“他打得我满地找牙的时候,我头都要在地上磕碎了!唉,我脑子都磕得不灵光了,可怜我师父英明一世,以后要有个傻徒弟了。”   “你就贫吧你!”付一笑才不信,这人惯会信口开河。   尘寄雪又吃了一颗汤圆:“笑哥你放心,等我伤好了,一定去找一颗更大更亮的夜明珠放上去,不给我师父添麻烦。等我打听打听,哪里的夜明珠最好……”   鱼富贵:“哎这我还真知道一点,听说大河入海口那边一个叫叶枯乡的地方,夜明珠和珍珠都很有名,你可以去看看。”   等尘寄雪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还没出发去找夜明珠,倒是鱼富贵先被派了个外出的任务。   北方几十里外一个湖泊里出现了魇境,因为要下水勘察,所以需要水性好的人去,鱼富贵自然是首选。   鱼富贵离开之前,尘寄雪笑道:“等你回来,我大概也买到夜明珠回来了,那会儿我也快成年了!到那时候,一起好好喝一杯啊!”   之后没多久,他也出发去找夜明珠。找夜明珠的过程还颇有些波折,顺带着为民除害了一番。   等尘寄雪找到夜明珠回来的时候,他先得意洋洋地拿去给付一笑看了:“笑哥你看!这珠子不比之前那个更好看?”   付一笑一看很是惊诧:“真是好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夜明珠。”   那颗夜明珠和一般的不同,虽然看起来和正常夜明珠是一样的晶莹透亮,但月光透过,就散发出一丝丝缭绕的血红光泽。   有见识的人说,这种夜明珠叫做“鲛人血”,不仅由鲛人的眼泪凝结而成,还混了鲛人的血,是最最名贵的一种夜明珠。   付一笑提醒他:“你赶紧去给你师父看看吧!他罚了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的。”   那可不一定。   尘寄雪心里腹诽着,小心翼翼地揣着夜明珠去找郁燃了。   没想到,郁燃一见这颗夜明珠,看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充满了怀疑,对他说的经历也不置可否,甚至又要他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竟好像并不相信他。   又是因为想到邪神了吗?   他都说了和那位没关系了!   而且就算邪神曾经是郁燃的师父,不也死了一百多年了么。至于这么一朝被蛇咬,百年怕井绳嘛……   尘寄雪本以为这珠子足以让他在师父那里的债一笔勾销,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反而弄巧成拙,心下郁闷极了。   从见到那颗夜明珠开始,郁燃就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尘寄雪都不敢靠近他。   之后不久,郁燃离开了翠微山,走之前还极其严肃地告诫尘寄雪不要乱跑,否则绝对会重重罚他。   尘寄雪:“记住了!”   师父一走,心情郁闷的尘寄雪就开始摆烂。   不想练剑,也不想画符,他就在桂花陇里无所事事地乱晃,拿石子打水漂。   之前被他发现的酒窖已经没了,也不知道那些酒这回又藏到了哪儿去,再来一次寻宝探险好像也挺有意思的……啊,再被发现的话真的会被师父打死吧。   尘寄雪忽然心头一阵恍惚。   好像有一种冥冥中无声的指引,躯壳自己动了起来,他迷茫地像梦游一样走进房子里,径直走到郁燃的卧室门前。   ——师父的卧室是禁地,绝对禁止进入。   ——但是,他总觉得他以前进去过……   尘寄雪手上用力,门开了。   郁燃的卧室陈设简单,一尘不染。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床头挂着一把剑,桌上立着一排书,别无他物。   他明明从没进来过这里,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下意识走到墙边,抬手在墙壁上摸了摸。   这里,好像应该有扇门……   尘寄雪心中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心底涌起不安。   就在这时,挂在胸前的朱砂平安坠突然“啪”地碎裂,棱角尖锐的脆片落了一地。   尘寄雪下意识伸手一摸,指尖传来微微刺痛。   一滴殷红鲜血从他指尖坠落,和仿佛干涸的血碎裂成渣的朱砂混在一起,滴落下去。   鱼盐巫那一滴血倏忽消失在无形的空中。   下一刻,雪白的墙上亮起一圈暗红的细密符文,组成一道门的轮廓,隐隐地透着光。   郁燃的卧室里,居然隐藏了一间密室。   门开了。   门后慢慢露出了茶几和墙壁上的一扇小花窗,再然后是干净的墙壁。   这原本是寻常的场景,但整个室内的墙壁和地面,甚至是精巧秀气的花窗,每一寸表面都隐隐流淌着烫金文字一般的血色暗光。   那是最严酷的禁锢符文,无处不在、触目惊心,足以将这间密室变成不可撼动的牢笼。   雪白的墙壁上纵横交错地挂着一条条闪烁着寒光的锁链,那些粗大的锁链映着血光,像冰冷的群蛇一样垂落到地面蜿蜒盘踞。   这里仿佛囚禁着某种不可惊动的恐怖存在……   尘寄雪隐约听到呼呼风声,心跳骤然加快。   密室里有人。   门后逐渐露出两道从屋顶上悬垂下来的红绫,绾成了个秋千。   一个纤细的少年身影裹着件薄薄黑衣,赤着脚坐在红绫上荡秋千。   摇曳间,垂落的衣摆像黑色蝶翼一样轻盈翩飞,时不时露出底下一双雪白修长的小腿。   似乎是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忽地前倾抓紧红绫,脚尖轻点地面停了下来,仿佛蝴蝶收拢蝶翼。   长发散落的少年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微弯的桃花眼,左眼角一粒浅淡泪痣有如泪光闪烁。   他身上的黑色长袍明显过于宽松了,衣襟松散地半敞开,露出从脖颈到胸口的大片雪白肌肤,颈间以细细红绳挂着一只金色的虎头铃。   那种不见天日般的苍白肤色在红绫黑衣衬托下白得刺眼,隐约露出几点红痕。   他一见到尘寄雪就微笑起来:“郁耳朵走了?”   “准备那么久,终于可以动手了。” 第313章 善恶(3合1)   尘寄雪的记忆以见到密室里的舟向月为界,忽然出现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星河一样漂浮的荧荧辉光。   舟向月从那道透出光的缝隙里,找到了另一段记忆——那不是尘寄雪的记忆,而是另一个人寄放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   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记忆回响,他蓦然忆起自己重生以来,每找回一个灵犀法器后在反噬到最虚弱时所做的梦——昏暗的密室,束缚手腕的红绫,那些疯狂而荒唐的幻想……   不是梦,是遗失许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冲刷出最底下层层掩盖的真相。   当年的郁燃没有杀死他。   他把他囚禁在了重重符咒镇压的密室里。   整整一百年。   ……   参天枯木立在无边荒野之中,舟向月一身血红长袍背对枯树而立,四周是无数纵横交错如鬼火漂浮的暗红色符文。   那些他曾经的同门正在漂浮的符阵之外浴血奋战,却无法逼近他分毫,因为这是神落下的符阵。   下一刻,视野里蓦然亮起无数灿金火焰。   一把燃烧的金色长剑穿透暗红符阵,就像是烈火的箭镞撕开雨幕,裹挟着无边流火迎面刺来。   灼热的剧痛在胸前炸开。   舟向月被这道巨大的冲力向后推去,重重钉在枯树上。   燃烧坠落的漫天流火照亮了面前握着剑的那只手,上面满是被符咒割开的细密伤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这是一千年前,他被十六岁的郁燃一剑穿心的时刻。   就在这时,呼啸的风声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骤然消失,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舟向月的眼中倒映出漫天纷然坠落的流火——千千万万簇火焰同时静止在了空中,每一丝明亮或昏暗的火苗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凝结于无形的冰层里。   符阵之外的一个个人影,怒吼的、惨叫的、痛哭的、咬牙切齿的,还有他们身上混乱飞溅出的鲜血、滚落的热泪……全都停滞不动。   一切都静止了。   舟向月只听见自己痛楚的心跳声,和郁燃扑在他脸上的沉重的呼吸。   郁燃刺穿了他的心脏……不,剑锋偏了一寸,深深扎进心脏旁边的血肉之中,把他钉在树上。   “嘶,别捅那儿啊……”   舟向月拼命地倒吸冷气,整个人都在剧痛下失去了力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救命,死耳朵这什么技术啊?   杀人一下没找准还得再来一下,干脆痛死他得了。   舟向月费力地抬眼去看面前的郁燃。   噫。   被捅的是他,这人却好像比他还痛苦。   额上的薄汗凉了,舟向月缓了口气,这才抬手比了比脖子:“朝这儿比划行不?嗤啦一下,干脆点。”   一双濒临疯狂的赤红眼眸骤然盯住他,血流进了眼睛,他却一眨不眨:“舟向月,我怎么能让你死呢?”   舟向月怔住:……不是?你什么意思?   郁燃盯着他,嘶哑地一字字道:“你得好好地活着……”   后面的声音太低了,舟向月还没听清,钉进体内的剑刃忽然一动。   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   ……   冷。   周围冷得刺骨,他浑身无力,有种濒死般的虚弱感。   舟向月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头顶悬挂下来的一道道闪烁着寒光的锁链,还有从屋顶到墙壁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符文。   满室的禁锢符咒闪烁着阴沉血光,昏昏沉沉,仿佛永无尽头的暗夜。   ……他这是到了地狱吗?   ……不对,这是哪里啊?!   舟向月哆嗦着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如果忽略墙上那些吓人的锁链和无处不在的禁锢符咒,这里其实算得上一个正常的起居室。   舟向月头晕目眩,从长久昏迷中醒来的四肢都软绵绵的,手连握拳都没劲。   这时,他忽然发现一条红绫松松地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一动,红绫就缠得更紧了一点。   那红绫如同游蛇般蔓延出去,像有呼吸一样微微起伏,甚至隐隐给他一种血脉搏动的感觉。   整个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唯有这条缠在他手腕的红绫传来一丝诡异的温暖。   舟向月呆呆地看着红绫愣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抬手去摸胸前。   胸前的伤已经好了,只在层层叠叠的旧伤上留下一道毫不起眼的新伤疤。   就在这时,墙上忽然凭空开了一扇门。   舟向月下意识戒备起来,直到看清进来的那个人,警惕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讶。   是郁燃,但又不太一样——   他个头高了许多,面容也比原来更成熟,五官轮廓少了几分少年的清秀,变得更加英俊硬朗,眉眼透出刀剑一样锋利的冷肃之感。   现在看起来似乎有十八.九岁?   太诡异了。   这是个幻境?   还是他伤重又虚弱,一口气昏迷了这么久?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死。   郁燃没杀他,却把他弄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舟向月心头发紧,有种事情走向脱离了他掌控的不祥预感。   ……怎么回事?   他明明对郁燃下过咒了,他该杀死他才对,长生祭那里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   该死,隐咒怎么失灵了?   噼啪一声,随着郁燃进来,屋里的烛火都亮了起来。   四面墙壁上的暗红符文被摇曳火光照亮,一时如同血海翻涌,猩红浪涛起起伏伏地闪烁着鱼鳞似的碎光。   郁燃盯着舟向月,冷冷道:“你醒了。”   他抬腿径直朝他走来。   看着那个逐渐逼近的身影,舟向月脑海里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预感。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往后躲。   下一刻舟向月才想起,他不就是要让郁燃杀了他吗?怕什么!   郁燃没有杀他,想来无外乎就是几个可能。   要么是沾了那些正道人士的臭毛病,杀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杀,偏要来一堆审问侦查再判决,讲究个证据确凿才能正法,费劲。   ……可是,那样他此时应该在凌云塔十八层,而不是在这个不知道是哪个角落的鬼地方。   要么,恐怕是恨他恨到不想让他就那么死了,得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才解恨——嘶,要动私刑?连凌云塔都不允许的酷刑?   舟向月想想墙上那些锁链,心下就是一个激灵。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给个痛快的吧!他现在的身体极度虚弱,应该很好死的。   舟向月心头飞快思索着,对郁燃露出一个微笑:“耳朵,你这是心软了?你要是不想杀我,干嘛不好人做到底,干脆把我放了?”   郁燃的漆黑眼眸晦暗不明,看不出他对这句话有任何反应。   舟向月克制住想要往后躲的本能,笑着起身迎过去:“你……”   还没等他说完,视野忽然天旋地转。   舟向月甚至没看清郁燃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重重地仰面按倒在床上。   郁燃一只手紧钳住他双手压在头顶,又熟练地用身体压制住了他的腰肩和双腿,没给他留下半分挣扎空间。   “唔……”好温暖。   舟向月被突如其来的热意弄得一激灵。   他刚才冷得直发抖,而郁燃就像一团温暖的火,一靠近就让刺骨的冷缓和了许多。   如果不是被他按住了,舟向月恐怕会下意识伸手抱住郁燃,本能地想要贴近他火热的躯体。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掀开他的衣服,贴得更紧一点。   郁燃灼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浓重酒气扑面而来。   舟向月吃了一惊,仰头一看,郁燃的脸颊和眼尾果然隐隐透着薄红,眼神也翻涌着往日难见的激烈情绪。   他大为震惊,郁燃竟然喝醉了?!   舟向月脑中飞速转动。   无论这个地方是什么情况,碰上郁燃喝醉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冷静自持的人,醉酒时也难免暴躁易怒,更容易情绪失控。   舟向月微笑起来,冲郁燃眨眨眼:“殿下,你这是要轻薄我?”   他当然不是真的以为郁燃要对他动手动脚,毕竟郁燃那么洁癖一人,这种事与其说是折辱他,倒不如说是郁燃自我折磨,堪称伤敌八十自损一万。   郁燃没说话,却伸手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领口散开,胸口大片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舟向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郁燃真是在发酒疯了,平时他绝对做不出这么有辱斯文的事情。   修长指尖点在裸.露出的心口那片层层叠叠的伤痕上,灼热触感让冰冷的肌肤一阵战栗:“这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明白了。   喝醉了还记得来审他,不愧是悬梁刺股的工作狂郁耳朵。   他装傻:“那不是你捅的吗?你还问我?”   手腕上的钳制猛然一重,腕骨发出清脆的“咔”一声响,舟向月不禁痛得哼了一声,然而所有挣扎在郁燃的压制下都全无用处,只能瑟瑟发抖。   郁燃俯下.身凑近一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这些旧伤,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密室里,那双深邃的眸中亮起隐隐的暗金色,“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舟向月心里一咯噔。   他之前偶然听人说起过,主火地易宿修到一定道行后,可以做到目光如炬、火眼金睛,逼迫被直视的人口吐真言,甚至能用在审讯中。   好在那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的深厚道行,郁燃这才多大,勉强用出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虽然舟向月现在极度虚弱,但他毕竟成神了,这点抵抗力还是有的。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想让这场审问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   他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的问题了:   你为什么要杀白晏安?   ——都说了,因为他要杀我,所以我不得不杀他嘛。   你为什么要扮成国师去皇宫里?   ——因为我要害你啊!   你为什么会成为邪神?   ——因为我牛逼。   你为什么要拿走嬴止渊的法器?   ——因为我想成神……你搁这套娃呢?   没完没了,浪费时间。   一开始就要把苗头扼杀在襁褓中,走敌人的路,让敌人无路可走。   舟向月漫不经心道:“哎,就是一点小癖好嘛。”   郁燃一怔。   舟向月盯着他露出一丝茫然的眼睛,慢慢勾起暧昧的微笑:“我喜欢见血,喜欢束缚,喜欢痛,越痛越爽越兴奋,兴奋什么意思你懂吧——怎么了,皱什么眉?这么奇怪的癖好没见过?你活得也太素了,真是孤陋寡闻,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   舟向月忽然一挣,郁燃立刻下意识又把他按紧了。   “对,就是这样!耳朵,你这样按着我,真是让我很兴奋啊。”   舟向月笑意扩大,目光不怀好意地沿着郁燃的领口往下,黏腻得像带了钩子,仿佛能凭眼神把眼前的衣襟掀开,沿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探去。   郁燃衣服下劲瘦的腰身猛地绷紧,身上的热度越发灼人。   很好,他开始紧张尴尬了。   舟向月慢条斯理地笑道:“之前在翠微山上瞒了那么久不让别人知道,瞒得可真是辛苦。明明爽得发抖,还得装出一副怕痛的样子,生怕露馅……现在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了,郁燃,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他伸出一点嫣红舌尖,挑逗似的舔了舔嘴唇:“想到被你关进暗无天日的密室,手腕被冰冷沉重的锁链吊起来,从脖颈到脚踝都被牢牢锁住,身上满是你折磨出的伤痕,你的剑抵在我最脆弱的地方,在我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把我折磨得半死不活……我就忍不住欲.火焚身,真想尝尝你的滋味,你可真是……”   他忽然卡壳了。   他低垂的目光惊异地聚焦在一处,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   郁燃他……   舟向月脑中空白刹那。   郁燃明明从来没有这种变态的嗜好,不然他怎么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所以他为什么会……   一瞬间福至心灵,舟向月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你……”   如晴天霹雳当头击中。   错了,他完全想错了……   舟向月屏住呼吸,难以置信般一眨不眨地看进郁燃的眼睛:“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他清楚地看到,郁燃瞳孔微缩。   被用力攥紧的手腕,感受到了他手心潮热的汗意。   ……原来如此。   舟向月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心跳微微加快。   下一刻,他突然用力仰起头,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面前的喉结。   真的亲到了——郁燃浑身紧绷,却僵硬地没有躲开。   手被锢在头顶,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舟向月的力气。   他跌落回去喘着气,却眼尾微弯,露出一个含泪的真挚微笑:“巧了啊耳朵,我也看上你啦!”   郁燃的喉结缓慢滚动了一下。   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压制着舟向月的姿势一动不动,就连表情都没有明显的变化,唯有越发灼热的呼吸和紧贴的身体上惊人的热度暴露了他隐忍的欲.火。   郁燃俯视着舟向月,轻声开口:“是么。”   “真的!”   舟向月急切点头,声音放软:“我喜欢你好久了!”   他微微挣了挣,发现郁燃还是压制着他的动作,有些委屈地开口道:“我好冷,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他讨好地放松了身体,看着他的眼睛真诚道:“你在这里,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我就是发现你喜欢我,特别高兴,而且你这个屋子我也好喜欢,那些禁锢符咒啊锁链啊什么的,好刺激,我真恨不得现在就跟你上.床……”   郁燃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昏暗的火光噼啪一亮,瞬间照亮他猩红眼眸中浓烈翻涌的情绪与欲望,又再次晦暗下来,彻底沉入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松开了对舟向月双手的桎梏。   舟向月没有动,先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   刚才郁燃攥得太紧了,现在血液回流,隐隐有一种像针扎似的刺麻感,冷白纤细的手腕上已经浮现出红色的淤痕。   随后,他慢慢抬手抱住郁燃的脖子,讨好地亲了亲他线条明晰的锁骨。   郁燃没反对。   舟向月仰头看他,小声道:“耳朵你是不是第一次啊?”   没等郁燃开口,他就笑起来,自言自语:“你肯定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哎,真好!”   他凑过去沿着郁燃的锁骨慢慢往上亲,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让自己慢慢跪坐起来,一边亲一边轻声道:“我看你肯定对这种事情没什么了解。是不是都不知道怎么玩啊?”   郁燃一言不发地任由他在他身上点火,呼吸随着他的亲吻变得越发粗重,绷紧的脖颈上渗出潮热的汗意。   舟向月笑眯眯地轻声呢喃:“小人书看过吗?没看过吧。我跟你讲,我看过的可多了,什么花样都会!不过你不用怕,我会帮你做好准备,保证不会让你难受的。”   他试探地亲上郁燃的唇角,看他依然没有躲闪,就挑逗似的贴上他的唇瓣轻轻一吻。   郁燃的嘴唇很热,很软,透出一丝带着桂花甜味的酒香,感觉很好喝。   唇瓣蒙着湿润的水汽,很像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舟向月忍不住又亲了上去。   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的浅尝辄止,他轻轻啜了一下带着桂花酒香的唇瓣,就撬开了他的唇。   慢慢的,香甜的轻吻转为了唇齿间的交缠。   呼吸交融间,更浓郁的酒意浸染了舟向月的舌尖,他感觉自己也慢慢有些醺然,隐隐的热意从身体深处泛起。   别的不说,郁燃这脸、这宽肩窄腰,还是很值得一馋的。   唇瓣再次分开的时候,郁燃脸上已染上了情欲烧出来的红晕。   舟向月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肌肉绷得像铁一样坚硬,灼热的鼻息变得粗重而急促,体温越发滚烫。   这让他颇有点小骄傲——郁燃也馋他身子了,说明他学以致用的技术很好啊!   他的衣襟已经有些散开了,但郁燃的还十分规整。   舟向月伸手到郁燃腰间去解他的腰带,一边解一边咂了咂唇齿间的淡淡酒香,噗嗤一笑:“耳朵,你好甜啊。”   话音未落,一直任他为所欲为的郁燃忽然伸手扣住他的后脑,然后猛地一推。   舟向月往后一跌撞上墙壁,郁燃随即就将他抵在墙上重重亲吻起来。   和刚才温柔缱绻的吻不同,滚烫的唇瓣碾过他的唇,这个吻带着磅礴肆意的侵略性攻城略地,用尽全力探索他的每一个角落,激烈地掠夺着他的呼吸,好像不是在亲吻,而是在泄愤地征服、占领、宣誓所有权。   舟向月被亲得喘不过气,慢慢甚至连眼前的视野都开始忽明忽暗。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按在郁燃的胸前,可虚软无力的手臂却根本推不动他,只能被锢在他和墙壁之间,被迫张开嘴承受这个粗暴的吻。   身体依然冷得刺骨,墙壁也是冰冷的,像是冰块,可压在他身上的躯体却那样火热,烫得他一阵阵战栗,将他体内深处生出的隐约热意引燃成火焰。   他的身体就像一块冰,在烈火的炙烤下渗出一滴滴晶莹的汗珠,又一串串滚落下来,渐渐融成火焰的形状。   他快要融化了……   眼前的视野昏暗下去,身体里油然而生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难以言喻的渴望像妖异的藤蔓一样一点点攀爬上来,纠缠着寒冰与烈火的双重刺激,让他难耐地颤抖起来。   再次分开时,舟向月整个人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不是郁燃还把他抵在墙上,他可能直接就会滑倒下去。   现在这身体太过虚弱,这种长时间激烈的吻已经有些吃不消。   舟向月原本没有血色的唇被逼出了湿红艳色,他急促地喘着气,从眼角到脸颊泛起桃花似的红潮。   妈呀,耳朵好狂野啊。   舟向月心下有点发愁,以自己现在这体力,真的能让这家伙舒服到意乱.神迷吗?   根据他以前看活的小人书的认知,做上面那个比较需要体力和经验吧。   ……可是郁燃更没经验。   不行,现在这境地,他无论如何也要支棱起来!   舟向月终于缓过一口气,伸手搂住郁燃汗湿的脖子,吃吃地笑起来:“耳朵,你放松躺下……呼,你就放心交给我,绝对会让你很舒服的……呼,给你一个特别难忘的第一次……”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被扯住手臂大力一拧,还没反应过来就眼前一花,一下子被转过身去按趴在了墙上。   ……什么情况,他怎么被按在墙上了?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衣服从肩头彻底滑落,像是沾了花粉的花瓣擦着皮肤飘落,摩挲出柔软细密的痒意。   舟向月被亲得缺氧的大脑有些昏沉,手下意识撑在墙上,随后就被郁燃的手覆上手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从指缝间深深插进去,与他十指交缠。   背后覆盖上来一个滚烫坚硬的身躯,郁燃灼热的体温透过布料传到他身上,十指用力攥紧他的手。   一切轰然寂静,唯有下颌滴落的汗珠砸在滚烫肌肤上的巨响,震耳欲聋。   雪白纤细的脖颈猛然绷紧,嫣红发烫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喉咙里滚出一丝破碎的气音,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脖子以上。   只有一滴汗顺着脖颈淌下,消失在不可见的地方。   郁燃的体温很高,舟向月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烫伤了。   像是一团火,带来烧灼般剧痛的热意。   舟向月一时恍惚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郁燃和他的手碰到哪里,那一片细细密密的符文就亮起血红色的微光,仿佛燃烧着磷火的潮水,明明灭灭地荡漾。   下一刻,舟向月情不自禁呜咽出声,细长手指痉挛地张开,又被郁燃的手一根根攥紧,被牢牢压制的身躯阵阵战栗,却无从挣扎。   他受不住这刺激,无法抑制地闷哼出声,“别……”   脖子后面忽然传来轻微的刺痛,因为他的一声痛吟,随即变成一个灼热的吻。   这个吻像是一滴雨,渐渐变成细细密密的雨点,又扩散成暴风雨,吻得他有些失神。   密室里火光跳动,满室符咒无声闪烁,如同血海浪涌。   “郁燃,墙好冷……”   舟向月带着鼻音呜咽了一声。   墙壁很冷,上面还满布着如血勾画的符咒,闪烁着森然的光泽,令人心生畏惧。   他喘着气费力扭过头,想要回头去亲吻郁燃。   郁燃垂下眼。   眼前人细白脆弱的脖颈绷紧,珍珠般的汗滴一颗颗滚落,却没有一滴落到脖子以下。   他眼角湿红,睫毛颤动,眼眸里满是湿漉漉的乞求:“让我转个身好不好,我想看着你……”   含着湿意的嗓音因为艰难扭头的动作愈发颤抖,“我想抱着你,我也想亲你……”   下一刻,郁燃真的拽着他转了个身,面对面地把他抱在了怀里。   舟向月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喘,不是为别的,是因为失重的惊吓。他不自觉地挣扎弹动,但又没有力气。   他张开口急促地呼吸,哭都哭不出声,瘫软得只能靠郁燃来支撑身体。   抱在郁燃肩上的手拼命抓挠,有点点鲜红血珠从破皮的划痕渗出,沾在他细白的指尖。   舟向月在沉沉浮浮的浪涛中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却总是被高高低低的刺激干扰,整个人颤抖得像绷紧的琴弦,被郁燃握于掌心弹奏。   脑海中掠过一道隐约的疑惑,他怎么这么会……   这个念头如浮光掠影,转瞬就被层层叠叠的情潮冲散,沉入恍惚的脑海深处。   “郁燃……”   舟向月手臂环着郁燃汗湿的脖颈,仰头凑到他唇边索吻,呼出一口甜腻的热意,“我真的好喜欢你……”   郁燃一低头,望进了舟向月的眼睛。   微红的眼眸中水光漉漉,含着湿润柔软的雾气,像是风吹动桃花春湖,泛起胭脂色的涟漪,湖水中映出他的面容。   如此钟情,如此深情,仿佛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人。   郁燃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头回吻。   唇瓣从一开始轻柔的摩挲,很快转到更激烈的辗转和纠缠。   舟向月再度被堵住了呼吸,只能在吻的间隙像小声哭一样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呼吸间尽是酒味和郁燃身上的气味。   他感到郁燃的体温越来越热,动作也越发粗重,一双手像镣铐一样重重地钳制着他,压制他微弱的挣扎,像是在提前预防掌心的猎物在被开膛破肚的瞬间逃走。   意乱.情迷间,虚虚环在郁燃后颈的手微微收拢,沾了血的手指痉挛似的乱动,在那片皮肤上勾勒出鲜红纹路,慢慢形成一道完整的符文。   指尖微微一顿。   还差最后一笔,就完成了——   手臂突然被拧过头顶,他被一股大力仰面推倒。   “……呜!”   舟向月的泪水夺眶而出,因为摔到后脑勺真的很痛。他拼尽全力挣扎想要挣脱,可双手被攥在头顶压住,整个身体被禁锢在郁燃身下,没有半点逃离的可能。   郁燃俯身凑到他耳边,明明身体里还燃烧着尚未发泄的炽热火焰,嗓音却异常平静:“费了这么大劲,就为画个符?”   他的声音喑哑听不出喜怒,却让舟向月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沙沙沙。   柔软的丝绸摩挲声传来,那条从他醒来就松松地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绫竟像活物一样自己动起来,缓缓缠上他的手指。   艳丽红绫从指缝穿入,强行扯开攥紧成拳的细白手指,将那些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指一根根紧紧束缚住。   就像是被蛛丝困住的小虫,再没有半分挣扎余地。   “郁燃……郁燃……”   舟向月尽量让自己放松,软着声音求饶,“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红绫忽然遮盖了视线,缚住他的双眼。   全身受制,眼前又看不见了,舟向月怕得心脏都缩成了一团。   笼罩着他的危险气息是那么磅礴凶狠,此刻就连对危险的预感本身都像是某种残忍的折磨,因为他被全然掌控在他手心,除了害怕得直哆嗦,什么都做不了。   郁燃就在他面前,可他甚至无法仰起头补救地去亲他。   “舟向月。”   郁燃平静的声音近在咫尺,“你来勾引我,只是为了骗过我逃出去。换了其他任何人,你也会这么做。”   失去视觉之后,浑身的感觉仿佛都放大了百倍。   舟向月感觉到一道灼热危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被迫袒露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躲避,却避无可避。   他就像是钉在砧板上的鱼肉,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没有……不是……”   他哆哆嗦嗦地小声哭道,“我……我只对你这样,我只喜欢你……”   “是么。”   郁燃淡淡地应道,就像之前听到舟向月说喜欢他时的语气,一切翻涌的情绪都被压抑在一片死寂之下。   “就像喜欢见血、喜欢束缚、喜欢痛那样,是吗?” 第314章 善恶(1更)   昏暗密室之中,烛火无声摇曳,汗珠在暗红火光里蜿蜒落下,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和呻.吟。   “你不是用它书写命运么?”   郁燃把细长如笔的法器塞进舟向月手里,“写。”   “呜!”   舟向月腰肢一酸,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哽咽着摇头:“你饶了我……”   “写。”   只有一个冷酷的命令,连语调都没有变化。   舟向月手抖得握不住笔,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让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透过红绫雾蒙蒙的视线,他看见郁燃面无表情地伸手把笔捡起来,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脸颊滚落,被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得晶莹闪烁。   “郁燃,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舟向月一边抽噎一边拼命摇头,手攥紧成拳,指关节绷紧到泛白。   然而郁燃不为所动,他筋骨分明的手覆在舟向月的手上,强行把他一根根用力到痉挛的细白手指掰开,再次把笔塞回他手里,“继续。”   压抑的低吟蓦然变成一声支离破碎的哭喘,“不,不要……”   舟向月脑中一片纷乱,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只知道呜咽地求饶。   他的身体依然很冷,而覆在他身上的身躯则是火热的。   他既贪恋那种仿佛能驱散一切寒意的温暖,又畏惧那种锋利炽烈的痛苦,汗湿的莹白腰肢战栗地绷紧,既像逃避又像迎合,仿佛一匹被迫彻底展开的雪白丝缎,随着郁燃的动作而颤抖。   舟向月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那么洁癖的郁燃竟然也不嫌脏,低下头来吻他。   但那几乎不像是吻,唇齿间夹杂着血的气息,是凶悍而不容抗拒地侵入,疯狂肆意地掠夺和占有。   舟向月被迫仰起头接受这个如烈火灼烧的吻。   他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在反复蹂.躏下变得湿润发烫,鲜艳如渥丹,却也不敢再下嘴去咬。   刚才他承受不住,发狠地咬破了郁燃的嘴唇,然后就被一场格外激烈又持久的纠缠夺走了全部呼吸,感觉腰都快被掐断了,眼前直冒金星,最后只能浑身无力地瘫软在郁燃怀里,乖乖张开嘴任由他予取予求。   郁燃好像对彻底占有和掌控他有种莫名的执念,甚至不允许他有任何抗拒或逃跑的意图。   但凡他挣扎躲避,随之而来的就是变本加厉的惩罚。   舟向月从未哭得那么惨过,到后来连嗓子都哭哑了,再也没有力气反抗,只能颤抖着承受,就像个被揉捏在掌心的面团,任由他将自己搓圆捏扁。   缚在双眼上的红绫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但他泪眼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喝醉酒的郁燃真的是疯了,也快把他逼疯了。   “你还会什么花样?”   郁燃俯在他耳边低声道。   舟向月心神恍惚,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郁燃到底是什么意思,歪着头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你会很多姿势么?还有什么?快点。”   不知道是醉意还是情.欲,郁燃耳根通红,那如血的红晕甚至蔓延到了脸颊上,让他往日冷肃禁欲的面容变得异常昳丽。   舟向月终于明白了:“……”   他恨恨地磨了磨牙,隐约想起那还是他试图说服郁燃让他上的时候跟他说的。   他哄人时天花乱坠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个醉鬼怎么还记得啊!   可是他又实在是怕极了郁燃,经过不知道多久的磋磨之后,就连这身体都开始本能的畏惧迎合他,仿佛终于在猛兽的獠牙下学乖瑟瑟发抖的猎物。   舟向月最后磨磨蹭蹭地转过去,背对着郁燃俯身塌下腰。   半晌却没有动静,他疑惑地回过头,一看又是一激灵:“怎么了?”   郁燃皱着眉低头看他,低垂的眼睫将眼眸遮盖得一片晦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舟向月真是怕死他这个皱眉的表情了,生怕他又突然发什么疯,下意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要是不满意,我再换一个姿势……”   还没说完,郁燃忽然伸手扣住他的细腰,俯身下来再度将他笼罩其中。   舟向月的手指颤抖着抓住被褥,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呻.吟。   郁燃的手又抓住了他的手,像之前那样十指交缠,攥紧他的每一根手指。   舟向月心下哀叹,都这个姿势了,郁燃还担心他会动手画符吗……真是惹谁都不能惹醉鬼!   他肠子都悔青了。   真不该在郁燃醉酒的时候勾引他,如果是清醒的郁燃,怎么也不会这么失控……   然而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舟向月只能痛哭流涕地悔恨自己这一着臭棋走得实在失策。   虽然郁燃确实器大活好,甚至唯有当他们深深相贴的时候,他才能真正地摆脱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感觉自己由内而外地温暖起来,但他实在是吃不消这刺激……   ……等一下,郁燃活好?!   舟向月倒吸一口冷气,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很早之前脑海里就隐隐感觉到的违和感终于找到了一个聚焦点——郁燃有问题!   郁燃是个洁癖,连自己解决都嫌脏。他要是和他上.床,只可能是因为真的喜欢他;但如果真的喜欢他,就绝对不会再和别人乱搞,所以他必定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处男。   可是,此刻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绝不可能是第一次。他明明经验很丰富,甚至熟知他身上的所有敏.感点,让他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极度惊惧下,舟向月拼死挣扎起来:“等等,你是谁?!”   布满细汗的身体猛然弹起,还没跑出一步,又像被鱼钩勾住的鱼儿一样仰面摔回去。   后脑重重撞在床上,这一下把舟向月摔得七荤八素。   郁燃伸手掐住他满是泪水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来,暴露出细白脖颈和脆弱滚动的喉结。   “舟向月……”   郁燃一字字念出他的名字,脸上极力压抑的愤怒暴虐神情错杂变换,最后露出一个怒极反笑一般令人心底发寒的表情,“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该知道吗?所以是熟人?   舟向月眩晕的脑海里更是震惊,这人特么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竟敢趁人之危!   可他的脑子被情.欲烧成一团混沌,谁的脸都想不起来:“你是……你到底是……”   正在咬牙切齿地思考时,他忽然被无法抗拒地卷入更加猛烈的风暴之中。   一股怒意从心底燃起,舟向月恨不得破口大骂,更想把这人撕成碎片。   然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一个劲的哆嗦,泪水顺着脸颊往下落,像是弱小可怜的花骨朵被狂风暴雨打得一片狼藉,终于不得不彻底展开晶莹剔透的花瓣任人揉捏。   他溃不成军地大哭起来,拼尽本能挣扎着吐出他唯一想得起来的名字:“郁燃……呜……你是郁燃……”   为什么是郁燃,郁燃怎么会这样,昏乱的脑子已经全然无暇去思考。   暴雨滂沱,他是被惊涛骇浪淹没的溺水之人,这个名字是他能找到的最后一块浮木,是他唯一的救赎。   掌控者终于大发慈悲地赐予了一点温柔,松开掐住他下颌的手,一点点抹去他满脸的泪。   舟向月得了一点喘息的时间,脸颊贴着郁燃的掌心小心翼翼地磨蹭,哽咽地小声哭求:“耳朵你饶了我……我真的知错了……”   郁燃把他抱起来,像是抱着一身是伤、哆哆嗦嗦地往他怀里钻的小狐狸,轻抚他汗湿的后颈。   舟向月终于放松了一些,抽噎着把头埋在面前人的颈间。   后颈被一下一下抚摸着,低哑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这张嘴,永远没有一句真话。”   郁燃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却让舟向月一瞬间心惊胆战,“认错也不过是顺口就来,下次还敢。总得让你长长记性。”   舟向月浑身僵硬,同时感到自己被分开双腿抱到了郁燃的腿上。   他忍不住颤抖起来,仰起头讨好地凑到郁燃嘴角细细亲吻:“这次真的是真的……我发誓,我再也不敢了……”   瓷白纤细的脖颈绷紧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颤抖个不停,汗珠沿着泛起潮红的肌肤滚落。   他一边亲吻,一边努力抱住郁归尘坚硬的肩膀,发着颤试图撑起自己的身体。   “再也不敢什么?”   郁燃忽然问道。   舟向月一愣,过热的脑中一片空白。   郁燃掐着他的腰,不容抗拒地往下一按。   舟向月喉咙里滚出一声不堪承受的泣吟,顿时软了腰肢,整个人全靠郁燃的手臂支撑住身体。   郁燃手一松,他就无力反抗地仰倒下去,泪水顿时在酸软的刺激下再度汹涌而出。   “忍一忍,会有一点疼。”   郁燃说着,那活物一样的红绫再度自手腕攀爬向上,缠紧了舟向月的手指,将他的双手牢牢束缚在头顶动弹不得。   舟向月心头越发恐惧,“什么……”   被缚住的指尖忽然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他随后才意识到,郁燃取了他的血。   ……他想做什么?   舟向月脑海里掠过许多需要用到血的折磨人的禁术,顿时汗流浃背。   “郁燃,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被缚着无法起身,只能打着颤哭求,“真的,我要是再逃,你就狠狠惩罚我。我真的怕死你了,见到你腿肚子都打哆嗦,根本逃不掉……”   郁燃忽然低笑一声,“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   舟向月一噎,心里却隐约疑惑地想,他说过吗……   还未等他想清楚,心口处的皮肤忽然传来烧灼似的刺痛。   他忍不住一弹,却被郁燃早有预料般镇压住。   那不是针,却是郁燃的指尖蘸了混着他的鲜血的墨汁,在他胸口上画下未知的诡异符文。   单薄的腰肢被紧紧扣住,像风中枯叶一样簌簌战栗。   更多细细密密的刺痛落在心口,像是虫蚁噬咬,又仿佛一针针细小的火焰在皮肤上点燃,渐渐连缀成成片的火海。   舟向月看不见郁燃究竟在自己心口画什么符文,他甚至判断不出这是自己知道的任何符咒,忍不住抖得越来越厉害。   还差最后一笔的时候,郁燃指尖一顿,俯下.身来。   “只是一个标记,”郁燃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要锁住你的灵魂。”   难道是……   舟向月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最后一笔在此时落下。   刺痛骤然沿着符文的印记钻进体内,仿佛烧红的铁针瞬间贯入灵魂最深处,原本已支离破碎的冰冷魂魄在灼痛中战栗,同时又有无尽的渴望从身体深处升起。   莹白胸口上的血色符咒在瞬间的光亮后没入皮肤,光洁的前额中心却亮起一个隐约的黑色花纹,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锁灵咒。   灵锁一落,从此哪怕肉.身泯灭,沧海桑田,也能从茫茫人海之中找到那个唯一的灵魂。   再也不能逃离。   郁燃俯身抱紧了舟向月颤抖个不停的身躯,闭上眼在他冷汗涔涔的眉心落下一个吻。   “舟向月,哪怕你死了,你也是我的。”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他满是泪水的脸颊上,融入道道纵横的冰凉泪痕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永远别再试图逃离我了。”   “你跑不掉的。”   ……   舟向月不知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再次醒来时,密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满室血海波涛一样的禁锢符文无声涌动。   郁燃应该是帮他做了清理,他一身干爽地躺在床上,被子严密地掖好,手臂和肩膀都塞在被窝里。   桌上放着的碗里热气腾腾,传来隐隐的香甜气息。   舟向月猛地坐起,随即被难以忍受的酸疼刺激得差点又歪倒在床上,撑着墙才稳住了身体。   ……不对。   一切都不对劲。   那些在激烈情.事中无暇顾及的细节,此刻都像针扎一样无法忽视。   他在重伤之后一醒来就发现自己伤口完全愈合,郁燃一夜间长大了不少。   他借着勾引郁燃在他后颈画符,却被他毫不费力地识破。   那个计策原本应该足够隐蔽,如果郁燃真的是第一次,过于强烈的刺激会让他根本注意不到那么细微之处。   郁燃对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反应都了如指掌,拿捏了他所有敏感难耐的地方……   被情.欲冲刷了太久的大脑此刻疲惫不堪,却慢慢从混乱的记忆之海中理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那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失忆了。   郁燃对他的记忆动了手脚,他遗忘了在长生祭那一剑之后所有的记忆。   所以,他实际已经被囚禁在这里不知道多久。   几年,或许十几年?   他和郁燃已经上过很多次床,也已经无数次尝试过激怒他杀死自己,或者骗过他逃跑。   他所有的花招和伎俩,郁燃或许都已经见识过,并且没有一次成功。   舟向月的心沉入了谷底。   恐怕再过不久,他就连现在的记忆也会再次丧失。   又一个记忆完全空白的他,要去应付经验更加丰富的郁燃,他得手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低。   他要如何在这个无懈可击的禁锢法阵中骗过郁燃……   舟向月想,他要留下记录——   以前的自己应该也会这样想。   以前的他或许成功地留下了记录。   舟向月环视四周。   如果他现在想要留下记录,却又不能让郁燃发现的话,他会把记录留在哪里?   无法动用任何法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片刻之后,他费力地翻身下床,扶着墙走到靠墙的柜子边,趴下去看柜子底部。   ——这里是整个密室里面,唯一难以想到的视线盲区。   看清柜子底部的刹那,舟向月瞳孔微缩。   几乎整个木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正”字。   最开始还是标记以日记录,之后是以月记录,再然后是年……   舟向月数到最后。   或许不是每一个失忆的他都能想到在这里记录,所以记录的时间只多不少。   ……此刻距离郁燃当众“弑神”,至少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四年。 第315章 善恶(3合1)   被囚禁的一百年间,每一个失忆的舟向月都无法得知其他自己的记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忆中仿佛陷入了无限循环,无数次重复地尝试从密室里逃离,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突破这里的禁锢之后,又无数次试图骗过郁燃,却次次都被他识破。   密室里的禁锢已经足够严密酷烈,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郁燃不在的时候,还会留下那条诡异的红绫。   大部分时候,它就像是一条细腻柔软的红绫,松松地缠在舟向月的手腕上。   只是那呼吸一样隐约的起伏和活物般的热度,清楚地表明它不只是一块普通的布。   舟向月伸手摸一摸,红绫会荡漾起涟漪一般的波纹,柔软的边缘打着旋儿卷起,亲昵地缠到他细长的手指上磨蹭,温暖他冰冷的指尖。   但是当他意图反抗逃跑,想要破坏密室里的禁锢阵法时,它却会猛然窜起束缚住他的身体四肢,甚至勒紧他的脖子,让他窒息得昏厥过去。   有一次的舟向月刚醒来就发现禁锢阵法里一处斑驳的薄弱点,刚开始对那里下手,双手就一下子被红绫反绞到身后,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拼命挣扎也挣脱不开,还越缠越紧,就连郁燃出现的时候都还只能维持着这个狼狈不堪的姿势。   后来,他在郁燃怀里讨好地磨蹭,埋在他颈边小声恳求:“耳朵,你把那条红绫拿走好不好……它好像蛇,我小时候被人关在潮湿的山洞里,被蛇缠过……我真的很怕蛇,每天睡觉都睡不好,梦里都是冷冰冰地缠绕在我身上的毒蛇,整天做噩梦……”   郁燃揉了揉他颤抖的后颈,语气淡淡:“我刚到翠微山的时候,你还拿蛇来吓过我。我没被吓到,你就拿着那条蛇去吓付一笑,然后跟他一起烤着吃了。”   舟向月:“……”   这哀怨的语气,你是在抱怨没给你留一块吗?   尊贵的人间帝星竟会小气到一块蛇肉记这么久!再说了,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谁敢给你吃啊?   他敢怒不敢言地沉默片刻,又不甘心地抬头去亲郁燃的唇,温柔缱绻地亲了半天之后才含含糊糊地说:“我真的很怕那条红绫……你把它拿走好不好,求你了,耳朵……”   郁燃:“好。”   嗯?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雀跃,就听他说:“那就只能用墙上那些锁链把你锁住了。”   舟向月一抬眼就看见墙上那些冷冰冰地闪烁寒光的锁链,顿时浑身一激灵。   “那个,其实有时候红绫也不是不好……”   他惴惴不安地找补,“你不在的时候,它还挺暖和的……算了,就这样吧……”   舟向月知道,其实密室里的温度已经很高了。换了其他任何人来,在密室里恐怕都热得待不住。   是他自己太冷了。   而且越来越冷。   他的皮肤在年复一年不见天日的囚禁里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手腕上瘦削的骨节突出,蓝紫色的细细血管清晰可见。   郁燃努力地给他带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和甜点,逼他多吃一点,但他却是真的吃不下了。   被爱和占有欲冲昏了头脑的人,早已丧失了理智。   不然,郁燃早就应该发现他的消瘦和虚弱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的囚禁。   ……真是难为他硬是把这具破破烂烂的孱弱躯体养活了一百年,人家卖的本来是星期狐狸。   舟向月或许绝望地求过他杀死自己,或许没有求过,他自己失忆了也不知道。   但是,要么死,要么逃走,他总得找到一个出路……   终于有一天,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年打开密室,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时候,他刚刚在柜子底下又新添了一笔,恼怒地把红绫打结给扎成了一只摇头摆尾的猫,揪它的尾巴。   门忽然打开了。   舟向月一扯,红绫猫猫就倏然散落开来,有些委屈地缠上他的手腕。   尘寄雪站在门口,满眼错愕地看着密室里的舟向月,整个人惊讶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你……是谁?”   舟向月心念电转。   他只看了尘寄雪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可算是等来了!   但是这还不够,他得碰到他,才能得到他的记忆。   红绫忽然腾起,将舟向月的手腕束缚在背后。   他满脸惊恐地往后躲了躲,靠在墙边垂下的锁链上,嗓音发颤:“……你是谁?”   “你别怕,”尘寄雪本能地往前一步,但依然站在密室之外,“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舟向月没有回答,只是瑟缩地稍微一动。   尘寄雪看到了他被绑住的双手,顿时睁大眼睛:“你怎么……”   他震惊地咽了口口水,“是我师父……是郁燃把你关在这里的?”   舟向月心想,郁燃竟然收了他做徒弟,这是以牙还牙?   这孩子立刻猜出是郁燃把他关在这里,说明这个密室的入口一定与郁燃有关,应该还是相当私密、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地方。   怪不得这么久了都没人发现。   舟向月缓慢地眨了眨眼,眼中升起一丝怯生生的希冀:“……你是他的徒弟吗?你是翠微山的弟子?”   尘寄雪下意识点头:“我是。”   眼泪从舟向月眼睛里涌出,他跳起来冲向门口,但因为双手被缚难以保持平衡,还没跑到门口就趔趄地重重摔倒在地,额头和手腕在地面上擦出道道血痕。   尘寄雪吓了一跳,抬腿想过去扶他。   摔倒的瘦弱身影艰难地抬起头,含泪望着他:“救救我……”   舟向月没法再往前一步了。   越靠近门口,禁锢符咒作用在他身上的力量就越强。或许之前他还有力气走到门边,但现在他到这里就已经精疲力竭。   尘寄雪忽然收回脚。   他堪堪停在了地面禁锢符咒的范围之外。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尘寄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舟向月,细细观察他脸上的每一分神情。   “……什么?”   舟向月盈满泪水的眼睛一片茫然。   尘寄雪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怀疑的审视:“比起怀疑我师父,还是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更可疑一些。何况他用了这么高深的阵法来关住你,看来你很危险啊。”   舟向月缓缓摇头,恳求地看着他,“求你,救救我……”   “你是邪神吧。”   尘寄雪注视着他的眼里闪现出一丝隐隐的兴奋,“我师父布下这么厉害的禁锢阵法,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是为了困住你了。你竟然没死!”   舟向月原本楚楚可怜的眼神冷了下去。   他慢慢盘腿坐起来。   被戳破身份之后,装可怜就没用了。   他得改变策略。   而且,假如换了是别人,他不会有任何形象包袱,但对着这个人却有一点。   舟向月定定地看着尘寄雪,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对,我没死。”   额上擦破的伤口有一丝鲜血蜿蜒淌下,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红痕。   尘寄雪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你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一百年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舟向月点头:“我本来应该死了。是你师父犯了错,就算我没死,他也应该把我送进凌云塔,而不是把我关在这里。”   尘寄雪立刻道:“师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舟向月:“……”   他又感到身后某处隐隐作痛了。太有道理了,郁耳朵以理服人。   他正要开口,尘寄雪却向后退了两步:“幸会幸会!今天先到这里吧。我知道你惯会耍花招,多说几句怕你给我下什么咒。我走了!”   他说着作势就要伸手关上那扇门,耳朵却竖起来,心知里面那人一定会绞尽脑汁叫住自己,且听他还能告诉他什么劲爆的消息——   半关的门后果然传出了舟向月的声音,“你不觉得你师父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吗?”   尘寄雪微勾的唇角忽然一僵。   他怎么知道?   他从一入学就感觉郁燃对他的态度说不出的奇怪,而且很多举动好像自相矛盾,比如入门考核的时候给他打了不及格的最低分,但又破例同意了他的拜师请求,让他成为他的唯一一个徒弟。   可是邪神要是一直被囚禁在这里,师父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些吧……   舟向月看到那扇正在关上的门停住了,尘寄雪脸上消失的微笑顿时出现在他的唇角。   他慢条斯理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师父对你态度这么奇怪吗?”   “为什么别人都喜欢你,就他好像很讨厌你?当然他教养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但你肯定感觉到了对吧?”   尘寄雪一把打开门,冷声道:“他没有讨厌我。”   “哦对,讨厌可能说得有点重了,”舟向月摇摇头,“应该说是警惕,不信任。你的谎言总是会被他识破,因为他本来就不相信你——就好像觉得你一定会做坏事,对吧。”   尘寄雪抿了抿唇,“没有。”   舟向月轻笑起来,自顾自往下说:“不过,他虽然不信任你,却又特别关心你。虽然他关心人的方式可能不是那么明显……但你应该注意到了,心里还挺开心的吧?你觉得师父只是比较严厉而已啦,他还是有好好把你当徒弟对待的,哈哈哈——”   尘寄雪抓着门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你这么聪明,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舟向月注视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为什么他都这么不相信你的人品了,却还要收你为徒?明明翠微山最强调的就是弟子的品行,天赋都还在其次。”   “因为……唔!”   他还没说完,红绫忽然暴起将他重重缠缚起来,甚至勒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顺势跪坐起来奋力往前一倒,被红绫束缚的身体摔在地上,距离密室的门更近,红绫也瞬间勒得更紧——他看起来就要被勒死了。   “呼……呼……”   舟向月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被勒紧的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气音。   他像是濒死的鱼儿一样翻滚着跳了一下,蒙起水雾的眼睛绝望地看向尘寄雪,又要重重跌回去。   尘寄雪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接了他一把,同时飞快瞥了一眼脚下的密室边缘,确保自己没有踩进去。   碰到舟向月的刹那,他忽然脊背一紧,仿佛有某种冰冷电流直贯灵魂,立刻就又松开了手。   然而那条原本缠着舟向月的红绫却突然腾起一端,如游蛇一样缠上了他的手臂。   尘寄雪惊得一个趔趄,下意识拼命甩手——这就是邪神的伎俩吗!他中计了!!   只见那红绫却并没有像绑住舟向月一样缠上他,只是仿佛柔软藤蔓一般在他手臂上灵活又缠绵地转了几圈,就轻柔地飘散下来。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幽幽的低笑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抓到你了。”   尘寄雪瞬间寒毛倒竖,身体在惊吓中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下意识反手抓住那只手臂,转身、拖拽、下压——   砰!   往常这一招应该会让被擒拿的那人被迫弯下腰去,但这次手下的身体特别轻,被他一压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发出压抑不住的一声痛呼。   尘寄雪:“……?”   他震惊地看着毫无招架之力地被自己按倒在地的单薄背影,目瞪口呆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擒拿了邪神。   舟向月:“……”   郁耳朵就算了,居然连尘寄雪都能擒住他,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被攥着手腕按在地上,感觉自己的正主尊严也碎了一地。   尘寄雪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踏进密室符咒的范围内了,但他突然发现这个邪神弱得不得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邪神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之前那些严酷的禁锢符咒所带来的强大威慑力被一扫而空,尘寄雪捏了捏自己手里攥着的纤细手腕,感觉手里这个人真的好瘦,手腕只有瘦骨伶仃的一点,突出的腕骨显得格外可怜,刚才在地上擦出的血迹都沾在了他手上。   再看舟向月的脸,发现他急促地喘着气,苍白额头上的冷汗混进血痕,颤抖的唇上毫无血色。   一时间竟让尘寄雪产生了一种自己恃强凌弱的罪孽感,攥在掌心的那双冰冷手腕变得有点烫手,抓着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他没有注意到,沾在他手上的血迹在缓缓消失,仿佛渗进了他体内一样。   “你……你放开我,”舟向月喘着气,因为突然被摔到地上的疼痛声音还有点发颤,“我在这里用不了法术,你也看到了,我打不过你的。”   红绫松松地环绕在他身上,沿着他被尘寄雪抓住的手腕柔软地缠上了尘寄雪的手,仿佛恳求般轻轻摩挲了几下。   尘寄雪犹豫了一下:“那你得先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舟向月气息稳定了一点:“什么?”   尘寄雪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你刚才说的那些问题。为什么。”   “哦,那个啊……”   舟向月露出一副微妙的看傻子一样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有没有发现,你跟我其实有点像?”   啊?   尘寄雪看了看高大英武的自己,又看了看面前这个苍白瘦弱的纤细少年,哪里像了?   舟向月继续道:“你也看到了,你师父对我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才会把我关在这里一个人偷偷玩,不让别人知道。因为你跟我像,他爱屋及乌,才把你收为徒弟——你知道,他可是从来不收徒的。”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简而言之,你是我的替身。”   尘寄雪:“……”   神经病。   替什么身,谁家师父徒弟谈恋爱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不是乱.伦吗?   而且他居然说师父把他关在这里是当做禁.脔,大胆!竟敢这样诋毁师父的声誉!   尘寄雪心中火起,刚要开口反驳,却突然目光凝滞——   等等,他脖子上这隐约可见的一点红痕,是他想的那个东西吗?   他随后突然意识到,这人穿的这件黑衣服,不是师父的里衣吗?   而且里面好像还没有穿衣服……   尘寄雪如遭五雷轰顶。   该不会是真的吧!   这这这这这……他完全没办法想象他那个冷厉严肃的师父动情的模样,想想都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且,他那么正直律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爱上邪神……   他神思恍惚的时候,舟向月还在继续说话:“……他对你那些奇怪的态度,都是因为他对我又爱又恨啊!”   尘寄雪猛然回过神。   他手上用力一扯,拎着舟向月就把他推到一旁的墙上,一手抓着他的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咽喉,手肘还抵在他肩膀上防止他挣扎。   舟向月没挣扎,其实也没力气挣扎。如果挣扎了还被按住,他会有点郁闷。   尘寄雪把他抵在墙上,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道:“我信你的鬼话!你不过就是想利用我逃出去,来挑拨离间而已。”   “不管你们之间……什么关系,”尘寄雪语气有些别扭,好像这话烫嘴,“那都是他的私人问题,与我无关。”   “哦对,不好意思我偏题了,”舟向月从善如流道,“还是说回与你有关的。总之就是他觉得你和我很像,你会成为我,所以那样对你。”   “……”   尘寄雪仿佛觉得荒谬,嗤笑一声,“除了我们都是天灵宿,我和你哪一点像了?”   舟向月饶有兴趣地看了他片刻,勾起一个微笑:“尘寄雪,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罪大恶极的邪祟,而你是惩恶扬善的好人,所以你和我一点也不像?”   尘寄雪挑起眉:“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好人,但起码在大是大非上向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没做过愧对良心的事情。”   “这样啊。”   舟向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你可真会自欺欺人。”   尘寄雪轻蔑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了,就只会这样胡搅蛮缠了?说真的,当邪神当到你这个份上,也真是够失败的……”   舟向月忽然打断他的话:“我看到你身上缠了很浓的煞哦。”   尘寄雪皱了皱眉。   枉死之人的魇如果与另一个人有因果,就会化作煞缠在那个人身上。   “你身上翻滚的煞里,有很多很多张脸,都是青紫的,都贴在你面前张开嘴在尖叫,恨不得活生生地撕下你的血肉来……太多了,得有成百上千了,只是你自己看不到。你印堂发黑,早晚会被他们害死。”   尘寄雪:“……我看不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什么就是什么。”   舟向月笑起来:“巧了,我刚好有一段受害者的记忆。太痛苦了,痛苦得神都不忍心看。”   他微笑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声音也温柔得惑人:“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鲛人吗?你想看看它的下场吗?”   尘寄雪一愣。   鲛人?他怎么知道?   ……毕竟是神,他知道也正常。   可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鲛人骗人生祭,早已成为为害一方的渊祟,他把他抓上岸不应该吗?再说也不是他杀的……   看到他迟疑,舟向月笑意扩大:“怎么,你是心虚不敢看了?”   尘寄雪冷笑:“看啊,我问心无愧,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视线就陡然变幻。   无数银白鱼鳞在满地血污里闪闪发光,鼻尖传来刺鼻的血腥味。   无法忍受的剧痛直刺骨髓,他张嘴想要惨叫却发不出声,脱水的干渴喉咙里满是血气。   闪闪发光的珍珠染了血,金光灿烂的嫁衣浸了水,铺天盖地的洪水袭来,冲垮了河岸边白色的河神庙。   尘寄雪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背后满是冷汗。   舟向月含笑注视着他,看见自己的指尖延伸出去一条闪烁着幽光的血红丝线,缓缓缠上了尘寄雪的手腕。   尘寄雪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舟向月:“怎么会……”   舟向月微笑道:“郁燃准备去叶枯乡了吧。我猜,那是因为他在你带回来的夜明珠上发现了邪神的气息。”   “不过,等他到那里的时候,只会发现被洪水冲垮的一切,和无处不在的邪神痕迹——而你之前告诉他,那里的事情和邪神无关。”   尘寄雪顿时一个激灵。   又一条血色丝线缠上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我不是故意的……”他冷汗涔涔,“我真的不知道真相是这样……”   他不知道,他的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血。   尘寄雪一把松开舟向月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舟向月一句话钉死在原地:“你跑吧,我会告诉郁燃的。”   尘寄雪猛然攥紧了拳。   他微微颤抖,转身盯着舟向月:“你敢……”   舟向月被他松开之后就靠着墙在揉手腕,一边揉一边笑道:“我为什么不敢?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尘寄雪瞪着他:“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是啊,”舟向月点点头,“等郁燃回来就知道是你杀了我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师父我发现了你的小玩具,我把他弄死啦’?”   尘寄雪猛地咬紧牙关,脸色一片青红交错。   舟向月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   从他的指尖蔓延出更多的血色丝线,攀上了尘寄雪的双腿。   他微笑起来,抬眼看向尘寄雪:“其实你也不用这么震惊,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害人了。”   尘寄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出乎舟向月意料地,他竟然略微平静了下来:“是什么?”   看到舟向月惊讶的表情,尘寄雪苦笑了一下:“做错的事总该认的。自己主动承认错误,总比昧着良心惴惴不安,等到事情败露好。”   他瞥了一眼舟向月:“至少我不会凭着侥幸心理一直隐瞒,等到被苦主杀上门来捅了一剑才仓皇逃跑,暴露身份都暴露得这么狼狈。”   哟,这时候还有心情内涵他,瞧这小嘴叭叭的。   舟向月笑了笑,“尘寄雪,你是不是觉得你特伟大,特优秀,天赋出众、长相出众,又正直善良?”   “你是不是觉得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你聪明又努力?”   尘寄雪心下隐隐有些不安,抿了抿唇看向舟向月。   舟向月:“你听说过药骨吗?”   药骨……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的,但只是浮光掠影,没有真切的印象。   “你是不是一直在秦家的安排下吃药?那些药里总是有一股血腥味,但你还是很听话的吃了。你还喝过骨茸泡的水,对吧?骨茸看起来就像是鹿茸,你还奇怪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尘寄雪的心一点点下坠,舟向月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他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是他想的那样……   “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   舟向月看着他的笑意遥远而冷漠,“那是人。”   轰的一下,尘寄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胃里翻江倒海,他恶心得想吐。   脑中嗡嗡作响,他断断续续地听见耳边的声音:“药骨怎么养呢?是像养蛊那样养。一大群孩子放到一起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最聪明、最厉害的,就会被做成药骨,被你吃进肚子里去。”   “吃药骨做什么呢?……你不会猜不到吧。”   “尘寄雪,你以为你成为今天的你,是因为你的天赋、你的努力吗?”   “你的天赋是偷来的。那不是你的天赋,是养蛊最后活下来的孩子的天赋——是你活活吃下他的血肉,从他身上抢来的。”   “你不过是个偷了别人天赋的贼,一个吃了人满嘴鲜血的杀人凶手。”   “你知道吗?翠微山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很多失踪的孩子去向都与秦家有关,他们已经在暗中追查——你的秘密,就要暴露了哦。”   “怎么不说话了?怎么不叫冤枉了?哦——就像杀死白澜一样,你吃人也不是故意的,是吗?”   “真好笑。过失杀人就不用判刑了吗?你能把吃掉的人肉吐出来,再拼成那么多个完整的人吗?”   一根又一根,血色丝线攀上了尘寄雪的手臂,又缠绕住他的脖颈,越缠越多。   “郁燃会查到你在叶枯乡做的事。他去了叶枯乡回来,就会把你押进凌云塔。”   “还有秦家——秦家的秘密就要败露了。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恶心透顶的小偷,你的天赋是偷来的,你踩着别人的尸骨还洋洋得意。什么连破三十六魇境,什么弑神榜第三,你根本不配。你连进翠微山的资格都没有。”   “你猜猜,这一切都暴露之后,郁燃会觉得你是个什么人?”   尘寄雪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好像有些站不住了,扶着墙弯下腰去。   无数血色丝线密密麻麻地缠上了他身体上的每一处关节,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木偶傀儡。   “不过……其实这也很正常。等大家知道一切之后,会明白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舟向看着尘寄雪的目光平静而温柔,逐渐接近一尊尊神像脸上的遥远悲悯,“尘寄雪,你对我真的没有任何印象吗?”   仿佛是被这句话忽然唤醒,尘寄雪猛地吸了一口气,死死盯住舟向月:“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记忆?”   