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男友安抚指南   作者:黯宿   文案   文名写作安抚读作矫正。   又名《关于好感刷满就跑路这件事》   《论分手后如何不被强制爱》   作为一个暴躁老哥,秦游不懂为什么会被攻略向系统绑定,也不懂为啥攻略的对象心理多少都有点问题。   系统:宿主,求您不要把攻略对象好感值刷满就把人甩了!   秦游:刷满了不就完成任务了吗!那谁,过来,我们谈谈分手的事情。   系统:警告!攻略对象心理健康值已经低于安全值!请宿主尽快安抚!   秦游:我就不!凭啥!   在经历过无数个攻略对象的花式黑化,并遭受过各式各样的口口play后,秦游———   仍然死不悔改,并且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甚至囚禁play被喂得太好胖了几斤。   系统(崩溃):宿主别怕,轻则催眠改造,重则断你手脚,再不济得不到就毁掉,只要我屏蔽你的感官你不会有感觉的!   秦游:呸!你看他们敢吗?   攻略对象:不敢,舍不得。   不是np 受精神分裂 都是同一个人   正在存稿的下一本《飞越恒星》求预收:   姜越的职业生涯在赛道上戛然而止,连同他的生命一起,终结在流言蜚语,口诛笔伐中。   防滚架碎裂,油箱脱落,在爆炸声中,他发现自己唯一遗憾是从未在赛场上超越过段星恒,即使他后来获得过三十个分站冠军和两个年度冠军。   那个引领他走上赛车生涯,承载了他年少时所有憧憬和憎恨,却在巅峰时期毫无缘由挥别赛道的宿敌,如果还能重来,他想赢他一次。   在tr急促的呼唤中醒来,姜越惊奇地发现他真的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那个段星恒退役的赛季,甚至是他与段星恒决裂的几个月前。   这一次,他酒后歇斯底里的质问换来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原来他重生前穷尽一生都在追逐的人,早已对他有了隐秘的心思。   *   姜越:重来一次,我要和段星恒做一辈子兄弟,跟他一起站在领奖台上。   段星恒:兄弟,想睡你。   迟钝直男车手攻*闷骚深情退役车手受   内容标签: 系统 快穿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游 ┃ 配角:还没想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关于好感刷满就跑路这件事   立意:爱是不完美却对你坦诚 第一章   已是深夜两点,曼都灵监<狱里的狂欢正将被推向高潮。   就在这些穷凶极恶的囚徒们正在黑暗的庇护下肆意地玩乐放纵的时候,肖恩,一个刚入狱三天的“新人”,他逃离了自己的牢房,在漆黑一片的廊道里仓皇逃窜。   空气充斥着腐败的酸臭味,他不敢四下张望,目光只牢牢锁定着眼前漫无边际的一点,好似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正在追赶一般,不顾后果地越过一道道紧闭的牢门闷头往前飞奔。   显然他所被发配的区域环境称不上太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恶劣。这里是整个曼都灵监<狱里最低等的区域,充斥着毫无背景却锒铛入狱的死刑犯们。对于这群可怜虫来说,公正是绝对的奢望,他们只能龟缩在这阳光永远无法渗透进来的旮旯里,成为肆意滋生的肮脏人性的牺牲品。   肖恩是逃出来的。   对于他这样的最低等的囚犯,在没有任何庇护的情况下就是任何人都可以踩一脚的渣滓。但他运气还算不错,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而和他分配到一间牢房的狱友,显然拥有着更能给予欺凌者快感的外貌。   于是肖恩瑟缩在角落里,心惊胆战地挨过了平安无事的两天。   但没想到那些疯子会腻得这么快。   他被从角落里拖了出去,露骨得令人作呕的各国脏话一股脑灌进他的耳朵,他们看清了他的脸,好似受到了怠慢的嫖口客一般唏嘘不已,但仍然有不知是谁的手拽住他的头发,撕碎他的囚服,他被一脚踹倒,脸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然后一个恶心的胖子从后面压上了他的背。   肖恩当然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毕竟在充斥着雄性激素的曼都灵里,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他唯唯诺诺地过了一辈子,唯独只爆发过两次。   第一次他是用一把水果刀捅进了上司的肚子,因为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强口暴了他的未婚妻。   而第二次,就是在刚才。   肖恩三天来只吃了些黑面包和一碗浮着一层廉价奶油的汤,他趁着那头肥猪恬不知耻地把脸凑过来的同时一口咬掉了对方的半个耳朵,或许是血腥味给了他勇气,他在凄厉的尖叫声中提起裤子爬起来,用肩膀撞开挡路的人,越出牢门一头扎进黑暗里。   那些疯子可能没有想到这个低眉顺眼的男人会突然反抗,竟然一时没有人来得及上前阻止,等到肖恩一鼓作气跑了几步开外,才听见身后爆发出了震耳欲聋咒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就像是死神的号角。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被抓回去的后果是什么,强烈的求生欲使得他不得不胡乱地指挥起爆发后早已变得酸软虚浮的腿部肌肉,他大步地往前迈腿,用毕生以来最快地速度慌不择路地狂奔而逃。   或许是大部分的血液都流向了四肢加速代谢,肖恩甚至无暇感受到绝望,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面对一个事实——   他能逃到哪里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意识到自己的速度正在下滑,就像被充满恶臭味的黑暗拉扯着向后退;同时听见了周围那些或许因为闹事而被剥夺离开牢房自由的罪犯们,这些不安分的败类和臭虫拍打着铁门,兴奋地起哄着:   “操口烂那个女表子!”   “打断他的腿!”   ——这就是曼都灵N区。   无论他的求生意志多么强烈,但是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无处可逃。因为他的遭遇只是这个区域日复一日发生的事件里称得上渺小的一部分,毕竟只要不闹出人命,狱卒根本懒得插手。   没有人会救他。在这里,仁慈是最可笑的夺人性命的借口。哪怕是曾经与他一样的弱者,为了趋炎附势也会加入加害者的行列。   肖恩跑不动了,等到那根支撑他抵抗的筋不堪重负地断裂,绝望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了他的整个世界。在这之中,他甚至没有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已经逐渐变远了。   他歪打误撞地跑到了N区的边缘位置,就在这时,一间牢房门口的标签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N 1-1-32 秦游”。   与后面那两个辨认不出的中文相对应的是一段不久前的记忆,高高瘦瘦的东方男人漫不经心地经过在食堂门口徘徊的肖恩,随手把一碗只喝了一口的奶油汤放在台子上。   那碗汤称不上美味,但对于入狱以来就饱受饥饿折磨的肖恩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佳肴了。   肖恩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会给对方带来什么,但他已经走投无路,只尝试抓住这仅剩的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他踉跄着跑过去,拍打着那扇门,用沙哑无比的声音求救道:   “求求你,开门,救救我。”   他不知道敲了多久,甚至终于已经心如死灰,那道门才终于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肖恩怔愣着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简短的句子,吐字带着考究的牛津腔,低沉而富有磁性:   “进来。”   他入狱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干净而有修养的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进了N 1--1-32牢房,一个身材高挑的东方男人倚在门边看着他。   在肖恩身上因为宽大而显得滑稽的囚服在他身上却硬生生撑出了T台模特的效果,他虽然高,但不显得纤细瘦弱,黑色的厚重刘海遮住了大半部分眼睛,只留下高挺的鼻梁显露在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嘴唇。   两个唇瓣的形状极其好看,颜色很淡,因为干燥,唇纹有些明显,但更添出一丝性<感的意味。   虽然因为疏于打理的发型看不清整个五官,但这个人毫无疑问会是外面那群疯子的理想类型。   这个念头突然在肖恩脑海里蹦出来,他觉得自己疯了,连忙摇摇头将这些龌龊的想法重新剔除出去。   而东方男人,也就是秦游,并不知道对方正在想什么。   他并不是出于好意把人放进来的,事实上他有非常严重的起床气,甚至想把这个打扰人睡觉的混蛋一脚踹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机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宿主,你有麻烦了。”   秦游重新将牢房的门关严实,嗤笑一声:   “救下这个人或许是接近目标人物的机会,这句话不是你告诉我的?”   “但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系统对宿主的冷嘲热讽熟视无睹:   “您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想必很清楚救下他的后果是什么……”   “打住,”   秦游在脑内跟系统对着话,根本不搭理旁边鹌鹑似的缩着脑袋的肖恩,径自走向了自己的床铺:   “别扯些有的没的,我赶时间。” 第二章   作为被系统绑定穿梭于各个世界的宿主,秦游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却几乎没什么优势。   他没有任何关于以前的记忆,比如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和系统签订的合同,不知道合同的内容是什么,甚至记不得自己被系统绑定后,在这些光怪陆离的世界之间辗转了多长时间。   似乎每当完成了一个世界的任务,他的记忆就会被适当地模糊化,尤其是关于目标人物的那部分。   不过好在秦游生来就没心没肺,执着过去这件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有刻进他的基因里。他根本不关心自己以前经历过什么,也不关心被他攻略成功后就彻底遗忘的目标对象,一切不会影响当下和未来的事情他都能地采取无所谓的态度。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一个让秦游恨得咬牙切齿、刻骨铭心的事,就是绑定自己的系统,竟然是一套多年报修未果的破铜烂铁。   秦游攻略目标的速度非常快,这实在不是自恋,虽然连他也记不得自己究竟攻略过多少人——总之,他完成任务的效率还算高,但系统龟速般的提交审核速度实在让人崩溃。   换句话来说,这系统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猪队友。   秦游其实已经记不得自己在攻略了上一个目标人物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了抗拒,甚至每当尝试回忆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地产生厌恶和抵触的心理。   反正必定是不愉快的记忆。   所以当秦游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再度醒来,又吸取了为数不多的记忆储存带来的教训,他决定绝不会在这个世界久留。   猪队友拖后腿?无所谓,只要他能更快的完成任务,还是能从总体上缩短停留在任务世界的时间。   秦游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他完成任务得到的点数能够通过系统的兑换功能,得到他一切想要的东西。所以即使作为一个工作生涯永无止境的社畜,他仍然拥有争取美好生活的资格。   话题回到本次任务世界的背景。   曼都灵监<狱建立在一座无人岛上,关押着数万个穷凶极恶的囚徒。这里的囚犯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即是背景雄厚的“关系户”,也就是处于这座监<狱的食物链顶端,真正的背后掌权人。例如一些赫赫有名的毒枭,他们借着入狱的幌子,在这法律远远无法企及的地方肆无忌惮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   第二类才是曼都灵这样的国际监<狱建立的初衷。他们是一群真正的疯子,包括但不限于变态连环杀人犯等心理畸形的囚徒,虽然有精神病诊断书,但因为犯下的罪行太过丧心病狂而被剥夺了进精神病院的资格,于是被流放到了这片偏僻地。   第一类和第二类也可能地出现交叉情况,谁规定变态杀人狂不能有权有势?总之,曼都灵监<狱被划分为四个区域,按照权势的大小,S区、E区、W区、N区降序排列,而刚才没有提到的第三类人,则是蜷缩在N区的底层可怜虫。   这些囚犯入狱前大多都是普通人,或是鬼迷心窍,或是迫不得已地犯下了无法弥补的罪过,其中不乏无辜的替罪羊。但无一不是得罪了人,才被发配到了这个鬼地方。   而秦游被安排的身份,恰好属于第三类人,但情况却比大多数人都好一点。   他这次的身份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通俗来说就是暴发户,没有权势没有背景,只剩下账户里再也无缘消费的大串数字,全部用来买通狱卒,才争取到了一间有独立卫浴且没有室友的牢房,和一句只要不惹事就不会出事的承诺。   所以秦游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前三个晚上。   他并非不知道在自己紧闭房门睡大觉的时候这座监<狱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惨无人道的事。而正因如此,他特地把头发弄乱遮住脸,任下巴上冒出凌乱的胡茬,每天除了两次觅食以外绝不踏出房门,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活在边缘的幽灵。   三天,足以让他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摸清整个N区的大致情况。在掌握了一些必要的信息后,他才在系统的提醒下开始动手。   秦游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外貌不明,身份不明,行踪不明。所以系统的一句提醒,对于他这个迫切想完成任务离开的宿主来说简直诱人不已。   在那个和他“同期”的可怜白人敲门时,秦游勉强地抑制住了自己的起床气,还算和善地给人开了门。   “其实宿主不用太着急。”   系统沉默了许久,突然无厘头地来一句:   “即使您什么也不做,也总有一天会和任务对象见面的。”   秦游听到了,根本懒得理他。总有一天,会是哪一天?天知道那个被自己高价买通的狱卒所承诺的安稳日子能持续多久,更何况就凭系统提交审核的龟速,什么时候能轮得到他心安理得坐以待毙?   于是秦游踹了一脚对面床的床沿,对着瑟缩在角落里的肖恩说:   “安静点,睡觉。”   那床上没住人,只有一床发霉的被褥凌乱地摊在上边,饶是如此也比对方之前的处境好上太多。随口交代完,秦游往自己床上一躺,也没等人有所反应,就自顾自地睡回笼觉去了。   半晌,系统的机械音突然响起来:   “宿主?”   “嗯。”   “其实……”   系统支支吾吾半天,才察觉到不对劲。   秦游的脾气有多大爷,它深有体会。此人平生最厌恶地第一是强迫自己的人,第二是吵醒他的人,第三还是吵醒他的人。   他什么时候居然还会这么好脾气地答应自己了?   然后它便看见秦游发出一声鼻音,头往里歪了些,俨然是睡着了。   系统:好无语,但是还挺庆幸的。   方才磨蹭半天说不出的话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秦游虽然能很快入睡,但睡眠质量却非常差。   他睡着的时间恐怕只有短短两三个小时,却一直重复地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幽闭的房间,冰冷的手术灯,戴着口罩目光狂热的人,随后场景不断在变幻,他看见碎了一地的镜片,自己拿起一片握在手里,径自划开了另一只手腕上的动脉血管,然后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吼,一张病态扭曲的脸贴近过来——   秦游醒了。   囚服被冷汗浸透,粘腻在后背难受不已,杂乱的拍门声和咒骂声震天响,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开门,门就被一脚踹开来。   秦游用钱买到的锁门权利,当然也可以被轻而易举地剥夺。   有几个人冲进来,先是把床上瑟瑟发抖的肖恩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把奄奄一息的人拖了出去,秦游听见他由最初扯着喉咙惨叫,到哀声求饶,最后连□□的力气都没剩下,这使得原本就钝痛的脑袋更加难受得要命。   但立刻,新的疼痛就取代了原本的不适感。   其中一个囚犯骂骂咧咧地冲到他床前,紧接着,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第三章   这一拳秦游原本是可以躲开的,但他没有。   他顺着对方的力道撞在床板上,任由这群混蛋七手八脚地把自己拖离了房间。   没等痛感蔓延开来,系统便立即打开了感官屏蔽功能,于是秦游就如同打了全身麻醉,在被拖出去的过程中又挨了几下,倒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在这种时候,反抗只会让施虐者更加兴奋。   秦游扮作毫无反抗之力的沙袋挨着揍,一双眼睛在厚重的额发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帮闹事的人。   刚才挥拳揍他的人是个留黄色长发的男人,记不清是叫杰米还是杰瑞;而现在拖着他一条胳膊的是个五大三粗的黑人,秦游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叫不上来名字,只能认清他们都是布莱迪的手下。   布莱迪是N区的龙头之一,一个臭名昭著的变态。他有着众所周知的性虐待倾向,对待泄口欲对象的手段残忍至极,据说落到他手里的人,大多数下半辈子都会对性行口为有阴影。   “系统,”   秦游感觉自己的囚服快把走廊的地面都擦干净了,他表面上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的一副凄惨样,也许是因为感觉不到疼,竟然还有精神跟系统埋怨:   “我不想攻略变态,恶心。”   “宿主放心,攻略对象应该不是布莱迪。”   机械音在秦游脑子里叹气道:   “都是因为你太急躁了,屏蔽功能迟早要失效,到时候有你疼的。”   秦游轻哼一声,正要继续怼过去,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凄厉得如同将死野马的嘶鸣响彻了整个廊道。一个枯瘦的身影东倒西歪地狂奔过来,一把将拖着秦游一只胳膊的人生生掰开。秦游还没看清这个崩溃癫狂的人长什么样,对方就被一巴掌掀翻到地上,骚动中廊道里的破旧白炽灯被不知道被谁打开,断断续续地闪了好几下,他就这样看着那个杰米还是杰瑞囚服裤袋里闪出一道银光,对准了地上的人捅过去,“噗呲”一声就见了血。   “女表子养的,”这个一头黄发的意大利人双眼通红地喘着气,拔出匕首来还想接一下,旁边的囚犯连忙把他拉开:“大哥,闹出人命了不好办。”   杰瑞面目狰狞地蹬着地上破布一样的人,往躺在地上的人身上踹了一脚,直把人踹翻了面,又在他身上啐了一口,这才善罢甘休。   秦游在旁边冷眼目睹了全程。   地上那个人已经一点动静也没有了,腥红的血渍在囚服上一圈圈地蔓延开,杰米冷静下来后可能也害怕这样下去会惹麻烦,立刻使唤了两个小弟把那人抬起来送去同层楼的医务室。   随后,他把玩着手里沾血的□□,转向还在被两个囚徒押在地上的秦游。   秦游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宛如实质般的打量目光,自顾自地趴着装死人。   他听见杰米突然嗤笑了一声,声音就如同玻璃刮痧一般听得人浑身难受:   “难不成是一对苦命鸳鸯?”   脚步声渐渐地靠近了,秦游手臂上的禁锢被松开,随后被一把从地上拽起来,被强迫仰着头直面对方。   “让我来看看到底长成什么样,让那个兔崽子对你这么念念不忘?”   杰米狞笑着,伸手正欲将秦游的额发向上抓,却没想到这个逆来顺受的懦夫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那股力量竟然如同铁钳一般无法撼动,他甩了一下没甩开,立刻恼羞成怒起来,另一只手握成拳就朝着秦游的下颚挥过去,把人揍得一下子侧开了脸。   秦游抓着他手腕的手也顺势松开了。   杰米蹲在原地凝视地上死气沉沉的男人,方才太黑他没有注意,此时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对方高挺的鼻梁和刀刻般的薄唇顿时清晰起来,一下子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   他并不是同性恋,奈何监狱里没有女人,他这几年来都是随便找一些还算看得过去的人凑合,但不过都是当做泄欲的工具,没有动什么感情。   只不过即使挑选工具,人类也会下意识地追求美丑好坏。   杰米站起身挥了挥手,身旁蠢蠢欲动地囚徒们才重新安分下来,他用鞋底碾住男人在地面上摊开的手掌,然后又弯下腰去,强行扳过对方的脸,凑到耳边低声威胁道:   “听话点,我保证你不会落到布莱迪手里。”   话音落下,他不等对方有所动作,一把掀开了碍事的刘海。   然后,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桃花眼的形状竟隐约有着古典画家笔下阿芙洛狄忒的神韵,虽是单眼皮,但眼眶深邃,眼尾上挑,配合那两篇浅色的干燥薄唇,显得多情却也刻薄。   东方男人漠然地抬眼,纤长的睫毛随着他人滚烫的呼吸而颤动,让杰米竟然受蛊惑了似的想要低头亵<渎。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产生这样的冲动,但身体却比大脑更快一步实施了这个动作。然而却不等一亲芳泽,一阵剧痛从下颌骨传来,仿佛在他的颅骨里奏响金属摇滚乐,震得他脑内嗡嗡响。   秦游趁这个恶心的流氓还没反应过来,迅速爬起身一脚踹开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草!老子不干净了!   刚刚秦游的脸被杰米矮身挡住了,周围一干囚犯都不明所以,眼看变故陡生,他们立刻蜂拥而上,要把这胆大包天的黄种人重新压制起来。   “等等!”   杰米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吩咐道:   “别打他脸!”   然而他的担心显然是错误的。   方才还在他们的虐打闷声不吭的东方男人此刻如同一头敏捷的猎豹,他出手狠辣而从容,游刃有余的从拳脚布成的天罗地网中穿梭,并一一回敬以狠毒的反击。   前后不超过半分钟,他脚边已经躺倒了好几个抱着肚子□□的囚犯。   杰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男人的刘海被他随手放下来半边,露出半个饱满的额头,那只桃花眼凌厉地微眯着,眼尾飞扬,高傲地睥睨着脚边的蝼蚁。   他被这震慑心魂的一幕冲昏了头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意图上前阻止,却余光扫到走廊拐角处的一个身影。   那人站在明暗交界线以外,靠着墙壁,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如果说秦游的爆发让杰米猛然间清醒过来,那这道身影的出现更让他脑里的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了。   毫不知情的囚犯们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再度冲上去,却被他们的小头目猛然喝止住:   “都停下!” 第四章   这一嗓子把旁边时刻警惕着偷袭的秦游也吼愣了。   不仅仅是因为杰米突然的喝止声,同时也因为脑内系统的警报功能“滴滴滴滴”刺得他脑门一抽一抽地疼。   “检测到目标已经出现!”   秦游:?   他就像弓着背随时准备攻击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突然被迎头扔了块鲜美的肥肉,有点找不着北了。   只见方才还横行霸道的小头目杰米战战兢兢地往他身后迅速地欠了下身,然后招呼起来被揍得七倒八歪还不明所以的小弟们,看这架势竟然是想走人。   “草!”   有个囚犯抹着鼻血难以置信地骂了一声:   “就这样让兄弟们白挨打?”   这些平时跟着布莱迪嚣张惯了的囚犯们何时被人这样踩上脸过,一个个都恨不得把秦游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剥皮抽筋,岂是杰米这个小头目一句话就能善罢甘休的?   于是这一句话简直一呼百应,那些被揍得人仰马翻的囚犯全都龇牙咧嘴的爬起来,摩拳擦掌的地想要一雪前耻,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这群蠢货!   杰米只感觉到从黑暗里射出一道尖锐冷酷的目光,直刺得他脊背发凉,他一边不自在地朝着角落里的人影赔笑,一边在心里怒骂。   眼看场面不受控制,他提高音调,再度吼出声来:   “停下!别不知好歹!”   是谁?   秦游到现在也不敢放松,但也能看出杰米表现出来的惊惧绝对是真情实感。这使得他对任务对象的身份好奇得不行,下意识不动声色地顺着对方忌惮的目光朝着自己的身后看过去。   他与那道人影的距离比杰米稍近些,因为不同的角度削弱了昏暗光线的影响,远远地看到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   秦游的视力还算不错,一眼就看了个大概;即使穿着与其他囚犯相同的宽大囚服,也遮掩不住对方宽肩窄腰的好身材,然而那个男人的脸完全笼罩在牢门投影的阴翳下,再仔细一点就看不真切了。   看身形好像也不难接受。   秦游暗暗评价道。   系统竟然莫名其妙地嘚瑟起来:   “这是当然,为了追求舒适的攻略体验,我们给宿主匹配的任务对象必须是完美贴合您的审美的。”   “得了吧,我可不喜欢男人。”   秦游在脑里冷嘲热讽着,突然听见重物摔在地面上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杰米一脚踹倒了刚才出声抗议的那个刺头。   这个行为显然是杀鸡儆猴,在场的几个囚犯饶是再不甘心,也不敢公然落了布莱迪心腹的面子,面面相觑了片刻,才臭着脸灰溜溜地从廊道的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杰米是最后一个走的,走之前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秦游一眼,没再说话。   这场闹剧以地面上残留的一滩血迹告终。   秦游虽然不明所以,但显然也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揭过去,而按照这个监狱里的规则,眼下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靠山才行。   而这个靠山……   目光挪动,从地面上干涸的血渍转移到身后——   杰米是布莱迪的心腹,而自己的任务对象仅仅是往那一杵就让那个杰米如此忌惮,这一石二鸟事半功倍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宿主,攻略过程中请注意自身安全。”   系统冷不丁提醒道。   秦游一抬眼,发现在自己陷入沉思的短短几秒内,那个男人已经踏出黑暗,步履缓慢地走了过来。   侵略性极强的容貌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眼球。   他有一头热烈如火的红发,尾端微卷,肆意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与这张扬的颜色不太相称的是那对鹰隼般的眼睛,祖母绿色的虹膜本是矜贵的,却在这人眼里呈现出一种仿佛沉寂了百年的漠然,甚至给人一种沧桑的错觉。   但秦游本人那一瞬间没有更多的想法,红发男人周身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的凌人气势,以及那堪称惊艳的外貌只让他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   这恐怕是在狱内养精蓄锐的一头雄狮。   自红发男人走进过来,秦游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倒不是因为对方出色的相貌,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朦胧之间,熟悉感就如同荒火燎原,轰轰烈烈地席卷而过,最后只剩下一片空茫。   “这个人我以前见过?”   秦游立即向系统确认道。   他尝试回忆,其实来到这个世界的短短三天里他不时就会进行这样的尝试,但是毫无成效,或许有时能回忆到一些关于上一个世界的凌乱片段,不过和那时的任务对象没有丝毫的关联。   “宿主之前从未到达过这个世界。”无感情的机械音当机立断地甩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秦游其实也没报什么期望,随着红发男人在自己面前站定,他迅速地进入了状态:   “晚上好,编号307,秦游。”   他露出一个训练良好的笑容,这配合微微肿起来的下颌和沾着血渍的嘴角可能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但丝毫不影响到发挥。   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红发男人垂下眼来,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一番,看上去似乎并不是毫无兴趣。   但是迟迟没有回答。   秦游本来就笑得有些勉强,感官屏蔽功能还有一个缺点就是他不能很好的控制细微的表情,眼看上翘的嘴角就快绷不住了,才终于听到了回应。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如同弦乐器第六弦震动的响声:   “加百利。”   简单的三个音节,再也没有其他赘述了,他似乎连姓也不愿意过多说明,然而如同实质一般黏在秦游身上的眼神怎么看也不像不耐烦。   秦游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后续,他的刘海经过方才的骚乱又再度松散下去,把双眼遮得严严实实,眼看气氛几乎快降到冰点,他表面上低垂着头一副老实样,内心却莫名有点懊恼。   在监狱里待了三天,他根本没有获得一点关于“加百利”这个名字的情报,敌暗我明的坏处就是他对于对方的喜好一无所知,更别提试图投其所好快攻略效率了。   正当秦游越想越棘手,却一瞬间感受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简直疼得人五官扭曲肝肠寸断,秦游费了好大劲才维持住脸上表情不变,额头和背后早已布满了冷汗,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早就往前一扑倒进人怀里了。   ——屏蔽功能居然恰好在这个时候失效!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除了腹部和肘部疼痛最为强烈,恢复的感官忠实地同时传来浑身上下的其他淤青疤痕的痛感,这样铺天盖地同时反扑过来,竟然让秦游这个一米八五的大男人一时难以招架,差点就没忍住窝在别人怀里直吸气了。   “系统!”   秦游在脑子里疯狂咆哮。   这下岂不得完蛋?初印象对一个男人来说很重要的好吗?!   秦游的个头已经不算低了,加百列还要更高一些,他任由着秦游脸色苍白地倒在自己怀里,竟然没有推开,反而低垂着眼,顺其自然地伸出手把人固定在两臂之中,以防对方失去着力点而滑下去。   而秦游感受到自己紧贴着的结实肌肉,以及在那之下沉稳搏动的心跳,整个人都不太好,又恰好在这时收到了系统根本算不上回应的回应:   “滴!目标好感度上升,当前好感度百分之五十!” 第五章   百分之五十?   秦游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系统,”   他在脑子里难以置信道:“你没出毛病吧?”   系统却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反而淡定至极地反问道:   “您这是在质疑自己的速度吗?”   秦游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竟然一时间没有察觉到系统的冷嘲热讽,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在这位任务对象面前表现了什么才取得了这样大的业绩,就在这时,加百利搂着他腰的双臂突然松开,转而握住双肩,动作不轻不重地把他推开了。   这个细微的举动顿时让秦游警铃大作,虽然他是以攻略者的身份接近加百利,甚至在方才得到了对方对自己好感度直线上升的好消息,但这并不能改变此人十分危险的事实。   然而没等秦游想要拉开距离,对方却一手伸进腋下,一手穿过腿弯,就这样把他横抱了起来。   秦游的身材绝对和娇小沾不上边,所以那一瞬间的失重感让他像只炸毛的猫一样下意识挣扎起来,但加百利的力量显然远远超出了正常成年男性的范畴,他抱起一个一米八的营养不良的男人就像拎一头小鹿一样容易,但尽管如此,秦游不顾疼痛的挣扎还是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   加百利停下脚步,警告性地用巧力把秦游固定住,低沉的嗓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他咬字清晰,近乎笃定的语气使得这句话丝毫不像是一个疑问句。   秦游当然立即反应出了对方指的是什么,于是他面色难看了一瞬,就立即安分了下来。片刻过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加百利的脖子。   察觉到对方宛如实质般的眼神,秦游似乎一点也不发憷,反而斜眼过去快速地笑了一下。   这个略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因为伤口撕裂的疼痛而有些没控制到实处,反而起到了反作用,一双桃花眼微眯着从凌乱的碎发里影影绰绰的露出来,配合白炽灯被切割成无数片的漫射光芒,简直让人头晕目眩。   然而加百利却巍然不动,连呼吸都没有哪怕紊乱一瞬,但秦游在下一瞬间感受到了极度的危机感,就像被天敌锁定目标的猎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不由得紧绷着背脊,却再度听到了脑内机械音的提示:   “目标好感度上升!当前好感度百分之六十!”   抬眼一看,那双矜贵的祖母绿眼睛又恢复了方才那有些怠惰的冷漠。   装模作样!   秦游一边腹诽道,一边得寸进尺地却颤颤巍巍地干脆把另一只胳膊也搭了过去,将自己的全部体重都肆无忌惮地压下去,这同时也让他高瘦的身体完全窝进了加百利怀里,对方披肩的红色长发就如同丝绸一般柔软,蹭得他有些痒。   他就这样维持着有些别扭的姿势,被加百利抱着穿梭过长长的廊道,然后登上了用虹膜解锁的电梯。   秦游动作小心地靠在搭在加百利肩膀上的臂弯里,这样一方面能最大程度减轻伤处的压力,一方面是为了观察一路上的动静。然而遗憾的是,在这“狂欢时刻”,除了方才以杰米为首的那群人以外,竟然没有其他的囚犯在外游荡了。   一路走过去,所有的牢门都紧闭着。   秦游默不作声地记着路,自从他在自己的牢房里醒来,活动范围就被一直限制在N 区第一层,最远也就去过N区外的操场,虽然三天内尽量隐蔽地打听了一些情报,却无法有更大的动作。   而加百利这次却直接凭借超乎他想象的权限,抵达了N区第五层。   电梯门一开,眼前的装潢和格局明显与一层大相径庭。   这里更像是某种医疗机构的内部,周遭都是雪白的一片,也有牢房,只不过外壁都是透明的钢化玻璃,可以轻易地将牢房内每个角落一览无余。   秦游一眼就瞥见了那些牢房里的疑似医疗设备的器械,以及四角连接着镣铐的床,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阴暗的记忆从意识深处浮出海面,但很快随着加百利停下脚步的动静烟消云散了。   加百利面向透明牢房对面的一扇房门,门虚掩着,他径自就迈步走了进去。往里走的时候秦游趁机看了看门牌,直到辨认出医务室这个名词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房门内虽然也是空荡荡的白色,却因为窗台上的绿色植物而显得生动许多。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原本坐在桌前,却显然被两人的到来吓了一跳,连忙站起了身。   加百利自顾自地把秦游放在一旁的床铺上:   “给他上药。”   没有主语的祈使句在空气里轻飘飘地响起,秦游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在给谁说话,就看见医生扬着笑脸匆匆地迎了上来。   秦游的手还勾在加百利的脖子上,而加百利为了配合他的姿势竟然也微微弯下了腰,医生战战兢兢地低垂着眼,直到走进才勉强控制住有些僵硬的笑容。   这让秦游下意识不自在地想抽回手,又转而想到了高达百分之六十的好感度,竟然身体先于大脑一步,手掌暧昧地饶了半圈,沿着加百利的下颌线划过去,轻轻挑了一下对方的下巴。   于此同时,身体小幅度地凑过去,没有牵动过多肌肉,正好能在红色的鬓发上落下一个吻。   秦游没有别的目的,毕竟能在五层工作的医生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而他只是想追求保险而已。   但他没有想到这落在别人眼里,就是赤裸裸的调戏。   加百利猛地退开来,祖母绿色的瞳孔克制地紧缩着,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但秦游一愣,讪讪地收回了手。   不是吧?这就生气了?   垂落的手掌却在下一秒又被握住。   机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里提醒道:   “叮。为了给宿主的发挥提供便利,已在五分钟前开启感官半屏蔽系统,请问现在是否需要关闭?”   秦游短暂地愣了一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后悔之余竟然开始胡乱栽赃:   “你瞎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疼死我得了!疼死了我还能瞎发挥吗?”   就在这时,一丝冰凉突然从裤腰边缘伸进来,冷不丁贴在胯骨的皮肤上,把他恼怒的头脑一下子刺激得清醒了许多。   秦游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正好捕捉到了罪魁祸首——那只苍白修长,骨节有些凸起的手正巧缓缓地抽离开,而自己囚服不知何时被撩起了一些,裤腰和胯骨之间夹着一张黑色的卡片。   “权限卡。”   加百利的眼神冰冷而幽暗,仿佛方才的流<氓行径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上完药以后,去1-34找我。” 第六章   加百利走了以后,秦游整个人都松懈了不少。他懒散地靠在床沿上任由医生在伤患处忙碌,没绑着夹板的那只手把玩着那张权限卡,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系统聊着天。   也许是感官屏蔽功能解除的那一瞬间反扑作用太过强烈,秦游缓过来以后,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格外能忍耐疼痛,再加上系统有意无意地转移他的注意力,整个上药过程并不是很煎熬。   他其实受伤并不严重,大多都是淤青,以及少许的软组织挫伤和轻微的腕部骨折。这意味着杰米手下的那帮人并没有下太重的手,不过联想到他们顶头老大的品性,秦游丝毫不对这件事感到庆幸。   “你好,我是利维。”   医生终于为秦游腿上地最后一处擦伤清创后,开始收拾托盘里的器具,并友善地自我介绍道。   “秦游。”   出于礼貌,秦游先回复了自己的名字,才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和蔼的中年人身上。   他的气质有些类似于中世纪的古板绅士,笑容和举止都非常端庄得体,秦游对着这张挑不出一点瑕疵的笑容几乎快要忘记十分钟前它略微惊恐抽搐的模样。   “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要知道这是先生第一次把别人带到这里来,”   似乎察觉到秦游的心中所想,利维显得有些尴尬,   “先生一定非常中意您。”   “或许吧。”   秦游不置可否,他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权限卡有意无意地在指间翻了一圈:   “毕竟还没有实质上的进展嘛。”   任务对象以外的人对于秦游来说都是龙套一般的存在,他潜意识里以为自己经历的世界都是虚构的,所以除非任务需要或者要达成其他目的,并不会放在心上。   还有个原因是被他无意间忽略的:他对穿白大褂的人似乎有强烈的抵触情绪,这像是某种莫名感情的投射,一时没克制住就口无遮拦起来。   这句话一下子让利维坦医生脸上完美的面具裂开无数道裂缝,却竟然没有因此放弃和面前这个口出狂言的无耻之徒交流,他嘴唇蠕动着,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了。   秦游床边的那扇隔离用的长帘被人从里面“刷”地一下拉开,里面有个A国长相的青年正歪着脑袋朝他笑,嚣张的躺姿竟然比起秦游更胜一筹。   他发出夸张的笑声,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显露无疑,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里隐约能传来重金属音乐狂躁的鼓点。身上不是这座监狱里随处可见的宽大囚服,而是一件满是褶皱的白衬衫。   “我好像挺能理解加百利的,兄弟。”   他毫不回避秦游打量的目光,一边笑着,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有些皱的烟,抽出一支递过来:   “你是我在目前曼都灵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海尼尔,这里是医务室。”利维医生在一旁表情恬淡地强调道。   “放轻松一点,最近除了我,还有这位……亲又?是这样念吗,总之就是这位兄弟,还有谁往你这里来?”   “亲又”两个字念得生涩而拗口,不过秦游懒得去纠正,而是没怎么犹豫地接过了那根烟,从外表看不出牌子,但应该品质不差。   “中文实在是太别扭了,我就叫你秦,怎么样?   海尼尔从口袋里掏了半天,似乎是没找着手机,有些懊恼地朝利维医生问道:   “有火机吗?没有的话,火柴也行。”   秦游点了点头,把烟叼进嘴里,看见利维医生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盒火柴,扔在隔壁床上:   “如果你把我的床单烧着了,我就烧光你的头发。”   中年医生的表情依旧从容而恬淡,如果不是系统的同声翻译,秦游甚至会以为对方只是在讨论天气之类轻松的话题。   海尼尔撇撇嘴,丝毫也没有受到威胁,他划燃一根火柴,原本要往自己嘴里的烟上凑,又顿了顿,竟然伸手向秦游递过来,并朝他挑了挑眉。   于是秦游理所当然地歪头,就着他的手点燃了烟,深吸一口,在烟雾袅袅中看见海尼尔点燃自己的然后将火柴甩灭了。   “听着,兄弟。”   他吞云吐雾道:   “加百利的确从没有带人来过这里,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毕竟这里只是个供人消遣的地方——”   “是能给您提供治疗环境的地方。”利维医生用和风细雨般的语气插了一句。   “没错,除此以外,你可以向医生索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烟、酒或者动作片都可以帮你搞到手,包括……”   说到这里,海尼尔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嗯,你懂的。这些都是你服侍加百利所应得的报酬,当然建议你不要考虑后者,那位恐怕不会希望自己的床伴是个瘾君子。”   几乎是海尼尔在对自己挤眉弄眼的时候秦游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曼都灵光鲜亮丽的外壳下隐藏的泥沼污浊得让人难以想象,du品、jun火甚至人口交易链错综复杂,不论加百利的背景有多大,总归干净不到哪里去。   “秦,你是个有意思的人,肯定也有自己的手段,不过我必须给你个忠告。”海尼尔满意地看着秦游沉思的模样,认为对方将自己的话认真听进去了:   “在加百利手下干了这么多年,我只总结出一个经验——那就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永远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从方才开始就不太正经的面庞上突然显露出迫人的深沉,令人下意识地将注意力击中在后面那句话上。   秦游将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在对方锐利的眼神下,他意识到这丝毫不掺杂威胁的涵义,而的确是一种称得上善意的提醒。   医务室的气氛突然降到了冰点。   十几秒后,沉默再度被海尼尔轻松的口吻打破:   “别那么紧张,秦,你的长相很讨人喜欢,难怪加百利那个性冷淡能看上你。当然,我也很喜欢你,相信医生也一样。”   利维医生早已回到了书桌前忙活自己的事,大概是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所以没有出声反驳。海尼尔耸了耸肩膀,继续道:   “以后,医务室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别误会,我只是想给你找些乐子,待在牢房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秦游勾起嘴角,把烟屁股碾灭掉扔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下床站起身:   “多谢,那我就先告辞了,毕竟分内的事还没做好。”   他自己也没觉得自己的口吻有多么阴阳怪气,只是在“分内的事”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却没想到利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了一样乐不可支起来:   “你左手边的抽屉里有套和润滑剂,伺候一个性冷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记得准备得充分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用暧昧的眼神扫过秦游腰腹和腿,那些风景因为秦游直立的姿势被宽大的囚服遮掩住了,但并不影响海尼尔凭借着轮廓品味一番。   秦游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竟然真的拉开了左手边的的抽屉,都没仔细看就随手拿了两件,塞进口袋里。 第七章   在与海尼尔的交谈过后,利维医生执意要秦游做深度检查排除腹腔淤血的可能,但因为事前系统早已扫描过秦游的身体,并且正在着手缓慢的身体修复,所以被秦游果断地拒绝了。   秦游并没有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不就是被一群甚至没有经过职业训练的混混围殴一顿,途中还被他有意识地避开了要害,伤本不严重;虽然后劲发作的那一瞬间确实很疼,可是如果连这都忍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于是没消停多久,他便朝着面有难色的中年医生以及一旁看热闹的海尼尔随意摆了摆手,动身离开了五层医务室。   在秦游走后,随着耳机里的节奏抖着腿的海尼尔动作一顿,大喇喇地伸长了腿,神色莫测。   如果有人凑近就会发现,他耳机里本该狂热而鼓噪的重金属乐早已被调至音量最小,甚至能透过耳机清晰地听见秦游的脚步渐渐远离的声音。   “关于加百利的态度,你怎么看?”   片刻过后,他看向在书桌后翻阅档案的利维。   “静观其变,”   利维没有移开凝聚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的目光:   “如果先生的确重视他,这将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突破口。”   话音刚落,他听见空气中一阵嗤笑声,海尼尔从口袋里摸到音量上调键,一直长按到耳中响起提示音。   年轻狱警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莫名让利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迟疑了片刻,手指合上封皮,问道:   “你要怎么做?”   “很简单,有许多办法。”   海尼尔享受着刺激鼓膜的强烈节奏,跟随鼓点轻轻摇晃脑袋:   “你看不出来么?这个小家伙可不是什么善茬。”   火柴“刺啦”一声被点燃,袅袅冒出几缕焦灰的烟,初生的灼热火光很快又伴随着烟草燃烧的味道化为了灰烬。   海尼尔那双多情的蓝眼睛在徐徐烟雾缭绕中显得更加难以琢磨:   “这就是简单的理由。”   ***   秦游用N区西侧那台只有虹膜和权限卡能扫开的电梯回到一层,然后顺着门牌号一间间地找过去。   刚才在医务室里与海米尔以及利维的谈话虽然给了他更加明确的信息,但事实上也更让他感到云里雾里。   事实上如果加百利的确是N区的大人物,按理来说是不会屈尊于一层的牢房的。毕竟这里住的都是曼都灵最底层的囚犯,每间牢房的格局和设施都是清一色的简陋,听说就连布莱迪这样的变态也在二层开辟了自己的小地盘,专门用来调教自己喜爱的“玩具”们。   秦游联想到刚才加百利出面给自己解围时,杰米的小弟们一副愤懑不满的模样,如果这说明那些小喽啰根本不认识加百利……   “宿主。”   秦游正顺着思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思考着,突然被脑里的机械音打断了。   “什么?”   秦游有些烦闷,他对事物完全超出掌握的现状及其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你口袋里那些东西——”   这个向来气死秦游不偿命的系统居然学会了委婉,它特地拖长了音调,趁秦游还没生气,支支吾吾半天,才继续道:   “真的要用吗”   那冰冷的合成音居然一瞬间显露出多种复杂的类人情绪,例如八卦,惊讶,好奇……   秦游发誓如果系统存在实体,自己一定撬开它的脑子看看里面有什么:   “什么意思?”   “请您不要误会,我并非想要取笑您。”   系统敏锐地检测到宿主体内多巴胺和皮质醇有快速分泌的趋势,立即一本正经地尝试挽回:   “事实上,这是一个好办法,不过依照我长期与您合作的经验,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出乎我意料,要知道以前发生这种事情往往不是您主动……”   秦游一边推算着门牌号,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听着,他还想知道这蠢系统在慌忙之中还能抖出些什么事情来。然而系统情商再低也懂得察言观色,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随后便乖乖地选择闭口沉默了。   N区的确很大,牢房既多又密集,又在某些不成文的规定下被划分了个三五六等,总体上来说简直乱七八糟。秦游遵循着分布规律推断出1—34的具体位置,找过去的时候又耗费了一些时间,终于他来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来过的地方。   按理来说1—32距离秦游的牢房应该不远,毕竟门牌号非常临近,但实际上秦游的房间已经是N区南侧的最边缘了。   而1—34实际上被隐藏在廊道尽头,最后一个拐角处的后方,这在大致上对称的格局中称得上一个特例,相信N区九成以上的人都从未了解过。   这或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种可能就是各个龙头的禁令,使得从来没有人胆敢靠近,或是打听这个地方。   秦游停在门口,刷了一下权限卡,门就开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进去。   与他想象中不符的是,里面虽然比普通的牢房大了一些,却远远不及别有洞天的地步。   里面的设施也非常简陋,一张书桌,一间淋浴室,一张普通的单人床,旁边还十分诡异地拼了一张尺寸不符的铁丝床,上面的床单像是刚铺好的,普通的白色,却很规整。   “先将就一下,明天叫人换张大床。”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突兀地响起。   秦游几乎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从进门就下意识保持了警惕,却根本没有察觉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那一瞬间他心里根本不存在与任务、攻略、目标等一切相关联的东西,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和这个男人动手,自己的胜算将非常渺茫!   但随即,一只温热和有些湿润的手掌覆盖住了僵硬的后颈,使秦游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   他面无表情转过头去,看向背后的男人。   加百利似乎刚从淋浴室里出来,浴巾有些凌乱地披在肩上,只在腰部粗糙地打了个结。   他胸前和腰腹上紧实而线条流畅的肌肉还散发着湿热的雾气,未干的红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透明的水珠从发梢滴落,没入被浴巾遮盖的隐秘阴影里。   这是一具足以媲美米开朗基罗作品的,美丽而强壮的肉<体。   那双在雾气晕染下显得朦胧而倦怠的祖母绿眼睛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东方青年,就这样静默着,不再开口。   正当秦游不免感到局促的时候,加百利抚摸着他后颈的手猛地施力,把他猝不及防地拉进怀中。   秦游来不及反抗,湿热的水雾掺杂着清冽的沐浴液香气强横而霸道地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除此之外,他还被那侵略性极强的,雄性特有的荷尔蒙气味,以及近在咫尺的灼热体温惹得生理意义上的口干舌燥,心率剧增。   在这样的窘境之下,秦游没有注意到加百列的手已经顺着自己的腰线,蹭过紧绷的臀部肌肉,探入了鼓鼓囊囊的裤袋里。(看清楚,是裤袋,裤子口袋的意思,这也违规吗!我朋友摸我的口袋也算违规吗?) 第八章   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下,秦游哪里还记得自己口袋装着的东西,等到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隔着布料的微妙触感后,差点被立刻唤起了反击的本能。   百分之六十的好感度是个什么概念?   秦游不能概括出目标的情感,只觉得这串数据只是自己行动范围的限制。   可以适当拉近与目标的距离,可以在有底线的纵容下作出适当地反抗,可以借助目标的身份向其他npc示威。   但是不足以在自己有疑似威胁目标生命的行为时得到包容。   如果自己的口袋里藏了匕首或者毒药——秦游下意识这样假设,他毫不怀疑这个对自己好感度有百分之六十的男人会在顷刻间将自己置于死地。   加百利的确是这样的人,甚至,相对于普通人要极端百倍。   但秦游只听到了一声轻笑,微不可闻得就像是幻觉。   加百利没有拿走那些东西,他只是在口袋里摩挲了一番,手指在那些少儿不宜的东西上停留的时间甚至没有停留在隔层布料的臀部肌肉上的时间长。   他把手掌抽出来,在秦游耳边低声地笑道:   “太心急了。”   语气滚烫的短句,却微不可闻得像是叹息:   “你的伤还没好。”   秦游屏住呼吸,艰难地分辨着这些单词,然后猛然体会到了社会性死亡一般的强烈羞耻感——   却正好都是自己作的!   他恼羞成怒地想推开对方,然而结实的胸部肌肉和受伤的手腕亲密碰撞后更加凄惨,秦游一掌下去,脸都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过来,一抬眼就看见这冷酷的男人拼命往下压的嘴角,以及正欲凑近来查看伤势的举动,顿时青筋暴跳,张口就开始嘴不饶人:   “不碍事,您辛苦坐上来动动就行。”   他出声嘲讽的时候往往是习惯性地冷笑着的,咬字刻薄而尖锐,然而话音刚落秦游就迟疑了,这句话简直和扯狮子的胡子没什么两样,就算他不介意被降低好感度,万一对方翻脸跟自己打一架,岂不是血亏?   但是加百列的反应完全出乎了秦游的意料。   他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样子,反而伸出手掌揉了揉秦游凌乱的黑发,若不是那张英俊而富有侵略性的面孔,倒真像是个无条件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   面对秦游的挑衅,他只回答了一个单词:   “可以。”   秦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不知不觉便被揉得头发乱翘,较长的刘海也被掀了上去,露出一对招人的桃花眼。   反应过来的时候,加百利早就撸猫似的挠着他的下巴,带茧的指腹摩挲过没来得及清理的胡茬,又趁人没有反应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里面带。   如果说刚才秦游还只是有些发怵,现在就完全是后悔了。   他踉跄着被推进淋浴室的门,眼前从昏暗到冷白光的直射之间没有一点过度,使得双眼一下子无法聚焦,就听见淋浴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淋浴室里的温度有些过高,蒸腾的水汽把头脑熏得昏昏沉沉,加百利刚才从这里面出去,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香氛气息把秦游团团包围,那并非单纯的廉价香料和水杨酸盐伪造的花香基调,雄性荷尔蒙的影响盖过了一切,整体显得危险压迫,却引诱人。   太浓了。   秦游暗暗地想道。   简直就像是为了掩盖什么其他味道而故意用了许多一样。   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背后却抵着温热强壮的躯体,他顺着力度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被逼近墙角,罪魁祸首错身伸出手臂,与墙面一块把他禁锢在方寸天地之间。   困兽这才被危机感惊醒,他面朝着墙,绑着夹板的手别扭地歪向身侧,间接导致另一侧的肩膀几乎快贴在瓷砖上,被加百利一手扶着腰,一手支撑在头顶,胸膛紧贴着脊背上,不断传递过来更加炽热的温度。   这个姿势或许暗示着撩拨和暧昧,但秦游毕竟不是女人,更不懂风趣。   他只是觉得这样被动的姿态使自己受到了威胁,就像领土被侵犯的食肉动物,不可避免地产生怒火。   几乎在下一秒,秦游闪电般地抓住加百利的手臂向下一拽,随即借力挣脱了束缚,而加百利反应极快地后撤一步,赶在东方青年像敏捷地猎豹一般飞快转身飞扑过来的时候箍住对方的腰,将人扯进怀里。   密集的水帘随即倾注而下,迅速沾湿了秦游的后背。   秦游愣了愣,才回过头去看头顶的淋浴喷头。   他的双手还扯着加百利浴袍的领子,原本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的衣带经过这一番折腾愈发岌岌可危,此时猛地松开手,就立即露出大片的肌肉,它们虽然结实紧绷却并非健康的蜜色,反而是仿佛许久未见阳光的苍白,有凌乱的疤痕和枪伤遍布在上面,有的已经陈旧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然而在此刻暧昧的氛围下,比起令人畏惧,它们反而更增添了这具身体病态的美感。   秦游匆匆瞥了一眼,在它们的主人发现之前就移开了目光,闷闷不乐地用中文小声嘟囔一句:   “开水就开水,动手动脚的……”   随即再度挣开了箍在腰上的手臂,不等加百利脸色低沉下来又立刻凑上去,在他的嘴角上舔了一下。   那种感觉非常奇怪,秦游退回来,暗暗地胡思乱想着。   这种安抚性的动作简直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习惯一样,但凡任务对象有出现负面情绪的征兆就来一下,屡试不爽。   或许是因为温度太高,加百利的嘴唇是红色的,但那不属于女人的娇嫩或妖艳,吻上去的感觉就像是铁锈一样热辣呛人。   脑内再度传来了好感度上升的提示声,于是秦游一边回味这古怪的感觉,一边跟系统调侃道:   “亲一下就升百分之十,要真滚床单不得爆表?”   系统巍然不动,只是善意地提醒:   “宿主,玩火要注意安全。”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加百利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用手掌拖着秦游绑着夹板地手臂,将它抬起来,另一只去扯秦游囚服的下摆。   见关系还没正式确立的小情人再度不情愿地挣扎起来,他皱了皱眉,低沉的语气里增添了警告意味:   “别闹,我帮你洗,小心沾水。”   秦游动作一顿,没让人看出自己心里天人交战的全程,只顺其自然地抬起了另外一只手臂。 第九章   虽然浴室里的气氛多少有些旖旎暧昧,但加百利接下来的举动的确只是单纯地帮秦游洗澡而已。   他粗糙的手掌快速地游弋于秦游的发间,例行公事地不在任何一寸皮肤上停顿,就像一个普通的男人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效率高且不带有丝毫情谷欠。   其实秦游还有一只手是健全的,对方就仿佛对待婴儿一样的无微不至让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而在加百利理所应当地去扯他裤腰的时候,他脑内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些自己都不忍直视的念头。   秦游一把抓住加百利的手:   “哥哥,我自己来。”   他特地压着嗓子,把重低音硬生生捏得阴柔粘腻,说完连自己都被雷得外焦里嫩。   太恶心了,好感度不会降吧?   秦游幽幽地瞥了一眼,发现加百利正好抬眼过来,隔着水雾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   淋浴喷头还没关,水流不断地倾斜下来,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秦游注视着这个莫名显得湿漉漉的红发男人,脑里不知哪根筋断了,反而变本加厉:   “……还是叔叔?”   他甚至松开了对加百利的桎梏,转而用掌心强行将对方的手按在自己的胯骨:   “特地洗了澡等我过来,您不也很心急么?”   等待他的是长久得不可思议的沉默。   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在白雾的晕染下更显得深邃暗沉,加百利无声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由于秦游完全站在水下,囚服的裤子早就湿透了,温热濡湿的布料紧贴着皮肤,他很瘦,胯骨嶙峋地凸出来,又全都被掌握在加百利掌心里。   秦游颇有些惴惴不安地终于等到了回答:   “不是。”   沉默如山的男人声音低沉地吐出着一句,片刻后,语气竟然不易察觉地增添了一丝幽怨的愠怒   :   “没有这么老。”   话音刚落,他轻轻挣开秦游不怀好意的手,在对方的毫不掩饰的笑声中步履匆匆地走出了淋浴室。   秦游揶揄地眯起眼睛看着对方的背影,在系统接二连三的好感度增加的提示音中深感愉悦。   “宿主,要注意分寸啊。”   系统在脑里幽幽地劝道:   “你不断地挑战目标的底线,有没有思考过后果?”   “别,”   秦游大喇喇地继续方才加百利被自己阻止的动作,即使与系统聊着天也丝毫不显扭捏:   “这不是在试探么?他刚才也默认了,我不吃亏。”   这句话倒是真的,秦游的天生掌控欲就比其他同性要强,他无法忍受受制于人的感觉,相对的,他对无论是精神还是生理方面的主动权的执着简直到达了一种极端的地步。   系统又何尝不知道?   在秦游失去的那些记忆里,它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他一次次重蹈覆辙,对秦游的性格特点早就了如指掌。   世界上不会有谁比它更明白这最后会导致怎样的结局。   它出厂时就被编写完整的程序不允许他走漏半点风声,只能通过这样旁敲侧击的提醒来试图挽回局面,可惜失去记忆的宿主一次也没领情过。   秦游极其迅速的地解决了身体清洁问题,甚至物尽其用地用淋浴室里的工具剪短了头发剔光了胡茬,完全卸下伪装后,他的外表就如同求偶的雄鸟一样充满了吸引力。   囚服已经湿透了没法穿,他就从架子上随意扯了一条浴巾围在腰上,迈着腿走了出去。   然而接下来什么也没发生,加百利靠在床板上吸烟,见他出来目光游移了一瞬,把烟摁灭后躺下盖上被子就没了动静。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秦游也没有真的打算要做什么,他原本还有些别扭,看见眼前的情景后不由得松了口气,在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已经盛满了的玻璃烟灰缸后,也自顾自地爬上了铁丝床睡下了。   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此刻已经接近凌晨,秦游躺下去以后什么也没有多想,只道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他不知道等自己呼吸趋于平稳后,原本背对着他的男人转过身来,目光在黑暗的笼罩下无声地黏着在他脸上,一直到第一抹晨光从窗口投射进来,才缓缓移开。   ****   第二天秦游醒来的时候加百利已经没了踪影,他原本没有在意,却没想到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没见到人。如果不是自己光明正大地换了牢房却无人管束,他都要怀疑那一晚的事情发生的事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了。   除此以外,秦游的工作被换到了较为轻松的洗衣房里,海尼尔为了调配的事点名道姓地找他出去的时候,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周围各式各样的目光。   有羡慕的,探究的,鄙夷的。   秦游统统熟视无睹。   他原本还担心因为加百利不在,杰米上头的布莱迪会来找他麻烦,但也不知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这件事已经就此了结了,总之无论是杰米还是他的手下,都没在跟秦游发生实际意义上的冲突。   但也仅此而已。   那天以后秦游再也没见过被自己放进牢房里的那个瘦弱的男人,或许对方已经被处理掉了,或许正在遭受非人的虐待,杰米顾及加百利所以不敢对秦游出手,这也意味着那个可怜的替罪羊将承受加倍的泄愤。   秦游对此唏嘘不已,但也无能为力。何况自己的灾祸也是对方引来的,他没必要因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感到愧疚。   因为曼都灵就是这样的一个残酷的地方。   加百利在N区似乎并不是一个名人。秦游能在N区平和地过下去,甚至不是因为加百利的名声,只是因为其余囚犯从流言中捕风捉影得到的信息——别惹秦游,不然会引火上身。   但这群人欺凌霸弱,横行霸道惯了,尤其是手里握着权利的,或是自认为靠山较硬的人,如果不是足够确切且具有威慑力的事实摆在眼前,是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秦游还没轻松几天,就因此遭遇了一些麻烦。   而引起这些麻烦的人,正是他一起在洗衣房工作的同事米勒,一个身材高挑容貌俊秀的M国人。   这人还有另一重身份,也就是N区龙头之一,布莱迪的情人。 第十章   秦游其实对米勒没有什么印象。   这个M国男人虽然在一众囚犯中外表还算突出,但远没有达到引人注目的地步,如果不是对方行为举止太过张扬,秦游或许压根就不会注意到这个人。   他最开始只是被孤立。   洗衣房的工作相对而言较为轻松,被分配到这里的囚犯大多和秦游一样背后有关系。这一类人最擅长趋炎附势,而米勒作为N区龙头布莱迪的人,本来就是众囚犯争相攀附的对象,加之其人及擅于笼络人心,秦游刚来洗衣房没几天,就遭遇了许多次下马威。   不过都是些尖酸刻薄的风言风语和见缝插针的刁难,秦游神经较粗,原本也没有融入这些群体中的打算,即使初来乍到许多详细的工作分配都一无所知,又遭人排挤,他最多有些不爽,却也不至于动怒。   然而接踵而至的一些事情让秦游意识到,糟心事永远不会因为当事人的无所谓而绕道而行。   比起洗衣房那些繁琐而无关紧要的杂务,讨好靠山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显然对于这群人来说更加重要。秦游每日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完就走人,从来不去管其他人的事,倒真没想过以米勒为首的那批人竟然会借机在这上面做文章。   他们平日里见不着人影,却在某一天突然浩浩荡荡地到齐了,秦游对那些偷工减料吊儿郎当的小动作目不斜视,只对这群人今日的出勤感到怪异,结果接近饭点的时候,他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灵验。   那些平日里一秒也不愿意多待的人竟然也不着急走,一群人懒散地横在廊道旁边吸着烟,秦游要去食堂就一定要朝着那个方向走,他也不避讳什么,稍侧着身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秦游回头去看,只见米勒靠在墙上,指间夹着一根烟,皮笑肉不笑地看过来。他身边的一众人高马大的小喽啰均是一脸的不屑与鄙夷,却谁都没有出声,仿佛正在等着看什么笑话。   那种神态秦游早就习惯了,他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却看不出来刚才是谁在叫自己。   但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两个狱警从廊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们的制服腰带上别着电棍和木枪,均是秦游从来没见过的面容。   “都先别走。”   其中一个狱警抄着半生不熟的英文,脸上的横肉因为故作严肃而显得有些狰狞,他对廊道中间那群吞云吐雾的人熟视无睹,一席话好像是单独对着秦游说的:   “例行检查。”   秦游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听见米勒在不远处轻嗤了一声,就带着一众小弟和两个狱警一起回了洗衣房。   他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秦游在洗衣房待了十来天,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联系到米勒等人今日集体出勤的情况,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都是他们提前串通好的。   将内心的剧烈波动强行抑制下来,秦游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还没迈出几步,就听见了狱警的怒吼:   “308到312是谁负责的?”   秦游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台机器早就在他来之前就故障了,他负责的是302至307号,这还是当时海尼尔负责交接的时候跟自己提过的。   “去找值勤名单来给警官看看。”   紧接着,秦游听见了米勒不紧不慢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帮人在打什么注意,啧了一声,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刚只听见身材彪悍的狱警咆哮一声,即使语言不通也能听出那不是什么好话,秦游刚探出个头,一个篮筐就正对着他的脸砸了过来。   他反应很快,一闪身就躲了过去,却没有躲过篮筐里的东西。伴随着酸腐汗臭味的囚服铺天盖地地掉落下来,其中有两三件就这样挂在秦游身上。   秦游脑子里空白一瞬,火气直接就上来了,恰好这时候另一个狱警抄着电棍过来,照着他的膝盖就来了一下,这无疑是火上浇油,秦游只被电得麻痹了一瞬就被系统屏蔽了痛感,当时就抡起脚边的篮筐,抄着那个狱警的脑袋挥了过去。   那装衣物的篮筐是塑料做的,但因为体积庞大多少有点重量,加上秦游力气大,一下子就把那个狱警的脑袋拍得斜飞出去,一头撞在一台机器上,立即肉眼可见地肿起了一大片。   “416号!不按规定完成任务,竟然还殴打狱警!”   那高胖个的狱警被这个看上去软弱可欺的东方男人如同疯狗一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勉强镇静下来以后立刻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枪口直接对准了秦游。   “不按规定完成任务?”   秦游丝毫不受威胁,反而冷笑着将他的话复述一遍,扯下肩上一件囚服慢悠悠地朝着脚边捂着脑袋痛号的狱警走过去,在那人痛苦不已地求饶声中卸掉了他的下巴,将那件囚服一点一点地塞进了他的口腔里。   “尝尝着上面的味道,警官。”   只塞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塞不进去了,秦游语气温柔地拍了拍那个狱警的脸,突然站起身来给了他一脚,狠厉地抬高了音调:   “你他口妈说是我没有完成任务?”   308到312那段序号的机器因为故障早就停止使用了,秦游一直安分守己地负责自己的机器,至于这些凭空出现的发霉的脏衣服从哪里来,他用脚都能想出答案。   秦游抬眼过去,看都不看那黑洞洞的枪口一眼,反而挑衅一般地望向狱警身后的米勒。只见那个M国男人脸色发青,却依然强壮镇定地与他对视。   米勒或许被秦游那不要命的狠劲震慑了一瞬,但他灵活的头脑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原本他的目的只是想栽赃秦游使他受罚,眼前事况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大体上是按照他的台本走的。   秦游这一顿沉不住气的泄愤反而正中他下怀,或许只是挨一顿揍,增加更多繁琐劳累的杂物,绕操场跑几十圈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此时此刻已经升级到了更严重的地步。   曼都灵里的狱警可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他们虽然平日里被各个头目们势压一头,但本身都是不好惹的狠角色。平时被压迫驱使的怨气累积起来,根本不是秦游一个背景薄弱的囚犯能承受得住的。   按照现在的情况,够这个不识好歹的东方人进刑罚室里关大半个月了。   米勒越想越觉得满意,好像已经看见了秦游被折磨得半生不死的模样,却没想到就在这时听见走廊里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在做什么?这么大动静。” 第十一章   这个极具辨识度的嗓音顿时让在场心怀鬼胎的人都提心吊胆起来,不等所有人作出反应,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一个将制服外套随意披在肩上的男人走进了洗衣房。   竟然是狱警海尼尔。   海尼尔虽然身材高大,但在一众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狱警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外貌风流英俊,比起狱警更像是一个花花公子。   他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目光在房内巡视一圈,脸上的表情稀松平常,和秦游在五层医务室里见过的没什么区别。   那个手持着左轮正对准秦游的狱警此刻才猛然反应过来,立即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表情,变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   “您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说完也不顾秦游脸上还没来得及收敛的吃人一样的表情,以及身后米勒差到极点的脸色,颤颤巍巍地将木仓放下来,竟然就恬不知耻地往海尼尔那边蹭了过去。   不要脸的东西!   米勒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怒骂。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布莱迪虽然整日荒□□无度,却也爱惜羽毛,不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手,所以这两个狱警的确是他几天前临时收买的,并非他手下的人。   米勒毕竟高估了布莱迪这座靠山的重量,以为凭自己的身份就能让这两个小喽啰言听计从,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倒戈得如此快!   他的目光随即隐蔽地凝聚在懒散地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的海尼尔身上。   海尼尔作为曼都灵监狱长的左膀右臂,是N区明面上的主要管理者,就连布莱迪在内的龙头都要顾虑几分。最重要的是,秦游被换到洗衣房的事情,竟然也是这位亲自处理的。   难道秦游背后的人就是他?   米勒自以为隐晦的目光被海尼尔尽收眼底,他兀自站在原地吞云吐雾,好半天才开口,竟然还是对秦游说的:   “没受伤吧?”   虽然仅仅是短短一句话,却已经把立场摆得清晰明确。   一旁的的米勒听了差点没控制住扭曲的表情,却听见秦游在旁边嚣张至极地冷哼一声,根本不识好歹:   “就凭这群杂碎?”   他的刘海早在加百利的浴室里修剪过了,工具和技术都简陋粗糙得很,但架不住脸长得好看,比起海尼尔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更富有直接的冲击力,他抬着下巴,对着周遭的一切都是睥睨的态度,眉眼间的一股傲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看着这幅表情,海尼尔指间燃着的烟窸窸窣窣地掉落了烟灰,他的指节被烫了一下,才停止了发愣的行为。   旁边人高马大却唯唯诺诺的狱警反应及时,立刻扯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抄着电棍就要走上去。   “站住。”   海尼尔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给我滚回你该去的位置。”   他虽然主要为加百利做事,明面上摆着狱警头子的身份尸位素餐,但也多少认识手下的人。这两个蠢货分明就不是负责洗衣房的,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受人教唆。   N区鱼龙混杂,狱警根本就没有什么管理秩序的觉悟,就算进来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正义,被教训几顿以后早就消磨得干净,也就不再讲究什么节操底线了。   这种现象甚至都称不上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蛇鼠一窝互相勾结,为自己的利益而活。   海尼尔在这里待了将近十年,对什么都看得透彻,猛然在一滩烂泥里碰见秦游这根漂亮又尖锐的硬钉子,稀奇之余莫名对人产生点好感,甚至有种冲动劝他稍微收敛点,免得树大招风。   但转念一想,这还不如劝告对方老实讨好那位来得实际。   加百利为人作风简直低调得令人犯怵,如果是在前几年还解释得过去,但就凭这几年这位养精蓄锐逐渐累积起来的东西,在区区一个曼都灵里呼风唤雨早就不在话下。   若是加百利有意宠着,秦游就算大张旗鼓地把在场的人全都处理干净也能被迅速摆平,只不过过程麻烦了一些,实属不必要。   但并非所有人都像海尼尔一样知晓内情,那高胖狱警虽然知道趋利避害,但也不至于窝囊到这种地步,他最看不起这群靠卖屁口股上位的人,就连收取米勒的贿赂也只是因为顾及布莱迪,秦游当着这么多人落了他的面子,岂是顶头上司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的?   高胖狱警内心算盘打得噼啪响,既然这个黑头发的兔崽子连布莱迪的小宠物都能动,他背后的人能不好惹到哪里去?   于是他立刻就出口反驳:   “头,N区再乱也有规矩,在这么纵容下去,这群垃圾岂不得闹翻天?”   这句话说得巧妙,表面听上去也没针对谁,其实不就明晃晃地想对那个不守规矩的人动手么。   海尼尔不由得冷笑,偏偏今天这人就算犯事了,也必须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过去。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那头凶悍至极却偏要夹着尾巴的狼,一边还得表面应付手下的蠢货:   “那你跟我说说,416号怎么不守规矩了?”   他早在医务室里就看出来,秦游绝对不是蠢货,平白无故不会做这种惹自己一身腥的事情,这同时也说明这不是一位好糊弄的主,自己在擦屁股的时候还必须得巧妙,省的触了逆鳞使得以后的日子不好混。   海尼尔在处理这种事情的时候跟只狐狸似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造成这场烂摊子的罪魁祸首是谁,秦游只不过被人设计做替罪羊,却发难把设计自己的人反咬一口罢了。   既然没惹事,就不能偏把人看作惹了事一样地偏袒过去。秦游本人可能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海尼尔做事是习惯于滴水不漏的。   那高胖狱警自然没发现海尼尔话里埋的坑,直愣愣地就一头扎了进去,一五一十地把秦游的“罪行”叙述了一遍。   而当事人却只把这些话当狗口屁,他干脆靠在一旁地机器上,悠闲地欣赏起自己的杰作:   方才被他卸了下巴的狱警此时已经从眩晕中缓过来,无法合上的口腔狼狈不堪地分泌出唾液,尽数被嘴里的肮脏衣料吸收干净。   他试图扶着机器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恰巧与秦游对视了一眼,脸上呈现出又怒又惧的复杂表情。   就在这时,海尼尔听完高胖狱警的控诉,沉默了片刻,才作出了回答:   “的确很严重,不过没有证据。”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一副围观姿态的米勒等人:   “不如,直接调监控吧。” 第十二章   调监控?   这对于任何一个N区囚犯来说都是一个笑话。   但偏偏从海尼尔这个人的口中说出来,没人会把它当做玩笑。   米勒身后几个沉不住气的人闻言差点没惊掉下巴。他们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家伙,仰仗的对象也大多依附于布莱迪的权势下,如果说米勒是布莱迪眼前盛极一时的红人,他们则是靠着投机取巧巧言令色才为自己博得一些好处的小宠物,随时都可能惨遭丢弃。   然而狗仗人势惯了便容易得意忘形,秦游这个身份清白背景不明的人突然就插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并且莫名其妙就享受了与他们一样的待遇,一方面时排外心理作祟,另一方面则是这些在屈辱中麻木的人本性的扭曲。   他们默认秦游也是通过相同的途径才被特别优待的,虽然自己也做着一样的勾当,却不免也感到肮脏不屑,而秦游平时一副对人爱答不理,就连受到排挤也无动于衷的模样,在他们眼里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买通狱警栽赃陷害这样的小事这群人经常做,早已经得心应手,他们正幸灾乐祸地想看秦游的好戏,却没想到一切都因为海尼尔出人意料的出现而全部泡汤了。   不仅如此,如果真要闹到查监控的地步,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米勒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毒,海尼尔虽然明面上官职大,却大多数时候保持中立态度,他们以前肆无忌惮的时候闹出比现在还要大好几倍的事,也不见得他来管,却没想到因为这区区一个小新人就做到这样的地步。   这个疯子!他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吗?   这是对布莱迪的挑衅!   他极力隐藏着内心的阴暗情绪,脑子飞快运转起来。   难不成这个Z国人背后的人就是海尼尔?不,不会这么单纯。   海尼尔的确有一些权势,但要为一个小宠物去激怒布莱迪还不够格。他是清白的警校出身,家里人也都是普通官员,而布莱迪则是一个彻头彻尾混黑的无赖,最近又在道上势头正好,做起事来根本没有顾虑,相比较起来,海尼尔如果与他正面对上,无异于鸡蛋碰骨头。   这只精明的狐狸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秦游身后必定另有其人。   但会是谁?   米勒绞尽脑汁也无法确定那个人的身份,他一时间觉得许多大人物都有可能,却又都不太像。然而就这一个空档,对面的海尼尔竟然已经在联系监控设备的负责人了。   这人平时散漫放荡,油嘴滑舌,平日里和布莱迪也算是你来我往的表面关系,却没想到到了这个关头,竟然会翻脸不认人。   “等等!”   米勒一边在心里问候着海尼尔的母亲,一边强壮镇定道:   “你可千万想好了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您可真会说笑,史密斯先生。”   海尼尔捋了捋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微笑道:   “我只不过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希望能改善您们的工作环境而已。”   去他的履行职责!   米勒简直想冲过去把他撕成碎片,好在他在布莱迪身边服侍了许多年,对情绪的控制力简直堪称一流。他挥挥手阻止身后那群色厉内荏的小弟,再度开口时语气仍然十分得体:   “不用查了,那几台机器里的东西是我负责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就连一旁事不关己的秦游也愣了一下。   “只不过……”   米勒停顿了一下,露出愧疚的表情:   “我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就委托鲍勃和约翰帮我洗了。”   秦游在一旁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身体不舒服?这人是女人吗?   洗衣房只有烘干用的机器,衣服都是需要手洗的,毕竟洗衣房里的工作虽然相对轻松,却也是给囚犯分配的,不可能同时供应洗衣机这种丝毫没有劳改价值的工具。   但仅管如此,米勒既没有什么伤病,又不是女人每个月无可奈何要经历那几天,这个理由未免拙劣得令人发笑。   然而海尼尔倒是很爽快:   “鲍勃和约翰是吧?午饭取消,回自己房里等通知。”   他顿了顿,然后揶揄地看向米勒:   “身体不舒服不是不工作的理由,不过嘛……下次见到布莱迪老兄,我帮你提醒一下他,他以后会稍微注意的。”   那一副自来熟的嘴脸简直和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游不是当事人都对海尼尔脸皮的厚度叹为观止,更何况米勒,他脸上青筋都凸起来了才勉强维持了笑容,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您辛苦。”   随后唯恐多待一秒就会按捺不住彻底爆发一般带着身后的人快速离开了。   海尼尔身旁的高胖狱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等到米勒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才颤颤巍巍地向自家长官投向试探的眼神。发现后者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后,才扶起安上下巴的同伴灰溜溜地走了。   洗衣房里顿时只剩下秦游和海尼尔两人。   海尼尔向秦游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对方望着门口的方向神色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他开口问道:   “我没对米勒动手,你觉得不满意?”   “没。”   秦游神情冷淡,一副不愿理睬的模样。   “哦,那还是加百利一直不在,你欲口求不满啦?”   海尼尔走过去揽住他的肩,笑眯眯地:   “要真是这样……嗯,我也不是不可以,咱们偷偷地……嘶。”   不堪入耳的话还没说出来,被秦游在拧在手臂上的一爪子掐灭在摇篮里。   “唉。”   海尼尔一边吸气,一边带着秦游往饭堂的方向走,一双眼睛不时往旁边瞟:   “不是我说,像米勒·史密斯这样的人就跟狗似的,他要咬你一口,你最多踹他一脚,总没法咬回去。他心眼小的很,惹毛了就偷偷给你耍阴招,除非我绑在你身上,不然有的时候还真管不住。”   “你烦不烦。”   秦游终于听不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满意了,我像是会计较这种事的人吗?”   “不是就好,”   海尼尔乐颠颠地往口袋里摸烟:   “这不是好长时间没见你来医务室了么,还挺想你的。”   秦游:???   有这么盼着别人进医务室的人吗? 第十三章 (附假条)   出了方才的事,秦游寻思着去食堂指不定还要碰上那群败类,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出了洗衣房就径直朝着加百利牢房的方向走去。   然而身边的海尼尔却迟迟不见得滚去忙自己的正事,一直赖在旁边不走,嘴里还絮絮叨叨着一些有的没的,动作举止亲密得像是遇见了十年不见的至交。   秦游一开始还勉强集中注意力听他在说些什么,试图从中听到一些关于任务对象的事情,不想全都是些闲聊八卦,什么布莱迪前天又把一个自荐枕席的新人打断了腿,缘由是对方竟然有性病;W区有个精神病向狱卒求爱不得试图自杀被救回,E区有人聚众斗殴甚至引得典狱长亲自出面,缘由竟然只是太无聊……   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曼都灵八卦新闻周刊。   秦游正打算找个理由把人打发走,却又听海尼尔说道:   “先别急着回去,跟我去五层。”   他伸出手臂来搭在秦游的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秦游强忍住内心的暴躁,他真的很想回去睡觉,但又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五层医务室算是和加百利关系最近的一条线索。   虽说海尼尔也是加百利手下的人,但此人实在过于狡猾,秦游刚开始还有耐心的时候还跟他周旋了几句企图套话,但都被这人巧妙至极地绕开了。既然从海尼尔这里无从下手,他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找医务室医生利维,甚至是整个N区五层和加百利的关系。   这一次同样乘坐的是去往五楼的专梯,海尼尔用虹膜解锁的时候一阵机械音从电梯内部发出来:   “扫描通过,权限等级:A。”   秦游默不作声地听进耳朵里,他记得之前加百利抱着自己过来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   曼都灵的每个区域建筑都十分错综复杂,上楼的电梯往往都是直达,也就是说除了眼前的这台电梯,再没有任何途径可以到达第五层。   海尼尔的声音在封闭却宽敞的空间里响起:“你想要权限吗?可以给你录一个,不过可能要申请很长时间才能办理下来。”   他发出轻快的笑声:   “不过这种小事情你在加百利面前提一句,更加方便快捷。”   “不用。”   秦游总觉得眼前这人在自己面前主动提到顶头上司的时候似乎有些阴阳怪气,不过他并没有多想。   权限很重要吗?   他不太清楚,但按照逻辑上来说,把任谁都可以刷开这台电梯的卡交给自己加百利似乎显得太没有警惕心了。   那张黑色的卡被装进了缝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正紧贴着他的皮肤。秦游一面应付着海尼尔漫无边际的谈话,一面还在思考:   这张卡能刷开其它电梯吗?   不知道为什么,念及那个即使一段时间未见也依然给人深刻记忆的男人,秦游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出乎意料。   这或许是一种奇怪的心里暗示,甚至和他脑内那些不复存在的记忆产生共鸣。   推开医务室的门,利维的办公桌后却不见人影。   海尼尔就像回了自己的家一样大咧咧地走进去,他从柜子里翻出了播放器甚至游戏机,还从藏在白色挂帘后面的冰箱里拿出了三明治和瓶瓶罐罐的酒。   “如果你和利维打好关系,就能享受到外卖服务。”   如果忽略海尼尔肩上披着的狱警制服外套,他就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他拆开包装咬了一口三明治,一边嚼着里面的生菜和烟熏火腿,一边毫不顾忌地一屁股坐在干净整洁的床单上。   “利维可和我们这些可怜的打工仔不一样,只要他愿意,就能在工作不忙的时候坐直升机回家。如果你想念家乡的美味,或许能请他帮个忙,要知道曼都灵这个鬼地方别说是快递,就连海鸟也不愿意迁徙的时候在这里歇一脚。”   秦游挑了下眉:   “所以他今天回家了?”   “现在可还没到下班的时候——”海尼尔嘟囔着,突然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打断。   “喂?”他拿起通讯终端放到耳边,   “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放心,我没在床上吃东西……什么,这么快?”   海尼尔含糊不清地应付着,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不远处的秦游身上掠过,   “哦,我知道,挂啦。”   “是利维医生?”   秦游在对方把通讯器放回去的同时发问道。   “对,”   海尼尔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突然站起来:   “他又让我帮他干活。”   干活?   秦游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起来,他跟着走过去,却看见海尼尔从角落的落地柜里拿出了一个喷壶,装满水。   “他说他今天回不来,要我帮他照顾他的小宝贝们。”   秦游在海尼尔的示意下向后看,才发现利维的办公桌后,甚至窗外的封闭阳台上竟然都种满了一盆盆的植物,那些鲜嫩的花草在特殊的红紫色光线中青葱蓬勃。   他对花花草草什么的不太敏感,所以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   海尼尔走过去,开始给那些植物浇水除草,虽然动作散漫随性,光看背影就连秦游这种不懂花草的人都不免担心,但仔细一看似乎挺熟练且有章法。   “桌上的东西你随便吃,反正不是我付钱。”   海尼尔的情绪似乎低沉了一瞬,但很快又跟没事人一样在花花草草间忙碌着哼起了歌,于是秦游也不客气地坐在床上,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摆弄对方刚才从柜子里翻出来的那些各色各样的东西。   海尼尔没有忙活太久,他侍弄完利维的宝贝们,洗干净手再向床边走去的时候,发现秦游手里拿着游戏机,上面的小人刚刚通过第十关。   秦游玩来玩去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放下游戏机抬起头,就发现面前有一朵娇艳欲滴的百合。   “这里也能种的出这种花?”   他没明白状况,诧异地问了一句。   “怎么会,这是病患送的,昨天刚放进花瓶里。还挺新鲜的,你拿走吧。”   秦游莫名其妙,他正要张口拒绝,然而海尼尔却一把将花枝塞进他手里,低声道:   “加百利回来了。”   于是五分钟后,秦游乘着电梯回到了一层,门打开的时候,两个人迎面走了进来,看见他皆是一愣。   这两人都是身高一米九以上的壮汉,表情肃杀冷酷,而秦游面无表情地和他们对上,手里竟然还捏着那朵百合花。   不过什么事清都没有发生,两人没有向秦游搭话,而是等他出来以后,再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在机械音“权限等级A,权限等级B”的声音中,电梯门合上了。   秦游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金属门。   方才在经过这两个壮汉的身边时,他闻到了刻意掩饰过后依然浓厚的血腥味。 第十四章   那两个壮汉身上还套着囚服,恐怕是为了掩人耳目临时换上去的。他们的伤口应该不算轻,但经受过临时的包扎,除了秦游这类天生对血腥味敏感的人根本察觉不到。   这些是秦游短暂能获取的信息,他手里捏着花枝往前走着,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刚才遇见的两人,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加百利的牢房。   毕竟和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相处没多长时间,尽管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度已经突破了百分之六十,秦游却仍然没有掌握和他相处的要领。   毕竟从那莫名其妙的好感度增长时机他根本无法推断出加百利的喜好。如果把任务对象在攻略进度上的配合归功于秦游的个人魅力,他干脆决定顺其自然。   于是秦游的脚步在门口停留了一瞬,便径直了进去。   牢房内没有开灯,昏暗一片。他还没有适应周围陡然变暗的环境,正要摸向左侧墙壁上的开关,却猛地感受到一阵大力猛地冲撞过来。   门“哐当”一声被撞合上,秦游一个猝不及防被双手反扣摁在门上,一个高大的身躯从身后抵上来,伴随着雪茄的松露胡桃香气和辛辣的铁腥味掺杂在一起,以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   与背后冷硬的胸膛不相符的是一截柔软的发丝,随着主人的动作轻飘飘地扫在秦游的颈窝里,即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秦游也能记起它们的颜色,因此他怒不可遏了一瞬间,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身后的人,也就是加百利,他冰凉的唇舌与秦游的脖颈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甚至用门齿威胁性地摩挲着青年的颈侧,声线低沉得令人瑟缩:   “我听说你和海尼尔相处得不错。”   如果秦游能看清他现在的眼神,哪怕他天生一副无所畏惧的性子恐怕也难免会头皮发麻。   渴望撕碎猎物的凶狠和浓烈的偏执占有欲在黑暗的掩饰下肆无忌惮地席卷了人类应有的理智和温情,仿佛要撕碎那双无机质的祖母绿色瞳孔。   但这样的眼神只维持了一瞬间,秦游的声音在下一秒驱散了这令人发指的阴寒。   “好冰,你快放开我。”   这句话不算客气,但却不同于秦游之前浑身带刺的抵抗,甚至显得纵容而亲昵,从一个怪异的程度上取悦了施压的人。   所以即使加百利满意现在这样将对方据为己有的姿态,但不知为何,在秦游压抑不耐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那瘆人的气势下意识地收敛了。   就在他为自己的反应愣神的一瞬间,秦游轻而易举地挣脱开禁锢,“啪”地一下打开了灯。   两人终于在灯光下看清了彼此。   加百利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匆匆赶了回来,铁灰色的大衣上有呈飞溅形状的暗渍,秦游粗略地扫了一眼,确认那血迹不是来自于本人,就别开了目光。   他表面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只有系统知道他费了多大劲才控制住内心的怒火。而对面的加百利则早已恢复了初见时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无理取闹的人不存在。   秦游本着为了完成任务委曲求全的意愿,念及任务对象好感度没刷满之前还得顺着毛捋,只好抑制着心里的不虞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   “外面很冷么?”   趁加百利沉默着还没回话,他又凑上去搂住对方的腰,一下下地顺着人僵硬的脊背:   “想我没?”   “滴!好感度增长!当前好感度百分之七十。”   秦游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加百利比他高一个头,这样的姿势恰好方便他把下巴搁在对方的肩窝里。   幸好那暴脾气即使地被克制住没有爆发出来,秦游这个人天生就是一副倔脾气,发起火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很多时候他都在担心自己会因为因为控制不住情绪而坏事。   然而尽管脾气大,也并不意味着能被轻易触怒。之前提到过的是,秦游平生最厌恶地第一是强迫自己的人,第二是吵醒他的人,第三还是吵醒他的人。   而加百利很不幸地触犯了第一条。   冷静,冷静。就当原谅一只拆家的猫。   秦游是这样催眠自己的。   而被顺着毛捋的加百利自然不可能知道自己被人当做了蛮不讲理的毛孩子,他伸出手来将东方青年圈入自己的怀里,只觉得刚才暴虐的情绪正被逐渐抚平。   他背景单薄,无依无靠。   他需要我,他不会背叛我。   加百利在心里重复着,他的声音闷闷地在秦游耳边响起:   “花是从哪来的?”   “送你的。”   秦游脸部红心不跳,他松开手臂,把那朵不幸被殃及池鱼、花枝拦腰折断的百合凑到加百利面前:   “据说是病人送给利维医生做答谢的,我借花献佛,行不行?”   话音刚落,捏在手里的花枝被接了过去。   秦游下意识地将目光追寻到加百利的脸上,却只看见对方藏在发间的略微发红的耳尖,这个在他心里如同雄狮一般不好招惹的男人此时却和羞涩的青春期少女一样急促地别过脸去,又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一般冷着脸地转回来。   他嘴唇微微张合,目光闪烁,好半天,只伸出手来揉了一把秦游的头发。   “滴!好感度增长!当前好感度百分之八十。”   秦游也愣住了,他张口就是无边无际的谎话,原本只是随便应付,根本没打算让听者当真,却没想到加百利的反应竟然会是这样。   “我不喜欢花。”   红发的男人平静下来,他有过一瞬间的局促,似乎再无法忍受和秦游对视一般干脆转身去柜子面前换衣服:   “下次送我能保存更久的东西。”   秦游也放松了脊背靠在门边,他惊讶过后只觉得对方的反应很有意思,却没有接话。   在短暂的沉默后,不知加百利又想了些什么,语气冷静地解释道:   “花的寿命太短……我。”   “喂。”   秦游出声打断道。   他观察到对方因为胸前余下一粒没解开的衬衫扣而停顿了脱衣的动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自己好像也没那么记仇。   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子里,他好整以暇地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突然冷不丁地来一句:   “我上次说我不做0。”   在对方陡然身躯陡然僵硬的同时,他勾着唇,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你考虑得怎么样?” 第十五章   秦游此人虽然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也不会在敏感的事上随便开玩笑。   在那一瞬间,或许是被加百利的反应取悦,又或许是脑内闪现出距攻略成功只差临门一脚的结论,不论是出于理性决断还是一时兴起,他的确说出了这样充满暗示性的话。   以至于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咬痕和吻<痕布满了脖子颈侧和锁骨上的皮肤,甚至有往下蔓延的趋势,他欲盖弥彰地将被随意仍在角落里的囚服上衣捡起来套在身上,但仍然有几枚红印遮掩不住,明晃晃的在他的脖颈上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身上惨不忍睹的模样使秦游不由得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昨晚,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招致胜的方法出其不意,直到在兴起的时候对方翻身伸手去够床头的抽屉,然后从里面拿出他之前在医务室随手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纳起来的东西,总之需要用上的一件没少。   做到最后的时候两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和只知道互相索取的野兽没有区别,以至于秦游连好感度什么时候刷满的也不知道。   他掀开皱巴巴的被子下床,囚服的下摆遮住了腿根,好像比平时更加宽大一些,一双手臂从后面伸出来搂住了他的腰,加百利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穿错了,这件是我的。”   秦游昏昏沉沉听到这一句,双手交叉捏住衣摆就要脱,却由于腰间紧箍着的手臂而无法动弹,直到加百利心情很好地用哄孩子的语气说:   “不换了,就这样。”   莫名其妙。   秦游在心里小声嘟囔着,挣开对方的手臂,裸着腿朝淋浴室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在自己转身后,方才还赖在床上的人坐起来眯起眼睛,用视线一遍遍描绘着自己背影的轮廓。   是我的。   加百利心想。   只属于我。   亲密行为的确容易在双方之间形成纽带,似乎在承受方的方面更加显著。自从这天晚上过后,秦游难以忽略地发现加百利似乎变得黏人起来。   虽然每隔几天就会消失一次,但对方不见踪影的时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经常秦游消极怠工后一身轻松地回去时,正好能撞见对方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带着一身的寒气坐在房间里,等待着和他交换一个冰冷缠绵的吻。   加百利不说自己出去做了什么,秦游也没有问,而之前在电梯门口遇见的壮汉他也没在遇到过,反正任务结果已经被系统提交上去正处于待审核阶段,一旦审核通过,这些事情与他再无任何关系。   秦游甚至已经在计划拿到奖励积分后要换取些什么物品来犒劳自己了。   也不知是因为和加百利关系越来越密切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秦游在N区的待遇也越来越好,这主要体现在洗衣房那些原米勒的跟屁虫对他越来越客气,以及质量明显区别于他人的一日三餐。   不过这些差别虽然在一些人看来格外刺眼,但秦游本身却并不在乎,倒不如说这些本来就不是他渴求的东西,过得再好又怎么样?即使加百利不止一次试图免除他在洗衣房的工作、甚至表现出把他调往S区的意愿,他都毫不在意地推脱了,左右都是在监狱里,还不至于因为一些特别的优待而沾沾自喜,何况为了一个男人大张旗鼓也难免不会给加百利招惹麻烦。   秦游渴望的是绝对的自由。   不仅仅是曼都灵这个具体意义的牢笼,包括加百利这个任务对象,系统的任务和奖惩规则,这对他来说都是束缚。   即使这个世界结束,还有下一个世界,再下一个世界,无论记忆被多少次格式化,厌恶强迫和拘束依然是秦游与生俱来的本能。   虽然此时此刻的秦游还没有想到自己随心所欲的念头隐藏的更深含义,但他本能的为完成任务赚取积分而快乐。系统的兑换商店无所不能,这是否意味着有一天,它能够赚取足够的积分,兑换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总体来说,秦游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这样的释然感使他每天都保持心情愉悦,甚至连米勒不时的阴阳怪气和含沙射影都能熟视无睹。   有天秦游在洗衣房里工作的时候,他负责的一台机器的阀门突然出了故障,一个大体积零件弹射出来掀翻了装着脏衣服和洗涤剂的盆,秦游正坐在那前面偷懒,尽管反应得很及时,但也被脏水溅了一身。   回加百利的牢房还要走上一段时间,秦游干脆就在附近的公共淋浴室里随便洗了洗。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人故意安排,他在那里和同样在洗浴的米勒撞在了一起。   那个身材瘦弱而高挑的男人甚至还假惺惺地跟秦游打了个招呼,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秦游身体表面所有的痕迹上掠过,眼里的嘲讽意味明显至极。   “你看起来最近过得不错。”   米勒的口吻像是在寒暄,只不过配合他的眼来看只让人觉得古怪。   秦游挑了挑眉,他回敬一般地干脆明晃晃地打量起方全身上下的疤痕,勾着嘴角回道:   “你似乎也不赖。”   听到这句话后,米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眼里的嘲讽一下子转变为愤怒和怨毒,但是很快极好地掩饰了下去。似乎是为了挽回风度,他扭过头去像是借着水流冲洗头发,间隔窄小的淋浴间里一下子陷入了寂静。   正在秦游把身体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关上水准备走的时候,却再度被米勒叫住了。   “等等。”   米勒也关掉了头顶的喷头,微长的发丝黏在脸侧,脸上虚伪的笑意不见踪影,取代而知的是一张麻木而冷漠的脸: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肖恩的人?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秦游的双眼,停顿了片刻,嘴角突然咧开向两边拉扯:   “他死了。” 第十六章   肖恩是谁?   秦游愣了愣。   “是您刚来的第三天救的A国人。”系统倒是反应很快。   然而秦游一瞬间的怔愣在对面的米勒看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秦,能在N区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不会是一个蠢人。”   米勒撩起濡湿的额发,笑道:   “别跟我说你当时开门救那个A国佬只不过是一时善心大发。他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你想看么?”   看见秦游沉默着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转身就走,于是米勒仿佛胜券在握一般凑上前去,他身上有一股甜的发腻的玫瑰精油味,让秦游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你救了他又有什么用?他还是死了,并且死的很惨…倒不如说如果你没有救他,他也许就不会死。”   窄小的隔间里光线较暗,配合米勒那张惨白阴柔的脸显得异常诡异:   “你要去看吗,他的肠子都被扯了出来,手掌切下来塞进了□□里,他的尸体甚至没有被火化的资格,只能扔进海里喂鱼....以为找到了靠山就能高枕无忧?这也许也会是我的下场——当然,也包括你的!”   玫瑰精油刺鼻的香精味配合米勒的扭曲面孔简直令人作呕,饶是秦游心理承受能力再强也忍不住心生厌恶,他一边暗骂着精神病,一边套上还没完全烘干的囚服想要离开。   “你想走?”   米勒察觉到秦游的意图后立即拔高了音调,原本就缺乏男性性征的嗓音更显得尖锐刺耳。   秦游只觉得被吵得脑子嗡嗡作响,他虽然也不至于对米勒嘴里的话无动于衷,然而也正如对方说的,他不是蠢人,这种明显的语言陷阱和道德绑架还分不清楚吗?   如果说米勒想要在N区用所谓的罪恶感来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至少秦游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毕竟秦游这样的人甚至连坏脾气都只会体现在他认为有必要的对象面前,至于米勒,他就连出声辩驳两句都觉得费劲。   况且就算米勒嘴里的话都是真的,秦游也不会为此动容,更不会因此认为是自己的过失,他早在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做好了准备,既然身处地狱,人凭什么奢望恶魔会有怜悯之心?每个人都可能会因为运气不好一命呜呼,甚至连死状都不甚光彩,但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秦游短暂地思索了两秒就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他已经走到了隔间门口,却突然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紧接着,一群身着囚服的人从门后冲出来,其中一人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闷棍。   那一棍被他略微错开了一些,却仍然狠狠地击中了太阳穴,秦游只觉得眼前一花,剧痛感以及震荡感几乎贯穿了整个头颅,一股热流当场就顺着鬓角流下来。他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拳头早已狠厉地迎了上去——   然而对方人太多,秦游毕竟寡不敌众,再加上淋浴室里雾气弥漫,而他光裸着脚踩在湿滑的地面上,根本不方便施展手脚,只是一瞬间的失手就被很快就被压制住了。   被击晕之前,秦游把袭击自己的所有人的脸孔都暗暗记得一清二楚,他最终被背朝上地摁在地上,用仅剩的意识看见米勒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带走。”   他轻飘飘地抛下一句,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的秦游一眼,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得手的喜悦或者是幸灾乐祸。   在晕过去的前一秒秦游还眯着眼睛悄无声息地分析着米勒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从中推断出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最终他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这株靠依附着他人为生的菟丝花,作为受害者的同时也是加害者的人,那一瞬间的表情竟然是怜悯。   他在怜悯自己。   ***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秦游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了一股腐烂发臭的气味。   他的面前是没有边际的黑暗,以至于在睁开眼后的好一会儿,他甚至都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置身于梦里还是现实。他试着活动肢体,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被两指粗的麻绳紧紧地捆绑起来,根本无法动弹。   适应黑暗后,秦游开始尝试通过在地上屈伸腿部或者滚动的方式迫使自己移动起来,他理智地选择了远离那股腐臭味的方向,企图能碰到墙壁或者其他能提供着力点的物体。   然而这样的方法进度十分缓慢。   周遭的腐臭味充斥着整个空间,秦游一开始还能勉强地判断出那或许是尸体腐烂产生的气味,但随着他这里呆的时间越长,他的嗅觉也就越发麻木,到最后竟然连刺鼻的感觉都不复存在。   就在秦游差一点碰到墙角的时候,室内的灯光猛地一下被打开了。   他被刺眼的白光激得条件反射地闭了一下眼睛。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响起来,那是皮鞋的底部敲在实木地板上会发出的响声,那个不知身份的人步履十分缓慢,却也沉重不堪,仿佛一下下敲在人的心脏上。   除却这个辨识度明显的脚步声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动静,他的步履相对而言更加轻巧,却也更慢,像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穿皮鞋的人身后。   秦游恢复了视觉,他抓住机会翻滚了一周,将身体支撑在墙角上,勉强地站立了起来。   同时他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那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略微发福,鬓发蜷曲,但是身上穿得很考究。一双三白眼显露出不怀好意,在秦游望过去的同时,这个男人也在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秦游可以确认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但是当这个男人身后露出杰米的身影,以及这个房间里比这两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吸引人目光的满墙壁的奇形怪状的器具映入他的眼里时,一个板上钉钉的结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个人是布莱迪。 第十六章   秦游早就预料到布莱迪或许会找自己麻烦,也猜到或许会通过米勒等和自己有过接触的人动手,但正因为如此,按照米勒这两面三刀、擅于在背地里给人设套的品行,他确实没想到对方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带人直接绑走自己。   仔细回想起来其实洗衣房设备的突然故障就有蹊跷,说到底还是秦游疏于防范,才让米勒等人抓了空子。   至于这帮人是真的肆无忌惮,还是走投无路之际放手一搏拼个鱼死网破,谁又说的清楚?   自从布莱迪这个臭名昭著的人出现在视野以内,秦游整个人就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他一边警惕着对方的动作,一边暗中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企图寻找到可以用于脱身的锐器。   系统的外部干涉只能作用于秦游本人,比如方才他被人一棍敲在脑后,大脑遭受机械刺激造成休克属于系统可以介入调节的范围;然而系统对于类似绳索这样的外界物理束缚则无能为力。也就是说秦游虽然在系统的紧急措施下能够较快地清醒,但此时此刻只能自食其力。   然而等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环顾一圈,除了墙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器械,就只有地上一团被麻袋包裹着,颜色暗沉的不明物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就是秦游?”   没等秦游仔细辨认,就听见布莱迪走近来,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他就像是审视一件商品一般上下打量起秦游,首先停留在对方脸上,然后逐渐向下,经由胸膛腰腹最后到跨和大腿,其眼神中的贪婪和露骨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确实不错。”   布莱迪眼角的皱纹都笑得拧在了一起,他甚至恬不知耻地伸出肥厚的舌头来舔了一下嘴唇,然后走近过来:   “初次见面,漂亮的小家伙。我是布莱迪·科曼,他们都叫我阿斯蒙蒂斯*.....”   秦游甚至都懒得忍,“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你也配?”   没想到布莱迪笑容没变,却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就是他和米勒以及吉米这群走狗的区别。   面对挑衅,吉米和米勒就算咬碎了牙也会咽下去,但是布莱迪不会。   虽然秦游早在出声的前一秒就让系统开了屏蔽系统,但那只恶心的手掌呼到他脸上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出离的愤怒。   然而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束缚着,根本无能为力。   紧接着布莱迪用扇了他巴掌的手扳正他的脸,笑道:   “天使就是这样教你的?这么不听话?”   天使?   秦游反应了一秒:   该不会指的是加百利吧?   而布莱迪没有察觉到秦游眼里一闪而过的古怪,他只注意到对方轻蔑的表情收敛了些,以为是自己的教训起了作用,于是松开钳住秦游下巴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脸:   “在我这里你最好乖一点,宝贝。虽然现在已经晚了,毕竟我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吉米,把我的东西给我,然后把他捆在克鲁克斯上。”   吉米低着头应了一声,上前来把手中的箱子动作恭敬地递给布莱迪,然后在对方放开秦游的同时把人压制住,连拖带拽地带向了房间中央的地方。   这个房间的天花板非常高,那里伫立着一个体积庞大的十字架,看起来和古埃及普遍运用的十字形刑具没什么不同,吉米将秦游一把推过去,从底座上干脆利落地扯了一捆麻绳,动作娴熟地把他绑在了上面。   在此过程中秦游一直想方设法地找到挣脱的机会,然而杰米做事却比他的为人作风谨慎太多,甚至在解开手腕上的绳索之前先卸掉了秦游的胳膊,等待重新绑上后才把骨骼复位。在活动受限的情况下秦游根本没有漏洞可钻。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对方将他的左手固定在十字架上的时候,竟然借此机会在手腕处绑得严丝合缝的麻绳间藏了一小块刀片。   那块刀片刀刃倾斜向外,只要秦游控制好用力的角度,就有希望借此磨损绳索。   然而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杰米的神情竟然连一点波动也没有。秦游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布莱迪,只见对方的注意力丝毫没在这边,那个变态打开了杰米刚才递过去的箱子,并一脸陶醉地在里面精挑细选。   杰米办完事后,就被勒令站在角落里等候。而布莱迪则是脱掉了他身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外套,甚至将衬衫的袖子挽起,从箱子挑出一件物品后缓步走了过来。   依然是皮鞋底部敲击地板的声音,然而秦游却对这司空见惯的声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恶。   他假装别过头去对那恶心的肥猪避而不见,但其实也正在暗自留意对方的的注意力停留在哪里。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手腕割绳子的动作不被发现。   “亲爱的,以往我在做这些神圣的事情时通常会虔诚地带上手套,但你是特别的,知道为什么吗?”   布莱迪的脸上显现出疯狂的神色:   “当然,除却你是一件完美的造物以外,最特别的原因就是——你是天使的所有物。”   “哦?”   秦游却突然歪着脑袋,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你和天使是什么关系?”   “我和天使?”   布莱迪极其生动地呆滞了一瞬,他的表情变化就和木偶戏一样滑稽,紧接着,他疯了似的笑了起来:   “我永远不可能跟他扯上关系!那个恶心的,不知廉耻的荡<妇!他这样的女表子就应该下地狱!而你——哦,可怜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双眉舒展,企图挤出怜悯的表情,脸部堆叠出许多夸张的褶皱,每一寸面部肌肉都用力得让人怀疑虚实真伪:   “你被他刻上了烙印,他玷污了你的纯洁。而此刻,将由我来帮你洗掉污秽!”   话音刚落,只听见“咻”的破开空气的声音,那条黑色的鞭子在空中化作一道残影,一切几乎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下一秒,秦游身上增添了一道鞭痕。   这一下秦游的确猝不及防,他甚至忘记续费感官屏蔽系统的时长,硬生生地挨了这一鞭,火辣辣的痛楚瞬间顺着那道伤痕蔓延开来。   他咬牙切齿地在那一瞬间认清了一个现实——   这个布莱迪根本不是单纯的变态!他分明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重度精神病!   ===   *阿斯蒙蒂斯是七宗罪中代表seyu的魔王,据说就是他扭曲了人类正常的qingyu观念,而被阿斯蒙蒂斯诱惑而犯罪的人们将会被永远关在第二层地狱中。 第十八章   没等秦游从突如其来的疼痛中缓过来,急风骤雨般的抽打接踵而至。幸而系统已经反应及时地继续开启了屏蔽系统,任凭布莱迪抽得再怎么起劲,他也一点痛感都体会不到了。   还好布莱迪这些年N区老大当得声色犬马,就算亲自动手折磨人也多半是为了情趣,早已是体虚肾亏。几鞭下去就以后力道就软了许多。   秦游死人一样歪着头去任他抽,顺便在心里冷笑一声:   “系统,我以前在其他世界也这么倒霉?”   “不是的。”   系统的机械音里竟然显露出少见的情感波动:   “这个世界背景较为特殊,请宿主稍作忍耐,任务结果很快就能过审了。”   我信你个大头鬼!   秦游暗骂一声,手腕磨蹭绳索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来过,他根本就没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破系统上。   他甚至已经在计划在逃脱此劫后干脆想个办法越狱算了,反正任务已经完成,谁还乐意待在这个全是精神病的地方活受罪?   然而布莱迪自然无法从秦游毫无波动的表情中看出对方的心中所想,但显然他十分气急败坏。所谓的施虐癖好向来是享受施虐对象痛苦挣扎的表情,而秦游的毫无反应让布莱迪虽满头大汗却毫无快感可言。   就在他无论怎样加大力道都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和求饶声时,布莱迪夸张上扬的嘴角猛地扯平了。   他喘着粗气,双眼怒睁着,再度伸手强硬地把秦游的脸扳正过来。   他看见那张漂亮地让人燃起亵渎与摧毁欲望的脸惨白着,却掀起眼皮像看蝼蚁一样地瞥了他一眼,那个眼神是极度轻蔑的,自从布莱迪混到这个位置就再也没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但那一瞬间的惊艳感却让他一时没有多余的情感去愤怒,就像全身的血液同一时刻回流到颅内,分泌过量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让他迅速地兴奋起来。   这种极端的情绪具象化的表现就是他的身体瞬间就起了反应。   布莱迪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美人,但没有任何一个像面前这个东方人一样,能仅仅用一个眼神就让他冲动得如同一个从未有过性经验的急色莽夫。   然而直到这种地步,这头色欲熏心的肥猪竟然还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失态。他的无措仅仅持续了一秒,紧接着就恢复了令人汗颜的从容。倒不如说他原本就没有任何羞耻心,镇定下来后干脆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身体反应展现在秦游面前。   秦游恶心得简直想吐他一脸,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然而在周围干燥恶臭的环境下,他由于没吃午饭胃袋空空,尽管故意干呕了好一阵子,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布莱迪面无表情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搽掉了脸上的唾沫,面对这种对于正常人的侮辱他根本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西服□□上的阴影更加明显了。他一边用令人作呕的目光继续打量着秦游,一边将那根皮鞭随意地抛在地上,然后继续使唤起等候在角落里的杰米:   “可以了,叫他们过来。”   内心不详的预感几乎到达了极致,秦游趁机更加用力地用贴着手腕的刀片割麻绳,然而那绳子实在过于结实,他甚至感受到刀片的刃已经被磨得钝了许多,但麻绳只被割出了一道并不深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割断。   或许他能寄希望于加百利或者海尼尔能快点发现他的失踪,怀疑到艾伦背后的布莱迪身上。   但是加百利今天并不在N区,秦游早晨醒来的时候身侧的床单已经没有温度了。   ——显然,这些似乎正在布莱迪的计划之内。   就在这时,秦游听见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以及铁链拉扯的声音,那声音原本隐隐约约,但随着距离的不断逼近,他甚至还分辨出动物“哼哧哼哧”的喘息和吐舌声。   他愣住了,随即看见两个从没见过的人牵着两条足足有人的大腿那么高的狼犬走了进来,狼犬的毛发油亮,身材壮硕,正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气势汹汹地,几乎是拖拽着身后牵着他们的人前行。   秦游天生就喜欢亲近动物,所以一眼看出了不对劲。这两条狼犬不仅仅具有未经驯服过的野性,看状态似乎还频繁被注射过量激素,用未被处理过的生骨血喂养,这样的犬只极具攻击性,非常难以控制。   两头狼犬进了门就开始爆冲,但目标并不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秦游,看样子竟然是冲着那个一直散发着腐臭味的麻袋去的。   后面两个穿着囚服的,面貌陌生的人拼命地把狗往后拽想要制止,没想到布莱迪甚至都没在他们身上分出多余的注意力,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   “让他们去,杰米,准备一下东西,DN-1。”   站在角落里的杰米应了一声,便再度上前去 ,蹲下身开始摆弄起箱子里的东西。   而秦游下意识地先去看那两条刚失去束缚就开始狂奔的狼犬,它们流着哈喇子,飞速地凑到那个麻袋面前,然后开始伸着脖子用脑袋拱来拱去。   随着两头狼犬终于把麻袋里的东西翻找出来,秦游早已麻痹多时的嗅觉被更加猛烈刺鼻的气味冲得猛地一激灵,差点忍不住再次干呕起来。   同时他也看清楚了那团东西的真面目。   最先露出来的是一团被肮脏的毛发包裹在内的球体,上面血肉模糊,勉强能看出人类五官的轮廓;紧接着是大堆零碎的肌肉勉强攀附着的颈椎,大致能分辨出形状的颈部向里凹陷着,并且那些凹痕并不规则,是类似被粗糙的绳索一圈圈死死缠绕所遗留下来的惨状。   那果然是一具尸体。 第十九章   在通常情况下,除了天然的食腐类动物,肉食动物是不会主动选择进食腐肉的。   所以眼前的这个诡异的现象只指向一种可能,这群人用腐肉来喂养这些狗。   这是并不罕见的一种犯<罪分子处理尸体的行为,秦游早已见识过布莱迪此人的丧心病狂,此时竟然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不由得仔细辨认起那具尸体,才终于知道了那个装尸体的麻袋这样小的原因。   那应该是一具男尸,没有穿衣服,双臂和双腿不知去向,只留下让人触目惊心的腐烂的横截面,惨白油腻的皮肤上布满了黑色的血迹和尸斑,性特征异常地萎缩着,体态莫名显露出违和的丰满感。   种种迹象只指向了一个结论:死者生前恐怕被大量注射了雌性激素,并且遭到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尸体头部的部分隐藏在麻袋的阴影里,看不出死者的面貌,只露出一小截暗淡的金发,莫名给了秦游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应该就是肖恩。   两条狼犬扑上去肆意地撕咬起来,秦游立刻错开目光,他不免感到可悲,他甚至不记得那个仓皇而瘦弱的男人长什么样,只记得在漆黑的长廊里一声歇斯底里的悲鸣,就像痛苦的病马的嘶吼。   的确可怜可悲至极,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曼都灵N区司空见惯的悲剧。   但是他转眼间看见罪魁祸首狞笑着向自己走来,那个人手里拿了一支很细的注射器,针尖泌出透明的液体。   “原本我不想对你用这个,亲爱的。”   布莱迪布满细纹的脸上突然变幻出遗憾的表情:   “毕竟非自愿的救赎是缺憾的......但你实在不配合,我只好这样。”   他眉头皱缩,疯言疯语让人憎恶,但这还不够,布莱迪猛地伸出手摸上秦游的脸,那是他唯一不愿意摧毁的东西,他开始描摹秦游的面部,用肥腻的手指揉捏那两片令他疯癫的嘴唇,他甚至想伸出舌头想要舔吻秦游的眼睛,但在之前被对方狠狠地用头槌撞开了。   疼痛可以让色欲熏心的人产生退却之心,但这些人之中不包括布莱迪。   他表情狠戾,疯狂到了极致,却还死撑着装作满不在乎地表情,与此同时,手里的注射器也瞬间扎进了秦游的手臂。   “滴,检测到成分,吗啡,LSD类似物,其他成分尚不明确,正在分析中……”   “正在实施应对方案,尝试加快宿主□□代谢....发现不明物质,应急方案无效,尝试访问系统商店....滴!访问失败。任务结果审核未通过,系统商店暂未开启。”   秦游只听见了前面几个字,他的意识迅速地开始涣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顷刻间被点燃了,眼前竟然模糊地出现了幻觉。系统那些杂七杂八的提示音在他脑内接连响起,吵闹至极混乱不堪,然而他已经无法从中提取什么有效的信息了。   见药物起效,布莱迪顿时得寸进尺,他的手掌甚至伸进了一秦游的囚服下摆,肆意地上下摸索起来。   秦游模糊间只感受到灼热的粗喘声,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隔上了一层膜,腕侧的刀片因为他乱了章法的施力顿时朝一侧倾斜过去,已经染上体温的刀刃贴在了皮肤上。   他甚至感受不到布莱迪恶心的手掌,不远处狼犬撕咬和吞咽的声音仿佛很远很远.....   就在这时,秦游听见了一声枪响。   就像击碎了他周身无形的障壁一样,使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间——   没等秦游看清发生了什么,又听见几声枪响,有几滴滚烫的液体飞溅在他脸上,刹那间迸发出的腥臭味连同周身周身灼热的高温一起,将他的思维燃烧成一片灰烬。   秦游的脑内一瞬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牲畜的血,竟然也是红色的....?   在他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动了起来,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左腕上割开了半截的绳索挣开,随后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布莱迪脸上。   布莱迪的身体因为中弹还在痉挛中,一下子顺着秦游的力度被掀飞出去。   而秦游挥完一拳后,顿时感到浑身脱力,他的脑袋不受控制地低垂下去,破烂系统还在接连不断地发出警报,身体似乎开始出现许多不合时宜的反应,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那只终于恢复了自由的手臂低垂下去,再无力气活动了。而其余的肢体还牢牢固定在十字架上。   但很快就有人朝他跑过来。   秦游微眯着眼睛,分辨出一个高大的、红发的身影,他顿时在药物作用下产生出大起大落的复杂情绪:这个混蛋怎么来得这么慢?   但只一眼,浑身炽热的血液似乎冷却了些。   加百利从没有像这样冷静尽失,他手中枪的枪管还滚烫着,里面一颗子弹都没有剩下,他的整个脑袋都被疯狂的懊恼和仇恨占据,但那毁灭性的冲动在看到秦游惨白的面孔时瞬间熄灭了,他甚至没有分给倒地的那个牲畜一个眼神,双腿早在大脑的反应之前就开始飞速奔跑上前去。   然而从秦游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那个连中数枪后被他揍飞过去的人的一切动静。   他能看到对方挣扎着抬起头,满脸狰狞地举起了枪。   垂死的布莱迪击中加百利的可能性不大,他竟然在濒死的状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毫不犹豫地将枪口对准了秦游这个活靶子。   那一瞬间秦游只觉得心脏紧缩,他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布莱迪的枪口短暂地闪烁出火光,然后冒起了烟。   空气里响起了子弹没入皮肉的声音。   但是他意料中的痛感并没有来临。 第二十章   布莱迪随即被加百利手下的人乱枪射死,他的脑袋和胸膛上被开了十几个洞,彻底咽气前,双眼还无比怨毒地瞪着秦游两人的方向。   那些破门而入的黑衣人身姿矫健地冲进来,十分训练有素地制服了杰米和另两个牵着狼犬的人,而他们腿边两条狼犬还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肉,就被一枪击穿了脑袋。   秦游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他们身上。   加百利走近来迅速将绑在他肢体上的绳子解开,他的身体失去支撑,顺势就软倒在了对方怀里。   显得急促而狂乱心跳顿时贴近了他的鼓膜。   秦游还惦记着布莱迪那一枪,强撑着意志想要独立站起来,然而加百利早就在他产生这样的意图之前便不由分说地将他禁锢在了双臂之间,甚至强制性地让他把重心转移过去。   察觉到秦游的抵抗,他声音低沉的开口:   “他射偏了,在肩膀上,没事。”   加百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外套,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秦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到血迹,干脆直接上手,摸了一手的温热的湿意。   原本这样的场景根本无法让人升起任何心思,但不知道布莱迪那个牲畜的注射器里究竟有什么,秦游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仿佛被分割成了彼此陌生的两部分,一部分疲惫得快要休克,另一部分又炽热得仿佛即将燃为灰烬。   他维持着一线清醒想把不属于自己的热源推开,但他越是挣扎,对方紧箍着的双臂就更加用力,两人胸腔紧紧相贴还不够,好像直到骨肉镶嵌,血液交融,连脏器都搅和在一起不分彼此才肯罢休。   秦游快被逼疯了,那双臂的禁锢力量终于消磨掉了他仅剩的理智,在血液里奔腾的药物似乎在那一瞬间全部回流至颅内,他隐约听见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但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尽头的忙音。