他的声音在发抖,舟向月则在他恐惧的眼神中缓缓微笑起来:“我觉得,既然你和我一样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舟向月顿了顿,却没有直接去回答,只是笑盈盈地走到尘寄雪面前,弯下腰去看他。   “尘寄雪,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肮脏无耻吗?”   “因为你本来就不该混在正道人士中间。你和他们不一样。”   舟向月凑到尘寄雪耳边,像是亲昵地告诉他一个小秘密。   “我不是知道了你的记忆……是我创造了你的人生。”   “你不是人。”   “你只是我捏出来的一个傀儡,随手扔进人间的垃圾堆,走了狗屎运投了个好胎。”   “你该叫我主人。”   “你胡说!”   尘寄雪猛然吸了一口气,挣扎着压下嗓音里的颤抖:“我……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很喜欢我,他们也很信任我……”   他的眼眶泛了红,却死死压抑着里面盈起的泪水。   “是吗?真好。”   舟向月伸出手,像是摸小狗头一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不过,如果他们知道你是邪神的傀儡,他们还会这么信任你吗?……就这么说吧,你要是知道身边的师弟是嬴止渊的转世,你会怎么想他?”   “对了,忘了说了。鱼富贵跟你说起过的那个送给他鱼鳞的最重要的人,就是被你害死的鲛人哦。你觉得这事败露之后,你们还能做得成兄弟吗?”   尘寄雪抖得越来越厉害。   纵横交错的血色丝线闪烁成一片血海,几乎已经将他整个人淹没,唯独心口还有最后一点点空地。   “……郁燃知道吧。”   尘寄雪突然抬起头,拼尽全力与舟向月对视。   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他死死咬着牙一眨都不眨,“郁燃那样对我,是因为已经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了,对吗?但他相信我……”   “哦?真的吗?”   舟向月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你是不是经常会做噩梦,梦到一些自己没有记忆的事情?那些梦总是结束在郁燃直视着你的瞬间,那双眼睛里亮起火焰的金色……”   尘寄雪感到心脏骤然下坠,开始隐约地抽搐。   “你太年轻了,不知道那正是遗忘咒的后遗症。那些你以为的噩梦,其实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是郁燃对你刑讯逼供了,然后什么都没发现,就又抹去了你的记忆。”   舟向月看进尘寄雪充满泪水的眼里,笑容温柔:“你师父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你的任何叙述,他都会重新再直视着你问一遍。”   “尘寄雪,你还有印象,被他刑讯逼供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太痛了,就像是在你的脑袋里点了一团火,你痛得想要翻滚惨叫,却完全无法反抗。”   “在那些你遗忘了的记忆里,他明明什么都没找到,却没有向你道歉,而是直接就抹去了你的记忆,让你不记得曾经经历过的烈火焚身的痛苦,让你继续对他感恩戴德,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   尘寄雪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他抓在地面上的手指留下斑斑血迹,却浑然不觉。   舟向月仿佛心疼一般轻抚他的头顶:“你觉得他不能这样对你,对吗?”   “也是,任何一个正常人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好人,都会觉得愧疚的。但他这样对你就没有。”   “因为他知道你不是一个好人……而他也一直在等待揭发你真面目的那一天,等着亲手把你送进凌云塔里正法。”   “这一天马上就要到了。”   尘寄雪闭上眼,一滴泪终于从他颤抖的眼角滚落。   舟向月感到指尖蓦然涌起一片热流,只见最后一根血色丝线在虚空中一闪,一端连接着尘寄雪的心口,另一端连接着他的指尖。   他像拨弄琴弦一样轻轻动了动指尖,看着那些无形的血色丝线柔软地牵连着尘寄雪的每一处身体,扯起他的下巴或提起他的手腕,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被他掌握在掌心。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费了这么大劲,总算是拿下了。这位小朋友的嘴可真够硬的。   舟向月揉了揉自己还有些红肿的手腕,歪着头打量无声落泪的尘寄雪。   他微微勾起唇角:“跪下。”   尘寄雪跪下了。   更多的泪水从他眼里涌出来,沿着白皙的脸颊滚落。   舟向月伸手托起他的下巴,温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别哭啊。好好听话,给你糖吃。” 第316章 善恶   不夜洲大厅。   高空中发光的鱼群依然闪烁着水波荡漾般的璀璨光芒,透过金色的雾气折射到纸醉金迷的大厅里。   而镜面般光亮的地面上,众多赌客伸长了脖子,试图弄清楚天字桌那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做什么。   ——那个赌神好年轻好英俊啊,可惜是人家的了。   ——哎?他被摸了脸!   ——噫,他居然不敢还手!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哇,赌神看起来愤怒又羞耻,好像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该死的脆弱感……   “看来我的小傀儡还挺厉害的,我是邪神,你在不夜洲还能成为赌神,四舍五入也算神了。”   恢复了记忆的舟向月伸出手,笑盈盈地拍了拍尘寄雪的脸,“总算没有丢了你主人的脸。”   九百年前的表现也可圈可点,舟向月自从在密室里见到尘寄雪之后,就开始在他身上寄存记忆,一直到后来成功帮他逃出密室,以及最后逼疯郁耳朵。   整个几乎不可能的计划里,尘寄雪功不可没。   “……”   尘寄雪眼眶通红,死死攥拳,盯着舟向月的目光像要喷火。   这个摸脸的动作羞辱意味那么明显,就好像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的一条狗……可他愤怒得浑身发抖,却无法上去给他一拳。   在舟向月面前,他一动也不能动。他甚至没法去死。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尘寄雪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已经失去一切了,可以让他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输得一败涂地了吗?   舟向月笑了笑,却没理他,只是转身对侍者说:“帮我转告你们老板,我要和他赌。”   侍者刚转身离开,尘寄雪却冷笑起来:“你就做梦吧,不夜洲主人不会跟你赌的。”   舟向月转头看他:“嗯?”   “单笔押注最大的赌客,有资格与不夜洲主人在赌桌上见面。”   尘寄雪面露讽刺,“只是有资格,而不是一定。他如果不想跟你赌,只要简简单单一抬筹码门槛就可以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道:“就连我也没有跟他赌过。”   “托你的福,”他抬眼看向舟向月,“我被他的煞纠缠,死后就被困在这里了。”   “一开始,他把我关在不夜洲最底下,暗无天日的水牢里……这里没有时间,我也不知道有多久。”   “再后来,他又觉得这样没意思,就把我扔去了地下赌场,想看我在那里失去理智,变成一个为了钱什么都能放弃的行尸走肉——可惜他失算了。”   “我是从这个大厅底下,你想象不到的最混乱肮脏的私人赌场里一步步赌上来的……最开始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资格找不夜洲抵押,只有向另一个赌客抵押我自己获得的六十枚祸福钱。”   尘寄雪露出一个苦笑,“不过见过我那么落魄的一面的人,全都已经葬身在不夜洲了。”   “我眼看着这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我则成为了赌神,所有人景仰的、整个不夜洲里最顶点的赌客——仅次于他。”   “那时候,我就提出要跟他赌一局。我赌上全部的筹码,而他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只是如果我赢了,他要放我走。”   “那时我手上有一亿祸福钱。”   “然后……”尘寄雪深吸一口气,“他说,和他对赌,起注是两亿。”   “我那时候居然还信以为真,拼了命地一局局去跟别人赌,像疯了一样的不眠不休,终于凑到了两亿。”   “然后,他说起注变成三亿了。”   尘寄雪缓慢地闭上眼,“明明……他作为不夜洲主人,总会有能在赌桌上赢过我的千术吧?我也没觉得自己能赢他,当时本来就是抱着可以抓他出千的空子的想法,来搏一搏自由。”   “可他甚至懒得糊弄我一下,只是像羞辱一样,在我面前伸一根杆子,上面吊着一根胡萝卜——他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离开这里,我想都不要想。”   “我已经是整个不夜洲最富有的赌客了……”   尘寄雪看向空中灿烂夺目的金雾,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一个赌客就算拥有再多筹码,也没法和赌场庄家比啊……他可以无限地提高起注门槛,我永远也达不到。”   舟向月若有所思。   尘寄雪扯着嘴角笑起来,笑得像哭,“我终于死心了。走不了就走不了吧,那就在这里横行霸道好了。”   “这么久了……我在这里其实不过是在给他打工而已。”   这时,已经有一位侍者来到舟向月身边。   他对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开口果然道:“不好意思,尊客,老板说和他赌的起注是两亿祸福钱。您目前的筹码总数还不够。”   “哈哈哈哈哈哈!”   尘寄雪大笑出声,用一种“你看我说了吧”的得意神情看向舟向月,“就算是你,来了不夜洲,没有他的允许也走不了了!你就和我一样,永远困死在这里吧!”   原本盈满眼眶的眼泪,在他的哈哈大笑中终于沿着脸颊一串串滚落。   因为侍者的进出,原本围绕在他们两人周围的透明屏障撤去了一些,虽然还是拦着远处的人群不让靠近,但挤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可以勉强听清这边在说什么了。   有人大致明白了什么意思,难以置信道:“啊?还能这么玩?这不是耍赖吗?”   “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耍赖吧……人家确实没说不能赌,是你筹码不够,那有什么办法呢……”   “这还不算耍赖啊?!不夜洲主人是开赌场的,我们是来玩的,我们怎么可能有老板那么多筹码?”   赌客们刚才得知这位新晋赌神要挑战不夜洲主人,已经激动万分地讨论了大半天。   他们自己就是赌客,当然更偏向那个赌客,希望他真的能赢赌场老板一局。结果现在一看,老板居然要以这么流氓的方式拒绝挑战,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周围闹哄哄的,但在人群中心,这场闹剧真正的主角却十分平静。   “两亿?”舟向月对侍者说,“他确定这么少吗?”   刚才一直在疯了一样地又哭又笑的尘寄雪突然收了声,像看疯子一样看向他。   不仅是尘寄雪,最近的那些围观赌客听清了他的话,都哑然失笑:“……怎么,这人还能变出筹码来?什么东西能给他换到三千多万祸福钱啊……”   “现在进来一个身家三十亿的富豪,然后愿意把全部身家拿出来资助他?哈哈哈哈……”   “想多了,那样不夜洲主人再提起注门槛不就好了。唉!”   舟向月对周围的嘈杂置之不理,居然在很认真地建议:“我觉得两亿太少了,不符合我们尊贵的身份。”   就连训练有素的侍者都有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了,他深深鞠躬:“尊客,请您不要为难我……”   “没有为难你,我认真的,”舟向月道,“我现在手上的筹码确实没这么多,但我可以再抵押点东西换一些嘛。你们兑换处不是有个天平吗?拿过来给我测一测不就行了。”   侍者:“……”   他深吸一口气,“天字桌的尊客每人都会配一个天平,您如果真想换,在这里就可以。”   围观人群看到那个神秘赌客居然什么都没拿,直接就把手按上了放在赌桌上的天平的托盘。   众人:“……”   不是,这人难道是个大力士,自以为力气大就可以把天平的测量数值压高了?   这什么脑回路啊,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吧!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以往从来没有过大幅度晃动的天平一下子被那只看似纤细的手给按到了底,天平的横梁甚至发出了金属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在一片吸冷气的声音中,天平上面的数字在以肉眼甚至捕捉不到的速度飞快上涨——   一万祸福钱。   一百万。   一千万。   一亿。   两亿。   三亿。   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舟向月淡定道:“三亿也有点少。”   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惊讶甚至惊恐的表情,只有舟向月旁边的尘寄雪瞳孔骤缩,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愕然。   四亿。   五亿。   六亿。   七亿。   ……   十亿。   “十亿……”   舟向月还没说完,自己就笑起来,摇了摇头,“肯定还是不够。”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周围惊恐万状的人群,最后看了眼旁边震惊到嘴都合不拢的侍者。   “还是让你们老板自己出来吧。”   舟向月微笑道,“他这不夜洲值多少祸福钱,我就换多少。”   ***   此时此刻,不夜洲错综复杂、如同水晶琉璃一样闪着光的宫殿之中,数不清的赌厅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富丽堂皇的赌厅里,墙壁上奢华装饰得珠宝闪亮,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金雾之中弥漫。   一张张赌桌上人满为患,筹码哗啦啦的流淌声、人们咒骂或大笑的尖叫声、骰子翻滚的碎响和渗着冰凉汗珠的酒杯里冰块碰撞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无数个赌客的面孔戴着色彩鲜艳到狰狞的面具,有的在懊丧地抱怨自己的手气,有的在哈哈大笑地把桌面上的筹码都拢到自己面前,一张张脸上闪烁着激烈的欲望的光芒。   就在这时,所有赌桌上噼里啪啦的响声忽然在同一时间停下了。   下一刻,仿佛时光诡异倒流,无人操控的骰宝原封不动地吐出原本正在进行的赌局的押注,而在有荷官的赌桌上,荷官在瞬间的怔愣后立刻做手势叫停了赌局,准备开始发还筹码。   无数个原本正在进行的赌局,一时间全部停摆。   赌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懵了——这是怎么了?不夜洲老板要卷款跑路了?   直到他们看见赌厅中央垂下的巨大水幕上那数都数不清的数字,以及最上面标注的赌局信息时,终于有人最先反应过来,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没有人去注意碎裂的玻璃和淌得满地的酒,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惊呼:“有人挑战不夜洲主人!”   “老板这是……把不夜洲所有的筹码全部都押上了!”   所有赌厅里都炸锅了。   沸腾的议论声中,所有人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不知名的神秘赌客就像是一个吸收金钱的无底洞,对上他,就连几乎拥有无限财富的不夜洲主人都耗尽了自己手头的筹码,以至于需要调动所有正在其他赌局中的筹码,整个不夜洲被迫停摆。   ……也就是说,那个神秘赌客押上赌桌的,是足以买下整个不夜洲的筹码。   这哪里是和不夜洲主人对赌……   他在跟整个不夜洲对赌!   如果他赢了,整个不夜洲都将属于他! 第317章 善恶   不夜洲大厅里,人们第一次见到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不夜洲主人。   大厅中央已经垂下了道道瀑布一般的半透明水幕,将人群与整个天字桌的中心区域隔开。   透过水幕,可以隐约看清里面那个银发银眸仿佛在发光的鱼尾身影。   “不夜洲的老板原来是鲛人啊?!”   “怪不得这么有钱!他岂不是想要多少钱就能哭出多少钱?”   “好美……好想看老板哭……”   水幕之外站了一排打手和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阻止几乎要兴奋到发狂的人群突然冲进去。   水幕之中,白澜则不可置信地盯着舟向月:“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魇?!这明明是我的魇境!”   舟向月用来抵押兑换筹码的是魇。   在不夜洲这个建立在赌局之上的魇境,一个人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抵押兑换筹码。   魇当然也是。   魇境之所以为魇境,就是因魇而生——别的东西有可能无法兑换出筹码,但魇绝对可以。   不夜洲并不像别的普通赌场那样从赌局赢家手中抽水盈利,因为境主从境客那里赚的东西本来就不是钱——   他赚的是赌客的疯狂、紧张、愤怒和欲望,赚的是数不清的锦鲤身上的痛苦、恐惧、悲伤……他们的魇。   无数人的魇融入这个魇境之中,让不夜洲的财富堆积如山,力量越来越强大。   所以,无论境主用了多少令人眼花缭乱的伪装,魇一定是不夜洲最底层的通用等价物,是这里的金钱。   而舟向月恰巧拥有无穷无尽的魇。   邪神拥有无数个魇境,而白澜不过是其中一个的境主,哪怕这个魇境格外强大。   其实要舟向月一开始就用碾压式的魇兑换出筹码,那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他来这里,就是要从白澜手中夺回被鸠占鹊巢的长生祭。   但是这个魇境的存在规则就是运气和运气衍生出的赌局,他可以强迫境主与他对赌,却不能强迫他与自己交易,也就是不能强行买下不夜洲。   而且他留着这些魇还有用,可不能真的交易给别人。拿来当赌注才是稳赚不赔。   前面的赌局主要是为了摸清不夜洲里赌局的规则界限,所以他在规则的边缘疯狂试探,顺便因为对“蝉”有些感兴趣,又看尘寄雪有点不顺眼,所以顺手玩了玩。   最后这一场与境主的赌局,才是图穷匕见。   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舟向月看着白澜笑道:“不夜洲的筹码当然不是无限的。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勾起唇角:“毕竟,你的命运就是我赐予你的。”   白澜冷冷地看着他,“我早就知道了。你现在告诉我也没法扰乱我的心绪。”   面前这个人的微笑仿佛有一种悲悯,又有一丝淡淡的嘲笑。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遍体鳞伤濒死的自己绝望地倒在神像脚下,抬头看到的那一尊神像。   神的双眼垂怜地注视着他。   可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目光,而是看一枚无知无觉的棋子的目光。   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无限延伸的棋盘。   “但是,你不可能……”   白澜还是难以理解地摇摇头,“那些魇就算因你而生,也不属于你。”   不夜洲是一个极其强大又特殊的魇境,那些境客的魇只要通过抵押兑换最后输给庄家,就会成为他的魇,融入这个魇境。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特殊机制,一个人心里滋生的魇明明只属于他自己。别人只会被魇纠缠,但无法夺走。   舟向月笑道:“神的力量,不是你这种没能成神的东西所能理解的。你还赌不赌?”   白澜气得噎住,半晌才深吸一口气:“……赌。”   他不能不赌。   身为这个魇境的境主,他不能拒绝境客的赌局挑战——除非是对方不够资格与他坐上同一张赌桌。   但邪神显然是够了。   不仅够了,他还刚刚好拿出了比自己这个魇境全部筹码多一点点的筹码,逼他把整个不夜洲都押上了赌桌。   如果这一局赌输,自己就会失去一切。   白澜看了一眼天字桌后那个始终神色淡定地低着头当自己不存在的荷官:“但这个荷官不行,换一个。”   舟向月心道果然瞒不过他,也笑起来:“那不行。你的荷官,当然和你站在一边了,你想怎么操纵牌局就怎么操纵牌局,我还有赢的份?”   尘寄雪蓦然瞪大眼睛。   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到底是为什么会输——舟向月根本没出千,他直接换了荷官!   荷官就是他自己的人,想给他发什么牌就发什么牌,而尘寄雪如果换牌,他立刻就会知道。   尘寄雪出离愤怒,他当时怎么就一直紧紧盯着这个人,完全没有关注荷官!   可能是因为在不夜洲待得太久了,他一直知道这里的所有荷官都是魇境的一部分,荷官不可能被贿赂,也无法被控制成为傀儡,这一点深深刻进他的脑海,成为了他的思维盲区。   舟向月换了荷官,白澜显然从头到尾都知道。   但他只是冷眼旁观,眼看着他被邪神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那么惨烈地输掉一切。   尘寄雪胸腔里翻江倒海,如沸腾岩浆一般的愤怒和不甘竟让他瞬间冲破了无形的束缚——   然后舟向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就再次动不了了。   “你要是还学不会认清自己的身份,”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就别站着了,跪着吧。”   尘寄雪的脸色刷的一片惨白。   水幕之外还有那么多人看着……   他攥紧的手背上青筋鼓起,却真的不敢动了。   他从不夜洲最阴暗的地方发家,一步步混成所向披靡的赌神,其实什么见不得光手段都用过了。   但他那时始终戴着面具,就像是自欺欺人地装作自己不再是自己,他只是不夜洲最凶狠狡诈的赌客“蝉”。   而现在他失去了面具,被逼得不得不做回尘寄雪,尤其是还有熟悉的人已经认出了他,他就再也没办法忽视那点无法抛弃的可怜的自尊。   舟向月和白澜哪个都没理他。   “看来我们都不信任对方的荷官,”白澜道,“那还是换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赌局吧。”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闪闪烁烁的金色雾气忽然散开,露出了雾气深处一个光芒格外璀璨的东西。   水幕之外围观的人群都被那耀眼光芒吸引了目光,纷纷惊讶地议论起来。   “那难道是……传说中的不夜洲之心?”   “我的天哪,从来没有见过,原来是真的!听说那个赌局可以赌上任何东西?”   “你看上面的水幕——赌的是整个不夜洲!!”   整个不夜洲大厅光芒大亮,从不可见的高空最中心垂落下来无数道璀璨夺目的火焰与光带,聚焦在原本被藏匿在碎光与雾气深处的核心赌桌。   那种绚烂夺目的光芒,几乎要晃瞎所有人的眼睛。   眼睛适应之后,才能看清它长得其实不太像是赌桌,反而像是从地面深处生长出来的一簇巨大不规则水晶,晶莹剔透又闪烁着稀世光芒。   它旁边甚至没有座位,最明亮的一根晶柱顶端削成了个水平截面,上面是一个空空的棋盘。   “不夜洲之心。”   白澜轻声道,“自从不夜洲诞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开启。”   舟向月看着那个水晶棋盘皱眉:“我可不想跟你下棋。”   棋局和赌局还是很不一样的,何况这棋盘旁边连个座位都没有,站着下棋不得累死了。   白澜摇头:“不是棋局,就是赌局,可以一步定胜负。”   他走过去:“这是个天地人棋局,可以选红子或黑子,各自都有无数个写着‘天’‘地’和‘人’的棋子。”   “如果是最简单的规则,那你我需要做的,就是从里面拿一颗棋子出来,背面朝上摆到棋盘上。都放定后,两个棋子会同时翻面,根据两颗棋子的输赢关系定胜负。”   “天克地,地克人,人克天。”   舟向月明白了:“……石头剪刀布?”   那确实是可以一步定胜负,也是完全凭运气的赌局。   白澜笑了笑:“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这是天地人棋局最简单的玩法。当然也可以增加放进棋局的棋子数量,玩得更复杂,甚至也可以下棋。不过你不想,我也不想。”   “天地人赌局一旦开始,就没有任何人能干扰。这个赌局可以赌上一切,包括生死……这是不夜洲唯一的生死赌局。”   白澜抬眼看着舟向月,“无邪君,敢玩吗?”   舟向月笑了:“来啊。”   舟向月执红子,白澜执黑子。   棋盒里是满满当当如同水晶玉石一样的棋子,触感冰凉莹润。   舟向月伸手进去一翻,确实都用红字写了“天”“地”或是“人”。   他把三种棋子各拿了一枚,放在手心里摩挲。   白澜道:“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我就先放棋子了。”   “这个棋盘是整个不夜洲的基点,也是规则力量最强的地方,任何预知都不会起作用,棋子放上棋盘后也无法通过任何手段更换。”   白澜说着,仿佛十分随意地把一枚棋子背面朝上放进棋盘,“该你了。”   哪怕对面是邪神,他也并不紧张,因为这个赌局是他的魇境的核心,能够剔除一切作弊的手段和可能,最后剩下决定胜负的就只有运气。   他是不夜洲主人,是魇境的境主,也是这里最幸运的人。   不夜洲之心的规则连神也无法干涉,没有人能在运气上胜过他。   舟向月在面具后面微微勾起唇角。   仿佛有一丝风吹过,吹动了这个高大的马甲身上短短的发丝,和这一身侍者衣服未扎纽扣而散开的袖口。   啪。   又一枚棋子被放上了棋盘,赌局在瞬息间尘埃落定。 第318章 善恶(1更)   不夜洲大厅里一片寂静,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如果热切聚焦的目光有热量,此时不夜洲之心那簇水晶恐怕已经被点燃。   水晶确实亮了起来,原本就很明亮的光芒瞬间变得耀眼夺目。   在无数道目光之中,那两枚棋子同时翻了过来——   不夜洲主人面前,是“天”。   神秘赌客面前,是“人”。   刹那的寂静之后,赌客们爆发出的尖叫欢呼声几乎能掀翻整个不夜洲。   ——人克天,那个神秘赌客赌赢了不夜洲主人!!!   激动的人群狂吼着相拥着蹦来跳去,一顶顶帽子、一张张面具甚至是金光四射的祸福钱都被哗啦啦地抛向空中,一时间漫天都是色彩缤纷的各种东西在飞舞。   天啊!这居然是真的!   有生之年,他们竟然能亲眼见到不夜洲易主!   “……不可能!”   白澜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目光一瞬间空白,“你的运气怎么可能胜过我……”   舟向月笑而不语,他轻轻一动指尖,满意地感觉到整个不夜洲仿佛从一处不可见的齿轮开始转动,盘踞在时间深处的庞然大物正在重新回到原本的主人手中。   至此一切就位,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了。   “为什么!”   白澜早已失去了往日不夜洲主人的冷静优雅,他原本盘着鱼尾坐在一个水晶缸里,此时鱼尾愤怒地一拍水面他想扑到那个人面前,可那人轻轻一眨眼,他就骤然停滞在空中——   仿佛空气瞬间凝固成坚冰,而他就是被冻在冰块里的鱼。   唯独被他鱼尾溅起的无数晶莹水滴依然飞散出去。   “冷静点,小朋友,”舟向月揩了揩溅到脸上的水珠,笑道,“你已经把不夜洲输给我了,发脾气我也不会还给你的。”   他当然知道白澜的运气有多好。   他也知道自己的运气比不过白澜。   但是刚才执棋那一瞬间与白澜对赌的不是他,而是被他瞬间交换了位置的鱼富贵。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舟向月那个化名小红的分.身带着一心想要找回自己丢失的鱼鳞的鱼富贵,到不夜洲最底层去找到了“白澜”——   那其实也是他的分.身,用的是【鬼画皮】马甲,可以变成对方最想见的人的样子。   鱼富贵最想见到的人是白澜,所以他见到了他。   而且舟向月已经在上一个鲛人泪魇境中拿到了白澜的全部记忆,他清楚地知道鱼富贵和白澜之间曾经共同的经历,可以完美地扮演白澜,让鱼富贵找回失去的记忆后完全相信他。   “不夜洲主人把我囚禁在了这里,”假白澜对鱼富贵说,“要把我救出去的话,你得做帮我一件事……”   配合舟向月的瞬移,在他与不夜洲主人对赌的时候与他交换位置,成为那个真正与白澜对赌的对手。   为了提前为鱼富贵铺垫,舟向月甚至在上地字桌之前就已经把这个上赌桌的身体换成了鱼富贵的外表,衣服也穿了一样的侍者制服,为的就是在与白澜的最后赌局之中突然掉包不被发现。   从坐上赌桌开始,一直到最后赢回不夜洲,舟向月先后操控了五个马甲,来完成整个过程——   【梨园梦】马甲的神通是易容,就变成鱼富贵的样子,大摇大摆一路从地字桌赌到不夜洲主人面前。   【轮回夜】马甲的神通是瞬移和交换,就装成一个叫小红的侍者去把鱼富贵引入陷阱,并且在适当时机交换赌桌上的舟向月和鱼富贵。曾经这个马甲只能交换自己和另一个物体,但在又一次升级之后,他可以交换另外的两个东西了。   【鬼画皮】马甲则负责装成白澜骗鱼富贵,说服他配合作弊。   另外还有【血生花】和【同心圆】两个马甲,一个打晕了原本地字桌的荷官取而代之,经过试验发现不夜洲主人不管这事后,另一个就扮成了刚才舟向月和尘寄雪对赌的天字桌上的荷官。   作弊手法说出来就不神秘了,但只要在赌局中没被人发现,那就已经铁板钉钉,不可悔改。   “这个魇境本来不属于你吧,”舟向月看着气得鳞片都炸起来了的白澜。   魇境的规则指向性太明显,这里原本应该属于鱼富贵。   “你救下了一个祸福鲤命格的小孩儿,拿走了他的祸,只给他留下福——所以你才成为了不夜洲的境主。”   舟向月微笑起来,“你这个山寨境主,运气怎么可能跟真正的境主相比。”   白澜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原来是那个孩子!   他没有见过那个孩子长大后的样子,再加上面具的干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邪神现在这个身体的模样不对劲。   他居然……他怎么会……   他颤抖的身影落在舟向月微笑的眼底。   白澜或许曾经是最幸运的天灵宿,但在他把自己的心尖鳞给了鱼富贵之后,也承了他祸福鲤命格里的“祸”。   从那时起,最幸运的天灵宿就再也不是他了,鱼富贵才是。   当时白澜对幼小的鱼富贵说,自己运气很好,不会被他影响的。   可到底还是被影响了。   舟向月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静止在他面前无法动弹的白澜的头发。   唔,这银发就像在之前的鲛人泪魇境里一样,还是那么软那么滑,手感好极了。   “好可怜啊……这世上大概很难找到比你更倒霉的人了吧?”   舟向月含着怜悯的笑意,看进白澜的银眸深处。   你于江河湖海中游荡,曾救起无数溺水之人,却死在岸上,死在即将成神的时刻。   你以河神娶亲为名救下叶枯乡的许多孩子,最后却因此被尘寄雪拖上了岸,受尽折磨而死,死前被贪婪的村民生生剖出了心脏。   你就连死后都不得解脱,永远沉沦在这个纸醉金迷的欲望之地。不夜洲是无数人心中向往的乐土,于你却是永没有尽头的牢笼。   一个笼子哪怕再华丽、再璀璨,也依然是不得自由的桎梏。   何况这个牢笼里充满了诅咒和恐吓,愤怒和绝望,充满了扭曲的欲望、变异的人性,哗啦啦流淌的钱币上沾满了血,闪烁烛火中燃烧着嚎叫的鬼魂。   甚至你曾经救下的孩子,都会最终夺走你的一切——   绝望吗?   愤怒吗?   你为什么要帮别人呢?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所有人都会害你的。   这肮脏不堪的世界就该一把火烧掉,让所有人都尝尝和你一样的痛苦、愤怒和绝望,让烈焰烤干江海,让一切都沉进血海翻涌的地狱里陪你吧。   “叶枯乡那个魇境里的白澜不是你吧?”   舟向月慢慢地摸着他的头。   那个白澜傻乎乎的可爱,有种没睡醒的美感,这个白澜却更加阴郁狠戾。   而且他总不能同时是两个魇境的境主。   “我猜猜,那个白澜是你的灵,而你是他的魇?”   “真有意思,就像是善面和恶面一样,是因为你差点就成神了吗……哦对忘记告诉你了,现在那个魇境已经湮灭,他不存在了。”   白澜猛然抬眼,目眦尽裂地瞪着他。   舟向月勾起唇角:“别生气嘛,这就让你们团聚。”   他指尖一动,白澜的长发如银缎般从指间滑落下去。   下一刻,整个不夜洲大厅上空飘浮的灿烂火焰齐齐炸裂!   金碧辉煌的宫殿从空中的灯烛开始斑驳脱落,大片大片的碎金箔和珍珠与宫殿上那些脱落的金质墙纸一起洒落,像是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金色瀑布。   尖叫声在人群中响起,原本还在欢呼庆祝的人们纷纷逃窜躲避。   “发生了什么!”   “是惊动了境眼吗?”   “……不是啊,不夜洲整个都要塌了!”   一团混乱之中,还有很多人欣喜若狂地抬手去接那些从天而降的财富,甚至眼睛发红地哄抢那些比较完整的黄金珠宝。   “金子!我的金子!”   “黄金,玉石,珍珠,水晶……我的,都是我的……”   付一笑拔出了剑,却怕伤到别人,只能在混乱的人群中拼命往前挤。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付师兄!”“一笑!”   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身后两人摘掉面具,原来是乔青云和祝雪拥,“快阻止他!”   周围一片嘈杂,乔青云在付一笑耳边大吼:“这个魇境要塌了,但有很多学生都在这里!”   她身后跟着一长串抓着彼此衣服以防被人群挤散的年轻学生,就像是老鹰捉小鸡里跟着母鸡的鸡崽。   空中原本烟火一样灿烂的大片金色灯光在刚才瞬间的爆炸之后,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磷火一样幽幽燃烧。   不知何时刮起了风,把这些燃烧的火光吹得漩涡一样飞速旋转起来。   “不夜洲要塌了!”   “快跑啊!”   “救命啊!这,这都是些什么……”   人群像一大群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越来越多空中的火光化作流火坠落到地面,引发一片片恐惧的尖叫和哀嚎。   付一笑咬紧牙关,猛然转回头看向不夜洲之心的那个身影。   他微微睁大眼睛——   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忽然变了。他的个头在缩水,身材变得更加纤细,黑色的侍者制服变成红色的长袍,短短的头发慢慢变得长而柔软,如绸缎散落。   他伸手放在面具上,缓缓揭下面具。   底下是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   付一笑没有看到自己意料之中的脸,心头剧震:“舟倾?!”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认识舟倾的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   楚千酩已经忍不住要尖叫出声了。   怎么会是舟倾?!   舟倾不是死了吗?他是在与邪神的英勇斗争中牺牲的!   那这个舟倾到底是……   是邪神变成他的模样来扰乱他们的心绪?   还是他本就是邪神,之前那些欢声笑语的相处,从头到尾都是他装出的假象……   心脏猛然停跳了一拍。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师弟,就是在那个首次湮灭的【梨园梦】魇境里。   他在境眼惊动之后曾经短暂地昏迷过去,记忆里燃烧着朦胧火光,有一个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他获得了无邪君的祝福……   不对!   他叫出声,但是声音完全被周围的混乱淹没,就像是一滴水汇入惊涛骇浪的大海。   “啊啊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掀起巨浪,不夜洲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的宫殿穹顶正在崩塌,发出雪崩般震耳欲聋的声音。   水晶漫天散落,折射出凌乱璀璨的光辉,宛如千万冰针坠落,坠向正中央的不夜洲之心——   这一刻仿佛时间凝滞,只剩下水晶散射出鸽血红一般透亮流淌的血光,照亮那个人的猩红衣摆,在风中如烈焰飞舞。   水晶之夜下的他那么纤细那么渺小,倚在那丛刚刚决定了生死的水晶棋盘边,仿佛在置身事外地看戏。   他的背后,无尽海潮如金乌坠落,一轮血月重新升起,层层叠叠的浪涛化作血海浪涌。   红衣少年指间有金色一闪,随手抛起了一枚金色钱币。   下一刻,他缓缓抬眼看向众人,露出了愉悦的微笑。   “弑神游戏现在开始,祝各位好运。” 第319章 善恶(2合1)   魇境要崩塌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乱跑乱挤的人群。   空中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凌乱火光,付一笑几乎只能凭着感觉冲向邪神的方向。   明明只有短短十几步路,他却怎么也跑不到那里,仿佛他看到的一切都是迷惑人心的海市蜃楼,他已经迷失在一个强大的幻阵之中,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金黄与血红的色彩交织,充斥着撕裂耳膜的惨叫和哀嚎。   付一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不夜洲崩塌剥落后现出的景象,越来越像千年前他曾见过的邪神长生祭。   但这个长生祭远比千年前的那个庞大太多也强大太多,如果说千年前那个还可以由所有人合力封印,那现在这个却给他一种极为可怕的、真正面临神明不可抵抗的力量的感觉。   他隐隐产生了一个不敢细想的恐怖感觉——这个长生祭一旦开启,就绝对无法再阻止了。   哗啦啦……   耳边忽然涌起海潮声,万花筒一般缤纷缭乱的视野里猛然冲开一道亮光。   眼前仿佛荡漾开无数道透明波纹,所过之处幻象退散,付一笑的视野清明了几分。   他重新看清了不夜洲之心那簇耀眼的水晶丛,也看清了那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直冲过去的身影——   “鱼富贵!站住!”   付一笑浑身一个激灵——回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鱼富贵好像已经气疯了,什么都听不见。   如果忽略面具,他和那个站在白澜面前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而那个人也转过头来,透过那张白色的邪神面具,看到了他。   突然——哐!   一道雪光闪过,有人飞身跃出拦住了鱼富贵。   两人的攻击撞在一起,付一笑只觉得眼前刺眼金色骤然亮起,就像是一大片绚丽火花飞溅开来,再度扭曲了眼前的视线。   那是——尘寄雪?!   鱼富贵泛红的眼睛瞪大,有一瞬间的震惊:“你怎么……让开!”   一滴冷汗从额角流下,尘寄雪绝望地闭了闭眼,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嘶哑道:“……杀了我。”   “阿雪他怎么回事!”   付一笑大惊失色,随即有人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臂:“……他被操纵了。”   他一回头,发现竟然是从刚才起就不见身影的郁归尘,肩膀上还有一道刀伤的血痕。   他省略了操纵的主语,但付一笑不可能不明白是谁。   付一笑看到郁归尘,心头猛然一紧:刚才郁归尘是和任不悔打成一团之后消失的,现在只有郁归尘一个人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伤——任不悔呢?   他死了?他真的在为邪神卖命,以至于将武器对准了旧日同门?!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郁归尘,就被不远处再次轰开的气浪震开。   ——又是尘寄雪!   鱼富贵的芥子域很强,在不夜洲范围内更是如此,但尘寄雪熟知他的招数,更知道他的招数弱在防守,正一招比一招更加步步紧逼,每一招都是带着杀人戾气的致命招数,瞬间就见了血。   温热的血雾飞溅出来,鱼富贵的眼睛更红了。   这已经超出了往日交手的程度,完完全全是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拼杀。   刀光剑影之间,那个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静静站在不夜洲之心旁边,云淡风轻一般托腮看着他们拼尽全力的搏杀。   仿佛这生死飘摇的一切落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不甚有趣的戏剧。   付一笑觉得喉中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只是瞬息之间,郁归尘已经从他身边消失了,他的耳边只剩下风声。   从高空中塌落的金箔逐渐在风中飘飞起来、旋转狂舞,仿佛在狂风中绞碎了的符纸,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符阵。   旋转的符阵慢慢散发出血色光辉。   “付师兄!”   乔青云嗓音嘶哑地叫他,“求你快去抓住尘寄雪……”   她听起来好像快哭了,但她没有流泪,还在大吼着把学生聚在一起。   一丝血迹从她嘴角溢出,更多的血却被她死死抿在嘴里。   飞旋的符阵就像是漫天飞舞的纸钱一样飞来,纸钱上染了血,却在即将撞上他们时仿佛被什么隐形的镜面弹开,改变轨迹飞往别的方向。   撞击的火光勾勒出那片空间的轮廓,它宛如不可触及的虚空,将凌乱飞舞的凶器全都牢牢地挡在学生们头上。   付一笑狠狠一咬舌尖,尝到了自己的血。   攥紧的手指骨节咯咯作响,空中碎裂的金箔仿佛被无形风刃切开碾碎,慢慢汇聚成沙,在他周围旋起沙暴。   是去找尘寄雪,还是直逼邪神?   沙暴刚刚旋向一个方向,一道黑色的身影已如黑色闪电一般闪现在不夜洲之心。   在那道身影之前,无数混乱围攻的身影没有一个能够逼近到邪神身边。   郁归尘尚未看清面前飘舞的猩红衣角,突然一道白光迎面劈来,郁归尘立刻躲闪——   一片白骨,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舟向月带笑的声音如鬼魅般从背后传来:“耳朵,你不去帮鱼富贵吗?尘寄雪要杀掉他了哦。”   郁归尘骤然转身,再次躲过一片瞬息间从颈侧切过的白骨。   这片白骨在他脖子上割开一道血痕,鲜血被风瞬间吹散。   远处的一切虚化成一片灿烂朦胧的金红色,唯有面前的人长发在风中飞舞,背后是无数薄薄白骨悬浮在头顶,如一场穿透时空蓄势待发的暴雪。   郁归尘没有看头顶的白骨,他只盯着舟向月,一字字道:“你不能这样对他。”   “我可以。”舟向月说。   两人隔着飘飞的火光与符咒无声对视,四面燃烧坠落的火焰将他们的眼眸映得一亮一亮,却没有任何声音。   尘世间的一切都远去了,郁归尘眼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样平静,没有一丝人的情绪。   仿佛沁透世间最冷的泉,又像是吹过山巅最浩大的风,那是毫无温度的凛冽,哪怕隐藏着一丝遥远而失真的悲悯。   就算是这样平视着他,也仿佛神明俯视着人世间,淡淡地注视自己随手拨弄的棋局。   ……就像是九百年前,他与郁归尘在长生祭对视的模样。   九百年前,叶枯乡。   风里夹杂着洪水退去后潮湿陈腐的水腥气,河岸边的大片淤泥上闪烁着淹没一切的水光,就像是一片片破碎的镜子铺满了整个地面。   镜面之上一片空茫,只有一座白色石庙的断壁残垣依然颤颤巍巍地立着,宛如伤痕累累的濒死之人在满地尸骨与鲜血中回望。   郁燃站在已经没了庙顶的河神庙里,与神庙中唯一完好无损的红衣邪神像对视。   那个人的神像慵懒地坐在神坛上,对他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股剧痛突然在心口炸开!   郁燃猝不及防地吐出了一大口血,鲜血淋淋漓漓地从捂住嘴的指缝里滴落下去,烧灼的剧痛在灵魂最深处肆虐。   ……他的封印被破坏了。   长生祭!   郁燃在剧痛下头晕目眩,眼前的视线一阵明一阵暗,但肉.体的剧痛却远远比不上心中猛然迸发的更深的恐惧。   长生祭是邪神最后留下的法阵,尚未完成,却无人能够销毁。   当时翠微山的众人合力封印了长生祭,而此后的一百年间,郁燃一次又一次地在上面叠加自己的封印。   现在,他自己的封印被破坏了。   ……必须立刻赶回去!   郁燃随身携带了可以随时回到葬神冢的阵法通道,代价是极大的灵力消耗,但事关那个人,他永远无法放心。   他刚一打开符咒之门,心猛然沉底——   荒原一望无际的血色花海中央,那棵参天枯树周围再次环绕起了鬼魅般的暗红符阵,如同燃烧的火海漩涡。   长生祭被重启了!   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诡异的浓烈花香扑面而来,郁燃想都来不及想就拔剑冲了出去。   一触碰到符阵边缘,金色长剑就像是炽红的铁淬进水里一样发出滋滋的爆响,迸发出的耀眼光芒几乎刺瞎他的双眼。   这片灿金光芒之中,突然一道剑影袭来!   那道冰雪般的剑意无比熟悉,郁燃猛然挥剑抵挡,剑刃相击。   铛!   剑意撞出一声巨响,刺目火光溅落在他们周围,也照亮了对面一身雪白的身影。   尘寄雪,果然是他。   长久以来从未放松的怀疑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幸好无论他表现得多么天真乖巧,密室里的那个他装得多么柔弱顺从,郁燃也从没有真正放下警惕,不然这个诡计多端的人几乎要骗过他了。   再次被欺骗背叛的冰冷怒意从心底涌起,郁燃手中长剑瞬间光芒大盛,宛如一道燃烧的金色火炬。   长风骤起,郁燃瞬间出现在尘寄雪面前,长剑毫不犹豫地贯穿胸口。   他听见剑刃穿透骨骼血肉的声响,鲜血喷溅到他身上,隐没在黑色布料中倏忽不见。   余光里,尘寄雪蓦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但郁燃却完全无暇理他,径直往符阵更深处冲去。   长生祭还在继续!   那个人一定在里面。   尘寄雪把他放出来,就是为了重启长生祭。   高速飞旋的符咒如坠落的血雨一般撞在他握剑的手上,瞬间炸开一片灼热的血花。   郁燃原本想像一百年前时那样不顾一切地直接冲到符阵最深处,却很快就被符咒拦住了。   他不得不用剑去挡住铺天盖地袭来的致命符咒,不然他会直接被杀死。   ……这个祭阵竟比一百年前强大了百倍,充满冰冷的杀意。   明明这一百年里,舟向月始终被他囚禁在密室里,而尘寄雪自从出现在他视野之后也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郁燃艰难地挥剑破开阵法,向更深处逼近。   哪怕以他的剑法,依然时不时会有一两道符咒突破剑影袭向他的身体,每一次都割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四溅的鲜血在空中瞬间燃成金色火焰,与撞击在长剑上炸开的簇簇火光一起,划出一道道绚烂夺目的光芒坠落在他身后。   他终于看见了枯木之前的那个红衣身影,红衣如血翻涌,遮住了长袍之下过分瘦削的身体。   那一刻,舟向月也回过头来。   他看见他了,那目光如没有生命的神像一样遥远。   那双眼曾在咫尺之遥含着温柔雾气深情地注视他,睫毛盈着泪颤抖地哀求他,含笑微弯地对他说情话……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眼里只能映出他。   而现在,那双平静到冷漠的眼里没有他,没有任何人,只有漫天飞舞的血色祭符和夜空中的红月。   眸光里毫无眷恋,告诉他那双眼里曾经流露出的一切都是假象。   直到风声乍响,郁燃才猛然回过神来。   远处的红衣身影倏忽消失,他面前却剑光大亮,血红色瞬间就已逼至眼前——   剑光直刺向他的右边心口!   那一瞬间,郁燃抬手挥剑,没有去格挡正面的剑意,不再去躲避四面八方袭来的符咒,而是一剑刺向面前的身体。   噗!   他听见两个几乎重叠的利刃撕裂血肉的声音,喷溅的鲜血飞洒成血雾,一时遮住了视线。   可是剧痛却没有像预期那样出现。   原本在空中高速飞旋的千千万万道血色符咒同时亮起,随后齐齐熄灭。   呼啸风声猛然消失,一切都安静了。   下一刻,郁燃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剑刺穿了舟向月的心口,而另一个人则挡在了他面前,被舟向月那一剑刺中。   是尘寄雪。   熄灭的符咒就像燃尽的灰烬般,纷纷扬扬无声洒落。   纷飞的灰烬中,舟向月晃了晃,瘫软的身躯靠着身后的树干缓缓滑了下去。   尘寄雪一个趔趄就要栽倒在地上,郁燃下意识一把扶住了他。   先是他那一剑,然后是舟向月那一剑。   两道用尽全力的剑伤在少年胸前割开一个几乎能透风的大洞,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身体里涌出,染红了郁燃的手,又从他的指缝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尘寄雪脸上转瞬就已经没有丝毫血色,生命正无可抵挡地从这个年轻的身体里飞快流逝。   郁燃的手微微颤抖,他尽量慢慢地把尘寄雪放到地上,就要去找祝雪拥,但尘寄雪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摆。   “师父……”   他喉咙里发出漏风的气音,“对不起……”   郁燃的脚步踉跄地停住了。   “咳咳……”   尘寄雪虚弱地咳出血来,“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不是故意要……”   他的声音低下去,露出一丝苦笑,“对不起,师父,都是我的错。”   随着一个个字断断续续地说出来,血沫不断从他的嘴角溢出,那双往日黑是黑白是白的清亮瞳孔也慢慢涣散。   还有很多很多的话,但他说不出来了。   就像是做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漫长噩梦,他终于醒来时,却发现一切都已无可转圜。   一切都是他的错。   师父怀疑的果然是对的。   他不知道自己真的在邪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么轻易就会被他击溃掌控,成为一个完全失去自己意识的傀儡。   是他完成了长生祭,放出了邪神。   他罪无可恕。   直到邪神利用他重启了长生祭,他又被郁燃一剑刺中到濒死时,他才终于脱离了邪神的掌控,能够冲过来替师父挡下致命的一剑。   ……可是他一开始就不该活下来。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是邪神的傀儡,他……他不该贪生怕死,就算他没有与邪神同归于尽的力量,至少能早早了结自己。   他这短短的一辈子,前十七年鲜衣怒马,少年意气。   却在最后这一年里,才知自己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尘寄雪微不可闻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纷纷扬扬的苍白灰烬落下来,落在少年低垂的浓密睫毛上,落在散落一地的乌黑发丝上,像是把他埋在了薄薄的初雪里。   郁燃弓起的脊背微微颤抖,却听见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郁燃,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郁燃浑身骤然绷紧。   舟向月的声音轻柔得像从梦中传来:“我也要死了,你却在为他伤心——你不爱我了吗?”   郁燃猛然转身,扑到靠坐在枯木下的舟向月面前拽起他的领口,咬牙切齿:“舟向月……”   随着他的动作,舟向月嘴角溢出鲜血,沿着下颌淌落到他手上——那双手已经沾满了尘寄雪的血。   郁燃拽着他领口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发着抖将他抱进怀里。   手底下的身体这么薄这么轻,比往日更轻,就像是连灵魂的重量都要逝去了。   郁燃死死盯着他,睫毛却止不住地颤抖:“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这样嘛,”舟向月仰面笑起来,“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玩,想玩一玩你而已,没想让你伤心的。”   他费力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前被鲜血濡湿了一大片的衣服:“你忘啦?我也要死了。”   郁燃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喉中血意淋漓,痛得他说不出话。   舟向月慢慢一眨眼,眼中有嘲弄也有怜悯,“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锁灵咒的印记,对吗?”   被郁燃种下锁灵咒的经历,他已经全无印象。   但他在密室里的柜子底下记录了这个重要的情报,连同其他重要信息一起——   比如,九十八年前的他画了两个像欢喜佛一样抱在一起的小人,表示他和郁燃滚到一起去了。那是第一次记录。   再比如,第一次见到尘寄雪后的他打了一个奇怪的勾,表示问题已经解决了,只需静静等待。   记录信息的手段有限,没写具体是怎么解决的,此后失忆的他在没见到尘寄雪的时候,也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有自己与自己的默契,等就等吧。   果然,此后他就时常能够等到尘寄雪,每次见到他,就会想起之前在失忆咒作用下遗忘的记忆。   自从遇到尘寄雪开始,舟向月就有了一个记忆的容器,可以把自己脑海里本来会时不时被郁燃清空的记忆寄存在尘寄雪身上。他发现,郁燃真是万分小心,他的记忆似乎每天都会清空重启。   郁燃对他的防备实在是滴水不漏,尘寄雪这个变数是他所能拥有的唯一突破口。   “……你发现,他是我的魂。”   舟向月看着郁燃,轻轻笑起来,“你当时肯定在想,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对吧?”   郁燃的呼吸越发沉重,胸口深处像有滚烫的刀在血肉之中翻搅,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不想听这个人说话,他知道他又要骗他,可他却无法松开抱着他的手臂。   ……他就要死了。   自己拼尽全力才把他囚禁在身边一百年,可他还是要离开他了……   “你知道吗,郁燃?”   舟向月叹了口气,“尘寄雪虽然是我的魂,却不是我。”   他平静地注视着郁燃:“他没有我的记忆。”   郁燃依然紧紧抱着他,身上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成神不是没有代价的——我成神的时候,就不小心分裂出去几个不听话的魂灵。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散落到了哪里,也管不了它们,”舟向月有点羞赧地笑笑,“好吧,毕竟是第一次嘛,有点失误很正常。”   “尘寄雪就是一个散落出去的魂灵。除了这一点之外,他和我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你应该知道的吧?你翻来覆去地审问了尘寄雪那么多次,就差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了,早就知道他对我没有任何印象。”   郁燃牙关紧咬、下颌紧绷,这应该算是默认了。   “其实尘寄雪会出现在我面前,我是真没想到,纯属巧合。”   “但他来开启长生祭就不是巧合啦,是我控制的。毕竟是我的魂嘛,我对他是有血脉压制的。”   舟向月注视着郁燃,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当然了,如果不是你亲手把他送到我身边,他可能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做他的天之骄子,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嗯,说不定真会成为一个好人呢,看他那傻样。”   他感到郁燃抱着他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甚至把他攥得有些痛。   但他缓了口气,还是一鼓作气继续说下去:“你对他用过很多次遗忘咒吧?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精神脆弱得就像一层纸,我一捅就捅破了。”   舟向月笑起来,“要控制他,简直比控制一个真正的傀儡还容易。”   郁燃抱着他颤抖地弯下腰,好像脊背没有办法再承受那过于沉重的负担。   舟向月感觉自己也只剩一口气了。   他像回光返照一样费劲地抬起头,凑到郁燃耳边轻声细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遇到了你,被你这么长时间地怀疑、折磨、打压,被你弄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尘寄雪本来该拥有完整的正常的一生……就算他遇到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下场。”   “你真不知道他有多崇拜你、多相信你吗?唉,被生平最敬爱的师父亲手杀死啊,好惨。”   他好像看到了郁燃的一滴眼泪,又好像没看到。   濒死的最后一口气在散去,他的视野渐渐模糊,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沉入无知无觉的深渊。   头顶的亮光逐渐被黑暗合拢,他知道那最后一点光是郁燃的脸。   “耳朵啊,”舟向月仰起头,涣散的瞳孔找不到聚焦点,“以后再遇到的话,直接杀了他们吧。”   他仿佛感觉到一滴一滴灼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就连那带着温度的触感也在渐渐消退。   像是叹息一样,他唇瓣翕动,很轻很轻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别折磨他们了……他们也是人,也会痛的。” 第320章 善恶(4合1)   九百年前,舟向月死在了郁燃的怀里。   他死前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废话。   毕竟,没记忆不听话的魂灵其实就只有尘寄雪一个。他这么说,是为了自己九百年后那个真正要发挥作用的魂灵。   事情还得从一千年前说起——那时候还不是个合适的时机,所以邪神决定先死一死。   死多久合适呢?他算了算,九百年差不多。   为了确保九百年后重生的自己依然能够成功复苏,他从自己的天地人三魂中分离出了地魂。   然而第一次分离魂灵的操作不太熟练,出了点岔子。他还没能赋予地魂自己的记忆,它就不知道散落到哪里的轮回去了,连个影儿都没剩下。   舟向月:“……”   好吧,第一次当神,手滑了也应该理解。   地魂的尝试失败,他只好又分离出了自己的人魂,毕竟天魂必须留在长生祭。   这回终于一切步骤操作无误,人魂会在死后九百年进入人间,恢复记忆,并循着指引重新找到长生祭,复苏成为真正的邪神。   鉴于地魂这个前车之鉴,舟向月吸取教训,在魇境里留了多重提示,确保就算人魂也没有记忆,也会在提示下想起来——日后的事实证明,这确实很重要,因为人魂真的忘了。   一千年前的舟向月还不知道郁燃会不按套路出牌,竟然疯到把他这个邪神私藏了一百年之久,甚至在他身上种下了锁灵印。   锁灵咒是禁术,意味着强烈到扭曲的执念和巨大的消耗损伤。   这实在是超乎舟向月想象的疯狂,也给他造成了一个意外的障碍——他这半路徒弟真是该死的强大,而且一眼就能认出他的魂灵,等到九百年后,恐怕可以吊打刚刚重生的弱鸡人魂。   人魂本来就是三魂里最弱的一个,小可怜要是运气背一点,早早遇到大佬,大概还没等复苏成邪神就玩完了。   这可怎么办呢……   直到那个跑丢的地魂在一百年后以“尘寄雪”的名字被郁燃发现,最后来到他身边,舟向月终于有了灵感。   这实在是个纯粹巧合的意外之喜,只能说魂灵之间有着冥冥中的吸引力,就算地魂没有他的记忆,也终将来到他面前。   利用尘寄雪,舟向月终于从密室中逃出来,成功让郁燃杀了自己,还给九百年后的人魂铺好了路——   相信尘寄雪会给郁燃留下一个足够刻骨铭心的教训,如果以后再次碰到他的人魂,可别再让他步上尘寄雪的后尘。   沧海桑田,九百年其实过得很快的。眼睛一闭一睁,九百年就过去了。   九百年后,他的人魂拥有了一个叫“舟倾”的名字,再次成为郁归尘的徒弟——就像认出尘寄雪一样,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舟倾身上的锁灵印。   多亏了曾经的尘寄雪死得那么惨,舟倾才过得这么舒服。   郁归尘就算怀疑他,甚至无法确认他到底是邪神口中“散落的魂灵”还是邪神本尊,也再也不忍心对他下重手,更没有像对尘寄雪那样一次次用烈火的利刃剖开他的记忆。   九百年后的他,会在恢复一切记忆后心想原来如此,不愧是他。   九百年前的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唯一的变数就是,他恢复记忆之后依然遗落了被囚禁的那一百年记忆,一直没有猜到尘寄雪就是自己那个跑丢的地魂,还以为地魂早就不知道投胎在哪个犄角旮旯,浑浑噩噩地活一生又死掉了。   当然,这并不重要。   ……   不夜洲在崩塌,水晶从头顶散落,狂风呼啸。   付一笑的沙阵被风吹成了沙尘暴,他怀疑自己是被风沙迷了眼,揉一揉眼睛立刻又心惊肉跳地看向郁归尘的方向——   他从未见过郁归尘那么绝望的眼神,好像一切都要毁灭了。   舟向月又对他说了什么……   还未等他看清,郁归尘面前那个红衣身影瞬间再次消失,原本静静悬浮的无数片白骨同时席卷而来,划出一道道致命银刃,直刺向郁归尘的咽喉心口!   白骨的暴雪突然被接天连地的风沙裹挟进去,撞击在沙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付一笑额头上爆出了青筋,他冲郁归尘吼道:“你去追!这里有我。”   郁归尘点点头,身影在骤然一亮的符阵光芒后消失。   不过是这短暂耽搁的片刻,空中飘浮的符阵变得更强了。   付一笑的目光迅速环视四周,从高空中散落的符火到地面凌乱闪烁的水晶,没却有一处能看见舟向月和郁归尘的身影。   不夜洲之心的水晶脚下只有一条蜷缩起来的银白鲛人,长长的银发像绸缎一样散落下来,几乎将整个纤细白皙的身影包裹起来,不知道是死是活。   付一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就追向了远处厮杀的尘寄雪和鱼富贵。   没有办法,现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他得先顾最要紧的地方。   付一笑盯紧尘寄雪那一道如雪剑光的方向,一滴汗慢慢沿着脖颈流淌下来。   砰!   撞击的巨响之后,一大堆水晶碎片坠落下来,砸在惊慌躲避的人群头上,飞溅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碎光。   “妈呀……我寻思我也不是死神小学生体质啊,怎么就老是遇上这种神仙打架的倒霉事呢……”   角落里,柯短命哆哆嗦嗦地搓着手,心惊胆战地看外面的战况。   空中符阵乱飞,仿佛夺命飞镖一样,被打中的人瞬间就会被削掉一块,接着就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翻滚着翻滚着就不动了。   在他身后,楚千酩、祝凉、唐思恩、钱多战战兢兢地挤成一团,各自背对着彼此,手里都警惕地拿着画好的符纸朝向不同方向,防备着哪里突然飞来什么东西打到这里。   不夜洲异变发生时,他们几个都不在大厅,而是在卜先生和神婆所在的地下区域的出口。   钱多和唐思恩本来正要离开,而楚千酩和祝凉则是被热心的柯短命领过来的,没想到几人刚遇到彼此,天花板就塌了,人们开始乱窜逃命,而他们也看到了大厅里那惊心动魄的战场。   “小……小柯哥,多谢你的……树,”楚千酩几乎要痛哭流涕,“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他们几人头顶是一片浓密的树荫——刚才一片混乱之中,几人抱头鼠窜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的时候,柯短命不知怎么的突然爆发出神奇的力量,竟让四周的水晶里长出了纤细的树苗。   树苗飞快生长,很快就在他们头顶上长出了一片相互缠绕的树荫,树枝十分坚韧,可以挡住乱飞的符咒和坍塌的碎块。   柯短命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哎,之前在千面城的时候我怎么都觉醒不了灵力,只能每天拼命扫地,生怕城主觉得我没用,把我给扫地出门了……这下好了,我应该是木系地易宿?”   他满足地叹口气,“虽然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但至少说明我不是不可救药嘛。”   “明明就很有用啊!”   躲在柯短命的树底下的几人争先恐后道,毕竟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他们四人都在用符咒防守,而柯短命出了树,别的倒是没什么事需要做了。   他大着胆子往外一探头,想去看看大厅里现在战况如何,结果惊叫一声:“啊!”   嗡!   付一笑耳边好像突然撞响一声沉重钟鼓,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视野变得眼花缭乱。   天旋地转的视线产生了一种窒息感,他仿佛被漩涡拖到水底,张口呼吸却没有任何空气。   他心中警报骤响——原本一直是鱼富贵的法螺在帮助他们抵挡邪神法阵的干扰,现在法螺突然失效,他出什么事了吗?   付一笑挣扎着抬头,终于在晕眩的视野里看到了他和尘寄雪的身影,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尘寄雪手中长剑捅穿了鱼富贵的胸口,背后那一截穿出的剑尖滴滴答答落下鲜血。   尘寄雪眼前的世界都安静了。   鱼富贵温热的血溅到他身上,那双异色的瞳仁泛着红死死盯着他,目光因剧痛多了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   “阿雪……”   鱼富贵抬手攥住了刺进自己胸膛的剑刃,一用力,鲜血就从指间一滴滴淌落。   尘寄雪耳中嗡鸣,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视野里四面八方的水晶折射出璀璨如银河的光芒,美得像是一场梦,勾起记忆里一个无比相似的梦幻夜晚,朦胧的光影仿佛从心底最深处浮现出来——   耳边是风声。   鼻尖有酒香。   他睁开眼,看见月华灿烂、星河流淌,无数流星在夜空中划出道道璀璨光痕,漫天飞舞的芦苇絮从他脚下飘起,一低头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如同跃动着无数条闪烁的银鱼。   是他在凌云塔尖舞剑那一晚。   那一刻天高地远,唯有星河与飞絮同他共舞,仿佛身体里的灵魂挣脱了躯壳和一切束缚,扶摇直上九天,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是的,自由。   没有任何人能束缚他,神也不行。   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鼻尖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他听见鱼富贵疼痛的咬牙喘息声,看见一滴滴鲜血沿着自己的握剑的手滚落。   眼中灼热得像要烧起来,可是他无法落泪。   握着剑的手在颤抖,却动不了分毫。   曾经这样的绝望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他也曾反抗过,那时他想……   他想,他至少可以了结自己。   尘寄雪突然松开手,拼尽全力地往后一倒。   他从高处坠落,掉进满地尖锐的水晶碎片里,好像听见无数锋利边缘刺破血肉的声音,还有旁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痛。   死后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痛了。   眼前一片血红,可能有碎片扎进了眼睛。   血意蔓延的视野里,好像飘起了许多鲜红的花瓣。   是幻觉吧……就像是他在凌云塔顶舞剑时,那千千万万随风飘舞的银白芦苇絮一样美。   尘寄雪感觉自己好像拥有了短暂的宝贵自由,趁着第一下撞击的剧痛过去,抓起手边的一片碎片,看也不看就往自己脖子扎去。   可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就颤抖着动不了了。   为什么……为什么……   尘寄雪几乎尝到了咬碎牙关的血腥味,这时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年轻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蝉爷,我也被你庇护过。”   那个年轻的声音蹲下来,从他耳边传来,“我送你上路。”   啊……是他。   尘寄雪在记忆里搜寻到声音的主人。   是一个很低调的孩子,身手很好,经常杀人,给他做过保镖。有他动手,会很干净利落。   “阿雪!”   付一笑失声惊叫,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戴着白无常面具的少年用匕首扎穿了尘寄雪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随即就化作一片片血红花瓣,随风飘起。   下一刻,尘寄雪的身体也在瞬间散落成无数血红花瓣,仿佛一场被风吹得飞旋起来的花雨,纷纷扬扬地飘洒。   明明知道尘寄雪已经死了,在不夜洲的这个不知是鬼魂还是别的什么诡异存在,但付一笑还是忍不住心神俱震,心脏几乎要撕裂一样地剧痛。   他只迟来了一步,顿时趔趄地跪倒在地,只能绝望地伸手攥住一把飘飞的花瓣。   手心与花瓣触碰,突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付一笑下意识一松手,才发现那些血红花瓣竟碎裂成了扭曲细碎的符文,发出不祥的血色暗光,在他手心蚀刻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甚至像是某种阴暗诅咒一样继续拼命往里钻,剧痛沿着血脉蔓延。   同一时间,尘寄雪散落出的那一片花瓣雨也被风卷进了空中红云一样飘浮的符阵里。   符阵顿时变得更加明亮,血红光芒如怒海翻涌。   仿佛死去的魂灵零落成泥,化作祭阵的一部分,献祭给了神明。   付一笑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一幕。   红云之下,到处都是尖叫,到处都是鲜血。   血红花瓣飘向空中、汇入符阵,满地流淌的鲜血则被闪烁寒光的水晶缓缓吸收,让它们散发出诡异的血红幽光。   这片血色从不夜洲之心缓缓向四周延伸,就像是搏动的血脉在大地上流淌,蔓延出无边无际的血色祭坛。   这一幕美丽至极,也恐怖至极。   仿佛是地狱最深处。   到处都看不见那个红衣的身影,但血的祭祀已然开启。   神明甚至不需要在神坛之上出现,神坛下的人只是对付他的祭阵就已经精疲力尽,正在一个个无可反抗地成为神明的祭品。   付一笑想要痛哭怒吼。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不给他们留任何余地?   一千年前他们杀了他,甚至没有机会问他任何事。而现在,他也根本不屑于听他们说任何话,祭阵一开启就是天翻地覆,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啊!”   手腕突然传来剧痛,付一笑失声惨叫。   他的手腕被生生砍断了。   剧痛之中,付一笑猛然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面前人漫长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发间和身上的细碎红宝石闪烁着血红光芒。   不知愁?!   不知愁对他冷笑:“想死吗?继续跪这儿不动,等那些诅咒蔓延到脖子,断的就不是手腕,而是头了。”   付一笑的大脑一时接收不了这么密集的巨大冲击,直愣愣地盯着不知愁反应不过来。   看到他震惊的表情,不知愁微微翻了个白眼:“行了,看不出我是个死人吗?我在凌云塔里死得透透的了好吧,死后逛逛赌场也不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吧?你可别想把我再抓回去。”   付一笑:“……”   他的大脑终于慢慢回神,手腕上连绵不断的剧痛在此时变得更加清晰,后背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   所以不夜洲这里不仅有活人,还有死人……只是之前大家都戴着面具,认不出来。   不知愁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哥你搞清楚现在的重点——是邪神。”   “你行不行啊付一笑?上赶着作死也别在现在啊,还得费人给你收尸。”   千面城主甄如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一抬手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动作粗暴地掰着他的嘴让他咽下去了,“止痛药。”   下一刻,付一笑张开的嘴里一下子被塞进一团布,手腕上的疼痛突然加倍——   楮知白在旁边娴熟地包扎起他的手腕,痛得付一笑咬紧了嘴里的布条。   缓过一口气后,付一笑喘着气问甄如意:“你不是……信了邪神吗?”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混乱了。   甄如意的脸一瞬间有点扭曲:“他骗了我。我还以为……”   她冷着脸一摆手,“算了,总之我在这里碰到我哥才知道,我被耍了。”   不知愁冷冷笑了笑,抬头去看空中飞舞的符阵,“无邪君,呵,他算哪根葱……我们演戏给他看,还得看他有没有命看!”   说话间,无数道鲜红血线忽然从他手上腾空而起,仿佛带着钩子一样挂在了符阵之上。   他挥手狠狠一扯,就见飞速旋转的符阵里一下子被扯破出一道口子,符咒就像被他的血线扯下来一样,如成群的血红蝴蝶一样跌跌撞撞地破碎落下。   付一笑又一次震惊了。   不知愁居然能破坏符阵!   刚才他已经试过很多次,那个符阵就像是代表了不可抗拒的神的旨意一般,完全无法破坏,他都绝望了。   ……不知愁死后,竟然变得这么强大了吗?   眨眼间,不知愁那标志性的一头白发就出现在了高处,长发飒飒飞舞,几乎伸手就能摸到符阵。   他几次拉扯血线,无数血符纷纷落下,而他的眼角嘴边也流下了血,血一淌落就变成无数花瓣飘飞出去。   不行。   不知愁意识到,破坏符阵对他自己的反噬也很大,他的鲜血还会变成血符,回到符阵之中……这样没完没了,邪神的符阵只会越来越强大。   甄如意突然惊叫出声:“哥哥背后!”   一道没有在符阵里的血符忽然如鬼魅般从背后袭向不知愁,可它速度太快了,哪怕不知愁现在转身,都无法完全躲过它的撞击。   刚才付一笑碰到血符的是手,砍掉手就可以阻止诅咒蔓延。但如果是被血符撞到了腰……   风声乍响,不知愁突然被一个东西狠狠撞倒,只听见背后一声孩童的惨叫,同时传来仿佛烈火灼伤皮肉的滋啦声。   他猛一回头,正看见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小孩翻滚着倒在他原来的位置,倏忽散成了无数血红花瓣,被风吹散——   不知愁忽然认出来了。   他曾经在一个家族的围屋做客,发现围屋底下镇着一个被活埋的怨气满满的小鬼。   正好他看那个家族也不太顺眼,就顺手送了面镜子给那家族长,帮助小鬼从地底下出来索命。   那个小鬼后来偶尔会在他照镜子时出现,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他。   不知愁不知道小鬼叫什么名字,也懒得理他,毕竟那本来只是他自己一时兴起的举手之劳,他也不喜欢小孩。   但现在,那个小鬼却冲出来牺牲自己救了他……   小鬼的身子小小的,散落出的花瓣也不多,转眼就已经全部被吸进了那个符阵。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那致命血符的攻击下化成血水、散落成花瓣,符阵此刻已经庞大如一团堆积的火烧云,浓重血色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顶,仿佛索命的倒计时。   太强大了……   那是神的旨意,那是神的力量。   “咳……”   不知愁忽然感到喉中一阵腥甜,他捂住嘴不想吐出血,却因为喉间涌起的火辣痒意不得不咳嗽起来。   看到吐出来的东西,他瞳孔骤缩——他嘴里直接吐出了血红的花瓣。   喉间的痒意已经变成了烧灼的剧痛,他知道那是有符咒在他喉中就已开始侵蚀他的血肉,诅咒又沿着体内血脉飞速蔓延。   ……刚才还在嘲笑付一笑说如果被血符传染到脖子就只能砍头了,他现在就得砍头了。   烧灼的剧痛迅速蔓延至全身,就像是烈火焚身的痛苦。   他晃了晃,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眼前视野被滚烫血色笼罩,他坠入了火海。   心神涣散,他分不清……   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体会过太多次了……   鬼魂总是难以忘记自己生前最痛苦的事,他也是。   记忆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化作火焰自心底向上焚烧,熊熊火海将他吞噬。   纸灰呛人的气味。戴着面具的红衣神像。燃烧的火光。   幼小的他在神像的注视下被剥了人皮,又粘上一身野兽的皮毛……   没有尽头的毒打,没有尽头的疼痛。   梨园里火海熊熊,他抱着小白的尸体,身上着了火,跌跌撞撞地跪倒在神像脚下,求神明对这个世间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痛不欲生的蝶生蛊。   鬼面陇里纸钱飘飞,如苍白蝴蝶漫天飞舞。   凌云塔里永恒一般寂静的痛苦,一直伴随他到死亡解脱的那一刻。   ……已经是鬼了,可他好像又要死了。   鬼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是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吧。   这次真正死去,他或许会像曾经在凌云塔里濒死时那样,闻到梅面陇里梅花的香味。   等等,梅花的香味……   他还给阿难种了一棵梅花树!   不知愁猛然从疼痛的幻觉中惊醒,阿难也在这个魇境里!   他挣扎着起身,睁开像被火烤一样痛的眼睛,飞快地搜寻远处的身影——妹妹还在。   她好像想冲过来,却被已经开始向下挤压的符阵拦住过不来。   无数重血红的符文旋转成一圈圈漩涡,将整个大厅里的人群分割成许多块,彼此之间都无法顾及。   不知愁猛然咬紧牙关。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对付符阵绝对是行不通的,根本碰不到邪神的半根毫毛。   擒贼必须先擒王,可是邪神在哪里……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不知愁强忍着四肢百骸几乎令人发疯的灼痛,目光环视整个混乱的不夜洲大厅——   他看到了不夜洲之心那个蜷缩的银白身影。   找到了!   不夜洲主人是这个魇境曾经的境主。如果这里还有人知道邪神的所在,那就只有他了。   而他一直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可能就是因为被邪神困在那里……正因为他能对邪神产生威胁!   好像有无数银蓝色的蝴蝶从脑海中飞起,化作流水一样清凉的雾气浇熄火焰,抚平血脉里燃烧沸腾的剧痛。   不知愁猛地拔出匕首在心口一剜,细细血线如琴弦一样在指尖一抖,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只轻盈的蝴蝶,瞬间出现在不夜洲之心的斜上空,白衣如蝶翼般翩然散开,无数血红花瓣飘散在身后追逐——   这一瞬间,鲛人睁开了那双银色的眼眸,与空中的不知愁对视。   两人没有说话,他们甚至彼此并不认识,只是一个眼神交流,就像是触发某种灵魂深处的震荡,瞬间便达成了默契。   就是现在!   下一刻,狂风骤起,不夜洲之心光芒大亮!   水晶簇周围,两个银白长发的身影出现在彼此对面,两人掌心相接,长发在狂风中飞舞,就像是镜子照出的对称景象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掌心镜面之处,一面原本不可见的隐形屏障轰然显现,气浪翻涌。   轰!!!   空中的符阵猛然震荡起来,无数血红符咒碎裂落下。   人们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洋洋洒洒飘落的落英中,邪神的红衣身影终于在高处显现,映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那两人默契配合、拼尽全力的一击,竟然能逼得邪神现身!   邪神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乔青云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用伤痕累累的手摘下了面具,猛然惊讶道:“……是你!”   这个人她不久前才见过,他明明不属于这里,他是另一个魇境的境主……   下一刻,她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曾见过的境主。   此时此刻,漫天飞舞的血红花瓣之中,浴血奋战的人们之间,一个又一个原本一直戴着面具的身影摘下了面具,露出面容。   如果有人进过足够多的魇境,就会发现他们都是曾经的境主。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被血符侵蚀,顷刻间就散成千千万万片血红花瓣,融进邪神的祭阵。   血红符阵在空中旋转,就像是一座飘浮的猩红神坛。   神坛之下,是跪拜的信徒和即将死去的祭品。   神坛之上,则是接受跪拜、享受祭品的神明。   世间无数生离死别、艰难苦楚,不过是神明早已安排好的戏码。   可提线木偶如果有了自己的灵魂,也可能会挣脱神的掌控。   一个个扯断提线的木偶拼死反抗到了最后一刻,哪怕终将魂飞魄散,也拼尽全力地将邪神困在了这里,让他无法隐匿在祭坛之后,高高在上地旁观他们的挣扎与血泪。   就好像冥冥之中,曾经的赌神“蝉”与邪神坐在同一张赌桌上所说的那句话——   今夜宜弑神。   砰!   不知愁重重摔在地上。   不知道不夜洲主人摔到哪里去了,他们撬开邪神的屏障已经耗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反噬加倍,不知愁好像整个人都着了火,痛得他想贴地翻滚,却没有丝毫力气。   滴嗒。   有鲜血滴落在他耳边的地上,他费劲地一睁眼,在晕眩的视野里看到一个戴着白无常面具的少年蹲在面前俯视着他,手中的匕首还在往下滴着血。   这个人的身影好像很眼熟……   少年伸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啊……   沈妄生。   不知愁瞳孔微微放大。   他的喉咙已经被诅咒侵蚀得不成样子,嘶哑地低声道:“你也在这里……”   “没想到吧?”   沈妄生低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冷笑,“看到你也不得好死,我真是高兴死了。”   不知愁:“……”   他闭嘴了。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他现在也快死了,沈妄生要折磨他都来不及,而且他很怀疑他根本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让他比现在更痛苦。   沈妄生冷冷地盯着他,手中刀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切开了他的喉咙。   血沫从不知愁喉间的伤口涌出,随即散落成血红花雨,乘风飘起。   不知愁缓慢地眨眨眼,对沈妄生嘴唇翕动:“谢谢你。”   一阵风过,他也碎成了无数花瓣。   沈妄生抬起头,看着仇人所化的花瓣飘散到空中。   嘴边有一丝灼热的痛意,他用手指关节一揩,手上便沾了一抹鲜血,随即变成一片猩红花瓣,被风吹起。   沈妄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循着那片飞起的花瓣抬头看去,看到空中飘浮着数不清的猩红花瓣,汇成翻涌的血海。   他看到了那个红衣的神明,他曾经入过他的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神明垂眼往这边瞥了一眼,与他对视。   那个瞬间,沈妄生挑衅地笑了起来。   他不是神明,不知站在神坛上的神明看他们这些蝼蚁,会是什么感觉。   但他一闭眼,就能想象到神明透过那些飘飞的花瓣,看见一张张流着血泪仰头看向自己的脸。   神明一向只站在高高在上的神坛之上俯视众生。   可众生用尸山血海铺成路,踏着无数冤魂的嚎哭来到神明面前,要向天讨个公道。   沈妄生远远地看见那个穿过血海走向神明的黑衣身影,缓缓闭上眼睛。   视野里最后的景象就是无数纷飞的血红花瓣,凄美而奇诡。   他自己也变成了血红花瓣,向上飘散、飘散……最终消失在不可知的尽头。   没关系,他不必亲手弑神。   他可以做那铺路的砖、搭桥的石,他愿意在黎明到来前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因为他知道,神的死期已至。   ……   郁归尘再次追到那个红衣身影时,如同红色浓云的祭阵几乎已经充斥了脚下的整片区域,隔着血海翻涌的厚重符咒,几乎已经听不见什么活人的声响。   他一步步走过纷飞的花瓣和烧尽的灰烬,看到那个人的猩红衣摆像是火焰一样在风中猎猎飞舞。   当他终于走到邪神面前时,神明开口了:“通常来说,神明会给那个穿过鲜血淋漓的祭阵,第一个来到神明面前献上自己的勇敢信徒一个奖励。”   舟向月淡淡地看着他,“耳朵,你有什么愿望?”   郁归尘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一张口声音如同砂纸磨过血肉的沙哑:“告诉我真相。”   “真相?”舟向月哑然失笑,“耳朵,天真单纯的剧本是付一笑的,不是你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舟向月……”   郁燃眸色沉沉地凝视他,心口剧痛难忍,喉中鲜血淋漓,“你的生命里,有没有说过哪怕一句真话?”   “哦?你实在想听的话,我现在就说一句,你听听好听不好听。”   舟向月轻笑一声,飘飘忽忽的呼吸忽然凉凉地吹进郁归尘耳中,“郁归尘,我爱你。”   柔软轻盈的衣摆仿佛挑逗一般拂过郁归尘的手背,手背上瞬间青筋暴起。   “——你信么?”   电光石火间,郁归尘身形遽动,猛然转身抓住蹭过自己腰侧的手腕,拧转、下拉!   转眼间,镣铐般坚硬的双臂已把舟向月面对面锁在怀里,双手扭到背后。   舟向月突然被拽进郁归尘怀抱的桎梏,顿时神色一冷。   法力已经完全恢复了,奈何身体还是那么弱。虽然他现在轻轻松松就能遁形摆脱掉郁归尘,但还是有点不爽。   “在鲛人泪那个魇境里,”郁归尘钳制着他的手腕和腰,在他耳边飞快道,“你让我忘掉我的梦魇。”   怀中人的动作一顿。   郁归尘知道,他完全可以立刻从自己怀里消失,再在另一处重新出现。   但他没有。因为自己说的那句话。   舟向月仰头看向郁归尘,恍然大悟:“啊,是那个梦……长生香的那个梦。”   那个梦里异香摇曳如烟,他们在烈火灰烬里拥吻,将彼此揉进骨血的最深处。   也是在那个梦离,郁归尘窥见了千年前某些他不想暴露的秘密。   所以在那个梦的最后,他搂住郁归尘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忘记那个梦。   他吃亏就吃亏在当时还没有九百年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使出的诱骗招数,郁归尘早就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次了。   千锤百炼之后,郁归尘再看到他突然主动投怀送抱,恐怕会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为什么郁耳朵总是要给他找点意料之外的麻烦,舟向月心想。   郁归尘忽然眼前一花,怀里的身体瞬间消失。   冰凉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转瞬之间,他和舟向月已经面对面地站在不夜洲之心那一簇水晶棋盘的两边。   舟向月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仿佛时间突然静止,呼啸风声停了。   纷飞的符咒悬浮不动,爆炸的焰火凝固成闪亮的火花和将将燃尽的暗红灰烬,无数水晶碎片停在坠向人们头顶的空中,仿佛亘古不变的漫天星空。   付一笑在他们不远处定格在惊异地看向这边的瞬间,他手上满是沙砾擦出的血痕,飞溅的鲜血也停在了空中。   更远处的无数人也定格在惨叫、怒吼、痛哭的瞬间。   “……对了,你竟然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用了这种时间静止的禁术,”舟向月对郁归尘笑了笑,“我看你也不是很想活了。”   “今天这个样子,看来你们是非弑神不可。”   “我逃不掉了,但也不是不能拉你们所有人陪葬。”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赌一局吧。”   郁归尘的目光扫过光芒闪烁的棋盘,又抬眼看舟向月。   “你应该已经知道天地人棋局的规则了吧?还是赌那个最简单的一招定胜负,天克地,地克人,人克天。”   舟向月微笑注视着他,眸中仿佛升起一轮血月,“赌上生死。”   “你不是很爱我吗?但我看你更爱这个世界和你自己。又要阻止我干坏事,又不舍得杀我,还想占有我——然后你就把我关了一百年。”   舟向月注视着郁归尘,“你知道那一百年对我来说是什么生不如死的感觉吗?我宁愿你杀了我。”   郁归尘看起来好像快要碎掉了,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带血的利刃,活生生地剜开他的心脏。   他喉结缓慢滚动,嗓音嘶哑:“对不起……”   “一千年前你不愿意选,”舟向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现在,你总得在我和别人之间选一个。我已经很仁慈了,不用你亲自动手杀我。无论最后什么结果,我愿赌服输,你……嗯,你也不服不行。”   郁归尘整个人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舟向月将他颤抖的神情纳入眼底,忽然笑出声,“哈哈哈,怕不怕?怕我拿其他所有人的命威胁你,逼你杀我?”   郁归尘眼睛通红,他往前走了一步,“舟向月……”   “我不为难你,”舟向月打断他,“就要你证明一下你对我的爱。”   他伸手拨弄一下棋盒里晶莹剔透的棋子,叹了口气,“我实话说吧,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一开始其实也不想这样的。但是神有神的使命,我不能改变命运,我得去实现命运,不然就不配做神了。”   “神的道德和人的是不一样的。就像你种一棵花,需要浇水除草——换成凡人,你可能是被神呵护的花,也可能是神手下那棵被除掉的杂草,还可能是被浇水淹死的虫子。”   “现在杂草和虫子都反抗到我面前来,说不准我浇水了,可我还得种花,我该怎么办呢?”   舟向月垂眼看向面前的棋盘,沉默片刻。   随后,他轻声道:“耳朵,我很累了。反正所有人都要杀我了,我对让他们陪葬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兴趣。”   他对郁归尘眨眨眼,“我只对你有兴趣。”   “这样,我们赌一局,这是我的规则——如果两个人出了同一个棋子,那就一起死。”   “你要是真的不怕死……”   舟向月抬起眼,定定地看向郁归尘,“陪我一起死,这一切就结束了。”   郁归尘望着他。   舟向月的眼睛很黑,很沉静,映出了他身后绝望的人群、四溅的鲜血、飘飞的花瓣。   这世间的一切生离死别和愤怒绝望都消弭于无声处,落在这一双平静无波的眼里,仅仅化作一抹血色的涟漪。   郁归尘看了他很久,最终低低道:“好。”   舟向月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这样,不如我们都出‘地’吧!谁叫我这么爱你呢。”   不夜洲之心闪烁着冰冷的晶光,他从棋盒里拿出一枚棋子,对着光看了看。   晶莹剔透的棋子上有一个血红的“地”字,随着在手指间的翻转而闪烁着流淌血液一样的光,仿佛白玉肌肤上以鲜血烙刻的印记。   往常人们说,天地为局人为棋。   但此刻,天、地、人都化作他手中棋子,会在落子的瞬息间尘埃落定。   无声无息,却震耳欲聋。   这一刻,时间忽然恢复流动,飞溅的鲜血落地,飘飞的花瓣扶摇直上,嘶吼声从依然在绝望搏杀的人们喉中传出,带着无限恨意和痛苦。   巨大的喧嚣声如洪流涌来,但郁归尘恍若未闻,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舟向月和他手中的棋子。   舟向月掂了掂棋子,笑着看向他:“耳朵,你说我们一起死了,下辈子是不是就能投胎成一家人?”   郁归尘看着他,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嗯。”   “真好,我想和你做一家人。”   舟向月笑了笑,把棋子扣在水晶棋盘上,“该你了。”   水晶棋盘映出了下方的彤云和血光,一闪一闪。   郁归尘没有动,他依然很深很深地看着舟向月,好像想把这个短暂的时刻拉长到永恒,就这样化为两尊雕像。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他终于还是拿起了一枚棋子。   下方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付一笑瞪大眼睛,他好像猜到郁归尘打算做什么了,整个人在极度惊惧中颤栗。   别!   他想叫却叫不出声,师弟!住手!   不要这样……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看那里!他们在干什么?”   “那不是那个天地人棋局吗?!一步定胜负,绝无翻盘的赌局……”   “玄琊君和邪神赌上了生死!”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花瓣无声飘落,就连空中漂浮的符阵都偃旗息鼓。   无数人的目光看向那唯一光芒耀眼的棋盘,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上一次棋局开启,不夜洲易主。   这一次,难道真的可以这样结束噩梦吗……   看见郁归尘拿起棋子,舟向月慢慢闭上眼。   他轻声呢喃,“耳朵,你可千万要等等我……不然我走得慢,追不上你。”   玉石轻触发出清脆一声,郁归尘的棋子落下。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不夜洲之心猛然迸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仿佛太阳和月亮撞击爆炸,过于刺眼的亮光让所有人都瞬间目盲,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白光。   下一刻,付一笑被刺得流泪的眼睛陡然瞪大,一声嘶喊卡在咯咯作响的喉咙里发不出来。   时间仿佛静止,所有声音都归于无声。   他看见郁归尘猛然扑向舟向月,纷飞的血红花瓣像葬礼的雪花一样飘落在他们身上,飘浮的祭阵骤然大亮,有如血海翻涌,惨红光芒照亮了棋盘上那两颗孤零零的棋子——   郁归尘这一边的棋盘上,是“人”。   而舟向月的,是“天”。 第321章 始终   一切都在崩塌。   视野里的光芒大亮之后,整个不夜洲的水晶宫殿瞬间崩碎,猛然坠入黑夜。   水晶漫天散落,付一笑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不夜洲之心那两人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紧接着,连他自己都脚下一空,坠进了漆黑的深渊。   “啊啊啊啊啊啊!”   呼啸风声裹挟着众人扭曲变调的尖叫声从耳边刮过,付一笑在一片漆黑中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有粗糙的沙砾划过脸颊的火辣辣的疼痛。   视野里隐约掠过无数道流星一般的闪烁微光,就像是穿过星河坠落。   就在这时,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他仿佛撞进了一团水雾弥漫的浓云,就连手腕上钻心的剧痛也缓和了不少。   坠落的身体随即被什么东西拦住了。   轻盈、冰冷又柔软,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让他深深陷入其中。   周围的一切忽然安静下来。   心脏依然因失重感在怦怦跳动,付一笑剧烈地喘着气,下意识抓着手边那像蛛网一样冰凉柔韧的细线,直起身来试图看清周围的景象。   这里几乎没有光,眼睛尚未适应,触目所及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身下这一片东西是什么,乍一看什么都没有,就像是无依无靠地悬浮在黑暗的虚空之中,有种稍微一动就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去的恐怖感。   “我的妈呀这是棵树吗?”   楚千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付一笑心下一松,循声望去,“小楚?你没事吧?”   现在目光有些适应了,他才看清周围有很多人,但都只能看清隐约的黑影轮廓,一个个都像他一样跌坐在几乎看不清的虚空之中不敢乱动,惊魂未定地左顾右盼。   “小叔?没事我没事!”   一个黑影伸手对付一笑挥了挥,“你看你身后!好——大一棵树!”   付一笑回过头去。   不远处似乎有一面隐隐泛着银光的镜子,很高很高地耸立着。   随着他目光上移,他才发现这并不是一面镜子,表面带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一根巨大的透明冰柱,上面还伸出了许多同样晶莹剔透的枝杈——   这是一棵庞大到看不到顶的水晶之树。   树上生长出来的枝杈都像水晶一样透明发亮,枝条末端的一簇簇嫩芽就是生长的晶簇,隐约闪烁着璀璨迷离的光芒,和原本的不夜洲之心一模一样。   “所以……不夜洲之心就是这棵树最顶上的尖尖吗?”   乔青云错愕的声音也从旁边传来。   楚千酩接话:“就好像整棵树都是化石一样,埋在不夜洲底下,只露出了最顶上那一点点。”   不夜洲崩塌了,他们都从不夜洲掉了下来,就掉到了这棵树脚下……不对,也不是脚下。   这棵巨树抬头望不到顶,低头也望不到底,深不可测。   而挡住所有人的东西,也在昏暗的视野之中隐隐浮现出来。   那是一根根透明如水晶又轻盈如雾气的银线,交织成网状,就像是许多纵横交错的巨大蛛网,蛛丝上隐约闪烁着银色微光。   掉下来的人就高高低低地挂在这些巨大的蛛网上。   众人或多或少都从高空坠落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就开始焦急寻找原本一起的伙伴是不是都在。   乔青云问了一圈,发现这里的人还真不少,光是翠微山认识的人就有一大堆,还有许多不是翠微山的人。   经过刚才的那一场搏命混战,人们现在个个形容狼狈,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之前不夜洲里一片混乱,戴着面具的、摘了面具的,大家疲于自救根本无暇他顾,现在才发现不夜洲的邀请函简直是把玄学界里稍微有头有点的人物和年轻人们都连锅端了。   在不夜洲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没觉得赌博有什么问题。   现在大概是魇境的效果消退了,一众翠微山弟子们才心虚地意识到自己早就触犯了不准赌博的禁令。   ……不过那么多老师同学都在呢,法不责众,而且也不是自己故意违背禁令,都是魇境的作用,不怕不怕。   乔青云点完人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气,伤亡没有她想象中的严重。   不过,现在掉到这里的人似乎都是他们这个时间的人,不知道之前不夜洲里那些来自其他时间的人都去哪里了……   等等。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进不夜洲里时她就发现这里有来自许多不同时间的人,但凡她多问问别人,就会发现所有人的时间之中,她这个时间就是最晚的时间。   她本来应该在那时就意识到不夜洲会在她这个时间毁灭,提前警惕起来的。可能是魇境干扰了她的思考,她也被不夜洲那种纸醉金迷的气氛感染了,根本没有去深想。   可是,现在这里又是哪里?   魇境似乎已经崩塌了,但他们又显然没有回到现实。接下来还有什么危险吗?   付一笑把所有人看了一圈之后,心沉进了谷底。   没有郁归尘,也没有舟向月的身影。   他们当时好像也掉下来了,却不在这里,那他们掉到哪里去了?   ……深渊最底下吗?   付一笑下意识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得目光好像在黑暗之中穿透得很深很深,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仿佛有一股寒冷彻骨的阴风吹过,一股凉意缓缓沿着脊椎爬上来。   这底下漆黑不可见的深渊里,藏着什么?   此时,见证了长生祭的幸存者们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全都是疑问,没有一个人能解答。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哪里啊?”   “邪神呢?真的死了吗?”   “死了吧……不是说不夜洲之心那个赌局绝对不可逆吗?”   “但我们也没出去啊!这鬼地方到底是哪里啊,难道真是不夜洲底下吗?”   “这里也是魇境吗?”   “这么诡异的地方,也只能是魇境了吧?”   “等等,如果这里是魇境的话,那不是一定会有……”   所有人齐齐噤声,四周一下子安静到吓人,只有水晶在黑暗中神秘闪烁的微光。   如果这里是魇境,那一定会有鬼,或是别的什么恐怖存在。   更何况,这里恐怕跟邪神分不开关系。   现在还没有任何鬼影出现,但他们这么多活人在这里叽叽喳喳了半天,鬼可能就在暗中无声地窥伺着他们。   就在这时,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传来,众人忍不住都看了过去——   付一笑瞪大眼睛看着手里的小玻璃瓶碎成一片片掉进黑暗中,原本瓶子里星光般漂浮缠绕的光点飘散出来,就像是飞散出去的萤火虫。   这是不夜洲主人之前卖给他们的关于邪神的记忆,他和钱无缺看了三瓶,最后这瓶还没来得及看,就再也顾不上去看。   刚才口袋里的这只瓶子突然发起烫来,像是快把他的衣服烧着了。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瓶颈刚拿出来,玻璃瓶就凭空炸开,里面的记忆光点缓缓飘向脚下的黑暗深处。   所有人的目光追逐着黑暗中那几点格外显眼的光点,借着它们微弱的光,看见挂住众人的蛛网沿着中央的水晶巨树向下旋转、延伸,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一直沉进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那是什么?”   有人低低地惊呼一声。   所有人都看到了。   萤火虫一样的光点沉到底下某个深度的时候,黑暗中有许多十分相似的光点隐隐约约闪烁起来,就像是水晶之树上无数晶莹剔透的雾凇,被微光照得一亮一亮。   “我在不夜洲换过那个东西,那是记忆,”有人壮着胆子说,“底下那些也是记忆吗?”   这么半天什么都没发生,窸窸窣窣地议论声再次在人群中间小心翼翼地响起。   “我怎么觉得那些光点飘得好像真的有生命一样,就像是在给我们指引方向……”   “我也觉得。”   “啊,那我们是该向下走吗?”   “可能吧,毕竟这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也不是个办法啊……”   不夜洲整个都塌了,不可能再回到巨树的顶上去。在这样的高空待着,也确实不是个办法。虽然现在蛛网承受住了所有人的重量,但是万一等会儿破了呢?   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且不说黑暗中有什么了,就这么摔到底也够呛。   大家最终决定沿着蛛网往下爬,所有人一起行动,互相关照着不要有人落单。   经过共同面对邪神的那一战之后,人们空前抱团。   空中那些纵横交错的蛛网就像是一道道细细的软梯,虽然有点艰难,但确实是可以往下爬的。   付一笑爬着爬着,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这些纵横交错的蛛网好像是螺旋形下降的,在这样几乎无光的黑暗之中一直转,就像是一道围绕着中心水晶巨树向下的螺旋楼梯,越往下走就越黑暗,一直探进不可知的黑暗深处。   无数看不见的透明台阶一层层旋转向下无限延伸,仿佛即将坠入深渊。   就在这时,走在旁边的楚千酩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小声道:“小叔,你看这里有一个漂浮的光亮……”   那光亮很小,很昏暗,像是一只濒死的萤火虫,只有黑暗中偶尔亮起的一点点微光。   付一笑转过头时,楚千酩脚下忽然打了个滑。   付一笑下意识伸手去抓他,但楚千酩还是趔趄地向后栽倒,本能挥起来的手刚好就碰到了那个光点。   嗖!   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付一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光点像是被扰动的蒲公英绒一样飘飞起来,悠悠地撞到了他身上。   眼前一花,像是扑进一片清凉水面。   再一睁眼,周围光线一下子亮起来,但又没有正常的白天那么亮。   “啊,小叔,你也进来了!这是什么情况啊?”   楚千酩还在惊讶地左顾右盼,但付一笑已经知道这是哪里了。   原来这光点确实是记忆,进入记忆的感觉和之前他进入不夜洲主人给的记忆时一模一样。   这里又是万魔窟,斑驳的房屋墙壁上溅了干涸的血迹,头顶是万魔窟万年不变的沉沉翻涌的魇,鬼影幢幢的空旷街道上飘着幽蓝的骷髅磷火,让这里永远显得阴暗、压抑而疯狂。   面前的这个小院子有些眼熟,隔着院墙能看见里面开满花的桂花树,在外面显得有些低调的桂花树在万魔窟里长得张牙舞爪,甚至从院墙伸出来郁郁葱葱的枝叶,枝头开满了一簇一簇淡金色的桂花。   那抹鲜活亮色在阴沉诡异的万魔窟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个插了一头鲜花的小姑娘扒着院墙好奇地探出头来,望向外面满是血迹和杀戮的魔窟。   付一笑记得,这是舟向月的母亲舟云水住的地方。   他刚想到这一点,就再次看到舟云水的院子里飘出一片温暖的金红色光芒,门口传来一个兴高采烈的孩童声音。   “妈妈,我回来啦!”   又一个年幼的师弟扑进母亲的怀里,孩子似乎比他在之前那段记忆里看到的稍微长大了一点点。   “妈妈,我已经成功拜到翠微山门下了!”   幼小的舟向月仰起头,小脸红扑扑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满得意,“他们谁都没发现我是什么!”   “是吗,”舟云水笑起来,蹲下来看着他,“小船儿真厉害。”   舟向月得了夸奖,又迫不及待道:“我已经开始跟着师父学习了!学了好多好多东西!”   “真的吗!”   舟云水笑得眼睛弯弯。   “嗯!”舟向月伸出两只细细的小手努力比划,“我终于知道我们头顶上这些黑雾是什么了!”   付一笑一怔,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舟向月:“上面这些都是魇,是因为……”   因为万魔窟里充斥着暴虐的杀戮、枉死的魂魄。   枉死的怨念形成魇,魇具有巨大的力量,强大如嬴止渊也不能将它们驱散,天长日久沉沉地积压在万魔窟上面——付一笑想。   辨认魇是基本的入门常识,翠微山弟子在最开始的几课里就会学到,此刻也无比自然地浮现在付一笑脑海里。   但舟向月说到这里,却犹豫了片刻。   也只是片刻。   他的笑容随即变得极为灿烂,笑眯眯地仰头看进母亲那双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因为这里的日头特别毒,老天爷又特别喜欢妈妈的花,就给这里蒙了一层雾,这样妈妈的花就可以好好长大了!”   舟云水笑起来,捏捏孩子肉嘟嘟的脸蛋:“原来是这样啊!小船儿懂的真多……唔,还胖了呢。”   付一笑下意识环顾四周。   此时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那些幽幽漂浮的人头磷火,看不见任何其他的生灵。   他心想,原来黑暗中的那些光点……是邪神的记忆。 第322章 始终(加更)   等到记忆里的舟向月和母亲走进院子里时,钱无缺和祝雪拥也出现在了记忆里。   钱无缺借着难得的光,拍拍身上狼狈的灰尘和血迹:“看吧?我就跟小乔说这里面只是记忆而已,不用担心。”   付一笑给还不清楚情况的祝雪拥讲了讲他们之前在几段记忆里看到的过去。   众人打量周围的时候,记忆里的舟向月还在跟母亲说话。   “对了,我学了一招好玩的!”   小舟向月笑嘻嘻地掏出一张符咒,“妈妈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忘掉一段记忆吗?我学会啦!遗忘符!”   看着舟向月手里挥舞的那张符咒,记忆里的几人面面相觑。   哪有什么遗忘符?   只有遗忘咒,而且是相当艰深的法咒,这么复杂又细微的法术是无法单纯用符纸承载的。   舟向月手里这张,明明只是随手画的一个安神符。   但他们眼看着舟向月一本正经地教舟云水把符贴在他脑门上,然后小脸上就露出茫然的表情:“妈妈你让我忘了什么?”   舟云水噗嗤一声笑了:“不告诉你。”   好吧,付一笑想,这大概是小孩子哄妈妈开心呢。   舟云水说:“那你也让妈妈忘点事情——唔,就忘掉刚才已经采了一篮子桂花吧。”   要露馅了吧?   舟向月还这么小一丁点,根本没学到遗忘咒。   何况这种咒语是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虽然还不到禁咒的程度,但翠微山教起来也非常谨慎。   下一刻,几人就眼睁睁看着舟向月把他的那个“遗忘符”贴在舟云水额头上,同时“啪”地在她后颈上贴了一张迷魂符。   接着,他就盯着母亲的眼睛,真的使用了遗忘咒。   舟云水发现自己真的忘了,她一开始还不相信,结果一看不远处的树下真的摆了满满一篮子桂花,才惊奇不已地又把舟向月夸了一通。   旁观的几人目瞪口呆——这都行?   虽然遗忘咒的难度也有不同,对于被施咒的人来说越重要、越危险的记忆越难以被消除,而采了一篮桂花这种记忆无关紧要,要忘掉并不算太难——但这也是对现在的付一笑和祝雪拥而言的!   舟向月这时候才多大一点,他居然已经学会了?!   而且必定是偷师学会的,甚至练习都是背着别人偷偷练的,当时的付一笑天天与他混在一处,却完全不知道。   还有,他这时候就已经会用迷魂符了。   这是正经的禁咒,使用难度比起遗忘咒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天赋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惊叹,可惜……一开始就走歪了。   过去了解得越多,付一笑就越难以遏制心中的懊悔。   后来的邪神心思再缜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不可能全无破绽。   如果那时候自己再仔细一些,发现了他的异常,早点告诉师父,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师父也不会死……   师父那时候已经知道邪神灭世的谶言,只是他菩萨心肠,实在没法在一个孩子尚未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的时候杀死他。   之后舟向月真的成为了邪神,对无辜之人动了手,师父才去杀他——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再没有任何人能对抗邪神的力量。   从记忆里出来时,付一笑心里五味杂陈。   别人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摆摆手含糊地说就是邪神小时候的一点记忆。   众人不由得小声议论起来。   现在看来,沿着这棵水晶巨树往下走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下面那些若隐若现的光点,难道都是邪神的记忆?   “还是小心一点吧,说不定这个就是运气好,不知道再碰到那些光点还会发生什么。”   “嗯嗯,毕竟跟邪神有关……万一惊动了什么东西呢,还是尽量别碰到。”   付一笑闷头不作声。   其实他真的很想再看看。毕竟他是在经历了之前的几段记忆之后,才惊觉自己根本不了解那个人。   邪神之名已经流传了上千年,但真正算起来,自从他成为邪神之后,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每一次都是相似的情形,一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的搏杀,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就好像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一样,付一笑自嘲地想。   他现在难道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想成为邪神吗?   在万魔窟的童年、在翠微山的少年,一直压抑地忍辱负重到成年,难道还不够吗?   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了血海深仇,邪神又一次死了,如果还有下次复活,自己还不知道在不在人世。知道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可付一笑还是觉得心里深处像是憋了一团火,仿佛他从小那种认死理的倔劲又上来了,就是忍不住问一句“凭什么”,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众人继续小心翼翼地沿着蛛网往下。   这棵水晶巨树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怎么走也看不到底。   不过,他们发现越往下,那些记忆的光点越多,甚至有些一串串地靠在一起,组成淡淡的朦胧光絮。   若隐若现的光点像一只只沉睡的萤火虫一样,静静地悬浮在闪烁的水晶枝叶和银白蛛网之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让这里显得极为静谧。   但又像是轻盈至极的蒲公英绒,人们经过稍微有一点气流扰动,光点就会悠悠地飘飞起来。   随着悬浮的光点越来越密集,众人就像是走在柳絮乱飘的春天里,要完全躲过这些光点变得越来越难。   终于,又有人不小心碰到一个光点,身影瞬间消失。   不过那人下一秒就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说那也是一段邪神的记忆,应该是白晏安带着几个徒弟去驱邪,看起来倒是挺正常的。   “我有一个提议啊,大家要不分头去看看那些记忆,反正也不耽误时间。”   乔青云开口道,“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往下走。但是底下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这里肯定和邪神有关,多了解一下他的过去不是坏事,万一等我们到下面遇到了什么危险,说不定会有用。”   众人纷纷同意。   在这个黑暗幽谧的地方待久了,一开始的恐惧不安逐渐散去,他们更想弄清楚该怎么出去。   而且,那毕竟是邪神的过去,太令人好奇了——如果不是怕没命看,其实人人都有颗八卦的心。   “别落单,至少两个两个一起。”   “小心一点,如果有什么重要情况,随时跟大家说。”   光点里的记忆时长有长有短,但似乎都不占用现实中的时间,进入记忆之后再出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开始,那些记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而且记忆里的邪神都是年幼的孩子。   后来继续慢慢向下,记忆的内容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众人七嘴八舌地交流自己看到了什么,渐渐摸出了一些规律——似乎越是情绪激烈的、重要的记忆,就越会沉在下面。   那些光点的光芒特别亮,而且人们在靠近的时候,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背后发毛的恐怖感,好像随时可能有什么嗜血的危险存在突然袭来。   有了经验之后,众人也开始针对性地挑选重点记忆,毕竟这里的光点浩如烟海,实在是太多了。   “付一笑,你看这里。”   忽然有人招呼付一笑过去,“这个记忆应该很重要,我一靠近就感觉毛骨悚然,都不敢过去了。”   付一笑心头也有一种沉重的不安感,但这样就更要进去了。   最后,付一笑和祝雪拥进入了记忆里。   记忆里又是万魔窟,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认出来了,这是屠魔之战时的万魔窟。   是杀死嬴止渊那一战。   那一年,舟向月十七岁。   “呼……呼……”   舟向月低低地喘着气,呼吸间有些隐忍的痛意,肩膀上有一道仿佛野兽獠牙撕咬的伤痕,衣服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深呼吸一口气,敲响了面前低矮的房门。   门打开的瞬间,一条绳索突然如进攻的蛇一般迅疾飞出!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一把拖进屋子里,冰凉的刀刃猛然抵在咽喉处。   是任不悔。   年轻的付一笑跟在后面,低低惊呼一声:“小船!怎么是你!”   记忆外的付一笑想起来了。   当时他们原本分了十几支小队潜入万魔窟,却在里面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埋伏,各组人都被冲散了,生死未卜。   任不悔把吓得魂不守舍的他从一堆响尾蛇的包围里拎出来,然后带他暂时先找到了这个屋子落脚,在上面做了只有翠微山门人能辨认的标记。   然后,舟向月独自一人找到了他们。   此时,任不悔一见抓进来的人是舟向月,非但没有松绑,甚至把刀刃又往脖子上贴了贴,逼得他抬起头来,“你干什么去了?!”   舟向月仿佛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师叔,范……范世沅师兄受伤昏迷了……我把他藏在附近……”   “范师弟受伤了?!”   付一笑立刻紧张起来,“在哪里?”   任不悔却打断他的话,锐利的目光里充满怀疑:“他怎么会受伤?你身上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   舟向月看起来又着急又害怕,声音发抖:“我也不知道啊师叔!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晕倒在那里了……这些血应该都是他的……”   付一笑真是担心死了:“师叔!我跟师弟一起去找范师弟吧……”   任不悔终于收起刀,低头把捆着舟向月的绳子收了。   但在低头的瞬间,他用付一笑听不到的冷酷嗓音在舟向月耳边低语:“在这个地方,你要是再有任何可疑的单独行动,我会在告诉白晏安之前杀了你。” 第323章 始终   付一笑想起来了。   那时只有他在任不悔身边,任不悔就跟他说要小心身边人,恐怕有内鬼。   任不悔说得太委婉,付一笑当时听是听了,但实在是没找到任何怀疑的人选。之后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几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嬴止渊就死了,屠魔之战落下帷幕,这事也就再也没有下文。   此时他再旁观舟向月的这段记忆,听到了任不悔威胁他的话,才反应过来——对啊,舟向月是出身万魔窟的。   而且自己本来是知道这件事的。   付一笑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偷听到师父和师叔的对话,才知道师弟是被师父从万魔窟捡回来的。   当时他答应师父不告诉任何人,之后这件事就像是被他刻意遗忘了一样埋在心底,直到舟向月的邪神身份暴露之前,他都几乎没想起过。   在万魔窟里,任不悔没有放付一笑单独和舟向月离开,而是跟他们一起去找范世沅。   舟向月没有说假话,他们很快就在附近的一个低矮棚屋里找到了伤到腿的范世沅。   伤不至于危及生命,人也还算清醒,但确实行动不便,在此时一片混乱的万魔窟里很危险,得赶紧撤出去。   任不悔原本打算同他们两人一起先把范世沅送出去,但他们刚走到一半,他忽然脸色大变,叮嘱付一笑带好师弟赶紧出去,就转身匆匆离去。   后来的付一笑知道,当时是白晏安已经找到了嬴止渊,却被被困在一处以血炼成的凶险咒阵里,任不悔突然发现他面临生命威胁,才不得不立刻抽身去找他。   此刻,付一笑和舟向月一左一右搀扶着范世沅,去找祝雪拥——她在万魔窟外围,正在带刚解救出来的、被抓进万魔窟的人类离开。   当时玄门正道联手攻进万魔窟,主要是为了拿下嬴止渊,但还是在那座城里留了给各路小精怪的出口。   毕竟万魔窟只是个藏污纳垢的巢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门派或者组织,更没有什么人类的忠诚道德,里面的各路妖魔鬼怪一看大事不妙,立马开始作鸟兽散。   三个人找到祝雪拥的时候,也看到了那十来个满身伤痕、相互搀扶着往外走的身影,他们都是此前被抓进了万魔窟的人类,若是再晚一点,可能就成了这里的食材。   记忆外的付一笑想起什么,目光仔细在人群里搜索,果然找到了记忆里的舟云水。   付一笑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只是略微注意了她一眼,但没有看出她和舟向月的长相相似之处,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此时的舟云水应该是化妆修改了自己的五官轮廓,虽然仍然容貌清丽,但是脸庞素淡仿佛清水,看起来与舟向月并不像,再加上灰尘和血污,身上还罩了层斗篷,她就像是融化在人群中的一个背景身影,显得毫不起眼。   唯有像付一笑现在这样专门在人群里搜寻她,才会辨认出她那种独特的身形气质。   祝雪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所以,她是舟向月的母亲?”   付一笑点点头。   此时,舟云水不像其他人那样满面惊恐,脸上的表情镇静得甚至有些从容的意味。   祝雪拥端详着舟云水:“当时就是她带我把这些人救出来的。我还奇怪过,那些人看起来好像并不认识她,而且她给人的感觉也和别人很不一样,就好像……不是在逃命,只是出门散散步就回家一样。但我还没顾上问她,就找不到她了。”   就在这时,舟云水忽然脸色微变——   她看到了那三个少年。   这一刻,付一笑和范世沅都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但她真正在看的那个孩子却仿佛心虚一样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   舟云水的神情只有一瞬间的异常,她随后也挪开了目光,把兜帽又往脸颊前扯了扯,脸庞隐入兜帽下晦暗的阴影之中。   一阵风吹来,带着雨水沾湿桃花的气味。   前面不远处就是万魔窟的边缘,那是外面吹进来的风,人世间下雨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都激动起来,欣喜地抬头去嗅闻那种没有被血腥味和恶臭污染的雨水气息,欢呼雀跃地往前冲。   匆匆掠过的人影交错如海潮,分开了擦肩而过的母亲与孩子。   付一笑和舟向月把伤重的范世沅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却还是担心不知下落的师父以及刚刚折回去的师叔。   舟向月说:“我得回去。”   他抬腿就往回走。   付一笑拉住他,有些纠结:“师叔刚才是不是说让我们出来?”   舟向月:“他也没说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都是自己出门去给人捉过鬼的,就算是在万魔窟里,也不至于要他们分心来照顾。”   “而且他和师父太有名了,万魔窟里谁都认识他们。但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还能装成小妖怪进去,反而比他们更灵活,关键时候能帮大忙呢。”   付一笑:好有道理!   两人一拍即合,就趁乱又钻进了万魔窟鳞次栉比的建筑之中。   此时的万魔窟真可谓是群魔乱舞,一片哭天抢地、拖家带口逃离的混乱景象,还有许多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趁火打劫。   血腥味刺鼻,到处都是被撕成一块一块的惨不忍睹的尸体,血水将地面尘土浸得泥泞不堪,逃窜的队伍里还时不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爪子扯一只还有点肉的手下来,逃难时不忘啃几口凤爪。   付一笑跟着舟向月,却走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也不知道他念念有词地都用了些什么咒语,两人头顶长出了狐狸耳朵,身材也缩水了许多,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正常的人,混在万魔窟里千奇百怪的东西里面毫无违和感。   付一笑当时也没起疑,他知道师弟一向喜欢研究些奇奇怪怪的小符咒,还喜欢拿来捉弄人,比如让范世沅长一根猪尾巴、让郁燃的笔杆上突然开一朵小红花什么的,而且他注意力也没放在上面。   舟向月带着他爬过屋檐、穿过狗洞,一路畅通,到后来就连付一笑都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压迫感十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知道是逼近了整个万魔窟最强大的阵眼。   那时付一笑还忍不住惊叹师弟这天灵宿可真是厉害极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天灵宿的预知,他只是对万魔窟的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尤其对避开旁人的隐蔽捷径很熟悉。   事实上,没有天灵宿能做到这么精准的预知,毕竟天灵宿也不是全知。   或许成为邪神之后的他可以……但那个时候肯定是不行的。   最终,两人趴在高高的屋檐上,揭开了一片活动的瓦片。   这是嬴止渊的住处。   万魔窟本是个人类城镇,嬴止渊带着他那些爪牙们占领了这里不知多久,原本的人要么逃走,要么成了妖魔的盘中餐,而所有的房屋都凭实力占领,嬴止渊自然就占据了整个城镇里最高大华丽的府邸。   付一笑借着那点缝隙往下一看,发现整个高大的堂屋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疯长的墨绿色藤蔓森林,粗粗细细的墨绿色藤蔓布满了整片巨大空间,无数枝叶森森蠕动,散发出混合着血腥味与草木腥味的恶臭。   那些藤蔓缠绕蔓延的样子如同群蟒,怕蛇的付一笑一看就头皮一炸。   一道道细碎的银白色符文在空中拉成长条,一边飘浮一边像放在火上烤的蚯蚓一样疯狂扭动,让人错觉耳膜要被它们凄厉的尖叫声撕裂,看一眼就眩晕得几乎要呕吐。   断生魔嬴止渊就站在一株巨大的藤蔓上,手中握一把长刀,海藻般的漆黑长发与墨绿色长袍在翻卷的风中狂舞,衣摆上无数道虬结交缠的银白色符文从衣服上浮起,汇入空中飘浮的符阵之中。   墨绿藤蔓从他的衣袖中探出,沿着他的手臂一直缠绕上手中紧握的刀柄,仿佛人和刀都长在了一起,刀尖上有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落在蠕动的枝叶间瞬间便消失不见。   嬴止渊睥睨地看着眼前一个个倒在藤蔓森林里的敌人,张狂大笑:“谁能挡我成神!”   付一笑往他面前那些身影一看,死死忍住才没有惊叫出声——师父!   白晏安被藤蔓紧紧捆绑,人事不省地垂着头,头发也散了满肩。一道藤蔓从他肩膀穿过,白衣上沾满了鲜血。   他旁边还有十多个玄学界顶尖高手,但无一例外都奄奄一息地昏迷在藤蔓森林中,身上接连不断涌出的鲜血都被藤蔓吸收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滴落在地上。   藤蔓吸了这么多人的血,越发蠕动得诡异如蛇,墨绿色泽浓郁得仿佛植物的血液。   趴在屋顶上的付一笑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爬起来就要往下跳:“我要跟他拼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   “笑哥,你就在这里睡一下,”舟向月飞快道,“应该很快的。”   他伸手把付一笑后颈上的迷魂符一撕,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了下去。   整个大堂都在嬴止渊的绝对掌控之下,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立刻就被他察觉,一道藤蔓迅疾刺向坠落的舟向月——   它在刺穿他之前的最后一刻挽了个圈,托住他缓缓送到嬴止渊面前。   嬴止渊微微眯眼看了舟向月一眼,“是你?”   “城主!”   舟向月仰起头,露出一个畏惧又谄媚的笑,“我看外面已经开始打雷下雨了,一定是您的成神征兆吧!恭喜城主……”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道尖细藤蔓忽然刺穿他的手腕拽了起来。   他痛哼一声,刚刚握住的剑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嬴止渊垂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毫不在意:“你这点小把戏,就不要在我面前玩了。”   舟向月死死咬牙忍过那一波钻心的疼痛,再次抬起头来时,苍白的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盯着嬴止渊的眼眸漆黑,露出一个冷笑:“原来你也知道我要杀你。不让我试一下吗?你连我都怕?”   嬴止渊看着他半晌,忽然挑眉轻笑一声,“我混妖与人之血,炼成魔之身,向来觉得你这个孬种真不像我的骨血。如今看来,倒好像还是有几分像的。”   舟向月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是那条刺穿他手腕的藤蔓一下子退了出去,鲜血一股股往外涌。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有另一条藤蔓卷起他的剑,递到他手里。   嬴止渊手中一动,托着他的巨大藤蔓就盘成了一个王座般的形状,他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面:“今天我确实心情不错。来试试吧,给你一次机会。”   受伤的右手没法再拿剑,舟向月换了左手。   紧紧攥着剑柄的手指骨节用力到泛白,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猛地冲上前去,却在风声掠过耳边的那一刻猛地捏紧受伤的右手,沾了血的手指点在心口,飞速勾画成一道符文——   剑只是障眼法,舟向月真正要用的是最后一个杀手锏。   他的身体里有一团火。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火,也不可能去问师父,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那一团火钉进他身体里的感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团火的力量。   那不是属于他的力量,但他可以借用——只要他与嬴止渊同归于尽。   他和嬴止渊的力量差距太大了。   那是他无法翻越的天堑,舟向月清楚地知道,从跳下来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可能活下去了。   其实他也怕死的。   但他已经在这种死亡的阴影下活了这么多年,万魔窟的人想要他死,师父和师叔想要他死,给予他生命的至亲之人也想要他死。   死之后别人怎么看他,那都与他无关了。他们要是因为他的欺骗而愤怒,他也没有办法。   至少,杀了嬴止渊……妈妈从此就自由了。   她还会有新的孩子,那会是她和真正所爱的人生的孩子,比他更乖更聪明,不会惹她生气。   她会忘记他,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风声呼啸,眼前那个高大的墨绿色身影越来越近,心口染血的符文还差一笔就要完成——   就在这时,舟向月突然听到巨大风声从身后袭来。   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一扯就打断了他的符文,将他狠狠往后掼去。   ——任不悔?!   天旋地转间,舟向月心头剧震,只见任不悔借着将他扔到身后的力瞬间逼近到嬴止渊面前,嘶喊道:“去死吧!”   耀眼如太阳坠落的金光炸裂,几乎刺瞎了舟向月的眼睛。   他在巨大的冲击下眼前一黑,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一闪而逝。   ……师叔用的是同归于尽的绝命招。 第324章 始终(1更)   舟向月仿佛突然从不安稳的噩梦中惊醒。   就像是在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觉得如果不赶紧醒来,他会后悔一辈子。   嗡嗡……嗡嗡……   耳中嗡鸣,他头晕眼花地睁开眼,视野里金星乱飘。   任不悔那一招的威力实在太过巨大,别说在场所有本来就已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人,就连还没受什么伤的他也晕了过去。   哪怕是半只脚已经踏过成神门槛的嬴止渊,恐怕也抗不过去。   眩晕的目光往旁边扫到倒在血泊里毫无声息的任不悔,还看到了付一笑——应该是屋顶塌了,付一笑和无数碎砖瓦一起掉下来,也晕了过去。   舟向月挣扎着抬起头,下意识往嬴止渊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仿佛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成冰——   嬴止渊面前是另一个纤细的身影。   妈妈怎么回来了!   舟云水手中一把短匕插在嬴止渊咽喉正中,鲜血已经无法喷溅出来,只能顺着白皙手腕滴滴答答落下,她身上的斗篷被血浸透。   下一刻,她缓缓倾身向前,像是最深情的爱人一样紧紧拥抱住面前死去的男人,脸颊眷恋地埋进他的颈窝。   两人散落的长发沾了血,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鲜血从交缠的发梢一滴一滴淌落。   那不只是他身上的血……   舟向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视野一阵阵发黑,眩晕得没法走路,只能往那边连滚带爬:“妈你怎么没出去……”   明明之前看到她离开了万魔窟,他才能放心地来杀嬴止渊。   舟云水转过头看向他。   她眼睛弯弯地含着笑,脸颊和嘴角却沾上了鲜红欲滴的血,仿佛毒蛇般的藤蔓上盛开妖冶红花,有一种诡异而疯狂的美感。   “小船儿,你醒了,”舟云水染血的红唇微微勾起,“妈妈太不小心,吵到你了。你师叔很厉害,但还是不足以杀死你爹。我送他上路。”   舟向月微微打了个寒战,但随即还是勉强站起身来,扶住她的手臂:“妈妈,我带你走……”   “我不走了,”舟云水的目光平静下来,“我走不了啦。”   舟向月一怔,随后才看见她身上大大小小被藤蔓穿透的伤口,心口处有一道致命伤,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舟向月脑中嗡的一声,手发着颤下意识扯衣服按住伤口,又扶着她到一边靠墙坐下来。   舟云水任他扶着,却在坐下来之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别难过,我不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她用的是没有沾上鲜血的左手,血没有沾在舟向月脸上,他只感觉到指尖冷玉一般的冰凉,眼前视线一下子模糊了。   “我知道他该死,所以我帮你们杀死他。”   舟向月轻声道,“但我得陪他一起……小船儿,他是我心爱的人。”   舟向月猛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眶发红,“可是,妈妈,你不是……”   舟云水露出些许了然的神色,“你是不是听了别人瞎说的什么话?别信他们的。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也不会有你了。”   舟向月整个人都愣住了。   舟云水看着他,温柔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没办法,我就喜欢好看的人。见过你爹之后,世间哪还有什么男人能入得了你娘我的眼……开玩笑的。”   “不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就觉得他怎么这么好看。”   她忽然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那时候我还有妈妈。”   “后来我的村子被人杀光了,只剩下我一个……我长大了,独自一人潜到仇人身边,想要找机会杀死他,但还是失手了。”   “就在我奄奄一息要被杀死的时候,他来救我了。不仅救了我,还帮我报了仇,把我的仇人屠了满门……然后把我带回来养伤。”   舟云水沉默了片刻。   外面狂风大作,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这里却一片寂静,静得只剩下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做了很多坏事,是很多人的仇人。他们想杀他,就像我想杀我的仇人一样。”   舟云水喃喃道:“可是,哪怕别人都觉得他是恶魔……他也是我的神明。”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目光好像落在很远的地方。   舟向月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窗外沉沉的魇如潮水翻涌,涌向不可见的天穹尽头。   “……我总觉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舟云水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感觉,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变化。”   “他曾经也是一个会随手救下陌生人的人,但后来却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得越来越残暴嗜血,可我救不了他。”   舟云水忽然苦笑一声,“这可能也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坏人。我不会为被他杀害的人难过,也不会接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可我不是。”   “我只能恨他,恨他为什么不是一个好人,偏偏要让我陷入这么痛苦的境地。”   “小船儿,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舟云水看向面前的孩子,“你每次出去都给妈妈带很多药,想治好妈妈的病。”   舟向月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道:“妈妈你没有病……”   舟云水打断他的话:“是妈妈自己不愿意好起来,因为好起来就得清醒地面对现实,太痛苦了……对不起,是妈妈太自私了。”   舟向月的眼泪快要掉下来,只能含糊不清道:“没有……”   “妈妈一发起病来,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妈妈知道打了你很多次。妈妈太害怕了,怕你最后会变成一个跟他一样的人。”   “但你不会的……妈妈知道你不会的,你已经从这里走出去了。”   舟云水看着他,眼中溢满了温柔:“妈妈给你找了个好师父。”   舟向月盈满了泪的眼睛微微睁大——当时他去翠微山,难道不是因为别人都不想去,最后推给他了吗?   “那时候,妈妈没跟你商量就去找了你爹……让你去翠微山,拜白晏安为师。”   她轻轻叹口气,“妈妈来到万魔窟的时候伤得太重,本来已经活不下去,是你爹用这里的魇救我才维持住了生命,只要一离开就会死。”   “妈妈走不了了,但小船儿,你不能在这里混一辈子,你得走出去。”   “……他答应了,”舟云水闭了闭眼,“但他不该威胁你给他做事。他不知道对于一个母亲来讲,孩子是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眼泪沿着舟向月的脸颊滚落下来。   舟云水抬起冰凉的手指去擦他的眼泪:“妈妈知道,你是真的喜欢翠微山,你每次回来讲起你的师父和朋友们,都很开心。”   “这次妈妈也看到那些孩子们了,他们都是好人,都很厉害,待你也很好。你和他们在一起,妈妈也为你开心。”   “现在万魔窟要没了,妈妈也要走了。只有一件事要叮嘱你。”   “小船儿,你记住,”舟云水轻轻托起孩子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嬴十六已经死在了万魔窟里,未来的所有日子,这世上只有舟向月。”   “我们都死了,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世,越是正直坦荡的人,越是眼里揉不进沙子,就算他们能勉强接受你的这段过去,也绝对不能容忍你的欺骗。”   “不要觉得他们不近人情……这世上没有人天然就应该相信你、包容你,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你的一切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记住了吗?”   舟向月压抑住嗓音里的哽咽:“记住了。”   舟云水含笑注视他片刻,忽然伸手把他的头搂到肩头,仿佛还是小时候那样抱住他:“小船儿,别难过。妈妈不用你拯救,妈妈自己可以救自己。”   舟向月闭上眼,眼里不断有泪涌出。   他已经比她高了,低下头才能抱住她。   “对你爹,妈妈有爱也有恨,但有一点绝对没错——没有他,就没有你了。”   舟云水松开他,看进他满是泪意的眼睛,“你是妈妈一辈子的骄傲。”   就在这时,突然“啪”的一声轻响,一张符纸被按在了舟向月额头上。   舟向月心头一颤,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那是他给妈妈的遗忘符。   他的目光变得茫然,闭上眼,呼吸均匀起来。   片刻之后,舟云水又轻轻抱了抱他。   她应该是想紧紧搂住他的,但她已经没有力气。   “对不起啊,小船儿……要让你忘掉妈妈。”   舟云水低声道,“这些年,都是妈妈不好。”   她的孩子昏睡着,毫无知觉地靠在她肩头。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接受……”   她好像在自言自语,“毕竟当初让你去翠微山的时候,就已经分别过了。妈妈也希望你能一直陪在身边,但你不属于妈妈,你总得一个人长大的。”   舟云水伸手轻拍着孩子的背:“以前那些在万魔窟的过去,妈妈都给你扔掉了,以后它们都不能让你不开心了。”   “妈妈走之后,你也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别在乎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妈妈带你来到世上,就是想要你也能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度过快乐的一生。”   “你要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你会遇见很多很多爱你的人,他们是你的师长、朋友,以后还会有你的爱人。妈妈不在你身边,但会有人陪在你身边。”   他们会跟你一起笑、一起恶作剧,会在你懒床的时候把你拽起来,在你痛哭的夜晚陪你喝酒,在寒冷的冬天跟你抱在一起取暖,给你做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舟云水忽然沉默下来,她把舟向月推开一点,看着他熟睡的安详面孔,喃喃低语。   “……将来你一定不要像妈妈一样,爱上一个坏人。没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能忍受这样的煎熬。”   停顿片刻,“你也别让爱你的人这么痛苦。”   舟云水很轻很轻地叹口气,伸手擦了擦他额角混着汗水的血迹,“小船儿,妈妈走了。”   “妈妈看不到你长大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家里有刚晾好的桂花糕,正好春天了,可以吃点凉糕……”   舟云水忽然怔住,喃喃道:“……我的小船儿吃不到了啊。”   她之前一直都是笑着的,此时却忽然红了眼眶。   她再没有力气去擦掉眼泪了,只能隔着微微模糊的视线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好像看一眼就少一眼,要在这短短片刻里,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中。   太短了……多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舟云水闭上眼。   下一刻,她用力一推面前的孩子,少年的身躯就无知无觉地倒了下去。   这个动作耗尽了舟云水的最后一丝力气,她沿着墙壁滑下去,呼吸变得越来越轻,随着最后一缕轻风消散。   一滴泪这时才缓缓滑落,无声融入唇角的血迹之中。   满地鲜血尚未凝固,但整个空旷的空间里已陷入一片死寂。   数十个身影一动不动地倒在藤蔓之中,那些藤蔓已经不再蠕动,原本墨绿的色泽渐渐变得焦黑,仿佛一点点枯萎下去。   许久之后,舟向月在枯萎的藤蔓里慢慢蜷缩起来。   热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涌出,沿着脸颊一滴滴滚落到地上。   他在翠微山装了十年的孤儿。   从现在起,他真的没有妈妈了。 第325章 始终(2更)   水晶之树上的众人依然在沿着透明蛛网往下,只见身边漂浮的光点越来越密集了。   “感觉好奇怪啊……”   楚千酩摸着下巴对祝凉说。   好几个学生都凑在一起:“怎么了?”   楚千酩:“这里到处飘的都是那位的记忆,而且越往下的好像越那什么……虽然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吧,但你们看他们的脸色,应该不是什么好记忆。”   他们下意识瞥了一眼付一笑他们几人——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没有告诉别人,但气氛好像很压抑。   “就好像……”楚千酩咽了口口水,“你们觉不觉得,就像是我们走到那位心里了一样,而且越是想隐藏不为外人知道的记忆,就藏得越深。”   几人点头,是有这种感觉。   这是什么情况?邪神死了,爆装备都爆到脑子了?   祝清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说,曾经的师弟突然变成了邪神,小楚你好像接受还挺良好的……”   几人都沉默了片刻,楚千酩挠挠头,苦笑道:“……可能我还没反应过来。”   但在心里深处,他是怎么想的呢?   那位是很可怕,但一直以来都是与他距离非常非常遥远的可怕,但舟倾师弟却是曾经与他一同在魇境里并肩作战的朋友,虽然喜欢捉弄他吧,但他真的救过他很多次。假如真的是那位装成了舟倾师弟……   他何德何能,只不过是一个上学还挂科要补考的小透明,那位有什么必要在他面前伪装什么呢?   钱多:“我觉得他只是用了舟倾的模样来迷惑我们吧……”   “可能吧……”   众人都有点不太自然地道。   另一边,付一笑、祝雪拥和钱无缺几人在低声说话。   “……这就是我们这段记忆的内容了,”付一笑说,“另外,这次记忆结束时,里面就像魇境崩塌时那样整个都变得混乱起来,原本记忆里的人都变成了无区别乱杀的厉鬼,很危险。”   “但可能因为我和师姐是记忆里本来就有的人,好几个厉鬼看起来本来要来杀我们,但看到我们的脸之后就犹豫了,我们才顺利逃出来。”   那些一般的记忆里都没什么危险,看来这种会让人产生危险预感的记忆是真的会有危险,就像是想把知道的人都灭口一样。   他们赶紧告诉别人——还是不要随便进那些危险的记忆了,如果发现了,告诉他们就行。   付一笑问道:“老钱,你们那边呢?”   有几个特别亮的光点凑在一起,钱无缺刚才也进了一个。   钱无缺的脸色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是他杀了范世沅的记忆。”   一时间几人都静了静。   虽然这一点一直以来都算是有定论,但实际上并没有人亲眼看见。   在刚刚看了那几段记忆之后,不止一个人心里原本是动摇了的——范世沅死的时候,屠魔之战才结束没几天,众人都还在欢欣鼓舞地庆祝。   现在他们知道,那时师弟的母亲才刚刚死去,她死前那样满怀希望地觉得他将来一片光明,他为什么要在这时杀人?   钱无缺:“听了你们讲的之后,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他了。”   此刻众人身边,水晶之树上的细碎枝叶随着风吹过,无声地闪烁着。   如果是现实中的树,此时树叶会沙沙作响,就像是涌动在春天的波浪。   绿浪涌动的树下,记忆里十七岁的舟向月蹲在悬崖边,远远地看着静静的山谷湖泊对面的白塔。   山谷绿意盎然,天空湛蓝如镜,几只白鸟倏忽掠过。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他猛地站起身转过头来,神情立刻变得有点戒备:“……师兄?”   来的人是范世沅。   范世沅穿的那一身就是他日后被人们发现的尸身上的打扮,一身利落的青灰色衣服。   “师弟。”   他点点头,看向舟向月的目光有点复杂。   两人平时关系并不好,如果没有个吵架的由头,打完招呼之后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舟向月开口:“怎么了?”   范世沅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在万魔窟里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女人。你是她和嬴止渊的孩子,对不对。”   听钱无缺讲到这里,几人瞬间毛骨悚然。   他们也知道舟向月为什么要杀范世沅了。   记忆里的此刻,舟向月下意识捏紧了手指,却嗤笑一声:“哪个女人?师兄你说什么呢?谁都知道我父母早就死了,要不怎么会被师父捡回来。你怎么还给别人乱安父母的。”   范世沅看着他,“那时候我伤重昏迷,你发现我之后把我拖到了一个房子里藏起来,然后去找药。那时我刚刚醒来,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原本要进来,但好像是发现了我,就立刻转身走了。”   “第二次见到,是你和付师兄带我去找大师姐,在路上碰到了她。她在看你,而你避开了她的目光。”   范世沅顿了顿,“师弟,我曾经也有母亲。”   舟向月没有说话,攥紧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再然后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范世沅的声音放轻了一点,“付师兄不认脸,但我认出她了。我还发现,嬴止渊衣服上挂了一个银锁,和她的是一对。”   “……师弟,”范世沅说,“师父知道你父母是谁吗?”   舟向月的呼吸已经有些乱了,他死死地盯着范世沅不说话。   “如果师父不知道……”   范世沅看进舟向月的眼睛,“你隐瞒身份来翠微山已经十年了。你做了什么?”   原本风吹动树叶的哗啦声响忽然消失,天地之间都安静下来。   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两个少年站在悬崖边。   “你救了我,所以我没有直接去告诉师父,而是先来找你。