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唤醒他的是加百利低沉沙哑的声音,那个人压抑着喘息,一遍遍地叫自己的名字,他有着高大的身躯以及上位者独有的倨傲和庄重,但在自己的身<下温顺得像引颈受戮的猎物。   秦游还没有恢复知觉,他除了热什么也没感受到,眼前似乎隐约闪过几个片段,有迷蒙却热烈的祖母绿色的眼睛,皱巴巴的崩掉了一颗纽扣的衬衫,还有一双高抬起的,被西裤包裹着的修长的腿。   ……   秦游醒了。   他难得地没有做梦,没有梦见惨白的手术灯,被淡蓝色的口罩和手术帽包围的热切痴狂的双眼。   勉强恢复知觉的一瞬间,强烈的眩晕感顿时反扑过来,天旋地转的感觉就像是醉生梦死了三天三夜,但是在各个器官和免疫系统的强力挽救下最终没有猝死,最后勉强吊着一口气,还得睁开眼继续面对这个狗<日的世界。   秦游累得不行,甚至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翻了个身,还没翻过去就被什么东西阻碍了,彼时听见耳边一声压抑的闷哼,他下意识地掀起眼皮,就看见红发的男人平躺在自己旁边,睡得似乎不太安稳。   “你傻啊。”   还没认识到事情的复杂性,秦游翻身未遂又翻了回去,嘟囔一声:   “左肩受伤还睡在我右边?”   话音刚落,对方就像一个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翻过身来的同时,一只手臂就搭在了他的小腹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顿时又密不可分起来。   “你不疼?”   这样完全把枪伤压了个严严实实,秦游没忍住笑出了声,较劲一样地想把人掀回去,奈何浑身瘫软无力,掀了一半动不了了,干脆就着贴在加百利怀里的姿势,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游再次睁开眼时,加百利已经起床了,他背对着自己坐在床边正在给肩上的枪伤换绷带。   他的背也很好看,秦游眯着眼睛打量起来,毕竟除非借用镜子,人看不到自己的背,所以很容易被他人的这个角度吸引——   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然而加百利的背的确很好看,有形状漂亮的且并非只有摆设性的肌肉,符合任何一种美学的肩胛骨和腰窝,即使上面仍然有些煞风景的旧疤痕也仍然赏心悦目。秦游胡乱扫了一眼,突然玩心一起,突然凑上去掀起肩上错落凌乱的红发,露出苍白而线条紧绷的后颈,狠狠地咬了一口。   加百利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一瞬,就像受惊的狮子一样条件反射般地紧绷起背,然而在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谁以后,他又温顺起来,继续动作流畅地缠起绷带,只是耳垂后知后觉有点发红。   做完一切后,他转过身来,惩罚性地按住秦游的脑袋交换了一个吻。   秦游原本挣扎了一下,在看见对方锁骨上的其他一些一言难尽的痕迹后,顿时老实了。   他一瞬间猜到些什么,不由得有些心虚——没记错的话,加百利似乎是有洁癖的。   在不属于他的领地,甚至旁边还有未处理完的尸体,他一边强忍着反抗的意愿被自己摁在地板上,还要出声让手下用最快速度收拾好离开……   但秦游立刻就释然了。   这都是布莱迪那个变态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加百利索取了一个吻后,看到的就是秦游毫不掩饰的面部表情变化,他只觉得喉咙一紧,但是实在不擅长表达内心的情绪,想了想干脆伸手把秦游睡得跟鸡窝似的一头乱发揉得更乱。   见人不情不愿地往后躲了一下,他便干脆报复性地把对方摁在床上,趁对方下意识地扬起下颌的时候凑上去啃咬被薄薄的一层皮肤覆盖着的喉结。   这个时候天光从窗棱间透进来,加百利背着光俯下<身来,明明占着主动位,却低垂着双眼一副虔诚专注的姿态,比起狮子掌控猎物的侵略性,那更像是叛逆的信徒妄图囚禁亵渎神明。   秦游突然想起布莱迪对加百利的称呼:   天使。   他淡漠无情俯视众生的模样的确和神话中的天使很相似,然而他却傲慢、残酷,会为欲望所引诱。   秦游伸出手臂勾住加百利的脖子,他任由对方在自己的脖颈和锁骨上肆意妄为,目光却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望向空无一物的窗外。   如果加百利是天使……   他想:   他已经罪不可赦了。 第二十一章   又折腾了一会儿,加百利将床底惨不忍睹的手工衬衫和黑色风衣扔进洗衣篮里,换上一套干净的囚服,也不管那宽松的领口根本遮不住锁骨上斑驳的痕迹。   自从上次秦游穿错了衣服后因为忘记换回去而没羞没臊地出去招摇过市后,两人的囚服基本都是混着穿,与其说是交换,倒不如是秦游单方面地霸占了加百利衣柜里特地留出来挂囚服的那一格,有时候囚服被扔进被子里或者床底下他懒得去找,就干脆从那堆整齐的衣服里拿出来一件随便套上。   不得不说,加百利即使在监狱里也过着非常自律的生活。他虽然不像其他区域的龙头一样追求奢侈的享乐,但是在N区这个鱼龙混杂的下水道却仍然保持着独属于中世纪贵族阶级般的讲究。   即使换了张双人大床,加百利离开前仍然会习惯性地把床收拾得很整齐,他会把秦游随便不知道塞在哪个地方的脏衣服找出来扔进洗衣筐里,等待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下人拿去清洗。   他不太喜欢阳光——即使是为数不多的时候从房间里唯一的小铁窗外透过来的阳光,他偶尔会吸烟,但没在秦游面前抽过雪茄;通常只喝一点伴侣都不放的红茶或者咖啡。   加百利难得空闲的时候喜欢待在床上,他大部分时间是睡着的,好像以此补偿外出时缺少的睡眠,但无论睡着还是醒来都喜欢搂着秦游,如果秦游有一点动静,他会立刻醒来,不过不会生气,只是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望过去,像一头午睡时被幼崽惊醒的成年雄狮。   至于在那方面,加百利似乎更喜欢正面被进入的方式,但大多数时候都顺从地被秦游背对着压在床板上。这给秦游享受征服的感觉,尤其对象是加百利这样的男人。   这些都是之前一段时间的相处后秦游观察到的,虽然好感度已经刷满,他没必要再去关注任务目标的喜好,但在N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实在缺少趣味,时间一长,即使他再是一个不注重生活细节的人,也逐渐变得更加了解对方。   秦游自然不会知道,在此同时,加百利对自己的了解比这要深入多了。   他从淋浴室里出来,站在加百利刚刚离开的地方套上衣服,早餐已经送过来了,是奶酪、火腿和通心粉,这些都很合他的口味——原来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候。   在吃午饭的时候秦游原本想打听一下昨天那件事的后续,但觉得实在掉胃口,何况他向来很放心加百利的办事效率,这些事应该用不着他再去操心。   两个人在窗边的小桌上随意解决了午饭,便动身前往五层的医务室,这是加百利提出来的,布莱迪曾经暗地里做过走私非法药物的勾当,他必须确定秦游的身体里没有有害的物质残留。   当然,这些物质早就在系统的检测下被代谢干净了,只能庆幸布莱迪那个变态没有在注射器里添加过多具有成瘾性和致死性的药物,秦游感觉早已无事发生,吃饱了就想倒头就睡,奈何实在蒙混不过关,拗不过加百利这一根筋。   加百利通过用虹膜解锁电梯的时候秦游不动声色地注意了一下,然而这次仍然没有听见任何反映权限的机械音,这台造价高昂的电梯在加百利光顾的时候就像所有的高科技安保系统全部故障罢工,也更像是是主人回家时温顺的看门狗。   推开医务室的门,只有利维医生站在窗台前照料心爱的盆栽。   见两人的到来,他将手里的水壶放下,态度恭敬地朝加百利的方向鞠了一躬:   “午安,先生,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给秦做一下血液检测,再处理一下其他的外伤。”   “——顺便再帮他看看枪伤,麻烦了。”   秦游接过话茬。虽然利维态度比较温和,由于海尼尔的存在这间医务室也显得非常不正经,但他仍然对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好感。   既然加百利执意带他来受折腾,他也不介意把让对方也被折腾折腾。   于是秦游把人拖下水后,心情愉悦地巡视一圈,目光触及因为没有海尼尔的糟蹋而格外干净整洁的床铺,想了想还是没去添乱,上前坐在了皮质的会客沙发上。   “请谅解。”   利维医生一边给自己的手消毒,一边抱歉道:   “因为急于诊疗,我恐怕没有空余时间来泡茶招待您们。”   “海尼尔呢?你没有其他助手么?”   秦游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时候给病人泡茶还是医生的职责了?但又念及加百利和利维的上下属关系,他没有将疑惑表现在脸上。   此时利维已经完成了消毒工作,正在准备需要用到的器械,秦游察觉到他十分不明显地顿了了一下,才回答道:   “……海尼尔在忙自己的工作。因为我这里只为先生和少部分的同僚提供应急治疗,所以大部分时候我都很空闲,不需要助手。”   话虽如此,在加百利管辖范围内的这规模浩大的的五层内,秦游只不过对这一间医务室比较熟悉而已。尽管他察觉到了许多明显的可疑之处,却没什么立场,也似乎没必要去询问。   利维推着放置着金属托盘的手推车过来,里面陈列着消了毒后锃亮冰冷的器械,秦游望了一眼就缩回脑袋,用手肘拐了下坐在身旁的加百利:   “他先来。”   活像抽血体检时磨蹭着不敢上的小学生。   被莫名其妙推在前面的加百利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眼里显露出不明显的笑意,倒也干脆利落地把上衣脱了下来,露出被绷带缠住的结实的肩膀。   于是利维走上前去,他对加百利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熟视无睹,用娴熟的手法将刚换好的绷带又拆了下来,借助镊子和棉球来仔细观察那个枪伤:   “还好弹孔不深,虽然子弹取出得不太及时,伤口表面轻微撕裂,万幸的是没有感染,我来二次清创,然后开一些消炎药就好。”   看样子利维似乎没有见过这个伤口,也就是说加百利昨晚竟然是独自一人取出子弹的,并且处理的技术似乎相当不错。   联想起对方身体上交错的旧疤痕,他不禁对对方过往的经历产生了好奇心。   就在他懒洋洋地倚在座椅靠背上,开始漫无边际脑补的期间,利维相当迅速完成了清创工作,给加百利重新包扎好伤口,然后换了一双一次性手套走过来:   “到您了,秦先生。”   秦游甚至能感受到随着对方的接近,面前的阳光都被遮挡了大部分,他下意识地冷下脸,不情不愿地撩起袖子露出手臂。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敲响了。 第二十二章   在敲门声响了三下后,利维立刻向加百利递以眼神询问,在得到许可后,才出声道:   “进来。”   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大汉,他一身虬结的肌肉被不合身的囚服包裹着,面貌粗犷凶恶,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他朝加百利的方向鞠了一躬,汇报道:   “先生,亚伯拉罕家族派人过来了。”   “我马上过去。”   加百利此时已经是衣冠整洁,听完后神色毫无变化,仿佛大汉口中的来访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秦游以为他会立刻动身的时候,加百利转过头,非常自然地凑过来跟他交换了一个浅吻。   紧接着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门口的大汉随即低眉顺眼地错身让开道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秦游嘴唇上还停留着那转瞬即逝的触感,他几乎是有些错愕地看着始作俑者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中途还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叮嘱:   “利维,继续你的职责。”   一旁的利维早坐上了沙发旁的独立椅,已经在秦游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绑好了止血带,正要用沾了碘伏的棉球涂抹裸露在外的皮肤。   被采血针扎入皮肤的时候秦游浑身都激灵了一下,他能够忍受更加猛烈的疼痛,甚至连骨折了也不会痛呼出声,但唯独对针尖扎入皮肤的感觉束手无策。   之所以对布莱迪扎的那一针反应不大,还是因为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注意力被转移的缘故。   然而利维的技术出奇地令人放心,他只感觉到了一瞬间的疼痛,便再无别的感受了。   利维采完血,将血样妥善放置后,便尽职尽责地要求查看秦游其余的外伤。   “请您不要抗拒,秦先生。如果您认为为了你的健康考虑这个缘由不具有说服力的话,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为难。”   在多次温声劝说,甚至不惜用上哄幼儿园小朋友的方法也没有成功后,利维露出了哀求的表情。   因为系统的介入而恢复速度异于常人的秦游终于有些良心不安了,毕竟被年长者如此卑微地请求,再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会动摇,他反正有加百利罩着,就算对方发现不对劲也不可能拖着自己去解剖,于是一咬牙就准备把上衣脱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秦游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于是他勾唇坏笑起来;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配合你。”   “什么问题?”   就算利维从医经验多么丰富,恐怕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一下子竟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听见秦游的声音继续响起:   “海尼尔上哪去了?”   “……这个问题我之前不是已经回答过您了么,他在忙……”   “他如果真的这么忙,还一天到晚在这里待着?”   秦游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如果再这样胡编乱造,就别指望我配合了。至于到时候加百利问起来——”   他特地拉长了语调,满意地看着利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仿佛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对恶魔的控诉。   最终利维深深叹了口气,坦白道:   “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事实对您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秦游摆摆手:“继续。”   “您昨日遭到布莱迪·马里诺的暗算时,海尼尔没有及时发现,这严重延误了我们的救援行动,所以先生动怒惩罚了他。现在……恐怕还没有从刑罚室里出来吧。”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秦游甚至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利维低下头来,撇开了话题: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好吧。”   秦游眼看也套不出什么话了,干脆利落地脱了上衣。   尽管他有后顾之忧,但利维仔细观察了伤口后并没有表现出疑惑,在确认伤势无碍后,便立即放过了他。   “检测结果您下午就可以来拿。”   终于完成了任务,但利维并没有显得如释重负:   “刚才的事情,我祈求您不要向先生问起。”   这使得秦游直到走出医务室进了电梯,也始终是云里雾里。   按照利维刚才的话来看,海尼尔应该是被安排来照看自己的。这联系上之前洗衣房解围的事件,以及平日里海尼尔分明作为N区管理却堪称面面俱到的关照,似乎非常能解释得通。   但秦游不免还是觉得加百利过于小题大作了,何况对于米勒那出其不意的手段,就连他自己也防备不及时,实在也没理由怪到海尼尔头上。   就在秦游思考这件事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他就和往常一样走出电梯,朝着加百利的房间走过去。   廊道里空荡荡的,这个时候是大部分囚犯工作的时间段,但秦游路上还是遇见了几个人。   这类人平时很常见,都是凭借背后的靠山而偷懒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秦游也算是同流合污。   但不知为何,这些囚犯,无论面孔熟悉还是陌生,在见到秦游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露出恐惧的表情,快速地回避了。   秦游抵达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不由得感到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非但没有像之前那些囚犯一样退避三舍,反倒径直地走向前来。   秦游定睛一看,不由得感叹一声:真巧。   来人竟然是他方才在医务室打听过的海尼尔。   因为利维的说辞,他特地关注了一下海尼尔走路时的动态,发现的确不如平时顺畅自然。但光从面部表情来看,简直和平日里的他毫无区别。   “嗨,秦,真巧。”   海尼尔看见秦游,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笑容:   “用你们国家的文化来解释的话,我们真是有缘分。怎么样,要一起去喝一杯吗?   “我刚才从医务室里回来。”   秦游既没有赞同也没有拒绝,他停在原地,任由对方一如既往地走过来,自来熟地揽住自己的肩:   “今天不去那里,我带你去我的值班室。你还没有去过吧?”   值班室?   秦游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听到海尼尔刻意放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有事情跟你说。” 第二十三章   海尼尔的值班室位于N区最外围,临近3号公共操场的位置。虽说距离加百利的房间以及五层专用电梯都有较长的一段距离,但里秦游平时工作的洗衣房并不算远。   这样看来,秦游被布莱迪的手下掳走的责任也不能算完全强加在海尼尔身上。   秦游跟随对方进了他的值班室。   与其他管理N区的狱警不同,海尼尔的值班室被独立分出来,位于南门西侧,且就目测来看十分明亮宽敞,装潢设施和N区的普通牢房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即使如此,就和秦游预料的一样,这里杂乱的程度也和任何一个单身汉的公寓不相上下。   这个值班室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打理过了。床帘紧闭着,床边的方桌上有个陈旧的西洋棋盘,黑白色的棋子七倒八歪,棋局早已难以辨认;许多瓶瓶罐罐堆积在旁边,烟灰缸里的烟头甚至即将满溢出来;一旁的床铺上也是一团糟,衬衫皱巴巴地堆在上面,领带和袜子扔得到处都是。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加百利,说不定会因为这样的场景崩溃。但秦游作为一个没有洁癖的普通男人,一时间竟然没觉得不妥。   毕竟如果平时没有加百利和他的下人的打理,自己的房间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海尼尔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抱歉,一时没想起来这里比较乱。”   秦游没出声,他望了望桌上那些大多为果汁易拉罐的垃圾,大小不一的罐装物竟然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他生怕路过会打破这样的平衡,干脆把桌旁的一把椅子往自己的方向移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面。   “你要跟我说什么?”   他开门见山道。   海尼尔似乎对秦游的直接不太情愿,他撇了撇嘴,见自己房间里唯一的椅子被霸占了,只好掀开被子地一角坐在床上:   “秦,你的冷淡真是令我伤心。如果我没有什么事情要说,你是不是会立刻离开?”   秦游却没打算跟他拐弯抹角,既然真相主动凑到眼前,不抓住时机立刻捕捉的人才是蠢货:   “虽然平日里除非事态严重,你不会亲自出面,但不能否认你的确在加百利的授意下一直暗中关注着我。”   他把左腿翘起来放在右腿上,注视着对面人的双眼:   “所以昨天我被米勒·史密斯下套引进公共淋浴室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这是在拷问我吗,秦?”   海尼尔懒散地坐在床单上,他依旧微笑着,却不是平时那种嬉皮笑脸的表情:   “你在责怪我?的确,我应该向你道歉。”   见秦游沉默着没有回话,他突然把制服外套脱下来,并且开始解衬衫的纽扣。   第一颗纽扣还没解开,秦游就看见了那几乎显得透明的布料下纵横的血痕,大多数伤口上的血早已凝固住,将布料和创口的皮肉死死地黏在一起,但海尼尔撕裂它们的时候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抽搐一下。   下一刻,他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上半身尽数展露在了秦游眼前。   然而没等秦游仔细辨认那些伤痕是由什么样的刑具造成的,海尼尔又把衣服重新穿了回去:   “昨天那个时候,我的确不在N区。”   海尼尔没再把扣子扣好,而是随意地将制服外套披在了肩上:   “我去参加了一个会面。而之所以会因此疏忽了对你的保护,是因为——”   他将目光投射过来,双眼里已然没有一丝笑意:   “你本来也应该出席那个会面。”   这句话一字不落地落入耳中,秦游不由得瞳孔紧缩了一下。随即海尼尔一字一顿地继续道:   “但你没有。”   这个时候盲目地回话反而会加重事态的严重性,所以尽管秦游一头雾水,也仍然保持住了沉默和冷静。   “你不必再掩饰。”海尼尔垂下眼帘,以遮掩住眼里的失望:“很显然,你来到这里以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而我现在将帮你回忆起来。”   秦游搭在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住,他听见海尼尔的声音继续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秦游,Z国人,五年前移民到Y国,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半年被辞退后开始创业,因为机缘巧合在短短两年间获得了不菲的盈利,不过后来因偷税漏税遭员工检举揭发,获罪入狱。”   “你一直以来以这个名字自居,我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怀疑,直到我在各个情况下尝试跟你对接任务进度的时候,发现你毫无反应。我这才意识到你竟然把这个假身份当真了。”   “你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包括你的真实身份,还有你的任务目标。我说的对吗?你是不是连你的代号也忘记了?”   “……”   逼海尼尔一刻不停地将锐利的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凝聚在秦游的脸上,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那张俊美的东方面孔占据,而秦游于此同时也在与他对视,并没有因为这极具压迫力的眼神而产生任何惶恐不安的情绪。   面对海尼尔的逼问,秦游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再度抛出了一个问题:   “目标是,加百利?”   这短短的几个单词让海尼尔顿住了。   他的眼神闪烁起来,半晌后,才叹了一口气:   “你猜的不错,你原本的任务是接近他,找机会实行暗杀。”   “原本的?”   秦游立刻再度追问。其实他也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海尼尔是系统派来的间谍!   “从昨天的会面中我得到了新的信息,加百利·科洛尼亚在在近期一段时间一连摧毁了与科洛尼亚家族交好上百年的多个家族的主要据点,捣毁了科洛尼亚在Y国的全部贸易枢纽,他是个疯子,不惜伤筋断骨也要把异端赶尽杀绝,现在杀他其实已经没有最初的意义了。”   “但也并非毫无意义。这些年加百利借着曼都灵的庇护韬光养晦,不过至今没有完全取代科洛尼亚首领的位置,即使他昨天为了你端掉布莱迪的全部势力,能让整个N区俯首称臣,但还是不得不忌讳其他区域的压制。也就是说组织和科洛尼亚家族的合作并没有失败。”   “我们将在一周后采取行动,但是秦,你因为昨天会面的缺席,已经被列入了叛逃的名单。所以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立即杀了加百利。当然,即使得手,也不意味着你能活着从这里出去。”   说到这里,海尼尔站起身走到窗前,将床帘拉开一条缝隙,不知试图从中窥视到什么。   “不过或许,还有另一个办法。” 第二十四章   这是个阴天,没有阳光。但即使如此,惨淡的天光仍然从那个缝隙里钻进来,它投射在海尼尔背侧的阴影上,形成一道不明显的分界线。   海尼尔回过头,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还有个办法,秦。”   “什么?”   秦游把翘起来的腿放下来,看见对方再度把帘子拉上,房间重归昏暗。值班室的床帘遮光效果非常不错,这也是独属于狱警的优待之一。   “离开这里,离开曼都灵。”   海尼尔上前一步,他似乎在克制不露出激动的表情:   “组织也许会成功,但这样的成功毫无价值,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你…你走吧,我会帮助你。”   “怎么走?”   秦游反问道,他几乎能从这句不连贯的话中听出那些没被说出口的抱怨:   一切都太晚了,正是因为你。   虽然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太过匪夷所思,组织是什么?代号是什么?他尝试向系统提出疑问,然而系统早在他踏进这间值班室的时候就已经对他的质问毫无反应了。   但不得不说,如果能成功,离开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秦游不止一次有过越狱的念头,自从他完成了任务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想法就从来没有在脑海里平息过。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周围都是些糜烂绝望的人,苟延残喘的人,歇斯底里精神变态的人。   这样下去的结局是什么?像家畜一样被圈养在这个只能不断滋生阴暗和丑恶的牢笼里,以消遣他人的凄惨下场为乐?单纯靠系统,他究竟还要忍受这样的生活多长时间?   何况,即使加百利已经对他产生了极大程度的心理依赖,但秦游在除了精神层面的其他领域从未真正获取掌控权。所以在海尼尔提到对方在曼都灵以外的一切动作时,他只感到陌生,如同被饲养的小宠物,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无时不刻努力克服那种受人掌控的不快罢了。   并且随着和加百利相处的时间变长,他虽然不得不承认对方大多方面都无可挑剔,但唯独对方鲜少表露出的阴晴不定的情绪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让他心生芥蒂,难以接受。   这些冲动已经压抑在秦游心里许久了,此时此刻,海尼尔那些不知所谓的话给他再度套上了一层枷锁。   一切都以一种诡异的巧合,令人惊恐且惊喜地迎合了他的期许。   “这是整个曼都灵的构造图,上面表明了N区所有监控摄像头的分布。”海尼尔掀开了西洋棋盘的隔板,从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图纸:   “加百利昨天为了你中断了和亚伯拉罕家族的合作会议,所以他今晚会很忙。今晚八点以后我会找借口支开在N区西侧的巡逻人员以及监控室的负责人,你从西门走,但在那之前一定要避开加百利的眼线,最好伪装成你一直在房间的事实。”   “你应该庆幸组织目前只有我、你以及利维潜入了N区,加百利很信任我们,并且他目前在曼都灵的势力还没有达到手眼观天的地步。只要你在明早之前离开曼都灵岛,用不着担心组织的人发现你。”   “出南门后,你沿着2号操场的边缘走,有三道关卡,前两道只用出示狱警的身份证明,但最后一道就要靠运气了。”   “要警惕不要接触到关卡的墙壁,不要走出地上画白线的区域,第三道关卡有三个门,你走西边最小的那个密码门,那里有两个看守员,必须同一时间解决掉。”   “接下来就是密码,我这里有六条可能的序列,你全部背下来,然后一一试错。在看守员被干掉后随时可能会有巡逻员发现你,运气不好的话……”   海尼尔怂了怂肩:   “你可能来不及试第一条,因为狱警没有擅自出入曼都灵的资格,我在这里潜伏了六年也才搞到了两道关卡内的巡逻时间表。”   他将图纸翻到背面,上面有不少关于时间点的批注:   “你看,非常密集,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你能突破第三道关卡,只要一直往西边走,不到三公里,你会看到一块岩壁,在那下面有一间地下室,可能你必须非常细心才能发现,里面有一架小汽艇,可以通过地下的暗流驶入海洋。”   “这也许听上去匪夷所思,但的确是可行的。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当然,也有退路。”   海尼尔将图纸折叠回去,然后拉开了桌子下方的抽屉,拿出了一片装了一粒药丸的铝箔,将两件东西一同递给秦游:   “如果你不想走,在明早以前,想办法让加百利吃下这东西,成功了的话,你将被洗清叛逃的罪行。”   秦游停顿了一下,将两件东西都接了过来,随后终于将一直盘踞在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为什么帮我?”   他将铝箔片塞进口袋里,重新展开那张图纸,海尼尔方才指明的那条路线赫然显现在眼前:   “你不怕我威胁到你的卧底身份么?你已经受我牵连被加百利处罚过,我一旦失败,你可能就会败露。”   没想到海尼尔听完以后反倒露出了往日里那样轻松的表情:   “你爱上加百利了么?”   没等秦游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坐回床上,露出了不堪回首的表情继续道:   “很显然,那会是最坏的结果,没有什么比那更坏了。秦,既然你问出了这样的话,这代表你同时也不信任我——你这样的人,会爱上谁呢?”   “还有,我的伤只是看起来严重,比起布莱迪手下那些招惹过你的人……啧,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这人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搭调?   秦游腹诽一声,直接无视掉了海尼尔后半句话,将图纸翻转过去研究那张巡逻时间表,这时听见海尼尔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你应该记得,从我第一次在医务室里跟你碰头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很特别。”   海尼尔斜靠在床边,懒散地笑了笑:   “而无论是我还是利维,即使根本不愿意插手注定无意义的事情,也依然在这些旋涡中无法脱身。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你,说不定真的能彻底逃出去。”   “你……”秦游将图纸折叠好放回去,刚说出一个字,却被海尼尔再度打断了:   “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既然我们互相都有所保留,那就到此为止。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作出决定了吧?”   “嗯,今晚八点,我回去准备。”   事已至此,秦游也回答得非常爽快。   于是海尼尔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再度递过来:   “一张狱警资格证,它的主人将会拉一下午肚子,恐怕今天之内发现不了。至于制服,太不方便携带,只能靠你自己了。”   秦游把卡片接过来揣进兜里,他看见海尼尔顺势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点燃了:   “没别的事情了,我恐怕不能给你祝福,因为我的运气向来不是很好。你可以回去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秦游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外走的步伐停顿了一下:   “那朵百合花……”   海尼尔的蓝眼睛在徐徐烟雾下显得模糊不清:   “过了多久才枯萎的?”   听到这句毫不相关的话,秦游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他。   在接触到他充满疑问的眼神后,海尼尔凝视了一秒,再度笑了起来:   “没什么,你走吧。” 第二十五章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从秦游跟随海尼尔进了值班室并且做出了越狱的决定后,他的立场就完全改变了。   在回来的途中他特地留意了所有出现在周围的人,海尼尔口中“加百利的眼线”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内挥之不去。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从前的确过于随性了,但谁能想到短短的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和以前从来不设防备的人站于对立面呢?   秦游回到房间锁上门,从裤袋里掏出了路线图、工作证,以及那个装着毒药的铝箔片。   他坐在床上,将那个工作证塞进囚服上衣的夹层里,又细细的把路线图、时间表以及有可能的密码序列反复看了许多遍,直到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信息就能清晰明了显现出来。   随后他点燃了一根火柴,将在淋浴室将那张图纸烧成灰烬,冲进了马桶里。   最后,秦游拿起了那张薄薄的铝箔片。   即使仅仅念在同床共枕这么长时间的情分,他也不想走出这一步。海尼尔的某句话始终在他的耳边回荡:   你爱上加百利了吗?   秦游能够毫不犹豫的否认这个可能性。但若要完全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甚至上升到嫌恶之类的负面情感似乎也更加不可能。   他向来是不会让这样的问题如此尖锐地摆在面前的,他往往选择避而不谈,或者干脆否定一切,但绝对不会抱有分析的态度去思考这件事。   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加百利的确抱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他是个情绪容易波动的人,会因为来自外界的恶意怒不可遏,但也会为他人的善待与真诚所动容。但不同于对方那强烈得令人压抑的爱意,他的感情浅薄得能够随时被替代,随时被放下。   这显然和加百利自身没有关系。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他作为情人都是无可挑剔的,尽管某些时候显露出的占有欲会让秦游不耐,但如果将这个缺点解释为爱之深刻,大概也说的过去。   但对于秦游来说,是加百利过于不设防备了。他被人以完成任务的目的接近,被根本不费心思地博取了所有好感,他深陷进去,就像明知是陷阱却义无反顾走向牢笼中心的狮子,从万兽之王彻底沦落为了奴隶。   到此为止了。   秦游对自己说道。   他不会抱有罪恶感,因为当任务结果提交完毕后,这个世界的存在,包括和加百利相处的所有记忆,都会和他以前那些不值一提的经历一并抹消掉。   什么也不剩。   秦游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铝箔片,然后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很快,天色昏暗下去,约定的时间即将来临。   正如同海尼尔所说的那样,加百利始终没有回到房间里。   行动之前秦游再次向系统询问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比起之前的模棱两可,系统表示审批进度已经在百分之六十以上,虽然无法承诺剩下的百分之四十需要的具体时间,但这似乎已经是对医务室里面对质问时的沉默最具人性化的补偿了。   秦游已经厌倦表现出无意义的愤怒,他沉默了许久,接着问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在任务世界里死去会怎么样?”   “您的积分足够购买复生后抵达下一个世界的机会,但请您最好避免这种结果。”   系统回复得很快:   “如果在任务结果审批通过之前宿主死亡,审批将直接中断,奖励积分会直接清零。不过请宿主放心,即使没有这些积分,对您接下来的任务也不会有直接性的影响。”   听完这些话,秦游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大概是最后一次躺在这个加百利特地准备的双人床上,盯着天花板,等待那个时刻最终的到来。   没多久后,秦游正如同任何一个具有在走廊上闲逛特权的人一样,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   走廊里很安静,头顶的白炽灯间距很短,将整个走廊都暴露在了惨白的光芒之中。这时候囚犯们多半都待在牢房内消磨着这个无趣的夜晚,仅有的几个巡逻狱警也被他利用那张图纸避开了。   还有那些非常密集的摄像头,虽然从平日里囚犯们的毫无忌惮以及海尼尔的承诺看来,它们似乎不具威胁;但除非避无可避,秦游还是尽量地沿着死角和盲区谨慎地绕开了。这归功于N区的管理并不如其他区域那样森严,因为所有人都默认着一个事实:没有人能逃出去,即使逃出去,也根本不能活下来。   当然,巡逻员如此懈怠且稀少,其中或许也有海尼尔暗中相助的功劳。   秦游没有费多大心思就通过交错复杂的廊道来到了N区西门前,也就是海尼尔最先给他说明的出口。在这之前,他用一个手电筒击中了一个看守人的后颈,并且把他拖进了角落里,剥掉了他的制服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把他身上的□□也顺手揣进了裤兜里。   而之所以选择这个人,也全都是他通过那张图纸精心计划过的。   对于海尼尔的话,秦游最多只相信了四成,但他毕竟没有太多的顾虑,即使失败之后被当即处死,也同样能在下一个世界复生。   就当是给无聊的自己找点事做。他甚至这样安慰自己。   西门的门口果然空无一人,海尼尔的诚信和靠谱程度甚至反而令人惊恐。秦游遵循着脑内的路线一路向前,他将帽檐死死地下压,以十分沉着的姿态路过了一座座哨所。   囚犯们在黑夜里全都待在各自区域的牢房里,即使那些具有权势的“高等囚犯”也不例外,在这样的前提下,周遭简直安静得可怕。   秦游将不属于自己的外套拢紧了些,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在除了例行的户外活动之外的情况下暴露在外界的空气里,此时应该刚刚入春,气温非常低,在室内工作的看守员制服显然显得格外地单薄。   但他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目标径直朝着地图上关卡的位置走去。   那些关卡甚至没有人工看守,等秦游接近的时候,那里只有几台沉默冰冷的机器在等待他。   他将资格证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放置在机器上指定的框中,扫描很快通过了,路障十分灵敏地应声弹开。   依法炮制通过了两道关卡后,秦游却一点也不轻松。   系统给他提供了最准确的时间,他借助刻在脑海里的时间表以及路上的障碍物避开了所有巡逻的狱警,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的顺利。   甚至顺利得过头了。   他严格地依照着海尼尔提供的全部信息,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第三个关卡西边的小门前,并且在被一旁值班室里的狱警察觉之前,冲入门内直接了当接连割掉了两个人的喉咙。   自由似乎就在眼前,只要过了这最后一道关卡,他就能离开这里。越过面前的铁门可以仰望到远处的山峰,那些深黑而沉默的高山上,有群星正在闪烁。   那是无法透过牢房里的小铁窗看到的美景。   秦游抑制住内心古怪的感觉,他毫不犹豫地走出值班室,在门旁边的显示屏上输入了一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   意料之中的是,显示屏上立即出现了红色的报错文字。   于是他镇静至极地输入下一个。   仍然错误。   显然幸运女神没有眷顾秦游。   他咽了一口唾沫,准备再输第三个。   但就在这时,报错的显示屏上跳出了一个新的窗口。在系统的翻译下,秦游在那一瞬间就获取了窗口里提示的信息。   “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这段文字就如同一道惊雷,使秦游原本冷静的头脑“嗡嗡”地乱作了一团。   只有三次机会。   这是海尼尔唯独没有提到的部分。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如果第三次也错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但现在根本余地没有考虑这么多了,因为现在他的身后根本没有退路。   秦游仅仅慌神了一秒,便再度伸出手去触碰那个屏幕,返回了输入框的界面。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起来,手指摁在屏幕上时甚至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就维持着这样状态,他输入了第三串数字,顿了顿,然后按下了确认键。   显示屏上的画面卡顿了一下。   紧接着,在秦游急促的呼吸声中,它给出了最后的反应。   熟悉的红色第三次布满了秦游紧缩的瞳孔——   奇迹终究没有降临。 第二十六章   发出的尖锐警报声,秦游的心也猛地堕入了谷底。   他冷汗淋漓地恍惚了一瞬,随即立刻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高度警戒起周围的变化。这道门周围虽然空间并不宽阔,但除了一旁的值班室,根本没有其他可以作为掩体的地方。   令秦游的心脏再度高悬起的是,过了大约十秒钟,周围都没有任何动静发生。   又过了两秒,就连警报声也停止了。   就在他大脑飞速运转着做接下来的打算时,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面前那扇紧锁着的,纹丝不动的门,竟然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弹开的响动,随即一条肉眼可见的门缝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出现在了眼前。   秦游错愕地凝视着面前的变化。   毫无疑问,他的确没有幸运到在三次以内输入正确的密码,连续三次的报错提醒不可能是幻觉。而世界上又会有哪一种密码锁的开锁方式是密码错误?   但匪夷所思的是,这扇意味着自由的门,确实在他面前敞开了。   出去?还是回去?   秦游并不是一个具有侥幸心理的人,凡是出乎意料或是并非通过他争取而得到的东西,仅仅只意味着一点,那是陷阱。   但是没等他作出选择,那扇门已经逐渐从两边展开,门外的场景渐渐完全显露在他的眼前。   有大片黑色的森林,绵延的岛屿,以及隐秘的星光。   他的呼吸在低温的环境下凝结成看不清的雾气,一切都显得虚幻而真实。   但当秦游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他察觉到不远处有一片影子突然晃动了一下。   他努力在黑夜里辨认出那个几乎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才惊觉它似乎有着人的轮廓。   仅凭背后关卡高处的高压钠灯和微弱的月光,那就像是一个错觉。只是有一点零星的火光在那个人影的包裹中闪烁着,那个人似乎在这个漆黑的夜里,独自站在曼都灵第三道关卡之外的树下吸烟。   这个认知让秦游不由得脊背发凉起来,但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个不远处的人似乎注意到了他。   下一刻,那渺远的火光熄灭了。   他看见那个人影略微晃动一下,然后从树的阴翳中走出来。   而早在这之前,秦游就全身紧绷着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再确定对方只有一个人后,他当即侧身过去,借着关卡高墙的阴影从而脱离完全被动的状态,这样确保在对方突袭过来的时候,增加能逃脱的可能性。   但是下一秒他的动作便停滞住了。   在惨白的灯光下,他看清了那个身影。   那是个穿黑色长外套的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腰窄。   他似乎刚从这座岛以外的地方归来,额发向后撩起,露出具有野性而和侵略美感的眉峰和鼻梁。   其实在这样的距离下根本难以看得这样清晰,但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使秦游的目光在触及那些冷硬的轮廓之前,就理所当然在他的脑内补全了所有。   在看到那头仿佛被顶光在黑暗中瞬间点燃的红发时,秦游只觉得心里一个咯噔,太阳穴突突乱跳,身体顷刻间僵硬到了极致。   他根本没来得及问候海尼尔的双亲,就看见那个疑似加百利的男人步调沉稳地向自己走来。这时一阵风从森林的那头吹来,林海起伏的声音几乎遮掩了他的脚步声,却莫名像是与秦游的心跳节奏逐渐重合。   在距离几步之遥时,那个人停了下来。   他的衣摆以及鬓发随着风摇曳起来,嗓音低沉得像是要沉溺在夜色中:   “要去哪里?”   这个声音让秦游呼吸一窒。他平稳着心跳,在短暂的心理拉锯战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了。   他还在心惊肉跳地思考着对策,却没想到刚才那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对方,没等秦游作出更多的反应,腕骨上就传来了几乎被捏碎一般的痛感。   但那种感觉几乎没有持续半秒,他的手腕在下一刻被松开了,加百利与他之间的距离在陡然缩短成平时亲密无间的样子,他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得到,也能听到在清晰可见的“窸窣”声中,对方把黑色毛呢外套脱下来,然后披在了他肩上。   “跟我回去。”   加百利语气冷峻,根本不容置疑。   那件外套上全是独属于他的气味,包括两人共同使用的沐浴香氛,雪茄的松露胡桃香气,还有刚刚才染上的有些辛辣的烟味。   这些气味连同成年男人偏高的体温一起,将秦游包裹起来。   但秦游没有因此改变打算,他拍开加百利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冷得可以掉冰碴的声音回答道:   “不可能。”   他开始绞尽脑汁地编撰着绝情话,然而就在这时,系统刺耳的提示音猛然将他打断:   “滴!检测到任务对象有黑化倾向,请宿主谨言慎行!” 第二十七章   ……什么叫黑化?   此时秦游情绪也烦躁到了极点,他有惊无险地走完了越狱的全程,结果玩笑似的在终点处又回到了起点,任谁都会有种被彻头彻尾戏弄的感觉。他干脆置若罔闻,继续开口企图用狠话将对方杀个鲜血淋漓:   “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从没喜欢过你,在我没有更讨厌你之前最好放我走。”   他平时巧舌如簧,但在用恶语中伤人的时候反而只是堪堪挤出了几句蹩脚的话。   加百利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目光森冷,反而伸出双臂不由分说地想要搂住秦游的腰。   却没想到秦游用力挣开,单手握拳对准他的小腹就砸了上去。   这一拳丝毫没有心软,趁着加百利条件反射性地弓起了背,秦游一边后撤,一边用对方恰好能听见的声音继续控诉道:   “想养宠物找别人去吧,我看那个给布莱迪守寡的米勒就挺不错,老子不奉陪,滚蛋吧。”   “不过就你这样的,米勒肯定也受不了,在外面逍遥自在多好啊,何必为了一个小宠物来回跑呢?”   “还装得为我掏心掏肺的样子,出什么事了让海尼尔背锅,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俩简直臭味相投,要不干脆凑合过——”   秦游还想骂,但是真的找不到说的了,他虽然脾气差但是不太记仇,只恨当时没把加百利讨人厌的地方全部记下来,不然怎么会因为骂人词穷而吃亏?   就在他气得企图再踹加百利一脚泄愤的时候,他发现对方似乎不太对劲。   那个高大的男人低垂着头,一手捂着小腹,像一座雕像一样静止在那里。   秦游心生一种莫名的感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就在此时,加百利忽然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恰好对视,秦游一瞬间的感受堪比走夜路撞了女鬼,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加百利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他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像暴风雨来临的海面酝酿着令人恐惧的情感。   那些情感太过复杂,其中包含着哀伤,愠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但这些都与加百利本人太不相称了,所以当它们出现在他眼里,只能尽数概括为阴沉和瘆人,甚至令直面的人感到窒息。   “我很高兴。”他沉默了许久,用更加沙哑的声音继续道:   “你也讨厌海尼尔,秦,至少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   紧接着,加百利有些牵强地勾起嘴角:   “不过你放心,他现在已经彻底没用了,很快我们就能看到所期望的一切。”   “关于你说的那些.....抱歉,我不知道米勒是谁,但我清理出了所有和布莱迪有牵连的人,无论是否在曼都灵。   “我以为你不会想知道这些事,你还在生气吗?但是布莱迪的尸体已经不在了,我让人把它绞碎了塞进了那群人的胃里。”   “如果你觉得不够,我立刻派人把他们从海里捞起来随你处置,可以吗?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留下来?”   加百利用冷静得残酷的语气说出这些话,他平日里向来寡言少语,此时破天荒地说了这么长时间,却尽是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内容,配合偏执森冷的眼神一度让秦游感到陌生。   在他的认知里,加百利从来没有如此明显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他就像头无时不刻地向猎物宣告其所有权的雄狮,虽然偶尔会龇牙警告,但始终是倨傲且高高在上的,即使不时刻咬住猎物的咽喉,也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所以秦游才会觉得对方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小情人。虽然他并不是多么介怀,只是对于这个任务结果非常不爽罢了。   这倒不是因为矫情,而是他同样身为男人,深知情爱在事业和权势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   但事实证明,秦游似乎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当然。   加百利再一次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个人的呼吸在低温中交汇在了一起。因为身高的缘故,秦游抬眼就看见了他的两片嘴唇,它们具有着他熟悉的轮廓,离近了甚至能自动联想到亲吻它们时的触感。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它使得原本具有可控性的事全都变得失控起来。   其实但凡秦游冷静一点,他都会发现在这里任加百利死缠烂打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如果他自认倒霉耐下心来哄一哄对方,按照现在的失态和加百利的态度,说不定跟着对方回去以后就能过往不咎。   但秦游就算有这份理智,也绝对不会认命屈从。他虽然能为了任务忍辱负重,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受到的那些憋屈累积起来以后,早晚都会爆发。   虽说这其中是有迁怒的成分在的,他只想着这段感情反正也会随着他的离开而不了了之,干脆没有任何顾虑了:   “你做什么都没用,我从没爱过你。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明白吗?”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杀猪似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尖啸起来:   “警告!任务对象心理健康值已经低于安全值!请宿主尽快安抚!”   在这夺命背景音下,加百利脸色更加惨白,在高饱和度的发色的映衬下,他的双唇甚至有些泛紫。   但他依然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眼里可悲地慌乱起来,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想去触碰秦游的脸侧。   秦游毫不犹豫地将他拍开。   随即他便被那困兽似的歇斯底里的眼神触电般地震慑住了。   “放我走,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   那就像猛兽垂死挣扎的眼神实在让人心慌意乱,秦游动作一僵,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心虚。   然而对方被他拍开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秦游打算破罐破摔直接转头就走的时候,加百利终于再度有了动静。   他捏了捏眉心,语气有些神经质地开口:   “我似乎对你太纵容了。”   “你想走?”   他轻描淡写地,就像是在陈述某种事实而并非恐吓:   “我有很多种方法能让你走不了。”   “你——”   秦游听清以后,仅存的心虚感立刻烟消云散,他如同炸毛的猫一样咬牙切齿地怒吼起来,然而加百利的动作比他更快,几乎在同一时刻就出手快准狠地控制住了他。   加百利用了足以压制一个健壮男人的力气,这使得秦游顿时无法动弹起来,甚至会因为向后扭的手臂感到疼痛。但这种疼痛比起他之前受到的都要轻松——显然,即使在盛怒之下,加百利居然还是手下留情了。   秦游挣扎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就在这时,加百利迅速地腾出一只手,用一张丝绢捂住了他的口鼻。   一种难以描述的刺鼻气味顿时充斥了鼻腔,短短两秒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八章   加百利用双臂将怀里的人紧紧桎梏住,停留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完全失去意识的人重量会比平时更大,而秦游这个一米八的男人更不可能轻到哪里去。但当对方将全部重量都交付过来时,加百利只感受到了失而复得般的心安。   他内心企图吞噬一切的阴暗终于再度平复下来,似乎只有在拥有怀中这个人的时候,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才能保持正常人应有的温度。   就在这时,从加百利身后的树林里悄无声息地走出几名身穿黑衣的人,笼统估计大约有七八个,不知在林子里潜伏了多久。   他们无一不是擅长隐匿的老手,这也是秦游刚才丝毫没有察觉的原因之一,而另一方面即是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加百利身上,根本无暇去顾及周围的环境是否有其他端倪。   “先生,”   其中一人走到队伍最前列,毕恭毕敬道:   “刚才12号传来消息,已经把留在N区的海尼尔抓捕起来,现在正关在刑罚室等待您回去处理。”   加百利沉默着,伸出手来捋了捋秦游后脑处有些翘起的黑发,半晌过后,才沉声开口道:   “你会心软么?”   他的双眼隐匿在树林的阴翳里,使人难以分辨那眼底的情绪:   “据我所知,他是你的亲兄弟。”   刚才出声报告的人向前一步,他的面容在远处高压钠灯的光芒下变得清晰起来,正是秦游所熟知的医生——利维的脸孔。   “先生,您知道的。”   利维脸上的表情是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他以无可挑剔地仪态欠身向加百利鞠躬,这副样子和秦游认知里那个柔和温驯的医生简直大相径庭:   “自从我宣誓为您效忠的时候,我的灵魂不再属于我的姓氏,”   “……回去吧。”   对于利维宣告忠诚的语句并没有让加百利动容,他一手穿过秦游的腿弯将人横抱起来,宣誓主权的态度令所有试图上前帮忙的部下望而却步。   一行人走到关卡前,那扇门就像是恭迎主人回家的奴仆一般,乖巧灵敏地自动开启了。   **   秦游是被噩梦惊醒的。   但这次的噩梦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他没有看见那阴魂不散的冰冷的手术灯,取代而知的是加百利的身影。   他梦见自己身处于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加百利沉着脸步步逼近,他手里握着冰冷的镣铐,锁链在地面拖行,发出刺耳的声响。   梦里的加百利是熟悉但陌生的。秦游天生对威胁自己生命的事物十分敏感,他在尽全力挣扎逃脱时候,慌不择路地拿起手边的枪,对准那个相处了长达三个月的人扣下了扳机。   梦境显然缺乏合理性,比如那把枪的可能完全是因为秦游的心理暗示,但是当他醒来以后冷静的去回想,却发现那把手枪异常地眼熟。   那似乎和布莱迪垂死挣扎时所用的枪型号一致。   而梦的结尾是加百利难以置信的眼神,他额头上血肉模糊的洞口破坏了那副俊美面孔应有的美感,但双眼却始终定定地凝视着对自己开枪的人。   一点闪烁的光芒从他的眼角转瞬即逝,等秦游心脏狂跳着望过去时,才发现那并非眼神光——那双祖母绿的眼睛早已瞳孔放大,眼神涣散了。   秦游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梦里的哪一个环节惊醒的。是对被囚禁的恐惧,还是他亲手杀了加百利的事实?亦或者是,被那一滴甚至没有看清的眼泪触动?   然而这些答案都并不重要了,他的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身下是比加百利同床共枕长达三个月的双人床更加宽阔的大床。   加百利用来浸透丝绢的迷药似乎是□□的替代物,秦游醒来以后并没有恶心呕吐的感觉。但他依然有种宿醉过后头晕目眩的感觉,一时半会儿恐怕无法回到能够清醒思考的状态。   即便如此,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   他活动了一番盖在被子下面的的双腿,却发现左脚踝有种诡异的坠感,似乎上面坠着什么不熟于肢体的重量。   秦游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猛然地掀开被子,发现脚踝上果然铐着一副镣铐。   现实仿佛和梦境重叠起来。   那坚固的金属制品内层还附着软垫,已经被秦游的体温焐热了,所以他醒来的时候才没有立即察觉到这件东西的存在。   “系统。”   秦游努力平复呼吸使自己不至于太过烦躁,   “这是什么情况?”   “很抱歉,我们对任务对象黑化导致的不可控因素无能为力。”   系统的反应很平淡,似乎对这种情形早已司空见惯了。即使如此它也十分人性化地表现出了自己的贴心,唯恐坏脾气宿主的怒气值更上一层楼,于是试图出声安抚,就像给一只炸毛的猫顺毛:   “不过宿主别担心,好感度仍然是一百,根据观察分析,任务对象因爱生恨的可能性很低。只要您接下来不再过度刺激,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很显然,秦游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主,这一番话仿佛雪上加霜,只差怒火攻心一击致命了。他猛然从床上翻身而起,满腔怒火径直发展为了毁灭欲,在发现脚上镣铐链接的锁链上尚有充裕的活动空间后,秦游立即掀翻了床边的柜子。   按理来说牢房里的所有器具都是不可活动的,但这件房间里的柜子就像是故意让他摔来泄愤一样,木质的床头柜悲鸣一声,顺着他的力度侧翻在地,里面为数不多的东西哗啦啦地掉出来。   只有几本封皮很厚的书,一只怀表,一双手套,其他都是套子之类的东西,恐怕还是这个房间的混账主人派人提前准备的。   秦游望了一眼,火气没有消失半分,反而气得差点背过气。   他缓了缓,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更换过,口袋里的□□自然也不翼而飞了。紧接着他开始查看左脚上拖行的锁链,它的另一头直接没入了淋浴室角落的墙壁里,不知通向何处,而锁链的长度正巧能使他在房间内自由活动,但够不着门口。   这间用来囚禁他的房间很大,装橫十分奢华,有敞亮的落地窗,但阳台外被严密的栏杆封锁住了;除了刚才被秦游掀翻的柜子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家具,而附属的淋浴室里甚至连镜子都没有 ,根本不给他制造逃脱器具的机会。   也就是说,秦游的确被加百利监<禁了起来。比梦里更糟的是,现在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秦游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用来突破困境的机会,干脆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坐在床上节省体力调整心情。   就在这时候,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第二十九章   在听见开门声响起的那一刻,秦游立刻浑身紧绷起来,警惕地回头往向来人的方向。   这间房间的地板和墙壁上全部铺上了厚实柔软的毯子,将来自他外界的动静尽数吸收殆尽,所以秦游完全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见加百利端了个盘子走进来。   面对这个把自己监-禁起来的罪魁祸首秦游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他将极其冰冷且阴狠的目光投射过去,生怕但凡温和一点都不够伤人。   但加百利对他敌视的眼神熟视无睹,手里的托盘上有一碗热气蒸腾的粥,随着他的走近,海鲜和肉丝的鲜香立刻扑面而来,让长时间处于沉睡状态没有进食的秦游很不争气地被勾起了馋虫。   他原本因为怒火中烧忘了饥饿,但毕竟是个身体健康的大男人,以往跟着加百利被各种美食喂得无比滋润,连一点耐饿性都消失殆尽了。几乎在看见那碗粥的同时他就感到胃袋空空,难受不已。   “请来的Z国厨师还在飞机上,这是我照着食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加百利将托盘放在床边另一侧还未被殃及池鱼的柜子上,神情温和:   “我想你或许是想念家乡了,抱歉,这一点是我的疏忽。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送过来,只是现在还不能出去....外面很危险。”   加百利其实很不适合这种絮絮叨叨的人设,他虽然腔调优雅动听得堪比播音演员,但形象始终和大段发言实在不搭。以前和加百利相处的时候秦游甚至习惯默数他说话的词数,他到现在也没完全改掉这个习惯,所以当对方连续多次词数超标后,他感到别扭不已。   正因如此,秦游听完后也没有因为加百利的“贴心”产生多大触动,他本来性格就和善解人意不搭边,浑身上下最不缺骨气,尽管加百利递过来的粥所么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他也宁死不屈,当即伸手掀翻了粥碗。   粥应该是很烫的,大部分都洒在了两人脚下的地毯上,有少许流淌在加百利的指尖,那篇皮肤顿时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幸好粥碗是不锈钢质地的,避免了碎成一地的惨状。这也许也是加百利有意安排的,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秦游的反抗。   见此情景加百利深色未变地从口袋里抽出丝绢,他不由分说地先摁住秦游的手查看是否有烫伤,在确认秦游安然无恙后才擦去了指间滚烫黏稠的液体,紧接着拿出终端凑到耳边吩咐道:   “再拿一份过来,带个人来收拾一下房间。”   完成这一系列举动后,他再度转向正恶狠狠望着自己的秦游:   “乖一点,好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地继续道:   “你不会想连双手也被铐起来的。”   “有种你就把我杀了。”秦游气得龇牙,“否则我永远也不可能听你的。”   加百利没有接话,他眼里闪过一丝哀伤,就像一头受伤的鹿,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令人怀疑那只是个错觉。   很快,加百利刚才通过终端叫来的人敲门进来。   一共有两人,一个身穿秦游并不陌生的黑衣,端着一碗和刚才被秦游掀翻的那碗同样口味的粥。另一个则穿着普通的囚服,甚至还拎了一套清洁工具。   黑衣人把粥放下后便请示离开了。而囚服男则留下来清理洒落了一地的粥,那片地毯被整块拆开换上了新的。   至始至终加百利都沉默着站在原地,而秦游心里闷着一口气不痛快,也靠在床上不再理会他。   于是这个空旷的房间里长时间处于一片寂静中,直到囚服男清理好了一切打算离开时,十分突兀地问了一句:   “先生。从您房间的垃圾桶里找到的药片,需要送去检测成分吗?”   秦游听了一耳朵,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就像是犯罪未遂还被受害人找到了凶器,让他一时间既气愤又郁闷。   然而加百利只语气冷淡地回了一个词:   “出去。”   于是囚服男不敢再磨蹭,带上清洁工具动作迅速地离开了。   秦游虽然因为囚服男不知是有心无心地提到的那句话不由得有些提心吊胆,但他并没有将其表现出来。   而加百利仍然保持着平静的态度,等房间的门被关上后便走过来坐在了秦游旁边:   “吃吧,你应该已经很饿了。”   被说中的秦游顿时恼羞成怒,他掩耳盗铃一般十分恶劣地把脑袋撇过去,下定决心就算饿死也不吃敌人一口饭。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自从刚才就表现得似乎忍耐力没有限度的加百利就像终于被他的动作激怒了一样,他如同一头凶猛的狮子一样猛地暴起,将秦游瞬间摁倒在了床头。   这个举动实在太过突然,没等秦游反应过来,他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金属响声,自己的手腕竟然就在几秒间被铐在了床头。   在确保秦游失去行动力以后,加百利似乎再度恢复了冷静——倒不如说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失态过,即使在刚才作出这样令人始料未及动作的时,也没有再次显露出之前让秦游忌惮的那种疯狂与狠戾。   加百利从床头拿过那碗新盛的粥,在经过一段时间后,粥已经冷却到了便于入口的温度。   他舀起一勺,经过嘴唇触碰确认温度适宜后,把汤勺凑到了秦游嘴边。   然而秦游却坚决不肯就范,他把门齿咬紧拒绝汤勺的探入,四肢上的锁链被摇晃得哐当直响。   看见他直到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还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加百利抿着唇思索了一下,干脆把满满一勺粥都倒入口中,摁着秦游的脑袋吻了上去。   他的唇舌比那硬邦邦的汤勺灵巧太多,而秦游一时处于错愕之中就被占了先机,他的门齿被撬开,罪魁祸首的舌头轻车熟路的探进来,海鲜粥的醇香立刻溢满了他的齿间。   加百利把那口粥全部渡入秦游口中后还不罢休,他抵住秦游的上颚吸吮着,直到将这里再度尽数沾染上他的味道。   秦游一时被吻得七荤八素,下意识地将那口粥吞咽下去,随即立刻清醒过来,因为双手被铐住,又被加百利压制着,他挣扎不得,只得运用起全身唯一能活动的部位,报复性地对着加百利狠狠咬了一口。   血腥味顿时蔓延开,加百利放开了秦游。   他像是不会觉得痛一样,看见秦游因为呼吸不畅而不住低喘着,一双眼睛仍像狼崽一般恶狠狠地瞪过来,这幅样子让他内心的阴暗顿时被愉悦感冲刷掉了。   “如果你不愿意喝,我可以帮你。”   加百利擦掉嘴角的血渍,气息同样不太稳地说道。   “你....”   秦游忍不住再次龇了下牙,但在察觉到加百利似乎有些好转的心情后顿时觉得自己简直自讨苦吃,于是不情不愿地作出了退步:   “那你把我放开,我自己喝。” 第三十章   秦游自认为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但加百利比他想象得更加了解他,这个要求最终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于是这碗粥最终被是被加百利一勺一勺地喂完的,让秦游不愿承认的是,他做粥的手艺的确比想象中好得太多。   第一口囫囵咽下去的时候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满心只想着要狠狠报复回去,根本没有心思去细细品味;然而直到第二口,第三口,秦游便尝到了甜头,只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能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于是接下来也停止了激烈的反抗。   不过吃完后,他又像一只喂不熟的猫一样,背对加百利躺在床上不理人了。   胃里有着落以后秦游再度有了生闷气的力气,他窝在被子里越想越气,为了避免被气死的结局,他决定用睡觉来逃避一切。然而身后加百利有如实质般的眼神让他脊背发凉,根本睡不着。   就在秦游忍无可忍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加百利的声音。   “有什么想要的么?我给你送过来。”   尽管已经特地让腔调显得柔和,但加百利的声线始终是低沉而淡漠的,似乎只要具有情感都显得违和且刻意。这也是让秦游莫名不爽的一点,他偶尔会觉得加百利是个十分缺乏人性的人,所以不具有普通人那种擅于共情的能力。   这样的认知让秦游觉得烦躁,他保持着侧躺的姿势,一点反应也没有。   加百利等不到回答,也没有再问,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像。就在秦游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才动身站起来。   “我走了,好好休息。”   在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后,他顿了顿又继续道:   “晚饭我会早一点送过来。”   他或许还想问,是不是没吃饱?晚饭想吃什么?如果觉得无聊的话,需要我带什么东西过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秦游就从那寥寥几句里获取了这样的信息,但他在心里嗤笑一声:爷又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不会知道这样的想法接近事实。加百利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即使他在克服表达方面的障碍,也会因为秦游的冷漠而却步。   于是秦游听见一阵被地毯吸收后的细微脚步声,随即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加百利走了。   他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而是翻过身望着天花板发呆,这个房间就连天花板都被精美装饰过,在他的头顶的壁纸上描绘着两个弹奏竖琴的天使像。   楞楞地盯着那两个天使看了几秒,秦游狠狠地锤了一下身下的床垫。   他心存不甘地意识到,自己折腾这么久,只是从原本的铁笼里搬进了金丝笼。   “系统。”   秦游咬牙切齿地问道:   “这个什么...黑化值,可以降吗?”   “当然可以。”   系统回答得很快。它表现出了人性化的惊讶,随即演变为吾儿初长成一般的欣慰:   “只要宿主努力安抚,让任务对象找回安全感,这种事情根本小菜一碟!”   “滚!”   秦游怒了。他都闹成这样了,回过头去讨好任何对方岂不是很没面子!   何况说实话,加百利把他监禁起来,已经很大程度上触碰了他的底线。   秦游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不越界,他可以为了目的作出妥协,但加百利如今地所作所为毫无疑问已经达到了他难以忍让的地步。   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已经无法挽回了,即使加百利采取这种极端的方法强行维系,但也是无济于事。如今秦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企图降低那所谓的“黑化值”以求重获自由。   何况加百利根本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刷好感度时的飞速也许是秦游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好运。   他凝视着头顶的天使壁画发呆,画里的天使仿佛正歌颂着美好的伊甸园,他们的神情静谧柔和,却丝毫无法将他感染。   但此时已经别无他法,在下一次机会降临前,恐怕秦游除了在这监^牢里老实地扮演一只金丝雀之外,别无选择。   ***   秦游不知道的是,这间用来监禁他的房间位于曼都灵S区,按理来说是S区龙头克雷斯·哈曼的地盘。   此时这位连典狱长都要卑躬屈膝的哈曼正带着下属耐心地在S区八层的电梯口前等候,没过多久,他便看见他等待的人从走廊的尽头走来。   哈曼朝着来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并且错身一步,让这位地位尊贵的先生先他一步走进电梯。   这间专用梯径直通向S区顶层,电梯门再度开启时,一架直升机早已在停机坪上等候多时了。   一路上哈曼紧张且隐蔽地关注着那位先生的心情,这种下属对上级的察言观色即使对于身居高位的他也同样适用。而对方一如既往地神色冷峻,但周身那令人瑟缩的低气压似乎比起昨晚收敛了许多。   谢天谢地,看来先生的小情人还算配合。   哈曼不由回想了一番昨日在收到消息时这位的反应,不由得一阵后怕。   但他立刻就停止了胡思乱想,他深知八卦这位先生的私生活是一个嫌命长的行为。哈曼将对方送上直升机后与身边的下属一同退出停机坪,一直到直升机离开,才结束了目送的动作。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哈曼低声吩咐了一句,行色匆匆地乘电梯离开了。他还有其他被吩咐的事情要办。   直升机上。   加百利望着机舱外变幻的云层,深色莫测。而他身边的驾驶员同样是一副如履薄冰的紧绷状态,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很轻,生怕发出什么动静触怒了他。   直升机没过多久就穿越海洋,降落在一幢规模庞大的别墅前。   加百利刚下飞机,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便迎了上来。   “科洛尼亚先生,恭迎,晚会马上开始了。”   男人身后还跟了几个仆从,全都在中年男人的指示下殷勤的迎来,想要接过加百利挂在臂弯的外套,或者为他点烟。   “我不会露面,法比奥。”   加百利神色冷淡地推拒了所有,直升机驾驶员早已换上了一套黑西装,恪尽职守地站在他的身后。   “好,好。”   被称为法比奥的男人神色惶恐,连连答应。   “您在房间里稍候,我立刻通知我的父亲。”   别墅大厅内,舞会已经开始了。从加百利所在的房间的窗边可以清晰地看见晚宴的全部景象。   在宴会上觥筹交错的人皆是Y国上流社会有身份地位的人物,他们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举着酒杯相互恭维攀谈,交响乐如同流水般在奢华的梁柱间萦绕,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热闹祥和。   而晚宴中央的舞池内,身着华贵礼服的夫人小姐们与男伴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其中有一人最为耀眼,那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身穿宝蓝色的露肩鱼尾裙,铂金色的长发高高挽起,她的舞姿曼妙动人,使得周围的人都沦为了陪衬。   “那是我的小孙女,黛安娜。”   一个苍老厚重的声音自加百利的身后响起。   加百利将注意转移过去,看见年老的法比奥家主从房门外走进来。   他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体却依然硬朗。   “她一直都很仰慕您,科洛尼亚先生。” 第三十一章   察觉到加百利冰冷的眼神,老于世故的法比奥家主倒也不觉得丝毫尴尬:   “呵呵,您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容易对英俊又神秘的男士春心萌动。不过您放心,我是个遵守约定的人,您的真实身份我并没有对外公开。”   “法比奥议员。”   加百利用低沉的声音打断道: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好,好。您毕竟还年轻,性子急一点我也能理解。”   法比奥家主苍老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他缓步走近来,在加百利对面的椅子前坐下:   “我毕竟和那些愚蠢的顽固党派不同,也自然知道福根·科洛尼亚的家主之位名不副实...”   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又将话题引到了另外的地方:   “对了,我之前打听到一些事情,听说那些顽固党和列奥纳多背后的势力竟然联手成立了一个组织,里面不乏经验丰富的国际特务和训练有素的杀手...哦,我的上帝,这种警匪勾结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见。”   “哦,当然,请您别误会。我对我们之间的合作并没有别的意见。只是....您近期将布莱迪·的势力清剿干净的行为,我实在不敢苟同。要知道,正是因为布莱迪的无赖,才能起到平衡局势的作用,这些年我们一直放任他肆意妄为地发展势力,也正是想让他在关键时刻成为风口浪尖的挡箭牌。”   “但您所做的一切无疑是将我们的用心功亏一篑了,何况我还听说,致使您摧毁布莱迪全部势力的竟然是曼都灵N区的一个囚犯?”   法比奥家主申神情夸张地摇了摇头,这使得他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明显:   “我真希望这只是个谣言,尊敬的科洛尼亚先生。您是我唯一认可的科洛尼亚家主继承人,即使这几年您为了韬光养晦不惜潜伏在肮脏的N区,但尊贵的血统是不会因此改变的——”   “法比奥,”   加百利的眼神里流露出森冷的怒意,   “如果这就是你合作的态度,我想我没必要继续在这待下去了。”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耸耸肩,双手举起作出投降的姿态。但他眼神里偶尔显露出的不屑表明对面谈对象的警告似乎并不在意:   “我愿意将我手里的货物全部出售给您,但您也知道这批货的归属权意味着什么。既然要谈生意,我们至少也得拿出诚意,您说对么?”   法比奥此时才用他已经略显浑浊的双眼直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尽管以他位高权重的身份以及饱经世故、见多识广的经历,区区一个阅历浅薄的青年应该不可能具有震慑住他的能力。但在真正与对方对视的时候,那如同利刃一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竟然使他条件反射一般的产生了一丝恐惧。   然而此时的法比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他很快掩饰了内心的慌乱,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黛安娜是我最宠爱的小孙女。她性格温顺,知书达礼,这样的女孩会是所有男人娶进家门的理想型,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她的。”   话音刚落,对面的加百利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甚至对法比奥的长篇大论不置一词,转身接过随从臂弯上的外套就要离开。   “等等,”   法比奥家主震惊过后,顿时横眉竖目地表现出了怒意:   “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现在还轮不到你给我甩脸色!”   他刚才假惺惺的恭敬态度终于被撕了个粉碎,开始原形毕露。   然而加百利置若罔闻地穿上外套,转身就要向外走,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几个家仆打扮的端着枪的大汉,数十个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加百利。   “Z国有句古话,”   法比奥家主神情松懈下来,怡然自得地坐在原处,原来是早有准备: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哦,还有一句,用在这里应该也十分合适,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知您是否听说过?这些都是很简单的道理。   他抬起眼来准备欣赏对方惊慌失措的表情,却发现加百利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只是表情越发冷峻。   而跟在他身后原是驾驶员的随从虽然神情警惕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却也看不见一丝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慌乱。   法比奥家主根据丰富的阅历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但等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楼下的大厅里突然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几乎是伴随着猛然爆发出的人群仓皇失措的惊叫声、玻璃破碎的尖锐噪音,红外线瞄准镜的激光点悄无声息爬上了他的太阳穴。   下一刻,一颗高速旋转的子弹射穿了这个七旬老人的脑袋。   几个家仆打扮的人虽然都经受过训练,可哪里见过这样的突发情况。他们在顶头上司的脑袋变成一颗溅射红白液体的西瓜后就立即慌了阵脚,就在同时,几个身穿黑衣的人破门而入,没费多大功夫就将这群喽啰一一治服。   很快这群人就绑来了一个面色惨白,浑身瑟缩的中年男人。   加百利神色始终未变地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直到那个中年男人被推向他的面前,才冷酷地开口:   “上一代法比奥家主因事故意外身亡。”   在中年男人眼里,这个男人就和地狱深处的恶魔如出一辙:   “现在由他的独子,也就是你,来继承他的话语权。   ***   加百利没有准时出现在房间里。   但正如对方承诺的那样,秦游的晚饭被陌生的黑衣人提前送了进来。   看来加百利口中的Z国大厨早已落地,他的晚饭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过于丰盛。有清蒸鲈鱼,水煮肉片和糖醋排骨,并且口味都非常鲜美地道——   虽然没有记忆的秦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地道。   他看见送饭的人不是加百利后全身都放松起来,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吃饱后他躺在床上又觉得无聊,后悔跟加百利赌气没让他带些东西来消遣。   秦游这时猛然想起了加百利放在床头柜里的书,他当时盛怒之下根本没心思去仔细看,现在想起来不免感到了些许好奇。   于是他再次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将那几本书取了出来。   光是从封面的书名来看,一本是讲战争史的,另一本是生物图鉴,还有一本是研究心理学的理论书籍,总而言之和书的主人一样刻板。   秦游百无聊赖地翻了翻其中一本,没看见什么感兴趣的内容,便打算把书放回去。   就在这时,他一个手滑,把那本心理学理论书掉在了地上。   这本书封皮很厚,尺寸也不小,此时封皮朝上的在地毯上摊开,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秦游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目光却顿时被这本书摊开的的内页吸引了。   这本书的内部被整体凿开了,里面嵌着一个画框形状的物件。   而那画框之中,正是一支被做成标本的百合花。 第三十二章   如果不是因为海尼尔在值班室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秦游早就把这株百合花抛在了脑后。   他只记得这株百合花是从海尼尔手里接过来的,后来为了安抚加百利的情绪被他借花献佛。但至于这朵花被加百利拿到了哪里去,又做了什么,他压根没有在意。   那时的秦游只把这个世界当作过程单纯的恋爱攻略任务,哪里能想到后续被牵扯出来堪比谍影风云的复杂背景?   但看到这朵百合花的时候,他才从一个冷静客观的角度直视这被至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关系网。   在第三道关卡外遇见加百利时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下意识地以为是海尼尔背刺自己,但当把种种事实捋清楚后,他发现背刺自己的很大概率不是海尼尔本人。   首先,海尼尔的那套叛出组织的说辞应该不是作假。即使他那身伤只是个苦肉计,但从秦游记忆里他不时显露出异样的举动,那套堪称严密的越狱计划来看,这一切都十分具有说服力。   并且对于陷害秦游这件事,海尼尔根本没有好处。   他在加百利身边潜伏这么多年,也变相算是见证了秦游从“执行任务”到“任务完成”的全过程,他不会不知道即使秦游越狱失败的后果。   没有人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去做一件无意义的事,秦游甚至怀疑过自己越狱成功对于海尼尔甚至他背后组织的是否有别的好处,然而既然已经失败,这些假设便成了空谈。   如果海尼尔真的是个双面间谍,他迟早都会现身。   秦游得出这个结论后,猛地想起了在值班室里海尼尔提到的一句话:   “我曾多次试探过你,但你却毫无反应。”   这种试探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看着眼前的百合花标本,一个可能性电光火石般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烁起来。   秦游毫不犹豫地把那个画框取出来,拆开塑封,仔细地摸索那经过固色干燥工艺制成的百合花。   花瓣、花蕊、花萼都没有任何的端倪,在重复检查了数遍无果后,秦游一边思索,一边将手指移至被裁掉一段的花茎。   他不抱希望地观察了一圈,立即就发现了一道不太明显的切口。   秦游立刻将那道切口撕开一点,用指尖探了进去。   而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就立即出了一身冷汗。   里面是空的,就连细胞组织都被挖去了。   秦游不死心地再探进去几次,但结果一成不变。   这个发现让他以为重见天日的谜团再度陷入了迷雾重重,至于这个现象是腊叶标本的制作工艺中的一环还是有人有意为之,恐怕只有制作这个标本的人知道。   如果海尼尔真的通过百合花的茎企图传达给他什么信息,秦游猜测八成是关于那个神秘“组织”的内部消息。   他实在不是个具有动脑耐心的人,在意识到自己就算绞尽脑汁也得不出结果后,秦游干脆把画框再度放了回去,将一切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突兀地推开了。   门外正是没有按时回来的加百利。   他似乎是匆匆赶回来的,红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因为剧烈运动而急促的呼吸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复。   秦游刚刚合上床头柜的抽屉,听到声响下意识地转头过去,恰好和门口的加百利对视。   只这一瞬间,他不由得愣住了。   加百利的眼神不同于往常面对他的时候,尽管隐藏得很深,但秦游能从那双不辩喜怒的眼里看到温柔和纵容。   但此时的他目光是令人恐惧的,就像刚刚完成杀戮的猛兽,还没有从那肆意摧毁生命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秦游刚才拆了他的标本,即使能确定没有被正面抓包,但也被看得心里犯怵,背后刚刚蒸发掉的冷汗又有复发的趋势。   但那个瘆人的眼神只定格了一瞬间,在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里映现出秦游的身影后,那择人欲噬的压迫感就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了。   加百里一步步走进来,伴随着周身刺鼻的硝烟味。秦游知道他恢复了常态,于是毫不掩饰地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让对方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气味有多么不美妙。   但是加百利根本褪去了通情达理的外壳,露出了禽,兽霸道的内里,他仅仅迟疑了一瞬,就上前搂住了站在床边的秦游,张口咬住了他的双唇。   秦游本来就还在跟加百利置气,此时若是顺着对方的意愿来那才是见鬼了,他虽然没躲过和恶犬伤人没什么差别的一口,但可以在对方妄图加深这个吻的时候一把将他推开。   被推拒后的加百利脸色肉眼可见的顿时阴沉下来。   秦游现在处于加百利越吃瘪他越痛快的心理,但短暂地幸灾乐祸后他又开始后悔了,毕竟现在也逐渐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和这个人正面作对就是在折磨自己!   然而这个人冷着脸沉默了几秒,居然转身走了。   秦游看见他背影,下巴都差点没被惊下来:   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然而当他看清加百利一边走一边脱下外套,离开的方向还是淋浴室后,僵硬了一下,顿时悔不当初。   二十分钟后,加百利从淋浴室里出来一眼望去,秦游已经不在床边,房间里空荡荡的。   他呼吸一窒,才猛然看见了双人床上鼓起的一团。   加百利平复了一下片刻间波动剧烈的情绪,走过去,毫不留情地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   “我洗干净了。”   他用低沉的声线陈述这个事实。   绷着一张冷脸的秦游听完后差点没有面部抽搐。   凭借他跟加百利相处了三个月后对对方的了解.....这句话字面上看像是暗示,却因为毫无感情波动的嗓音显得像是个僵硬的陈述句,不过本质上的确,还是暗示。   就在加百利理所当然地期身向前时,秦游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他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心情好吗!能不能给单方面分手的人一点尊重?   然而没有吸取前车之鉴的后果就是,他的双手再度被铐在了床头。   加百利动作极其流畅地将秦游宽松的棉质长裤褪下来,因为姿势的原因,原本就不太规整的浴袍更是领口大开,苍白饱满的肌肉顿时不忍逼视地春^光泄露。   他半跪在床头,一手朝着秦游不可描述的地方摸索过去,一手伸向床边,拉开了那个没有关严实的床头柜抽屉。 第三十三章   大腿一下子失去了布料的包裹, 那一寸敏<感的皮肉顿时凉飕飕的,而罪魁祸首有些粗糙的手掌趁虚而入地覆上来,滚烫的温度仿佛烙铁似的让秦游忍不住颤抖。   他原本扭着腰垂死抵抗, 但在察觉到加百利的手伸进床头柜时, 脑袋就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什么别扭都烟消云散了, 四肢情不自禁地僵硬起来。   他会不会察觉到书里的标本被动过手脚?   然而加百利却似乎没有在意柜子里凌乱叠放的书, 他直截了当地从里面拿出了那些蓄谋已久的东西,秦游只听见柜子“砰”地一声关上了,而表情阴狠冷酷、丝毫看不出急不可耐的某人咬着那东西的一角,轻车熟路地撕开了包装。   加百利半长的红发因为俯身的姿势尽数垂落在秦游胸膛上, 他露出森白的犬牙, 铁锈色的湿润双唇和齿间透明包装的成人<用品组合成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然而秦游却根本无暇欣赏。   他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丝毫不能勾起几分旖旎心思,然而加百利已经极富技巧性地开始挑逗起他的身体。   另秦游羞于启齿的是, 他们两人在这方面的确太契合,在对方轻车熟路的动作下, 即使他本人再不情愿,身体也习惯性地违背意愿做出了反馈。   “等等....”   秦游拼命压抑着喉咙里的chuan息:   “我问你件事。”   加百利顿了顿, 无声地用目光回应秦游, 那透明包装里的东西已经被他用牙齿叼出来, 晶亮的黏,液顺着双唇的轮廓滴下少许,偏偏配合他一张俊美却冷感的脸, 强烈的反差感让秦游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   “海尼尔在哪?”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响起,成功将周围暧昧的热度冻结, 瞬间降为冰点.   加百利果然停止了动作。   深吸一口气后,秦游咬着牙抬眼望去:对方眼神里彻骨的寒意足以将他身体里刚被点燃的火焰尽数浇灭,如同从温暖的室内里转瞬间堕入冰窟。   成功达到目的的秦游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他莫名觉得自己像狂风暴雨降临前在海上漂浮的渔船,更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羔羊,像触怒了食物链顶端的草食性动物,丝毫不怀疑这个嘴里还叼着那玩意的男人下一秒就会折断自己的脖子。   但是令秦游提心吊胆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加百利什么也没有说,他克制地扼杀了眼里肆虐的黑暗,伸出修长苍白,却隆起明显青色血管和肌腱的左手取下了嘴里的东西。   那冰冷粘稠的触感带给秦游死刑般的残酷体验,他绝望地把脸侧向一边,拒绝感受来自自己身体的,加百利给予的所有快<感。   房间内暖色调的灯光下,那对壁纸上天使仍然静谧温柔地无声歌唱着,秦游却在恍惚间似乎看见他们睁开眼睛目睹了一切,对这场闹剧露出嘲讽尖刻的嘴脸,   那句他以为能达到目的的问话最终还是石沉大海了。   ***   那天之后,加百利变得和往常一样黏人起来。   他经常外出,但极少离开曼都灵,他在秦游身上花费的时间是几乎是原来的两倍。   长久以来,如果不是因为一睁眼就能看见这个装潢精美的房间,以及脚踝上从未被取下的镣铐,秦游几乎要以为他越狱失败的一切经历都不过只是一个噩梦。   但同时他也被这样的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加百利空闲下来以后对那方面的需求也频繁起来,他似乎能从这种亲密行为中汲取到安全感,但秦游自从心境改变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更别说给予对方渴望的回应。   但几天过后,秦游死鱼一样地被搂着躺在床上时,突然顿悟了。   他开始向加百利索要他能想到的一切,比如电脑、电视,和智能手机等电子产品,除此以外,还有跑步机杠铃之类的运动器材,以及有时在餐桌上莫名其妙会在脑子里蹦出来各种菜名。   即使秦游被监禁在房间里,他也想方设法地让房间内的生活接近他想要的模式。   当生活变得充实起来后,和加百利的相处时的不快反而显得不重要了。   当然,在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网络后秦游也尝试过通过互联网了解关于曼都灵甚至加百利的信息,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但阴差阳错地,他找到一个人。   那个人叫做福根·科洛尼亚,网络上的消息显示他是个石油大亨,同时也是个慈善家。   福根·科洛尼亚在一些金融周刊或者娱乐新闻上经常现身,这是个非常年轻且英俊的富豪。秦游有意无意地关注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让他脊背发凉的事。   他将福根在新闻上的照片放大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这个人拥有一对和加百利十分相似的绿眼睛,但他的头发是常见的铂金色,从整体外貌上来看,竟然隐约能看出加百利的影子。   秦游默不作声地将浏览器记录清空,他不由得联想到了在值班室里时海尼尔所提到的关于科洛尼亚家族和加百利的关系。   从他的话语中唯一能提取到的线索是,加百利想要夺取科洛尼亚家族的继承权,而结合秦游现在获取的信息,不难推测出这个福根是加百利的兄弟。   他还有一个不能完全肯定的猜测:加百利或许是这个科洛尼亚家族的私生子。   然而仅凭这些信息不能做出更多的结论,秦游铁了心不想再搅和这个世界的浑水,粗略看了看就把它们抛在脑后,用投屏播起了星球大战。   很快,夏季来临了。   秦游一直待在装有空调和地暖的房间里,根本感受不到气温的变化,但他从封闭的阳台上感受到窗外瀑布一般的树荫,灿烂的阳光和若有若无的蝉鸣。   他早就不对加百利的接触表现出方案,甚至会对于对方的亲密举动作出反馈,他有意识地扮演被驯服的兽、可信任的情人,渐渐地降低了加百利的警惕。   这个红发的男人现在会毫不设防地在他的怀里沉睡,会温顺地向他索吻,他们就像度过热恋期后稳定下来的情侣,习惯有人陪伴在一边的生活。   但至于是否因为加百利无微不至的体贴而有丝毫心软,这一点只有秦游本人知道。   入夏后,他如同往常一样向加百利提出了要求:   “我想出去走走。”   当时他靠在床头玩着操作简单的单机游戏,而加百利贴在身侧,枕在他的肩窝里午睡。   当空气中只剩下空调运行时微弱的声音,窗外的蝉鸣,以及笔记本的散热声音时,秦游以为加百利已经睡着了。   但他很快就察觉到对方原本均匀的呼吸声乱了片刻,低下头的时候,加百利睁开有些朦胧的祖母绿色眼睛,像午后小憩的猫科动物。   秦游原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加百利沉默了一会,居然点了点头:   “可以。”   一直到第二天,秦游换上衣柜里的一件白T恤时,还有点懵:   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加百利弯腰半跪下来,用钥匙解开秦游脚踝上的镣铐,这个镣铐再被监禁的一个月来只有洗澡、并且在加百利在场的情况下才能被取下来,那已经不知不觉习惯的拘束感猛地被解除,让秦游一时间还能难适应。   然而在准备就绪后,加百利拉过他的左腕,同时拿出一套新的手铐铐在了上面。   紧接着在秦游幽怨的眼神里,他将手铐的另一头铐在了自己的右腕上,然后反手握住秦游的手掌,才打开了房门。   秦游被他牵着亦步亦趋地乘电梯抵达一层,他心里憋着火,恨不得能用眼神杀人,把加百利的后脑勺千刀万剐。   然而电梯门一开,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   电梯外是一个花园,脚下绵延的石砖路旁是精心修剪的绿丛和点缀其中的花朵。头顶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不对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以及显得有些聒噪的蝉鸣,阳光带着暖意穿透树荫直射下来,将绿荫过滤形成的光斑洒落在人的肩上。   加百利的头发在强光下更显得鲜艳如血,他维持着和秦游并肩的步履,和任何一个与情人约会的普通人一样显得贴心且温柔。   夏季清新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走在恰巧只容许两个人的石径上,人仿佛被花丛包围其中,全身心都浸泡在淡淡的花香里。   穿过这条小径,眼前变得开阔起来。   耳边传来悦耳的流水声,一个人工池塘逐渐从丛林的遮掩下显露出全貌。   不等秦游因为好奇走过去,身边的加百利猛然将他的手掌攥紧了些。   池塘边的树丛猛然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有什么活物正在其中窜动,加百利皱着眉,强行将秦游拉到自己身后。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从那树丛间钻出了一个灰色的蓬松的毛球,正瞪着一双清澈的绿眼睛注视着两个不速之客。   那竟然是一只身材圆润的灰猫。   加百利放松了警惕,却感受到身后的人突然凑近来,湿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后:   “别乱动。”   自从被监禁后,秦游鲜少会作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加百利怔了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甚至因为主人过于亢奋的情绪开始隐隐作痛。   他听见秦游刻意放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带吃的没?” 第三十四章   其实秦游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他根本不指望加百利回答,在对方作出反应前便伸手掏了掏口袋,里面竟然有一小包肉干和一颗奶糖。   这些小零食都是加百利让人买来的, 秦游没事的时候就揣一把在口袋里边玩边吃, 这两件没吃完的恰好被他随身带了出来。他仔细地看了看肉干的成分,然后拆开包装想要慢慢靠近那只灰猫, 却被手腕上的束缚生生制止在了原地。   秦游望一下不远处的猫, 又望了下手上的镣铐,唇缝几乎抿了一条直线。   他又有了一个讨厌加百利的理由。   然而没想到伴随着来自手铐另一端的细微晃动,以及一声金属响声,那只手铐被打开了。   加百利拿着钥匙, 默不作声地在身侧凝视着他。   愣了两秒后, 秦游立即像是获得特赦一样,蹑手蹑脚地拿着肉干向灰猫靠近。   猫必然不是野猫,脸盘子圆圆的,看上去像波斯猫但似乎不太纯正。它毛发蓬松, 一双漂亮的绿眼睛警惕望着两个陌生人,但由于血统原因看上去有些呆滞, 一点儿也不具有震慑力。   在察觉到秦游的靠近时,它紧张得微微弓起背, 但碍于蓬松的长毛将身躯团团包被着, 根本令人难以察觉。   但紧接着, 它便注意到了秦游手里的肉干。   波斯猫容易泪痕明显,但眼前这只并没有这个品种共通的小毛病,一身浅灰色的毛发富有光泽。这种被精心饲养的家猫很可能瞧不上这种肉干, 所以秦游根本没抱希望,他下意识地轻轻叫了两声“咪咪”, 但转念觉得外国猫不吃这一套,Y国的猫是不是应该叫“micho”还是什么?他并不确定,于是干脆闭上嘴什么也没说,将肉干凑到猫面前,观察它的反应。   令他欣喜地是,灰猫卸下防备心低头嗅了嗅肉干,似乎觉得还算合口味,便翘着大尾巴就着他的手慢慢地啃起了肉干。   秦游大喜过望,连忙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它头顶和背上的绒毛,他的动作很轻,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它,但是手法却十分娴熟。   这猫果然有些呆呆的,在啃完露出包装袋外一小截后便傻了眼,它软软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想去舔留在包装袋里的部分,却始终掌握不到要领,舌头在秦游的手指上滑来滑去,立刻留下了温热的湿痕。   这副模样逗得秦游不自禁笑出了声,他连忙把肉干再挤出来一些,让猫能轻而易举地够着食物。   显然这只灰猫对秦游的服务还算满意,他吃完肉干后竟然没有转身走掉,而餍足的眯起眼睛滚进了秦游怀里,一边享受着抚摸,一边从脖子里发出呼噜声。   波斯猫蓬松的毛发给人的手感就像抚摸柔软的云朵,它被夏日清晨的阳光烤得很暖和,让秦游一颗备受摧残的心极大程度上被治愈了。它被一包肉干收买后立即体现出了黏人的本性,在他怀里温顺地摊成一个毛团,露出爪子上浅色的肉垫,而秦游求之不得,用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的下巴,兴起了干脆没忍住低头用嘴唇蹭了蹭猫的耳朵。   这一幕全都被不远处的加百利看在了眼里。   他在那只恬不知耻的猫滚进秦游怀里撒娇时就感到了不爽,同时对解开手铐的决定感到后悔,但是在目光触及秦游脸上纯粹的喜悦时,他只是站在原地,强行压抑着内心扭曲燃烧着的嫉妒,什么也没有做。   在被自己监禁起来之前,秦游也会露出这样笑容吗?   加百利将秦游对自己露出的每一个微笑都印象深刻,那是他最珍惜的藏品,仿佛只要闭上双眼,那些慵懒的、促狭的、挑衅的,甚至是挑逗自己时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容都能浮现脑中。   但唯独没有像现在这样的。   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并且在这个滑稽可笑的节点去直面一个逃避了许久的可能:   自己不能让秦游发自内心地快乐。   这个尖锐残酷的假设足以摧毁加百利的自尊和心里防线,他在顷刻间感受到了心脏被撕裂般的痛苦,以及从空荡的胸膛里升起得一丝滑稽的可悲:   我在他眼里,甚至不如一只猫?   秦游还在低头逗猫,猛地被脑里的系统提示音吓了一跳:   “警告!任务对象黑化值再度飙升!请宿主立刻实施安抚!”   靠!   听清以后秦游没忍住在心里怒骂了一声,但害怕吓到猫,他没有将情绪显露出来,而是下意识地朝自己身后看去。   不远处的加百利仍然站在原地,他右手腕上仍然铐着那只手铐,神情冰冷,就连夏日的骄阳也无法将其感染。   这个人从来都不把情绪显露在脸上,秦游一眼望过去甚至以为系统抽风出了bug,但在看清对方的眼神后,他只觉得疲惫且无奈。   怀里的猫仍然睁着水灵灵的绿眸,因为按摩中断而不解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秦游不由得短暂地对比了一下这两双颜色相近的眼睛,发现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充满恶意地在脑里将二者对调,发现那样的加百利……虽然有点违和,但果然顺眼了许多。   秦游叹了口气,本着不能因小失大的理念,抱着猫站起来,转身朝着“正事”走去。   他这段时间已经在尽可能清空那所谓的黑化值了,刚开始效果颇佳,尽管什么也没做,只是表现得不那么抵触,也能让黑化值蹭蹭往下掉。   但过了几天后,就卡在了瓶颈。   为了那点顽固长存的黑化值,秦游也算是绞尽脑汁,但尽管他主动表现亲近时能感受到加百利明显的愉悦,黑化值依然巍然不动,再这样下去他只能怀疑自己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给对方造成了心理创伤或者魔障阴影了。   这一点一直都让秦游有些难以释怀,好在黑化值之后虽然没有减少,但也没再增长过,没想到今天就因为他逗了一会儿猫,忧心许久的事还是发生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这人连猫的醋都吃?   秦游简直快气出内伤,他抱着猫过去,根本就不想给人好脸色,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跟对方一般见识,干脆把猫举到了加百利面前:   “喏,它的眼睛是不是和你很像?”   猫是绝对不能放弃的,这辈子都不会放着猫不去撸的!   于是秦游临机一动,想了个撸猫事业两不误的办法,就是让加百利接受猫的存在。   然而事实证明世界上两全其美的好事实在过于稀少,那猫被凑到加百利面前,直接凄厉地尖叫一声,炸着毛拼命挣扎起来。   也许动物对于危险的事物具有超乎寻常的敏感,秦游没料到这一点,一时不察被挣开,灰猫便顿时跳到了地面上,没等他看清楚是否摔伤便迅速地钻进了一遍的草丛里。   虽然这点高度对猫不算什么,但秦游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他瞥了一眼身前释放低气压吓坏小猫咪的人,忍不住开口替猫申冤:   “你这么凶做什么?”   然而被训斥的加百利垂着眼默不作声,一点也没有要反省的模样。   秦游简直没有脾气,他虽然觉得遗憾,但寻思那猫一包肉干就让摸这么久,也算是够本了。眼下还是抓紧亡羊补牢,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颗仅剩的糖,想掰开加百利身侧紧握的拳头塞进去,结果掌心刚刚露出来,他便看到了四个微微渗血的指甲印。   加百利很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个举动,没等秦游看清楚便掩耳盗铃般地再度握紧了手,下意识地将那丑陋的疤痕遮掩起来。   秦游也没再坚持,他叹了口气,剥开糖纸,扔进了嘴里。   甜腻的味道顿时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这种口味他向来不太喜欢,被过浓的甜度甜得眉头紧皱,便干脆凑过去用舌头撬开加百利的嘴唇,把奶糖推了过去。   “滴!黑化值下降百分之十!”   系统提示音在脑里应声响起。   然而秦游来不及表达感想,便被加百利摁住加深了这个吻,奶糖在唇齿交缠间被翻来覆去,他们交换着充满奶味和甜味的津液,直到那颗圆圆的奶球融化得越来越小。   终于忍无可忍地把这个肆无忌惮的人推开后,秦游用手背抹了下嘴角,非常郁闷地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吃了半颗糖。   这个牌子的奶糖是加百利第一次买,也是他第一次尝试,就这样不幸地被直截了当地拉进了黑名单。秦游心里还记挂着那只灰猫,S区有养猫的囚犯并不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但猫的主人会是谁?   然而他的注意力的转移很快被身前的加百利察觉到了,对方几乎同时紧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以一种算不上强硬的态度逼迫他将那只猫的事情忘在脑后。   “我想做一件事。”   加百利有些突然地出声道。   这样的语句几乎从来没有从他的口中出现过,因为加百利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便不会用语言宣告,而是直接身体力行。所以秦游用一个鼻音表示疑问。   加百利却没有再补充刚才的那句话。   他鲜少地体现出了突发奇想这种与他本人十分不符的行为,非常迅速地用通讯设备安排好了一切。   于是秦游全程莫名其妙,但他很快就知道了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加百利安排的人过来时, 秦游正绕着那个面积不小的池塘慢悠悠地踱步,他观察着里面的浅水鱼在小型喷泉激起的浪花里时隐时现,它们奇特的鱼鳍和花纹十分引人注目。   加百利没再将手铐拷回去, 只是牢牢地与秦游手指相扣, 直到一身白大褂的利维从石径的另一头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穿囚服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蓄着胡须, 身材高大健壮, 面孔是这个年纪的男人特有的成熟俊朗,神情很是亲切。察觉到加百利询问的眼神以及和秦游亲密相握的手,他讪讪地露出一个微笑:   “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先生。我在找我的猫, ”   因为好奇, 男人的眼神几乎忍不住朝着秦游的脸上飘去,但最终还是在加百利周身警示性的低气压中强行克制住了自己:   “喂午饭的时候一不留神跑了一只,真是让人操心的小家伙。”   “是这样的,”   一旁的利维也笑容温和地帮他解释:   “我刚刚接到您的指令赶过来, 碰巧遇到了哈曼先生,据他说猫是朝着这个方向跑走的, 于是我便跟他一起过来了。”   哈曼?   秦游确认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果没有记错, 应该就是那些囚犯口中的S区头目。这并不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 加百利既然能在S区建造一个监牢, 代表他的地位比秦游想象得更高。   不过秦游根本无暇顾及这个现身突然的哈曼,因为利维的出现实在过于令人出乎意料了。   这个身着白大褂面容和蔼的医生一点也没有改变,和他记忆里的如出一辙。然而海尼尔在值班室里的话始终回想在他的耳畔:   利维应该和海尼尔是同一个阵营的人。   既然如此, 因为他的越狱失败,海尼尔很有可能身份败露;而利维与他称得上一根绳上的蚂蚱, 又怎么会平安无事地继续待在加百利身边做事?   利维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这个疑问顿时充斥了秦游的脑袋,他的眼前闪过海尼尔说那句话时笃定从容的表情,而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孔居然以一个诡异地方式和眼前的利维重叠在一起——   秦游这才有些震惊地发现,利维和海尼尔其实长得很像。   相同的发色和瞳色,五官也有着不同程度的相似。之所以他之前一只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实在是因为两人的年龄和气质都相差太大;利维沉稳,海尼尔落拓不羁,一个是温柔可靠的长辈,一个满嘴不着调的同龄人,无论什么样的角度来看,都不至于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   这个呼之欲出又过于匪夷所思的念头出现在秦游脑中,与加百利相握的掌心里顿时泌出了冷汗。   还好加百利似乎并没有察觉,在秦游表面平静,内里却心惊肉跳地胡思乱想时,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那只猫往西边去了。”   原来是在与哈曼说话。   “那我去那边看看,打扰了,祝两位约会愉快。”   哈曼因为这句话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愉悦,他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向加百利微微欠身后,他朝着身旁的利维点点头,动作迅速地向西边小跑了过去。   “久等了,”   剩下的利维风度翩翩地扬起了手里的单反相机,   “请问两位想在哪里拍照呢?”   秦游还沉浸在内心的惊涛骇浪中,压根没注意利维说了什么,直到耳边紧接着响起了加百利的声音:   “你喜欢哪个地方?”   ?   秦游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原来加百利想做的事情就是拍照。   他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更不知道什么样的景色,什么样的角度拍出来效果更好,于是张口就说了一句:   “都行。”   这个敷衍的回答显然令加百利并不满意。   他尝试表现出落寞的情绪,或者像一个富有感情的正常人一样向心不在焉的恋人埋怨撒娇,但经年累月的习惯使得这对常人轻而易举的行为于他而言实在太艰难,到最后只能用一双祖母绿色的眼睛幽怨地凝视着秦游。   这仿佛凝为实质的目光太具有压迫力,如果对面是个普通人恐怕早就被吓得退避三舍,然而秦游虽然能略过那层锐利的冰冷看到本质,但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两人就这样一声不发地对视,硬生生地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制造出冰封三尺的僵局。   “要不要考虑一下这边?”   眼看周围的空气还在持续降温,利维连忙出来打圆场,   “这片月季,很适合用来做背景。”   “嗯,我也觉得。”   这毕竟是件小事,秦游念及那薛定谔的黑化值,立刻通过跟风打破僵局,企图蒙混过关。   于是周围的气温再度回升,加百利握着秦游的手紧了紧,转身过去的时候,眼角浮现出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愉悦。   一切准备就绪后,利维站在距离恰好的位置,镜头里是两个相貌英俊、身高相差无几的男人,他们动作亲密地互相将手搭在对方的腰上,稍矮的东方男人笑容随性,头自然地向另一边倾斜;而稍高的红发男人笑容很浅,虽然略显得拘谨僵硬,但眼神却少有地温柔。   这一幕连同背景盛放的月季花丛,被定格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   拍完以后加百利接过相机看了看底片,秦游在一旁随意瞥了一眼,因为嫌弃照片没有本人帅便很快移开了目光。   但随后他不经意间想到一个问题。   加百利为什么会想要拍照?   他们两个都不像是对美景有艺术情调的人,之所拍照,大概率只是为了纪念、或者留念什么。   这个结论让秦游猛然意识到,加百利或许比他想象得更加珍视和自己相处的时间。   无论是经过曝光成色后的那张薄薄的相片,还是被精心制作成标本只为长久保存的百合花,它们都是加百利固执想挽留的痕迹。   秦游为了完成任务而吝啬抛洒的爱,他却每分每毫都眷恋珍惜,并且回报以疯狂浓烈的情感。   这种情感太让人难以逼视,秦游最终还是选择退后一步,一个念头随之在他脑海里闪现过:   等他完成任务离开后,那张照片会被销毁。   而关于他本人的记忆也会被格式化。   又有什么是加百利能留下的?   ****   出门拍照那天算是调剂生活的一个小插曲,那之后秦游也说不清是否因为觉醒了渣男的良心,和加百利的相处也自然亲近了许多。   他意识到了自己逻辑上的错误。原本他认为对任务对象越好、让对方投入的感情越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让人更痛苦,为了让自己良心不会过于不安,所以干脆采取冷暴力或者跑路的手段降低对方的依赖和好感。   然而系统的套路本就是让宿主不得不做个渣男,在意识到上述办法不但对加百利毫无作用,反而会产生反效果后,秦游只能认栽。   在他的配合下,和加百利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甚至有种即将演变为老夫老妻模式的趋势。   在那一次出门过后,加百利经常会陪他出去散步,有时候是上次的花园,有时候是哈曼私人打造的温室,他参观了人员被提前清空的、类似训练基地的私密建筑,那种环境对于秦游来说有种特别的亲切感,他熟悉里面的每一个器械,那些训练杀人利器的场所与他而言就像最契合的乐园。   有一次加百利带秦游去了海边。   这是比秦游越狱失败所抵达的位置更遥远的路途。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被拘束在这一方天地里,有的时候甚至恍惚地感觉这个所谓的任务世界地图应该就这么大,或许在曼都灵岛的另一侧可能是3D游戏里的空气墙。   但直到那片浩瀚无边的深蓝色海洋出现在秦游眼前时,那不存在的与天空交接的尽头对他产生了致命的诱惑力。   身旁的加百利察觉到了他目光所企及的方向,他几乎在下一秒伸出手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腕,像捉住一只意图展翅而飞的雏鹰。这个举动就像是刻在潜意识里,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觅食的海鸟从高空盘旋而过,秦游想起海尼尔曾经说过的笑话,感慨这群家伙恐怕是迁徙时迷路的倒霉蛋。   它们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或许终点是温暖的南国,但或许在抵达之前便会死于饥饿与天灾。   然而秦游注视着那几只与浪花搏斗的海鸟,尽管知道它们前路渺茫,却生不出一丝惋惜之情。   被囿于原地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怜悯长有一对翅膀的鸟呢?   而加百利始终在身边注视着他,仿佛天地间别无他物,唯独只有身旁这一个人。   天气转凉后,房间里的空调开始制暖。秦游从阳台上捡了一片发黄的落叶,这是秋季到来的信号。   入秋以后加百利突然变得忙碌起来,经常一整天不见人影,长期被黏的不行的秦游突然间独守空房,一时半会儿还有点不习惯。   虽然即使和加百利相处的时间变少,但他的生活品质倒是一点也没有下降,这也就断绝了外界发生大事的可能性。秦游每天混吃等死,对于加百利正在忙碌的事也不闻不问,唯一不满地就是因为对方没有空闲,自己的出行活动已经被耽搁了许久。   好不容易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加百利答应他可以在这栋楼里随便走走,但绝不能外出。   这时候秦游心里的出逃念头差不多也早就破灭了,他满不在乎地答应以后,真就只打算在楼里走走。   但正是这一走,他遇到一个以为再也不会见的熟人。 第三十六章   巴尼亚是Y国沿海主要港口之一, 所属地西线,现已发展为Y过南部地区工业中心,是Y国主要炼油、钢铁中心, 年集装箱吞吐量达千万标箱, 早在上世纪获得全球供应莲上主要枢纽港的称号。   然而巴尼亚码头上今日却发生了一件惊世骇俗的货轮爆炸事件。   午后三点十四分,三艘大型远洋货轮在码头因不明原因爆炸, 蔓延的火势甚至影响了周围停泊的十几艘游轮。   虽然火势控制下来后, 当地政府封锁信息,对外宣称是货轮上易燃物导致爆炸,但当日被火势殃及池鱼的进出港旅客对事实心知肚明。   这场灾难显然和当地恶势力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此时,在距离港口十一千米开外的小镇被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   居民们起先以为这是一起枪击案, 他们迅速地联系了当地警方, 却猛然发现事情并不单纯。   枪械和□□的轰隆巨响接踵而至,住房和商店惨遭流弹破坏,人们尖叫逃窜,街边小贩的摊位被掀了个底朝天, 新鲜的蔬果被踩成了稀泥。   唯有阅历丰富的年长者才对这地狱般的一幕并不陌生,一切都指向一种可能, 就是当地恶势力为了利益产生的争斗。   在一座坍塌的瓦砾间,一把□□92F从缝隙里探出来, 伴随着一声被消音器抑制的枪响, 子弹准确无误地射进了一个脑袋里。   不远处一个端着枪四处搜寻的男人应声倒地。   开枪的人迅速地将枪口收回, 并且动作流畅地更换掉空空如也的弹匣,他的身边坐着同样握着枪矮身隐蔽在另一个角落的男人,衣服上全是混着泥土的血迹, 在一枪击毙反方向搜过来另一人后,小声地在地上啐了一口:   “狗娘养的, 怎么这么难缠!”   在抱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这个剃着光头身材魁梧的大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压低了音量向先开枪的男人问道:   “头儿,咱们的支援什么时候来啊”   “猴急什么?”   没等人答话,不远处的第三个人低声骂道:   “没听见先生刚才说再等二十分钟吗!”   这个最后出声的男人也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长得比光头清秀许多。他一身训练有素的肌肉被黑衣包裹着,即使身体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伤口,也依然让旁人难以起半点轻视的心思,   “我凭什么不着急!”   光头原本就心里怄着一口气,被人用这话一刺激,差点没控制住音量:   “谁知道这群不要脸的杂<种居然埋伏我们,运货的船被炸报废了,连头儿也被炸伤了。现在还和兄弟们失联,一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凭我们两个怎么保护头儿?”   “你小声点!”   清秀男吓得急了眼,然而他只呵斥了一句后,就不甘心地闭上嘴,对光头说的话不予反驳。   这逼仄的瓦砾废墟间再度陷入了沉寂。   突然,一阵通讯设备的震动声突兀地在空气中响起,仔细辨认,声音的来源竟然是一直保持沉默的男人的外套口袋。   这个来电实在来得太不是时候,甚至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光头和清秀男自然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这个电话来自所谓的“援军”,他们浑身紧绷地朝顶头上司望过去,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里的枪。   然而男人面色沉静地向他们作出一个不要轻举妄动的手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通讯设备。   来电信息果然是一个未知号码,但只有设备的主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了隐匿行踪,他每隔很短的时间就会更换号码和通讯器。这也是这个关键节点的来电之所以诡异的原因。   这些设备从出厂就会屏蔽卫星定位等容易暴露位置的功能,男人没有犹豫太久,便接通了这个电话。   里面传来了一个有些失真的声音,那是男性独有的低沉声线:   “下午好。”   声音的主人似乎心情非常愉悦:   “我亲爱的兄长。”   男人,也就是加百利,几乎就在半秒以内,从这由于信号较差而布满电流沙沙声的声音中,辨认出了和自己通话的人的身份。   这他名义上的弟弟——福根·科洛尼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在确认没有得到丝毫回答后,福根继续道:   “千万别紧张,兄长,我知道你总是对我抱有奇怪的敌意,不过现在我只是打电话来关心你的近况,并且告诉你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   加百利依然没有出声,但也没有出手将通话切断。他沉默着听见福根的声音流露出悲恸的情感,即使那在连续不断的电流声中显得做作且滑稽:   “上周,芙妮雅阿姨病故了。”   福根沉浸在自己捏造的感情中,并且不想错过来自电话那头的丝毫反应:   “你知道的,自从你入狱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对于没能见你最后一面这件事,她很遗憾。”   不远处的光头和清秀男完全听不清通话的内容,但从顶头上司冷峻的眼神中,他们只感觉不寒而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见福根还想把这假惺惺地感情牌打下去,加百利眼里终于闪过了一丝不耐。   “什么?”   福根将这句疑问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依然充满了弟弟对兄长应有的恭敬,只是偶尔流露出的商人算计的心思实在令人作呕。对于加百利的打断,他表现出了惊慌和伤心:   “哦,实在抱歉,我的兄长。我忘记你和芙妮雅阿姨的关系并不好。”   “但即使曾经对你作出了过分的事,她毕竟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你难道连她的葬礼都不愿参加吗?”   “……”   加百利对这些话无动于衷,他将通讯设备从耳边拿开,打算直接挂断。   “等等!”   电话另一端的福根显然在这方面很了解他兄长的性格,连忙出声制止道: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我这里还有另一个消息,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虽然对福根嘴里的消息加百利条件反射性地感到厌恶,但至少在那片刻间短暂地使他停滞了动作。   “这个消息是关于你在曼都灵的小情人的。”   福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制止通话被挂断的关键句子,他不再带有刚才做戏的语气,而显露出一种真实的调侃:   “他叫秦游,对吗?你一定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在这个人嘴里听到秦游的名字,加百利心里硬如钢铁的部分被动摇了一瞬,他听见在沙沙的电流声中,福根用鄙夷的态度继续道:   “他其实是我的人。”   “是我雇来的杀手,听说在道上赫赫有名,不过从我的兄长最近弄出的动静来看,他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嘛。”   对话终于发展到令福根最为期待的地步,他几乎想屏气凝神地聆听电话那端的任何一丝细节,甚至连对方呼吸的错乱都不放过,他对加百利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期待不已,并且渴望从中获得究极美妙的胜利快<感。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加百利依然沉默着,就连呼吸声也平稳依旧。   没有达到预期的福根终于显得气急败坏起来,尽管他的声音依然如同谈判的商人一样蛊惑人心。   他继续道:   “在芙妮雅阿姨去世前,我跟她说了这件事——”   “关于你爱上那个杀手的事,你猜猜她的反应是什么?”   加百利悬停在屏幕上随时可以切断通话的手指突然放松了。他的心脏仍然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就如同冰冷的机器照常运作。   福根的话将让他作出了一件鲜少去做的行为。   他尝试回忆。   回忆,他的亲生母亲,芙妮雅·罗西。 第三十七章   “你应该学会对人笑。”   加百利出生不到一个月时, 芙妮雅就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少冷着脸,这样谁会喜欢你?”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懂得“笑”和“讨人喜欢”?但这个刚刚19岁就为人生母的女孩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嫌弃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整日不哭也不笑, 非但没按照她预想的那样让抛弃自己的恋人回心转意, 还是一个整日只会浪费钱的累赘。   芙妮雅是来自L国的偷渡客,她天生擅长巧言令色, 笼络人心, 年纪小的时候便和巴尼亚的街头混混打得火热,靠坑蒙拐骗为生。年纪大一点以后便做起了陪酒女。   她的生意向来是一条街里最红火的,这归功于那一副明眸皓齿的绝色相貌,她还擅长跳舞, 她的舞姿足以让任何一个亲眼观赏过的男人都感叹一句天生尤物。   纵使芙妮雅没受过教育, 但她自认为比那些迂腐的小姐更擅长讨男人欢心。   这也的确是事实。   在芙妮雅来到巴尼亚的第三年,她傍上了Y国权尊势重的科洛尼亚继承人。   那时候的芙妮雅用陪大客户的报酬来包装自己,她在各个城市辗转,将那些礼物和钞票全都兑换成奢侈品, 并且混入上流社会人士的聚会场地,模仿出身高贵的夫人们的一颦一笑。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安杰罗·科洛尼亚。   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是传说中的科洛尼亚家族的唯一继承人, 这个根基牢固、举足轻重的姓氏让芙妮雅动了心,她用尽一切心思去了解这个人的喜好, 企图跨越身世的鸿沟引起他的注意。   芙妮雅了解到, 虽然安杰罗的家族产业大半部分都处于灰色地带, 但他本人受到祖母的影响,竟然对神学非常沉迷。   他并非纯正的基督教徒,但他熟读《圣经》, 并且坚信着上帝的存在,渴望着如同天使般圣洁的女子。   圣洁二字和芙妮雅本人的形象简直是云泥之别, 然而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为了吸引安杰罗的注意,她脱下了火辣的舞袍,换上了保守的裙装。   即使不再浓妆艳抹,芙妮雅依然美丽动人。她戒掉了烟和酒,去距离安杰罗的住所最近的教堂做礼拜,免费教穷人的孩子唱歌舞蹈,帮助那个小镇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她的言行举止全都依照《圣经》规范,每日都歌颂赞美诗,她成功地伪装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芙妮雅别有用心的善举很快为她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赢得了好名声。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一次慈善晚会上结识了安杰罗,并且与他坠入了爱河。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   伪装而成的天使毕竟不能满足安杰罗极端的幻想,他其实是一个有精神洁癖,迂腐且疑心很重的男人。在与芙妮雅交往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个女人偶尔流露出的言语行为根本不如他想象中的单纯。   芙妮雅开始遭到冷落,但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她根本没有察觉到男友的变化,她只觉得一切的敷衍和不耐烦都只是对方对于为人父的焦虑引起的。她仍然向以前一样向安杰罗索求一切,并且要求对方娶自己为妻。   这个愚蠢的女人终于在生下孩子不久后,被彻底拆穿了谎言。   事情的起因是曾经被她引诱后骗取了钱财的几位男士合伙找到了这座城市,并且将她品行不端的一切都告诉安杰罗。   芙妮雅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她难以相信触手可及的幸福就在一夜之间幻化成了泡影,她还沉浸在安杰罗曾经的温柔里。那个男人明明时常会摸着她的脸庞,夸她的笑容像天使一样美丽,又怎么会突然变心呢?   在一个雪夜,芙妮雅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不知道第几次敲响了安杰罗的家门,   “我给他起名为加百利,”   芙妮雅痴痴地说,   “和象征‘智慧’的天使长的一样的名字,你看,他多么可爱呀。”   说着,她将襁褓里的孩子举起来,让门口面色不耐的安杰罗看得更清楚一些。   安杰罗看清了有一层红色胎发的婴儿,他的确长了一张我见犹怜的脸蛋,却不像寻常婴儿一样满脸纯真,而是面无表情,小怪胎似的和他对视。   那双继承了自己基因的绿眼睛没有让安杰罗动容,他想起从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传说:据说红发的人都是在不洁的性,交中诞生的。   而这个孩子的母亲,也长着一头稀有且漂亮的红发。   这个联想顿时让安杰罗产生了厌恶心理,他丧失了一个绅士应有的风度,将女人连同孩子一起关在了门外。   在无数次祈求甚至撒泼无果后,芙妮雅终于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她重新换上了充满暗示性的裙子,将饥饿的婴儿抛在脏乱出租屋里,在混乱的地下酒吧重操旧业。   她经常昼夜不归,偶尔醉醺醺地回家后便耍酒疯殴打孩子,她将生活的不满,对前男友的怨恨全部发泄在这条幼小的生命上。   然而无论芙妮雅下多么狠的手,加百利通常连半点呻<吟都不会发出。他总是睁着一双冰冷的,和他的生父一模一样的绿眼睛看向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这样的眼神分明没有掺杂任何情感,但却让芙妮雅更加愤怒,直至崩溃,她更卖力的虐待这个孩子,从来不给他吃一点像样的东西,甚至在加百利很小的时候就逼迫他上街乞讨,   她自从生了孩子后,再没有以前那样美艳动人。只是跳舞和陪酒根本满足不了那些客户的需求。为了赚钱她只好不断作、践自己,终于变成了前男友口中肮脏不堪的模样。   在来自多方面的压力让芙妮雅终于疯了。   面对那个似乎情感缺失的孩子,她想到了绝妙的用来取乐的方法。   她一开始只是逼迫自己的儿子学会笑,并且不能只是僵硬的嘴角上扬,而是要看似充满情感的笑容。一旦加百利做不到,她就对其进行殴打,并且惩罚他长时间不能进食,直到饥饿得晕厥过去。   后来芙妮雅逼迫加百利学会讨好陌生人。她将一个从未接触过外界的幼童扔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他需要博得别人的同情和好感,赚取自己一天的生活费。如果做不到,她绝对不会让他走进家门。   芙妮雅原本就在这附近名声狼藉,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生活不检点的女人,而加百利就成了他们眼里的野<种。   然而这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在街边徘徊了许多天后,居然主动找他们搭话起来。   他露出真诚的笑容,语气彬彬有礼,但凡是没见过他母亲的人恐怕都会因此动容。但这里的人们对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教出来的孩子十分厌恶,他们驱赶他,即使他起初什么也没要,只是来向他们问个早安。   加百利第一天什么也没有乞讨到,他在街边找了个纸箱子拆开,盖在身上睡。但瑟瑟的寒风和角落里传来的犬吠让他根本睡不着。半夜的时候,芙妮雅穿着暴露的衣装,满身酒味和香水味地经过,但当加百利试图靠近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鄙夷地回头看了一眼,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高跟鞋的跟撞击着本就因饥饿而疼痛难耐的胃部,加百利捂着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团,从肮脏的石砖上闻到了下水道恶臭的气味。   他第一次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但是他第二天仍然还活着,因为芙妮雅偶尔在醒酒的时候会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跟他讲述基督教徒的守则,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她疯狂绝望,却依然保持着躯体洁白无瑕,她对年幼的孩子说自杀的人死后是无法进入天堂的。   加百利来到了另一个街道。   在那里,他不但终于乞讨到了食物,还学会了如何用匕、首杀、人。   有一天芙妮雅回到家,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儿子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   这个时候的芙妮雅染上了du瘾,并且早已被那些合成药物折磨得精神失常。她原本为了甩掉一个累赘而庆幸,但在一个夜晚,她突然感到了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她找遍这一片的整个区域,才把加百利找了回来。   那个时候的加百利只有八岁,但已经成为当地的一个□□头目手下的一个混混。   他有着惊人的学习能力,并且具有可怕的格斗天赋,那个□□头目用加百利年幼且善于微笑的脸迷惑了仇家,终于宰掉了一个眼中钉。   加百利因此得到了重视。   有一天他正坐在一家小摊上擦拭匕首,被找到这里的芙妮雅疯疯癫癫、连拖带拽地带回了家。   芙妮雅在家里买了个狗笼,只有她大腿那样高。她把加百利关起来,每日侮辱折磨他。   她又哭又笑地骂道:   “你这个恶魔!连你也要抛弃我吗?”   芙妮雅是个愚昧的女人。   她曾为了讨好丈夫给孩子取了天使的名字,但那本身并不是祝福,而是诅咒。   现在,“天使”成了她嘴里的恶魔。   加百利由于早产天生有一点情感缺陷,他的智商很高,但是不擅长与人共情。对于他来说,学会微笑很容易,就和学会杀、人一样容易。   他那个时候不懂得喜怒,也不会憎恨。   但唯独在那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在狗笼面前露出可憎的面容逼迫他微笑的时候,他感到恶心,每当嘴角上扬一下,强烈的呕吐感使他想把原本就干瘪的胃吐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胃酸都吐出来。   听间一阵阵的干呕声,芙妮雅突然不疯了,她怔怔得看着笼子里瘦的不成人形的孩子,突然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就如同她几年前还在和安杰罗谈恋爱时那样温柔。   她抚摸上加百利瘦削的脸,轻声说道:   “笑啊,快笑啊。不笑,别人怎么会喜欢你呢?你的父亲怎么会喜欢你呢?”   “人们只会喜欢可爱的、像天使一样的孩子,你明明叫天使,为什么不笑呢?”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应该永远留在我身边。对了,还有你的父亲,我早该像这样把他关起来的……”   芙妮雅神经质地絮絮叨叨着,她的一头红发早已黯淡无光,被泪水黏在浓妆艳抹的脸上。她的眼神聚焦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根本没注意到面前的牢笼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突然扎进了她的大腿里。   芙妮雅发出了一声惨叫,下半身顷刻间血流如注。她软倒在地上,止不住地在血泊里抽搐着,剧烈的疼痛使她那被du品蚕食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清醒。   那个瘦小苍白的孩子站在她的面前,他虽然明显有些发育不良,但的确有张漂亮的脸。   他的眉目就如同神话里的天使一般精致美丽。   此时这个天使目光冰冷地看向他,一双祖母绿色的大眼睛里倒映着她仓皇失措的丑态。   芙妮雅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培养成了恶魔。 第三十八章   Y国庞大的地下世界成为了见不得光的人最好的庇护所, 种类复杂、脉络密集的交易网遍布这个国家每个城市街道的阴暗面,而黑暗中滋生的罪孽正是供恶魔生长的养料。   当一个人面临连生存都非常艰难的情况下时,黑白是非似乎显得并不重要了。何况是对于加百利这个从小就不曾被教导这些的人, 对他来说, 比起带上面具去逢迎他人,他更倾向于选择依靠自己的双手。   他跟随的组织首领是个叫福兰德的加尼亚人, 那是当地有名的商贾, 却也暗地里做着见不得光的行当。这个眼里只有利益的老男人尤其钟爱加百利这把锐利的匕首,在对方多次出乎意料地完成了自己交付的任务后,他把这个年幼的杀手带在身边,用心培养起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谈福兰德都算不上好人, 但又比那些劣迹斑斑的同党更有原则。当他决定将加百利收入麾下的第一天时, 他就试图毁掉那张与地下世界与格格不入的脸。   但是当那把被无数仇敌的血液浸润过的匕首刚划破这个漂亮男孩的眼角时,福兰德产生了破坏上帝得意造物的罪孽感,那种感受比他做过所有的肮脏勾当所带来的都令人难以忍受。   于是最终,他给了加百利一张面具。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间, “红天使”的传说让整个加尼亚的居民都闻风丧胆。据说这位“红天使”一头象征不详的红发,遮掩半张面孔的面具, 通常以当地的富绅、政要人物以及帮派头目,并且从未失手过。   之所以被称为天使, 是因为他第一次公开作案时扮作了歌剧舞台上的天使一角, 并且在落幕前公然射杀了坐席第一排的格罗索家族首领。   然而就在福兰德依靠“红天使”的威慑力在短短十年间不断扩张势力, 跃居更高位的时候,一个夜晚,他被已是自己心腹的“红天使”本人一枪击中了要害。   无妻无子的福兰德死后, 加百利篡夺了他的全部产业,并且暗中接管了他的所有势力。他摘下了“红天使”的面具, 即使是在亲手剥夺养育自己的人的性命时,也没有感到丝毫愧疚。   早在福兰德产生怀疑之前,加百利就已经取得了他身边所有心腹的信任,并且激化他们心里郁积已久的矛盾与不满。他遗传了母亲的心计,将笼络关系的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   就在这时,他的生父安杰罗·科洛尼亚找到了他。   或许是出于良心不安,已有了家室的安杰罗来到了这座城市,并且将伪装成一个普通混混的加百利接回了科洛尼亚家族。那个时候的安杰罗已经继承了科洛尼亚家主的地位,对于加百利这个流有他血脉的儿子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关照。   于是早已经过了初等教育年龄的加百利开始接受家庭教师的教育,他一面暗中经营福兰德留下的势力,一面扮作乖巧懂事的长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吸收了并非来自残酷现实而是来自理论的伦理道德知识。   直到安杰罗病倒后,他的儿子福根接管家族事务的第一件事便是排除异己。   为了躲避锋芒,加百利假借入狱的幌子在潜伏在暗处,不断壮大势力以伺机瓦解科洛尼亚一手遮天的局面。   正是在这期间,他遇见了秦游。   那时他正结束了与外界线人的会面,正巧在廊道的拐角处看到了秦游一人撂倒布莱迪手下的几个小混混的全程。   那些在外行人看来花里胡哨的拳脚在他的眼里却每一击都狠厉、且精准到位,加百利几乎立刻就判断出了对方的杀手出身。但吸引他的不是这些。   在完成了一系列完美的反击后,那个敏捷的身影像一柄收回鞘中的利刃一般停下来,若有若无地朝他所在的暗处投来一个眼神。   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加百利突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以及仿佛自胚胎中缺失的情感在同一时刻归巢的充盈。   这前所未有的情感寻求不到记忆的寄托,只能恍然联想起曾经和安杰罗一家去动物园的时候看到笼中的猎豹。那是一头还未被驯服野性的猎豹,对于人类威胁性地露出尖牙,用冰冷的眼神警告并发出低沉的哈气声,但与此同时,它漂亮的皮毛以及身后不时撩一下的尾巴,却让当时的加百利莫名产生了出手抚摸的欲望。   身旁的一个陌生人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出声制止道:   “不能摸,会吃人。”   但是当N区那头看似危险的“小野豹”主动朝他露出肚皮,并且一边哈气威胁一边又不计后果得撩拨人时,加百利起初放下了防备,如同老练并自信不已的猎人没有拒绝猎物的别有用心的投怀送抱。   很快,他就像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没能抵抗毒蛇的引诱,被对方深深吸引,并且以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速度深陷进去。   随着和秦游相处越久,他越是发现这个东方青年的确很像猫科动物。   假装撒娇讨好,但是在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离开。   加百利并没有感到因此反感,他的身世让他深信人类靠利益维持关系是相对稳定的。况且秦游根本没有实际意义上地向他索求过什么。   东方青年偶尔的甜言蜜语令人沉溺,怀抱温暖得令人眷恋,他会在晚饭时把加百利喜欢的点心和水果以不爱吃的借口留下一半,并且在漆黑寒冷的半夜给加百利留一盏灯。   他明明是只被囚在笼里的野豹,不适合扮演体贴恋人的身份。即使对人好也别扭得隐藏起来,偶尔表达出关心也显得笨拙。   但加百利甘之如饴。   被驯服的野豹也许会逐渐忘却运用獠牙和利爪的技巧,然而无论被这牢笼拘束多久,秦游却始终保留了捕杀猎物的本能,以及对自由的渴望。   他似乎永远都鲜活、纯粹,不会属于任何人。   每当加百利察觉到秦游离开的意图,他内心陌生得就像不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孤独就会化作巨浪,直到冲塌堤坝,席卷他的理智,并且迫使他像担心猎物逃跑的食肉动物焦躁地产生掌控欲。   或许这是来自血脉的诅咒,也或许是直达灵魂深处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加百利这个连喜怒哀乐都要以扮演姿态才能顺利进行的人,似乎遗传了他母亲对情爱的偏执和疯狂。   当得知秦游通常会和海尼尔聊天的时候,他怀疑是自己的沉默寡言让对方厌倦了。   已经数十年没再带上面具的加百利试图对恋人展露出微笑,他的笑容经过精准计算过,是容易讨好大部分人的弧度。   尽管这样的动作让他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呕吐,但加百利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他喜欢,我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然而秦游伸出手捏了下他的脸,硬生生把那道弧度扯平了:   “干嘛这样笑,不难受么?” 第三十九章   自从刺伤芙妮雅从那个出租屋里逃出来后, 加百利再也没主动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或许是因为后来的芙妮雅自甘堕落、声名狼藉,与其有所牵连实在有损科洛尼亚家族的脸面,安杰罗·科洛尼亚拒绝她与自己以及加百利的一切会面要求, 又出于人道主义, 将已经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以及吸食du品引起的肝炎、肺病的芙妮雅安排住院,并长期支付医疗费用。   后来加百利唯一一次再见到芙妮雅时, 是她肺部癌细胞扩散后进重症监护室的前一天。   由于毒瘾的残留以及急性应激反应, 芙妮雅被绑在病床上。加百利进去的时候,她正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离去,人间只剩下一具丑陋的躯壳。   她苍老得太快, 稀疏的头发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张发青发皱的可怖面孔很难让人回忆起几十年前的风华绝代。显然,比起那个早就被岁月遗弃的绝色女子,她此时更像一具做工低劣的畸形木偶,令人光是看一眼都心生厌恶。   直到加百利走到床边, 芙妮雅才僵硬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   在无数个被病痛折磨的夜里,她早已对自己孩子的面容模糊不清了。然而此时此刻, 那张与她年轻时及其相似,却更深邃冷峻的脸孔出现在眼前时, 芙妮雅麻木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她张大了嘴, 以一个在外人看来及其狰狞可怖的表情发出嘶哑断续的音节。   加百利已经不是她能勉强从破碎的记忆里寻找出的那个稚嫩阴沉的男孩了。他变得高大, 变得难以逼视,明明是和她血脉相系的人,却让她一时间只感受到压迫和恐惧。   芙妮雅在濒临绝望时恍惚间想起二十六年前那个在雪夜里的谎言, 她的孩子越发逼近那传说中的天使了,他毫无悲喜的眼神足以浇灭任何人心中的烈焰, 显得那样遥不可及,但只有芙妮雅能看出这美得不可方物的外表背后漆黑的灵魂。   加百利在她的床边站了两分钟,在判定这个在外界看来“仁至义尽”的会面可以结束后,他准备转身离开,并且从始至终没有将目光分给床上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人。   就在这时,芙妮雅出声叫住了他。   “你会爱人吗?”   她的声音就和硬物摩擦玻璃发出的声音一样艰涩难听,她望着那个高大陌生的背影,浑浊的眼球里突然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懵懂和天真。   “天使……总是平等地爱着世人。”   加百利停在原地没有回头。而门外看守的看护猛地听见一声尖厉的笑声,司空见惯地叹了口气,以为是里头的疯婆子癔症又犯了。   那笑声持续得不长,因为芙妮雅立刻就开始艰难地喘气,她的脸色由苍白转换为通红,不久后变得青紫,仿佛立刻就会因为窒息死去。   但尽管这样,她还是断断续续地、无比艰难地狞笑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但……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世人的爱……咳咳……因为——”   她的嘴角溢出大片血迹,很快就浸湿了胸前的病服和床单。   “——她一边叫着你的名字,一边大喊着恶魔。这是她病逝前的说的最后一段话。”   福根语气意味不明的声音和记忆中芙妮雅嘶哑的嗓音重叠在一起,就此打断了加百利的回忆。   在沉默了数秒后,他闭上双眼,声线依旧冷淡:   “是么?”   没等电话那端作出反应,加百利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话。   已是傍晚,从他的眼里映照着天边的火烧云,变化的金色与赭红色汇聚成一道奔流,在经由逐渐黯淡的天光涣洗过后一同朝着目不可及的方向逝去。   这是加尼亚海岸上常见的美景,灿烂金红霞光与加百利的发色辉映,虽然热烈又绚丽,但却如此短暂。   加百利还未将通讯器从耳边拿开,他目不转睛地透过坍塌的瓦砾望向那片霞光,对着不存在的电话那端轻声答道:   “我不需要世人的爱。”   ——我只要他的。   这句话随即消散在加尼亚的海风中,加百利将通讯器随意扔向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枪械打开保险,朝两个手下低声吩咐道:   “我们的人到了,准备突围。”   ***   时间推回五小时前。   秦游刚走过一处拐角便撞见靠在墙边似乎在刻意等待他的海尼尔,当即愣在了原地。   其实如果一定要选择阵营秦游大概率也只能算是个混乱中立,从他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加百利的目的是夺权篡位,而海尼尔这个双面间谍如果真的属于他说的那个组织,他的目的却不仅仅是阻止加百利的意图这样简单。   秦游只是不幸被卷进去的一个外来户,但他偏偏不愿意搅和这趟浑水,只是想逃出去逍遥自在,给自己遥遥无期的工作日添个假期。   所以海尼尔这个被他以为早已退场的人物突然出现在加百利的地盘,简直是一件再诡异不过事。   海尼尔看上去过的并不差,单从外表来看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右眼被一个明晃晃的医用眼罩牢牢遮掩住,莫名有种电影里海盗船长的风范。   看见秦游,他嘴角一勾,又是熟悉的欠抽笑容:   “好久不见啦。”   “你又有什么打算?”   秦游礼貌性冷笑一下,也几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海尼尔的寒暄。   虽然根据他的猜测,海尼尔大概率没有说谎,帮助自己出狱这件事也不像是作假。但对于这个非敌非友的人,他不得不产生警惕。   毕竟秦游最反感别人把自己当枪使。   他作为外来户,虽然秉持做事要有分寸的原则,但多少有点看待事情不自觉带有上帝视角的陋习。至始至终系统的任务只是攻略人物,又并非让他完成什么类似改变世界的伟业,所以对于一些似乎和任务无关的事情他通常是无所谓的。   他就像是一个低估期末试卷难度的严重偏科学生,懒得在其他方面多花心思的结果就是完成了任务却跑不掉,还被这充满恶意的世界耍得连轴转。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就应该克制一下脾气多花点功夫,但秦游偏偏死不悔改,秉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理念,能走一步算一步。   意料之中的是,秦游的不友好态度并没有让海尼尔变得正经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秦游耳朵里的有线耳机,毫无自觉地伸出手:   “在听什么?让我也听听,好长时间没听歌了。” 第四十章   那一如既往地, 向铁哥们要东西一般理所应当的态度一度让秦游很无语,但也打消了他心中面前的海尼尔是由他人假扮而来的疑虑。   海尼尔必然不会毫无底牌却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了解这一点的秦游把左耳上的耳机上摘下来递过去, 然后调大了一些音量。   “兄弟, 品味真不错。”   戴上耳机后,海尼尔仅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ZIP-TOP新专辑的主打, 我两个月前看过预告视频, 没想到现在已经发布了。”   他闭上双眼伴随着旋律轻轻晃了晃脑袋,但很快皱起了眉头:   “不过,啧啧,便携耳机的音质太差, 贝斯的音色就像街边的地摊货。真该让你试试我的新宝贝, 秦,只不过我现在不能进医务室去拿走它了。”   秦游没有出声,他等这首乐曲播完,才把播放器暂停:   “我想问一个问题。”   他的语气不自觉带着疏离:   “那朵百合花里到底藏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海尼尔意犹未尽地哼了一段刚才那首歌的旋律, 才简短地答道。这种一边哼歌一边回答语气的态度很难让人不怀疑他话里的内容:   “只是想送你一朵花而已。”   “那你在值班室——”   “我想确认你收下以后有没有尝试保留,但很遗憾, 你似乎并没有在意。”   秦游的脸色冷下来,但他对于海尼尔敷衍的态度也无计可施, 于是只能压抑着内心的不爽, 继续问道:   “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了, ”   海尼尔的语气很轻松,轻松得秦游一瞬间甚至没意识到这个词的意义,他仿佛在讨论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   “这是我为了证明清白所付出的代价。”   这句话让秦游不由得眉峰紧皱:   “加百利做的?”   海尼尔突然沉默了。   足足十几秒后, 他才出声回答道:   “在你眼里,他是这么温柔的人?”   见秦游没有反应, 海尼尔隔着纱布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继续道:   “他本来要直接杀了我,但他的手下……嗯,也就是我哥,说或许还能从我这里套出对他们有用的情报。”   “你哥?”   这个关键词让秦游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之前在花园里为他和加百利摄影的人,他按耐不住打断道:   “是利维?你曾经说过他跟你……一样,都是组织的人。”   “你太心急了,秦,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   海尼尔被突然打断也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   “你也没想到,对吧?所以我怎么会想到呢。”   “利维才是我们之间的背叛者——这样说也并不准确,他早在为组织工作之前就成了加百利的人。”   “你现在肯定不记得了,我们虽然表面上作为同僚一起为组织卖命,但相互之间是不被允许共享情报的,除非是对他人的任务有帮助的情报。这也是我试图和你确认进程作出暗示的时候你毫无反应的原因,因为我没有相关的信息可以透露给你。”   “因为我虽然在N区一直为加百利做事,也对他平时的行动也算了解。但关于他本人的一些深层次的情报,恐怕只有利维知道。”   “还有一件事,或许你知道以后会减轻一些对我的怀疑。”   见秦游沉默不语,海尼尔将靠在墙上微微弓起的背部挺直了些,神色认真道:   “除了我们三个负责主要人物的人意外,组织还在曼都灵安插了其他负责传达消息线人。关于你没有收到组织紧急会面消息而被组织怀疑的事情,根本不在我的考虑之中,因为我事先也并不知情。”   “……利维也想套出你所知的和他没有重叠的情报,所以让加百利饶你一命?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几乎可以解释大半部分的疑点,但秦游突然被灌了一脑子,一时半会儿有点消化不良:   “不是绕我一命,”海尼尔笑了笑:   “是延缓我的死期,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被组织的人救出来,现在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作为惩罚以及表达我的忠诚,组织切除了我的一个眼球,我才能继续活下来为他们做事。要知道训练一个我们这样的人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他们也明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而对上面而言,秦,你现在的处境也和我差不多。”   “……”   秦游凝视着海尼尔那只孤独的蓝色眼睛,他在暗骂那组织的头目脑子有病的同时,已经猜出了对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你也必须付出一些东西,来表达你的忠诚,秦。”   海尼尔刻意放低了音量,他音调平淡、眼角散慢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眼神却显得空洞,他口中每一个单词都仍然清晰可闻,像个不带私人感情的转述机器:   “这是我向上面争取的结果,他们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势力,正在实行最后一项计划。”   “他们之所以能把我救出来,并且让我突破重围潜入到S区的这里,是因为加百利最近正在不遗余力地将福根·科洛尼亚以及他的背后势力逼上绝路,他的行动比以前更加急迫,也因此根本难以顾及被留在N区的我。”   “当加百利在结束和科洛尼亚旁系的谈判之后,组织及时收到卧底消息,不惜代价炸毁了作为商谈地点的船只,牺牲了很多人,其中甚至有平民百姓,而加百利的心腹都基本都分散在其他地区执行各自的任务,根本来不及回援。   “——组织的大部分人手现在都聚集在曼都灵,但他们仍然没有足够的能力能成功伏击回到这里的加百利,所以秦,你是计划上的最后一环。”   “他们不要你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你只需要在精疲力竭的加百利回到这里并对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用这个——”   海尼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全自动手、枪:   “给他致命一击。然后,你和组织的终身契约会被废除掉,换言之,”   “你将获得自由。” 第四十一章   “你早就不想继续待在这了吧?”   海尼尔虚握着枪托, “加百利很信任你,这件事对你来说并不难。”   他表面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其实一直在暗中端详着秦游神情里的微小变化, 试图从中看出他的心中所想。   海尼尔和秦游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 但他是个很善于观察的人,并且对别人的评价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比较准确的。   他认为秦游的性格和加百利实在称不上登对, 就算不排除日久生情的可能, 但两人的关系很难维系。   而且秦游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甘心被人用感情束缚呢?   组织的决定只能算是物尽其用,但海尼尔主动请愿来传递消息,除了他的一己私欲以外, 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秦游是否和他想象中一样狠。   他早就知道秦游的心冷硬如铁, 不是个会被轻易松动的人。普通人为他付出再多恐怕也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更何况是加百利这种强势的非普通人。   虽然海尼尔的推测还算准确,但其实秦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游移不定。   若是放在旁人眼里,这将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然而从海尼尔出现在这里开始, 秦游已经或多或少猜测到了事态发展的方向。   在那把枪递过来的时候,他恍然间想起之前自己随手扔进垃圾桶里的药。   那个举动其实是故意的, 按照他对加百利的了解,恐怕在发现那粒药片的一瞬间, 他就能联系秦游越狱的举动理清一切。   但秦游真正的目的却是想告诫加百利:   我也许会对你出手。   这对于满好感度的任务对象来说也许是件残酷的事, 秦游不知道加百利会怎么想, 但有防备的伤害总比没有防备的来得痛苦许多。   只是加百利似乎选择性地将后者忽略了。这个对外界堪称精明算计、心狠手辣的男人在他面前却像个害怕被伤害的稚童,对于秦游所有带有恶意的举动大多选择视而不见。   如果秦游曾经有片刻的犹豫——恐怕这就是原因之一。   他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当一个人明明有千方百计强迫他却选择了最懦弱温和的方式是, 他莫名其妙的同时被磨得没有脾气,难免有些狠不起来了。   不过, 海尼尔以及他口中“组织”所给的条件,确实可以称得上正中下怀。   海尼尔刚抬眼便撞见秦游陷入沉思的眼神,他的虹膜在灯光下会呈现出略偏向金棕的颜色,平日里一眼望过去,总是凌厉且招人的。   但此刻,他的双眼低垂着,那双桃花眼被睫毛的阴翳遮了大半,加上那极具欺骗性的外表,竟然融合成一种安静温顺的错觉。就像收敛了獠牙和尖爪的猫科动物,让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危险,想要接近。   这一幕称得上蛊惑人心,海尼尔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感觉手中一轻,那把枪被接了过去。   在握住枪的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自冷硬的枪身点燃,酥麻感一直从秦游的手掌蔓延到心脏,转瞬间沸腾的血液激起肾上腺素的飙升。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突然与多年前交付生死的战友重逢,秦游在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碰枪,他在不正常的兴奋中强迫自己恢复冷静,然后面色如常地把玩起来。   “还顺手么?”   海尼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游飞快的适应速度,笑道:   “还有这个。”   他将手里的针孔摄像头一并交给秦游:   “组织会用这个确认你的任务结果,事后无论任务成功还是失败,都必须销毁。”   “行,”   秦游将摄像头随手揣进口袋里,然后把枪的弹匣拆出来,里面有四发子弹。   这使他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唇:   “等我的消息。”   ****   S区和N区在构造上有根本性的不同。S区并非是N区那样的整栋高层建筑,而是分散的建筑群。这样的分布的确不便于狱警管理,也因此正中下怀,给S区的“高等囚犯”足够的兴风作浪空间。   秦游被禁足的这栋五层小楼正处于建筑群的中央,一旦进了房间就几乎与世隔绝,目睹海尼尔离开后,他回到房间将摄像头装在隐秘的地方后,就一直等待到天色完全变暗,期间只听见远处断断续续的枪声,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秦游没有开灯,他在昏暗的房间里用笔记本薄着教父,当脚步声从走廊里响起时,电影里传来神父对麦克的问话:   “你弃绝撒旦,包括他的所作所为吗?”   门被悄然推开,有人背着廊道冷白的灯光走进来。   秦游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觉得在暗处看电影更有氛围,隔壁有间放映室,是加百利特地置办的,在秦游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其实对电影也没什么特别爱好之前。   而他用笔记本的时候,加百利总会把灯打开。   秦游已经习惯了他的习惯,但那个人进来后却没有开灯,而是脚步急促地走了进来。   在寂静的空气中,压抑的低喘声仿佛被放大了数倍,秦游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就被一个冷硬的身躯撞得仰倒回去。   他很快就知晓了异样的缘由,血腥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感官刚被昏暗的光线调节得灵敏一些,却又因为强硬侵占了口腔的铁锈味唇舌变得麻木。   加百利连嘴唇也是冰的,然而秦游为了接受这个吻被半强迫性地引导着偏头时,对方的鼻梁和他的碰到一起,湿润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就着接吻的姿势去摸加百利的脸,有些干涩黏腻的液体顿时沾满了他的指间。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秦游立刻推开身上的人去摸床头的灯,偏暖色调的光芒猛地在眼前炸开,他只来得及看清手掌里的红色,便又被加百利不由分说地锁进了怀里。   秦游知道他受伤必定不轻,但一时间鬼使神差地没有用力推开,那些晦气的红发挠得他脖子发痒,加百利埋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他又听见来自这具尸体一样冰冷切颇有重量的躯体里传来平稳的心跳了。   如果是以前的秦游,早就一把将这伤残人士掀起来办正事,然而他现在却只感到了酸涩的、甚至类似于不忍心的情绪,将时限放宽了一秒又一秒,直到实在忍无可忍不能再拖,他才用了一些巧劲从加百利怀里挣脱出来。   尽管秦游刻意放轻动作,手臂还是不慎撞了一下加百利的小腹,这不痛不痒且无心的一下立刻引发了一声几乎有点不切实际的闷哼。   秦游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伸手去扒开了加百利黑衬衫的领扣。   究竟是伤成了什么样?   但是他立刻就意识到不能轻举妄动,因为加百利腹部的那一块布料全都被血死死地黏在了皮肤上,他不了解伤势,贸然查看或许会使伤势进一步加剧。   “怎么伤的?”   秦游压低了声音问道。   如果受伤的人是他自己,他反而能快速地找到应变的对策,但他基本没有去帮别人应急处理的经验,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没事,是骗你的。”   从加百利熟悉且低沉的声线里竟然流露出些许莫名其妙的愉悦。   见秦游一副“信你才有鬼”的表情,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当即伸手毫不犹豫地撕开了黏在小腹上的布料,动作干脆利落得似乎那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秦游一边暗骂着神经病,一边要去摁住那双叛徒一样的手,然而等他仔细一辨认,才发现腹部的伤口虽然看着瘆人,但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及内脏,像是被爆炸波掀起的碎片引起的擦伤。   他暗暗松了口气,用自己都觉得怪异的语气质问:   “为什么不让利维先处理一下?”   秦游的余光扫到加百利由于半跪姿势缘故从裤腿外露出的一截脚踝,那里明显地肿起了一块,如果是正常人可能连动弹都困难。   他的额角也有子弹的擦伤,也就是满头血迹的罪魁祸首。   目前能用肉眼看到的伤只有这些,幸好都不算致命。   加百利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从这个举动秦游可以猜测到许多答案。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阻止他终于下定决心。   秦游保持着半倚在床头的姿势,反手从枕下拿出了海尼尔给的枪。   他侧后方墙上的插座里早已被他提前装置了摄像头,此时正无声地将房间里的场景实时记录下来。   然而在加百利错愕的目光里,秦游反握住手里的枪,枪口对准自己的方向。   “我给你一个选择。”   “你的腿受伤了,打不过持枪的我,除非你舍得对我开枪。”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秦游能说出这么狂妄的话,他勾着嘴角,竟然还带着玩笑一样的语气:   “我尝试分析一下现在的状况。你看似已经安全突围,但外面还埋伏着一小部分那个组织的残党。现在你身边的人手应该不多了,其他救援短时间内无法从其他地区赶回曼都灵岛,你现在处于捉襟见肘的境地,我说得对么?”   加百利脸色苍白,但他只是沉默俯视着秦游,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我现在如果对你出手,应该就能获得自由。”   秦游用指腹摩挲着枪托,他开始暗暗揣摩电影里反派的语气,以免让加百利看出什么端倪:   “但是,如果你答应今天以后就放我走,我就帮你解决掉外面的人,怎么样?” 第四十二章   秦游话音还没落, 加百利就动了身。   他还维持着俯身将秦游禁锢在双臂间的姿势,此时占有绝对主动的优势,几乎立刻就劈手去夺身下人手里的枪。   然而秦游早有准备, 没等加百利撤开手臂向前屈膝, 他手里的枪迅速翻转,用枪口对准了对方的额头。   在他闪电般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 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转瞬而逝。   顷刻间, 熟悉的战栗感从脊柱流向四肢百骸。   秦游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感觉来自何处,加百利却发狠似压低了身子,用额头抵住了枪口。   这个举动让秦游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枪,以免有分毫的颤动使得枪口偏斜:   “保险没关, 里面有子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提醒, 得虽然加百利没有正面地做出回答,但这个动作显然已经是非常明确的答案。   毫无疑问,这场他单方面发起的谈判,在另一方一句话都没说的前提下, 谈崩了。   加百利仿佛就笃定了秦游不会开枪一样,阴鹜的眼神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不给人丝毫逃避的余地。   冰冷坚硬的枪口蹭上他额头已经快干涸的血迹。秦游的话非但没有令他产生任何动摇,反而更加用力迫使那只握枪的手后移, 同时还不要命似的伸手去掰秦游扣在板机上的手指。   察觉到加百利意图的那一瞬间, 秦游的呼吸乱了一瞬, 但他立刻将握枪的手后撤,同时屈膝用力顶了一下加百利的小腹。   尽管加百利或许被千刀万剐都不会皱一下眉,但那一瞬间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弓了背, 那向来笔挺的脊柱只是弯折了一秒便被秦游抓住机会,一阵天旋地转后, 两人调换了位置。   形式在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即使如此,加百利的一只手仍然死死地钳着秦游握枪手的手腕。   “放开。”   秦游的语气冷下来。   刚才的那一番动作使加百利的受伤的脚踝撞上了床沿,但对方连一点□□都没有发出,以至于秦游根本没有及时察觉到这一点。   他一时没挣不开,用俯视的角度往下瞥了一眼,却猛地愣住了。   他看到加百利的脸更加苍白,在凌乱的红发的衬托下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喉结被灯光打下棱角分明的阴影。那暗沉斑驳的血迹就像不规则在瓷器上蔓延的裂痕,强行拼凑成完整的形状,仿佛随时可能碎裂开。   秦游这时候才有些不合时宜地发现,加百利的左眼眼尾有一道短且浅的疤。   那似乎是匕、首造成的划痕,顺着眼尾至下眼睑的的方向隐匿在加百利明显的卧蚕下方的阴影中。   而此时此刻,一道透明的水痕顺着眼角滑过,被这道疤压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褶。   秦游只觉得脑里闪电般空白了一瞬,他知道刚才那突然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是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他此时的处境,竟然和梦里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   唯一不同的是,主动权被握在他手里,而梦境的结局还未应现成真。   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令秦游没有想到的是,加百利竟然松开了手。   他引颈受戮一般任由秦游再度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一股怒火没有来地席卷了秦游的胸腔,甚至有愈演愈烈窜上脑门的趋势,他威胁般的枪口缓缓地下移,隔着肋骨贴在心脏的位置,然而加百利仍然是一副淡然温吞的表情,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这幅模样让秦游太阳穴一阵狂跳,他俯身凑到加百利耳边,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不信我?”   “这枪里有四颗子弹,只要你放我走,我保证一颗都不会浪费。”   “还是说,你真想尝尝它的滋味?”   秦游语气中的恶意简直要满溢出来,他想方设法地威逼利诱,企图强行消灭加百利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会触发的降智buff。   然而加百利神色不变,他眼角的泪痕已经干涸,仿佛刚才那脆弱的一幕只是秦游的错觉,他伸出手,在秦游瞬间紧绷住全身的同时抚上了他的发顶。   刚相处不久的时候,加百利尤其喜欢揉秦游的头发,而这其中的缘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那时候真是把对方当猫来养了。   然而这个喜好在秦游多次炸毛抗议后,只得不了了之。   秦游感受着来自头顶的陌生触感,他下意识产生了怪异的感觉,本想阻止,却转眼间对上了加百利一瞬间变得柔和的眼神。   他仿佛被灼伤一般,下意识地转移了视线。   加百利就这样动作轻柔地将秦游有些凌乱的头发一点点顺整齐,有几根乱翘的头发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安抚意味地轻轻往下压。   他一边进行着手里的动作,一边用目光细细地描摹着眼前人的五官,连眨眼都舍不得,似乎要将秦游的面貌尽数刻进灵魂深处。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满足了一般,淡淡地向秦游开口道:   “别跟那群人走,乖乖在这里待到明天。”   “听话。”   随后,他不顾秦游在背光下略显僵硬的表情,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来吧,别射偏了。”   伴随着这短暂的两句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秦游的胸腔里疯长,但他勉强保持着镇静,将神经压迫在即将发作的临界点,握枪的手颤抖了一瞬,又立刻稳定下来。   他将身体错开了了一些,确保后侧方的针孔摄像头能拍到这一幕。   他轻声说了一句:   “....再见。”   随后也不管对方是否听见,径直扣动了板机。   子弹出膛的声音熟悉得就像生来就刻在他的潜意识里,生命在手里流逝的感觉也早就司空见惯。   在开枪的前一秒秦游鬼使神差伸出另一只手去挡住加百利的眼睛,或许他只是不愿梦境里涣散的祖母绿色瞳孔在现实里重现,但也或许是因为什么。   他麻木地将枪管尚且滚烫的枪收回,然后伸出手抹掉溅在脸庞上的血迹。   最后,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加百利身上撕扯下来。   他逃避似的转过身去,对着侧后方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一枪崩掉了自己亲手装置的摄像头。   在开枪的那一刻,一部分陌生的记忆就如同击溃了堤坝的洪流,涌现在他的脑中。   秦游坐起身,在加百利的外套里翻出了另一把枪和弹匣。   那些刚解锁的记忆和加百利没有多少关系,所以直到现在,秦游也没想明白对方为什么宁死都不愿意松口。   他思考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考虑到的是,这个男人或许只是累了。   他不愿意放手,所以宁愿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一厢情愿画上句号。   这或许是妥协,也或许是穷极生命的执着。   临走前,秦游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的人。   他折返回去,半跪在床边,将那一只垂放床沿的冰冷的手拾起来。   紧接着,他俯身下去,在那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第四十三章   秦游这一趟任务做下来似乎是不徇私情, 全身而退的时候却跟做贼似的。   他刚从那栋楼里走出来,待在角落里负责接应的人却不是海尼尔,而是一个有点眼熟疑似龙套的N区囚犯。之所以眼熟, 还归功于他左脸上一道狰狞丑陋的刀疤。   没等秦游从自己那点模糊的记忆里调取关于这个刀疤的信息, 这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就见他走出来,连忙低吼了一声:   “跟上。”   随后一头扎进了花园后的小树林里。   秦游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他未曾知晓的一道路线, 他心里如同装备了指南针,很快就察觉到对方的的目标是曼都灵南边的关卡。   他不由得想起了加百利的那句让自己等到明天的那句话。   如果不是对方这样说,秦游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被加百利阴差阳错地猜出了大半。   其实直到开枪之前,秦游都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心里有个至关重要的猜测, 关于海尼尔口中的“和组织的终身契约”。   根据海尼尔提供的信息不难看出, 他们这几个卧底的存在在组织里算是特殊的一类,恐怕从个人的天分,到费力劳心并且倾注大量时间和财力的训练过程,都使得这个组织很难轻易舍弃掉他们这些棋子。   但单凭一纸契约, 如何能让他们这群人心甘情愿地为组织卖命?   从海尼尔的反应看,他若不是经历了洗脑, 就是有什么把柄捏在组织手里。   秦游即使已经恢复了关于组织的记忆,却也不知道这个把柄具体是什么。   这个世界的“秦游”虽然是杀手出身, 但最初并不归属于这个组织, 是个靠中介介绍生意的自由人。不过在做一笔订单的时候遭到组织暗算, 被迫签了合同,并从此接受了组织和业务培训没两样的训练。   至于海尼尔这类,甚至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签合同了, 所以才会相对来说对组织更加忠诚。   即使这种忠诚也不过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罢了。   所以当秦游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根本不相信组织的狗, 屁承诺。   而加百利毕竟手眼通天,之所以从一开始的夺枪到后来的妥协,是否也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件事?   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秦游一边悄无声息地跟在刀疤身后,一边在脑里向系统确认一个结果。   关于刚才那一枪的把握。   他特地事先让系统寻找了一个准确的、虽然看似致命伤但能避开脏器降低出血量的位置。   加百利在衬衫外穿了一件短款防弹背心,即使效果甚微,但也能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   秦游向来讲究一击致命,但留人一命的业务则是极其不熟练。如果不是系统的定位和笃定,恐怕只能做出更坏的打算。   他开枪的时候将所有的杂念都一并撇开,此时此刻反而心如乱麻起来。他不由得被影响得思索起从刚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所谓在意的问题:这看似来得容易的满好感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秦游对感情这个事情向来秉持鄙夷态度。情爱本就是件麻烦事,而世间万物往往过犹不及,物极必反,系统的任务看似就跟玩游戏刷经验满级一样普通,可实际比取人性命难多了。   就在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的时候,刀疤带他通过了第一道关卡,和小组另外两人回合。   这两人秦游能确切地表示没见过,但都长相普通,连个最基本的面部特征也没有,是那种扔进人群里就再也找不着的类型。   他被两人脸上仓皇失措的表情一刺激,顿时将内心乱七八糟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快走。”   其中一人急忙道:   “没想到克莱曼那个老滑头居然和加百利搅和到了一块儿,他们的人快登陆这座岛了。”   克莱曼是曼都灵的典狱长,由于N区这个下水道一般遍地渣滓的地方实在是高攀不起,秦游根本从未见过这号传说中的人物。   “其他兄弟呢?”   刀疤额头上掉下一颗豆大的汗珠,忙不迭问道:   “基本都没了!如果不是加百利急着去S区,连我们两个也逃不出来!”   “你们那边怎么样?”   另一个人虽然也脸色惨白,但相对来说比较冷静。   “得手了,人已经没气了。”   秦游知道他在问什么,不能刀疤出声便抢先答道。   那两个人像是松了口气,但也没露出什么明显喜悦的神情,他们就和被生活压迫的社畜没什么两样,跟穷凶极恶的反派组织简直大相径庭。   这两个人似乎对技术业务较为熟练,按照他们的意思来说,原本曼都灵前典狱长和组织有利益相关的关系,却因为加百利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天换月,他们的势力被连续不断地削弱。后来前任典狱长卸任,克莱曼上位后,他们在不知情的状态下状态下沦为了弱势。   他们惊险地避开了加百利和克莱曼的人,突破了曼都灵南部第三道关卡,终于上了停泊在岸边被大片丛林遮掩的游艇上。   “组织派人在距离曼都灵最近的罗勒群岛接应我们,”   负责开船的一人说道,   “克莱曼的人应该来不及发现我们。”   秦游坐在舱内没有出声,他看向窗外,黑夜笼罩在整个海面上,除了游艇的照明灯和以外再无别的光源,四周漆黑一片,一眼望去竟难以分清天和海的边际。   海风因为高速前行的游艇变得更加冰冷刺骨,从开放性的舱门扑面而来,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温度,这让秦游想起某个人的怀抱。   凌晨三点的时候,四个人抵达了罗勒群岛。   历经还算漫长的监.禁生活,秦游的作息被调整得尤其规律。但今晚发生的一切早就把他的生物钟搅和得乱七八糟,他的大脑甚至处于不正常的亢奋状态。   十分钟后,一架直升机呼啸而来,降落在这座无人岛空旷的岸边。   秦游本以为不久后就能见到海尼尔,然而离开曼都灵后,他一路上全部遇到的都是存在或不存在于不属于自己记忆中的陌生人。   刀疤和另外两个人被勒令从罗勒群岛乘游轮遣返,而秦游则被允许登上了直升机。   机舱内接应他的人是个代号野狼的组织特工,他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等秦游落座戴上降噪耳机后,他便立刻开口:   “上面很满意你的任务结果,加百利死亡的消息会在明天早晨之前传遍整个Y国地下网络。虽然他一直都在幕后操纵一切,名声不够响亮,恐怕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现在要去哪里?”   秦游只需得知自己鱼目混珠的计划还算成功便已足够,这所谓的“上级褒奖”没有丝毫兴趣,只觉得组织将刀疤等人和他分开,必然是不怀好意。   “当然是履行承诺。”   野狼笑道:   “解约,并且取出你身体里的芯片。” 第四十四章   “怎么?”   见秦游表情一片空白, 野狼回过头来,嘴角维持着笑意,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   “毕竟戴了六年, 舍不得摘了?”   野狼所提到的芯片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 但仔细一想也算合情合理,并非超乎秦游的预期。   真正让秦游错愕的是, 他竟然见过野狼这个人。   就如同海尼尔所说, 潜伏在N区的卧底里只有他、利维以及秦游三人互相得知对方的身份,但至于组织其他安插于加百利势力中的眼线,他们是不知情的。   秦游从突如其来的那段记忆里的确听说过野狼这号人物,但对于对方的真实身份并不了解。而直到现在, 他才发现这个“野狼”就是曾经在N区五层专用电梯口撞见的两个大汉之一。   并且在他遭到布莱迪绑架的时候, 前来营救的人手中也似乎有面前这个“野狼”的身影。   野狼这个人的外貌没什么特殊之处,属于见过就会忘的类型,甚至连秦游之所以会对他施加几分关注,都是由于加百利的缘故。   而正是这种根本难以引起他人注意的龙套角色摇身一变成了反派组织重要角色的事实, 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也就是说,即使野狼称不上加百利的心腹, 也应该是距离他决策较近的人,他算是组织派去的卧底中唯一的合格者。   秦游内心惊涛骇浪, 面上却强行浮现出一抹笑容:   “哪里。”   “你身体里的应该是二代芯片吧。”   野狼的眼神就像扫描仪似的将秦游的整个面部表情扫射了三番五次, 他似乎对于没看出一点破绽这个结果很不甘心, 但仍然笑容阴森地试探道:   “如果没有记错,二代芯片除了内置和一代芯片相同的□□,还有被校准的更精确的定位功能。”   他用拉家常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简直跟比较配置不同电器的优缺点似的:   “如果你再晚两年加入组织,你就能装备上性能最先进的三代芯片, 这个宝贝除了具备前两代的所有功能之外,还具有监听和麻痹效果。”   秦游不由得眉头紧皱,他听见耳机里继续传来野狼的声音:   “真遗憾,灰鸥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提出的这个对策,如果再配合上三代芯片简直堪称完美。”   “要知道事发突然,我们没来得及准备带有监听功能的摄像头——”   “所以你是在怀疑我?”   秦游出声打断道:   “你觉得我在杀加百利之前,还跟他密谋了什么?”   “这只是聪明人的猜测,花豹。”   野狼早已回过头去,但轻蔑的声音仍然继续着:   “谁不知道加百利被你迷的神魂颠倒?就连我这种一直把情情爱爱当狗屎的人,都看不下去他为情所困的窝囊样。哦,对象还是个男人,关于这点我真的很佩服你,秦。”   这一大段话机关枪似的扫射过来,配合那灰狼那万年老烟枪的破锣嗓,实在让人头痛剧烈。秦游一边吐槽这组织头目取名没品味,一边觉得对方实在对自己的手下太不了解:   就这幅德行还野狼?改名成非洲灰鹦鹉都是对鹦鹉的侮辱!   就在秦游一边恶狠狠地腹诽时,一直在驾驶座上沉默不语的驾驶员竟然出头劝架道:   “野狼,你少说两句,总是这么排外也不是件好事。”   这个驾驶员坐在秦游正前方,秦游一时半会儿根本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你不用在意这家伙的话,花豹。虽然野狼一直对你半途加入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你要相信组织对你的实力深信不疑。”   “不然也不会兑现承诺取出你的芯片。”   这段话的前半部分落入耳中的时候秦游就不能确定这个驾驶员的立场,而后半部分一出来,则更是不对味儿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脱离组织简直就和做梦一样。等芯片取出来后,你就能回到常人的世界了。”   “你要感谢灰鸥,这是他给你争取到的机会。代价可不仅仅是一颗眼球.....他的出身和我们不一样,我记得他原本干完这个任务就累积到足够的功勋脱离组织,但因为这次和组织的对峙,他丧失了资格。”   灰鸥......   海尼尔?   秦游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一茬,自从被这个世界的恶意狠狠地扇了几耳光后他以为自己清醒了,看谁都不自觉地代入了阴谋论角度。他以为海尼尔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或者是携带催命符的NPC;以为自己光明磊落,来这个世界一趟若是真有什么亏欠,对象也只会是加百利这个满脑子为爱奉献的蠢货。   没想到海尼尔这个表面上抠抠索索的利己主义者居然还做这么一档子蠢事。   于是秦游猛地发现自己欠了一屁股不切实际的烂债,心情更加阴郁了:   “灰鸥呢?”   “在完成转达任务后就被遣回三号基地了,他现在的身份很敏感,想要在你脱离组织前见他一面恐怕很困难。”   秦游沉默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来那段刚解锁的模糊记忆里最隐秘的一个角落,这涉及到这个组织真正的背后操纵者。   如果这段记忆准确的话。   组织真正效劳的对象,竟然就是Y国□□u。   三年前Y国新总统在众说纷纭中继任,政局动荡不安。由于思想理念产生的越发尖锐的矛盾,议会形成了革新派和守旧派针锋相对的局面。而加百利出身的科洛尼亚家族,作为Y国地下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和代表力的中流砥柱,则成了两边都妄图拉拢的对象。   而当科洛尼亚家族上一任教父安杰罗·科洛尼亚去世后,他的儿子福根·科洛尼亚继承了家主的地位,一夜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就在福根对两派分别抛出的橄榄枝游移不定时,有一小部分中立态度的成员提出福根为人低劣,品行不端,并非良好的合作对象的观点,试图帮扶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加百利篡夺家主的地位。   这部分人出现后,不但使得原本就复杂的局势更是盘根错节,也一下子将Y国地下势力的矛盾推向了风口浪尖。   而海尼尔等人效命的组织,则隶属于守旧派。   由于加百利的权势逐步壮大,福根的地位岌岌可危,他慌不择路选择和守旧派勾结在一起,才有了组织派卧底潜伏在N区的这一决策。   而野狼正是那个除了早已叛变的利维以外潜伏得最深的卧底,也正是导致加百利遭到埋伏的元凶。   不知为何,秦游一边忍着头痛一边尝试捋清一切的同时,总觉得加百利之所以没下狠手,或许跟这个芯片有些关系。   而这芯片的是也许连“和他们出身不同”的海尼尔都不知情。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蒙蒙亮。秦游一路上除了心如乱麻地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不停跟系统讨价还价,才得到了一小块目的地周边的地图。   这还是审核进度太慢所争取到的补偿。   他们降落在一座外观看上去像研究所的建筑附近,然后在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的接应下走进了大门。 第四十五章   如果说秦游对那些拥有恶趣味代号的“同僚”还有点印象, 那对于这些白大褂戴口罩的“研究员”就是真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按理来说野狼口中的二代芯片不会无中生有,从原本的“花豹”的记忆中,也找寻不到丝毫关于芯片的线索。   所以这传说中的芯片要么就是用来恐吓成员的幌子, 要么就是只有少数高层知道的杀手锏。   而第一种可能几乎毫不费力就能排除。   秦游最终得到的结论就是, “花豹”对于组织毫无信用可言。他们像对待其他类似“野狼”的成员一样用植入芯片的方法约束,但又对“花豹”隐瞒芯片的存在, 这卸磨杀驴的方法的确很高超。   而现在组织高层竟然又称要履行承诺, 取出“花豹”体内的芯片?   疑点太多,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   到目前为止,除了“野狼”的出现以及组织本身的性质有些让秦游意外,形势大致的走向都在合理考虑范围内。   秦游跟在几个白大褂研究员以及野狼的身后, 乘上了通往地下的电梯。   这传说中的二号基地有一层平平无奇的障眼法, 它对外宣称是一座普通的生物研究所,实际是为了遮掩其庞大的地下建筑。   秦游最初还以为海尼尔口中的组织是哪个穷乡僻壤来的黑恶势力,然而对方不愧是为政/府卖力的非正规组织,竟然解雇一个改邪归正的杀手也要走一套正规流程。   秦他一路被领着开了两个视频会议, 签了三个协议,他平生讨厌这种形式主义, 强行吊着精神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看出什么实际的线索。   那都是些表彰的书面话, 甚至还有一套工作履历, 详细说明了“花豹”虽然曾误入歧途, 但自从加入组织以后恪尽职守,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助组织铲除反动派头目, 功过相抵,现破例按一类员工记录功勋发放奖赏, 云云。   秦游还莫名其妙领了一笔无福消受的工资。   有了这笔称得上巨额的财产,他如同一夜暴富,但心情没什么实质意义上的波动。在经历了多个世界后,金钱这东西对秦游来说只是能在商城兑换来的一串数字,那种常人的贪欲早就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了。   最后,他终于进入到离职最后一道程序,上了手术台。   给他做手术的还是一个戴了口罩的白大褂,此时换上了一套外科手术衣,跟身边的两个助手混在一起,就跟工厂里批量生产一样分不清谁是谁。   “不用麻醉。”   秦游躺上去后立刻提出要求。   其实他在远远看见手术室的大门时就开始脊背生寒,这种本能即使是解锁了“花豹”的记忆也难以解释,更像是来自于那个时常将他惊醒的噩梦。   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手术上原本就容易动手脚,他必须要在全程保持清醒的状态下确保事情不会节外生枝。   “确定?”   主刀医生从口罩和手术帽中露出来的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   “嗯。”   秦游咬着牙,比起疼痛他更恐惧的是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感受,如果不是倒霉被安排了“花豹”这个身份身不由己地上了贼船,他倒是想全麻之后一睡了之。   于是他就在系统的屏蔽效果下,全程清醒地挺过了手术全程。   “不用麻醉,止痛剂需要么?”   主刀医生把取出的芯片放进托盘里,他完成缝合后,两个助手则开始清理手术过程中产生的废弃物。   秦游被屏蔽了感官,虽然感受不到疼痛,但他能体会到自己的胸口皮肤和皮下组织像块破抹布一样被剖开又缝合。   “你的忍耐力很强,”   主刀医生将托盘拿起来,向秦游展示从他身体里取出来的指甲盖大小的、裹着血污的芯片。   “我记得你的档案里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天赋。”   秦游因为那种难言的感受大脑“嗡嗡”直响,在系统急促的报警声中,他勉强抬起手示意:   “用吧。”   毕竟要让他装作极力忍耐痛苦不堪的模样实在难度太高。   秦游虽然每抵达一个新的世界就会被消除记忆,但和系统签订的条约却是唯一被保存下来的内容,其中有条优先于一切的规定,就是无论什么时刻都不能让任务世界的土著察觉到系统的存在。   止痛剂虽然对于有屏蔽系统的秦游来说没有多大用处,但如果贸然拒绝,可能会进一步增强对方的疑心。   暴露系统被惩罚还是小事,如果因此被组织拖去做个什么人体试验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顺利摘除芯片后,秦游被推出了手术台,按照之前的条例来说,他可以选择在基地里修养几天,也可以选择直接走人。   这间基地里竟然也有属于“花豹”的房间,类似于员工宿舍,接地气得实在出人意料。秦游刚下手术台,便被默认送往了那里。   然而就在从地下10层的手术室到地下三层的宿舍的途中,秦游又遇见了野狼。   这人虽然长相敦厚朴实,但却有令人惊叹的变脸绝技。刚才他还一副不恨不得当场就把秦游这个可能性的叛徒一脚踹下飞机的模样,现在虽然也不至于和善可亲,但却露出了一副让常人不自觉亲近的好脸色:   “哥们几个办了个庆功宴,一起喝点酒,就在下周一,你这自由人士不赏个脸吗?”   秦游原本见他靠近行动病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还以为这人要打架,全身都绷紧了才等到这一句,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简直叹为观止,觉得加百利栽在这家伙头上也不算冤。   “看情况吧。”   所谓的庆功宴不就是鸿门宴么?像他们这种在灰色地带生存的人,就算真存在什么革命友谊,秦游也不相信那个半途插进去的花豹能融入进去。   他拿捏不准野狼的心中所想,所以含糊道。   “嗤。”   野狼跟秦游不是一层楼,电梯门快开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也不顾虑一边埋着头给秦游推车的助理,就跑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其实你也挺恨我吧。”   秦游循声偏过头去看他,这个长相憨厚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瞅他一眼,便回头随着电梯门开的提示音走了出去:   “毕竟我也算是间接害死了你姘头。”   这句话很快被再度合上的电梯门关在了外面。   秦游莫名其妙,一时间也不知道去感叹这帮人之间的塑料友情,还是骂这个野狼是精神病,假戏真做了这么久,这家伙分明是个局外人,怎么比当事人本人更信以为真?   他表面上也呈现了一副“这人有病”的表情,一转眼发现那推着行动病床的助手也在用试探目光望着自己。   那目光瞬间让秦游的心情阴晴不定起来。 第四十六章   将行动病床推进秦游的宿舍后, 那个白大褂助手大致提了些不利于创口恢复的禁忌,他也许是个新人,并且跟这帮外勤人员分工不同, 絮絮叨叨了半天才发觉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病患志愿者, 而是个亡命徒。   于是他在秦游不耐烦的眼神里讪讪住口,走人了。   秦游这才有闲暇观察这个属于“花豹”的房间。   除了还算整洁干净, 其设施简陋简直和他最初在曼都灵N区被分配的牢房有的一拼。这地方名义上是员工宿舍, 但或许就连野狼那帮第一批非常规员工也不愿意在这里住,更别提花豹这被逼迫加入的后来者。   但尽管如此,秦游凭着屏蔽功能还在有效期内,还是强行翻身爬起来, 在这一眼望上去平平无奇的单人间里翻找了一下。   这一找还真找出来了些什么。   他在卫生间的马桶水箱里找到了一把弹簧、刀, 和一小片装了药丸的铝箔。   那药看上去非常眼熟,照规格来看和海尼尔曾经拿给秦游的应该差不多。   初次之外,床头柜的抽屉里还大剌剌地放着六颗子弹。   但秦游看了一眼,就再度把抽屉给合上了。那子弹的直径一看就和他那把自动手枪不匹配, 这也许就是整个房间干干净净,唯独这些子弹还幸存的原因。   他来这里一趟身无长物, 只有一件临走时随意从衣柜里扒来的一件外套,还是加百利的。取芯片之前被脱下来, 现在正挂在角落一张椅子的椅背上。   加百利这个人总习惯买很多件同样的衣服, 或许只是想省去搭配的时间, 光是这件黑色的长风衣他都有三件,所以秦游这顺手牵羊的行为大概很难被发现。   秦游又在房间里找了几圈,甚至发现了好几个摄像头, 幸好组织好没有变态到连卫生间里也装一个,所以马桶水箱里的东西应该还算安全。但直到最后他也没发现那把和抽屉里子弹相匹配的枪, 只得不了了之。   那把自动手枪里的子弹被秦游用掉了两颗,他假装整理外套,发现枪居然没有被没收。   但至于里面的子弹是否还在,他在几个摄像头无死角的拍摄下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动手去拆。   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后,秦游脸色惨白筋疲力尽地躺在了床上,这状态真假参半,他原本因为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感到浑身不适,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也不免感到疲惫。   门被他锁了,但那锁毕竟是组织的人配的,大概率也无法替他挡住不速之客。   秦游干脆闭上眼小憩,他一边暗中做好规划,一边将身体调整到了极易被惊醒的浅眠状态。   接下来的三天,他并没有离开基地,而是用一幅死乞白赖蹭吃蹭喝的嘴脸,真就在基地里安心修养起来。   花豹虽然在那帮代号怪异的“精英”里不太受待见,但这里的“研究员”大多都是文职人员,对他们这些外勤人员的事情也只能算一知半解,他们除了保密工作比较严谨之外,和高强度工作的上班族没多大差别,整日面对冰冷的仪器和密密麻麻的数据,大多数都退化成了社恐患者。   即使如此,在秦游察言观色行文诡辩的话术下,还是跟其中两三个社恐患者混了个脸熟。   这群文职人员要么支支吾吾难以交流,要么文不对题沟通困难,秦游耐着性子套了好半天话,才发现这群人对曼都灵计划的内容的确是一无所知。   他从中得知,组织的业务范围涉及甚广,正经负责曼都灵计划的仅有其中部分成员。除了政/治立场极端偏右意外,和预期中穷乡僻壤的黑恶势力实在相差太远。   当一个人的立场不同,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善恶是非黑白对错。   尽管如此,秦游还是用了三天时间把这个一号基地的大致格局摸了个清楚。   虽然系统提供了详细的地图,但那种冰冷的地形图终归没有自己走一趟来得明了。除了一些禁止进入的地区,秦游几乎把各个区域的详细分布和用途,甚至值守人员的散布地点都在脑里过了一遍。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始终提防着组织会另有动作。   然而这三天实在是过得太风平浪静,他胸前的那道疤也在系统的帮助下愈合得相当快,几乎已经不会影响正常活动了。   秦游仿佛又回到了在曼都灵无所事事的日子。但与之不同的是,他的脑内始终有一个尚未成型,随时会因为现况而作出调整的计划。   野狼在第三天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房间里通讯终端响起的时候,秦游在床上闭目养神。有的时候闲的无聊他偶尔会回忆到在曼都灵的时候,虽然毫无目的混吃等死的日子时常让他焦虑,但无论是播了大半的电影,还是踩雷两三次后完美迎合他口味的零食,以及那个素未谋面的Z国大厨掌勺的糖醋鱼,此时猛地失去了,还是让人不免有些落差感。   秦游靠在床头,还没回味出糖醋鱼的味道,一阵刺耳的铃声便钻进了耳朵里。   他下意识浑身紧绷着从床上坐起来,没等伸手去够床头的通讯终端,便突然感到一阵缺氧似的头晕目眩。   这使得秦游一下子没稳定住平衡,差点一头撞在床板上。   这样的状况对于普通人称得上司空见惯,但秦游虽然自从到了基地待遇下降,也不至于在饮食方面遭到什么亏待,他身体向来很好,此时猛地遭此一劫,一时有些茫然。   但秦游并没有太在意,他缓了几秒,便谨慎地接通了电话:   “明天下午两点,苏丹河畔的基尔会所。”   电话那端是野狼那一听就让人条件反射性头疼的声音,他开门见山,倒也不再作那些虚伪冗杂的寒暄。   “明天见。”   秦游也懒得跟他废话,刚才突如其来的头晕症状又极快地消退了,似乎什么毛病未曾发生过。   “行,我明天在基地地上停车场等你。”   野狼说完就挂断了通话,秦游听着终端那头的忙音,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随后,他翻身下床,从马桶水箱里拿出那两件物品,随手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秦游在地面停车场等到了野狼的车。令他意想不到的是, 车里除了野狼本人,还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正吸着烟翘腿坐在副驾驶上。   那女人有一头铂金色长卷发, 浓妆艳抹, 一条贴身皮裙凸显出凹凸有致的线条。香水和女士香烟混合成的刺鼻气味在随着车窗打开扑面而来,把秦游熏得一愣。   “上车。”野狼的手刚从女人的大腿滑到手刹上, 他那张憨厚的脸被墨镜遮了大半, 一下子从一个外貌方面的正人君子变成了拉风的□□,一时让人很是不习惯。   于是秦游也毫不拖泥带水地拉开车门上了后座,自动忽略了副驾驶的女人抛过来的一个媚眼。   大概半小时的车程,野狼一边开车还一边抽空和身旁的女人蜜里调油, 秦游在后座默默地把安全带系牢, 开窗试图稀释空气中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油腻气氛。没想到野狼在后视镜里看到这幕,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那种猖狂的态度实在很让人莫名其妙,秦游一面反胃, 一面止不住地反思:   爷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这半小时过得极其煎熬,秦游脑内实时更新定位的地图成了他唯一可以转移注意里的对象。直到窗外的行人越来越多, 汽车驶入一条满是商店的街道,街道对面是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苏丹河面。   车在一间会所门口停了下来, 秦游和金发女人先下车, 野狼则留在车上, 继续把车开往商业街的停车场。   然而就这么一个空档,秦游还没来得及吸几口新鲜空气,那丝毫不符合他审美的香味却阴魂不散地贴近来, 迅速地再次将他笼罩在其中。   那女人就媚眼如丝地蹭向他身侧,红唇里吐露出露骨的话来:   “加百利的滋味怎么样?”   ?   “……还行。”   秦游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试探还是嘲讽, 或是两者兼具,他冷着脸随便打发了一句后便与女人拉开距离,率先抬脚向会所门口地方向走去。   然而那股令人浑身不适的甜腻气味却如蛆附骨,始终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强调着它的存在感:   “别这么冷淡,还没自我介绍呢。”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秦游就没见过雌性生物,就连在S区花园里偶遇的波斯猫也是只绝育了的公公,他整日浸泡在雄性生物堆里,此时看见猛地看见个不一样的,感到新奇也在所难免。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女人沾上关系,尤其眼前这个女人来路不明,并且似乎和野狼蛇鼠一窝,实在不像什么善茬。   “我曾经叫黛安娜,但现在他们都叫我莉芙。”   金发女人勾着红唇笑着,快步上前来试图搂住秦游的手臂,却遭到了如避蛇蝎的冷遇——秦游反应极快地错身避开了。   “说一件你肯定猜不到的事。”   但是个容貌上乘自尊心强的女性,遭到这样的闭门羹恐怕早就恼羞成怒了,然而这自称莉芙的女人却是其中一股泥石流,她似乎倒也不觉得尴尬:   “其实我曾经是加百利的未婚妻。”   她画了厚重眼妆的眼尾上挑,显露出无比勾人的魅惑力。   遗憾的是,在场唯一的观众却跟瞎子一样不解风情。   “可惜人看不上我,”莉芙不依不挠地去捉秦游风衣的衣领,并借着绵软无骨的身段顺势用双臂搭上他的肩,红唇几乎贴近了对方的耳廓:   “不过你也很不错,感兴趣的话,要不要来试试?”   见秦游冷淡地勾着唇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才撇了撇嘴:   “开个玩笑嘛,这件风衣真适合你。”   莉芙冲秦游眨了眨眼,便爽快地撤开手臂,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拉远,那浓郁得呛人的香味也随之远去了。   她身姿窈窕地转身,踩着脚下的红高跟鞋率先进了大门,留下秦游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她的婀娜的背影,一时没再跟上去。   他手指摩挲着外套口袋的夹层,正思索着什么。   这时,野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法比奥的三小姐。”   他的笑声一如既往地带着令人反感的轻蔑:“可惜法比奥被早被加百利架空了,现在加百利一死,曾经风光无比的小姐也不由得向现实屈服啊。”   “怎么?跟她看对眼了?花豹,据说有个词语用你的母语说叫做...什么?杀人诛心?哈哈哈,你们要是搞上了,不知道加百利会不会从气得地狱里爬出来。”   非洲鹦鹉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这长篇大论一鼓作气灌进脑子里,顿时让秦游太阳穴止不住地跳,他抬脚就要往里走,然而野狼仍在不依不挠:   “老法比奥生前一心想把黛安娜送到加百利床上,谁能想到他最疼爱的小孙女还比不过一个男人!唉,可怜的黛安娜,她最好祈祷你账户里的存款别那么快见底,不然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哪?”   秦游止步,转过身,冷笑道:   “我也很遗憾,野狼。”   他额上青筋显露了一瞬,眼角是带笑的,眼神却是冷的:   “你但凡长得....对得起观众一点,组织哪里还有我的饭碗?”   这句话音量极低,却让野狼的假惺惺的笑容顿时僵硬在了脸上。   他的脸被墨镜遮了三分之一,看不出此时究竟是个怎样扭曲的面孔,但从他通红的脖颈和皮肤下凸显的青筋来看,确实气得不轻。   秦游很厌恶别人拿外貌说三道四的行为,此时看似占了上风,也没开心到哪里去。见野狼还在原地火冒三丈,他自顾自地就转身进了会所。   这叫做“基尔”的会所门面装修得挺低调,看上去就跟普通的网咖入口差不多,没想到内部却是别有洞天。秦游在接待的指引下步行了大约十分钟才到达野狼订好的包间。   “系统,地图。”   他算是钻了系统漏洞,索求的奖励虽然是研究所周围的地图,但这份地图远不止详细到街道和地标。   系统没办法,只好将基尔会所的全貌图全部展现在秦游的脑海里。   野狼说是带了一帮兄弟,然而意料之中的是,包间里坐的人秦游一个都不认识。   那群人每个都满脸横肉五大三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聚众滋事。见秦游走进来,他们起哄了一阵,也不拐弯抹角,举着酒杯就想灌人。   秦游假笑着应付,同时不动声色地挨个推测在座所有人的实力,以及搜寻可能存在的陷阱。心中大致有数后,他不愿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假意推脱一番后,便凭借着系统功能一边验毒一边接了几杯。   正以此为借口,秦游没过多久就尿遁了,而酒桌上的那帮野狼的狐朋狗友正交谈正酣,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   进洗手间的时候,莉芙正巧从里面出来,两人一时不小心撞了个满怀。   就在这短暂的一刻,莉芙以一个谁都注意不到的角度,从秦游胸口的衬衫口袋里摸出了那装着药丸的铝箔片。   她顺势倒在秦游怀里,笑容柔媚地伏在他胸前,实则动作隐秘地将药丸藏在了身上。   “怎么了?”   这一番动静引起了包间里其他人的注意,野狼坐在一干凶神恶煞的大汉中间,脸早已喝得通红,但眼神依然很清醒。   莉芙立刻将秦游推开,朝他眨了眨眼。只听一阵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她便坐回了野狼的腿上。   秦游的衣领上还残留着香水味,他脑内闪电般回想起大概二十分钟前,莉芙贴在他耳侧,用第三人难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你也想杀野狼?”   女性特有的嗓音柔软娇媚:   “合作吧。” 第四十八章   秦游自然不信任莉芙, 而那颗药丸本就是“花豹”的所有物,来路不明,用途不明。眼下他所能依靠的只有那把弹簧、刀, 和万幸还有两颗子弹的自动手枪, 以及一个推测。   如果组织真的要明目张胆地对他动手,根本没必要拖到现在。可以说自从他被人从曼都灵接出来那一刻, 每分每秒都是绝佳的机会。   还有野狼口中的二代芯片, 也是他亲眼目睹着从自己身体里取出来的。   而至始至终,只有野狼明确地表现出了敌对态度,并且设下一眼就能察觉到不对劲的“鸿门宴”,同时又给了秦游选择的权利。   这个举动实在太可疑, 如果秦游拒绝参加会怎样?如果早在取完芯片后, 秦游就决定离开基地,他们又在哪里安排了后手以应对这些情况?   并且就经验之谈,秦游并不觉得作为“鸿门宴”场地的基尔会所是一个翁中捉鳖的好地方。   这里虽然是私人会所,但客流量大, 很难在杀人越货的同时避人耳目。而基尔会所本身处于行人较多的商业街,包间又在二层, 别说是秦游,就凭“花豹”的身手也极易从中逃脱。   更何况, 从秦游进入包间后的观察来看, 这帮野狼的兄弟看似凶神恶煞, 却实在没有半点事前串通过后的眼神交流,甚至坦荡热情得令人意外。   那么组织,或者说野狼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野狼和“花豹”, 或者秦游本人之间的私人恩怨又是因何而起?而出现在秦游计划之外,却主动推波助澜的莉芙, 在这中间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些光靠冥思苦想根本难以解答的疑问就这么盘旋在秦游心里。   其实从刚遇见野狼的时候,类似的疑点就开始不断地发酵,直到让人难以承重的地步。   这看似口无遮拦,情绪全往脸上写的男人,是怎么获取生性多疑的加百利的信任的?   而这个男人在人后把莉芙形容成一个轻浮的落魄小姐,人前又是一副体贴情人的模样。而莉芙看上去也不是个单纯的花瓶,她为什么对自己合作的筹码如此笃定?   秦游擅长分析局势采取行动,但不擅长算计,他天生不是一块做掌权人的料。   原因就在于,人心叵测,而他掌握的情报又实在太少了。   ***   秦游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这“鸿门宴”正好迎来一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他还没来得及把门合上,就听见一阵阵别扭至极的阿谀奉承。只见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酒也不喝了,齐齐对着那新来的客人点头哈腰,而野狼在其中最为积极,这平时最嚣张的非洲鹦鹉此时却是一副低眉顺眼,大有拜谢衣食父母之势,演技精湛得令人啧啧称奇。   这样的情景勾起了秦游的好奇心,他刻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企图不动声色地混进人群中,没想到没等他从那些魁梧大汉中看清新客人的模样,对方反而率先注意到了他。   “这不是秦游先生么,”   那人一张口,既有商人的油腔滑调,又有政客的颠倒黑白,掺杂在一起颇有些四不像的感觉,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秦游这几日被周围的大汉一口一个花豹,本来都被逼迫着习惯了,猛地被人直呼大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抬头一看,这可不就是加百利那个貌似叫福根的倒霉弟弟?   如果这个时候还看不出这其中的旁门左道,也就和蠢,货没什么区别了。   秦游对福根·科洛尼亚还停留在他以慈善大使的身份登上杂志的那张照片,那时候毕竟隔着屏幕,饶是分辨率再高也看不出伪装在那张慈眉善目脸皮底下的丑恶嘴脸。   如果说福根的照片和加百利对比起来还有些许相似,如今凑近了看才发觉:如果一个称得上白月光,另一个只能算是衣服上的饭粘子。   这个比喻似乎不太恰当,但秦游那一瞬间的确是这样想的。   这倒也不是他对加百利偏心,或者是出于情人眼里出西施什么的鬼话,他自觉加百利还不至于在他心里被刷上这样厚一层滤镜。但这个叫福根的人往那一杵,实在像是个质量不合格的伪劣产品,还要露出虚伪的笑脸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肝乌漆嘛黑。   此时福根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被交谈对象贬成了饭粘子,他笑容客套又矜持,恐怕除了交谈的对象没人能从中挑出什么毛病。他上前几步,在周围的狗腿子自觉侧身让开的道路中间,向秦游伸出手:   “久仰,久仰。”   秦游在心里冷笑,他一瞬间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会面必然是蓄谋已久,表面像是大人物屈尊到基层奖励人民群众,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要把他给卖给这假面黑心狐狸了。   他不知道和这两人的同框在在场的其他人眼里简直可以拍成伦理大片,类似于嫂子谋杀亲夫,真实身份竟是丈夫的兄弟派去的卧底,这种电视剧也不敢拍的狗血剧情。   但尽管秦游内心的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表面上却扮作一个被卖了还帮忙数钱的傻蛋,伸出手跟福根握了一下:   “您好。”   福根的手掌果然是养尊处优,比起加百利那布满了茧的掌心实在是天差地别。但秦游握在手里只觉得油腻,就如同摸了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触电一般地立刻收了手。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把内心的膈应显露出来,并且还顺着对方的话题从善如流的交谈下去。自从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简单后,秦游简直把臭脾气压到了极致,只觉得自己宛如火山口被生生堵住的一座活火山,拼命地抑制住爆发的冲动,还要伪装成一幅天然无公害的模样。   幸好福根再怎么不堪也是官面上人模狗样的人物,基本的情商还算健全,几句话聊下来只字不提关于加百利的事,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地理文化聊到民生百态,甚至到最后关心起秦游卧底期间的生活,还真是把一个体贴下属的上级身份扮演到了极致。   周围野狼在内的壮汉竟然部分也是曼都灵计划的一员,七嘴八舌地在关键时刻迎合两句,倒也把这虚伪逢迎的酒局经营得非常和谐。   直到福根终于语气和缓地,露出了一点狐狸尾巴:   “秦先生退役后,不知道有什么未来的打算呢?”   这句话混在他的糖衣炮弹中,极具迷惑性,幸好秦游跟他打太极的过程中一刻都没有掉以轻心,立即发觉了其中的陷阱。   但不等他开口把话茬子推回去,就突然听见一声近在咫尺的,玻璃在地面破碎开的声音。   这尖锐突兀的插曲顿时将整个和谐的局面打破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僵直在原地,不约而同地看向声源处。   让他们反应过来的是莉芙的一声尖叫——   只见野狼正口吐白沫地抽搐着,翻着白眼瘫软在了沙发上。 第四十九章   野狼毕竟是这场庆功宴的组织者, 跟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关系都很铁,有着相当的话语权。所以即使这一幕对于在座的这群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并不匪夷所思,却也被这场景的主角惊得不知所措起来。   被野狼揽在怀里的莉芙是反应最快的, 她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后, 顿时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去扶浑身抽搐的情人。而受到她的影响,其他人也立刻反映过来, 顿时拥作一团, 纷纷效仿莉芙的姿势。   其中,福根是最先冷静的人。   “先别碰他!把门和窗都盯紧了,一个人都别放走!”   他大声喝止了混乱一片的场面,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私人医生的电话。   而至始至终, 秦游除了猛地站起身来配合众人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没再有别的动作,只始终暗自观察福根的动静。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和野狼不太对付的人,原本就嫌疑最大,如果此时表现出过于激动的反应反而更显得古怪。   勉强把场面稳定下来后福根才谨慎地走到已经晕厥过去的野狼旁边, 捏住他的下巴迫使其张开口腔试图从中看出蛛丝马迹。而就如同对此举动作出回应一般,小片不明显的青黑色的脉络从野狼的耳根延展的太阳穴, 只看一眼便让人不由得头皮发麻。   福根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仍然坚持将其余人都隔离开, 始终没有采取实际意义上的措施。   秦游在不远处混迹于人群中, 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不由得暗暗嗤笑一声:   看来这位压根就没想着救人。   果然,大约三分钟后,福根伸手去摸野狼的脉搏, 然后状似沉痛地叹了口气。   一时间,包间里鸦雀无声。   随后, 莉芙捂着脸滑倒在地,已是泣不成声。   “是H-3!”   在福根查看野狼的身体时,也有虽被喝止在几步开外的人一直心急如焚地推搡着,观察野狼的状况。而这个红着眼圈激动得怒吼出声的大汉正是野狼最好的兄弟秃鹫。   “这是服用H-3的反应!兄弟已经没救了!”   他一个满脸横肉、费了好大劲才挤到最前面的壮汉,此时却脖颈通红,鼻孔翕张,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俨然一副悲恸至极的模样。   H-3?   看来和秦游猜测的一样,“花豹”藏在水箱里的药果真尼尔曾经让他用来杀加百利的是同一类,并且很有可能是组织秘密研发出来,只给执行特殊任务的外勤人员配备的。   果然,秃鹫此话一出不用添加任何解释,让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面如死灰。   秦游选择将这药作为自己的筹码之一,其实并非盲目之举。虽然莉芙这个不确定因素在意料之外,他此时反而扮演了一个顺水推舟的角色,但既然这药仅在组织内流通,在场的人估计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还不能立即下定论。”   福根独断道,   “我的私人医生,还有手下的人马上就赶过来了,他们会包围这家会所,所有可能有嫌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没有那个必要!科洛尼亚先生!”秃鹫咬牙切齿地说着,并且用恶狠狠地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秦游,   “药肯定是花豹下的,他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肯定早就看大哥不顺眼了!”   “你也知道我看他不顺眼。”   秦游冷淡地笑了笑,目光毫不避讳地直射过去:   “我连一杯酒都不屑于敬他,哪里来的机会给他下药?”   “冷静!”福根赶在秃鹫目眦尽裂地咆哮出一堆脏话,并意图冲上去给秦游一拳之前,再次制止了双方:   “不要进行无意义的争吵,大家放心,我一定不会让野狼兄弟含冤而死。”   却没想到这帮野蛮人根本听不进去,被秃鹫一鼓动,接二连三地要冲上去找秦游算账。   而秦游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刹那间就躲过了几下拳打脚踢,这帮人都喝酒上了头,都说酒壮人胆,但也容易让人头脑发晕四肢不协调,他一边应付一边后退,区区几个醉鬼还奈何不了他。   但显然福根这个表面慈眉善目的独裁者最厌恶手下违逆自己的命令,他大声呵斥后无果,干脆掏出怀里的枪,一枪打穿了包间里的酒柜。   那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掺杂着玻璃连环破碎的声音,终于怒火攻心的野狼这帮兄弟们清醒了一些。   而至始至终,莉芙只蹲坐在地板上,默默地抽泣。   没过多久,福根的手下以及私人医生匆匆赶到,封锁了整个会所,并且将会所的管理人员和上酒的侍者全都关押了起来,而野狼因为早就断了气,已经没有抢救的余地,便干脆送去尸检了。   事实证明福根这个人虽然做事独断,视人命为草芥,但做事还算严谨。即使莉芙演技绝佳,但依然没逃得了和秦游以及野狼的一众兄弟一起被拘禁的命运,他们暂时被禁足在福根名下的酒店里,等待事件的最终结果。   福根想得很周到,为了防止野狼的那帮兄弟再找秦游麻烦,将他安排在了封锁后的另一层楼,而他的隔壁正巧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莉芙。   莉芙演了大半天的戏,按理来说应该也累了,却没想到秦游晚上刚躺上床,就听见了敲门声。   这女人正如同秦游初见她时得出的结论一样,果真不是什么善茬。事后秦游也不知究竟该嘲笑接过酒时毫无防备的野狼,还是佩服这个面不改色地给正打情骂俏的情人递毒酒的女人。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莉芙更胜一筹,如果他能有这个女人一半的演技,大概也不会混到如今这种地步。   给莉芙开门前,秦游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以免这蛇蝎心肠的女人再度发难。却没想到对方大喇喇地裹着睡袍,就如同进自己家门一样毫不客气地就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房间里的沙发上。   她铂金色的长发还潮湿着,卸了妆后的脸显得清纯稚嫩,一眼望上去比白天浓妆艳抹的样子要顺眼许多。   “先别急着赶我走。”   莉芙点燃了一支女士香烟,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后,抬眼就看见了秦游直立在门边面色不善的模样。   “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   她的眉目被烟雾晕染得朦胧起来,仿佛褪去了女人心机深沉的成熟,莫名显露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单纯:   “你难道不感兴趣吗?   “为什么野狼受到加百利的信任,却唯独表现得那样记恨你。” 第五十章   “故事我就不听了, ”   秦游抱着手臂靠在门边冷眼道:   “说重点。”   这腔调让沙发上的不速之客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原本对你很好奇,秦。”莉芙疑惑地歪了歪头:   “加百利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难道不解风情的男人反而会互相吸引吗?”   因为莉芙来的时候秦游正打算睡觉,房间内只有两盏床头的灯堪堪维持着房间的亮度, 在光所不能笼罩到的房间角落, 是这处于四十二层的高空之下渺远的城市霓虹。   秦游沉默不语。   这是他在不必要显露情绪的对象面前惯用的表现不耐烦的方式。   “好吧,那我就挑重点说一说。”   莉芙耸了耸肩, 又吐出一个烟圈, 烟头在她涂了红指甲油的两指之间灭灭:“其实准确来说,不是野狼取得了加百利的信任,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   “野狼曾经和组织派去加百利身边的另一个人一样,也动了背叛的心思。”   她怠惰地缩在沙发里, 陷入了回忆:   “野狼认识加百利的时候比我们都早, 你别看他总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几十年前他的家族和我家交往非常密切,他曾经也是和我一样的贵族少爷……但那时候记忆对我来说已经非常模糊了,”   “在我十岁的时候, 他的父亲遭到暗杀,家族在短短半个月内便落魄潦倒。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 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那时候他的不幸对我来说, 只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某一天突然没了消息而已。”   “所以关于他后来流浪到别的城镇, 为当地的帮派办事以谋求生存, 甚至和加百利有过交情,这些事情我还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的,但他们结识的具体经过, 恐怕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   “但加百利对这段交情非常重视,甚至把野狼当做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朋友。直到福根·科洛尼亚通过和守旧党派合作的时候, 他们捕风捉影地将加百利手下心腹的情报挨个搜查,查出了野狼的身世,以及当时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没错,那个人就是当时野狼正在为之效命的主人,也就是加百利。那时候的野狼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好兄弟就是曾经让Y国南部闻风丧胆的‘红天使’,而‘红天使’活动了十年,杀了那么多人,又怎么会记得每一个手中亡魂的姓名呢?”   “这就是野狼复仇的契机,也是他没有拒绝组织邀请的原因,而至于我嘛……”   “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颗小棋子。”   “我曾经疯狂地迷恋加百利,在我们那个小圈子里总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强大、神秘,又英俊,没有女孩能抵挡住对这种男人的向往,所以我请求最疼爱我的爷爷,想让他帮助我成为那个人的妻子。”   “但没想到正是这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杀了我的爷爷,支配了我的家族。”   “在我的家族遭到加百利势力的吞并后,组织的人找到我,说要给我复仇的机会。然而我只是一个愚蠢无知的贵族小姐,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莉芙低垂着眼,冷笑道:   “野狼这个蠢货,居然在杀父仇人面前首鼠两端。他起了背叛的念头,给组织提供了虚假的情报,这很快就被上面察觉到了。”   “而我居然是被用来威胁他的工具。”   “你恐怕难以想象吧?”   她被燃尽的烟烫到了手指,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把烟屁股摁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一边抬眼望向秦游:   “野狼这个人竟然是个痴情种子。听说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不久就殉情了,这使得他从小就是个信服真爱至上的蠢蛋。而我作为一个只活在他十岁以前的小丫头,他念念不忘了十几年。”   “听说后来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每当加百利去我家谈生意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寻找我的动向。像他这样手里沾满鲜血的人,那颗心却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要纯粹。”   “——但你却杀了他。”秦游皱眉打断道,   “没错。”这句话仿佛逗笑了莉芙,刚开始只是轻笑,但后来她显得无法控制住自己一般大笑起来,直至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得浑身发颤。   笑声回荡在夜晚空旷的房间内,使得她像一个癫狂的女疯子。   “因为加百利吞并我家族这件事,他也有功劳。我爷爷倒下以后,以前那些碍于情面的蝇营狗苟全都乘虚而入,我也因此背下了巨大的债务。为了还债,我把曾经最宝贵的尊严在脚下碾成了泥土。”   “当我从组织那得知野狼对我的感情后,我真的很感动,我决心即使他不能脱离组织也跟他过一辈子。但是当他完成任务回来那天晚上,我去找他,你猜他说什么?”   说到这里,莉芙停止了发笑,表情突然变得怨毒起来,用声嘶力竭的力度逐字逐句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他居然嫌我脏!”   “他怎么可以嫌我脏?!他明明也是摧毁我生活的罪魁祸首,他凭什么嫌我脏!!”   “——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秦游的声音仿佛一盆冷水,将这个疯癫的女人劈头盖脸浇了个清醒,   “这也是你的任务之一,我说得对么?”   “他....爱你。即使他知道你恨他,也会毫不怀疑地接过你递的酒。”   这句话并非秦游本意,然而当嘴唇鬼使神差地张合,这句不符合他性格的话从嘴里蹦出来以后,已经为时已晚。   冰冷而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逐一灌进了莉芙的耳朵,铂金色的湿发因为刚才癫狂的动静黏在她的脸侧,她像一只外貌美丽的落汤鸡,浑身发颤地窝在沙发里,发端的水珠滴落在颧骨上,就像一滴眼泪。   她呆滞着,目光从秦游身上撕扯开,聚集在空气中不存在的一点。   “感谢你的分享。”   秦游将房间里的大灯打开,任这个可悲的女人暴露在陡然刺眼的灯光下,   “不早了,请回吧。”   ……   莉芙失魂落魄地走了。   直到她就如同一抹枯木的影子,或是一个幽灵一样消失在门外,也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留下秦游锁好门,将灯光再度关闭,这个房间又恢复了绝对昏暗和冷寂。   他驻足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瞭望远方那些变幻莫测的灯光。   莉芙没有具体提到的是,为什么野狼唯独这么记恨他。   但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答案。因为秦游在那分明神秘绚烂,却显得格外冰冷且遥不可及的霓虹中,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一个瞬间。   是那滴时常化作他梦里洪流亦或是冰层上惨白裂痕的、如同虚幻的一滴眼泪,以及那个人指着自己胸口时眼里的笑意。   他爱你。即使知道……   这究竟是谁说的话?   秦游似乎从拿曾经觉得甜得发腻的奶糖里,尝到些许艰涩的苦味来。   那苦味冲淡了他对甜腻味的厌恶,甚至令他舌尖麻痹,却又令人难以抑制地想要发笑。   直到他如同雕塑一般不知站了多久,才恍然察觉到有些冷。   那件黑风衣被挂在衣帽架上。秦游拿过来将自己裹紧,然后点燃了一支酒店提供的烟。 第五十一章   手术灯关闭的声音尤其刺耳。   他的还没来得及从炫目的灯光里挣脱出来, 便被漆黑的潮流吞没。   面前隐约有人的影子,在眼前间断闪烁的光斑之中,那些被黑暗浸染的轮廓以手术台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他们的面孔被手术帽和口罩包裹, 目光全都聚集在手术台上——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可他竟然能凭空捏造出整个手术室里的景象, 甚至感受到那些冰冷无机质的视线聚拢在躯体上的不自然感。   甚至他察觉到其中一个黑影动了动。   那黑影似乎伸手将口罩遮住面孔的口罩摘下来,发出一声叹息。   突然一道光芒在眼前崩裂开,他的瞳孔经历过反复的收缩,产生灼热的痛感。   那个人影的面孔因此暴露在灯光下, 就如同被相机定格的照片一样, 不由分说地映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那是一张熟悉到陌生的脸,尽管有小半部分笼罩在阴影内,但丝毫不影响它的辨识度:   ——是他自己的脸。   ……   秦游被惊醒了。   剧烈的痛感似乎要将他的头颅劈裂,他扶着距离手边最近的物品勉强站起来, 依然感到晕眩。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对劲。   手下的东西竟然是不算柔软的床垫,他之前竟然是睡在地板上的。   早晨的天光透过落地窗直射在房间里里, 秦游捂着脑袋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回忆起昨晚的事。   记忆模糊且断层。他似乎正打算睡觉,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然后失去了意识。   这中莫名其妙的晕眩如果发生一次还好,但发生两次便足以让人心生疑惑。然而秦游早已从中猜测到了什么。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打算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不过当杯中的水刚被一饮而尽, 他就听见门外传来了不正常的骚动。   那似乎是来自不同人的脚步声,从走廊的那头一直响彻到秦游的房门前, 但最后停在了他隔壁房的门口。   随后,急促的敲门声从隔壁传出来,一直持续了约莫半分钟,那些不明身份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开始大力冲撞房间的门。   由于隔壁房间和秦游的只隔了一堵墙,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几乎可以通过固体传声直达他的周围。然而他不慌不忙地把玻璃杯随手搁在了桌面上,甚至去浴室里洗了把脸。   房门被强行推开了。   伴随着一声脏话,那几个人毫不客气地冲了进去隔壁莉芙的房间。不合理的是,在那之后,房间里除了这些不速之客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别提女人的惊叫,或者抵抗扭打的动静,那房间里一片死寂,就像里面根本没人住一样。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秦游刚把牙刷塞进嘴里,他就这样维持着口腔裹着牙刷的姿势,去开了门。   门外是两个穿着常服的男人,面貌很是陌生,看见满嘴泡沫的秦游均露出了怔愣的神情。   “秦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其中一个人率先反应过来,彬彬有礼地作出了邀请的姿势。   “……”   无需思考,这些人必定是福根的手下。秦游嘴里含着泡沫说不清话,干脆摆了摆手,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浴室。   正当他转身没多久,另一个隔壁房间的人回到了廊道里,他的背上还驮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似乎已经毫无知觉,她身上松垮垮地系着浴袍,低垂着头,铂金色的卷发纠结着从背着她的人的肩膀处垂下,该露的和不该露的肌肤全都从布满褶皱的毛巾里袒露出来,而她的手腕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伤口极深,并且不正常地泛白发肿,竟然一点血迹也没有残留。   秦游慢条斯理地洗漱完,才跟那几个陌生的男人离开酒店,上了一辆加长的轿车。   他就如同囚犯似的,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而生死不明的莉芙则头朝下,杂物一般被弃置在后座上。   秦游仅仅在上车的时候瞥了一眼那静默着躺在不远处的女人,只看见纠结的铂金乱发和白得泛青的大片皮肤,那种姿态让他情不自禁联想到沙滩上缺水而死的鱼。   大概是已经断气了。   毕竟是昨晚还活生生地跟自己说话的人,秦游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感觉到难言的古怪。那并不是对逝者的悲悯或者哀悼,他也的确没有资格对这个女人产生那样的感情。   只不过他难以抑制地想起了昨晚她说的那些话。   生命的逝去只在短暂的几秒间,而悲剧的观众在不久后也会遗忘那份悲伤。   秦游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凝视着车窗外飞掠过的景色,他似乎从未见过繁杂的人群。无数个人的喜怒哀乐混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世界。他们囿于寿命的拘束,为情绪纷扰,却依然会在某些时刻享受着自以为是的自由,自以为幸福地活着。   但这些甚至对秦游是陌生的,是奢侈的。   这个没由来的念头仅存在了一秒便烟消云散。似乎每当他头脑发散地去思考那些关于过去、甚至本源之类的事物,脑里就像防火墙检测到病毒,没等仔细查明情况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消灭得一干二净。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这座城镇郊外的一栋别墅。这栋三层别墅规模非常恢弘,有宽阔的花园,和来来往往的园丁和家仆。   秦游在福根手下的指引下进入了别墅的大厅,而同样在车上的莉芙的尸体就像被遗忘了一般,他们似乎要任由那女人独自在那阴暗的后座上,如同凋敝的玫瑰一样腐烂。   福根正在大厅里等候着。   他衣着得体,举手投足都显露出迂腐贵族的讲究。   这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于两侧楼梯间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幅油画,而福根所坐的沙发便正对着那幅画。   那似乎是一副全家福。画里有父母,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   画中的成年男人有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比起威严的一家之主,他更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而身边的女人则容貌略显得逊色一些,她的脸上显露出得体的微笑,打扮端庄却略显得古板,而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相貌和她相似的年□□孩。   但秦游刚注意到这幅画的一瞬间,他便情不自禁地自主略过了上述那些,直奔这幅画里最显得突兀的那个人。   这全家人几乎都是铂金色的头发,唯独那个少年有一头火红的发。他的肩上搭着成年男人的手,却似乎和这家人之间有着看不见的一道屏障;他似乎完全继承了父亲英俊的容貌,只是更加白皙精致,如同一个做工精良的木偶。   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笑容非常甜美,搭配遮住耳朵的鬓发显得温顺而乖巧,因为画家卓越的技巧,他就像即将跃出画布的天使。   秦游被那笑容刺得一个激灵,心说这画家必定夹带私货了。   他曾经时常看见加百利笑。这个男人的笑都是很难以察觉的,甚至嘴角都没有上扬,但他就能莫名察觉到对方心情很好。   有一次的笑容幅度太大,但就跟计算好的程序似的,一看就是假笑,那种感觉就和面前这画布上的非常像,一看就不是发自内心的。   但秦游没有将目光停留太久。即使如此,不远处等候多时的福根也察觉到了。   “那是我的全家福,我很爱我的家人。”   他露出得体的笑容,尽管在秦游看来,那简直比加百利的假笑还不堪入眼:   “秦先生,请坐。”   秦游也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只见这老奸巨猾的狐狸放下手中的茶杯,开始“娓娓道来”:   “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野狼遭人陷害不幸离世后,我特地请了专业人士来侦破此案。我们调了监控,发现这和野狼当时的情人,也就是戴安娜小姐似乎关系密切。”   “但戴安娜小姐只是编外人员,前不久才刚刚加入组织,不可能持有组织研发的H-3,所以当时在基尔会所的每一个人,都有向她提供凶器的嫌疑。”   福根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凝聚在秦游身上:   “但当我们得出这个结论,试图抓获戴安娜拷问出幕后主使的时候,发现她用酒店镜子的碎片划开了动脉,然后在盛满温水的浴缸里泡了一夜,我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而在我的手下带您过来之前,我收到了一条消息,戴安娜曾经在昨天夜里跟您有一场会面。”   他耸了耸肩:   “我并非怀疑您,秦先生。要知道您应该没有教唆戴安娜自杀的动机,但这两起案件加起来,您想要完全脱离干系,恐怕不容易。”   “所以我希望能帮上忙。”   福根摆了摆手,他身边的家仆便走向前来,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份合同递到秦游面前:   “如果您愿意和我签订时限一年的雇佣合同,我保证不会再有人向您追究这些事。”   他的表情看似十分诚恳:   “并且在这一年期间内,我会给您提供最好的待遇。” 第五十二章   秦游压根没理睬那份递到眼前的纸质合同, 他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对面的福根,轻嗤一声:   “我有权利拒绝么?”   “呵呵,秦先生多虑了, ”福根恰到好处地忽略了这句话里的轻蔑, 他十指交叉放于小腹上,笑道:   “这只是和平商谈, 并非胁迫, 您当然有拒绝的余地。只不过……秦先生是聪明人,当然也要把拒绝的后果纳入考虑范围内。”   拐弯抹角这半天,不还是赤裸裸的威逼利诱?   秦游狠狠咬了下后槽牙,却也干巴巴地附和着冷笑了几声:   “我虽然不擅长和生意人打交道, ”   二楼楼梯口有两人, 拐角有一人,斜后方大厅廊道上至少有一人,在场三个家仆的实力难以估量,但恐怕人均持枪。   这是他进门以来暗中观察得出的大致结果。   “但我也知道做生意的人最讲究什么。您还有什么筹码, 不妨一并相告,至少也得给我一点参考吧?”   “秦先生说的不错, ”   福根保持微笑,拿起手边的茶杯徐徐吹了吹热气, 再度抬眼望向商谈对象的时候, 目光里混入了莫测难辨的神色:   “不知您最近身体可好?”   这看似和话题毫不沾边的一句寒暄却让秦游眼皮一跳, 莫名有种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住的错觉。   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兵荒马乱如同刹那间被定格在冰天雪地里,雪地上明晃晃地写了血淋淋的四个大字:   果然如此。   在基尔会所、或者更早,在基地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系统的被动技能可以用来帮秦游探测食物里的有毒物质, 身体里的有害成分,在不影响世界规则前提下, 让他拥有一个狭义方面的不死之身。   然而在所谓的世界规则,也就是系统口中的“法则”的束缚下,系统对于一些事情是爱莫能助的,具体表现于:即使得知某些事的详情,也不得告知宿主,否则将会受到惩戒。   而类似的事情被人类玄之又玄地统称为“命运”。   秦游接连两次感到头晕目眩,伴随着记忆模糊和反应速度的衰退,这些症状不会无中生有。   “不知您是否记得一件事。”福根抿了口茶润润嗓子,慢条斯理道:   “在取出芯片的那个手术里后,你被注射了一针止痛剂。”   这时候恐怕任谁也无法继续维持笑脸了。这对秦游来说也根本没有必要,他恢复了面无表情,冰冷的目光直射在福根那张虚伪的脸上。   “这止痛剂里确实有其他成分,但并非毒药,”这油嘴滑舌的黑心狐狸故作玄虚地停顿了片刻,他试图从秦游的一张变化极快的冷脸上观察到其他裂缝:   “而恰恰相反,是抑制剂。”   “我们之所以比计划提前行动,看似是被加百利步步紧逼,但实际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结合多方面因素的。除了灰鸥的卧底身份被发现,雕鸮的背叛,以及野狼的动摇之外,还有一点,在于你,花豹。”   “灰鸥虽然瞒报了一部分信息,但你在曼都灵潜伏时间歇失忆一事早就被我们埋于N区的眼线有所察觉。不过这不足以证明你的二心,因为间歇性失忆的症状只是一种副作用。   “你在潜入曼都灵之前,被植入芯片的时候,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注射了我的研究所的新成果,那是一种慢性毒药,我根据序列为它起名为EX-5,进入人体之后进入长期的潜伏期,它的存在连那个组织的高层都不知情。   “至于我之所以急于把你捞出来,是因为你做芯片摘除手术的第二天,就即将进入EX-5解除休眠状态的阶段。   “你是个具有才能的人,秦先生。”   福根嘴角的笑容逐渐变淡,他的眼神里显露出狂热和贪婪:   “EX-5的解药目前只有一针,在我的手上。只要您愿意签订这份雇佣合同,我就会在一年后,合同失效的那一天,亲手把解药奉上。”   福根不会想到,而在场唯一的谈判对象,听了他长篇大论的一半就心不在焉了。   秦游大致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结果,反而没被掀起什么波澜。因为在福根说话的同时,系统的声音也正巧在脑里响了起来:   “任务结果审核通过。”   他曾经翘首以待的一个结果,猛然听见,却恍若隔世。   无感情的机械音轻描淡写地继续道:   “积分清算完毕,已进账。请问宿主是否立即前往下一个世界?”   如果是刚完成任务的秦游,大概早就兴高采烈,甚至恨不得放一挂鞭炮给自己饯行。   但他此时却总觉得别扭,有种莫名的负债累累,寸步难行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陌生,就像幽灵突然被躯壳拖累,人工智能凭空出现了程序以外的情感……这样的比喻或许比较不切实际,说得通俗易懂一些,就跟看了一本烂尾的小说一样,实在让人不是滋味。   对面墙壁上的年幼版加百利似乎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被画家过度发挥的甜美笑容却也显得失真了,即使一张稚嫩的脸仍如同上帝最珍爱的造物那样完美精致,眼神里却带着悲伤,仿佛下一秒就会眼角挂着消失的泪痕说“别射偏了。”   秦游在那哀伤而不舍的绿眼睛里猛地回想起来,反正到了下一个世界也是疲于奔命,一时半会也不着急,办完事再走吧?   他好不容易快熬到头了,却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假期呢?   福根的合同里白纸黑字的写得很清楚,看上去也十分单纯,没有弯弯绕绕的文字陷阱,大致内容就跟雇佣保镖没什么区别。   秦游推敲了半天也没看出毛病,于是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的确和保镖没什么区别。   福根一天到晚总来回地去谈生意、应酬,即使看似有些娱乐项目也是陪商业伙伴,一整天至少有打半的时间都浪费在私人飞机上。   但显而易见的是,他至始至终都不信任秦游这个贴身保镖。秦游的私人物品,也就是那把自动手、枪,从入职第一天开始就被没收了。弹簧、刀倒是留了下来,不过混在他那帮随身携带并且人均持枪的保镖团队里面,秦游想有些小动作都不可能。   于是秦游待了十天半月也没想明白,这人花大价钱威逼利诱地把自己雇来,装模作样地待在身边时刻防备,究竟是发的哪门子神经?   但在这期间,福根也的确信守承诺,定期给秦游提供了EX-5的抑制剂。而至于他至始至终的防备,秦游也不着急,反而乐得轻松。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福根都是那个应该急躁的人。他必须防备虽然生死不明,却可能时刻冲出来咬断他脖子的那头狮子,并在短期之内稳定局面,把曾经的失势全部赢回来。   何况只要高兴随时都能离开的秦游,根本就不在意他口中的解药。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月后。   福根受到一个与他交好的石油大亨的邀请去参加一个晚宴,将秦游安排在了一同前往的人员里。   破天荒的是,秦游和另一个保镖被套了一身西装,寸步不离地跟在了福根身后,和他一同进入了宴会大厅。   晚宴进行到一半突发变故,人群中突然有人发难,端着一把枪就冲到了正在与人交谈的福根不远处,那副气势一看就是要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虽然晚宴的宾客早在入场前就一一经过筛查,禁止携带任何武器,这个持枪人的出现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但在人群出现骚动的一瞬间,秦游就极快地注意到了。   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计算,发现即使那亡命徒周围的人群正在惊慌失措中鸟兽作散,却因为手忙脚乱几乎撞在了一起,而亡命徒本就拿枪姿势十分业余,又被推搡得东倒西歪,一枪毙命的可能性简直少之又少。   秦游立刻做出决定,干脆转身过去,一把扑倒了愣在原地的福根。   子弹贴着他的后脖子飞过去,那一片的皮肉瞬间就焦糊一边,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   福根虽然心机重城府深,到底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估计杀人场面一共也没见过几次。此时猛地被秦游扑倒躲过一劫,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那个亡命徒很快被维持秩序的安保制服了,秦游也得到了妥善的治疗。   从那天以后,福根对秦游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   他虽然还不能完全信任秦游,但对他的防备或多或少松懈了一些,并且不止步于起单纯的上下属关系,竟然偶尔会和秦游单方面的闲聊,或者作出一些在他看来能刷好感的行为,一副要将冰冷的雇佣关系发表为革命友谊的态度。   在秦游签了合同的35天后,福根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具体内容秦游不太清楚,只从这个黑心老狐狸前所未有的好心情里看出,这笔生意的确对他来说获益重大。   福根宴请了大帮Y国上流人士,在他的另一座宅邸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   秦游相当于放假。但这种纸醉金迷的场合实在令他不适应,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想着出去透透气。   就在他离开大厅,走进通往花园的廊道里时,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火花一般在他的脑内崩裂开。   秦游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望去。 第五十三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 秦游察觉到至少在擦肩而过的一秒钟内,那个人也在看向自己。   但当他回过头去,却发现那人就和每一个前来参加晚宴的宾客毫无区别, 他甚至连短暂的停顿也没有, 步履沉稳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较为陌生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回廊拐角处。   那人梳了一头在宾客间非常常见的背头发型,在回廊里微弱的灯光下是很浅的金发, 但衬衫领口露出的皮肤是有些深的小麦色, 被黑西装外套包裹的背部轮廓也和他印象里的截然不同。   可以说除了身高,和加百利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但不知道为何,秦游下意识将二者对比了很多次,最终也只得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他若无其事地将注意力转移, 手里还拿着一杯从宴席间随手拿来的、一口没动的酒, 慢悠悠地下了台阶,走出廊道口。   已经入冬了,凛冽寒气失去建筑物的阻挡后扑面而来,尽管秦游西装外套外面套了一件大衣, 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自从他前不久帮福根躲避暗杀时挨了一枪后,虽然伤好的很快, 但加百利那件黑色风衣不可避免地被子弹炸出一个焦糊的口子,又正好过季了, 他收了起来, 没再继续穿。   但弹簧、刀还是贴身带着。   福根名下的这座宅邸有一个规模相当宏大的花园, 秦游随便走了一圈也判断不出这个和曼都灵S区的那个哪一个更大,但其实在这萧瑟的冬季夜幕里,再多园丁的费尽心思精心呵护也都成了徒劳, 路边的路灯几乎不能起到照明作用,只能朦胧地照出脚下的石砖, 不让客人一脚踏到草地或者池塘里。   手里的酒原本就没有温度,在低温条件下更是冰凉透彻,秦游无意识地举起来抿了一口,没尝出味道,只觉得电击一般地刺骨感经由舌头和上颚直冲脑门,忙不迭把那一口辛辣咽下去,嘴里呵出一小团带了酒味的气,立刻在夜里凝结成了白雾。   说到底是什么酒也没尝出来。   秦游正想遛回去把酒放回宴席上随便哪一个侍者的托盘,便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有团黑影正靠近过来。   仔细一辨认,居然是这场宴会的主人,福根。   他脸色微醺,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被斗篷的毛领遮了小半,里面是白色的西服和温莎结领带,看样子刚从宴会离开,正慢条斯理地向秦游走来。   福根的身上有不知名的酒味和雪茄味,以及秦游闻不习惯的男士香水,这些气味透过冰冷的空气远远的传过来,让人下意识地感到拘束和不适。   但他的步调虽然看上去和闲逛没有太大差别,但却是具有目的性,明晃晃冲着秦游来的。于是秦游手里虚虚地握着酒杯停下来,也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福根已经走到了面前。   “86的玛歌,”走近了看,他的脸上没有往常那样惹人厌的虚伪笑意,虽然仍是以一个傲慢的路人像旁人搭话的语气,却倒也顺眼了许多,   “不是顶级的年份,但宴请这些人也绰绰有余了,对吗?”   那股酒味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变得愈发浓烈起来,秦游被熏得眉头一皱,趁人酒醉露出真面目,便也不再虚与委蛇地错开了脸。   这些人?   受邀前来的无不是位居社会顶流的任务,秦游虽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也觉得“这些人”这个称呼还是用词不当。   但这显然是福根此人至始至终真正的态度。只是这份傲慢与轻蔑借着醉酒的借口,终于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冬夜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秦游神色莫辨地注视了他几秒,突然冷不丁上前一步,脸上的表情可以归纳成冷笑:   “我一直有个问题。”即使三种气味混合起来的味道瞬间密不透风地将他包围,他也面不改色:   “你雇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秦游没有端酒杯的那只手早已自然地插入了外套口袋,触碰到这么长时间也没被透过衣物焐热的□□的刀柄。   有机可趁。   他的心脏几乎要剧烈的跳动起来,血液循环加快,一下子连周遭的寒冷也忘却了。   但大脑却没有受到这种不正常的兴奋感的牵连,依然冷静地运转着,并且刻意抑制着肺部的呼吸频率。   秦游在寻找最佳的时机。以及,一击毙命的要害。   福根却突然低笑起来。   如果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样笑,秦游可能还有百分之二三十觉得性感的可能,那他则是百分之副十,让人只有一种毒蛇掉进领子似的滑腻和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的身高只比秦游略高一点,很轻易就能将距离拉近到极致,活人的气息在冷空气里显得比平日更加明显,秦游强行忍住面部抽搐地感觉凝视着那张“伪劣品”的脸凑近过来,直到鼻尖几乎要杵在他的睫毛上。   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只需将□□抽出来,对准心窝子狠狠一捅,面前这个人十几秒内就会停止呼吸。   他的掌心已经捏紧刀柄,刀身已经弹了出来——   突然,近在咫尺的那两篇嘴唇吐出一口令人难以忽视的灼热雾气:   “我也很想知道一件事。”   秦游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准备抽刀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不远处的黑暗里隐没的两个人,浑身沸腾的血液几乎因此凉了一半。   “加百利真的爱上你了?”   福根自顾自的继续道,他似乎在说一个无头无尾的笑话,说到一半仿佛被自己取悦了一样,泄出几声不连贯的笑。   “我八岁的时候,他刚来我家,父亲当时送了他一本书。”   “挺厚的一本,我连书名是什么都忘了,但我非常想要,想要得不得了。”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陡然变得阴沉,   “所以第二天我就把那本书抢了过来。”   “十岁的时候家里养了条狗,黏他却不黏我。我想从他怀里抢狗,那狗挣扎的时候牙齿划破了我的手掌,第二天就被父亲送走了。”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虽然现今看来都是小孩子幼稚的嫉妒心作祟而已。”福根勾起嘴角,如果忽略他的眼神,一切都像是一些愉快的童年经历:   “自从他被接来我家那天起,但凡是他拥有的,我没有的,或是他对任何事物产生了一星半点的兴趣,我都要不计一切代价抢过来——我渴望在他那张虚伪的脸上看到别的表情。”   “但他从来没有过。等我长大才明白,他根本对任何东西都不在乎。”   “但是秦,你真的很特别。”   秦游一边听这个阴晴不定的醉汉发疯,一边还在犹豫要不要动手,一时猝不及防,就被抬起了下巴。   福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就像在端详一件漂亮的器具一般来回扫视他的面孔:   “真是出乎意料。在消息传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穷凶极恶的自由杀手,居然还长了这样一张脸。”   他突然表现出了极度的亢奋,神经质地瞪大双眼质问起来:   “他真的爱上你了?”   “你对他开枪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   就在秦游忍无可忍想一拳挥过去的时候,福根却猛然松开了钳制他下巴的手,表现出了极度的焦虑,甚至有些不顾形象地跺了下脚。   “我真想看看他死前的表情 ,想得快要发疯了。”   “这是第一次,呵呵,第一次。”   福根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平时总是一张扑克脸的人在短时间里表现出了喜怒哀乐四种起伏极大的情绪,秦游站在原地,竟然有一种重回曼都灵的错觉。   却只见福根突然顿了一下,脸上恢复了阴狠漠然的表情:   “我要让他即使是死了也不安宁。我要把他生前唯一在意的,据为己有。”   这宣誓的语气过于凶狠,气势上的威慑力让话语本身的幼稚淡却许多,但秦游仍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醉了还是本身就有精神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突兀地从福根的西装口袋里响起来。   他疯癫的外壳仿佛又因为这来自外界的声音粉碎干净,又恢复了平时外界熟知的模样,行云流水地接了电话。   秦游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握匕首的那只手几乎都发麻了。   他就这样见证了福根那张因酒醉而微微发红的脸陡然变得惨白的一瞬间。 第五十四章   俗话说狡兔三窟, 像福根这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也自然将据点遍布了Y国各地。   办宴会的别墅并非科洛尼亚的主宅,听说那传说中的府邸位于Y国南部的尼洛岛上,那是许多根基深厚的家族发家致富的本源地, 秦游跟了福根一个多月, 也没见他回去过一次。   而他们所在的这栋别墅只是他名下的资产之一。   秦游见他脸色突变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具体的通话内容从福根的零星几句回答根本难以猜测, 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不知道是否称得上好时机的机会, 默不作声地将口袋里的弹簧、刀再度收回去。   在福根很快挂断电话后,不远处的那几个隐匿于黑暗中的影子立刻围了上来,果然是秦游较眼熟的几个“同行”。   “主宅出事了。”福根已经完全脱离了刚才酒醉的状态,眼神格外清醒, 眉峰紧皱:   “这里也不安全。宴会里混进了不知名的势力, 留在大厅里的人手不够,我们必须马上走。”   秦游来不及弄清情况,但看福根的态度便知道形势称得上火上眉梢,他跟着一众人动作迅速地抵达后院, 还没来得及登上门口的车辆,就听见别墅的方向传来了爆破声, 震感甚至波及他的脚下。   “该死!”他听见福根低吼了一句脏话,但仍动作利落的爬上车, 仿佛被炸成碎片的那栋建筑根本不是他的资产, 而他的另两个手下一人上了驾驶座, 另一个仍由副驾驶空着,及其冷漠地瞥了秦游一眼。   “科洛尼亚先生,我们还要带上这个累赘么?”   “蠢货, ”福根坐在车里骂道,“快上来, 他是关键,不能放。”   于是那五大三粗的保镖用眼神狠狠剐了秦游一刀后,尽职尽责地横在了他和福根中间,好在这辆车非常宽敞,三个男人挤在后座也不嫌别扭。   一阵引擎声后,车子发动了,负责驾驶的保镖一下子就把油门踩到了底,秦游一把抓住了车门上的扶手才没一头磕在前座上,而一人之隔的福根更是猝不及防,一阵东倒西歪。   横在中间的大汉倒是不动如山,他甚至有闲暇凑到秦游耳边,恶狠狠地来一句:   “别耍花招。”   那有普通人大腿粗的手臂冷不丁向秦游身后绕过去,一把伸向了他的外套口袋。   秦游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瞥过去,此时车辆正在高速行驶,他自然不可能蠢到跟这个人硬碰硬。却没想到那宽厚的大掌只是拍了拍他装有弹簧.刀的口袋,随即撤了回去。   确保这只是一个威胁性的动作后,秦游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他之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动手,是因为福根请来的这群贴身保镖基本都是狠角色,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浑水摸鱼的饭桶。这些人的出身根本不可能仅仅是保镖那么简单,他们或许是退伍兵,或者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秦游只能保证在赤手空拳的条件下有几分胜算,别提在不受信任的条件下,他只是个连枪都不配持有“累赘”。   幸好福根将停机坪建设在了此刻处于爆炸中心的别墅楼顶,空中的逃生路线基本已经阻断,而这其中阴差阳错地,似乎也有离开宴席出去闲逛的秦游一份功劳。   他们最终决定乘私人游艇迅速离开这座城市,目的地秦游没听出个大概,只知道这辆车将绕一些原路,驶向距离别墅并非最近的一个码头,幸亏福根的别墅远离市中,夜间的行人又极少,一路上风驰电挚,至少闯了十来个红灯,甚至差点撞上人行横道上的人。   驾驶座上的那个保镖简直将这辆普通的SUV开成了赛车,根本不在意后座娇生贵养的老板的感受。幸好他技术过关,各种突发状况都只能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当经过一个路口时,一辆车从右转弯的拐角处猛然冲出来,车头直奔秦游这辆车的车尾。   尽管驾驶员反应速度极快狂打方向盘,车瞬间神龙摆尾似的甩了25度,还是将车尾撞出一个凹陷,硬生生偏移路中几米。   坐在后座中间的大汉首当其冲,他没有着力点,差点从后座上翻出去;福根更是坐在车尾受创的部位附近,顿时被隔了一层车身的冲击力撞得七荤八素。   然而驾驶座上的人极其冷静地调整方向继续加速,车身在短暂的僵直后再度向前冲去。   随之而来的是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噼里啪啦将车后的防弹玻璃接连打出几个窟窿,三个人甚至来不及看清的人,便连忙俯身下去躲避流弹。   车速极具飙升,疯狂地甩开了背后的人,终于跑上一条狭窄的小路,周围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人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秦游勉强坐稳,因为刚才的那一下冲撞,他的额角撞在了玻璃上,顿时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片,此时正极力平复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   他抬头,却猛然和后视镜里的驾驶座上的保镖对上了眼神。   那一瞬间的感觉非常意味不明,使得秦游下意识地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但那个保镖又很快转移了目光。   车正在行驶的这条小路算是一条捷径,从大路上横跨下来,再过一个丁字路口,直接通向码头。   福根在经历了刚才的那一幕后显然有些惊魂未定,人在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猛然进入一个看似平定的环境后,便极其容易放松警惕。   他或许脑内正在疯狂地进行今后的规划,比如如何将这场劫难化险为夷,如何铲除潜伏于暗处的敌对势力,甚至可能在考虑秦游这个人在关键时候的用途。   但他唯独没有意识到自己仍然处于也许无法化解的危机中。   车在丁字路口呼啸而过,直奔停泊有福根私人游艇的码头。   一个急刹之后,司机将车停在一批货架的遮蔽后。他们率先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动静,随后才打开车门,十分谨慎地下了车。   周围寂静到了极致,除了不远处灯塔上环绕巡视的探照灯,似乎没有什么其他正在运动的物体。   但就在他们距离游艇的泊位越来越近时,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临时担任驾驶员的保镖猛地回过了头。   秦游在看到他的动作路径时,脑内便电光闪石地闪过了一个可能性,但不等他求证,他身前的那个保镖猛地动了。   他抬手就开了一枪。   黑夜里看不真切,辛辣位硝烟味顿时通过鼻腔窜进了头颅,距离最近的秦游和福根二人都只听见了失聪般的一阵盲音,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枪响从周围接二连三的响起来。   尽管福根那一瞬间恐怕被四周飞溅的火星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但他却以惊人的反应力和求生欲支撑着自己,甚至大步流星地飞奔上了近在咫尺的游轮上。   秦游紧跟其后,一只手再度搭上了外套里的匕,首。   但偏偏有人阴魂不散。   之前威胁过他的保镖竟然架着另一个保镖的尸体做盾牌,紧贴着上了甲板。   在游艇启动之后,他冷笑着瞥了一眼正在默不作声关注着自己的秦游,将那具尸体处理垃圾一般径直沉入了海里。 第五十五章   虽然今晚接踵而至的突发事件将福根逼入了劣势, 但当前的局面对秦游来说也并不算有利。   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没有占主动优势的热武器,并且还有一个及其难缠的敌人时刻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游艇飞快地驶离了码头, 远处的枪声也消弭在寂静的海面上。   最初的时候秦游还指望着那个保镖上船后接替福根在驾驶舱的位置, 然而先不论游艇上装备了自动舵,那个保镖本身完全没有作为下属的自觉, 他一路上根本毫不顾忌雇主的身心感受, 只保证人活着就行,此时此刻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秦游身边,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此人是否混淆保护对象的错觉。   如果秦游没有记错,这个屡次对他表现出怀疑态度的保镖叫做乔, 他之所以有印象, 是因为福根无论走到何处都带上这个面容穷凶极恶的白人。在他入职的当天,乔就表现出了极端的抗拒,但也许是证据并不确凿,他始终没有对秦游表露出今天这样的敌意。   可以说, 乔称得上福根身边最凶悍,且形影不离的一条狗。   坐在一旁的福根设定了航行路线后就显露出了疲态, 长久地凝视着操作台,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诡异的情况。他毫不设防的背影对秦游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但在他升起这种念头的同时, 便被来自身旁有如实质的视线打消得一干二净。   此时已是半夜, 海面上唯独只有他们所在的这艘游艇仍在向前航行,后方的海岸线正在逐渐消失从视野里消失,似乎那些穷追不舍的人并未跟上来。   这个情形显然或多或少让福根甚至是乔稍许松懈了一些。   秦游是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声的:   “你看我做什么?”   周围只有被舱门隔离的极其微弱的浪声, 以及脚下发动机的震感和游艇行驶过程中的晃动,除此以外根本没有半点响动。他这一句话显然触动了福根饱受摧残的神经, 一下子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紧绷起来。。   但福根很快反应过来这只是一句无意义的闲话,而自己也不是对话的其中一方,他没过多在意,开始掏出口袋里的通讯器尝试发起联系。   而秦游话里所指的乔更是不屑搭理,牢固黏在他身上的监视意味的目光仍然没有消停。   “我问你话呢。”   吃了闭门羹的秦游不退反进,他没有表现出类似恼怒或者是威胁的任何情绪,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凑近过去,“兄弟,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即使秦游有意表现出了自己的无害,但这个举动仍然让眼前这个满脸凶恶和警惕的乔防备到了极致,嘴里咆哮出一段臭不可闻的句子:   “滚开,和男人鬼混的表.