这种事情,你自己坦白比较好。”   范世沅静静地看着舟向月,“师弟,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去跟师父说。”   他话音未落,风声乍响。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范世沅蓦然瞪大眼睛——他不是完全没想过舟向月可能会跟他动手,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身手如何都知根知底,舟向月向来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竟突然变得这么强,强到自己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胜负刹那已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范世沅在一双冰冷的黑眸里看到自己死前的脸庞。   他淹没在猩红的瞳仁深处,仿佛消失在血红花瓣漫天飘洒的黑夜。   ……   “……所以他是打晕了范世沅,然后把他扔下了悬崖,所以当时发现之后,虽然很奇怪,没有人能确定他不是意外死去的。”   钱无缺说。   如果直接动手杀他,等到尸首被别人发现,人们一定会调查。   范世沅在弟子中算是身手相当不错的一个,如果只是把清醒的他推下悬崖,他还能自救。   但像这样打晕了扔下去,既没有他杀的证据,也必死无疑。   付一笑心口沉沉的像灌了铅。   明明这些事情早就已经知道了,但现在如此清晰地再了解一遍,就像是再把陈年旧伤剖开来,再鲜血淋漓地痛一遍。   沉默许久之后,还是钱无缺开口了。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他应该就是在嬴止渊死后、所有其他人醒来之前,拿走了嬴止渊的断生刀,后来它变成了问苍生。”   “你们看到的记忆也算是验证了一部分,他确实比其他人醒得更早……但是没有后半段。”   “这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毕竟,你们也知道……”   钱无缺看了眼祝雪拥和付一笑:“舟向月那时候本来是打不过范世沅的。”   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舟向月突然变强了,是因为断生刀。   钱无缺皱着眉,“我有一个猜想啊……不一定对。我在怀疑,那个东西会让人性情大变。”   几人都微微惊诧地看向他。   “你们不是说,师弟他妈妈说嬴止渊原本不是那样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变了吗……你们觉不觉得,这时候的师弟也有些变了。撇开他们的父子关系不说,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拿到了那个东西。”   “不是说是能让人成神的神器吗?恐怕不只是让人成神吧,或许连人的那部分都慢慢没有了,会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   钱无缺叹口气,“……不然,我实在是很难接受,当时我看到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真的是我记忆里的他。”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当初的舟向月拿走父亲的断生刀,或许只是因为长久以来的隐忍恐惧所带来的对力量的渴望,害怕他母亲苦心孤诣为他换来的未来毁于一旦。   但后来……他却变了。   那是他想要的吗?   越往下走,众人就越沉默。   走着走着,楚千酩忽然感觉到什么,指尖在身旁的一簇水晶上轻轻一揩,摸到了冰凉的露水。   他这才发现,周围的空气变得越发冰凉湿润起来,远处的光点变得雾蒙蒙的,越发朦胧。   “我们……好像是走进了一片雾气?”   雾气是慢慢弥漫到他们周围的,加上四周太过昏暗,此前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片浓雾。   越瑾之伸手一摸自己的短发,发现发梢都已经湿了,一滴滴地淌着水。   就连眼睫毛上都凝了水珠,一眨眼就是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你们听到了吗?”   她轻声说。   “什么?”   祝凉点点头:“流水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流水声从下方传来,此刻的他们就像是旅人疲惫地跋涉在浓雾笼罩的森林深处,忽然听到溪水的声音,便是精神一振——水往低处流,既然有水声,应该就意味着快到底了吧?   到底了,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枝叶间闪闪烁烁的光点因为雾气已经氤氲成了一片,他们就像是迷失在流淌的银河之中,又像是回到了祈福夜的九鲤湖,在水下看见无数发光的鱼群在游弋。   可是再往深处看,一切都笼罩在光芒流转的浓雾之中,哪怕听到了水声,也什么都看不见。   “唉,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钱多小声道。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比较耀眼的、会让人感到危险的记忆里确实有危险,不能碰。   一开始还有人对此产生了质疑,但在他们不信邪地进了一个之后,下一刻就浑身是血地出来了,还得麻烦这里的医生去紧急处理,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去节外生枝。   大家都想尽快平安地出去,他们只能看着那几个人来来回回地进出记忆,然后所有人一起慢慢互相扶持着往下走。   ……也不知道他们都看到了什么,感觉气氛越来越沉重了,好好奇啊但又不敢问。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头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只听“扑通”一声,一个身影重重地从上面掉下来,砸掉好几簇水晶枝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他们旁边,好在还是被蛛网拦住了。   楚千酩借着记忆光点的微弱光亮一看,大惊失色:“小叔!你怎么了,没事吧!”   付一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手发颤地抓着旁边的银线想站起来。   但他没站稳,脚下一滑又一屁股狼狈地摔倒下去,被楚千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楚千酩扶住他才看清了他的脸,一时间更是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他小叔这是,哭了?   付一笑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眶通红,“……没有。”   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嗓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鼻音,“没事,我没事……我去找祝门主他们。”   刚才他们分头进了好几个特别亮的光点,那几乎是现在触目可及的光点里最亮的了。   而付一笑在进去的那段记忆里,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真相。   那一段记忆就发生在屠魔之战的最后,舟云水死后。   那只是很短的一段记忆。   瞬息之间,就决定了那么多人后来天翻地覆的命运。 第326章 始终(3更)   舟向月蜷缩在满地虬结枯藤中,目光空洞,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已经干涸。   眼前地面上的鲜血凝固成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污渍,缠绕在远远近近的人影身上的藤蔓已然变得扭曲干瘪,一寸寸断裂散落到地上。   就在这时,眼前的焦枯藤蔓上忽然冒出一点扎眼的绿。   那一点绿缓缓地吐苞、绽放,从焦黑死物上长出一棵新绿的嫩芽,旋即长成细细的嫩绿藤蔓,向远处延伸而去。   舟向月抬起头,一瞬间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绿意在满地漆黑枯藤中纵横交错蔓延开来,像搏动的血脉一样重新开始在人们身下蠕动。   可所有人依然昏迷在原地——不止是昏迷,他们的身躯没有一点呼吸起伏,从伤口里涌出的血半坠不坠地悬挂在脖颈边,在满地蠕动的绿色藤蔓之中,像是一座座封存在时间之外的雕像。   窗外铅灰色的暴雨也静止了,宛如千千万万根银灰色的针凝固在天地之间。   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只有妖诡的绿色藤蔓蠕动着爬向各个方向。   而他们纵横延伸的中心……是嬴止渊。   墨绿色长袍的男人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迹,依然是那个靠坐在王座一般的藤蔓座椅上的姿势,海藻般垂落的黑发与漆黑藤蔓缠绕在一起,仿佛交缠着生长的菟丝花与乔木。   浑身鲜血没有掩盖他的俊美,只是向他的美貌增添了蛊惑人心的阴暗与邪性。   他咽喉正中和胸前大大小小的伤口处,鲜血几乎已经流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翻涌的黑色雾气,像是黑色的群蛇一样在那一处处致命伤口之中穿梭蠕动。   怦怦,怦怦。   大地上搏动的深绿色血脉传来深沉的心跳声。   男人垂落的指尖滴下一滴鲜红的血,最后坠落出墨汁一般的黑。   鲜血落在手边枯黑的藤蔓上,它仿佛被烫了一下微微一颤。   下一刻,男人低垂的睫毛也颤了颤,就像是一尊死去的神像正在苏醒。   嬴止渊缓慢地睁开眼。   还未等他看清眼前的画面,雪亮剑光骤然袭来,剑尖从他的眉心正中刺穿!   没有血喷溅出来。   他甚至没有闭眼,而是冷漠地看向面前——握剑刺穿他眉心的白衣少年粗重地喘着气,白色的衣服已经被染成了一身血红。   舟向月的心脏剧烈跳动,浑身的血脉几乎要爆开,难以相信眼前这一幕。   为了杀死嬴止渊,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还能复活?   一个人的眉心、脖子和心脏都被刺穿,浑身都是血窟窿,怎么还没有死?!   就在这时,嬴止渊忽然笑起来,唇齿间满是鲜血:“看来你要背叛我了。”   舟向月猛地抬眼看向他,“你说什么?”   他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刚才就想杀他了,他怎么会现在才意识到背叛?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身后传来冰冷的轻笑声:“他在说我哦。”   舟向月浑身寒毛倒竖,他猛地转身闪避,在看到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时瞳孔骤缩:“你是谁?!”   这么一个人近在咫尺地站在自己身后,他竟然分毫没有察觉!   那个“舟向月”歪头对他一笑:“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的来源是不死灵,与嬴止渊合作的时候叫做断生刀……不过现在,我就是舟向月。”   他微微一笑,“比你更强大、更完美、更随心所欲的,最真实的舟向月。”   舟向月皱了皱眉,他攥紧手中的剑,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边提防旁边的嬴止渊,“你想做什么?”   嬴止渊的头被钉在藤蔓上无法转动,他嘶哑地笑起来:“恭喜你。你也会一生一世被这东西的欲望和诅咒纠缠,直到下一个人来杀死你。”   舟向月的手心渗出了冷汗。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某种烙铁生生烧灼神经一般剧痛的预感仿佛要把他撕成两半。   嬴止渊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你也逃不出你的宿命。永远!永远也逃不掉!”   那笑声像是癫狂的魔咒,让舟向月想要捂住耳朵。   同一时间,白衣少年轻轻打个响指,那诅咒般的笑声就消失了——   嬴止渊依然在浑身颤抖地大笑,可他的笑声就像是凭空蒸发一般,半分也传不到两人耳中去。   “别这么紧张嘛。”   白衣少年刚刚静音了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断生魔,却看都没看他,只对舟向月笑道,“都说了,我就是你。你看,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只不过,你想的事情你做不到,而我都能做到。”   他唇角上扬,微笑渐渐扩大:“现在,你最大的欲望就是杀死他……得到我,你就能杀掉他。”   舟向月呼吸微微一窒。   “唔,还能复活你师叔呢……他可是为了你死的对吧。”   白衣少年一边说,一边眼睛骨碌碌地转向四周,“一二三四……啊,这里还死了几个,不过你也不是很在意其他人,就不管了。当然,你要是想的话,复活任不悔的时候也可以顺手饶几个,反正不费事。”   “怎么样?”白衣少年笑着对他眨眨眼,“我也在嬴止渊身边待厌了,想找个新的好搭档。”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好像想揽住舟向月的肩膀,“一起杀个人,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舟向月猛然闪身,再次躲过他的手。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你……是你把他折磨得不人不鬼。”   他冷笑一声,“不需要得到你,我也可以杀掉他。”   “嚯,果然被你发现了。”   白衣少年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随后耸耸肩,“那算了,没关系,我也不喜欢强扭的瓜。”   他转身就走,反而是身后的舟向月愣住了。   ……竟然这么爽快的吗?   然而下一刻,他一看清白衣少年走向的方向,脸色瞬间变了。   那片藤蔓之上倾倒了许多碎裂的砖瓦,趴着一个浑身伤痕、人事不省的少年。   那是付一笑。   白衣少年好像心情很不错,一边走一边甚至哼起了小调。   他走到昏迷的付一笑面前,弯下腰,伸手想把他拉起来——   他突然像鬼魅一样迅疾转身,微笑的双眼对上舟向月的眼睛。   那双眼轻轻一眨,舟向月就像被无形的丝线束缚住全身关节一样,僵直在那个冲过去的姿势动弹不得。   白衣少年勾起唇角,“和你一样,我喜欢搞小动作,但不喜欢对我搞小动作的人哦。”   他手指轻轻一勾,有一道水波一般淡红色泛着金色涟漪的透明花纹从指尖飞出,转瞬间没入舟向月的心寓家vip口。   一阵颤栗的剧痛猛然从心口放射至四肢百骸,舟向月连叫都叫不出声就一头栽倒在地,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   太痛了,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好像在瞬间死过去又活过来,浑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他濒死一样蜷缩又翻滚,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原本被鲜血染红的衣服颜色更加深沉。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模糊地看到眼前那个人影蹲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甚至还温柔地摸了摸他被汗湿成一绺一绺的额发。   白衣少年叹口气:“看到这么弱小又懦弱的废物和我是同一个人,我真是郁闷死了。”   一只手忽然拼尽全力地攥住他的袖子,趴在地上的人勉强抬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充满泪水的眼睛绝望地盯着他,仿佛盯着唯一的拯救者。   他想求饶。   他本来就是那么一个毫无骨气的人,只要能让他摆脱现在的痛苦,他可以求他,可以给他下跪,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他只是痛得说不出话——从很小的时候起,如果他因为疼痛而发出声音,只会像落单的小野兽一样招来更残忍的天敌,换来更残酷的对待。   痛到神志不清的时候,这个身体会本能地无法发出声音,每一寸都无声地蜷缩起来,努力降低自己任何存在的气息。   白衣少年笑起来。   他任由舟向月攥着他的袖子,伸手掐着他沾满泪水的下巴让他抬起头,微笑地看进他泪水涟涟的眼睛:“求我啊。”   舟向月绝望地动了动唇瓣,汗水淌进了眼睛,却在此刻的疼痛之下显得微不足道。   许久之后,终于有两个嘶哑到变调的字从牙缝中艰难挤出:“……求……你!”   令人发疯的疼痛突然消失,好像连身体都消失了。   白衣少年手一松,舟向月就脱力地瘫倒在地上。   “好了,你知道我其实也不怎么记仇的,”白衣少年笑眯眯道,“你别再惹我,咱们这点过节就算过去了。”   舟向月低低地喘息着没有说话,喉中满是撕裂的血腥气。   “行了你玩去吧,现在我要干正事了。”   白衣少年又向付一笑伸出手去。   舟向月攥着他袖子的手指一直没有松开,此时一下子又攥紧了:“你别找他……”   “啊?”   白衣少年皱眉看他,“你以为我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还能让你挑三拣四的?不是你自己不愿意要我的嘛,所以我就来找付一笑啊,你未免管得太多了。”   他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虽然我其实最喜欢你了,但你身上有点让我不舒服的东西,所以得你同意了我们才能做朋友。但他们就不一样啦,只要我想,都是我随便挑。”   舟向月艰难地撑起身挡在付一笑面前,抬头看面前的人:“你换一个人,别找他。”   “那不行,”白衣少年瞬间翻脸,“滚开。”   眼看舟向月还是挡在付一笑面前,他冷笑一声,“看来你还是长的记性不够。”   他手指微微一动,舟向月浑身忍不住一抖,脱口而出:“我!我可以……”   被剧痛折磨过的大脑有些迟钝,他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我……”   ……妈妈刚刚才牺牲一切,给他创造了一个没有过去的、清白的身份,让他从此能够像别人一样在阳光下活下去。   他刚刚才明白拥有不死灵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能……   “别这么一脸嫌弃的好不好?”   白衣少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去外面问问,无数人打得头破血流都想要我好吗?”   舟向月眼眶通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侧着身,一低头就能昏倒在地毫无知觉的付一笑。   付一笑身上的衣服浸透了血,全是被碎砖石砸出来的破洞,手臂折断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破破烂烂的衣袖下露出一片鲜红的伤疤。   ……他进入万魔窟后的预知就变得不太准,之前差点被一根燃烧的沉重木梁砸中。   是付一笑冲过来抓住他躲开了那根木梁,自己护在头顶的手臂却被燃烧的木头擦过,留下了一片烧伤。现在伤者太多,医生顾不过来,他的伤好了,但还没有处理伤疤,就留下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疤痕。   付一笑其实原本不该在这里。   要不是因为师叔怀疑他,专门叮嘱他看着自己,他也不会跟着自己过来。   要不是自己对他用了迷魂符,他也不会在屋顶坍塌的时候这么毫无意识地掉下来,伤成这样。   舟向月闭了闭眼。   在翠微山的十年,付一笑是和他最亲近的人,他的伙伴、他的挚友、他的兄长。   从小到大,他给笑哥制造了多少麻烦。   他每每捅出一个自己没法解决的篓子,笑哥都会骂骂咧咧地给他兜底,陪他一起挨罚,还时时替他顶锅。   现在,他又要拉笑哥来做他的替死鬼吗。   如果有一天,付一笑会变成一个像嬴止渊那样的人……他没法去想,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   ……可是眼前这个诡异的存在,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怦怦,怦怦。   舟向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如果现在醒着的是付一笑,他会怎么选。   舟向月手指微微一蜷,低声道:“……我,我愿意。”   “哎呀,”白衣少年双手环抱在胸前,“可是我突然有点不愿意了唉。”   舟向月蓦然咬紧牙关,抬眼盯着他:“你想怎样?”   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求我啊。”   舟向月闭上眼又睁开,眼睛里泛了红:“……我求你。”   求人并不会让他觉得难堪,但求人施与自己未知的痛苦,却让他的心在一层层缠紧的恐惧预感中战栗。   白衣少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他。   “可我还是改变主意了,”他笑吟吟道。   “我觉得选付一笑这样的好人,比选你更有意思哎。” 第327章 始终(1更)   舟向月在衣袖下攥紧了拳。   白衣少年看着他的神情,慢条斯理道:“其实也可以不是付一笑也不是你,再换个人……”   舟向月刚刚隐晦地松了口气,他就笑道:“祝雪拥也不错。她现在已经挺有名了,那么清雅绝尘的救死扶伤的仙女唉,结果最后发现,她其实是欺世盗名的魔头?”   舟向月微微一震,好像终于明白他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白衣少年继续自言自语:“哦,不。白晏安才是最好的,要是最后揭露出来他才是心机深沉的幕后黑手,翠微山上所有人都得心碎至死吧?不错不错……”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风声直刺他咽喉!   那张“舟向月”的脸直面这道剑风不闪不避,露出一个微笑。   噗嗤——   利器破开血肉的声音传来,舟向月的眼睛陡然瞪大。   不是……他刺中的人不是……   不是那个“他”。   是白晏安。   他的剑尖原本已经碰到了白衣少年的皮肤,可一切就是在那一瞬间剧变,他一剑刺穿了白晏安的脖子。   但白晏安依然是静止的,被剑切开的贯穿伤口里鲜血如岩浆一样粘稠涌动,下一刻就要喷溅出来,却凝固在这一刻不动。   然而舟向月视野里猛然涌起一片血红,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又一阵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剧痛袭入骨髓,但这次他连在地上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停下来时,舟向月满脸涕泪、目光涣散地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背上的衣服全湿透了,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抽搐,掐在脖子上。   那种痛苦太可怕了,他甚至绝望地想要杀死自己,可是剧痛之中牙齿连舌头的位置都找不到,他恨不得活活掐死自己,手上却没有丝毫力气。   “唉。你又杀了一个人呢。”   白衣少年蹲在他面前,像他小时候捅蚂蚁窝一样拿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舟向月满是泪水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反应。   “要不你还是好好求我选你吧,不然就别插手,搞这么血呼啦差的做什么,”白衣少年叹口气,“本来选择这么多呢,是吧。”   “我都挑花眼了……哎你帮我挑挑看嘛,任不悔是不是也很不错?这么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最后成为一个他最痛恨的人。简直就像是强行把铁板折断一样,肯定很清脆,很好听……”   舟向月无声地呜咽着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发抖。   他不想听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说话,那仿佛是缠绕在他脖子上的诅咒,一圈一圈越缠越紧。   他给他的痛苦深深烙刻在脑海里,现在他看他一眼都恐惧得发抖。   从进入万魔窟到现在,绷紧太久的神经已经失去了韧性,意识几乎要涣散开来。   舟向月原本掐在脖子上的手颤抖着松开,本能地想要抱住头。   还没移开,却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圆的,坚硬的,有一些凹凸起伏和纹路,是温热的……   是郁燃送给他的铃铛。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下意识猛然攥紧了那枚铃铛,尽力将它塞回衣服里面。   别露出来……千万别露出来……别被他看到,他会认出来这是什么……   郁燃不在这里。他跟这里没有关系!   舟向月仿佛濒死一样急喘了一口气,伸手抓住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的脚,一开口嗓音嘶哑得仿佛被粗粝砂石擦过:“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你对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帮我救活他们……”   白衣少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缥缈得像是隔了一层雾:“白晏安和任不悔是吧?没问题啊。可你还没说服我为什么要选你呢。要是你一开始就答应就好了——但现在,我看了一圈,真觉得他们都是比你更好的选择哎。”   “你选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屈服的……”   舟向月一边艰难地说话,一边用发着抖的手把自己撑起来,跪坐在地上,“他们会自杀……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本来并不想那样,他们是为了众生牺牲的。你不会把他们变成嬴止渊,只会把他们变成英雄……”   “哦?”   白衣少年挑起舟向月的下巴:“那你会屈服吗?”   舟向月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几乎是一看到他的脸就下意识地一抖:“……我会。”   白衣少年仿佛怜惜一样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嗓音却慵懒而冰冷:“那岂不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舟向月艰难地咽了一口哽在喉中的血,低低道:“你就是想折磨我,让我痛苦……但光折磨我的痛苦太少了,不是吗。”   白衣少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他们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   白衣少年恍然大悟,“但我知道。”   舟向月一边喘气,一边嘶哑道,“我会在他们最意想不到、最不能接受的时候,让他们知道……他们会悲痛欲绝。”   “人们想要看到残忍的野兽最终被驯养得温顺善良的故事,相信一颗坏种会在长年累月的浇灌和栽培之后被好人感化,最后哪怕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依然选择做一个好人……”   他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滚落,“这种时候,告诉他们野兽终究是野兽,坏种终究是坏种……才会打碎他们一直以来的信念和希望。”   “嗯,不错,我满意了。”   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希望你好好表现。”   一缕轻风拂过,时间之外凝固的坚冰都化开了。   就在他面前,白晏安脖子上的致命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缝合,变成光滑如初的皮肤。   任不悔原本已渐渐冰凉的身体重新变得温热起来,胸膛微微起伏。   半坠不坠的血珠从指尖滴下,墙边滚落到一半的墙灰簌簌落地,头顶凝固的千万雨丝穿过坍塌的屋顶兜头浇下,哗啦啦的雨水冲洗掉地上的血污。   ……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静止的一瞬间。   此刻,他的手心里落入了一支笔,冰凉如剑。   舟向月跪坐在满地枯黑藤蔓之中怔怔抬眼。   他的视线被雨水打湿,模糊地看见铅灰色的天幕下一条光秃秃的枯枝从屋顶的破洞探进来,垂落到他身边。   垂落的枯枝末端长出了一棵嫩绿的新芽,被雨水打得微微摇曳。   春天来了。   ……   “奇怪……”   “哪里都找不到吗?”   “真的找不到。”   “小船,你看到嬴止渊那把刀了吗?”   白晏安温和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舟向月从自己恍惚的状态中猛然惊醒,下意识道:“没看到。”   白晏安伸手摸摸他的头:“你也没受什么伤,应该是吓坏了。下次听你师叔的话,别乱跑。”   他转身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还有几个人在找嬴止渊那把失踪的刀,但更多的人已经在喜极而泣——嬴止渊终于死了!   常年笼罩在这里的魇终于要散去,那么多惨死在万魔窟的灵魂终于得到解脱。   “付一笑,你怎么搞的?”   任不悔震惊地看着旁边的病号——满身伤还断了手的付一笑。   付一笑一脸空白:“我也不知道……我就,就趴在屋顶上,然后突然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任不悔抬头看一眼已经塌了的屋顶:“……”   ……那好像是他造成的。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呃,你好好养伤。”   付一笑想起什么,“小船师弟和我一起的……他怎么样了?”   任不悔一惊,立刻想起当时的情景——自己晚出现一点,那个孩子就要一头把命搭上了!   两人一转头,立刻发现舟向月就在不远处,看起来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只有一点轻伤。   任不悔微微皱眉,隐约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人一把扑了上来,震惊地上上下下看着他:“你刚才用的那一招不是……天啊,你竟然活下来了?”   祝雪拥从远处厉声道:“放开我的伤患!”   那人像一个激灵赶紧放开,但还是难以置信:“你也太厉害了……”   任不悔难得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最后挠了挠发痒的头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也没想着活下来的。”   他的手被人“啪”地一下打开,头顶传来白晏安冷冷的声音:“你也知道本来是活不下来的。别挠伤口。”   任不悔一缩脖子,心虚地不做声了。   这不是活下来了么……   但这种毫无气势的找补的话,他有点说不出口。   现在这么开心的时候,白晏安对别人都笑眯眯的,怎么到他这里反而黑脸了。   不过,算了。现在这么开心的时候,别管那么多了。   血腥至极的屠魔之战终于结束,断生魔盘踞一方的时代已然过去,万魔窟再也不是藏污纳垢的巢穴。   这是欢欣鼓舞的庆祝的时刻。   翠微山专门在湖边清出了一块空地,点上高高的篝火,众人在湖边喝酒、烤肉、放烟花,闹得不亦乐乎。   喝酒猜拳玩过几轮,大家早就没了什么长辈晚辈的分别,一个个都大着舌头,比比划划地你好我好大家好。   舟向月坐在火堆边,一块接一块地吃桂花糕。   桂花糕是郁燃给他的。   郁燃并没有正式拜在翠微山门下,他离开翠微山已经有好几年。   但这次消息传出去,他立刻给他们所有人都送来了礼物,给舟向月的就是一大盒各式各样的糕点。   舟向月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桂花糕,吃着吃着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嬴止渊死后,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把妈妈带走安葬了,之后就回了一趟家里。   但是家已经塌了。   暴雨几乎冲刷走了一切,他在那堆废墟里拼命地拨开碎裂砖瓦,想找到妈妈最后留给他的桂花糕,哪怕是混了尘土、被雨泡过的也好……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桂花糕早就融化在雨水里,被冲走了。   一切都没了,过去生活的痕迹一点都没留下。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舟向月一惊。   付一笑在他身边坐下,一见他就笑起来:“天啊这么好吃吗?好吃到你都哭了!给我尝尝?”   舟向月吸了吸鼻子,笑着拿起盒子递给他:“吃吃吃!”   付一笑拿了一块,刚嚼一口就齁得有点咽不下去了:“……啊啊啊这是加了多少糖啊!”   他强忍着咽下去,赶紧找水喝,咕咚咕咚好几口下去。   “郁师弟也太宠你了,”付一笑摇摇头笑起来,猛拍师弟的肩膀,“不行,我得给他写信,跟他说不要让你吃太多糖,哈哈哈哈哈哈哈!”   舟向月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肩膀一抖一抖。   记忆之外的付一笑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   他印象里的那个夜晚烟花绽放、篝火熊熊,璀璨烟花与灿烂火光映在所有人欢笑的眼底,闪亮如白昼。   可是过了这么久他才知道,那时候他的师弟孤零零地坐在狂欢的人群深处,所有人都在笑,而他在哭。 第328章 始终(2合1)   “你们记不记得,当时屠魔之战结束后,师弟生了好几天的病,总是魂不守舍的。”   钱无缺说。   “……对。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烧,”祝雪拥轻声道,“那时我还想过,他是不是在万魔窟里沾上了什么厉害的东西……”   过去的一切已经被岁月尘封,曾经刻骨铭心的痕迹如今已是沧海桑田。   现在的他们只能用看到的记忆,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拼凑出当初的时间线。   刚刚回到翠微山的舟向月,没有用过不死灵,一直提心吊胆地藏着它。   结果在他照镜子时,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对他微笑起来:“你这样逃避可不行啊,我都变成最适合你的模样了,毕竟你是个天灵宿。你得体会一下我赐予你的力量。”   “曾经的你,或许可以凭借预感模糊地窥探命运——从现在开始,你会精准地得到命运谶言,这是接近神的力量。”   “你是天道的执笔人,你用这支笔写下的谶言,就是注定会发生的命运。”   “当然了,只有神明才能真正书写命运,现在你笔下写出来的,只是你窥见的未来。”   镜子里的“舟向月”想了想,“哦对,用的墨是血,鸡血鸭血什么的都可以,当然人血更好,必须得是新鲜的。”   “至于写在哪里呢……骨头最好,人骨当然是好上加好,不过看你现在捉襟见肘的可怜样,就不强求了。”   舟向月把镜子砸了。   但那个“舟向月”还会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出现在他床头,出现在他背后,甚至是出现在他脑海里。   那天深夜,他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手里抓着一只被割断了脖子的鸡。   他的脑海里凭空出现了一段下山偷鸡的记忆,笔下已经写下第一句谶言。   【夬月初三夜,鹿溪姚庄大火,合村殁。】   那天就是三月初二。   “这个谶言还挺简单的,用不着我解谶吧。这种天灾最轻松了,放着不用管就行。”   白衣少年坐在窗台上,晃荡着双腿,“有的涉及人祸的谶言就没这么简单了,必要的时候还得用到你的力量。当然了,你要是太勉强,身体交给我就行。放心,我比你厉害多了,不会让你露馅的。”   舟向月浑身颤抖地处理掉了死鸡和满地鸡血,然后在被窝里蒙头蜷缩了一天。   初四一早,消息就传到了翠微山——几里外的鹿溪姚庄村头大树被雷劈中引发火灾,一村人全部在熟睡中被烧死了。   舟向月一直蜷缩在被窝里,可他的身体不是。   从一重重噩梦中惊醒之后,他的脑海里再度出现了陌生的记忆,那是那个“舟向月”占用他的身体去查看那场火灾的记忆。   浓烟滚滚,烈火将天空照成了诡异的橙红色。木头和茅草的房子燃烧着坍塌,凄厉的惨叫声混合着噼里啪啦的火烧声灌进他的耳朵,血肉被生生烤熟的焦味迎面扑来。   他走近火海,看到一个燃烧的人无声地尖叫着拼命向他伸出手,最后颓然倒地,在他面前变成一具枯柴一样的人形焦炭。   舟向月发起烧来。   他发烧的时候昏昏沉沉,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昏迷时说胡话,这是从小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混沌的噩梦之中,依然逃不过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身影。   重重梦境里,舟向月仿佛身处滚烫烈焰之中,被无边无际的灼热炙烤着,看到火海缓缓向两边分开,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像唯一的光一般向他走来。   白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他,冰凉的手覆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缓和了那焦灼的热意,“舟向月,你挺有天赋的,做得很好。”   “以后也要记住,众生畏果,神明畏因。”   “你是书写因果的执笔人,不要自己涉入因果。”   白衣倏忽化作一只白鸟,扑簌簌地飞出火海,带着他的身体扑进清凉的云层。   接连几天之后,舟向月终于退烧了。   他在苏醒的同时,得到了新的一句谶言。   【帝星陨落,邪神诞生,众生俯首。】   那个“舟向月”笑眯眯地坐在他的床头:“现在活着的帝星只有一个吧。我给你解解谶。谶言最浅显的第一重意思就是,郁燃要死啦。”   舟向月浑身一震:“什么?!”   “不过他还这么年轻,总不可能是自然死掉的,”白衣少年若有所思,“是出了什么意外?有人要害他?还是别的什么……”   舟向月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算了。解谶还是得看整体。难得啊,还是个双面谶言,看起来有两条岔路。”   白衣少年啧啧几声,“不愧是天灵宿,这天赋真好用,这么早就卜出不死灵的下一任宿主了,那很容易就可以防患于未然啊,你不会重蹈嬴止渊的覆辙了。”   “……下一任?”舟向月呼吸一窒。   “对啊,”白衣少年笑道,“你看谶言,可以解为他会死,你会成为邪神,众生向你俯首。”   “不过,也可以解为他的帝星命格陨落后,他成为邪神,众生向他俯首……可他的命格本来是没有任何成为邪神的机缘的,我想了想,只能是他杀了你夺走不死灵,然后成为邪神啦。”   舟向月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白衣少年晃荡着双腿:“我给你简单总结一下,如果他不死,他会杀了你然后成为邪神的。”   “我建议你先下手为强,早点杀死他,这样也是符合谶言的。”   他揶揄地看了一眼舟向月,“毕竟,要让他动手杀你的话……恐怕得死很多很多人吧。”   “舟向月,你看,人间要大乱了。”   ……   钱无缺低声道:“我记得当时查范世沅的死的时候,有问过舟向月去悬崖那边做什么。”   “当时他是去找师父的,师父也给他作证了。”   “所以……”   所以当初十七岁的少年挣扎许久,终于决定去向他最信任的长辈求助。   那不是他自己能够抗衡的力量,他真的不行。   他想告诉白晏安,那把消失的断生刀在他这里,他该怎么办?   虽然他被问苍生选中了,但这并不是他自愿的,他也还没故意害过任何人。   就算别人都要放弃他,师父也会相信他的。师父那么厉害,他说不定真的可以救他。   可是这个决定太艰难了,因为他心里有鬼,他不能坦白。   他辗转反侧,要想好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漏洞、可能提出的疑问,确保自己最深的秘密不会被发现。   最小的弟子整日心神恍惚,白晏安也发现了他的状态不太对劲。   可能是想到他小时候在万魔窟待过,虽然已经忘记了幼时的记忆,但或许在这次之后重新想起来什么。   于是,白晏安问舟向月,“小船,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跟师父说?”   舟向月吞吞吐吐了半天,东拉西扯,却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晏安那段时间很忙,这时候正好又有人来找他,于是他笑着拍拍舟向月的肩膀,“没关系,你等会儿来找师父,单独跟我说,可以吗?”   舟向月含糊地应了。   他避开所有人,在山中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悬崖边蹲下来,远远地眺望山谷里的九鲤湖和远处的凌云塔。   九鲤湖边就是安宁谷。   此时安宁谷里杏雨如烟,连缀成大片大片的淡粉色花海,漫山遍野都飘拂着如梦似幻的绚烂烟霞。   他知道那绚烂烟霞之下,安眠着翠微山的故人。   如果死后会埋在这样的地方,杏烟入梦,死亡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   舟向月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好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猛地转身,看到了范世沅。   ——范世沅知道了他隐瞒最深的秘密。   那一刻,无边的恐惧和长年累月积累的敌意与愤怒将他淹没,他的眼眸深处泛起猩红,浑身的血脉都叫嚣着沸腾,一根根绷断。   等舟向月回过神来时,周围一片寂静,悬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脑海中发出一声轻笑,“你看,麻烦这不就解决了,一劳永逸。”   舟向月猛然反应过来,他杀了自己的师兄。   他晃了晃,趔趄地扶住旁边的树干,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却好像呼吸不到一丝空气,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冷静点好不好,你又不是第一次想杀人了,动手都不是第一次了啊。”   舟向月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涔涔。   那个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从他自己的脑子里发出来——那真的属于另一个存在吗?   ……他真的没有想过范世沅死了就好了吗?   他心底里那些隐秘的阴暗念头,难道不是真的吗?   不死灵真的有意识吗……他还从未见过有自己意识的法器。那个如影随形的恐怖存在的一切都与他一模一样,那真的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吗?   他从小就一直本能地戴着面具生活,为了生存下去,无时无刻不在装作柔弱无害。   真实的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小船!”   钱无缺的声音远远传来,舟向月顿时一个哆嗦。   钱无缺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远远地对他一招手:“师父说他有空了,问你怎么还不去找他?”   舟向月打了个寒战,刺骨寒意沿着脊椎爬满了后背。   他擦掉额角的冷汗,“……好。”   他一出现,白晏安就让别人都出去了。   “怎么衣服弄得这么脏?”   白晏安拍了拍舟向月衣服上的尘土。   舟向月心头一个激灵,低声道:“刚才在路上……没看路,摔了。”   白晏安的手一顿,摸了摸他的头。   “小船,师父向你保证,”白晏安郑重道,“你现在跟我说的所有事情,我不会让任何其他人知道。”   “——所以,可以告诉师父你最近怎么了吗?”   舟向月喉中发紧,他咽了一口口水,干涩道:“……师父,我没事。”   白晏安沉默片刻,“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   舟向月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羡慕别人——和自己不一样,他们来到翠微山,不是始于一个谎言。   有的人生活在平平凡凡的人间。   也有的人从阴暗地狱里踩着尸山血海爬到地面上来,窥见人间一角,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量,背负了深重的罪孽,脖子上套着一个又一个谎言的枷锁。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可是只要是谎言,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欺骗别人的报应不是不来,只是时候未到。   报应会来的,会在你最不希望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这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得到不死灵才短短数天,可他已经想放弃了。   他想放弃,想抛下一切逃走,想不顾一切地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哪怕让他杀掉成千上万个人都可以……他想回去。   ……可是,他知道自己就算回去也不能改变任何事。   因为如果没有最初的第一个谎言,他连来到翠微山的机会都不会有。   哪怕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撒那个谎。   他还是想来到翠微山,想见到那些陪伴他长大的人……哪怕那都是他不配拥有的奢望。   被真正的阳光温暖过,就再也无法忍受漫长黑夜的冷。   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会从第一个谎言开始,亲手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一个又一个谎言,最终被一圈圈沉重的镣铐坠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站在人生的第十七年回望,才明白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属于他的只有一条路——那条唯一的、通往深渊的命定之路。   如果当初妈妈没有遇到让她痛苦一生的爱人就好了。   如果当初白晏安在万魔窟里遇到他,直接把他杀了就好了。   不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撕碎那一层温情的面纱,告诉他,他不配。   - 人间好看吗?   - 好看!   - 喜欢吗?   - 喜欢!   - 很好,回你的地底去啃泥巴吧。   ……   “他那时候,原本是想去找师父坦白的吧……”   付一笑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哽咽地几乎说不下去,“偏偏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如果他的身世能瞒下去,如果悬崖上的他顺利地走到师父面前,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千年后的他们,无法回到一千年前。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那个明媚的春日午后,别无选择地一头冲向自己最终的宿命。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舟向月没有告诉任何人,决定自己去打破谶言。   他改头换面,扮成国师无邪君进入了昱朝皇宫,最后一手掀起了人间的腥风血雨,玄琊帝星也因他而陨落。   从手上沾满鲜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前辈们,打扰一下,”楚千酩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几人都看了过去。   “我刚才不小心进了一段记忆。那个记忆和付院长之前说他看到过的记忆好像是同一段,不过……后面还有一点,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想看一看?”   那段记忆里并没有危险,大概也没有什么邪神不可告人的秘密。   重叠的是付一笑和钱无缺之前从不夜洲主人手里买来的记忆之一,一个男人崩溃地冲进一座新修的无邪君庙里,跪倒在神明脚下哭诉命运不公,而舟向月自己刚好也在那座邪神庙里。   他对他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   此时的舟向月还没成神,他就像曾经的嬴止渊一样,作为伪神开始享受人间的香火供奉。   当初的那个少年或许痛哭过、反抗过,但他最终还是屈服了,开始自暴自弃。   ……还是说,他已经被那个“自己”给完全吞噬了?   知道了不死灵的存在之后,他们开始感觉现在这个舟向月如此陌生。   众人或许都想到了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气氛沉默得压抑。   当初付一笑两人看的是那个男人的记忆,而现在这个是舟向月的记忆。   那个男人愤怒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之后,坐在阴影之中的红衣人影也面无表情,好像心里毫无波澜。   疯狂诅咒命运的男人走了,庙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妈妈,这个哥哥好好看啊。”   温柔的女声响起,“不要用手指,这个哥哥是神哦,他叫无邪君。”   坐在阴影中的舟向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神庙门外看去。   那是一对年轻母女,都穿着朴素的花布衫,母亲拉着女儿,圆脸蛋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揪揪。   “哦……”   小姑娘懵懂道,“无邪君怎么这么瘦啊,妈妈。”   母亲想了想:“因为神要听好多人许愿,还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很累的。”   “这样啊!”小姑娘好奇道,“妈妈许愿是什么?”   “就是……告诉神明你希望什么事情发生,比如说身体健康啊,平安幸福啊,发一笔财啊什么的。”   小姑娘睁大眼睛:“神明什么都可以实现吗?”   母亲笑了:“不能太难啦。神明要实现好多好多人的愿望,也不是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舟向月在黑暗中低低地笑了笑。   这对母女显然不知道,这个神庙供奉的其实并不是神——就算是神,也是邪神,他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可以许一个愿吗?”   这个小姑娘印堂发黑,确实该许个愿了。   ……不过,她还有妈妈。   舟向月垂下眼。   神明视而不见的愿望,她妈妈也会为她实现的。   女人笑了笑,摸摸女儿的头:“别许太难的愿望,记得要给神明供奉一点你的心意哦。”   “好!”   小姑娘得了鼓励,兴冲冲地抬起小短腿,费力地跨过门槛走进神庙。   小姑娘没有发现坐在阴影之中的舟向月,她蹦蹦跳跳跑到无邪君的神坛前。   一只小胖手努力地够到神坛前的供桌上,恭恭敬敬地放了一颗糖。   糖外面的纸包磨得起了毛,有些黏黏糊糊的,一看就在汗津津的手心里攥了很久,像是为一个很隆重的愿望准备的。   “应该不会很难实现吧……”   小姑娘嘟哝了一句,有模有样地在神像前双手合十,闭上眼低语。   神庙里香烟缭绕,烛火怦然闪烁,神明听到了她许的愿望。   “无邪君,希望你身体健康,不要太累了。” 第329章 始终   小姑娘许完愿之后蹦蹦跳跳地走出了神庙,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又看了一眼神像,结果差点被门槛绊倒,一跤跌进了她母亲怀里。   母亲把她抱了个满怀,母女两人随后就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神庙,沿着街边高高低低的民居围墙根走。   刚下过几场大雨,墙根下的土路被冲刷得凹陷下去,地上全是潮湿的泥沙,砖土垒起的墙壁上围长了一层茂密的苔藓。   “妈妈,我想吃那个!”   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地转,指了指路边卖蜜饯果脯的小摊。   妈妈去给她买蜜饯,她就站在墙根底下,好奇地抬手去摸墙上那些绿色的东西。   软茸茸的,湿湿的,凉凉的,像是墙壁长了绿色的头发。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只凑过来的小动物。   她好奇地歪头盯了它半晌,转头叫道:“妈妈你看,有只红色的大尾巴猫……”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头顶上天黑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发现头顶的墙突然开始长高,高到遮住天空,盖住了她的整个视线——   在路对面买蜜饯的女人刚刚回过头,猛然睁大眼睛,嗓音撕裂:“昭昭!”   轰!   围墙塌了,烟尘四起,人们尖叫着惊散躲避。   纸袋里的蜜饯滚落一地,女人不顾一切地冲进呛人的烟尘之中,看到烟尘里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轮廓,跌坐在地上。   “昭昭!”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后怕的眼泪汹涌而出。   “咳咳……”   小姑娘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眼睛也睁不开,她吓得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边抽噎边断断续续道:“妈妈,那只大尾巴的猫……”   那只大尾巴的猫在围墙倒下的前一刻突然猛冲过来把她撞了出去,围墙在她身后轰然倒塌,那只猫好像被压在了底下。   可是等到惊魂未定的母女终于反应过来,去寻找那只红色的大尾巴猫时,翻开一地砖石却什么都没找到。   蜜饯摊子的摊主:“丫头说的是狐狸吧?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冲过去那嗖的一下太快了都没看清,但墙倒之后,它好像一瘸一拐地钻进那边小胡同里了……”   记忆之外,付一笑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钱无缺:“老钱,之前我们在小船小时候那段记忆里,看到过那两只猫说他可以变成狐狸吧?”   钱无缺:“对。而且这一段是他的记忆,如果跟着那对母女的狐狸不是他,那这一段也不该在记忆里出现了。再说了,哪有无缘无故救人的狐狸?”   如果是不死灵,会因为小姑娘的一句祈祷去救她吗?   ……所以,这时候的舟向月还是他自己吧。   可是很难说这个消息让他们感到欣慰还是难过。   如果那时的舟向月已经被不死灵吞噬,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了,做出这些事的本来就不是他,他身不由己。   可是,如果此时的他还是他……   情感上再同情他,也没法去给他的所作所为找补。那么多人死在他手下,死在魇境之中,被他害死的人甚至比嬴止渊杀的人都多。   是自甘堕落,助纣为虐?   还是被迷惑了心智,一开始还能时不时地清醒过来,之后却在慢慢的侵蚀之中,逐渐变得像嬴止渊那样以杀戮为乐……   几人很想对自己说,舟向月不是那样的人。   但真正审视过那些记忆里的他之后,他们却没法再这么自信地说服自己了。   那是他们未曾见过的师弟的另一面。   年幼时的他嫉妒别人有了他想要的好东西,就是去偷、去抢也要占有——绝大多数时候,他甚至没有被发现。   他在翠微山上一直刻意地隐藏自己的阴暗爪牙,装出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他知道了这些事是不让做的,所以他偷偷地做。   若是还在万魔窟里,他只会因为弱小而被迫收敛,一旦拥有了力量,他也会为所欲为。   人本来就是会变的,更会受环境的影响。   橘生淮北则为枳,如果舟向月没有来到翠微山,而是一直在万魔窟里长大,他恐怕早就成为了为祸一方的邪祟。   在翠微山上的十年像是给野猴子加了一圈道德的紧箍咒,刚遇到不死灵的时候,他还会因为那些道德的枷锁而痛苦愧疚。   但日久天长,他又拥有了碾压一切的力量……   “几位,”千面城主过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身上有些伤,“刚才我进了一段记忆,大概知道为什么当初邪神会杀掉白晏安了。”   众人立刻提起了心:“为什么?”   “因为他得到谶言,白晏安要死了。”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心上,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其实他们也不是没猜到可能是这个原因,却依然感到难以接受。   他知道白晏安要死了,所以就去亲手杀了他吗?   那是将他捡回翠微山的人,是带了他十几年将他带大的师父。他怎么下得去手?   众人只能勉强自我安慰,动手的或许不是舟向月自己。   他们几乎不敢去深想——谶言并没有说白晏安是死于他的手,如果是不死灵,也没有必要亲自动手。   千面城主道:“之前在不夜洲里,你们听到他对郁归尘说的话了吗?”   “他说神的道德和人的道德是不一样的。神要种花,就要除草浇水,如果你刚巧不是花而是杂草或虫子,那你只能去死了。”   他是这么想的吗?   那不是人命,而是杂草,是虫子。   神的眼里没有感情和善恶,只有他看见的未来。   而现实就像是一丛枝蔓旁逸斜出的树苗,他垂眸修剪枝叶、除草杀虫,举手间便是无数陨落的性命,但他心如止水……甚至有可能乐在其中。   神魔皆以血饲,凡事必有代价。   走过让人成神的通天大道,身上仅存的人性便从灵魂中剥离,唯余神骨。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惊呼,有人脚一滑从蛛网中间的缝隙跌了下去,扑进深浓雾气之中转瞬就看不见了。   下一刻,底下传来他的声音:“啊!妈呀吓死我了……任宗主?”   任不悔在底下?!   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再去悲伤了,众人七手八脚地赶紧往下爬,穿过几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的浓雾,看到了任不悔的身影。   付一笑几人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任不悔。   他之前突然进了无灵狱,跑到邪神的阵营去,是知道了什么吗?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所有人齐齐错愕得张不开嘴——任不悔看起来居然哭过了。   他在众人心里一直是个铁血硬汉的形象,可他此刻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憔悴了不少,把脸埋在掌心,摁揉着太阳穴。   付一笑纠结半天,小心翼翼道:“……师叔?你还好吗?”   任不悔头也不抬地对他们指了指面前一个泛着浅浅暖色的光点,“你们自己去看吧。刚刚飘下来的,白晏安的记忆……”   白晏安的记忆?   众人一愣,这里难道不都是邪神的记忆吗?   付一笑看着那团和周围有些不一样的暖色光晕,忽然反应过来——   这好像是之前他们从不夜洲主人手里得到的四段记忆里,剩下唯一没有看的那个。   掉到这片漆黑的地方后,他身上最后那个瓶子忽然碎裂,里面的记忆也向下飘去,才让他们发现深渊底下飘浮着许多类似的记忆光点,于是决定往下走。   这是他带来的记忆,所以是这里面唯一不属于舟向月的记忆。   付一笑眼睛一热。   这是师父的记忆……   故去那么多年的师父,冥冥中又一次在他们迷失的时候为他们指引了方向。   一进入记忆,眼前视野昏暗下来,他们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翠微山的无相洞。   洞外的小池塘里,一朵朵洁白睡莲飘浮在水面上,莹白花瓣在灿烂的阳光下近乎透明。   洞里一片昏暗,安静得能听见水从石笋滴落的声音。   白晏安跪坐在洞里,一道日光从洞顶落下,照亮了他眉心的观音痣,也照亮了黑发中几缕刺眼的白发。   “……那个孩子,他终于还是成为了邪神。”   “我一向心高气傲,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听到白晏安的声音,付一笑鼻子已经发酸了。   他看过这段记忆,那时他看到的还是师父在无相洞里留下的残影,残影里的白衣人影显得缥缈虚幻。   但这段记忆里的他却是如此真实,仿佛依然还活在这世间。   白晏安低声道:“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会对他负责。”   “……我想,是时候去亲手了结这个错误了。”   如果不是他当年一念之差,那个孩子可能都不会是个天灵宿,更不会有后面随之而来的一切。   如果他该死,就由他这个师父去杀了他,了结自己多年前遗留下来的错误。   一切因果由他而起,他必须要承担。   白晏安站起身,离开了无相洞。   邪神已然诞生,天降异象。   漫山遍野尽是枯死的草木,遍地枯枝中却有血红花开蔓延成海。   白衣身影穿过猩红血海,仿佛穿过烈烈燃烧的火海,走向那个谶言里早已注定的未来。   别人找不到邪神,但白晏安可以。   毕竟邪神身上有他十二年前拉弓射出的天火。   他找到舟向月,甚至比想象中的更简单。   白晏安很快就发现了原因——因为舟向月也在找他,也是来杀他的。   两个天灵宿互相寻找,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暗红夜空下,无边无际的血红花海中央立着一棵参天的枯木,数不清的枝杈如一根根扭曲的焦黑手臂向天空伸去。   树枝上慵懒地倚坐着一个红衣少年,背靠着一轮猩红血月。   舟向月晃荡着双腿,红色衣摆垂坠如濒死的蝶翼。   他似乎看也没看白晏安的身影,便开口道:“白晏安,你来杀我了。”   白晏安静了静:“我这师父当得这么失败,你现在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师父了吗?”   树枝上的人影一顿。   他忽然幻化作无数猩红花瓣,飘飘洒洒落下。   下一刻,舟向月出现在了树下,月色下一身血色红衣无风而动。   他对白晏安露出一个微笑:“师父,你现在要杀我吗?”   白晏安走过去,“我们可以聊聊吗?”   舟向月的笑眼弯起来:“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吗?”   白晏安恳切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那就给师父一个机会,我们先说说话。不要上来就你死我活的。”   舟向月的手指微微一蜷,笑容消失了。   他沉默片刻,随地坐下来,一伸手:“师父请坐。”   白晏安也弯下腰去,准备在舟向月对面坐下。   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浮现出一个厉鬼般的红衣身影。   那人身形稍动,轻飘飘的符咒便落在白晏安后颈。   白晏安毫无防备地一头栽倒下去,被面前那个舟向月接住了。   他把白晏安放在地上,身影随即便凭空消失,只剩下白晏安身后突然出现的这个舟向月,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舟向月垂眸看着昏迷的白晏安,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师父,你现在其实挺像平时说着说着话突然睡着了的样子。”   “我经常分不出你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毕竟你一直闭着眼,站着也能睡着。”   总是同样一副宁静安详的神情,就像是活在人间的菩萨。   白晏安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了。   舟向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掏出一把匕首,刀尖对准了白晏安的脖子。   此时无风,万物寂静无声。   红月低低悬垂在夜幕边缘,将他俯身的影子投在身后。   他没有发现,一个白衣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像是一柄映着皑皑雪光的长剑。   是真正的白晏安。   白晏安面无表情地站在舟向月背后,缓缓睁开双眼。   十八岁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那双毫无温度的银灰色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少年,眸色凛若冰霜。   右眼深处跃动着冰冷的银灰色火焰,宛如星河燃烧。   那是当年他没有用出去的那道天火。   无弦弓再次出现在他手中,眸中的天火熄灭,又重新在手上燃起,银色火焰明灭间透出森寒的毁灭意味。   白晏安的手很稳。   别人都说他菩萨心肠,觉得他温和善良,而任不悔则冷酷无情。   但他知道其实他向来冷淡理智,任不悔才是那个重感情易心软的人。   若无霹雳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   白晏安垂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弓无声拉满,蓄势待发。   靶心在十二年前就已画好,迟来的箭会穿透本不应存在的虚无时空,在下一刻将邪神诛杀。 第330章 始终   白晏安站在舟向月背后,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面前的孩子垂着头,散落的黑发从两边肩头垂下,露出一截单薄的后颈,细瘦可怜的脊骨清晰可见。   ……这孩子原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几两肉全没了,这些天他都没有好好吃饭。   这个杂草一般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随即被压在心底,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此刻没有风,夜空下无边无际的血红花海一片死寂。   万物屏息,仿佛在等待一个结局。   白晏安也在等。   他在等待舟向月动手的那一刻。   瞬息之间,舟向月动了。   白晏安指尖的火焰几乎同时动了,但他视野里的那把匕首却忽然调转方向——   寒光一闪。   刀尖没有刺穿地上那个“白晏安”的脖子,而是反手刺向了他自己!   白晏安心下大惊,下意识劈手砍在他后颈。   舟向月哼都没哼出一声,扑通一声歪倒在了地上。   “当啷”一声,匕首脱手落地。   白晏安这才猛然呼出一口气,心跳剧烈,手心竟在这短短一瞬沁出了汗。   他看着眼前昏迷的少年。   舟向月额上布满了细密冷汗,眉头蹙起紧闭着眼,睫毛不安地颤抖着,上面沾了细小晶莹的水珠。   他……   白晏安原本死水般的心底仿佛翻涌起惊涛骇浪,他抬头去看四周和舟向月背后那棵树。   就在这时,地上的舟向月忽然睁开眼睛,手指微动——   一把匕首瞬间横在他颈前,刀尖上燃起一丝银色火焰。   白晏安刚才还在打量四周,此时却再次垂眼看向他。   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舟向月松开了手。   他被匕首抵在颈前,仰面朝天,漆黑长发散落一地。   下一刻,他对白晏安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嗜血的笑意:“师父,动手啊。”   电光石火的刹那,白晏安心底如万千重浪拍岸而碎,堆雪消融,水落石出。   那个瞬间,他窥破了天机。   “你不是他。”   白晏安一字字道。   “舟向月”挑起眉:“我不是谁?”   “你不是我的学生,”白晏安说,“你不是舟向月。”   “舟向月”微笑起来,“所以在师父眼里,只有那个隐藏本性、装得乖巧善良的舟向月才是舟向月,真实的舟向月反而是假的。”   “我再说一遍,你不是他。”   白晏安把刀尖又往前逼近一点,银色的火焰几乎已舔舐上脖颈上的皮肉,单薄喉结在刀刃下颤抖着动了动。   白晏安声音森冷,“把我的孩子还回来。”   “舟向月”沉默地注视他片刻,突然嗤笑出声:“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他回不来了。”   白晏安盯着他:“他刚才还在,只是现在被你夺走了意识。”   “舟向月”耐心地笑道:“没关系,等下就死了,毕竟你马上就会杀死他。”   白晏安眸色更冷,却没有说话。   “……难道你不打算杀他了?”   “舟向月”挑起眉,“不是吧,就因为他刚才没杀你那个傀儡?”   他一边说,一边细细地端详着白晏安的脸色,“……还是因为,他想自杀?”   他失笑:“这就让你心软了?”   白晏安注视着面前红衣少年的脸庞。   一阵风吹来,吹散细碎的猩红花瓣,夜空下的花海深处传来风吹浪涌的簌簌声响。   让他想起安宁谷的杏花微风,吹起无数轻盈花瓣随风飘扬,落了一瓣在红衣少年的发顶。   那时他问舟向月他最近怎么了,而舟向月却跟他说,他没事。   ……他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这个谎说得比平时有失水准。   白晏安伸手拂掉舟向月头顶的花瓣,轻声道:“小船,你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少年身躯微微一颤,他垂着头点了点头。   那时的白晏安尚不知道舟向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向来不会逼他。   如果现在不愿意说,那就等到他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好了。   白晏安想了想:“小船,每个人修的都是自己的道,不必与别人去比较。”   “神仙皆有过去,妖魔亦有未来。”   “不是所有人都生来天之骄子,不是只有出身正统才能匡扶正义。”   “甚至很多时候,正义并不意味着别人的钦佩和感激,只有不为人所知的委屈和坚持。”   “你比别人经历的更多,上天对你的磨炼也更多,那都是你的道。只要你扪心自问,对得起你的良知,那就不要害怕。”   白晏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为你取名向月,就是这个意思。”   “人生常如暗夜行舟,望不见彼岸。但无论惊涛骇浪还是暗流涌动,都愿你向月而行,一往无前。”   舟向月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   他欲言又止,最后低声问道:“可是,师父……如果哪一天夜太深,乌云太厚,看不到月亮了,我该怎么办呢。”   白晏安和蔼地笑起来,“小船,你还小的时候,师父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来找师父帮你。”   “但当你慢慢长大,你总会有独自面对困难的时候。你可能会发现没有人能帮助你,你只能靠自己。”   “虽然艰难,虽然痛苦……但如果那一天到来,师父并不担心你。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白晏安指了指他的心口,轻声道: “到那时,你就是你自己的月亮。”   飘散着杏花的风吹过去,拂过少年发梢的花瓣随风而起,飘得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逝去的灿烂春光中。   白晏安慢慢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舟向月”微微眯起眼盯着他,眼神有些探究:“你知道什么了?”   白晏安平静道:“我知道他要做一件事。那件事非常重要……足以让他决定杀死我。”   他停顿片刻,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说,“为了做到那件事,他需要杀死我。”   他想,那件事应该和他成神有关。   他成神了,说明他大概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他一定走过了不为人知的、艰难而漫长的路。   可到要杀他的这一步,他挣扎这么久,最后却还是下不了手。   他最终还是想放弃。   他想放弃,又无法面对放弃的后果,只能绝望地以死逃避这一切。   白晏安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面对太难的事情,他还是会退缩。   可那个孩子明明一直有着野草一样顽强蓬勃的生命力,他始终拼尽全力地想活下去。   那一刻能将他压垮到宁愿放弃生命的痛苦,该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折磨。   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的,又该是一条多么艰难的道路。   ……都到这一步了。他不能让他半途而废。   “舟向月”定定地看了白晏安片刻,噗嗤笑了:“不愧是能养出邪神的师父。”   “他具体是怎么想的,我其实也并不清楚,但大概能猜到,”他微笑道,“我来告诉师父。”   “他其实已经准备死了——不过确实不是现在,而是准备被郁燃杀死。”   白晏安脸色微变。   红衣少年继续说:“他会死去九百年,然后在九百年后重生。”   “到那时,他想杀死我。”   “舟向月”的笑意越发深沉,“不仅如此,他还想彻底毁掉我——师父应该猜到了吧,之前嬴止渊手中的那把刀,背后真正的力量不死灵,现在变成了我。”   他忽然冷笑一声,“当然了,这一切不过是最理想的结果。”   “随着时间推移,他会慢慢变成我的。不死灵已经见过很多很多任宿主,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在那种唯我独尊的力量和天长日久的诅咒侵蚀下保持自我。”   “他其实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见过嬴止渊的变化。他只是别无选择,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白晏安沉默了很久,风吹动他混了几缕银丝的发梢。   他抬头看进“舟向月”的眼睛:“之前很多事情,都是你占据他的身体去做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你动手杀我,应该和他动手是一样的吧。”   “舟向月”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惊讶:“你居然会相信我?”   白晏安平静道:“我只是相信他。”   “哦?”   “舟向月”耐人寻味地笑起来,“没有人相信他,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他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要是最后还是失败,那他也没有办法。”   白晏安:“他师父相信他。”   “舟向月”微微一顿,像是有话被噎了回去。   “……你真的敢赌?”   他的神情里透出愈发不可思议的惊叹,“赌他不会在无所顾忌的力量和杀戮中失去那点本来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善良,赌他能坚持到最后还不忘记最初的本心——”   “你真的能把你的命赌在这么渺小的一点人性上?你明明知道人性从来都靠不住。”   “舟向月”盯着白晏安,“如果他失败,你就白死了。”   “我不和他赌,我只是要和他一起,站在你对面。”   白晏安轻但坚定道,“不然,他就要一个人面对你,还有我们所有人。我的孩子……他很害怕。”   身为师父,他曾经承诺过他的孩子有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他。可现在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没有能力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他只能把这个问题留给他自己。   这个孩子终究还是遇上了他生命里逃不过的劫。   一个别人无法帮助他、他必须独自面对的坎。   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希望他已经足够勇敢坚强。   “不是和他赌……”   “舟向月”慢慢笑道,“那就是和天赌了。师父好魄力。”   他看着白晏安抽出自己的剑,神色不变:“我们说话的这段记忆,他不会知道的。你死之后,他只会以为是他狠下心杀了你。”   白晏安笑了笑:“正合我意。”   他顺手挽了个剑花,雪亮剑尖直指红衣少年:“正好,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能让我打得酣畅淋漓的对手了。”   他一笑,燃烧着银焰的右眼里星光流转,灿烂夺目。   “请赐教。”   ……   最终被剑刺穿胸膛时,白晏安已经浑身浴血,汗水和血水浸透了衣衫。   一片血红的视野里,他好像隐约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耳边传来刺耳的嘈杂人声。   喷溅而出的鲜血纷纷化作飘浮的符咒,那片恐怖的血红光芒落在所有人绝望的眼底。   白晏安说不出话了,他即将死去。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对不起啊,小船。   要辛苦你了。   从此刻起,你就要独自背负这一切,踏上漫漫长夜里无尽的孤旅。   你的月亮已经陨落,你的脚下将鲜血淋漓。   没有光能照亮你,我的孩子。   暗夜昏茫不知所往,神明和亡者亦无法给予你指引。泅渡于血海之时,你要永远记住此心所指的方向。   心向何方,月便在何方。   愿你平安驶过一切布满暗礁的乱流,穿过所有惊涛骇浪的滚滚江河,漫长孤旅尽头终见百川归海,找到那片属于你的浩瀚月色。 第331章 始终(1更)   “叮!魇境境主舟向月消逝,所有魇境将在十分钟后湮灭。”   魇境提示音忽然传进所有人耳中,如惊雷炸响。   人们齐齐惊愕抬头,只见巨大的水晶之树上突然燃起苍白火焰,燃烧的水晶枝叶碎裂崩塌。   苍白的火焰瞬间便从水晶之树上燃烧到纵横交错的蛛网,但在众人惊恐地想要逃离时,却发现火焰是冰凉的,也并不会烧到他们身上。   千千万万片水晶碎片从空中坠落,中间还夹杂着流星般划过的无数道银白痕迹。   仔细一看,那些痕迹细小参差,竟然像是文字,每个字都在燃烧。   【结束了?以后都没有魇境直播看了?】   【那我投胎之前都没有娱乐了,呜呜呜呜……】   【嘶,突然想到我在弹幕里说了那么多幸灾乐祸的话,投胎后不会遭报应吧?】   【!!!瞳孔(划掉)眼窝地震,作为满怀怨气的厉鬼,只是口嗨几句不至于吧……】   【不至于不至于,我们是邪神庇护下无法无天的厉鬼!】   【不管了,扣1邪神原谅我,感谢无邪君大人这么多年的照顾!无邪保佑!】   【1 无邪保佑!】   【1 无邪保佑!】   众人还未看清那些飞速掠过的文字,眼前的一切视野突然像拉远的镜头一样缩小、再缩小。   崩塌的水晶之树、燃烧的蛛网和里面的众多人影,都在眼前不断缩小,最终变成一个画面。   但他们从画里浮现出来,变成了旁观者。   不止是水晶之树的画面,更多的画面在瞬息间掠过视野,仿佛无数燃烧的卷轴飘过。   周围依旧是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但他们此时才蓦然惊觉,刚才在水晶之树上时那片无边的死寂有种时间静止的感觉。   此时一层隐形的境界正在碎裂,时间在混乱中慢慢恢复流动。   ……原来他们刚才是在邪神的魇境里,而此刻魇境即将湮灭。   “如果所有魇境都消失了,那是不是说明,一切都结束了?”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那,不死灵也被他弄死了?”   可那不是能让人成神的神器吗?   那明明是天火都无法烧毁的力量。   从古到今,拥有过它的宿主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他们每一个人的下场都是不得好死,但不死灵却始终存在。   就连邪神也是因获得不死灵而成神的,要毁掉不死灵,他怎么能做到的?   “我好像明白了,”乔青云看着在燃烧着消失的魇境画面,恍然大悟,“是魇……”   怨气与戾气所化的魇,是这世间最可怕的力量。这是每一个翠微山弟子刚入门时就会学到的知识。   但魇是散的、流动的,只会纠缠在与其因果相关的人身上。   而魇境,是魇被困在一处积聚到一定浓度才会形成。就像是一个个笼子,把最凶猛的野兽关在里面。   天火也无法杀死不死灵,但千年下来无数个魇境积聚起来的力量,就足以毁灭它。   甚至不止是魇境里的魇。   或许对邪神的每一分痛恨、恐惧和悲愤,都会在此刻化作他的力量。   众生之火如火山口下的岩浆涌动,最终爆发出比天火更加强大的力量,毁掉不死灵。   周围尽是嘈杂人声和呼啸风声,付一笑却没有开口。   眼泪不断从他眼中涌出,他盯着那个面前那个燃烧着越缩越小的画面,心想,这是师弟的魇境……   他进过无数个魇境,每一个魇境里总是藏着境主生前最深的执念、最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一个也是。   他们沿着无数纵横交错的透明蛛网往下,仿佛沉入巨大的漩涡,越走越深,看到他深藏于心、从未现于人前的秘密。   那些秘密里面,才是他的真心。   他把真心藏得那么深,从没有人能窥见。   直到此时此刻,付一笑远远地看清所有的“蛛网”,才蓦然惊觉它其实不像蛛网。   那更像是满是破洞的洁白布匹被无限扯开,以至于每一根丝线都分离开来,变得细而透明,单薄地勉力支撑着不裂开。   ……那不是蛛网,是为了承载成千上万个魇境而被拉扯到极限的魂魄。   是一颗千疮百孔,却依然没有碎裂的心。   远处的黑暗中浮现出亮光,众人纷纷看去,发现那竟是一片苍白火焰,火焰里有两个人影——   是郁归尘!   火焰正慢慢地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他却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头低低垂下,额头贴在那个人的额头上,就好像远处的这些人群乃至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与他没有关系。   没有人能看清他怀里的那个人,只能看见一只手毫无生息地从身侧垂下,红色衣袖下露出的纤长手指被火焰映得愈发惨白。   那一幕仿佛有令人窒息的重量,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痛苦从脊背上沉沉压下。   他们好像猜到那是谁了。   一时没有人敢靠近那片火焰,甚至没有人敢说话。   四下死寂,只有苍白的火焰和上空无数星辰般的画面碎片在无声燃烧。   下一刻,地底深处如同血脉搏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怎么了?!”   “……你看那边!”   周围漆黑一片的地上霍然裂开一道长长的巨大裂缝,就像是大地睁开了眼睛。   这个景象实在是太过慑人,一时大家都顾不上空中掠过的燃烧画面和旁边那簇苍白的火焰,注意力不由得转移到了这边来。   有人斗胆从裂缝的边缘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丝光亮。   这道深渊无声无息地横亘在面前,延伸到不可见的黑暗深处,又完全看不到底。   一阵阴冷的风从裂缝深处吹来,一瞬间几乎会让人莫名地觉得,这里仿佛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门的背后是死亡、寂灭,还有永恒。   但是此刻,不可见的深渊深处忽然亮起了隐隐约约的光。   温暖而轻盈的柔光慢慢飘起,逐渐散落成一个个光点,就像是缓缓飞起来的萤火虫。   ……   水晶之树撑起的魇境中,一切都在燃烧、坠落。   蛛网燃烧的速度远比巨树快得多,重重叠叠的透明丝网很快就在空中烧灼成一片,带着火焰旋转着落下,慢慢变成了一个少年的身影,闭着眼坠落。   舟向月睁开眼时,视野里看见的就是上空无数燃烧的水晶碎片从高空坠落,就像是打碎的万花筒。   美得那样绚烂,一如寂静的死亡。   无数个境主在死后永生永世困在自己的魇境中,他也是。   幸运的是,他的魇境在诞生的瞬间就湮灭了。   就在这时,呼啸风声忽然消失。   无尽火焰不再跃动,坠落的水晶碎片停滞在空中,反射着火焰冷冷的光。   时间在此刻静止,静止在死亡前的最后一瞬间。   唯有他继续坠落,甚至抬头就能看见透明的火焰像糖葫芦的冰糖壳一样凝固在空中。   突然间,有无尽绿意在眼前展开。   藤蔓如群蛇一样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瞬间就拦住他的下坠,束缚住他的四肢,一根藤蔓沿着肩膀缠上脖子,威胁地微微收紧。   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这片绿意是活动的。   令人目眩的光从水晶之树上散发出来,烂光芒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形轮廓,慢慢向他走来。   逆着光的人影渐渐露出了红色的衣摆、瘦削的身形,最后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红衣少年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中是冷冷的杀意。   舟向月沉默片刻,笑了笑:“小红,我的命给你,你跟我一起走吧。”   一切在此刻倏然寂静,就连那些绿叶摩挲的藤蔓都不再活动。   短暂停顿之后,那张和舟向月一模一样的脸像面具一样碎裂,露出面具之下的脸庞——   苍白肤色,一双蛇瞳。   柳长生。   他往前一步,束缚住舟向月的藤蔓就隐隐地又勒紧了一分,“你怎么知道的?”   舟向月被绑在藤蔓间,没有挣扎,“……小红,你见过哪个蛇妖怕火又怕毛毛虫?”   “我也没见过哪个妖怪像你这么强大,好像什么都会,能力还时不时会发生一些诡异的变化。”   静止时间的禁术,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会用。   柳长生是他见过的用得最好的一个,哪怕他每次都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坚持不了多久,实际上每次的时间都不一样长,全看他随心情掌握。   那不是任何人与妖能拥有的力量。   随着他说话,绑着他的藤蔓慢慢地越收越紧。   “你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木就会变得格外茂盛——哪怕是在冬天到处都结冰了的翠微山,你走过的时候,凝了雾凇的树都在偷偷发芽。”   “你的魇境里也是,我记得那里的榕树长得特别浓密,而且惊动境眼之后,出现的是一座山一样的怪物大树。”   “我还问过你,明明青蛇是生活在树上的,在岩洞里的蛇和水蛇都是黑蛇,可你是因为在潮湿山洞里看到的蛇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为什么你却是青蛇?”   “你穿绿衣服不是因为是青蛇,而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棵树吧。”   藤蔓骤然勒紧,舟向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断断续续道:“长生不死……不死灵,柳长生。”   这名字还是他给他取的。   他苦笑着想,这真的只是个巧合……毕竟一千年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山间偶遇的妖怪,竟然会是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变的。   “抱歉。”   舟向月几乎是用气音道,“但小红是我的好朋友,我想问问……”   “他曾经是一个人类小孩,所以他不是你。他应该只是你的一个……化身?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视野因为窒息而开始变得忽明忽暗,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见柳长生的身影走上前来,那双盯着他的蛇瞳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漠目光。   在水晶流淌的璀璨光亮里,绿衣青年的模样忽然开始变化。   黑发的颜色慢慢变浅、变长,像是飞速生长的草木一样,一直长到脚下。   最后,散落的银发如闪烁流光的雪白绸缎流淌到地,将整个修长的身影包裹其中。   莹白浓密的发间长出了鹿角一般的细细枝杈,长出嫩叶、开出小花。   看到这眼熟的一幕,舟向月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在人间流传久了,他就有了许多个法相,其中怜青法相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一个,竟是白发曳地、头生鹿角,这也是最少见的一个法相。   原来这个怜青法相是这么来的,是因为这位的本体长这样。   “看来你还记得,我本来是不死树,”不死灵说。   “他是我的一颗果子。”   “……是我枯死的尸体上,留下来的最后一颗长生果。” 第332章 始终(2合1)   舟向月感觉快被勒死的时候,缠在脖子上的藤蔓没有再继续收紧,但也没有松开。   而不死灵的身影此刻已经逼近到他面前。   它微微低头看着舟向月的眼睛,声音冰冷:“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不死灵的么?”   “……不。”   它冷笑着摇了摇头,“是你们人类如何把我变成不死灵的。”   传说昆仑有不死树,食之不老,全身上下都是宝。   又传说让邪神得以成神的法器问苍生,就来自不死树。无论谁得到它,都会获得成神的机缘。   但种种关于不死树的传说中,那个未能流传的真正结局是——不死树死了。   它虽是亘古不变长生不死的神树,却也依旧是一棵树,无法言语、无法反抗。   它被人一点一点地杀死了。   他们摘下了它的所有长生果,想要让自己长生不老。   他们砍下它的枝叶手足,取名药观音,用来活死人肉白骨。   甚至就连剧毒的枯枝,都能以“血生花”之名入药。   他们掏空它的胸腔,剩下空洞的树干切成段,叫做昆仑髓,闻闻香气便能延年益寿。   最后,不死树被活活生剖的心,在熊熊烈火中炼化成了不死灵。   凝聚了不死树全部精华的不死灵,能够化作世间无二的武器,让拥有者变成最强大的自己,甚至可以获得超越红尘凡世极限的力量,成为真正掌控天地之力的神明。   整棵不死树都已经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残余的树根只留下一段枯木的残影,孤零零立在荒野深处。   它原本是连接天道与人间的唯一一棵树,一棵与天地共寿、无古无今的不死之树。   可它后来却死于人的欲望。   “你们人类以为能够用我的心夺取天道的力量,可你们没有想过我也是活的。生生剖出的心,缠绕了不死树的全部怨念,给予力量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诅咒。”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在不死灵辗转更换了那么多个宿主之后,也早该知道了。   获得不死灵的人,确实会获得呼风唤雨的巨大力量,甚至会得到成神的机缘,却无一例外地不得好死。   但他们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力量,觉得自己一定是那个逃离诅咒的气运之子。   曾经还是树的时候,不死灵并没有人的意识,只是作为一棵树听见遥远林海的呼唤,冰川奔流的水声,在流云落雪的湿润寂静中听见冰雪下的草虫窸窣,一切都纯净而懵懂。   它的意识是在生剖树心的剧痛中诞生的。   生生切下肢体、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痛。   将灵魂封入这颗心脏,在熊熊烈焰中烈火焚身的痛。   从诞生之日,它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年复一年、永无尽头的痛,和随之而来的无限恨意。   所有的痛都化成最强大的力量、最深浓的怨念与诅咒。   不死灵原本只是一棵树。   一棵不会动的树。   被炼化成不死灵,它也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事。   它只是像一面镜子一样,投射出宿主最大的欲念,塑造出那个人最冷酷、最强大的自己。   抛弃了一切人间的道德枷锁,跨过一切红尘界限,拥有无穷的力量和生命。   数不清的岁月里,一个又一个人用鲜血、欲望与仇恨将它从上一个宿主手中夺过来,再把它变幻成新的杀人凶器,妄想踏着它走上脱离凡尘的天梯,觊觎神明。   然后,他们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成为后来者踏过的尸体。   “是,你已经有了能杀我的力量。”   不死灵对舟向月冷笑, “但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杀了我吗?”   舟向月眼前忽然掀起一片青白水雾,他随后看清眼前这棵巨树上的水晶壳子碎裂之后,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棵巨大的枯树。   视野仿佛从高空俯视,他看见缠绕在枯树枝干间的浓雾之下,就是那片荒野上的血红花海,许多人围在树周围,旁边的大地上裂开了深不见底的裂缝。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片格外耀眼的苍白火焰。   但他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俯身抱着他的郁归尘。他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他都没有哭唉。   不死灵冷冷道:“我们现在就在树上。”   “所有人都在这棵枯树下——包括你此时的身体和郁归尘。”   “这棵枯树是我掉落的一根树枝。我已经死了,它没法再长成一棵树,只能变成一棵枯树。”   不死灵凑到舟向月面前,雪白长发如冰瀑一样落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你点燃了我,要是不停下来,我就会让这棵枯树也烧起来,让其他所有人一起陪葬。”   不死灵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已经存活了多久,曾经辗转过多少人之手,但这还是它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现出真身,更是它第一次亲自动手威胁一个人。   在此之前,它只需要忍受着噩梦沉眠,光是抢夺它的人就已经足以掀起腥风血雨。   “无邪君,你知道吗?我把无灵狱的所有人都带来了。”   它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我把他们都绑在了树上,要死一起死。”   舟向月闭上眼,“嗯。”   不死灵一愣,它又提高了声音:“我会把他们都一起烧死!你都不看看他们吗?”   舟向月:“不看了。”   不死灵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眼睛都红了,最后咬牙道:“……你竟然真的这么狠心。”   “我早就该知道你会怎么选……”   预知是舟向月的能力,不是它的能力。可它就是猜到了。   不死灵像是泄气了一样,头顶开出的小花都颤颤巍巍地枯萎下去,喃喃自语,“明明你进不夜洲之前,我才刚刚问过你……你对小平安也能下得去手,何况是我和他们。”   舟向月进不夜洲之前,它曾在九鲤湖边问他还记不记得洛平安。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嘲讽它。   明明洛平安是他的……   他居然忍心!   不死灵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一滴一滴,像是露珠从叶子上滚落。   柳长生是一颗滚落进轮回的长生果,他死之后,不死灵就占了他的躯壳。   不死灵用柳长生的壳子住在无灵狱的时候,和它在一起时间最多的就是洛平安。   那个傻乎乎的孩子一直记得舟向月跟他说柳长生不高兴了会吃小孩,怕它怕得要死。   大概是怕它真的把他吃了,他常常笑得眼睛弯弯地跟它说,长生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但是当它不知道吗?   他在它面前乖乖巧巧叫它长生哥哥,背后就偷偷叫它小红哥哥。   可是那孩子吃到好吃的白糖糕,就会给它留半份,揣在怀里帮他捂着,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有时候被舟向月带出去,他回来也不忘记给柳长生带点小礼物,有时是一颗漂亮的小石头,有时是一束香气扑鼻的野花。   他还神神秘秘地跟它说,长生哥哥这个我只送给你哦,我师父都没有!   ……那就是个小骗子。   和那个大骗子一样,嘴甜得要死,全是抹了蜜糖的毒药。   不死灵看着趴在它身上睡觉的洛平安,心想,小骗子。   小骗子抱着它的胳膊睡觉,头枕在它胸前,小脑袋上柔软的碎发在呼吸间轻轻飘拂,就像是雏鸟的绒毛。   每当此时,不死灵总是会忍不住想起自己还是一棵树的时候,许多鸟儿在它的树枝间筑巢。   大鸟出去觅食的时候,毛还没长齐的小鸟就在窝里香甜地睡觉。一阵微风吹来,就会吹开它们头顶上细软的绒毛。   可是,洛平安死了。   舟向月杀了他……他真的下得去手。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死灵死死盯着舟向月,“明明你可以什么都不改变,你只需要用魇境把那些境主框起来,你让他们信仰你不就好了,你也可以用他们的力量……”   “不行啊,”舟向月说,“那种力量还是没有魇强大。还不够。”   “而且……”   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垂下眼,“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不死灵的眼泪落得越来越多:“你们人类真是这世间最可怕最该死的东西,为了达到目的,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它看着舟向月平静的目光,恨恨一咬牙:“那你想好了,我带他们所有人一起陪葬!”   它一动,巨大的枯树便动了起来,舞动的枯枝簌簌作响。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落下来什么东西。   一小团毛绒绒的东西从上面的枝丫间跌跌撞撞掉下来,刚好掉在白发少年的头顶。   不死灵一愣,伸手去摸头顶。   原来是一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麻雀,缩在它手心里,却好像并不害怕,亲昵地蹭了蹭它的手指。   下一刻,被小麻雀蹭过的指尖忽然冒出幼嫩绿意,绽开一朵小小的绿色嫩芽。   原来这棵早已死去的枯树上面,还有鸟儿筑巢。   不死灵愣在原地,眼泪一颗一颗掉下去。   一只手轻轻揽上它的肩膀,舟向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红,让鸟儿在树上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你跟我一起走吧,好吗?”   “你明明也知道我会怎么选,不是吗?”   “如果你真的以为能威胁到我,就不会这时候才让我发现他们来了。”   “……亏他们还把你当老大。”   不死灵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说有人欺负你,要来帮老大打群架,他们就傻乎乎地全都跟来了。你真该死。”   “嗯,”舟向月应道,“所以我要死了。”   他走到不死灵面前,看进它眼睛的目光无比温柔:“小红,你也不想活了,不是吗?”   不死灵死不了。   它被切成碎片,被剖出心脏,被投入烈火之中煎熬,也只是从不死树变成了不死灵。   它失去了自己的身体,永远被欲望与仇恨浇灌,却依然无法死去。   如果永生永世只有痛苦,不死不灭就是最恶毒的诅咒。   白发少年沉默了很久,才低低道:“我是不想活了……但也不想这样被你们人类安排着死去。”   它又落下泪来:“我真的很讨厌人类。很讨厌很讨厌。”   舟向月伸手擦去它的泪水:“嗯,我不是人,我是神了。跟我一起走吧,好吗?”   不死灵任他擦去泪水,但眼泪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不愧是你这个大骗子,明明就是要杀我,还能把杀我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舟向月摇头:“不一样的。我没有想杀你啊,我只是想把你送回你原本生长的地方。”   他的声音轻而温柔,像是细细的清凉的雨丝,能让枯死的树叶重新舒展开来,“我会在那里重新把你种下去,看着你再发芽,长成一棵小树苗,再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过去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我都给你扔掉了。以后它们都不会让你不开心了,你会是天底下最快乐的树。”   “我会给你浇水,永远守着你,保护好你,绝对不会再让人摘走你的心了。”   不死灵:“……那地方都是冰雪,你浇水就把我冻透了。”   舟向月:“没关系,那我给你浇开水。”   不死灵:“……”   它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舟向月,而舟向月也不说话,平静地看着他。   片刻沉默。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死灵轻声道。   “你想逆转一切。”   “你拿到梅花落那个魇境的境灵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个境灵的神通,你还从来没有用过。但你现在可以用了吧。”   那个境灵的神通,是【逆转】。   舟向月第一次见到不死灵,就知道它可以让他拥有逆转时间的力量,让白晏安和任不悔死而复生。   那时的逆转只是短短片刻,而现在,他要逆转千年,让一切回到他得到不死灵的那一刻。   逆转千年需要的力量太过强大,不死灵也做不到。   但再加上千千万万个魇境的力量、无数灵魂恸哭挣扎的力量,也许就足够了。   不死灵手一挥,又一片青白水雾向着舟向月面前迎面扑来,就像他重生回来之后,第一次在魇境里见到柳长生的时候一样。   他知道,再一睁眼,就是一切的开始。   也将是一切的结局。   ……   漆黑的大地上,有人去找郁归尘和舟向月,可郁归尘完全不理他们,他们也根本无法靠近那片苍白的火焰。   只能隐约看出,郁归尘怀里的人根本已经没有一丝气息了。   更多的人,则在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深不可测的巨大裂缝。   裂缝垂直的边缘蔓延开岩浆一样的暗红光芒,某种仿佛山脉移位、大地震动一样的隆隆回响从无法想象的深处传来,有火光自地底逆升,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周围涌动的、从未有人见过的庞大力量。   那种力量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片大地都是一个巨大的祭阵。   之前在不夜洲里面,很多人都被邪神那个噩梦般的花瓣祭阵给弄怕了,现在看到眼前这个阵势,不免开始不安地聚到一起:“这又怎么了……”   下一刻,所有人蓦然一愣。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   仿佛是从天到地,世间的每一处都在变化,又好像只是他们脑中的记忆在发生变化。   他们好像看到崩塌的山峦重新耸立,干涸的江河再度涌流。   深谷跃为高岸,桑田归作沧海,被风蚀成沙的砂砾聚拢成石,翻涌的碧海逆流成河。   山川回响,星汉涌动,不可逆转的时间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推动,发出山脉隆起的轰响、江河冲撞的回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任不悔。   他愕然地对身边几人开口,“时间……在逆转!”   这种感觉,他曾经经历过——是在不知愁梅面陇的那个魇境里。   是时间逆转、记忆覆盖的感觉。   只是那个魇境里覆盖的时间线很短,记忆覆盖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但现在,这个过程却拉得很长,就像是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在移山倒海,要将整个天地都倾覆过来。   这样逆转而来的庞大时间……会有多久?   一千年。他立刻想到了答案。   无数个魇境汇聚成神明都不会拥有的巨大力量,邪神要用它逆转一千年的时光。   任不悔漫长的记忆里,无数个画面都在脑海里飞速掠过,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涂涂改改、擦除更新一般,记忆中少了很多人,又多了很多人。   少了的那些人是谁,多了的那些人又是谁……   他瞳孔猛然震动,想到了一个从不敢想象的可怕真相。   “我的记忆也在变化……”   乔青云抓紧了祝雪拥的手臂,“师姐,我在想……”   她的记忆里,开始出现一个个故去的人。   在这个阴阳交错的时刻,她的记忆正在被覆盖,却隐约还能忆起原本的记忆——那些人没有死在曾经死去的时刻,他们又在之后活了很久很久。   可是,她最惦念的那个人,那个死在他最好的年华的人,却始终没有再度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他甚至开始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可她不想忘记他,她不能忘记他!   然而乔青云无法对抗那种力量,她无能为力地感觉到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在一点点被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抹除。   ……而且不只是他。   乔青云很快就发现,之前在不夜洲化作花瓣、死在祭阵中的身影,那些孤注一掷、最后齐心合力地逼邪神现身的境主,全都在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被抹去的境主,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之前我就一直没有想通一件事……”   乔青云对祝雪拥飞快道,“魇的力量是很强,但魇的力量明明只有魇的源主才可以用。理论上来说,邪神就算创造了魇境,也无法使用那些境主的魇的力量,因为那些魇不属于他,只会攻击他。”   原本她没有细想,只是觉得邪神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力量也不算奇怪,或许他有什么特殊的办法可以收集魇境里的魇为己所用。   但现在看到这些……   “我好像忽然想起来,我进过的很多魇境里面,其实真要说的话,那些境主都有些相似的地方,或者说他们都有点像一个人……”   她还记得,尘寄雪师兄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他有点像当初的舟向月——只不过,这当然只敢偷偷说。   “还有……得到过不死灵的人那么多,只有他成了神……”   “所以……那个人……”   乔青云从来没有这么语无伦次过,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喉中干涩得难受,“我在想,会不会那么多魇境里的魇都能被他所用,是因为……那都是属于他自己的魇。”   因为那些魇境的境主,几乎都是邪神自己的魂魄。   他们之前曾经疑惑,不知愁当年只是把魂魄割裂出一半放进人皮画,竟然就会被沈妄生的惊梦引重伤到濒死——以他的实力,魂魄受损原本不应该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但如果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度不完整的魂魄,再度割裂魂魄,一下子变得极其虚弱就说得通了……   所以,一千年前的弑神之战,邪神刚刚成神,被众人围攻的时候……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他们杀死。   因为那时候的他本来就受了重伤。   人们曾经以为那是因为邪神才与白晏安对战了一场,哪怕杀死了白晏安,自己也受了重伤。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并不是。   那是因为邪神不久前刚把自己的魂魄割裂成了千千万万片,散落入轮回,就像春日漫山遍野生出的野草。   “师姐?”   乔青云忽然发现祝雪拥始终一言不发,不由得有些担心地去看她的脸。   她微微睁大眼睛——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祝雪拥流泪,可此时的她脸上却有隐约泪痕。   此刻瞬息间斗转星移,祝雪拥回想起千年前久已尘封的记忆里,那个她从不提起却从不曾忘记的夜晚。   那一天,血月升空,绵延千里的山川草木在一夜间枯死。   漫山遍野枯枝败叶中,所有的花一夕间全开了,在血月下绵延成刺目血海。   是在那一刻起,人们才知道有人成神,意识到嬴止渊那个失落不见踪影的法器,早已被人暗度陈仓地夺取。   原来,那一天……   那一天,那个遇到事情总是哭哭啼啼找别人帮忙的小师弟,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独自撕碎了自己的魂魄。   一魂灭,万境生。   每一个魇境都有一个境主,都由他的一片魂魄碎片承载。   一千年时间里出现的魇境数不胜数,恐怕有成千上万个。   千刀万剐。   凌迟之刑,莫过于此。   可是,祝雪拥心想,她的小师弟明明那么怕疼,甚至给她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他那时候,得有多疼啊。   此刻,记忆飞快闪过,就连对那一天的记忆都在淡忘。   他们正在忘记每一个他。   祝雪拥终于意识到舟向月究竟想做什么。   等到时间逆转、记忆覆盖全部结束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存在于时间之中。   祝雪拥闭上眼,泪水无声流下。   脑海里如同飘起风暴,她以前见过的境主也在一个个从记忆中抹除。   此刻的祝雪拥还记得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被命运捉弄埋葬在不同的苦难废墟深处,却有着那么多相似之处。   永昌围里,那个尚未长大便被镇压在祖宅地底的鬼童阿元,喜欢半夜爬出来找人陪他玩游戏。   以血肉培育了惊梦引的沈妄生,喜欢吃蘸了红糖的糖油果子,死前也不过只是想有一个家。   扮作湖仙又扮作河神的鲛人白澜,不喜欢孤寂的深海,却喜欢跑到翠微山的九鲤湖来,看他们在湖上热热闹闹地放花灯。   还有不知愁……一度成为无数人噩梦的千面城主,原本是个像生前的小师弟一样聪明伶俐的孩子,却在命运的磋磨之下,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路,然后在走到命运终点时,死在化茧成蝶的那一刻。   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不同又相似的结局当然不是巧合,而是邪神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曾经对那些境主复杂的同情和唏嘘,在此刻变成刀割一样的痛。   那都是她的小师弟的魂魄啊,为什么她之前从来没有发现呢。   她的小师弟喜欢吃甜,喜欢温暖和热闹,怕疼、怕冷、怕孤单。   可他的每一片魂魄碎片都诞生在极度痛苦之中,在无边寒冷的轮回里,孤独飘零了一千年。   一千年后,他们所有人才在即将遗忘的瞬间明白一切的真相。   才知道一千年前那个明媚的春日,师父对师弟说的那几句话,一语成谶。   白晏安当初对舟向月说,如果看不见月亮,你就是你自己的月亮。   从此夜幕降临,他的一生便如漫漫黑夜晦暗混沌,再也没有月亮。   于是便沥血成川,焚骨为桨,以身为祭,摧魂化舟。   燃舟作月,至死方休。 第333章 始终(1更)   不死灵和舟向月的身影出现在一千年前,嬴止渊死的地方。   遍地藤蔓之中,除了他们以外的一切都像当初一样静止,仿佛这逝去的一千年只是一个从未存在的瞬间。   一个弹指,就可以抵消一切。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不死灵:“对了,弑神榜是你弄的吧。”   不死灵:“……是。”   “我就知道,”舟向月笑了笑。   很像柳长生的恶趣味。   “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不死灵盯着他,“到现在你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如果失败了呢?”   如果失败了,那忍受的所有痛苦和委屈,全都白费了。   没有人会记得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丝毫意义。   “那我也没办法,”舟向月摊手,“反正我已经尽力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放过我自己,我又不是什么大圣人。”   一切原本就只是巧合,是他别无选择的突发奇想。   曾经有一个小姑娘对他许愿,祝他身体健康。   可他却知道她厄运缠身,出了庙门,近日恐怕就会有血光之灾。   他明明知道命运不可改变,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变作小狐狸跟着她,一直跟到那面墙下。   然后,他在一瞬间看到了短暂的未来,看到她会被倒塌的墙砸断腿。   ……如果救了,可能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但在墙塌的瞬间,小狐狸却还是忍不住冲过去,一头将她撞了出去。   墙壁坍塌、尘土散落的时候,小姑娘平安无事,而狐狸被砸断了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那一次让舟向月发现,或许命运不是完全不可改变。   只要关键之处能对应预言,某些时候,甚至连命运的主体都可以偷梁换柱。   利用这个漏洞,可以欺骗命运。   不死灵沉默半晌,又低声道:“我明明在梅面陇已经警告过你了……”   “就算你成功,你看那个魇境里不知愁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不知愁明明是为了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所有人与鬼而死,但没有人记得他的牺牲和贡献,所有鬼都把他当做破坏了他们的神像的罪人。   而现在,舟向月抹去一切之后,也不再有人记得他。   那时候,不死灵居然还妄想他看到不知愁的结局之后会收手……它本来就该知道他不会的。   “我本来就是个大反派啊,”舟向月奇道,“不知愁被他们吹得那么凶残,跟我比也差远了吧。所以最后是那个下场,有什么奇怪的?”   不死灵看着他。   它在人间停留了数不清的岁月,见过无数各种嘴脸的人。   漫长的时光之后,它虽然不是人,却已经懂得人性。   就连舟向月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事,它却看出来了。   除非是极少数天性残暴的人,绝大多数人在发现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过错之后,都会陷入愧疚和罪孽感之中,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但没有人能够忍受这种长久的折磨,如果不去换个方式扭曲或宣泄这种压力,迟早会崩溃发疯,自己了结自己。   面对无法承受的苦难,人总要找一个出口。   有的人跪在神明脚下,相信此生的苦难都是为了修来生的幸福。   有的人下意识地转移犯错对象,v娱演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只要找到一个仇恨的对象,就可以把摧心剖肝的刀刃转向外面,给自己找到支撑下去的力量。   而之前不死灵的所有宿主,无一例外都会受到它的诅咒侵蚀,哪怕一开始尚存善念,最后也以杀戮和别人的痛苦愈w宴为乐,不再需要心理慰藉。   但舟向月没有。   不死灵的诅咒被分散到数也数不清的碎片身上,对每一个他的影响都变得微乎其微。   做出那些事的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再有来生,无法逃离罪孽感的折磨,又无法找到另一个仇恨的对象,更不能去死。   最后,他只能骗自己相信自己就是个坏人。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很擅长骗人。   他用整个生命去诠释这个谎言,能骗过所有人。   恨意和愤怒会给他们力量,在手刃仇人的时候,他们不会再为他悲伤。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被骗得相信自己是个冷漠无情、十恶不赦的坏蛋。   杀人多了,慢慢的会习惯。   缠绕在身上、流淌在血液里的恨意与诅咒多了,也会习惯。   一切痛苦都会在漫长的折磨之后习惯。   可是要说多少个谎言,才能连自己都骗过去。   一颗血肉之心要经历多少磋磨,才会变得硬如铁石。   从巨石崎岖的裂缝深处长出来的小树苗,枝干会顺着裂缝弯弯曲曲的形状生长,扭曲却顽强地探向外面的天光。   那是向阳生长的代价,在见到阳光的那一刻,它再也没办法再长成笔直的参天大树,只能安慰自己,它原本就是一棵阴暗的野草,长不成大树。   不死灵一向冷眼旁观人间的欲望纠葛,从未这样强烈地感受到人类的情感。   它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过眼前这个人。可它又清晰地知道,如果没有碰到过他,它也无法解脱。   眼泪从不死灵眼里涌出来,“舟向月。”   舟向月看向它。   不死灵匮乏的语言让它无法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最后只能低低道:“……你痛不痛。”   痛不痛?   舟向月心想,好问题,其实他重生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轻松得像打了全麻,浪到飞起。   至于上辈子……   废话,那能不痛吗。   不死灵经历过的痛苦,他实在是很能感同身受的,因此看着这个越来越像孩子的树精,他也拿不出对自己那些分.身的反派架子了。   但疼痛有一点好处,就是有助于让人保持清醒。   毕竟如果中了幻境,往自己身上捅两刀就是破局的有效方法。   他怕痛,但更怕自己真的被抹去原本的人性。   痛,会让他记住自己在干什么,自己究竟是谁。   舟向月没有跟不死灵解释那么多,因为这树精一开始哭之后,就一直在哭。   它从来只看天哭泣,自己却没有流过这么多泪。如果它还是一棵树,现在恐怕已经枯死了。   “一旦动手,就再也没法反悔了……”   不死灵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哪怕你要付出自己的一切?   哪怕你换回来的一切,再也与你无关?   哪怕没有人会知道你在无月的长夜里痛彻心扉,过去的他们对你只有唾骂、憎恨和恐惧,未来则将永远忘记你?   寂静星海一样的微光无声闪烁,舟向月微微闭了闭眼。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小到还在万魔窟里的时候,吃到的妈妈做的桂花糕。   想起走在外面下雨了,把憨憨顶在头上挡雨,毛绒绒的小狐狸会抱住他的脑袋。   想起白晏安牵着他的手走在翠微山的路上,风吹来杏花的芬芳和清脆的鸟鸣,远处是灿烂的云霞,他对他说,“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在翠微山的十二年,他和付一笑在桂花林里打闹,和钱无缺一起出门招摇撞骗,大师姐会记得不给他开太苦的药。   十六岁的郁燃给他酿了酒……打住,不想了。   无数个魂魄碎片焚毁在祭阵,所有的记忆都汇到了他脑海之中。   于是记忆如同浩瀚海洋,一望无际。   黯淡的痛苦已经沉底,唯有那些轻盈的瞬间翻涌成细碎鳞浪,闪烁出璀璨的光。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舍得。   只是他从幼时就清楚地知道,太美好的东西,定然是不得长久的。   好像每一个碎片都像他自己一样,若是在晦暗人生里能得到几分偏宠,便敢于在飘飘然之中多肆无忌惮几分——刚刚好到别人能忍受的边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像是在战战兢兢地走钢丝,但因为足够纯熟,早已如履平地。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生命里美好的一切都是偷来的珍宝,没有一件真正属于他,须得小心翼翼地维护。   他是戴上华贵面具就胆敢装成贵客的贼,走在不属于自己的幻梦里,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破脆弱华美的面具,露出肮脏不堪的真面目。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再小心再谨慎,他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月华星光皆属于他人,只有没有光能照亮的地底属于他。   在阴沟之中挣扎着活,在别人的厌恶与轻蔑中死。唯有这个结局,是他生来就应得的。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罪,为什么那些山海一样沉重的痛苦不去找别人,偏偏落在了他身上?   他本来就不该出生,更不配得到后来得到的一切。   生命里的一切恩赐都有代价,他享受过了,所以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的报应。   “走吧。”   舟向月对不死灵说。   这一刻终于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万千魇境尽皆云散,不死灵的宿主终于在这一天完成成神的因果,让它解脱,也让自己解脱。   愿众生皆上天堂,唯你下地狱。   “……你恨我吗?”   不死灵低声问道。   舟向月笑起来,“不恨,我都陪你一起走了,咱俩谁跟谁啊。”   不死灵:“……你真虚伪,你明明就很恨我。”   舟向月:“……怪我咯?”   不死灵擦了擦鼻涕,低声嘟哝:“……谢谢你。”   也就是舟向月了,在这种时候还能骗他。   “等一下,我把时间静止解开,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舟向月点头:“好。”   不死灵又说:“我还能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回去跟郁归尘告个别吧。”   “不用了。”   “真不告别吗?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不去了。”   不死灵欲言又止,“好吧。”   舟向月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自己被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趔趄地一跌,就跌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一切都安静下来,就连不死灵的身影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   ……他这是,死了?   永恒的黑暗,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   ……不,应该是走向死亡的路,是生与死的边缘。   看不到方向,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同一个终点。   他来自地狱,也终将回到那里。   哪怕是重生之后,在人间的每一步也都是归途。   此刻走上这条路,终于不再有任何人能够相伴。   不再会有任何光照在他身上,也不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不必再在任何人面前演戏了。   舟向月慢慢地走了两步,感觉自己身上那一层隐形的坚硬的壳子正在慢慢碎裂,遗落在身后的黑暗之中,露出苍白破碎的芯子。   他对自己说,从阴沉的万魔窟里出来,第一次见到日光之后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是他赚的。   他不亏了……   他慢慢地蹲下来,把头埋进手臂里。   这一条漫长而漆黑的路上,没有人与他道别。   这本来是他自己选的,可临到头来,面对眼前寂冷无边的黑暗,却还是难免会觉得难过。   要是有人知道他本来也不想这样的,就好了。   要是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好了。   ……不,还是不要知道了。   知道了也回不去,只会让人伤心。   而且如果没有他,他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   一无所有的寂静之中,他忽然想起柳长生曾经有一次跟他闲聊,问他:“等一切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   ……那个时候啊,他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感觉面前隐隐亮起一点微光。   他抬头一看,竟是一簇淡淡的魂火。   温暖的橙红色魂火温柔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悠悠飘飞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绒。   空中还有好几簇闪烁的魂火,也向他飘来。   舟向月余光里看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随后便看见它们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远远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像是风吹芦苇絮,轻盈的微光慢慢散开,才能看清那都是明明灭灭的火焰。   一簇一簇的魂火摇曳着漫天飘落,如诗一般。   舟向月呆住了。   他在向黑暗深处走去,而它们在从黑暗返回人间。   ……那都是因他而死的魂魄。   寂静无声的时间边缘,无数魂火向他飘来,亲昵地拂过他的额头、长发、肩膀和手,闪现出一片浮光掠影的记忆,然后飘向他身后的远方。   像是在亲吻,在拥抱。   像是九鲤湖在祈福夜时飘满湖面的莲花灯,跃出水面轻啄他指尖的鱼群。   他已独自走向最后一段寂静之路,人间正在将他遗忘。   而冥冥中的无数魂魄在生与死之界点起无尽灯火,照亮了他前往的方向。   无数魂火的海洋深处,有一片格外稳定而明亮的光慢慢浮现出来,仿佛有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提着灯的白衣身影。   舟向月忍不住睁大了眼,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   上一刻仿佛还很远,但下一刻那个身影就来到了面前。   白晏安。   师父站在浮空的魂火之海深处,提着一盏灯,在等他。   舟向月只觉得自己蹲也蹲不住,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师父……”   一轮月亮曾照亮他爬出泥潭的路,哪怕因他而月落,记忆里的月光也指引他走过无数漫漫长夜。   白晏安什么也没说,却也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仿佛他还是个孩子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之前舟向月都没有哭,可在这个时候却鼻子发酸,一下子忍不住了。   好像有一种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无法控制地涌上来,从眼睛里汹涌而出。   白晏安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温柔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小船,师父为你骄傲。” 第334章 始终(2合1)   十八岁那年,白晏安觉醒了天灵宿,获得了两道天火与一句谶言,告诉他未来的灭世邪神将要诞生。   两道毁灭的天火藏于双目之中,他离开了皇宫,再也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过他的眼睛。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双温柔的银灰色眼睛,如同月下浮屠。   白晏安获得了世间生杀予夺的力量,上天给予了他谶言,却从未明确告诉他怎么做。   他只能听从自己心的指引。   天火是冰冷的火焰,是毁灭的力量。   但在黑暗之中,也是能照亮灵魂的光。   魂火如星河潮水飘摇而过,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白晏安提着灯,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孩子。   就像在时间之外凝固的九百年前,他拉满了手里燃起天火的无弦弓,看着这个即将死在他手下的生命,屏息等待那个失败的终局到来。   他曾以为自己注定避免不了杀孽。   也曾以为善心全被辜负,他终究得为自己多年前愚蠢的一念之差付出代价。   但尘埃落定时,冰冷利刃化作温暖灯火,要从他的手里递出去。   浮生千劫尽,长夜一灯明。   白晏安有剑、有弓,都用得极好,但他的灵犀法器不是杀人武器,而是一盏无尽灯,名为“引归途”。   所谓无尽灯,佛家语一灯点燃百千灯,生生不息,火光无尽。   那一盏无尽灯里,藏着他毕生的理想。   他掌灯行一世,为救一人。   一个人何其渺小,这一生中,只要能点亮一个人就已十分不易。   两道天火,一念毁灭,一念救赎。   这个孩子最终让他选择了救赎,让他赌赢了上天。   他永远感激他。   “小船……”   白晏安想擦掉这个孩子脸颊上的眼泪,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告诉他自己给他留了一盏灯,让他不要走得太快。   可是他无法停留。   他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灯塞进舟向月手里,便与他擦肩而过,“别怕……”   声音被魂火飘扬的风吹散。   不可阻挡的力量像潮水一样推着亡灵前行,他们逆着舟向月前进的方向飘落下去,转眼就失散在生与死的浩瀚边缘。   舟向月怔怔回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那些明亮如星辰的魂火在远处淡去,消失在一片明亮光海之中。   ……淡去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但他拿起白晏安给他的灯,就好像又有了勇气走下去。   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故人,眼眶一开始发酸就停不下来,之前强行打断的回忆无法遏制地涌起,再也堵不回去。   手中的灯火温暖了他的灵魂,这种温暖那么熟悉,就像是一个人的怀抱……   他想念郁归尘温暖的怀抱。   他想念他颈窝和发梢的气息,像是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金属。   他对郁归尘说被他囚禁的那一百年自己生不如死,但那一百年却是过去一千年里最温暖的时光。   最虚弱寒冷的时刻,他冰冷的身体被他的炽热点燃,在激烈的纠缠之后,又筋疲力尽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入睡。   死后的九百年,再也没有一丝那样的温暖了。   舟向月喜欢温暖明亮的东西,比如香气扑鼻的金桂,烈烈燃烧的火焰,甘冽炽热的美酒……比如郁归尘。   就像是从阴暗潮湿的角落长出的野草,哪怕会被灼伤,也想拼尽全力地靠近阳光。   但他真正能拥有的温暖却实在不多,哪怕拥有过,最终也要失去。   他要郁归尘杀了他,可经过九百年前那一次,他就知道郁归尘对他下不了手。   没办法,只能找一个折中的出路。   他这冰冷阴暗的一生,哪怕只是死在郁归尘怀里,想想也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结局。   他原本已准备独自走过整个漫长而寒冷的旅途,但因为有了他,竟然还能在沿途找到火堆来取暖。   舟向月忽然失笑。   他想起之前他们在棋局两端对峙,他还问郁归尘,一起死的话是不是会投胎成一家人。   ……其实怎么能投胎成一家人呢?他发挥失常嘴瓢了,而郁归尘居然也没发现。   投胎成一家人,那样他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但也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有下辈子了。   郁归尘的下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他。   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曾经跟他说:“小船儿,将来你一定不要像我一样,爱上一个坏人。没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能忍受这样的煎熬。”   舟向月想,他爱上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爱上坏人的,是郁归尘。   他不想让郁归尘最后落到舟云水那样的下场。   他是罪有应得,活该千刀万剐。可郁归尘有什么错呢。   他唯一的错,就是爱上了十恶不赦的他。   舟向月早就知道,终有一日自己将为人神唾弃,被天光放逐。   所以他偷走了一片滚烫热烈的爱意,将它私藏在身上,要偷渡到地狱里。   在有阳光的人间,那爱意是锋利的刀,会被他握在手里,刺进那颗爱他的心脏。   但在深渊最深处的地狱,它会比阳光更加明亮,照亮他罪孽深重的灵魂。   ……再见啦,耳朵。   不要靠近邪神,会变得不幸。   不要记得我,我只是你命中的劫。   舟向月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开始变得越来越轻,仿佛要化作流云,淅淅沥沥变成一场春日的雨。   原来这就是从肉.体到魂魄寸寸碎裂化为漫天飞絮的感觉。竟然不是坠入深渊,而是轻盈散去。   不痛,他只觉得格外轻松。   这漫长而孤独的一路啊,终于要走到头了。   ……   突然之间,他身躯一沉,仿佛是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用力一拽。   轻盈得飘起来的感觉顿时消失,身体重新有了实感,重重坠落下去。   一瞬间坠过生与死的界限,落回人间。   他跌进了一个人怀里,身上是熊熊燃烧的苍白火焰,笼罩了周围的一切。   舟向月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哪里,一时间心脏如遭重击,下意识紧紧闭上眼,身上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   火焰明明还在他身上燃烧,他即将死去。   是不死灵又背着他搞小动作了吗?该死的让它去死吧!   之前看不见郁归尘,舟向月还能斩钉截铁地对不死灵说不要道别。   但现在最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就像是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人被扔进绿洲泉水里,哪怕告诉他那水有毒,也想要不顾一切地喝下去。   不要睁眼……   “舟向月。”   他听见郁归尘低哑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呼吸就在他面前。   他想睁眼。   他想看看近在咫尺的人。   他本已溺死于血海最深处,踏碎万丈枯骨,自地狱跋涉回人间。   ……他想再看他一眼,哪怕下一秒就要跌回地狱。   舟向月睁开眼。   他撞进一双金黄炽烈的眼睛里,一瞬间泪流满面,就像被火海吞没,被压倒性的绝望力量全然控制,连移开目光的力气都没有。   “你故意的,对不对。”   郁归尘死死盯着他,“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不说实话,永远……都在骗我。”   他的嗓音微微发抖,像是愤怒,像是悲伤,抱住他的手臂用力得像是想要把他揉到自己的骨血里,永远也不能再分开。   舟向月与他开始赌局的时候,说要和他一起出“地”,想拉着他一起死。   他明明知道他要骗他。   可他也知道舟向月想死,想让他亲手杀死自己。   他知道舟向月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以至于他甚至无法判断,那一刻的舟向月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他可能想拉着他一起死。   他可能想让他活下去。   他可能猜到自己也想让他活下去。   他可能……   太多的可能,每一个都对应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选择,他赌不起。   最终,郁归尘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舟向月放下手中的棋子,那颗“地”字棋安然翻转,落在棋盘上就再也没有回环余地。   ……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场赌局了,或许他真的不会对他撒谎。   所以郁归尘出了“人”。   直到棋局揭开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舟向月想干什么,浑身如坠冰窟。   但也是在将那具冰冷身体抱进怀里,看见火焰在他们身上燃烧起来的时候,郁归尘才想起了自己遗忘的一件事。   之前在鲛人泪魇境里,他因为落下的唯一一滴泪,忘了一件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事。   那件最令他痛苦的事。   ……幸好他忘了。   “你在骗我。”   他最后只是这样对舟向月说。   舟向月被郁归尘灼热的目光盯住,无法挪开目光,只能抿紧唇。   他心想,下一刻郁归尘就会忘记这一切。   于是他微微勾起唇角:“对。骗你的。”   郁归尘盯着他的眼眸中燃烧着火焰,冰冷如十八层地狱,又灼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舟向月熔化。   下一刻,他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那就好。”   郁归尘的声音很低,却莫名像燃烧的滚石一样重重砸在舟向月心里,让他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舟向月突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他身上已经燃起了天火,为什么郁归尘还能抱着他?   明明其他人都完全无法靠近。   而且这火焰烧在他自己身上,却完全没有预料之中的痛苦。   这原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重生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但是此刻,郁归尘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汗珠从脖颈滚落,好像在忍受着极度的痛苦。   仿佛烈火焚身的不是舟向月,而是他。   他的眉心处,第一次显露出那个与舟向月眉心一模一样的红色印记,他们灵魂相连的印记。   好像昏沉的黑暗猛然被雪亮电光撕裂,电光石火间,此前忽视的种种异常在舟向月的脑海里闪现——   九百多年前,郁归尘在他身上种下了锁灵印,但那个锁灵印是黑色的,不是现在的样子。   所以,郁归尘在他死后,还动过锁灵印,把它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自己重生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痛,唯独还是能感觉到郁归尘给他的痛。   郁归尘明明已经比以前强大了那么多,但他现在每次灵赋透支之后的反噬,却比原来更加严重,就好像身上多了许多原本不属于他的负担。   而且,他记得郁归尘的反噬在千年前原本只是发热而已,在冷的地方打坐休息就可以了。   但他重生回来,却发现当郁归尘把自己关在密室里承受反噬的时候,除了明显的热度,分明还在承受极度的痛苦,以至于他要用锁链把自己锁起来,甚至会意识不清地挣扎颤抖。   明明他还是孩子和少年的时候,就已经那么能忍痛了。   ……那种煎熬的痛苦,是不属于郁归尘的反噬。   而他在马上就要消散的时刻,突然被郁归尘的怀抱拽回人间。   一桩桩一件件,在此刻指引向一个舟向月从未想象过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此时才猛然发现郁归尘抱着他的身体没有原来热了,而且还在一点点地凉下去。   就像是正在死去。   舟向月在极度惊惧中抬起头,看进郁归尘的眼睛:“你做了什么?!”   可怕的猜测像利剑悬在头顶,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恐惧过,就连第一次见到那个“舟向月”时,他都没有现在这么怕。   “你是不是……”   舟向月心脏缩成一团,几乎喘不上气,“你是不是用了那个……那个长生祭交换伤害的邪术……”   那个千年前昱都皇宫之中,把昱皇所受的伤转移到郁归尘身上的邪术。   郁归尘所做的显然和那不太一样,但这感觉实在是太相似,舟向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邪术。   “你……你在痛……”   舟向月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可还是呼吸不到一丝空气,语无伦次:“是不是我不痛,都是因为你在痛?是你替我痛了?”   可痛不是原因,只是结果。   郁归尘这么做绝不仅仅只是帮他承受痛苦,那痛苦本来就无法分离……   是魇。   是沉重如山的罪孽与仇恨,那才是痛苦的根源。   “那些魇!”舟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嘶哑道,“那些魇,那些罪孽都是你在承担,是吗?”   “原本是我要死的……可是现在你要死了,是不是?!”   看到郁归尘沉沉地望着他的目光,舟向月感觉脑中什么地方砰的一声断了,“郁归尘!”   他抓着他的肩膀嘶吼:“住手!你住手啊!”   明明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他却视而不见,他居然从来没有想到!   他明明应该知道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世间万事都公平而残酷,有死才有生,有失才有得。   就像注定发生的宿命无法拂逆、只能替代,也从来没有痛苦凭空消失的好事。   那些没有落在他身上的痛苦不会消失,只是落在了郁归尘身上。   舟向月的眼泪汹涌而出,“我不准!你凭什么……你停下来!你给我换回来!!!”   重生之后,一步步地接近、一点点地察觉,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郁归尘喜欢他的事实,理所当然地享受他对他的好。   他自己做一分一定会嚷嚷出来十分,却一点也没有去多想,以郁归尘的性子,向来是心里有十分只会说一分,就像是沉默的火山,滚烫的岩浆深埋地底。   当年他直到死都不知道郁归尘喜欢他,以至于完全没有预料到十六岁的他竟胆敢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囚禁在密室里。   如今郁归尘对他的爱已经浓烈到无法掩饰,那山口之下的岩浆,该积攒到了多么炽热沉重的地步?   ……他明明知道郁归尘走火入魔过两次。   一次是他和尘寄雪刚死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一百多年前。   尘寄雪……尘寄雪从来都不该是这样一个称得上“好人”的人,他不该被那么多人怀念,这不是邪神为他预设的命运。   他本该信仰破灭、身败名裂,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天赋来自无辜之人的累累尸骨,他的手上沾满鲜血,他该在绝望中臣服于邪神、为虎作伥。   他该在千夫所指中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死后依然承受百世骂名。   是郁归尘强行改变了他的命运,以至于舟向月因此一直没有猜出尘寄雪就是自己的地魂。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当年,郁归尘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为尘寄雪起了这个名字。   郁归尘刚刚杀死尘寄雪和他的时候,又是在怎样的绝望愧疚折磨下,才会走火入魔。   锁灵印虽然可以让郁归尘认出他的灵魂,但那印记只能作用于他的魂。   对于正常人来说,标记魂本来已经够用了。   但他分离了自己的三魂,又把魄割裂成数都数不清的碎片,切得太碎,锁灵印也没有用。   所以在那之后,郁归尘在极度的痛苦和愧疚之中孤独地等了他九百年,寻过世间茫茫人海,却没有一个是他。   他对郁归尘做了什么……   他要郁归尘杀了自己,就无所不用其极地逼他动手。   他要阻止郁归尘给自己未来的魂灵制造障碍,就在他面前以最残忍的方式同时杀死自己和尘寄雪,让他永远背负上无法磨灭的负罪感,让他看到舟倾就会想起曾经因他而死的人,无时无刻不提醒他,是当初他的错害死了最爱的人。   他已经逼郁归尘杀了他一次,在不夜洲又要逼他与自己对赌,逼他再一次看到所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   从一千年前一直到现在,他一直把他当做工具人,拿捏他的血肉之心,像神明用丝线操控傀儡一样,精准又冷酷地利用他的爱意操控他的行为。   却没有想过郁归尘不像他那样可以把道德标准放低,可以承认自己就是个没骨气没良心的坏蛋炮灰,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折磨所爱之人,可以接受努力了也无法得偿所愿,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让自己想开点,尽力了就可以了。   郁归尘恨他恨得想要杀死他,又爱他爱得恨不能替他死。   他想要相信他,却又知道他不可信任。   一颗被折磨得鲜血淋漓的心,会在这九百年里去做什么……   郁归尘研究了禁术。   或许是结合了锁灵咒和当年那个逆命咒的某种禁术,大概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因为舟向月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法术。   所以郁归尘知道了他的痛苦,也窥见了他的秘密。   魇是一点点累积的,千年前舟向月死的时候不过是开始,千年后才是收获的时候。   最艰难的路原本是他自己选的,那枷锁般的宿命原本只属于他,郁归尘却将他的枷锁铐在自己身上,用血肉之躯替他承受了最痛苦的那部分。   所以他重生之后,再也感觉不到痛。   所以在鲛人哭珍珠的那个水下魇境里,郁归尘的血会变成绝美的珍珠。   所以在血生花魇境里的那棵金色神树上,他身上的罪孽不过能开出一盘金色长生花,而郁归尘所开的花,如金色瀑布从高空一直垂落进无尽的深渊。   光华璀璨的美丽珍珠滚落一地,都是因他而生的痛苦。   金色神树上接天连地怒放的花海,那都是为他而承受的罪孽。   郁归尘一直都知道的。   他知道他有多痛,因为他在替他承受。   他知道他要去死,就决定替他去死。   可是他怎么可以……他凭什么……他从来都不说!   “你骗我……”   舟向月喉咙里的每个字都血意淋漓,“你竟敢骗我!”   “你骗过我那么多次。”   郁归尘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溢出血来,“总得让我也骗你一次。”   仿佛一剑穿心,舟向月痛哭失声:“……我不管!你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我恨死你了!”   他从小就知道大哭大闹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此时却好像反而变回了一个小孩子,想要不顾一切地胡搅蛮缠。   好像小时候没有流的泪,之前在面具下忍住的泪,一辈子没能痛哭过的泪……生命里从未有过的任性和放肆都要在此刻化作滚烫泪水奔涌出来,逼眼前这个曾无数次包容了他的坏习惯的人,为他做到不可能的事情。   他扑在郁归尘的肩窝,张嘴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可是一碰到他的脖颈,那血肉就像是被火焚烧的纸钱一样散落出去,变成纷飞的纸灰。   舟向月一下子就不敢碰他了,眼泪却止也止不住,模糊的视野里满是纷纷扬扬的纸灰,鼻腔里充斥着焚烧的味道。   “别恨我。”   郁归尘看着他,他眼里金色的火焰慢慢熄灭,只下瞳仁里温柔如夕阳的暗光,“忘了我。”   舟向月终于泣不成声:“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他攥着郁归尘的衣服,哽咽得喘不上气,“我求求你,你别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郁归尘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你别哭。”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马上就要飘散,“这不是惩罚,我不是要报复你。我……”   我只是很爱你。   我想让你活下去。   他这一生与天意抗争,杀伐决断,几无后悔之事。   唯有想起一个人,心就像在冰上烤一样,忽冷忽热,既觉得天道如此不公,又觉得上天对他,终究还是不薄。   擦拭眼泪的手掌向上移,轻轻捂住了舟向月的眼睛。   就像是在长生香的梦境最后,郁归尘抱着他跃下高台,伸手挡在他眼前,不让他再看那个燃烧的地狱。   “你闭上眼,别看,”郁归尘轻声道。   “再睁开眼,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不要看我,我正在寸寸化为灰烬。   但我却想再多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哪怕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能笑着道别。   手心沾到冰凉的湿意,散落出去的纸灰被打湿,没法随风飘飞,像濒死的蝴蝶一样沉沉坠落。   