子。”   这句话通过系统同声翻译传递到秦游的耳朵里,他一瞬间还没能理解透彻,但具有侮辱性的单词还是立即额上的两根青筋突突跳了两下。然而他扯了下嘴角,硬生生把心头乱窜的怒火抑制了下去。   这种因为偏见而强行拿别人的某个特征或者做过的某件事上做文章的举动让秦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野狼,但野狼的嘴臭或许还有些前因后果,眼前这个大汉恐怕仅仅是个货真价实的恐同者,看见两个男人勾肩搭背都反胃的那种。   这句话表面上对于秦游来说不痛不痒,毕竟那所谓的“鬼混”只是在完成任务,根本不能作为攻击他的工具。但这个保镖对他防备到了这种地步,实在容不得他不往深处想。   不过这并不影响此时此刻正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乔,别大惊小怪地耗费体力了。再怎么说秦身体里也有EX-5,他只要还想活下去,就不会做那些你担心的事。”   福根的声音远远地从驾驶舱的另一头传过来,在通话中甚至还抽空出声来,假意安抚起纷争的双方。   然而表面安抚,其中的威胁之意恐怕蠢货才听不出来。秦游表现出愠怒的神色,以掩盖心中所想,同时为他的下一个举动做足了准备。   他的余光一直关注着窗外,在某一时刻,突然抬起手来,面部神情转瞬间变换成惊愕,双目瞪大指向乔的后方——   这个表情几乎凝聚了他浑身上下的表演才能。   甚至为了更加逼真,他还想张开嘴,用不至于惊动正在通话中的福根的音量,惊呼一句:“有人!”之类的话。   但是现实世界毕竟没有拍电影那样轻松,更何况乔是个身经百战,深谙调虎离山计的老油条。   他巍然不动,甚至还挑衅意味地向秦游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但秦游却在下一秒突然偏了下头。   一道炽热的白光从他后面直射进乔的双眼,伴随着刺痛感,他瞬间进入了短暂的失明状态。   游艇正巧经过一个小小的岛屿,岛上的灯塔正对着秦游身后的这扇窗户。   强光带来的致盲效果只能维持两秒,但已经足以秦游闪电般抽出口袋里的匕9首,用力捅了上去——   还是晚了一步,乔的反应非常快,在秦游拔出匕9首的瞬间闪避了一下,刀身最终遗憾地没入一个并不算致命的部位。   而把匕首再度拔出的时间足以乔掏出怀里的枪,调整枪口迅速扭转局势。   但秦游根本没想着补刀,他早就预料到了对方的举动,尽管不占体型上的优势,但好在他身体素质极佳,几乎在下一秒就扑上上去钳住了乔握枪的手,猛地向上一抬——   一声枪响仿佛要击穿人的鼓膜,船舱顶部立即被打出了一个窟窿。   乔的力气非常的大,靠秦游的一只手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夺枪,他当机立断地一把握住那只留出一截手柄在外的匕首用力拧,并以此为着力点,在乔吃痛的一瞬间一脚踹向了他下半身最脆弱的器官。   一阵扭曲的嚎叫顿时应声响起。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秦游本来很不情愿用,此时此刻实在是被逼无奈。而在这一系列动作电光火石般地完成后,被惊动的福根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既是震惊又是气急败坏猛地站起来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枪,通讯器“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秦游此时已经撤开了手,被他彻底激怒的乔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这个魁梧大汉的思考能力完全被疼痛和愤怒燃烧殆尽了,身体的攻击也显得杂乱无章起来。   但尽管如此,秦游还是没能夺下他手里的枪。   热兵器对于这帮人来说也许跟命一样重要,即使秦游千方百计地攻击他握枪的手臂,或者企图用疼痛转移他的注意力,但乔仍然死死地握着枪柄,根本不给秦游可乘之机。   在一场快速的缠斗之中,秦游手臂上无可避免地中了一枪。   与其说是一场缠斗,不如说是一场厮杀,乔就像是被逼到穷途末路死命一搏的野兽,招数间凶狠难缠至极,秦游一边勉强应付,一边还要极力阻止他拿枪的手,体力消耗得非常迅速。   就在此时,他余光瞥见了举着枪的福根。   福根的表情似乎非常游移不定,原因不难猜,秦游和乔两个人缠斗的姿势会使得他极其容易失手射击到错误的对象身上。   但随着乔失血的速度更快,最先进入体力不支的状态,眼看秦游即将占据上风。   福根大骇,慌忙之中手臂颤抖着,居然破罐破摔地扣动了扳机——   硝烟的刺鼻的味道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声迸发开来,虎口被后座力震得几乎没有知觉。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脸色惨白地朝着前方望去。 第五十六章   眼前的这场缠斗仿佛因为这声枪响停滞了一瞬, 但没有因此终止。   福根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怨毒的、难以置信的眼睛。   那眼神很快变成了濒死的灰败,他从来没有在现实里真正面临过, 一瞬间, 逼人的寒意从脚底蹿上脊柱,他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快要握不住手里的枪。   是乔。   乔几乎和秦游同时察觉到了福根开枪的意图, 并且企图伸手掐住秦游的脖子往身后拧,以此调换两个人的位置,让秦游成为迎击子弹那一方。但秦游的动作更加迅速,他一拳抡在乔的鼻梁处, 随即矮身躲过对方的钳制, 并且顺势一条腿横扫过去,径直将乔绊了一个踉跄,两人扭打的同时翻滚了两周。   子弹高速旋转着射过来的那一刻,秦游正巧处于靠墙的一方, 而乔仍不死心地扯着他的衣领向后拽,他已经很难躲开了, 却挣扎着一定要拖秦游去做替死鬼。   这场力量的拉锯战如果换在平时,秦游不一定能敌得过, 但乔此时正处于失血过多及其虚弱的窗台, 即使他求生欲再强烈, 意志也始终不可能脱离躯壳的束缚。   子弹射入后背,从后面穿过肋骨,没入肺里。   处于乔对面的秦游猝不及防地被喷了一脸的血, 他听见破风箱一样粗粝的呼吸声悬在他的正上方,但他没有看到濒死的猎物疯狂垂死挣扎的眼神, 乔回头了,他似乎在回头看身后的福根。   对手这个濒死的信号没有让他生出一丝轻松或者怜悯,他用力挣脱开身上的钳制,一把拔出了还扎在乔腰上的匕首。   他握紧刀柄,再度反手过去,用血红的刀刃刺穿了乔的手腕。   在剧烈的疼痛下,那只顽固的手掌终于抽搐着丧失了全部的力气,松开了。   秦游一脚踹在乔的小腹上,枪落入了他的左手里,几乎在两秒后调整了枪口扣动扳机。   最后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额头,穿透颅骨,红白色的混合液体瞬间四处飞溅。   在乔瘫倒在地的前一秒,秦游向前跨了一步,用身体将这具千疮百孔、温度还未冷却的尸体架了起来起,几乎遮盖住自己的全身。   他在铺天盖地的腥臭味中掀了一下眼皮,握枪的手架在乔的肩膀上,对准了前方的福根:   “继续开枪啊。”   秦游笑起来,   “你的枪法好像不怎么样。”   这句明晃晃的挑衅让福根扭曲了神情,眼睛充血,但他没有愤怒的资格,他根本抑制不住身体自上而下的疯狂颤抖,恐惧像巨兽蚕食着他的脑髓。   “你找死。”   他吞吞吐吐半天,最终说出这样一句明显中气不足的回应:   “研究所被我下令关停后,所有关于EX-5的研究全部终止,相关资料被摧毁,研究员也死得差不多了。”   他的牙齿在打颤,舌头也因为惊惧而变得迟钝,难为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只有我有解药,杀了我,你很快也会死。”   福根仍然试图用他最擅长的谈判来帮助自己脱离险境,但这次谈判和他以往经历得都不一样,谈判对象或许是一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生命的疯子。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帮扶握着枪的那只手的手臂,如果不这样做,枪就会即将摔落到地上去。   驾驶舱里陷入了沉默。   秦游的脸色在阴影下看不真切,他和一具毫无生气的狰狞尸体贴得那样近,仿佛也沾染上了死气,事实上对于在场的另一个人来说,他的确是那个索命的死神。   这短暂的寂静让福根误以为看到了希望。   “你别杀我,只要我安全地回去了,我不但给你解药,还立刻废除我们之间的合同,怎么样?”   在说出后面这句话的时候,福根变得更有底气起来,他根本相信对方会拒绝这个诱人的提议。   但是,大概五秒后,他听见了空气中微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突兀的重物倒地的声音。   乔的尸体如同一个笨重的沙袋,失去支撑后便应声倒地,从那山一般的身躯之后,露出秦游高挑的身影。   那个疯子甚至毫不顾忌前方对准自己的枪口,上前了两步。   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就如同死神的号召,悬停在福根紧绷的心脏上。   理智告诉福根必须要立即开枪,然而他扣在扳机护圈里的手指却抽搐着不听从大脑的指令,不仅仅是那一根手指,他浑身僵硬着,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觉得脑里出错了一般空白一片,无法做出任何有用的判断。   “别……过来。”   他失声道:   “停,停下,我开枪了,别过来。”   这一声变调的威胁越到后方越是底气不足,最终成为了一句哀求。   福根绝望地看着枪口越来越近,他腿一软,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开啊,”   浑身是血,宛如恶魔一样的男人轻描淡写道。   “我还真怕你不开,”   他凑近了些,左手竖起的中指几乎要贴在福根鼻尖上。   这是福根最后看到的场景,那个男人脸上布满了喷溅状的,来自死人身体里的血液。   他双眼微眯,薄唇勾出一抹轻蔑至极的弧度,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仿佛正在看一摊臭不可闻的垃圾:   “孬、种,你拿什么跟你哥比?”   福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他视网膜里永远地定格了那个眼神。   紧接着,一声近在咫尺的枪响几乎沸腾了他的脑浆。   ……   确保游艇上除了自己以外已经没有会呼吸的动物了之后,秦游终于感受到了潮水般涌上全身的疲倦。   长期紧绷的神经猛然放松下来后,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度回到绷紧的状态。他稍微松懈了一些,便立刻瘫倒在了地上,根本坐不起来。   太累了。   打斗过程中留下的伤在危机解除过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喧嚣着存在感,尤其是中弹后的左臂,枪伤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恐怕早已化脓发炎,那一片的皮肤都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还有血在不断从中渗出来。   游艇还在自动行驶模式下,他缓了一会,决定起身去找找处理伤口的东西。   屏蔽功能刚刚关闭,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叫嚣着疼痛,可秦游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跟随组织的人离开曼都灵,在研究所假装修养实则调查曼都灵计划的相关情报,受邀参加野狼办的庆功宴,以及最后和福根签下合同,一系列的行动都只是为了现在的一个结果。   亏欠加百利的,总算是两清了。   秦游打算按照福根规划过的航线继续航行,直到靠岸后想办法摆脱游轮上的两个麻烦,然后用花豹账户里的钱逍遥自在地给自己放一个假,最后在慢性毒药的作用下顺理成章地离开。   但就在他在船舱里翻箱倒柜的找药箱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阵由远到近的,似乎是直升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   窗外突然亮如白昼。 第五十七章   秦游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设想了很多关于未来的事, 包括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体验他曾经渴望的一切,比如大堡礁的珊瑚岛,洪都拉斯的海底火山, 或者洛基山脉的冰流。   但他丝毫没有考虑到一种可能。   和加百利重逢的可能。   直升机放下绳梯的时候, 他不由得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这种感觉不像是近乡情怯,也不至于是美梦破灭、被现实泼了一头冷水的落差感, 秦游仅仅只是不想面对, 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棘手的局面。   他一向不擅长处理复杂的关系,何况即将要硬着头皮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比任何黑恶势力都难对付的一个角色,对方即将破门而入,现处于什么状态也是个未知数, 然而脚下是茫茫大海, 他根本没有逃避的余地。   秦游想不到的是,他现在这种反应就和被阔别已久的旧情人找上门来算旧账的负心汉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严重,虽然他私下里手下留情,但亲手开枪射杀毕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来自浑身四处的乱七八糟的疼痛此时都被这种难言的感受掩盖了。   加百利带着手下破开舱门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占据了他全部梦境的人就站在角落里, 背脊微弓捂着手臂上的伤,脸色苍白。   目光交汇了一瞬间, 那人仿佛触电了一般迅速躲闪了一下,随即靠在墙上挺直了背, 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才又极不情愿地把视线挪了回来。   至于明显有打斗痕迹甚至子弹灼烧的弹孔的舱壁, 以及两具尸体,明明是最骇人听闻的场景,却在对方的影响下, 延迟了好几秒才映入加百利的眼里。   秦游在短短的几秒以内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最后得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结论:   兜兜转转这么久, 他给了加百利不至死的一枪,用野狼和福根的命来还,终究是两不相欠,以后大家好聚好散,形同陌路,有什么尴尬的必要?   如果实在说不通,大不了就让人杀一次,也没什么。   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但看见加百利停滞在不远处的身影时,不由得还是有些犯怵。   表面上是坦坦荡荡地看过去了,实际上眼神是飘忽不定的,他甚至注意到加百利裹了一层黑色大衣里显得越发消瘦的身躯,原本披肩的红发更长了些,有一簇落在胸前。   可是晃来晃去,不敢去看加百利的脸。   不愿和他对视,不愿解读他的眼神。   尽管他能明显的感受到对方如同凝为实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加百利实在看得太久了。   他身后的手下被他堵在舱门外难以观察到舱内的情景,但在巨大的压迫感下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秦游顶着那目光头皮发麻地站了很久,直到他适应性极强的精神和躯体开始逐渐习惯,甚至有闲心去思考一件事:   如果走投无路,是不是应该说点好话蒙混过关?但要怎么哄?   这实在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毕竟在秦游的记忆里,加百利从来不是被哄的那个人。有的时候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极端情绪,甚至能激起自己的防备与警觉,但事后他似乎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加百利就像个会进行自我调节的机器,几乎没什么脾气。   秦游不知道的是,那种宽容仅仅只针对他一人。   加百利或许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但只需要他一个眼神,无意的一句话,就足以安抚。   在秦游因为血液流失,通过走神的方式放松神经的时候,加百利终于动了。   在头顶螺旋桨的轰鸣声中,他走近来,周身带着料峭寒风的冰冷,以及海水的苦咸味。   他的脚步很轻,像海上的幽灵。   秦游对那种抽象的气味没有特地描述的闲情雅致,但那一刻他却非常真切地体会到那种莫名的感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握住的,让人窒息的寒意。   他不由得往后退一步,背抵上了身后的舱壁,他胡乱地游移着视线,猝不及防近距离看清了加百利那双眼睛。   熟悉的祖母绿色。   仿佛被强行凿碎的坚冰,又仿佛深渊里的旋涡。   秦游深吸了一口气。他难以抑制地想伸出手去捂住那双眼。   但是手抬了一半,再度垂下去,摸出了怀里的枪。他将枪口倒转过来,和几个月前在曼都灵的那个夜晚一样递上前去。   但下一刻,两人的距离猛地拉近,那一瞬间秦游恍然有一种被猛兽扑杀的错觉。   只是喉咙没有被利齿刺穿,只有肋骨快被勒断的疼。   手里的枪一时不备,摔落在地上。   ——加百利正在拥抱他,以一种歇斯底里的力度。   和他一如既往的风格一样,肋骨要穿透皮肤,直到脏器相撞,血肉相融。   这种拥抱的力度实在让人过于痛苦,但是秦游咬了下牙没有推开,他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任由加百利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颈侧。   他的红发由于弓着颈椎的姿势全部散落向前,后颈上有个明显的突起,仿佛碰一碰都嫌硌手。   秦游心里除了震惊之外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   他做好了对峙的准备,就像面对一头被自己亲手所伤的兽,时刻提防对方的质问和发泄。   但他所预料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秦游迟疑着伸出手臂,圈住了那个宽阔却瘦削的背。   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是在安抚一头即使伤痕累累却仍然对自己不设防的狮子。尽管对方比自己更强大,会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也能镇定自若地在枪林弹雨里化险为夷。   但只有这一刻,他听到心跳在两个紧贴的胸腔里不分彼此,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久别重逢的欢愉,以及生命衍生出来的不知名的情感。   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太久。   加百利主动放开了手,他从难以控制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开始动手仔细检查秦游身上的每一个伤。   每一处都在加深他的歉疚。   为什么总是来得这样晚?   福根很谨慎,他举办宴会时手里的人大部分都留在别墅里进行抵死挣扎,尽管事先预料到了对方会钻空子偷偷溜走的可能,加百利在这座城镇仅有的三个码头上都事先安排了人手,但在百般阻挠之下,要突破重围实在艰难。   他的伤恢复得并不好,即使在短时间内重新稳定了局面,但要分出精力打压福根在各个地区势力,清理尼洛岛上的家族旁系,又要在今晚强行破坏宴会现场生擒福根,分身乏术的同时准备的时间也很急促。   福根把秦游藏得很好,即使经常将其带在身边也从不允许他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加百利一直到前不久时间才查到了秦游的动向。   但他迟疑了。   从子弹射入胸腔的那一刻起,每一个夜晚都被噩梦缠绕。   加百利对痛觉非常迟钝,那源于童年时期伤痛不断的经历。但来自秦游枪口里的那一发子弹,却像是击碎他的灵魂,连同他所坚守的那一份执念,痛苦遍布脏器和脊髓。   从碎片里滋生出扭曲的恨意。   但同时,思念如蛆附骨,即使背叛荆棘一般在他的心脏上缠绕。   每次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加百利都想把秦游抓回来关起来。   敲碎他的腿骨,用锁链锁住他的四肢,勒令他不能再把目光投射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上,否则就摧毁他的一切。   但这样露骨的恨意只持续了不久,剩下的日子里,加百利一边追查秦游的行踪,一边竟然抑制不住地开始担心,他过得好不好。   那样挑食,脾气那样差的一个人,如果去了谁也不认识的很远的地方,谁来迁就他?   加百利开始亲手处理那些伤口,比对待自己时谨慎一万倍。他有些自我厌恶地承认一个事实:   在这个人面前,他没有底线,所以才输得这样惨烈。   “我帮你把他们处理了,我说到做到。”   秦游靠在船舱的沙发里,伤口清创时的疼痛全被屏蔽系统阻隔在外,他开始有些无聊地盯着加百利下垂的睫毛看:   “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也能做,我就是,觉得……”   他胡乱地起了一个话头,却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   “呃,反正,这样我也算不欠你什么了。”   拼拼凑凑地一句话说出来,秦游本来没觉得什么,却看见眼前正帮自己缠绷带的加百利猛然抬起了头。   那是非常恐怖的眼神,原本就因为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白红得吓人。   “……”   秦游被吓了一跳,刚组织好的语言又忘得一干二净,莫名其妙地人对视了一下,迟疑着才断断续续地开口:   “但是,你肯定还不愿意放我走。”   加百利唇线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那你陪我去吧。”   秦游被对方突然加大力度的手捏得腕骨一痛,不由得“嘶”了一声,那种要命的束缚感立刻减轻了:   “大堡礁,落基山脉,洪都拉斯。”   在加百利突然有些迷茫的眼神里,秦游勾着唇角,露出一个嚣张和任性参半的笑容,竖起被绷带裹得粗了一圈的食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一个都不能少。” 第五十八章   在处理好现场后, 加百利更改了福根原先设定的航线,在距离最近的海岸停靠,并且稍作休整后直接带着秦游转乘私人飞机。   秦游前半夜还处于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亢奋状态, 后半夜却逐渐感到精疲力尽, 刚沾上机舱房间里的床就睡着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在福根手下办事,虽然不至于受到虐待, 睡眠质量却一直很差, 失眠不频繁,但一旦入睡便是噩梦缠身。现在也许是因为福根的死,一直牵挂的事情有了着落,这一觉竟然睡得格外地沉。   醒来时飞机早已着陆, 他不知何时已经被挪到了酒店的床上, 总统套房过于奢华夸张的设施一时间让人难以适应,落地窗外是灯光灿烂的海景,天色竟然和他闭眼前的昏暗相差无几。   秦游刚睁开眼就和眼前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干瞪眼,他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反应自己身在何处, 此时被激素和时差双重影响导致失职的生物钟开始无形之中自我调整。   加百利坐在床的另一头,一只手绕过头顶搭在秦游的脸侧, 另一只手正在笔记本的触控板上滑动。   “想吃些什么?”   掌心传来的触感让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秦游的动静,并且动作自然地将笔记本放到一边, 下床去接了一杯水递过去。   “我让人送过来。”   “这是哪?”   秦游把水杯接过来喝一口, 一时间也没察觉什么不对, 因为超时睡眠,他的双眼有些酸涩得睁不开。   “A国,阿兹特克。”   加百利的目光在秦游滚动的喉结上停顿了片刻。   这是还在曼都灵时他就察觉到的习惯, 秦游醒来的时候通常会口渴得找水喝,而每次喝得都很急, 总有几滴水珠从唇角滑落,经由下巴和锁骨,落进衣领里。   “进入A国国境的时候当地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一直在睡,我就擅作主张先在阿兹特克着陆。”   “嗯,”秦游曾经在加百利带来的书籍以及网络上大致了解过这个世界的地图,他本身没有记忆,对那些图形接受得很快,并且在提到A国特色食物时,条件反射地想到了烤袋鼠肉。   然而他是个在食用肉类方面非常保守的人,除了家畜和鱼肉一概不碰,对于这种极具特色的地域美食自然敬谢不敏。   “不要海鲜,想吃肉派和奶酪培根卷。”   他在加百利面前点菜的时候总是非常坦然。   “好。”加百利点头,然后拨通了床头的通讯设备。   在晚饭送到之前秦游随意瞥了一眼加百利放在床上的笔记本,他原本以为会是一些乏味看不懂的页面,没想到一眼望去,屏幕上竟然是一副非常详细的旅行路线图。   路线图的主人显然是做足了功夫,每一个目的地旁都有各式各样的标注,包括当地美食、有名的旅游项目,字里行间严谨得像是一份报告。而下方的任务栏里甚至有许多相关的汇总论坛。   其中一栏的标题赫然映入他的眼里:新婚恋人经常选择的蜜月胜地。   秦游皱着眉瞥了一眼,顿时怀疑系统的翻译功能出了毛病。   “阿兹特克的尼塞剧院非常有名,”   酒店的侍者效率很高,晚饭很快就送上了餐桌。秦游刚叉起一个培根卷塞嘴里,就听见加百利的声音从餐桌另一端传来:   “现在是下午七点一刻,或许我们可以趁这个夜晚去看一场歌剧。”   培根卷的味道很好,奶酪微咸的甜味漫溢在口腔里,搭配肉质鲜嫩的培根,醇厚浓郁却不显油腻,可惜秦游还没好好享受一番,就被这句话惊得囫囵一口咽了下去。   “歌剧?”   他嘴角粘了一滴奶酪,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加百利的兴致高昂简直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   也许是在曼都灵待了太久,秦游早已把自己和窝在床上看电影吃零食的宅男归结为一类,歌剧这种陶冶情操的艺术实在不在他的涉猎范围。   但是抬眼一看,加百利脸上虽然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眼里倒映着笔记本的屏幕,不时转为自己和优雅不沾边的吃相,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光彩。   “行,随你。”秦游嘴里嚼着东西哼哼唧唧地应付。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周游四方,可对玩乐实在没什么研究,偶尔尝试陌生的事物也没什么。   也许加百利订票的时候动用了什么关系,临近开场的时间订票也订到了vip层的位置。据说vip层无论是音效还是视觉效果都将是最顶尖的体验,秦游刚吃完饭就被车载过去,生活简直奢侈腐、败到了极点。   即使没有之前的记忆,但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是非常陌生的,应该从来都没有经历过。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属于这样的生活,但此时此刻加百利这个时常游离于灰色边缘的人却成了他与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联系。   两人就像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一起看电影一样,座位相邻,正对舞台中央。   剧院的灯光昏暗下来,秦游发觉自己手背的皮肤上传来温热干燥的触感。   加百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身侧伸过来,两个男性特有的宽大手掌在座椅的扶手上交叠在一起。   这部歌剧的名字似乎叫做《Samele》。   秦游事先看了看海报上的简介,大致讲述天堂里身份尊贵的神之副官因为爱上人类背叛信仰,最后堕入地狱的狗血剧情。   虽然充满神话色彩的叙事方式和宏大与轻柔并存的交响乐虽然给人以奇妙的视觉体验,但对于秦游来说却没有很大的吸引力。   他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走神了,目光飘忽在身侧与自己手章相叠的人身上。   加百利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变幻莫测,他似乎看得很认真,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睫毛显得尤其的长。   此时在剧院里回响的乐声突然被推向了高潮,舞台上场景突然变幻,一个背后背着羽翼,头顶光环,身穿白金长袍的人缓缓地出现在幕前,他的白袍外有流光溢彩的铠甲,腰间配带着镶满宝石的剑。也许正是这场歌剧的主角。   舞台周围簇拥着同种类型装束的配角,他们以朝圣的姿态吹响手里的金色号角,拨弄巨大的盘踞橄榄枝叶的竖琴。   六翼天使走上台,朝着舞台中间居高临下坐在神座上,身影淹没在光晕中的人单膝跪下来。   “父神,有一件事,我始终感到疑惑。”   加百利突然开口,被压低的声音和背景里被音响设备无限扩大的台词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爱是平等,也是禁忌和贪欲?”   秦游感觉到自己的手被逐渐握紧,加百利低沉的声线似乎拨乱他的心绪。他迟疑了一下,挣脱开束缚自己的手指,然后反握过去:   “你都看过了,怎么还带我来看?”   加百利嘴角上扬了一瞬,然后凑近来,越过一个扶手去吻他的唇角。   歌剧的最后,六翼天使的反抗以恋人的离去而终结,他的羽毛被染上斑驳的黑色,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从天堂跌落到地狱里。   他用仇人的尸骨和鲜血搭建了属于自己的王座,终日守护着心爱之人的尸骸。   剧终落幕,散场。   从剧场回到酒店以后,秦游发觉加百利似乎恢复了黏人的本性,就连他进浴室洗澡的时候也总找借口进来了两三次。   躺在床上的时候,秦游脑里还自动回响着歌剧的背景乐声,虽然内容没仔细看,但他的双耳却恪尽职守的听完了全程,一直过了很长时间也仍在洗脑循环。   他前一天睡得太久,现在实在睡不着,硬生生躺了半小时也没感觉到困意。   身旁的加百利翻了个身,两人更贴近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身侧涌来。   光是这样还不够,身旁不安分的人一边越贴越紧,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频繁的肢体接触再也无可避免。   秦游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半秒,突然翻身过去,双臂支撑在加百利肩膀两侧。   他扯了下嘴角,咬着牙对上一双在朦胧的夜色里清醒至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睡不着?”   由于这个姿势,原本盖在加百利身上的被子全都被秦游的脊柱支撑起来,室内空调温度开得很高,他□□的胸膛因此全部暴露在了空气中。   “那别睡了。”   跟那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秦游体内的征服欲顿时不可抑制地被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温度过高的手掌印上了那片布满疤痕的苍白胸膛,那道新增的枪伤被完全覆盖在掌心里,在炽热的温度下不住地颤栗。   秦游轻轻地触碰了片刻,在加百利的手指纠缠过来之前,在上面印上一个吻。 第五十九章   大堡礁纵贯A国的东北沿海, 从秦游他们所在的阿兹特克直飞凯恩斯耗费了两小时,办完入住手续正巧赶上一天里紫外线最强的时候。   加百利订下了一片靠海别墅,这片海岸被两面岩壁围绕, 周围半径二十海里以内都属于私人海域, 别墅两层,主卧和客厅的落地窗都正对着海面, 几乎整个居住空间都被海浪声包围。   雇来的本地向导建议等几小时后紫外线稍弱再乘游艇去大堡礁潜水, 在那之前,游艇停靠在一片游客较多的海岸上。午后毒辣的阳光实在让人退却,除了少数在海边冲浪的人,其他大多都躲在成片的遮阳伞下, 袅袅灰烟不断从人群中升腾, 向导瞥了一眼,笑容憨厚,说那是家庭烧烤。   原本的计划是经过这片海岸前往当地有名的商业街逛一逛,但秦游一见那人头攒动的人流便没了心思, 只想找个地方躺着睡一觉。   于是他们在一个相对人少清静的地方搭上了遮阳伞,秦游趴在躺椅上, 没一会便有些昏昏欲睡。   正当他快要睡着时,突然感觉防晒外套被人撩起来。   抬眼一看, 发现是手拿一瓶防晒霜的加百利。   加百利把防晒均匀地涂抹在秦游背上, 并且以不至于把人惊醒的的力度按摩起来, 手法有些生疏,但很舒服,秦游闭上眼享受了一会, 便再度睡了过去。   他醒来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背上盖了一层毯子, 加百利已经不在旁边。   秦游打了个哈欠,也不知是生物钟还没有彻底调整过来还是别的什么,他的作息不知不觉间竟然和猫头鹰保持了同步。   他将毯子掀开,向周围一眼望过去,一身运动装的加百利在满是泳裤比基尼的海滩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他和许多游客一样,站在熏烟缭绕的烧烤架前忙碌,只是脸上的表情实在冷酷极了,怎么看都和那冒烟的烧烤架不搭。   秦游立刻被勾起好奇心,他走过去的时候,看见旁边的桌子上已经烤好了一盘,便随手叉了一个鸡翅咬在嘴里。   那鸡翅看着色泽鲜美,焦酥的外皮刷了柠檬汁,还淋了一层蜜油,看着实在让人食指大动。然而秦游咬了一口,却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   没放盐?   他皱眉,又咬了一口,排除了调料不均匀的可能。   是真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加百利却已经从身后走了过来,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张脸被烟一熏,看上去多了几分活在人间的真实感。   秦游顶着那略带期许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啃那没滋没味的鸡肉。那感觉就像生嚼没放任何调料的鸡胸肉或者麦片,实在难以下咽。   但没等他再咬一口,便看见眼前的加百利脸色一变,突然就上前来掰他的下颌骨。   秦游本来把那个鸡翅叼在嘴里,被这么一用力,鸡翅就掉下来,摔在了脚下,裹了一层金黄的沙。   他被加百利格外严峻的眼神吓了一跳,张着嘴发出一个表达疑惑的音节。   没过多久加百利便立刻放开了他,转身从旅行包里翻出了酒精和喷剂。   秦游趁机摸了一下自己的上颚,隔着一层黏膜摸到了一个突起的水泡。   应该是烫伤。   没等他多想,加百利就迅速折返过来对他的口腔进行了处理,他表情微妙了一瞬,便恢复了常态。   刚才根本没感觉到烫,最多就是有些热,还被误认为在口腔黏膜能够接受的范围。   正常人被这么烫一下早痛得惨叫起来,可是他嘴里挂着个尺寸不小的水泡,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秦游一边张着嘴任由加百利的动作,一边垂眼去看脚下那个无辜的鸡翅。   或许不是加百利忘记放盐,而是他吃不出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加百利给秦游处理完烫伤以后便没再管那盘烤肉,他原本打算叫人从商业街的中餐厅里买午饭,被秦游以不饿为理由拒绝了。   下午太阳西斜后,两人按照行程乘潜艇去大堡礁潜水。   在随性的专业潜水员的引导下,他们穿戴好装备,调整各种设备的功能和数值,下潜至水下30米左右,才相对完整地观察到珊瑚群的形态。   发生了刚才那件事,秦游基本没有心情去欣赏那些千姿百态的海洋生物了。加百利一直处于他左前方的位置,隔着潜水面罩和海底环境昏暗的灯光,像是个陌生的人。   “系统。”   秦游盯着那个身影看了很久,突然在脑内问道:   “任务审核通过,商城应该处于对玩家开放状态吧?”   “是的。”   系统久违的金属音很快脑里传来:   “请问宿主有什么需要?”   “商城里有没有什么对EX-5有效的物品?”   秦游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他原本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打算,对于福根给自己注射慢性毒药的事实也决定对加百利隐瞒到底。   但刚才在海滩上发生的事情提醒了他,这件事早晚一天会瞒不下去的。   “理论上有。”   系统的回应很快:   “但兑换积分会导致宿主本次任务奖励清零,可能直接影响读取下一个世界的进度,甚至增加空间跳跃失败几率。”   “说明白点。”   秦游一字不差地听完,不自觉勾起一抹冷笑:   “也就是如果要强行兑换解药,我就会永远待在这里?”   “可以这么理解,所以请宿主权衡利弊,谨慎选择。”   “那如果没有解药,我还能在这个世界活多久?”   在这场无声的谈话间,一群小丑鱼从珊瑚礁背面钻出来,也许这里潜水的游客太多,秦游一行人的动静丝毫没有惊动它们,它们从加百利的身后绕过来,悠闲地摆摆尾,从两人之间的间隔里穿梭而过。   秦游感觉到身前的加百利刻意放缓了速度,他以一种很平淡的心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能具体确定,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   加百利已经退回他身侧,保持和秦游并肩的速度继续朝前方潜行。   他的面容隔着海水和面罩,显得更加不真切了。但秦游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   好像珊瑚群光怪陆离的缤纷胜景也没秦游这个裹了氯丁橡胶的人好看。   晚饭是在游艇上吃的,原本准备的帝王蟹、三文鱼和牡蛎汤被换成了玉米鸡汤和烤羊排,秦游挨个尝了一遍,终于确定了自己味觉失灵的事实。   但他仍然不偏不倚地将饭量保持在了往常的状态。   加百利在这方面实在过于敏锐,为了不被察觉,秦游到最后几乎是逼着自己吃下去的。   饭后两人回到了别墅里,秦游将水温调在正中勉强洗完一个澡,刚从浴室出来爬上床,便看见加百利凑过来,将笔记本的屏幕展示在他眼前。   他指着地图上离A国最近的一座小岛:   “接下来去N国,可以吗?从顺时针的方向,从东向北,然后到达洛基山脉。”   “行,你安排。”   秦游侧过脸和他交换一个吻。   他的旅行计划已经完成一项,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却也很短暂。   短暂到他根本来不及考虑,或者试图改变接下来会经历的任何事。   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第六十章   接下来的行程几乎是按照加百利的计划安排的, 秦游的旅行体验基本被越发迟钝的感官削减了一半,他也实在没心情去操心这些事。   他虽然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将死之人,却也不免会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死亡面前显得脆弱。   秦游一直在避免自己去考虑接下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尽量忽略病痛在生活方面带来的不便, 他本着能瞒一天是一天的态度,每天都表现得稀松平常。   好在秦游除了感官逐渐失灵, 偶尔头晕目眩以外没再出现别的症状。   他们在N国的皇后镇跳伞, 徒步福克斯冰川;跨越太平洋后在乌斯怀亚住了一晚,然后参观南美洲最大的伊瓜苏瀑布。   人在走过这么多地方,亲眼目睹无数宏大震撼的盛景后,心境是会变的。   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逐渐不拘泥于生命的短暂。   有一天秦游因为胃痛半夜爬起来, 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把晚饭几乎吐得一干二净,刚刷完牙开门就看见本该陷入沉睡的加百利站在门口,无声地望过来。   那一瞬间秦游以为自己瞒不过去了。他在这段时间里几乎在加百利面前运用了他毕生的演技, 加上系统功能才蒙混过关。   不等对方开口,秦游忙不迭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我想要一辆车。”   第二天一早车就送了过来, 是一辆被改装过的跑车,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   他们从德克萨斯驶上通往加州的66号公路, 朝大峡谷所在的亚利桑那州方向行进。   这条公路堪称M国现代化的缩影, 沿途的沙漠黄土充满旧时代的西部风情, 秦游在人迹罕至的路段飙到120码,狂风如同刀刃刮在脸上,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人热血沸腾, 仿佛就这样一路向西,就可以抵达世界尽头。   他们中途在沿岸的一家旅馆停下来, 趁着夜色在车上接吻,啤酒和牛排的味道和风沙的腥气混合在一起,仿佛浸透每一位远方到来的旅客的骨髓。   那些经历足以让人遗忘死亡。   秦游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直到他们结束在M国的旅行,前往班夫国家公园,参观梦莲湖后在班夫镇的温泉酒店度过了一晚。   那天晚上秦游从温泉池里出来,还在浴室冲澡的时候就发现脚下的水流颜色不太对劲,他几步走到镜子面前一看,才发现自己在流鼻血。   可能是上火,或者是别的什么,血马上止住了。他把残留在浴室里的血迹全部冲干净,只当无事发生。   加百利提前联系了当地的登山协会,根据最近几天的气象数据选择了一个相对适宜的时间攀登布兰卡峰。   落基山脉被称作北美洲的脊骨,其中布兰卡峰高达4365米,当地的登山爱好者建议旅客在下午时上山,便能在峰顶近距离接触星空。   秦游背上登山包,最后一次检查所有的基本装备以及技术装备。他当天的状态出乎意料的好,并且没有任何的高原反应,在专业登山者的帮助下,登山的过程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有人说落基山脉是一座值得被膜拜的神庙。他们即将到达峰顶时正值傍晚,在广阔空灵的冰川和雪峰之中,人的存在比一生中的任意时刻都要渺小。天际奔腾的火烧云将远处隐匿在天光里白雪皑皑渲染成梦幻的橘色,与夜幕纷至沓来的是天边渺远而惨淡的繁星,在雪光和晚霞的辉映下,它们的分布越来越鲜明,越来越逼近人的眼球。   两人处于队伍的正中央,加百利比秦游稍前一些,他戴着头盔和雪镜,整个身形也被霞光打上一层暖色调的轮廓,他支着防震雪杖,走得很稳,但不时仍会回头,仿佛生怕秦游走丢一样。   一行人行至峰顶后,在背风的方向扎了营。这里的雪山刚柔并济,仿佛一个姿态美丽身型粗犷,但性格沉稳的巨人张开怀抱,将蝼蚁般渺小的人类拥进怀里。   再好的摄像头也无法还原峰顶星空的原貌,那种感觉如同穹顶被凿开一个大洞,银河从宇宙倾斜下来,最终被寂静沉重的山脉托举起。   秦游携带的水壶是航空铝合金的,下午灌进去的热水在他嘴里好像什么温度也没有,他喝一口,又给旁边的加百利递过去。   两个人的手隔着两层手套紧紧交握在一起。   .......   变故是在第二天清晨发生的。   虽然已经反复地结合气象情报排除了暴风雪的可能,但在他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却遭到了突如其来的降雪和雪崩。   秦游踏着前面人的脚印,节奏稳定步幅极小,就在一行人刚经过一个坡度较陡的雪坡时,突然听见队伍最后传来一声尖叫:   “雪崩!”   伴随着这声叫喊,许多人也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脚下积雪的断裂和塌陷。   下一刻,原本静谧的雪山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秦游飞快地向后一瞥,雪山的轰鸣、固体碰撞的声音和后方的痛呼声在他的头颅里回响。大量积雪从他们身后雪坡上飞快地滚落下来,就如同势不可挡的巨大浪潮,要永远地将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吞没在冰雪里。   加百利原本走在他前面,此时却是反应极快地朝他伸出了手,秦游只感觉自己被来自前方的一股力量强行带过去,一个原本要砸在他后脑勺的不知是谁的头盔猛地撞上了加百利的背,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被淹没在积雪里,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秦游的脑袋不知道磕在了什么硬物上,他只觉得一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游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半个身体都埋在雪里,却感觉不到冷。   这算不上什么好事,人在极端环境下感官失灵只会加快死亡的速度。他强撑着从裹着身体的雪堆里爬出来,眼前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   说是陌生也不算完全陌生,因为在雪山里,每一处的景色其实都没有太大差别。头顶是灰暗的天光,雪还在下,脚底是看似重新恢复了宁静的雪原。   有人说雪山就像脾气阴晴不定的女人,秦游一想确实有点道理,但却简直是在说女人的坏话。   但凡是个人生气也总有理由,可是这雪崩为什么说来就来?   他四处环视一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懵的脑袋突然想起来,他和加百利分明是抱在一起滚下来的。   可现在哪里都没有加百利的影子,只有不知道谁的冰镐和登山包零散地埋在雪里。   秦游支着身子,在自己醒来的那片雪地里翻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心里咯噔一下,脑子有点发木。   突然手边摸索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有点熟悉,是一个皮质的钱夹。   好像是加百利的东西,他偶尔看见对方换衣服的时候会拿出来,但不经常用。   那钱夹摊开着,倒扣在雪里,秦游没怎么用力就抽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里面透明隔层里夹着的东西。   是那张和加百利在曼都灵的合照,上面的秦游对着镜头笑得挺灿烂,当时自认为还可以,可是现在怎么看怎么蠢,也不知道把这张照片塞在隔层里不时看一眼的加百利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秦游扯了下嘴角,将钱夹随手塞进登山服的口袋里,随后迅速地拿过冰镐去挖面前的积雪。 第六十一章   也许是因为雪崩刚刚发生的缘故, 表面的雪层很松,甚至能徒手刨开。秦游用冰镐去挖反而效率低下,他挖了一会儿便干脆随手扔在一边, 隔着手套去扒开厚厚的雪层。   但峰顶的温度实在太低, 雪越下越大,雪层冻结的速度远远比他更快。   何况秦游现在处于一种毫无知觉的状态。   他感觉不到疲劳或者寒冷, 几乎是完全凭借着信念支撑去机械地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 手扒不开的冰块就用冰镐去撬。   大概百分之七十五的人被雪掩埋后会在35分钟内死亡,时间的流逝成了唯一支撑他继续挖下去的动力。   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必然满心都是焦虑而绝望,但秦游那段时间真的什么也没想。   他真的在这下面?是否还活着?   秦游的大脑似乎被周遭的冰天雪地冻结住了,他的头盔早就在雪崩里被碰得坑坑洼洼, 堪堪被固定带勒在脖子上也无暇去扶, 雪堆积在他的头发和肩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灰和白两种颜色。   直到他如同灌了铅一般重的手臂不堪重负地猛地下坠,堪堪支撑在雪地里,有灰与白以外的第三种颜色, 及其鲜明地滴落在他的手套上。   紧接着,第二滴, 第三地,鲜红的血仿佛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与寡淡的纯白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感。   秦游终于伸手在嘴上抹了一把, 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脸上全部暴露在外的皮肤都结了一层霜, 摸在手里是湿黏混乱的一片。尽管他现在连整个面部的五官都感知不到,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 好像那些东西都融化后再被低温凝固,早就是不成形的样子。   他的身体在极寒和病痛里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但是他本人却察觉不到这一点。   秦游把满手的猩红揩在手边的雪里, 然后继续挖。   不知过了多久,连一直支撑他重复指令的大脑似乎也要罢工,他才终于在昏暗的,布满雪花状斑点的视野里,看到了一片登山服的布料。   那一瞬间仿佛热水浇遍他全身。   他仿佛精疲力竭却在看到终点是费力冲刺的人,耗尽了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将那片衣料上的积雪扒开,把人拖了出来。   那个人仿佛早已是一具冻僵的尸体了,脸安静地埋在登山服的帽檐里,皮肤都是青灰色的。   秦游强撑着把他的脸从帽子里剥出来。   在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他慌忙脱下手套去摸对方的呼吸。   不知道是他的感官太迟钝,还是那呼吸太微弱,竟然一时间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俯下身凑过去,去听心跳,也什么都听不见。   那一瞬间秦游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的状态,随后,他感觉到难以抵挡的疲惫,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了四肢百骸。   他又凑近了一点,几乎整个人脱力一般地趴在加百利身上,鼻尖抵在对方的颈窝里。   他好像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   ……好像?   他仿佛听见雪山里悠远悲怆的低鸣,或许是寒风的号哭,很远,也很近。   最后化作微弱的搏动声苟延残喘地在耳边响,那不是来自于他自己的。   凑得这样近,他好像隔着一层灰白的皮肤,能感受到血液的流速。   那是生命停驻的证明。   如果还有力气,秦游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又哭有笑,他既想揍人,又想吻人。但他这时连从加百利身上爬起来也做不到了。   意识终于彻底从躯壳里剥离。   ……   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秦游首先隔着眼皮感受到了阳光。   温暖的橘色围拢在四周,好像他长时间什么也感知不到的身体又感觉到了温度。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医疗仪器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响在耳边。   有人在旁边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秦游原本想侧过头去看,但实在太困太累,他再度被疲倦拖回了黑暗里。   ……   这一睡不知道睡了多久,秦游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身体有种回光返照一般的舒坦。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方才手边的桎梏仿佛是一场幻梦。   周围陌生的环境让他几乎有种已经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错觉,但没等他在脑里去问系统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听见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加百利从门外走进来。   很难想象,在秦游断断续续的回忆里一副濒死模样的人此时却像是无事发生一样,好端端地站在眼前,除了看上去异常疲惫以外,甚至连病号服都没穿。   相比起来,自己一副病恹恹地窝在床里的样子实在有些让人心里不平衡。   秦游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除了之前醒过来的一次,对于雪崩后续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   此时完全清醒后,才发现其实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他接过加百利递来的水喝了一口,问道:   “这是哪?”   “我们还在C国境内。”   加百利神色平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知是否是错觉,秦游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存在于那里,就像个摇摇欲坠的影子。   分明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和以往并无不同,但他却能从那具高大而熟悉的身躯里感觉到沉重的窒息感。   这只能指向一个原因。   秦游察觉到了自己身上插着的各种各样的连接床周围仪器的管子。   大概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他率先出声:   “听我的,没什么好治的。”   语气很轻松,就和他平时偶尔的插科打诨没什么区别。   “我现在是什么状态?还有挺多地方没去呢。”   这句话就像石沉大海,甚至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空气里的寂静甚至让秦游这种心理素质极佳的人都感到了不适应。   他不由得侧脸去看加百利,但对方却第一次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只看到了有些凌乱和黯淡的一头红发里,冒出一个颜色很苍白的耳朵。   加百利的耳廓形状跟他本人一样漂亮,他的耳轮线条流畅,耳周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透着青色的血管,耳垂很薄,是恰到好处的大小。   秦游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默不作声地观察那个耳朵,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直到他突然听见空气里微不可闻的一声:   “多久了?”   “嗯?”   秦游没听清,不由得凑过去一些,却突然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和睡梦里同样的力度,甚至更大,他像被濒死之人拼命拉拽的稻草,同时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从掌心传来的颤抖。   即使被自己用枪口指着胸膛,加百利也从来没有显露出这样的脆弱。   他眼圈发红,那种不正常的充血连下眼睑下的青灰色都感染了。那双祖母绿的眼睛里倒映着秦游的影子,和秦游从未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情绪。   那是比即将面临死亡时更加悲恸的眼神,其中掺杂了愤怒,仓皇,和不甘。   秦游完全被这种眼神震慑住了。   但他没有躲。   他硬着头皮,甚至缓和包容地去面对对方毫不掩藏的情绪。   在秦游的影响里,加百利从来没有过这种模样。他一直强大而冷酷,偶尔会显露出疯狂和偏执,但也许是因为他太不近人情了,通常让人会忽略一个非常重要的一点。   他也是人。   他有时也会痛苦,有时也很脆弱。   秦游一直以为心痛和怜悯对于加百利来说简直是侮辱,但他终于发现自己想错了。   加百利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   他一直瞒着身体的现况,甚至是在嫌弃对方的担心是累赘,他想痛痛快快地活,痛痛快快地走,但他没考虑过自认为只与自己相关的事对别人来说是一场毁灭性的天灾。   或许光凭这一个角度来说,秦游是个自私的人。   一如那个晚上一样,一滴透明的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被加百利眼角的伤痕压出一道浅浅的褶。   它从鲜红如血的光芒里诞生,就快要坠入无底的深渊里。   但在那之前,秦游凑过去接住了它。   “也许从拉斯维加斯开始的?也许是在皇后镇吧,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一点都不重要。”   他用力回握住那只手掌,企图制止它不可抑制的颤抖,同时舔舐眼角那道浅浅的疤:   “我只记得一件事情。”   秦游停下来,回望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眸,它们在氤氲的淡红色涟漪里渐渐模糊,有更多的泪涌出来,他根本来不及去接。   他笑起来,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轻松且畅快:   “跟你一起出去玩,我还挺开心的。”   “真的。” 第六十二章   自从雪崩之后, 秦游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脏器衰竭加剧,厌食和呼吸困难是家常便饭。无间断的治疗只是拆东墙补西墙,根本无济于事。   第三次进重症监护室以后, 他真的身心俱疲了。   其实秦游随时可以选择离开, 但每次醒来看见加百利固执沉默地守在身边,眼神里一副心痛得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模样, 他就总觉得至少得活到最后期限才行。   还好系统屏蔽功能让他感受不到真正的重症病人濒死时的痛苦和折磨。   有次他从病床上醒来, 看见加百利趴在床边睡着,手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不放。   秦游挣了好半天,却没想到这睡着的人劲这么大,他无奈只好艰难地调整一下姿势, 用另一只手去拨开垂落在加百利眼前的头发。   那原本耀眼夺目的红色现在肉眼可见地暗淡了许多, 秦游不由眯起眼,他看到了那之中参杂的一丝银白。   这让他想起前天晚上和系统的一个对话。   那段对话非常突然,秦游那晚正在床上昏昏欲睡,但身侧加百利宛如实质的目光让他始终绷着一根筋经睡不着。   那时候系统的声音十分突兀地在脑里响起:   “宿主, 您在这个世界停留这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对任务对象动真情了吗?”   这句话让半边身子都陷入沉睡的秦游一个激灵, 他最讨厌快睡着的时候被人吵醒,如果是以前他必然会发火, 但此时他似乎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真的爱上他了么?   似曾相识, 似乎以前有个叫海尼尔的人问过。   为什么他们总是要用提问来确定这件事?这个认知让秦游哭笑不得。   提出疑问的前提是怀疑和否定。就连这些旁观者都怀疑他对加百利的感情, 那加百利本人呢?   那个表面上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唯独对他的事情极其敏感的人又怎么想的?   原来到最后,他们可能也只是在互相欺骗的同时欺骗自己。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 系统再度出声:   “其实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您真的爱他,您会留下来。”   “但是您放弃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权利来换和留下来陪他的机会。”   毫无感情波动的语句让秦游皱起眉, 他很讨厌任何一个第三者对他自己的事情站在制高点评头论足:   “......什么意思?”   “抱歉。我只是想确定您的选择。”   系统波澜不惊道。   听完这句话,秦游止不住冷笑一下:   “那你确定了吧?”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承认。即使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他一直都只有一个执念。   攒积分,摆脱系统,去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秦游对加百利感到亏欠,所以他才会舍弃大把“休假”时间去帮他清理那些加害他的人。但至始至终,他都把情感和现实分得很清楚。   他是个普通的玩家,难道会因为其中一个副本里的NPC的爱而永远留在这里?   自由,或是由苯基乙胺、多巴胺和内啡肽组成的感情,孰轻孰重,秦游看得很透彻。   即使可能有某个瞬间,他会踌躇,会想要妥协。   ……   加百利睡眠很轻,他总是随时提防着在自己睡眠期间可能发生的一切突发情况。   如果不是身体机制难以掌控,他根本不敢让秦游离开他的视线一秒。   生怕只是转眼间,就永远地失去这个人。   从出生到现在,加百利经历过太多死亡。他比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明白,死亡是一个极其短暂、猝不及防的过程。   只是当一个人死后,他曾经存在的证明会让人产生错觉,误认为死亡的时间有记忆淡却那么漫长。   但加百利清醒地知道,他不是那种可以用记忆欺骗自己的人。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恐惧那个时刻的到来。   还没等秦游把手伸过来,他就已经被惊醒。只不过贪恋那掌心若有若无的温度,才一直闭着双眼没作出反应。   但那只手掌只掀开了他的额发,就停驻在了原处。   在那短短地一秒钟内,加百利异常地期望那是对方发现自己还醒着。即使早在几天前他就被告知,秦游早已处于感官失灵的状态。   那有些冰凉的触感在他的额头上停留太久了,就像一种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个认知让加百利的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攥紧,他仓皇地睁开眼朝那个方向望去。   便对上那双虹膜在阳光下微微泛棕的眼睛。   还好,秦游还醒着。   他又薅了一把加百利凌乱的红发,然后象征性地活动了一下颈部肌肉:   “不能这么躺下去了。我要出去晒晒太阳,不然迟早发霉。”   “不.....”   加百利一刻也舍不得眨眼地凝视着他,拒绝的话才说了一半,便如梦初醒一样抿住唇,再也说不下去。   “找个轮椅把我推下去也行啊。”   秦游把对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但却一点别的反应也没显现出来。   他这句话带了点自嘲的语气,一个月以前他哪里会想到自己还有今天,一个满心渴望自由自在的人,现在连独立站立都困难。   秦游不知道是自己突然参悟了阿Q精神还是什么,就算他真的下一秒就会真正地死去,也不可能在最后的时间愁眉苦脸怨声连连,那不是他的作风。   没有什么会能让他屈服。就算是死,也不能。   加百利没有犹豫多久,轮椅很快就找人送了过来。他扶着秦游坐上去,找了一快对于春季来说有些厚的毯子,搭在秦游的腿上。   这是秦游连续躺在病床上好几天后第一次见到阳光。潮湿带有草腥味的空气涌进他的鼻腔,头顶光秃秃的树枝也冒出了不少绿芽。   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加百利推着他在私人医院的花园里逛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处阳光很好的地方。   初春的暖阳破开晚冬的冰冷,光芒洋洋洒洒地透过头顶的树枝投射下来,留下无数形状不规则的光斑。   秦游眯着眼晒着太阳,加百利则站在身侧,两人十指交缠,亲密地握在一起。   竟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突然一阵窸窣的声音从脚边传来,秦游懒洋洋地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毛茸茸的白团正蹭着自己的裤腿。   仔细一看,居然是在曼都灵见过的那只猫。   这猫像是经历了百般折磨一般,蔫蔫地抬头望秦游一眼,发出虚弱的叫声。   “空运过来的,洗了三次,补了全部的疫苗。”   加百利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身侧传来,差点没把那猫再吓跑一次。   “你这不是折磨它吗,”秦游失笑,费了点力弯下腰一把把猫抱在怀里,他算是知道昨天在加百利手上瞥见的挠痕从哪里来的了:   “洗了三遍?命都快没了。”   猫竟然还认得这个喂了他一条肉干的人,窝在怀里就不叫了,安静地趴着任由秦游伸手顺着它的毛。   秦游有一下没一下地享受手里毛绒绒的感觉,突然又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猫尖锐地“喵”了一声,炸毛了,警惕地瞪圆一双眼睛趴在秦游腿上,倒是没逃走。   秦游莫名其妙地抬眼一看,然后愣在了原地。   攥着他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单膝跪在了他的轮椅前。   无名指的指尖到指根传来金属触感,加百利垂下眼,一手握着秦游的手腕,一手将那枚银戒指戴在了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秦游眼尖看到了加百利左手上的另一枚,两枚的外观相差无几,原来是一对的。   “内侧刻了我的名字。”   加百利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秦游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对戒,另一只手安抚着怀里的猫,笑道:   “什么时候准备的?”   “曼都灵。”言简意赅,说完加百利垂下头,极具仪式感地在那枚戒指上印上一个吻。   如果在以前,秦游可能会觉得这个动作别扭又矫情,但此时他只是安静看完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加百利在吻那枚戒指的时候,神色庄重诚挚得像在教堂里祷告。   而这个答案确实出乎意料,秦游等这个吻结束,才用开玩笑的语气继续问:   “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原本想留到周游世界后回到Y国去,在尼洛岛上订婚的。   这句话加百利没有说。   他仰头神情森冷地和秦游对视两秒钟,声线突然变得更加低沉,甚至带了一丝阴狠:   “拴住你。”   在秦游古怪的眼神里,他的表情又转瞬间柔和起来,嘴角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样,即使你再....走,我也会找到你。”   这句话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陪秦游度过的这些夜晚于加百利而言是另一种煎熬。他称得上靠饮血啖肉长大的人,被挖骨钻心也无所谓,但唯独连秦游皱一下眉都让他心疼。   眼眶热得发烫,一股腥甜味伴随着酸涩的痒意涌上喉咙和鼻腔。加百利有些自嘲地想着,他这一生的眼泪都在眼前这个个人面前流尽了。   不甘心,舍不得。   舍不得秦游离开,但更舍不得他继续被病痛折磨。   平心而论,秦游在听到这个答案时,错愕之余,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语言本来就苍白,他在加百利面前说了无数谎话,到头来却也没耐下心来真心实意地哄他一次。   他张了张嘴,发现徒劳无功,只好低下头去吻那对湿润的眼睛。   “…行。”   味觉失灵了这么久,但好像能尝出舌尖上苦咸的味道。在片刻的沉默后,秦游终于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我等你。”   ……   初春的阳光依然温柔宁静,将整个天地之间笼罩在惬意的暖橘色中。过季的冷风不知道从何处吹来,拂过枝头新生的绿意。   趴在腿上的猫叫了一声,似乎在疑惑抚摸自己的手怎么突然停了。   第一卷番外   我是亚历克斯·布朗, 曾经是一名为Y国zf工作的特工,在失业前曾经以海尼尔这个假身份在一座监狱里度过了长达七年的卧底生涯。   至于我曾经参与的那项曼都灵计划,其溃败的根本原因我至今也一知半解。很明显上头有不为所知的庞大势力在极力隐藏真相, 但有一件与之相关的大事件从某段时间电视上铺天盖地的新闻就能看出来。   著名的商人、慈善家福根·科洛尼亚的别墅在举办晚宴时突发火灾, 这个年仅二十三的成功人士不幸丧生于这场火灾之中。   但这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每一个和我一样曾经为组织卖命的同僚都心知肚明。   伴随着福根·科洛尼亚的离世, 组织背后的守旧派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面临全面倒台的风险,即使是一个对政治毫不关心的普通人都能看出来,Y国的政局将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而我收到了一份离职协议书。   离职之后我离开了Y国,去到加州, 并且成了当地一家酒吧的驻场, 也算是阴差阳错之间实现了年少时的音乐梦。   在那时候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听金属摇滚,也许是年纪大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总想听点安静的曲子。M国的乡村音乐具有着令人难以阻挡的魅力,枫木民谣吉他的音色就像在给每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讲述一段故事。   在我担任驻唱后不到半个月的某一天, 我看见了一个人。   曾经让我在阴暗肮脏的监狱里看到一抹光的人。   他的身边还有别人,两人看上去关系很亲密, 所以我并没有贸然上去打扰。那时演奏的歌曲是詹姆斯·布朗特的《You’re beautiful》,不知道为什么, 我记得那么清楚, 到现在还没忘。   后来我也算积攒了一些名气, 偶尔会受邀到其他的地区演出。说起来是一件很巧的事,我在巴黎的马德兰教堂再一次遇见了他们,准确来说应该是“他”, 那个曾经让我产生一丝妄念的东方青年不见了,只留下了红发的科洛尼亚, 他现在应该已经是科洛尼亚家族只手遮天的教父,此时却独自一人站在教堂的彩窗前,背影高大,却在人群里显得萧条。   曾经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自认为很了解这两人的感情。在加州那家酒店里看见他们的时候,我承认感到些许酸涩,但更多是惊讶而庆幸的。   他们其实很不搭,不过除了他们彼此,我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更适合他们的其他人。   科洛尼亚孤独的背影令我产生了疑问,我特地坐在角落里没有走,等了很长时间。在那期间,我看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但直到他离开,我也没等到想等来的那个青年。   后来我辗转了各个地方,看到了形形色色的景和人。   但每当回忆起过去,我便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分开?所以我一面经营自己的事业,一面偷偷地在寻找关于加百利·科洛尼亚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我的亲生兄弟,他早已更名为利维·科洛尼亚,彻底舍弃了原本的身份。这是我曾经的梦魇,我曾因为他的背叛难以置信,痛苦不堪,但那些曾经炽热的情感早已被时间冲淡。   利维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他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气质精明老成,一看便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在我的酒吧里点了一杯白兰地,也没有上前来跟我叙旧,而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听着歌,慢吞吞地一口口抿着杯中的酒。   快打烊的时候我忍不住上前去,没想到时隔多年兄弟相见,我问的第一句话除了用的是母语以外,竟然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多大关系。   我问的是:   “秦游怎么样了?”   那么长时间了,我竟然还把那个拗口的中文名字记得这样清楚。   利维杯中的酒已经见底了,但他只喝了一杯,所以眼神很清醒,只是抬起眼来意味不明地和我对视,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   “你还在为加百利办事吧,科洛尼亚先生。”这个态度莫名让我很不爽,所以故意把最后那几个单词咬得很重。   显然,这句话触动了利维。即使他比从前更加深不可测,但我曾经是最了解他的人,所以一眼便看见了他一瞬间闪烁不定的眼神。   “没错。”   他叹了口气,“但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利维不愧是我的亲生兄弟,他总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够轻松地激怒我。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玻璃杯,狠狠地撂在桌上。   “是,”   那一瞬间我的表情肯定很狰狞,   “你连姓氏都改了,我在你眼里也就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对吧?”   利维的笑容消失了。   还好酒吧里顾客基本已经走光了,这一番动静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浪。   他静静地看着我,最后又把目光转移到底部被磕得稀碎的玻璃杯上,白兰地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碎片中反射着炫目的光。   “秦游死了。”   猝不及防地,我听见这句话在空气里响起。   短短的几个单词包含的消息让我不可置信地反复理解了无数遍,终于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利维已经起身拿过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他怎么死的?加百利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一个什么样的立场站在这里质问利维,但这句话经由我几乎变调的嗓音响彻整个酒吧的时候,还是让利维最终停下了脚步。   “亚历克斯。”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你离开了,我非常高兴。但我不得不作出警告,”   那个熟悉的读音让我恍然回想到年少的时光,但说出这个名字的人,早已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别再继续追究,你既然已经离开,就安心去寻找自己的生活,走得越远越好。”   “哥!”   利维的语气让我实在难以抑制胸口里堆积已久、横冲直撞的情感,慌不择路间,我喊出了这个在几年前就早已与我绝缘的单词:   “我不会追究,我只想知道秦游怎么死的。”   利维就站在不远处,但他的身影却在我的视野里模糊起来,   “不然你为什么特地来这里找我?”   “因为我想你早点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找到相伴一生的人。”我知道我可能很丢人地流下了眼泪,但我的兄长,他的话语仍然冷酷又理智。   尽管我看见他垂于两侧的双手猛地握成了拳。   “秦游是病死的。但他没有遗憾。”   “所以我不希望你还留有遗憾。”   利维抛下这句话后,便披上外套走出酒吧,融入了门外络绎不绝的人流。   我知道这次见面之后,我们就真的成了陌生人。   我也知道,无论有再多疑问和怅然,那也始终是与我再无关联的事。   抛掉过往后,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   结束了E国的行程后,加百利终于飞回了Y国尼洛岛。   此时距离秦游离开已经有一年的时间,在这期间,他带着那张照片,结束了计划里的环球旅行。   只不过计划最初有两个人参与,到了中途,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途径每一个地方,他都留下了照片。到现在照片里包括了极光、冰洋,和没有边际的茫茫沙漠,那些都是他想要呈现在那个人面前的美景。   科洛尼亚家族的事情早已交由利维和哈曼管理,加百利只亲自处理了后续的一系列事情后,便将权利全部托付给了信任的人。   他回了一趟曼都灵,N区那个处于角落里的牢房,以及S区的那栋别墅,那些都是承载他为数不多记忆的地方,也是秦游不在的那段时间,他唯一能静下心来养伤的港湾。   和秦游有关的东西早就被加百利收了起来。   一旦牵挂的源头失去了,回忆就是一眼能戳穿的骗局。   开车回主宅的途中,加百利半途停下来,去超市买了一袋秦游最不喜欢的奶糖。   为了养伤,他在利维的劝诫下戒了烟。但奶糖的味道比烟草更让他上瘾。   因为那过分甜腻的感觉容易让他想起秦游的吻。   回到主宅,天色已经渐渐变暗。   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房子里,加百利来到卧室,将旅行时拍下的照片铺满了整个床单。然后他取出陪自己周游世界的那张合照,一个精巧的骨灰盒,还有一把自动手。枪。   照片里的冰川和花田将这个红发的男人簇拥着,他像是困极了,在沉眠之前给挚爱的恋人一个晚安吻,颜色宛如红锈的两片唇瓣轻轻地碰了碰金丝楠乌木的盒盖。   一声枪响后,夜色垂幕的房间依然宁静。   猩红的血液四处飞溅,沾染了红发垂落的床单,滴落在四周散落的、宛如虚幻的美景中央。 第六十四章   秦游是被人摇醒的。   他难得能睡个没有梦的觉, 就像个长时间疲劳过度的人无休止地补眠,大有不睡到世界末日绝不善罢甘休的决心。   可惜事与愿违,呼唤声由远到近, 简直堪比一个异常耐心的催命鬼趴在他耳边。这觉实在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   秦游还没睁开眼睛就怒火中烧, 决定一巴掌把身边那个聒噪的生物掀飞出去。   然而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纠结又畏缩的脸。   “秦、秦哥, 你总算醒了。”   这脸上五官还算周正, 全都长在应该长的位置。不过是一眼望过去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的类型,一看就是个普通NPC。秦游得出这个结论,便毫无兴趣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他此时正坐在一节火车车厢的靠窗位置, 身上穿着一套运动校服, 材质和版型都是全国中小学生统一的麻袋款。而那个叫醒他的男孩看样子大概十七八岁,也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校服,一眼望过去拉链还是敞开的,内搭的白色polo衫完美地凸显出他臃肿的身材。   还没等秦游弄清楚现状, 那小胖子仿佛川剧变脸似的,眉毛鼻子猛地皱成一团, 哭爹喊娘地扑上来,拽着秦游两条麻袋校服的袖子哀嚎道:   “秦哥, 咱们回不了家啦!”   那架势大有种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糊在秦游身上的即视感, 秦游虽然嫌弃这身校服, 却也看不下自己身上的东西被糟蹋,连忙把那两只胖爪扒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了不对劲。   从醒来开始, 这节车厢的窗外就一直处于漆黑一片的状态,他刚开始以为列车正在通过隧道, 可这隧道实在长得过分了吧?   还有,窗外不时隐约掠过的那些灰白的影子是什么?   “秦哥,你是我亲哥,快想想怎么办吧,”那小胖子还没意识到秦游脸色的变化,鼻涕眼泪全都糊在自己脸上,简直不堪入目:   “还有沈清,我还没睡着之前她就说要去厕所,到现在也没回来,这都半小时了,厕所里也没人,秦哥,你说她能上哪儿去啊?”   秦游置若罔闻,他的目光从窗外挪动到车厢内。   车厢里的座位是两侧排列的,左侧两座,右侧是并排的三座,他所在的座位位于车厢的后半截,右侧靠窗,而他们对面的座位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止是对面,整个车厢都空旷得不正常,一眼望去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垂着头窝在座位里,身子随着高速运行的列车微微晃动。   “秦哥,你说咱们是不是上错火车了,不是要去青海吗,这是要把人送哪儿去啊?”   “刚上车的时候这么多人,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只剩下这么点了?”   “不对啊,要是上错了,咱们怎么过的检票口啊。”   那小胖子皱着个苦瓜脸,把鼻涕揩别人身上无果,干脆缩在角落里,一边不住地念念有词,一边拽着自己的裤缝,俨然一副六神无主地模样。   “你什么时候发现人变少的?”   秦游语气冷淡地打断这胖子的碎碎念,他起床气还没消,此时更被吵得心烦意乱,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不知道啊。”胖子瞪大眼睛,哆哆嗦嗦地瞥了下手机屏幕,   “我不是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吗,秦哥你比我睡得还快呢,我大概十分钟之前醒的,醒来以后找不着沈清,我就去了趟厕所。”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几乎被堆挤在一块的肥肉挤成一道的小缝:   “然后我就发现车上人没了大半,到处都找不到沈清,而且窗子外边儿一直乌漆麻黑的,这才下午五点哪!我就赶紧回来把你叫醒了。”   小胖子一股脑儿把带着口音一段话全部灌进秦游的耳朵里,一抬头却看见他的秦哥皱着眉一脸凝重,却像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秦哥,要不咱们一起去找沈清吧。她一个小姑娘多不安全啊。其实我本来也想自己去找,但是其他车厢都没多少人,莫名其妙的,越往外走越瘆得慌.....秦哥,你不是暗恋沈清吗!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机关枪似的突突了一半,却看见秦游突然凑过来,也不嫌弃他脸上半干的透明液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语气带有浓烈的警告意味:   “别出声,蹲下。”   小胖子愣在原地,腿一软就顺着秦游的力度瘫倒在低,一时没反应过来“唔唔”了两声。但秦游的注意力压根不在面前的胖子身上,他矮着身子,一刻不停地凝视着窗外。   无边际的黑暗里,一道突兀的白光幽幽地由远到近,最终将整个车窗都曝光在刺眼的白芒之中。   秦游和胖子恰好藏在桌板下的阴影处,那道诡异的光仿佛梭巡了一圈,然后逐渐远离了他们所在的车厢。   “别动。”   秦游低声吩咐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查看窗外的情况。   这一眼,便让他全身僵硬,难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窗外是一艘巨轮。   巨大的船舷几乎把整个窗口都占满了,距离太近,只能看到这艘巨轮的冰山一角,但也足以震撼人心。   那一瞬间,秦游脑子里只留下一个问句:   这不是铁路上吗?   “秦哥!这火车怎么像是在水里跑啊!”   胖子按耐不住地跟着探出一个头,顿时大惊失色。   “闭嘴,不用你说。”   秦游的声线依然震惊,但实际上他内心里也是一片惊涛骇浪。   即使那道光已经投射到了别的方向,但依然能让他们勉强看清窗外的场景。一层水摇摇晃晃地渍已经爬上了封闭的玻璃窗,密集的泡沫挤压在外侧窗户的表面。   而那艘和列车几乎平行的巨轮正是在这水面上行驶。   而两人说话的这一空档,水位正在急剧上升,眼看就要淹没整个车窗。巨浪猛烈地拍打在车厢的外壁,带来了不间断的强烈颠簸感。   情急之下秦游已经无暇顾及眼前这景象的颠覆常理,他一把取下玻璃缝隙里挂的安全锤,毫不犹豫地用力敲窗户的四角。   在他的连续敲几下,玻璃裂开了蛛网般的裂缝,无数道水流从中倾斜而下,迅速地注入车厢内。   “憋气,离我远点!”   秦游大声吼了一句,重重地敲了最后一下。   玻璃窗终于不堪重负,被汹涌的水流冲击崩塌,巨浪咆哮者铺面而来,径直淹没了两人的口鼻。   果不其然,那胖子脸色发青地扑腾两下,就要八爪鱼似的缠到秦游身上。而后者早有准备,在窗沿上一个借力栽进水里,然后屏着气转身爬上了车厢顶部。   水面上升地太快了,即使他能勉强在车厢站稳,也很快被湍急的浪花淹没到了腰部。   秦游站起身后便立刻朝着巨轮的方向仰望过去。   那一瞬间的震撼感很难形容。   那像是从历史纪录片里面驶出来的巨型楼船,船上建造着看不清究竟有六层还是七层的高楼,被淹没在水面上茫茫的白雾里。   这座庞然大物几乎是贴着秦游过去的,太近了,他把脖子仰到酸也看不清整座船的全貌。   但秦游只看了几秒,便屏息再度钻进了水面下,只露出一半个脑袋在水面上继续观察。   他看见一架舷梯从甲板上放下来,而舷梯的另一端正是他所在的这辆火车。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情景出现了。   从巨轮的甲板上,走下一群带着白色斗笠,手拿灯笼,身型纤长得畸形的“人”。   他们就如同这海面上的一群幽灵,手里的橘红色的灯笼甚至都没有随着他们下舷梯的东西摇晃,就像所有“人”都是飘浮在半空的。   这场景实在太违背常理,很难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其中也包括秦游。   所以他忍不住狠狠地眨了下眼,试图让混乱一片的头脑清醒过来。   然而就是这么一眨眼间,那群诡异的白斗笠就这样凭空从他眼前消失了。   与此同时,飘渺虚无的乐声勾魂似的,隔着海面上的茫茫白雾从四面八方传来。 第六十五章   那乐声分不清是笙还是箫, 伴随着几声低沉的古琴音,抑扬顿挫地时而凄厉时而高昂。整体旋律竟然很难听出来究竟是喜乐还是丧乐。   秦游没什么音乐鉴赏能力,何况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根本无暇去分析这些有的没的, 只听了几声就觉得脊背发凉。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换了口气,然后定睛在此朝着那些白斗笠消失的地方望去。   果然那里只剩下一架空荡荡的舷梯。   那些人, 不, 那些东西去哪里了?   这种感觉特别像在临睡前在卧室里发现一只大蜘蛛,刚准备出手去捉却突然跑没了,足以让人担惊受怕一整夜。   所以秦游浑身紧绷着,将警惕提高到最上限。   就在这时, 他身边的水流传来了动静。   一个惨白的脑袋突然从后方的水面里冒出来。   秦游猛地回头一看, 被刺激地差点没动手从车顶另一侧翻下去。还好他夜视能力还算不错,勉强从那张毫无血色的大脸盘子上刊看出了一丝熟悉感。   竟然是那个胖子。   胖子刚冒出水面就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那架势仿佛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出来。秦游生怕这猪队友惊动什么不好的东西,连忙往前游了两米, 却没想到胖子竟然还有力气饿虎扑食一般箍住了他的腰。   “秦哥,秦哥, 你别丢下我。”   他一边哆嗦着,一边叫魂似的喊了两声。   不等秦游把他挣开, 他又压低了音量, 声音飘忽不定地问道:   “你听到什么怪声了吗?怎么跟我爷爷葬礼上奏的曲儿这么像啊。”   “再不放手我就把你踹下去。”秦游懒得跟他贫, 声音低沉地威胁道。   “别,别,我放, 我放。”胖子被那极具威慑力的眼神吓了一跳,不情不愿地撒开手, 结果刚一扭头就看见旁边那艘巨轮,“妈呀”一声又伸出两只胖胳膊把秦游搂紧了:   “秦哥!这是什么!海盗船吗!”   秦游刚抬脚准备实施行动,却突然感觉到了脚下不正常的颠簸,他所在的这节车厢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   尽管震感被水流减轻了许多,但由于角度直接鱼车厢接触,秦游差点没被颠下去。他一把抓住火车顶部突起的部位,才勉强没失足滚进水里。   但没等他送一口气,那胖子却失去重心栽倒下去,手舞足蹈了一阵人就不见了,水面上只留下一连串急促的泡沫。   秦游原本就自身难保,没想到那死胖子还要找个垫背的,很快他的脚踝就传来了巨大的拉扯力度。他一手死死地抓住凸起部位的扶手,整个人都被扯得往下一沉,几乎从车厢顶部翻滚下去。   好在他反应及时先深吸了一口气,此时缓过劲来,脚下猛地蹬开束缚,然后右手接力,勉强贴回了车厢的外壁。   就在这一空档,他察觉到了水面下幽幽的橘红色的光。   秦游还没敲碎车窗出来的时候,他头顶就已经是一阵噼啪乱响,车内的灯因为进水疯狂地闪烁冒烟,别提现在车厢里基本已经被水注满,火车上的用电设施基本已经已经报废了。   所以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   秦游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身体贴在车厢的顶侧,才勉强看清了那阵橘光的来源。   竟然是几个光线及其朦胧的灯笼,在车厢里缓缓地晃动。   根本没有什么拿灯笼的人,那些灯笼就像有自主行动力一样在水里悬浮,并且十分有秩序地向前行进着。   秦游紧绷着身子,尽量隐蔽自己,那几个灯笼几乎就要擦着他眼前的那块玻璃过去。   肺里的氧气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都因为过度憋气而充血,脑子越发混沌,却也因为眼前诡异的一幕保持着极端的清醒。   在水下看得很模糊,眼球因为水流的冲刷而酸涩不已。这也是不得已的举动,天知道这些水究竟是否被污染过,或者存在什么其他害人的物质。尽管看那胖子呛了几口水还活得好好的,应该不存在这方面的隐患。   但秦游能极度真切地感受到危险逼近的恐惧,身体的应激反应永远不会骗人。   还好那些灯笼晃晃荡荡地,从他面前掠过,然后进入了下一节车厢。   秦游肺里的氧气也在同时到了极限。   他如释重负地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再度充盈干瘪枯竭的肺部。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大概几秒之后,那死胖子的脑袋也紧跟着从他旁边的水面里冒出来。   秦游看见这张脸就觉得怒火中烧,不等胖子伸出舌头大喘几口气就自觉地游远了一些。   而胖子毫无自觉,狗喘气似的“哼哧”几声,一边喘还一边叽里咕噜地飙脏话,都是些“还好你爷爷肺活量大”之类的毫无营养的自言自语。   秦游正在思考如何在不动手杀人的情况下摆脱这个累赘,就看见那胖子一个机灵,憋红了的一张大脸顿时血色全无,整个人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秦、哥,你听见了吗?”   “什么?”秦游不耐烦地低声道:“你爷爷葬礼上的歌?”   “不,不是!是个女的在说话!”   胖子六神无主、神经兮兮地喃喃道:   “有点儿像苹果手机里女siri的声音。”   这句话简直太过模棱两可,但秦游不耐烦之余竟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非同寻常:   “她说什么了?”   “她...她.....”胖子支支吾吾地她了半天,才终于抓住关键一般地笃定道:   “她说,什么,玩家必须要完成任务,才能活下去!”   ?   “系统!”   秦游拧着眉,下意识地用意念吼了一句:   “什么情况!”   “正在连接该世界的相关数据,请宿主稍安勿躁。”   “连接成功。”   “正在截获该世界非常规信息。”   系统倒是没有拖沓,迅速地作出了一系列反应:   “正在读取信息内容,进度百分之三十。”   也不知这进度条还要读多长时间,秦游一头雾水,只好摁住一边目瞪口呆的胖子:   “具体点!把你听到的都转述一遍。”   不出所料地,他手里湿透了的运动校服布料真实地将胖子地震般狂颤的状态传递过来,秦游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身上套着的衣服也完全吸足了水,透过内搭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又沉重。   胖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或者两者兼具,总之半天也组不成完整的话。   脑内的进度条已经到了百分之七十,秦游干脆不再寄希望于这个拖油瓶,撒手保存体力了。   然而就在这时,胖子却再度神经质地在水里一个鲤鱼打挺,几乎无视水的阻力一样钻到了秦游身后:   “秦.秦哥!你快看!”   他致力于将整个臃肿的身躯全部藏在秦游后面,一只手颤微微地伸出来,指向远处。   秦游回头,便看见那舷梯下的水面里突然泛起了一圈圈很小的漩涡。   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消失不见的白斗笠从水里接二连三的冒出来,然后挨个“飘”上了舷梯,诡异的橘红灯笼在他们身边晃晃荡荡。   与刚才不同的是,他们的身后还跟了别人。   浩浩荡荡的,却都是货真价实的活人。他们身上穿着最司空见惯的常服,无一例外地垂着头,比起活人,更像是活尸一样慢悠悠地跟在白斗笠里的后面。   秦游一眼就能看出那些都是列车上的旅客,但除了在上舷梯时还知道抬脚以外,这些人的动作简直僵硬而古怪,仿佛是一群随着操控活动的木偶。   眼前这诡异到极端的一幕让秦游甚至忽略了身后胖子“妈呀,这是在赶尸啊!”的感叹,他瞳孔剧烈收缩着,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   然而胖子的下一句话,伴随着拉扯他校服的动作,实在让人难以忽略:   “天,秦哥你快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的!”   没等秦游朝着他指定地位置望去,胖子打着颤,难以置信地用气声继续道:   “那不是沈清吗!” 第六十六章   秦游这才注意到那群活人队伍最前端的一个女孩。她那身和胖子还有他自己身上相同版型颜色不同的红校服其实非常惹眼, 只是他刚才的关注点全在这群人整体的诡异神态上,才忽略了这么一号人。   那女孩扎着马尾辫,跟其他人一样垂着头, 头帘几乎把一双眼睛都遮得严实, 在一定的距离和夜色里显得更加模糊难辨。   “邪门儿了。”   胖子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气:   “沈清看上去怎么怪怪的啊。”   秦游抿着唇没理他。   “那些戴白斗笠的怪人又是什么东西?天,跟沈清站一块儿, 这些人至少有两米, 估计比姚明还高,还都长得齐刷刷的,跟被割过的韭菜似的.....”   胖子好像没有刚才一惊一乍时的恐惧了,伴随而来的是停不下来的絮絮叨叨, 这也许是他舒缓紧张情绪的一种方式, 但只让秦游想扇他一巴掌:   “等等!秦哥,你看见没!”   正当秦游默不作声地埋在水里,目送着那支怪异的队伍接连登上甲板时,胖子突然小声地惊叫一下:   “沈清是不是在看咱们?”   鬼扯!秦游简直忍不住在这死胖子的肥肉上拧一把:   他眼睛就没从那个叫沈清的女孩身上离开过, 对方一直得了颈椎病似的耷拉着脑袋,就算把眼球转一百八十度也绝对看不到他们这个方向。   没想到就在眨眼之间, 眼前的情景就让秦游后背一凉。   就像是有人在剪辑视频的时候剪掉了一个关键帧,并且还没有添加任何转场效果, 上一秒还鸵鸟一样低垂着头的沈清此时却突然脖子拧了九十度, 以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姿势, 将一张脸朝向了秦游两人的方向。   原本她所处的环境已经使得秦游在她的身上根本看不出那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鲜活,她就像一个人群中身材娇小的僵尸,只不过恰巧穿着和自己同种版型的校服。   而这个诡异的姿势更让秦游觉得她的脑袋像个与身体分离的惊悚毛球, 更可怕的是,他真的从那毛球上面看到了一个笑容。   借着她身前幽幽的橘红色光, 秦游不多不少能看清那艳红的、上扬的嘴角,以及一双怨毒的眼睛。   那一瞬间秦游根本无暇顾及身后的胖子,他的目光在与那双眼睛对上的时候,就只觉得头皮一麻,强烈的不详预感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   与之相应的是,沈清的笑容持续了两秒,紧接着就伸出手指,径直指向了两人藏身的方向。   胖子发出一声稀奇古怪地嚎叫声:“叛徒啊!”   在那之前,秦游早已屏息潜入了水下。   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就像在擂鼓般狂跳的心脏上重敲一击:“破译成功!解读指令内容为——”   “追踪沈清,上船。”   这下是一点退路也没有了。秦游沉下去的时候在水里勉强看清胖子一双扑腾的球鞋,紧接着,一道白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水的深处窜出来,卷上了胖子的脚踝。   尽管拿到白影速度极快,秦游还是在某个瞬间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是一只惨白干枯的手。   这个讯息根本没给他的内心带来多大波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他好像已经开始逐渐习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匪夷所思的事。   所以他在沉下去之前屈腿猛地蹬了一下车厢顶部,再度露出了水面——   他看到了一个橘红色灯笼。   耳边一直挥之不去的乐声仿佛突然放大了数倍,冲击着他的鼓膜。   ***   意识在深渊里沉浮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搁浅。   秦游醒过来的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是否有缺胳膊少腿。在确保自己好端端地活着之后,他才阴测测地在脑里质问道:   “攻略对象呢?”   “鉴于宿主在上个世界的出色表现,我们为您提供了支线任务,以增加您的攻略体验。”   系统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咸不淡,而唯一的听众也仿佛是早就习惯了一般只觉得不痛不痒。   上个世界?   他尝试回忆,却发现一点印象也没有。   既然已经遗忘,他便不再计较,而是尽量隐蔽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开始端详周围的环境。   眼前光线灰暗,空气里散发着潮湿腐败的味道,是类似于仓库或者地下室的场景,他应该已经被那些白斗笠用非常规的手段弄上了船。   虽然这种被动的状态让秦游略微不爽,但在那种情形下,他确实没有抵抗的能力。   水流极大程度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而他的四肢在水里泡了太久,早已不复平时的灵活,更何况对手是那个连存在都难以用常理解释的白斗笠。   一切的因素都注定了这个局面。   秦游的周围则是那些不知是是被催眠过还是被变成了活死人的旅客,他们东倒西歪地并排靠坐在墙角,并且仍然低垂着头,不像是能够沟通的状态。   在他们中间,呼吸均匀甚至小声打着呼的胖子堪称一股泥石流。   秦游没去推醒这唯一还算正常的人,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潜在的麻烦。在刚才的观察中,他发现了两个比较重要的信息。   第一,那个奇怪的沈清不见了。   第二,这座轮船似乎出乎他意料地热闹。   脚步声源源不断地葱从头顶的木板传来,其中伴随着女人尖细的嬉笑和歌舞声,甚至隐约有人在用一种晦涩绕口的语言交谈。   秦游默不作声地倾听着,他可以通过系统的翻译功能勉强理解那些对话,但声音实在过于模糊,他听了许久,只听到了“奴隶”“牲口”“供奉”之类模棱两可的词汇。   但通过这些词不难得到一个可能性极大的猜测。   首先,那些白斗笠显而易见不是人。而这艘船上有许多和它们同样种族的生物,并且将人类视作猎物。   正当秦游还在努力从那些模糊的对话中获取信息时,这个闭塞小房间的门突然“咯吱”一声被打开了。   在这之前,门外根本没有传来半点动静。   橘红色的灯笼驱散黑暗,白色的瘦长身影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框。   秦游早已火速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简直是多次一举。   随着门口白斗笠的出现,他周围的那些活死人就像是收到“上课”指令的学生一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正常情况下,人在瘫坐到站立的形态变化过程中,会下意识地用手撑一下地面保持平衡。但对于机械,或者僵尸来说,这种动作是多余的。   秦游在身旁的胖子身上拧了一把,然后跟混在人群中也站了起来。   他跟着人群的动作,步履僵硬地向门外走去。   然而出门,上楼梯后,没等秦游仔细观察甲板上的情景,就看见最前方的白斗笠突然冷不丁地跪倒在地。   它用那畸形的身躯面朝东方匍匐在甲板上,如果忽略这骇人的外表,这个姿态足以让人联想到某些虔诚的信徒。   不知是否是巧合,一直萦绕在海面上的喧闹和歌舞声不知什么时候也如同按了暂停键一般戛然而止。整个船上恢复了森冷的死寂。   伴随着白斗笠的动作,周围的旅客们一呼百应,也纷纷跪倒在地。   秦游见状也照做了。   就在他效仿身边人的姿势将上半身叠在大腿上的时候,他隐蔽地扭过头去,看向白斗笠跪拜的方向。   他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古楼。   那楼隐没在海面的浓雾里,只能模糊地看到规模无比宏大的轮廓,莫名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威慑感。   而在那楼周边,似乎有许多巨大无比、且奇形怪状的风筝在向前滑行。   秦游定睛一看,才震惊地发现那些根本不是风筝。   大多的形状像鸢,无一不具有精密的骨架和精妙绝伦的外壳包装,工艺的确像是别具匠心的巨型风筝,但实际却像是动力源不明的飞行器一般滑翔在空中。   在那些“风筝”上,灯火闪烁,人影攒动。随着这浩大的空中队伍越来越近,秦游也逐渐能看清“风筝”上的具体形象。   正如同他猜测的一样,这些“风筝”其实是一些载具,用来运输那些仿佛举行盛典时游行的人。   巨大的飞鸢上甚至搭载着一座舞台,上面的“舞女”们脸戴面纱,身姿曼妙绰约,如果忽略她们和人应该有的形态有极大的出入,那应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   而这些形状奇特,却造型古老的载具中央,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条龙。   那“龙”张牙舞爪地盘旋在空中,身躯火车似的被分成无数节,两节中间是火焰般燃烧着的红光,那应该是驱使“龙”运动的“能源”。   而龙头处搭载着一座高台。   那座高台处于最明显的位置,以至于秦游一眼望过去,便最先注意到了台上的人。   和周围载歌载舞的非人类不同,即使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从那个身影的各个体态特征看出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看身形像是个男人,却留着长发,穿着繁复雍容又过分艳丽的红色长袍,整张脸都被一张面具挡得严严实实。   那阵仗,就像古时候出宫巡防的君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属于自己的领土。   幸好船上的人忙着下跪,来不及注意秦游的动静。他凭借距离遥远,隔着夜色默默端详着那个身影,企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竟然感觉那人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 第六十七章   来自高台上的注视如芒刺背, 目光交错的一刹那,秦游条件反射般地错开脸,将自己隐没在甲板上的跪拜者中。   还好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 便消失了。   那规模雄伟的龙就这样从巨轮的上空滑翔而过, 游行队伍外围的飞鸢紧随其后,很快就从高空掠过了秦游等人所在的地方。   于此同时, 巨轮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伴随着蒸汽机喷发的巨响,船靠岸了。   带队的白斗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虽然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仅仅只是由蜷缩成团拉长成了原本的高度。   周围的活死人也全都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秦游混入其中, 顿时被甲板另一头的喧闹吸引了目光。   那一刻映入他眼里的场景实在很难形容。   船上美轮美奂的矮楼上, 一扇扇精美的房门开敞,大量身着华服,奇形怪状的怪物从门内走出,在回廊里喧哗涌动。   例如一头穿了宽大的藏青色袍子的直立河马, 准确来说只和河马有些相似,因为他脑袋上一共有两对眼睛, 一对在前,一对在后;他的身侧有个穿了玫红色浴衣的曼妙女郎, 女郎挽着他的胳膊, 两人犹如一对普通的情侣, 但作为旁观者的秦游一眼就察觉到了那女郎持着烟杆的第三只手。   除此以外,还有长出四肢穿着背心的萝卜,脖颈上空荡荡的少女, 四条手臂的老妪....   怪诞诡谲的场景布满了整艘巨轮,刚开始令人无比忌惮的白斗笠在其中反而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秦游和其他那些活死人被白斗笠赶牲畜似的圈在甲板上的一个角落里, 但还是有不少尊贵的“旅客”观察到了他们。   “这就是人类?长得真丑。”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整体宛如一个肥胖蟾蜍的怪物一边嫌弃地往这个方向瞥,一边用稀奇古怪的语言鄙夷道。   “这就是您少见多怪了。”方才提到的藏青袍河马正巧挽着伴侣经过蟾蜍旁边:   “人类虽然长得奇怪,不过人肉那味道...啧啧,堪称一绝。我以前有幸受邀去通天楼参加宴席,席上有道菜就是用的最紧致上乘的人肉,一个活人绑在餐桌上,用小刀在腹部和大腿剜下一片肉,锅里烫一下,口感最好。”   河马仿佛回忆起那道菜具体的口味,两个鼻孔夸张地翕动着,甚至有少量唾沫从那张大嘴里溢出来:   “你看,就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雄性人类,年纪适宜,又经常运动,简直是最上乘的食材,只不过这样的货色一般直接会供奉给通天楼主,轮不到咱们这些平名百姓。”   这些怪物的对话虽然隔了很远,但还是经过系统翻译十分飘渺地传近了秦游耳朵里。   “你这样说,人类也蛮不错的。”三条手臂的红衣女郎娇声笑道:“听说通天楼有的品味猎奇的大人们就喜欢人类的长相,还养了不少人类做宠物。而那尊贵无比的楼主,跟人类长得有几分相似——”   她还没说完,就被河马深色仓皇一把捂住了嘴。   “讨论通天楼的八卦,你疯了?”河马压低乐声音警告完伴侣,随后在周围人形形色色的眼神里讪笑一下,赶忙拽着女郎走下了舷梯。   而他们走后,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听完对话全程,冷笑一声:   “人类?最低贱卑劣的东西。送给通天楼做奴隶都不配,最多绑起来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玩玩,还怕传播疫病。”   “大娘,照您这么说,通天楼为什么还要捕捉人类?”最先表现出嫌弃的蟾蜍竟然还站在一旁。妖怪通常是长寿的,她见那老妪老态龙钟的模样,不由得生出一丝敬畏。   没想到老妪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便独自离开了。   秦游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同时推测出一种可能。   这些怪物嘴里的通天楼应该是这异世界的权威机构,而他们这些被狩猎的人类的最终归宿,应该就是被白斗笠控制后,绑到通天楼里去物尽其用。   正当他低垂着头思考对策时,却猛然注意到一束来自头顶的目光。   秦游敏锐地向上抬头,只看见花灯摇曳之下,抱着琴的舞女们停止了奏乐,正鞠躬恭送着贵客的离开。   这原本不是多么稀奇的场景,但他却在其中捕捉到一个颇为熟悉的面孔。   是沈清。   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身黑袍,混迹在下船的队伍中,深色莫测地俯视着自己的人类同胞。   在注意到了秦游的回视后,她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消失在怪物群里。   不出所料,等待全部旅客走后,那些没有自我意识的人类也纷纷在白斗笠的引领下下了船。   秦游刚才隔着浓雾只看见岸上高耸入云的高楼,但上岸之后,他才发现那楼与海岸之间被繁华的古城遥遥相隔,而岸边则长满了曼珠沙华,满目的红色几乎要燃烧到天际。   天色分明是极黑的,但整座城却处于灯火通明之中,鳞次栉比的屋楼间悬挂着无数橘红灯笼,将迷朦雾气渲染成迷幻的暖调。   白斗笠带着活死人穿越曼珠沙华花海,绕过一座拱桥走入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巷,秦游跟在人群末端,偶尔能窥见街边房屋的油纸窗内若隐若无的鬼影。   周边偶尔有形态可怖的商贩在招揽生意,但也许是白斗笠的身份特殊,来来往往的怪物纷纷下意识避开了他们所选的道路。   胖子装模作样地僵着身子,缩头缩脑地凑到秦游旁边,压低了声音:   “秦哥,咱们得想办法逃走。”   秦游垂着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个女Siri跟我说,必须得找到沈清,才能接下一个任务。”   沈清?   看来系统转达的信息是准确的。况且就算没有这个支线任务,秦游也不打算跟着白斗笠进通天楼。   之前在巨轮上的时候,白斗笠的数量少说也有两位数。但自从他和胖子被捉上船后,至始至终也只有面前一个白斗笠出现。而这位白斗笠似乎对身后的活死人队伍十分放心,只提着灯笼自顾自地向前走,丝毫没有察觉到秦游和胖子的交头接耳。   于是秦游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时机,在白斗笠绕过街道的拐角处时,他迅速地将校服脱下来盖在头上,闪身朝着反方向跑去。   他一鼓作气跑了几十米开外,却发现身后没有任何人跟上来。   但此时,秦游早已冲进了一处怪物密集的闹市,已经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给我定位沈清。”他吩咐系统。   “定位功能耗费200积分,请问是否继续?”   “....”   “请稍等。角色沈清在五里外的芙蓉馆,正在为宿主规划最近路线.....”   秦游垂头混入街头闲逛的怪物群里,企图碰运气蒙鱼目混珠,但在那之前,他被一只指甲上涂满红色的手拦住了。   “公子,小店新开张,不知您是否有兴趣....”   拦住他的人穿了一身臃肿的绣花红袍,头上戴着沉重的簪子和花,看上去是个女人。   她的领子宽敞,露出流畅的颈部曲线和圆润雪白的肩,那是会让任何一个普通男人感到赏心悦目的景致。   然而这个女人整个却像是肢体装反的木偶一样,躯体的正面对着秦游,却用黑黝黝的后脑勺说话。   “不用。”   秦游一把将那只被红指甲衬得越发惨白的手挥开,并且特地通过系统翻译,用较为标准的异族语语气不善道:   他满以为事情做到这一步,应该也算是蒙混过关了,却没想到那女怪物被拒之门外后,竟然不依不挠地扑了过来。   秦游被迫和一个后脑勺深情对视,实在觉得毛骨悚然,但没等他再度把女怪物推开,就看见那后脑勺凑上前,仿佛在用不存在的鼻子嗅闻他身上的气味。   “公子,你身上怎么这么臭?”   那娇柔的女声近在咫尺,成功使得鸡皮疙瘩爬满了秦游的肩颈:   “奴家怎么觉得...像是人类的臭味呢?” 第六十八章   没等这用后脑勺看人的怪物做进一步动作, 秦游便一把将其推开,转身就跑。没想到女妖的反应极快,借着向后的惯性亮出艳红的指甲, 劈手就要去抓, 将秦游蒙住脑袋的校服外套扯了下来。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秦游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他无暇顾及更多, 迈开腿就一头就扎进街上逛庙会的怪物群里。有尖叫声响起来, 更多的是鄙夷和辱骂,以及“快抓住他”的怂恿声,这让秦游觉得自己像只闯进商业街的老鼠,或是在教室里被发现的蟑螂。   有无数只手从周围伸过来企图拦截, 被秦游竭尽全能地避开, 他只觉得整个颅内都被铺天盖地的喧闹声占据,眼前昏天黑地,不同颜色的光在视网膜上转瞬即逝,系统规划的路线早就被上前来抓捕他的怪物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就像无头苍蝇,在这个诡谲古城的大街小巷里逃窜。   突然, 在秦游一头扎进一条夹在两栋楼之间的羊肠小道时,一只手幽灵似的从侧边一条墙缝伸出来, 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游早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跑得有些晕头转向,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追踪的怪物上, 此时一时猝不及防,便被硬生生扯进了那道缝隙里。   姿态千奇百怪的怪物们随即浩浩荡荡地经过,它们瞪着或有或无的眼, 发出夸张的鼻息声,东张西望地搜寻着异类的气味。秦游不敢挣扎, 他意识到把自己拽进墙缝里的不知名生物暂时没有歹意后,为了不引起更大动静,只好任由对方从身后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他也努力地放缓呼吸的频率凝视着缝隙外。   怪物们没有逗留太长时间,这道足以一个成年男人通过的缝隙在它们眼里似乎根本不存在。秦游几次和其中某些面容骇人的角色对视,惊出一身冷汗后才发现是有惊无险。   搜寻无果后,他们朝着小巷另一头离开了。   秦游下意识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半干的卫衣再度被汗水浸湿,黏在身上的感觉极其怪异。他还不敢放松警惕,在确认怪物们离开后,才伸出手将嘴上的手掌拿下来。   身后站着个个子他还高的人——这是秦游反复观察了许久才确定的结论。四肢健全,没有多余的肢体,脑袋也分正反两面,在见过那么多姿态迥异的怪物后,这人的出现竟然让他难得地感到了些许慰藉。   这个男人看上去异常年轻,五官立体,一头乌发干脆利落地梳在脑后,穿着修身的黑袍,看上去莫名有些侠客风范。最惹眼的是,他的左眼角下有道很明显的红印,加上垂落在眉间的青黑额发,凸显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且没有活人气。   虽然秦游不至于跟外地见老乡那样激动,却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甚至不排除此人就是这个世界攻略对象的可能。他正想低声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对方猛地发难,竟然伸手就想来掰开他的嘴。   秦游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追逐战,体力流失得极快,而这窄小的缝隙有极大程度地限制了他的闪避能力,在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后,他速度极快地一把抓住那只手的手腕,狠狠地从自己的下颌骨上拽开——   没想到这手就跟焊在上面似的,无论秦游用多大力也纹丝不动。   他的上齿和下齿被迫分开,露出了整齐的牙和舌面。   秦游阻止不成,就想先发制人朝着他的小腹一拳挥过去,可是拳头还没挥一半就硬生生悬停在了空中。   伴随着上颚极其轻微的撕黏感,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嘴里飞了出去。   秦游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白色的蝴蝶,随着扑棱展翅的动作,它翅膀上的花纹宛如一只只不停张合的眼睛,无比狰狞地凝视过来。   “是白面蝶,”   黑衣男人松开握住秦游颌骨的手,低声道:   “还好没有进到你脑子里去寄生产卵。但如果不取出来,通天楼的鬼差会找到你。”   蝴蝶飞到半空,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化成了灰烬。   “你是谁?”   秦游这才发现对方眼角下的红印其实是一个极小的红色花纹,由他看不懂的符文构成,安静又诡异地附在那一寸人脸上最脆弱的皮肤上。他心有余悸地舔了舔上颚,仍然没有放下警惕。   “你没必要知道。”   男人一边神情淡漠地回复,一边从外袍的领子里翻出一件什么东西,摊开手放在秦游面前:   “把这个吃下去。”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铜钱大小的纸片——材质看上去像硬挺的牛皮纸,中间是镂空的花纹,看上去虽然不至于无法下咽的程度,但也不像是能吃的。   “可以暂时隐藏你身上人类的气味,让外面的精怪无法察觉你的真实身份。但你现在只能去通天楼,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去通天楼?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跟着白斗笠一起走,感情费了那么大劲是白忙活了?   似乎察觉到秦游的质疑,男人顿了顿,又继续道:   “但不能是被鬼差捉进去。你去通天楼找个差事,最好能和楼主见一面。”   “想要在这场生存游戏里面活下来,就照我说的去做。”   男人说完后,待秦游迟疑着从他手里接过纸片咽了,便戴上黑色斗篷的兜帽,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缝隙外走去。   秦游紧随其后,但当他走出这道墙缝时,却发现外面的小巷子空荡荡的,在黑暗的笼罩下,连个鬼影也没有。   这个神秘的陌生同类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秦游向系统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那枚据说可以用来隐藏气息的纸片,他询问了系统,虽然成分不明,但至少无毒无害,黑衣男人应该没有害他的念头,只是纸片用途的真实性还有待实证。   第二,这个人应该不是攻略对象。   秦游虽然对之前的攻略经历没什么印象了,但他记得遇到攻略对象时,系统会主动提示。但从黑衣男的出手相救到离开,系统一直在脑里保持沉默,半点反应也没有。   而到达这个世界以后,无论是巨轮上怪物旅客的对话,或是行踪诡异的沈清,甚至是胖子模棱两可的关于女siri的信息,还有刚才黑衣男人的只言片语,都或明显或隐晦地指向了一条线索:   通天楼。   他必须去通天楼一趟。   秦游对那个神秘的陌生男人不抱有信任的态度,他在小巷口观察了许久,直到过往的怪物变少后,才假装着自然散漫的姿态,从小巷里走了出来。   他绕过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用支付额外积分才刷新的新地图,继续朝着沈清的方向走去。   在去通天楼之前,秦游认为会会沈清这个谜点重重的人是必要的。他直觉胖子口中的游戏和黑衣男口中的可能是同种意义,并且跟沈清一定有着某种关联。   沈清既然能在船上混入旅客的队伍,就代表她必定有类似黑衣男的隐藏人类气息的方法。不知道为何,秦游冥冥之中觉得,对方的目的也是通天楼。   正当他一边沉思一边避开怪物众多的地方向快步向前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是木屐敲击桥面的声音。   秦游正走在拱桥的一端,由于桥面遮挡视野,他只看到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从对面徐徐升起。   随着他越踏着台阶越往上走,伞下的情景也映入了他的眼中。   没有撑伞的人,只有一双小巧的,与油纸伞同样花色的木屐,在桥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穿着木屐撑着伞,和秦游朝着相对的方向会面。   秦游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那双木屐步履很小,如同一个优雅的女子正缓缓地向前踱步,那把油纸伞很快就逼近了秦游的眼前。   一步,两步。   两种材质不同的木头相撞的声音像在敲击秦游的心脏。   伴随着铺面而来的花粉香气,油纸伞擦着他的额发,从他身侧路过。   木屐声还没有停,脚下传来真实的共振感,撑伞的幽灵渐渐远去了。   秦游松了口气,黑衣人的那张纸片的功效居然是真的。   他若无其事地抬脚继续向前,正准备走下台阶时,却看见桥下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却有几分眼熟,像是年轻女孩的身形。   察觉到秦游的目光,那个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秦游并不陌生的脸。   居然是沈清。 第六十九章   沈清穿着秦游在船上见过的那条黑色的衣裙, 马尾辫松开挽成髻,抱着一个同色的包袱,站在灯火阑珊的桥头, 再也和那个穿麻袋校服的女学生毫无关系, 竟然像是完全融入了这个古怪的异世界。   只是她一张清秀的脸辨识度极高,在背光处显得有些瘆人。   秦游心里升起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预感, 他几乎是在确定沈清的身份之后便拔腿去追, 不出乎预料,几乎是他刚一抬脚,沈清的身子猛地晃动一下,转身就便跑出了几米开外。   她分明穿着及脚踝的衣裙, 却跑得极快, 仿佛整个人在坑坑洼洼的石砖路上飘。秦游一个体质健康的大男人竟然也在后面跟得够呛。   沈清似乎对这里的街角巷道烂熟于心,她出了巷子后便一头扎进了逛庙会的潮流中,秦游紧随其后,几乎挤着那群千奇百怪的诡物艰难地向前行。   好在他吃下的那铜钱大小的纸片效果很好, 他一边用那晦涩难懂的语言说着“借过”一边尽快跟上那个几乎淹没在怪物海里的单薄身影,偶尔有脾气暴躁怪物怒骂一句, 或者有女性发出嗔怪的声音,但一路上竟然没有受到阻碍。   沈清借着身材小巧的身形在怪物海里如鱼得水, 她快速钻出这最繁华热闹的路段, 在秦游堪堪锁定的目光里拐上了一条蜿蜒而上的石阶路。   密密麻麻的石阶一层层叠上去, 高处的尽头是一篇幽深的黑暗。那条石阶路上甚至没有路过的怪物,悬挂在路边一直延伸到高空的灯笼在风中静静摇曳,台阶上片片污迹般的树叶的阴翳衬得这条路更加幽深死寂。   秦游不假思索, 三步并作两步地顺着石阶跑上去,前方沈清的脚步声若即若离, 他循着声源大步跨上台阶,不知跑了多久,若石阶下是一座山体,他觉得自己大概从山脚一直跑到了山腰。   石阶路以外就是漆黑一片的树林,在灯笼的光芒无法达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处蠢蠢欲动。   但脚下只有一条路,走夜路的时候,东张西望容易加深恐惧,秦游干脆硬着头皮目不斜视,粗喘声几乎快要把前方沈清的脚步声掩盖住。他越过石阶中间的平台,看见上方的沈清极快越过了类似于神社鸟居的建筑下。   他紧随其后,压抑着喘气的声音,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鸟居后的参道尽头,隐约能看见一系列参差不齐的社屋,大部分隐匿于黑暗里,看不清具体规模,只有参道两边两座对称的石雕在灯笼橘红色的光芒下显现出具体的模样。   石雕被雕刻成飞鸢的形态,和秦游在轮船上看到的飞行载具如出一辙,精雕细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腾空而起。   前方已经没有了沈清的影子。   秦游确信自己只比她晚了几步,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对方不可能穿越这条长长的参道,跑进神社内部。   他绕过两边的飞鸢石雕,果然在左侧的石雕后面看见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一条隐秘的石阶延伸到地下,不知道通往何处。   秦游摸着黑向下走了两步,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地下室,而是一条长长的廊道,在如此狭窄而没有光线的空间里他将处于极度的劣势,或许是沈清埋伏的手段。   但系统刚在脑里提示他,支线任务即将过期。   他只好紧绷着神经向下走了一段距离。   就在秦游实在对接下来的突发状况毫无把握,决定放弃任务的时候,他的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触感恨柔软,但却是实心的,像一团布料。   秦游试探着蹲下身去,小心触碰了一下那团不明物体。   就在这时,灯笼橘红色的光芒缓缓照亮了眼前。   他下意识地起身向后退去,却发现是沈清提着灯笼站在台阶下方,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自己。   “既然你这么想要那东西,就拿走吧。”   察觉到秦游忌惮的目光,沈清扬起一张清秀的小脸,笑道。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也是少女特有的清澈柔软,只不过被秦游听进耳朵里,只觉得像被冰冷的毒蛇爬上脊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什么?”他保持距离,压低了声音质问。   “是可以帮到你的东西,不过随你信不信。”   沈清垫着脚上前了两步,嘴角微勾,眼神却幽冷,   “你把东西拿上,跟我走,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说完,她便转身,动静极其细微地沿着楼梯往下去。   秦游迟疑着,最后把地上那团东西拿在手里,跟了上去。   借着沈清手里的灯笼光,他这才看清手里的是对方之前一直抱在怀里的黑色包袱,重量倒很轻,但却是实心的,里面应该装满了布料类柔软的东西,像是衣服。   沿着蜿蜒的台阶往下,没走几步,有莹莹的红光渗入黑暗,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盛景。   像是一个巨大的运输枢纽,无数升降电梯似的轿厢如同缆车似的,从他们眼前交错着掠过。而秦游所在的台阶后的一座高台,仅仅是这星罗密布的运输系统中的一个小小的站点。   在那半透明的轿厢逼上,隐约可以看到怪物们攒动的影子。   沈清走上前去,摁下岩壁上突出的一个按钮,不久后,一台空荡荡的运载设备便缓缓地沿着缆线滑落到他们面前。   秦游跟着沈清走上去,大门关闭,伴随着轿厢的轻微晃动,设备启动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沈清在轿厢内置的座位上坐下来,声音冷漠又有些散漫: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过了今晚,第一个牺牲者就会出现。”   她抬起眼,与秦游对视:   “你应该知道,这场生存游戏的参与者不止你、我,还有张昭。还有其他很多人藏在暗处,我们根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和任务,但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活下去。”   沈清的神态里流露出超乎这个年纪的成熟,配合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秦游仍然从她的身上莫名看出了成年女人的影子:   “系统应该已经给你提供了游戏规则。今晚之后,厮杀就会开始,我们必须完成各自的任务赚取积分,并且自相残杀,争夺唯一的生存机会。   “秦游,我能感觉到你很敏锐,我们也许会成为最针锋相对的敌人,如果是以前的我,会想办法赶尽杀绝。但至少现在,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轿厢玻璃壁外形形色色的光景转瞬即逝,变幻莫测的光影在沈清的脸上飞掠而过,使得她脸上的表情更加晦涩难辨:   “你手里的东西,可以帮你混进通天楼。这算是我合作的一点诚意。”   “等等。”   秦游出声打断道:   “你的目的不也是通天楼?”他直视沈清的双眼,企图拨开虚伪的表层看出端倪:   “这么好的东西,就这样拱手送人?”   也许这句话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沈清愣了愣,竟然笑出了声:   “真有意思。好吧,这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不过嘛.....通天楼的楼主大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至少我是无福消受了。呵呵,祝你好运。”   话音刚落,轿厢发出了“叮”的声音,停了下来。   门刚开启一个缝隙,沈清便飞快地闪身出去,秦游紧随其后,却在出门的瞬间仿佛扎入一阵浓郁腻人的香风里。   他下意识闭眼缓冲一下,再眼的时候,便率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   眼前有一条长长的队伍,皆是穿着审美千奇百怪的衣装的“女子”。而队伍的前端,是材质精美的红木台阶,通向富丽堂皇的殿堂楼阁。   秦游莫名其妙,没等他试图弄清眼下的情况,却听见身后一阵娇柔的哝语和一股推力:   “快往前走走呀,一会儿面试要结束了。”   秦游被推搡得一个趔趄,他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小山体型,浓妆艳抹的女怪物。   对上他错愕的目光,女怪物通红的两腮气愤地鼓起,红唇一张一合:   “做什么?丑八怪,不好好排队就闪一边去,别挡着我见楼主大人。”   “见楼主大人,你也配?”   没等秦游作出反应,他前方一个瘦如竹竿的女人却发声道:   “要做楼主大人的侍女,首先要经过严格的层层筛选,无论是外形还是能力都只要最顶尖的,普通优秀的女人就算侥幸通过,一套流程走下来也得脱一层皮,最后还得在静檀嬷嬷那里吃闭门羹。你这样的条件,怕是连第一关也过不了。”   “你!”   秦游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两个怪物就两边夹着他,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脸色难看地打开怀里的黑布包袱,从中抖落出一套粉白配色的衣裙。 第七十章   就在这时, 一个穿明黄色袄裙的女子从从队伍前列走来,阻止了这场口舌大战:   “嚷嚷什么呢,一点规矩都没有, 通天阁不需要没规矩的妖, 统统取消资格!”   这女子身材娇小,除了背后一根布满条纹的尾巴和头顶一对尖耳朵, 看起来和人类并无不同, 只是竹竿女和小山女被这么喝了一句,却像是见了猛兽的鹌鹑,她们战战兢兢地叫了声“四姑姑”,连辩解都没有就匆匆鞠躬道完歉, 灰溜溜地走了。   秦游抱着那套烫山芋一样的裙子, 棒槌似的杵在那里,只觉得有些不适应耳边突然的清净。   没想到尖耳女扭过脸来便看见了他,顿时横眉竖目,嗔怒道:   “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更衣装扮?一身奇装异服, 成何体统!”   秦游回以一双无所谓的死鱼脸,心里巴不得这尖耳朵如法炮制把自己也赶走, 不想对方两手叉腰,上下打量了自己半天, 最后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快跟我来!”   于是秦游莫名其妙地在一众怪物女或是艳羡或是嫉妒的目光里, 跟着尖耳女从侧面绕过殿前, 进了东侧房的一间小屋里。   他前脚刚踏进去,手里的粉白裙子就被尖耳朵女毫不客气地夺过去,抖开来端详了片刻, 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哼,品味还算过得去。行了, 快换吧,换完接着去排队面试。”   说完,她便趾高气昂地走出小屋,顺手还关上了门。   秦游及其抗拒地拽着裙子的一块布料,听着系统里“发放新任务!通过面试,进入通天楼。”的提示音,一咬牙,提着那条裙子就要往身上套。   裙子是旗袍的版型,秦游套上一半就觉得怪异,好在肌肉比较紧实,和那种欧美猛男的夸张型不同,才勉强能从下往上穿下半截。但再往上的两截袖子就实在穿不上去了,毕竟他就算再瘦,也始终有着一副男人骨架。   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身份的校服里面穿了件卫衣,原本秦游还打算侥幸把卫衣穿里面,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也比这种鲜艳又滑腻的布料贴在身上好好许多。不过裙子套了一半,就尴尬地卡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   他只好把卫衣脱了,挣扎了片刻,又索性把两片袖子扯掉,那丝绸布料才勉强卡在腹肌和锁骨下,成了一条不忍直视的抹胸裙。   这裙子很显然不是给他这种一米八的男人准备的,能塞进去已经是非常勉强,以至于秦游硬着头皮走回去的时候,一路上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怪异目光。   在外人看来,他的腰部曲线被那层薄薄的布料完美地勾勒出来,恰好遮住半截大腿的裙摆下,笔直修长的腿惹眼极了;抹胸裙无法修饰的稍显宽大的一字肩在粉白色布料的衬托下,呈现健康偏白的颜色。清晰可见的锁骨和小巧沾不上边,却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秦游回去的时候队伍已经没多少人了,他几乎没等多长时间便进了作为面试地点的正殿。   面试官也是个穿明黄袄裙的尖耳朵女子,只是和刚才那位发型不同,高高向后挽起的头发显得五官有些刻薄。   她抬眼看见秦游,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一下子变幻莫测,大概几秒钟后,她拧着眉,声音有种教导主任一般的威严:   “通告第三条规定,不接受衣着暴露的面试者!”   她目光跟X光似的扫遍秦游浑身上下全部裸露在外的皮肤,秦游被盯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内心不由得火苗乱窜:   穿就不错了,恁多麻烦!   不想面试官上下扫描了几个来回,竟然没有直接赶人,而是揉着太阳穴吩咐道:   “红双,去拿件外袍来给他穿上。”   一旁红衣服的小姑娘应声而动,而面试官则继续凝视着秦游,语气虽然缓和了些许,却仍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听好了,在楼主大人手下做事,最重要的是本分,老老实实做份内的事,不要想不该想的,别做不该做的。”   “现在开始第一项考核,力气。合格的侍从必须要有承担所有体力活的能力。”   两个长相类似于犀牛的壮汉挑着扁担过来,那扁担看似普通,两端却绑着数量不小、体积巨大,且装得满满当当的麻布袋。   两个壮汉来到秦游面前就撂了挑子,那些布袋便轰隆一声坠在了地上。   “开始吧。”面试官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游,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   犀牛壮汉每个都壮似小山,单是那根扁担大概就有两个秦游那么长,就算站在这里的是世界举重冠军恐怕也难以担此重任。说到底,这些妖怪是完全把他当作同类看待了。   秦游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有自知之明,他不想挑战这种注定无法成功且有损健康的事,所以慢悠悠地抬起两手,作出投降的姿态:“弃权。”   “娇气。”面试官却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把东西撤了,让小三过来。”   这个名字起得极有争议的小三是第三个明黄袄尖耳朵的姑娘,她和秦游见过的之前两位仿佛从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是面容更显稚气,却横眉冷眼,一副凶狠的模样。   “来。”   她摆出交战的架势,甚至示意秦游先出招。   秦游看这幅模样,再将一位坐在考官席位,一位站在眼前的“尖耳朵”一番对比后,才发现那种初见时就呼之欲出的即视感从哪里来。   这些黄袍尖耳朵,恐怕是一群鬣狗姐妹。   新出现的小三显然是个急性子,她见对手站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却迟迟不出招,便按耐不住先发制人,大喝一声攻了过来。   她两手握成爪状,指甲极长,且攻势异常凌厉凶猛,若秦游此时还抱着“不打女人”的原则,恐怕要被这一爪开肠破肚。他敏锐地闪身躲过去,反身一个肘击,倒是实打实地击中了小三的背。   然而那一瞬间的打击感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小三纹丝不动,甚至有余地转身来个力道十足的扫堂腿,差点踢了秦游一个措手不及。   一方指甲尖利犹如刀刃,体魄强健宛如身披战甲;一方却赤手空拳,优势或劣势一眼分明。   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几个来回下来,秦游索性以牙还牙,他一把撕开拘束着大腿的裙摆,露出腿根高高卷起的校服裤脚,展开了一场迂回拉锯战。   他倒也没无耻到去扯女孩子的头发和尾巴,只是不再硬碰硬,战策转化为以柔克刚。小三毕竟气性大,徒有一身的怪力,打法却有些横冲直撞。秦游便采取防守姿态,却抓住机会猝不及防地来一下,虽然伤害不高,也足够鬣狗姑娘喝一壶了。   这一场对决还没决出胜负,就被面试官扬声叫停。   “第二场,合格。”   小三早就打红了眼,此时极不情愿地停了手,跺着脚就要鸣不公,却被姐姐一个眼神给挥退了。   “开始第三场,把东西带上来吧。”   又是刚才那两个挑着扁担的大汉,只是这次扁担上绑着的东西不再是刚才的麻袋,而是另一个秦游万万想不到的物件。   他一眼望过去,看见那是个有些眼熟的,被五花大绑的人。   那人穿着熟悉的蓝麻袋校服,身份昭然若揭——   是刚与他分开不久的胖子。 第七十一章   胖子整个人就如同一头裹在布袋里的烤乳猪, 仰面朝天,四肢被绑在扁担上,双眼紧闭着,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侯在一旁的红衣女双手捧了一把银匕, 首走上前来,递给秦游。   “第三项考核, ”面试官居高临下地坐在席位上, 语气不带丝毫情感,轻描淡写得仿佛在谈论一头待宰的羔羊:   “找准这个人类的颈部大动脉,尽可能多的采集新鲜的血液。”   放血?   秦游别无选择,他接过那把泛着寒光的锋利匕首, 在手里掂量着, 为这后半段话感到些许错愕。   他见这架势,还以为这所谓的第三项考核是杀.人。但从面试官的措辞来看,显然不仅仅这么简单。毕竟如果要夺取一个人的性命,可以有更多干脆利落的方式。   他们的目的是人血, 并且是新鲜的人血。   秦游在这里醒来后,从与外界接触获取的信息来看, 这里的怪物对人类的态度大致可以概括两类:   嫌恶和猎奇心理并存。   船上的河马曾说人类是通天楼的贵人才有资格享用的食材,同为旅客的一位老妪却把人类比作腌臢的老鼠。   避犹不及和趋之若鹜, 这看似对立的两个态度却融合在这个又千奇百怪的物种组成的社会里。这样的现象指向一个结论, 这个外物社会的复杂程度很有可能不亚于人类社会, 甚至达到了和人类社会相似的程度。   物种、等级、思想的冲突和纠纷。   在短时间内秦游自然不会想得这样深入,但他能确定一点,通天楼抓捕人类, 吃其肉啖其血并非骇人听闻。   但无论如何,即使他靠吞下一枚神秘的纸片从而隐蔽了人类的身份, 他也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也许能不假思索的剥夺同类的性命,但如果以折磨对方为目的,甚至将其作为食材一般处理,着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做为好。   于是在一众怪物看来,这长相奇怪的面试者低头漫不经心地耍了个刀花,又把握着匕首的手垂了下去:   “弃权。”   这一次,正殿里的众妖怪可就没有他上一次弃权时那样淡定了。   面试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而四周包括犀牛大汉以及红衣女等角色,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殿堂内的气氛在瞬间降到了冰点。   这局面却也在秦游的意料之中。难以承受自身体重几倍的重量在这帮妖魔鬼怪眼里应该称不上什么稀罕事,唯独对待人类,他们必然是统一战线的。   他们甚至能通过虐杀人类的途径获得快感。秦游这种行为也许无意于放任入侵物种自生自灭的反社会主义,其心可诛。   “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面试官冷着脸,沉声道:   “确定弃权吗?”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秦游与那双阴测测得眼睛对视,莫名觉得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双肩凉飕飕的。   但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仍没有迟疑:   “确定。”   倒也不至于对那刚认识没多久的麻烦精胖子有什么恻隐之情,秦游这样做,其实也是在测试这群妖怪的真实态度。   他有一种猜测。通天楼之所以要抓捕人类,不仅仅是为了满足那些身份尊贵的怪物的猎奇心理。   也许,对于人类,通天楼还有更特殊的用途。虽然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用途。   “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等面试官作出反应,刚刚才退到角落里的小三就怒吼着变了脸。   是字面意义上的“变脸”。   那张白面红唇、勉强还算娇俏的脸猛地在秦游眼前碎裂开,里面无端生出浓密的棕色毛发,她的指甲也随着毛发的“破土而出”而疯长起来,粗壮的尾巴皮鞭似的,暴躁地在身后拍来拍去。   小三的身体也随之涨大一倍,比秦游印象里的猎狗魁梧许多。她俯身下去,双手支撑在地面,龇牙喘着粗气,作出食肉性动物捕猎时的标准姿态。   奇妙的是,她那身单薄的明黄色袄裙竟然也随着她身体的变化而改变了尺寸,那明丽娇艳的衣服裹在这头猛兽身上,强烈的对比冲击感只让秦游感到毛骨悚然。   他后退一步,匕首横在身前,时刻防备着对方的突袭。   人通常会在看似并无战胜可能的生物前放弃抵抗,但秦游不会,毕竟他最习以为常的就是绝处逢生。   正当秦游开始在脑内构建整个逃脱计划时,只见那张布满棕色皮毛的脸上露出一张半人半妖的狰狞面孔,小三张开嘴,露出粗壮的锥形前臼齿:   “姐姐,让我来教训这个登徒子。”   “慢着。”席上的面试官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不动如山。她的声音虽然没有兽型的小三嘶哑可怖,却听得秦游心里一沉。   面试官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继续道:   “本官原本以为,这小奴长成这幅模样,应该很能讨楼主大人的喜欢。   她下巴微抬,冰冷的眼神里参杂着若有若无的嘲弄:   “既然你这么不情愿,那我也不为难你。不过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空手而归,对吧?”   她偏中性的浑厚嗓音在空荡荡的殿堂间回荡:   “小三,削块人肉给他尝尝,就算是赏他的。”   “姐姐!”   小三猛地回过头去,满是皮毛的脸上竟然扭曲成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就算这肥肉虽然属于人肉中的次品,区区一个小妖也不配!”   “闭嘴,”面试官皱着眉捏了捏鼻梁,“你这是要违抗我的指令?”   “我!”   龇牙咧嘴的凶猛巨兽听了这话,就跟霜打了的蔫白菜一样,恨恨地瞪了秦游一眼,然后体型收缩,皮毛褪去,变回了人形。   人形的小三虽然拥有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容貌,但那气场无比的十个指甲却依然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危险。她脸色阴沉地走到扁担上的胖子面前,利爪一剜,一块血淋淋的肉连带着校服破碎的布料,被硬生生从胖子的肚子上撕扯下来。   “真是便宜你了。”小三握着那团血肉模糊的皮肉,一步步朝着秦游的方向走来,猩红的血顺着她的指间滴落,在厚重的地毯上留下一连串的痕迹。   “来吧,赏你的。”   语气中显露出极其明显的鄙夷,宛如施舍路边的流浪狗。   茹毛饮血的原始人都不一定会以那样野蛮而残忍的方式食用猎物,秦游隔了几步远,仿佛也闻到了那冲天刺鼻的腥味。他下意识去看胖子的反应,身上缺了那么大块肉,血还在淌,这人依然睡得不省人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很大概率是和火车上的旅客一样,被下了降头。   一念之间,那块切口乱七八糟的人肉就到了眼前。   非常古怪。小三手里握着这块肉,却像是极力避免不加以关注,目光看似放在秦游身上,实际上是满世界乱飘。   显然,她在忍耐对人肉的渴望。   不仅仅是她,就连殿上的其他妖怪,似乎都因为这血腥味而按耐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怎么,还要本姑娘喂你?”她见秦游皱着眉,丝毫没有张嘴的模样,似乎浑身的忍耐力要达到了极限。   但这一切都被居高临下的面试官看在眼里,她袖手旁观这场由自己主导的闹剧,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妖物对气味异常敏感,它们相信嗅觉更甚于其他感官。   所以即使这前来面试的小奴长相酷似人类,由于他身上一丝人类的气味也没有,才蒙骗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   但除了人类,还会有什么物种能拒绝人肉的诱惑,并且产生抵触情绪?   小三举着胖子肚子上的肉,一面悄悄咽着口水,一面咄咄逼人。秦游每后退一步,她就上前一步,仿佛要硬生生把那块肉塞进他的嘴里。   生肉的腥味争先恐后地钻入秦游的鼻腔,那是他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人肉的味道比其他动物的更加腥臭且令人反胃。他光是被迫闻一下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根本难以想象在嘴里咀嚼的感受。   直到他退无可退,握着匕、首的手掌猛地用力,下一刻遍准备出手将这步步紧逼的鬣狗妖逼退,然后借机撤离。   然而,恰巧在这时,一个红衣女从殿后匆匆跑来,火急火燎地跑到面试官的席位旁,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   只见面试官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她顿时失去了刚才那副游刃有余、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气魄,瞪圆了双眼从席位上站起来。   “停!都跪下!”   这番动静将在场的所有人和怪物都吓了一跳,小三塞肉的手停在半空,不明所以地轻声问了一句:“那,这肉...”   “赶快处理掉!”   于是秦游莫名其妙地看那块塞进自己嘴里的肉块又被收了回去,小三张开嘴囫囵吞下,还来不及擦掉嘴角的血渍就朝着殿前跪了下来。   其他的妖怪也纷纷效仿。   甚至就连面试官也急匆匆地走下席位,和一众妖怪一同俯身跪地。   他们不知在跪些什么,秦游僵立在原地,浑身紧绷地看着他们跪拜的方向。   那里走出一个人影。   戴着蓝金纹白底面具,一身红衣红得刺眼。   这个身形非常熟悉,秦游几乎在下一秒就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龙形飞天载具上的人。   伴随着一声震天响的“恭迎楼主大人”,那人暗红色的衣角悄无声息地曳过地面,一股槐花和沉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大名鼎鼎的通天楼主一路目不斜视,目标明确,竟然是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第七十二章   秦游在那古朴冷寂的香味, 和青丝、流苏摇曳微动的幻影中,莫名地有些目眩神迷起来。   就像某件历经千百年时光变迁的老古董,带了满身的风尘和岁月蹉跎的痕迹, 似乎隔那么远也能闻到那古老灵魂的腐朽和孤独, 那是无论多么惹眼的外表也掩盖不住的。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伴随着对方的靠近,秦游关于对方是人类的猜测几乎已经被完全粉碎。   这样一来, 那精美绝伦的面具下是否隐藏着一张人脸, 反而显得并不重要了。   稀奇古怪的念头接二连三,转瞬即逝,当秦游猛地察觉到对方已经走到面前的时候,尽管早有准备, 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出了一身冷汗。   即使他没从这通天楼主的身上察觉到杀意和压迫感, 但自从对方出现在视野里开始,他就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所以这怪物到底是怎么在他一时不察间就走得这样近的?   没等秦游理清头绪,他只觉得自己被淹没在那清冷却又蛊惑人心的香气里,仿佛皮肉和骨髓都要被这股幽香浸透了。   艳丽的红色在半空中展开, 伴随着空气流动产生的一缕清风,裸露在空气里的双肩和手臂顿时被柔滑的布料包裹住了。   秦游几乎在其有所动作之前便打算出手先发制人, 所以当他察觉到对方只是将外袍脱下,然后以一种强横霸道的姿态将自己裹起来的时候, 他猝不及防僵硬在了原地。   那件外袍压根没有留存任何体温, 甚至夹带着一股仿佛从阴曹地府里带出来的阴寒, 秦游一个活生生的人裹在里面,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隔着一层面具,他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 以及一种难以忽视的低气压。   这位似乎心情不太好。   分明那张花纹繁复又诡异的面具上连个孔洞也没有,但秦游就能莫名其妙地觉得对方正在注视着自己。   那种目光甚至称得上灼热, 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烧出两个洞来,秦游硬着头皮忍受了许久,才终于听见一句话:   “走。”   这句话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如果不是语气冷得仿佛能掉冰渣子,秦游甚至会有种系统突然变声的错觉。   更加诡异的是,没等他的大脑作出反应,身体就像是受了蛊惑似的,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   秦游觉得甚至不用借用旁观者的眼睛,也能感受到现在的场景又多么古怪。他一身影响市容的奇葩穿搭,木偶般僵硬地跟在红衣楼主身后,全身上下唯一听使唤的只有一对眼珠子。   勉强往四周转了一圈,然而殿前刚才还气势凌人的妖怪们头都不抬一下,只留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后脑勺。   他无奈,只好任由自己的身体寸步不离地跟上去,经过殿后,从那富丽堂皇地殿堂里走了出来。   入眼便是漫天的雾气。数不清的灯笼游龙般高低起伏地悬挂在周围,勉强能从那迷蒙的橘红色光芒中,辨认出远处那栋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   亭台楼阁,琼楼玉宇全都隐匿在茫茫迷雾里。   只是驻足于此,在周遭隐隐约约的喑哑乐声中,那模糊却巍峨的影子不止给人肃穆庄严的感觉,更让人望而却步。   通天楼主却片刻不停,径自朝迷雾深处走去。   似乎自从走出那座面试的古殿,那句话诡异的控制力便消失了。   秦游既然阴差阳错地完成了支线任务,又对当前的状况一无所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索性顺从地跟着对方走。   雾中的通天古楼仿佛近在眼前,却始终若即若离。在四周没有除了那座楼以外地其他参照物的情况下,秦游只觉得脚下的路无比漫长。   他却不敢掉以轻心,时刻盯着眼前那个红色的背影,生怕一时不慎,对方就从背后伸出一只畸形的手臂来取自己的性命。   但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没有了那件繁重的外袍,通天楼主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比秦游高一些,背挺得笔直,宽阔的双肩正好能撑起远方的蔓延起伏的灯笼海。   秦游无处可瞧,便盯着那后脑勺看。部分头发干脆利落地被一支红木簪子挽在脑后,剩余青丝倾泻而下,直至腰间,发梢乖巧的垂落下去,不时在红金纹的腰封上轻扫两下,让人莫名有些心痒。   被发丝衬得越发苍白的耳廓在发间若隐若现,左边的耳垂上坠着一只由红线织成的结,底端悬挂着装点着珠子的流苏,硬生生将那寡淡素净的发型映出一抹妖冶的艳丽。   不过秦游瞥了一眼,也说不出那是这里的装扮习俗还是楼主自身审美略微娘炮,只是他刚腹诽了一半便在内心噤了声。   因为他看见前方,有一对相隔较远,且雕刻得出神入化的石雕,从浓雾里逐渐显现出来。   走进了看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座桥。   桥的规模很大,即使视野受限,也不难看出这雕栏玉砌的建筑极富年代感。桥下是深不可测的幽涧,存在意义应该类似于古代的护城河,朦胧的灯光下,火红的曼珠沙华开遍了整个河岸,为这阴森可怖的景象增添了一丝不真实感。   秦游若无其事地跟随着走上桥。只是从踏上桥面的那一刻,他便莫名感到某种怪异的压抑感,那或许源于动物察觉到危险时身体自行产生的警告。   桥下无边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蛰伏的巨兽,正蠢蠢欲动地窥探着他这个。外来者,说不定若是失足从桥下坠下去,就会被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可怖獠牙撕成碎片。   除此以外,周遭环境里的诡谲气氛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心理暗示。   “这是阴阳两隔的界限。”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   那诡异的声音听不清是男是女,秦游最开始以为那是自己处于长期的紧绷状态后,精神衰弱产生的幻觉。   但那句话却不断重复着,从刚开始蚊音般的细不可闻,逐渐清晰得一字一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过桥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眼前的红色身影好像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单薄,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缕清风散去。   于此同时,四面八方传来了各种各样的笑声。   有男人的、女人的、低沉森冷的、尖锐高亢的...原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若有若无萦绕在耳边的根本不是乐声,而是笑声。   那些阴魂不散的笑声争先恐后地钻进秦游的耳朵里,仿佛要将他的鼓膜撕裂,他忍不住神经质地东张西望起来,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被吵得濒临崩溃之际,秦游回头看见了桥头两端的石雕。   笑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刚才经过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留意,此时猛然细看,才发现那石雕的形状,竟然是两个双面的头颅。   雕刻石像的人必然技艺精湛,那头颅上的五官清晰可见,就连闭合的双眼上的睫毛,都似乎纤毫毕现。   可就是太真实了,一眼望过去的确像两颗灰白色人头被放置在桥头上,或许闭着双眼等待访客经过后,就会猛地睁开双眼,永怨毒的眼神望向来人的脊背。   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猜测刚从秦游脑内闪过,石像那原本紧闭的双眼就猛然掀开了眼皮———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直直对上了秦游的眼神。   那一瞬间秦游只觉得脑里炸开一声巨响,他猛地失去了思考能力,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突然,掌心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如同临头一盆冷水将他泼醒。   眼前的通天楼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原地。   秦游这才发现他刚才根本没有回头,而一直萦绕在耳边瘆人无比的“回不去了”的声音竟然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他慌乱地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桥头的石雕好端端地闭着眼睛后才松了口气,目光转移到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确实具有男性骨节大指节长的特点,只是苍白得能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和凸出的肌腱。   令人在意的是,他的无名指上缠绕着一圈及其显眼的红线。   秦游被那冲击力极强的颜色刺了一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红线,而是一道猩红的血痕。   空气里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太久了。”   比起刚才突兀地出现在脑里的声音,这句话语气柔和了许多,甚至多了一丝不太真实的鲜活:   “别放手,这里瘴气很重。”   与此同时,系统的机械音也在秦游的脑内响起:   “滴,检测到攻略目标出现。”   ......?这延迟未免也太严重了吧?   秦游刚摆脱幻觉,不免觉得神经衰弱,也不管这姿势有些诡异,干脆任由对方牵着自己走。   其实在之前他就猜测过攻略目标的身份,甚至隐约联想到这神秘的楼主身上,但的确没有料到事实竟真是如此。   这个攻略任务究竟是难度如何,他心里也没底了。   这通天楼主一看就是个活了千百岁的老妖怪,看排场说不准还是这个场景的最终Boss,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刷得了好感的?   可是从见面到现在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似乎又没那么高不可攀。   秦游一边被人牵着走,一边便开始漫无边际地走神。   正当他敲定继续走一步看一步的时候,前方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桥下伫立着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仿佛特地在那里等候着什么。   秦游眉头紧皱,他从那个人影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地令自己忌惮、甚至厌恶的感觉。   与此同时,淡漠的声音率先从前方响起:   “静檀。” 第七十三章   晦涩绕口的异族语被那冰冷低沉的嗓音润色后, 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甚至连桥头萦绕不散的迷雾似乎为止震颤,退避三舍。   通天楼主口中的静檀也因此显露出身型。   “奴见过商酉大人。”   人、不, 妖如其名, 静檀一身素净的淡绿色衣袍,半张脸遮眼在面纱下, 唯独袒露出的双眼未施粉黛, 却也不显得过分寡淡,她是秦游目前为止见过的第一个不行跪拜礼的妖。   她只是展开宽大的绣着玉兰暗纹的广袖,端庄稳重地行了一个礼。   那个闻所未闻的称呼让秦游一头雾水,若不是系统翻译后投屏在他的脑内, 恐怕连这个名字的读音都记不全。   商酉, 就是这个通天楼主的名字?   “奴正在堂子里挑选通过面试的女子,听闻大人亲自动身前往,便立刻放下手边的琐事赶过来了。”   未得免礼的允许,静檀便一直埋着头, 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只是贴身侍女毕竟要负责打理大人的生活起居,即使是您亲自挑选的姑娘, 还是交与奴调教几日,也用得更顺心一些。”   “不必。”   就在秦游被“姑娘”“侍女”“调教”等词雷得外焦里嫩时, 便听见身前的人冷淡道:   “其余通过面试的妖, 也遣回吧。”   静檀原本便垂着头, 闻言身体低了些,又鞠了一躬:   “奴听令。”,   秦游在这几句干瘪的对话里除了楼主的真名以外, 也没获取别的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安静地在楼主身侧装着空气,不时隐秘地打量一下, 只觉得那个静檀越看越古怪,却一时说不清那种感觉具体源于何处。   直到被握住的左手传来牵引感,他才抛开那种怪异的感觉跟了上去。   静檀始终弯腰鞠着躬,始终站在桥头的一侧恭送两人的离去。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秦游极其隐蔽地再度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同样的姿势维持了这么长时间,可静檀就像座死寂的雕像,连丝毫的颤动也没有。   她的骨架似乎比相同身型的女子更大一些,拱起的脊背看上去莫名显得宽阔,但秦游在这个世界遇见过太多魑魅魍魉,这点异常简直不足为奇。   就在他没察觉出什么端倪,正要把目光撤回的时候,静檀垂落在桥面上的衣摆似乎颤动了一下。   一节类似于章鱼长满吸盘的腕的东西闪电般地掀开衣摆显现了一瞬,却在秦游的双眼紧张的去捕捉的下一刻再度缩了回去。   静檀的背影仍保持着巍然不动,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只是秦游的幻觉。   秦游咽了口唾沫,不再去理会那个再度被浓雾淹没的背影,干脆回头跟着商酉走下桥,上台阶,经过门口两座更大的石雕,终于踏入了那神秘的通天古楼。   楼里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竟然是灯火通明的。   灯自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灯,似乎是什么类似于夜明珠一般嵌套在墙壁上的玉石,以及成千上万的烛台。   然而从秦游的角度来看,眼前的景象仅仅是这座通天古楼的冰山一角。   丝竹管弦,喑哑乐声萦绕在雕刻着飞鸢的巨型梁柱间,那些梁柱的顶端看不真切,秦游只循着那个方向略微抬了下眼,就发现头顶竟然是中空的,古朴红木阶梯呈螺旋状蜿蜒而上,穷极目光的尽头,也望不到究竟通向哪里。而四面墙壁上全部绘制着规模宏大的壁画,内容皆是以游龙飞鸢以及其他奇珍异兽为主,用色大胆,笔触狂放不羁,虽然看上去颇有些年代感,但那些传说中的生物仍然栩栩如生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张牙舞爪地从墙面上飞跃出来。   这样的布局有点像无限放大版本的戏园子,每一层中间都是镂空的,贵客坐楼上,能以极佳的角度观看一楼戏台子上的表演。   但通天古楼的用处很显然跟戏园子没有直接的联系,秦游刚才通过的那道门显然不是正门,而楼的结构环环相套,眼前的奇观也仅仅只是个局部。   不过仍然足以让人目不暇接,心生震撼了。   只是这里的主人却对这幅景色目不斜视,他仍握着秦游的手不放,带着人绕过那金碧辉煌、古色古香的厅堂,来到廊道间设置的类似于电梯的载具前。   也亏得他身上体温偏低,两个大男人的手握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也没握出手汗。秦游虽然觉得别扭,但挣了一下没挣开,干脆就当为攻略进度做奉献了。   何况这楼主就跟幽灵似的来去无踪,而通天楼的内部又如此错综复杂,这个姿势也算是断绝了迷路的可能性。   在电梯启动后,秦游望着镂空轿厢壁上规律闪过的代表楼层上升的一道道光栏,不由得开始思考这通天楼的用途。   他只在游轮上的那位河马旅客口中听到了只言片语,又结合眼前的实际景象来看,几乎可以得出一个可能。   这里或许是用于当地高阶层的怪物社交享乐的地方。   他的猜测必然是片面的,于是便把主意打在了身边的那位身上。   自从电梯门关后,这个虽然宽阔但封闭的空间就陷入了一种绝对沉寂的状态。即使秦游没有社交恐惧症,而同处一室的“人”又连呼吸声也没有,如果不是包裹着自己手掌的那股冰块一样的触感,以及空气里莫名的压迫感,秦游几乎可以当作对方不存在。   但当周围的环境被封闭,缩小后,两个智慧生物间的距离终究会不可避免地缩短。   电梯还在上升,不知究竟何时才会停下来。   秦游犹豫了一下,才略显尴尬地反握了一下对方的手,由此为接下来比较突兀地出声作好铺垫。   但没想到他这轻轻一用力,对方就像是遭到了电击似的,指骨反应极大地颤了颤。   苍白皮肤下的肌腱神经质地跳动起来,那只手好像在重大刺激后缓冲了好几秒,才勉强没有缩回去。   这幅反应让秦游莫名其妙,他还以为这个微不足道的举动触及了对方的雷区,正打算松手,却发现对方反而用五指把自己的手掌禁锢得更紧了。   他只好按照原定计划硬着头皮开口:   “额.....楼主大...人?”   因为迟疑而底气不足的声音偏偏在这封闭空间内无法消散开,进一步加深了让秦游喉咙发痒的尴尬。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秦游僵硬地盯着轿厢外飞快掠过的模糊景象,等待了数十秒,才确定对方是真的不想理他。   这冷淡的反应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第二句试探说出口的时候,音量赌气般地翻了一倍:   “商酉?我....”   却没想到画还没说完,他的手被猛地甩开了。   秦游只觉得下颌骨被那双捂不热的手死死地扣紧,下巴被强制性地向上抬高了几度。   眼前是一张无限放大的,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具。   说实话,虽然他还算皮糙肉厚,但那一瞬间仿佛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一般的力度还是让他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威胁感。   “不许那样叫我。”   同样的嗓音,却是森冷嘶哑的语调,字里行间都仿佛压抑着毁灭性的怒意。   秦游被莫名其妙卡着下巴,本来就一肚子的火气,虽然对方的举动让他也感到心里毛毛的,但听了这句话之后,反而冷笑起来。   静檀能叫,我就不能叫?行吧,零好感度不配呗。   这老怪物要么就不给反应,要么就反应这么极端剧烈?   秦游梗着脖子,正要伸手用力去把那双铁钳似的手拽下来,却感受到那股力度又极快地变小变弱,最后只是虚虚地贴在他的下颌线上。   这家伙就跟患有精神分裂一样,刚才有多暴躁,现在就有多温柔,只是这份温柔仍然让人胆战心惊,消受不起。   他用很细腻柔软的,除了温度冰凉,跟人类所拥有的没有差别的指腹去轻轻描摹着秦游的脸侧轮廓,仿佛在固执地把玩挚爱的易碎品。   秦游被摸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身体后仰退后了半步,将自己彻底脱离了令人极其不舒适的范围,才猛然发觉自己的情绪也有些不对劲。   原本他就跟这个楼主素不相识,对方在这世界高居万妖之上,而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刚见面就直呼其名,似乎的确不太礼貌。   这个念头刚从脑内闪过,秦游顿时茅塞顿开,胸腔里的怒火顿时平息了不少。   他正打算开口扯点有的没的岔开话题,干脆将这件事一笔揭过,却立即感受到了一阵怨毒阴冷的目光。   刚才还恢复正常的老怪物此时又混身散发出了低气压,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指节痉挛了一下后就回扣在掌心里,然后猛然垂落回身侧:   “叫我......”   秦游所有的目光都被那只苍白的手吸引了,他注意到老怪物的声线似乎不再那样瘆人,听上去让人舒服很多,语气也没那么冰冷了,反而让他从中听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妥协?祈求?   “叫我时穆。”   这句话几乎是被秦游胆战心惊听进耳朵里的,他看见对方用十分冷静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食指的指甲却神经质地一下下划着拇指。   他的指甲虽然整齐干净,却比正常的男性人类更长,又极其用力,很快秦游就看见血珠从被刮开的皮肉里渗出来。   秦游根本没听清什么时什么穆,他只在那一瞬间清晰的认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的攻略对象也许真的有什么心理方面的毛病。 第七十四章   与心理不太健康的人交流, 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更何况对方根本不是人。   于是秦游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冷静了下来。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哪里惹这楼主大人不高兴了, 只好病急乱投医, 上前去犹豫着伸手试图阻止那个自虐型行为。   他的手指试图钻进染血的指缝里,强迫对方将深陷入皮肉的指甲松开。   原本以为会遭到反抗, 却没想到这个刚刚还浑身疯劲的老怪物却极为配合顺着力度放松了蜷缩的手指, 有点像张开肉垫乖乖剪指甲的猫。   秦游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如履薄冰地收回了手,生怕哪个举动不对不慎再度触了对方的逆鳞。   然而他的手收到一半,却再度被人一把抓住了。   楼层还在一层层往上升, 这座巨楼当真如同它的名字一样, 仿佛真要通往天上去。   秦游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被死死攥紧的手,只觉得有些无语。   “楼....时、穆?”   老怪物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伫在原地,秦游抬眼去看的时候只看见那耳垂上的流苏晃动着,玲珑剔透的玉珠互相碰撞, 发出细小却清脆的声音。   这下好了,连那张面具也别过去, 不对着他了。   秦游发现自己的确一点办法也没有,这老怪物一看就是块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顽石, 说不好还染着疯病, 攻略难度直线上升。   他只好被迫感受着掌心里冰凉的温度, 老怪物刚才发疯划出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如初了,只留下了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的几点血斑,这也许就是那只手让秦游感到如此怪异的缘由。   就算是最善于保养的女人也不一定会有触感如此细腻柔嫩的手, 那种滑腻如水的感觉足以让任何一个雄性生物心猿意马。偏偏时穆的手掌甚至比秦游还要宽大一些。   然而在这一切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世界里,秦游只能庆幸自己的攻略对象至少长得和人类差不多。   若是在以前, 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一个男...妖怪手牵手站在同一间电梯里,并且因为奇怪的PTSD和避免踩雷,即使这个老怪物居然居心不良地挠他的掌心......   ?   他一味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尴尬里,竟然被对方的指甲挠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还好老怪物的的指甲虽然比正经男人长,但也不至于跟鬣狗三姑娘一样,不然自己再皮糙肉厚,也得被剜下一层皮来。   这是秦游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   如果这老怪物的大脑和人类构造差不多,那必然多少有些人格分裂的毛病。   上一秒还冷艳高贵触不可及,下一秒就耍起了流、氓?   秦游差点没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一身恶寒,同时也条件反射地将遭受毒害的那只手往回撤了一些。   没想到他刚表现出一点这样的意图,那令人浮想联翩的小动作戛然而止,就像捉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一样,时穆不由分说地再次将秦游的手攥进了掌心里。   那力度让秦游眉头一皱,他突然灵光一闪,从对方一系列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人格分裂的反应里找到了些许规律。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在好感度不够的前提下直呼其名才惹祸上身,但后来老怪物又让自己叫他时穆。   可是从静檀出现到现在,他几乎无时不刻地跟着对方,可以确信眼前的通天楼楼主绝对没有被调包的可能。   第一次姑且算是自己叫错了名字。然而第二次的时候,他被时穆反复无常的态度刺激地下意识后退的时候,对方又因为暴躁和焦虑出现了轻微的自虐倾向。   而在刚刚,他意图缩回手,却又被强制性地阻止。   秦游粗略分析了一下,心里便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不由在脑内问了一句:   “系统,从解锁攻略对象到现在,好感度一点也没涨?”   系统的回复很快:   “目前为止未检测到目标好感度变化,请宿主继续努力。”   这个否定回答莫名让秦游有些恼火,他暗骂一声,强忍住将攥着自己的那只冰爪子甩开的冲动,并且作好了对方再发神经就掉头就走的决定。   他强行忍受和同性握手的别扭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一点进展也没有?   还是说这个世界的怪物跟刚认识的、毫无好感的人握手腻歪是一件和正常的事?   就在这时,轿厢门口挂着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电梯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阴冷潮湿的空气参杂着烟熏的沉香味,伴随着两扇门地开启扑面而来。门外是漆黑一片,隐约只能看到一截装横古朴的廊道。   秦游在时穆身边呆太久了,对沉香的味道已经不那么敏感,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仿佛从脚底钻进背心,即使身上披着好不容易被体温捂暖的厚袍子,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种阴冷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气温低,更像是一脚踏进阴曹地府里,总之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应该待的地方。   然而身旁的时穆衣摆微动,抬脚便往门外走。   秦游不情不愿地顺着手上的力度跟上去,却隐约从时穆发间的槐花香气里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   他讨厌医院,连带着对一切和医院有关的味道非常敏感。如果时穆身上原本就有这股味道,他应该会立刻察觉到。   所以这股莫名其妙的药味,应该是从这长廊里传出来的。   这里连一丝光亮也没有,四周都是昏暗的一片,秦游跟在后面时刻担惊受怕着拐弯会撞上墙。但老怪物也不知是夜视能力极佳,还是对这层楼的布局了如指掌,脚下步履规律而沉稳,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然而秦游毕竟是个过分依赖感官的人类,他几乎处于完全失明的状态,又进入了陌生的环境,对外界唯一的感知就是紧握住自己的那只冰块似的手。   没有人会在黑暗却未知的环境里泰然自若,更何况秦游根本对面前这个刚认识不久的怪物不抱有丝毫信任。他甚至可以合理的怀疑,对方之所以连盏灯也不留,是提防自己能找到来时的路。   念及此处,他便不再迟疑,而是张口便问:   “你要带我去哪?”   原本以为这句问话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引起一番狂风暴雨般难以招架的反应,却没想到前方的脚步一顿,竟然停了下来。   低沉淡漠的嗓音在空气里响起:   “你害怕?”   谁怕了?   这句出乎意料的回答显然有种挑衅的嫌疑,秦游眼角抽搐了一下,正要出口反驳,却只听见一阵类似于响指的声音,身侧的烛台应声点燃,明亮跳跃的火光从离他最近的地方蔓延,一直延伸到廊道的尽头。   这种哄小孩子的把戏秦游原本并不感冒,但当他的目光被那些突然被点亮的烛台吸引时,却对上了烛台下面的一对黄色的眼珠。   那眼珠察觉到他的目光,竟然极富人性地眨了下眼,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孩童般的笑声:   “大美女!”   秦游耳朵里猛地被灌了这句词,一时半会还难以消化,却看见前前后后的其他烛台也全都睁开了眼睛,尖细的笑声此起彼伏:   “是楼主夫人!”   “不对,只是个贴身小丫鬟!”   “嘘,都别吵,小心被楼主大人填火炉!”   这一帮古灵精怪虽然不足为奇,但时穆淡然的反应却让秦游有些诧异。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精神病领导必然会走向暴君路线,等级制度这样明显,是个妖见了都得下跪,底下一定是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却没想到这帮小东西嚼舌根都嚼到本人面前了,当事人却如此淡定,纵容。   似乎....还有点莫名的,愉悦?   秦游也不知是如何从那张面具上看出这些人性化的情绪的,总之这个念头刚从脑里闪过,他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要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片刻过后,时穆才在烛台精的喧闹中开了口。   他的声音刚刚响起,所有的烛台精便全都自动噤声,廊道里再度恢复了清幽的冷寂。   秦游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你服下的藏魂符,时效只有两个时辰。但如果你身上有我的印记,就能永久地不被其他妖怪察觉到真实身份。”   秦游还来不及因为这句话里的信息错愕,就听见对方突然微微提高了语调:   “但是相对的,你将永远成为我的所有物。”   异族语的浑浊发音在半途中戛然而止。   直到将这番话的含义全都理解完成,秦游才发现了一个更让自己错愕的事实:   对方的后半句话,居然是用人类的语言说的。 第七十五章   秦游反复确认了几次, 才肯定拿后半句话的确没有经过系统翻译,是逐字逐句咬字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的。   这老怪物居然还会说中文?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封建社会奴隶制度?   没想到还没等他理清头绪,片刻的沉默再度成了对方人格分裂发作的导火索。   时穆上一秒还算是正常握着自己的手掌, 下一秒就猛地如同鹰隼的利爪收紧, 只不过那爪子比猛禽的大了好几倍,秦游不被抓个血肉模糊, 也得掌骨指骨碎成一滩不分彼此。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欲哭无泪, 欲骂人却词穷的痛苦:   “你又发什么疯?”   壮士宁可杀不可辱,他任务失败也不愿意受这憋屈。   却听见空气里响起一声冷笑,原本就有些阴冷的室温仿佛直降十几度,烛台精们被惊得不约而同地闭了眼极力伪装成普通烛台的模样, 就连橙黄色的火焰也开始颤颤巍巍的瑟缩起来。   紧接着秦游便听见了时穆阴测测的声音:   “你不愿意?”   ?   秦游莫名其妙, 虽然他内心是拒绝的,但目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好么?   然而他立刻体会到了封建社会绝对的霸道专制。   时穆竟然径直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紧接着,廊道两侧的烛台也在同一时刻尽数熄灭。   秦游只来得及捕捉到化为幻影的一抹红色衣角,眼前就瞬间被如墨的黑暗占据。   他心里暗骂那些烛台精鞍前马后见风使舵, 便突然感觉到一股来自后领的牵引力。   那种感觉古怪极了,他就像被无形巨手提溜着后脖子肉的猫, 繁冗的袍子成了难以挣脱的网,不可抵抗的怪力直接将他整个人都从地上提起来, 双脚离地, 飞速地被拖拽着向前飘去。   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秦游只能感受到边呼啸而过的风,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听见一声低沉的类似于老旧的门开启的声音,他被那只无形的巨兽毫不留情地扔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门在身后“呯”地一声关了, 震耳欲聋的回响在四周经久不散。   秦游落地时与地面距离很小,地上似乎铺着厚重的毯子, 他在上面滚了一圈做作为缓冲,然后立刻爬起来进入警戒状态。   这个未知的新环境里,沉香的味道更加浓郁,参杂着难以言喻的药味甚至达到了一种刺鼻的程度。秦游刚刚由于过于紧张才没有发现,此时猛然吸入一口,差点没被呛个半死。   他什么也看不见,缓过神来后,只好谨慎的伸出手去摸索眼前的黑暗,企图通过触觉了解周围的情况。   然而手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秦游便不敢随意乱动了,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黑暗里可能存在的什么庞然大物,说不好还是一口能把自己整个吞下去的那种。   在未知的黑暗环境里横冲直撞,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   他虽然脾气犟,但是不蠢,知道面对什么情况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别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闷着嗓子叫了一句:   “时穆?”   ......   这个地方比他想象得更大,他这一声音量非常小,居然也引起了回声。   有些失真的反射声波传回秦游的耳朵里,简直根本不像是他自己声音,更像是黑暗中的怪物在鹦鹉学舌。   而这也是这声呼唤的唯一回应。   秦游皱起眉,他被包裹在寂静的黑暗里,周围的一切不确定性都给人强烈的不安。这样的处境比之前遇到的更糟,他摸不清时穆这老怪物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态度,就像在探索一口枯井,潜下去以后才发现是莫测的深渊。   “时穆?”   过了许久,秦游左右转动着眼球,迟疑着再叫了一声。   这一次,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人在失去视觉以后,其余感官会变得更加敏锐。   他似乎从那阵回声里,听到了一些与刚才不一样的响动。   那似乎像是什么粗糙的东西在地面拖行的声音,又像是活物爬行的动静,窸窸窣窣,但又异常地清晰。   秦游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没错,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身体条件发射般的一个动作,可就是这么一下,他的脚跟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那诡异的响动突然放大了数倍,就像是成千上万的蛇从四面八方朝他游动过来。即使秦游立刻察觉到了危险猛地一收腿,但为时已晚。   大约有婴儿手臂那么粗的,不是麻绳还是藤蔓的东西闪电般地缠上了他的脚踝,不轻柔也不算粗暴地把他扯了一个趔趄,然后迅速地顺着他的躯干四肢网上爬,不出两秒钟,秦游就成了一个人型“葡萄架”。   秦游伸手掰开一根,马上就会有更多的藤蔓缠上来,他很快就失去了活动能力,只能被迫半跪着地板上,连最基本的挣扎都做不到。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突然袭击他的怪物也许并不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因为这藤蔓虽然缠得死紧,但是特地避开了他的头和颈部,这不像是意图绞杀猎物的食肉动物应该出现的疏忽。   它的作用,似乎仅仅是用来限制自己的活动能力。   正当秦游脑里闪过这个念头,眼前的一切突然被一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   这光线昏暗得甚至无法造成眼睛的明适应反应,他的面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缠在他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截红绳,从他的锁骨往下,穿过腋窝,最后隐藏在暗红色长袍的遮掩下。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间,这些婴儿手臂那么粗的绳子就在他的身上的打了无数个结。秦游看着袒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绳子,它们交错着,束缚着他身体每一个能活动的部位,他莫名联想到了屠宰场一头头被捆绑着吊起来的猪。   仿佛正是迎合他的联想,突然又是一阵骚动,两股绳索从左右两边电光火石之间射出来,与他两个手腕上的绳头迅速地交缠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的死结。   而那个新生的死结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张黄色的鬼画符。   秦游两只手臂被迫吊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细看一眼那张符箓,就察觉到背后一凉。   身上的绳索似乎放松了一些,唯有禁锢住四肢的那部分巍然不动。   他身后的气场与几秒前截然不同了,仿佛脊背紧贴着冰窖大门,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秦游根本无需扭头去看,就从那突如其来的槐花香气里找到了答案。   然而不等他翻一个白眼表达内心的不满,就感受到自己披在肩上的外袍被从后面褪掉了。   对方的力度竟然诡异的轻柔,简直堪比洞房花烛夜羞涩的新人互解衣带,只是秦游心里没有半点旖旎心思,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些绳子全钻进了外袍底下,贴着他的皮肤,此时袍子被脱,他虽然不觉得冷,但在对方开始解那件被他扯掉了两只袖子的裙装时,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都是男人,根本没什么不能看的,但他那一瞬间确实脑子都木了,顿时与良家妇女产生了强烈的共情和同情,甚至是愤怒,如果不是两只手臂被绑着,腿也被缠着,他肯定翻身过去要和这个老流、氓拼死抵抗。   但一切的反抗也只能在脑子里臆想一下,秦游毕竟此时此刻只是一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包裹着躯体的裙子只解开了一半,将他的整个脊背都暴露在了空气中。   秦游胆战心惊地防了又防,知道他快精神衰弱的时候,才最终等来了一只冰冷宽大的手掌。   就如同一条滑腻冰凉的蛇,游过他的两个肩胛骨,顺着脊椎向下,在每一个突起上流连。   那种抚摸的方式说不清是时带有难言意味的调情,还是单纯地把玩一件器具,秦游厌恶、也不擅长揣测他人的心思,尤其对象是这种有心理问题的非人类,他猜了两下便放弃了,左右摸两下也不会少两块肉,干脆闭眼任其造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种煎熬的折磨终于停止了。   然而没等秦游缓一口气,突然感觉后脖子上擦过了一片柔软的东西。   他一时怔愣,直到湿软的触感在那寸皮肤上转瞬即逝,他才后知后觉、汗毛直立地产生了一个猜测。   那应该是,对方的嘴唇。 第七十六章   那一瞬间秦游竟然也没生出被刚认识不久的人舔了脖子的窘迫感, 应该说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什么暧昧的意味。   他脑子一激灵,竟然只是庆幸自己的攻略对象长了一张人脸,有一张嘴巴, 还能亲人。   但随即他就察觉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那冰冷柔软的两片薄唇里似乎还包裹着什么锐利坚硬的东西, 此时正若有若无地轻轻蹭着他后脖子上的那块皮肤。   秦游如临大敌、冷汗直冒,整个脊背都绷紧了, 两只被紧紧束缚的手臂徒劳无功地挣动一番后, 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些红绳坚如磐石,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试图回头去,然而冥冥之中却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着他向后看的动作。   与此同时, 他感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贴上了他的脊背, 那比周围的空气更冰冷的温度使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秦游才后知后觉的自己早就处于一种被人从身后环抱的古怪姿态,时穆箍着他腰的手臂跟那些力道极大的死物混为一体,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左肩,修长冰凉的指尖陷入他锁骨上方的深窝里。   若不是秦游能明显感受到抵住自己背后的宽阔的胸腔, 他可能会产生自己是被冤死的女水鬼上身索命的错觉。时穆整个人…整只怪物将他从背后罩在怀里,但却没什么实感, 绸缎般柔滑鬓角扫过秦游的肩窝,触发起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痒意。   那尖牙锐利得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刺破他肩颈上的肌肉, 秦游通过微妙的触感确定它们大抵只有长度惊人的两颗后, 竟然还庆幸了一番:   还好不是一排整齐的鲨鱼牙, 不然他非得给咬漏不可。   但很快他脑内的画面就从青面獠牙的怪物变换成某些影片里的吸血鬼角色,那些传说生物通常长了一张符合人类审美的脸蛋,以此蛊惑人类成为它们的移动血袋。   秦游不知道时穆这老怪物究竟是个什么品种的妖怪, 他不是小女孩,自然不会认为吸血鬼这种被影视作品过度美化过后的传说生物有丝毫的神秘浪漫感。   所以当那对犬牙刺入他的皮肤的一瞬间, 他将一声闷哼强行咽下去,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或许时穆不是什么吸血鬼,但他在做后者的老本行时显然深谙技巧。秦游只觉得那种被粗大的钢针狠狠地钉一下的感觉只产生了一瞬间,那一片皮肤就像是做了局部麻醉,成了一块神经坏死的冻猪肉,就算时穆把它嚼碎了咽了,恐怕秦游也不会有丝毫的感觉。   所以他不知道伤口里渗出的血全都顺着脊背上的骨骼轮廓以及皮肤肌理顺流而下,成了一道蜿蜒的红色曲线。   几乎在同时,秦游听见了风声。   准确来说不是风声,而是一种类似于风的十分低沉的呜咽声。   这古怪的声音最开始似乎只是从漆黑一团的四面八方传来,甚至引起空气频率极低的震动。   秦游之所以感受得这样清楚,第一是因为黑暗无限放大了他的感官,第二便是因为这个封闭空间的特殊构造。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巨型的钟罩里,哪怕是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在声波的无数次反射后,形成声势浩大的震荡。   但很快他这样的猜想便遭到了否决。因为风声逐渐清晰起来,竟然是一段内容不明的窃窃低语。   那声音低沉喑哑,就像是一段繁冗复杂又晦涩难猜的咒文。秦游几经辨认,也没听清这个声音具体在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眼前朦胧的火光顿时亮了一度,这有些刺目的光芒竟然源于一簇簇悬浮在空中的火焰,它们如同鬼魅一般在空气里熊熊燃烧,甚至有生命似的上下浮动,在四肢皆被牢牢捆绑起来的秦游的身后留下无比狰狞的投影。   粗大红绳结上的黄符无风自动,上下翻飞,龙飞凤舞的符箓更是张牙舞爪地腾跃纸上。   耳边念诵符文的声音顿时如雷贯耳,恍惚之中,秦游看见千奇百怪的图腾从天地间呼啸而来,漆黑一片的封闭空间在短时间内仿佛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他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伴随着那雷鸣般的咒声沸腾起来。   红绳箍进他皮肉里的部分,就像是烧红了的铁块留下烙印,连同灵魂一道被烫得焦黑。身后的时穆竟然成了秦游身后唯一的低温地带,他无意识地抵抗着浑身的束缚,企图缩紧身后的那片冰凉之中。   在秦游看不见的地方,殷红的丝线在他的后背上蔓延,古老神秘的图腾如同曼珠沙华在他的肩胛骨和脊柱上狂乱地绽开——   最后一笔落成后,深埋在他皮肉里的犬牙终于拔了出去。   那似乎是秦游剩下的唯一支撑,时穆的牙齿刚离开他就如同被抽骨断筋的废人一样瘫软在地。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脑部神经仿佛尽数被轧路机碾了几个来回,早已溃不成军;好在那烦人的念咒音终于戛然而止,身上的束缚感似乎也随之不复存在了。   秦游浑身上下如同水洗一般,轻薄的衣裙早被汗水浸透,他以为自己已经在地上摊成了一团泥,然而但凡一丝理智尚存,他都会发现自己其实正柔弱无骨地倒在了身后老怪物的怀里,那幅姿态实在无害,简直堪称任人摆布。   朦胧之间,方才挨了一口的颈肉似乎恢复了知觉,传来一丝酥麻的痒意。   那两个面积不大,却有些深的伤口竟然自动愈合了。   时穆舔掉皮肤上残余的血迹,金属般苦涩的腥味却使得他舌尖上早就坏死的味觉神经重新震颤起来,那于他而言是最甘美而最致命的致瘾毒药。   浑身的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索取更多,只要他轻轻用力,就能剖开那层皮肉,迫使更多美妙的汁液渗漏出来。   然而他身上冷眼旁观的人性却逼迫他近乎残忍地克制,迟疑许久,最终只细细地吻了一下那片恢复如初的皮肤。   但仍然是饮鸩止渴。   他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笑意,疯狂却隐忍地,在这个脆弱无比的人类颈侧印下数个吻。   没有狂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灵魂仿佛升温到即将化为灰烬,躯壳却依然冰冷,如同滚烫的岩浆被湮灭在千年的冰雪以下,他在混乱又尖锐的矛盾之中燃起腐朽的欲求,因此僵硬笨拙。   在舔吻怀中人的耳垂的时候,即使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时穆却仍然因此感到了隐秘的欢愉。   也许最初的渴求早就在时间的洪流里枯死,他甚至只是在出于本能地为自己寻求安慰。   所有的爱而不得最终畸变成了极端的占有和毁灭欲。   时穆紧贴着秦游的耳廓,他听见自己再度尝试那于他而言早就无比陌生的语言,只字片语都生涩得就像舌尖下藏有无形的刀片:   “我很想你。” 第七十七章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 秦游的睡眠质量竟然奇迹般地提升了许多。   他醒来的一瞬间,似乎还徜徉在朦胧的麦穗海、抑或是广袤的雪原中,梦里如影随形的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影仿佛挥之不去, 他一头栽进现实里, 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就连一个普通人也会在陌生危险的环境里因为精神紧绷而辗转反侧、噩梦缠身,秦游警觉性尤其强, 反而睡得死沉, 这个反常的事实就连他本人都难以置信。   他揉了揉额角,懊恼之余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鼻尖萦绕着沉香的气味,眼前是韵味古朴的床梁,四周都悬挂着红色的纱帐, 一切都意料之中的全然陌生。   秦游这才意识到了自从醒来就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耳边的笛音。   那笛音婉转凄凉, 幽怨绵长,如同一阵极度悲戚的泣诉低鸣,但又莫名有种让人心神安定的效果。   但无论多么美妙的乐声在秦游这种不解风情的人耳朵里,都沦为管弦呕哑, 不至于嫌弃难听,却也引不出什么衷心的品鉴和赞美。   秦游掀开身上一层红绸金绣线薄被, 发现那件破烂的衣裙早就被人换掉了,他身上竟然穿了一件棉质的圆领长衫, 实属跟这个世界的背景格格不入。   仔细一摸, 就连里边的平角裤也被换了, 背上原本应有的黏腻感也不复存在,显然是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清洗过了。   虽然全身的全部器官都还在正常运作,也没有缺肝少肾, 但秦游莫名还是有种被冒犯的古怪感。   有一件现代化的合身衣服实属不易,他不再奢求一双棉拖, 便赤脚踩着地毯下了床。   床帘刚掀开,他便听见那低沉的笛声被一声刺耳的叫声打断:   “他醒了,他醒了!”   于是秦游一眼望向对面窗台的目光硬生生被中途截断,转移到了另一头——   那是一只站在金丝架上的模样新奇的鸟。   看上去像是缩小了一倍大的雕鸮,羽毛却是鲜艳的红色,它在那做工精美的站架上上蹿下跳,就如同一团夺目的火焰。秦游一眼望过去、竟然从那两只浑圆的眼睛和尖喙间看出了几分盛势凌人:   “木头桩子,你媳妇儿醒啦。”   这儿化音说得惟妙惟肖,却是从一只怪鸟喉咙里发出来的。秦游一时新奇,自然忽略了这句鸟话的内容以及笛声的戛然而止,他听得手痒,按耐不住想上前去逗那只鸟。   没想到他的手指还没碰见鸟羽毛,就遭到了嫌弃:   “走开走开,有夫之妇别污我清白。”   那红尾鸟极富人性化地跳开半米远,抖抖羽毛,脑袋拧过一百八十度,竟有模有样地看着秦游上下端详起来。   “先纠正一下,”秦游余光瞥见窗台上的时穆已经将笛子收了起来,皮笑肉不笑道:   “先不说我现在只是个无名小卒,如果硬是要安个名分,也得是他相公,有妇之夫好吧?”   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被逗乐了,虽然好感度丁点没涨的前提下乱说话等同于作死,但他打不过老怪物,就偏要在言语上占点便宜。   却没想到话音刚落,不但时穆没有反应,连那鸟也瞪着眼睛愣了。   大概僵持了几秒钟,其间那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反复了许久,终于小声嘟囔道:   “居然是个不怕死的,难怪木头桩子喜欢。”   “什么?”   秦游没听清,借着机会凑耳上前,离走到他身后的老怪物远一点。   然后他便听见那红尾鸟语气古怪地念叨一句:   “怎么感觉你这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等秦游因此冒出多余的想法,一只无情铁手从他身后绕过,一把捏住了鸟的身子。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度,总之直接把后者捏得原形毕露,发出一连串“嘎嘎”声,然后装作石头不动了。   秦游回头去,就撞见了时穆猛然绷紧却又放松的下颌。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具,只遮了半张面孔,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一眼望上去不但消除了秦游一直以来对于攻略对象青面獠牙难以忍受的顾虑,甚至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似乎察觉到秦游的目光,他侧过脸来,唇线延展成不带任何表情的弧度。   “....谁给我换的衣服?”   秦游莫名有些尴尬,堪堪抑制住后退一步的冲动。   “我。”   “呵呵,”秦游皮笑肉不笑:   “这衣服对你们来说应该挺时髦吧。”   这句话已经带有试探的意味了。   他虽不至于异想天开,但也隐约猜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说不定自己跟这个时穆,或者是商....酉,以前认识。   但系统曾经承诺过,玩家不可能重复地完成同一个世界的任务。   所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意料之中的是,时穆对这句略显尖锐的话置若罔闻,他沉默了片刻,掌心剔透润泽的竖笛藏进了宽大的红色袍袖下。   再度开口的时候已经是别的话题:   “你以后便在这里住下,如有什么需要的,我会派人送来。”   察觉到秦游明显不满的眼神,他顿了顿,一时没了下文。   但凡站在这里的是个胖子那样的傻白甜,恐怕早就感激涕零地抱上大腿了。但秦游莫名其妙被咬一口陷入昏迷,又联系到时穆口中的“印记”一事,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他也不知从那里学来的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咄咄逼人,总而言之无论如何都想怼人:   “楼主大人金枝玉叶,我一介凡俗,怎得如此殊荣?”   咬文嚼字还真不是秦游的长项,他越说越觉得别扭拗口,反而抬眼没从那遮住大半张的脸上看见明显地反应,便继续道:   “我虽然对贵楼的习俗不了解,但也知道什么好处都是明码标价的。您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也让我好受些。”   果不其然,时穆周身的气压再度低下来,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要冻成冰刃。只是秦游压根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我既然是作为....奴仆被招进来的,”他憋了好长时间也觉得那个词难以启齿,这才猛地发现了这股无名火的源头之一:   “那便按贵楼的规矩来,送我去学学如何伺、候您,也算是无功不受禄了。”   “伺候”两个字秦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他一想到之前装作乖巧也没得什么好处,不由得开始肆意妄为起来。   原本以为这一番话说出来会把老怪物气个半死,没想到时穆抿紧唇,好半天以后才扯出一丝冷笑:   “你想去静檀那里?”   静檀,又是静檀。   虽然秦游的确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预感,觉得这个静檀不是个普通角色,甚至起了一番打探的心思,但由于时穆这个任务目标更加关键,万事都得考虑一番轻重缓急。   这番话虽然语气冲了些,但其中也有秦游自己的打算,如果时穆松了口,他便以此机会更多接触楼里的一切,触发更多的主线任务。如果时穆不松口,他也借此打探对方的底线,或者歪打正着套出些关键信息来,总比从始至终都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强。   但静檀这个人他连提都没提,又是什么让时穆敏感成这样的?   然而就这么瞎猫碰上死耗子,时穆话音刚落,秦游耳边就传来了系统的提示音:   “叮,解锁支线任务,探查静檀的真实身份。”   “叮,解锁主线任务,在今夜的逃杀游戏中成功存活。”   这一系列的信息让秦游感到古怪不已,他还没摸清状况,就听见面前的时穆继续道:   “你最好打消这样的念头,静檀不是你应该接触的角色。”   他的语气不带有一丝波澜,但莫名像是宁静的深潭下隐藏着漩涡:   “你只能待在这层楼,除此之外,哪里都不能去。” 第七十八章   不能离开这层楼?   这句话其实已经有种强迫或者命令的意味了, 秦游第一反应就是为对方强硬的语气不爽,但很快他联想到一些隐藏其中的问题。   这层楼,而不是整座通天楼。如果不是这个目前好感度为零的攻略对象有种不可理喻的控制欲, 有一种极大的可能性, 就是这座高耸入云、内部错综复杂的大楼,并非由他一手掌握。   但秦游思来想去, 觉得前者的可能性大可盖过一切。   亏得他多想一段, 才没显现出什么坏脸色,可就是在这变相的自我开导间,他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时穆的方向传过来。   秦游抬眼一看,只瞥见时穆堪堪露出的半张脸更加惨白了, 唯有颈上青筋下一抹淡淡的粉色, 像是被气的。   但时穆很快掩面背过身,破碎的咳嗽声只溢出一星半点,便被一个冷冰冰的障壁似的背影隔在了千山之外。   他随手将手里的竖笛挂在墙上,便背过身去, 掀开镂空雕花的门帘,那门帘上坠着一排风铃似的的白色挂件, 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动,他便踏着这悦耳的声音被笼罩在了窗台外和煦的光芒和飘渺的云烟里。   秦游这才发现, 那将整面墙都占据的落地窗外竟然阳光普照, 看起来像是个艳阳天。自他醒来便一直萦绕在周围挥之不去的阴森可怖的气氛仿佛因为这光线消散了许多, 竟然诡异地显现出几分亲切可爱。   几番打探下来,时穆的底线基本也被摸了个清楚。虽然老怪物精神分裂严重,但按照秦游到现在不但能喘气, 还活蹦乱跳的不时怼他两句的状态,可见对方的脾气真是出乎意料地好了。   更何况, 时穆显然早就知道秦游人类的身份。   关于这个任务对象,实在是疑点重重捉摸不定,秦游向来是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的,却也迫于任务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   他犹豫了一番,还是对狗皮膏药唾弃不已,宁死不用热脸继续贴冷屁股,干脆掉头回去,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的室内环境。   古朴典雅的装潢不用赘述,只是天花板异常的高,整体环境给人的感觉就是空旷有序,红尾鸟的站架不远处便是一台及其惹眼的书桌,上面是平整摞着的卷宗以及笔墨纸砚;红木的的书柜几乎连同那些精美的挂画、还有几扇不知通向何处的门一道占据了几面墙壁,琳琅满目的书册摆满了书架,所有的书脊上却都是空白的。   别说是几十几百年,秦游觉得自己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待上一天都得无聊至死。   但还没等他为前路担忧,就感觉久旷的胃一阵抽搐,发出一声悲鸣。   在场的就一只无法沟通的老怪物和一只鸟,秦游揉了揉不争气的胃,却也没怎么尴尬。没想到红尾鸟倒是反应极快,嘎嘎几声,张嘴就来:   “开饭了!开饭了!”   兴许这鸟的作用就是通知饭点的,窗台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但秦游听见了很远的地方门被敲响的声音。   很快,一连串沉闷的开门声由远到近,秦游所在的房间被敲响的时候,红尾鸟越俎代庖地叫了声“进!”,于是门被推开,还没见着开门的人,一股勾人的香味率先扑面而来。   玉盘珍馐鱼贯而入,但吸引目光上的更是推餐车用人。秦游视觉上猛然受到几个庞然大物的冲击,再鲜美的山珍海味也被盖过一头,只见两个小山似的萝卜怪横在门前,艰难低头将头顶鲜绿的茬塞进门框里。   秦游终于知道那么高大的门框究竟是为谁准备的了。   不等他为这稀奇的场景啧啧称奇,两个萝卜怪目不斜视对着窗台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楼主大人。”   “真没眼力见!今天大人陪媳妇不加班,去隔壁上菜。”   “是,是。”   两头憨态可掬的萝卜怪竟然艰难地维持着鞠躬的姿势,扭过身来,对着红尾鸟…前面的秦游点头哈腰起来:   “奴参见夫人,请楼主和夫人移步用餐。”   一时秦游也分不清究竟是这鸟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太大,还是这俩萝卜怪没长脑子,他平白无故受到这般礼遇,一时半会十分无语。   萝卜怪一摇一摆地推着餐车告退了,秦游正打算去掀窗台上的帘子,却听见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红尾鸟就这样大爷似的无比招摇地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甭管他了,木头桩子生闷气呢,放他自己想明白,咱们先吃去。”   其实秦游正有此意,苦于寄人篱下,不管是衣食住行还是完成任务都得倚靠这尊大佛,他才懒得凑上去自讨没趣。   红尾鸟虽然看上去就一只颜色特别一点的圆脸胖鸡,还张口闭口都是风凉话,可见它至少在时穆手底下也是有些说话的地位的。于是秦游喜闻乐见,看胖鸡的眼神都和善了许多,自愿当起了人行自动站架,在红尾鸟聒噪的导航语音下吃饭去了。   直到门关合产生沉闷的响动,一人一鸟的动静逐渐远去,窗台上的时穆才背抵着窗棱滑坐下来。   他身上繁缛的衣饰就如同金镶玉的枷锁,早晚将那具空有骨架却消瘦枯槁的身躯碾作尘土。   时穆松开捂住唇的手掌,最剧烈的咳嗽欲早就在他疯狂的克制下偃旗息鼓,呼吸肌严重收缩后,肺内空气撕裂碰撞后得不到释放,最后只苟延残喘的漏出几声气音,以及几滴顺着指缝流下来的斑驳血痕。   他无声地喘着气,胸腔不间断地起伏,肌肉因为窒息感而机械性地颤栗。他的躯体似乎至少在此时此刻形成了自欺欺人的“活着”的假象。   在衣袍的遮掩下,有细密的、如同幼禽新生的羽毛一般的绒毛在惨白的皮肤上蔓延,但又如同畏惧着   时穆身上的冷意,它们扭扭捏捏地爬满了半边身子,又如同退潮一般分崩离析。   时穆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掏出手绢擦拭指缝里的血迹。   他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飘渺云烟,再孤寒冷漠、不会呼吸也没有心跳的怪物站在这烟雾缭绕的高台上 ,恐怕也会心生空落和摇摇欲坠。   时穆却望着眼前的空茫,从身边金丝楠木的匣子里拿出一件做工粗糙的蓝色校服外套,就这么搂着那并不柔软的布料蜷缩起来,像只怕冷的幼兽。   ***   秦游没有想到那一眼望过去让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动的菜竟然这样难吃。   他坐在一张奇长的餐桌前,萝卜怪早就在他落座前便布好了菜,满桌子的佳肴菜色丰富,琳琅满目,不但有比人脸还大的中式盛汤瓷钵,也有烤肉排这样西餐,堪称一场中西结合的盛宴。   秦游先前一旁看着,已经觉得再来十个自己也吃不完这一桌子菜,萝卜怪却还在里里外外地忙活,若不是心里有数,他快误以为眼前这是断头饭,吃饱了好上路的那种。   红尾鸟却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它的饭盆是普通猫盆狗盆的三倍大,吃相更是如同拱石槽的猪,秦游还没动筷子,那冒尖的一盆鸟食就已经被夷为平地。   就这干饭的狠劲,红尾胖鸡居然还有闲暇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秦游:   “这有什么奇怪的,几百年了,木头桩子终于铁树开花,就算带来个丑媳妇,他们也得当神仙一样供着。你放心,吃不完也能赏给下面那些奴隶,他们巴不得你剩多一些,好给他们省点饭钱养家糊口呢。”   见秦游毫不客气地夹了一筷子小排,它人性化地咽下喙里叼着的高蛋白,夸张地叹道:   “几百年了!我跟着木头桩子粗茶淡饭清心寡欲,只差没有剃发出家,如今苦日子终于熬出头!”   秦游没继续理会它那些“娶媳妇就是好,千年不愁吃不饱”的谬论,他咬了一口那炸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肉的小排,也许是期望太高,那一口现实与理想的落差感让他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难吃得无法想象。   口感是对的,一口下去肉汁满溢,但味道确实难以想象的诡异。   有点像中药煮鸡胸肉,黑咖啡蒸虾滑,第一感觉是味同嚼蜡,回味过来竟然苦不堪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被他夹了一块的那盘羊排,它的外表依然独具欺骗性,只是那一口的味道恐怕要食客用一生去治愈。   秦游不信邪地将周围的菜全都尝了一圈,果真一道比一道难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然而一旁的肥鸡已经续上第二碗了。   他停下筷子,沉思了许久,在发觉远处那些还没被临幸的菜竟然连菜带盘地自动飞过来“自荐枕席”后,只得眼角抽搐着拿了手边的一块相对正常的酥饼,干嚼无糖麦片一般啃了起来。   他合理怀疑这是时穆的报复,老怪物果然心肠歹毒,竟然能想到这般残忍的酷刑折磨人的身心。   好不容易混过了这顿,秦游强忍着不适捏着鼻子强塞了一些东西,肚子里总算有了着落。   他正躺在躺椅上捂着酸胀的胃感叹前途一片黑暗,就听见收拾完餐桌的萝卜怪毕恭毕敬道:   “夫人,楼主大人指使奴传话给您。大人说,您今后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在这层楼里四处逛逛,寻些趣事做。”   萝卜怪空有一副山一般般壮阔的声身躯,说话却尖声细语,活像古代宫廷里的太监。   秦游挑了挑眉,顿时翻身从躺椅上下来:   “行,速速带我参观一番你们后厨。”他一定要看看这些玩意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第七十九章   起先秦游以为这满桌子的黑暗料理问题出在后厨的手艺上, 但当他真的在萝卜怪的指引下见识了这些难以下咽的食物的制作过程后,才发觉自己原来是错怪那些无辜的厨子了。   原来那桌上的红烧肉圆是巨型蜘蛛怪背上的肉瘤,椒盐茴香小排来源于单条腿的头部像羊的怪物, 然而那些畸形可怖的新鲜尸体就这样陈列在屠宰室里, 经由浑身包裹,看上去还十分卫生的牛头人厨子果决粗暴, 却富有技巧的刀工处理下, 成为了外表极具欺骗性的食材。   秦游看着玻璃壁后面那些□□脆利落掏空了躯体上所有嫩肉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了将胃酸都吐出来的冲动。   “这些都是从楼下临时运过来的顶尖食材,”   萝卜怪显然难以理解这位便宜夫人为何面部扭曲, 它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楼主平时口味清淡, 只偶尔用一些药膳,后厨很长时间都没这么忙碌了。”   后厨竟然分工明确,萝卜怪负责干一些搬运的体力活,或者给牛头人厨子打打下手, 秦游跟着引路的萝卜怪一路走来,路过的全是形态千奇百怪, 忙得不亦乐乎的仆从。   参观了屠宰室,萝卜怪又无比殷勤地带着秦游来到了隔壁的烹饪区。   这里除了体积庞大的灶台之外, 还有无数精致小巧的橱柜鳞次栉比地陈列周围, 类似于中药房的分类药材的柜子。一头全副武装的牛头人就这样杵在一口慢火烘烤的大砂锅前, 竟然给人一种世外高人打坐调息的架势。   然而秦游前脚踏进去,就看见牛头人闪电般地一手掀开锅,另一手拉开手边的一格小抽屉抓了一把黝黑的树枝, 在蒸腾四散的雾气中一股脑儿撒进了锅里,还有一只手则动作幅度极大地扇动了几下, 灶上的火便烧得更旺了。   那些树枝在冒泡的汤汁里很快融化,金黄的色泽奇迹般地在乳白的高汤里晕染开,锅里的食材早已炖得烂熟,色泽饱满的肉块在滚锅里起起伏伏。   紧接着,牛头人抄出背在身后的另两只手臂,秦游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橱柜的各个抽屉接连打开,各色奇形怪状的材料腾飞而出,杂耍似的全都飞进了锅里。   其中有类似于章鱼黝黑蜷缩的蛸,干瘪的壁虎尸体,拳头那么大的蜗牛的壳.....   秦游觉得再看下去自己就要走火入魔了,他在胃里酸水翻滚的难言感受中,不由得对这四条手臂的牛头厨子产生一种微妙的敬佩。   牛头厨子绝世高手一般挥臂合上锅盖,将那翻滚的蒸汽以及四处乱窜的香味全都收纳进那砂锅里,然后气定神闲的转身,用被口罩遮了大半张的脸对准了秦游这个闲杂人等。   它张了一双和气质非常不符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秦游还没从它刚才那番操作中回味过来,便猛地对上这双铜铃般的牛眼,感觉面部神经都跟着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就疯狂抑制想笑的冲动。   牛头厨子对着他颇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由于那对沉重的犄角,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似乎并不轻松:   “这里没什么活,你先去别处忙吧。”   它黝黑的眼仁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压根没有什么转动的空间,秦游愣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在和身后的萝卜怪说话。   萝卜怪刚才艰难地把头顶的绿茬塞进门框就被赶走,倒也好脾气地点了点头,笨重地转过身,再度费力地将弓着几乎不存在的脖子试图再把头顶的一片绿油油塞回去。   “不知今日的晚膳夫人是否用的尽兴?”   望着萝卜怪颤颤巍巍的背影,牛头人竟然一副坦坦荡荡理所应当,他神态严肃——至少裸露的一双铜铃大眼非常严肃地立在原地,就像面对领导视察时临危不乱的优秀干部。   “楼主不喜荤食,时常没有胃口,这么多年来老牛空有一身本领无处展露,恐怕手艺退步了不少,还请您海涵。”   说到厨艺,牛头人一边假惺惺地自谦着,眼睛里却流露出自信的光芒。   秦游被这一双期盼的眼睛瞪着,就算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实现对方“求表扬”的愿望,却也不忍心一盆冷水浇灭对方的热情。他担心自己张嘴就忍不住几句冷嘲热讽扇这个菜且自信的大厨几个大嘴巴子,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转移了话题:   “刚才这……是在放什么调料?”   “这些可都是顶级的药材。”   牛头人摇了摇头,一副嫌这基层来的土夫人有眼不识泰山的模样:   “出了这通天楼一百八十八层,就算找遍整个忘川也找不到第二批。都是珍藏了成千上百年,给历代楼主滋补身子的。”   说完,他又长吁短叹道:   “可惜楼主大人清心寡欲,什么凤毛麟角也入不了他的眼。这些珍贵的东西也只能跟老牛一起待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独守寂寞,直到夫人您的出现,才让我们得以重见天日啊。”   秦游回想起刚才餐桌上入口的味道,差点又是一阵干呕。先不说那些怪物身上的肉是否本身有什么问题,这些用做调料的药材早几百年就过了保质期,吃不死人可真是他福大命大。   不过此时下定论却太早了些,是否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一时半会还很难说。   念及此处,他直白道:   “若不用这些药材,您平日里不会用些油盐酱油醋什么的调料么?”   日子还是要过的,秦游自认为已经十分委婉地在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了。除非那些怪物的肉本身有毒,高温煮熟后吃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免去这些药材加些正常的调味,或许以后吃上正常的饭还算有希望。   “那些是什么?”   牛头人两道粗眉皱得更深了:   “高端的食材只需要至简的烹饪方式,何况老牛虽然多年不掌勺,却也对烹饪之道有一定的见解,顶尖的药材在恰当的火候融入食材里,自然会渗透进最为鲜美纯粹的滋味,如果此时再胡乱添加别的调料,无疑是狗尾续貂。”   狗尾续貂还能这么用?   一时半会秦游分不清这是系统翻译的问题还是牛头厨子的文化造诣别具一格,总之他听完只感到无言以对。   他偏偏不是油腔滑调的那一卦,只能绞尽脑汁用婉转的方式改变这牛脾气的顽固观念,如果不是谨记惹谁都不能惹厨子的一句至理箴言,早就一句“你说的有道理,但是真很难吃”怼过去了。   秦游张了张口,一番话还在酝酿,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陌生的声音:   “牛师傅,如果夫人实在觉得不和胃口,您就听取一次建议也未尝不可。”   这声音带着笑,配合这句非常中肯公道的话,一下子有如天籁之音:这世界原来还是有正常人……妖怪的。   秦游循声望去,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面容虽然普通,但头顶的一对犄角格外突出的青年,身前还带着围裙,笑容十分憨厚亲切。   “阿成?你怎么来了?”   牛头厨子显然和这个突然出现的牛角青年相识,说不定两人还是同出一族的老乡。   “我来厨房送些新鲜的蔬菜,正巧碰见静檀嬷嬷手下的小紫,她让我来给您捎个信,说是有些要紧事劳烦您过去静心轩一趟。”   “着急么?”   牛头厨子为难道:“可是我这还在熬汤呢……”   “您也知道的,静檀嬷嬷最近身体抱恙,也是不好怠慢,至于这汤,我替您守着就好。”   阿成呵呵一笑,容貌平平的脸上因为这和善的笑容倒是很能博取人的好感。   “行,那我去去就回,你小子可得给我盯好了,这汤可是明天要给楼主大人呈上去的,过了火候就全完了!”   牛头厨子显然对阿成这位老乡较为信任,却也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好几句,这才脱荣誉盔甲似的卸下那身大厨神装,接连擦了擦六个手后匆匆地离开,只留下秦游一个人跟那笑眯眯的阿成大眼对小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但秦游很快发现,尴尬的人只有自己,这牛角人阿成却是十分自来熟,规规矩矩地走到锅前看着,还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起了家常。只不过这段交流也是单方面的你问我答,十分消磨人的耐心。   在这期间,秦游干脆仗着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楼主夫人”身份,假装若无其事地拉开那些神秘的小抽屉挨个打量一番。   直到阿成掀开锅又添了几位药材,他显然没有牛头厨子那般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正确抽屉的娴熟技艺,循着标签找了很久,才疑惑道:   “这紫瑛叶怎么没了?”   秦游在一旁拉抽屉的手顿了顿,心里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这是要栽赃给我?   却听见阿成语气为难地继续道:   “嗐,这紫瑛只有一百八十二层的药房里才有存货……可是得在这盯着火候,抽不开身啊。”   秦游听在耳里,立刻咂摸出一丝不对劲。   果真不出乎意料,阿成迟疑着,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实在对不住,不知能否劳烦夫人屈尊去一趟?” 第八十章   秦游这样的人毕竟和傻白甜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这浓眉大眼的牛角人或许动机不纯,同时惊觉一件事:被这群怪物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他居然快潜移默化地习惯了。   他其实是先试图让红尾肥鸡改口, 没想到肥鸡那张嘴说话的功力比吃饭还厉害, 一传十十传百,导致整层楼的怪物都知道他这个底层来的“丑八怪”乌鸡变凤凰成了楼主夫人。   后来秦游又友善地对一看就没什么脾气的萝卜怪提了一下, 然而萝卜怪岂止没脾气, 还没脑子,他胡扯半天简直是鸡同鸭讲,只好作罢随他们去了。   秦游记仇,不过也懒得和这帮逻辑不通的妖魔鬼怪计较, 于是这些帐他决定一并记在时穆身上。   提到时穆, 他很快联想起之前对方曾经说过,不允许自己离开这层楼。   所以这叫阿成的牛角人究竟是毫不知情,还是一个纯粹要跟顶头上司对着干的内鬼?   况且,从阿成的口中, 秦游再一次听见了静檀的名字,如果不是冥冥之中有人刻意操纵, 这个静檀必然是这个世界重要的关键角色。   甚至不排除一种可能,静檀和沈清以及胖子口中的生存游戏有关。   所以即使秦游知道牛角阿成动机不纯, 却也没有出声回绝。当主线任务没有进展的情况下, 他不介意推一把支线, 这就跟人在通关解谜游戏卡关一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辟蹊径, 兴许就会有出其不意的收获。   其实一切都是借口,死也不愿意做舔狗的秦游实在啃不动时穆这根又臭又硬的老骨头, 遂而放弃,单纯为自己寻点事做。   至于时穆本人的威胁,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行,你给我详细的位置,我跑一趟。”   秦游将手边的抽屉合上,爽快道。   “夫人果真...人美心善。”阿成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罐子:   “我这就将这指引道路的小物件交给您。”   秦游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铜墙铁壁,却还是被对方那让人很难不怀疑是否有意为之的措辞刺激得瞬间破了功。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罐子里飞出的一只蝴蝶吸引了过去。   那只蝴蝶有些眼熟,通体几乎是白色,扑棱展翅的时候,翅膀上的花纹如同一只只不断张合的眼睛。   秦游略微卡了下壳,才想起来这玩意就在前不久才从他嘴里钻出来,并且差一点在他的脑袋里产卵。   记得那个神秘兮兮的黑衣男还提了一句这种蝴蝶的名字,似乎是叫做...白面蝶。   那白面蝶刚从罐子里振翅飞出,就耀武扬威地挥动着纤长的触须,翅膀上的眼睛忽明忽暗,在冷光中竟然有一丝诡异的美感。可惜秦游本身就对昆虫无感甚至反感,就算这东西在他眼皮子底下飞出一朵花来,他也只觉得喉咙发痒,想吐。   “这是绮目蝶。”阿成却说出一个秦游闻所未闻的名词:   “绮目和紫瑛花是伴生关系,它们从卵期、幼虫期和蛹期都以紫瑛花的根茎为食,同时,它们也为紫瑛提供养料。所以它们会本能地寻找紫瑛所在的位置。”   话音刚落,不知道究竟叫什么的蝴蝶旋了一圈,就朝着门口地方向展翅飞了过去。   “请,”   阿成笑眯眯地弯腰作出一个手势,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在冷光源莫名显得有些阴森,起先那种一直萦绕在秦游心上的违和感在某一刻突然更加强烈了。   秦游只略微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扮个傻子跟着出了门。他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猜测,也许再在这里停留一秒,那个披着羊...牛皮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可能就会原形毕露,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连皮带肉地把自己撕成碎片。   不管怎么说,那汤肯定是不能让时穆喝了....虽然时穆大概率也不会喝。   那蝴蝶虽然长得有些邪门,但的确如同牛角阿成说的一样,一路上目标十分明确,跟装有GPS的导航仪似的。虽然在牛角阿成口里它换了别称,但秦游仍然心里膈应得不行,于是一直跟在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毕竟是从自己嘴里飞出来的,秦游多多少少还算是记忆犹新,眼前的这只蝴蝶分明长得和印象里的一模一样,然而在阿成口中不单是名称,连习性也全都截然不同。   相对于黑衣男这个萍水相逢还出手相救的毫无害人必要的陌生人来说,阿成说的话显然可信度耕更低。   蝴蝶飞至天梯口,就扇动着翅膀悬停在了半空,秦游一面记着路线,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别的事,跟在后面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   再邪门的蝴蝶,也总不能自己摁电梯按钮的。   偌大一个轿厢连个显示楼层的屏也没有,人一进去门就关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失重感——电梯开始平稳地下降。   大概过了三四分钟,原本一直悬停在空中的蝴蝶突然一阵剧烈地振翅,然后停在了裸露在轿厢壁外,什么标识也没有的按钮上。   秦游就这么跟这只连大脑也没有的无脊椎动物达成了短暂的脑电波交流,他摁下那个按钮,电梯便缓缓地停了下来。   门开了。   白面蝶像是急不可耐一般,两扇门中间刚刚展开一道缝就钻了出去。   这东西不知是打了鸡血还是怎么,速度一下子提升了几倍,秦游猝不及防,又唯恐跟丢,也没仔细看门外究竟有什么便跟了上去。   眼前的场景跟预料之中大相径庭。   这一层楼的整体装潢设施都和时穆所在的一百八十八楼天差地别,没有曲折的回廊和数不清的紧闭的房门,这一层像是将墙壁全都打通,成了一个开放的宽阔空间。   那些间距极大的房间都装上了玻璃幕墙,但玻璃表面都贴满了繁复的花纹,仅凭电梯口和廊道里微弱的灯光,很难看清里面的陈设。   秦游匆匆跟上白面蝶,也不知这玩意是靠什么感知方向,才能在黑灯瞎火里来去自如的,幸好这层楼的廊道尤为宽阔,几乎没什么障碍物,他才能勉强跟白面蝶保持一个稳定的距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里的温度格外低,他身上还穿着时穆给他换的棉质上衣,腿上是随便在时穆房间的柜子里拿的一条宽松的长裤,走在路上却宛如四面来风,莫名阴冷。   就这样连续走了大约半分钟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转角。   白面蝶却如同玩了个漂移一般,秦游只来得及隐约捕捉到一抹白色的影子,就看见半个拳头那么大的东西就这么闪电般地消失在了那面墙后。   他下意识地加速向前迈了一步,墙后面却不知道怎么冲出来一个人,就这么迎面硬碰硬地跟他撞在了了个满怀。   与此同时,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也争先恐后地钻进了他的鼻腔里。 第八十一章   那人想必也是速度极快地从另一条廊道冲过来的, 在黑暗中秦游只能感觉到对方的个头并不大,但也着实被撞了一个踉跄。一时间他只感觉和自己相撞的不只是人是鬼的玩意身材并不健壮,甚至比起萝卜怪牛头人一类的怪物称得上娇小, 但没等他进一步辨认, 对方便一把将他推开,泥鳅似地从走廊的另一侧钻了过去。   秦游直觉有变故发生, 几乎立刻就转身拔腿想追, 然而就在撞了人的不明生物从他身后逃走的一瞬间,一阵凄厉的嚎叫声从前方的黑暗里传来。   那声音竟然有些耳熟,但秦游一时半会根本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白面蝶急促扑棱着翅膀的影子忽然从黑暗里闪了一下,秦游听见身后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也无暇再犹豫, 最终还是遵循蝴蝶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前方的黑暗里。   越往深处走,类似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参杂着另一种难言的味道越发浓郁,周遭的温度也显著地降低了许多。蝴蝶在前方若隐若现,翅膀上的眼睛隐约闪烁着蓝色的微光, 秦游也正是凭借着这一抹颜色,才能勉强看清眼前建筑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 前方出现了一道门缝。   那蝴蝶仿佛进入了一种尤为亢奋的状态,一只只诡异的幽蓝色眼睛急促地张合着, 它在漆黑中划出一道隐秘的蓝色弧线, 飞速地钻进了门后。   秦游脑内闪现出牛头阿成的话:绮目蝶会本能追逐着蓝瑛的位置——如果这句话属实, 门后应该就是他口中的所谓的那种珍稀药材。   但事实怎么会这么简单?   刚才那声凄厉的嚎叫只短暂地响起了一瞬间便如同被强制摁了暂停键一般停止了,再无后续的动静传来。   秦游深吸一口气,感受冰冷的空气将肺部再度灌满, 然后谨慎而果断地打开了门。   视野顿时被铺天盖地的幽蓝色所占据,一种诡异的植物香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眼前的场景不符合想象中的血腥惨案现场或者是养殖花圃之间的任何一种———   偌大的房间里有数不清的人类, 他们穿着各色的衣装,有短袖的青年,穿羽绒服的老人,全都如同晾风干腊肠一样被绑在一根根石柱上,清一色都脸色青黑的垂着头。   秦游在震惊之余突然回想起自己在时穆那层楼被迫充当人形葡萄架的经历,但眼前的这些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显然比他当时的处境更加恶劣:   他们面部一切的孔洞,包括眼眶,鼻孔,口腔,甚至是侧边的两个耳洞里,都有细密的蓝色花朵探出头来,而那些正是幽蓝色光芒的来源。   看这副模样,恐怕这些人类的头颅里全都长满了那种蓝色的花,那些外表看似完整,甚至表情静谧安详的脑袋,早就成了这种诡异兰花生长的温室和摇篮。   一切线索都因为这诡异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   黑衣男曾说,白面蝶会在人的脑袋里产卵;牛角阿成又说,绮目蝶与蓝瑛相伴相生。   谁能想得到,这二者看似矛盾的言论,竟然全都称得上有理有据。   哪有什么长相类似、品种不同的两种蝴蝶?   秦游作为一个目睹了这骇人真相的一个正常人,此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抓捕人类是为了养殖这种叫蓝瑛的花,而蓝瑛是又是为了给时穆做药膳.....   他本身不算是个具有正义感的人,思来想去,只担心这种人脑袋里长出来的东西已经进了自己的胃里。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又痛苦地痉挛了一下,都分不清是因为吃太少了胃酸分泌过多导致的,还是被恶心的。   但此时也没有什么心情再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了。秦游一咬牙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石柱前,准备下手完成自己此行的任务。   他都自认为把阿Q精神贯穿到了极致,在小心确认了那些花瓣对活人的气味不感兴趣后,甚至为了转移注意力自嘲地心说,这东西不会还没有完全死透,像恐怖电影什么的突然睁开眼睛吧?   没想到真是一语成谶。   当他的手快要出碰到那个保存完好的“人头花盆”的时候,那双紧闭的青黑色眼皮颤动了一下,居然真的张开了。   在无孔不入的蓝色花瓣间,那人的眼白肿胀得几乎透明,有点像是眼翳重度患者;就连血丝也是蓝色的。   秦游也算是见过世面,但距离如此近的恐怖画面还是让他背脊一凉,只觉得神经末端一阵电流噼里啪啦地炸开一片,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僵硬在了原地。   只见那双眼睛竟然开始转动,那蓝色的虹膜终于转移到了正确的位置,怨毒阴冷地瞪着秦游的方向。   然而秦游早在这那之前就反应了过来,飞快的后撤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诡异的眼球从眼眶里脱落而出,竟然挣动着颤抖着,整个腾空而起———   原来那只是一只白面蝶。   秦游虚惊一场,深吸几口气后,才再度伸出手去,恶狠狠地从那个人头耳孔两边的薅了一把花瓣,非常没有诚意地说了一句:   “兄弟,对不住。”   这句话音量很低,秦游声线本身就比较低沉,所以说话声几乎可以称得上微不可闻,或许连他眼前的这位兄弟倘若还有一线生机,恐怕也不能听个明白。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话音刚落,他竟然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回声。   那声音几乎是擦着这句话的末端过去的,像一段阴森模糊的尾巴,若不是秦游特地留了个心眼,恐怕根本难以注意到。   此时这一点端倪足以让秦游内心警铃大作,他屏住呼吸,开始细致地捕捉这不知源自何处的一丝动劲静。   他周围都是低垂着头,腊肠似的密密麻麻被捆住的人,但凡其中一个没死透,或者死后发生了什么变异,都足以解释这声音的来源。   虽然秦游能够这样自我安慰,但眼前的场景实在诡异的瘆人,他根本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   没过多久,那幽幽的声音果然再度响起。   这一声突然很轻微,但秦游听得一清二楚,并且在听清内容的一刻,他头皮一炸,鸡皮疙瘩迅速爬满了后背。   那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秦游平生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样诡异过,他只觉得脑内“轰隆”一声,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转身就走的冲动。   因为在脑中闪现过各种灵异事件的可能之后,他终于想到了其他可能会在这个世界称呼自己名字的人:   沈清,或者是胖子。   或许是印证这个猜测,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不再那么阴森且失真,竟然让秦游勉强能听出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这个信息让他极快地镇定下来,他握紧手里丝绒触感的蓝瑛花瓣——正如他刚才确认的一样,这种植物本身并没有什么灵性,不对活人构成什么威胁。他循着声音的来源处摸索了许久,才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一个被新鲜尸体堆出来的小山。   这些尸体就像没有经过处理的化肥,暂时处于闲置状态,之所以说新鲜,是因为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竟然有些眼熟,秦游很快就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就是和他乘同一辆列车来到这里的那些乘客。   而数不清的白面蝶则密密麻麻地挤在这些尸体的缝隙间,无数骇人的眼睛攒动着,它们头顶的触须兴奋地摇晃着,似乎正在为获得新的繁殖温床而狂欢。   秦游看见这一幕,又觉得脆弱的胃再度抽搐了一下,背都快挺不住了。   就在这时,那阵声音再度从尸山底下幽幽地传来出来:   “秦游...”   这一升比之前的都要清晰,秦游在一阵剧烈的胃痛中,清楚的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与此同时,尸体堆下突然传来了一些动静,覆盖在最上层的尸体因为失去支撑滚了半圈,惊飞了大片的白面蝶。   在漫天飞舞的白面蝶中,一个脏兮兮的蓝校服袖子从凌乱的尸体堆中伸了出来——   果然,是胖子。 第八十二章   才一晚上没见, 胖子此时的狼狈程度堪比桥洞底下待了两个月的乞丐,只不过最出人意料的还是他还活着的事实。   鬣狗妖小三从他肚子上撕扯下来一整块肉,肠子都漏出来几截。这伤虽然不至于让他当场毙命, 但如果不及时处理也很容易失血过多或者感染致死。只不过此时胖子面朝下趴在乱尸堆里, 身上还裹着灰扑扑的麻袋校服,秦游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更无法放松警惕, 所以并没有贸然上前。   如果眼前的胖子还勉强算是个半死不活的“人类”,那他已经沦落到一种苟延残喘的地步。他似乎用尽了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将肥胖的身躯拱出乱尸堆中,这样的姿势滑稽又凄惨。秦游虽然对这相识不久的人没什么感情,却也不至于到落井下石的地步, 他犹豫了片刻, 忌惮胖子身后的乱尸堆而没有上去帮忙,但也没有因为胖子极其艰难的靠近而后退。   一直到胖子的手终于够着了秦游的鞋面,他才终于确认眼前的人没有威胁性,于是善心大发地弯下腰去把人翻了一面——   虽然早已准备, 但对不起之前生龙活虎还略有些前奏的那个大男生,眼前的情景仍然让秦游皱紧了眉头。   胖子的伤势比想象的更严重, 进气比出气少,一张嘴就全是血沫, 他瞪大一双被绝望和痛苦占据的瞳孔, 抓住秦游的裤腿,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秦游立刻意识到对方的意图,于是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一些,然而胖子却只是不断发出鼓风机似的嘶哑难听的喘气声, 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转而拽住秦游的衣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胳膊上的青筋夸张地凸起,不知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秦游等了半天,只见胖子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双眼一翻开始干呕起来。   两三只裹着粘液的白面蝶便一股脑地从他喉咙里掉出来,竟然扑棱了下翅膀再度飞走了。   胖子如释重负,拽住秦游的两只手却半点没松,就像电视剧里濒死的人非得吐露出一点扑朔迷离的信息来。秦游见那张嘴费力地长合了半天,生怕这人真就和电视剧里似的坚持不到指认凶手就一命呜呼,只得试探性地拍着对方的背给人顺气,除此以外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那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的喘气声中,听到了微不可闻的两个字:   “沈....清...”   听了两遍才终于确认的这个名字让秦游瞳孔剧烈收缩:   沈清干的?她做了什么?   胖子的话却没有说完。   他艰难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悬在峭壁上,秦游莫名有种心脏被一只巨掌捏紧的感觉:   “别....,相信。别相信.....沈清。”   话音落下,就像石子坠进深渊里,连声回响都听不见了。   秦游飞速地将人扳正,想确认胖子是否真的断气了,没想到他只来得及撞见一双正在扩散的瞳孔,就突然察觉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力,只一瞬间,体型那么大的胖子就从他的手里被扯了回去,顿时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尸堆里。   这阵动静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秦游顿时绷紧了神经,飞速地绕过那座尸山去查看后面的情况。果不其然,在那之后,还有一扇敞开的门。   他强忍恶心在胡乱飞舞的白面蝶之间穿梭而过,快步跃进那扇门里。   只见面前又是一道望不见尽头的廊道,而胖子不省人事地仰躺在地上,四肢都裹着手臂那么粗的藤蔓,就这么被速度极快地向后拖行着。   秦游只看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胖子虽然只是微胖,但如果要将其拖着走也需要费不少力气,这藤蔓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他向前迈了一步,便再度滞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胖子被拖进了黑暗里。   这样的情形只差没在脑门上写着“我是陷阱”了,且不说胖子这条命已经无力回天,他已经获取了大概的信息,没必要再冒这个险。   只是,不要相信沈清,又是怎么回事?   秦游猛然想起刚才在拐角处和自己相撞的那个不明身份的人,两者联系起来,似乎那人的身型的确和沈清非常相似。   所以是沈清害了胖子?关于她的那一套生存游戏的言论,还有合作的态度,全都是虚伪的谎言?   五花八门的猜测一股脑地全部涌进秦游的脑内,就在这时,他听见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   “叮,监测到玩家死亡,当前幸存者剩余数:9。”   毫无感情波动的机械音头一次让秦游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如果这个死亡的倒霉蛋真就是胖子,生存游戏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骗局。   而这一切如果真的是沈清的所作所为,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自相残杀。   那么胖子为什么说沈清骗了他?也是因为那一套合作论?   没等秦游想明白,他突然察觉到前方的黑暗里一阵动静,顿时将那些疑问抛在脑后,进入了警惕的状态。   是谁?   是去而复返的沈清?   还是别的“玩家”?   那不明人物并没有磨蹭太久,堂而皇之不紧不慢地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在看清对方面貌的,秦游竟然一时半会不知道是该放松警惕还是更加如临大敌。   那人穿这一身红袍,素白的面具在黑暗里散发着幽秘的光。   竟然是时穆。   时穆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伫立在原地,大概两秒后,他幽幽地开口,果然是秦游熟悉的嗓音:   “你为什么会在这?”   此话一出,秦游顿觉被抢了台词。   只听时穆顿了顿,不带感情地继续道:“过来,跟我回去。”   秦游:“……”   他原本以为这有精神分裂的老怪物会如何为难自己,没想到这像是想要一笔揭过的意思,不可思议之间还有些许庆幸,一时半会也不太在乎对方那种命令的口吻了。   于是秦游抬脚就跟了上去,但不知为何,他走了几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时穆所走的方向是胖子被拖走的廊道中央的一个岔口,他只留下一个高挑冷淡的背影,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和秦游记忆里一模一样,但越是往前,秦游心里的那一层疑惑也就越来越深:   时穆之前分明用言语威胁过自己不能离开一百八十八层,现在怎么会如此轻描淡写?用人类饲养白面蝶,以及胖子的不知去向,他也干脆半点都不解释一下?   而他这又是要去哪里?   秦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警惕地盯着前方的那个背影,企图从中找出任何证明对方不是时穆本人的端倪。   却没想到他前脚刚停,“时穆”的身影如同风中的烛光飘忽地晃了一下,也停在不远处回过头来:   “怎么了?”   他甚至朝秦游伸出一只手,语气中带有一丝焦灼:   “快,跟上来。”   秦游冷笑了一下,不进反退:   “去哪里?”   他还不打算这么快就把对方拆穿,避免打草惊蛇的同时,还想从这个冒牌货口中套出点什么东西。   却没想到那个假时穆却如同一个复读机,对他的问题熟视无睹:   “跟上来。”   秦游也有些不耐烦了,他再度退后一步,语气很冷地来了一句:   “你解释不清楚就别想我配合。”   但这次假时穆还真的不是在跟他商量:   “跟上来。”   话音刚落,秦游就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狠狠撞了自己一下,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身体就顿时失去了平衡。   他向前跌去,前方却压根不是他所以为的廊道地面,而是云雾缭绕下的万丈深渊———   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早就走进了一场幻境里。 第八十三章   秦游一脚踏空, 顿时被剧烈的失重感捕捉,尽管他反应极快地在半空中颠倒一周,企图伸手去够上方的着力点, 但一切都太晚了, 伴随着肾上腺素剧烈分泌,他笔直地坠落了下去。   耳边剧烈的风刀刃似的刮着脸颊, 数层楼的外壁和窗棱在眼前飞掠而过, 秦游一开始还有精力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通过观察座通天巨楼的外轮廓保持镇静,以便于寻找止损的机会,然而那些下坠的速度太快,每一层楼外观又都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 根本没有可以用来缓冲的结构。   秦游被那个假时穆以幻境所蒙骗, 他以为自己在迂回的廊道里行走,但其实已经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被引向了天台,所以他下坠的位置距离整个楼体也有一定的距离,即使因为楼层高有足够的时间, 但一切措施都是理想化的。   然而正如同计划赶不上变化,在极速的坠落过程中秦游甚至还没有计划出什么结果来, 周围的一切在某个节点中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从阳光普照的晴朗天色中一头扎进黑暗里,期间连一丝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他似乎在短短一瞬间度过了一个白天与黑夜之间界限分明的分界线.....   不, 那种感觉更像是在一个光线良好的房间里突然停了电, 一切能源断开之后,周遭顿时陷入黑暗里。但秦游的周围却也不是纯粹的黑暗,他仍然能感受到耳旁呼啸的风, 黑暗之中飞快流逝的云,以及剧烈的下坠感。   ———怎么回事?   他确认自己还没有落地粉身碎骨, 并不是在瞬间的死亡之后被传递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紧接着,秦游脑里不合时宜地闪现过一个疑问:   这个世界真的有白天么?   尽管那一瞬间天旋地转,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但他回想起来的时候,竟然能清楚地确认一件事:   那些明亮刺眼的光束照射在身上的时候,似乎是没有温度的。   这其中必然隐藏着又一个谜团,但眼下在命悬一线之际,秦游只是思考了一瞬,就顿时将其抛在脑后。   因为在那个不明的巨大光源消失的同时,接下来的楼层内都亮着灯笼,甚至放眼观察一番,会发现向下大约五六层都有突出的檐脊,一面宽阔的坡瓦屋面呈现在最下方,如果他能通过那些檐脊进行缓冲,或许在坠落到屋脊上的时候还会有一线生机。   反正横竖都是死,但凡有一丝机会,秦游都不会选择坐以待毙。   他在空中一个借力,刚朝着那个方向逼近了一些,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脑内的计划演变为现实时显然还是过于勉强,尽管只是和第一个檐脊“擦肩而过”,但电光火石间在一阵让人头脑空白的剧痛中,半个肩膀都麻痹了。   但是万幸的是,那只胳膊居然还没有完全废掉。   秦游牙齿都疼得打颤,但这样的疼痛让他确认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方法居然可行,于是让系统打开屏蔽系统后,他调整姿势尽量用肌肉较多的身体部位来承担碰撞缓冲的重任,居然在一系列让人眼冒金星的碰撞后,他滚落在屋檐的砖瓦上。   秦游只来得及护住头部,身上可能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但这还没完。   他下坠速度并没有减弱多少,极快地滚落了数十圈后,在具有一定坡度的屋面上竟然再度有了加速的趋势——这样下去,他会就这么滚下去。   但是秦游基本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机会再作出任何地自救措施了,因为屏蔽系统,他浑身上下都没有知觉,只觉得自己是个圆柱形的破布沙袋在绝对的重力作用下无处可逃,根本分不出手脚去做尝试挽救的动作。   绝望感顿时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深渊中探头,企图将他吞吃入腹。   但秦游更多只觉得释然:   终于解脱了,在下一个世界里另寻出路,也挺轻松。   眼看他就要从屋面上滚下去。   一阵剑刃刺入砖瓦间的声音从天昏地暗中破土而出,紧接着是一系列砖瓦破开的令人牙酸的杂音,秦游堪堪滚落到屋檐边缘,被一只起死回生的手硬生生拽了回去。   那显然不是人类的力量,秦游艰难地转动脑袋,才看见这个生死关头拉了自己一把的人。   居然是之前救过他的黑衣男人。   黑衣男一手拽住秦游的衣领,死死将他从边缘拖了回去,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剑的剑柄,而那把剑的尖端深深地没入了那一片碎砖烂瓦间。   看来那强行把秦游从死亡边缘拖回来的摧枯拉朽的力量,正式源于那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铁剑。   秦游张了张口,原本想道谢,但一张口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从嘴角不断渗出来。在吊桥效应的作用下,黑衣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在狂风中衣袂飘飘,宛如话本里的盖世英雄。   只见这位盖世英雄收了剑,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地弯腰一伸手,就将动弹不得的秦游捞了起来。   秦游之前还亲眼见识过胖子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凄惨模样,没想到自己马上就成了下一个受难者,他很少体会到这种气若游丝的状态,尽管系统已经在以最快速度修复身体机能,但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内,都会动弹不得。   黑衣男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另一只手则从腰间摸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了秦游半张的嘴里。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但秦游能感觉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那种眼神清澈又关切,不同于时穆看向自己时那种令人望而却步的瘆人,在这个古怪的、或许没有任何同类生还的世界里里莫名给秦游一种归属感。   他莫名在那个眼神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于是那粒小小的药丸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被咽了下去。   再度缓过劲来时,黑衣男已经将秦游带回了那层楼内,那粒不知名的药丸却有着出乎意料的奇效,秦游很快就感受到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所有因为剧烈碰撞导致的骨折以及脏器的破损都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下渐渐复原。   但这个过程对于伤者本人来说却称不上好的体验,秦游只觉得一时仿佛在被岩浆炙烤,一时又置身于冰窖,虽然系统能屏蔽他的感官,却不能抑制躯体本能的反应,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无意识地弓着脊背蜷缩成一团,嘴唇苍白四肢僵硬。   不知持续了多久,秦游哆嗦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以一种非常羞耻的姿势缩在黑衣男怀里,而对方冷着脸,却居然不时伸手拍拍自己的背,好似那样就能缓解一定的痛楚。   在室内温暖的灯光下,他眼角下的的那道印记鲜明得逼人眼球,让秦游在窘迫之中莫名捕捉到一丝熟悉感。   然而饶是脸皮再厚,秦游也受不了这种尴尬的姿势维持多一秒,他受惊的野猫似地迅速爬起来退开,才发现自己现在活动自如,身体似乎一点毛病也没有了。   若不是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几乎就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怀里猛地一空,黑衣男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沉了一些,但他动作一顿,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袋,抬手朝着秦游的方向抛过去。   秦游一把接住,拆开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两个蒸得喷香的包子。   原本之前就没吃上什么东西,又经过一波三折早就精疲力尽,此时被这香气一勾,秦游猛地有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嘴里的唾沫开始飞快地分泌。   只是之前发生的事情还让他心有余悸,他试探性地就着纸袋咬了一口,也不知是因为烫的还是香的,生理性泪水顿时在眼眶里打转。   居然真就是记忆里正常包子的味道。   看着对面人狼吞虎咽的样子,黑衣男抱着臂靠在墙上,似乎发出了一阵微不可闻的叹息:   “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在秦游莫名其妙的眼神里,他抬起头,眼神不可谓不严肃,还带有一分警告的意味:   “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一百八十八层。你应该听商酉的话.......”   “只有他不会害你。” 第八十四章   秦游鼻腔和喉咙里都是血沫, 但在食物的引诱之下他也无暇顾及那些,全都就着酥软的面皮和肉馅鲜香的汁水咽了下去。   两个包子下肚,他才终于有了一种自己还活着的踏实感。   人吃饱了以后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第一反应就是思考黑衣男和商酉之间是什么关系。分明之前他还从街上那群魑魅魍魉手中救下自己, 还出手帮自己摆脱了白斗笠的追踪;但刚才他却又说商酉是秦游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商....时穆是通天楼楼主,白斗笠又是为通天楼办事, 黑衣男如果效命于时穆又为何这样大费周折?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掩谁的耳目?   秦游此时对不止救了自己一次的黑衣男较为信任, 所以直截了当地就把问题问出了口。   不出乎意料,果然没得到答案。   他不死心,又问对方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次黑衣男踌躇了一阵, 答案也是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正巧在这层楼办事。”   秦游还想从那张嘴里撬出点什么, 但黑衣男却不容分说地转过身去自顾自地朝前走去,还语气冷淡地提醒道:   “商酉已经发现你不见了,再不回去很麻烦。”   秦游联想到老怪物发疯的样子,“啧”了一声, 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填饱胃的愉悦感顿时被冲淡了不少,秦游一想起时穆那纹丝不动的好感度就只觉得头疼, 主线任务还没有丝毫进展,自己却已经在鬼门关辗转了多次, 并且至始至终都没能查明白究竟是谁要害自己。   是沈清?还是别的玩家?又或许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 却无时不刻在别人口中刷存在感的静檀?   秦游心里闹腾得紧, 一时没顾着注意前方的黑衣男突然停下了脚步,差点没上前撞个瓷实。   他惊险地刹了车,却还是不免贴了上去, 也就是这一下,让秦游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因为之前黑衣男一直站在光线很暗的环境里看不太真切, 但此时在廊道两侧的门后隐隐约约的光芒下,秦游发现他的背影竟然格外地眼熟。   宽肩窄腰,脊背挺直,抛却不同衣装对整体轮廓的修饰,和时穆的身型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而此时他几乎是胸膛差点贴上对方的背,两人身高的那一点差别也显而易见起来。   没等秦游多想,黑衣男身体微不可查地紧绷了一瞬,却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借着两人之间极近的低声说了一句:   “往那边走。”   秦游照办之前,下意识往他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拐角处,几个白斗笠的身影一晃而过——它们只是静静地围绕着什么东西伫立在那里,不知道正在做些什么。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黑衣男对这层楼的分布格外熟悉,秦游跟在后面兜兜转转,没过多久就来到了通向楼上的电梯跟前。   在秦游走进去以前,黑衣男出声叫住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巴掌大的丝绢。   秦游回头一瞥,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黑衣男这样高大的一个男人,配上那带有红色绣线的丝绢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黑衣男显然察觉到了秦游古怪的目光,但他却没有分毫迟疑地将丝绢塞进了他的手里:   “多留意上面的图案。”   一句不轻不重的叮嘱过后,他便驻足在轿厢门外,不再上前一步了。   眼见电梯门就要合上,秦游忽然间莫名有种怪异的感觉。   也不知是因为他一直无法释怀的重重谜团,还是吊桥效应和热包子的综合作用,他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抬脚想伸手去阻止正在关合的门,或者从越来越小的缝隙之间冲出去,却收到了黑衣男一瞬间凛厉的、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   他冷冰冰的一句话也赶在秦游之前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记住我说过的话。”   秦游皱眉凝视着黑衣男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内心的疑惑更深一层:   就在刚刚,他还在怀疑黑衣男是否和时穆就是同一个人。如果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对方就不可能和时穆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但这样的猜测其实并不顺理成章,因为时穆和黑衣男的所作所为几乎称得上互相矛盾。可就在秦游举棋不定的时候,黑衣男又借口不愿随他一同回到一百八十八层。   秦游莫名有点焦躁:刚才就不应该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人放了,就算对方救了自己两次,还给了两个包子,他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扭扭捏捏瞻前顾后的人了?   可如果那个假设成立,时穆又何必大费周章,躲躲藏藏地特地换个身份来帮他?   回去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来的时候短暂许多,没过多久只听得“叮”的一声,电梯停了下来。   再度回到一百八十八层,秦游恍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事先料想过此趟必定是居心叵测之人的阴谋,却没想到却直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虽然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但之前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仍然让他心有余悸。   按照记忆原路返回的时候,秦游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刚靠近时穆的书房门口时,门从里面推开,身着淡绿色衣袍的静檀走了出来。   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然而静檀短暂地脚步一顿后,只是轻飘飘地行了一礼便径自从秦游身离开。   沉香馥郁的气味被她的衣摆裹挟着,仿佛在秦游的的嗅觉神经上狠狠碾了一记,然后挑衅意味地留有一丝余韵拂袖而去。   秦游皱起眉,他余光瞥见静檀曳地的裙摆下若影若现的一对深绿色的鞋跟,先前看见的那些古怪的足蛸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随之而来的是一丝莫名其妙的不爽。   兜兜转转一圈,静檀终究是那个将自己从这层楼支开的始作俑者。秦游几经波折才从生死关头捡回一条命来,而这最大的嫌疑人却在这里和人物对象会面,如果这都看不出这静檀居心不良,他还不如放弃人物回去重新接受一套九年制义务教育。   但是无论如何秦游也不能土匪似的追上去跟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女人刨根问底,面对这种不用细看就知道全身都是心眼的人,没有具体证据强行指认,只会让他显得像个跳梁小丑。   秦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楼主半夜与下属在书房私会,自己一个便宜“夫人”还不能讨个说法?   于是他门也不敲,土匪进村似的推开门进去,大马金刀地在时穆的书桌对面坐下了。   他那件白色的上衣早就被尘土和血迹染成了不堪入目的模样,脸上的血渍也不知有没有擦干净,但这并不让秦游看上去很狼狈,反正整体给他增添了一丝痞气。   他是带着刚结束一场帮派之争的混混头目的气势冲进去的,然而与书房里的场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秦游一抬头便撞见一张惨白得跟幽灵似的面具,时穆显然没想到他突然闯进来,唇线绷直,执笔的手只有肌腱尖锐地凸起了一瞬,似乎一点也没有被捉、奸的窘迫感。   两人就这样相隔不远地对视了几秒,秦游一口气被堵在胸口无处发泄,气闷之后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站起来想走,也不知道去哪里,总之不愿意坐在这里傻瓜似的和这个木头桩子干瞪眼。   但没等他动,就听见时穆沉闷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去哪了?”   秦游原本都打算不跟这老怪物计较了,但这句话又成功地让他心里的无名火死灰复燃——他真的很厌恶时穆这种盘问的语气。   于是秦游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语气凉凉,还带着嘲讽的意味,一字一顿地说:   “管、我?”   说完他就有些懊恼,虽然这样怼上去的确实很爽,但不但徒增和任务对象的矛盾,还可能会进一步促使这老怪物疯病发作。   正常人卖乖卖惨就能解决的事情,秦游脑回路一个漂移,事情的走向就朝着天涯海角头也不回地奔去:   他干脆直接起身绕过书桌走过去,附身贴近那张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阴郁的面孔,咬牙切齿地说:   “凭什么?”   秦游根本没考虑后果,话音刚落只听见“砰”的一身,后腰狠狠撞在桌沿上,他和时穆的位置眨眼间完成了对调,顿时成了被压制的一方。   好不容易逃出一劫,黑衣男的药再好也没有治愈疲惫的功效,时穆这出其不意的一下不能说不是趁人之危,他用双臂和身体将秦游困在方寸之地,嘴唇擦过对方流畅的下颌线。   分明是占据主动权的姿势,时穆却觉得自己才是笼中的困兽。怀里甘美诱惑的气味密不透风地将他包裹,像是一张密网,贪婪从他空荡荡的躯壳里亮出獠牙,丑陋的本能在他的颅内叫嚣着侵占和索取。   秦游还没进门,他就如同深海中的鲨鱼,嗅到了对方血液里摄人心魂的味道。   幸好是陈旧干涸的,并没有新鲜的气息涌来,这让他平复了狂躁和惊慌,才让猝不及防让贪欲占据上风。   偏偏秦游却自己闯进来,他轻而易举地摧毁这层自以为是的防线,仿佛在讽刺他的忍耐。   秦游侧过脸,在尖牙刺入颈部皮肉的瞬间,他扣在身上人脖颈上的十指也在收紧。   但终究僵硬在半途中,因为血液流失的感觉只持续了两三秒,时穆松了口,他伸出猩红的舌尖舔吻那道咬痕,手掌离开了桌沿,仿佛无意识但绝不轻柔地抚过怀中人的腰线。   事已至此,秦游松开手掌,他敏锐地在这接近负数的距离里捕捉到了可趁之机,即使是对于这样一个连体温都和常人没有半点相似的...怪物。但喷洒在颈侧上的若有若无的气息以及肢体触碰仿佛麻痹着他的神经末端,秦游平复了一下呼吸,开始了不合时宜的煽风点火。   尽管他的语气很平淡,还带有点令人讨厌的轻佻:   “隔壁有没有床?” 第八十五章   有些基于本能的事情无需记忆作为载体一切都水到渠成理所应当。那并非情场老手深谙的技巧, 而是两具相熟知相契合的躯壳之间的默契,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以至于原本占据主导权的秦游在灼热空气和呼吸交错的炙烤下, 恍惚间差点沉沦进去。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 如同一个悬于空中冷眼旁观的人,无比冷静且有秩序引导、配合。比起索取的一方, 他偏向于近乎于施舍的给予——攻略的效用并非双向, 何况好感度还可怜地停留在零值。   他的手掌抚过那片称不上细腻、仅仅是苍白且紧绷的皮肤,但意料之中,他没有得到应得的反应。   这让秦游保持冷漠且理智的程度,即使在逐步探索后他发现这具空旷的躯壳中包藏的匪夷所思的内核, 如同燎原的荒火似的通过肌肤的触碰, 灼烧着他的指尖。   时穆的眼神变得恍惚,但从那对倒映着自己身影的幽深瞳孔里秦游始终无法忽视其中择人而噬的疯狂和偏执,那如同致命的刃,使秦游即使是看似游刃有余全身而退主动方, 但也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错觉:   是他在被占、有。   几个呼吸间时穆的面具被秦游悄无声息地解开了,露出一张秦游并不陌生、可以称得上意料之中的面孔。   但本人却毫不在意。在幽暗的烛光下, 他眼下那道红印仿佛更加生动鲜活起来,与苍白的皮肤对比强烈的是那对墨一样幽深的眼睛, 流转间秦游恍惚看见有某种陈旧的哀愁在凝聚。   那样的眼神让秦游不悦, 他抬手想去遮, 却另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掌阻拦,无名指上的那一圈醒目的红色好像将他也一道栓住了,不等他收回手, 时穆的鼻尖却先一步触碰到他的掌心。   掌纹间湿漉漉的触感让秦游恍然想到刚才短暂的唇齿相缠,他仿佛硬生生舔下一口铁锈, 舌尖都被麻痹得没有知觉——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血。   那种味道让秦游不由得皱起眉,可时穆却像是嫌他分走了某种蜜糖似的,穷追不舍,于是秦游伸手将他推开,他的掌心原本是正常的温度,却因为着力点温度极低,显得如同熨铁一般滚烫。   于是时穆顺势倒下去,双臂勾着秦游的脖颈,长发如同宣纸上的泼墨一般,在缎面床单上散开。   ......   秦游醒来的第一反应是问系统好感度有没有动静,得到否定答案后,他差点没忍住一脚把旁边的踹下床去。   这算什么,白女票?   还是这个破系统又出了什么毛病?   秦游用了一早上的时间都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于是一早也没给人一个好脸色,但这些无声的抗议对于时穆这种不知眼力见为何物的妖怪来说并不起作用。   一度春宵或许于他而言没什么特殊意义,他理所当然得仿佛索求自己应得的东西,至于其中的食髓知味、患得患失,没有人能看出来。   晚些时候秦游脸背朝着不远处的时穆,正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手用汤勺狠狠扒拉着汤碗里类似于甲鱼的东西,餐厅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萝卜怪从两扇门中间艰难的探出身子,一张在面部挤作一团的脸竟然显露出惊慌失措:   “楼主大人!”   笨重的身躯让他开门的动作本就不太顺畅,此时又像是由于焦急而手忙脚乱,一时半会竟然硬生生地卡在中间,直到一股大力从它背后一阵推搡,萝卜怪就如同一座坍塌的小山,轰隆一声跌坐在地上。   女子模样的鬣狗妖从它身后旋风似的冲出来,匆匆行了一礼:   “楼主大人。”   秦游有点脸盲,一时也没分清眼前这是几号鬣狗妖,只见她一双柳叶眉紧蹙,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一瞬,再度望向时穆时,参杂了询问的意味。   时穆点头后,她才忙不迭开口:   “刚才这个小奴在清扫库房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尸体。”   鬣狗妖顿了顿,仿佛顶着千斤的压力,硬着头皮继续道:   “根据进一步身份确认,那具尸体是在楼下的药库做杂役的小奴阿成。”   阿成。   秦游原本只是凑热闹地在旁边随便听听,但这个需要细想才能从记忆里翻出来的普通不过的名字突然在耳边响起时,他下意识地挺了下脊背。   阿成,不就是静檀派来支走他的牛头人么?   秦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一旁的时穆,后者早已戴回了那副面具,唯独不那么苍白的双唇袒露在空气里,却也唇线紧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他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惊讶,只轻描淡写回应了一个字:   “查。”   怎么查?是否有期限?没有其他的赘述,但是彪悍的鬣狗妖女子却像是浑身哆嗦了一阵,忙不迭连声应下。   时穆今天戴了一枚红玉扳指,他似乎钟爱这种高饱和度的颜色,又或许是单纯今天心情不错,鬣狗妖继续汇报的时候,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那枚扳指,不时目光扫过一旁的秦游,自始至终也没再分给门口的两个奴仆一个眼神。   而他身前那碗盛满了汤水的骨瓷碗,也不管那里边是否有人脑袋里长出来的蓝瑛花,总之直到凉透了,也未曾见他碰一口。   良久后,时穆才掀起眼皮,嗓音低沉,仿佛结了冰:   “近日里楼里不太平,做好你们份内的事。”   萝卜怪刚从地上艰难地掌握平衡爬起来,又不得不跟着鬣狗妖跪了下去,蜷缩着庞大的身躯学着做一只瑟瑟发抖的巨型鹌鹑。   而一旁的秦游见两妖战战兢兢地退下,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   难道阿成也不过是一个用完即弃的棋子?   他心里惦记着这件事,饭后逗了一会儿红尾鸟后,趁时穆在书房办公,便打算到别处去打听一番。虽然离开以前仍然被语气不善地问了一句“去哪”,但他充耳不闻地就推门走了出去。   一层楼的空间实在过于宽阔,即使秦游已经在这待了一小段时间,却还是没有摸清门路,一路上基本也是摸黑瞎找,期间他拦住少许匆匆路过的一些奴仆,后者虽然客套,却对他的问话要么毫不知情,要么躲躲闪闪,总之逛了一圈,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就连路过的烛台精也全都沉默着亮着烛光装死,对秦游的搭话无动于衷。   难怪时穆在听鬣狗妖汇报的时候毫不避讳,原来他早就让手下的人做好了保密措施,以防秦游掌握到更关键的信息。   其实不难理解时穆隐瞒真相的原因,因为秦游的插手或许是没有意义的。但他始终好奇的是这背后是否有静檀的手笔,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他的猜测里,通天楼极有可能还有另一股势力潜伏在暗处,这其中包括沈清和静檀,以及其他还未露面的人物。   思忖片刻后,秦游决定从源头开始,去厨房找和死者阿成相识的牛头人厨子。   只是走到半途中,却突然撞见一个白斗笠,从廊道的尽头飘过来,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秦游迟疑了片刻,并未跟上,反倒朝着白斗笠来时的方向找了过去。   这里他从未来过,但仅仅只是经过了又一个拐角,便看见一扇半阖上的门,推门进去,入目便是一座平台。门内温度急剧下降,平台上有一层白布,下方俨然凸显出人型的轮廓。   秦游确认身后的确没有人跟上来,才抬脚上去,谨慎地地把那层白布慢慢掀开———   下面逐渐露出一张青灰的、相貌平平的脸。   果然是阿成的尸体。 第八十六章   阿成双眼紧闭, 面容安详,若不是青灰色的皮肤上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一眼望过去就像只是陷入了沉睡。   粗略来看他的身体表面也找不到什么明显的伤口, 谨慎起见, 秦游没有出手去触碰甚至是翻动尸体,所以一时之间找不到真正的致死原因。   因为之前发生的一切皆指向一个现状, 即使一百八十八层就在时穆的眼皮底下, 也依然有一股势力在暗中作祟。   阿成的尸体刚发现不久,却这样轻易的被秦游撞见,很有可能也是一场陷阱。   秦游来不及细想,他巡视一圈周围, 将阿成的尸体恢复为原来的样子, 便打算离开,然而没等他转身,却突然听见一阵突兀的声音身后传来。   那声音类似于某种提示音,被布料阻隔而显得有些失真。   在极度寂静的低温环境下很容易让人神经高度紧张, 秦游浑身一震,飞快回回过头去, 却发现阿成依然好端端地躺在平台上,和他转身前的姿势没有丝毫的改变。   就在他屏住呼吸保持高度警惕的时候, 那个尖锐的提示音再度伴随着短促的震动声不远不近地响了一下。   这一下秦游听得更加真切了。   他犹豫了半秒, 退回去循声一伸手就摸索到了提示音的声源处——   竟然在阿成的袖口里。   猛然触碰到冰冷僵硬的触感, 秦游不由得愣了一瞬,那发出声音便擦着他的手掌从袖子里滚落出来,与地板碰撞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秦游呼吸顿了顿, 好在那声动静并没有惊动周围可能存在的其他事物,在那声短暂的闷响过后,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他分辨着响动传来的大体位置弯下腰,将那个发声的不明物体从地板上捡了起来。   竟然是一部手机。   这手机还是古早时候的按键版本,屏幕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被秦游握在手里的时候又震了一下,将提心吊胆的当事人惊得一阵肝颤,差点没把它一下子扔出去。   金属材质原本就因为热传递影响显得尤为冰冷,加上濡湿秦游掌心的汗渍,几番险些从手里脱落。屏幕在昏暗的环境里散发着幽冷的光线,左下方显示着信封的图案,秦游随手摁了下最中央的那个圆形按键,手机发出了“叮咚”一声,最先跳到了阅读来信的页面。   里面只有白底的几行黑字:   游戏剩余时间:84:56:00, 8号玩家死亡   死因:不明   剩余玩家:11人   特殊任务正在刷新中。   秦游用满是汗渍的手心握紧了这部手机,心脏狂跳。   他几乎略过了一个不明所以的过程,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个游戏的真面目。   得出这个结论的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一段莫名其妙的文字,他很快找到了信箱里的历史信件,全都显示未读状态。   最新的一封信件发送时间为一天前,内容言简意赅:   游戏剩余时间:102:36:30, 6号玩家死亡   死因:窒息   剩余玩家:12人   死亡地点:通天楼一百六十层   特殊任务正在刷新中。   发信人是一串及其普通的数字,没有其他备注,往前翻阅,全都是类似格式的信息。   相信没有人会无聊到杜撰这些信息并且契而不舍发给同一个人,所以秦游几乎能确信,这就是沈青和胖子一直以来提过的生存游戏。   与此同时,秦游脑内也响起了系统冰冷的机械音:   “嘀,触发支线任务:成为生存游戏中最后的幸存者。”   得,原来都在这等着呢。   秦游冷笑着将屏幕退回到初始界面,然后就是一愣。   手机壁纸是一个女孩的侧脸,即使在糟糕的分辨率以及幽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属于那个年纪的青春和甜美。   拍照的人似乎有点手抖,照片比较糊,但秦游还是一眼看出了这张照片中的人——   沈清。   秦游当然不会以为沈清这样的人会自恋到用自己的照片做壁纸,点开手机的相册,里面果然都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图片,类似于球场上傻笑的一群陌生校服男,一双崭新的球鞋,或者是角度死亡的自拍照。   果然是这个世界的“秦游”。   每个世界里的身份都是系统提前选中的,在秦游接受这些身份之前,他们并不能算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更像是被设定了程序之后常规运行的一串代码。   而这个世界的秦游,程序里显然写着一个设定:“暗恋女同学沈清”。   提到深情,秦游不由得想起胖子死前的那句话:   别相信沈清。   害死胖子的就是沈清?   他越想越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如果每个玩家都拥有这样一部手机,以获取关于生存游戏的相关信息,为什么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手机早就不在身边了?   也是沈清拿走的?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仅只是想要除掉秦游这个竞争对象,为什么不在列车上动手,反而要如此大费周章?   一连串的疑问使秦游脑袋几乎有种炸裂的感觉,但没等他从头到尾捋一遍,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了一下。   竟然是一条新的消息,并且发信人并不是之前的那一串数字。   秦游没有贸然点进去,而是停留在收信栏的界面就不动了,那个新号码的一栏里只显示了一张彩信照片,如果不点进去看根本不知道对方究竟发了些什么。   但是如果点进去,对方就能得知这边已读的状态。   秦游还在犹豫,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一次信息预览里显示了确切的文字。   他只扫了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   “我知道你在看。   “我是沈清。”   当时那种感觉让秦游莫名联想起不知道在哪里听到的一个恐怖故事。大致是一个人接电话听见里面的人在报楼层数,层数越来越接近这个人家住的那一层,一直到门口玄关,最后电话里说:我在你身后。   也许沈清就给人一种诡异的女鬼的印象,总之秦游想破头也不明白自己这个身份原先怎么会暗恋这样的一个人。   但既然已经被对方发现,他干脆指尖一动,从信息栏点了进去。   沈清的第三条消息发了过来。   秦游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便立即把手机揣进了裤兜里——   他听见了门外由远到近的脚步声。   几乎是下一秒,就有人从外打开了这个房间的门。   那一瞬间秦游脑海里闪过了好几个可能的人选,但唯独没有猜到开门的是时穆。   时穆一张惨白的面具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尤其森冷,他一身有些暗淡的红衣,仿佛一个沉默的幽灵。秦游手心里的汗还黏着棉质长裤的布料,身边是被他掀开一半的阿成的尸体,他一瞬间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失措感,但很快就镇静了下来。   他不清楚时穆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不由得调整了下站姿,仿佛坦然自若地将阿成的身上的布盖回去。   就在这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什么时候时穆走路会发出脚步声了? 第八十七章   不等秦游进一步多想, 他听见与空气共振的低沉嗓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   “过来。”   他状若自然地在裤缝上揩掉手心的汗,双腿先大脑一步运作, 朝前迈了两步。   这下他虽然心中仍存有警惕, 但却也打消了一点眼前这个时穆是假冒的事实。因为下一刻他的手腕就被熟悉的蛮横力道钳住了。   就算是妖怪也应该有些做贼心虚的秉性,那有图谋不轨的冒牌货还能光明正大蛮横无理地耍流氓?   秦游用了些力以免被拽得一个踉跄, 手腕上的那块皮肤肉眼可见地被冰冷僵硬的触感激起连块的鸡皮疙瘩, 除此之外,他还察觉到一点潮湿的触感。   他一时间没有心思思考别的,只暗中希望兜里的手机消停一会,以免让时穆察觉到。   幸好沈请发过来第三条消息后, 便暂时没了动静。   于是局面形成了秦游跟时穆面对面单方面干瞪眼的状态, 莫名的紧张感只持续了两秒的时间,他尝试从对方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腕,但还没有用力,一抬眼就瞥见那惨白的面具上跳动的火光。   他后知后觉地回头, 入目的是仿佛快燎伤额发的火海,烈焰蔓延到的地方全都燃成了虚无的灰烬——无论是平台还是白布, 还是阿成的尸体。   但这燃烧的过程却没有任何热量和声响,让人恍然联想到通天楼前桥下的那片热烈绽放的曼珠沙华。   秦游难以置信地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转而一把车扯住时穆的袍袖:   “你疯了?把尸体销毁了还怎么找凶手?”   时穆却如同一座沉默固执的山伫立在眼前, 答案只有一条刻薄紧绷的下颌线。   这让秦游产生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他干脆抬手就把那白底银纹的面具掀开了。   ——说掀开也没有那么容易,那面具入手是骨瓷一样冰凉细腻的触感,但没什么重量, 两端穿孔系了一根红绳,绕过时穆的脑后系成结。秦游这莽夫一样的举动将那结扯得半松半紧地勒在发间, 强迫对方微微弓着颈椎低下头,露出一双低垂的眼,以及纤长却光泽暗淡的睫毛。   下眼脸的红色符文在火光下显得鲜活起来,和他寡淡的神情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秦游确认了面具下的脸,手里还捏着岌岌可危地系着绳的一张面具,戴回去也不是,拽下来也不是,一时半会有些尴尬。   好在时穆沉默着伸出手,就着他的姿势,将面具摘了下来。   那编织工艺精巧的绳索和墨色长发分外依恋地缠绵片刻,终于相隔一方。   “那些事情,你别管。”   不同于那张深邃惹眼的面孔,时穆的语气和眼神一样淡漠,但又分明用着命令式的祈使句,总是强调着很没有意义的话。   秦游嘴角抽搐一下,他想也知道对方要说这样的话,起先他总有种叛逆心理,现在总归改了正面对抗的毛病,   “行,我就得是个听你差遣任你使唤的奴隶。”   这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但接下来时穆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时穆竟然凑过来,在他的嘴角印下一个冰凉的吻。   那一瞬间秦游不知怎地想起红尾胖鸡的一个形容词:铁树开花,他算是切身实地地体会了这个过程,惊得面具差点没拿稳。   然后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也许身后的一切都是假象,始作俑者只不过想用阿成的尸体做幌子,骗他把手机拿回去。   时穆那个吻很短暂,秦游从愣神中反应过来,用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肩,硬生生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了些许:   “等等。”   他面无表情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招仆人不是要求本分吗?”   尽管时穆刚才那个动作出人意料的点不在于主动和轻薄,但他仍然显出一副自己吃亏的模样,直视着那双眼睛继续说:   “你把我当什么,时穆?”   正好撞上这个节骨眼,他偏要逼这木头桩子表明一个实际的态度。   没想到时穆一点也不扭捏,他罔顾撑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越凑越近,在秦游脸色越发不满的时候,一手抓着对方手腕,张口去咬他的耳垂,语气一点不含糊扭捏地叫了一句:   “夫人。”   秦游挑了下眉,简直气笑了:   “叫相公。”   “相公。”   刚才还冷硬霸道的老怪物收起了威胁人的獠牙,听话得像只呜呜叫讨好人的小狗,这个事实让秦游难得地语气变软起来,他任由时穆不轻不重地动作,明明白白开始讲道理:   “如果你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停顿了一下,向后仰了一些,使得两人保持一个对视的状态:   “那我们应该彼此尊重,比如你以后不能命令或者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以前秦游不爽了都是掉头就走,再不济就跟人打一架,他自我感觉自己的脾气真的好了许多,居然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不过打不过对方可能是更关键的一个原因。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跟时穆也是躺在一张床上厮。混过的关系了,以后出了什么事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得一致对外,三天两头冷战一下实在没什么意思,估计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无论好感度如何,跟时穆保持着一层关系也总比形单影只地在这魑魅魍魉横行霸道的异世界摸黑瞎闯来得强。   他脑子里快速地闪过这些念头,没注意时穆的一只手掌轻轻地擦过裤缝,在摸到那只手机前,犹豫了一瞬,然后顺着他的胯骨爬上腰线,双臂将他圈进怀里。   ***   把关系挑明后,秦游日子都要舒坦了许多。   尽管关于静檀和阿成的事情一直如同笼罩在他心上的阴影难以介怀,但时穆明显松动的态度至少让两个人相处的氛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别扭。   但不离开一百八十八层仍然是时穆的底线。   那天回去以后他趁时穆办公查看了沈清的第三条信息:   “最终任务刷新后,我们见一面。”   除此以外,沈清极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有其他的消息。   关于阿成的死因,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了进展。负责侦查的那只鬣狗妖原来就是最开始面试时带秦游去换衣服的四姑姑。但她前来汇报时只有一句话:   “已经查明,是鬼族做的。”   这起诡异的命案就此带过,从此整个一百八十八层的奴仆对与阿成这个妖怪都闭口不谈。时穆仿佛早就得知了这个结果,全程都表现得很冷静,只是增加了数倍整座楼尤其是一百八十八层巡逻的人手,但秦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方私下里一定采取了别的手段,只是对他隐瞒罢了。   于是秦游便在“鬼族”这个词上多留了一个心眼。   手机上断断续续地就会传来玩家死亡的消息,秦游安居高楼之上,很难想象这场游戏是怎样的一场腥风血雨。在这段风平浪静的他日子里偶尔会去厨房监工,在他的把控下,一日三餐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以下咽,只是向来在厨房说一不二的牛头大厨频频被指点,多少有些气急败坏,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之后,时穆肉眼可见地变得黏人起来。   照秦游的观点来说,两个男人谈恋爱哪里需要什么蜜里调油卿卿我我,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怪。   但时穆这个木头桩子在秦游并不温柔的爱情滋润下,竟然活得越来越像人了。   他依然沉默寡言,但偶尔会在秦游面前流露出一些微小的情绪,并且就像患有严重的肌肤饥渴症一样,对秦游的触碰十分执着。   除此之外,时穆对于咬脖子这个举动十分热衷,但很少真的下狠劲咬破皮肤,只用犬牙在颈侧难耐地摩挲。秦游只当那是对方的一种癖好,并没有过多在意。   某天秦游和人在床上腻歪了大半天后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实在是太颓废了。   尽管他每天都会找几个楼里的怪物护卫练练拳脚,也时刻警惕着这层楼里发生的异常状况,但他习惯了居安思危,这样的生活反而让人隐约有些焦虑。   直到幸存玩家只剩下五人的时候,特殊任务终于刷新了。   那时候秦游刚和一个牛头护卫练完拳,浑身是汗地打算去楼里的露天浴室泡澡,就突然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白底的界面上只有一段话:   “特殊任务已刷新,任务内容:盗取火种。任务奖励:额外生存名额x1。” 第八十八章   沈清的消息接踵而至, 她就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敏锐地嗅到猎物的气味后便立刻亮出了獠牙。   不卖关子的时候,她的话总是简单明了的:   一百八十六层西侧露台, 子夜。   秦游在异世界度过的这段时间很少注意到这里的妖怪的计时习惯, 但临时也能琢磨个大概。如果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准确,对照下来每隔两小时楼里就会响起沉闷古老的钟声。   沈清提到的子夜, 按理来说应该是23点到一点之间。   也就是说秦游如果真的赴约, 几乎就得在时穆的眼皮底下溜出去。   这事如果要简单形容一下,简直难如登天。秦游其实早就考虑过置之不理的结果,毕竟他和其他被动参与生存游戏的玩家不一样,至今为止都不曾沦落到和其他人整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境地。   从一开始, 他就借助于与时穆的关系, 站在最高处冷眼旁观这场生死博弈。   而沈清提出的这个会面,即使对方的目的不是直接将他置于死地,也多少有将他拖入这趟浑水的嫌疑。   但一个不确定因素如鲠在喉,让秦游始终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当下表层的风平浪静:   如果时穆也是玩家呢?   这个假设光是在脑内一闪而过都让他毛骨悚然。但如果时穆也是玩家, 为什么没在一开始就动手把他解决掉?   秦游自然没了泡澡的心情,随意冲洗了一下就顶着被雾气和乱七八糟的念头熏蒸得昏沉酸胀的脑袋心不在焉地走出浴室。   快走回去的时候, 就在拐角处和一头萝卜怪撞了个瓷实。   小山似的萝卜怪倒是巍然不动,秦游极快地维持住了身体平衡倒也不至于被撞飞在地, 但萝卜怪手上端的东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金色雕花的磁盘连同上面放置的药壶和瓷杯径直掉落下来, 秦游反应及时地去接也只来得及接住了盘子, 壶和瓷杯则滚落在地,在凄厉的尖鸣声后成了一地碎片。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猩红的液体从药壶中泼洒开, 将秦游刚换上的新T恤的领口也全数浸透了。   扑面而来的是刺鼻的铁腥味。   秦游都不需要仔细辨认就知道那是人血。   闯了祸的萝卜怪惊慌失措地拖着笨重的身子跪下来,跪到一半就被秦游制止了。   虽然他略有些脸盲, 就连人的脸都很难一次性记住,但还是勉强想起来这头萝卜怪是平日里给时穆准备药膳的那一只。   被泼了一声血,他也没太生气,捏着领口迫使被浸透的布料不至于贴在皮肤上,顺便揩了下溅在下巴上的几滴,然后让如丧考妣的萝卜怪收拾收拾离开了。   不知这些血液里是否加入了一些特殊的物质,一时半会并未凝固,但黏腻的触感实在让人难以容忍。尤其是秦游回浴室将自己清理干净的途中,不由得回想起时穆偶尔在自己颈侧轻蹭的牙齿。   所以通天楼抓捕人类的目的除了用人培养蓝瑛花,还有给时穆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饮料?   时穆平时纵容沉默,又顶着一张苍白冰冷却长得实在赏心悦目的脸,偶尔轻咳两声,好似一幅柔顺无害的模样,久而久之还真的把秦游潜意识里蒙骗过去了。   让他竟然不时会忘记对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秦游把那件沾满血渍的衣服换掉,确定身上没什么味道以后才回到了时穆的住处。   经历了刚才那件小事,他不知怎的有点不想面对昨晚还跟自己腻歪过的老怪物,又被关于沈清的那些事情占据了脑袋,几乎头也不回地绕过书房往卧室里钻,没想到刚踏进门就看见这平日日理万机的大楼主站在门口发愣。   时穆背对着门口跟雕塑似的伫在那,好像和室内的昏暗连成了一片。秦游觉得古怪,怔了一下不由得放轻了呼吸想退出去,但时穆先一步察觉到了他的出现,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伸出手臂,俨然又要来那套强硬霸道的搂人动作。   秦游这才看见他竟然没戴面具,脸色是苍白的,眼圈和鼻尖却泛着红,他不知道为什么在不亮的光线下能看得那么清楚,只冷漠地对这个勒死人的拥抱表示了拒绝。   手掌张开象征性地伸出去隔在两人中间,时穆的眼圈好像更红了,他竟然真地放弃了这个拥抱,转而捉住了秦游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从刚开始就一直集中在秦游脸上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到了眼前的掌心,他安静地垂下眼睛不知道在端详着什么。   时穆的目光仿佛宁为实质,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秦游突然察觉到掌心传来的一丝细密的痛感。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洗澡的时候打算大概是对掌肌的位置被划伤了一个不长但有些深的小口,但那一点小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根本没有资格分去一点注意力。   但时穆凝视半响,然后垂着眼凑上去,那两片红的不正常的唇瓣就这样消失在手掌的遮掩下。   他的眼下是睫毛投下的阴翳,在掌心一阵令秦游头皮发麻的湿润感后,不知是否是错觉,那篇阴翳下好似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色。   但秦游偏偏不是一个会被这样的画面蛊惑的人,他只联想到了血液流失的感觉,以及浸透了自己领口的血渍,还有列车上那些已经记不得面孔的陌生人。   并非恐惧或者悲悯,他只为自己可能也只是卸磨杀驴故事里的一头蠢驴而感到不爽。   所以他用力挣开了那只被束缚住的手。   时穆的眼圈又红了一些,但和方才不同,带有一丝委屈和不解。但秦游没多在意,他转身离开,自顾自得爬上床,单方面地开始施展冷暴力。   同时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会一会沈清。   没过多久,秦游感受到身后的的床垫一塌,一双手臂从后绕过他的腰侧,随即后背抵上有些森冷的一个胸膛。   如同置身冰窟的感觉让他浑身紧绷起来,甚至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如果真要抱一晚上,他怎么出去?   其实秦游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因为不止今晚,往常的时候时穆也是如此。他或许会整个人强硬地躺进秦游的怀里,或是一刻不停保持身体的某一部分贴在秦游身上,但不知是时穆太会拿捏分寸,还是他本身不算是一个正常活着的生物,所以通常不会惊扰秦游的睡眠。   这头秦游还在绞尽脑汁思考对策,却只觉得耳后一阵窸窣的微小动静,身后人的鬓发蹭得那片皮肤有些发痒。   紧接着是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   “别怕我。”   他的耳廓贴近两片冰凉的嘴唇,气流微动让个部位的软骨有片刻麻痹的错觉。   秦游猛地闭上双眼。   .......   这段时间太漫长了,长到他以为天快亮了,至于那什么子时也早就错过几百个——   直到身后的触感突然离开。   他听见衣物摩擦发出的轻响,片刻过后,是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的声音。   秦游睁开眼,确认时穆已经走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来不及想时穆要去哪里,从床垫下翻出手机。   屏幕一亮,上面的时间正好显示为12:30。   不再犹豫,秦游翻身下床,披上一件外套,动作小心地将门推开一个缝,确定外面没人,才匆匆离开了房间。 第八十九章   沈清信息里提到的地方和秦游所在的一百八十八层不过两层楼的距离, 一旦想到这个不确定因素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肆意活动,秦游总有种吃了苍蝇般的不适感。   他将一把匕首贴身放在口袋里,赴约的路上意外的没有受到阻碍, 平时看守极严的一百八十八层却诡异地空荡荡一片, 虽然秦游凭借着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期间的观察避开了可能被发现的区域,但一切都过于顺利了, 反而让人愈发忐忑不安。   直到秦游匆匆赶到约定的西侧露台上, 沈清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了。   她一身隐匿在夜色里的黑色衣裙,宛如鬼魅般地伫立在树木的阴翳里,看见迟来的访客倒也不声不响。   秦游远远地看见那一抹影子,谨慎地放慢脚步, 却猛然看见一抹幽蓝色的光弧从沈清头顶的树冠中坠落, 将那张面无表情的清秀面容照亮了一瞬。   这一幕莫名让人心中发毛,秦游顿了顿绑架便在几步开外站着不动了。倒不是怕背上有夫之夫半夜私会初恋的骂名,如果没有看错,那抹熟悉的幽蓝色光芒正是那许久未见的白面蝶, 跟沈清这个不人不鬼的女孩同时出现,简直阴森地不能再阴森, 仿佛多靠近一步都会沾上些晦气。   果然,从沈清的周围展翅飞出更多的白面蝶, 数十对翅膀上狰狞的蓝色瞳孔将这个面色惨白的女孩包围起来。   沈清脸庞反射着微微的幽蓝色光芒, 漆黑的眼珠朝秦游的方向转动过来, 下一刻竟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过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一堆被虫卵装满了脑袋的尸体吗?   秦游抹了一把手臂皮肤上的一片鸡皮疙瘩, 当下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情愿,但沈清根本不等他回答, 就兀自转身,走进了那篇丛林间。   只见她身边那些白面蝶就好像追寻着什么甜美的花蜜一般蜂拥蜂拥而上,秦游皱紧了眉,最终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通天楼每一层楼的内部陈设都是风格迥异的,比如这一百八十六层西侧的露台更像是一座园林,尽管被笼罩在黑暗中,却也能勉强看清周围郁郁葱葱的丛木以及亭台水榭。一百八十八层也有类似的设施,所以秦游对眼前这别有洞天的景致并不诧异。   真正令他忌惮的是不远处那个被白面蝶簇拥的身影,以及其手中燃烧殆尽的一枚符箓。   超乎常理的事情发生了。   伴随着一阵并不剧烈的震动,他看见夜色里周围的景致如同一张年代久远的油画剥落开,突如其来的细腻的水声窸窸窣窣地黏着在耳道里,鼻尖草木的腥气逐渐被另一种刺鼻的气味替代。   那群白面蝶如同受惊的麻雀“哗啦”一声四散开来,秦游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没想到只一瞬间眼前的景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哪有什么园林?眼前是一片笼罩在浓雾里的四方形池子,池子中央悬挂着一口雕有飞龙舞凤的鼎炉状的青铜器具。   这器具类似于某种高温反应炉一般,不间断地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从中央的一个金属孔槽中,不断有黏稠滚烫的液体从中溢出,滴落在满池刺眼的血红里。   池中的腥臭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秦游猝不及防的吸了满满一鼻腔,顿时觉得那奇臭无比的铁腥气灌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如不是一根神经紧绷着,他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这原来是一口血池。   一眼望过去,没有狰狞可怖的浮尸,也没有森白的枯骨,那一池缓缓流动的猩红液体就像某种蛰伏在池底的巨型软体怪物,在秦游凝视它的同时也回以沉默的回望。   饶是秦游没有半点晕血的毛病,也生生被这震慑人心的一幕惊起了一身冷汗,他脑里刹那间只有一个疑问:   要死多少人才能凑够这么多血?   他平生第一次生起一种怯意,总有种再多看那血池一眼就能被其中的漩涡吞噬的错觉,于是佯装镇定地错开眼,望向距离血池更近的沈清。   不想沈清也在观察他的神情。   察觉到秦游的目光,她僵硬地再度牵扯出一抹笑容,秦游这才发觉她的右眼下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那疤痕似乎是某种不规则的锐物生生划开的,但创面又浮现出淡淡的青紫色。   沈清一张巴掌大的清秀小脸在那道疤痕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病态又苍白,可她一点不显出被破相了的窘迫感,反而坦然地直面秦游的注视,同时启唇冷笑道:   “商酉干的,一点代价罢了。”   轻描淡写得不可思议。   听到那个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名字,秦游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但没作出更多的反应。   除了静檀以外,沈清是当下第二个称时穆为商酉的人。她们两个究竟有什么关系?沈清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沈清没有得到回应,却也不计较:   “呵呵,突然想起来,商酉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   与之前不同,这句话落入耳中的下一刻秦游便难以抑制地睁大了眼,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正巧撞进了沈清那双宛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睛。   他又从沈清那单薄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一个具有强大压迫力的灵魂,对方仿佛用一个眼神就能摧毁他的伪装,窥探他的所思所想。   秦游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看见沈清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放大了一些:   “很惊讶吗?”   她突然眯起一双眼,原本纯良的杏眼莫名显露出一丝摄人心魂的阴柔,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高中女孩在此时此刻却斜睨着秦游,像一条盘踞的毒蛇伸出蛇信,发出嘶嘶的声响。   她的语气轻飘飘地,带着不屑:   “你真是被他哄骗得团团转,可怜的小家伙。”   秦游内心警铃大作,他意识到一段时间不见,沈清似乎也不复从前了。说得抽象一些,就像是那个不知名的危险灵魂从她的躯壳里完全觉醒了。   他难以分辨出眼前的这一幕究竟是伪装还是自己的错觉,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以防打草惊蛇。   “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我还可以再多告诉你一些事。”   沈清的神情在血光的映衬下阴晴不定,但她的唇角依然勾人地上扬着:   “你想知道商酉的真实身份么?其实他也是玩家。”   在秦游瞳孔紧缩的一瞬间,她继续道:   “准确来说,是‘曾经’是。”   “他是上一局游戏的幸存者,为了活命亲手杀死伴侣活下来的幸存者。” 第九十章   “伴侣?”秦游挑眉。   “呵, ”沈清轻哼一声,只留给他一个莫测的侧脸,她垂首踱步上前, 似乎在凝视池中自己的倒影:   “我至今记得那对煞神。没有目的相互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 每个杀红了眼从断肢残骸里爬出来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但当他们冷静下来后, 才发现他们早就中套了。”   “很多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死的, 唯有少数清醒的,死前除了怨毒的诅咒,总归是要纳闷一下,最后活下来的究竟是谁。”   “我至今记得那两个都是看上去和你一样的学生, 一个心狠手辣, 一个诡计多端,倒的确称得上绝配。可两个怪物罢了,哪会有什么真正的感情?最后还不是为了那唯一的生存名额反目成仇。”   秦游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并不把沈清的话全然当真, 但也全都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   只听沈清顿了顿,嘴角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意:   “最可笑的是, 即使当时的商酉算无遗策,但也最终还是错算了一步。即使他为了活命亲手杀了那所谓深爱的人, 但仍然错失了最后的生存名额。   “这就是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秦游突然打断道, 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评判了一句:   “漏网之鱼?”   “你没说错。”   沈清回过头来, 面上却不带有一丝恼怒,她在血池当中反射出的猩红色的环境光,毫不避讳地打探起秦游的面容来。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一点。”   “你长得跟那个人真的很像, 秦游。这或许就是商酉将你庇护在一百八十八层,让你远离腥风血雨的原因。”   虽然早有预料, 但这番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秦游有些微妙的不爽。   感情好感度半天没涨,是因为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替代品?   他不由得想起偶尔的亲密接触时时穆看自己的眼神,那里面有兽性且冷漠的占有和索求,但唯独没有一丝人类眼里应该有的柔和或是深情。   最初秦游根本不在意,也不觉得自己跟个老怪物有什么好计较的。   可是现在沈清告诉他,时穆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   秦游一边想着,面上只浮现出一丝无所谓的冷笑,他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说实话,如果不考虑一切后果,他当下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不管三七二十把时穆痛扁一顿解恨,然后放弃任务果断离开这个世界。   沈清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变化,但并没有在上面多作文章,而是转移了话题:   “无论是商酉,还是那个被辜负背叛的人,都没有察觉到我这个漏网之鱼的存在。我最终夺取了生存名额,时穆却不甘心这样死去。”   “所以他杀了通天楼世代供奉的神鸟,以他的心脏作为火种,勉强苟活了下来,成了现在这个不人不妖的样子。”   沈清抬起手臂,任由一只白面蝶展翅停驻在手背上:   “你知道绮目蝶寄生人体的原理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显得又些突然且莫名其妙,所以秦游自然没有回答。   “这些东西又被称作白面蝶,原本是由鬼饲养的,习性也和鬼十分相似,它们通过将人的灵魂啃噬殆尽而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所以被寄生者的症状往往和外界民间中流传的失魂症类似。”   “而白面蝶的尸体给蓝瑛的根茎提供的养料,正是那些残破的魂体,商酉则是通过这种歪门邪道的方法,才能勉强维系他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魂魄不至于灰飞烟灭。”   沈清轻轻撩了下指节,惊飞了那只白面蝶:   “如今他为了一丝虚妄的痴念,用曾经的同类的魂魄保持人性,但同时又如同一个真正的妖怪一般嗜人血肉。你说可笑不可笑?”   “等等,”   秦游拧着眉头:   “你说他现在的心脏是火种?也就是最终任务的目标?”   “你高看他了。”   沈清发出了有些古怪的笑声,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普通人的躯壳想要容纳一整枚火种?那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商酉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用剩下的一半火种,制造了这阴界虚伪的炽阳。”   秦游脑内猛然一闪而过的是他从高空坠落时,似乎亲眼目睹过那光与影的界限。   “商酉是所有玩家中唯一一个察觉到鬼存在的人,那是游戏清洗落败者的手段。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通过游戏的漏洞活下来的人,用火种制造的阳光,抵御了最后的剿灭。”   “鬼只能在黑暗中生存,在炽阳下无处遁形,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那最终任务的目的....”秦游眉峰紧缩,沈清口中的一切仿佛早已尘埃落定,根本无需再推断。   “没错,是致他于死地。”   这一切很顺理成章,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但秦游却本能地认为其中必然存在着漏洞。   在哪里?   他脑内疯狂地思索着,从来了这个世界后经历的每一件事情,到沈清每一句话中的细枝末节,他很快窥探到一丝对方逻辑中的错误:   “你想要借我的手杀了商酉,拿到他的心脏?”   他逼视着沈清的双眸:   “可是照你说的来看,我大可以袖手旁观,等商酉为我把除了我之外的玩家统统干掉,然后获得生存名额。既然有这么好的事,我凭什么要承担这个风险?”   “你很聪明。”沈清似乎对他的咄咄逼人并不出乎意料:   “但火种总会有衰竭的一天。”   “你以为游戏为什么会选择在千年后破例开放最终任务?如果是火种的鼎盛时期,没有人可以在商酉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他本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早就着手准备应对这一天——不然你以为这他把你养在身边,又打造了这座万人血池,是为了什么?”   那悬浮在血池上空的鼎炉状的器具散出一阵滚烫的蒸汽,孔槽里血光闪烁,仿佛在回应沈清的话:   “这是用历代玩家的生命堆砌而成的祭台。”   沈清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起来:   “商酉窥测到了一个关于游戏本源的真相,这涉及到违禁词,不过即使我不透露,你应该也能猜出什么。”   “商酉想用所有玩家的命,炼化出一个新生的火种。”   伴随着这句话,秦游耳边突然凭空响起低沉的哀鸣,那仿佛只是风呼啸的声音,又像是来自炼狱深处无数冤魂的凄惨号哭。   在这诡异的声音中,沈清回过头来,白面蝶在殷红的背光下癫狂地扑棱着四散开,显露出她一张有些森冷的面孔。   那道狰狞的伤疤旁边突然疯长出细密的白色鳞片,它们仿佛有生命粘合在一起,使深可见骨的创口极快地恢复如初。   短短地几秒内,沈清的脸又恢复了初见时清秀可人。   只见她勾着唇,眼神却不带丝毫笑意地问道:   “是成为这万人祭台中的一个垫脚石,还是在最终清洗时被鬼寄生成为行尸走肉,抑或是与我合作,成为最后的赢家?”   “你别无选择,秦游。” 第九十一章   这一番话看似步步紧逼, 不给人丝毫退路,但凡是个深陷其中的人,也许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倒戈了。   但秦游不一样, 就算牌局再烂, 任务进行得一塌糊涂,他也还有离开这一条路可以走。   何况如果当真和沈清合作, 就算他运气好勉强得手, 任务对象的死亡又是一项大忌,他可能当场受到排斥作用直接被弹出这个世界。到时候别提这段时间他对时穆的容忍和不存在的讨好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能还会被系统倒扣积分,简直是得不偿失。   虽然心里很快做出了决定, 但机不可失, 该套的话还是得继续套的。   秦游不动声色地停顿片刻,再度开口时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倒是没了之前那般强硬:   “但不管怎么说,时穆好歹也做了上千年的妖怪, ”   他撩着眼皮看向沈清,顺便耸了耸肩:   “瘦死的骆驼再怎么也比马大吧, 我一个柔弱的人类凭什么去杀他,就凭这张和他前男友有几分相像的脸?   至始至终秦游的眼神都是带着忌惮的, 突然那其中警惕防备的色彩淡却后, 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盛气凌人的气势就显现了出来。   嚣张, 又很引人注目。   这让被这双眼审视的沈清心里升出一丝扭曲的情绪。   何止是外貌?   眼前的这个人就连眼神,都和千年前她曾不放在眼里,又被其践踏在脚下的人一模一样。   那些梦魇般的屈辱和憎恨再度如同狂潮一般奔涌而上, 席卷她的心头,但活了那么多年之后,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挑衅的眼神早已无法击溃她半分的理智。   沈清回以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每次时穆服药后,都是他最为虚弱的时候。”   ——药。   秦游的眼神难以察觉地冷淡下来:   他知道那是什么药,看上去和其他汤药没什么不同,时穆只偶尔会喝,每次喝的时候都会找借口回避。   除此之外,还有个特别之处:那种药每次都是由静檀手底下的妖亲手送过来的。   念及此处,他再度开口,努力克制自己语气里的阴阳怪气:   “既对千年前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又知晓火种和这座血池的所在之处了。就连那神秘莫测的静檀嬷嬷都帮你办事....你的身份还真不一般呐。”   秦游一边说,一边细致地观察着沈清的反应,想从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观察的对象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被揣测的反感,她眨着眼笑了笑,在某个瞬间看起来像是不设防的样子,柳叶眉弯弯,如同一个普通的被同班同学倾慕的女学生。   沈清坦荡得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被揭露,甚至她之前的每一句话都在有意无意的引导,这的确比任何最初就摆上明面的筹码都更具有真实性。   如果排除有一半的话都是疯言疯语,还有其他幕后指使的可能,说不好沈清就是千年前通天楼的楼主。   秦游不负责任地猜测道。   这意味着沈清对于时穆的仇恨不止因为杀身之祸,还有许多由于信息有限秦游难以想象的缘由。   甚至可能因为这一层关系,还有其他类似精檀的人物,正在暗处推波助澜。   “怎么样?秦游,你最后打算怎么选?”   那看似清纯的笑容只是昙花一现,沈清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看不透的模样。   “呵呵。“   秦游字面意义上地笑了两声:   “你给过我拒绝的余地么?”   “那么合作愉快?”沈清毫不介意,甚至一板一眼地朝秦游伸出了手。   这一举动难免让秦游愣了愣。   他这才意识到无论从一个千年前在通天楼混的风生水起的某人物到后来死里逃生,颠沛流离到人世,阴差阳错间又进了一个女高中生的壳子里回到通天楼这期间,“沈清”经历过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无法改变她可能已经活了一千年的事实。   甚至按照沈清的意思来说,她的寿命比时穆还要长。   所以他们这些活了这么久的老怪物,有点精神分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秦游稍有犹豫后,还是抬着脚走了过去。   沈清的手停滞在半空,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秦游难以预测自己究竟是朝着秦王走去的荆轲,还是一个自投罗网的倒霉蛋。   但他既然孤身前往这里,就没有退路可走。   在秦游和沈清两手交握的一瞬间,他先发制人,一手桎梏住沈清的手腕向外一拧,另一只手闪电般地从裤袋里掏出匕首刺了过去。   沈清居然没有丝毫防备,似乎根本没料到秦游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翻脸,那柄匕首就这样有力地捅进了她的小腹中。   但得手之后,秦游根本来不及欣喜。   ——手感有点古怪。   他虽然很久不干活略显生疏,但总归以前是专门干这个的,有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超乎常人的直觉。   用通俗的话总结来说,这一下不像是捅进了活人的肉里。   在脑子疯狂运转思考出答案之前,强大的危机感已经让秦游条件反射般地拔出匕首往后退,但尽管如此,一切还是太迟了。   他听见“沈清”僵硬生涩地说道:   “左手刀用得不错。”   与此同时,脖颈上传来不可抗拒的束缚感,那股怪力大得仿佛目的根本不是促使他窒息,而是要活生生勒断他的脖子。   更离谱的是,他在刚才的一瞬间已经卸掉了沈清的一只手臂,所以现在这个他胸膛那么高的女孩竟然只用了一只手。   秦游在眼前不断炸裂开的黑块之中勉强辨认出疯狂散开的白面蝶在四周旋转,好在猛烈的束缚感只持续了两秒,他听到一声尖啸,在肺部的空气还算充盈的时候,桎梏着脖颈的那只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距爪突然像是融化了一般松动开,甚至伴随着焦糊味,有液粘稠体顺着他的喉结和锁骨流下来。   沈清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像是从那些白面蝶身上传来的。她的语气森冷怨毒,又带有一丝诧异和虚伪的遗憾:   “居然是....契印。”   “看来我们终究还是成了敌人。”   也许是因为缺氧的缘故,他对一切都感知得那样清楚,甚至能感受到上衣的内衬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正炙热地熨烫着他的皮肤。   那似乎是.....   秦游用了几秒钟才想起来,那是黑衣男,不,时穆给他的丝绢。   如果秦游能看到自己的身后,会发现那个几乎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才会让他想起来的诡异图腾,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在布料下活跃起来。   他迅速地迫使自己清醒过来,再次夺过面前怪物来势凶猛的一击,同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口渴。   秦游艰难的辨认着那个站在沈清原本方向的“人”。   他最先关注的是对方被一层极厚的白翳完全覆盖的眼睛,苍白腐烂的脸,还有几乎蔓延全身皮肤的青蓝色的如同菌丝一般的不明物体。   更骇人的是,从他头部的所有孔洞中,都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黑雾。   但这些都不是秦游最感到诡异的地方。   这个“人”的头顶长有一对牛角,面部也具有着他感到些许熟悉的轮廓。   不知道为什么,秦游根本没有经过大量的回忆,一个答案就呼之欲出——   这是阿成。   原本应该早就死去的牛角妖怪。   与此同时,他脑内闪过“沈清”之前的言语中的一个片段:   “.......被鬼寄生,成为行尸走肉。” 第九十二章   从用阿成尸体的幻觉诱引秦游拿到存有游戏进度消息的手机, 到用已是行尸走肉的阿成作为替身约秦游进行谈判,正如同秦游不信任沈清一样,沈清也从始至终机关算尽, 将他这个变数一步步引入所设好的圈套里。   一旦谈崩, 就立刻设计把人解决掉。   设身处地地思考,秦游也会这么做, 那些从刚开始就不断环绕在沈清身边的白面蝶也的确让他起了疑心。但他的想象力还没有丰富到怀疑那些白面蝶就是造成幻觉的关键。   也就是说, 从一开始,与他对话的也根本不是被他误以为是沈清的阿成的尸体,而是寄存在白面蝶身上的沈清的意识。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沈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此时秦游根本无暇思考这些,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 他就闪身躲过了阿成疯狂冲撞过来的一对犄角。   按理来说, 阿成的身型虽然比普通的成年男性更加强壮,但在这个充满魑魅魍魉的世界里已经算是难得友善的一类。如果是在通常情况下遇到这样的壮汉,秦游应付起来也没有多大困难。   但此时秦游皱眉注视着阿成无意识却癫狂的模样,又瞥了一眼对方被自己捅了半穿却似乎根本没有造成影响的腹部, 不由得觉得脊背生寒。   只在这一瞬间,阿成嘶吼一声, 再度以一种不要命地态度攻过来。   秦游不会让自己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他早有准备, 在下一波攻势还未开始的同时就先先发制人, 抬腿一脚正中阿成的小腹。   如果对方是普通人, 这一脚直接能让人把隔夜饭连带着碎裂的脏器都吐出来,然而阿成只是一个踉跄,勉强维持住站立之后, 腐烂的躯体仿佛僵直了一瞬间。   就在秦游以为这一击还算有效的时候,阿成的躯体“咯吱咯吱”响了一阵, 一双白翳后的瞳孔骇人地转向秦游的方向,再度冲了上来。   在接下来,秦游将阿成横冲直撞式的攻击几乎一一化解并且原路奉还,但每多造成一次足够致命的伤害,他心中不详的预感就更深一层。   他的体力在衰退,但眼前的行尸走肉早就死过一次,根本不知道疼痛和疲劳为何物。   阿成面部孔洞周围萦绕的黑雾似乎更加浓郁,他发出凄厉的嚎叫,漆黑的口腔里露出尖锐丑陋的獠牙,他挥舞着被秦游折断的手臂,以一个扭曲窃畸形的姿态坚持不懈地攻过来。   秦游握紧手里的匕首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他很难不注意到阿成那残缺的手臂正在以一个异于常人的速度复原着。   而每当对方复原一个致命的创伤,攻击的力道和速度都会不同程度地提升。   这就是被鬼寄生的结果?   那象征着不详和噩运的黑雾如同盘踞在不死宿主上的恶魔,在秦游愣神的一瞬间,隐约听见了一丝卑劣的窃笑。   他“啧”了一身,在冷静了这么长的时间后终于有些抑制不住被玩弄股掌之中的怒火。   既然杀不死,就割了脑袋试试。   匕首在秦游指尖旋了一圈,冰冷的刀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夺目的光,他猎豹似的弓起背蓄势待发,随时都可以从原地弹射出去割破猎物的喉咙。   但在即将动手的那一刻,秦游余光看见周围振翅的白面蝶。   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念头从脑内迸发出来:   沈清让已成为行尸走肉的阿成来对付他,难道真的就是指望阿成把他杀掉?   如果目的只是杀了秦游,她大可以留下其他更具有威胁力的怪物。   阿成有什么特殊的?   秦游的瞳孔里倒映出阿成狰狞而惨白的面孔,以及随着对方运动在空中飘散的黑雾。   ———被鬼寄生,成为行尸走肉。   沈清是想让他成为下一个鬼的宿主。   在对抗中,一旦有一方心生犹豫,就很快会被对手抓住机会。   而秦游被脑里的猜测所影响,只犹豫了一瞬,就差点被阿成的獠牙咬穿了肩膀。   他狼狈地躲闪开,却也因此由于惯性在地上滚了一圈,而阿成的反应速度经过提升,一击不成之后根本无需经过任何准备,就张着嘴以一个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姿势俯冲过来。   一旁作壁上观的白面蝶如同角斗场看台上的观众,它们欢呼雀跃着,疯狂地振翅飞舞。翅膀上一张一合的幽蓝色瞳孔,正在兴奋且期盼地注视着这个转机。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它们很不幸地被迫终止了转播的人物。   一丝火星在其中一只白面蝶的翅膀上燃烧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这不起眼的一幕,秦游在劣势根本不管是否来得及,咬牙作出了止损的对策,他护着要害,就地再滚了一圈,但阿成的利爪还是将他的上衣撕扯开一个巨大的裂口。   然而就在此刻,那一点火星转瞬间形成了燎原之势,所有的白面蝶顿时被漫天熊熊的火焰吞没,成了一撮微不足道的焦炭,从空中飘落。   与此同时,不等秦游翻身跃起,一个颇有重量的物体在不远处轰然倒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秦游飞快地回头,入目的却是穿着黑衣,长发束起时穆。   他眼神中参杂着复杂的愠怒,站在离秦游很近的地方,脚边滚落着阿成死不瞑目的头颅。   秦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喉咙沙哑,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站起身,忽略时穆宛如实质的目光,低头看向阿成身首异处的尸体。   耳边只剩下血池上方的器皿隐约发出的蒸汽声。   然而事已至此,心里却没有尘埃落定的安定感。   就这么结束了?   仿佛为了映证他心中所想,下一刻,阿成头颅周围的黑雾就如同有生命地凝聚成一束,像一团漆黑的不明生物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迅猛地掠去。   前后根本不到一秒钟,秦游以肉眼根本没来得及捕捉到这诡异的一幕,就看见那抹黑雾消失在时穆的躯体里。   这场异变毫无任何征兆,秦游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一秒、两秒.....   五秒后,时穆低垂着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秦游忍不住想张口叫一声时穆的名字,却看见不远处的人刹那间抬起了眼。   那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一抹淡淡的黑雾在深红的瞳孔里飞快的流窜着。   在意识到对方不对劲的同时秦游拔腿就跑,但已经为时以晚,他的腰被身后的人死死箍住,甚至被向后拖了几步,时穆用仿佛要把他揉碎的力气将他桎梏在怀里,同时不住地在他耳边呢喃着什么。   秦游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听见对方嘴里念叨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他察觉到冰冷的液体落入自己的颈间,但同时又听见时穆神经质的笑声,他的嗓音颤抖着压抑在喉咙里,发出许多不明所以的音节,听不出他究竟在说“我好想你”还是“我恨你”。   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时穆这幅癫狂模样更加瘆人的是,他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试图侵袭自己的意识。   它们致力于将他的理智和清醒敲骨吸髓,替换成被无限放大后变得阴暗极端的情绪,在这诡异的外力作用下,秦游突然理解时穆的癫狂和失控来自何处。   他一面咬牙保持着冷静,然后被身后的人一口咬在肩上,时穆撕扯着他的肌肉,吸吮着他的血液,好像真的打算把他整个人都拆吃入腹。   秦游疯狂地挣脱着,有种即将崩溃的感觉。   就在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肩膀都要被咬烂的时候,他感觉到腰间的紧缚感突然松动了许多。   秦游借此机会用力挣开背后的人,可是还没跑开两步,他紧缩的瞳孔里倒映出另一抹火红的身影。   那个人从血池后走来,红袍曳地,长发披散,眼里是漫天血色也化不开的冰冷。   秦游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方再走进些,他看见了对方摇曳在耳后的流苏吊坠,和眼下一抹血红的印记。   就连那张漠然倨傲的面孔,也和他身后的人一模一样。   然而秦游回过头去,漫天烈焰几乎要燃上他的眉梢,火舌舔舐着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而他的主人眼里带着忧伤和眷恋,一只手掌还倔强地朝他的方向伸来。 第九十三章   这一幕给人带来的冲击力让秦游眼前一花, 神经末梢上乱窜的电信号好像一瞬间统统熄火,大脑一片空白。   他腹背受敌的危机感也在触及眼前那抹颤动的水光后沉寂下去,在那宽大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手掌上颤抖着靠近时, 竟然也没有躲。   不是错觉。   眼前这个曾多次出手相救、被秦游先入为主的以为是时穆的人, 他眼中无情感的漠然在火光中演变为看一眼都让人慌神的悲恸,越来越多的水光在他眼眶中汇聚, 然后不堪重负地夺眶而出。   秦游的目光与那濒死绝望的困兽一般的眼神交接, 短暂地遗忘了右肩上血肉模糊的伤痕,触上脸侧的指腹是干燥温度的,在这疯狂诡谲的异世里显得如此不真实。   他莫名有种心脏被狠狠攥紧的错觉,甚至对脸侧传来的温度产生了一丝眷恋。   这种情感是没有来源的。   饶是情动时, 通天楼楼主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是渺远而冰冷的, 仿佛在透过他的躯壳凝望某个投影。   但此时此刻,他又何尝不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到另一抹悲伤的影子?   秦游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正好相反, 掌控欲极强的天性使得他最抵触被情感之类虚无缥缈的事物左右,所以他没再多想, 一把抓住了眼前的手腕向后拽。然而不等他手中施力,眼前的火势突然凶猛起来, 漫天的烈焰顿时窜上了他的眼睫, 伴随着一阵势不可挡的怪力, 肆虐的火舌如同饥饿到极点的猛兽,将手中的人拖向火海深处。   火海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秦游掌心里握着的一截手腕也在顷刻间脱出, 只留下一抹残余的温度。   取代而之的那股被逼到穷途末路的黑雾,如同迅猛的毒蛇一般顺着那只手臂窜上来, 袭上秦游的面门———   如果那是一个拳头,一把利刃,甚至是一枚子弹,尽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秦游也有三成把握能躲过去。   然而这却是“鬼”,是一种他这个唯物主义者无法解释的物件。   他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然而想象中的冲击感并没有如期而至。   什么感觉也没有。   秦游后退两步,眼前仿佛能焚毁天地的熊熊烈焰在接触到他时,却又如同收了利爪的兽,温柔地舔舐着他的皮肤。   他后背抵上一个宽阔的胸膛。   脊背上是滚烫的,自从阿成出现时,那种难以忽视的灼伤感一直没有消退。然而此时猛然被一阵森冷的阴寒包围,终于有偃旗息鼓的征兆。   秦游刚才眼睁睁看着身后的人走过来的,可是他此刻却根本无法确定紧贴自己后背的人究竟是谁。   无论如何,一个怪物亲手杀死和他同样长相的另一个怪物,这个事实都太过于怪诞。即使背后可能是和自己同床共枕多日的身躯,秦游也丝毫没有从中获取半点安定感,他丝毫不顾面前的火墙,想也没想就避如蛇蝎地撤出几步,从烈火焚烧的焦熏味中嗅到了一熟悉的沉香和药味。   这味道来源于一身被上好香木熏过的红衣,和无数碗汤药温养着的躯体。   但仔细一看眼前的时穆却是陌生的,他的眼神里是冰冷的兽性,如同打量猎物的捕食者,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没有受到火焰波及的秦游撕裂开,然后将血肉模糊的内里吞吃入腹。   那种眼神不包括任何暧昧,只充斥着真的想把人嚼碎了咽下去的欲望。   秦游背后的刻印仍被炙烤着,他身在火海中,然而周围肆虐的烈焰对比下来反而显得温驯。强烈的危机感使他产生了歇斯底里的逃脱欲,但他越想逃,对面的眼神就愈发具有毁灭性的压迫感。   但凡秦游停下来多看几眼,就会发现此时此刻的时穆比他想象中更加怪异。无数细小的红色羽毛从他的胸膛蔓延开来,爬满了苍白的锁骨和双肩,更多的则被那一身繁重的红袍牢牢遮掩住。眼睑下的那抹红纹像是生生新刻上去的,每一笔一划都伴随着猩红的血痕,血珠随着脸部轮廓缓缓滑落,乍一看就像这美艳却狠戾的怪物在流着血泪。   下一刻,他似乎被秦游防备的态度激怒,骨节凸出指甲尖利的手掌握成爪状,势不可挡地朝着秦游脆弱的后脖颈扑来。   秦游只听见身后劲风一起,不用回头都能察觉到对方动作,顿时汗毛直立闪身欲躲,却听见身前的火海里猛地传来一声长唳,有一团灼目的热焰奔腾而出,越过他凝聚在一起,化作屏障将他和时穆相隔开。   秦游错愕地回头,却看见那哪是一道屏障,分明是一只正被火焰焚烧的巨鸟,那鸟悬停在半空,鲜艳的冠羽威胁性地直立着。乍一看威风凛凛,可是一身火红的羽毛却大多都被烧成了焦碳。   它痛苦地嘶鸣着,却张开双翼死死地护着身后的人类。   秦游心中一动,握紧了手中匕首死死凝视着那个方向,却看见身后的时穆身后竟也张开了一对巨型的红翼,他原本在巨鸟面前显得渺小,似乎一瞬间形成了弱势的表象,然而经此一举,他的那更加强壮的羽翼又迅速将这种表象彻底撕碎了。   但这如同雄鸟斗艳争芳的一幕却一点也不显得滑稽,只是一个呼吸间,那对绚烂夺目的赤羽就化作夺命的利刃,闪电般的从时穆身后绷紧收拢,螺旋桨似的将挡在秦游身前的巨鸟绞成了碎片。   绞杀的过程太过于迅速,秦游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痛苦的悲鸣,火红中参杂着焦黑的羽毛自空中纷纷飘落,轻柔地拂过他的头顶,然后化作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秦游莫名感受到了一阵窒息感,他不知是以何种心情望向不远处的行凶者,却看见对方正吞咽着破碎带着羽毛的血肉,鲜红的唇角上扬着,露出一口森森的尖牙。   他的眼神时而冰冷时而温存,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游的方向,仿佛在看下一个猎物。   不知过了多久秦游才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背后的灼热感仿佛消退了一些,而上衣的贴身口袋里那一直熨烫着皮肤温度便被凸显出来。他伸手去摸,手指微颤着掏出一张丝绢,那丝绢叠得整整齐齐,抖开后,上面的红色绣线组成了寥寥几个字,不知怎的正好被秦游指腹的血迹蹭脏了。   剩下几个勉强能分辨出的字绣对秦游来说原本不该有什么触动,但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他的心脏突然重颤了一下,阴魂不散的黑雾从他的眼眶四周蔓延开,下一刻,黑暗笼罩了他的整个世界。   秦游只觉得脑内好像有一根神经突然崩断,紧接着就是来源不明的暴怒情绪顿时席卷了他的大脑,浑身上下的暴力因子都在此刻一触即发,他还什么都没意识到,就发现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时穆飞扑过去,然后张嘴狠狠地咬住了对方的脖子。   如果说时穆平时渴血时轻咬他脖子的举动还能勉强撑得上暧昧,此时他就如同要将之前遭受到的都尽数奉还一般,更加暴力的撕咬着嘴下的这片皮肉。秦游没有犬齿,就硬生生用一口白牙嚼烂引出血来,然后囫囵吞咽下去。ma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疯狂的啃咬,那些伤口却又极快地恢复如初。丧失神智的他被这个事实所激怒,于是埋在时穆的颈间更加卖力起来,殊不知自己早已像个掉入陷阱的猎物,被猎人圈在了怀里。   随着将缺失的部分灵魂再度吸纳过后,时穆那些沉睡已久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相隔几个世纪后失而复得,熟悉又陌生。何其幸运的是他胸膛里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脏再次搏动起来时,紧贴着的却是心上人灼热的体温。   他枯涸的眼眶因为猛地继承了千年的哀思,泪水决堤而出,然而心里却是狂喜的。他将爱人紧紧地桎梏在怀里,同样埋在对方颈间,另一只手不住地抚摸着对方凌乱的发顶。   难以言说的是,秦游失去意识的举动让时穆难以遏制地产生了扭曲的快意和诡异的满足感,被需要的感觉充盈着他的心脏,这比将对方占为己有吞吃入腹更加让人痴迷,他扬起头颅,将对方更用力地摁响自己的颈间,更迫切痴狂地感受对方造成的疼痛——尽管此刻他已经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就像是一头养不熟的小豹子突然翘着尾巴主动走近了自己准备的牢笼中,这个事实让他心尖都是滚烫的,他闭着双眼,在胸腔里无声呐喊:   我愿意给他我的一切。   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只要他是我的。   ......   “滴,当前好感度百分百,任务完成!”   秦游还在跟时穆的脖子较劲,系统的机械声突然在耳边响起,他清醒了一瞬间,又再度被心里的暴虐所支配,对着那再度恢复如初的皮肉又狠狠地咬了下去。 第九十四章   如同溺水的人搜刮整个肺部以获取所剩无几的氧气一般, 秦游挣扎着在混沌中捕捉一线清醒,他成功了,可惜时机并不凑巧, 入目的是一件飘落在床单上的云纹盘扣丝绸外披, 绣了金鸾凤的红缎里褂悄然无声的滑落,仅剩下丝滑又轻薄的白色开襟里衣悬挂在肩头, 轻纱幔拢之中, 那人眉目含情,腰身款款,耳垂坠着的流苏拨人心弦的晃动着,整个人又如同一条霸道的美人蛇盘踞在自己胯骨上。   这一幕实属让人心驰神往, 然而了解身上的人不是美娇娥, 而是一只千年老妖怪的秦游头脑嗡嗡,扭头一躲,以至于那红润的唇堪堪落在了他的脸侧。   嘴里全是又冷又腥的苦味,饶是时穆使出浑身解数来引诱, 也终究不是身段柔软浑身香粉的妇人,他骨架宽大, 浑身又是幽冷的檀香和药味,秦游又推又拒, 铁了心要把这个柳下惠做到底。   可他毕竟处于弱势, 躲闪地姿态又分明引起身上人的不满, 一双冷硬的手掌不容抵抗地钳住他的后脑,随后有些温热的红舌就撬开门齿强行入侵进来,搜刮着他的上鄂和口腔黏膜, 强势霸道地与他的舌头抵死缠绵起来,将那股血腥味稀释, 替换成更加冷清的味道。   秦游被按着脑袋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被亲了个七荤八素。喉咙里难以抑制地泻出的低沉声音让他耳垂滚烫,原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经此一举,好不容易死死拽住的一根稻草也断了。   他出于本能似的爆发出一股力量,将主动权夺取回来,猛地翻身将人摁倒。时穆低喘着,一头青丝无力地倾泻在床单上,眼里泛着红色,由刚才那只耀武扬威肆意妄为的大鸟沦为了落汤鸡,却伸长了手臂勾住秦游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缱绻地停留在对方颈侧已经被处理过的或新或旧的伤痕以及方才留下的吻痕,最终缓缓向下,爱怜地顺着脊背去抚摸一个个突起的骨节,还有他亲手刻下的滚烫刻印。   随之而来的是狂风暴雨般的征伐,骄纵任性的小豹子终于落入了自己的陷阱里,他满心得意地以为自己获取了掠夺者的地位,殊不知浑身上下都早已被别人标记过,无一处幸存。   失去意识的秦游此时已经意识不到,时穆从来不会是什么柔若无骨的溺水鸟,他是极度危险的沼泽,用状似无害的外表蒙蔽猎物,使得人无知无觉地下陷下去,最终万劫不复。   天旋地转浑浑噩噩中,秦游恍惚听见有人贴着自己的耳朵断断续续地问:   “曾答应我的,你还记得么?”   “.....该兑现承诺了。”   “时间不多了。”   ****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没人,秦游有些生无可恋地望着眼前熟悉的房梁和床帐,感觉身体被掏空。   “系统,”   他有气无力道:   “一瞬间就百分百了,这合理吗?”   系统知道他在说什么,斟酌道:“应该是检测功能出现了bug,之前好感度增长的消息未能及时播报,维护赔偿已经发往宿主的线上仓库了。”   “蒙谁呢?”秦游龇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时穆这老妖怪好像老早就认识我,好感度绝对不是从一开始一点点刷上来的。”   系统沉默了两秒,转移话题道:   “您的任务结果已经上传,正在后台审核中。”   “进度呢?”   秦游早已对系统一遇到关键问题就开始躲躲闪闪的行为见怪不怪,   “百分之三十一点四。”系统这次倒是没拐弯抹角,因为后台审核的拖延程度众所周知,它早就练就了一幅金刚不破的厚脸皮,报出这样低的数字也能理所当然。   这个答案还算在意料之中,秦游“啧”了一声,不由得怀疑一切进展背后都有人刻意为之,这下他就算再不情不愿,也不得不留下来趟浑水。   他从床垫的夹缝里掏出手机,发现生存游戏的进度还停留在发布特殊任务的那一条,也就是昨天他和沈清的替身会面的这一段时间内,并没有玩家死亡。   想到昨天沈清的幻影口中那些半真半假的话秦游就一阵头痛,他把身上的被子一掀,□□着上半身下床走了两步,经过镂空屏风后面的一面镜子时看见了自己浑身吻痕,眼下青黑,脚步虚浮的模样。   这真是累的,昨天和牛角丧尸阿成单打独斗了那么久,体力透支还受了伤,又和时穆折腾了一整晚,是个正常人都熬不住。   秦游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为那恢复速度异常快的伤痕挑了下眉,又摸了摸喉结上一个没那么瘆人的齿印,时穆应该对自己的牙齿有自知之明,所以昨晚只是轻轻地把那个脆弱的部位叼在嘴里,当然这也算趁虚而入,因为这么致命的弱点地方秦游往常都是不许乱碰的。   他驻足看了许久,莫名觉得自己才像是个被欺凌的良家妇女,浑身没一块好肉,镜中的人被他的情绪影响,嘴角下垂,一副闷闷不乐地与他对视。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振翅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鸟类飞翔的动静。秦游的注意力被转移,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脚下突然传来一阵不太明显的牵引力,他低头一看,看见一根极细的红绳圈在自己的脚踝上,另一端垂落在地上,不知伸向何处。   也许那跟红绳实在缺乏存在感,秦游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只圆脸胖鸡从窗口冲击来,嘴里叼着一封红皮信件,铜铃般的大眼里硬生生透露出些许猥口琐。   它上下打量了秦游一阵,不等后者作出反应,就终于憋不住了一般张开口,那红皮信件便“啪叽”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圆脸胖鸡抖着翅膀上下扑腾,掉了一地的鸡毛,瞅着秦游欢天喜地地乱喊一气:   “木头桩子长进了,这么快就修成正果,可惜可贺,可惜可贺。”   秦游被它吵得眉毛一抖,弯腰就去捡那封不明信件,手指还没碰到就看见封皮上明晃晃一个金色的“喜”字,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好看吧,通天楼主成亲,天大的好事,这喜帖还是木头桩子亲自画的稿子,躲躲藏藏好多年才终于派上用场。这两天整个幽冥地界,都快被这漫天的红纸淹了,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举家欢庆,千年一遇的热闹!”   圆脸胖鸡得意得尾羽都翘了起来,张大嗓门将胡言乱语一股脑灌进秦游的耳朵,而后者眼皮狂跳,强装镇定地将那厚厚地喜帖翻开,果真在上面看到了和龙飞凤舞的时穆二字并排紧挨着的,自己的名字。 第九十五章   圆脸胖鸡贺词送到, 故作老成地伸出翅膀拍了拍秦游的肩膀,才拖着肥硕的身躯咋咋呼呼地飞出了窗外。   秦游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不, 很多个解释。   这刺眼的红色喜帖就像是一盆刺骨的雪水, 把他整个人都浇得一个激灵,刚才还有些发懵的大脑顿时清醒过来。   于是昨夜那些惊险离奇, 光怪陆离的片段顿时跟走马灯似的从他的脑子里一一掠过, 依附在白面蝶身上的沈清,早就应该进火化炉却变成丧尸的阿成,还有寄生在黑衣男身上的那团黑雾......   没发生一件超乎常理的怪事,秦游原本就要思考半天, 而昨天这样的怪事却接二连三层出不穷, 他到最后关头又因为事态紧急只得放弃思考,而现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他不得不仔细将所有的琐事联系起来,从头至尾的捋一遍。   在自己被丧尸阿成逼至绝境的时候, 黑衣男再一次出手相救,秦游原本因为对方屡次现身时刻的巧合心存疑虑, 却没想到对方也仅仅是扮演者着补蝉的螳螂一角,被随后抵达的时穆出手了结。   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 这两人的确有着完全相同的外貌。   黑衣男被火海吞噬后, 火海里飞出一只巨鸟, 那巨鸟的形态似曾相识,秦游皱着眉冥思苦想一番,脑内闪电般浮现出楼内大部分壁画的内容——那巨鸟竟然与其中的飞鸟图腾极为相似。   可那巨鸟却被昨日模样奇怪的时穆撕碎吞了。   秦游回想起那一幕, 满脑子都是时穆嘴角沾血含笑的狰狞模样,他什么血腥场景没见过,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转念一想,吞了那巨鸟的碎尸之后,时穆对自己的好感度顿时就登顶了。   如果黑衣男就是那只从火海中飞出的巨鸟,而他又和时穆拥有如出一辙的面孔.....   沈清曾经说过,依靠神鸟的心脏活下来的时穆,曾不择手段地稳固自己的魂魄。   难道自己一开始并未想错,时穆和黑衣男是同一个人,只是准确来说,黑衣男是时穆的一部分?   少关于这一件事,似乎终于有写拨云见日的征兆,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换了一身较为轻便,却依然夺目的红衣的时穆。   他的脸色似乎没那么苍白了,双唇也微微带了点血色,只是双瞳呈现出不似人的红褐色,眼神却也如同融化了的冰雪一般柔和。   时穆先是朝着半裸着上身,手里捧着喜帖打量着自己的秦游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然后将手里的汤碗递进秦游手里,拉人到一旁的桌前坐下了。   “尝尝。”他对之前发生的一切闭口不谈,温声道。   秦游莫名其妙,喜帖还拽在手里,随手塞进了口袋里。他瞥了一眼那碗汤,不像是牛头厨子的手笔,然而毕竟是通天楼出品,饶是香味全都钻进了鼻腔里,也勾不起他半点兴趣。   然而他不喝,时穆就这么看着他,眼神说不上柔情蜜意,反而让人慎得慌,于是秦游硬着头皮舀了一勺,然而刚入嘴就被烫得一颤,手一抖,冒着热气的汤汁眼看就要洒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还好一旁的时穆反应超乎常人,汤汁全都被他迅速伸出的掌心接住,顿时那片苍白的皮肤就被烫出了红印。   人的口腔都不能接受的温度,皮肤更是够呛,秦游把勺子搁进碗里,下意识去掰开对方若无其事缩回的手掌,却发觉入手的温度颇高,几乎到了普通人发高烧的程度。   然而时穆却面色如常,只是看上去有些懊恼,手里又只是烫出了红印没有起泡,他反而将秦游挣开,匆匆擦干了手去查看后者的舌头有没有被烫伤。   秦游莫名想起昨晚的时候,对方的体温就已经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高度,尤其是体内更是要将他烫化一般,不由得耳根有些发热。   又想起对方长出翅膀的一幕,秦游好似做了什么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一般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而时穆却只是怜惜地吻了吻他并没有烫出毛病的舌尖,然后拿起汤勺,细细的吹了好一阵,才一手在下面托着一手喂到秦游嘴边。   秦游还没反应过来就把汤汁咽了下去,唇齿间残留的是浓郁的鲜香味,只是盐放少了,口味有些淡,但已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尝到的第一口美味了。   “好吃吗?”时穆又舀了一勺,一边缓缓地吹着气,一边问道。   然而秦游的别扭已经长进了骨子里,无论有意无意,无论任何对象,后知后觉的嫌弃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喂汤实属扭捏作态,他念及对方刚才不假思索地帮自己挨了烫,给面子地才点了点头。   时穆再度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地笑容熟练了许多:   “那中午我给你做红烧牛肉,你以前最爱吃。”   以前?   这汤是时穆亲手煲的——这个事实已经不是最让秦游惊讶的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下一句中的两个字吸引过去。   时穆的下一勺汤并没有成功地喂进秦游嘴里,后者脸色冷淡,眼神带有审视的凝视过来,:   “我们以前认识?”   这句话带有着陌生的逼问语气,让时穆的心脏猛地痛了一下,然后干脆地点了点头:   “我们曾是恋人。”   ——时穆就是那个为了活下去,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的幸存者。   沈清的这番话再度在秦游耳边响起。   反应过来时候,他已经将眼前握着汤勺的手推开,脑内迅速地闪过几个念头,殊不知这一反应让时穆也冷了脸色,压抑着内心的怒意和幽怨,语气平常地问了一句:   “觅罗给你说了什么?”   觅罗?   秦游未加思索,就断定时穆口中的觅罗就是附身在沈清身上的怪物的真名。   他下意识地不愿坦言,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作出决定,势必要站在时穆这边,如果此时不坦诚以待,说不定终究会落入前后两难的境地。   “她说,你曾经亲手杀了你的爱人,为了活下去。”   于是秦游直截了当的讲这句尖锐的话说出口,没有半点润色。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以为这句话只不过是觅罗为了挑拨离间而编造来诋毁时穆的谎言。   出乎意料的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时穆指尖一颤,汤勺径自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一声,虽然侥幸没有摔碎,却四处飞溅,沾湿了他的衣摆,江那一整片地毯浸染成乌黑的色彩。   时穆脸色惨白,宛如被扔进冰窖里濒死的人,他的眼神空洞,半晌之后才艰难地聚焦回秦游脸上,最终凝结成难以言喻的痛苦。   .......   秦游见他反应如此大,更加伤人的话都已经到了喉头,比如“我是替身么?我是下一个牺牲品?”但触及那仿佛一触即碎,脆弱到不可思议的眼神后,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大概过了半分钟,他才听见一句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既沙哑又凄惨的声音从空气中响起:   “…...你信么?” 第九十六章   这或许只是一个单纯的关乎目前同一战壕的两人之间的信任问题, 秦游原本就没把觅罗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个刷好感度完成任务的过客,就算时穆曾经真有过这样一段, 也跟他没有太大关系。   更何况, 秦游绝不是将感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人,这听起来无无异于背叛的下作事, 他竟然还格外的能够理解。   所以他想象不到这千年前的事已经成了时穆的心结, 就像一道腐烂生脓的疮疤,无论表面怎样愈合,内里却千疮百孔,碰一碰就痛入骨髓。他像是引颈受戮一般, 将生杀予夺的大权轻易交到了秦游手里, 似乎但凡秦游说一个“信”字,就能将他推向深渊。   对方的举动实在让秦游产生了一点兴趣,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对方,满意的打量这高不可攀的通天楼主仿佛成了一只被扒光了羽毛, 只会哀叫的小鸟,脆弱得好像一只手就能解决掉。   “系统, 确定我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秦游一边与时穆僵持着,一边不由得向系统再次确认道。   “每个世界都是全新的页面, 不可能出现重复的情况, 我们可以向您保证。”   系统很快回复道。   得到肯定回答后, 秦游开始暗自分析对方的想法,好感度已经刷满,时穆在时隔这么多年后对之前那个倒霉蛋的感情倒是不得而知, 但不排除一个可能,就是这老怪物阴差阳错之间将秦游当作了那个旧情人, 又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失忆的事实。之所以反应这么大,多半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自己因此与他产生什么嫌隙。   所以这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反倒是成了握在秦游手中的把柄。   秦游顿时莫名有种大仇已报的感觉,前段日子攻略途中的种种不顺顿时被抚慰了不少,然而没等他心里熨帖一会儿,就看见眼前坐着的时穆越发不对劲起来。   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原本是红褐色的眸子却布满了鲜艳的血色,脖颈和额角的青筋凸显出来,一双手的指节痉挛着,尖锐的指甲一会儿无意识的抓挠着,一会儿陷入皮肉里,划破的窗口里不断有血珠渗出来。   秦游原以为他昨夜之后精神病已经治好了,万万没想到病根落下之后哪是那么轻易能除去的,伸手要去握住他的手,却没想到自己的一个细微动作却加剧了对对方的刺激,时穆猛地扬起手,指甲化作利刃,活生生抹开了自己的脖颈。   “......秦游。”   这一下毫不留情,也许是直接划损了声带,他的声音颤抖而沙哑,还带有哽咽,像是拼劲全力说出来的:   “我的命,的确是你给的......”   猩红的血液从切口出喷涌而出,如同有意识一般地汇聚在他的掌心里,凝聚成一把剔透小巧的匕首。   时穆也不管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就反手将匕首递给秦游,他的虹膜以及眼周都是一片朦胧的血色,眼角溢出一滴淡红的泪:   “但我随时都可以还你。”   “.....我,”他眼里翻滚着滔天的委屈和恨意:   “我不稀罕。”   秦游错愕地目睹了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撼之余总觉得喉头像是被堵塞一般不自在,但他反应过来之后也是行动力极强地将那匕首一把夺过来反手拍在桌上,然后在身上摸了一把后发现自己上半身没穿,才凑上去从时穆的衣领上扯下一条布料,动作迅速地将伤口捂紧以免失血过多。   那布料很快被血染成了深色,但却没有溢出来,秦游见识过对方的恢复能力,刚松了一口气,结果抬眼看见对方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极端不已的疯态。   他只好叹了口气,思考了半秒钟,干脆把人一把按进了怀里。   这个举动终于有了些成效,长达两分钟后,时穆好像终于有些平静了下来。   秦游随即察觉到对方正不住地浑身颤抖,少许滚烫的液体则接二连三的落进了自己的肩窝里。   “.....你给的时候,”   时穆埋在他的肩窝里哽咽着,声音沉闷:   “问过我么?”   虽然对于秦游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宣泄让他有有些莫名其妙,但时穆的这幅模样的确让他有所感染,他无法接话,干脆将人抱紧了些。   此时此刻他脑里实属一片混乱,偏偏系统却不分场合地冒出来添乱:   “滴,黑化值上升百分之五十。”   也许它也觉得十分突然,于是补充了一句:   “我认为有必要提醒宿主,好感度检测仪是非常智能的,始终建立于任务对象对宿主本人的情感,不可能来自于对第三者感情投射。”   “你都说我第一次来这个世界,他那个死了一千年的前任怎么可能是我?”   秦游咬牙切齿,一边安抚怀里的时穆一边在脑内跟它吵架。   系统沉默了两秒。   “有关细节牵涉到该世界的运行机制,为机密内容,请宿主善于用脑,积极探索。”   说罢,它便再也没了动静。   什么玩意儿!   眼看黑化值一下子就涨了这么多,秦游就算再不情不愿也不得不重视当前的状况,何况如果那个倒霉蛋前任就是他,而觅罗的话又纯属栽赃,那他的误解就是引起时穆发疯的直接原因,全是他咎由自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是秦游又有什么错?   他只不过心硬了一点,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没搞明白就要遭罪背黑锅,原本他受到时穆的情绪牵动有些黯然,被系统一搅和,顿时脾气也就上来了,他抚摸着时穆的后背,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咱能不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吗?”   半秒后,颈侧一痛,竟然被咬了。   这家伙到底是鸟妖还是狗妖?   然而时穆也没用劲,也许他镇静下来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理取闹,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妥协,于是秦游继续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也不是我故意的,不管你有没有认错人,但既然要翻旧账,总得把前因后果都跟我说一下吧?”   他自以为语气已经相当不错了,然而时穆虽然松了牙,却极快用鼻音很重的声音反驳道:   “我不会认错人。”   他伸手搂紧了秦游,   “一直以来都是你。”   “行,行。”   秦游的脾气都快被磨没了,他率先松手:“起开,坐下来好好说。”   好在时穆被他一抱,好像从他怀里汲取到了最有效的安抚,他往秦游的颈窝里磨蹭,又舔了舔自己留下的牙印,含糊道:   “婚约也是你以前亲口答应的。”   “行,”   秦游破罐破摔,“又没说不结!”   “滴,黑化值下降百分之二十。”   伴随着系统这句提示音,时穆也终于松手,离开他的怀中,又坐了回去。   “我从没做过害你的事,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他的状态看上去好了许多,若不是眼角的红色还没褪去,整个人依然还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但总归不再发病,坦诚地开门见山:   “千年前你.....”   “停,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秦游是一点也不想提起这件晦气事了,经过这一出,傻子也能看出来觅罗纯属在挑拨离间,不安好心。   于是他叹了口气,将脑内的大堆疑问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那么笃定我就是那个人?”我一个普通人又为什么会在千年前就见过你?还有,昨天的血池,黑雾,还有被你杀掉的那个黑衣人,都是怎么回事?” 第九十七章   “因为气息。”   时穆回答得很直接:   “我留下了几乎全部你曾经使用过的物件, 保留着所有你留下的痕迹,以此训练自己对你的气息的敏感度,当然, 这种能力和人类的嗅觉器官不同。我一直服用蓝瑛花, 就是为了保持这种能力不衰退,能在重逢时得地一瞬间认出你。”   说到这里, 他的神色变得黯然,   “....但是这么多年,我这副用不属于自己的心脏维系生命的躯体,昼夜不息地与我的魂魄相互排斥,我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个怪物, 不得不将一部分魂体分离出去.....也遗忘了太多至死都不愿忘的事。你跟我来。”   说完,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房间的角落里,伸手将掌心贴在墙壁上,嘴里轻声念了一句咒文, 那面墙壁竟然凭空消失在原地,露出后面漆黑一片的道路。   时穆抬脚走了进去, 秦游缓步跟上,只经过了一个短小的廊道, 眼前似乎变得越来越开阔, 一簇簇微弱的火苗贴心地在空气中点燃, 并簇拥在他周围,借着那些光,秦游一抬眼就看见四面墙壁上无数幅人物肖像画, 画中人眉目传神,几乎都朝着画外, 也就是秦游的方向凝视过来。   那一张张脸部轮廓,全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也就是他自己。   “你不在的时候,我只有在这里睡得着。”   前方的时穆稍微错开身,露出地板上的一张榻榻米,以及周围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物件。   其中衣物居多,有一套折叠整齐的蓝色校服,还有一件黑色卫衣,甚至有碗筷等餐具,绷带,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以及两三把匕口首和一把做工粗糙的弹弓。   还有些是秦游眼熟的,有他最早时的白T恤和长裤,甚至还有那条被他扯掉了两个袖子的旗袍,这个事实让他太阳穴突突狂跳,难怪他曾经纳闷换洗的衣服都是新的,还因此拒绝那些怪物侍从拿走自己的衣物,没想到换下来的都被时穆拿来添了库存。   这些物件都堆在那张榻榻米上,这让人很难不联想起联想起鸟类用亲切熟悉的材料搭建的巢穴。   秦游自顾自地走上前去辨认,校服的确和他刚来到这里时穿着的是同一样式,其他的日用品倒是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倒是那把弹弓的制作手法很符合他的习惯。   他不得不暂且相信了时穆的说法,也许那个旧情人就是他本人。   只是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都是你曾用过的东西。”时穆神色自若,只是微红的耳廓出卖了他,看来他本人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难以启齿。   “画.......是我画的,每想念你的时候就会画,也为了不忘记你的样子。”   “...所以你在审核侍女的大厅里一下子把我认出来了?”   秦游还在翻弄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他内心有些复杂,但仍然揶揄道。   “不,更早。”然而秦游越是在那些东西上集中注意力,时穆越有一种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窥探的不自在。   但同时,又因为窥探者的特殊,使得另一种酸涩难言的快意在渐渐饱胀:   “在.....盛典的时候。我在轮船上看到你了。”   他见秦游还没止住动作,像是为了转移其注意力似的快速继续道:   “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我暂时还不知道确切答案。”   “这也是我一直在探索的事,不过涉及到游戏的运作规则,这样的机密性信息,是绝对不允许被玩家知晓的。”   “但我有个猜测,”   时穆的眼神突然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是———”   不知为何,后面的两个字说出口时,像是被什么诡异的外来力量所干扰,秦游只听见了一阵刺耳的忙音。   “被屏蔽了,对么?”时穆却好像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一旦我试图将这些信息透露给身为玩家的你,就一定会被强行干扰。”   秦游皱起眉,他最好奇并且认为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竟然以这样一种无解的方式不了了之。   “不用担心,”时穆叹道,伸手过来与他五指交缠:   “我会护着你。”   “你知道觅罗背后的计划么?她跟我说要用你的心脏去炼新火种,然后完成特殊任务。但既然和我谈崩了,她没有必要去争取那第二个名额,不过终究还是会对你出手的。”   “别着急,”   时穆却淡淡地笑了一下,似乎对这番话不以为意:   “问题还没答完呢。”   “至于那座血池,最初是觅罗建的,我虽然帮她填满了,但炼火种不过是一个幌子。”   “每一届游戏都只会有一个幸存者,至于那个报酬为增加一个名额的特殊任务,只不过是游戏为了清扫而借刀杀人罢了。觅罗不信,我也不会信。”   “所以这一届的幸存者,只会是你。”   “那你是玩家么?”秦游不由得眉峰紧锁。   “我不是,”   时穆紧握着他的手,将他从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带离:   “我也不会死,觅罗是不是说我体内的火种正在快速衰弱?”   不等秦游承认,他继续道:   “可也终究够我再活一百年。”   “你身后的刻印,不只是用来掩盖你人类的气息,避免鬼的附身,还能共享我的生命。”   “等这场游戏结束了,我们就回家。”   他在提到这些的时候,眼里浮现出秦游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希冀,就像是一个苦行者在绝境里蹉跎了长年岁月,才终于捕捉到生命中的一抹光,重获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秦游尽管认为事情不会这样轻易解决,也竟然不忍心出声打破他心里的蓝图。   接下来,时穆又解释了那团黑雾的真实面目,以及与黑衣男的关系,和觅罗陈述的以及秦游的猜测没有太多出入。   令他感到复杂的是,时穆表示,被他分离出的魂体相当于一个独立存在了上百年的意识,他只拥有零散的记忆碎片,也从未知晓自己与本体的关联,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本能。   两人从那个隐秘的空间离开。   “还有一个问题。”   秦游坐下来,斟酌了半天,才继续道:   “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呃,结婚?”   那两个字光是说出口都让他别扭不已,也万万没想到终有一天他要这样严肃的和任务对象探讨这个问题。   至少经历时穆的回答,他对于自己和千年前的那位是同一个人的事实信了八分,然而没有记忆的支撑,就算他再一味知晓对方的一往情深,也始终觉得面前有道鸿沟,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过去。   “你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按你的话来说,游戏结束之后不更加合适么?”   “我等不了。”时穆眼神闪烁了一瞬,俯下身,伸出手将他圈进怀里:   “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他的声音贴在秦游耳畔,致使高于常人的体温蔓延过来,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却止步于此,终究是不习惯将满腔苦水倾泻出去的。他向来怕爱人嫌弃他矫情,也习惯性的将痛苦瞒在心底。   秦游思来想去,还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然而这个本该温柔亲密的举动因为他的心烦意乱而显得有些暴躁,致使时穆那头顺滑柔软的青丝也被糟蹋得凌乱不已。   如果说时穆的所作所为没有让他有半点动容,那的确是他嘴硬。   一个人的爱如果能支撑那么多年,他是不信的。可是时穆因为他一颦一笑牵动心神的痴态,又让他觉得真实得残酷。   但秦游对于感情的事情太过于斤斤计较了,他天性凉薄不会轻易情动。任务是任务,他可以为了完成任务装作深情,但永远不会出于怜悯和同情。   当对方付出的永远超出他所应该承受的,他会产生回避心理,可是条件不允许,他暂时不能离开。   他这厢纠结不已,时穆却再度起身,说是汤凉了,再去盛一些。   于是秦游坐在床边,咬牙想着结婚就结婚,不管怎么说,要先把黑化值打压到底。这时他眼里不经意再次瞥过自己脚踝上那根红线。   心中一动,他伸手想将其扯断,却发现那根细细的线却坚硬得如同钢筋一般,坚不可摧。   而遥远的线的另一头好似和房间的墙壁融为了一体,好似一团奇长无比的线先是将空间严密地捆起来,然后剩余一些线头,绑在了秦游脚上。   也就是说,他和这座空间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秦游顿时觉得时穆所有的示弱全是鳄鱼的眼泪,他先是一阵怒火攻心,干脆不再白费力气,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等着跟他算账。   结个屁的婚!没门!   然而两天后,秦游脸色发黑地坐在铜镜前,身后是一身盛装的时穆,正在亲手帮他梳理略长的发尾;而旁边是捧着凤翎含帽,满脸喜色的小三,以及叽叽喳喳旁观的圆脸胖鸡。 第九十八章   秦游自从住进通天楼里后, 还从未见过这里如此闹腾过,时穆似乎心情格外地好,任由一干奇形怪状的贴身奴仆忙里忙外, 直到秦游更衣时, 才将他们,包括那只聒噪不已的圆脸胖鸡赶出去。   关于婚服的问题秦游原本从未考虑过, 直到他撞见一箱箱大红的绫绡锦缎陆续送进楼来, 时穆精挑细选,层层把关,又亲自替他量尺寸,从箱底翻出好一些陈年的图纸, 安排了不知多少个裁缝连夜赶工。他被这大张旗鼓地阵势吓了一跳, 在时穆拉自己挑选凤冠的时候,终于作出反抗。   那些图纸时穆没让他看,但秦游总有种不祥地预感。仔细逼问后,只见老怪物的清冷模样荡然无存, 耳廓通红,俊美的脸庞透露着一丝诡异的羞赧。   “你穿旗袍的模样很好看。”   后果秦游皮笑肉不笑的威胁:   “女装, 可以,你穿。否则, 结婚?没门儿。”   自然界里雄鸟习性喜争奇斗艳, 以引以为傲的美貌吸引异性的注意, 时穆做了千年的鸟妖深受其害,审美越发偏激,可惜他那些图纸上花里胡哨的凤冠霞帔最终穿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秦游一袭大红圆领长袍的模样却仍十分惹眼, 从最里的白绢里衣,到最外层的刺绣云锦红披, 时穆亲手替他穿上后,竟看得痴了。他飞眉入鬓,一双桃花眼流连在额前碎发和纤长的睫羽之间,眼尾勾人地上挑,邪肆的美感被满身红色无限放大,却俊俏潇洒极了,宛如话本上神采飞扬桀骜不驯的抢亲者,足以勾得任何一个婚约再身的女子义无反顾地跟他走。   时穆去吻那两瓣诱人采撷的唇,眼帘低垂下来掩住眼底浮现的一抹阴暗,这样的秦游,他实在舍不得第三个人看见。   虽说这场婚礼的形式算是入乡随俗,但时穆仍然叫人用白金打造了一对戒指,内侧镌刻着对方的名字缩写,秦游不太乐意地将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的时候,正好遮住指根上那一圈引人注目的红痕。   这一切都是在独处的空间里进行的,时穆的喜帖虽然遍布了彼岸的各个地界,然而被邀请都是身份较为尊贵的宾客,饶是如此,却也纷纷被聚集在通天楼百层之下,而时穆身为主人,却只出面走了个过场,上千桌宴席都是由手下人操办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以及酒桌上的逢迎祝词,似乎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除此之外盛典用的游龙飞鸢填充了燃料,在蒸汽和欢庆的器乐声中呼啸升空,婚宴在漫天的烟火和孔明灯中举行,然而见证的人却很少,多是时穆手下的亲信和贴身侍从。而普通的百姓聚集在大街小巷驻足仰头,从空中滑翔而过的盛大队伍里瞥见这场婚宴的冰山一角。   鬣狗老大作为主管,身着一套隆重的礼服,指挥奴仆们在空中撒下象征祥瑞的红纸鸢,那代表着通天楼主的庇护贺恩赐。于是长相千奇百怪的百姓们被免了跪拜礼,欢天喜地地争夺这从天而降的纸鸢,将这一天当作盛大的节日热火朝天地庆祝,这阴森诡谲的幽冥之地前所未有地热闹。   巨型游龙载具上搭建了华美的戏台,秦游和时穆走流程念了誓词,喝了交杯酒,然后便坐在戏台下一边享受玉盘珍馐,一边看台上人阔别多年再度重逢,从此恩恩爱爱携手白头的戏码,秦游吃饱了便走神,不由得越过桅竿上猎猎作响的飘旗,望向万家灯火的尽头,与天边交接的,是他来时的那片海面。   焰火照亮了那些蔓延的彼岸花海,望不到的尽头处,或许是时穆口中的故乡。   他联想到的人将手伸过来,两个手掌十指紧扣。   时穆感受到手心里与他而言偏凉的体温,他的心脏里好似被充盈着,美梦成真的满足感快要将他淹没,他注意到秦游投射在远方的目光,手里握紧了些,生怕梦醒了又回到那段形影相吊的日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对着一床徒留一抹气息的冰冷物件彻夜难眠。   婚宴没有进行太久,空中队伍返程回到楼内,随行的仆从便自觉地离开,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似乎这场婚宴虽然办得声势浩大,可是流程却格随心所欲,这正合秦游心意,他本就反感那些繁缛礼节,也觉得时穆有自己的考量。   因为婚宴前,静檀来访过。   她仍是一身素衣,丝毫不被外界影响,开口就表示不便参加婚宴,前来请罪。   时穆似乎原本也没有邀请她的打算,态度冷淡地让她退下了。   秦游在一旁看着静檀的背影,他曾觉得静檀浑身都是疑点,偏偏地位不低,一度非常怀疑她的身份,不出他所料,时穆也十分防备着她。   可既然防备,为什么要留她在咫尺不远处?   秦游想问,张口却变了另一幅腔调:   “你在这个时候办婚礼,不怕觅罗暗中闹事?”   闻言,时穆露出一抹笑,眼神却十分冰冷:   “她不敢。她的时机还没到,贸然出动,是自投罗网。”   “你打算怎么做?”   “让他们,狗咬狗。”时穆轻描淡写地答道,好像在谈论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一双红褐色的眼眸似乎古井无波,却有什么正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涌。   秦游回想到这里,脸色不由得沉下来。无论他怎么打探,时穆却始终在这方面讳莫如深,似乎丝毫不想让他插手。   他心思早就飘到了别处,差点没察觉到手中一空,身边的人竟然不见了。   秦游连忙回头去找,可是长廊里空荡荡的一片,哪里有时穆的影子?   这事情离奇且毫无征兆,但秦游却十分冷静,他朝前几步,来到贴上喜字的卧房前,果断地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床沿上坐着身着华贵婚服,被红盖头遮住面孔的人。   秦游朝那件熟悉的婚服撇了一眼,便走上前,果断地将红盖头掀开,露出下面一张俊美面孔。   “幼稚。”   他嗤笑一身,却猝不及防被压倒在大红色的锦被上。   一身珠围翠绕的时穆附身看他,凤冠上的红缨和步摇全都朝着他坠下来,半晌后,对方才缓慢将那雍容的发饰一一取下,青丝下垂,倾泻在他的胸膛上。   时穆又压低了身子,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才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玉带。   秦游挑眉,伸手要去抓他,却被对方摁住,耳边传来低沉的耳语:   “....别闹,该进行婚礼最后一步了。” 第九十九章   比起之前几次狂风暴雨似的相互掠夺, 这一次的情.事前所未有称得上温存缠绵。   时穆尤为享受秦游惯常不会流露于表面的温柔,他喜欢小豹子在安全的环境里放下警惕,沉溺在欢愉中时微醺的模样, 就像在温热的潮流中吻颈相拥, 两个灵魂仿佛在草药味一以及檀木熏香中融为一体,他张开身体化作最无害的容器, 似乎在包容对方, 对他予取予求,但同时,他心里的那些空缺却也被一点点填满,血液变得滚烫, 终于又体会到活着的感觉。   秦游最开始有些分神, 他总是理智的,总在忧虑着时穆所不希望烦扰他的一切,但也许是因为房内熏得大脑昏昏沉沉的馥郁熏香,在时穆不满的纠缠下, 他逐渐变得意乱情迷起来,被迫成了懵懂的大猫, 被与刚出炉的,与他而言还略显烫嘴的甜点引诱, 于是好奇试探、品尝, 偶尔被烫得一个哆嗦。   夜深了, 百层以下的举杯狂欢被牢牢隔绝在外,一百八十八层仍然静谧无声。这场纠缠终于到了尾声,床头灯熄了, 时穆听见怀中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动作轻缓地抽出手, 起身掀开大红色的落地床幔,临走前,将床上的人的左手从锦被里拿出来,在无名指上的银戒上落下一个轻吻。   随即他披上一件外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鬣狗妖老大以及两个姐妹早就侯在一百八十八层的外廊里,见时穆出来,纷纷行礼:   “大人,已经准备就绪了。”   时穆神色冷峻,微微颔首:   “即刻动身。”   ***   秦游醒来的一瞬间,莫名有种宿醉后的眩晕感,但很轻微,更像是睡的时间太长引起的头痛的毛病。   他揉了揉太阳穴,用了半秒钟回忆自己在哪里,这才发现身旁早就空无一人。   他几乎一瞬间清醒过来。   那片床单几乎是冰冷的,就像从未有人在上面躺   过一样,秦游翻身下床,眼里瞥过屏风后的凤雕香炉,里面一片沉寂,其中的香恐怕早就燃尽了。   果然是香料被动了手脚。   秦游心里警铃大作,连忙去床垫下翻看那个翻盖手机,刚点开信息箱,就是冰冷的一连串未查看信息。   最新的一条,分辨率较低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几行黑字:   当前存活人数:5。   特殊任务尚未完成。   存活玩家的人数竟然在他沉睡期间,就骤减到仅剩五个人。   也就是说,除了他和被觅罗附身的沈清在内,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   时穆到底做了什么?   秦游当即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想打开房门直接出去,却发现无论用多大力气,那一扇门都纹丝不动   。   他又试图用脚踹开,按理来说这样材质的门他一脚就能踹出几道裂缝,然而那门上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坚硬屏障一般,将冲撞的力度尽数化解了。   然而秦游仍然不死心,他拉开窗台上的门走上阳台,想通过两边链接的栏杆翻到隔壁去,没想到刚一脚跨上栏杆,脚踝就传来一股势不可挡的牵引力,硬生生将他拖拽回去。   他一低头,发现那根红绳正明晃晃地拴在自己的脚踝上,及其耀武扬威。   因为婚宴的时候,他还能进出自如,所以竟然将这个不起眼的小物件抛在了脑后。   此时,门突然被敲响了,两声过后,门从外面开启,露出萝卜怪穿着裤衩的两条相对躯体异常纤细的腿。   这萝卜怪弯下腰,将手里的餐盘放在门口,嘴里喊了一声:“夫人请用餐”,就迅速地将门合上,却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被人伸手阻拦了。   “你们楼主呢?”   秦游没想着要趁机冲出去,毕竟脚上的红绳大概率是时穆的手笔,他不指望一个仆从有解开的能耐。   “奴不知道。”   不出乎意料,萝卜怪摇了摇头:   “楼主大人只说请您在房里等他,不要离开。”   秦游不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萝卜怪虽然长得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却巧妙地回避了他所有半威胁的试探。而秦游条件受限,又不能对它严刑拷问,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反常态,脚底一滑般地从门外溜走了。   他虽然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瞥了一眼餐盘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根本什么进食的心情。然而正是这一空当,手机传来震动,点开一看,竟然存活人数又少了一个,仅剩下四人。   如果还不能理解时穆的意图,他也算是白活了。   时穆竟然是想一手遮天,帮他解决掉其他所有玩家。   秦游坐在床沿,内心复杂。   很讽刺的是,就算对方做得不那么直接,事情最终也大概率会朝着这个结局无限趋近。   因为秦游根本没有别的依仗,无论他作为一个人类再强大,也始终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他骄傲惯了,向来不允许自己沦为完全被动的一方,也不想要依靠任何人活下去,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现在最关键的是,一切真的会顺利按照时穆的计划进展下去么?   秦游脑海里闪过沈清的那一副高谈阔论,不由得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双眉紧锁。   ***   通天楼第八十层。   原本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宴席上,不知何时早已天翻地覆地成了另一副景象。   地毯上布满了瓷具和桌椅的残骸,五颜六色的汤汁淌了一地,尖叫声、物品碎裂声、以及扭打撕咬的声音不绝于耳。   如果说这个遍布魑魅魍魉的世界起初只称得上诡异,此时此刻的情景才当真如同炼狱中的炼狱,令人脊背发凉。   只见眼前被邀请来参加婚宴的“贵宾”们正疯狂地缠斗一起,那不是普通的聚众斗殴,而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一般毫无章法地相互厮杀。他们瞪着涣散的瞳孔,却如同一群群渴望鲜血的野兽,一边发出瘆人的嘶吼,一边争相要将周围人的血肉撕咬下来,吞进腹中。   空气中弥漫着血雾,以及浓郁的腥臭味。   鬣狗小三从一堆扭打在一团的怪物群旁快速穿过,她的眼神一片清明,似乎丝毫不被几米开外的相互残杀所干扰,只迫切地寻找着什么。   很快,她的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拐角后。   她悄然无声地迅速靠近,然后贴着那墙角,刚谨慎地弹出一点头,便见眼前一个火红的物件扑面袭来,连忙缩头一躲,那不明物件便硬生生擦着他的头皮扫了过去。   竟然是一个纸扎的灯笼,那灯笼撞在他身后的墙上,里面的蜡烛受到冲击歪倒下去,很快灯笼上窜出一道火星,随即蔓延成了熊熊烈焰,很快就将那个灯笼烧成了灰烬。   而小三根本无暇顾及,飞快地从拐角处闪出去,双手化作利爪,对着墙后的那人狠狠地劈过去。   那人灵巧躲开,却也现出了真面目,俨然是一副四肢纤长,头戴斗笠的怪异模样,通体如同纸扎的一样白——   竟然是鬼差! 第一百章   这些通天楼里最普遍的差役主要负责抓捕逃犯和逆贼, 也承担楼中巡逻维持秩序的职责,对于小三来说,只不过是寻常的同僚而已。   然而她此时却冷笑一声, 张开利爪就朝那纸扎一般苍白的身躯猛扑上去, 丝毫不顾昔日的同僚情谊。   然而却被对方那只瘦弱却奇长无比的手掌反应极快地钳住了。   小三恶狠狠地从嗓子里泻出一声怒吼,口中露出森白的犬牙, 一猛地一个收手又往上一抬, 只听一阵骨骼断裂声,她不给对方丝毫喘息地机会就拦腰反制住对方,如同一条顺杆上爬的毒蛇一般双腿往上一蹬再一绞,狠狠地拧断了那鬼差的脖子。   她刚松了一口气, 却发现双臂之间紧箍住的躯体竟然仍有动静, 紧接着就是一阵天翻地覆,她就着倒悬在对方身上的姿势被一把掀翻,当下后脑勺就被撞得凹陷下去。   寻常人恐怕早就因为这一击送了命,然而小三只眩晕了两秒, 便迅速清醒过来,却是张口愤怒至极地咆哮一声, 身体涨大数倍化作了一头凶猛的鬣狗,挥着爪子, 要将鬼差撕个粉碎。   鬼差虽然四肢纤长, 却极其灵活, 两个怪物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终于是鬣狗小三更甚一筹,她将四肢尽断的鬼差牢牢压在身下, 锐利无比的爪子每挠在对方身上,都留下触目惊心的墨色血痕和森森白骨。   她生生地将昔日的同僚撕裂成了一片又一片。   然而就在最后一下时, 鬼差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忽然张开墨色的大口,一口咬住了身上鬣狗的脖子。   它的利齿刚没入小三的脖子,就蔓延出了一股肉眼难以察觉的黑雾。   顿时,大厅里连绵不绝地撕咬声停滞了一瞬,随即便簌簌地朝着长廊这边靠近过来,伴随着无意识的磨牙声,肢体拖拽在地面的相声,以及轰隆作响的脚步声。   鬣狗果断地伸出爪子一把将埋在自己颈侧的脑袋掀开,但已经为时以晚,它的眼前蔓延出一股朦胧的黑雾,血液里暴戾和嗜杀的因子顿时爆发出来,它放下身下已经没了生气的鬼差,一个回身,前爪暴躁地磨了磨脚下的地面,竟然有种自行跳入那群行尸走肉之中,肆意厮杀的欲望。   然而下一刻,一点火苗从它的离开上燃烧起来,很快,火势迅速蔓延,它就落得墙脚那只化作灰烬的灯笼一个下场,被全然吞没在了火焰里。   而朝着这个方向狂奔的那群行尸走肉们似乎不甘心到嘴的美味没了,拼命地推挤着向前,甚至踩在前面怪物的身上,一只只手臂被跳动的火舌熏黑也要从里面掏出一些没来得及熏干的血肉来。   而地面上只剩下一个头颅的鬼差尸体,却悄无声息地长出了骨骼和躯干,然而这些新生的血肉却不复之前的苍白,而是如同人类一般泛着健康的肉色,而肢体的长度也和常人一般大小,甚至整体略显瘦弱。   不出两秒,一具惨不忍睹的残尸就化作了一个人类女孩。   她灵巧地翻身而起,白皙略带肉感的大腿被凭空出现的黑袍笼罩起来,姣好的面容却透露着妖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后的墙壁,双手鼓起掌来:   “陪伴多年的忠仆也能说杀就杀,要论心狠,谁能比得上当今的商酉大人?”   而他的目光尽头,一个红色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正是面容冷峻的时穆。   “谬赞了,比起当年你的手段,还是望尘不及。”   他的眼神也是极冷的,很难想象两个时辰前那双眸子里也曾遍布情欲,而眼前人这幅模样,似乎也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惊讶。   然而觅罗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商酉大人这招瓮中捉鳖,可谓妙极,但凡心里尚存一丝仁慈,也想不到这样的法子。”   她看也不看身后那群像是再度失去目标,又互相撕咬起来的行尸走肉们:   “千年以来,他们奉你为楼主,将你当做神明一样尊敬供奉,你却随手让他们神魂俱灭,成了一群不死不活的烂壳子,以此逼迫剩下的游戏玩家遁形........呵呵,的确是一个为爱人不择手段的痴情郎,可你的那位怎么会想过,所谓大办婚宴,也只不过是你实施阴谋的一个圈套?”   面对层层逼问,时穆脸上依然沉静至极,漠然望着对面的觅罗脸上疯狂扭曲的模样。   “你在婚宴上藏了无数的白面蝶卵,又将楼中的蓝瑛花都毁掉,白面蝶被迫寄生在群妖的脑袋里,为了活命只能靠操控宿主,啃噬生魂而活。以此剿杀混在宾客之中的落网之鱼.....没错,被你邀来的人不只是身份尊贵的妖怪,还包括游戏开始以来你所搜寻来的嫌疑对象。为了防止纰漏,你让属下随身携带可以隐藏生魂气息的符箓,到各个楼层去追杀幸存者。当真是环环相扣,百密无一疏。”   时穆颔首,却不发一言,而觅罗显然也根本不需要他的接话:   “白面蝶和鬼族乃同源而生,但毕竟是真实的活物,就算你为了防止我的干预,处心积虑地毁掉蓝瑛花,又用了并不合适的寄宿体,使得白面蝶发育残缺甚至变异......但你以为,是这群残次品的寄生速度快,还是那些不死不灭的鬼物入侵更快?”   时穆听到这里,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轻微的笑声:   “看来,你对火种势在必得。”   “你太狂妄了,时穆。你不像个守财奴似的守着那火种,而是亲自跑来对付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已经一败涂地。”   觅罗森冷地笑了一声,突然瞳孔拉长,无数细闪的鳞片覆盖了肌肤,整个身体拉长了数倍,化作粗壮有力的鲛尾。   她发出一声怒号,鲛尾朝身边一扫,只听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那面墙壁被硬生生摧毁,砖瓦倒塌下去,露出墙外漆黑的天空。   下一秒,觅罗便张牙舞爪地朝着时穆扑了过去,掀起漫天的风浪和烟尘。   时穆灵巧地躲过一击,也不管身后被凿出的一个巨大窟窿,以及废墟下几个被殃及池鱼的妖尸,动作敏捷地冲出墙外,翻身上了檐角。   觅罗鲛尾一拍,便紧跟上去,突然听见一声淡漠的回话:   “你千年前掌管通天楼,应该不曾忘记两百层楼以上只有何人才能登上去。”   “那是自然,”觅罗狞笑着,挥舞着利爪再度攻了过去,一掌拍碎了时穆脚下的琉璃瓦:   “你也不曾想过,火种之力永生不灭,为何到了你这里,却陨落得如此快?”   她竖瞳里漫溢出残忍的快意:   “静檀当年不过指点你两人一二,你真将这恩情记了千年?” 第一百零一章   窗外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时, 秦游正用匕首割着脚上的红绳。   直到刀刃都被磨出了参差不齐的缺口,那红绳依然完好如初,牢牢地拴在他的脚踝上。   虽说想也知道, 时穆用来困住他的东西不可能用普通的方法解开, 但让秦游无所事事地在这里等着,显然是另一种折磨。就在这时, 只听见远处朦胧传来几声动物的哀嚎, 参杂着冲撞声,以及重物落地的声音,这将他的注意力尽数吸引了过去,然而等他循着声音走到阳台上时, 周围却再度恢复了寂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秦游皱眉退后两步,摸出手机再看了看,和他之前确认过的一样,新消息里的存活人数已经只剩下两人。   看来只剩下他, 和另一个人。而对方大概率是附身在沈清身上的觅罗。   时穆想让秦游成为最后的幸存者,必然会发展到和觅罗针锋相对的那一步。而自秦游醒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小时,这一条新信息, 却是十五分钟以前发来的。   突然, 秦游看见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 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仿佛映证他的猜想,楼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悠长的钟声。   钟声响了七次,代表此时是午时, 而通天楼里的阳光,恰好是每日午时升起的。   诡异的是, 今日的钟声已经停了,窗外依然是漆黑的一片。天色没有丝毫变亮的征兆。   秦游脸色一沉:   火种出事了。   觅罗想要在游戏的最后活下来,要么夺取火种,要么杀掉秦游。   然而秦游现在仍好端端的被关在一百八十八层的房间里,如果觅罗迟迟没法攻进来,只能迫不得已去打火种的注意。   而现在看来,她似乎成功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游能侥幸活下去。如果觅罗之前提出的消息准确,火种被窃之后,通天楼失去庇护,很快会被源源不绝的鬼物包围。   正在此时,空气中响起了敲门声。   秦游顿时浑身紧绷起来,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几步,将桌上的另一把匕首握进手中,作好随时迎击的准备,警惕地紧盯门的方向。   幽幽的一声轻响,门被从外面开启了。   秦游屏住呼吸,却看见一只白胖的手臂伸进来,将餐盘放在门口,同时,门外传来具有萝卜怪特色的尖细嗓音:   “夫人,请用餐。”   说罢,就要再度把门关上。   秦游却快步走上前去将门抵住,想至少趁门开启的这段时间看看廊道里究竟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   萝卜怪见他撑着门框,下一刻就越过自己的手臂脑袋探出门外,正要手忙脚乱地阻止,却猛然觉得后颈上一阵剧痛,顿时眼冒金星,一头朝后栽了下去。   这个庞然大物猛然倒地的动静着实引起了一阵轰隆巨响,秦游刚看了满眼空荡荡的长廊,回身就看见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萝卜怪,顿时头皮一麻,立刻后撤几步,然而看见萝卜怪旁边站着的人之后,他不由得愣住了。   竟然是鬣狗妖姐妹中排行首位的鬣狗老大,也就是秦游初来乍到被迫参与的那场选拔中的面试官,同时也是时穆手下的心腹,被众妖尊称狄叶姑姑。   她一身黑色劲装,身形挺拔,面容冰冷,越发显得肩上那只五花大绑的胖鸡不伦不类。   “火种被窃,你身上有楼主大人的刻印,必须跟我走。   狄叶姑姑不做废话,开门见山,却立刻被圆脸胖鸡怪叫着打断道:   “小媳妇别听她的,乖乖在屋子里待着,别涉险!你这屋子现在是整座楼里最安全的地方!她就是想抓你出来,也进不去!”   “再安全,也不是长久之计!”   狄叶姑姑冷声道:   “如果不去把火种夺回来,不止通天楼,整个彼岸都要给觅罗陪葬!无论是你、我,还是楼主大人,都逃不掉!”   圆脸胖鸡梗着不存在的脖子,似乎因为理亏哼哧两声,却又再度挣扎着同他叫板起来:   “你的任务就是守护一百八十八层不受敌袭,可你却支开了这附近所有守卫,还打伤了送饭的奴仆,你这是叛变!”   “我懒得与你废话,”狄叶姑姑将目光聚焦在秦游身上,语气软了些:   “你一定要跟我走,我不求你为彼岸的生灵做些什么,但就算你念及楼主大人待你这样好,也不应该对他放任不管。”   见秦游仍没放下戒备,并回以沉默,她心一横,继续道:   “鬼族已经无孔不入地从各个方向攻了过来,他们的繁衍速度极快,就算一百八十八层布满结界,只要火种迟迟不归还,这里早晚也得陷落,你身上有刻印,只有你才有继续往上层去的资格......”   “还有我!”   圆脸胖鸡不满道,“按照木头桩子的计划,守护火种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你让他参合进来做什么!”   “你——”   “别争了,”秦游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打断道:   “我可以去,但你得把我脚上的东西解开。”   这句话像是意外之喜,狄叶姑姑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光亮,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金色的匕首,塞进瘫倒在地的萝卜怪的手中,又扯着那手臂伸入门内,将匕首递到秦游面前。   “这束缚咒遇施咒人的血则会溶解,但你身上有楼主大人亲手刻下的镇魂刻印,你与楼主大人的血液早已相互交融、不分彼此,用一点指尖血也是有相同效果的。但你在结界之中,寻常物件伤不了你,用这把破金刃即可。”   秦游也没再深究,狄叶所顾虑的也是他顾虑的,他将那把匕首接过来,在指尖上一划,又往红绳上一抹,红绳便迅速如狄叶所说,化为了一潭血水。   他果然没再受到任何阻拦便踏出了门外。   “怎么走?”   话音刚落,只见圆脸胖鸡见他真的踏出门外,毛绒绒的脸上尽显崩溃,同时,被绳子束缚住的身体拼命扑腾起来:   “要被木头桩子知道了,他非得拔了我的皮!”   “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狄叶三下五除二将它身上的绳索解开,“带我们上去。”   重获自由的胖鸡从他肩上扑腾着翅膀落回地面,先是恨恨瞪了狄叶一眼:“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位可是楼主大人的心肝,不但带上去没什么用处,有什么差池,你可担不起责任。”   “快!别废话!”   狄叶拧着眉,抬起脚往它身上踹了下催促道。   于是圆脸胖鸡嘀嘀咕咕地暗骂了两句,突然伸长脖子张开翅膀,开始伸展起自己的身体来。   只是顷刻间,它的羽翼变得厚重宽大,瑰丽的红色尾羽不断地延伸,将萝卜怪的身体硬生生挤向了廊道的另一头。   “快上来,这廊道容不下我的原型!”   这只体型是原来数几十倍的巨鸟憋屈地扭着脖子,急忙哀叫两声。   秦游也被逼进了墙角里,见狄叶翻身爬上了巨鸟的背,也效仿之。   待他们抓住鸟脖子上的羽毛坐稳后,巨鸟嘶鸣一声,便飞速助跑几步,撞破楼墙,腾飞而上。 第一百零二章   纵使秦游在通天楼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对于一百八十八层以上的景象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秦游根本没考虑过通天楼这个名称的含义,就算顾名思义,这个异世界的天上也不会是大气层和银河系, 而是另一个他所未知的空间。   直到胖鸡化作的巨鸟扶摇而上, 冲入云霄,他才终于见识到了这所谓非特定之人不可进入的地方。   原来一百八十八层楼之上, 每一层楼竟不是链接在一起, 而是各自悬浮在空中的,楼与楼之间云雾飘渺,没有任何用于支撑的建筑。若非背后长了一双翅膀,则很难跨越这些楼层中间的间隔, 一层层往上去。   可单是这一点, 岂能拦得住这世界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   狄叶果真没有骗人,等跨越了两层楼的距离后,她的脸色明显越发苍白起来,甚至出现了眩晕和呼吸困难的症状, 若非见过这群鬣狗妖身强体壮,凶残至极的模样, 秦游甚至以为对方只是单单起了高原反应——至少他这个普通人类好端端地坐在巨鸟背上,除了脸上被风刮得有些疼, 还有剧烈的颠簸失重感, 却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巨鸟几乎是垂直与地面向上飞行, 很快就攀上了数十层楼,而楼与楼之间的间隔也越来越大,狄叶终于虚弱地叫了停。   “看来是我高估了自己, 也低估了先人的训诫。”   她弓着背,面容扭曲, 满脸是汗:   “再往上一点,恐怕我就无法活命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静檀虽然作为祭司,拥有去通天台的资格,但他毕竟不是楼的主人,无法久留,既然取得了火种,必定早已在下楼的途中。算了下时间很有可能与我们撞上。她不是鸟族,有其他上下楼的方法,从这层楼开始,我们挨个寻过去。”   这个答案很难让秦游满意,因为狄叶口中的计划实在听上去太不靠谱,且不说时穆和下方的妖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能拖多久,但当下夺回火种必定是迫在眉睫的事,没有人能耗得起。   也许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狄叶声音虚弱道:   “放心,不会是单纯的地毯式搜寻,我的嗅觉很敏锐。”   这句安慰的话不痛不痒,反而加深了秦游心里的怀疑程度。   说实话,他早有预感此行同意前往的举动很大概率上会演变成自己作死,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眼去看看那传说中的火种。   原因无其他,是因为系统在游戏的最终任务发布没多久后,也依葫芦画瓢地给他发布了一个任务,就是偷取火种。   他原本都打算放弃了,奈何任务奖励实在过于丰厚,左右攻略任务已经完成,他不怕死,甚至还可能借此机会救任务对象一命,怎么算都不会是个亏本的买卖。   于是即使在秦游眼里,狄叶脸上只差没写着“我在坑你”,他也不再过多质疑,待巨鸟飞上檐角停稳后,两人从鸟背上下来,一先一后翻身下去,走进了楼内,而巨鸟也变回了胖鸡的模样,气喘吁吁地飞上秦游肩头歇脚。   楼内空旷无比,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任何秦游想象中的颠覆他认知的奇怪景物,大体陈设和一百八十八层一样,有没有尽头的长廊,无数扇紧闭的房门,雕有金鸾凤的梁柱,唯一不同的是,每一间大厅都有直通往房梁的高大储柜,有的堆满了卷宗,有的陈放着瓷器或者各种珍奇的摆件,有的则被一扇扇柜门紧紧地掩住,看不出内容物究竟是什么。   “啧啧,那些可都是通天楼千古流传的宝贝啊。”圆脸胖鸡站在秦游的肩上左顾右盼,仍然不忘聒躁,结果很快被前方狄叶一个冷酷的眼神制止住了。   狄叶还是一副十分虚弱的模样,身形也略有些不稳,但依然走在最前面,只给一人一鸟留下了一个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背影。   秦游多次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却发现这幅模样似乎并非作假,看来狄叶所受到的影响所言非虚。所以当他们一残一弱一胖鸡的阵容真遇上了静檀,又有几分胜算?   他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以此让自己的神经在陌生环境之中不至于过度紧绷导致副作用,却听见前方的狄叶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随即匆匆留下一句“跟着我!”就向前奔去。   秦游别无他法立刻跟上,跟着前方的妖怪穿梭过长廊,方才还虚弱不已的狄叶虽然姿态有些不自然,但速度却不减反增,像是正被某种洪水猛兽驱赶。他们经过数个岔口,直到周围十分千篇一律的景象快麻痹了秦游一向还算自信的方向感——   狄叶终于猛地停在了长廊尽头一扇巨大的、足有一面墙那么高的门前。   圆脸胖鸡一开始还用爪子使劲抓住秦游肩上的衣料以免被摔下去,后来它干脆放弃,心不甘情不愿地自食其力跟上来,结果猝不及防在秦游身上撞了个七荤八素。   它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扇门被狄叶毫不犹豫地推开了。   一阵参杂着诡异腥臭的风迎面扑来,秦游不顾自己被那吨位惊人的胖鸡撞得一个踉跄,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了脚下一阵冰冷的液体拍上来,很快浸透了他的鞋和裤脚,并且水位还在不断地上升,逐渐没过了他的膝盖。   而前方的狄叶却丝毫没有犹豫地淌着水向前走去。   秦游见从门后涌出的水很快蔓延至长廊里,心中惊疑不定,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双腿抵抗着水中阻力,谨慎地跟上。   没等他走进门中几步,眼前狄叶的背影猛地下沉,只听一阵重物坠入水中的声响,以及四处飞溅的水花,刚才还好端端站在跟前的妖怪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秦游不可能以为对方会愚蠢到在水里跌一跤,根本没有上前打探的心思,他迅速退后两步,想回避前方的水面下可能存在的危机,然而脚下的水仿佛提前察觉到他的意图,方才还算平静的水面却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水面一下子漫过了秦游的腰部,在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的一瞬间,一个浪花劈头盖脸地拍过来,他脚下一滑,便被拍进了水里。   圆脸胖鸡好不容易落回秦游的肩,却难逃池鱼的命运一同遭殃,在水中滚了两圈,成了落汤鸡。   好在秦游在巨浪拍过来的时候及时屏息,他没呛入太多水,也很快在天旋地转中再度恢复了身体平衡,脑袋刚浮出水面,就伸手去摸索水中的胖鸡。   然而他的指尖刚扫过一片湿漉漉的绒羽,便察觉到腰部一阵摧枯拉朽的束缚力,不知是什么粗壮柔韧的东西将他的腰牢牢缠住,随即一个上挑,拔萝卜拔萝卜似的将他从水里拔了出来。   秦游浑身都在淌水,从湿透了的额发之间,他直面上一个诡异至极的景象。   眼前的还是一个熟人,并且出乎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正是静檀。   她还是一身素衣,在阴暗的光线下,面无表情的脸显得越发森冷可怖。   而她的裙摆下,却是数十条成年人腰粗的腕足,大多都盘踞在水下,唯独伸出两只,一只缠在秦游的腰上,使得他狼狈不堪地双腿悬空,毫无反击之力;而另一只,则是将圆脸胖鸡捆成了烤架上五花大绑的烧鸡。   然而最先消失在水中的狄叶,却不见踪影。   静檀审视的目光先是扫过秦游,紧接着扫过浑身羽毛浸透,还在努力挣扎着想抖落水珠的胖鸡,紧接着语气冰冷地开口:   “我只让你把他带来,怎么还多了一个小玩意儿?” 第一百零三章   秦游脑中的猜想顿时得以验证。   虽然狄叶作为鬣狗妖嗅觉极其敏锐, 但方才在错综复杂的地形中却鲜少犹豫,就像一开始就知道明确的路线,故意引他们过来的。   他无路可退, 于是只好一步步走近对方的圈套之中, 好在结局也不出他所料,背后指使之人果真就是静檀。   其实从一开始, 一切的线索就指向一个答案。他一个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普通人类, 即使能凭借时穆的刻印上楼,但在这些怪物面前也难有招架之力,更别说帮狄叶二妖对付静檀。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对于静檀而言, 还有别的用处。   秦游这厢还在垂着头思考这具体的用处是什么, 那头的圆脸胖鸡也意识到自己被人坑了,而且是一坑再坑,被坑得极惨。它虽然浑身是水,四脚朝天地被绑着, 却也忍不住扯着嗓子嚎道:   “狄叶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居然和老妖婆勾结在一起!亏木头桩子这么信任你!”   不远处, 刚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狄叶果真从水里跃出来,双手抱臂, 立在水面上。她对圆脸胖鸡的质问充耳不闻, 而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静檀:   “人已经带到了, 您也该把火种交还回去了吧?”   原来两人早就达成了一场交易,狄叶最开始就没打算对付静檀,而是采取着看似和平的方式, 确保顺利将火种夺回。   可这交易对象有几分可信程度?   不管怎么说,秦游是绝不可能将信任交付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他假意挣扎, 实际是在努力用手去够之前随手揣进裤袋里的破金刃——他料想这刀作用既然非同凡响,左右已没有退路,不如孤注一掷。   然而狄叶话音刚落,捆绑住秦游的腕足便猛地收紧起来,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腕足生生拽向了静檀身前。   “呵,”静檀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表情依然是森冷的:   “在那之前,我也得看看这货物值不值。”   秦游被架在半空中,一瞬间跟这章鱼怪的距离拉近至咫尺之间,不得不硬着头皮与她大眼瞪小眼。   只见静檀伸出手来,冰冷滑腻的指尖划过他的下巴,然后两个指头捏住他的下颌骨,强硬地将他的脸左右拧了拧,又摆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倒映出秦游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也许是距离太近的原因,从秦游的角度来看,不需仔细辨认就能看出静檀的面骨相并不似普通女子那般柔和,而顺着她略显锋利的下颌线往下看——   秦游愣住了。   那里竟然有个喉结。   原来这个静檀....是个人妖……不,章鱼妖?   一人一妖面对面僵持了许久,在如此近距离下,秦游只能感受到和怪物相对峙的强烈压迫感。静檀像在端详某个许久不见的物件,良久过后,才淡淡道:   “的确长得一模一样。商酉虽然这几年记忆衰退得厉害,但总归不至于认错人。”   原先不觉得,秦游只以为这个静檀嬷嬷嗓音很低,完全没往另一个方向考虑,现在一听,只觉得对方声线醇厚低沉,雌雄莫辨。   “只不过,”静檀话锋一转,收手回去:   “比起之前的,简直弱不禁风,难堪大用。”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眼前的秦游,眼里竟然浮现出明显至极的失望。但下一刻,唇角一勾,竟然是显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商酉倒是把你给护的严实,儿女情长,死生契阔,一千年了,他都未曾放下。我笑他愚钝,也怜他可悲,可欠下的债,允下的承诺,终究是得还的。”   “他欠了什么?”这话未经大脑,就直接从秦游的嘴里蹦了出来。   然而静檀却不再言语,也恢复了方才那副冷漠的模样,他的冷漠和融合了魂魄的时穆不同,时穆的冷漠是高高在上的疏离,是对周身一切漠不关心的傲然,是历经岁月心如磐石的沉寂,但这份冷漠也随时会被他所渴求的人凿出一丝裂缝来。   而静檀的冷漠,则源自于他与生俱来的一身冷血,和不曾被七情六欲纷扰的一颗不似活物的心脏。   他讲双手负于身后,嘴里念出一段晦涩难懂的咒文。   第一个发音从唇齿之间破开的时候,秦游听到了——   一声雷鸣。   竟然不是他的错觉,闪电将静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曝光了一瞬,他如同一座礁石,在暴风雨陡然降临时的惊涛骇浪里屹立不倒。   秦游正为身下的疯狂翻腾着的滔天巨浪震撼不已,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这间大厅上空——   他猛地一回头,却看见水漫金山的整座大厅里,俨然是一副炼狱一般的景象。   原本颜色寻常的水面,此时却泛着血光。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来路不明的水早已成了浓稠的血液。   “这个景象,你应该不并不陌生。”   静檀下半身的腕足全都盘踞在血水之中,却神态自然:   “但之前觅罗给你看的,不过是阵法中的幻象罢了。你此时身处的,才是真正的血池所在。”   她抬起头,将秦游复杂的神色都映入眼底:   “觅罗想用这一池血修复火种,重振她的朝代,然而不过全是痴心妄想。商酉倒是舍了无穷的寿命,却为了护你周全,将神鸟血脉转移到你的身体里。无论是人是妖,活这一生,终究为妄念纠缠蒙蔽,通天楼,通天楼,可怜这楼伫立彼岸数千年,渡得了苦厄,却无以赋永生,真正摒弃痴缠欲念,拔除一切业障,挣脱轮回即将飞升而去的,却最终成了这幅模样。”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颗满是裂痕的石头。   那石头泛着刺眼的红色光芒,上面却斑驳不堪,如同腐朽的陨石碎片。   “火种!”   一旁的狄叶失声叫道。   不等静檀有所反应,秦游身侧的手终于以一个隐秘的姿态伸入裤袋,握住匕首的柄,趁静檀一个分神,便立刻手腕一翻,用刀刃狠狠地划了一下缠在腰间的腕足。   那腕足顿时痛地痉挛了一下,刹那间矢了力气,秦游抓住机会一扭身,就从中滑落下去,竟然空中一个劫力,要扑身去夺静檀手中的裂石。   然而静檀只是眉头一皱,正当秦游将那裂石握入手中,反应极快地便操纵腕足,再次将他牢牢捆住,向后拖拽了数十尺。   秦游想把手里的石头扔给狄叶,奈何静檀不再给他任何的机会,腰间的腕足连同他的手臂都紧紧束缚在一起,甚至力度更甚,只差没硬生生将他勒成两截。   “你倒是很心急。”   手里的破金刃也被静檀用腕足夺了去,他先是瞥了一眼那把泛着金光的刀,又看了看无法动弹的秦游,再度勾唇笑了笑:   “也好,还免去了我许多麻烦。”   话音刚落,那只腕足便缠着破金刃,将刀刃贴上了秦游的脖颈。   下一刻,伴随着一丝刺痛,他的颈侧被生生划开了一个口子,一时半会辨认不出伤口的深浅,但血液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秦游一边忍着痛,一边自嘲自己像是菜市场里被割脖子放血的鹅,他只能感受到滚烫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沿着他的脖子淌下去,逐渐变得越来越麻木,感受不到疼,身子似乎还越来越暖和。   血液流得足够多了,顺着他的锁骨和胸膛淌下来,从缠绕在他腰间的腕足上滑落,然后滴进了下方的血水里。   秦游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低垂着头,自然看见融合了自己的血的那一片血池表面,突然掀起了漩涡。   随即,无数苍白的手骨竟然从血池里伸出来,朝着他的方向,指骨和掌骨一伸一缩,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是———   在招秦游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   这骇人的景象却反倒是让静檀一双寡淡无情的眼睛添了一抹亮色。   下一刻, 紧箍在秦游腰间的腕足陡然一松,秦游猝不及防,瞳孔紧缩, 竟然径直朝着血池白骨中央坠落下去。   在重力作用下, 人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落入血池之前他唯一来得及的就是将手中火种用全力朝着狄叶的方向抛了过去。也无暇顾及对方是否接住, 紧接着只觉得整个背部被入水那一刻溅起的层层血花拍打得几乎麻痹,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将他笼罩起来,秦游原本屏住呼吸挣扎着浮于水面,然而充满腥臭味的液体很快冲刷过他的面部,周围的白骨仿佛闻着肉腥的猛兽一般, 狂欢着抓扯他的四肢、肩膀和腰, 直到将他硬生生拖拽进了血池深处。   脖子上的伤口被完全浸进了血池里,竟也分不清是否还有血溢出来,失血过多的后遗症终于姗姗来迟,秦游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暗红逐渐被如墨的深黑色浸染, 无力感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逐渐地, 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最终在被疲惫麻痹的大脑供血不足导致休克的瞬间, 陷入了黑暗。   