舟向月浑身颤抖,他看不到眼前的郁归尘,只能感觉到那轻得像纸片一样的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仿佛温柔地摩挲最名贵的丹青。   然而那指尖在消失,整个怀抱都在消失,他的鼻尖充斥着燃烧的寂灭气味,笼罩在身上的火焰越来越小。   终于倏然一轻,无数纸灰拂过他的皮肤,仿佛千千万万轻盈的芦苇絮随风飘扬。   火焰熄灭,散落余烬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响。   舟向月透过朦胧泪眼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暗金色的圆形小铃铛。   是很久很久以前,郁归尘送给他的平安铃。   ……他重生之后,虽然没有专门去找过,但也曾留意那个算得上是邪神标志物的虎头铃,却在哪儿都没有看见。   原来,郁归尘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在岁月不可漫溯的最初,一个冰雪消融的春日,五岁的他给小狐狸戴上一只平安铃,宣示它是自己的所有物。   可直到系在一起的命运走到扭结的尽头,方知那一刻拴住的不是小狐狸,而是他自己。 第335章 正文完   云遮雾绕、仙气飘飘的一羽翠微风景名胜区并不对外开放,据说是因为这里有个神秘的研究基地。   圈内人知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神秘基地,只是翠微大学坐落于此,这个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堪称玄学界的清北,校长白晏安更是当今玄学界的重量级人物。   大学课程综合发展,修什么的都有,因为白校长的教育理念就是“兼收并蓄,交流互鉴,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既然都已经在这里学习玄学了,老师学生一边讲着“相信科学”,一边转身就飞身跳下悬崖下山上课,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修计算机玄学的专业人不少,发现了世界的bug自然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比如说,翠微山的校内网红打卡点“桂雨眠舟”的黄金地段有一幢空置多年的房子,最近突然住进去一个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人见过也没有任何记录的神秘大佬,而一众资深老师们最近的情绪好像都有些不稳定。   为什么说是发现了世界的bug呢?   因为有内部人士小道消息说,那个大佬好像是从一千年前穿越过来的。   之前没有人见过他,但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师在一千年前见过;之前没有任何记录,是因为过去一千年他是真·没有存在。   桂花陇算是翠微山最有名的景点之一了,再加上满天飞的各路小道消息,年轻学生们都对这个神秘大佬充满了好奇,但又得到了各个老师的告诫说不要去打扰大佬,所以只能私下八卦。   听说大佬叫舟向月,是个罕见的天灵宿。   哇,不知道和富贵大爷比谁更强啊。   听说大佬真的超级年轻,看着比学生们年纪还小!又长得特别好看,走在路上跟个漂亮学弟似的,想勾搭。   真的?卧槽,穿越实锤了吧?   听说大佬是神。   ……啥?!   ……   “舟向月!所以你竟然……你怎么能……”   付一笑眼眶通红地瞪着舟向月,手颤抖得攥成拳,死死按在腿上。   任不悔脸色铁青:“所以,郁燃不是十四岁就死了……”   白晏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跟小船理一理,回头再跟你们说。”   舟向月看着白晏安把几人都给轰了出去,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白晏安看他们都走了,长叹一口气,“小船,对不起啊。是到了你这个时间之后,我们才突然想起了之前的记忆……”   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相比,从屠魔之战开始就走向了另一条岔路。   在这个世界,屠魔之战时的郁归尘十四岁时就死了,而舟向月则在屠魔之战的最后失踪——再次出现,就是“穿越”到了一千年后。   如果没有郁归尘的干扰,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舟向月的所有痕迹从一千年前的屠魔之战开始全部抹去,世界沿着没有他的轨迹继续运行。   但因为郁归尘横插一脚,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被抹去的是郁归尘,而舟向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化为灰烬之后,再次醒来,就发现时间线已经覆盖了。   神器已毁,诅咒终结,一千年的时间真的已经逆转。   可是逆转之后的世界,再也没有郁归尘。   其实舟向月出现之后,那些与他熟悉的人居然能想起原本时间线的记忆,就已经很是惊人,对此大概只能解释为与神明相关的记忆足够强大,甚至能够穿透时空。   “有一个事情……”白晏安说,“重返人间的时候,我当时想跟你说,但是没有来得及。”   “那个长叶子的孩子,不死灵,它说它留了一颗种子。”   “它说,种下去浇浇水,说不定想回来的人就能回来了。”   舟向月浑身一震,一下子坐直了,“真的?那个种子在哪里?”   “它说……是一个叫柯短命的孩子。我刚刚在原本的长生祭那个位置找到。”   白晏安说着,递给他一粒银白色的种子。   舟向月猛然反应过来。   柯短命……柳长生。   柳长生是不死灵的长生果,所以他大概可以留下一颗种子。   原来那个和舟倾一起在街上流浪的小孩,也是不死灵的化身。   白晏安又说:“还有,我原本……是给你留了一盏灯。”   当年的白晏安有两道天火,一道已经在舟向月体内,另外还有一道可以选择抹杀,也可以选择留存。   在白晏安最后一次去找他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无尽灯放在了翠微山,做好了两手准备。   最后,他没有杀他,剩下的那一道天火在他死后就归到无尽灯之中,点燃了无尽灯的灯芯。   千年里那些因邪神而逝去的灵魂,都被这盏无尽灯的灯火指引,没有在怨恨中迷失方向,最终在长生祭开启时完好地被引回人间,完成了时间逆转的关键一环。   “郁燃也是我的孩子,”白晏安看着舟向月的眼睛,“那盏灯也会指引他回家的方向的。”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如果不是郁燃,而是舟向月自己,那他就永远回不来了。   因为他身上已有天火,在虚弱的魂火状态再遇到另一道天火,恐怕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白晏安没法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是不想救这个孩子,只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他赌上自己的性命、拼尽全力,也只能帮他做到他想要做的事情,却无法再扭转他的宿命。   所以他很欣慰,真的有人能用生命去爱他。   当初的白晏安也不可能告诉舟向月,如果他能找到一个人替他去死,或许还能救回他——因为这个希望也很渺茫,他不能引导他去害人。   但有了不死灵送的种子,他觉得应该能成了。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就好像他们这些想救他的人冥冥中有着同一个默契,所有人一起努力,就刚刚好能找到最好的那个出路。   或许上天也知道他可爱,一定会有这么多人来爱他。   ……   舟向月把种子种在了桂花林旁边的山坡上。   本来想过种桂花林里的,但那里树木太密集了,怕阳光不够,也怕那些大树抢了耳朵树的养分。   考虑过砍掉几棵树,但想想曾经的九百年里郁归尘一棵都没砍,还让它们一直绚烂地开着花,就觉得不舍得。   种下去的前几天,舟向月每天都在旁边转悠,时不时伸手摸一摸泥土,如果感觉有点干了,就再浇浇水。   “郁耳朵,你要赶紧发芽啊。”   “要不然,等你回来都没我高了。”   “咦,你长出来之后,会不会是从小孩子形态开始长的啊?我真是想念你小时候,比你长大的时候可爱多了。”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种子一直毫无动静。   舟向月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种树这件事实在是在挑战他的耐心极限。   “怎么还不发芽?郁耳朵你不行啊!”   他蹲在旁边,恶狠狠地戳了戳泥土,“等你回来换我在上面,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邪神的威力。”   “……耳朵啊你不会迷路吧?”   “不啊,你明明方向感很好的。”   而且他都把白晏安给他的那盏灯挂在门前了,无论阴间人间,都能看见。   笃笃笃。   “耳朵?在吗?听得见吗?听见了发个芽吱一声。”   郁归尘不吱声,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样冒头有点丢脸。   舟向月问过了林百草,如果是会长得很高的乔木的种子,可能得要一个月才能发芽。低矮的灌木的话,会快一点。   好吧。郁耳朵肯定是参天大树。   可是他知道他在等他吧?他就不能努努力快一点吗?   “……耳朵你快点回来,我不说你不行了。你最棒了,我想死你了。”   “你也想死我了对吧?那你赶紧回来,想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包你满意。”   “你不是说如果我跟邪神有什么瓜葛,就把我锁起来吗?”   “承认吧!你就是暗戳戳想把我锁起来对吧!装什么装,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邪神。”   “那你赶紧来锁啊!晚了我就跟别人跑了!”   一个多月了,地里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不死灵不会给了颗假货吧?   舟向月实在忍不住,刨开泥土去看——还是原样的种子,没腐烂,但也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在冷冷地嘲笑他。   ……唉。   郁耳朵,你这磨人的小妖精,真是把我拿捏住了。   白晏安、付一笑他们都有些担心舟向月的状态,时不时来看看他。   其实付一笑好像还想揍他,但顾忌他还在苦苦等郁归尘回来,所以没好意思动手。   舟向月现在知道,在屠魔之战之前就已经与他很熟悉的那些人,基本都想起了那个被覆盖的时间线的记忆。   他也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这个世界里范世沅的事——   他自幼失去父母,更向往凡俗的天伦之乐,从翠微山出师之后就下山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然后变成了一个特别长寿的慈祥的老头,之后寿终正寝,投入了轮回。   对于玄学界而言,一个约定俗成的原则就是,不要去寻找已故之人的转世——正是因此,锁灵咒才是禁术。   因为哪怕是同一个灵魂,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下长大,也已经成为了不一样的人。   在茫茫人海之中,有过一世相识的缘分,已经很是难得。   钱无缺道:“小船,你要不还是找点别的事做?有些事情急不来的。就得等你忙一忙,然后一回头,就发现好事已经发生了。”   白晏安也点头:“可以给学生上上课。当年我就发现了,你自创的小法术可真不少,可以给孩子们讲讲思路。”   舟向月挠挠头:“……都行吧。”   月上中天,几人离开的时候,付一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个单薄的少年身影又去蹲在种下种子的地方,好像在跟那里说话。   他可能在跟郁归尘说自己也要去上课了吧。   付一笑鼻子一酸,低声道:“师父,郁师弟他……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白晏安一愣:“怎么这么问?”   付一笑觉得满心都是难过:“没有,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他还能回来,应该早就回来了。”   郁归尘一向自省,很懂得推己及人。   当初他等舟向月等得那么痛苦,如果依然有灵,必定不舍得他再那么痛苦地等自己。   白晏安也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等待的人,总觉得一分一秒都很煎熬。   但是,什么事情能一蹴而就呢……   舟向月倒是认真地接受了建议,开始想找点事情做。   冥思苦想之后,他决定去找找郁耳朵给他酿的酒。   但刚动身去找,他才想起来没有酒了——这个时间线上,郁归尘还没活到能给他酿酒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翠微山几乎已经没有任何郁归尘的痕迹,毕竟那个少年只在这里待了短短几年。   舟向月很是委屈。   “尘寄雪都喝到你酿的酒了,我却没喝到……你得赔我。”   没有酒可找,舟向月就把自己之前的记忆翻出来,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找。   他这才想起来,之前他曾经找到了一个厨房,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那时他只是简单地疑惑了一下郁归尘要厨房干什么,也没多想。   后来有一次,郁归尘不在,他突然想吃桂花糕了,拉着楚千酩想下山去吃,结果楚千酩奇道:“附近也没有甜品店啊?”   啊?没有吗?   舟向月傻眼了,那郁归尘难道是为了他能吃上那些点心,还专门出远门给他买吗?   那时他也没仔细想就抛到脑后了,毕竟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现在有时间翻来覆去地回想了,一件件串起来,他才意识到——那些点心是郁归尘亲手给他做的吧。   他居然会做饭,还做得那么好吃。   好吧,做饭这种事情,只要有心钻研,一定能做得好吃的。   何况像郁耳朵这样的人,只要想做,什么事都得做好。   ……怎么活得那么累,他要是能放过自己就好了。   不用对自己要求那么完美,他也很爱他的。嗯,也不用那么大。   ……   从春,到夏,再到秋。   转眼再度冬末春初,舟向月的耳朵树还是没有发芽。   他觉得要是把他自己埋土里,现在都快要发芽了。   哎,耳朵啊……你真是好狠的心。   舟向月伸手捏了捏脖子上挂着的小小平安铃。   时空变幻之后,郁归尘只活了十四岁,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就变得很少很少,这个平安铃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指尖感受着铃铛上细腻的花纹触感。   好在还有这样一个东西,让他确信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郁归尘是真实的。   就像是一条红线,从此把他们的命运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舟向月轻轻一叹气,就有一片白雾从口中呼出,消失在潮湿的空气里。   春寒料峭,空气里满是冰凉的土腥气,似乎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远处的山都是光秃秃的,只有隐隐约约一点浅草的绿色,可怜兮兮的样子。   舟向月突然想到,郁归尘会不会冷的?   当时他抱着他,化作灰烬飘走之前,身体就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温暖了。   ……他要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话,太冷会冬眠的吧?   睡什么睡,起来嗨啊!   舟向月突然就莫名觉得这个冬天,郁归尘说不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才发不了芽的,应该给他烤烤火。   旁边的棚屋就堆了些木柴,用来偶尔点篝火玩。   可是舟向月拿了打火机去一看,才发现棚屋漏了水,里面堆的柴火都湿了。   他好不容易拣出几根还算干爽的木柴,拿到外面空地上,可是怎么都点不着。   噼啪!   噼啪!   噼啪噼啪!   一次次用打火机都点不着木柴之后,舟向月也有点崩溃了。   他把伞一扔,就在漫天雨丝里蹲在那里,梗着脖子去点火,“都下雨了!你还不发芽!”   以前的他一直觉得付一笑像脑子不会转一样倔,现在的他理解笑哥,成为笑哥。   舟向月嘴里嘟嘟哝哝,“下雨你不打伞,我也不打伞。死耳朵,我就等着你回来给我打。”   “我现在魂魄都破破烂烂的,身体不好,淋雨了我就会生病,生病了我也不吃药。诶我就是故意气你。”   “气不气?有本事回来逼我吃药啊。”   眼前的木柴上忽然噗的一声燃起火焰,瞬间就驱散了周围黑暗潮湿的寒冷。   舟向月一愣,忽然心怦怦跳起来。   这一刻起心动念,惊动十方神煞。   他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远处——   只见对面原本光秃秃的山坡上,像是水中滴了一滴墨,忽然蔓延开了一片绿意。   潮润的绿意之中转眼就绽开斑斓的织锦,那是漫山遍野的花在竞相开放。   几簇轻盈的芦苇絮不知从何处飘飞过来,出现在他视野之中,下一刻一阵轻风拂过,便燃成了一片朦胧的淡淡火光。   闪闪烁烁的火光之中,远远地浮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温柔的火光给他镶上一层金边。   舟向月扔下手里的木柴就蹿了出去。   蹲久了腿麻,还差点趔趄地跌一跤,然后就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跑。   他朝着那片燃烧的光亮跑去,就像他自幼时起一次次本能地抛下背后的黑暗,奔向温暖的光。   无数飘飞的流火散落在周围,闪烁成记忆的光海,晃动的影子从短拉到长,就像是一个孩子慢慢长大,跑过流沙般的岁月。   那个孩子曾以为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可是生命里一个又一个爱他的人向他伸出了手,一只只手努力地托起他,将他从深渊拉回人间。   于是他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跋涉过忘川血海,再多艰难痛苦,只要看见那些黑暗里陪伴的微火,就可以咬牙坚持。   因为遥远的前方有引路的灯,身后有支撑的臂膀。浸透了欲望的愿望之海中,有人在为他祈祷。   因为漫长黑暗的浓雾后面,有人披荆斩棘、拼尽全力向他奔来。   他会踏着漫天璀璨流火,穿过漫山遍野的花开,跨越生死与时空的界限,在下一刻拥他入怀。 第336章 囚室   十四岁的郁燃曾经做过一个诡异的梦。   他在梦中醒来, 身处寂静无声的黑色宫殿,透明纱幔被日光映得如同淡金色的雾气,雾气之中有一缕轻烟袅袅升起, 是长生香的味道。   雾气之中,有人贴在他耳边说话。   “你想不想要舟向月?”   那个声音很熟悉, 可他陷在梦的蒙昧之中,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但郁燃却立刻就懂了他在说谁。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你拥有他……”那个声音轻笑一下,“占有他。”   郁燃皱起眉,摇了摇头。   “你不想要他吗?”   那个声音问他。   “……想要。”   郁燃的心跳莫名微微急促起来,“但他是个人,不是一件物品……我不能这样对他。”   很久很久以后,他在鲜血化作的遍地珍珠中被困在重重梦魇里, 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笑道:“你真该庆幸,当初那时候你还太年轻。”   “是人, 不是物品?”   “——后来你把他囚禁在密室之中,占有他的全部,那时候就不觉得他是个人了?那时候我再问你, 恐怕就不是同样的答案了吧?”   “只可惜那个时候,我没法再进入你的梦。”   鲜血流进了他的眼睛。心脏好像在火中焚烧, 痛得他说不出话。   “你更该庆幸的是……得到你不是舟向月的愿望。”   那个声音轻笑,“不然,我早就帮他得到你了。”   郁燃猛然惊醒, 心脏剧烈跳动。   梦中的一切在醒来的瞬间消散在记忆之海深处,再无踪影。   他在寂静的黑暗中起身, 仿佛梦游一样走到墙边。   上面浮现出一圈暗红的符咒, 组成一道诡异的门。   郁燃屏住呼吸, 门开了。   门后的墙上悬挂着锁链,烛火幽暗明灭。   一个纤细身影蜷缩在昏暗角落的床上,墨发披散,双眼紧闭。   两只手腕被红绫束缚在头顶,浮动的红绫如血弥漫,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郁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舟向月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   宽大的衣服在衣襟处松松敞开,露出胸前久未痊愈的伤口,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已经将近两年了,舟向月身上的伤好得慢得出奇,就像是这个身体自己都不想好起来一样。   好在现在基本也恢复了。   郁燃坐在黑暗中,沉默地看着舟向月。   昏睡中的他瑟缩地靠着墙,气息很微弱,有些不均匀。   原来他与郁燃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在睡梦中一个劲往他这边挤,每每郁燃最后都被挤到了墙边。   但舟向月自己睡着的时候,明明整张床都是他的了,他却总是缩到墙边蜷成一团,只占很小的一点地方。   就像是落单的小兽下意识地把自己隐藏起来,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之前他还伤重昏迷的时候,总是自己去抓伤口,郁燃就把他的手绑了起来。   后来他偶尔会醒来,一醒来只要没人就在密室里找漏洞搞破坏,于是郁燃用一条红绫加入两人的血炼成了血绫罗,专门用来束缚他,但凡他表现出危险的举动,就会及时制止。   再后来……郁燃偶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昏迷时总是惊恐瑟缩的人,被血绫罗束缚着的时候,反而好像会睡得更安稳一点。   郁燃垂眸,默不作声地看着舟向月。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舟向月给偷偷藏起来,之前筹谋了很久,可真的把他锁在自己身边之后,却有些无计可施。   郁燃原本只是像直觉一样隐隐地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做,舟向月根本不会给他任何寻求解释的机会,所以他要把他握在掌心里,总能慢慢撬开他的嘴。   他会杀了他的,但他要弄明白真相。   可是……   哪怕落到他手里了,舟向月还是不说实话。   他受伤后昏迷了好几个月,第一次醒来时见到他,就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郁燃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问自己的问题。   但舟向月也不回答,他一开始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是怒骂,再后来是求饶,求他杀了他——还不忘一次次往郁燃最痛的地方戳。   论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郁燃实在比不过他,每次最后都被堵得七窍冒火,恨不得活活掐死他。   可是郁燃还没有力量强迫他说真话。他伤还没好,也不可能用刑。   郁燃忽然收回思绪,因为他感觉舟向月的呼吸发生了一点轻微变化,开始变得均匀。   他醒了。   那变化其实很细微,如果不是郁燃很多次盯着他醒来,他或许都注意不到这一丝变化。   真正睡着的舟向月呼吸并不均匀,仿佛总是少不了隐约的恐惧和惶然。呼吸均匀的时候,都是他醒了装出来的。   现在舟向月醒了,但他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   他在装睡。   郁燃冷冷道:“醒了就别装了。”   舟向月慢慢地睁开眼。   他的手还束缚在头顶,没法起身,只能抬眼去看郁燃。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片刻,舟向月叹了口气:“我想通了,我说。”   郁燃下意识攥住了床单。   “我什么都告诉你,”舟向月看着他,“但我想先喝点酒。”   郁燃皱起眉。   他的伤口还没有好全。   “……我就想喝那天你砸碎的那种酒,”舟向月咂咂嘴笑起来,“那一坛子真可惜,好香呢。”   郁燃脸色猛然一冷,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你想死。”   舟向月眼一闭,抬起下巴任他掐:“我是想死啊,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又不动手。”   郁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咬牙盯着一脸无赖样的人,胸中的怒火瞬间腾起。   ……   郁燃最后还是拿来了酒,但不是他自己酿的酒。   他宁愿半夜跑老远去山下买酒,也绝不给舟向月喝自己酿的桂花酒。   舟向月嘟嘟哝哝地抱怨了几句,但也懂得见好就收,勉勉强强接受了。   郁燃在,他把血绫罗一解,红绫就脱落下来,飘到一边自己玩。   郁燃黑着一张脸,半点也没有影响舟向月笑嘻嘻地倒了两杯酒,把一杯放在他面前:“耳朵,我说完了你肯定要杀我。这一顿就是我的送行酒了,你要不喝,我就不说了。”   ……郁燃最后还是喝了。   郁燃知道自己酒量不算太好,但他身上没有带任何可以被舟向月利用的武器,而且会控制入口的量。   之前舟向月从来不配合,现在他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松口的迹象,郁燃实在是无法就这么放弃。   “耳朵,”舟向月拿着酒杯凑过来,“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   郁燃抬眼去看他,没想到舟向月突然就俯身凑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地亲上了他的嘴唇。   郁燃手里的酒杯啪地落地,酒液洒了一地。   可能是酒的作用,也可能是太过震惊,他瞳孔微微放大,甚至连推开舟向月都忘了。   趁他惊呆的这一瞬间,舟向月整个人都扒了上来,对他耳中吹气:“我馋你很久了……”   砰!   郁燃骤然暴起,将舟向月重重按倒在地。   舟向月倒在一地酒液之中,手脚拼命挣扎了几下,立刻又被郁燃整个压制住,连脖子也用一只手掐住,手掌用力收紧,手背上青筋凸起。   “你……”   郁燃盯着舟向月的目光仿佛要喷火,气得呼吸都在发抖。   舟向月被他掐住脖子,呼吸断断续续,却笑得眯起眼,目光在他身上不怀好意地逡巡:“耳朵……你不知道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吗?”   郁燃的手越收越紧,舟向月胸口剧烈起伏,鼻尖渐渐冒出冷汗,嗓音也变得嘶哑:“你知不知道,我老早之前就在想……这些天我都在想……”   他仰面看着郁燃,脸色因醉酒和窒息泛起红潮,勾起唇角无声地做口型:“——早晚把你给办了。”   颈骨在手掌的扼制下发出轻微的“咔”一声。   一滴汗从舟向月的脸颊边蜿蜒滚落,沾湿的发丝黏在颈侧。   或许是因为濒死,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挣扎,郁燃俯身压得更低,两人几乎紧紧贴在一起。   这时,舟向月忽然瞪大眼睛,目光往下扫了一眼,似乎被挡着什么都没看到,又去看郁燃的脸。   郁燃错开了目光,脸上的红却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他当然知道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身体深处被勾出了不可言说的火焰,愈演愈烈,和羞惭欲死的焦灼融在一起,整个躯体都变得滚烫僵硬。   舟向月张了张嘴好像想说话,但他脸色发青,说不出来一句话,最后慢慢闭上了眼。   郁燃能听见身下人胸腔中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而他自己的心跳甚至比那还要沉重激烈,血液在耳中泵出重鼓般的轰响,一个声音仿佛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杀了他。   杀了他,他竟敢对你做出这种事,他该死在你手下……   杀了他!   手下猛然一松,郁燃慌忙俯身贴在舟向月胸前,听到他虚弱的心跳声,才猛然吐出一口气,跌坐在一边。   密室里一片寂静,他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响彻房间。   半晌,郁燃仿佛梦游一样趔趄地起身,跌坐在桌边,拿起酒壶就对嘴灌了下去。   他大口吞咽着冰凉的酒液,呼吸和心跳终于渐渐平息,但体内深处那把火却无法平息,反而燃烧得越发滚烫。   郁燃把酒壶一放,起身要去洗个冷水澡。   他刚走出一步,又转回来,俯身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舟向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床上。   舟向月脖子上被他掐出了触目惊心的红淤,胸前的血痂在刚才挣扎间又裂开了,渗出隐约血丝。   他的脸色正慢慢从窒息的青灰恢复成泛红的白,睫毛上还沾着点晶莹水珠,眼尾透出一抹薄红。   郁燃眼睛通红地看着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碰他湿漉漉的眼睑。   指尖刚碰到那片细碎柔软的湿意,又触电似的弹开。   原本稍许平息的心跳骤然加快。   手攥成拳又松开,郁燃艰难地滚了滚喉结,慢慢俯身,一点点接近——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吻了一下身下人柔软的唇瓣。   只是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他甚至没感觉出那唇瓣是热还是冷,却像是一团火从接触的地方燃起,轰地点燃了他的脑子。   郁燃猛然站起,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转身要走。   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臂:“……别走。”   就像是一句不可违抗的咒语,郁燃一下子站住了。   他僵直地立在原地,一双手沿着他的手臂缓缓攀上他的肩膀,仿佛妖冶的藤蔓缠上树木。   “耳朵,我喜欢你……”   舟向月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委屈。   他从背后抱住他,头慢慢靠在他肩膀上,“我喜欢你那么久,你都不知道……”   郁燃整个人僵硬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铁板,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敢回头,怕被看见自己红得要滴血的脸。   “其实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舟向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柔地按揉着郁燃的肩膀,从肩膀画到后颈,“你别动,听我说嘛……”   郁燃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劲。   他闻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舟向月的伤!   郁燃心头一紧,立刻抓着舟向月的手转身,想看他身上的伤的情况。   舟向月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拽,身体还没从刚才窒息的虚弱中恢复过来,踉踉跄跄地被拖下床,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郁燃一把抱住他,往床上一放就去看他胸前的伤。   其实舟向月的伤基本都已经愈合了,剩下的血痂都是皮肤最表层的。   刚才他挣扎间,血痂边缘裂开了一点,但也只是渗出了一点血丝。但现在,却有一块血痂直接被掀开,鲜血沿着伤口流下来,淌过苍白的皮肤。   郁燃心头起疑,这个伤口不像是因为挣扎裂开的,反倒像是自己撕开的。   他忽然意识到,舟向月把手藏在了身后。   郁燃的神色瞬间转冷。   他盯着舟向月:“手拿出来。”   舟向月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啊?”   郁燃不跟他废话,直接动手将他按倒在床上,强行把他的手拽出来,压在头顶上。   “……你干嘛!”   舟向月拼命挣扎起来,但完全不敌他的压制,“你要轻薄我吗!”   可以看出来舟向月刚才已经努力把指尖的血迹蹭掉了,但还是有一些残留的痕迹。   郁燃把前后串起来,一想就明白了。   是舟向月撕破了血痂,蘸着自己的血往他后颈上画符,想算计他逃跑——而他刚才居然还在担心舟向月的伤。   郁燃伸手往自己汗湿的后颈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手血迹。   他盯着舟向月的眼眸越发晦暗,仿佛酝酿着风暴,“……你真是不知悔改。”   舟向月双手手腕都被他锢在头顶,动弹不得,却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瞬。   但下一刻,他就冷笑一声:“谁叫你没把我杀了呢?嗯?”   他抬起下巴,露出脖颈上的鲜红淤痕,挑衅地看着郁燃,“有本事你就把我掐死啊!这都下不了手,你是男人吗?郁燃?”   “你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有种来啊,掐死我——”   郁燃盯着他的眼睛里泛起猩红,有一种暴虐的情绪无法控制地泛起,仿佛无声的咒语充斥着脑海——   杀了他。   杀了他。   但这咒语落入那片始终没有熄灭的欲.火之中,被酒意浸透,却让火海燃烧得更加炽烈,熊熊烈焰吞没一切。   ……让他疼,让他怕。   让他再也不敢逃。   郁燃眸色沉沉地盯着舟向月,慢慢道:“你试探这么久,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能对你做出什么事?”   舟向月一愣。   他随即感觉到郁燃掀开了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像剥鸡蛋一样一寸寸不容抗拒地剥出来。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挣扎起来:“郁燃!郁燃你疯了!!”   郁燃俯身压上去,把身下人的一切挣扎全部毫不留情地镇压下来,“我是疯了,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   他俯身在舟向月耳边,一字字道:“我要你永远记住。”   --------------------   后来舟倾出现,血绫罗每次都会袭击他。   小船:这玩意疯了   耳朵:这玩意坏了   血绫罗:你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感谢摆烂的瓜娃子、日夜颠倒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苼 60瓶;哦吼吼诶嘿嘿 56瓶;日夜颠倒 46瓶;亦安 20瓶;1只猫呀 10瓶;梧桐叶 2瓶;风痕 1瓶,谢谢大家! 第337章 囚室   “郁燃……”   舟向月沙哑地低低喘息着, 冰凉的手指覆在郁燃的手背上,没有力气掰开他,“你玩也玩过了, 杀了我,好不好。”   郁燃猛然一僵。   就在他面前, 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里盈起了泪意。   不是错觉——不是他眼角的那颗泪痣,是星芒一般的泪光在那双眼中破碎,从苍白脸颊边缘滑落,倏忽不见。   长久压抑的爱意、恨意与独占的欲望交织成烈火,在酒精和愤怒的催化下,让郁燃的第一次下手几乎没轻没重,舟向月后来哭得喘不上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哽咽。   现在, 他的眼眸泛着湿漉漉的红,低垂的睫毛上晶莹闪烁, 像是蒙了一层脆弱的薄雾,差点让郁燃以为他在痛苦。   就像他真的能感觉到痛苦一样。   他永远是那样无辜而深情的眼神,让人哪怕怀疑自己, 也不想去怀疑面前这个人。   郁燃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可能。面前的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不,他根本不是个人, 他只是个披着人皮的艳鬼。   每一分眼神、每一寸神情,都是他的伪装,有他的图谋。   郁燃掐住手下那洇出细汗的腰肢。   舟向月眼中露出一丝惊慌, 他抓住郁燃的手臂,颤抖地仰头凑到他嘴角边, 好像想要吻他。   而郁燃就是在这时对他用了遗忘咒。   舟向月愕然地微微睁大眼睛, 下一刻终于精疲力竭地在郁燃怀里晕厥过去。   他闭着眼靠在郁燃颈窝, 气息微弱,脸上还带着隐约泪痕。   郁燃低低地看着他,伸手把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发丝缠绕,两颗怦然跳动的心脏贴在一起,仿佛可以永远这样不分开。   “……你永远都在骗我。”   郁燃低声自语。   可哪怕是欺骗,也让他沦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   十八岁的郁燃终于无法再躲避那几乎要撕碎心脏奔涌出来的灼烫情感。   怀里的这个人……   他渴望拥抱他单薄的身躯,亲吻他冰凉的耳垂,将他困在身下,听到他无法隐忍的喘息,在他莹白的肌肤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那样恨他,又那样爱他。   恨到想生啖其血肉,让他尝遍天下最大的苦楚,又爱到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知道他罪不容诛。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救药。   爱意在绝望的恨中煎熬出滚烫锋利的痛楚,仿佛烧红的剑刃刺进心脏,痛彻肺腑却还忍不住要贴得更近一些。   那是他无可逃脱的诅咒。   他再也没能把心中烧灼剧痛的爱意说出口。   第一次之后,仿佛食髓知味,郁燃越发无法抑制对舟向月的渴望。   就好像他瞒过所有人,藏起了一块香甜可口的点心,便忍不住要噙在齿间慢慢品尝。   第一次只是用了遗忘咒,郁燃后来就在密室的阵法里加入了更加周密的禁咒,每天都会让舟向月失去前一天的记忆。   是为了防止他天长日久研究出密室禁锢阵法的漏洞,也指望他忘记自己之前编的谎言,前后矛盾或许可以让郁燃窥见一丝真相。   ……还有一个深埋在心底、连他自己都无法直面的缘由。   舟向月好像有种极为敏锐的洞察力,每次失忆之后重新醒来,很快就会再次猜破郁燃纠结的心思。   他随后就会试图利用这一点,主动投怀送抱,然后在郁燃放松警惕的时候对他下手。   他动手之前,为了让郁燃放松警惕,总是会选择一个两人亲密相拥的时刻。   那双蒙着水雾的桃花眼会在那一刻无比深情地注视着郁燃,他会凑近他的颈窝,轻吻他的唇瓣,对他说,我喜欢你。   这是郁燃隐藏最深的秘密。   在无人知晓的禁室深处,血符闪烁的阵法之中,那个他深爱又痛恨的人,曾无数次对他说出“我喜欢你”。   没有一次不是在骗他。   如果这是一场脆弱易碎的清醒梦,那一句话就像是梦境最深处的咒语,会将梦推向最美妙的瞬间,也意味着梦醒的时刻到来。   郁燃在心底深处无比期待那一刻,也无比恐惧那一刻。   如同饮鸩止渴,就算明知道梦境将在那一刻之后图穷匕见,他也无法放弃那一丝绝望的祈盼,仿佛奢想着那无数次的重复之中,或许也会隐藏着一星半点的真心。   奢想着总会有一次,舟向月说喜欢他,并不是在算计他。   可是,哪怕一次都没有。   一次又一次之后,一种难以控制的暴虐情绪从心中最阴暗的血肉里滋长出来,如同不可见光的藤蔓,缠紧他的心。   他不知道那是隐咒的作用,他想杀了他。   杀意被扭曲成锋利炽热的占有欲,他不自觉地对他更加粗暴,想用全然的禁锢和征服,逼出他痛楚的呜咽,让他在他手心颤抖地敞开自己,让他哭得更厉害一点。   舟向月每每一开始还能挑衅地嘲讽他、刺激他,后来却尾音带颤地哭出声:“郁燃,郁燃……”   “看到那些垂下来的锁链了吗?”   郁燃撩开他被汗濡湿的发,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再逃跑,就用锁链锁住你。”   每到此时,他会感到怀中那个身躯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这样威胁了舟向月很多次,每次舟向月都会被吓到。   但他下次还是会尝试做小动作。   然而郁燃从没有真正用锁链锁过他,他知道那是因为舟向月忘了,他不是故意的。   锁链太凉、太重,他纤细脆弱的手腕和脚踝受不住。   后来,郁燃感觉到舟向月开始怕他。   哪怕他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他的身体却像是牢牢地记住了郁燃一样,会在他难以抑制怒意时瑟缩地讨饶,甚至会下意识地迎合他。   一碰他的腿,就会本能地分开。   郁燃一低头,他就会依偎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去亲吻他的喉结,再用发着抖的手臂把自己撑起来,去吻他的唇。   辗转与燃烧的时刻,从甜腻滚烫的唇瓣中泄出的带着痛意的呻.吟,也透出渴望和乞求的调子。   如果忘记过往的一切,郁燃或许会在醒来的某一刻以为,他们只是世间最相爱的一对普通情侣。   有一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缠上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嘴里还轻咬着什么——那是一只纤薄而柔软的狐耳。   温凉的小小耳朵在齿间乖顺地趴伏着,耳廓上覆着细软的绒毛,像只被猫叼住的雏鸟,缩着翅膀瑟瑟发抖。   舟向月蜷缩在他怀里沉睡,头上冒出的两只柔软狐耳微微抖动着,轻轻扫过郁燃的喉结,就像蒲公英绒毛拂过,带来一点轻微的痒意。   后来郁燃发现,舟向月开始在迷迷糊糊的时候长出狐狸耳朵或是狐狸尾巴,柔软的尾巴总是下意识地缠上郁燃的腰。   那或许是他意识不清醒之时才会暴露出来的软弱之处,格外敏感。   鲜亮的红色尾巴簇着雪白的腰肢,反差极为明显。   只要拎起毛绒绒的尾巴,在尾巴根处轻轻一挠,他就会绷紧腰肢止不住地发抖,洇出胭脂色的唇角发出像痛楚又像欢愉的泣吟。   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郁燃发现舟向月在逐渐虚弱下去。   原本柔韧有力的躯体越发瘦削,单薄脊骨在纤细的脊背中间突出一道线条,如同莹白透明的花瓣逐渐枯萎,花瓣上的隐约脉络就显得愈发清晰。   他在他身下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甚至开始时不时地昏过去。   当时的郁燃本能地不想承认这种不祥的变化,他只想拼尽全力地让他恢复。   原本一直是买吃食,就连房子里都没有灶台。后来郁燃就自己弄了个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开始钻研厨艺。   做得难吃的时候,肯定拿不出手的。   直到勉强能满足郁燃自己的要求了,他才第一次带去给舟向月,结果他头一次吃完了所有的饭菜,十分餍足。   但后来,就连郁燃变着花样做的东西,他都吃不完了。   舟向月的体温越来越低,郁燃进入密室的时候,经常发现他冻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明明郁燃已经把这里的温度控制得很高,他一进去就止不住地出汗。   但舟向月还是越来越冷,慢慢的连郁燃的拥抱都不能温暖他。   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寒冷,需要越来越激烈的情.事来驱散。   而舟向月开始变得像水晶琉璃一样脆弱易碎,稍一用力,就会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就好像他正在死去,在慢慢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只有当郁燃进入他身体里的时候,才能让他有一点温度。   一次,舟向月讨好地凑到他嘴角轻吻:“耳朵,你最好了……杀了我吧,好不好?”   郁燃低头看他,看见他湿红的眼眸再次涌出泪水,晶莹水痕从脸颊边缘淌落,没入汗湿的长发。   “我知道你只是不舍得我而已……你别怕,我都成神了,我不会真的离开你的。”   舟向月把脸颊贴在他的颈侧,轻声呢喃,“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下雨的时候,就是我来看你了。”   “我真的会变成雨来看你的,心情好的时候就下大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下更大的雨……你要是走在路上,突然遇见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那肯定是我看到你了,欺负你呢。”   ……他想死。   郁燃从未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而且,他正在死去。   郁燃不让他往下说,他伸手覆在那双眼睛上,感觉掌心下的细密睫毛一颤,仿佛雨中濒死的蝴蝶无力地扑闪翅膀,挣扎出一片冰冷湿意。   他拼命地折腾他,又像是拼命地想要让他暖和起来,最后喘着粗气低头去吻他的时候,却发现怀里的人又昏了过去。   他气息微弱,眼睫一片湿润,手还松松地搂在郁燃脖子上。   郁燃呆呆地注视了他片刻,情不自禁地俯下去,吻上他苍白纤细的手腕。   手腕上透出细细的蓝紫色血管,还有被掐出来的红痕。   那种苍白得能看清血管的肌肤有种薄冰一般的质感,仿佛月光照在冰湖之上,冰面晶莹剔透,几乎能看清底下无声涌动的暗流。   寒冬将近,湖面上只剩下最后一层薄薄的冰,可能一阵风吹来就碎了。   昏迷过去的人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在他身下,如同一只四肢被钉住的蝴蝶,柔弱而美丽,却即将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标本。   郁燃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把舟向月紧紧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用力,像是想要彼此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分血肉都紧贴在一起,让自己身体里炽热的血液流进他的身体里,让他温暖起来。   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捡到过一条从溪流里蹦出来的小鱼。   不是那种观赏用的鱼,而是一条小小的银白色的鱼,小得像一根针,就是溪流里天生天养的小野鱼,还有一点受伤的隐约血迹。   那时别人说这小野鱼活不了的,但郁燃默不作声地把它养在了一只大碗里。   小鱼身上的血迹后来消失了,它竟然似乎从伤势中恢复过来,活了下来。   但生活在那只碗里,它银白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像是在慢慢变成一根小小的冰针。   无论郁燃喂给它什么鱼食,无论他换水换得多勤快,那条小鱼还是在失去自己原本的颜色,透过透明的皮肉,能看清里面的每一块小小的精致的内脏。   就像是在告诉养着它的人,它可以在精心的呵护下一直延长生命,但如果不给它自由,你就无法阻挡它最终的消逝。   那一天或早或晚,终将到来。   最后,郁燃把它放回了池塘,然后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   ……直到遇到他的小狐狸。   然后再次失去它。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碰这种依赖他的小生灵。   “郁燃……”   舟向月低低地唤他,发间的两只狐狸耳朵耷拉下来,看起来蔫蔫的。   他无力地抱着郁燃的脖子,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湿润而柔软:“让我死吧,好不好?求你了。”   无声寂静之中,郁燃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他明明用尽了全力把舟向月困在自己掌心,却依然无法阻止生命慢慢从他身体里流失。   哪怕把他重重囚锁在禁室之中,让他全身上下都浸透他的气息,可面前的人也像那条被困在碗中的小鱼一样,一天天消瘦虚弱下去。   就像是一块冰,慢慢变得越来越透明,终将融化成水,从他拼命攥紧的指缝间滴落,不可抗拒地离他而去。   郁燃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阻挡不了舟向月死去,就像当年的他阻挡不了那条小鱼回到溪流,也阻挡不了小狐狸离开他。   那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情,而他,无能为力。   很久以后,郁燃才明白,那种感觉是恐惧。   遇到舟向月之前,他从未感受过那种情绪。哪怕在曾经最惨痛的记忆之中,他被疯狂的人们绑在火堆上的时候,心中更多的都是愤怒和绝望。   只有完全地拥有了舟向月之后的此刻,恐惧才如同凌迟一样,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心。   他那么恨他。   可他,又是那么怕失去他。   郁燃不可能像当初对待那条小鱼一样,给舟向月自由。   他只能下意识地去葬神冢,一遍遍地加固长生祭之上的封印。   当时的他甚至无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那更像是隐隐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   就好像……长生祭真正开启的时候,他的小狐狸会永远离开他。   但是这还不够。   郁燃曾经进过国师的藏星阁,虽然次数不多,但他过目不忘。   他记得曾在那里看到过,有一种叫做锁灵咒的法术,可以锁住人的魂魄。   哪怕死去,也能凭借着烙刻在灵魂上的印记,在茫茫人海之中再次找到他。   这种违逆自然规律的禁咒,要消耗庞大的灵力,对于施咒之人的伤害也极为巨大。   但对于绝望之中的郁燃,它却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要对他用锁灵咒。他要锁住他的灵魂,让他永远不能从他身边逃离。   只是……   郁燃从没预料到,用了锁灵咒之后,他竟会在舟向月仍囚禁在密室之中时,看到另一个行走在人世间的他的灵魂。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直以来,舟向月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目的,而那目的可以潜藏很久,仿佛蛰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必杀一击的时机。   原本因为舟向月的孱弱,郁燃几乎已经渐渐放下了警惕,开始接受自己会把他一直囚禁到死,然后再去寻找他的转世的未来。   但在看到尘寄雪之后,邪神的累累恶迹再次涌现在脑海之中,郁燃不得不再次警醒地防备起他层出不穷的诡计。   也正是在那时候,充满邪神痕迹的魇境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   郁燃几乎把全部身心都扑在了魇境上面。   他试图撬开舟向月的嘴,可曾经面对着没有这么虚弱的舟向月,他尚且下不了手,何况是现在稍微一碰好像就要碎掉的人。   那时他才恍然发现,虽然时时有肌肤之亲,但他们实际上已经你死我活地对峙了百年。   他无法动手杀死舟向月,但舟向月从来不惜利用任何手段,抓住他的任何一丝漏洞反杀他。   郁燃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他可以把邪神囚禁在密室之中,可以让他在他身下辗转哭泣,却无法逼他说出自己想要的真相。   哪怕身在囹圄,舟向月也可以操控人世间的事,就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最后,郁燃只能在尘寄雪身上寻找突破口——他毕竟年轻力壮,比起密室里虚弱的舟向月来说,实在是比较抗造。   而且郁燃根本不相信他。   他与舟向月耳鬓厮磨这么久,对于他的不择手段和高超演技,没有人比郁燃体会得更刻骨铭心。   郁燃始终相信尘寄雪不过是他的又一个马甲,他装成一个无辜的少年,自以为可以骗过他,却不知道他因为锁灵印的存在,早在看到尘寄雪的第一眼就已洞察真相。   那就看他演吧。   让他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看他什么时候才会露出马脚。   郁燃送给尘寄雪一个朱砂坠,朱砂之中炼入了他自己的血。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但更重要的是监视。   此时的郁燃已经有了相当深厚的道行,虽然他还无法逼迫舟向月说真话,但应付尘寄雪已经足够。   但他几乎已经把尘寄雪的记忆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难道,尘寄雪竟然真的是一个无辜的灵魂?   郁燃甚至不敢去质问舟向月。   如果尘寄雪真的完全不知情,郁燃几乎本能地肯定,一旦让舟向月知道他的存在,他一定会利用他达成自己的目标。   何况,他出现本身就很有可能是舟向月的伎俩,只是因为郁燃几乎滴水不漏的戒备,舟向月还不知道尘寄雪的存在。   郁燃盯着两边的情况,走得如履薄冰。   当然有一劳永逸的做法——直接杀了尘寄雪,或是把他也关起来,就不必这么麻烦。   但郁燃无法这样对他。   尘寄雪是他所爱之人的灵魂。   而且,他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无辜的灵魂,只继承了舟向月灵魂之中最灿烂向阳的那部分。   他是个优秀的好学生,虽然也张扬恣肆、调皮捣蛋,却懂得道德是非,有着发自内心的正义感和善良。   看着他无拘无束、纵情欢笑的模样,郁燃仿佛看到了自己从未能看到的那些舟向月的过往。   就好像假如很多无人知晓的事未能发生,他也会成为这样一个潇洒恣意、惊艳绝伦的少年。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郁燃长久警惕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看着尘寄雪长大,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尘寄雪应该真的是不知情。   直到他发现,尘寄雪带回来的夜明珠上,分明缠绕着浓重的邪神的气息。   郁燃心底一直不敢松懈的那根弦骤然绷紧,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件事。   他去叶枯乡的时候,心头涌起了前所未有的不安的预感。   而事实也最终证明,无论过去多久,舟向月始终都会不遗余力地利用他的任何一处失误,给予他致命一击。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郁燃终于在漫长而绝望的铺垫之后,等来了故事的结局。   舟向月和尘寄雪都死了。   都死于他的剑下。   郁燃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又亲眼看着爱人另一个无辜的灵魂为他而死。   他其实在之前就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天舟向月死了,他会怎么样。   他以为自己会悲痛欲绝,甚至可能会当场就疯掉。   但他没有。   他居然还能强撑着像没事人一样,处理完现场,给之后察觉不对匆匆赶来的付一笑等人一个合理的交代,然后妥帖地安排好了一切事情。   就像是被琥珀封存在里面的小虫,外界的一切惊涛骇浪都被隔绝在外面。   郁燃仿佛行尸走肉一样,把一切都处理完之后,才独自回到家里。   别人以为舟向月已经死去一百多年。   只有他才知道,他所爱的那个人,尸骨未寒。   这是郁燃第一次在回到家时,这里真正只剩他一人。   郁燃走进了密室。   密室之中,血色符文依然如同无声浪涌,在他脚下闪烁起一片片红莲似的暗光,却再也没有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郁燃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仿佛唯恐惊动了谁的沉眠。   他走到床脚,看到一张纸片掉落在地上,下意识弯腰去捡起来。   他随即愣住了。   从床底的边缘向里,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灰尘,灰尘中有一列小小的梅花脚印。   那一列脚印吧嗒吧嗒地踩进床底的角落,那里放了个小盒子。   郁燃挪开沉重的床,拿出那个小盒子。   一打开,里面是两块干瘪坚硬的云片糕,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   ……之前郁燃曾经威胁舟向月,如果他不老实交代,就不再给他糕点。   或许舟向月就是那时决定自己偷偷私藏一点存货,以便在被克扣甜点的时候,还能吃到。   可能是因为床底太小,一个人钻不进去,他又没有力气挪开床,于是就变成了小狐狸的模样,把云片糕藏到了最里面。   只是,他之后自己也忘了。   郁燃终于站也站不住,他跪倒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滚烫鲜血从喉中涌出,透过指缝淅淅沥沥地落在地板上。   仿佛大朵大朵的血色花朵覆盖在那些小小的梅花脚印上,将它们埋葬在不可溯及的过往。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他的痕迹。   --------------------   下章甜回来,握拳。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月明 66瓶;亿点点 23瓶;朔妄雪 20瓶;宣纸 12瓶;1只猫呀、梧桐叶、风痕、星澜池、桐tong 1瓶,谢谢大家! 第338章 囚室   郁燃走火入魔了。   他成了祝雪拥的高危病患, 原本掌管的凌云塔也由付一笑代为负责,他只能闭关养伤。   等到他终于脱离危险之后回来,他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道名, 归尘。   其他人大多觉得这名字太死气沉沉了,但又没法说什么, 毕竟他们都以为他是因为尘寄雪死了之后过度悲伤,以此来纪念他。   纪念尘寄雪倒也没错,他们也没有想到更多的地方去,毕竟如果是讲究对仗,自然不会有重复的字。   郁归尘再次回到家里时,密室里的一切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若是往常,他一定是忍不了这层灰的,非得清扫得一尘不染才行。   但他却一直没有扫去密室里的灰尘, 就好像隐隐觉得一旦清扫,那里曾经生活的一个人的痕迹, 也会就此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密室里确实有很多舟向月留下的痕迹,有时候这甚至像是一个他故意恶作剧留下的寻宝游戏。   枕头下压着的一根狐狸毛,窗台上的一串梅花印。   有一天, 郁归尘还偶然间发现了柜子底下满满的刻痕。   他哑然失笑,忽然间意识到之前他发现的床底下的云片糕或许不是舟向月藏来吃的, 而是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的。   所以那串狐狸脚印只要在床边弯下腰就能看到,指引他往里寻找,让他下意识觉得如果舟向月藏了什么东西, 那应该会在床底,因而忽略柜子底下的秘密。   怪不得……舟向月向来不会那么不小心。   明明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但有时候情绪崩溃, 往往就在那一瞬间。   就像当郁归尘一个人在外面, 看到一家很多人排队的糕点铺子,第一反应依然是想去排队买一盒,可走出一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已经没人吃了。   那一刻,心脏会痛得像要活生生裂开。   郁归尘原本就不喜欢热闹,此后就更加不喜欢。   因为看到热闹,就会想起一个特别喜欢热闹的人。   “郁师弟!”   付一笑的声音传来。   郁归尘回过头,看到付一笑手里拎了好几个莲花灯,“学生们玩的新鲜玩意儿,非要给我们也塞几个。你也去放个花灯吧,就在九鲤湖上,祈福还能看到会发光的锦鲤呢,很好看的。”   付一笑走过来,不由分说往郁归尘手里也塞了一个。   在这个热闹的节日夜晚,他或许是看到所有人都在九鲤湖边热热闹闹地放花灯,唯独郁归尘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悬崖边看月亮,怕他又想不开走火入魔了。   郁归尘原本对许愿没有任何兴趣,但也不好拂了付一笑的好意,后来就去湖心放了花灯。   湖面飘满了莲花灯,火光摇曳成一片橙红色的温暖光海。   他站在一只小船上,周围的水面被簇拥而来的发光的鱼群映成火焰般鲜亮透明的色泽。   一条条鱼儿飞跃出水面,飞溅的水珠像是一串燃烧的绚烂光带,火树银花一般将他笼罩其间,还有一条火焰似的小鱼轻啄了一下他的指尖。   郁归尘忽然微微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其实并没有许愿,仿佛隐隐觉得愿望会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像泡沫一样碎裂,让他意识到他早已失去了愿望里的那个人。   但在这片梦幻的光影之中,他却看到了一个人的虚影——他身上红色的长袍发着光,仿佛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一样自空中飘落下来。   郁归尘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他,仿佛抱住一场不忍惊醒的幻梦。   下一刻,那片虚影就幻化成千千万万簇璀璨的火光,散落在九鲤湖的光海深处。   ……   时间倏忽而过。   郁归尘几乎已经学会了所有糯米点心的做法。   他酿了很多很多桂花酒,埋在桂花树下。   他把舟向月留下的剑挂在了床头,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还在身边的心理作用,不然他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一年又一年,人们应对魇境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开始意识到每一个魇境深处,都隐藏着一个怨念极深的境主。   魇境之外,也有新的祸害层出不穷,或许会有新的魇境在他们手下诞生。   郁归尘每次即将见到他们的时候,总会有种莫名心跳加速的感觉,仿佛期待看到某个人,又害怕他是那个人。   每一次看清他们并没有锁灵印之后,他好像在庆幸那不是他,又忍不住难过,他依然没有找到他。   他开始恐惧,如果舟向月真的永远不再回来,如果他之前告诉他的散落的魂灵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从生到死都不得见面……   在这种能让人发疯的思念与恐惧之中,郁归尘自己身体里的魇开始飞速滋长。   他或许自己都在助长它的泛滥——当那个魇出现的时候,他总是在梦中。而在那样的梦里,他会再次见到他。   各种各样的他。   笑着的、哭着的,神采飞扬的,隐忍破碎的。   人会迷失在执念的梦境里,更何况是纠缠最深的梦魇。   但郁归尘却一次次越发深入那个梦魇之中,仿佛一次次钻进火堆深处的人,哪怕烈火焚身,也要去拼尽全力地接近。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一次梦魇深处找到了灵感,只记得那次自己深夜突然醒来,梦中所见尽数散去,唯独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是冷汗。   而他心中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在最生僻的古籍深处,瞥到过一个叫做“逆命咒”的禁术。   那只是囿于两个身体的生命,但如果结合了逆命咒和锁灵咒,或许……   他能将他真正地与自己绑在一起,永远不能分开。   舟向月死后,郁归尘冷静下来反复琢磨,越来越觉得他哪怕以如此极端的方式都要逼自己杀死他,必定有所图谋。   为了那个目标,他可以杀死白晏安,可以杀死自己的分魂,可以杀死自己。   郁归尘不愿相信那只是因为对力量的渴望。   如果真是为了让自己拥有碾压一切的强大力量,那他在成神的那一刻就该得偿所愿,而不是虚弱到会被他囚禁于密室之中,就连死都得求他。   心底最深处冒出一个他几乎不敢细想的可能——或许,所有人都错了呢,所有人都被他骗过去了。   或许,他只是在走一条无人知晓的路……他一个人走在漫长的黑暗之中,那么孤独。   郁归尘一向严于律己,他一辈子里做过的最疯狂的事,第一次是囚禁神明,第二次就是在古籍之中邪术的基础上,创造了逆灵咒。   原本这必须得建立在两人魂魄都在肉.体上有所依托的基础之上,但幸运的是,锁灵咒早就已经把他们的魂魄锁在一起,郁归尘只需要去修改锁灵咒就可以。   从魂魄的层面,他把两人的伤害互换了。   郁归尘接近成功的时候,舟向月已经死去了七百多年。   那时候,世间已经没有人能与郁归尘比肩,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   有朝一日邪神重生,倘若还有人能杀他,那恐怕只有郁归尘自己——   如果他果真十恶不赦,那他便以魂为索,缚他同下地狱。   但若是他真的欺骗所有人,默默承受一切,那他替他承受。若有人要杀他,必定先踏过他的尸骨。   郁归尘从未想过,在逆灵咒真正生效的那一刻,他竟直接被铺天盖地涌进体内的痛苦给压垮了。   那是如山海一样沉重的罪孽与痛苦,化成魇压在他身上,钻进他的血脉和骨髓深处。   就连他一时间都无法承受,走火入魔的征兆那么明显,让他不得不再次闭关修养。   在烈火焚身一般的痛苦中煎熬的时候,郁归尘回想起舟向月还被他囚禁在密室之中时,曾经抱着他的胳膊,低低呜咽:“痛……”   舟向月一向只在清醒的时候叽哩哇啦地叫痛,昏迷不醒的时候,他通常再痛也只是隐忍地低低喘息,就像是受伤的小兽孤身躲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中,本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也只有被郁归尘抱在怀里的时候,感觉到他的气息,才会下意识叫痛。   “哪里痛?”   郁归尘早已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他身上其实根本没有伤,唯一的伤口就是现在被他自己咬出血的唇瓣。   可舟向月就是那样紧紧抱着他,哽咽着说痛。   郁归尘最后只能猜想,他或许是做噩梦想起了以往的记忆。   他一边轻拍舟向月的背,一边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舟向月低低地抽噎了一声,“一直……”   “一直?”   “……一直。”   一直都这么痛。   “求你……”   舟向月像是濒死一样地抱紧他,冰凉的身体浑身发抖,嘴里低声呢喃着什么。   他的声音太低了,郁归尘低头凑到他面前,“什么?”   “……杀了我。”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痛苦,让人宁愿以死来逃避。   直到郁归尘自己开始替他承受,他才知道原来他那么痛。   那是成神的代价吗?   还是说,那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做到某件事的代价……   郁归尘勉强从那种摇摇欲坠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之后他变得更加容易反噬,每次反噬的时候,都会进入类似的危险状态。   于是他把自己锁在了密室里的锁链上。   那个密室原本就是用来囚禁神明的,有着他所能做到的最厉害的禁锢阵法,哪怕是他自己,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也不可能逃离。   墙上挂了许多粗重的铁链,郁归尘曾经吓唬过舟向月很多次,说要是他再逃跑就用铁链把他锁住,但实际上却从来没有锁过,因为他承受不住。   他逼自己永远不能忘记,他所爱的人当初就是因为他被困在这里,如同鸟儿被折断双翼困于囚笼之中,忍受着无法说出口的痛苦。   死寂的密室深处,锁链冰凉。   明明他的小狐狸那么怕痛,那么怕冷。   他无法想象,这数百年来,他到底有多痛,有多冷。   很久以后,在满地珍珠之中,境主白澜曾经问过他的心,为什么他不愿意哭,不愿意忘记那些痛苦。   郁归尘的神智被困在梦魇深处,白澜所问的是他无可掩饰的潜意识。   那团破碎的火焰微弱地闪烁着。   “……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他或许在对抗什么极为强大而沉重的东西……就像是命运。”   “他站在天平的另一端与命运对峙,命运想将他拖入深渊,而那些痛苦,可能就是他的砝码。”   “如果我与他站在一起,我还能与他分担痛苦,我们会一起对抗命运。”   “可如果我选择遗忘,那我的痛苦也会落在他身上。我不与他一起,他就要独自支撑在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不只有命运……还有我。”   反噬结束之后,一身冷汗的郁归尘慢慢从密室中走出来,看见窗外春雨淅淅沥沥。   又是一年春至,冬末的寒气尚未散去,雨已潇潇不断。   郁归尘走出房门,感觉到无数冰凉柔软的雨丝落在发间、落在身上,慢慢打湿了他的额发,仿佛在亲吻他的额头。   有一个人跟他说,下雨的时候,就是他来看他了。   他离开已有九百年。   自他走后,他再也不躲雨。   于是此后遇见的每一场雨,都是一场绵绵无尽的道别。   不知不觉间,雨小了下去,夜幕也无声地降临。   乌云在渐渐散去,低低的云海之上竟然还出现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慢慢沉入黑暗。   郁归尘坐在窗边,刚要关上窗户,忽然感到夜空远处的光线变了。   他抬起头的瞬间,瞳孔微缩。   云海之上刚刚吐露的一轮满月,竟发出了如血的红光。   在月光之下,远处薄雾缭绕的层层灰色山岭仿佛被那一滴胭脂色的墨水点染,迅速荡开一片嫩绿夹杂的嫣红春意,那是大片大片绽放的花海。   但那胭脂色的花海只绚烂地盛开了短短一瞬,下一刻就颓然逝去,再度枯萎成冬末大片萧瑟的枯木。   郁归尘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从某处浮现,就像是天现血月、火凤初生,任何阴影都无法埋没那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   他径直找了过去。   足够强大之后,就连某些魇境都阻挡不了他。   于是,在那个燃烧崩塌的魇境之中,穿透如暴风雪一样漫天飞舞的梨花花瓣,郁归尘看到了那个身穿大红嫁衣的纤细身影,眉心红印清晰可见——   那个人蓦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头栽倒下去。   天底下最极致的幸福和最极致的痛苦,就在那一瞬间从郁归尘胸口的旧伤处炸开,心头剧痛。   那是他数百年来第一次灵力失控,一瞬间万千花瓣齐齐爆燃出绚烂火光,如燃烧的星河漫天倾覆。   在铺天盖地坠落的璀璨流火之中,他心爱的人落进他张开的双臂之中,抱了个满怀。   ……   “好了我懂了,遇到舟倾之后,你肯定一直都很纠结,又希望我是舟向月,又怕我真的是舟向月。”   如果是是尘寄雪那样的魂灵,那意味着他是有一个无辜的人,但也意味着这不是他的爱人。   如果是本人……则意味着,他又在骗他。   情绪就像是悬在细细的丝线之上,两边都是深渊。   “——所以,这就是你把我按倒大做特做的理由吗?”   舟向月气喘吁吁地按住郁归尘的手臂,“就是没有安全感对吧?我说我说,我爱你,我爱死你了。真的,你就是我的心肝大宝贝儿。”   “有什么好不安全的,你以为我是什么很贱的神吗,难道谁想玩我我都给玩的?我让他未来八辈子都当蛆好吧。”   “我有多爱你,你说句爱我,老子命都给你。”   郁归尘:“……”   “不对啊……”   舟向月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明明说过那么多次,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爱你吧?”   他伸手勾住郁归尘的下巴:“耳朵你说,我爱你。”   郁归尘抿紧了唇,绯色染红脸颊:“……”   舟向月没听见回答,恼怒起来:“你命都能给我,怎么说句我爱你比死还难吗?”   郁归尘的呼吸有些急促。   还没等他开口,舟向月磨了磨牙,“这么为难?你是不是被什么小妖精迷了眼了……那行,换一个问法。”   他眯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郁归尘:“耳朵,你最喜欢尘寄雪,还是舟向月,还是舟倾?”   郁归尘:“……这不都是你吗?”   “那可不一样!”   舟向月眼里闪动着危险的光:“你必须说。”   郁归尘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最喜欢舟向月。”   舟倾他没见过,尘寄雪怕他怕得要命,怎么也不可能问他这个问题。   “你完了!”   舟向月冷笑一声,“其实我是尘寄雪。你就跟你死了的舟向月过日子去吧,再见!”   他猛然挣扎着要起身,可还没爬出去一步,一下子被郁归尘掐着腰往回一按,顿时整个身子都软了回去,根本逃不掉。   郁归尘把他揪回来,但又不动,就是把头埋在他的颊侧,两人紧贴得能听见彼此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舟向月挣扎不出去,只能一边难耐地喘息,一边咬牙切齿道:“但你叫郁归尘,不叫郁归舟。你跟尘寄雪是情侣名!”   郁归尘:“……”   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自己听听,向月对什么?”   舟向月:“对归舟。”   郁归尘:“……”   他不得不为自己辩驳一句:“对仗的字不能重复。”   “啊?”   舟向月一愣。   “你也真狠得下心,”郁归尘抱着他,低声道,“尘寄雪被你从头骗到尾。”   舟向月挑眉:“他人傻怪我咯?”   他随即就摸了摸鼻子:……好像特么还真怪他。   下一刻,他立刻瞪了郁归尘一眼,又用胳膊肘捣他一下,“我不管。你不说我爱你,我就不让你玩我了!”   郁归尘欲言又止。   其实,但凡舟向月接话没有一出接一出的这么快,稍微让他再酝酿一下……他也就说出来了。   哪怕在床上,舟向月的嘴也好像闲不下来。   郁归尘在努力做心理建设的时候,他还在自言自语:“行了,知道你脸皮薄。怎么才能让你说出口啊……是不是我得给你弄点氛围,助助兴?”   “宝贝儿?心肝儿?”   郁归尘一僵。   舟向月琢磨片刻,抱着郁归尘的脖子一抬头:“……哥哥?”   郁归尘泛了红的眸色蓦然一闪,喉结微动。   舟向月:“……”   他感觉到了某处的灼热变化,顿时瞳孔地震:“耳朵,大清早的,你要谋杀亲夫吗!”   “是让你说爱我,不是让你……你让我歇歇吧,我都已经变成你的形状了!”   ……   舟向月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汗湿的发丝黏在莹白脖颈上。   咚咚咚,外面的门在响。   “……耳朵,你听外面那哐哐的敲门声,”舟向月喘着气道,“你觉不觉得我们再不开门,他们就要把门给卸下来了?”   郁归尘起身,“我去开门,你再睡会儿。”   事实证明,郁归尘回来还是产生了很多变化。   比如,原本只有千年前和舟向月熟识的人想起了和他有关的记忆。   但在郁归尘回来之后,好像不止是那些千年前就认识舟向月本人的人,甚至连那些和他的魂魄碎片们熟识的人,都想起了被覆盖的记忆。   问题是,舟向月的魂魄碎片太多了。   现在他们化零为整,碎片们都没了,舟向月却只有一个,实在是分身乏术,应付不过来那么一大堆想要抱着他痛哭的人。   如果不是翠微山能够阻拦不速之客上门,现在门外的人可能不会像他们这样文明,估计已经把门拆下来了。   此时此刻,好几个人在门外。   “说真的,原来我看他那样失魂落魄地等郁归尘的样子,怎么也不忍心……但现在好了,听说郁归尘也回来了,我可以动手揍人了!”   付一笑把袖子都撸了起来,“叫他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们,全部自己扛……”   “我跟你一起揍他!”   鱼富贵和他同仇敌忾:“亏我当年真的为阿雪哭了好几天……还有白澜!他就那么把我扔在翠微山了,拍拍尾巴就走人,居然还让我忘掉他!”   就连白晏安和任不悔其实都有心要算账的,只是他们不好意思来堵门——   你们两个,尤其是你,郁归尘!小船也就算了,一向不乖而且有苦衷;你这么一个模范好学生,居然也学他去捣鼓那些禁术,一个两个都把那么伤身体的邪术当糖豆嗑,嫌自己命多是吧?   乔青云也在,她倒不是来算账的,只是她真的很想问问舟向月,还有没有任何可能……再和尘寄雪师兄说说话。   几人里面,只有闻丑一脸遮都遮不住的笑意。   “你在这里傻笑什么呢?”鱼富贵不爽道,“你也不认识邪神的魂魄碎片吧?你来干什么?”   “我哪里不认识!”   闻丑极为不满,他双手抱在胸前,抬起下巴冷哼一声:“我不仅认识,还给他们写了同人文呢!你们有人猜对的吗?有吗?”   突然想起覆盖前的记忆那一瞬间,闻丑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我草,我磕的邪门CP成真了!   不愧是他,古今文灵第一人!   “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鱼富贵和付一笑在瞬间对视了一眼——准备!   下一刻,他们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郁归尘,都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鱼富贵震惊地去瞥付一笑:卧槽,郁归尘这么高的吗?你也没跟我说过他这么高啊?   还有他身上的气息,这……感觉很不好惹的样子啊!   你确定我们两个能打得过他吗?   付一笑也傻眼了。   他之前虽然是恢复了那个如今已不存在的时间线的记忆,但记忆里只对舟向月的印象比较清晰,其他的都模模糊糊,更多的只有对事情的记忆,也不记得郁归尘成年后的模样了。   他对郁归尘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当年在翠微山一起学习的时候。   那时候的郁归尘才不到十岁,还是个小孩子……没想到长大后,居然会长这么高!   郁归尘一出现,门前的气氛顿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倒是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们舟向月身体不好还在睡,如果他们没什么急事的话,欢迎进去喝杯茶。   不过,还没说上几句话,一个身影突然从半开的门后探出头来,从背后踮起脚抱住了郁归尘的脖子。   “小船!”   付一笑叫道。   郁归尘也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不是说让他再睡一会儿吗?   舟向月明明最喜欢睡懒觉的。   这一转头,他突然发现,舟向月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他的眼神显得天真迷茫,甚至有些懵懂,就像一个刚睡醒的幼小孩子。   郁归尘不由得奇怪,低头问道:“怎么了?”   结果这一低头——   叭!   当着所有人的面,舟向月响亮地在郁归尘脸颊上亲了一口。   郁归尘一下子就被亲傻了,白皙脸庞腾的红到了耳根,刹那间连手都僵在空中,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一时震惊得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好——所以,他们是不是来的不巧了,打扰了什么事?   乔青云一言难尽地转头,正好看见旁边的闻丑嘴角勾起,一脸磕到了的姨母笑,顿时一阵恶寒。   下一刻,他们听见舟向月清脆的声音:“爸爸!”   叭!   他又凑在郁归尘脸上亲了一口,糊了他一脸口水。   所有人再次惊呆。   ……不是,你们玩得这么花的吗?   郁归尘:“……???”   --------------------   猜猜发生了什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士葡萄酒酿 200瓶(卧槽好多!谢谢大宝贝!);1只猫呀 20瓶;风痕 5瓶;若杉杉 1瓶,谢谢大家! 第339章 猜猜我是谁   不知愁死后, 再一睁眼,发现自己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黑暗之中。   四面都是一样的漆黑,没有一丝声音, 就像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浓雾。   他茫然地往前走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许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通往同一个终点。   走着走着, 他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小,修长的少年身形慢慢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好像有什么隐形的沉重的东西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他曾经的力量也随之消失,脑海中那些人世间的记忆渐渐化作浮光掠影的泡沫,消散在不可见之处。   就像是回到生命的初始,变成一团纯粹而干净的魂火。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的浓雾尽头隐隐约约亮起一点微光。   再走近一点,不知愁发现那是一盏莲花灯, 在黑暗中散发出温暖的光亮,照亮了一个提着灯的白衣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闭阖的双眼弯弯,好像在微笑地看着他。   ……他好像在等他。   不知愁心头一片迷茫,为什么这里会有人在等他?   但仿佛是本能一样, 他向着那盏灯的光亮走去,就好像雏鸟被唤回巢穴。   白衣男子弯下腰牵起他小小的手, 微笑道:“跟我走吧。”   不知愁咬了咬嘴唇。   他下意识地不信任自己不认识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人好像是个好人。   那盏灯很温暖。他想跟着他走。   于是他跟着他走了。   白衣男子一手牵着不知愁的手,另一只手提着灯, 一大一小的身影就这样向黑暗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浓雾散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满了花的山谷, 柔软潮湿的雾气笼罩在上空, 草地里叽叽喳喳的一大堆——像他一样的孩子。   白衣男子说自己叫白晏安, 这里是无尽处。   他还给他一一介绍那些孩子,说以后他们都要在这里好好相处。   太多了,不知愁记不住。   他只记住了后来跟他打交道比较多的几个。   ——这是尘寄雪,你可以叫他阿雪。他是很热心的大哥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找他。   ——这是阿元。他年纪比较小,说话还不怎么利索,喜欢拉着人跟他玩游戏,多让让他。   ——这是白澜,可以叫他小澜。他喜欢泡在溪水里游泳,经常不上岸。   ——这是沈妄生,可以叫他生生……唔,不好意思,虽然原本在人间你比他大,但在这里他比你大,你得叫他哥哥。   不知愁还在努力认脸的时候,那个叫阿元的小孩径直扑上来,兴奋地抱住他,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糊了他一脸口水:“漂亮哥哥!”   不知愁:“……???”   你谁家小屁孩啊,哥哥能随便叫的吗?   无尽处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么一大堆孩子在这里打闹玩耍,好像就只有白晏安一个大人,也并不怎么严厉地管教他们,就像是在放牧一群星星一样。   但这里的孩子好像没有一个觉得奇怪的,他们整天在草地上疯玩,精力旺盛,就像是一群小野兽。   不知愁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叫做丑丑。   没过多久,不知愁已经给最熟的那几个孩子贴上了标签。   阿雪——地主家的傻儿子。   小澜——长着鱼尾巴的傻子。   阿元——不会说话还整天黏人的小傻子。   生生——暴力狂傻子!王.八.蛋!   所有孩子里面,就数生生打架最厉害。   而且他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丑丑不顺眼,每天的日常就是吃饭睡觉打丑丑。   不知愁也不知为什么看他不顺眼,明明其他打不过生生的孩子都乖乖叫他哥哥被他罩着,但不知愁就是梗着脖子整天和他对着干,生生就经常骑在他身上揍他。   不知愁老是挨揍,可是打又打不过,气得他决定去联合其他人的力量,打倒万恶的生生。   不知愁去找阿雪和小澜商量,撺掇他们和他一起,给生生套上麻袋揍他一顿,事后谁也不能供出谁来,让他想报复都找不到人。   小澜懒懒地一甩尾巴,钻回水里去了:“不干,没兴趣。不如晒月亮。”   阿雪则认真道:“丑丑,你不能这样背后阴人啊,多没出息。你要是不服气,就努力练武嘛,下次堂堂正正打赢他,让他们都叫你哥哥。”   不知愁:“……”   他要是能打赢生生,还需要这么拐弯抹角地算计?   这帮没长脑子的傻子!他真是要气死了。   他气得独自往山谷深处走去,心想翻过这座山,说不定就能找到帮手,能找到一个脱离了这群傻子的地方……   他一抬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片荒野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血红色花海。   荒野深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树,仿佛从地底深处伸出来一只枯萎的手,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   不知愁忽然打了个寒战,一种恐惧不安的感觉从心底生出。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那棵树上……怎么好像有人?   树上真的有一个人。   随着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他看清那是一个红衣的人影,被一柄银白长剑钉在树上,双眼紧闭,四肢被覆在缠缚的枯藤之下,仿佛整个人都长在了树上。   不知愁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上那个死去的红衣人,心脏不知为何跳得越来越快,仿佛心底深处如坚冰一样即将碎裂,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从背后伸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种没有来由的恐惧顿时被抚平,不知愁下意识窝进了白晏安的怀抱。   “我们丑丑真聪明,居然一个人发现了这里的大哥哥。”   白晏安温柔道。   “但是这里很危险,你一个人到这里会出事的哦,以后不能再来了。”   不知愁懵懂地点头,攥着白晏安温暖的手,跟着他往回走。   他犹豫又犹豫,最后还是抬头问白晏安:“那个大哥哥是谁?”   白晏安笑了:“是会带你们回家的人。”   “你们要在这里乖乖的,不要走丢了,等他来找你们。”   “有一天他会醒来,然后带你们出去……带你们回家。”   不知愁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白晏安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家?那是哪里?   他没想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红衣人居然真的苏醒过来,带他们回到了人间。   能活过来重新看到阳光,当然是很好的。   不好的是……   等等,他怎么能和沈妄生共用一个身体呢?!   天杀的,他要是不把在那个鬼地方挨的揍报复回来,就枉叫不知愁这个名了!!!   --------------------   揭晓上一章谜底,之后大概是一大堆邪神分身互相掐架、相爱相杀的日常。   在小红薯上又发了一些图~wb一直没法用,注册了一个新账号,还没法实名验证orz 最近发图就都在小红薯上了,叹气。   感谢1只猫呀小天使的地雷和10瓶营养液!   感谢三水日月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340章 猜猜我是谁   舟向月人格分裂了!   发现这件事, 起因还是他当众狠狠亲了郁归尘两口并且叫他爸爸,把所有人都给吓得屁滚尿流——这是我们可以看的吗?   后来几个人感到莫名熟悉,跟他说了一会儿话, 才意识到此时舟向月身体里的意识不是他自己,而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儿, 还是熟人——   就是曾经的围屋魇境里那个叫阿元的小鬼童。   哦,原来是舟向月的魂魄碎片。   小鬼童老早之前就叫过郁归尘爸爸了,现在属于路径依赖。   祝雪拥和白晏安来看过他之后,得出结论是应该没什么大碍,就是得好好休息,舟向月自己的意识还会上线的。   他的魂魄曾经碎裂过,虽然现在碎片都重新融为了一体,但难免还有些不太牢固的缝隙。   现在他的身体不是很好, 精神不支。睡着的时候,可能有时候会稳不住那些碎片, 就支棱了一点出来。   小鬼童状态的舟向月乖乖地坐那儿听他们说话,玩郁归尘给他的球。   果然,过了几个小时, 小鬼童玩累了又睡了,再醒来时就又变成了舟向月自己。   他听闻丑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自己刚才当众认爹的事迹, 整个人都宕机了。   要知道当时在那个魇境里,还是他自己为了吓郁归尘,让洛平安带着鬼童去喊他爸爸的。   果然坑人坑到最后都会坑到自己头上……   这事儿亲眼见到的人不算多, 但不知怎么的很快就传了出去,而且越传越离谱。   后来郁归尘去上课之前都得先做心理建设, 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们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说邪神和这位新来的大佬玩的尺度特别大, 所有人都是他们play的一环——嘘,小声点,别让那位听到了,半夜会派小鬼来梦里找你的。   一次两次之后,人们发现确实如白晏安他们所说,曾经被舟向月分裂出去的那些魂魄碎片时不时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出来掌管一会儿身体。   这个情况出现不久,是郁归尘回来之后才开始的,大概和他也有点关系。   知道是这样,大家也就放心了,只是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舟向月,不让他再做什么太危险消耗太大的操作——虽然舟向月很震惊地表示,他还能做什么危险操作?   呵呵,众人一致认为他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一天清晨,郁归尘突然被“咣”一声巨响惊醒,结果发现是舟向月从床上一头摔到地上去了,撞在柜子上。   郁归尘连忙去抱他,结果还没接近就听他一声惨嚎:“师父你想干嘛!”   他双手交叉挡在面前,盯着郁归尘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郁归尘:“……”   郁归尘:“尘寄雪?”   他一瞬间很庆幸,因为舟向月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所以他从来都是给他穿好衣服睡的。   尘寄雪一朝重生,以为他师父把他潜规则了,要誓死护住清白。   等他终于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之后,过于巨大的冲击让他心神恍惚,不可思议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他现在的身体,真的是邪神本神的身体。   ……他居然是邪神的魂灵,被利用了个彻头彻尾。   以及,邪神竟然和师父有一腿,原来他真的是替身,救命。   尘寄雪脑子干烧了,整个人都自闭了。   “既然你回来了,”郁归尘说,“那你解释一下,那时候你为什么在不夜洲赌钱?”   尘寄雪小声嘀咕:“我可是你师父的魂儿,你这孽徒什么态度……”   郁归尘淡淡地瞥他一眼:“你说什么?”   尘寄雪一缩脖子:“师父我错了!……不不那真的不关我事啊,我是被困在里面出不去而已,毕竟我和白澜有生死因果,他的魇缠上我了。”   他战战兢兢解释了一大堆,突然一想自己现在用的是舟向月的身体,郁归尘再生气也肯定不会揍他,嘿。   尘寄雪突然就觉得身为邪神的魂灵真挺好的,真的,他可喜欢这个身体了。   不过,明明舟向月也和他差不多大吧?   他嘀嘀咕咕:“你为什么不说舟向月,色迷心窍是吧……”   他明明说得很小声,但郁归尘还是听见了,冷冷道:“他成年了。你成年了吗?”   尘寄雪:“……”   老大,虽然不夜洲没有时间流逝,但折算下来我在那里待的时间不知道有多久了,我比你家邪神的心理年龄都大好吗!   可惜他敢怒不敢言。   或许是因为尘寄雪本身是舟向月的一个完整的地魂,他出现过一次之后,舟向月再次醒来,对他的经历还有记忆。   郁归尘去上课的时候,舟向月一个人在家无聊,试着扎了个小纸人,把尘寄雪这个魂儿给附了上去。   噗的一声,尘寄雪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和真人没什么两样。   “来来来,吃吃吃。”   舟向月把桌上的桂花糕推过去,“你师父亲手做的哦。”   郁归尘做的桂花糕,一块块都是一模一样的完美小方砖,垒成小堆,上面淋了金黄色的蜜糖。   尘寄雪是被邪神亲手弄死的,现在还不太适应和他有说有笑地坐在桌子两边,也不太敢吃师父亲手做的东西。   “你都是我的魂儿了,干嘛这么怕郁耳朵?”   舟向月塞一块桂花糕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给他支招,“下一次他凶你,你就装作你是我,一把抱住他,看看他能不能认出来。”   尘寄雪一阵恶寒:“……”   受不了,做不到。   他拣了一小块桂花糕,嚼了嚼突然觉得味道好像还真不错。   他欲言又止,吃了几口后,抬头去瞥舟向月:“你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有人跟自己的徒弟谈恋爱啊?”   “我一想师父跟我谈恋爱的场景……嘶不能想不能想,毛骨悚然。”   尘寄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舟向月满不在乎:“那是。他要脸,我不要脸嘛。”   尘寄雪:“……”   舟向月的魂魄碎片太多,消息传出去之后,那些分别和他们相熟的人现在都眼巴巴地等着,跟排队开盲盒一样,等着什么时候能排到他们认识的那个。   还有人试图加塞,在给他烧香上供的时候祈祷:“无邪君大人!可以让我们老大早点出来吗?”   早不了一点。   舟向月只不过是弄个纸人把尘寄雪附上去,结果被发现之后,郁归尘立刻无情地让他把尘寄雪再塞回去,纸人也给没收了。   毕竟把魂魄分出来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而且舟向月的魂魄原本就碎过,现在也不算很稳定,如果抽出来的魂魄碎片太多,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于是就只能继续慢慢开盲盒,而且每个碎片出现的时间都很短。付一笑、鱼富贵和乔青云原本想来找尘寄雪,结果也没赶上,只能等下一轮,看他什么时候能出现。   盲盒一个一个开魂魄碎片,本来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舟向月的魂魄碎片同时存活于世间的时候,彼此之间冥冥中是有吸引力的,所以常常会有交集,而且往往……还有仇。   舟向月在恢复,那些魂魄碎片也随着他的恢复而苏醒。   慢慢的,出现的魂魄碎片中,有很多在自己掌握身体之前就已经苏醒,开始偷窥外面的世界,提前了解了前因后果。   比如说沈妄生。   沈妄生对自己死后的事情几乎没有印象了,但生前的记忆还很清晰。   他发现自己居然和仇人不知愁是同一个神的魄灵,夺取了身体控制权后简直仿佛垂死病中惊坐起,誓要抢占先机——   他趁郁归尘不在的时候,拿笔在墙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不知愁你死定了!   后来郁归尘看到,默默把墙刷了。   按说已经刷得很干净,但后来轮到不知愁出现的那一天,他还是知道了。   他竟然对自己是邪神的魂魄碎片这件事接受还算良好,只是趁郁归尘不在的时候往舟向月的床上泼了一盆水,把桌上的糕点吃干抹净,又慢条斯理地把窗前的桂花树树枝全部剪秃了。   然后,不知愁搬把椅子坐在那面墙前,很有耐心地拿舟向月的剑把新刷的墙漆都刮掉,露出了沈妄生写的那句话,又在上面刻下:我等着哦。   顺便在自己对身体失去控制之前,画了满满一墙的鬼画符。   回家之后的郁归尘看着面目全非的墙,目光又移到自己的书架,那上面从来一尘不染的书被滴了许多墨汁:“……”   不生气,都是舟向月的魂魄。   舟向月醒来之后,看着这一团乱麻想笑又不敢笑,最后对郁归尘说:“我看他们就是睡太久了精力过剩,跟猫磨爪子似的。其实分出来让他们自己打去不就好了,省得占着我的身体整天霍霍你。”   郁归尘:“不行。”   郁归尘说不行,但舟向月觉得自己很行。   他真的一直有在恢复的,现在的他强得可怕。   于是他背着郁归尘,偷偷拿自己的头发捏了两个小蚂蚁,然后把沈妄生和不知愁塞进去了。   两只小蚂蚁果然打了起来,打得昏天黑地——主要是不知愁小蚂蚁被沈妄生小蚂蚁按着打。   后来舟向月都看得有点没劲了,刚分个神刷了刷手机,结果手指上突然一痛——不知愁小蚂蚁竟然带着沈妄生小蚂蚁爬到他手上,一前一后各咬了他一口。   舟向月:“……”   很好,原来刚才那还是演给他看的。   话说回来,沈妄生这意志也真够不坚定的,这么快就被不知愁策反了。   于是他反手把沈妄生的魄灵塞进了一把不能动的椅子,自己坐在上面。   然后把不知愁小蚂蚁扔进了一碗水里,拿筷子一搅,小蚂蚁便在水面上滴溜溜地打转,他就托着腮在旁边看。   看着看着,舟向月发现不知愁小蚂蚁好像转晕了,在努力地伸出触须扒在碗沿上,往他手上探。   这是服软了?   他伸出手去,打算给不知愁小蚂蚁一个台阶下。   没关系,如果不知愁还学不乖,再咬他的话,他不介意再把他摁水里教训一下。   湿漉漉的小蚂蚁终于够到了舟向月的指尖,瑟瑟发抖地爬上来。   几条细脚伶仃的蚂蚁腿儿抱住白皙指尖,整只蚂蚁从头到脚都贴在了上面,像是在满足地抱着一大颗糖一样,连抖动的触须尖尖都透出无限眷恋。   舟向月有点被肉麻到了——不知愁,你演戏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吧?   下一刻,他忽然想到什么,心头微微一动。   瞥一眼时间,郁归尘还在上课呢,一时半会回不来。   舟向月又迅速地扎了个小纸人,然后把抱着他的指尖不撒手的不知愁魄灵塞了进去。   小纸人低垂的纸脑袋晃悠悠地抬起来,下一刻出现的却不是不知愁,而是一个脑袋圆圆的小孩,眼睛又黑又亮,睫毛浓密得像是黑蝴蝶。   小孩一头撞进了舟向月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师父!”   ——这不是不知愁。   这是洛平安。   --------------------   简单说明:尘寄雪、舟倾(和舟向月重叠)都是完整的魂,其他所有碎片都是破碎的魄,也就是魄灵。   不知愁和洛平安是同一个魄灵,以不知愁为主,但偶尔会随机切换。   感谢1只猫呀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 150瓶(好多!谢谢大宝贝!);织织 10瓶;南枫叶 7瓶;风痕、梧桐叶、星澜池 1瓶,谢谢大家! 第341章 猜猜我是谁   没过几天, 舟向月突然失踪了。   他还取下了那只平安铃。   以他现在的力量,如果有意隐瞒,就连郁归尘和白晏安也找不到他在哪里。   整个翠微山一下子都紧张了起来。   知道内情的人们既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又担心是某个不着调的魂魄碎片挟持着身体跑了,出去干坏事——毕竟他的魂魄碎片一个比一个能搞破坏。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担心那个碎片挟私报复, 对他的身体做什么事。   大人们在着急,但年轻学生们对事情的危险性缺乏概念,议论纷纷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郁归尘回来之前,那位大佬还给他们上过几节课,但郁归尘回来后就没怎么再出现过,据说主要就是怕他那些魂魄碎片中有什么危险分子搞事情。   现在大佬突然失踪,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甚至有好事者开始偷偷传播不知是哪位大神收集各路传言写的《霸道邪神和他的999个小娇妻分身》, 兴奋地猜测这次是哪位小娇妻憋了个大的。   看过那些霸道邪神与小娇妻相爱相杀的故事之后,众人一度沉默:……这不得火葬场才能追回来啊。   要不是共用身体, 怕是那些魂魄碎片把他骨灰扬了的心都有吧!   完了,这次怕是碰上了个气性大的,这可怎么收场。   许多学生抱着一种寻宝游戏的热情, 没课的时候就在翠微山到处逛,甚至偷偷摆上香和云片糕, 期望能在某个角落与传说中的小娇妻版本邪神不期而遇——毕竟提供线索有悬赏呢。   下午,楚千酩和祝凉下了课,溜达到九鲤湖边, 一边说话一边往宿舍走。   湖边不远处的杏花开了一大片,淡粉色的花瓣随风从他们身边飘落, 落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飘走。   楚千酩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小石子:“哎, 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也去看看师弟……呃, 无邪君?当然,等他回来之后。”   “去呗,”祝凉说。   楚千酩:“啊?”   他震惊地抬头看祝凉:“你都不纠结一下的吗?那么柔弱的师弟竟然是神啊啊啊!现在想起来我原来那么多次豪言壮语地要保护他,我就觉得我已经社死了……”   “社死不是你的日常状态么,”祝凉说,“也没见你学会闭嘴啊。”   楚千酩:“……”   那能一样吗!   他平时也不会在神面前社死啊!   他生无可恋地踢着路上的石子,没想到突然绊了一跤,“啊!”   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岸边的石头,差一点没掉下水。   下一刻,他听见“扑通”一声。   祝凉:“……你的手机。”   那玩意从楚千酩的口袋里飞出去,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落进了水里。   “卧槽!”   楚千酩转身扑过去抢救,但是手机转眼间已经沉进了水里,连掉到哪儿都看不见了。   祝凉问道:“你手机防水吗?”   楚千酩:“……我也没注意。”   两人趴在湖边找手机,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感觉那片水面上一暗,竟从水底下浮起几缕黑色长发。   这勾起了他们的某些可怕记忆,两人正要往后退,水面突然“哗啦”一声冒出来一颗头,把两人吓得往后一坐:“……?!”   冒出来的那颗头却很是眼熟,湿透的黑发像柔软海藻一样披散在肩头,水珠从白皙的脸颊滚落,眼角弯弯地看着他们:“怎么了?”   楚千酩张口结舌:“……无,无邪君?”   所以整个翠微山都在找他,而他是跑到九鲤湖底下当水鬼了吗?   哦不,他那水雾迷离的睫毛下是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温柔桃花眼,不是索命的水鬼,倒像是诱惑人的水妖。   水里的人摇头:“不是。”   楚千酩和祝凉对视一眼,好像明白了:“……湖仙?”   他们立刻想起之前看《霸道邪神和他的999个小娇妻分身》,里面就提到了某个喜欢装神弄鬼的鲛人,好多个地方都把他当河神供着,翠微山传说中的湖仙也是他。   白澜一脸慈爱地点点头,“干嘛哭丧着脸,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这个走向,还真挺像那本神书里写的。   楚千酩试探道:“我的手机掉水里了……”   “噢!”   白澜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从水里拿出了一个闪闪发亮的最新款水果手机:“这是你的手机吗?”   楚千酩:“呃……”   他摇摇头,比比划划把自己的手机样式说了一遍,又强调了一下挺旧的。   “这样啊。”   白澜又塞给他好几个手机,最后终于把他那个摔了无数次好多划痕的手机拿了出来:“是这个吗?”   楚千酩长出一口气,感激涕零:“是我的是我的!”   白澜微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些手机都给你了,反正都泡得不能用了。”   楚千酩:“……”   白澜:“顺便告诉那些人,别乱往湖里丢垃圾,不然我半夜从下水道钻出来去找他们。”   往日嘴闲不下来的楚千酩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忙不迭地拉着祝凉跑了。   第一次偶遇邪神惨遭滑铁卢,没能遇上那个装成师弟跟他们称兄道弟的舟倾,楚千酩战战兢兢不敢久留。   不过他们至少做了一件事——赶紧把邪神的去向报告给郁归尘。   片刻之后,赶来的郁归尘站在湖岸边俯身,和水里的白澜对视了。   白澜倒是不讨厌他,一看他就笑起来:“还有酒吗?”   郁归尘怕把白澜吓跑了,沿着岸边慢慢走进水里去。   冰凉刺骨的水一点点漫过身体,但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一直盯着白澜:“有,只是还需要点时间才能酿好。”   “还要等啊!”   白澜顿时不想理他了,“那你什么时候酿好了酒,再来换他吧。”   郁归尘:“很快了,酿好了一定会给你。”   他向白澜伸出手,诚恳道:“白澜,你现在用的是他的身体,不是鲛人了。他身体不太好,水里太凉,待久了容易生病,也会影响你的。你先出来好吗?”   “他这么弱啊,”白澜叹口气,却不去接那只手,只是往后一仰,懒散地笑道,“可是我就想待在水里,怎么办?”   郁归尘:“……那热水行不行?”   好歹是把白澜给弄回了家,火速搬来一个大鱼缸,直接人造温泉。   白澜懒洋洋地泡在热水里,在窗边晒太阳。   郁归尘就坐在旁边,好像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白澜问他:“你在这里干嘛?”   郁归尘:“维持水温。”   白澜嗤笑一声:“是盯着我,怕我又把他拐跑了吧。郁归尘,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虚伪了。”   郁归尘一时语塞。   发现在家里到处都找不到舟向月的时候,他明明理智上知道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但那种恐惧到心跳加速、手心满是冷汗的感觉,回想起来依然刻骨铭心。   他曾经不止一次失去过他,再也不能承受那种绝望了。   白澜打了个哈欠,斜倚在鱼缸边缘:“困了。”   他余光看到郁归尘下意识松了口气的细微神情,懒懒地勾起唇角,“看来我应该是要消失了?”   没等郁归尘回答,他笑了笑:“我消失了,你爱的人就要回来了。你是不是高兴死了?”   郁归尘沉默片刻:“你就是他。”   白澜失笑,摇摇头:“我才不是他。”   他往后一仰,双手交枕在脑后,闭上眼。   午后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在眼前映出一片温暖的橙红色。   “我过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算是被人害了,报仇也报得酣畅淋漓,死后也是大富大贵的赌场老板。”   白澜漫不经心道,“才不像他那样,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没一句真话。可怜死了。”   郁归尘抿紧了唇角。   白澜掀起眼皮偷瞥了他一眼,噗嗤笑了:“我说他坏话,你不高兴?”   “好嘛,那我就是他。行了吧?”   他翻个身,“放心好了,我不会对他的身体做什么的。你可别忘了我——别忘了答应我的酒。”   白澜想了想,冲郁归尘诡秘一笑:“我会变成一条鱼,你哪天想吃鱼了,去卖鱼的一瞧,嚯,最有食欲的那一条就是我了。”   郁归尘:“……”   好在白澜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头一歪,靠在鱼缸边上睡着了。   郁归尘没有打扰他,就那样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清瘦的人影安详地睡着,低垂的睫毛在隐约呼吸间微微颤抖。   这样睡着的时候,就完全是舟向月的模样了。   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可能是因为柔和的阳光,也可能是因为郁归尘在身边,他睡得比往日更安稳。   照进窗口的阳光落在他白皙的脸庞上,映着发丝上湿漉漉的晶莹水光,透出一种脆弱而透亮的质地,让人想起初春将化的冰,或是莹白柔软的花瓣。   郁归尘不能确定再醒来的就是舟向月,就坐在旁边等着,一边留意着水温,一边喝茶看书。   水雾氤氲,淡淡的青绿茶水在舌尖洇开苦涩,又慢慢化为清冷甘甜。   别人都喝不来郁归尘的茶,但这么多年喝下来,他已经离不开那种味道。   就像是走来的漫长一路,万般红尘苦涩,终究苦尽甘来。   茶的名字叫做雪尽松风,最初还是舟向月送给他的。   不过舟向月大概不知道,这种茶的名字其实来自一句诗。   雪尽松风枕月眠,梦阑处,故人归。   ……   不知过了多久,明亮的阳光渐渐西斜,变得清凉如水。   舟向月气息稍变的时候,郁归尘其实就注意到了。   但他没有动,依然一手覆在茶杯上,另一只手拿着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舟向月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手腕微侧拿着书。   从突出的腕骨到底下修长的手臂,那种流畅优美的线条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在阳光之下透亮得像是清冷玉石的雕像,让人很难联想到这只手的温暖和力量。   一阵清风吹过,薄薄的书页便如蝴蝶一样随风翻飞起来。   只见纤长手指上的骨节微微一动,手指曲起按了按书页,仿佛玉雕突然活动起来,照在上面的光如水流一般温柔流淌。   舟向月的嘴角不自觉就翘了起来,压都压不住。   他伸手一撩,一串亮晶晶的水珠便甩到了郁归尘身上,在阳光下闪烁出一片璀璨的碎光:“耳朵,你刚才干什么呢?”   郁归尘放下书走过来。   舟向月斜靠在鱼缸壁上挑起眉,目光跟着他慢慢仰起来,“趁我不在,背着我私会小情人?”   郁归尘没说话,弯下腰就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吓得舟向月赶忙伸手搂住他脖子:“……你也先吱一声给个警告啊!”   郁归尘还是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湿漉漉的发间。   舟向月身上的水一下就被他的衣服吸干了,但还有水珠从湿透的发梢一滴滴落下,打湿底下的衣角。   舟向月发现郁归尘异乎寻常的沉默,这个拥抱也比以往更用力一些。   隔着潮热的衣服,他感觉到了面前人胸腔里心跳怦怦的震动。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紧郁归尘的脖子,笑着仰起头去吻他的唇角:“哎呀不怕了。他们胡闹,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吧?你放心啦,我真的不会离开你的。”   郁归尘低头托住他的后脑,轻快的吻随即变成温柔缠绵的雨点。   唇齿间呼吸相互缠绕,湿热的气息混入了窗外翻涌进来的桂花甜香,舟向月很快就因为缺氧变得像喝醉酒一样醺然,赶紧挣扎着推开郁归尘:“可以了可以了,到此为止。光天化日的,不能白日宣淫啊!”   他一边喘气,一边伸手拍郁归尘的背,“好了好了,给你压压惊,今晚我下厨,让你尝尝邪神的手艺!”   之后——郁归尘看着满桌全鱼宴,沉默了。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清蒸鱼、椒盐鱼块、豆腐鱼汤、油炸小鱼干。   舟向月手上还拿着把粘了鱼鳞的刀,笑得温柔极了:“耳朵耳朵,快来看看你最想吃哪条鱼?”   其实平心而论,除了清蒸鱼里面的鱼肉有点没熟透、油炸小鱼干有点糊,椒盐鱼块和豆腐鱼汤的盐放多了之外,整体做的还可以。   毕竟舟向月是查了菜谱做出来的,人又不傻,就算火候没有掌握到位,也差不多七七八八了。   之前郁归尘问祝雪拥,她私下跟他说过,舟向月吃的偏咸偏辣,口味比一般人重,应该跟他魂魄受损有关系。   不管是之前的舟倾,还是现在的他,魂魄的损伤还是会对他的五感产生一些影响,所以如果菜的味道正常,他吃起来就没滋没味的。   郁归尘默默多喝点水就行了。   饭吃得不错,但舟向月看郁归尘从下午到晚上沉默的那个架势,就知道今天这事,他还没过去。   尤其是看到他还专门喝了点酒,跟壮胆似的,就觉得他似乎要准备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来了。   ……竟然还有点小激动。   盼望着盼望着,舟向月实在没想到,郁归尘最后的“出格的事”是这样的:   他一把将他压在床上,双手按在身体两边,牢牢压制住他的挣扎,然后俯下来凑到他脸侧,灼热的鼻息扑在他耳边——   郁归尘脸颊滚烫,耳根通红,嗓音里透出一股醉酒与情动的沙哑:“你该亲我了。”   舟向月:“……?”   这是在玩哪一出?   郁归尘的喉结在他旁边滚动一下,仿佛在下定决心似的,“之前你在曼陀宫的般若绘里说过,让我记住,我要是这么压着你,你就要亲我。”   舟向月:“……啊?”   他说过吗?   郁归尘看着他茫然的眼神,泛红的眸光里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你不记得了?”   舟向月本能地先抬头亲了一下郁归尘喉结,至少先稳住。   他一亲,郁归尘的喉结就难耐地滚了滚,脸颊后面的耳朵变得越发通红滚烫。   在这间隙里,舟向月仔细回想……还是想不起来。   既然郁耳朵说说过,那应该真说过吧。   不过他对郁归尘说过的骚话太多了,哪里记得住——话说回来,这种东西他怎么还记得啊。   ……郁耳朵这玩法,也太纯爱了一点吧!   原来要求他亲自己一下,对于郁耳朵来说都是需要喝酒壮胆的事情吗?   舟向月哭笑不得,之前他看他那副架势,脑子里已经哐当哐当地驶过了重量级卡车,没想到……   算了,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舟向月摇摇头,满面惆怅,“哎,耳朵,你真的哪里都好,就是……”   郁归尘身体愈发绷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舟向月。   半晌不见舟向月接着往下说,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就是什么?”   “就是……”   舟向月忽然一抬头,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趁郁归尘下意识躲避的时候,舟向月搂着他的脖子飞扑上去,翻身压在他身上。   光凭他自己的力气,肯定是压不过郁归尘的。不过郁归尘也扶了他一把,仰面看着他。   舟向月低下头,发梢垂落在郁归尘脸上,就像散落下来一片柔软的纱幔。   一时间两人好像突然回到了某个不存在的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他们也是这样拥抱在一起,绸缎般散落的发丝将两人的脸颊笼罩在同一片昏暗空间之中,只有彼此的呼吸相交,咫尺间有隐秘的灼热情意在偷偷生长。   “唉……这什么世道。”   舟向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低声抱怨,“我还得教你怎么玩我。”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杏梓 50瓶;1只猫呀 20瓶;摆烂的瓜娃子 10瓶;梧桐叶 2瓶;织织、桐tong、三水日月、星澜池、风痕 1瓶,谢谢大家! 第342章 猜猜我是谁   第二天早上郁归尘晨练回来, 看到舟向月站在镜子前面,衣袖从肩膀一侧敞开,露出半边莹白瘦削的肩膀。   他正歪着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打量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舟向月在镜子的反光里看到郁归尘, 顿时满含深意地笑起来:“啧啧啧,你们这可真激烈啊。”   郁归尘:“……”   现在显然又不是舟向月了。   他一时间想去把舟向月身上的衣服穿好, 但又觉得现在这个状态,他去给他穿衣服更奇怪。   虽然都是舟向月的魂魄,但有的他其实并不认识。就算还是舟向月的身体,也总感觉太唐突了。   一时间进退两难。   郁归尘深吸一口气,情绪还算平稳:“……你是哪位?”   “舟向月”笑眯眯道:“你猜。”   郁归尘:“还是不知愁?”   “舟向月”一脸惊讶:“你怎么猜出来的?”   郁归尘略显怀疑地瞥了他一眼,就径直去洗漱了,留不知愁在原地若有所思。   郁归尘刚洗了把脸,背后突然冒出来一颗头。   顶着舟向月壳子的不知愁凑过来, 毫不见外地扑到了他肩膀上。   郁归尘停下动作,虽然没法推开这个身体, 却也下意识警惕起来。   水珠沿着脸颊一滴滴滑下,从绷紧的下颌滚落。   他审视地看向镜子里,两人隔着镜子视线相交。   不知愁笑嘻嘻地盯着他:“你这么快就猜出我是不知愁, 该不会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后来跟你说他不是舟向月,而是我吧?”   郁归尘眉头微微一皱。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愁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告诉你,他就是受不住了,又知道你不会跟他以外的人上床, 所以故意骗你的。我昨晚可没有出现。”   眼看郁归尘的脸色变得越发一言难尽,不知愁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跟你说实话吧, 只要他没有睡熟, 我们这些魂魄都是占领不了身体的——所以你放心好了, 你们滚床单滚到一半,绝对不会换人。他要是跟你说他不是舟向月了,那只是他耍花招而已。”   “兄弟,我就帮你到这里了!”   不知愁拍拍郁归尘的肩膀,冲他眨眨眼,“这么不听话,你不想把他弄哭吗?”   反正他是很想的。   只要是能让舟向月吃瘪的事情,不知愁都乐意之至。   看郁归尘的表情,他应该可以坐等看好戏了!   ……   付一笑在食堂吃螺蛳粉。   刚把所有香菜都挑出去,他下意识又夹了一根回来,皱着眉嚼了。   “哎我说笑哥,你就别吃香菜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付一笑一抬头,发现是舟向月。   舟向月拿着一碗酸辣粉,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摆摆手,“就是开个玩笑啦。”   付一笑盯着他不说话。   一根香菜被他嚼得嘎吱嘎吱响,再配上他恶狠狠的表情,仿佛在嚼某个人的骨头。   他看到舟向月缩了缩脖子,安静如鸡地用筷子夹起几根酸辣粉。   付一笑把那根香菜咽下去了,筷子往桌上一放。   “舟向月……”   他话刚出口,就见舟向月举手:“不是不是……笑哥,我是尘寄雪啊。”   付一笑一愣,严厉的脸色顿时撑不下去了:“阿雪?!”   舟向月点头:“是啊。今天终于被我抢占了先机,我这不第一时间来找你了。”   付一笑狐疑地看了他片刻,看到他笑着站起来张开双臂,脸上是熟悉的爽朗笑容,眼睛蓦然红了。   付一笑站起来,往他肩膀上擂了一拳——没敢用力,毕竟舟向月这身体不太抗揍,他怕一拳下去又打出什么好歹来。   他又用力地拥抱了一下面前的人:“……都过去了。”   然后付一笑就听到他噗嗤笑出声:“你还真信了!这么多年也没长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付一笑:“……”   “哈哈,哈哈哈。”   尘寄雪在脑海里冷笑,“你就等着笑哥揍你吧。”   现在舟向月的症状越来越像人格分裂了,甚至偶尔会有不同的碎片在没有掌控身体时也是清醒的,还能在脑子里互相对话。   就像现在尘寄雪这样。   果然如尘寄雪所料,付一笑气得拍案而起,揪起舟向月的领子:“舟向月!”   “错了,我可不是舟向月,”舟向月笑嘻嘻道,“你猜我是谁?”   付一笑拽着他的衣领喘着粗气,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狠狠剜了他一眼,一屁股坐了回去。   他夹起一筷子螺蛳粉,冷冷道:“叫我笑哥的总共就那么几个人。你不是尘寄雪,不是舟向月,还能是谁?”   眼前这个舟向月还没出声,付一笑接着道:“你不想知道你妹妹的情况吗?”   不知愁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   他叹口气,坐在付一笑旁边:“还是笑哥你最了解我。”   付一笑低头嗦粉不理他。   不知愁:“笑哥,当年我死之前,也就只有你来看我了。”   付一笑的手僵了僵。   不知愁:“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凌云塔里,就听着我的血一点一点的滴啊滴啊,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我就想啊,原来死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除了孤独,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一来,我就不孤独了。所以我真的特别感谢你……”   付一笑鼻子直发酸,吃不下去了。   他重重地叹口气,准备把筷子放下。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声的怒喝:“付一笑,不准欺负我哥!”   付一笑手一抖,筷子就摔了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只像化妆镜一样的小镜子,只见镜子里面赫然是满面怒色的甄如意:“你拦着我直接去找他就算了,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欺负他!你给我等着……”   付一笑啪地把镜子扣上了,甄如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再一抬眼,他就和不知愁对视了,两人面面相觑。   不知愁听到妹妹的声音的时候就忍不住屏住呼吸,在旁边一声不吭。   他确实很想知道妹妹现在如何,但真的就在旁边时,却由衷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犹豫。他死的时候,是完全没有想着还能再见到阿难的。   何况现在时间线都覆盖了,他只是个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幽灵,哪怕现在的阿难想起与他有关的记忆,也和他那个世界的阿难不是一个人了。   不过……   不知愁眼睛微微一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他审视地盯住付一笑:“为什么你们两个还有这么私密的联系方式?”   付一笑刚才匆匆把小镜子又塞回口袋里,显得有些不自在,“就……有时候会有一些紧急公事需要谈,联络方便。”   这个时间线的甄如意虽然不再是千面城主,但也是玄学界的重量级人物之一,照样做的是黑白道通吃的大生意。   不知愁冷笑一声,恶狠狠地盯着付一笑——   好你个付一笑,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打我妹妹的主意!   ……   甄如意匆匆赶来,虽然把付一笑给揍了一顿,但还是没见到哥哥。   倒不是付一笑拦着不让见,主要是现在主导舟向月身体的魂魄碎片又换了一个。   对于其他人来说,心态几乎都是谢天谢地,总算是又换成了尘寄雪。   那些魂魄碎片一个比一个难缠,尘寄雪堪称其中的道德标杆,起码不用担心他去搞破坏,让人长长地松口气。   付一笑几人这回终于逮到他了,就差抓着他抱头痛哭一场——这也太难逮了,堪称大海捞针。   只有郁归尘脸色不太好:“为什么舟向月还没醒?”   尘寄雪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师父你别担心,我能感觉到我们这些魂魄碎片比之前牢固了一些,说不定过几天他都能把我们分出来了。”   郁归尘皱眉:“不能。”   尘寄雪:“……行吧。”   呜,他师父果然是因为喜欢舟向月才会爱屋及乌,他的死活不重要。   付一笑、鱼富贵和尘寄雪桂花陇的小溪边涮上了久违的火锅。   鱼富贵有些惆怅:“阿雪你说,白澜他回来之后,宁愿一个人去水底下待着,都没来看我一眼。”   他又磨了磨牙:“郁归尘也太不够义气了,找到之后也不跟我说一声,直接把人弄走了!虽然那也是邪神的身体吧,但好不容易才轮到一次白澜啊!”   尘寄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论起来白澜还是因为他死的。   说实话,白澜没有像沈妄生记恨不知愁那样给他使绊子,让他当年的丑事暴露出来,他已经很是感激。   尘寄雪只好安慰鱼富贵:“主要是能出现的时间太短了,你看我上次不也没来得及找你们么,我也哪儿都没去。”   鱼富贵忿忿道:“主要是郁归尘看得太死了。可恶,偏偏我还打不过他……他怎么跟那恶龙终于抢到了宝藏似的,整天守着不让人动。”   可是邪神不仅仅是他的邪神,也是大家的邪神啊!   乔青云闻讯赶来,老远就叫道:“师兄!”   尘寄雪一见她就笑了:“哎呀,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他当年把乔青云带到翠微山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小丫头,是山岭深处一个闭塞小村落里的童养媳。   如今的时间线上,他并不存在,但乔青云还是走出了大山,多年荣膺翠微山学生们最喜欢的老师之列,因为他们的命运已经被无邪君改变过。   尘寄雪还记得乔青云刚到翠微山的时候给他带来的一波震撼——没人能想象原本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姑娘,性格居然那么要强,身体里居然能蕴藏那么大的能量,做什么事情都咬着牙要做到最好。   一开始任不悔其实对尘寄雪乱往翠微山捡孩子颇有微词,尤其还是个女孩,但后来也被她折服了。   等到尘寄雪弄碎了凌云塔顶的夜明珠,出去找到新的夜明珠回来的时候,乔青云已经在摸底测试中成为了入门弟子里的第一名。   别人跟尘寄雪说起她,都是满满的不可思议——这种又有天赋又勤奋的人,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吗?!   尘寄雪也震惊,这才多久,乔青云居然已经可以跟他过两招了。   这姑娘可真是厉害,不愧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人群纷纷逃窜时直接上脚踩邪祟的虎丫。   后来任不悔挑了几个学生带着一起进魇境,专程把乔青云也一起带上了。   他们离开前,乔青云还高兴地跟尘寄雪约定,等她回来之后,他再跟她过两招。   可等她回来的时候,却得到了尘寄雪的死讯。   他为阻止邪神复苏而死。   此后年复一年,乔青云每年去给尘寄雪扫墓,在他的坟前一遍遍发誓,师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对了阿雪,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鱼富贵问道。   他们的确想起了曾经那些被覆盖掉的记忆,但也只是自己的记忆。在舟向月的魇境里面,也没有看到过关于尘寄雪的记忆。   当年他们并没有对尘寄雪被邪神害死这一点有任何疑问,但现在真相大白,真是很想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尘寄雪:“呃……”   他尴尬地揉了揉太阳穴:“你们大概想一下其他魂魄碎片是怎么死的,应该也差不多能猜到了吧。”   众人默默对视一眼:懂了。是要邪神火葬场才能追上的小娇妻。   尘寄雪还没看过那个狗血合集,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魂魄,而只是别人的一点碎片这件事,其实挺令人崩溃的。   但尘寄雪之前被邪神按在地上摩擦,还以为自己真的不是人,只是他随手捏出来的一个傀儡开了灵智,与之相比起来,身为魂魄碎片就变得容易接受多了。   再怎么说,好歹还是个人啊!   有了这个心平气和的前提,尘寄雪再去想他和邪神的关系,就没有那么愤恨了。   虽然舟向月从来没说过,但尘寄雪知道当所有的碎片重新汇聚成一个完整的魂魄的时候,他们所有人的记忆,都会成为他的记忆——就像是他自己亲身经历了那惨痛的一切。   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尘寄雪觉得他一个人的苦难就已经足够压垮他自己了,而他的经历跟别的魂灵魄灵一比,居然还不算什么。   舟向月除了经历了他们所有人经历的一切之外,还独自忍受了他们不曾有过的、撕裂魂魄的痛苦与绝望。   看到舟向月现在居然还能笑嘻嘻仿佛没事人一样,半耍无赖半纵容地跟他们扯皮,尘寄雪就觉得那家伙成为邪神真的是有道理的,反正他不行。   “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了。”   尘寄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去跟他们碰杯:“喝!”   酒很是不错,可惜不是他当年喝到的郁归尘酿的酒。   但人要懂得知足。   “我记得,那时候我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条小船,然后就在溪流里面随便飘,一边飘一边喝酒,”尘寄雪回忆道。   山溪泛舟,桂花载酒,好不快活。   “对了,你们记不记得还有只叫小白的小黑猫?”   尘寄雪比比划划,“还说神似我师父来着。真是的,之前我还追在它后头想抱想亲,从那之后就死了那条心。”   就在这时,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付一笑还在不明所以地笑:“阿雪,怎么了?”   尘寄雪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   因为他的脑海里响起了舟向月的声音:“别怀疑,那只猫就是你师父。”   尘寄雪大惊:“……你怎么知道?”   舟向月的声音理所当然:“我是神嘛。他其实就是用了个障眼法,那只猫只是个戳出来的毛毡假猫而已,实际上附着的是他自己的意识。”   尘寄雪:“……!!!”   虽然从来没有真的亲到过,但是他曾经真的很认真想rua那只猫的……   啊啊啊啊救命他不干净了!   尘寄雪在巨大打击之下心神恍惚,甚至忘了郁闷自己还没吃几口火锅就被舟向月截胡了。   毕竟舟向月醒了,身体自然就很快就回到了他手里。   他装作尘寄雪,跟付一笑几人吃完了一顿火锅,然后带着一身酒气和麻辣火锅味回去找郁归尘发酒疯:“耳朵,我也要有猫!”   郁归尘:“……?”   舟向月扑上去抱住他:“尘寄雪都有猫,我也要有!”   郁归尘:“……”   或许是因为和他这个邪神换了命,又通过不死木的种子重生,现在郁归尘连原来戳那只毛毡小猫的工夫都省了,很快就有一只漂亮的小黑猫从角落里走出来,矜持地把两只小爪子放到身前,在舟向月面前坐得笔挺。   可惜只矜持了几秒,就被酒意上头的舟向月一把薅起来,抱在怀里一顿揉搓狂亲。   “……”   郁耳朵猫猫一开始还下意识地挣扎推拒,浑身紧绷,又怕伸出爪子抓伤了他,很是纠结。   不过它很快就被酒后狂野的舟向月亲得七荤八素,仿佛认命般不再挣扎,任他从脑袋摸到肚皮,甚至还被他咬了几口毛绒绒的耳朵尖,伸出魔爪各种蹂.躏。   舟向月总算是撸猫撸了个心满意足,餍足地心想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只是直到晚上,他才懂得命运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这个道理。   其实道理他都懂,只是……等等,他不就是前一晚抱怨了一句还得自己教郁归尘怎么玩自己吗,那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而已,郁归尘今天怎么突然就突飞猛进了?   ……他今天一整天没出现,该不会就是去钻研资料了吧。   舟向月:“……”   你能不能别真的这么认真啊!!   只是他一时说不出话,有潮热的气息洒在他汗湿的颈侧,酥麻之间仿佛有暗火蔓延。   他承受不住地蜷起来,又被缓慢但不容抗拒地打开,双手也被郁归尘锁在背后。   就像一尾被鱼钩勾住的鱼,被扔进炙烤的熊熊烈火,可是怎么也扑腾不出去。   “呜……”   舟向月的嘴唇被逼出了一片艳色,唇角颤抖着发出细细的呜咽。   他难耐地仰起头,脖颈上渗出汗意,眼角洇出潮红,有晶莹泪珠在哽咽的气息间滚落。   下一刻,他恍惚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地上似乎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就像是有珍珠掉在地上。   舟向月蓦然瞪大眼睛:“等下!耳朵你等等……”   郁归尘不明所以地一松手,舟向月赶紧爬到床边一看,结果发现地上竟落了许多晶莹透亮的珍珠。   再伸手一揩眼角——居然真的有眼泪变成了珍珠,沾着泪水落在他的手心,洁白之中还微微透着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澜来过一次的原因,他流出的眼泪竟然又开始变成珍珠了。   “耳朵你看!”   舟向月指给他看,“珍珠!快去捡……”   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下地,但还没爬出两步,就被郁归尘一把掐住腰给拖了回去,喉咙里滚出的惊呼被一个灼热的吻堵回去。   沙哑甜腻的呜咽声中,满地珍珠乱滚,闪烁着淋漓水光。   ……   舟向月喘着气,整张脸上晕染开艳丽的红晕。   凌乱的发丝被汗打湿,一绺一绺黏在颈侧,原本瓷白的脖颈也透出薄红,随着郁归尘的动作而仰起绷紧。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在燃烧。   他有些受不住了,深吸一口气,伸手想推开郁归尘:“……你在干什么?我不是舟向月。”   郁归尘好像没听见。   舟向月就又用了点力推他,可是还是没推开,“郁归尘,你的洁癖呢?你对得起舟向月吗……呜!”   他呻.吟的声音瞬间变了,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湿润滚烫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只能无声地哽咽。   更多的珍珠掉在床上,又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仿佛泉水击石。   ……   “等一下!我错了!”   舟向月终于昏昏沉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他趁着一个宝贵的间隙,抱住郁归尘的脖子连声求饶,声音发颤:“耳朵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让我歇歇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郁归尘总算是大发慈悲地停下来,低头把他抱进怀里。   舟向月湿润的眼眸已经有些失神,他体力不支地喘着气,整个身体像被水洗过一样湿漉漉的,泛着融化红蜡一般柔软的光泽。   “你怎么就错了?”   郁归尘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叩击着他的心脏。   “我……”   舟向月在被酒精和情.欲烧成一片的脑子里搜索,本能地哽咽道:“我没换人……我只是骗你的……呜……”   一个温暖的吻落在他唇瓣上,又轻柔地离开。   “你如果觉得痛,就说痛。”   耳边传来低沉而和缓的声音,一只手仿佛安抚一样轻拍着他的背,“受不了,就说你受不了。你想让我停,你就说停。”   “……你为什么不直说,一定要骗人?”   舟向月好像听到一声很低的叹息,“你不用骗我,我也不会强迫你的……再也不会了。”   “知道了,我知道了……”   舟向月像条脱水的鱼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身上还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我受不了了,别动……”   郁归尘果然不动了,只是把他抱在怀里,像是亲吻比生命还要珍贵的珍宝一样细细地吻他。   一连串灼热又温柔的吻落在汗湿的白皙皮肤上,仿佛要在雨后的柔软草丛里种下春日的花。   片刻之后,舟向月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推他,嗓音里含着黏糊的鼻音:“耳朵?你怎么不动了啊!”   郁归尘:“…………”   --------------------   小船的嘴,骗人的鬼。   感谢小熙小天使的2个火箭炮、3个手榴弹和3个地雷嗷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桐tong 137瓶(好多!感谢宝贝!);1只猫呀 40瓶;古娜拉黑暗之神 28瓶;梧桐叶、三水日月、风痕 1瓶,谢谢大家! 第343章 猜猜我是谁   通过洛平安大义灭亲的举报, 舟向月终于知道了是不知愁在背后给他使绊子。   ……好,好,好。   原来是出了个内鬼。   “不要再闹了行不行?”   舟向月头疼地试图跟不知愁讲道理, “那么多个碎片都是这么死的,你看尘寄雪也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他就不像你这样,小气。”   不知愁在他脑海里冷笑一声:“呵,我没他那么贱。”   尘寄雪的声音也冒出来:“……嘴巴放干净点,论辈分我是你祖宗!”   不知愁:“闭嘴吧你,看到你就窝囊。居然这么就能原谅他,你可真是个圣父。”   “停停停。”   舟向月连忙打断,还是跟不知愁理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很难理解吗?”   不知愁:“呵呵。”   尘寄雪插嘴:“和你是一个人,我深以为耻。”   舟向月:“你先闭嘴可以吗?不然我就跟你师父说你坏话。”   尘寄雪:“……我的天, 你能不能分清好歹啊!我是在跟不知愁说话!”   舟向月:“你是不是没法想象你师父动情的模样,下次来观摩一下?”   尘寄雪:“……行,忘了你是活阎王。我闭嘴。”   不知愁笑出声:“看他那傻样。”   尘寄雪装死。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脑海里总算安静下来了, 别的魂魄碎片都在暗戳戳幸灾乐祸地旁观不知愁硬刚无邪君。   舟向月:“不知愁,你说换了你是我, 你怎么办?我要是你切出来的魄灵,你不也会对我做一样的事吗?”   不知愁冷笑:“我会对你做一样的事,不代表我就能原谅你对我做这样的事。”   舟向月:“你看你这不就是双标么。”   不知愁:“你第一天知道你自己双标么?”   舟向月:“……”   不知愁:“如果你是我, 我变成让你遭受了这一切的邪神,你不想弄死我吗?”   舟向月顿时陷入沉默。   好吧, 不知愁赢了。   ——当然想啊!   ——尘寄雪果然不像他。淦, 这个圣父!!!   他的心声很难不被别的魂魄碎片听见。   于是, 脑海里顿时陷入一片可疑的寂静。   尘寄雪仿佛感觉到无数道无形的目光刷刷刷地扎在他身上,还听到无数心声在说,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尘寄雪:……   冷静,他在坏蛋窝里出淤泥而不染,不共傻瓜论短长。   众魂魄:呵呵。   ……   随着脑海里同时苏醒的魂魄碎片越来越多,第一个满月到来的时候,出现了点意外。   舟向月的魂魄掉渣了,分出来许多个身体,一时还塞不回去,那些分身就在屋子里到处乱窜。   他的魂灵魄灵大多都没有活到成年,这次随机掉的渣大多是小孩子。   原本空旷的房子里顿时变得热闹非凡,锅碗瓢盆叮咣作响,一个没盯住就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再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小孩扭打在一起,有人放声大哭,还有人趁机干坏事。   郁归尘担心舟向月出什么事,一整天都没敢出门,一边看着那些乱窜的小孩,一边盯着舟向月。   不过盯了一晚上,舟向月似乎也没什么事,只是在掉渣期间变得有些虚弱,抱着被子坐在暖气边哼唧,要吃桂花酒酿小圆子。   ……他的心智好像略微有点退化,那种撒娇的劲头活像是当年的小狐狸。   做点甜品本身对于郁归尘来说早已不在话下,只是舟向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冲他撒娇,虽然知道他们其实都是舟向月,但他心理上还是有点过不去那个坎,心脏忍不住怦怦直跳。   舟向月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甜羹,刚吃几口就把头靠在郁归尘身上,笑得眼角弯弯,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耳朵!你真好嘿嘿!”   完了。   郁归尘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击中了,他怕自己忍不住,又怕舟向月在他那些魂魄碎片面前丢脸,还怕带坏小孩子,赶紧连哄带拽地把人弄进了自己的屋子,把那些分身都关在外面。   没过多久,舟向月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他又长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蓬松的尾巴无比眷恋地缠在郁归尘腰上。   郁归尘感觉喉中干渴得要命,却只是抱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晚当然不可能发生什么不正经的事,毕竟郁归尘是真怕出事。   也就是听舟向月扒在他身上,黏黏糊糊地说了一晚上各种骚话而已,从他还是小狐狸时他们的初遇一直说到他为他而死,说得生气了还踹了他一脚,“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啊?快点,上我,给我赔礼道歉!”   郁归尘喉咙紧了紧,他发现这一晚的舟向月好像出乎意料地……坦诚。   他曾经见过有人的反噬症状是心智退化乃至无法撒谎,现在舟向月的症状就很相似。   郁归尘抱着怀里的人,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真的喜欢我吗?”   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自己这做法太不光彩,好像在趁人之危。   而且,他似乎还是隐隐地害怕自己会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有一颗种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种下,长出扭曲的枝干。   他曾强迫怀里的人留在身边,听他在无可逃脱的境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这个主宰者说出喜欢他的谎言。   那些谎言脆弱得可笑,却是那么久的时间里他唯一能够依赖的慰藉。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可郁归尘还是无法控制住心底最深处的某种恐惧——舟向月和他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他曾为他而死,因为这足以感动他。   由感动而生的喜欢还不足够吗?   不能太过贪婪,否则原有的一切也可能会失去。   “喜欢你?”   舟向月疑惑地重复了一句,冷冷一撇嘴,“不啊。”   明明是很轻的一句话,却仿佛一场冻雨,瞬间冻结了郁归尘的心。   舟向月嘟哝:“我讨厌死你了……你以为你是谁啊?还要替我去死?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以为是一换一,其实是双双送死好吧。”   他把头埋进郁归尘的颈窝,郁归尘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润在衣服上漫开,“耳朵,你得好好活着啊。我不喜欢你,我爱死你了。”   仿佛一股热流从心底喷涌而出,融化了一切坚冰。   郁归尘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听着两人的心跳声,很久很久之后低声道:“……我也很爱你。”   “……那你还不愿意动?”   “今晚不行。”   “……我讨厌死你了!”   ……   等到月亮不再圆了,那些分身都回到了舟向月身上,也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郁归尘总算放下心来。   也是从这之后,那些魂魄碎片控制身体的频率慢慢下降,舟向月则一下子胆大起来,他觉得自己确实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可以做点更快乐的事。   比如说,偷偷趁郁归尘不在的时候,随机揪出几个碎片变作分身出来陪他玩,毕竟他喜欢热闹,而且只是稍微虚弱一点而已,也不是什么事。   出于一点恶趣味,舟向月喜欢揪出彼此有仇的凑一起。   白澜是他的所有魂魄碎片里最接近成神的一个,也是难得成年了的,还是不夜洲主人,在所有分身之中比较有威信。虽然整天喜欢泡在鱼缸里,但足够养眼,就当养了条观赏鱼也挺好的。   再把尘寄雪也弄出来,总体来说至少他比较能听得懂人话,也比较文明。   还有不知愁,虽然烦人,但是因为邪恶名声仅次于邪神,所以在分身之中地位也比较高,而且时不时能抽出限定款隐藏盲盒洛平安,所以舟向月也喜欢点他。   既然有了不知愁,也少不了沈妄生。沈妄生别的不说,身手在所有人里数一数二,舟向月喜欢看他暴揍不知愁。   还经常弄几个小朋友,当玩偶在屋子里放一圈,叽叽喳喳的热闹。   小朋友一点都不缺,其中有很多都是在秦家养药骨的过程中做了养蛊陪跑的那些小炮灰。   正好几个大的轮流分一个去带小孩,剩下的还能凑一桌。   分身多的好处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想玩什么牌就玩什么牌。   只是有一个问题,自从白澜把长生祭据为己有建起不夜洲之后,死去的魂灵魄灵的魇都会被吸引到不夜洲去,所以大家几乎都是在白澜的不夜洲里练过的。   再加上他们之间知根知底,都知道彼此是个什么货色,互相坑起来全无底线,于是玩得毫无诚意和信任,往往玩牌玩到最后,就变成了一场互相疯狂抓老千的游戏。   “不知愁!你到底怎么出千的?”   沈妄生又输了,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愁似笑非笑,手上漫不经心地转笔玩:“输牌就说人出千,你真好本事。我根本没出。”   曾经的赌神·尘寄雪冷笑一声。   所有人都懂得这一笑的意思: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玩什么聊斋。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又不赌钱,凑热闹玩玩你也要出千,真是玩不起。”   按照规矩,输家要去带小孩。   于是沈妄生气呼呼地去带小孩了。   领头的小鬼是阿元,这个小鬼精力旺盛,喜欢拉人跟他玩游戏,而且力气又奇大无比,还像只蜘蛛似的在房间四处爬得飞快,看得其他孩子们羡慕极了,都喜欢跟着他一起玩,非得分一个大的出来陪他们才行。   小孩子的喜好总是毫无理由的刁钻,他们现在就痴迷于玩一二三木头人,如果抓到有人动了,就会朝动的人头上扔杏子。   小孩那桌在玩游戏,这边的大人桌上就接着打牌。   牌局之中,时不时会有一两个小孩“嗖”地冲过去,所有人见惯不怪地继续玩。   玩了两局,沈妄生突然冲过来,手“咚”的一声拍在桌上,指着不知愁的鼻子:“我知道你是怎么出千的了!真不要脸,你还利用小孩子!”   几人顿时兴奋起来——噢哟,又抓到一个老千了!   怪不得。   小鬼们像大老鼠一样到处乱窜,其他人都视而不见,没想到不知愁还能让他们偷看牌。真不要脸!   虽然其他分身总是不做声地旁观沈妄生指控不知愁出千,并不出手帮哪边,但当然还是乐见老千被抓住的,最喜欢墙倒众人推。   就在这时,一个细声细气的孩童声音尖叫道:“他动了!”   顿时三百六十度环绕的童声魔音贯耳:“他动了!!他动了!!!”   噼里啪啦,一大堆杏子如雨落下,砸在沈妄生头上,又向着四面八方反弹出去,众人纷纷躲避,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沈妄生抱着头躲避那些硬邦邦的杏子,气得磨牙:“……我们已经换人了!现在陪你们玩的是不知愁!”   嘣儿,又一个杏子正正砸在他脑门上。   不知愁笑着摸了摸阿元骄傲昂起的头:“乖。”   沈妄生无能狂怒。   该死的!早该想到这个小鬼被不知愁救过,自然会帮着他作弊。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糟糕,郁归尘回来了!   这个时候,房子里一片混乱——满地黄澄澄的杏子乱滚,墙上满是各种颜色的小手印和蜡笔乱涂乱画的鬼画符,放桂花糖的玻璃罐子拧开了盖子倒在桌边,一线亮晶晶的金黄色粘稠蜜糖正沿着桌边,颤颤巍巍地往下滴落……   但是问题不大。   一时间嗖嗖嗖人影乱飞,乒了乓啷的声音在各个角落同时响起,所有原本还在掐架的分身空前团结,要利用时间静止的片刻,在开门前的那一瞬间把一切恢复原状。   咔哒。   门打开了。   郁归尘从门口走进来,扫视一眼屋里的景象。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条,舟向月正坐在桌边画符,一看到他回来就笑起来:“耳朵你回来啦!”   郁归尘:“你又把他们叫出来了。”   一时间,舟向月脑海里许多个声音异口同声道:“尘寄雪!是不是你偷偷告状了?”   尘寄雪:“???”   又关我事?   他忿忿道:“郁归尘那么仔细,肯定是你们谁归位的时候没有把东西放到位,被他发现了。”   脑海里的魂魄碎片们正在互相指责,舟向月表面上却一脸无辜:“什么?”   郁归尘:“……没什么。”   郁归尘居然就这么放过他了,舟向月敏锐地察觉到某个解禁的信号。   在那之后,他一步一步地试探,一开始是让郁归尘发现他在跟抽出来的分身尘寄雪讨论招式,然后是在教阿元识字,再然后一点点把同时出现的分身的数量加上去。   清水煮青蛙,就连郁归尘都慢慢默许了这种行为,只是让他一次别分出太多来。   等到第二次月圆的时候,舟向月已经稳稳拿捏了郁归尘的心态,现在揪分身出来都不需要避着他了。   这次舟向月又像上回月圆时一样出现了不可控的魂魄分裂现象,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对此很是适应,跟平时也没有太大区别。   郁归尘守了他一夜,见他确实没什么事,就出门上课去了。   郁归尘一走,原本还有几分收敛的分身们顿时又开始群魔乱舞,小鬼们尖叫打闹、上房揭瓦,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不知愁忽然对众人“嘘”了一声。   众人都疑惑地看过去。   “小声点,”不知愁朝着身旁努努嘴,“他睡着了。”   舟向月歪着头蜷在暖气边上睡着了,被子裹得像是一只胖乎乎的蛹。   反应过来之后,所有大的小的分身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知愁你被夺舍了吗?!   你难道不是邪神的头号黑子吗?   你崩人设了!   不知愁:“……”   他生平头一次感到如此尴尬。   那时他还不知道,此后他会成为众人很长一段时间的笑料——传出去,原来不知愁是邪神的黑粉头子,黑到深处自然粉。   就在这时,睡在暖气边上的人低低咳嗽了两声,又慢吞吞地蜷了蜷。   一时间,所有分身都下意识地噤声了。   一堆脑袋悄摸摸地凑过去,挤挤挨挨地围在蜷缩的人影上方。   其实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舟向月睡着的模样。   以前他要是准备睡了,就会提前把分身都收回去。这次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一下子就睡着了,还是因为看他们闹得太开心,所以没打断他们的快乐。   只见舟向月在暖气旁缩成一团,苍白的面容上没什么血色,眉头微蹙,睫毛轻轻颤抖,落下一片疲惫的阴影。   众人在这一刻达成了难得的默契。   ……他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   舟向月也没想到自己一觉睡了这么久,直到郁归尘回到家,他才悠悠醒转,满心餍足。   一睁眼,就看到郁归尘向他走来,背后是窗外温暖的橙红色夕阳。   柔软的余晖像潮水般一层层地涌来,温柔地打湿他那双原本冷厉的眉眼,氤氲出一片柔和气息。   舟向月顿时笑起来,把被子一掀,就扑上去抱住他。   郁归尘张开双臂接住了他,但这一抱,舟向月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好像不太自然。   舟向月一转头,明白了——   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一双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按捺着兴奋的目光贼亮贼亮。   在不远处的地上,尘寄雪默默地捂住了面前的小阿元的眼睛,非礼勿视。   而阿元则坐在原地嘿嘿笑,两只圆乎乎的小手握拳举起来,竖起大拇指在一起贴一贴:“亲嘴嘴,脱光光,上床打架!”   郁归尘:“……”   舟向月:“噗——”   实在对不住,他觉得郁归尘的脸色是这一幕中最精彩的部分。   他推开郁归尘,笑得捶床。   桌边传来一声冷笑。   不知愁把玩着一颗珍珠,阴阳怪气道:“气氛都到这儿了,郁归尘你怎么还不动手,是不是男人?”   他说着瞥了舟向月一眼,眉梢挑起,“上啊,我们帮你按住他。干死他!”   不知愁自己还没动,阿元却像是得令一样立刻从尘寄雪怀里挣脱,蹦过去抓住舟向月的脚腕。   这小鬼的力气比舟向月大得多,一用力就给他拽翻了,摔在床上。   舟向月:“……”   他明明已经和不知愁达成停战协定了。   特么的他就知道自己的分身没有任何信誉可言!   --------------------   尘寄雪:……我时常因为不够变态而感到与你们格格不入。   所有分身围着看小船睡觉的那一幕,突然觉得好像一堆小矮人围着沉睡的白雪公主(。)   感谢桐tong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枫叶 2瓶;1只猫呀、风痕、桐tong、三水日月 1瓶,谢谢大家! 第344章 翠微山日常   有了舟向月的那些分身, 桂花陇日常变得十分热闹。   后来,郝厉害拖着晕头转向的狐狸胡喜乐来了,这里就变得更加热闹。   胡喜乐一见舟向月几乎要哭出来了, “老大!终于找回你了呜呜呜呜呜呜!”   社恐的小熊猫郝厉害受不了这么多人的场面,径直爬上了房顶, 装死又当了个房梁上辟邪的瓦猫。   他们既不像翠微山的人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马上就能围堵到邪神,也不像甄如意那样手眼通天,总有办法能找到他。   胡喜乐还是个懵的,要不是被郝厉害带飞,可能到现在还在瞎转悠,不知道上哪里找舟向月。   重逢是喜悦的,日常是被欺负的。   原本只是被舟向月一个欺负, 好歹还会手下留情。   但换成一屋子一个比一个缺德的分身,胡喜乐整天被骗得团团转。   阿喜和阿乐两只毛毡小狐狸还只能坐小孩那桌, 就被那些小鬼欺负。   舟向月终于看不过眼,叹口气对胡喜乐说:“你去找你如意姐混个营生吧,你们加起来九个心眼子, 怎么也不用担心吃亏的。”   如意姐自然就是甄如意了。   自从不知愁可以成为一个稳定的分身之后,她终于见到了哥哥, 已经往桂花陇跑了好几次。   她的产业大,给胡喜乐安排点比较简单的小活计做做不成问题。   胡喜乐下意识应了,而阿喜在旁边迷惑地挠了挠头:“可是老大, 你上次不是说如意姐有十个心眼子吗?”   原本嘈杂的屋里安静了一瞬,分身们很是怜悯地瞟了他一眼。   舟向月面不改色:“是啊, 加上你之后就只剩九个了。没事, 够用。”   胡喜乐:“……QAQ”   对不起老大, 他悟了。   ……   春天刚刚过去,有好几天都没下雨。   这天下午,舟向月穿过溪流淙淙的桂花林,走到旁边开阔的山坡上。   这里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树苗。   舟向月曾经在这里种下一颗种子,然后耐着性子照料了一年多,终于在它发芽的时候,等到了郁归尘回来。   现在种子长成了一棵小树,不过看起来普普通通,不像有任何特别的灵性,只是春天的叶子翠绿翠绿的,有一种油亮的光泽。   那种纯粹又清新的生命的气息,会让舟向月想起他曾经在自己最后的魇境里短暂见过一面的不死灵真容。   那是个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的漂亮少年,银白长发像是晶莹剔透的雪白花瓣一样,发间还长出鹿角一样的细细树枝,树枝上是嫩叶和小花。   这让他不由得觉得,不死灵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应该也是一棵漂亮的小树。   只是后来它失去了自己的躯体,变成了在不同人手中连外形都不一样的器物,在人世间辗转流离,然后流落到那个最终会杀死它的人手里。   之后舟向月遇见了柳长生。   一棵只剩下心的树,顶着自己死去的果实的躯壳,把自己伪装成人类的模样,等着那个送给他名字的人。   它不会自己起名字,就照着“柳长生”的名字捏了个叫“柯短命”的人偶,把他放到千年后重生的舟倾身边——跟他一起在街上捡破烂。   舟倾只是舟向月的无数个魂魄碎片之一,那些经历淹没在不可计数的岁月之中,但就像其他所有的记忆一样,并不因为短暂而褪色。   那都是他真实的记忆。   可能不死灵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笑话,但在那些共同流浪的日子里,的确是柯短命帮那个体弱多病的舟倾打了许多架,保护一个孤儿磕磕绊绊地长大,最后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翠微山。   舟向月给小树浇了水,伸手轻轻拨了拨翠绿的树叶。   他轻声道:“你是不是本来可以用那颗种子复活的啊。”   种子本来就是用来延续树的生命的。也许不再是原来的那棵不死树了,但也是它的后代。   可它最后接受了自己将要死去的命运,把种子留给了他。   ……世间再也没有不死树,应该是件好事吧。   舟向月蹲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树,“原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我恨死你了……但现在还是得说句谢谢你。”   或许不死灵也曾经在漫长的岁月里冷眼旁观他的一个个魂魄碎片绝望地挣扎,可等到最后那个命中注定会杀死他的魂灵出现时,它却愿意捏一个人偶去保护他,甚至把自己最后一粒种子也留给他。   一阵风吹过,远处的山峦一时间绿雾如涛,湿润的草木清香翻涌而来。   山岭林海中的千千万万棵树发出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响,仿佛某种轻如叹息的絮语,随风落入舟向月耳中。   那是他曾经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在满天如星河漫过的魂火飘过后,在自己的魂魄都要散去之际,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谢谢你杀死我。   请把我的心放回我的胸膛,让我在昆仑的雪下安息。   我将拂去眉间冰雪,化作人间草木。   来日你立于山岭,若听万顷绿涛阵阵,那便是一棵树的心在为你回响。   ……   郁归尘的酒终于酿好了,山脚下酒坊的酒也开始同时供应桂花酒。   还是叫原来的名字,浮生醉。   这个名字还是当初醉酒的尘寄雪起的,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舟向月和所有成年的分身们喝上酒的时候,他也状态足够稳定下来,可以正式回去给学生们上课了。   那时郁归尘众望所归,又成为了被戏称为研究生院的学院院长。   而舟向月的卜筮课一开课,就成了最难选的课之一。   真正上课的时候,座位上挤满了人,后面还有许多自带板凳的人听课,就连窗外都挤满了人。   舟向月很怀疑他们中一大部分人根本不是来听课的,而是来看猴的——从观赏性上来说,邪神和猴可能也差不多。   不过还好这里的规定是在课堂上必须叫他老师,不能直呼邪神其名。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不仅上课火爆,下课还接着火爆。   “舟老师!”   学生眨巴着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那个,其实我也选了郁院长的课……”   “哦!”舟向月笑眯眯道,“那得加油了,听说他很严啊。”   “是啊是啊!”   学生看起来要碎了,“我觉得我没法及格了……舟老师,你看你能不能……”   舟向月秒懂,然而爱莫能助:“这我真没办法啊。”   然而临近期末的时候,他还是收到了学生们烧给他的香火和祈祷:“无邪君!最最灵验的无邪君!求你让我在郁院长的课上及格吧!”   舟向月脸都绿了:“……”   你们去求别的神好不好?   原因无他,他已经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们坑过了。   事情是这样的。   之前刚入学的年轻学生们新到翠微山,看什么都新鲜,感觉上学跟到风景名胜区度假似的。   那就少不了打听游玩和上学攻略。   “师兄强烈推荐桂雨眠舟!就是去桂花陇的小溪里坐坐独木舟,一定要带上点桂花酒尝尝,体验一下桂花载酒的意境!”   “对了,无邪君就住那里,所以注意别靠太近,沾沾仙气就好,别惊扰到神明了。”   “还有,如果不是学霸,修了郁院长的课,再选无邪君的课千万需要谨慎,前人血泪教训!”   “啊?为啥?我听说这两位不是一对吗……?”   “是啊!所以才要谨慎。当然无邪君整天笑眯眯的,除了喜欢搞点吓人特效整蛊之外没缺点,大家都喜欢他。但是!你要知道郁院长特别关注他,甚至会特别照顾他说表现不错的学生!”   “郁院长那么厉害的大佬,被他照顾还不好吗?”   “……呃,你要知道大佬的照顾和我们理解的照顾不一样啊。他的照顾,就是让你坐第一排,疯狂点你名回答问题、做演示,随时留意你有没有在走神,批改你的作业格外严格……”   “大家都在假期最后疯狂赶作业,别人的作业还可能稍微修改一下抄抄作业,你要是被他特别关注,抄作业分分钟被发现好嘛!”   “所以说,如果你不是学霸,千万要谨慎——真的,学霸眼中的照顾和我等学渣的照顾不是一回事……”   “这么可怕?!那能不能去找无邪君求求情?让他吹吹枕边风,让郁院长调整一下教学风格嘛——就算他当面不答应,烧个香对他的许愿不就行了?”   于是真的有人去这么做了。   第一步就很顺利,和蔼可亲的舟老师听了他们说的话,跟他们一起义愤填膺地讨伐了半天郁院长的凶残教学风格,还满口答应帮他们劝劝他。   结果第二天,郁归尘就在课上冷冰冰地说,如果不想好好学习,想动些歪门邪道的脑筋,那就不要选他的课了。   “你的每一分小聪明可以瞒过别人,但瞒不过自己。学的每一分本事,都只属于你自己。”   几位始作俑者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完蛋,看来是失败了。   很快他们就发现,那天来上课的无邪君说话声音有点哑,还时不时伸手去揉腰。   前一晚——   “他们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郁归尘冷声道。   “他们现在不好好学习,跟你嬉皮笑脸地求几句,你就任凭他们胡闹?”   “你是对谁都笑脸,可你这样对他们负责吗?”   郁归尘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而舟向月却发着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一下,他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哭喘,眼角蓦地红了。   ……救命啊!   兔崽子们,你们害惨为师了!!!   --------------------   感谢1只猫呀、风痕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345章 糖馆诡事   “小叔, 救命!!!”   “之前我们不是接了一个酒店闹鬼的实习任务吗?”   “原本以为是个比较简单的鬼魂作祟的事情,没想到那鬼这么凶,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楚千酩发来的求救信息, 被付一笑转发到了翠微山教职工群里。   闹鬼的酒店叫旧糖厂酒店,原来是个倒闭的旧糖厂, 位于山坳里,改建成度假酒店也运营了十几年,但几个月前突然开始闹鬼。   一开始是有住客说在这里度假的时候一直做噩梦,睡得很不安稳,而且惊醒时还遇到鬼压床,挣扎着无法醒来。   随后就有人说自己做噩梦的时候,听到有个奇怪阴森的声音幽幽地问他们想不想吃糖。   还有人说洗头发的时候一闭眼,就感觉原本热气腾腾的水变得冰凉刺骨, 甚至还带了土腥气,就好像自己不是在洗热水澡, 而是淹死在冰冷的水底一样,但是再一睁眼又什么都没有了。   更多的客人说他们住完酒店回去之后,就像鬼上身了一样, 一直霉运缠身。   最开始酒店老板还没当回事,甚至发现有一个网红的避雷帖火了之后, 还把闹鬼当做了一个卖点,吸引了更多胆大好奇的人去打卡,再分享他们的闹鬼人生经历。   直到上个月, 有人从酒店房间里毫无痕迹地失踪了。   灵异噱头一下子变成了刑事案件,酒店老板这才慌了, 赶紧求助警方。   警方经过层层调查认为事件中含有超自然元素, 就把案件转到了玄学界。   官方与玄学界有固定对接机构, 就是翠微山。毕竟大多数案件都不复杂也不凶险,也只会发放象征性的微薄奖金,适合给不差时间的大学生刷实习学分。   酒店闹鬼,听起来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所以评估后就作为一个正常实习任务发放了,最后接下任务的是楚千酩、祝凉、祝清、陈知之四人组成的小队。   他们抵达酒店之后的最初几天,一切风平浪静,他们就先做了一些基础调查,发现这几个月正是雨季,最近山坳深处曾经发生过一次塌方,似乎就是从那之后开始闹鬼的。   有附近的村民说,沿着山坳往里面走,在塌方处附近看到了断裂残缺的神像。   这个线索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几人正打算去看看,却被连着好几天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拦住了出行的脚步,等到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竟然被困在山坳里走不出去了。   更重要的是——陈知之突然在昨夜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一个懂玄学的大活人,失踪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足以说明他们所面临的境况之凶险。   好在翠微山给出任务的学生都配备了专门的特殊联络工具,哪怕他们被困在那里出不来,还是能找老师求助的——只是这次似乎确实有点棘手,付一笑给楚千酩回了好几条,却显示信息发不出去。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今天有人有空能去吗?”   付一笑在教职工群里问道。   他恰好在另一个地方带学生出任务,两地相隔太远,就算现在赶过去恐怕也来不及,不然他自己就去了。   闻丑:“咦,这个地址看起来有点眼熟啊。舟向月他们俩不是最近在那附近度假呢嘛?”   这两人还没回群里的信息,白晏安就发话了:“这两天别找他们了。”   众人一看日历,顿时懂了。   这俩人虽然强,但确实情况比较特殊。   昨夜正是满月,舟向月每到满月前后就会出点意外状况,有时候郁归尘也会受到他的影响,出现一些诡异的反噬症状。   何况他们现在还在休假期间,碰上这种时候还要让他们出任务,未免显得翠微山没人一样,要压榨伤残劳动力。   其实因为玄学事件很多时候难以从最开始的简单描述里看出真正的难度,时不时会出现学生们去了结果发现自己搞不定,赶紧摇人的情况,一般都是直接摇自己的导师。   但导师也忙,如果没法直接抽身去帮忙的话,就只能找别人,所以群里三天两头就会出现这样的求助,大家都有些疲了,等老大指定吧,也未必就指定到自己了。   群里还没讨论出谁去,郁归尘回复了:“没事,我们去看看。”   嗯?   群里顿时热闹起来。   虽然都觉得出差累,但真叫病号去还是于心不忍的,于是众人纷纷关心他们让他们别逞强,好好休养度假。   舟向月回复了:“别担心,我们挺好的,也很近,去看一眼不碍事。”   “就是别告诉那里的人是我俩去了,郁大佬要脸哈哈哈哈哈!”   众人:“……?”   这是发生了什么?   白晏安扶额:……这样真的好吗?   最后还是安排了闻丑和鱼富贵待命,如果明天舟向月他们还没回复的话,他们就出发也去看看。   这俩之前去得最少,而且考虑到按照已知的信息可能涉及被淹死的怨魂和深山中废弃的神像,派他们比较合适。   ……   “——已经发出去了?”   祝清眼巴巴地问道。   “发了发了!”   楚千酩说,长舒了一口气。   祝凉没说话,但站在阴森的酒店大堂里打量四周,神情也很凝重。   眼下的情况实在是有些诡异,他们心里都毛毛的。   几人不远处,有几个人在跟酒店经理握手寒暄,正是老板自费请来的大师。   警方公费对接来的学生们都算是公益出工,酒店经理自从知道他们是几个学生之后,待他们的态度就有些变了,好像觉得他们年轻没经验,没什么用还碍事。   大概能在这种地方盘下一块地办酒店的老板都不差钱,很快就有好几个不同路数的大师都被请了过来,虽然还够不上玄学界最顶尖的层次,但也都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   比如刚刚抵达的就是一个网上风很大的天师司马博闻,能刷到好多感谢帖说他出手怎么怎么灵验,据说还跟无邪君颇有点关系,虽然请他有点小贵,还很有些脾气,但很值。   还有东隐派的唐谦,这位楚千酩几人倒是知道,是低他们一届的师弟唐思恩的父亲,在业内素来以温厚、人缘好、业务扎实出名,据说是酒店老板通过私人关系联系到的。   千面城也派了人过来,叫郑始第和李婳声。这俩人有点名不见经传,但有权威机构背书——话说千面城之前还不叫千面城,但几年前改名了,听说也和之前无邪君归来那事有关。   此刻,酒店经理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把最先来的几个学生晾在一边,他们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就在角落里生闷气。   楚千酩心里十分不忿:虽然他们有点废物,但是他们会摇人啊QAQ。   虽然他知道付一笑这几天有事出差,估计是没法来的,但他能摇来的人,哪个名字放在玄学界不是响当当的?   等他们来了,不比那什么到处买营销的司马博闻厉害?   “大师,那我们现在就去那几个有人失踪的房间看看?”   酒店经理殷勤地对所有人说——虽然这些人的身价不同,名声也不同,但他还是基本都毕恭毕敬的。   司马博闻点点头:“都去看看吧。”   祝清忍不住插嘴道:“其实我们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那几人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位是?”   介绍了身份之后,他们恍然大悟:“原来是翠微山的弟子!”   怪几个清澈愚蠢的大学生讷讷站在一旁太不显眼了,他们之前还以为是被困在这里走不了的普通游客,心想他们还挺淡定的。   司马博闻笑道:“之前我也遇到过翠微山的人。听说你们弟子搞不定的,还能去找师父啊——你们找了吗?会找谁来?”   酒店经理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似乎忽略了什么,顿时心下懊恼——哎,等这几个年轻人的前辈来了,得好好弥补一下之前的失礼。   楚千酩挠挠头:“应该会有人来的,还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厉害的老师!”   唐谦脸上有几分惊喜的表情,但下一刻又冷静了一些:“这种事情……那位应该不会来吧?”   酒店经理一头雾水,但在场的另外几人都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他们当然知道那位指的是谁。   楚千酩:“呃,这还不至于惊动到他吧?而且听说他最近在休假呢。”   此言一出,唐谦的神情里有点意料之中的失望,但另外三人都隐隐松了口气。   “哦,是这样啊,”司马博闻笑起来,很是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说如果他能来,就能见见老朋友了。”   楚千酩心想,司马博闻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个性嚣张不好相处?   无邪君分身那么多,确实有很多老朋友。如果他确实是,那说不定还真有几分真本事。   虽然几个学生看过了房间,但他们毕竟经验不足,氪金请来的大师们还是决定再去看一眼。   然后不出所料地什么都没发现。   因为几路人马都来自不同的门派路数,同时解决同一个问题自然就有些看不见的暗流涌动,仿佛在暗暗地彼此较劲。   不过,楚千酩几人还是知道这种时候大家需要有一定协作精神,何况他们这边还在着急陈知之的安危,所以赶紧把山坳塌方发现神像的事跟他们说了。   “哎呀你们怎么不早说!”   司马博闻一拍大腿,“走走走赶紧去看看!”   现在雨势小了许多,在山间淅淅沥沥地下着,虽然还是没法离开山坳,但可以往山坳深处走。   连日大雨,草木土石之间十分湿滑,而且之前还有过塌方的事,所以大家都走得很小心。   等到走到那地方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或许是最近几天的暴雨进一步冲垮了塌方的地方,村民说的零星残缺神像不仅是真的,还远比那更加刺激——   那是一个深深的山洞,原本洞口似乎是塌陷过一次挡住了,但最近又一次塌陷,就再次把洞里的东西露了出来。   沿着洞里隆起的岩石,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神像堆成了山,什么神的都有。神像上的彩漆斑驳脱落,原本的庄严面相变得可怖,在阴暗洞里显得鬼气森森。   一时间四下静默,他们面对着漫山遍野的神像,耳边是阴惨惨的雨滴声和竹林的吱嘎声,鼻尖似乎隐隐能闻到一丝香火的寂灭气息。   哪怕是一群人一起,也感觉到了洞里传出来的某种诡异至极的阴森凉意,不由得聚紧了一点。   “……神像洞?”   唐谦低声道。   祝清正在下意识地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闻言立刻求助似的问道:“唐叔,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李婳声接话:“废弃神像洞?”   唐谦点了点头:“有这么个说法。岭南这边人家普遍有在家里供神像的习俗,如果因为各种原因没法继续供奉,又不能随意丢弃,就会放到一个集中的地方。”   只是一般那样的地方风水都不错,也遮风挡雨,虽然终究有些凄凉,但神像也算有个勉强过得去的归宿。   而这个洞……或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了,显然早已不再是一个神仙洞府。   这些神像上就算曾经寄寓着神灵,也早就离开了,现在会寄居在上面的只有不明来路的妖魔鬼怪。   “啊!”   郑始第一声低低的惊叫,只听哗啦一声,几张木制卦象牌掉落在地上。   他震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背包不知何时竟扯破了一个洞,卦象牌就是从里面掉出来的。   问题是,掉出来的卦象牌竟然刚好是卜卦所需的六张,而且都是正面朝上。   六个爻位排列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卦象。   郑始第别的不大行,但记忆力相当好,小时候背围棋棋谱很溜,现在记爻辞也很溜。   于是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吃惊。   另外几人不擅长卜筮,但也知道一些基本用法,此刻虽然不懂卦象,但也知道郑始第这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厉害的卦象,于是赶紧问他。   “这……这也不算是专门卜卦……”   郑始第都怀疑自己了,他慌忙去捡地上那六张卦象牌,“应该不会是真的……”   “让你说你就说,那么多废话呢!”   司马博闻不耐烦道,“是吉还是凶?”   郑始第吞吞吐吐道:“按理说应该是吉……”   众人顿时隐隐松了口气。   李婳声听出来不对:“但是?”   “但是……”   郑始第咽了口口水,“这是在这里卜出来的结果啊。卦象里的意象,是神明与君王降临……”   众人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一下子沉默了。   他们现在就站在一个摆满了邪门神像的漆黑山洞前,还是因为酒店闹鬼来的,谁都能感觉到那种迎面扑来的令人心悸的恐怖压迫感。   这里显然已经被某种不知名的邪恶力量占领了。   那如果是神……不得是邪神?   李婳声拍拍心口,干笑两声:“这里都是神像,哪来的君王?总不会是这底下有什么古代帝王的隐藏墓葬吧?哎你们说,咱现在还能盗墓吗?”   楚千酩讷讷道:“……如果真是这种级别的墓葬的话,盗墓判十年起。”   众人:“哈哈,哈哈哈。”   其实有大学生在也挺好的,可以当气氛组。   一行人没敢在洞口停留太久,更不敢在那里商量对策,赶紧冒雨又赶回了酒店。   没想到刚一回去,就看到酒店经理正在对一个人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酒店不让带宠物的!”   这天气,还有人来这种鬼地方住酒店啊?   楚千酩第一反应想道。   他随即看清了那是个修长高挑的少年,穿着黑色衬衣,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得像棵松树,不过仔细一看脸大概也就十七八岁,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脸上的五官英俊得毫无瑕疵,但表情很冷,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   不过,重点还在于——容貌这么出众又气质高冷的少年,怀里竟然抱着一只小狐狸。   那只小狐狸抱着他的手臂,黑葡萄似的眼珠亮晶晶地四处张望,一下子毁掉了少年的一切高冷气质。   此刻一听酒店经理说宠物不让进,小狐狸原本伸直了四处打量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下来,连尖尖的耳朵都恹恹地垂向脑后,看起来好像伤心极了。   它那双黑眼睛瞅着酒店经理闪起了泪光,甚至连喉咙里都发出几声委屈的哼唧,一听就叫人难以抑制地心疼。   就连见多识广的酒店经理一时都有点措手不及,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比王母娘娘分开牛郎织女更可恶的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天我们这里也有些麻烦……要不……”   就在这时,小狐狸看到了从门口走进来的一行人,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伸出毛绒绒的小爪子去扒拉少年的手臂。   少年随即也看了过来,目光扫过他们。   他揉揉小狐狸的脑袋,指了指这边:“翠微山派我来的。”   一听到翠微山几个字,司马博闻几人也不由地看了过来——这就是摇来的救兵?   楚千酩很惊讶——咦,这位小帅哥你谁啊?   这也不是他们哪位老师啊……   但他确实拿出了翠微山的联络信物,不会有错。   李婳声偷偷从旁边问他:“那个小帅哥谁啊?这么年轻,你们不会是没人了派个新生来吧?”   向来自来熟的楚千酩都有些怀疑人生,他迅速搜遍脑海,感觉明明很眼熟,好像见过许多次,却怎么也对不上号。   就算他长得嫩点吧,那应该顶多也就是个学生。能被派来当救兵的学生,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也会在全校上下出名吧?自己怎么会忘?   总不能是还没入学的这一批新生……那得是什么少年天才啊!   楚千酩几人都愣了,倒是唐谦过去给那个少年解了围,给酒店经理解释这不是宠物,估计是带了红大仙呢。   酒店经理之前就已经被那狐狸哼唧得后悔了,正好有台阶下,赶紧接了。   至于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会是被摇来的后台,他暂时无暇去想。   几人都走了过去,司马博闻很有前辈风度地主动伸出手去跟他握手:“翠微山派来的?这么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啊!你叫什么名字?”   几个学生也都竖起了耳朵,他们都觉得眼熟,但都没认出这到底是谁。   少年:“舟……”   司马博闻的手微微一紧,另外几人也都心头一震。   没办法,他们很难不对这个姓神经过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千酩感觉就连少年怀里的狐狸好像都睁大了眼睛,仰头去看头顶上的人。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们的紧张情绪,少年捏了捏小狐狸的后颈,淡定地往下说:“周公的周,然后的然。周然。”   --------------------   感谢璃小天使的2个地雷!   感谢60216430小天使的地雷和100瓶营养液!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亦安、hoxi 30瓶;梧桐叶、南枫叶 2瓶;三水日月、织织、嘿嘿嘿、桐tong、风痕 1瓶,谢谢大家! 第346章 糖馆诡事   这次满月, 郁归尘尝试着利用和舟向月之间的联系缓解他的异常状况,结果缓解效果倒是很明显,舟向月的魂魄没再掉渣, 可郁归尘出现了一点意外的反噬症状——他的身体倒退回了十八岁的状态。   可能是因为不死树种子重塑的躯体比较神奇,郁归尘之前也出现过几次诡异的反噬症状, 不过一般最多持续几天也就恢复了,所以他们并没有很在意,打算过几天看看再说。   只是没想到休假期间,突然遇到附近有学生出状况,需要他们临时出个任务。   舟向月知道郁归尘肯定是要去的,但他现在这个状态实在是……嗯,脸上有点挂不住。   虽然郁归尘不说,但舟向月向来清楚他其实还挺在意形象的。平时他那么不苟言笑, 在学生们之间很有威严,现在突然回到十八岁的模样, 比那些二十出头的学生看起来还嫩些,难免有点羞赧。   于是舟向月笑嘻嘻道:“没事,去就去, 不让他们知道你是谁就好了。”   郁归尘瞥了他一眼。   就算那些人对他的长相记忆比较模糊,一看到舟向月, 谁还猜不出来他的身份。   “我变成狐狸不就行了!”   相处这么久,不用他开口舟向月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正好我不想管, 只想凑数,你抱着我去看个热闹呗!”   于是, 十八岁的郁归尘抱着狐狸舟向月出现在了旧糖厂酒店。   酒店经理在远处小声跟前台吐槽:“唉, 之前听说他们大学生能摇人, 还以为真能摇来什么挂不上号的大师呢,没想到就是摇个同学来啊……不是,看这样子也就刚入学吧?这也太敷衍了。”   这边,司马博闻笑着拍了拍少年郁归尘的肩膀:“哦……是周然小同学呀!你们老师没来?”   郁归尘停顿片刻,下意识等一个人开口。   但狐狸眼睛圆溜溜地瞅着他,亮晶晶的不说话。   嗯……怀里这位爷眼下在忠实地装狐狸,没法做他的嘴替了。   于是郁归尘言简意赅道:“就我来。”   众人都自然地在心里为他补充上了没说的那前半句“老师没来”。   司马博闻仿佛失望又仿佛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唉……真遗憾,还想见见老朋友的。我跟你们那些老师关系都很好的,舟向月都跟我称兄道弟,郁归尘上次还邀请我去他们家喝茶呢。”   司马博闻其实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亲和力和过硬关系,期待着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地应和恭维几句,也说给不远处那几个不懂行的普通人听听。   只是他说完之后,年轻人却没什么反应,甚至好像脸皮有点僵似的,只是低头看了看狐狸。   司马博闻:“……”   算了算了,听说现在的大学生毫无眼力见,都是领导夹菜我转桌的德性,这位大概就是个脑子不大灵光的。   他摆摆手,“你们跟着我,多看看多学习,也算能见见世面,表现好的我也会跟你们老师说的。”   他说到一半,那只乖巧趴在少年怀里的小狐狸忽然咧开嘴“哈哈哈”笑了起来。   那笑声又尖又细仿佛人声,还婉转妖娆得俨然传奇故事里祸国妖妃的笑声,吓得司马博闻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不远处的前台小哥吓得一激灵:“这是狐狸的笑声吗?!怎么这么像人啊……”   “别怕别怕,”李婳声说,“狐狸就是这么叫的,‘哈~哈~哈哈哈哈~’跟人似的。”   她第一次在山里听到的时候,魂儿都吓飞了半条。   “真的吗?”小哥惊魂未定地瞥了一眼,生怕自己看到那只狐狸突然变成什么青面獠牙的精怪——然而并没有,那只小狐狸还是毛绒绒的趴在俊俏少年怀里,只是笑声未免太销魂了些。   司马博闻也知道狐狸就是这么叫的,只是刚才在神像洞前心有余悸的感觉还没散去,突然被它吓了一跳,不过马上也缓过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这个叫周然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伸手抱紧怀里的狐狸,又捏住了它的嘴,“它可能发现了什么。走吗?去看看情况。”   可能因为他的语气太淡定自然了,司马博闻有一瞬间莫名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   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这孩子显然是完全不清楚情况到底有多危险,也没什么经验,说看就要去看,也不怕触犯了什么忌讳。   “等等!你们老师怎么教的?”   司马博闻皱着眉叫住他,“刚来什么都不知道,就打算一个人去看了?真不怕死。起码先听听情况。”   又招呼众人,“都过来吧,我们先商量下对策。”   周然神情有点奇异地瞥了他一眼。   唐谦好脾气,李婳声和郑始第虽说有些不服气,但也过来了。   如果说原本这些人还存了些相互比拼的心思,起码在见识过那个废弃神像洞之后,就意识到了合作的重要性——他们中间单独哪一边,都没有解决掉那一整个洞的实力,不合作会出问题的。   此时天色渐晚,因为阴雨连绵的原因,外面并没有夕阳和晚霞,只有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铅灰色的雨幕给人一种阴沉的不祥感。   好在酒店里的灯一直开着,大堂里还是灯火通明的。   “……师兄?”祝清试探着问周然。   他拿出的信物是只有翠微山师生人手一个的,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很小,但总不可能真的是师弟吧。   周然点点头:“嗯。”   楚千酩在一旁挠挠头,嘿嘿笑道:“师兄真低调啊哈哈哈。对了,你们怎么进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吧?”   周然:“没什么。”   “竟然没有!外面什么情况了,我们现在都出不去,没想到你们进来这么顺利。”   从楚千酩几人发现出不去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酒店没有任何一个新住客。   几人都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   虽然只是傍晚五点多,但外面的天色已经十分昏暗。   酒店建筑是低饱和度暗色调的复古风,设计得很有质感,晴朗时看起来别致优雅,但此刻那些青灰色砖墙在雨幕之中显得一片死气沉沉。   水雾磨去了外面景物的远近距离感,让整片画面落在眼中仿佛只是一张被水浸得模糊的黑白老照片,再加上不知道雨幕之中有什么的那种阴森联想,甚至有一种遗照的感觉。   楚千酩顿时起了点鸡皮疙瘩。   周然说:“没遇到什么,运气好吧。”   众人:“……”   这很难说是运气好吧,毕竟是这么个小年轻独自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周然又想了想:“外面有些路段塌方了。”   哦——原来如此。   不过像这种魇弥漫成阵能让人鬼打墙的地方,的确是进来容易出去难,看来其他住客都没来还是因为天气不好,路也不通。   “等等。”   李婳声突然拿出一把桃木剑,剑尖直直抵到周然面前:“你真的是人吗?”   这句话一出,四下都是一惊。   ——是啊,这人独自来到这里,而且这么年轻,一看就不是这里的脏东西的对手,路上被附了身甚至掉包都是有可能的。   桃木剑尖就抵在少年脖子前,但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反应,他也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怀里的狐狸甚至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莫名给人一种有点不屑的感觉。   不知为何就显得这个验证有点小题大做,李婳声讪讪地说一声“得罪”,把桃木剑收起来了。   唐谦赶紧打圆场:“小周,你刚才不在,没看到山坳里那个神像洞,不知道这里确实挺危险的,而且又是一个人来,确认一下也是理所应当。”   小插曲过后,众人赶紧又梳理了一下眼下的线索。   现在情况看起来其实挺清晰,那一洞神像上寄居的东西肯定有问题,只是之前大概是被封在洞里出不来,所以一直在蛰伏,直到不久前山雨垮塌,把洞口打开了,于是里面的东西就出来害人了。   线索清晰,但解决起来一点也不简单,主要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力量非常强大,而且气息十分混乱,就像是纠缠了许多不同的怨魂。   “确实,从之前住客的描述来看也应该不止一个鬼,”唐谦翻着资料,“比如很多人听到梦里有人问他们吃不吃糖……倒也没说声音是大人还是小孩。”   祝清接话:“对,还有洗澡时感觉到热水变成冷水,腥气很重,感觉自己像是在池塘底下淹死一样,这种应该是淹死鬼作祟?”   楚千酩道:“不会是在山溪里淹死的小孩吧?吃糖也比较像小孩。”   司马博闻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前辈说话的时候多看少说。都说了有很多鬼了,别执著于把所有线索连起来。现在的重点就是把那些怨魂的魇都消了,把他们送走。我们得一起布个阵。”   周然皱眉:“有人失踪了,得先确认他们的安危。”   除了陈知之和上个月那个失踪的住客,三天前还有一个人失踪。   司马博闻才刚说完年轻人多看少说,就又被这个少年打脸了,顿时有点想发作。   可是周然说的又确实有道理,人命关天,司马博闻还沉浸在之前看到那个神像洞的震撼中没有恢复过来,才忘记了这件最重要的事,于是他有火也发不出。   酒店经理过来说:“对了,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位小同学,你家……大仙麻烦抱好哈,尽量别让别的客人看见了,很多人怕。之前有客人说半夜听到狐狸叫,阴恻恻的像人一样,吓得他们神经衰弱。”   众人都抬起了头:“这个线索之前怎么不说?”   酒店经理被他们的眼神吓了一跳,“这也不是什么闹鬼的事吧?而且我也没听到过,只是有几个人说过……”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阴风掠过,像是停电,酒店大堂里的所有灯光同时熄灭。   所有人眼前一黑,有一瞬间失明。   这一瞬间,他们耳边都响起了狐狸幽幽的笑声。   ——阴恻恻的,就像是人。   舟向月原本舒舒服服窝成一团,被郁归尘抱在怀里看戏,这时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嗓音也是幽幽的:“吃不吃糖?”   ……嗯,有糖吃?   听到这句话的不只舟向月。   下一刻,小狐狸身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小孩的虚影。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堆鬼气森森的小孩转瞬间就把这个“郁归尘”团团围在中间,一只只漆黑的大眼睛里冒着绿光,垂涎欲滴:“……糖?”   --------------------   听到有糖吃,原本在睡懒觉的一众魂魄碎片:DNA动了   狐狸真的是“哈哈哈”笑的,还很妖娆!和哪吒传奇里妲己的笑声一模一样,非常魔性。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水日月 102瓶(谢谢宝!!);1只猫呀、Sophy 20瓶;牙膏 6瓶;桐tong 3瓶;芝麻馅仓鼠绯色 2瓶;梧桐叶、风痕、星澜池 1瓶,谢谢大家! 第347章 糖馆诡事   灯光突然熄灭后, 四周一片漆黑,就连大堂外面原本应该透进来光线的天空都看不见,很明显不对劲。   “婳姐?”   郑始第咽了口口水, 试探着问道,“婳姐你在吗?”   黑暗深处隐约能看到什么高大的轮廓, 就像是巨大的柱子——可是刚才这里没有柱子吧?   太暗了,但等视线适应一下,应该还是勉强可以看清的,但郑始第现在不敢闭眼。   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其他人就像是瞬间消失了一样,但黑暗中却隐隐透出糖果一样香甜的气息,感觉热气腾腾的,仿佛在熬糖浆。   郑始第心里感觉更不安了——旧糖厂酒店原本就是个废弃的红糖厂, 这总不能是回到过去了吧。   可是如果真的是制糖厂,这么昏暗就更不对劲了。   那种黑暗中潜藏着不可知存在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发疯, 郑始第摸出一只打火机,又掏出一个符咒,这才小心翼翼地点了火。   “嗤”的一声, 一小簇火苗在黑暗中亮起。   火光从下而上照亮了面前的一张女人脸,嘴唇和鼻子在脸上投下阴森森的黑影——正是李婳声。   “卧槽你吓死我了!”   郑始第手一抖, 差点把那张燃烧的符咒摔出去。   “在这里点火,你想死啊!”   李婳声怒骂一声,摆摆手压低了声音, “快点灭掉!”   “……怎么?”   李婳声气道:“周围这么暗,一点火就你这儿亮!谁都看见你了!”   “哦哦……”   郑始第这才反应过来, 一想到黑暗中不知道有什么正看着这里, 顿时头皮发麻。   他手上甩了两下, 符咒的火便晃悠着暗下去。   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李婳声在他符咒甩到面前时往后一躲,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李婳声的鼻尖好像有点塌,还有点透明的往下滴落的东西……   郑始第突然发现那种蜜糖的甜香变得更浓郁了,仿佛近在咫尺。   他瞳孔骤缩——这个李婳声不是人,是糖!   嗤,火光灭了。   再次陷入黑暗中的刹那,糖浆甜香笼罩上来,浓郁得仿佛一大勺浓稠的蜂蜜淋在了口鼻之上。   空气仿佛即将凝固的琥珀,郑始第几乎无法呼吸,浑身鸡皮疙瘩都在同一时间冒了出来,可是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僵直得动弹不得,痉挛得乱挥的手中烧了一半的符咒也飘了出去——   突然,噗!   那张符咒无风自燃,在黑暗中迸开一簇小小的火焰,   郑始第猛然大口呼吸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更加明亮的火光在四周亮起,照亮了“李婳声”那张透明的糖脸,火焰的热量让他面前原本逼真的人脸扭曲起来,滴答滴答地融化,眼珠子仿佛弹珠一样“啵”地从融化的糖浆里滚落。   “啊啊啊啊啊——”   郑始第的眼珠子也快从眼眶里瞪出去了。   下一刻,他的惨叫戛然而止——但并不是他自己闭嘴的,而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发不出声音了。   影影绰绰的火光中出现了一道漆黑人影。   “!!!!”   郑始第发不出声音,只能继续用瞪大的眼睛表达自己的惊恐。   “别出声。”   那个黑影说,年轻的声音倒是很耳熟。   郑始第定睛一看,这不是翠微山那个抱着大仙来的年轻救兵吗?   他的狐狸还不见了。   ——狐狸!   郑始第又一声惨叫哽在喉中,条件反射地倒退了两步。   刚才陷入黑暗的时候,他听到的不就是狐狸的笑声吗?   太诡异了,还有刚才和李婳声一模一样的糖人……如果说跟狐狸精有关,那就说得通了,毕竟狐狸精最擅长这种变换人形的诡术。   周然也和那个狐狸是一伙的吗?   ……所以他才能安然无恙地来到酒店!   ……不对。郑始第之前也听到周然的狐狸笑了,和刚才的笑声不一样,应该不是同一只狐狸。   郑始第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而且现在他的打火机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只有黑暗中这些不知是谁点起的火光,火光正中间就是这个周然,自顾自地在画符,甚至没有理他。   这些火光大概也是周然点的,他准备还挺充分的,看来也不是全无本事。   心里天人交战半天后,郑始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哥,你的大仙呢……”   一提起这个,周然的脸色就冷了几分:“消失了。”   “……那?”   郑始第试探地问道。   周然头也不抬,“先把其他人找到。”   这个反应比较像正常人了。   郑始第松了口气。也是,只要找到真正的婳姐,他也不用怕了。   他心下一松就靠过去看,这一看顿时皱起眉——这位同学画的符怎么这么潦草?   整个一粗制滥造,一张张流水线似的赶工,能看出来他很急了。   但是画符急不得啊,他这是犯了新手才会犯的大忌了。   符文全靠笔画走向来引导运用画符人的炁,但凡有一点偏差,最终效果都可能十万八千里。   当然也有人能做到心中有符,哪怕随手寥寥几笔也能四两拨千斤,但那都是宗师级别的人物了。就像练字一样,没有一上来就龙飞凤舞的,都得从一板一眼的正楷练起,年轻人且得修炼个几辈子呢。   郑始第赶紧制止:“哎哎哎你等等,画符不能你这么画啊……会出大事的!”   周然瞥了他一眼,没吭声,还是继续画他那龙飞凤舞的符。   郑始第见到这种不听劝的中二少年就头大:“小同学,我说真的,你这样路都不会走就想跑,会出大事的……”   就在这时,火光外又冒出几颗头来:“周然师兄!郑哥!”   是楚千酩那三个学生惊魂未定地出现了,“哎顺着火光走果然没错!还是人多点才有安全感。”   学生们的嘴叽叽喳喳闲不住:“你们闻到那股甜味了吗?我们是不是回到几十年前了啊,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刚才闭着眼睛试了试,能闻到很浓的糖的味道,能感觉到蒸糖浆的热气,甚至好像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就像是隔空站在那个旧糖厂里一样。”   周然一看到他们,身上气息就松了几分,但没理他们。   他随意地一收笔,也不画符了,问郑始第:“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同伴?另外还有司马博闻和唐谦。”   郑始第一愣,“对,我跟李婳声一起。另外还有两个……婳姐?”   李婳声也循着光找来了,脸庞被闪烁的火光映得明暗不定。   郑始第因为刚才的刺激一幕现在还有点心理阴影,不由得后退了一点:“婳姐,你……”   “可以啊老弟!”李婳声上来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里阴气这么重,我都维持不住火,没想到你居然能在这里点这么多火!等我回去跟老板说,咱们去争取加薪!”   “加薪”两个字一下就把郑始第想说不是自己的话给干没了。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周然。   周然对此毫无反应。   真的不是他吗?   郑始第有点恍惚,那就只能是他自己了啊……   他一回想,刚才火最开始亮起来,好像也确实是自己那烧了一半的符……所以真是他吗?   不会吧,他真这么厉害吗,他可要飘了啊。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下一刻,那些火光就齐齐熄灭了。   几人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一片压抑的低低惊呼,都挤成一团。   郑始第:“……”   他心一横,正要再点一张符咒,突然被人一把打开手腕:“别点火,抬头看。”   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但大家都抬起了头。   刚才的火光也并不算明亮,此刻四周一黑,大家都看清了头顶的景象。   郑始第也看清楚了,是他之前注意到但没有仔细看的那些高大轮廓。   不是柱子,有弧度,还有褶皱……   是神像。   巨大的、仿佛有十几层楼高的神像,就像是平地拔起的漆黑巨岩一样矗立在周围,在高空之中冷冷地俯视着他们。   神像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他们只能看清那巨大的骇人的轮廓。   一瞬间,曾经在神像洞口感受过的那种恐怖压迫感成百上千倍地压在头顶,就像是一举一动都被空中神明的巨眼俯视,黑暗也是因为他们被巨大的黑色手掌笼罩其中。   “是……”神像洞里的那些堆积如山的神像……   郑始第牙齿打颤地看向李婳声,却无法继续往下说——怎么回事?怎么办?   在那种近乎原始本能的恐惧压迫之下,他的脑子几乎宕机。   只有一个极其可怕的感觉从心底浮出——他们看到神明,神明也看到他们了。   他们生活的世界,只是神明的一个小小棋盘。   就在这时,身旁忽然有黑影一闪。   郑始第余光里看到周然手一动,同时像撒纸钱一样,居然呼啦啦把之前他画得粗制滥造的那些符全都扔出去了!   不要啊!!!   郑始第在心里惨叫,你会害死我们的!!!   下一刻,周然的声音传来:“闭眼。”   他的声音很平静,背对他们的身影在那些巨大的神像下显得渺小无比,但所有人不知为何就是下意识遵从地闭上了眼,仿佛这不是一句话,而是神明不可违抗的旨意。   轰——!   天崩地裂之声中,灿烂的火光穿透紧闭的眼帘,在眼前闪现出一片亮丽的橘红色。   随着轰隆倒塌的巨响和石砂飞溅的声音响起,那种恐怖的威压瞬间就消失殆尽,就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暗突然散开。   “饶命!大师饶命啊啊啊!”   一声破了音的惨叫响起,凄厉得仿佛吓破了胆。   郑始第流着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震惊地发现四周到处都是飘摇的火光和破裂的神像碎块,周然的背影就站在他们前面,而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跪倒在他面前,正抓着他的脚在痛哭流涕地求饶。   郑始第惊呆地睁大了眼。   所有人的眼睛都快惊掉下来了。   ……不是,这位周然小哥他,他,他……   是他把神像给炸碎了,随机抓了一只占着神像的鬼来吗?   但是这怎么可能!!   刚才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能在这种情况下炸碎一个神像的人,至少也得是个宗师级别的人物了吧?   可他不还是个在校学生吗!!!   周然似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但那个鬼就像见了鬼一样嚎啕大哭:“我说!我什么都说!别烧我呜呜呜呜呜!”   “我们都是很久以前死在这片山坳里的鬼,怎么死的都有,被塌方埋在里面啊、被泥石流卷走啊、被山洪冲走啊……这个山坳真的缺德啊,我们被困在这里就走不了了!就是整天在这里转啊转啊出不去,就像是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噩梦一样,呜呜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狐狸精来找我们,说她发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没有主人的神像,可以让我们歇脚,还可以用人形来修炼,足够强大就可以走了……你们现在也是在那个狐狸精的幻境里……”   “狐狸精?”   周然一皱眉。   一看他皱眉,那只鬼吓得抖了三抖,赶紧顺着往下说:“对对对!她叫阿婴!她是个狐狸新娘……不不不,她总是会抓狐狸新娘,我听说好像是吃了她的糖,就会变成她的狐狸新娘,她要像狐狸嫁女那样把那些狐狸新娘嫁出去……”   周然眼皮跳了跳:“怎么嫁?”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鬼吞吞吐吐道,“不过我听说狐妖不是最擅长招桃花、看姻缘的嘛,可以给人拉红线的,而且好像阿婴自己之前也是个狐狸新娘来着……   “总之听说是让狐狸新娘自己去抢新郎,抢了直接把人上了就行,双修嘛,狐狸不就是这个路数的……只不过从阿婴制造的幻境里抢来的新郎,都不是人就是了……”   郑始第眼看着周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那鬼时时觑着他的脸色,居然还挺有几分眼色地立刻刹住话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大师,该不会有哪个被抓走的狐狸新娘,是你的新娘吧?”   郑始第听到那三个学生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鬼忙不迭道:“大师!你别急!我听说穿上新郎服就可以进狐狸精的幻境了,她那就是个拉红线的姻缘幻境,现在估计婚礼刚开始呢,你去了还来得及把新娘抢回来……”   仿佛只是一阵风过,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郑始第看着那三个学生面面相觑,楚千酩磕磕巴巴道:“你们觉得周然师兄……眼熟吗?”   祝清满脸震惊地点点头:“……眼熟。”   楚千酩咕咚咽了口口水:“所以……是我想的那个吗……”   郑始第和李婳声:你们不要打哑谜啊我们好害怕啊!   下一刻,他们看到那个原本扑倒在地上的漆黑鬼影缓缓站起来,对他们幽幽地笑了:“嘿嘿……一进阿婴的幻境,就没有出来的份了。让他们在幻境里百年好合去吧。”   几人惊恐瞪大的瞳孔里,映出了鬼影空无一物的脸上咧开的狞笑:“那个可怕的家伙走了,你们就归我啦——”   --------------------   感谢哈哈哈645567小天使的深水鱼雷和浅水炸弹!给富婆磕一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清晏 22瓶;1只猫呀 10瓶;宣纸 5瓶;织织、三水日月、梧桐叶、星澜池、若杉杉、温霜、风痕 1瓶,谢谢大家! 第348章 糖馆诡事   舟向月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发现自己坐在一块鸳鸯金鱼雕花的红木梳妆镜面前。   背后是挂满了红色帷幔和囍字灯笼的房间,暗红烛火幽幽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糖一样甜蜜的香气。   镜子里照出的少年黑发披散, 大红嫁衣上满是璀璨夺目的金银丝线刺绣,眼角还点了几瓣精巧的血红花瓣, 浓郁的艳色衬得镜中人眼似点漆、唇如渥丹,美得惊心动魄。   靡丽柔和的光线仿佛轻纱一样笼罩在他莹白的脸庞上,让这一幕仿佛一幅古典油画。   行吧。   别管他那些小鬼分身是怎么风卷残云地抢光了那个鬼身上所有的糖,也别管那个鬼摸兜发现一颗糖也没剩下时露出了怎样的见鬼的表情,反正是吃了糖之后,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看起来是个马上要出嫁的新娘,还不是狐狸,而是他原本的相貌。   这种经历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舟向月很淡定。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   真好看, 怎么郁耳朵没这个眼福?   一个看不清脸的老婆婆满身鬼气,正拿着梳子梳他的头发,嘴里哼着歌谣:“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你还不去抢新郎!”   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盖住了老婆婆的歌谣,“不抢新郎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多好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应道,“一个人开心死了。结什么婚?上赶着给人洗内裤吗?”   ……嗯?   这是陈知之的声音, 看来她也到这个地方来了。   那个声音越发尖利:“你们俩有缘!”   陈知之:“拒绝封建迷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个声音:“……”   舟向月循声从镜子里望了望, 没有看到陈知之本人, 但能听见门外接连不断的嗑瓜子嗑花生的清脆声响。   他自己是吃了糖来这儿的, 大概能猜出来,陈知之估计是一直在吃零食,零食里混入了鬼东西的糖,结果就被骗到这里来了。   他思索的时候,那个女声似乎是说不过陈知之,越发气急败坏:“还有你!你今天抢到新郎了吗?”   这回答话的是个年轻男声,“拜托,大仙,我是直男啊!钢铁直男那种,梆梆硬掰不弯的!可别再说我们有缘了,你真是饿了,抓我过来也不看看性别……让我去找新郎,不如让我死!”   大仙:“……”   还没等她再开口,又一个有些疲惫的女声响起来:“大仙,时代变了。凡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抢人犯法的懂不懂!就算你是建国前成精的,也不能一直做法盲啊。”   “而且我是智性恋,没法一见钟情。你让我去看脸抢新郎,这跟让我去挑一个好看的柿饼结婚有什么区别?”   有被内涵到的大仙:“…………”   一二三,这下齐活儿了。   舟向月心想,看来失踪的三个人都在这儿消极怠工气死鬼。   那就不用着急了。   不过,说起抢新郎……   抢了有什么好处吗?   其实他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陈知之的声音又响起来:“阿婴,你别灰心,虽然现在离婚率都快赶上结婚率了,但你再多抓几个过来,早晚会有一个愿意抢新郎的——对了,你不是刚抓了一个来吗?”   “我没看仔细,不过好像挺好看的,说不定那个就行呢。”   狐狸阿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几个毫无追求的人,恶狠狠地吐了口气。   没错,还有一个!一篮子鸡蛋只要有一个能孵出来就行了。   而且她在那人身上看到了好多桃花——虽然她也很震惊一个人身上怎么能有这么多桃花,但总归能行。   ……   “好了!”   梳妆完成,一个声音在舟向月身后说,“快去抢新郎!抢不回来,你就一直在这里不人不鬼地过下去吧!”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一黑,头上被一块红盖头给罩住了,背后还被人用力推了一把。   他一个趔趄从凳子上栽下去,再一掀开头上的红布,就发现眼前的景象全变了——不再是那个红烛摇曳的昏暗囍屋,而是阳光明媚的山谷。   这山谷还很眼熟,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挂满了金黄色的杏子,风中满是杏子的香甜气息。   ……他居然就这么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手上还拿着块从头上掀下来的红盖头,站在杏子成熟的安宁谷里。   总不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吧?   舟向月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远处的树林间有个石桌,周围还有一圈小石凳,看起来似乎还不到十岁的小郁燃就坐在石桌边,安安静静地看书,面前的桌子上却零零落落地掉了好几个杏子。   嘣儿!   又一个金黄得泛红的杏子掉在郁燃面前,咕噜噜地滚到石桌边缘,“啪嗒”一声掉了下去。   他视而不见,一动不动地继续看书。   这场景好眼熟啊……   舟向月一抬头,果然看到了像猴儿一样趴在树上的小舟向月,正伸长了脖子在看郁燃的反应。   舟向月乐了。   还以为抢新郎是怎么个抢法,原来就是抢个娃娃亲?   那可太容易了。   坐在石桌边的小郁燃原本正用了几乎全部的定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书上,下意识还在防备着树上的舟向月的杏子攻势,结果突然感到耳边一阵风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抱了起来!   舟向月抱起他就跑,怀里的小郁燃好像原本还想反抗,但一抬头看到他的脸就微微大了眼睛,满眼难以置信,好像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了。   他们身后的树上传来小舟向月惊恐的大喊:“师父!郁耳朵被妖怪抓走啦!!!”   这真情实感的一嗓子出来,舟向月差点把怀里抱着的小郁燃笑掉了。   与此同时,郁燃却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样眼神一冷,手肘向舟向月锁骨上袭来!   舟向月怎么说也是比他大上一轮的成年人,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但郁燃随后就突然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往地上一滚——他的双手随后就被舟向月抓住,按在头顶。   不知道抢新郎到底是怎么定义的,现在这算抢到手吗?   还是需要说点台词?   舟向月邪魅一笑,看进小郁燃眼中:“郁耳朵,你这么紧张干嘛?我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看着小郁燃那又惊又怒的目光、拼命挣扎又无法挣脱的窘样,舟向月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小时候的郁耳朵多好玩啊!最妙的是还打不过他。   可惜太小了,看着这么稚气的一张脸,实在下不了手。   那就亲亲吧。   舟向月“叭”地亲了一口小郁燃的脸蛋,在他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中笑得眉飞色舞:“现在来抢个娃娃亲,你长大了可别忘了我——”   郁燃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突然,咣!   舟向月后脑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下,他失去意识之前只来得及想肯定是那个自己,该死的小兔崽子……   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又变成了室内,一片暗红。   舟向月差点以为自己这是完成抢新郎任务回到了那个囍屋,但他随即发现不对——   这个屋子的墙上挂着锁链,布满密密麻麻的血红符文,分明是郁燃当初囚禁他那个密室。   好家伙,这还带时间瞬移的。   “……是你!”   熟悉的少年声音传来,舟向月抬头一看,看起来十八.九岁的郁燃一脸警惕地面对着他,身后还挡着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显然就是那个被囚禁的他自己了。   那个舟向月气息很微弱,不知道是不是被做晕过去了。   舟向月思忖,听这个郁燃的意思,他还见过他。   那应该就是之前被他抢过娃娃亲的那个郁燃了——这场景居然还是连续剧?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郁燃紧紧盯着他,眼中隐隐泛着猩红的光,透出一股疯狂的气息。   认真回想一下,这大概是郁耳朵一生中最疯批的时候。   舟向月心念一转,唇角勾起一个阴恻恻的微笑:“你还猜不出来吗?要不是因为我,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郁燃心里本就有各种猜测,此刻盯着他的目光几乎要喷火,眼中满是翻涌的恨意。   他正与面前这个舟向月对峙时,这个身影突然化作一片纷纷扬扬的血红花瓣,舟向月的声音却从他背后传来:“噫,你都把他玩坏了……不如直接给个痛快的吧。”   郁燃猛地转身,发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舟向月”竟瞬间出现在了自己背后,低头去看那个满身狼藉的昏过去的舟向月,伸出一只手覆在他的发顶,手指微微使力——   砰!   郁燃猛地把他撞开了。   舟向月没想到他竟然会用自己的身体这么原始的攻击,一时不防被他撞翻在地。   此刻的郁燃再不是当初那个被他按在地上动不了的小男孩,下手凌厉得毫不留情。   他抓住舟向月的肩膀猛地一掼,在他被摔得头昏的时候攥住手臂一扭就按在了头顶两侧,下半身也压上来,将舟向月严严实实地按倒在地,“……你到底想做什么!”   舟向月好久没被他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一时被砸得有点头晕,还觉得有点刺激。   他喘了两口气,才舔舔嘴角的一丝血迹,缓缓笑起来:“我想做什么?送他走啊,咱俩过日子呗。你都被我亲过了,就收收心,别想着他了!”   郁燃眼中骤现狠戾之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好像想要活活掐死他。   下一刻,他突然神色一空,头一歪栽倒在一旁。   另一个“郁燃”出现在他身后,立刻将昏迷的郁燃掀到一旁,俯身一把抱起舟向月,“有没有受伤?!”   舟向月仰头一看,这位看起来也是十八岁,但整个人的气质明显比那个疯狂的郁燃沉静许多,身上居然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倒是和他的嫁衣是一对——哦,这是他的那个郁耳朵。   明明说了是他去抢新郎的,但该乖乖被抢的新郎自己跑来了。   “你这是又强行打破幻境进来了?”   舟向月皱起眉,“你怎么老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他说着又想翻旧账了,当初郁归尘就是这么不要命地承受了他所有的伤害,结果要不是所有的好运凑在一起,那真的就回不来了。   “要是我连这都承受不住,”郁归尘眼神很冷,“那只能说明我也不过如此。”   舟向月:“……”   好嘛,被你装到了。   既然郁归尘都进来了,这个幻境要破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舟向月有些惆怅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被郁归尘弄晕的郁燃,叹口气:“你来得太快了,我还想着在这里再过一段时间,去找我死之后的那个你呢。”   郁归尘呼吸一顿,“……为什么?”   “因为我很心疼他啊!”   舟向月说,“你看你有我,这个郁燃也有他的舟向月。但我死的那九百年里,那个你就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想找的是那个失去了他的郁归尘。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个幻境,那个郁归尘并不真实存在,只不过是真实的郁归尘一段无法溯及的过往,但大概是快活日子过久了,他想到这里还有那样一个可怜巴巴的郁耳朵就有些受不了,想去陪陪他。   郁归尘沉默片刻,用力将舟向月抱进怀里,低头含住了他的唇瓣。   他的唇滚烫,呼吸在相交间便重了起来,化作一个极尽缠绵又温暖的吻,越吻越深。   两人都穿着婚服,上面的细碎珠玉在动作间发出清泠声响,在暗红火光中闪闪烁烁。   呼吸缠绕之中,郁归尘低声道:“当初的我,要是知道那九百年的煎熬能换来什么,再久的等待也是甘之如饴。”   遇见他,就像是荒凉冰川开出一朵意外得毫无缘由的花。   花开又谢剜去了他心上的血肉,留下漫长的疮疤。   可他宁愿留着那个疮疤也不要恢复如初,因为有了那处空洞,花还可以再回来。   “……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舟向月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两人身后传来,“我都听明白了,你们是真的,我们是假的。”   “我说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折腾我们做什么啊,我们俩招谁惹谁了——你们亲也亲够了吧?劳驾腾个地方?这床不小,但睡四个人实在是有点太挤了。”   两人:“……”   打扰了,告辞。   旧糖厂酒店作祟的元凶找到了,是只叫阿婴的狐狸精。   阿婴这一脉,修炼方法就是嫁给人,吸人的阳气就可以加快修炼。   正常来说,狐狸都是先努力修成人形,然后再走结婚拿人间永居的路子。但阿婴有点缺乏耐心。   之前这里还是旧糖厂的时候,她还没修成人形,就天天过来偷吃糖,而糖厂年轻的老板不仅不赶她,还专门给她留了糖吃,于是她偷吃糖的脚步就越来越大胆。   一来二去的,阿婴就看上了那位年轻的老板,觉得两人两情相悦,她可以嫁给他了。   没想到,当她情深义重地叼了只特别肥的大老鼠去做定情信物时,老板却两眼放光地抓住她,拿绳子把她拴在了制糖厂里。   一行人面面相觑,看着狐狸阿婴抱着只大老鼠哭得声泪俱下:“原来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喂我糖吃,只是想让我帮他抓老鼠!”   她怀里的大老鼠一阵哆嗦,缩着头不敢作声,毛都快被她薅秃了。   众人:“……”   深感被背叛的狐狸精很愤怒,咬断绳子跑进了深山老林,此后还纠结了山谷里大片滞留的怨魂,对薄情负义的人类开展报复行为。   没想到现代人类都对婚嫁不感兴趣了,居然连抢新郎都不愿意!   岂有此理!   大家都很安静,陈知之也不好意思继续嗑瓜子,只好轻咳一声:“阿婴姐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啊。”   阿婴抱着瑟瑟发抖的大老鼠,嘤嘤嘤地哭。   舟向月托手骨灵去千面城找胡喜乐。   他觉着这么缺心眼的狐狸,说不定和憨憨沾亲带故,可能是他的什么远房小表妹。   而其他人安静如鸡,尤其是司马博闻、郑始第和李婳声。   看到舟向月,他们自然不会还认不出那个叫周然的神秘少年的真实身份。   司马博闻一想到自己刚来的时候拍了郁归尘的肩膀叫他小周同学,还吹牛皮说自己跟舟向月称兄道弟,说郁归尘邀请他去家里喝茶,就感觉如坐针毡。   ……好在大佬没提这茬。   ……往好处想,黑红也是红,说不定大佬以后还能记住他……吧?   他立刻转守为攻,笑成一朵菊花:“大佬,喝茶!”   郑始第坐在一旁,想到自己之前还指点郁归尘怎么画符,就恨不得连夜扛着火车逃走。   好在那时候没有别人看见,大佬估计都不记得他,幸好幸好。   失踪的人都找了回来,事情也解决了。   剩下的事其实也不怎么需要两尊大神出面,郁归尘需要找几个学生交代一点事,然后就可以走了。   郁归尘原本还想换个衣服,毕竟这一身大红婚服实在太显眼。   但舟向月说他这样好看,而且他们马上就走了,于是郁归尘也就作罢,加快办事速度——   好看是好看的,不过主要是舟向月好看。他看到周围那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想第一时间把人抱走。   好在现在酒店还没什么客人,不然恐怕得围一群人在这里围观两个极其吸睛的情侣装帅哥。   舟向月坐在旁边沙发上等郁归尘,而郁归尘跟几个学生交代完,就准备叫上他一起离开。   不过他一回头,就看见舟向月正对着手机笑得前仰后合,手指在屏幕上点点点,好像在跟谁聊天,没注意到他这里已经好了。   郁归尘脚步顿了顿,没去打扰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   过了一会儿,舟向月一抬头看到他,顿时从沙发上蹦起来,满脸笑意地过来找他。   郁归尘看着他一身大红嫁衣,向他走来。   整个世界的光都落在他身上,背后的一切都像是虚化的光影一样淡去,化作绚烂而朦胧的背景。   舟向月在人潮中牵住了他的手,下巴蹭到他肩膀上:“耳朵,你听我说,你别生气,我做了件很对不起你的事……”   郁归尘瞥他一眼。   舟向月:“是这样的,我跟师父说我们想请个婚假……得有个证明。”   他神神秘秘地打开手机给他看,“所以我就拍了这张。”   是一张自拍的角度,舟向月自己穿着一身嫁衣在比耶,背后就是同样一身大红婚服的少年模样的郁归尘,似乎正在跟人说话。   “就是……”   舟向月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小心发大群里了。”   只见群里面,白晏安回复:郁燃怎么变小了?没事吧?不过好稚气,好可爱。   祝雪拥:可爱   付一笑:可爱,小船也可爱。   闻丑:(一个嗑到了的表情包)   郁归尘:“……”   舟向月抱住他的肩膀,嘿嘿笑:“好消息是,婚假批啦!”   一出酒店,外面就是遍布山谷的青翠竹林。   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鼻尖满是雨后草木沁人心脾的清香,似乎还能隐隐听见春笋拔节的噼啪声响。   其实两人要去哪里,开个阵门就可以了。   只是此时四下无人,就这么走在雨后的林间,似乎也很好。   雨已经停了,雨霁的天空尚未显露出过于明亮的蓝,云层中还是一片温柔的天青色。   走着走着,就连酒店里的人声都抛在身后。   林间小径两侧是成片的雪柳,在这几场春雨之后,都开花了。   一片片低垂的柔软柳枝上开满了细碎如雪的白色小花,流淌成大片大片的雪白花瀑。   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在他们走过时无声飘落,一路仿佛走出雨声纷乱的凡尘,走入心底的一片宁静归处。   纵使星辰陨落、红尘倾覆,总有万般劫尽时,拂面见春风。   “这花开得真热闹,”舟向月抬头去看那些飘飘洒洒的花瓣,“跟下雪似的。总感觉这样的场景很适合抢亲——”   他一看郁归尘,看到雪白花瓣落在他漆黑的发顶和大红的婚服上,突然乐了。   郁归尘看向舟向月,见他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头顶,发间落了许多白色花瓣,又指指郁归尘头顶,眨眨眼:“你头上也是。”   无需多言语,郁归尘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仿佛心底倏忽一动,飞鸟扑棱掠过如镜的湖泊,落入温柔尘世,春天便下起雪来。   满天神佛注视之下,他们穿过寂静的雪白花海。   落雪覆上青丝,一路走到白头。   --------------------   书到这里就全部完结啦,不过小船和耳朵会一直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希望这本文给各位小天使带来过快乐,谢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   整理了一下还没发过的图,都发在了小红薯@一只渣坑,感兴趣的宝贝可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