狄叶在那个关键的瞬间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了秦游抛来的火种, 她紧紧将那颗还残留着人类体温的石头拽进掌心里, 再度抬眼时,秦游落水那片水面只有一串气泡冒上来,但很快便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她心中刚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长鸣,不远处的圆脸胖鸡突然挣脱开静檀的束缚, 化作一只比方才小数几倍的红尾大鸟,一个俯冲,于秦游之后投入了血池表面。   然而与秦游不同,它的羽毛刚接触到血水,便像是触碰到燃料一半燃烧起来,火势很快蔓延了全身,羽毛烧焦的焦臭味甚至将血腥味掩盖下去,大鸟被熊熊烈火尽数吞没,起先还有几声凄厉的惨叫以及剧烈的挣扎,几秒过后,便成了一滩浮在血水表面的焦炭,再也没了动静。   狄叶瞳孔紧缩,她一直以来都强迫自己冷艳旁观,但在大鸟也葬身血池的瞬间,绝望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在内,她瞳孔紧缩,脊背窜上刺骨的凉意——   红尾鸟的死意味着什么?   她即使拿回了火种,也无法将它再度送上祭台去。无论是楼主,还是楼下与鬼殊死搏斗的同僚和妹妹们,全都难逃一死。   在楼主原本的计划中,她不应该跟来,独自对付静檀的应该是红尾鸟这个妖怪。她平时对楼主的决策深信不疑,但在这场劫难面前,她终究动摇了,且在静檀的引诱下,与对方做出了一个交易。   原因无他,红尾鸟虽然陪伴楼主许久,但终究只是个耽于享乐,修行浅薄的小妖怪,怎么能放任对方担此大任?   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她如遭雷劈的同时,不由得开始质疑自己的自作主张。   然而一旁静檀的反应竟然比她更大。   他盘踞在血池中的腕足全都痉挛蜷缩起来,像是看到了撼天动地的一幕一般,他脸上的冰冷裂成了碎片,错愕地瞪大双眼,目光颤抖地聚集在秦游和大鸟消失的那片血水之上,好像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下一刻,静檀的一切不寻常的反应都有了答案———   血池上空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尖啸,这声音不像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过来的,反倒像是直接在狄叶的脑中响起。   同时,一种怪异的压迫感顷刻间揪紧了她的心脏。   妖族是等级制度十分鲜明的种族,当弱者面对强者时,会被动地遭受血脉和力量的压制,这也是彼岸的居民在通天楼主举行祭典游行在空中时,必须行跪拜礼的原因。   而刚才这来源不明、却又莫名熟悉的压迫感,竟然将静檀对她的影响的削弱了不少。   狄叶不受控制地进入了浑身警惕的状态,如临大敌地环视着血池的四周,仿佛八方皆有蛰伏在暗中伺机而动的猛兽。   就在这时,脑内又是一声长啸。   于刚才不同,这声音更加清晰,也更加空灵,仿佛刹那间唤醒了在场两妖记忆深处的事。   静檀突然头痛剧烈,双手捂住脑袋,痛苦不已地凝视着红尾鸟被焚烧殆尽的方向。   同时,血池表面再度泛起涟漪,从中展翅飞出一只巨大的金凤鸟。   它有着流光溢彩的羽翼,修长有力的颈项,金子般灿烂的冠羽和身后拖着的火红尾羽交相辉映,如同涅槃重生一般划破血池阴暗的上空,绚烂又刺目。   也许是这一幕太过于震撼,狄叶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凤鸟已经飞到了她的眼前。   可她却如同受了蛊惑一般,主动将手伸到它的面前,摊开掌心露出那个残损的火种。   在体型巨大的凤鸟面前,这只强悍的鬣狗妖却如同一粒渺小的尘埃,但狄叶虽感受到来自血脉和灵魂的压迫,却没有惊慌失措的感觉,反而感受到了一丝来路不明的熟悉感。   对于先天冷血,只服从利益和力量压制的妖怪而言,却莫名有种奇特的魔力,让她不自觉想要去依靠、信任。   只见凤鸟张开通红的尖喙,将她掌心的火种叼起来,随即那双鲜艳如血的红眸望着她,眼中竟然是她难以参透的悲悯。   没等狄叶反应过来,凤鸟却再度展翅从她面前腾飞而起,那对巨大的翅膀却没有掀起一点风浪,在无尽的宁静之中,它引颈而飞,目标显而易见,是通天楼的上空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等等!你是…...!”   静檀嘶哑的声音从空气中响起,她眼眶通红,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但在与那双如血红眸对上过后,他颤抖着想要伸向凤鸟的腕足却又全都失去了力气。   最后,他只喃喃了一句:   “可那颗火种,已经撑不了太长时日了。”   这句话的声音微乎其微,但凤鸟显然全都听了进去。然而祂只是轻轻晃了晃冠羽,便重重地拍了一下翅膀,消失在了大厅上空。   随着他的离开,满池猩红的血水逐渐褪去,不出半分钟,便露出大厅原本光滑的地板。   然而坠入血池的秦游,则早已无迹可循。   ***   通天楼第八十五层。   时穆扼住觅罗的脖颈,一手将其牢牢地钉在地面上,眼神冰冷,杀机四伏。   他和觅罗的缠斗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时辰,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苦战,觅罗和被鬼物附身的妖怪的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且接连不断,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以一敌百,多次被逼至绝境,却又绝处逢生,直至经脉即将枯竭,伤口恢复的速度越来越慢,才终于等来了分出胜负的一刻。   在他们周围,大片的黑雾飞速从宿主的体内逃窜而出,却直接曝光在了火种无形的光芒之中,顿时灰飞烟灭。   时穆背后的羽翼被硬生生扯掉了一半,血污浸透了身上的红衣,使得原本鲜明的颜色越发斑驳暗沉。但被他牢牢压制的觅罗却状况更加惨烈,她原本白净秀气的脸上满是骇人的伤口和凝结的血块,左眼眶中空空如也,仅剩的一只眼中,却凝结了怨毒和不甘。   “咳咳......静檀.....竟敢背叛我...她不得好死....”   她由于呼吸不畅,又受了重伤,如今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嗓音更像是破烂的鼓风机,令人听了难受不已。   “说。”   时穆不予理睬,手上的力道更紧了一些,嗓音像是淬了冰一样阴狠:   “神鸟的另外半颗心脏究竟在哪?”   “呵呵....”   觅罗强撑着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你永远都找不到,永远.....”   时穆漠然地看着她癫狂狰狞的神色,像是对这个曾经的仇人毫无兴趣了一半,手上力度加重,想要立刻了结对方的性命。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心跳突然错乱了一瞬。好像其中一块最至关重要,牵动他命脉的部分,猝不及防地失去了。   他从觅罗的身上听到了一阵手机提示音。   那根坚不可摧的脊梁骨,顷刻间垮塌了下去。   穷途末路的觅罗也同样难以置信,她还有一口气尚存,而在半个时辰之前,游戏幸存者只剩下了她和秦游两个人。   这个死亡提示是谁的,不言而喻。   错愕过后,她突然痛快淋漓地大笑起来,纵使精心策划的复仇失败,也无法影响她这一刻无比畅快的喜悦。   尤其是这种喜悦,是建立在仇人最极端的痛苦之上。   “你赢了....又如何?”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仅剩的一只眼中迸发出残忍的快意:   “你最终还是一无所有.......时穆。”   回答她的,是径直将她的脖颈拧断的力度。   时穆没再将目光分给脚下的尸山火海分毫,他拖着背后残损的双翼,脚下一跃,便回到了一百八十八层的房间里。   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滩红绳化作的血水。   在方才的苦战中,他饶是翅膀折断、被穿肠破肚也没有皱一下眉。此刻却面对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时却控制不住地身形不稳,跌倒在地。   时穆眼神没有聚焦,沉默许久后,才沉着嗓子喃喃道:   “......你又把我抛下了。” 第一百零五章   秦游从无数个光怪陆离的片段中惊醒。   随之而来的剧烈无比的头疼, 仿佛有人用钳子强行将他的头颅撬开,搅拌脑髓一般的疼痛,使得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一手按压着太阳穴, 才缓缓坐起身。   他刚掀开眼皮,目光还在迟钝地聚焦着, 才发现身旁坐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蓝色校服, 一头黑发剪得干净利落,额发下的侧脸轮廓线条优美分明,莫名让秦游看出了几分熟悉。   他还在慢吞吞地回忆着,却发现对方靠着景色飞快掠过的窗坐, 姿势却有些僵硬,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才一直靠在人家肩上。   虽然为这个事实尴尬了一瞬,但毕竟都是男人,秦游很快将那份尴尬抛在脑后, 开始动用好像很久不动有些生锈的脑袋,思考一个很基础的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相出个所以然, 身边的帅哥突然转过脸来, 嗓音低沉又冷淡地来了一句: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就如同迎头一击, 将秦游周身那层朦胧的屏障敲出一个裂缝来,顿时他神经内仿佛一阵电流通过,终于回忆起了许多重要的事。   他错愕地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面容, 虽然顶着一头短发裹在版型堪忧的麻袋校服里,但眼前的人确实和时穆如同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一般。   但与时穆不同的是, 他的眼里只有冷漠的疏离。   秦游对他人的情感变化并不敏感,但仅仅是一个对视,他就知道对方的好感度肯定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他不明所以,又伸出手握住对方的下巴,凑过去细细观察,直到发现记忆里对方左眼尾下方的红纹被一颗小小的红痣替代之后,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转而握住对方的手掌,去找无名指上那一圈红印。   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秦游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暧昧、甚至冒犯,他从那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一眼看到了目标,就默不作声地停了手。   殊不知在他打量对方的时候,这个顶着时穆的脸,任由他动手动脚的男高中生,也一眼看清了他收回的手上的银戒指。   这个比起印象中时穆的样貌少一分苍白、多一分青涩的青少年,薄薄的眼皮红了一瞬,立刻将视线转移到窗外,掩饰眼中的不悦。   于是系统接连冒出两个提示音,后一个差点将前一个直接覆盖住了:   “滴,好感度上升百分之三十!”   “滴,好感度下降百分之十,当前好感度为百分之二十。”   秦游被连续两个提示音激得眼皮一颤,这才发现了坑爹系统的“不离不弃”。   他也无暇去猜青少年版本的时穆的心思,当机立断地找系统算账:   “怎么回事?”   “恭喜宿主解锁任务世界新场景。”系统从善如流道,“受到游戏规则限制,好感度清零,但之前提交审核的材料仍然有效,宿主可以选择审核通过后离开该任务世界。”   系统见鬼说鬼话却还包装得冠冕堂皇的行为,秦游早就了如指掌。他自然不会相信这段鬼话,在完全清醒过来后,他不得不直面一个从过去就掩埋心里的猜测。   时穆曾如此笃定自己就是他千年前死去的伴侣,甚至还将这个“伴侣”留下的痕迹都一一保存了下来,而其中部分,的确与秦游的喜好相重合。   但无论是系统,还是秦游本人,都能否认了这一段“过去”的存在。   这也意味着还有一个可能性:   如果“过去”并非在过去,就可能在将来。   秦游先是四处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发现所有的场景几乎都能和他最初在这个世界醒来的嵌套上。   除了对面脑袋一沉一沉打着瞌睡的胖子,头埋在围脖里陷入沉睡的女孩,以及旁边坐着的青少年版本的时穆。   秦游琢磨不定地伸出手去,掐了掐身旁人的脸,手里是细腻但称不上绵软的触感。   他捏了捏,又搓了搓,发现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才猛地缩回手,诧异地望过去———   搓扁揉圆都没反应,难道真的是梦?   被无数手骨拖拽紧血池深处时,秦游是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在那之后,他漆黑一片的眼前又像走马灯似的掠过了无数模糊的画面。   他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朦胧记得自己忘记了一个人,又跟对方达成了什么约定,但还没有兑现承诺就要离开。   最后,是他看见伤痕累累的时穆跌坐在房间里崩溃绝望的模样。   记忆深处,好像另一个人的身影,跟他重合在了一起。   秦游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他不是个拘泥于过去的人,所以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   眼下的情况是,如果这个时穆真的是千年前的那一个,一切或许都能串通起来。   靠窗坐的青少年依然只留给他冷酷的侧脸,被蹂躏过的残留着不明显的微红指印,他的眼神闪烁着朝罪魁祸首的方向晃来,又在两人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触电一般偏过头去,留下通红的耳廓。   “滴,好感度上升百分之五。”   秦游听到提示音,又是一愣。他这下有些相信对方是千年前的时穆了。比起印象里那个披着冰冷外皮的老流氓,眼前这个青年纯情得让人咂舌。   然而秦游这个好胜且掌控欲极强的人刚从对方的反应中咂摸出一些乐趣来,就发现对方回过头来瞥了一眼,眼神又恢复了最初那种生人勿近的状态。   他并没有过多纳闷,因为他很快发现小时穆做出这种表情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两人对面,刚睡醒的胖子嘴角还挂着哈喇子,却双眼圆瞪,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   他的目光在秦游和时穆中间来回停留,结结巴巴道:   “时穆,你,你不是不让人碰你吗?”   他似乎没注意到对方越发阴沉的面色,仍自顾自地继续下去:   “上次那个三班的脚滑跌你身上,你把人揍得骨折,一个月没来上学.....呃,没啥事。”   饶是胖子再迟钝,也终于察觉到了背后的一丝凉意,老实地闭上了嘴。   而对面的时穆先是施展了一套眼神杀,注意力不着痕迹地放回身边人身上,顿时感觉耳根都快烧起来了。   他....不会多想吧?   事实证明时穆可能完全多虑了,因为下一秒秦游突然抄起脚边的背包,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对着胖子的头顶就是狠狠一抡———   胖子只觉得头上劲风一起,好像原本就短的寸头硬生生被削得更平,他眼睁睁看着那背包从自己头顶飞过去,下意识闭上眼睛,脑袋一缩,紧接着,一阵沉闷的响声从他头顶炸开。   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浑身密密麻麻都是泌出的冷汗,等一切再度平静下来,才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劫后余生般地回头望去:   他的椅背后,是一个脸都快被拍扁的陌生乘客。   这人大张着嘴,双手扒拉在椅背上,上半身旋转的角度远远超过了普通人所承受的量,一双眼睛被白翳笼罩着,瞳孔朦胧,脖子上青筋凸起,看上去诡异又渗人。 第一百零六章   秦游那一下显然给这个诡异的乘客造成了重创, 胖子离得最近,才一抬头看见那模糊瘆人的面目,然而下一刻就看见那乘客被拍得向后一个趔趄, 直接撞倒在两头座椅中间的桌板上, 上下半身硬生生折成了九十度。   正常人很难有那样的柔韧度,所以那人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 不断痉挛挣扎着想站起来, 一眼看过去异常滑稽。   然而在场的人除了秦游之外,没人会觉得这一幕好笑。   空气里突然响起一声女孩的尖叫,秦游不等看清那女孩的脸,便迅速地回过身去, 然而自己身后的那只乘客怪物早已挨了时穆一拳, 脸部变形,唾沫乱飞,被他反应过来又是一书包抡在了地上。   秦游看着对方在地面上抽搐半天,挣扎着起身的扭曲姿态, 不由得皱紧了眉。   虽然从他们的体表看不到明显的黑雾痕迹,但从脖颈上和太阳穴上攀爬着的青紫色纹路来看, 极有可能是被鬼“感染”了。   也就是说,虽然这趟列车上的所有陈设, 甚至连车上的胖子都一模一样, 但由于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 他之前所经历的,现在极有可能都不会发生。   “他...他们这是怎么了?”   刚才发出尖叫的女孩哆嗦着,止不住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花容失色地望向秦游的方向。   这使得随时提防两个怪物再度发起攻击的秦游分给他了一个眼神:   果然,这个女孩, 跟他记忆里的沈清如出一辙。   然而她此时脸色惨白,浑身糠筛一般颤抖不已的模样,实在很让人将她与被觅罗附身后阴暗恶毒的沈清混为一谈。   按照觅罗曾经说过的,她曾经在通天楼拥有尊贵的地位,如果秦游的确处于那个时空,则现在的沈清毫无疑问只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眼前两个定时炸弹解决掉。   被寄生者威胁程度应该与宿主本人息息相关,秦游之前对上丧尸阿成的时候之所以感到十分棘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是个体型巨大的妖怪,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在正常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之上。   然而当宿主成了普通人类之后,恐怕就只剩下生命力顽强这个唯一的优点了。   秦游不抱希望地摸了摸口袋,居然真掏出那把破金刃来,他一边回忆着静檀任由自己坠入血池时的眼神,一遍习惯性地将刀旋转一圈,然后握住最趁手的刀柄角度,朝着地上挣扎乱爬的丧尸比划了两下。   但他仍在踌躇,虽然目前已知解决掉宿主的有效方法就是砍下头颅,但联想到之前发生过的一切,杀掉宿主之后,他也不能保证其他人是否会被感染。   秦游对于“鬼”实在是知之甚少,他根本不明白这玩意寄生的原理,比起民间故事里传统的鬼上身,它更像是一种病毒,能够无限扩大自己的感染范围。   那么“鬼”寄生他人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恭喜玩家触发线索,现在将为您提供解答。】   就在这时,一个机械女声突然凭空出现在他的耳边。   不知道为什么,秦游极快地回忆起早一埋藏记忆深处的一件很小的事。   一周目的时候,胖子曾经哆哆嗦嗦地说有个女siri的声音给他发布任务。   而此时在他耳边响起的,正是那个一周目未曾出现过的、传说中的女siri系统。   【首先欢迎您加入本次生存游戏。我将在您存活期间持续为您提供服务。】   女siri的声音十分温柔甜美,尽管如此,语句之间仍然能听出人工智能无法避免的滞涩感。   她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紧接着,一个透明的面板从秦游眼前浮现出来:   【恭喜您解锁游戏背景里的第一类怪物:人僵。   人类吸入黑雾后,有一定概率会感染上黑雾中的神经病毒,该病毒会迅速在感染者的脑部扩散,控制感染者的脑神经。感染者会概率性先行进入长达十分钟的狂化时间,随后成为一切行为都基于该病毒增殖和传播的行尸走肉,被游戏系统命名为人僵。   目前资料显示,感染者没有被治愈的可能性。   病毒传播途径:血液传播。   怪物弱点:大脑。   系统推荐应对武器:任何类型可以从眉心击穿脑干的弹药,十分快捷,玩家可以在系统商城用积分购买。(该推荐仅试用于新人)】   秦游看得眼花缭乱,比起震惊于这么不科学的世界背景居然还能搭配这种看上去还算严谨的科普。   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这个系统给的资料并不可信。   如果“鬼”只是一种神经病毒,为什么会惧怕火种?而时穆留下的刻印又为什么能避免他不被感染?   恐怕这个科普只是用来哄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普通玩家的。   在场的人应该都是玩家,并且一旁的时穆发现秦游这边的异常后,也触发了游戏提示,也开始阅读自己的面板,他双眉紧锁,但始终没透露出难以接受的神态。   秦游懒得管其他两个人的反应,他又翻了翻自己的面板,发现了一些关于体力、战斗力和理智的数值,看上去似乎真的身处于一个全息游戏之中。他点开自己的收件箱,里面只有一件物品。   【获取游戏进度的旧手机】   原来是这样。难怪处于一个siri普及的时代,游戏里的众人却使用着滑盖手机。   【物品详情:由系统根据部分玩家的个人终端模拟出的旧手机,没有任何联网功能,可用于获取游戏进度。如果您持有该物品,恭喜您,成为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点击获取,熟悉的滑盖手机低调地出现在秦游的口袋里。   随后,他淡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积分,没什么表情地对身旁的时穆说了一句:   “转过去,离远点。”   随后,他闪电般地出手,一道绚烂的金光划破空气,破金刃削铁如泥,将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迎面扑来的丧尸的脖子径直从中劈开了。   秦游看也没看滚落在地的球形不明物体,也没管这个场景究竟看上去多么血腥可怖X转身在小桌板上扯了几张抽纸将手擦干净,一抬眼看见了对面惊恐万状的一男一女。   “吓人吗?”   他皮笑肉不笑道,顺便转身,朝着神色不明的时穆挑了下眉,   后者在他的注视下,同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在之后的三分钟内,有些费力笨拙地将那个倒在后面小桌板上的丧尸的脑袋切了下来。   那把匕首应该是系统商城的便宜货,但再怎么样也比普通的匕首好用许多。   秦游觉得自己可能在之前的时穆的长期压迫之下逐渐变态起来,他觉得这个青少年版本的时穆异常顺眼,于是在对方擦干血迹,明明分外嫌弃身上溅的血,并且将自己的双手拿过去检查伤口时,并没有怎么拒绝,甚至心情好在完事之后往对方脑袋上揉了一把。   “滴,好感度上升百分之二十。当前好感度,百分之四十。”   【恭喜玩家成功击杀人僵,由于是首次击杀,奖励双倍积分,共200,已存入您的账户】   秦游漫不经心地瞥了下身旁人闪烁的双眸,不由得感叹一声社畜当太久,刷好感度已成习惯,随后才继续向对面两个鹌鹑一般哆嗦着的人笑道:   “害怕的话就离远点,越远越好。”   可惜这两个拖油瓶虽然吓得魂飞魄散,但倒也不至于被吓得没了脑子,眼下的情况,他们唯一能依靠的,恐怕只有眼前两个比怪物还可怕的同学。   列车还在快速前进着,窗外夜幕降临,景物在昏暗中变得越发模糊难辨。   秦游一直没有放松警惕,好在他们这截车厢人原本就很少,其他的乘客一直都处于诡异的沉睡之中,哪怕是刚才发生了那样一番动静也依然雷打不动,每个人都像是个不知何时就会爆炸的炸弹,或许下一刻就会苏醒变异,但却让人无从下手。   但割人脑袋这种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秦游还是很抗拒的。   他坐在原处,一直沉浸在思考之中,所以没有发现身旁的时穆一刻不停地才悄悄注意着自己。   直到大概半小时后,车厢里突然响起乘务员的声音:   “列车即将进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这个声音乍一听没什么问题,然而仔细一想,就越发让人毛骨悚然。   窗边的时穆比所有人更早到站台上的场景。   他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凝重地对秦游说道:   “我们分头去关上两边的防火隔断门。”   秦游没有质疑他的话,因为他很快看见了窗外的景色——   前方那个简陋破旧的站台,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僵,他们无一不面部腐烂,外表骇人,又像是饿极了的野兽闻到肉味一般,争抢着朝着列车的方向涌来。 第一百零七章   胖子和沈清也看到了这一幕, 当场一个腿软就跌在了椅子上,一边恐惧地望着窗外那些你争我抢地涌上来拍打窗户的行尸走肉,一边止不住地颤抖着想后挪动, 差点没干脆钻进座位底下蜷成一团。   而秦游这时早已来到了两节车厢之间, 他神色凝重地观察着那扇电控塞拉门,列车进站后门会打开, 那些人僵就会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直到遍布整辆列车。   到时候车上所有的乘客可能都会被感染。   他果断操作门板的侧面拉手,把防火隔断门拉了出来,将车厢的入口堵住。只要他们将这节安全车厢完全隔离,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可以不经过外面的塞拉门, 直接破窗出去。   车厢另一头, 时穆十分默契地采取了和秦游同样的措施。他方才也得到了两百积分,思考片刻,还是从系统商城里买了一把名称为【冷却左.轮】的道具。   他和秦游想法一样,无论如何绝不能和数量如此多的人僵正面对上, 但也必须以防万一。   列车速度缓缓下降,终于停了下来。   侯在安全门后的秦游听见了塞拉门开启的声音, 随即是一阵杂乱无章的动静:毫无规律的脚步声、野兽一般兴奋的嗅闻声,还有肢体推搡与硬物冲撞的声音, 距离极近地仅隔着一扇门碾压着人的神经。   好在那些被阻隔在门外的人僵只是拍打了两下隔断门, 在一无所获之后, 便朝着对面的车厢涌过去了。   等到车站内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僵的影子,所有的幸存者都心知肚明,这些怪物全都在和他们所在的同一辆列车上。   所以尽管暂时处于安全之中, 所有人都不敢完全松懈下来。   秦游回到车厢,先是确认时穆那头的情况, 随后才看着两个脸色惨白,心有余悸地蜷缩在座位上的拖油瓶,心里倒没有太大的起伏。   他所知道的是,这人僵恐怕是这个世界里最低级的怪物。相比起第一周目他阴差阳错,基本没经历过多少困难就进入通天楼得到时穆的庇护,现在,他不但要自食其力,还要面临太多未知的险境。   还有,如果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轮回,那么系统所说的任务审核不受影响,就是一个悖论。   已知的是,一周目的时穆融合灵魂恢复记忆过后,好感度瞬间就登顶了。在秦游的猜测中,这些好感度的确是他一点点刷上去的,只不过不是一周目那个千年后的他。   是千年前的他。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   所以系统所说的不影响审核,恐怕仅仅指的是审核的进度,如果他不能在千年前的现在把好感度刷满,之前所付出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想到这里秦游脸色不免沉下来:   这垃圾世界,原来早就挖好了坑在这里等他往里跳。   身旁的时穆敏锐的观察到秦游的情绪不对劲。   不知道为何,自从这个跟他几乎没有交集的隔壁班同学靠上自己肩膀的那一刻,自己一个洁癖多年且讨厌和别人有肢体触碰的人竟然第一反应不是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推开。   他刚垂下眼,就看见一片伴随着呼吸微颤的睫羽,高挺的鼻梁,以及凌乱额发下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向来对别人的外貌并不在意,但第一次觉得这个传说中嚣张跋扈的小混混,竟然长得....很好看。   而且比起他人口中凶神恶煞、无法无天的模样,他在自己肩上睡着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莫名的乖,像只午后打盹的猫。   而秦游醒来后的一番毫不顾忌的举动,更让他奇怪之余,仿佛心里被没有伸出爪子的猫咪肉垫挠了两下,根本难以拒绝。   于是时穆坐在旁边,见面对怪物镇静无比并且重拳出击的秦游一副面沉如水的模样,虽然知道对方并不脆弱,但还是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关系。”   时穆嘴笨,憋出这句话以后,就再无下文了。   秦游莫名其妙。   他两秒过后才反应过来时穆是在安慰自己,虽然腹诽了一句,但内心的烦闷还是稍微好转了一些。   列车再度启动,朝前飞速前进。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秦游耳边再度响起了女Siri甜美的声音:   【恭喜玩家在初级关卡中存活,现在解锁下一任务:请玩家在半夜成功抵达彼岸。】   【初级关卡场景将在十分钟后被销毁,建议玩家立刻行动】   这两句话的信息量让秦游下意识地扭头过去,在与眼神同样惊愕的时穆短暂地对视一秒后,他起身看向窗外———   果然,轨道上已经积满了约莫有膝盖那么高的水,遥遥望去,列车正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域里行驶。   秦游回忆起一周目时的经历,他也是在列车行驶的途中被水淹没,迫不得已破窗而出,才遇到了前往彼岸的商船。   但他极目远眺,水面上是空荡荡的一片,只能隐约看见遥远的群山,除此以外,根本没有别的交通工具的影子。   “你、你们收到信息了吗?”   对面的沈清眼圈发红,嗓音颤抖道:   “她说十分钟后初级场景就会销毁....是,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秦游站起身,目标明确地拔出车窗玻璃之间的消防锤:   “十分钟之后如果我们还待在这辆列车上,就必死无疑——站远点。”   最后三个字是对时穆说的。   后者欲言又止,似乎想做的事被他抢先一步,颇有种想要代劳又怕被拒绝的纠结感。   但他很快就听话地退开了。   秦游不再犹豫,用力将玻璃敲碎,露出一个可供人通过的豁口,便率先背上自己的背包,翻身上了座椅准备跳窗。   列车还在向前飞驰,但水位也在不断上升,直接从窗口跳下去,水会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不至于受很重的伤。   “最好跟紧。”   秦游没有指向任何人,他凝神观望着车厢外的水域,语气漠然道:   “如果跳窗后分散了,我会直接离开。”   身后的时穆立刻会意了。   在列车高速行驶、下方水域情况莫测的情况下,如果跳下的时间间隔太久,他们很有可能会因此被强行分散。   这恐怕也是游戏的阴谋之一。   秦游说完后便钻出窗上的窟窿,纵身跃入水中,时穆紧跟其后,留下两个拖油瓶面面相觑。   沈清看着哆哆嗦嗦窝囊不已的胖子,眼泪再次飙出眼眶,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背上自己的背包,双眼一闭跳出了窗外。   最后,四个人都离开了列车。   “朝那个方向游过去。”   秦游很快就和时穆会和,他看见列车一路驶向越来越深的水域之中,同时听见两声间隔不久的入水声,便指向了列车行驶的相反方向。   “一直待在水里对我们不利,尽量往浅水处走。”   尽管列车行驶速度极快,但他刚才似乎捕捉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屋舍的影子。   时穆泡在水里,浑身都被浸湿了,但并不狼狈。他看向秦游所指的方向,毫不犹豫地点头:   “听你的。” 第一百零八章   好在从跳车到游至较浅水域的一段时间内, 四人没有再次遇到险况。   秦游和时穆一直沿着铁轨朝来时的方向游过去,在身后好不容易跟上来的胖子和沈清体力告罄之前,水位终于下降至膝盖, 足以让人蹚水行进。   天色逐渐暗下来, 时穆从背包里摸出一只手电筒走在前面,他还会偶尔回头瞥一下身后不远处两个气喘吁吁的人, 秦游全都看在眼里, 对他而言,见惯了时穆冷血无情的模样,这种会担忧无关紧要的人性命的人情味让他觉得很新奇。   但同时让秦游思考到更多。   他暂时还不考虑将自己持有的手机让除了时穆之外的第三个人看见,虽然他从胖子和沈清之前的表现来看基本能确定两人没有威胁性, 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何况, 在第一周目里,他的手机早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夺走,而背后的始作俑者至今都无法确定。   所以他因此也一直没有机会查看手机立的幸存者人数。但能够确定的是,如果玩家中有部分像胖子和沈清这样的普通的人, 可能早就被刚才的初始关卡洗刷了大半。   大约走了十分钟之后,远处灯火寥寥的山丘终于出现在四人眼前。   走在最末尾的沈清抱紧自己的双臂, 她浸透了还在滴水的衣服全都湿答答地黏在身体上,夜风吹来, 让她止不住地打着寒战。   明明只是贫困地区做志愿者而已, 为什么途中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她只要一闭上眼睛, 便根本难以摆脱一张张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对仍让人心有余悸的恐怖场面,和对前路未知事物的迷茫和恐惧正在黑夜里逐渐侵蚀着她的理智, 她眼一热,眼泪全都滚落进颈上的围脖里。   然而沈清也明白, 此时绝对不是放任自己脆弱下去的时刻。   她裹紧湿润的围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朝秦游和时穆的方向靠近了一些。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弱小,眼下只能坚信,跟着这两人才能尽可能地活下去。   ***   由于剩下的路途一直朝向地势较高的方向,脚下的水越来越少,四人没费多大力气就抵达了那片村落所在的小山丘。   秦游沿着山路向上走,终究还是友情提醒了一句:   “小心那些人僵。”   他手中紧握着破金刃,注意力高度集中地环视着周围的丛林,脚下的步伐也尤为谨慎:   “既然之前的车站里会有,这里指不定也会有。”   果然,不出人意料,身后的两个拖油瓶黏得更紧了一些。   而时穆则握紧了那把【冷却左轮】,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和秦游并肩而行。   森林里寂静一片,除了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连丁点的虫鸟鸣声都没有,这诡异的寂静反而给经过的所有人心头都笼罩上了一层不安。   山丘并不高,上山的路途只有短短一段,脚下的台阶十分简陋,时用什么坚硬的器具将泥土铲平,再随意砌上形状并不规则的石块,秦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抬眼便看见屋瓦从头顶的树冠中探出一角。   他不做犹豫,抬脚便握着匕首朝那座逐渐露出真面目的简陋瓦房走去。   有微弱的烛光透过窗户纸渗透到窗外来,秦游伸出一指将那层薄薄的纸抹出一个小洞,透过洞口往里看,只看见一张稻草床和一座灶台,一个巨大的水缸以及铲子之类的日用品,除此以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秦游大致确定了屋里情况,又观察了一番周边的环境,这才终于打算推门而入。   然而他刚上前一步,身旁的时穆便伸手将他拦下;   “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错身走到秦游身前,毫不迟疑地轻轻推开了瓦房的门。   伴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一个缝隙,时穆想凑过去往里看,却被身后的秦游一把拉开,随后就被这个比自己稍微矮半个头的身影挡住了。   秦游将这一个缝隙的视野探索了极致,才将门推开了一些,率先走了进去。   屋内的场景果然跟他从外面观察到的一样,几乎能称得上一览无余,确认这一点后,秦游又将屋里唯一能够藏身的水缸也掀开来,发现里面仅剩下不到半缸的水,便将盖子再度盖上,回头对跟随他进来的三人说道:   “任务内容是在半夜抵达彼岸,我不认为这个时间限制是摆设,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我们没有进入彼岸的机会。”   他走到稻草床前,将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床上: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完成补给。”   秦游并不打算解释太多,因为他心里也没底,他对一周目时遇到的巨轮是否会再次出现不报什么希望,但无论如何,伴随着天黑,在外游荡无疑是最危险的。”   “可之后呢?”   离得最远的沈清带上了门,怯怯地问道:   “我们总得去找,进入彼岸的方法,不是吗?如果完不成任务......”   “别管这么多啦,天快黑了,难道咱们还得在外边瞎转悠吗?”   一旁的胖子目光几乎全凝聚在了秦游倒在床上的食物上,其中有袋装泡面,压缩饼干,和一些巧克力,其实都不是什么特别具有吸引力的食物,却把他看得眼神发直,咽了口唾沫:   “我觉得秦哥说得没错。”   “什么没错?”被打断的沈清却撇下了嘴角:   “你的食物早就被你在车上吃光了吧,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会把食物分给你吗?”   此话一出,就连是刚拉开背包,正在整理其中物品的时穆也不由得神色一冷,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这.....”胖子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顿时表情僵硬着,不知如何接话。   凝重的氛围大概持续了五秒钟就被秦游的一声嗤笑打断了:   “你看问题倒是很透彻。”   秦游拆开一块巧克力,塞进自己嘴里:   “留着你们两个,怎么看都对我没有半点用处,反而还是种拖累,我凭什么把东西给你们?”   “你!”胖子顿时红了脸,正打算回两句脏话礼尚往来,但又立刻考虑到了当下的处境,最后哽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道:   “秦哥,好歹同学一场......   “同学一场?”秦游嚼着巧克力,挑了下眉:   “你们应该都收到消息了吧。”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两个人:   “最后的幸存者只有一个。你觉得所谓的同学情谊,在命面前,有多少分量?”   “你——!”   “别说了。”   保持了长时间沉默的时穆终于出声打断道。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块巧克力,分别抛给沈清和胖子:   “我也剩得不多了,但你们也都能看到,系统商城的货架上有食物。”他停顿了一下,用余光观察着秦游的神情:   “今天是最后一次,到了明天,你们必须自食其力,赚积分让自己活下去。”   沈清和胖子都接住了巧克力,毕竟吃人手短,那两块巧克力倒是都堵住了两个在绝境中不由显露出人性丑恶一面的高中生的嘴。   秦游在一旁漠不关心地解决了晚饭,并且毫无商量余地地宣布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十点之前,两个人睡觉,两个人守夜,半小时轮换。”   说完,他便靠着墙,占了稻草床的一角,戴上校服里的卫衣兜帽,然后垂下头闭上了眼。   “我守第一轮。”   时穆将背包放在一眼能看到的位置,又检查了屋门上的门闩,才握着口袋里的枪在秦游身边坐下来。   “....沈清,你睡吧,我是男的,体力总归好一点。”   胖子干脆蹲坐在了门口,眼神躲闪又顾忌地瞥向稻草床上秦游的方向。   沈清沉默着点了点头,也没有靠近稻草床,而是靠在另一边的墙上坐下来,抱着膝弯,但很显然难以入睡。   就这样,秦游陷入了潜度睡眠。   大概二十分钟后,他被时穆冷酷的质问声惊醒:   “你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虽然秦游一直处于浅眠状态, 几乎立刻恢复了清醒意识,但那冷酷的语气还是让他恍惚了一阵。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时穆这句质问的对象果然不是他,而是不远处的胖子。   胖子已经不在原先蹲坐的位置, 他不知为何移动到了那个足有半个人高的水缸旁边, 刚犹犹豫豫地掀开上面的盖子往里探,就被时穆冷声喝止了。   “这....”   他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伸进水缸的手触电一般地缩了回去, 扭过神来,朝着时穆讪笑道:   “这不是,大半夜的有点渴,想弄点水来喝......”   这个理由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秦游一边半阖着眼装睡, 一边打量着时穆的反应。   果然,尽管只是能略微瞥到一个侧脸,也能看出时穆眉头紧锁,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无法沟通的怪物:   “你还不明白现在的情况?这个游戏里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碰?”   “我....”胖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就是看看,也没说一定要喝....”   “——只是一点水而已,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角落里传来沈清微弱的声音,她抬起一张小脸, 眼里满是惶恐和无辜:   “而且如果长时间不饮水, 又处于饥饿环境, 我们肯定活不下去。”   秦游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差点没忍住鼓掌称赞。这个沈清虽然远没有觅罗城府深,但一些小聪明倒也耍得得心应手。   目前所有人都处于缺水的状态, 而她和胖子都处于弱势抱团群体,两人没有任何积分, 光靠一点巧克力恐怕很难撑下去。   她此时出头,相当于对胖子的行为作出认可,既能拉拢和自己同一阵营的人,又能鼓励对方挺身而出做试毒的小白鼠,真可谓两全其美。   时穆仍皱着眉,他的注意力丝毫没被突然出声的沈清转移过去,而是集中在胖子身上。   然而他的沉默却被当事人曲解成了默许的意思,胖子有些莫名又畏怯地回望一眼,仿佛突然下定决心,回身就要继续刚才的动作——   “等等!快离开那里!”时穆却再次发出了比刚才更严峻强势的号令。   “你有完没......”   饶是胖子在两人面前再唯唯诺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命令,也终于点燃了他心中的导火索,他梗着脖子回过头,要将恐惧、焦虑等长期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猛地发泄出来——   也因此,忽略了自己身后,水缸里猛地冒出来的东西。   秦游恰巧处于那水缸时间的方向,无比清晰地看着那那条腐烂的手臂,猛地搭上了胖子的肩膀。   紧接着,是一阵短促的液体拍打水缸的声音,胖子刚察觉到不对回过头去,就被破水而出的人僵一口咬穿了脖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在沈清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前,胖子浑身痉挛着,双手还在因为求生欲疯狂地扒拉着埋在脖子上的那个湿漉漉的头颅,但眼神很快就涣散了。   而同样见证了这个死亡瞬间的时穆,虽然面色不显,但他伸入口袋不住颤抖的手却早已暴露了他的心理状态。   小孩子。   秦游轻叹一声,凑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安抚性地停留了两秒钟,等那阵颤抖稍微平息了一些,才掰开他的手指,拿出了那把【冷却左轮】。   【冷却左轮】是无需填充子弹,但是每使用完膛内的五枚子弹后,就要等待五分钟冷却时间的系统商城道具。   然而对于秦游而言,两颗子弹就够了。   一先一后的两声枪响,他握枪的手就宛如在最寻常不过的射击场上练习时一般稳,两颗子弹准确无比地穿透一人一僵的眉心。   蹲坐在地上的沈清难以置信着目睹了全程,直到那两具尸体轰然倒地,她才崩溃了一般松开捂住双耳的手,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比起那两具尸体中还有一个刚才还在跟她说话的熟人,她更感到惊悚的是秦游作为同班同学在击杀对方时的冷酷无情。   他是恶魔!   沈清意识到这一点,埋在阴影里的脸突然扭曲起来:   幸存者只有一个,待在他身边,早晚会被他杀死!   此时的沈清已经陷入了崩溃边缘,她满脑子都是胖子眉心绽开血洞、死不瞑目的模样,已经完全将系统面板里所说的病毒传播途径抛在了脑后。   我必须离开他们,沈清的大脑被几个字疯狂占据。   可是离开之后,我要怎么活下去?我什么也没有,除非,能想个办法把他们包里的东西抢过来......   一旁的秦游对角落里状似崩溃的沈清内心滋生的阴暗年头毫不知情,他的关注点也根本不在她身上。   在击杀掉人僵之后,他除了得到一点只有初次击杀奖励不到四分之一的积分,还有一段提示音:   【成功击杀47号玩家,正在自动继承其积分、物品、技能栏.......】   【很遗憾,47号的库存和任务栏均为0,继承失败】   也就是说,击杀别的玩家还能得到对方所拥有的一切?这是一种游戏里常见的拉高积分玩家仇恨值的一种手段。   比起这些,秦游更关心好感度有没有什么变化。   在他看来,现在的时穆是个普通的男高中生,最多会点拳脚功夫,但本质上还是个根正苗红的小男孩。如果对方拎不清,发生什么误解,这会是他应对起来比较棘手的场面。   然而时穆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两个交叠的尸体,裤兜里的手握紧了一瞬,大概两秒钟后,他因为秦游将枪放回自己手里的动作愣了一下。   秦游完全看不出来这小子在想什么,但这幅模样却让他不爽起来,他并没有再等,把枪放回去后就站起身,抽出匕、首打算查看那个水缸里的情况。   然而时穆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将那把【冷却左轮】又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拿着比我更有用。”   “你自己收好吧,”秦游被他逗笑了,凑到他耳边用轻佻的语气道:   “笨手笨脚,割个脑袋都要割半天,不小心死了怎么办?我又不是没钱买。”   他没再管时穆因为羞赧而烧红的耳廓,握紧匕首率先一步上前去,毫不犹豫地绕过两具交叠的尸体,朝水缸里看了一眼。   里面和他刚开始来时一样,只不过缸底的那一层水面上升了一些。   原先他能一眼看清的水缸底部,有一个黝黑的洞口。   看来那个人僵就是从这里面爬出来的。   他的目光移动在胖子尸体背上的那具人僵身上。   只是一眼,秦游便顿时头皮一麻。   那人僵穿着一件破烂的黑袍,怎么看也不是现代常服的样式,而他腐烂的后脑勺上,生着一只角。 第一百一十章   顾名思义, 人僵之所以被称作人僵,是因为这种怪物是人类感染病毒异变而来的。   不过这种病毒可没有让人类长角的功能。而胖子身上的这玩意儿,不只脑袋后面有个奇形怪状的犄角, 尾椎下面还连着一条枯瘦的尾巴, 怎么看也和正常人类搭不上关系。   这种怪物秦游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也就是彼岸。恐怕这个被他一枪射穿眉心的家伙, 是从那边过来不幸被感染的倒霉妖怪。   他在庆幸自己没有和其近身搏斗, 而是一梭子解决了对方的同时,产生了另一个较为天马行空的猜想。   如果这东西是从水缸下面的洞窟里来的,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下面可以连通他们的目的地?   然而无论这个猜想是否正确, 贸然下去都很危险。因为没有人知道里面会不会有第二个, 第三个这样的怪物,而在绝对陌生且狭窄的地形里,都会将形势发展为极端糟糕的情况。   秦游凝视着缸底那个黝黑的洞窟,表情越发凝重, 他不知道时穆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的,也许在那一段时间并不长的相处之中, 他潜意识里已经把这个人列为低风险对象,不用费力去随时提防的类型。   “下面看上去是空的。”   时穆也同样看到了那个洞窟:   “里面可能还有其他人僵, 要把它堵上么?”   “不, ”秦游被他打岔, 那种因为难以抉择的事态导致的烦躁情绪暂时由于注意力的转移消停了一些,他用余光看见时穆凝视那个洞窟时聚精会神的模样,又产生了逗他的心思:   “如果我说, 里面可能是通往彼岸的唯一方向,让你下去去探路, 你愿意么?”   时穆因为这有些突然的问题愣了愣,他的目光从缸底的洞窟转移到秦游的脸上,不知是否从那惹人注目的眉眼中看出一丝揶揄的意味,但不出两秒钟,他就点了点头。   “行。”   随后他一手撑在水缸边缘,就要翻身进去。   秦游一惊,哭笑不得地把人拽回来:   “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让你去送死你也去?”   时穆摇了摇头,他没有露出被戏弄之后恼羞成怒的表情。   “我只是相信下面有去彼岸的路。”   “啧…”秦游看着他那一板一眼的样子,突然明白为什么死脑筋让人感到很无趣:   “即使下面有人僵,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你要一边憋气一边对付他们,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然后成为我通关游戏的踮脚石之一?”   他难得费心思解释了一番,好让对方得知盲目信任的严重性,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这是个非常幼稚的行为,简直幼稚到他不想承认这些话刚刚是被自己说出口的。   然而时穆那双向来冷淡的,仿佛无时不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眉眼突然弯了弯:   “你会吗?”   面对这样的目光,秦游有一种吃饭被噎着,不上不下地难受感。   “会。”   他赌气一般地加重了语气,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主动权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对方收入囊中。   “那也没关系。”   时穆勾了勾唇角:   “我相信你,并不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会怎么做,只是因为我想相信你。”   这是什么话?   “你.....”   秦游长了张嘴,发现无言以对,死鸭子嘴硬地试图为自己挽回一点局面:   “你不会暗恋我吧?”   时穆终于没再接话茬。他停顿了一秒钟,似乎有一瞬间的无措,掩饰一般地将目光又转移回那个洞窟里,用很平淡的语气岔开了话题:   “系统商城里有个潜水面罩。三十积分就能买,不用担心。”   谁担心了?   秦游狠狠地磨了下牙,他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小孩耍得团团转,恨不得张口咬他伸爪挠他,但是很幼稚,他是成熟靠谱的成年男人,不应该跟这种小兔,崽子计较。   于是他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很宽容大量地原谅了对方:   “算了,我改变主意了,一起下去。”   他们似乎完全忘记角落里还有一个一丁点积分都没有,不可能买得起氧气面罩的沈清。   沈清瘫软在地上,先是为秦游疯狂的决定震惊不已,然而当她得知这两个人都要下去的时候,不由得生出一种隐秘的窃喜。   下去吧,最好统统被那些可怕的人僵咬死,然后留下她一人独享背包里的食物。   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   背包里的食物够她活到什么时候?   万一真如秦游所说,那下面是通往下一个场景的唯一途径,那留在这个场景里的自己,是不是也会像那辆列车里的人一样,被人僵吃掉,或者活活淹死?   她将脸埋在膝间,只露出一双瞪大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正在做进洞窟准备的两人。   就在他们收拾好后,她突然出声道:   “我也可以一块去吗?”   她的声音发着颤,其中似乎还掺杂着狂乱的心跳声:   “求求你们,我不想死,我会努力不拖后腿的。”   这句乞求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秦游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沈清不是个简单人物,可以说后来觅罗选她作为容器,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冷静,并且作出最正确地决定,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称得上非常难得了。   然而这样的人天生就是白眼狼,她再聪明,对她再好,结局也逃不过农夫与蛇的悲剧。   秦游和时穆原本不约而同地打算给他留点吃的放他自生自灭,但既然对方提出了要求,事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棘手。   “你在外面等着,我们只是下去探路,下面可能很危险。如果在下面能找到出去的路,我们就返回跟你一块走。”   沉默片刻过后,出声打破僵局的还是时穆。   骗子!   沈清在心里咒骂着,表面却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拜托,让我一起进去吧。我不想和两具尸体待在一块。如果下去以后有危险,你们可以丢下我就跑,我真的不会拖后腿。”   沈清原本在学校里就是校花,长相清纯可人,很受同龄人欢迎。而这幅秀丽面孔搭配上幅梨花带雨的神情,更是招人疼爱。可惜对上秦游和时穆,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没有半点用处。   时穆皱着眉,一点也不想理睬,却不想身边的秦游突然出了声:   “行啊。”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校服外套大剌剌地敞开着,眼尾上挑,像个外表惹眼又痞气十足的混混头子:   “条件是,到了下面去,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让你死,你就必须死,明白么?”   他撂狠话的时候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在开个玩笑,所以沈清神情一阵扭曲,却没有拒绝。   等到了你自身难保的时候,你还有闲情来管我?   她在心里冷笑着,表面却乖巧地答了一声:   “好。”   这个肯定的字眼让秦游不由得双眼一眯,愉悦地勾了勾唇角,随即便转身过去,不再关注沈清拙劣的演技。   三人收拾好东西,秦游不由分说地担任领头的角色,率先进入了洞窟。   洞窟下面链接着狭窄的地道,道路只够一个人勉强游动,边缘的凿痕也十分粗陋,周遭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好在时穆的手电防水,系统赠送的手机也防水,秦游拿着那个手电,十分谨慎地向前游着,随时提防着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   但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三人前进了大约五分钟,才遇到了第一只卡在道路中间的人僵。   那人僵身躯庞大,挤在地道里异常憋屈,就连脖子似乎也因为这个勉强的姿势扭断了,此时正歪着头,在被手电筒直视过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开始挣扎。   秦游正打算上去把他的脑袋削下来让他解脱,却没想到身后传来了沈清的声音。   “我来吧。”   她举着一把似乎是用来割猪草的刀,大概是刚刚在屋内找到的,在昏暗的环境下,只能看见她双手紧握住刀柄,看不清她的表情。   沈清的氧气面罩是秦游买的,原本时穆提出代劳,他嫌对方铺张浪费,干脆自己买给了沈清,但前提是对方必须将积分双倍奉还。   “我会还你积分的。”   沈清游上前来,声音打着颤,却异常坚定地说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虽然那个人僵的四肢都被固定住, 威胁性很小,但沈清作为一个上肢力量不足的普通女孩要砍下那个头颅根本不是容易的事情。   正常人可能连旁观屠户宰杀禽类都觉得残忍,且不论沈清是否能克服心理障碍, 就算她能, 等待这一过程对秦游和时穆两人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于是时穆理所当然地就想制止,但他朝着秦游的方向望过去时, 却发现对方好整以暇地抱着臂, 仿佛打算看一场好戏。   人僵在沈清接近的一瞬间,突然进入了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他拧着脖子间歇性地挣扎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喘气声, 被固定在墙内的身躯费力扭动, 腐烂的口腔张开到极致,颈子一伸一缩,努力想够到自动送上门的鲜肉。   沈清明显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僵,但就当时穆以为她会因此退缩的时候, 她却扬起手中的猪草刀,歇斯底里地朝着人僵的脖子劈去。   那刀锈迹斑斑, 只在人僵的脖子上留下一刀露出白骨的伤痕,随后沈清发出一声几近变音的哭叫, 用劲把刀再度拔出, 缓了两秒钟, 再度咬着牙将刀挥动起来。   那人僵吃痛,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声,更加用力挣扎起来。但沈清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也不害怕,之称她的只有一股毁灭一切的狠意。她眼前是一片虚无, 大脑嗡嗡作响,眼泪刚溢出眼眶就融入了冰冷的水中,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即使双臂已经精疲力竭到脱力,不再接受大脑的指令,麻木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那个人僵的头颅真的被她砍了下来。   【恭喜您成功击杀副本怪物——人僵,奖励200积分已经发送到您的账户,注意查收。】   系统的声音依旧温和,在她浑身裹挟在血雾里,被脏污的血迹彻底浸染的处境下,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   时穆皱眉看着转身过来,面罩之上露出微眯起的眼睛,心情颇好地找秦游转账的沈清,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也因此对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起了提防之心。   解决完这个人僵,三人沿着地道向前大约游了十分钟,眼前终于出现了透着微亮光线的出口。   那是个类似于排水管道口的装置,原本被一层挡板隔开,但那个挡板早就被人僵破坏了,只留下一个截面参差不齐的洞口。   三人先后钻出去,果真如同秦游所料,他们进入了一个宽阔无边的开放性水域,浮出水面过后,他看见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船。   比起一周目时他所乘的那艘游轮,这艘船实在有些寒酸,吨位并不大,船上只有两层船仓,且装横破旧,如果不是上面闪烁着迷离的灯火,绝对会被误以为早就已经废弃停运了。   岸边离他们刚才经过的山丘并不算远,上岸没有用多长时间,三人隐秘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朝着那艘船靠近。   就在这时,船上传来一声吆喝:   “这是后一趟,要去彼岸的快上船,错过了就没有了!”   秦游一愣,这句话是经过他自带的系统翻译传入他脑内,回过头去正好与时穆对视,然而后者显然没有翻译器在身,神情有些茫然。   调出面板一看时间,竟然真的快接近半夜了。   既然说那种语言,代表船上八成是彼岸本土的妖怪,回想起一周目时身份被拆穿之后被一群魑魅魍魉撵了好几条街的经历,秦游果断在商城里买了一个叫做【隐士帽】的道具。   这种道具外表看来就像普通的渔夫帽,商品介绍是这样写的:【该该物品用于隐匿使用者的气味,模糊其身份,达到瞒天过海遮天蔽日的目的。】   当然,看它仅40积分的价格,瞒天过海遮天蔽日还是不要妄想,但瞒过几个小妖怪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这艘末班船迎来了三个带着渔夫帽,穿着奇怪的客人。   售票员是个南瓜怪,镂空的眼眶里瞪着两个澄黄的眼珠,矮胖的身躯横在舷梯中央,挡住来人的去路。   “请缴纳船票的费用,客人。”   站在最前列,被南瓜怪挡了个正着的秦游虽然早就对对方的模样司空见惯,但还是不免愣了愣。   船费?   他们流通的货币是什么?   【温馨提示,您可以用1点积分,将所持用的rmb兑换为彼岸流通货币。】   【兑换。】   这系统也忒会赚钱。   于是秦游从口袋里捏出的几张湿淋淋的人民币,在塞进南瓜怪大张的嘴之前,它们统统变成了土黄色的纸币。   南瓜怪满意地将嘴合上,侧身让开了道路。   “客人,里边请。”   船舱内看上去比整艘船的外观好一些,虽然崩裂的墙纸上长满了霉菌,灯光昏黄,但整体上还算宽阔,只是每一排座位上,几乎都挤满了形态各异的妖魔鬼怪。   秦游倒是习以为常,时穆虽然看上去很平静,但自从上船以后,目光一直牢牢地粘身前的秦游身上,努力克制着观察周围的冲动。而沈清则面色惨白着低着头,瑟缩着脖子,努力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船要开动了,请各位客人坐稳了,不要在过道上走动。”   售票的南瓜怪此刻也进了船舱,它澄黄的双眼扫过在坐的每一乘客,最终停留在还站在过道上的三人身上。   “客人,请迅速找座位坐好。”   它声音尖细而诡异,虽然用了敬语,但怎么听都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难受。   “让我们找座位坐好。”   秦游低声抛下一句,便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而由于船舱里几乎已经坐满,早已没有空余的连坐,也就是说,他和时穆会再一次因为这样的“巧合”被迫分开。   秦游默不做声地看着走到三排开外,最终坐在一个河马妖身边的时穆,已经离他不远被迫和一个体型肥胖的熊妖坐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沈清,确定了他们的位置后,便收回了视线。   一路上倒是没发生什么意外,但或许天气不怎么好,海面上一直浪声不断,或者单纯是开船的妖怪技术太差,总之一路上颠簸不断,秦游三番五次被身旁的无脸女投怀送抱,耐心即将告罄,然而南瓜怪一直坐在船舱最前端,他不想节外生枝,只好一忍再忍。   终于,这艘破船在历经大风大浪过后,抛锚靠岸了。   船刚停稳,船舱里顿时就陷入了骚动之中。   原本在船航行的过程里,这些不懂公共文明为何物的怪物们要么大声四处攀谈,要么疯狂抖腿,甚至大声地咀嚼着随身携带的随便放上哪个节目都会被打马赛克的食物,或者吞云吐雾,让整个船舱都乌烟瘴气,弥漫着难言的怪味,本来一路上秦游咬着牙闭着眼,统统忍了下来,然而看着这些船刚停稳就蜂拥而上,推搡着争先下船的怪物们,他开始无比怀念千年后时穆统治的那个彼岸。   秦游抱着手,冷眼旁观着这群野蛮粗鲁的怪物在推搡中产生争执,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尖叫。   回过头去,原来是沈清被身旁的熊妖扭身撞开,跌倒在地面上时,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   顿时,喧闹无比的船舱里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下一秒,空气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嗅闻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沈清跌坐在地上, 她呆滞地望向那个掉落在地上,被不知哪个妖怪踩在脚下的隐士帽,眼前一黑。   那阵让人心惊肉跳的嗅闻声停下后, 她感受到了地动山摇般的巨震, 船上的妖怪们顿时对那座靠岸的舷梯失去了兴趣,目标全都转移到沈清身上, 他们流着涎液, 兴奋得捶胸顿足,纷纷朝着被推搡到角落里的神情涌来,争先恐后地想来分一杯羹。   沈清顿时成了狼窝里的兔子,她狼狈地躲开一只只伸向自己的巨爪, 失魂落魄地将自己蜷得更小, 而她的帽子早已淹没到在了蜂拥而上的怪物潮之中。   她拼命得搜刮着自己的脑内,想要捕捉到任何一线活下去的可能,然而只能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就在沈清即将被分尸之前, 她的余光瞥见了被妖怪潮推挤上前的一个蓝色校服的身影。   是时穆!   对,时穆原本就离她不远!   沈清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亮, 受活下去的本能驱使,她竭尽全力的这一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 瞬间挣脱了拉拽她的几只巨爪, 疯狂地扑向尚被两个妖怪挡在身前的时穆。   “救我!”她已经失去理智, 泪腺崩坏,歇斯底里地朝时穆伸出手去,“救我!”   然而时穆却始终不为所动, 他眼中倒映着沈清崩溃且满脸血痕的身影,以及拽住她的头发和衣领向后拖拽的爪子巨爪, 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沈清已经没救了。   但尽管如此,在听见对方的哀求时,时穆还是犹豫了一瞬。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却被因为得知自己被放弃而陷入癫狂的沈清抓住了机会。   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声音尖利,刺耳:   “我活不了了………你也别想活。”   下一秒,她就像是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扑上来,越过挡在时穆面前的两个妖怪,硬生生将时穆头顶的帽子拽了下来。   然后她一把将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时穆原本就被固定在一群妖怪之间难以脱身,沈清扑上来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对方的意图想要伸手阻拦,但还是慢了一步。   于是那些妖怪原本集中在沈清身上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时穆身上。   只是短短的两秒钟之内,他就被身边那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妖怪以五马分尸为目的地拖拽起来,四肢传来难以忽视的剧痛,甚至被一个猴急的驴妖一口咬穿了肩膀。   一瞬间的疼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他咬着牙试图抵抗,然而周围那些壮硕如山的怪物却如同铜墙铁壁,凭借他一个普通人的力气,就宛如被卷入狂风暴雨的一叶小船一般,根本无法抵抗。   时穆的眼睛突然充血发红,他无比怨恨地凝视着戴着抢夺过去的帽子融入妖群的沈清,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杀了一个人的念头。   如果他刚才没有心软,如果在最早识破她伪装的时候,就一枪杀了她......   时穆呕出一口猩红的血,他食指微动,打开面板想要寻找任何一个能够带他脱离险境的道具,然而他快速地翻找几页后,不免陷入了绝望。   身后有个妖怪正掐着他的脖子,他肺里的氧气即将消耗殆尽,眼前甚至出现了幻影———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什么物体爆裂开的声音。   紧随而来的,是类似于瓦斯泄漏时发出的响动。   下一刻,时穆周围的一切都被一阵浓雾笼罩了。   他甚至无法看清周围那些茹毛饮血地怪物,只感受到了一抹具有人类的体温和触感的手掌迅速握住了他的手腕。   随即,手腕上传来一阵拉力,比起那些力大无穷的怪物,那阵力量显得格外温和,但也足以将他从妖怪群众剥离出去。   时穆知道那是谁。   他眼眶突然湿润了,反过来死死地握住那只手掌,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冲出重围。   他们从无数怪物之间的缝隙里逃脱,即使避无可避地撞上那些骇人的身躯,耽时穆一瞬间似乎全然遗忘了恐惧这种情绪。   眼前人的身影比起周围的怪物并不高大,但却让人心甘情愿地倾尽所有去依靠。   秦游买那个烟雾弹实在是大出血,他一直扣扣搜搜不愿买别的道具,就是想攒起来有备无患,没想到经此一役,几乎就要在时穆身上赔干净了。   那个烟雾弹不但可以影响怪物的视野,还能让他们僵直十秒。   这十秒,足以让他带着时穆破开重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船舱,然而他们刚逃下舷梯,就听见了身后此起彼伏的嚎叫。   到嘴的肥肉跑了,这个事实明显地激怒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妖怪,他们一边谩骂着,一边在后面穷追不舍。   下了船后,秦游一眼就望见岸边有妖怪驻守的关卡,身后的时穆又是一副遍体鳞伤的凄惨模样,他几乎没有犹豫,便转移了目标,带着时穆朝着侧面的山上跑去。   时穆一直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虽然身负重伤,但也一直咬牙坚持。尽管如此,这样的狂奔对体力消耗太快,他们一路沿着山路向上跑,大概跑了六公里路,时穆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跟不上了。   秦游回头瞥了一眼下方大概几米开外骂骂咧咧的妖怪们,干脆回手揽住时穆的腰将人连带着趴下,然后朝旁边一翻身,两人便一起滚下了丛林茂密的斜坡。   秦游考虑到时穆身上有伤,所以有意在滚下来的过程中护住对方,他的后腰撞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才终于让两个人停了下来。   在丛林里各种气味的隐蔽下,头顶的妖怪们引以为傲的嗅觉受到了干扰,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上方晃动几圈,而秦游则是翻身将时穆掩在了身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怪物才终于放弃了追踪,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秦游确认他们走得足够远后,才坐起身,打开面板查看自己可怜的账户余额。   当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你还有积分么?自己买点药。”   他的积分只够买一点促进伤口愈合的绷带,和一点酒精,用来将时穆肩膀上那个看上去最骇人的咬痕包扎起来。   秦游将酒精全都淋在了那皮肉外翻的伤口上,而被粗暴对待的时穆只是眉头皱了皱,咬着牙没有吭声。紧接着,他又快速地将伤口最深的地方缝了起来,积分不够买麻药,时穆只是兑换了一瓶体力药,能最快速地弥补失血过多和劳累过度造成的伤害。   忙完一切后,秦游竟然也感到了疲惫。   他靠在树上,打算歇息片刻,但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无力感并不全来自于疲惫,还有饥饿。   “我饿了。”   他嘟囔一声,看了看商城里的食物,发现根本买不起。   一旁的时穆听见了这句话,坐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被水浸湿过后,刚刚恢复了一点干燥的零食,毫无保留的递到秦游面前。   经过刚才的“英雄救美”,好感度可谓是噌噌上涨,秦游心安理得地拿出一块压缩饼干,放进嘴里嚼了嚼,却越嚼越饿。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胃正在渴望的,好像不是这些东西。   之所以把饼干拆开的时候突然食指大动,是因为手指上还沾着时穆的血。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一刻, 秦游的脑内不知为何闪过了千年后的时穆伏在自己颈间汲取血液的模样。   无论是狄叶还是静檀都曾经表示过,时穆通过刻印把神鸟的血脉给了秦游,然而当事者本人却对这一事实的后果十分模糊。   秦游被拽入血池来到千年前的世界, 但由于他习惯了系统安排的穿越, 便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只是灵魂发生空间跳跃来到了千年前的“秦游”的身体里,所以无论是神鸟血脉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应该都留在了千年后的那个躯壳里。   但他现在却在渴望时穆的血。   秦游最开始被刻上背后的刻印时, 千年后的时穆只是说, 这种刻印会掩盖掉他身上属于人类的气味,然而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个方法的原理也许非常简单粗暴。   就是让秦游成为和他一样的妖怪。   这个可能性简直细思极恐,秦游一边味同嚼蜡的嚼着嘴里的饼干, 只觉得指尖那以往总觉得恶心的血腥味却前所未有的勾人。   那种动摇人心的渴望在最后一块饼干咽下去的瞬间爆发出来, 秦游只觉得喉咙干干哑,似乎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求一些温热的液体。   除了秦游本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是多么想一口咬在时穆的脖子上,他觉得自己充满克制、若有若无地往对方肩上渗血的绷带上瞟的时候, 大概是一副两眼发绿的饿死鬼模样。   但是时穆刚受过伤,如果抵挡不住诱惑, 他会唾弃自己像个禽、兽。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克制自己不要再去看那刚绑好的伤口, 然而大概过了十秒, 他被香味引诱忍不住再一次望梅止渴, 却与神情有些意外的时穆对视了。   被抓了包,秦游表面稳如泰山,实则早就乱了阵脚, 然而很快他发现时穆的目光并没有聚集在他的双眼上,而是往下一些——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指尖。   那一瞬间秦游的第一想法是, 什么积分什么进度都无所谓了,他要联系系统立刻离开这个世界。   他整张脸连带着耳廓都像蒸了整天桑拿一样滚烫,却还淡定自如地把手指挪开,假装只是舔了一下饼干屑.....   然而他吃饼干的时候是捏着包装纸吃的,所以一瞬间就被拆穿了。   秦游度过了这尴尬又煎熬的十秒,直到对面的人突然伸出手来,把他的“作案工具”—那只指尖有一点干涸血迹的手握住了。   就像长辈抓偷拿食物的小孩,时穆将那只欲盖弥彰蜷在一起的手掰开,整个过程中都保持着沉默。   直到秦游忍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打算破罐破摔的时候,时穆突然放下了他的手,转而从口袋里掏零食一样地掏出一那把商城便宜匕首。   然后在秦游警觉的眼神里,撩开袖子,没有任何犹豫地在自己的左手小臂上重重划了一道。   这家伙原来千年之前就有一言不合就自残的毛病?   秦游下意识地想去夺刀,奈何时穆下手极快,血当即从伤口里溢出来。而他还没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有病,那渗着血手臂就凑到了他的手臂边。   “我一直在奇怪。”   对面的人面色如常,声线虽然是熟悉的淡漠,但却很温和:   “为什么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场景,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灯火的光芒从很远的地方传递过来,透过层层叠叠的丛木,抵达时穆的脸侧的时候已经不再具有多少温度了,这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很成熟,有点像千年后的那个人: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你是谁?”   虽然是质问的语句,但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沉稳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   秦游咽了一口唾沫,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绵羊送上门的饿豹,只是绵羊没有想象中的无害,白色的绒毛下面不时露出一点狼尾巴。   不知他的沉默被时穆误解成了什么,总之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手臂向上一些,伤口抵住秦游的唇:   “你不需要回答,我说过,我相信你。”   那若即若离的暖色光芒似乎有一刻晕染了他的眉目,   “你想要血?我给你。别舔手指上的,不干净。”   秦游原本还在拼命忍耐,直到最后一句如同公开处刑的话实在让他一瞬间破防,当即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凑到面前的手臂。   反正这个小兔*崽子喝了体力药,还有精神这么作,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虽然这样想着,秦游想着不喝白不喝,吮了两口之后,为了不浪费,又把之前沿着手臂淌下去的血珠舔掉了。   殊不知他的这个行为让主动放血的人眼底一暗,喉结动了动。   随后,秦游用之前剩的一点绷带的边角料对付了这个平白无故的伤。   虽然只喝了两口,但他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疲劳减轻一些,心情也由此轻快许多,感觉能立即带着时穆赶路。   距离半夜只有十五分钟,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耗下去了。   “还能走吗?”   秦游淡定自如地站起身,试图将方才的尴尬全都抛在脑后,甚至为了维持他毫不在意的假象,还十分自然地将地上的时穆拉起来。   时穆点了点头,表示体力药的效果很好,秦游见他基本能维持正常的走路姿势,便收回了要去扶一把的手。虽然他对于这个弱小并且需要被保护的时穆感到非常新奇,但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男人,自尊心不会允许他甘愿被人像照顾伤患一样对待。   当然,如果秦游会读心术,他会发现因为太直男而错过了增加好感度的机会。   时穆掩饰了眼底的一丝失望,规规矩矩地跟在秦游身后下了山。   快走出森林的时候,秦游转过身来,将自己头上的隐士帽扣在了时穆身上。   商城里的隐士帽有购买限制,一人只能购买一次,所以帽子丢掉之后沈请才会慌不择路地选择加害旁人。而时穆猝不及防地接受了这顶帽子,眼中顿时浮现出错愕阖慌乱:   “你怎么办?”   秦游挑了下眉,终于扳回一局:   “别自作多情,”他语气刻薄,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像一只翘着尾巴洋洋自得的猫:   “你以为我会为了你牺牲我自己?”   他一把将时穆头上的帽子按低了些,顺便借此机会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   “放心,我自带buff,不会被他们发现。”   虽然在经过关卡的时候,时穆还是表现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但也很好的履行了无条件信任秦游的承诺,他们顺畅无比的通过关卡,终于正式抵达了彼岸。   任务奖励到账的同时,两人也在一边前行,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个地方。   对于秦游而言,眼前的一切对于他这个第二次来过的人,仍然十分陌生。   除了岸边大片绽放的曼珠沙华,其余的一切跟他记忆里的彼岸根本毫无重叠之处。   荒凉、廖无人烟,路边的房屋也是破烂的,偶尔路过的妖怪全都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因为面黄肌瘦导致原本就骇人的形态更加恐怖。   他正一时半会不知该怀疑自己的记忆还是怀疑这个地方究竟是不是那个彼岸,身旁的时穆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   秦游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发现了一个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类。   那人戴着隐士帽,身型高大却消瘦,背上背着一个锄头,半张脸都被帽檐遮挡起来,一时半会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游顿时握紧了口袋里的匕首,进入了警戒状态。 第一百一十四章   知晓游戏规则的人不会不知道身边出现别的玩家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最终幸存者只有一个人的前提下,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敌人和隐患。   然而那人并没有因为两人警惕的眼神而停下脚步,直到他越走越近, 秦游不得不作出先发制人的准备时, 他竟然主动卸下了肩上的锄头,放下灯笼, 双手高举, 表示自己的无害。   然而秦游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匕首,随时打算在这个人偷袭的前一秒给他一刀。   但这个身形高大却瘦弱的男人当真老实巴交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们出手。”   帽檐下露出一张平凡且沧桑的脸, 这人大概有三四十岁, 但已经鬓发斑白,脸色憔悴:   “最后一批玩家只剩你们两个了?”   见两人都面无表情地没有任何回应,他叹了一口气: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比你们早来两年, 叫我老刘就行。说来可能有点丢人,我是守序派, 就是不主张杀人来抢夺生存名额的那类人,在期望别人找到破解游戏的办法之前, 能活一天是一天。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对你们怎么样。”   老刘挠了挠后脑勺, 注意到不远处有个骨瘦如柴的妖怪正扶着墙望向三人的方向, 有些局促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很难相信我,但你们刚到彼岸,没有住处会很危险。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些情况大致告诉你们, 但这里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总之, 要不然先跟我回去?”   虽然老刘的一字一句都十分诚恳,但无论是他出现的时机还是他的话,秦游都觉得十分可疑。他放进口袋里的手把玩着刀柄,与这个自称好人的陌生人对视了几秒,在对方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后,他在轻飘飘地回答道:   “可以啊。”紧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时穆:   “你觉得呢?”   “他手上有很多做粗活留下的新茧,脸颊凹陷皮肤松弛,出现早衰现象,是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现象,确实应该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人。”   时穆声音低沉,毫不避讳地开始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但右手中指上的笔茧最明显,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是穿得很整齐...”   “行了。”   秦游瞥了一眼面色复杂的老刘,爽快地拍了拍对方的肩:   “带路。”   他倒是没有时穆想得那么多,只大致评估了一下对方的身体素质和力量强弱,最终得出对方没有太大的威胁性。   于是两人跟着老刘穿过街角的巷子,拐进一道僻静荒凉的小路,就在秦游怀疑这人正一步步将他们引进陷阱,打算趁对方背对着自己立刻出手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破瓦房。   “这房子的上一任主人也是个玩家,”老刘放下灯笼和锄头,打开门上的锁:   “出去做工的时候,被激进派杀了,所以我就继承了他的房子——激进派就是那些严格按照游戏规则参与其中的玩家。”   他进了门,等身后的人进了屋,又将门从里锁上,从水缸里舀了三杯水放在桌上,示意两人坐过去:   “我接下来说的一切,并不带有任何对我有利的目的,只是想把我知道的情报告诉你们。你们是最后一批玩家,也是最后一批输入进来的人类,要知道,存活下来的人类已经不多了。”   “这里的玩家不止人类?”   时穆没有碰那个装水的搪瓷杯,并且很快抓住了关键。   “没错,还有妖怪。”   老刘神情凝重,沧桑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瘆人:   “更可怕的是,其中不乏权贵阶层的怪物。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以为这里只是个尚未开辟文明的荒僻地,但深入了解过后,才发现这里和古代的封建社会非常相似。”   “社会等级森严,由上到下层层剥削,最低等的奴隶往往缺乏心智,沦为最廉价的劳动力,在底层社会,妖怪因为贫穷饥饿互相残杀甚至分食子嗣的不在少数;而上层社会却往往骄奢淫逸,纸醉金迷。”   “不知你们来时,有没有看到最高处的那座楼。”   老刘突然微抬起下巴,表情复杂。   当然看见了。   秦游刚走进关卡,就一眼望见那座高耸入云的楼,无论千年前千年后,它都巍然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个俯视众生的巨人。   “那是通天楼,”老刘语气沉重道:“一切权利的中心。”   “通天楼主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类似于咱们古代的皇帝,但不同的是,除了楼主以外,还有两股势力分散着她的权利,分别是金氏和商氏两个妖怪世家。这两年,商、金两家关系密切,传说有谋反的意图,但通天楼历史悠久,背后又有神社支持,固若金汤,光凭这两家的实力,实在如同蜉蝣撼树。”   “神社?”这一次是秦游出声打断了老刘。   “君权神授,封建社会的一个特点。这些怪物们有非常统一的信仰,即为通天神鸟,据说这个神鸟曾是一手建成通天楼的开辟者,也就是第一任通天楼主,可惜在几十年前陨落了,而神社里现在供奉的就是神鸟的灵魂。”   又是神鸟。   听见这两个字,秦游眉头紧锁,似乎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血液因此受到共鸣,隐隐约约烧灼起来。   “神鸟陨落后,现任的楼主就继承了祂的权势和地位。按照规定,任何人都不可直呼通天楼主的名讳,但我之前得到的消息是,这个楼主,也是玩家之一。”   老刘浑浊的双目环视一圈,目光先后扫过两人:   “当然,金氏和商氏两家的妖怪里,也有玩家。这个游戏对于人类来说,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我们不可能在这场血腥的斗争中活下去,除非找到破解游戏逃出去的方法。但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们根本逃不出去了。”   “这里所在的位置是彼岸最外围,河的对面,全都是你们来时遇到的那种人僵、妖僵。当然,上面那些野心勃勃的大妖怪想要扩大疆土,所以经常派遣奴隶去探索河对面那些未知的领域,这些可怜的家伙往往有去无回。”   老刘一口气将自己的水喝完,摇头叹气道:   “总之,我用了两年的方式,发现只有苟活在这个看似最危险贫瘠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那些身份尊贵的大妖怪不屑于来访这个被遗忘之地,所以我们不容易被那些可怕的屠夫发现。”   “你们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但为了活下去,还是得出去找些活干。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做和我一样的守序派.....希望你们杀了我一后,能将我埋葬在院子里的那个墓碑旁边。”   他苍老的双眼里浮现着疲惫和灰败:   “那是我的爱人,也是被激进派杀死的。我很愧疚,我没有能力为她报仇。”   这句话让时穆产生了一丝动容,然而他身边的秦游却始终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神色一点没变。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你们能到这里,也不容易,院子对面还有一个房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住那里,也不用提防我晚上会对你们下手。”   说完,老刘放下手中的搪瓷杯,朝两人点了点头,便起身准备回房了。   “等等,”   一直垂着眼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秦游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说出去找活,有什么推荐的?”   老刘回过头来,几乎没有过多思考,就做出了回答:   “搬砖。”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说完, 老刘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像个玩笑,连忙补充道:   “我是认真的。沿着你们来时的那条大街一直向前走到头,那里有条河, 相当于彼岸的第二道关卡, 河对岸就不是我们这样的流民可以居住的地方了。据说是哪个有钱的大妖怪在那里投资建教坊和浴场,还要建不少新屋舍, 美其名曰为了犒劳从对岸征战回来的将士, 其实就是给那些官老爷享乐的,而住在外面的这些心智低的怪物们,则是最好的廉价劳动力。”   “我也在那里的施工现场工作,虽然很累, 但至少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也不容易被发现人类的身份。”   “除了搬砖还有别的么?”   秦游问道。   他根本不考虑搬砖,倒不是嫌弃这活掉价,他现在很缺钱,账户里只有刚完成任务奖励的200积分, 他不想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坐以待毙。   何况他既然阴差阳错地被送到千年前,绝不可能为了稳妥一直苟活在僻远的角落里。这种生活看似平静, 实则和其他那些朝不保夕的赌徒没有任何区别,永远都不知道哪一天会被其他玩家发现, 走向生命的尽头。   秦游向来是习惯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人, 他永远不会允许自己任人宰割。   所以当务之急是, 赚积分,越多越好。   “有,不过你也知道, 我们这些人类注定与这个世界那些干净的活无缘。也曾有人混入了教坊、酒楼、甚至是贵族们的府邸,但结局大多都是一样, 要么被发现了人类的身份,当场处死或者被怪物吃掉;要么就死于激进派之手。”   老刘站在房门前,佝偻着身子,咳嗽两声:   “不过你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加入去对岸勘查的军队。”   “那里面都是些短命鬼,能活下来的是少数,不过也有几支队伍,背后有金家撑腰,军饷充足,装备优良,最近正在大力招聘死士,若你们实在不愿意搬砖,也可以去试试。”   老刘说完便不再多言,回房睡了。而秦游和时穆则进了他之前提过的院落对面的小屋。   两人挤在一张木板床上,床褥都是潮湿的柜子里临时翻出来的,上面有霉斑,看上去很久没用过,但此时谁也提不起心情去嫌弃,裹着脏兮兮的校服就躺下来。秦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月黑风高孤男寡男,气氛很适合耍好感度,他满脑子都是老刘最后说的那段话。   既然目前靠近通天楼非常不现实,他唯一赚积分的途径,恐怕真是向外走。   秦游最忧虑的就是他现在的选择会触发蝴蝶效应,影响千年后的一切,更担心的就是时穆会出什么差池。总之,按照千年后从别人口中透露的信息来看,他必然最后是要进通天楼的。   以这个事实为基础,按老刘说的去搬砖勉强活下去就成了一个绝对错误的选择。   想得越多,秦游就越是在时间悖论陷得越深,他开始将千年前和千年后的自己分裂成两个人,去模拟“秦游”曾经做出的决定。   时穆的那一点血带给他的精神亢奋一直持续到现在,以至于原本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混乱的事,他都没有太多困意。   而当他几乎已经做出到对岸打怪赚积分的决定后,身旁他以为早已睡着的时穆翻了个身,面向窗边,轻声道;   “你是不是打算应征?”   “嗯。”   秦游对于对方对自己的了解有些意外,难得被打断了思绪也并没有不爽。   “但很危险。”   床很窄,时穆这一靠近,近乎就将两人之间原本就极近的距离缩短到了极致,月光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朦胧的亮色,使得他脸上的每一寸细节都纤毫毕现。   不同于这个年纪的高中生,他的皮肤没有什么瑕疵,在一瓶体力药的作用下也恢复了血色,一点也不像千年前那样苍白得毫无生气。秦游看着这样一张脸,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比想象中更有耐心一些。   “刚才经过院子的时候你看见了么?确实有块碑,就在院子里的树下。”   “怎么?”秦游占据窗边的半张床,一点也不愿意退让,大剌剌地任由对方靠过来;   “害怕死人,要我抱着睡?”   他耻笑了一声:“小屁孩儿。”   相比起千年后,秦游觉得这种相处模式深得他心,他终于占据主导权,用一块宠物不能吃的火腿肠把小狗逗得团团转,一时半会竟然一点也不想回去见那个板着脸的老妖怪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饶是一千年的岁月能改变再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也不是子虚乌有的。   比如这个青少年版本的时穆趁着月色正好,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一句:   “可以吗?”   可以?什么可以?   秦游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如同大型犬一样蹭进了自己怀里。   怀里的体温很热,让人不由得回忆起融合了那部分灵魂恢复记忆后的时穆,此时想起来,时穆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彻底融合了身体的那部分神鸟血脉,成了真正的妖怪。   而眼前的这个时穆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他的胸膛和腰腹都毫不顾忌地贴上那个短短一夜与自己共同经历了生死的身躯,如同倦鸟归林一般,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然而这个无尾熊一样的姿势箍得秦游难受不已,他强制性地把手撤开,翻了个身,但没有摆脱时穆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而这个一点也不害怕手臂会被亚麻的人将额头抵上他的肩膀,过了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沉闷:   “我不想你有危险。”   秦游被他一噎。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某种特性被人悄无声息的发掘出来,这种特性通俗来说叫做吃软不吃硬,很直接可以理解为,他对这种有点小聪明,但比他弱小,还很会撒娇的生物,除了觉得对方有点腻歪以外,还...蛮吃这一套的。   他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作为一个钢铁直男,却对小动物充满耐心的原因。   但是秦游这么别扭的人自然不会承认莫名其妙的一丝丝动心,他用冷嘲热讽掩盖了语气里的不自然:   “到了这个地方,你觉得哪里安全?”   说完后,他又有点后悔,莫名有种拒绝了作揖讨食的小狗的负罪感。   箍在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大约过了半分钟,秦游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才听见一声叹息:   “....我跟你一起去。”   .....   其实秦游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很想反唇相讥,说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只够搬砖,但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手臂绕过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别想太多,睡觉。”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 秦游醒来出门透气,遇见了挑着扁担来院子的井里打水的老刘。   他跟老刘说明了昨晚的决定,对方叹息一声, 回屋内两个煮熟的地瓜过来, 让他拿回去当早点吃,又给他指明了军队应征的地方。   “我昨天见你没有戴隐士帽, 就知道你肯定不是普通人。拼一把也好, 总比我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强。”   两个地瓜均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秦游吃了一个,剩下一个拿回去放在时穆床头。对方还在睡,彼岸没有日升日落, 夜幕始终笼罩着这个诡秘的世界, 人的生物钟往往会被这样的极夜扰乱,而时穆显然一时半会儿调整不过来,起床时为了不惊动他,秦游还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他掏出系统给的手机看了看存活人数, 发现剩余的玩家还有很多,这里应该还算安全, 于是便没有叫醒时穆,自己收拾了一下东西, 便朝着老刘说的那个地方找了过去。   那是桥对面的一个酒楼。   虽然很难以理解士兵应征的地方为什么这样不正经, 但秦游推门进去, 看见那些穿着戎服,却无一不烂醉如泥地倒在桌上、或躺在美艳女妖怀里的军士后,联系老刘之前说过的一切, 他突然不那么意外了。   也与他想象中的一样,这些金家养的酒肉饭桶显然并不欢迎多一个人来分他们的军饷, 尤其是像秦游这样在身形魁梧的妖怪中显得十分瘦弱的软柿子,正好是他们最爱取笑和欺压的对象。   “不怕死?这年头,不怕死也能当饭吃?”   “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秦游不愿跟这群醉鬼起正面冲突,他虽然脾气差,但对于这些根本不配他动怒的家伙,他往往选择无视,只是坐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等待一个真正说话有分量的妖怪。   好在那些军士全都醉的七歪八倒,持续骚扰了一会儿这个面生的“白斩鸡”后觉得自讨没趣,又晃悠悠地回到了温柔乡里。   直到大概半个钟头过去,酒楼的门突然被从外面踹开了。   那可怜的铜皮木门轰然倒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风暴雨的般的怒吼:   “让你们去校场营习,你们跑到这里来寻欢作乐?”   门外是个粗犷的牛头大妖,身着黑色练甲,腰间还挂着兽首玉带钩,怎么看都比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烂醉鬼威严许多。   他身后冲进来一群穿戴整齐的将士,将那几个醉鬼统统压了起来。   “去刑堂领鞭子,再罚半个月的军饷!”   牛头妖铁掌一挥,那些刚刚还扬眉吐气的醉鬼们便鬼哭狼嚎地被拖出了门外。   秦游在角落里旁观着这场闹剧,他暗中打量着那个牛头将领,只觉得对方那双铜铃大眼有几分似曾相识,简直熟悉到他的胃自动泛起酸味儿来。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就被对方察觉到了。   “小子。”牛头将领转过头,面色不善地朝着秦游走了两步:   “你来干嘛的?不知道这里的酒楼不能随便进吗?”   “我来应征的。”   秦游抬头不卑不亢道。   这句话一出,果然遭到了牛头将领鄙夷的目光。   “你?”   它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白斩鸡”的细胳膊细腿,突然一掌掀翻秦游眼前的桌子,山一般压过来,鼻孔翕张,滚烫的鼻息威胁般地喷在秦游脸上:   “小子,你知道我们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怪物吗?就凭你?你有什么本事?”   “我杀过鬼。”   秦游对桌子上的筷筒瓷碗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的动静充耳不闻,甚至半点没从屁股下的长凳上挪一下。   这句话让牛头将领沉默了半响。   紧接着,它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   “小子,吹牛好歹也打打草稿。不过,你是从哪里听说的鬼?”   它笑完,嘴还咧着,眼里却流露出骇人的寒意:   “难不成,你从那边过来的?”   秦游一瞬间绷起了身子。   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早已握紧了破金刃,生怕牛头将领突然发难,然而对方却是似乎还在津津有味地品味着那个笑话,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另一根长椅上。   长椅悲鸣一声,勉强地支撑住了重量。而它身上这个野蛮的客人则往嘴里灌了一碗茶,喝完把碗往桌上一拍,颇为和善地继续道:   “别紧张。这样吧,你和我过两招,如果你能赢,就算你过关。”   “可以。   秦游点头。   他心知自己打不过,就连对付一个沦为行尸走肉的阿成他都觉得费力,又怎么可能在这牛头怪手下占便宜?   但同时也知道,如果不接受这个提议,他恐怕当场就要被扫地出门。   “不过,”他面无表情地抬头仰视着这个魁梧的巨人:“说两招,就两招,一招都不能多。”   牛头人又是一阵大笑,轰然站了起来:“好,你小子倒挺聪明。怎么样?要我再让你一手?”   “不必。”   遇上这种对手,让多少手都没有用。秦游能做的就是躲,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   他话音刚落得下一刻,牛头将领的铁拳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拳风呼啸的那一刻,秦游就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一拳若是落在他脸上,绝对不是单纯的毁容和脑震荡那么简单。   他的脑袋会像一个从十几层楼摔下去的西瓜——   那一刻,秦游真的用尽了全身每一寸肌肉的记忆,已经人在死亡前迸发出的全部潜能,才能比大脑大达指令更加迅速地闪身躲过了了这致命一击。   “不错!”   牛头人从拳下被砸出一个巨大窟窿的地板里拔出来,泰山冲撞一般地再次攻了过去。   果然!对方根本不打算信守承诺。   秦游勉强躲过了接二连三的攻击,就像在万丈深渊之上用一根钢索行走,他的神经高度紧绷,心跳快要从嗓子眼李跳出来,每次牛头人的拳风贴面而过时,他反复都能隐约听见丧钟敲响的声音。   这就是高等妖怪。   他们并非空有大块头和蛮力,更有的是高精准的判断力和敏捷性,在这些怪物面前,秦游这个拥有接近人类最高标准体魄的人就像一只仓皇逃窜的幼猫,一步步被强大傲慢的捕食者逼入绝境。   高等妖怪....不但有远强于人类的躯体,甚至还拥有神赠予的难以用科学解释的力量。   秦游终于在精疲力竭时,一个反应不及时,被牛头人掐着脖颈一片废墟里提出来。   “你真的是外面来的?”   牛头人的声音带有剧烈运动后的喘息,但仍然游刃有余:   “把你抓去送给我上头的人,我可是能大赚一笔。”   秦游呼吸困难,眼前出现了大块黑斑,那一瞬间,他只想到时穆指尖燃烧的火焰。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力量......   突然,勒住他脖子的牛头将领发一声愤怒的嚎叫,铁掌一松,秦游便摔倒在地面上。   空气如同甘霖一般大股涌进肺里,他疯狂的咳嗽着,因为生理泪水而朦胧不已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时穆站在门口,神情冷酷到极致,眼里却迸发着怒火,如同一头歇斯底里的凶兽。 第一百一十七章   身前小山一般的铜墙铁壁轰然倒地, 秦游剧烈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晃了晃脑袋也没能让远处的时穆由几个重叠的幻影变为一个,索性揉着颈间淤青的指痕看向背朝上倒地的牛头将领。   对方背上三个血肉模糊的弹孔, 原来在刚才他因为缺氧耳鸣不断的时候, 时穆早已一口气把三个子弹全都打了出去。   这下....真够麻烦的。   秦游早就预料到这支军队的将领不会很好说话,但念及对方毕竟正急着招募新兵, 没想到会对自己下死手。   是因为他玩家的身份被暴露所导致的?   秦游正因为这唯一的出路被堵的水泄不通而烦恼不已, 时穆却早已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攥紧他的手腕:   “快走。”   时穆醒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刚推开门就看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身体几乎是本能地作出了拔枪射击的反应。   后坐力震得户口发麻,他现在还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后怕状态, 五指将秦游的手腕箍得死紧, 迫切地想要对方立刻跟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不等秦游表达态度,两人身后就传来了一阵阴魂不散的声音:   “走?谁想走?”   时穆瞳孔紧缩,连忙抬眼一看,刚才被他连射中三枪的那个牛头怪物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立刻条件反射一般地挡在秦游身后。   这个牛头怪物大概有三米高, 距离这么远都能给人一种窒息的恐惧感,时穆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但比起看见秦游危在旦夕的那一刻,他似乎又冷静得不同寻常。   “别用随时都要上来跟我拼命的眼神瞪我, ”   牛头将领似乎颇感兴趣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半路杀出的小青年, 丝毫没把对方困兽一般的目光放在眼里, 几秒过后,他拍了拍戎服上的尘土,咧开嘴, 露出森冷的利齿:   “我改变主意了。”   他利刃般的眼神越过时穆,锁定了身后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秦游:   “后面那小子, 身手不错,刚才是老牛不守信用在先,你胜了,我允许你加入我的队伍。”   “——但是,”   没等这两个他眼中的小崽子作出任何回应,他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来:   “有个条件。”   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秦游监视一般地目光下,此时猛然一抬手,几乎让他迅速地绷紧身子进入了深度戒备的状态。   然而牛头将领却指向了他身前的时穆:   “这个刚来的小子,也得和你一起。”   .......   秦游的手指松开了破金刃的刀柄。   什么?   他对这个牛头怪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动作隐秘的上前半步,在时穆耳畔轻声耳语道:   “别动。”   下一刻,一干穿着齐整,魁梧高大的士兵从门外冲了进来。   “别动什么歪心思了。”   牛头将领将这两人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里:   “老牛这儿不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既然你们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轻松就放人的道理?都给我押去校场!”   于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妖怪士兵冲上来,将秦游时穆分开押了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秦游一直用眼神示意时穆不要挣扎。他没有错过对方的眼神,但并未察觉到那份茫然失措之间参杂着的一丝阴郁。   ****   让秦游没有预料到的是,接下来的一整天内,两人确实正经八百的经历了一场魔鬼训练。   大多是针对体能的训练,甚至牛头将领还一人发了一杆类似于古代鸟枪的器械,这种器械相对未来的热武器而言十分笨重,且填充子弹十分麻烦,但比起秦游想象的持刀砍人僵的场景已经好上太多。   大约傍晚的时候,牛头将领将所有士兵召集了起来,在众妖前摊开一张地图。   根据他所说,这张图里包括了迄今为止境外探索的全部进度。   “每杀一只鬼,都会计入功勋。但我们的目的不是杀鬼,而是将这张地图里所有未知的地方填充,扩张,明白吗?”   篝火的火光在牛头将领的盔甲和双眼中跳跃。   “神鸟无时不刻都在注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凡是被鬼附身,立刻自尽,你的家族会因此获得无量的赏赐,否则诛连九族。”   “明日辰时出发!”   秦游和时穆站在一众麻木垂丧的士兵中间,彼此对视了一眼。   隔天清晨,这支队伍乘上一艘打造精良的巨轮,离开彼岸。   作为临时被赶上架的鸭子之一,秦游心里倒是异常镇定。然而他身边的时穆则不住地站起身,凝望着窗外漆黑的海面,虽然不至于像周围那些霜打白菜似的士兵一般恐惧焦虑,但至少也称不上冷静。   最后他干脆揽着人的腰,强迫对方坐在身边:   “别晃悠了。”他低声道:   “省点力气吧。”   然而神经紧张的时穆连耳根红也不会了,只是愣愣地朝着他怀里靠过来。他不是身娇体软的女孩,身高体壮地往秦游怀里一蹭,整幅场景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船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靠岸了。   身披铠甲和鲜红披风的牛头将领举着火把,骑着一头巨兽走在最前面,他身后两侧是同样骑着巨兽的副将。那种巨兽奇丑无比,类似于巨型蜥蜴,皮毛坚硬,但却很温和,任由身上的壮汉骑在背上,兢兢业业地向前爬行着。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荒岛,在一片黑暗中,秦游的视野范围只有火光能勉强照到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些妖怪长期生活在黑暗中,夜视能力必定很强。而他和时穆这样的人类,在这种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外,原本生存能力就比不过寻常妖怪,又受到视野限制,难上加难。   但他又瞥了一眼周围那些身形高大却瑟瑟发抖的士兵,随即没了那么多顾虑。   我可不怕死。   秦游回头确定时穆一直走在自己身后,便很快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周围一片死寂,连虫鸣声也听不见,正在有的妖怪略微放松了一点警惕的时候,队尾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所有妖怪,包括队伍中间的秦游和时穆的飞速地回过头去,只见林中不知何时窜出了几只身形高大的怪物,黑暗中几抹残影噌噌晃过,再一眨眼,几个举着火把的士兵就被扑倒在地,看样子已经被咬了。   秦游并未轻举妄动,虽然只是模糊的一瞬间,但他看见那几只怪物的高大身型,绝对不是普通的人类可以匹敌的。   耳边随即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您解锁新型怪物:妖僵。】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秦游来不及吐槽这倒霉系统起名的草率, 他趁队伍陷入骚乱,借着乱窜的火光抬起手里的枪,子弹准确地穿梭过那群作鸟兽散的士兵, 射中了其中一只妖僵的脑袋。   虽然这一系列动作从外界看来十分游刃有余, 只有开枪的本人在心中暗骂一句:   这枪太难用了。   一个弹匣里只能装一枚子弹,每开一枪都要装填一次, 这个缺点在那非常人能承受的后坐力和仿佛随时就会炸膛的高热比起来, 简直微不足道。   但那足有他半个手掌那么长的弹药却威力十足,当即把那正抱着妖脸啃的妖僵脑袋炸成了破西瓜。   周围那些阵脚大乱仓皇逃窜的士兵也仿佛因为这一声枪响如梦初醒,连忙端起枪朝那群妖僵一阵乱射,枪林弹雨之中, 也不知那几只妖僵是否被射杀, 但可以保证的是那些不幸遇难的倒霉士兵受到牵连 ,彻底断绝了生还的可能。   秦游快速地装填子弹,一枪一个,终于没再有新的妖僵从树林里跳出来, 这场混乱终于在不久后平息于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中。   然而丛林里的寂静早就被那一声最初的尖叫声撕碎,再也无法拼凑回原来的模样。   确认几个死无全尸的妖僵再无二次攻击的可能后, 牛头将领立即下令清点存活人数。   那些自从上船就垂头丧气的士兵在得到死亡人数的时候,脸上无一不充斥着绝望和灰败, 这些大个头们与其说是沉浸在失去队友的悲痛之中, 倒不如说是陷入了更深层次绝望以及恐惧, 恐惧下一个被鬼杀死的就是自己。   然而秦游则听从号令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所有物品,然后果断在商城里买了一把自动手木仓。   很遗憾的是,系统为了游戏公平, 在商品的类型中设下了许多局限,不用妄想现代高科技热武器, 商城里许多高价商品都属于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范畴,甚至有【火球符箓】【滑行翼】等让人难以理解的奇怪物件,秦游早就在无数次查找自己想要的商品时失望而归,干脆买了一个相对熟悉一点的武器。   至于剩下的,等有了更多的积分再慢慢考虑。   而一旁的时穆也因为趁乱击杀了妖僵获得了一定的积分奖励,但他并没有选择购买新物品,似乎也和秦游有着同样的考虑。   稍作休整后,这支军心涣散的队伍再度出发了。   没有人会对一件刚开始就遭到迎头痛击的事抱有任何期待,然而刚才的损失对于牛头将领来说似乎正在预料之中,他依然率领着队伍走在最前方,无时不刻地规划着接下来的路线。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队伍一共遇到了三次妖僵袭击,在经历教训过后,士兵们对于妖僵的神出鬼逐渐习惯,再也不至于沦落到魂飞魄散四处逃窜的境地。   并且不少士兵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鬼,对这些他们不能解释的怪物往往抱有对于危言耸听的恐惧,在亲眼见识过后,发现这群怪物也并非无懈可击之后,才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   而秦游和时穆则浑水摸鱼地在妖僵突袭中趁乱抢了好几个人头,全都兑换成了积分收入囊中。   大约前行了两个钟头,队伍行至一片较为平坦的荒地,牛头将领才下令原地生火扎营。   士兵们从粮仓里分来了一些干粮,狼吞虎咽地吃了,那些干粮是一种味道难言的面饼,原料里拌了不知名的菜汁,十分难嚼,秦游和时穆一人分了脸盘子大小的一个,艰难地挤在一个小帐篷里就着水啃。   秦游正被那干涩的苦味噎得不行,负责发放粮草的士兵便又递过来一条黝黑的肉干,他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差点没把刚才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   围观周围,饿急了的士兵们无一不正胡吃海塞,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似的,甚至对这顿伙食赞不绝口。   看来真不是他矫情,而是这玩意根本不是给人吃的。   突然,身边的时穆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及其隐蔽塞入了他的口袋里。   秦游把嘴里的面饼咽下去,低头一摸,竟然摸到了一个热乎的纸包。   “他们吃得正香,没人注意这边。”   时穆凑过来悄声在他耳畔说完,又坐回去继续啃了一口面饼。   于是秦游动作隐蔽地把纸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拆开来看,里面是一个喷香软和的包子。   这包子他也在商城见过,20积分一个,没舍得买。此时被塞了一个,不由得腹诽时穆败家,但又突然觉得刚才咽下去的那一口面饼噎得慌,好像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回忆起千年后被时穆分出去的那一抹魂魄,明明只是个不完整的魂体,却仍然记得救他,记得给他送包子吃。   秦游自诩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两三口把那包子吃了,狠心用积分买了一个,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时穆手里。   就这样解决了午饭,营地进入了暂时的休整时间。   士兵们得以拥有二十分钟挤在一起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同时,也有部分士兵被分配到了禁戒和巡逻的队伍,时穆和秦游得以幸免,两人靠在一起,舒缓着浑身上下疲惫酸胀不已的肌肉,闭眼小憩。   一旦稍微进入放松状态,疲惫就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秦游枕着时穆的肩,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陷入了浅眠。然而没等他享受片刻这乱世中的些许惬意,营地的宁静猛然被一声惨叫撕裂了。   不少士兵被惊醒,以为是营地外有鬼物来袭,忙不迭爬起来去摸自己的配枪,然而等他们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尖叫声的源头在营地内。   只见那群挤在一起休息的士兵中央,一个士兵被另一个压倒在地。   下方的士兵疯狂地尖叫着,挣扎着,费力想把身上的妖怪推开,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身上的士兵早已用利齿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肩膀,就像一头饿犬,狠狠地撕咬着口中的皮肉。   秦游原本已经举起枪瞄准了上方那个人的脑袋,却猛然在火光下朦胧地看到了第三个双眼结着白翳的士兵。   牛头将领忧心的事情成了事实,有人隐瞒了自己被感染的情况。   更糟糕的是,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士兵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正常情况下,比起全然陌生的怪物,人类总是更加惧怕那些由自己熟悉的事物异变而来的事物。   这一点在妖怪身上同样奏效。   只是眨眼间,又出现了几个新的感染者,维持了片刻宁静的营地顿时成了妖怪互相啃咬的炼狱,秦游的自动手木枪只有五发子弹,还剩最后一发的时候,他身边距离很近的一个妖僵也疯狂地朝他扑了过来。   一旁的时穆反应极快,一枪杆子抡过去,那妖僵被抡得一个后仰,被秦游一枪终结了性命。   “快走,”秦游一把扯住时穆的手臂,带上东西,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回船上去。   一路上队伍都在经过的地方做了标记,要原路返回并不难。   营地里一片混乱,所有妖怪都穿着戎装,分不清感染者和幸存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牛头将领的影子,秦游果断和时穆收拾好东西,快速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冲出了重围。   少许注意到他们的士兵也跟着跑了过来,但很快就被感染者追上扑倒,一口咬穿了脖子。   秦游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枪声,举着火把,头也不回,只知道拽着身旁的时穆全速地向前奔跑。   不知过了多久,那场致命的骚动终于被他们甩到了身后。   秦游沿着标记,谨慎地前行,也许是因为某种事情糟到一定程度就还会更糟的定律,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怪异的的气味,视野也严重地受到了阻碍。   就连他手中火把的光线也正在逐渐变暗。   当他意识到事况的诡异之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还在身旁的时穆及时将他搀扶住,才避免了摔个狗啃泥的结局。   秦游皱着眉,回头望向时穆的方向,却发现那张熟悉的脸也越来越模糊,逐渐也陷入了黑暗中。   印入眼中的最后一幕,是时穆焦急的面孔。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秦游背后一凉。   他的掌心里依然可以清晰地体会到时穆手掌那种并不柔软的触感, 也许是因为奔跑中大量出汗,那平时相对干燥的掌纹中泌出一层湿热的汗珠,又随着两人交握的姿势被不见天日地捂住, 那触感着实称不上美好。   但也提醒着在黑暗中表情空白的秦游:他的意识并没有随着视力消退, 还可以清醒通过其他感官感知周围的一切事物。   身旁的人也随即从秦游缓慢下来的脚步和没有聚焦的眼神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秦游失去视力,也顾不上时穆在一旁火急火燎地凑上来查看自己突然罢不干工的双眼, 他率先攥紧了对方的手掌, 低声道:   “林子里的雾气有问题,把鼻子捂住,别吸入更多了。”   似乎古往今来总有上帝关一扇门开一扇窗的说法,但对于现在两人来说, 当下不止门窗都锁死了, 后路也断了,可能就连下水道都被上天这不知是否存在的老家伙不怀好意封锁了起来。   这下他们不但身后跟着一批新鲜的行尸走肉尚未真正脱险,又要因为秦游这说出走就出走的视力陷入更加危险的局面。   秦游再怎么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倒也不可能因地一蹶不振, 他暂时不再自虐性地去思考那些关于“这毒雾是否只是暂时性的”“自己的眼睛还能不能好”的问题,索性苦中作乐地将搀扶着自己的时穆当作大型导盲犬,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向前走。   他怎么没事呢?   这样的疑惑在秦游心头盘踞了短短一秒,活生生地被身后一阵他提心吊胆许久终于应现的动静冲散了。   秦游就像是个浑身炸毛的大型猫科动物, 极富身残志坚精神地来了听声击物, 抛下手中火把掏出枪, 朝着那阵动静的源头一个点射,也不知道究竟打中没有。   他看不见那颗子弹就如同打入漩涡里,没能掀起什么波澜。时穆揽着他的肩膀, 抬手将离两人最近的两头妖僵解决掉,他泄愤搬握紧因为酸麻和颤抖而有些不太灵活的五指, 在秦游身前弯下背:   “到我背上来!”   秦游听见两声重物倒地的沉闷响动,顿时明白了时穆的意思。   恐怕身后的妖僵比他想象的更多,到了一种光凭他们根本无法硬碰硬,只有撤退一条活路的程度。   可是他虽然目不能视,手脚却也健全,远不至于到爬上他背的地步,或者说他忽略了什么?   秦游只是顾虑了一秒,他这个大男人往时穆身上一趴对方还能跑多快这件事,又一声几乎响在他耳边的枪响,顿时使他得残废程度一路飙升,耳朵里嗡嗡一阵轰鸣。   好似他身处于阿鼻地狱,四周都是吃人的巨口,稍微把手足伸出一截都会被血腥的利齿绞断——他却什么也看不见。未知的恐惧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最终化作铺天盖地的巨浪,试图将人从头到尾吞噬殆尽。   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敲响,正在无限从身后逼近。   秦游退后一步:   “你先走。”   好像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就经历过无数次无能为力的感觉,扮演了无数次累赘。   他可以忍受独闯刀山火海,被无数利刃挫骨削皮,被狱火焚成灰烬;但唯独不能忍受自己全须全尾地坐以待毙,对周遭的一切束手无策,甚至仰仗别人出手相救。   秦游看不见时穆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将手里的枪扔过去,轻描淡写道:   “接着,我拿着也是浪费子弹,你赶紧——”   最后一个字被时穆的动作强行打断。   他以一个蛮横不讲理的态度,将秦游打横抱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包围圈中唯一的突破口狂奔。   他脚下是满目苍夷的龟裂的泥土,稍后不慎就会一脚陷进裂缝之中,被这片吃人的土地永远留下来,沦为身后那些穷追不舍的庞然大物的美餐。   时穆几乎是凭借着一股不要命地疯劲,抱着秦游冲出重围,他的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只知道向前跑,不断地向前跑,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秦游一起逃出去。   秦游被迫搂着他的脖子,还没有从错愕中平复过来,只听见耳侧剧烈的喘息声,但时穆的手臂却异常地稳,好似那中间填着的不是活人的血肉,而是钢筋铜铁。   他一瞬间竟然快忘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只是个刚成年。   然而事态紧急,由不得秦游感伤这任由搓扁揉圆的小崽子很快就能脱离掌控,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似乎是无数树木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只感觉到一阵滔天的风浪猛地劈过来,被时穆的背挡了大部分,零星的灰尘和渣滓糊了他满脸,在这种宛如天灾一般地动静之中,时穆如同一艘在滔天巨浪中翻滚的小船,终于被折断桅杆,掀出几十米远。   饶是如此,时穆的双臂仍然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箍着秦游肋骨,好似除非有一把大砍刀生生将他两个手臂剁掉,再无任何办法能让他松开手。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两人阴差阳错之间掉入一条天堑般的裂缝之中,顺着陡峭的岩壁一路滚了下去。   秦游的额角不可避免地磕在一快突出的山石上,在天昏地暗的眩晕中终于不省人事。   ***   再醒来的时候头痛剧烈,但微微透进眼中的光线差点没让秦游鼻子一酸。   失而复得,人才会后知后觉知道珍惜。   他坐起身,好似跟十五个大汉打了一场群架一般浑身散架一样地疼,时穆贴在肩侧,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岩壁上,感受到身旁的动静后睁开眼,满眼都渗透着疲惫。   秦游皱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虽然浑身酸痛,但整体构件没多大损失,还能行动自如,便借着身旁一只手电筒的光去看时穆的情况。   这一看,他不由得皱起眉。   时穆的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则伸长了摊开,脚踝处肿得老高,一看就是骨折了。   再看他的手臂,也虾米似地缩在小腹前,秦游只是微微一碰,就感受到手下的一阵哆嗦。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秦游朝头顶望去,几乎看不见这座岩壁的顶部,从这么高的地方坠下来,没有摔个粉身碎骨,也是奇迹。   然而他却勉强还能活蹦乱跳。   秦游不是傻子,不需要思考也能猜出自己被时穆抱着坠落的途中发生了什么。   “没事。”   也许他的目光太具有存在感,时穆抬头冲他笑了笑,若非脸色过于苍白,那笑容跟秦游之前见过的没多大区别。   秦游仔细检查了他身上的其余伤口,发现的确只有那两处骨折最为严重,他找来几根木头简单固定了一下,又取下腰间幸存的水囊,给时穆喂了一些。   紧接着,他仰头看了看缝隙外的天光,开口道:   “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第一百二十章   这句话似乎对于一个因为带他死里逃生而落得一身重伤的人来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然而秦游环视了一圈两人所在的谷底, 周遭全是随他们一同坠落下来的乱石断木,一眼望过去别说植被或者水域,连一头能叫唤的怪物也没有。更何况自他醒来过后, 能明显地察觉到周围温度的骤降。   如果牛头将领那边也全军覆灭, 情况倒也不算糟糕到极点。但如果有和他们一样的幸存者逃了出来,开走了唯一能离开这里的轮船, 照时穆现今的状况, 他们能在这个现象丛生的孤岛上坚持多久?   “还能走吗?”   秦游半蹲下来扶着时穆的肩膀,试图支撑着对方站起来,他小心地不去触碰那条伤臂,然而当时穆搂着他的肩勉强站稳后, 刚显示出一点转移重心的意图, 整个人就再度垮了下去,差点再度摔回地面,好在秦游一手揽住他,将他全身的重量转移回自己身上。   时穆骨折的那条腿几乎不能触地, 伤情似乎比秦游肉眼看到的更加严重,他原本顾忌因为不恰当的动作导致骨折进一步恶化, 但现在看来架着对方走也称不上是一个更好的决定。   短短几步路,虽然时穆一声不吭, 但秦游不经意碰了碰他的后颈, 便摸了一手的冷汗。   于是秦游俯下z身:“上来。”   时穆没逞强, 吃痛地绕开伤臂,另一只手臂搂住秦游的脖子,顺从地伏上去, 而秦游此时也顾忌不了太多,十分不拘小节地用手掌拖住那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的臀部, 就着时穆用别扭姿势端着的手电筒的光,朝眼前的黑暗走去。   谷底十分狭窄,越往前走,前方的道路只勉强允许一人经过,有的地方被乱石拦住,一步迈不开,得借助外力翻过去。时穆几乎像一个残疾的树袋熊,用完好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死死地圈在秦游这棵因为路途坎坷而颠簸不断的树上,他全身都痛,骨折引发的疼痛,还有从高处坠落时因为猛烈的冲撞导致的腹背的闷痛,然而他压抑着剧烈咳嗽的欲v望,只敢间歇小声咳两下,然后出于将脸埋在秦游颈间,贪婪地嗅掺杂在汗味和尘土气中间的一点洗衣液的味道。   好像通过这样的方式,他身上的阵痛感就能减轻一些。   也许连上天都觉得这一路的倒霉事实在天理难容,于是终于施舍般地给予了两人一点奇迹。   秦游背着时穆在这乱石缝隙里步履维艰,他生怕随时会走到头,而头顶的那道微弱的天光却如此遥远,岩壁上怪石嶙峋,却没有任何着力点,即使他能通过系统商场里的道具勉强爬上去,可时穆怎么办,而上面等着两人的又会是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艰难地从岩缝里钻出来时,眼前的一切让人豁然开朗。   又是一片树林。   仍然阴森诡异,使人无时不刻提心吊胆,却没有了上面那片丛林间弥漫的毒雾。   而更让两人诧异的是,在这片树林里,他们与包括牛头将领在内的一群幸存者阴差阳错之间再次碰头。   据这些士兵描述,他们的经历和秦游两人类似,也在逃亡之中遭遇了地震、风暴,以及成群结队的怪物,随后掉入谷底,找到了这片森林。   队伍折损过半,幸存者里不乏情况不容乐观的伤员,简直称得上一群残兵败将。虽然新发现使得这一趟出征称不上一无所获,但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牛头将领执意向前推进。   于是他大手一挥,决定先撤退,将这片新区域作为给上级的交代。   随行的军医提出对时穆的伤势做进一步处理,那个军医是个麋鹿妖,即使身型在一干士兵之中还算瘦小,但毕竟也是妖怪,秦游怕它把时穆治出更多毛病,一直在旁边围观,却发现对方的手法十分娴熟,也不存在他想象中的血腥暴力。   “他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跟着队伍出征了。”   麋鹿军医摇头叹息道:   “你们俩这样长得又瘦又小的,恢复速度慢,这样的也来参军,真造孽。”   秦游无言以对,低头就撞见时穆那双眼睛,莫名觉得有点像是听见要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于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高耸的岩壁断绝了队伍的后路,他们不可能再原路返回,只得期望森林的那头是这座孤岛的边缘,沿岸走,就能找到停泊在岸边的轮船。   这个期望得到了应证。   上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时间,所有士兵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们望着从岩壁后慢慢显现出全貌的轮船,有的妖怪甚至当场跪倒在地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神鸟保佑”。   时穆靠在秦游肩头,累极了一般地阖着眼,眉头却紧皱着,完好的那只手紧紧地拽着秦游的衣角。   仅仅是过去两天时间,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由于两人在荒岛上为了积分杀了不少妖僵,被牛头将领认定为杀敌有功,上报之后,秦游和时穆都获得了一笔颇丰的赏赐;有幸或者回来的士兵们也拿到了或多或少的奖赏,而那个被感染却瞒报,害死了不少同伴的士兵,据说遭到了满门抄斩的惩罚,全家上下老小原本就穷困潦倒,经此一举殃及池鱼,让人唏嘘不已。   至于崖壁下的新发现引来了上层多大的关注,秦游便无从得知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白天去校场操练,晚上照顾伤患,忙里偷闲地去桥对面第二道关卡周围那未竣工的闹市打听关于彼岸中心——京都和通天楼的一些消息。   在此期间,他偶然也能触发一些支线任务,也就是因为这一层契机,阴差阳错地撞见了传说中的“贵人”。   这贵人就是老刘口中的京都贵族金氏的家主,也是通天楼大司马,金平老爷。   这金平老爷也是个牛头妖怪,但比起牛头将领魁梧强壮的身材,他却显得身宽体胖,啤酒肚被雍容华贵的衣袍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走在凶神恶煞的牛头将领身前,显得尤为慈眉善目。   秦游刚完成一个跑腿的小人物赚了点积分,正巧路过这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鸿雁酒楼,却正巧碰见这官老爷携牛头将领酒足饭饱地从楼里出来。   秦游只瞥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打算混入人群,却没想到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了对面楼上某个正对酒楼大门的窗台上闪烁着的反光点。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但情况紧迫,他来不及做任何提示,双腿早就迈开,朝金平的方向奔去:   “趴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好在那金大司马虽然大腹便便, 但远不及脑满肠肥的地步,他因为来往的人流中突然爆发的骚动声迟疑了一瞬,顿时大惊失色地后退一步, 幸而被身后迅速反应过来的牛头将领一把扑倒在地。   一支泛着冷光的银头箭破空而啸, 就擦着这位金大人的大腿,牢牢地钉在了石砖间的缝隙里。   生生将那奢华的布料刮出一道骸人的口子。   而此时的秦游早就从人流中穿梭而过, 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做工粗糙, 但还算趁手的弹弓,随手就捡了一枚石子,然后拉开弹弓,眯起一只眼睛瞄准。   对面楼上的弓箭手见以及不成, 便迅速撤弓打算逃走, 却被秦游一石子射中了脚踝,生生被绊了一个踉跄,一瘸一拐地跑进了楼梯口,混入了来来往往的宾客之中。   然而牛头将领将惊魂未定的金大人从地上搀扶起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怒不可遏地指挥着从各处匆匆赶来的几个随从:   “别让刺客跑了!”   金大人此番一行称得上微服出访,随身带着的也就是几个府兵, 在这初建成的热闹街坊里逛了一圈,或许压根想不到这里的下等妖怪有胆子兴风作浪, 一时兴起便嫌身边的府兵碍事, 随手遣散, 就留手下心腹牛头将领一人作陪。   谁知道如此这般,便让暗地里的歹人有了可趁之机。   秦游倒对这些大小妖怪之间的恩恩怨怨毫无兴趣,但这的确是一个接近通天楼的小契机。   他在沉入血池的时候, 曾朦胧地目睹时穆打败觅罗的那一幕以及回到房间时失魂落魄的模样,自然也就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听了进去, 只是最近的时候才猛然想起了具体内容。   什么叫神鸟的另半部分心脏?如果火种是真的,那么除了炼化火种的那部分,另一半除了时穆的体内,还能在哪里?   他想借此机会弄明白千年前的觅罗究竟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正巧,如同瞌睡时被递了个枕头,系统发放了一个任务:   “从刺客手中保护金大司马。”   秦游背手上前,拦住了几个被殃及池鱼,马不停蹄地奔向对面的侍卫。   “刺客被我用石头射中左脚踝,应该留了道印子。”   这两天正逢下雨,地上湿漉漉的一片,秦游捡石子的那只手上还糊着泥印。   侍卫莫名其妙之中,有点被人救于水火的激动,忙不迭感激地点点头,就冲进了对面的楼里。   这一幕自然也被身后的金大人看进了眼里。   这个身宽体胖的牛头妖怪被确认毫发无损后立刻放宽了心,它捋了捋胡须,赞赏道:   “我看这小伙子的反应比我府上那些饭桶快上不少,这外围市井之中,竟然也有这样机警的年轻人。”   “方才也多亏了他的提醒,”   牛头将领比他更早发现秦游的身影,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他则朝哪个方向微微颔首,并回以肯定的眼神。   “不瞒您说,这小子是我手下的新兵蛋子......”   “哦?你手下的?”金大人面露惊讶:   “这么看来,你可得替我好好奖赏一番。”   没过多久,刺客就被冲进楼里翻了个底朝天的侍从五花大绑的拖了出来。   那是个瘦小的鼠妖,也不知哪里来拉弓的力气,他慌忙逃跑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卸掉伪装,却忽略了左裤腿上的泥印,呗秦游早提前知会过的侍从们抓里个正着。   然而当侍从们试图逼问他是被何人指使的时候,鼠妖两眼一翻,竟然是吞毒自尽了。   原来是死士。   这幕后的牵连已不是秦游所能够涉及的,于他而言尘埃落定后,他确定在这位金大人跟前留了点印象,便功成身退了。   ***   没清净几天,军营里又传来了要出征的号令。   包括秦游在内的这些最底层的新兵并不知晓,上次出征发现岛屿上一片未被灾难和鬼物感染的净土的消息,在通天楼里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   上层社会里关于彼岸对面的看法简直众说纷纭,有人认为那里原本就是彼岸的一部分,是楼主统领的土地,只不过由于怪物的肆虐使得这部分领土的失落;另一部分则认为那是片诅咒之地,只要踏入一步就会遭受无穷无尽的灾难,而彼岸的生灵门唯有在神鸟的庇护下,才能免受诅咒的侵蚀。   持两种不同观点的人则形成了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水火不相容的对立两派,据说当今的楼主更是前种观点的推崇者。   而上次出征的发现,则为□□这群贵族和官员们的野心煽风点火,让他们喜出望外。   于是更多的资金批下来,又吸引了更多新兵入伍,将下一次出征推上日程。   然而时穆的伤却并不是几天之内就能恢复的。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而系统商城里的物品最多能治愈一些皮肉伤,他的腿伤本就严重,又得不到科学的手术和护理,只能慢慢养着。   他不愿让秦游费神照顾,能独立完成的事情都自己咬牙去做,康复速度更是难以见长。   生病就意味着许多的不便和难堪,先不说秦游原本就不是事无巨细的人,他刚开始的时候有心一手包办,却不慎撞见时穆惶恐和懊恼的眼神,那份懊恼当然不是针对他的,但也同时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时穆无非是恨自己成了累赘,惶恐时间一长遭到厌烦,又因为在倾心的人面前呈现这幅模样而羞恼难堪。   但左右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时穆从来不会在秦游面前展露这些。   直到第二次出征的消息传来。   时穆这幅样子如果同去就是死路一条,这也导致他这段时间心中的郁结被引燃,在临行的前一天,凄然抓着秦游的手。   他们上次只是去了一日不到,就经历了死里逃生,他一想到秦游此次独自前去可能会面临什么,便无法避免地感到恐惧。   “这次可以不去么?”   时穆咬牙问道。   “我马上就会好,那时我们再一起,行吗?”   秦游挑眉:   “你当那老牛头手下管着的队伍整天是在过家家?”   时穆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话幼稚。   他红着眼,倔强地抓着秦游不肯松。有一阵声音在从心底里钻出来,在他的耳边讽刺他的懦弱。   如果他能强大到足以保护秦游的地步,又怎么会沦落到这幅丧家犬的模样?   也许一切都是在这一刻,或者又是在更早,于他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秦游最终用两件东西安抚了这只他眼中的,舍不得主人离家的幼犬。   一条丝绢。是做系统任务时奖励的,一送就送了一对,据说有隔空传信的功能,可以将持有手帕的一方的话通过刺绣图案的变化传达给另一方。   并且一共只能使用三次。   不得不说,不愧是奖励品,因为它的功能确实十分鸡肋。   但也很适合时穆这个没手机的现代人。   另一件物品,则是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时穆游移不定地接过去的时候,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最大的顾虑和心结,就这样被始作俑者及其坦然地递了过来。   “看里面。”秦游勾唇朝他笑道。   时穆将戒指翻转过来,只见内侧刻着两个大写字母。   竟然是他的名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在时穆养伤的这段时间, 秦游虽然通过触发一些支线任务赚取了一些积分 ,但终究是杯水车薪。要想在这个生存游戏中存活下去,他和时穆必然会遭遇拥有高积分且实力强劲的怪物, 除了不断赚取高额积分提升自己的竞争力, 他没有其他能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活到最后的办法。   所以秦游在随军出征的过程中,在恰到好处地降低存在感以保证不过分出引起他人注意的前提下, 他干活异常卖力。   其实这支军队的定位模糊且滑稽, 所以往往令大多数保守派的贵族们嗤之以鼻,认为这群自不量力,不将神鸟庇护放在眼里的同族只是在资助不值钱的蝼蚁们源源不断地上前送死,却又好面子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然而对于身处队伍的士兵来说, 他们所谓的“出征”又何尝不是令人啼笑皆非。   他们的敌人是未知的灾难和没有神智的怪物, 他们所谓征途,是要么屠杀,要么在覆灭一切的灾难中垂死挣扎。   于他们而言,胜利是什么?   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兵营里招收的大批新兵填补了之前死亡伤残人数的空缺。与之前不同的是, 在大片灰败忧愁的面孔中间,参杂着几个不至于那么悲惨的陌生脸容。   “如果对岸真的有安全的地方, 我就和我的母亲搬去那里。”   有个新加入的士兵在船上说道。   所有人都对于他这天真的想法都不以为然,除了那些了解这个年轻熊妖近期遭遇的妖怪。   他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 并刚因为拆迁被赶出了赖以为生的旧房子, 只能四处流浪, 迫不得已才选择入伍。   然而他的绝望和无可奈何,只能称得上整支军队中十分渺小的一部分。   牛头将领规划的航线仍然优先抵达之前的那座岛屿,队伍里准备了比上次更丰富的辎重, 他上头的贵族们似乎这次野心不小,除了要将那座岛上的大致分布全都摸清楚, 甚至还有进一步探索海上其他区域的打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当他们按照原先的路线航行到一半时,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倾盆大雨和滔天巨浪严重阻碍了船队航行,风暴将这天地间如同沧海一粟的轮船玩弄于鼓掌之间,仿佛有上天伸来的无形巨手正在把军队拖拽进未知的深渊中。   士兵们在颠簸的船舱里拼命抓住身边可以够着的一切能够稳定身体的物体,舷窗外是劈头盖脸涌来的飓风和海水,即使他们身强力壮,却不免在天灾里显得无比弱小。   情况稳定一点后,秦游一巴掌拍醒了一个郑抱着栏杆嘴里六神无主地喊着“神鸟保佑”的士兵,他才手忙脚乱地跟着其他人一起找容器将船舱里的海水舀出去。   风暴停下后,轮船已经偏离航线很远。   海面上却起了浓雾。   屡遭不顺的牛头将领这下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好下令返航。   殊不知天意弄人,在浓雾和罗盘针失灵的时候情况下,船迷失了方向。   漆黑的天空不时被惨白的闪电劈开,紧接着是撼天动地的雷鸣,士兵们蜷缩在潮湿的船舱中,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秦游同样坐在角落里,他听见隔壁地舱室里牛头将领和副将压低音量的争执声,手里握着那方早已湿透了的手绢。   他想了想,最终觉得没必要浪费一次使用的机会,又再度揣回了口袋里。   自从他从系统的仓库里接受这份奖励品时,便一眼认出了这是千年后时穆分出的那部分灵魂递给自己的东西。   原来那张传递了最后一次信息就灰飞烟灭的丝绢,是他曾经亲手交给时穆的。   只用三次就会失去效果的物件,对方是怎么保留这么长时间的?   秦游靠在舷窗前,默不作声地将这些疑问抛向脑后,观察着窗外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一紧,连忙调整姿势探出窗外——   时间前方浓雾笼罩之中,幽幽地显现出一抹岛屿的轮廓。   ***   距离秦游随军远征已经过了三日,一去就是渺无音讯。   时穆不知多少次从无穷尽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背后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湿,心脏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一般疯狂跳动着。他撑着冷硬的床铺坐起身,无可回避地回忆起梦里的片段。   他徒劳地妄图抑制住梦魇的侵蚀,将无名指上的银戒拿到月光下看。   这三日来,这个小小的戒指是他唯一的慰藉。   冷硬的金属表面隐约倒映出一抹形销骨立的虚影,时穆看不清这模糊的影子,却猛然对那麻木的目光憎恶不已。   一声巨响后,他忽略被自己砸出裂缝的那面墙壁,以及指背关节上斑驳的淤痕,他平复呼吸,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冷静过。   时穆取出枕下的丝绢塞入贴身的口袋里,随后披上大衣,妥善准备了一切可能派上用场的物件,面不改色地承受着伤腿的剧痛,缓慢下床,推开房门走出去。   破败的院子里,月光依然惨淡。   时穆刚踏过门槛,突然一阵心悸——   对面的窗户里透出来昏暗的烛光,而在这烛光中,一张惨白的面孔俨然朝着自己的方向,嘴大张着,神情里写满了恐惧。   纵使那张脸被老旧泛黄的窗户纸遮掩得朦胧不清,时穆仍一眼识别出了它的主人。   是屋主老刘。   且他的脸上已经泛起青灰色,扭曲的五官也早已僵硬,恐怕已经死去多时了。   是谁?   是谁在两人熟睡的时候找到这里,且悄无声息地将老刘置于死地?   答案昭然若揭。   时穆立刻退进屋里,将身体掩于门框背后,口袋里的手指早已搭上枪的板机,大脑也随即冷静克制地运作起来。   敌方既然能在不知不觉之间取走老刘的性命,杀他一个腿脚不便的伤残人士岂不是手到擒来?   是尚未知晓他的存在?敌人已经离开了,还是正蛰伏在黑暗中的某处,正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自己,寻找下手的机会?   时穆还没来得及分析具体的状况,便猛然呼吸一滞,仿佛野兽与生俱来的直觉一般,他的神经末端被某种难以言表的物质触动,以一个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反应速度回过头去,朝着背后的黑暗开了一枪。   枪是消音的,子弹旋入空气的声音如同鬼魅,并且终止在不远处的某一点。   不知名的物体轰然倒下。   时穆不敢贸然上前,枪口仍然对准那个方向,另一只手则摸索着点燃了手边的烛台。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地上那具不明物体。它的身体很像是某种直立行走的猿类,胸膛处有一个焦糊的弹孔,再往上看,这个怪物的脸被一张青面獠牙的鱼脸面具彻底地遮掩住了。   时穆尚未看清那张面具具体是什么模样,因为同一时间,他感受到了来自门外的四面八方的目光。   树下,井边,屋檐上,所有地方似乎都蛰伏着这样难以辨认身份的怪物。它们正伺机而动,妄图在老刘死不瞑目的眼里,终结这处荒山野岭苟延残喘的第二个生命。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牛头将领的那艘船队在狂风暴雨中如同沧海一粟, 除了靠岸,他们别无选择。但所有士兵心知肚明的是,眼前的那座仅在浓雾中露出冰山一角的岛屿, 或许并非救命稻草, 而是龙潭虎穴。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未在岛上发现任何之前遭遇过的怪物, 这里似乎是一片死寂之地, 别说虫鸟的鸣叫,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也许只有在场的生物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   在短暂的休整后,牛头将领下令分头搜寻, 而秦游莫名其妙成了其中一支小队的头领。他本着能摸鱼就绝不受累的心态, 打算就在牛头将领规划的方向上随便溜达一圈,然而阴差阳错之间,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和那支小队在距离营地大约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断桥,那桥很旧了, 桥索锈迹斑斑,仅剩数块腐木组成的桥身因海水侵蚀长满了苔藓和真菌, 桥对岸则被浓雾笼罩,仅能勉强看出一些参差不齐的轮廓, 在昏暗的海天之间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随时会吞噬妄图靠近的一切。   但秦游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物吸引。   桥下, 海水湍急之处,隐约浮现出一座庞然巨物——   尽管它的表面被大量的浮游植物覆盖,大部分结构早已支离破碎, 但秦游还是凭借极佳的视力一眼看出了那是一架坠毁的直升机。   在他所处的这个世界,甚至身后还站着身披甲冑、造型千奇百怪的怪物们, 这座陌生又熟悉的物体让他莫名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随即秦游意识到了什么,将目光投向桥对岸的那些在浓雾里显得阴森可怖、却莫名深深吸引着他的轮廓。   显然他对那些并不陌生。即使他失去了太多的记忆,但大脑内一些模糊的片段告诉他,那是属于他的故乡的最为常见的景象:   高楼林立,人潮涌动。   这次远征在两天后草草落幕。虽然远达不到预期的目标,至少船队在没有伤亡前提下,开拓出了一条全新的航线,已经足够向身居高位的那些贵族交代。   而关于秦游的意外发现,则是以“发现一座断桥,但因无其他过桥途径只好无功而返”的理由,随便应付了过去。   他只是尽力按耐住了只身前往的冲动,并认为这个发现有必要回去告诉时穆。尽管通过之前的推论,他一直以为改变未来的契机存在于彼岸世界的权利中心,也就是通天楼。   然而当秦游跟着船队又经历了一番波折,推拒了庆功宴,匆忙赶回了老刘家里时,等待他的只是人去楼空的破旧小院,遍地狼藉。   时穆下落不明。   ***   “看上去是贵族的亲兵,乌压压的一片直接闯进去了,那倒霉的农户尸体发臭才被巡街的发现,不过下等人的命谁会管?自然就不了了之了。至于你说那位,是真的没人见过。”   情报贩子吐了一口烟,将手里的纸币数了又数,然后满意地揣回腰包。   “知道是哪边的势力么?”   “哪能知道?干我们这行是来钱快,但前提是有命花。做事情这么瞒天过海的,你自己往通天楼边上那几派里猜就完了。”   这情报贩子张了一张贼眉鼠眼的脸,一双狭小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朝秦游挑了下眉毛:   “兄弟,我看你是熟人介绍,奉劝你一句,别继续查下去,不然小命不保。想开点,毕竟你我这样的,在那些王侯贵族眼里简直蝼蚁不如,高兴了就留着,不高兴就捏死,哪有那么多计较。”   他见秦游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好心大概率被当成了驴肝肺,于是环顾了一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不过如果你实在想找死,我也拦不住,只要你有能耐,能搭上镜先生那条线。”   “谁?”   “镜先生。”情报贩子眯眼笑道:“往好听了说,他就是干我们这行的头头。这彼岸地界发生的所有事,没有哪一件是他不知道的。当然,我只是给你指条明路,能不能行得通,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句话成为了秦游通过牛头将领的引荐,决定为金氏家族效劳的一个契机。   原本他曾阴差阳错救了金大司马一命,又于牛头将领口中在两次远征里立下大功,于是从一个随时命丧黄泉的底层士兵不太光荣地晋升成了金氏手下第一个下等出身的死士。   秦游天生有做这一行的天赋,人类相比于妖怪而言显得袖珍的身躯最适合遁形于黑暗,再悄无声息地取走任务目标的性命。他虽然有意收敛锋芒,但仍然很快成为了金氏手里最锋利的刀刃之一。   关于那座岛屿上的断桥,以及断桥对岸的一切,他只得暂时抛在脑后。   当前的目的,就是找到时穆,并通过金氏一点点靠近通天楼的权利中心。   秦游可以确信时穆没有死,第一是系统从未有过相关提示,第二则是某天他在一次暗杀任务中,收到了通过系统赠送的那张功能鸡肋的丝绢传达的信息。   只有短短几个字:   “无碍,勿念,会尽快去找你。”   但秦游显然不是被动的人,在他摸鱼了一段时间后,由于帮金大司马解决了一个棘手的眼中钉,竟然真的得到了一个拜访那位传说中的镜先生的机会。   尽管名义上为金氏卖命了这么长时间,除了暗杀目标为某些权贵人物的时候,秦游仍然不具有能出入中央境域的权利。所以他自从在这个世界回到千年前的时空后,第一次来到这么深入彼岸腹地的地方。   那是一座深山古寺,从山腰远眺,斜后方就是高耸入云的通天楼。   两位小童引秦游穿梭过鳞次栉比的塔林,来到一座烟雾缭绕的偏殿。   路途中秦游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发现这座古寺所供奉的神像无一例外,都是凤鸟。   那些庄严肃穆、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凤鸟,与他记忆中千年后的时穆饲养的那只肥鸡最后变化成的形态,竟然有八分相似。   但秦游还来不及多想,两个长着兔耳朵的小童毕恭毕敬地敲了敲门,然后便离开了。   门开了,秦游走进去,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他对这里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早已见怪不怪,但在看清殿内的情景后,还是不由得眼皮一跳。   那就像是一座有章鱼的足踃组成的小山中,包裹着一个属于人类的、身着宽大祭祀服的上半身,十分具有西幻克苏鲁色彩,在古老肃穆的殿堂里,显得极具视觉冲击力。   而秦游在这庞大的生物面前不得不仰头,才能勉强与那称得上人类的部分对视。   但定睛一看,并仔细辨认那张面孔后,他愣住了。   那张脸他非常熟悉。   是让他来到千年前的罪魁祸首,也就是静檀的脸。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同时, 这一幕也瞬间唤醒了秦游的那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他遍体生寒,就像应激炸毛的毛一样脊背微弓,做好了随时从系统仓库里掏出武器的准备, 虽然不知道这些靠自己在异世界给资本搬砖赚来的血汗钱换取的武器, 以及生活在底层数次绝处逢生锻炼出的身体机能和反应能力,对这个比血池里的章鱼怪静檀还大了足足一倍的庞然巨物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然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却仍然如同千年后一般, 一片寂然。   甚至他伫立在那里, 就如同寺庙里威严肃穆的佛像,面上无悲无喜,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   秦游很快就发现那张脸虽然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但仍然有略微的不同。这个“静檀”的面部轮廓更加英挺。通俗来说, 比起他熟知的那副雌雄莫辨的五官,多了几分男人味。   而对于访客的到来,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丝毫波澜,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秦游良好的心理素质使他能在极快的速度中掩饰自己的慌乱, 迅速镇定下来:   “我想问几个问题。”   静檀一动不动,若不是那些交叠的腕足的形态过于鲜活, 秦游几乎都要怀疑他的确只是一座置于庙里的佛像。   “时穆现在在哪?”   眼前这位情报小贩,乃至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异世界地位颇高的金大司马口中都无所不知的镜先生, 再加上千年后对方在通天楼里的特殊地位, 秦游毫不怀疑他会对时穆的存在以及下落一无所知。   然而他话音落下, 甚至回声在这空旷的殿堂里回荡了好几圈后,静檀,不, 镜先生还是毫无反应,仿佛在跟他玩一二三木头人。   秦游默默地将自己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的手臂和时间的粗壮的腕足对比了一番, 不耐/烦的心情又平复了一些。   他继续问:   “掳走时穆的势力是谁?通天楼楼主究竟是神鸟还是觅罗?”   “......”   “你见过我么?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千年前?如果火种是神鸟的半个心脏,为什么时穆要问觅罗另一半的下落?”   “那只红尾胖鸡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还有....你到底男的女的?”   秦游还惦记着静檀的捆绑和扔血池之仇,见对方一直一动不动装雕像,便越问越离谱,大有把这头大章鱼的祖宗十八代都刨根问底一遍的气势。   没想到最后一个问题话音还没落下,突然眼前离自己最近的一条腕足“蹭”地一下,闪电似的朝他伸了过来。   秦游也在瞬间朝着那条足鞘开了一枪。   打中了,但就如同打在密度极高的金属上,那颗子弹螳臂当车似的被压缩成了不堪入目的一团,弹向了黑暗之中。紧接着,秦游就如同千年后一样被那条足鞘卷了起来,那把在系统里价格还算昂贵的枪被巨力一绞,被迫摔向地面,然后化作了旁人看不见的数据灰飞烟灭了。   秦游的腰上被足足缠了四五圈,他顾不得肉疼自己赚了好久的积分,被迫直面一个早已既定的现实:这个静檀果然比千年后的更加强大,相比较起来,他替金大司马杀的那些妖怪根本就是小鱼小虾。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哑巴的静檀竟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认得你。”   他的声音晦涩难辨,像不知从哪个时空飘过来的似的:   “我在......神鸟的心脏里见过你。”   “觅罗....时穆.....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没人教过你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吗?   秦游象征性地挣动了一番,身上的腕足果真纹丝不动,甚至感受到上面奇怪的粘液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他一时也顾不得犯洁癖,刚把静檀的前半段莫名其妙地话记在脑子里,就被后半段的问句激了一肚子火。   最烦这种仗着腿多给人玩捆绑的妖怪!   然而他正暗暗咬牙切齿,想着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腕足剁下来给牛头厨子红烧,却没想到腰上的腕足突然发力,他因为惯性被一把拽了过去,耳边一阵呼啸,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埋在了小山似的黏糊多汁的大堆腕足中。   秦游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自己整个人由外到内的不干净了。   但那些腕足并没有蜂拥上来把他绞成肉酱,也没有把他五马分尸,而是将他整个身体埋起来,然后藏在了静檀宽大的祭祀袍下。   还好这些足鞘除了淡淡的海腥味参杂着庙里的香烛气息,没有别的味道,不然秦游很难保证自己不吐静檀一身。   他强撑着琢磨静檀究竟有什么意图,却听见殿堂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一个女声从门外传来:   “镜先生。觅罗大人驾临,正在神殿等候您。”   觅罗?!   秦游心中一惊,随即觉得这个声音异常耳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而同时,包裹着他的腕足动了。   如同坦克的履带似的,那些腕足一边托着他,一边缓缓地向前蠕动,竟然还出乎意料地平稳。   秦游动作极轻地掀开了袍子一角,因为静檀腕足部份太过庞大,他反而极好的隐藏了自己,并且成功在从腕□□缠的缝隙中,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时穆的手下,曾经把他选进楼里的鬣狗姑姑。只是周身的气质他记忆中年轻许多。   看来在千年前,静檀和鬣狗三姐妹关系还不错?   但这些也许都无关紧要。   不知静檀走了多久,秦游甚至终于克服心理障碍与浑身粘液的自己和解了,他怕被旁人察觉,只能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事物,那些冰冷的腕足载着他绕过致鳞次栉比的塔林,最终停在了密林深处,被山体和茂密的植被遮掩的一座高塔前。   鬣狗姑姑站在殿门侧,恭敬地弯腰等静檀走进去,秦游连忙埋进几条腕足中,以免被发现。   门森然合上的声音让人莫名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那鬣狗姑姑并没有跟进来。   塔里昏暗无比,秦游的视野又受到了局限,只觉得自己被那些凉飕飕的腕足吸走的所剩无几的的温度又再次被周围骤降的气温无情地剥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努力试图从腕足的缝隙中看到什么,却很快被不远处黑暗笼罩的庞然巨物吸引了过去。   只能看到一些局部,在昏暗的烛光中勉强能辨认出那是鸟类的羽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相比起那不知庐山真面目的巨兽,渺小得像一直蝼蚁。   但从秦游察觉到他的存在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强烈得甚至连比他庞大数倍的静檀也不曾带来过。   与此同时,他与生俱来且经年累月不断锤炼的直觉让他察觉到到了一束窥视的目光。   ———有人在身后。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的同时,静檀伸出一条腕足,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划破空气的声音,那条腕足像快成了一道模糊的残影,朝着身后袭去。   和这一击的力度相比较起来,捉秦游的那一击简直堪称春风拂柳。   然而却被身后的不速之客挡了下来。   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秦游碍于自身的处境,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身后到底是一幅什么景象,但身体的本能告诉他,此时但凡有一点动静,都绝对是在作死。   就在这时,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醇厚低媚的女声:   “不必有这么大的敌意。”   那陌生的声音分明十分悦耳,却莫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商酉,既然镜先生要点拨你,你便好好受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商酉?!   这个称呼让秦游顿时头皮发麻, 一段不久之前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   在千年后的天台上,觅罗用白面蝶伪装成沈清的面孔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商酉这个名字是她起的。   也就是说,身后那个人是时穆?他是被觅罗的人掳走的?   秦游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然而周身的腕足仿佛早有预料, 将他缠得更紧了。   而眼前看不清真面目的觅罗似乎也并不需要回应,她轻笑一声, 如同海妖一般迷惑人心的声音再度响起:   “让镜先生见笑了。这是商家统领在边境的蛮夷地寻来的孩子, 虽然出身贫贱,好在天赋出众,今后定会派上用场。”   “阁下指的是商家的雏鸟计划罢。”   “不错。”觅罗嗤笑道:“商家那群蠢货还没意识到神鸟之力日益衰败,如今彼岸早已是鲛人的天下, 还在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谋逆的野心。”   “所谓的雏鸟计划, 不过是按照我那份藏书阁里的名单,将从彼岸各地搜刮来的种族各异的妖怪关在牢笼中,如同养蛊一般令他们互相厮杀,而唯一的幸存者, 则会成为他们用来推翻通天楼统治的傀儡。”   “而他们怎么会意识到,那份名单记录的根本不是神鸟血脉呢?我不过泄露了一些假消息, 商家的蠢货便信以为真,省得我白费力气去除掉那群蝼蚁。”   “不过正是雏鸟计划, 让我得到了一枚好棋子。”   “阁下手段高明。”静檀淡淡道。好在觅罗沉浸在自己的谋算中, 并没有在意她毫无灵魂的捧场。   “只是外人在此, 恐怕不便于你我二人商谈要事。”   “呵,镜先生多虑了。”觅罗拍了拍手,静檀身后的人便如同听见指令的机器一般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而他与静檀擦肩的一瞬间, 秦游从腕足的人缝隙里只瞥见了一张带着银色面具的侧脸,和一袭黑衣。   他恍惚间看到了那个从云端间的百万丈高楼将他救下的, 那个身着黑衣的另一个时穆。   但除了装束相似,即使双方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受到强烈的不对劲。   眼前的这个时穆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就像一把刚开刃便饮血无数的刀刃,散发着肃杀的冷意。与他所熟知的那个对同学仍怀有一丝怜悯之心的人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熟悉又诡异的气味参杂其中,一瞬间便让秦游的神经更加紧绷。但一时半会他却想不起来。   秦游眉头一皱,便听见觅罗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早已用秘法抹去了这孩子的神智,现在他只是一个会听我命令的工具罢了。”   原来是这样!   电光石火之间,秦游猛然回想起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   蓝瑛花。   按照千年后觅罗那番真假参半的话,蓝瑛花是鬼族用来饲养白面蝶的苗床,而白面蝶则可以寄生人体,达成鬼族操控人躯壳的目的。   而至于她后来所说,时穆用蓝瑛制成药剂稳定神魂,或许是挑拨离间。看来在这片信奉神鸟的土地上,她这个通天楼楼主的地位称不上名正言顺。   恐怕早在此时觅罗就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与鬼族勾结,而与商家的的合作关系大概也是单方面的利用。   “我会把他培养成我手里最锋利的刀刃,铲除一切阻碍,夺取神鸟之心,复兴鲛人一族的荣光。而你——”   “镜先生,身为同族,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么?”   “......”   秦游原本被腕足的黏液糊得难受,此时注意力全然放在这两人的对话上,才意识到静檀这只章鱼妖和觅罗口中的鲛人一族同一阵营,并不算牵强附会。   这样一来,觅罗如此信任静檀,甚至在千年后将夺取火种的任务托付给他,便完全说得通了。   也许是因为静檀的沉默,觅罗冷笑一声:   “你终究已经脱不了干系了。百年前,若非你将我给的丹药写进药方,夜以继日地给神鸟服下,这个上古之神的后代又怎会在短短百年间衰弱成这副模样,最终被我囚在这深山的古塔里?”   “——传说中,彼岸是被上古神明诅咒的土地。而神鸟不忍让此地被鬼族侵占,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于是忤逆了神明的旨意,以神鸟之心为力量源泉,经年累月地维护着这一方土地的安宁。”   静檀终于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觅罗的质问:   “而阁下给我的噬魂丹,则是唯一可以杀死神鸟的毒药,其原材料早就在几百年前被神鸟的信徒发现,斩草除根了。”   “那些神鸟信徒为了传教虚构的谎言,只能蒙骗没有信仰就无法存活的蠢货。所谓的神鸟,不过将鲛人一族从我们的家园赶尽杀绝的强盗罢了!这份血海深仇,难道镜先生已经忘了么?”觅罗原本低醇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但她停顿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近期在翻阅通天楼收藏的古籍时,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上面记载,彼岸之外,还有一处地界,居住着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只不过此处并不与彼岸直接连通,而只有通过某种特殊的空间折叠,才能从彼岸抵达。”   “而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和噬魂丹的原材料类似的草药。到那时,我便可彻底杀死神鸟,夺取神鸟之心,彻底复兴我的朝代,为鲛人一族的列祖列宗们报仇雪恨。”   这或许就是那些商贾贵胄们不断资助舰队远征背后的原因,所谓的扩充领土只是个幌子,沈清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找到异世界的入口。   但秦游莫名联想到另一件事。   千年之后,也就是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由于从一开始就与沈清分散,所以他难以分辨沈清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觅罗附身的。如果在更早,甚至是在沈清和“秦游”互为高中同学的时候,她的灵魂就早已被觅罗取代,恐怕觅罗早就在寻找到了去往人类世界的入口,将那所谓唯一能杀死神鸟的毒药偷了回来。   而千年后时穆靠神鸟之心存活,却日益衰弱,最后被觅罗为了挑拨离间扣上了造血池炼火种的帽子,或许也是因为千年后静檀故技重施,在他的汤药里下了同样的毒。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千年之后的时穆也许早已性命垂危。   秦游不想好不容易回到未来,面对的却是一具尸体。但他此时却有种无力感。   现在的时穆受到觅罗控制,如果不能快速找到祛除他体内白面蝶的方法,秦游相当于多了一个棘手的敌人。   而且他不认为一个傀儡会对他持续保持好感度,也就是说在审核完成之前,他所做的努力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静檀将秦游带到此处,使他获取了当下最至关重要的情报,揭晓了觅罗的最终目的,显然他并非与觅罗统一战线。   可在此前提下,他又为什么要出手给神鸟下毒,助觅罗登上楼主之位?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秦游这厢还在绞尽脑汁,便听见觅罗继续道:   “我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告知镜先生另一件事。”   “我在五日后商家举办的酒宴上准备了一出好戏,请您务必参加。”   她上前几步,嗓音中带有倨傲和势在必得:   “届时,我们的计划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从腕足堆里爬出来的时候, 秦游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把自己洗干净。好在除了周身如同糊了一层浆糊一般黏答答的触感,腕足上的黏液并非是刺鼻的海腥味,而是一股寺庙里最为常见的香火气味。或许正因为此, 他方才才能侥幸没被觅罗发现。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此时觅罗和时穆已经离去, 他一边将羽织拧干,将其翻面尝试擦拭头发上的黏液, 一边问道。   “无可奉告。”静檀仍伫立在原地, 高大的身形渊渟岳峙,他背对着秦游,仿佛在凝视黑暗中被锁链禁锢的庞然大物。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请回吧。”   “等等。”   擦来擦去, 头发非但没有变得清爽一些,反而黏答答地纠缠在了一块,秦游压抑住心中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善一些:   “神鸟在彼岸可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你却与觅罗勾结,将这位神明封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旮旯里, 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   “看来你很有自信。”面对这样的威胁,静檀毫无反应:“将一切泄露出去之后, 你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么?”   这招反向威胁确实在意料之中。若非手里确实没有筹码, 秦游也不愿出此下策。   “罢了。”静檀挥袖转身过来, 神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晦暗不明:“我知道你现在想问什么。事已至此,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觅罗所用的禁术,有且只有唯一一种解药, 就是神鸟之血。”   神鸟之血?有意思。   秦游冷笑一声,表面上随意将弄脏的羽织胡乱地团在怀里, 实际已经暗中握紧了怀里匕首的刀柄。   然而静檀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徒劳无用。我身后的神鸟只是幻象,你就算能侥幸突破我的防守,也无法从它身上获得一滴神之血。”   “你所需之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静檀就这么抛下一句谜语,就用法术将秦游从古寺里撵了出去。   以至于秦游后续在山野里的温泉里差点泡成一只蒸虾,在饭桌前等到原本就毫无食欲的饭菜渐渐变冷,直到难以下咽,都是因为心里在琢磨这几个字。   他看着眼前不知名禽类烧制的一盘烤肉,尝了一口,强忍了半天才没有反胃呕吐。   说起来,自从他来到千年前的世界之后尝过了时穆的血,便觉得普通的食物,甚至是系统商城的人类美食都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是因为时穆的血很特殊?若是千年后那个靠神鸟半颗心脏存活的通天楼主,倒也的确符合,可千年前的时穆只是一个误入异世界的普通男高中生而已。并且秦游也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怎么好端端地会觉得人血很很美味?这未免也太变态了。   突然,秦游一个激灵,想起了他刚来这个世界不久的经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的时穆,似乎就是一个闻到一点血腥味就难以自己的变态。   他撂下筷子,冲回了住宿的房间内。然后脱下衣服,回头从黄铜镜里观察自己的背部。   诡异的图腾如同烈焰一般,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他大半部分的脊背之上。而他的脑内也十分应景地回想起鬣狗老大狄叶的一句话:   “你身上有楼主大人的印记,你身上和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神鸟之血就在我身上?   秦游咂舌,这种玩游戏面临地狱难度的boss,结果还没开打对方就倒地掉宝箱的感觉,实在是太魔幻了。   所以现在的难题就是,他要如何接近现在被觅罗控制的时穆?   秦游目前唯一掌握的觅罗的行踪,就是她在和静檀会面时提出的商家酒宴。而作为彼岸第一大名门望族的商氏既然设宴,就必定会邀请秦游现在的老东家,也就是同商氏平起平坐的金氏。   然而没等秦游想办法让老东家能再一次牵线搭桥,他这个不值一提的门客竟然第二天就被金大司马亲自召见了。   “五日后,希望阁下能同老夫一同赴宴。”   金平老爷仍然是一副最初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倚靠在太师椅上,啤酒肚将锦衣华服撑起一个明显的弧线,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秦游。   “敢问大人,小人不过一个小小的门客,为何有此等殊荣?”   秦游却深知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却看似平易近人的贵族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果然瞒不过阁下您。”   金大司马大笑两声,朝身后的仆从递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上前递给秦游一副画像。   “这是商家庶子商遥,商家此次设宴,实则是为了举办这位少爷的冠礼。而这位商遥,早在十年前就被选为下一任神子,加冠之后便可进入神社侍奉神鸟,向众生传递已失落的神鸟意志。”   “然而十年前,吾儿金越也是神子候选者,却在仪式当晚惨遭歹人加害,死于非命。老夫虽怀疑此事正是商家的手笔,却苦于没有凭证。如今商遥即将担任神子的职责,商家与神社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只要将神社拉拢,日后恐怕连楼主大人都要忌惮三分。老夫不仅失去了心爱的子嗣,金家的地位也会因此一落千丈,实在心有不甘。”   “阁下聪明绝顶,应该已经猜到了此次请您前去的目的。”   秦游瞥了一眼那副画像,之间那个名为商遥的妖怪长了一副狭长上挑的双眼,头上一对狐狸耳,身后也有一个扫帚似的大尾巴,看来是个狐狸精。   “商氏同金氏一般权高望重,而两家又有此般恩怨,酒宴必然声势浩大且戒备森严。恐怕此行很难全身而退,金大人这是想要小人的命啊。”   秦游悠悠叹了一声,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只扮演一副为难的样子。   “此次任务自然不会让阁下孤注一掷,老夫还会派诸多属下鼎力相助。”金大司马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笑容依然和蔼可亲。   “是么?”   这番说辞看似已为秦游考虑周全,实则感受不到任何诚意,而且秦游非常了解自身定位,他也不过是金老爷眼里一个用过即弃的棋子而已。   “恕属下难以从命。”   “——区区一个低贱的死士,让你为老爷卖命,是你的荣幸!”   没等金大司马作出反应,他身边的仆从就变脸比翻书还快,劈头盖脸地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这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秦游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不改色道:   “属下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不想为大人卖命,而是实在力不从心。若是将此事办砸,非但不能达成目的,日后金商两家可就完全撕破脸面了。此种后果小人难以承担,还请大人另寻高明吧。”   那个仆从面色激动地想说些什么,却被金大司马挥挥手拦住了:   “老夫也不喜欢强人所难,若阁下实在不愿,我也不强求。”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了。   秦游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腹稿要跟他来回打太极,此时对方却猛然偃旗息鼓,反倒让他一愣。   “不过老夫不会收回一同赴宴的邀请。”   金大司马仍捋着胡须,笑得像个弥勒佛:   “据说阁下还有一位同伴不知所踪,此次商家宾客如云,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客全都齐聚商氏府邸内,若阁下在镜先生那里没能得到消息,为何不在宴会上打听打听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秦游原本就是假意推拒, 借赴宴的机会接近觅罗,想办法解除时穆身上的控制。金大司马的一番言辞虽然目的存疑,但表面上看来还算无懈可击, 他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转眼间就到了商家酒宴当日, 现场果然珠围翠绕,门庭若市。商家的府邸虽然不如通天楼恢弘气派, 却也是美轮美奂, 富丽堂皇。形形色色的宾客们有的云鬓高绾、 身披繁复的锦绣罗纱;有的则珠光宝气,贵气天成,将一副副于人类而言千奇百怪的面孔和身躯以锦衣华服尽数包装,颇有种怪诞与纸醉金迷交织的奇异感。   大厅内, 则是肆筵设席, 歌舞升平。狐狸面貌的云衫侍女们在袅袅檀香中频倾寿酒。西面席位上坐着的正是宴会的主人商家家主,这个位高权重的老狐狸见金家一行妖怪登入门厅,便放下手中的金樽,起身来, 与金大司马先来了一套寒暄奉承。   秦游在一旁听这两个老油条你来我往地夹枪带棒,明嘲暗讽, 好半天也没听出点关键信息,正打算随意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着, 没想到金大司马话音一转, 突然开始介绍起他身后的一众随从, 秦游分明站在最后,却首当其冲:   “这位是老夫的门客,秦先生。”   金老爷笑得和气,   “秦先生在老牛头的队伍里可是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后来又在闹市里从刺客手里救了老夫一命, 实在是不可多的良士,老夫向来惜才,便将其收入囊中。”   “原来如此。”商老爷的目光在秦游身上驻足片刻,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怀好意:   “秦先生果然一表人材。只是老夫听说,近段时间民间出了一位武艺高超的无名刺客,视铜墙铁壁为无物,许多商贾贵胄都成了他刀下亡魂。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有传闻说有人撞见他行凶之前头戴帷帽,面貌不详。”   “而死在他手里的,大多都是金家的眼中钉。”   商老爷眯起一双狐狸眼,笑道:   “鄙人对这个无名刺客倒是更感兴趣,若金老爷与此人有交集,请务必引荐给在下,让我府里的侍卫跟他过过招,涨涨见识。”   秦游蓦地听见自己的马甲被提及,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咯噔一下:这话分明在含沙射影,看来这个老狐狸早就知道金家此行是有备而来。然而金家门客众多,老狐狸也不一定就板上钉钉地拆穿了他的身份,大概率只是通过这一招旁敲侧击,警告金老爷罢了。   果然,这番堪称尖锐的话差点没给金老爷那张笑面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然而金老爷只是面色僵硬了一瞬,便很快捋着胡须恢复了常态:   “商老爷真是说笑了,这传说中的无名刺客若当真这般无所不能,老夫自然也想结交一番。只是老爷口中的命案事关重大,可大部分嫌犯早已被通天楼鬼差捉拿归案,您贵为商氏家主,还是少听信坊间谣言为好啊。”   “呵,那些替罪羊——”   “楼主大人驾到!”   只听见门外的守卫吆喝一声,两个老爷立刻偃旗息鼓,退向一边行礼恭迎。   觅罗身披红色大氅,身后跟了数十个银色面具的玄衣人,浩浩荡荡地踏入门厅。   那些银面具都身披斗篷,身形相似,秦游在众妖身后暗中观察,却难以分辨时穆是否在其中。   待通天楼一行人落座,宴会上才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秦游在角落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戳着用不明生物做成的“山珍海味”,心思全在北面席位的觅罗和那一帮银面具身上。   直到静檀孤身一妖,还是那一身白色的祭司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厅门口。   最先注意到的还是正左右逢迎的商老爷,他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   “你们这帮奴才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快恭迎镜先生!”   这下不光是宴会上忙前忙后的虾兵蟹将,就连那些心高气傲的宾客们也纷纷惶恐起身,献上对神鸟使者的尊敬。   可见,尽管通天楼主更迭换代,对神鸟的信仰在这些位于权力中心的妖怪心中,仍然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   只剩下觅罗翘着腿,在高位上不动如山,她的目光在静檀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再度回到了手里的金樽上,表情莫测。   “无需多礼。我应邀前来,只是遵从神鸟大人的意愿。”   “犬子的冠礼有此等殊荣,鄙人实在受宠若惊。”   商老爷火急火燎地迎到静檀跟前,谄媚讨好的模样跟方才冷嘲热讽的嘴脸大相径庭。   “商遥,还不快过来!”   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挤出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狐狸,原本还有些不情愿,在自家老爹的胁迫下,只好屈从地摆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供奉仪式在即,镜先生特此驾临,定是有要事相告。你既然被选为神子......”   “不必。”   静檀打断道:   “供奉仪式改日再议。神子及冠,我身为神社的主事人理应到场。”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卷轴:   “此为朝风大人仙逝之前,旅居神社时亲自抄写的经书,作为贺礼,请收下。”   话音刚落,不等商老爷大放溢美之辞,他便再度开口:   “礼已送到,在下先行告退,不必相送。”   于是,也不管一众宾客纷纷出声挽留,拂袖而去。   还真是来去如风。秦游在一旁看着捧着经书爱不释手的商老狐狸,又瞥了一眼高座上面无表情的觅罗,心里产生了一丝疑惑。   觅罗让静檀务必参加这场酒宴....难道那经书被动了手脚?朝风又是谁?   “距朝风大人仙逝,已有两百年的岁月。期间彼岸的变化可谓是沧海桑田,真是令人感慨。”   仿佛脑中所想被人看穿,耳旁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传说朝风大人是真正的神鸟化身,是他修葺通天楼,维续了两千年的太平盛世。不料他仙逝之后,千年仁政毁于一旦。统治者腐败无能,普通百姓受尽剥削,而外境鬼物侵袭不断。如今的彼岸不过是表面辉煌,内里早就千疮百孔,危如累卵。”   秦游扭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衣老者头戴斗笠,手拿金樽,只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侧脸。   “老头,你可真敢说。”   一旁身穿华服的狸猫精也听见了这番言辞,好在三人的席位较为偏僻,并无其他宾客关注这边的动静。   “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你这颗脑袋可就不保咯。”   然而老者只是大笑两声:   “我年纪大了,脖子上的东西也没那么宝贵,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秦游佯装喝酒,一言不发。   他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了商家的两只狐狸和觅罗身上。商老爷送别了静檀,回到席位,再度举杯和宾客谈笑玩乐起来,丝竹悠扬婉转,舞女长袖翩翩,一切似乎并无端倪。   直到秦游看到商家小狐狸原本美人坐怀,悠哉闲适,直到一个侍从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大变,步履匆匆地从一旁离开了。   与此同时,觅罗席位下方坐着的银面具也少了两人。   秦游见状也放下酒杯,以方便为由,从席后绕道跟了上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秦游悄悄跟着那商少爷走出大厅, 见他从游廊向东院去了,便从一旁的花园绕行,借郁郁葱葱的丛林隐蔽行踪。这商府的花园更是建得美轮美奂, 亭台楼榭, 曲径通幽,然而一远离设宴的前厅, 偌大的庭园便冷清下来, 廊柱上栩栩如生的凤鸟在摇曳的灯笼下透露出一丝诡谲,空中漂浮着照明用的烛火,在极夜里的寒风中忽明忽灭。   而那位分明长着一副狐狸样却在宴席上表现得不甚精明的商少爷,此时却如同幽灵一般在长廊中穿梭, 一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秦游猫着身子快步跟上, 其间还要躲避侍卫耳目。他藏身于一棵矮树后面,见商少爷健步如飞地进了东院的回廊,而廊道尽头伫立着一个身影,不知已经等待了多久。   定睛一看, 竟是方才本该早就告辞离去的静檀!   他仍穿着那身祭司服,衣摆随风而动, 露出骇人的巨型腕足,身后的殿堂楼阁如同一头择人欲噬的巨兽, 在无边的黑暗中蛰伏。   商少爷匆匆上前朝静檀躬身行礼, 两人便一同进入侧门, 往南面的回廊走了过去。等秦游确保不被发现,特地晚一步跟上的时候,悠悠长廊里却不见了两个妖怪的踪迹。   唯独只剩下廊道两边一扇扇紧闭的门。也许家仆都在宴席间忙碌, 窗棱里都是昏暗的一片,唯独剩下长廊里的一排灯笼在风中摇晃。秦游脚步放轻, 只好再往前走,才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说话声。   他聚精会神地听声辩位,没想到刚过了一个拐角,背后突然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手,闪电般捂住了他的口鼻。   不速之客的动作堪称神不知鬼不觉,即使秦游已经在这个世界锻炼出了更强的反应力,但也仅仅在受袭前的两秒内察觉到了身后异常的动静。   而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反击,是因为身后若隐若现的蓝瑛花的气味让使他动作一顿,后背登时一阵冷汗。   随后他便一手握住身后人的手腕,同时一个用力向后肘击,趁对方一瞬间卸力时转身将其手臂反拧到了身后,随即将人用力抵在了墙上。   如此轻易得手,秦游却不敢放下心中的忌惮,他怕对方暴起抵抗,将人控制住后就立刻用一只手去锁住对方的喉咙,却没想到因此摸到了对方脖颈间的一条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吊坠。   那吊坠原本藏在对方的领子里,也许是因为被向后反制的动作才掉出来短短一截,此时此刻却被秦游一把扯了出来。   借着头顶灯笼的光线,他看清那个熟悉的戒指,内侧刻着时穆这个名字的缩写。   来到这个时间点之后,秦游把和在千年后的时穆交换的对戒给了千年前的他。   所以眼前这个是?   秦游内心松动一刻,又立刻悬起来。毕竟他根本拿捏不住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他认识的那个时穆,还是被觅罗操控的傀儡。   正当他踌躇不定时,手指传来一阵诡异的温热触感。   这家伙竟然趁他手里握着戒指低头舔了他一下!   秦游顿时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他内心的疑虑也随即烟消云散了。能跟在觅罗身边的至少也得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怪物,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放水,以秦游在这个妖怪遍地世界中的实力排名,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把人压制住。于是他不太干脆地松开了手里的钳制,然后在对方转过身来,露出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后,便索性把人半拉半拽到了一旁隐蔽的树林里。   他满腹的疑问憋得快爆炸了,刚要张口问,却被时穆凑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在嘴上亲了一下。   借着月光,那张让人一看就心生不适的面具不知合适被摘了下来,许久不见的面孔在眼前放大,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看得人心里一紧,于是秦游猝不及防之后,倒也没把人推开。   于是那两片微凉地嘴唇得寸进尺地磨蹭了片刻,对比起来显得过热的舌头便顺势钻了进来。   秦游饶是面皮太薄,但在确认对方没有大碍后,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踏踏实实落了下去,于是趁还在打腹稿让人如实招来期间默认他腻歪了一阵。毕竟千年以前的时穆虽然不太省心,但远比独守空房了一千年的老妖怪正常许多,想要什么就直白地表达,不会像老妖怪一样动辄发疯咬人。   但眼下显然不是适合亲近的时候,他决定在半分钟后制止对方不合时宜的撒娇。然而他刚把一段时间不见黏人得不行的牛皮糖从身上扯下来,就看见对方深不见底的瞳孔野兽一般紧缩了一下。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秦游如同神经被针刺一般本能地想回避,但他的理智却促使他佯装从容地回视对方,就像收到挑衅的大型猫科动物。   秦游立刻察觉到眼前的人也许跟自己记忆里的普通男高时穆有些许偏差。这幅反应更像是千年后的老妖怪,一旦自己试图拉开距离,对方就会无法控制地做出一些类似应激的行为。   怎么回事?这也才一段时间没见,好好一正常小伙还是不可逆转地长歪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秦游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目光顺着眼前人胸前那枚泛着光的戒指,移到了对方的领口,然后发现了被领子遮掉大半的狰狞的淤青。   秦游目光一凝,不由分说地去扯时穆的领口,然而这位半分钟前还黏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的牛皮糖此时却像被猥亵的姑娘一样反应剧烈地后撤一步,手忙脚乱的抬起双手阻挡他的动作。   然而时穆不敢使劲,便被秦游一个用力,衣领凌乱地敞开来,露出遍布伤痕的胸膛。   秦游的目光首先被他脖子上那道最醒目的淤痕吸引过去,那似乎是被什么怪物用力掐住脖颈造成的,因为清晰的淤血形成的指印比成年男性的手掌还大了一个尺寸,恐怕那不知名的妖怪仅用了半秒时间就造成了这样的可怖的淤青,再多一瞬时穆可能已经颈椎断裂,没法站在这里了。   其余的伤口更是也是触目惊心,在惨白的皮肤上尤为明显。秦游自己也是经常受伤的主,但他此时的心情就像自己的所有物好不容易一键回到出厂配置却被别人啪地摔得稀烂,一股暗火噌噌地往外冒。   时穆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低头整理自己衣物的同时,掩去了眼底的复杂情绪。他一方面懊恼自己还不够强大害秦游担心,一方面又因为对方的在乎,心底里涌出难以抑制的欢喜。   于是对面地秦游就看见对方小媳妇似的埋头整理了半天,才缓缓抬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配合一双暗淡的黑眸,莫名产生一种怪异的非人感。   紧接着,时穆张开口:   “……”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秦游却看着他再度凑近,不断地重复一个口型——   我、没、事。   然后他又蹭到秦游怀里去了。   这太诡异了。秦游忍了好半天才忍住没把人推开,压着嗓音问他:“你嗓子怎么了?”   时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微长的发尾扫过秦游颈间,引起轻微的痒意。同时,似乎还有一种久违的,让秦游有些口渴的气味,从他的血液里若有若无地传来。   “是觅□□的?你……为什么没有被她控制?”   秦游忽略了后面后者那种奇怪的感受。尽管时穆的状态似乎让人捉摸不定,但他还是希望从对方嘴里能问出点什么。尽管他在静檀的帮助下对觅罗的计划有了一定了解,但既然被卷入谜团中心的时穆仍保持清醒,同时又获得了觅罗的信任,这代表当下得形势对他们有利。   然而时穆仍埋在他的颈间,一声不吭。   秦游“啧”了一声:“起开。”   他感觉自己的同情心和耐心即将告罄,额角突突地跳:   “惯的你,不说滚蛋。”   时穆却收紧了箍在他腰间的双臂,摇头的频率更快了,他睁着一双无机质的眼睛,张口“啊”了半天,除了一阵气音什么也没有发出来。   “这样。”秦游意识到对方可能有什么隐情,并非在捉弄自己,何况时穆也并不是那种不识大局的人。   “我问问题,你点头或摇头。”   “你没有被控制,是不是因为——”   秦游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困惑这个问题。   静檀是这个世界号称无所不知的人物,他甚至可能有一种穿透时空看破过去和未来的能力。连他也说唯有神鸟之血能够破解觅罗的控制,而已知这时的神鸟已经陨落,秦游也是因为离奇的轮回才将千年后的时穆身上的神鸟血带到了这个时间点。   难道千年后的时穆之所以会拥有神鸟之血,并非是因为他用神鸟的心脏给自己续命,而是因为……   “你本身就有神鸟的血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这个结论虽然看似突兀, 但其实只要将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一一捋清,其实也不难得出。   若最后的结局早有定数,秦游的回溯不会导致任何改变, 那么他将在千年前的生存游戏中死去, 而唯一的生存名额则被觅罗夺取。时穆用神鸟一半的心脏结束彼岸的永夜,另一半的心脏给自己续命, 支撑到千年后的秦游因为尚不明确的原因返还。   但最值得在意的一点就是, 在千年后秦游坠入血池之后,他确信自己目睹了时穆与觅罗的对峙,并且自那以后,这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时穆要问觅罗另一半的心脏在哪里?   也就是说, 觅罗说谎了。   时穆并不知道另一半心脏的下落, 也就是说,他没有拿那半颗心脏续命。可既然如此,他又是怎么从生存游戏中活下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他本来就是神鸟的后裔, 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法则的庇护。而觅罗的后半句也许从某种层面来看并没有骗他。正因为时穆的特殊血脉,他才能窥测到游戏本源的真相。   这几乎已经是唯一能解释一切谜团的答案, 所以秦游在发问时情不自禁地用了强硬的语气,也许从第三者看来, 显得非常咄咄逼人。   时穆当然不会惧怕这样的秦游, 然而他的眼神中却反常地显露出一丝逃避, 甚至是退却和怯意,他错开秦游的目光,就像是犯了错被主人逼问, 于是立刻飞机耳夹住尾巴的大型犬。秦游倒也不会误解为这个小鬼到这一步还能撒娇跟他打马虎眼,他上前一步, 一把拽住对方的领子,重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一个对方迫不得已面对现实的程度。   然后,他敏锐地看见对方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然泌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吓成这样?   秦游咂舌,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他就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因为他从时穆低垂下的眼睛和轻微颤抖的睫毛,以及手里有些潮湿粘腻的触感中,发现对方是在忍耐疼痛。   看来是在刚才的压制中,时穆的伤口裂开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刚才还能置之不理的那股诱人的香气好像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秦游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好在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使他强忍住扑上去狠狠啃上几口的冲动,松开时穆被捏得皱巴巴的衣领,转而去商城里买点伤药。   然而下一刻,刚才还一副弱柳扶风模样的时穆却摇了摇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揉了揉秦游的后脑勺,然后不由分说地将秦游按向了自己的颈窝。   再往下一点,就是正在渗出血液的伤口。   “啧。谈正事儿呢,干嘛?“   秦游一个措手不及,嘴唇上已经沾了一些血渍,刚要炸毛,而时穆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他。   他低着头,在亲吻秦游的发顶。   这个举动就像是心脏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被羽毛尖尖挠了一下,秦游鬼使神差地闭上眼,也亲吻了一下他的伤口。   他当然不会跟禽兽一样舔舐掉那些新鲜溢出的血液,这一下也权当陪小孩胡闹了,只是在嘴唇离开后,他不知出于恶作剧心理,还是的确情不自禁,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尝了下那不断引诱着他的气味来源。   然后他感觉到身前这个虽然还没完全发育成熟,但早就初见成型的年轻身躯明显地颤抖了一瞬。   饶是秦游对这类的事情再不感冒,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那些盘踞在时穆身上的伤痕看似狰狞,但凡是个正常人,挨了这么几下恐怕早就一命呜呼。而时穆不说活蹦乱跳,跟他过招的力气显然有所保留,显而易见,他的身体素质早就超出人类范畴了。   感情秦游以为这小子是真疼,再不济也只是装病跟他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一层下面还夹带了个□□的招数,虽然他不吃这一套,但也不由得扼腕叹息:这小子失踪一趟,已然回不去最初那副清纯模样了!   于是秦游脸一黑把人推开:   “觅罗把你们带到酒宴上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要用什么手段挑拨金/商两家的关系?”   关于神鸟血脉的问题,时穆没有正面回答他,他倒也大概猜出了其中的原因,而心中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也不必继续追问。接下来的问题才是当下最关键的。   这一次,时穆几乎立即点了点头。   秦游还想开口,时穆突然面色一凝,一只手将食指竖在唇边,另一只手掌在他肩头按了按,示意他将身子放低一些。   秦游只好照做,并且顺着时穆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长廊里幽灵般闪现出一批青面獠牙,身材无比高大的黑衣怪物,浩浩荡荡地朝着静檀和商小少爷消失的方向过去了。   此番阵仗如此显眼,若是方才在宴会上出现,必定会被秦游注意到。既然凭空出现,若不是商家私底下养着的一批人马,很有可能就是某个位高权重的贵客带来的。   难道是觅罗?   秦游脑内电光石火般闪过某个猜测,然而还未来得及捕捉,便被院落中一阵突兀的尖叫声打断了:   “快来人啊!小少爷出事了!” 第一百三十章   商遥出事了?   秦游脑内一瞬间就闪过金大司马被他拒绝后意味深长的眼神, 只是不知道这一轮新的风波究竟是出自谁手,是金大司马手下的其他幕客,抑或是觅罗, 或者最直接了当的——是将商遥从席间带走的静檀?   然而此时也顾不了太多, 商家少爷一出事,宴席铁定是无法继续了, 恐怕这个地方不出半晌就会被众多宾客和家丁围得水泄不通。秦游向时穆使了个眼色, 却敏锐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刚才还是一副与主人久别重逢的撒娇小犬的模样,此时眼底却一片晦暗。他似乎对这突发的一切并不惊讶,反而莫名有一丝掩盖得很好的怒意, 然而察觉到秦游的目光, 他眼神里就只剩下不情愿与不舍了。   秦游急着撤退,刚想快速做出什么反应,发现时穆抢先一步,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嘴角, 同时手掌稍微有些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秦游一愣,朝对方点点头, 然后转身遁入黑暗中。   这小子是反过来在安抚自己?他不免倒吸一口气: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与秦游预料中一样,回廊里立刻多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一群如丧考妣的佣人簇拥着面无血色的商家家主赶到得最早, 紧接着便是一些酒足饭饱前来凑热闹的宾客。看来商遥这下一任神子的身份并非名正言顺, 他们打着关心的名号, 实则全是赶来看好戏的,有的被家仆拦住,有的则是碍于后来赶到的觅罗一行人的威慑力, 便不甘心地回到宴席上去了。   秦游躲在暗处审时度势一番,他对危机一向十分敏锐, 一下就联想到了老谋深算的两位家主之间的明枪暗箭,并且立刻意识到情况对自己不妙。   商家家主在宴席上刚看见他便大做文章,弦外之音是早已拆穿了自己金家刺客的马甲 ,之所以没有摆明戳破,只是因为秦游还没有把柄抓在他手里,说白了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然而,无论如何,秦游之于金、商两家之间的博弈,充其量也就是一枚特别一点的棋子。他立刻反应过来,今天这场所谓的庆生宴,实则是一场鸿门宴,谁是幕后主使无法下定论,这掌握大权的三方在借机互相下套,而他很显然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金大司马想要的并非是一个刺客,而是一个替罪羊,甚至可能在他放任秦游刺客的身份名声大噪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商家家主老奸巨猾,不可能不知道金大司马将他的庶子视为眼中钉,是什么让他不惜以一个庶出的、未来的神子为代价都要换取?这一切又跟觅罗有什么关系?   秦游暂时无法理清一切,但眼下这盆脏水是板上钉钉地要泼到他身上了。怎么办?左右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救时穆,现在确保时穆的安全,他确实可以离开。但接下来呢?躲避手眼通天的两个家族的追杀并不难,可他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寻找机会再与时穆见面?   一般人恐怕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死局了,但秦游一直凭着大不了死了下一个世界的心态。他与面前的这一切都不在一个维度,没有什么能把他逼到绝境。   事已至此,不如赌一把。   只要他不死在危机中,他说不定能阴差阳错地被卷入到案件的更深处,距离真相更近。   “他在这里!”   不出所料,秦游刚再度出现在宴席上,便被守在角落里的家仆察觉,两个青面獠牙的黑衣怪物顿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左一右将秦游挟持住。   这俩怪物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力度,秦游顿时觉得两条胳膊都要拧断了,他咬牙忍痛,只听几个家仆高声叫道:   “刺客抓到了!”   宾客们被遣散了大批,剩下的估计都是身份尊贵,有极大话语权的人。珍馐和美酒也被撤了下去,方才还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厅堂里顿时显得空旷冷清起来,秦游被压制在大厅中央跪着,不一会儿,被白布掩盖的商遥被几个家仆抬出,背后跟着老泪纵横的商家家主,以及一袭黑衣神色莫测的觅罗。   “楼主大人,您可千万要给犬子做主阿!”   “犬子自小乖乖巧懂事,心地良善,才幸能被神鸟选中。可今日却有歹人胆敢违抗神鸟的旨意,赶在供奉仪式之前,犬子及冠之日,痛下杀手!”   商家家主平日里是最讲究体面的人物,如今神色悲切,字字泣血,好不让众人动容。突然他话锋一转,原本哀切的嗓音顿时激昂起来:   “丧子之痛固然可怕,可臣以为,歹人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动手,何尝不是对神鸟、乃至对通天楼的蔑视,罄竹难书,罪不容诛,求楼主大人明断!”   秦游看他那副模样,只觉得越发虚伪,越发无聊。干脆垂下头去,望着地毯发呆。   觅罗坐在高处,全然不顾商家家主一把鼻涕一把泪,而是将目光投向秦游:   “此人其貌不扬,何以定罪?”   “回楼主大人,此人乃是金大司马从蛮夷之地寻来,精心培养的刺客,身手不凡,近期频发于达官显贵之中的种种离奇命案,跟此人都脱不开关系。犬子的……死状,与那些贵族们的十分相似,都是死于致命的刀伤,千真万确是此人的手段。”   “你既然如此肯定,那便处死吧。”   觅罗轻飘飘的一句,顿时将商家家主满腹的控诉噎了回去。   秦游仍然低着头,仿佛刚才觅罗那句定生死的话在他听来只是一句耳旁风。但他能感受到一束目光,来自觅罗身侧。那些银面具中不知谁是时穆,他正在高处注视着自己。   “怎么,”她勾唇一笑,“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杀死你儿子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为何不赶紧动手,为你儿子报仇雪恨呢?”   “这……”   商家家主面色僵硬片刻,眼珠一转,继续说道:   “处死刺客固然容易,然而刺客背后的主使才是关键。刺客乃一介蛮人,若不是背后有人只指使,他又哪里来的动机?此事涉及通天楼和神社的颜面,神子接二连三的夭折,朝风大人若是泉下有知……”   “你竟然还有脸提这件事!按照你的逻辑,十年前,吾儿金越在仪式当晚死于非命,我就应该定你的罪了!”   金大司马原本在一旁坐着,听商家家主言下之意,不由激动地站了起来。   “楼主大人!”   商家家主立刻朝着觅罗跪了下来:、   “十年前的命案早就水落石出,监察人正是朝风大人,罪人当场斩首。可金大司马却始终一口咬定金越的死是我所为,更是因为这莫须有的怪罪,置吾儿于死地,其心可诛,求楼主大人明断啊!”   “别吵了!”   两个年过几百的老妖怪两面夹击,觅罗一拍桌子,转向一旁静候的静檀,问道:   “镜先生身为神社祭司,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商家家主言之有理,此事的确事关神鸟威严。”静檀低垂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回道:   “既然如此,我提议将罪人带回神社,由神社审问。届时,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真相(一)   秦游被蒙上眼睛, 押送他的人中途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过了多久,他闻见那熟悉的香烛味儿, 又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关门声, 在空旷又潮湿的四周回荡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他知晓自己真是被带到了神社里。   静檀提议一出,金商两家的家主起先都强烈反对, 两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分明不惜豁出颜面也要往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又怎么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走?可惜通天楼主只想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也不知是出于对静檀的信任,还是早就对这番狗咬狗的局面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挥, 就吩咐人上来将秦游五花大绑押出了商家的府邸。   神社建在重峦叠嶂的深山中, 大大小小的庙宇隐没在山林里,秦游上次被引路的童子领着进来,山路百转千回,走一趟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何况这次他是被蒙着眼睛带进来, 又被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恐怕是插翅难飞了。   他听见耳边的脚步声齐齐远去, 古朴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后又再度关上,紧接着就是一阵让人心中一沉的落锁声。他在原地静默了片刻, 见后续一直没人进来, 便开始想办法挣脱浑身的束缚。   古怪的是, 自从进来这里,他的积分商城就不能用了。秦游成了被游戏内外系统一起抛弃的倒霉蛋。   秦游想要找个借力的地方把脸上蒙眼的布条给蹭下来,他的双手被向后反绑住, 只好用脚四处试探,没发现阻碍后, 又试探着往前走,没曾想才往前了几步,脚边就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不明物,一连串“哐当”的响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尤为刺耳。   秦游背后汗毛一立,他确定周围没有出现什么连锁反应后,才谨慎地弯腰去碰,手里是冰冷滑腻的触感,摸索两下就变得有些滞涩,这似乎是一条沾了血的锁链。   静檀和觅罗在那座极高的塔里交谈的画面如同闪电一样闪烁在秦游的脑海里,可静檀说当时那处寺庙和里头禁锢着的巨鸟都是幻象,难道他现在的所在之处,才是神鸟真正被拘禁着的地方?   秦游顿时感觉豁然开朗。   神鸟就是贯穿一切谜团的线索,静檀送佛送到西,直接将真相送到了他面前。   不过现在高兴还是为时过早,也许神鸟也是一个陷阱,所谓真相后面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不论如何,秦游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顺藤摸瓜,直接朝着锁链链接的另一头摸过去。   他以一个背对着锁链的奇怪姿势,朝着那个未知的方向走了两步,他感受到一股十分微妙的气味夹杂着香火味儿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隐约的腥气,但并不臭,只是很古怪,秦游搜遍了生平的所有的记忆也无法找到一种相似的气味跟它匹配,随着他越是靠近,那味道越发明显,闻久了就有些让人恍惚,不知何时他听见脑内有人在呢喃,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在说什么。   神鸟……神鸟。   这个奇怪的地方,所有怪物都信奉着神鸟。他们相信神鸟会庇护他们繁衍后代,无病无灾。秦游从一开始以为神鸟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就跟所有有宗教信仰的人类一样,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神鬼都是不存在的。然而在这个异世界,一切都无法以常理来考量。   .   脑内的呢喃声越来越清晰,那晦涩难懂的发音却极其规律,行文状似偈颂,秦游不由自主的脚步越来越快,被黑布蒙住的双眼面前突然朦朦胧胧显现出一阵红光。   眼前的黑暗如同雾一样散去,恍然之间,秦游瞧见眼前是熊熊烈焰,火光蔓延至天边,一只奇形怪状的巨鸟从浓烟中腾飞,一足,白喙,像是山海经里描述的毕方。   那鸟在空中盘旋一圈,羽翼上的的红色斑纹转瞬间化作炽焰,从空中倾斜 下来,仿佛天上下起了火雨。火焰所到之处,一切都被燃为灰烬。   秦游以为这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实则不然。毕方飞向更高处,它一头扎入云雾之中,紧接着,一只外形更加怪异的四翼鸟擦着它的翅膀飞过,两鸟前后追逐了一阵,越来越多的鸟飞进了秦游的视野。   那些鸟形态各异,争奇斗艳。有着爬行动物的四肢却长了一对双翅,有的则是长了一张面目狰狞的人脸,有的则是长了八个脑袋,每个脑袋下面都是奇长无比的脖子。它们展翅鸣叫,使得人间风雨大作,海水奔腾,地动山摇。   它们飞向高空,那里没有天宫的穹顶,更没有浩瀚宇宙,只有一片空茫。   怪鸟们接二连三地收起翅膀,落到云端,它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滴下头颅,仿佛虔诚的信徒。   人世间有百鸟朝凤的传说,但神话里描述的景象有多壮丽美好,眼前的场景就多么怪异。不只是因为这些怪鸟外观恐怖,他们朝拜的方向,是一个耸立在云间的巨物,它隐没在云雾之中,隐约只能看见背上无数的巨型翅膀。秦游努力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便开始头痛剧烈,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恐惧来。   变故陡生。   怪鸟们突然齐齐发出了刺耳的鸣叫。那动静震耳欲聋,同时又令人毛骨悚然,只见它们朝拜的那个方向,庞然巨物如同打碎的玻璃一样分崩离析。顶天立地的山脉在顷刻间坍塌,天穹仿佛仿佛漏了个大洞,泄洪似的,雷与火倾泻而下,砸向人间。   巨鸟们被吓得炸开锅似的四下奔逃,凄惨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片刻过后,只剩下满目苍夷,不再有怪鸟的踪影。   天地之间,巨物毁灭的地方,留下了一枚小小的蛋。   光阴流转,也或许是千百年之后,也许只是须臾片刻间,蛋壳上出现了一个裂缝。一只光秃秃的小鸟破壳而出。   天灾过后,人间水生火热,民不聊生。走投无路的人类将希望寄托在新生的神鸟身上,为牠设立宗庙祠堂,举办空前盛大的祭典。在神鸟的庇佑之下,人间迎来了百年盛世,四海清平。   然而,沧海桑田,万物更迭,神鸟伫立天地之间,心里诞生了神不该有的念,那便是孤独。   牠造访往生之地,看见人死后魂魄离体,走过彼岸黄泉路,生前的记忆宛若云烟般消散,喜怒悲欢转瞬即逝。偶然有怨念深重者不愿奔赴西方极乐,亲属召来僧人作法,诵经声回荡在阴阳交界之处几天几夜,魂魄忘却了执念,安心去投胎转世了,这便是凡人说的超度。   神鸟是被抛弃的神,虽不是完整的神,但也无人能超度得了牠。人生命的尽头是往生,牠呢?   有个十分长寿的人类祭司在梦中听见了牠的呓语。人类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啊,为了感谢您千百年来的庇护,我们愿意在彼岸地界为您修建通天楼。那是离您的故乡与同族最近的地方,倘若有一天您要离开人间,那里便是您道路的尽头。   神应允了。   从此,彼岸旁边筑起了高耸入云的楼。   景象到这里就截然而止了。   秦游仿佛陷入魔障,直到眼前恢复黑暗许久,他才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   所以刚才的景象就是神鸟和通天楼的由来?是谁给他看的?神鸟吗?   他心里刚出现这样的念头,手里便触摸到一堵墙。   仔细摸索一翻,那似乎是一堵毛发组成的墙,却不似大多数哺乳动物的毛发一样柔软,触感让秦游回想起了时穆养在通天楼上的红毛鸡。   真是神鸟?   他诧异地扬眉,又用力摸了几下,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干脆把脸蹭上去,想借此将蒙眼地布条蹭掉。   没曾想刚把脸凑上去,就听见正上方响起一个声音:   “不可。”   那声音很奇怪,听不出男女老少,但吐字却很清晰。   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实在把原本就神经紧绷的秦游吓了一跳。他预想会遭到攻击,却没想到对方在清醒的情况下碰到一个毛手毛脚的人类还能如此友好地开口沟通。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为什么?”   “肉体凡胎若直视吾身,必将遭到反噬。”   “你是神鸟?”秦游默默把自己的脸挪开,   “是,”声音停顿了一下,   “也不是。”   “说谜语是吧?“目不能视的感觉非常差,尤其是面对未知的生物时。秦游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紧绷,   “通天楼和神社到处都是以鸟类为主的壁画和浮雕,但上面都是各种各样形态的鸟。虽然这里的人信奉神鸟,但这位神明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有句偈语叫做无相为体,无念为宗,我以为是这些信徒已经达到了那样的境界。现下看来恐怕只是因为无人见过神鸟的本尊罢了。”   对方沉默不语。   秦游继续说:   “即使是在环境之中,你也未曾以真面目示人,连标志性的特征也无人知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目的?”   “汝不属于这个世界。”   对方突兀地回道。   秦游的意识慢了半拍,当他仔细将这句话理解一遍时,对方接下来的话便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在空气中:   “汝本可以离开,却留在此处,又是为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相(二)   秦游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只知道对方话音刚落,自己早已浑身冷汗。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三维的人以为将二维世界玩弄于鼓掌之中, 没想到二维世界里的人转过脑袋, 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谁。”   “神明不都是全知全能的么,你猜是为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 皮笑肉不笑道。   “答案唯有二字。”   对方似乎对秦游语气里的吊儿郎当没有丝毫在意:   “因缘。”   若不是现下情况特殊, 秦游必定要把这声音的主人当成天桥上算命的神棍打发走。他还不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背后少不了各种人的安排?   “如果你真的是神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留在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怎么回去?”   秦游在各个世界穿梭, 主线任务只有一件, 那就是刷目标人物的好感度。这身份不知真伪的神鸟虽然神神叨叨的,但刚才那句话却如同醍醐灌顶,猛的让秦游有种从睡梦之中惊醒的错觉。   系统的规则是他可以随时离开这些,他也一直把这当作他的底牌。然而他却一直因为自身或者外界的原因, 一直停留在这个世界。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让他从来不会从某些角度思考一些问题, 比如,比起辅助他, 系统的存在更像是在阻碍他完成任务。   既然对方不会明说, 他就开门见山, 直逼重点。   “我离开的关键是不是神鸟心脏?”   半晌,声音徐徐响起。   “然也。”   “根据我的推测,时穆在千年前赢得了生存游戏的比赛, 拿到了神鸟心脏,半颗炼成火种威慑鬼族, 半颗下落不明,他和觅罗都不知道另外半颗心脏的下落。随后静檀把我送到了千年前,又让我得知了这一信息,这就意味着那半颗心脏在这里。”   这一次,那声音沉默得更久了:   “……吾愿提点汝一二。仔细回想,汝两次进入彼岸之时,遇见人事物中,是否有蹊跷?”   进入彼岸?   秦游愣了愣。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开端,千年前后各经历了一次。如果要说前后两次有什么不同……第一次,他遇见的是胖子和被觅罗附身的沈清,第二次,则是胖子,沈清本人和还没有成为通天楼主的时穆——等等!   千年后的时间线里,时穆不在,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赢得了生存游戏成为了通天楼主;而千年前的时间线里,觅罗没有附身在沈清身上,也是因为她此时正在通天楼主的宝座上叱咤风云。这都是符合逻辑的。   但胖子和沈清是怎么回事?   秦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最明显问题的竟然一直被他忽略了,   为什么这两个人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普通人类怎么可能一直保持原样?   “那些列车上的乘客究竟是什么?长生不老的怪物吗?”   秦游也觉得荒谬,沈清姑且不谈,千年前后胖子的言行举止都相差无几,并且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还是说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祭品。”   那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得清晰许多。秦游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静檀的声音,他恼道:   “怎么是你?你假扮神鸟忽悠我?”   “神鸟在因果轮回中蹉跎太久了,如今尚存一魄,被困于觅罗祖先的封印里,已经时日无多。小子,我用古法祈求神降,代替祂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听便是,莫要浪费时间。”   静檀道。   “当你乘着列车走过阴阳交界处,时间的流速已经改变。时穆千年前作为祭品被送入彼岸,又取代觅罗成为了通天楼楼主,他的千年,但对于那些来自现世的祭品而言只是短暂的片刻罢了。”   “你的意思是,列车是同一辆,人也是同一批?这怎么可能?千年后的胖子被抓进通天楼里成了白面蝶的养料,可是千年前他已经他已经被妖僵杀死了。”   “祭品被送入彼岸后,他们的不同举动都会导致无数个因果,它们互相平行,永远不会交叠。你所见到的不同死状的祭品,只不过见证了其中两种因果罢了。”   这不就是时间悖论吗?   秦游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你说永远不会交叠,我从时穆成为通天楼主的未来回到了他刚进入彼岸的过去,这又怎么解释?”   “时穆与觅罗一样,他们都属于彼岸。他们的过去和外来,都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通常认为,人的时间都是一条直线,因此很多人相信命运。然而也有人认为时间就像是树状图,每一个不同的决定都会导致不同的未来。这也是时间悖论产生的前提。一个人穿越到未来,得知自己某天出门会出车祸,于是回到那天之后没有出门避免了车祸。悖论则是,既然避免了车祸,他又是怎么在穿越后得知自己出了车祸呢?   “祭品被送入彼岸,时穆成为通天楼主,我们全都被困在一盘棋局里,操盘手的真实身份,即使我作为神巫,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也无法窥见一二。神鸟将世界本源的冰山一角托梦与我,我才能打破因果,把你送到时穆刚刚进入彼岸的那个端点,你才能站在这里谛听真理。”   静檀顿了顿,继续道:   “你可知道通天楼建成之后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类祭司欺骗了神鸟,通天楼并不是神鸟安息的陵墓,而是将神鸟强行困于世间的牢狱。也许是出于对失去神明的恐惧,他们将神鸟囚禁在黄泉往生处,却不知道干涉神隐招致反噬,阴阳平衡被破坏,万千冤魂无法经由黄泉进入轮回,化为恶煞,也就是鬼族。   神鸟悲悯现世,用心头血淬炼出火种镇压鬼族,以免人类遭受灭顶之灾。这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三千年前,世代供奉神鸟、传承神社大巫一职的海妖一族因觊觎火种,重创神鸟后又加以封印,神鸟之力日渐衰弱,火种失窃,通天楼易主,鬼族卷土重来,即将涌入现世。于是这一切的幕后势力将从现实里挑选出祭品送入彼岸,又令他们自相残杀,陷入永无止境的因果轮回中,而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复苏神鸟之力的人选。”   “那个人就是时穆。”秦游眉峰紧锁。   他以为时穆从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成为呼风唤雨至高无上的通天楼主算是一个励志剧本,无论过去经历过怎样的苦痛,至少结局扬眉吐气。谁曾想到头来他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静檀所说的那个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与神鸟刚才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后,秦游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自己的系统和每个世界的法则之间,说不定也有千丝万缕联系。生存游戏,积分商城,这些东西不是很眼熟吗?为什么他现在才意识到?   “可时穆已经赢了,他成了通天楼主,把火种重新挂回去了。就算觅罗后来又出来捣乱,他不也解决了吗。为什么那个生存游戏还没结束?”   “因为时穆不是一个完整祭品。他身上有神鸟的血脉,但并不纯粹,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完全能够取代神鸟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想要造神。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真正的神鸟之心。”   “什么意思?”秦游一头雾水,“时穆不是已经拿到神鸟的心脏了吗?”   “非也。”静檀道。   “你忽略了一个细节,我方才跟你说过,祭品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无数次自相残杀,在时穆之后,必然也有其他人成为赢家,但神鸟之心,无论是在过去还是未来,都只有一个。”   “所以游戏奖品根本不是神鸟之心……那游戏是个骗局。”秦游眼皮一跳,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千年后镇压鬼族,终止彼岸无尽永夜的是什么?   静檀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所谓的火种,是时穆自己的心脏。他的血脉不纯粹,一整颗心脏才能镇得住彼岸的冤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有雷亟全身,秦游恍然大悟,   难怪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好感度就如同一潭死水,怎么刷都是零。   那时的时穆没有记忆,没有心脏。   但他依然向秦游靠近,就如同飞蛾扑火,仅是出于本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真相(三)   “所以真正的神鸟心脏在哪”   秦游晃神片刻, 随后问道。   没有人回答。   空气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被蒙了双眼之后,他的其他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闻出那个古怪的气味变了, 变得有些熟悉, 那是蓝瑛花的香味,好像从很遥远古老的地方飘散而来。他的眼前分明还是一片黑暗, 却恍惚之间瞧见一片绚烂的蓝色花海, 花冠无风自动,在永夜里掀起层层叠叠的波浪。花海蔓延到天边,那里伫立着一座高耸入云,亘古不变的楼。   秦游心念一动, 一颗火红的烈阳从天边冉冉升起, 那阳光太过灼目,照亮了通天楼上雕刻着玄鸟的飞檐斗拱,花海成了火海,刹那间满目都是刺眼的红。他眼睁睁地看见花海被燃成灰烬, 然后烈阳越来越小,逐渐暗淡下来, 好像离他越来越近,秦游一伸手, 就将那枚小小的太阳握在手里。   随着他收拢掌心, 眼前的一切都再度陷入了黑暗。   黑暗里响起静檀的声音:   “孩子, 你很幸运。”   “为了防止火种落入海妖一族的手里,神鸟在陷入长眠之前,将力量已经十分微弱的火种藏在万千因果中, 等待那个命定之人将它重启。而时穆在你身上留下的契印,你身上流淌了神鸟的血脉, 使你能够容纳神之心而不会遭到反噬。”   “未来你见到的时穆神魂残缺,我用神木的种子替代心脏给他续命,又用蓝瑛花的种子为药引稳固他的神智。但这些都并非长久之计,在他胸腔里的种子彻底枯萎之前,你将火种带回去,让神血与他彻底融合,他就会代替神鸟成为这世间最后的神明。”   听上去未免太荒谬了。所谓的造神计划就是把神的心脏换给时穆,简直草率得如同小孩子玩的换装游戏。   秦游皱着眉问:   “成为神以后呢?时穆会变成什么样?”   “正如世俗所说,全知全能,长生不死。”   “可这是他想要的吗?”   神鸟被同族抛弃,被世人囚禁在通天楼里,祂不得已成为守护人世千百年的神,可谁问过祂的意愿?   时穆独自在那高处不胜寒的楼里等了秦游千年,如今神明大手一挥,要给他永恒的寿命,让他继续延续那无尽的孤独。   秦游想起时穆最初的样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儿,对别人冷冰冰的,唯独对秦游笑得露出梨涡,跟小太阳似的。可最后却变成了疯疯癫癫的通天楼主,偏执地等一个不是真正爱他的人。   这个人如今要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这是他的宿命,孩子。”静檀淡淡道。   “去他姥姥的宿命。”秦游啐了一口:“没有别的办法?比如我把这火种挂天上,然后把时穆的心脏拿走,带他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那晦气的楼主谁爱当谁当去。”   他直言不讳,静檀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   “且不论你手里的火种力量已经非常微弱,镇不了鬼族太久。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么,时穆成为通天楼主之时,已经永远属于彼岸,就算你把他强行带走,彼岸也会将他的魂魄召回。你想要他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毁掉通天楼。”   “怎么毁?”   “你当真要这样做?毁掉通天楼,是当初的神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废话少说,你肯定早就料到我会这样选。”秦游终于把身后的束缚解开,但他没有摘掉眼罩,而是席地而坐,省一些力气。   静檀悠悠道:   “我继承神巫一职,已有三千年。我的族人背叛了神鸟,神鸟将他们放逐,却留下了我,只因为我是筑造通天楼的那位祭司的后裔。我的神是宽厚的,慈悲的,祂信任我的忠诚。”   “神鸟是被抛弃的神明,祂的夙愿是前往神国度,寻找祂的同族。自我成为神巫,我翻阅了无数古籍,为祂寻找那些已经不存在的神祇的踪迹。后来我在家族的宗庙里找到了线索。太古时期,当时就有修行深厚的大妖在灵气充沛的宝地建设通天楼,遴选被神明眷顾的神子进行祭祀仪式,不过成功飞升的屈指可数。   “通天楼的特殊格局能够汇聚天地灵气,但建在彼岸,就成了至阴之地,生魂一旦进入,将被困在其中永世不得超生。不过彼岸的通天楼内部的格局却与古籍之中描绘的并无差别。我猜测我的祖先并没有完全欺骗神鸟,通天楼既然能帮助古时的大妖飞升成神,说不定那里真的是离神之国度最近的地方。我在神社举行了十天十夜的祭祀仪式,火种之力最为强盛之时,彼岸的怨灵躲在地底,我只差一点就能帮助神鸟完成夙愿。”   “但你的同族中途搅局,重创了神鸟,仪式失败了。”秦游若有所思。   “不错,我的神明肉身被毁,力量迅速衰竭,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已知晓。我假意与觅罗同谋,其实仍在寻找祭品和神子,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本来时穆是成为神子的最佳人选,但他替代觅罗成为楼主,已经无法成为神鸟复生的容器。”   静檀的语气毫无波澜:   “你若不愿时穆成神,便代替他成为神子。只是你体内神鸟血脉稀薄,若要淬炼出可供神明降临的肉身,还需吃不少苦头。即便如此,你也心甘情愿么?”   “其实这才是你的目的吧。”秦游冷笑道。   过了很久,静檀才继续开口:   “神鸟告诉我,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为了时穆来的。我向你承诺,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将你送回未来,届时,你可以履行你方才所说,帮时穆拿回他的心。然后神鸟会在你的躯壳里复苏,经由仪式,前往神之国度。通天楼会倒塌,彼岸会恢复原样。你的存在会被抹去,而时穆会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继续普通的生活,没有人会记得你,包括他。”   “孩子,你不愿他成为孤独的神,可难道忘记你,就是他想要的么?你不用着急作出选择,我会等你三日,仔细考虑吧。”   秦游沉默了。   他自诩薄情寡义,在无数个世界里穿梭时,只把自己当作过客。即使他的任务通俗来说就是跟人谈恋爱,若换做一个多情人,难免在过程中情难自抑,芳心暗许。   但秦游不会,他的情感总是被理智主导。比起谈恋爱,他更擅长杀人。可系统没有去绑定一个情场高手,而是选择了他。   现在复盘一下,他刷好感度用了什么手段?   好像也站在原地勾勾手指,对方就倒贴过来,他有时还要嫌人家矫情。有时说两句肉麻的话,亲热几下,对方就死心塌地了。时穆就是一道最简单的送分题,因为答卷人是秦游,他就把标准答案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来,还怕秦游不答,自己颠颠地就把分加满了。   秦游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那种情感。   再喜欢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也总觉得腻味,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时穆是那个例外么?   静檀说他们都被困在结局注定的棋局之中,一切早有安排。说不定时穆的人生是被操控的,情感也不由自主。而秦游也一样,他分明可以撒手不管,却终究为之动容,他要救他,难道这也在法则的控制之中?   念及此处,秦游不免嗤笑。   他的人生宗旨只有一条,要活得随心所欲。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若是人连自己心里的念头都怀疑,岂不是世界上最束手束脚的人?   “不用三天,我来做那个倒霉的神子。”   他望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好像在与无数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相望。   “我总觉得,他已经爱我很久了。情情爱爱,好像总让他伤心。还不如忘了来得痛快。” 第一百三十四章   鬼族邪术   通天楼。   觅罗坐在一面六角铜镜前, 一个容貌俊秀的狐耳青年站在她身后,打理披散在背后的长发。   “请帖都发下去了么。”   她卸掉了晚宴上的浓妆艳抹,眉宇间少了那抹不可一世的戾气, 显得那张美艳的面孔越发楚楚动人。   “都发下去了, 按楼主大人的吩咐,金商两家势力范围之内的名门望族, 保持中立的世家, 还有那些有一定地位的大妖,通天楼的密使遍布彼岸的每个犄角旮旯,您名单上的那些市井里的小人物自然也无一例外。   狐耳青年低眉顺眼地回道,   “不错。”   觅罗颔首。   狐妖指间缠绕着那海藻一般滑腻柔亮的发丝, 幽香萦绕在他鼻尖, 他不由得回想起这头发的主人昨晚与他温存时的千柔百媚,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鬼使神差之间,他开口试探道:“楼主大人,前几日商家二少爷横死在晚宴上, 可祭神大典仍要如期举行,在下斗胆问大人, 神子之位可有顶替的人选?”   他心里惦记着方才的柔情蜜意,却不曾想话音刚落的刹那, 身前的人透过黄铜镜, 那双眉目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一样看向了他。“   哦?一只惨白的手闪电般地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 卡住了那狐妖的脖子,他刚才还笑意盈盈的脸顿时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低头一看, 那哪里还是他记忆里的柔荑,分明是一只布满鳞片、指甲极长的恐怖利爪, 再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狐妖乃是商家旁系之子,自从前几日被金奉入通天楼内,他凭借着狐族姣好的容貌和甜言蜜语得了觅罗的青睐。他一时春风得意,竟然昏了头把对方当作了耽于美色、满脑肠肥的富绅,以为吹两句枕边风就能将对方哄得团团转,为自己争取一些好机会。   “我倒是忘了。”觅罗勾唇一笑,只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你出身商家,跟那些满身骚臭的狐狸是一丘之貉。没什么本事却最爱做白日梦,天天肖想着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   她手中施力,狐妖奋力挣扎,可丝毫无法阻止   觅罗的利爪越来越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脸色变得青紫,很快就要窒息而亡,而耳边再度响起了觅罗恶魔般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静檀还没有放弃她的痴心妄想。若不是看在她三千年前举行那荒谬至极的祭神大典,我的祖辈也不会找到封印神鸟的机会,她为海妖一族立了大功,否则我早就找机会除掉她了。”   “所谓的神子和祭神大典,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臭狐狸和蠢牛都当得,你把我哄高兴了,也不是不能让你当个神子玩玩。”狐妖耳边已经响起了嗡嗡声,早听不清觅罗正在说什么。只感觉脖子上的力气突然一松,空气如同甘霖一般涌入他的肺部。   他刚刚从阎王手里逃过一劫,还没来得及开口讨饶,只听觅罗轻哼一声,一张美艳动人的脸转瞬变得比罗刹更狰狞:   “不过我最恨贪心的人。”   她的眼眸突然变成了诡异的灰白色,脸庞浮现出淡淡度的青黑色纹路。   狐妖还没从刚才那恐怖的窒息中缓过来,觅罗便再度凑近,到一个情人耳鬓厮磨的距离,红唇微启,一股黑烟飘散开来。   那黑烟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在空中分成几缕,宛如几条小蛇一般分别钻进了狐妖的七窍之中。   这是鬼族邪术!   狐妖大骇,连忙化作兽形,连滚带爬想要逃走。然而已经为时已晚,他全身痉挛着,双目渐渐翻白,瘫在地上抽搐:   “觅罗…你身为通天楼主,竟然与鬼族勾结…若是神鸟在天之灵…”   那诡异的黑雾从七窍钻入,刹那间流遍四肢百骸,狐妖只感受到一阵神形俱灭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的七魂六魄正被搅散,随后被黑雾渐渐吞噬殆尽。   狐妖目眦俱裂,   “神鸟,是你们海妖一族害死的——!你就不怕因果报应吗!”   “因果报应?”   觅罗一脚踏在狐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这世上已没有神,谁来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面露嫌恶:   “原本还想炼化你的魂魄为我所用,毕竟蚊子肉也是肉。不过你这腌臢的臭狐狸留着也是膈应,不如魂飞魄散更痛快。”   觅罗话音刚落,狐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表面早已布满了诡异的黑色纹路,随着纹路越来越深刻,他整个躯体开始被碳化了一般地塌陷,化做了一捧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这一场景却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她从那一捧灰里拿出一把骨梳,又坐回那六角铜镜面前,梳开背后略有些凌乱的长发。倘若此时还有第二个人在场,就能看到那铜镜里反射的并非是觅罗的面孔,而是一个形态变幻不定的黑影。   一阵狂风过后,狐妖的尸体已经了无痕迹,觅罗放下骨梳,目光突然凝聚到身后的黑暗中,轻喝道:   “出来。”   烛光晃动了一下,从黑暗里走出一抹高挑的身影。   觅罗轻勾唇角:   “回来了?交给你的任务都做完了?”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不发一言,只轻轻颔首。觅罗轻轻蹙眉,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规矩呢?”   她满意地看着那人单膝跪地,一副乖巧恭顺的样子,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颌,   “养不熟的东西。不过好在用着称手。”   觅罗手上用力,面前的人被迫抬起脸来,一双眼里闪过一丝抵触,但在觅罗发现之前,恢复成了不分喜恶的漠然。   “还是不会说话的好,嘴里蹦不出那些让我烦心的话,这样锋利又漂亮的刀,真想让你永远为我所用,只可惜…..”   她方才还是怜爱宠物的语气,下一刻却变了一副脸孔,嫌恶道:   “不知为何,我看见你这张脸就心生厌烦。好在你也没多久可活了,抓紧剩下这点时间为我做事,也不算白来这世间一趟。”   觅罗从袖子里翻出一本册子,摔在那人的胸口:   “这是最后的名单,里面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听明白了就滚吧。”   黑衣人颔首,将册子收好,一转身便从那雕栏玉砌的云端楼阁中走进了大街小巷,他取出一副银面具戴在脸上。奇形怪状,服饰各异的妖怪们从他身边走过,却无一注意到他,他就像万家灯火中的一抹阴影,悄无声息的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后消失在晦暗的山林里。   两位守山门的小妖童见了来人,也不惊讶,眼观鼻鼻观心地由着那人风一样地穿过山门,踏上百转千回的山路。   静檀正独自一妖举着烛台,在庙宇间踱步,突然一阵阴风袭来,他手里烛光摇晃了一下,连同烛台一起栽向地面,一只腕足闪电般地从衣摆里伸出,正正好好将烛台接住了。   他垂眸道:   “跟我来。”   黑衣人仍戴着那张银面具,在黑暗中宛如鬼魅。他跟在静檀身后,走向深山里那些高低错落的庙宇。   静檀将来人带入一座高塔。   这塔很高,抬头望不见顶,却隐匿在重峦叠嶂之中,从外看并不显形。塔里只有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中央一个方池。   黑衣人走进了,只见池里没有水,而是一种金色液体,在幽暗的烛光下流溢着奇异的淡淡光泽。   而池底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人,他脸色苍白,一头短发随着波纹缓缓摇曳。   黑衣人在池边跪下来,手伸入池中,握住池中人交叠在腹部的一只手的手腕。   金色液体的触感如同水一般,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便蒸发了。   他摘下面具,将那只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侧,感受规律的脉搏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保证他的安全。”   静檀站在一旁,出声道:   “希望你也会遵守承诺,商酉。” 第一百三十五章   鸿门宴   时穆对那个令他厌恶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垂着眼,将池中人抱进怀中,静静地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的面孔, 好像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入记忆里。   他爱怜而克制地触碰那称不上柔软的发丝, 以及布满大小疤痕的皮肤,旁若无人, 如同刻板行为一样地不断重复着。直到远方响起一阵悠远的钟声, 他才无比不舍地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将人放回池中。   静檀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时穆来时匆匆,起身离去时, 却无比磨蹭。他一步一回头, 不舍地望着池中人的身影,直到铜门关闭,再也看不见了,才狠下心来转身离开。   片刻过后。   浸泡在金色液体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秦游面色复杂地从池中坐起来, 后怕地摸了一把被时穆特别光顾的后颈,还好这里光线较暗, 不然时穆对他又亲又摸,他真的很难继续装睡而不被发现端倪。   静檀又悄无声息地从旁边冒了出来, 尽管秦游对这人的神出鬼没早已习惯, 但还是老脸一红,   “你就一直在这儿偷窥?”   静檀不答。   秦游又自顾自地继续道:   “时穆同意帮你除掉觅罗,然后以心脏淬炼火种压制鬼族,作为交换, 你把我藏在神社里保护起来。他希望我成为那个生存游戏的最后赢家,这傻小子, 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为自己的。”   说着说着,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酸涩:   “刚才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估计以为这是见我最后一面了。”   “若是想让他多见你一面,也并非难事。”   静檀幽幽道:   “商酉是雏鸟计划里最成功的实验体,他的神鸟血脉被秘药激活,因此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近些日子,他为觅罗杀了很多人,是觅罗手里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继续道:   “觅罗原本并不刚愎自用,但她对祖传的秘法过于信赖了,她坚信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商酉的灵魂,绝不会遭到背叛,所以她自然也不会怀疑商酉的行踪。”   “不愧是传闻中无所不知的镜先生,”秦游嘲讽道,   “你前脚跟时穆做交易,后脚又立刻来跟我做交易,真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难保我不是那只捕蝉的螳螂,后面还有只黄雀在虎视眈眈?”   “你不必怀疑我。”静檀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怒: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神鸟。”   秦游轻嗤一声,不再说话。   良久,静檀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今日的洗礼要开始了。”   秦游听见那两字就头皮一麻,饶是再不怕痛的人,对于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痛楚都不免心有余悸。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起身走出金池:   “走。”   ***   祭神大典将至,整个彼岸呈现出一种空前的热闹与忙碌。   从商贾贵胄的府邸宅院,到平民百姓的泥砖土瓦、街坊小巷,这些祖祖辈辈信奉神鸟的妖怪们为了这神圣的节日忙得不亦乐乎。宴席和庙会上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妖怪们,他们似乎短暂地忘记了阶级矛盾,怀揣着对神明庇佑的感恩和对未来的期盼,享受着这一年一度的盛典。   而通天楼在楼主的示意下,大办三天三夜的酒宴,甚至专为平民开放了十层,以珍馐美酒款待那些收到请帖的幸运儿。   觥筹交错之间,平民妖怪们醉醺醺坐在他们毕生从未见识过得金碧辉煌之中,望着身居高位,被壁画上雕刻的无数凤鸟众星拱月的楼主,眼里满是恭谨与惶恐。   很多人沉醉在美酒佳肴之中,一直到宴席结束,走出了通天楼,方觉得刚才的一切像是一场黄粱美梦。   而觅罗始终独坐在高位上,低头瞥见脚下那些诚惶诚恐地朝她跪拜的平民,眼底里满是讽刺。   一位叫老陈的中年妖怪从通天楼里烂醉如泥地被朋友抬出,他嘴里满是对通天楼主的溢美之词,直到朋友将他放进家门口,他走在地上,像是走在云端里,轻飘飘的。   妻子从屋里出来向友人道谢,一边将老陈扶进卧房,一边问他通天楼的酒宴如何。   “可好了,可好了。那一桌子菜,你要站起来垫着脚才能看到头,很多菜式活了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   老陈摇头晃脑道:   “我们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菜还是一盘一盘地上,我们个个吃撑了走不动路。再看隔壁桌,酒喝不完,就淋在身上冲凉。那些浪费掉的酒啊…若是换成粮食够咱们吃足足一年。看着真是心疼。”   妻子没收到请帖,只能家里啃馍馍,闻言怔怔的,开始想象那无比奢靡的场景,羡慕不已。   “楼主大人还说,以后这样的酒宴年年都有,彼岸的每一户平民百姓都有享受的机会。你说咱们供奉神鸟,烧香祈福,却也不见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照样吃不饱穿不暖。如今还得多亏楼主大人设宴款待,村子里的那些个祠堂,还不如早点拆掉的好。”   “那怎么行?你可真是喝糊涂了。”   妻子呐呐出声,只见老陈嘴里念叨着,头一歪便睡着了。   她给不省人事的老陈擦了身,便熄了油灯也上了榻。   直到半夜,她浑身阴冷地惊醒,一摸身旁却是空空如也。她以为老陈半夜出恭,可不知为何心惊肉跳,再也睡不着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于是披上外衣出去寻。   妻子刚摸黑出屋,就看见一个身影背对着她站在院子中间,一动不动,诡异至极。她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心中大骇,正要转身进屋,才看见那人的身形和衣着都与老陈十分相。   “你这死鬼!”她恨道,“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装神弄鬼吓唬我!”   老陈却充耳不闻,仍然背对着她站在原处。   妻子心里觉得奇怪,便上前去推了老陈一把,谁知她只是稍稍用力,老陈那结实的身体却如同一张薄纸,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她惊愕地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头顶的月亮从阴云之间钻出来,一道月光刹那间投在老陈的脸上。   只见老陈一脸惨白,脸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青黑色纹路,而那些纹路像是藏在皮下的虫,还在不停蠕动着。   老陈睁大一双眼,眼眶里没有眼珠,像是罩着一层白翳。   妻子看清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她以为老陈是得了什么怪病,见人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便鼓足勇气上前去查看。   老陈浑身冰冷,摸上去简直像一具僵硬的尸体,妻子一边推他,一边唤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可丈夫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妻子乱了阵脚,家里只有这一个顶梁柱,这可如何是好?   她连忙起身想去邻居家找人帮忙,刚走了几步,老陈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歪歪扭扭的,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姿态从地上站了起来。   妻子还在匆匆往外跑,低头便看见月光下的影子成了两道。新生的那道影子比她的影子更高大,正一步步向她的方向靠近,仿佛要将她自己的影子一口吞噬。   她愣愣地回头去看,只见老陈歪着脖子,癫狂朝自己扑来——   她一下子腿就软了,想要逃跑,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只见那两个利爪越来越近,张口正欲尖叫求救,却见一道寒光闪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瞬间被劈成了两半。   老陈的尸体轰然倒下,露出背后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六章   傀儡   纵使丈夫一夜之间已经面目全非, 然而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之人刹那间身首异处,妻子终于被眼前的一幕逼至崩溃边缘,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而凶手带着那副在月下泛着冷光的面具, 如同黑夜里走出的修罗, 面具那空洞的眼眶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让妻子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直觉告诉她, 这个人比刚才面目狰狞的丈夫更加恐怖。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凶手,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撒腿就往院子外面跑。   跑!快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迈着虚软的腿,跑得踉踉跄跄, 甚至感觉身下的一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体力终于透支,身后那个银面具似乎并没有追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跪倒在地上。   仓皇逃命的妻子并没有察觉到,她一路经过的乡邻屋舍早已不是熟悉的模样。整个村落陷入了一片死寂, 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整个村几十户人, 竟然没有一户察觉到门外的动静。   妻子惊魂未定,她凭借着月光下模糊的轮廓努力辨认自己的所在处, 她爬起来, 摸索着砖墙再度往前走了几步, 这才认出自己慌不择路,跑进了村南的小巷里。   只见身后是漆黑的一片,唯有一点点光亮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在黑夜和恐惧之中, 那抹光成了妻子心里唯一的希望,她心中一喜, 连忙拖着疲惫的身躯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跑去。   很快,她来到了拐角处,并一下子认出那是她熟悉的村民老赵家。   老赵家亮着灯,屋里没有人影,但看上去像是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妻子以为邻居醒着,不假思索地开口:   “老赵!老赵!”   她一边唤着,一边来到门前,大力拍着门:   “快开门!快开门!我是你陈嫂!大事不好啦!   她全然没有差距到门旁的阴影里,她要找的人正阴森森地站在一旁,问道:   “是你吗?”   “老赵?!”   妻子吓了一个趔趄,看见那熟悉的身形,刚要松一口气,却一定神看清了眼前的诡异一幕。   只见老赵和她那被一刀砍成两半的丈夫一样,歪着脖子,青黑的面孔上,一双翻白的眼睛幽幽地瞪着她:   “是你吗?”   老赵用嘶哑的声音机械地重复道:   “是你吗?”   一双布满青黑色血管的手卡住了抖如糠筛的老陈妻子的脖子。   ***   时穆抱着一柄刀站在一处矮楼上,俯视着这个已经陷入死寂的村落。   这里的村民直至死都意想不到,那看似天降馅饼的通天楼请帖不过是一场鸿门宴,更想不到自己会在睡梦之中死在异变的亲人手里。   此时,村落里已经没有一丝生气。唯有那些仍保持着生前面孔的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里来回游荡着,口中喃喃:   “是你吗?”   只有时穆这个旁观者才能看见,这个村落的砖瓦、地面、田舍,早已被覆盖盘根错节的黑色脉络。那些脉络像血管,又像树根,正贪婪的汲取着这里所剩无几的精气,并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彼岸中心那座高耸入云的楼。   而那些行尸走肉则是觅罗用鬼族秘术制成的傀儡,它们很快就会遍布彼岸,用来排查那些在角落里苟活的剩余玩家。   时穆对那些人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人,被他藏在了这座炼狱之中唯一的净土。   念及那个人,他冷峻的面孔变得柔和些许,但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变化却被那张银色面具尽数遮掩。   半晌,时穆听见风中异动,他身前的酒楼中闪过几个身影。这次的猎物十分聪明,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这片土地发生的异变,藏匿在暗处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对于时穆来说,他们早已是瓮中之鳖。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他不费吹灰之力收割了任务目标。他擦干净刀,正欲离去,突然抬眼望见对面的屋檐山上落下了几个与他一样带着银面具的人。   “商十一。”   时穆认出了领头人的身份。他与这些商家搜罗来的孤儿一同参加所谓的雏鸟计划,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死在了他手上。   然而觅罗挑选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尸体制成傀儡为她所用,这些夭折的“鸟”名义上是他的手下,实则是觅罗埋下的眼线。   “主人有令,召你回通天楼。”   为首的商十一开口,他的喉咙在厮杀时被时穆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即使经过缝补,嗓音也依然嘶哑难听。   “我的任务尚未结束。”   时穆皱眉,不动声色道。   “你要违抗主人的命令吗?”商十一用他那堪比指甲划玻璃的阴森嗓音继续逼问。   “此时回去复命,会耽误主人的计划。”   商十一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身后的商七:   “商酉,你为何擅自杀了主人的傀儡?”   傀儡?时穆脑内闪过刚才被他一刀劈成两半那个牛妖怪。   他动手时早已确认了附近没人,这几个傀儡的身手都在他之下,必不可能察觉。除非觅罗的力量在汲取了这样多的生魂之后,终于突破了瓶颈,她可以感受到无数傀儡身上发生的一切。   但这怎么可能?   祭神大典还未开始,觅罗的进度不可能这么快。   “想杀……便杀了——”   时穆开口,下一秒,他拔出身前的刀,挡住了突如其来的一击。   他的速度快得肉眼无法捕捉,突然发难的商七在下一个瞬间被他一刀钉在了梁柱上。银面具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刀穿心,别说是人,就算是妖怪也难活。   即使商七是傀儡,也需要修复好一阵才能恢复行动。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快,然后同伴的遭遇并没有让其他傀儡产生任何反应。   商十一再度开口:   “主人运筹帷幄,将漏网之鱼逐一排查,仍察觉到了端倪。”   “除去名单上的所有人,加上傀儡天罗地网般地搜寻,但仍然少了一个人。”   时穆沉默不语。   “最后,主人在彼岸外围那篇荒蛮之地找到了线索。那个人在进入彼岸之时,似乎与你有所联系。”   “我没有之前的记忆。”   时穆语气冷硬。   “当然,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被时穆钉在梁柱上的商七突然开口,一只手闪电般地拽住时穆的衣襟,逼迫他向自己靠近。   商七的声音变了,那是时穆十分熟悉,也最为厌恶的声音。   那张被大火熏黑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妖异的笑容:   “毕竟你的记忆是被我一手消除的。你的嗓子也是我亲手毁了,又帮你修复的。”   时穆瞳孔巨震,只听商七,不,是觅罗继续道:   “毁了你的嗓子是怕你泄密,如今帮你复原,也是为了听一句实话。”   觅罗的笑容在那张烧焦的脸上显得无比狰狞:   “好孩子,告诉我。”   “剩下的那个人在哪?” 第一百三十七章   威胁   时穆漠然地与那张阴森可怖的脸对视, 没有丝毫回避,就像一具冰冷的机器,只会遵从任何指令, 但不会有丝毫自己的念头。   好像他真的对觅罗口中的一切一无所知。   商七在雏鸟计划的厮杀中遭到大火焚烧, 面容尽毁,此时觅罗附在他身上, 用一双浑浊的双目打量着眼前这枚她一手栽培的棋子。她机关算尽, 才坐到楼主的高位,与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没日没夜地勾心斗角,极少有对手能在她眼前藏住心思。   如今,她看不透的存在除了静檀, 又多了一个, 正是手里这把锋利耐用的刀。   几日之内,觅罗吸收了大量彼岸妖怪的魂魄,她的力量剧增。甚至可以借用每一个傀儡的感官窥探彼岸的每个角落的风吹草动。这样手眼通天的力量让她欣喜若狂,她终于离神明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计划的最后一环, 那个她处心积虑要找到的祭品却始终没有消息。   觅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很快, 最后的存活者会只剩下她,和她手下的傀儡商酉, 可是为什么还剩一个人?   究竟谁?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如今, 被她视作眼中钉的金、商两大家族, 连带与他们有联系的其他势力,早已被她用傀儡架空,她的最后一块视野盲区也被完全清除。   最后, 觅罗才把怀疑的目光转移到了商酉身上。   起初,出于对祖传秘药的绝对信任, 她一直把商酉当作用得顺手的工具,直到她某天无意中翻阅通天楼内的古籍,发现神鸟之血可以化解秘药的功效。   但这简直荒谬至极。神鸟已死,火种下落不明。神鸟作为世间最后的神明,更不可能有子嗣和后代。   但事已至此,觅罗不得不朝着事态最坏的发展方向考虑。   她复原了商酉的嗓音,又用傀儡在他身旁埋下眼线。连续追踪了对方几日,都一无所获,直到今日,她的意识在一具新生的傀儡体内苏醒,而这具傀儡被时穆斩于刀下。   商酉虽然不是傀儡,而是一具活物,但在秘术的作用下,他应当只保留了生物最基础的本能,但不会有自我意识。   手中棋子有脱离掌控的趋势,这让觅罗气急败坏。她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她窥探傀儡的记忆,甚至由于她要同时将意识切割成无数份耗费了太多精力,她的本体较为虚弱。因此,她俯身于傀儡刺探商酉,想要让其露出破绽。   很显然,商酉并没有轻易上钩。   “你以为你能满天过海?”   觅罗眼神阴骛:   “你现在已经没用了,我可以把你制成傀儡,读取你所有的记忆,找出那个人。”   商酉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似乎已经一眼看穿了觅罗的虚张声势。   “或者我暂时留你一命,在祭神大典将你极刑示众,让你尝尝比千刀万剐更加痛苦的滋味。”   觅罗怒极反笑,她凑近商酉的耳边,勾唇道:   “不知到了那个时候,你千方百计保护的那个人会不会现身。”   商酉仍然不为所动,冰冷的银色面具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在觅罗看来却莫名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觅罗抑制住怒火,一巴掌将那张银面具掀飞,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然后她掐住商酉的脖子,满意地看见那张冷峻的脸上因为窒息眉头紧锁,渐渐显露出一丝痛苦。   “何必呢?”   觅罗从看到商酉的第一眼开始,就对对方产生了莫名的厌恶。按理来说那是一张非常年轻俊美的脸,当时的商酉还是一个低贱的祭品,从石山火海里爬出来,满脸都是伤痕和血污,但仍然掩盖不了那副极好的容貌。觅罗一度想要将那张脸毁掉,然而在秘药的作用下,他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以普通妖怪无法企及的速度复原。   于是觅罗便故意让他单枪匹马去做最危险的任务,把他当作一柄永远不会折断的刀。   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她最恨的是那一双眼睛。   无论装得再怎么顺从,但那双眼睛告诉她,手里这把刀从来不属于她。   “你为了那个人甘愿付出一切,然后呢”觅罗的嗓音陡然变得柔软起来,语气是虚伪的劝告,与之不符的是她手上越来越大的力道:   “你死了,然后他会忘记你,然后与别人相爱,与别人厮守,你难道无怨无悔吗?”   “好孩子,把他的藏身之处告诉我。我把他同你一道制成傀儡,今生也算是双宿双飞。我保证让你们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觅罗话音未落,只见商酉已经闭上了双眼,似乎已经倦怠至极。   她怒火攻心,却拿这个一心寻死的人无可奈何。商酉被他卡住脖子,双脚离地,她将力道往身侧一掼,商酉就如同一具木偶一般,毫无挣扎地被他从三楼的窗口甩了出去。   窗外传来了物体摔落地面的声音。   无数的行尸走肉从街头巷尾冒出来,成群结队地涌向这座矮楼。而对面的屋顶上的傀儡在觅罗的示意,也挥刀跳下屋檐,朝着地面攻去。   商酉被摔出窗台的刹那,睁眼看向了远方的通天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不是那座楼,而是后方的深山,和被深山掩盖的神社。   他坠入了黑暗中。短暂的感官失灵后,骨骼和内脏碎裂的剧痛顿时传遍四肢百骸。   觅罗冷冷地站在窗台后,看着行尸走肉们将商酉彻底淹没:   “好好享受吧。”   **   秦游经历了一天的洗礼,早已是精疲力尽。   他倒也不是没接受过魔鬼训练,但比起对□□的磨练,对精神的摧残更让他疲惫不堪。   他整日都待在静檀制造的万千幻境之中,有时他在幻境里被困了几十年,但回到现实之中却发现仅仅过了两个小时,这样的折磨循环往复,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就如同一根皮筋,在他认为已经拉伸到极限的时候,静檀还能用一个新的幻境把它拉更长。   秦游泡了个澡,但还是无法消除精神的疲惫,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却发现平时给他送饭的小童没来,取而代之的是静檀本妖。   秦游看见这妖怪就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张口就问:   “那小兔妖呢?”   “被觅罗做成傀儡了。”静檀语气平淡,好像口中的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家常事:   “觅罗的傀儡已经入侵了神社。那小兔妖做成的傀儡正在给傀儡神子送饭。至于你,以后的饭都是我来送。”   “也吃不上两天了。”秦游嗤笑一声,“祭神大典快开始了吧,时穆那小子最近怎么样,你有没有消息?”   其实之前静檀提出可以让两人再见一面,不过秦游担心夜长梦多,就一口拒绝了。但要说完全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静檀摇了摇头:   “觅罗吸收了大量的魂魄,力量大涨,现在外面四处是她的眼线。我担心被她怀疑,将自己的渠道全部断掉了。”   秦游张口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却叹了口气。他遥遥望向远方,除了灯火通明的通天楼,什么也看不见。 第一百三十八章   活祭   时穆不记得那日他在尸山火海中撕杀了多久, 他的体力早已透支,但挥刀的动作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浑身浴血的模样使他更像一个怪物。异族的血脉给了他常人无法企及的愈合速度和身体机能, 然而人类的大脑却屡次由于濒死状态而不断释放肾上腺素, 使他无数次飘飘然地失去痛觉,然后又清醒地被拽回地狱般的现实。   有远方的灯火明明灭灭, 一瘸一拐走出那条小巷的时候, 彼岸已经被一片茫茫白雾笼罩。   白雾之中走出一具具傀儡、也是妖僵。在彼岸定居了千百年的妖怪们也许做梦都想不到,海的另一端那些令他们讳莫如深的怪物,正是他们未来沦落的境地。   时穆紧握手中的刀,他之前的刀早已在无止境的厮杀中折断, 这是他从系统商城里兑换的第六把, 寒芒逼人,削铁如泥,但很快又会因为过度磨损而沦为废品。这些怪物无法被彻底杀死,除非把 他们的四肢和头颅尽数斩下, 使他们彻底丧失行动力,否则无论怎样重创都能很快复原。   而商十一那批出于觅罗之手的傀儡则更加难缠, 时穆一刀刀将他们挫骨扬灰,直到只剩下一只手掌, 却仍然阴魂不散地在地面上蠕动, 试图去抓时穆的脚踝。   时穆半眯着眼, 防止额上的血渗进去,他听见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关节声、和物体在地面的拖拽声,他浑身上下或深或浅的伤都在复原, 然而违背常理的代价是刻骨钻心的疼痛,使他的神经临近崩溃边缘。正常人在这种状态下早该疯了, 但他此时却异常冷静。他在观察雾中的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妖僵并没有再次发起进攻。   他们用空洞得瘆人的灰白眼眶凝视着时穆,然后侧身让开身后的路。   那条路被雾气笼罩着,但时穆明白,那是通往通天楼的方向。   他也明白,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觅罗处于恨意折磨他,但为了计划而不得不留下他这枚关键的棋子。   **   通天楼内。   觅罗睁开眼,她正坐在那面六角铜镜前。   那上面浮现着刺眼的数字:   叁.   还是剩下三人。   脑内闪过商酉浑身是血的惨状,却没能带给她一丝快意。她眼神愈发寒冷,将手边的灯盏随手挥落在地,那灯盏滚了一圈,灯油顿时浸湿地毯,火苗寂然一瞬,“噌”地蔓延了一地。   觅罗却丝毫没理睬身后的火光与浓烟愈演愈烈,她在晃动的光影中莫名露出一个笑容。   藏?   如果我把彼岸的活物全部杀光,一个不留,你要怎么藏?   觅罗起身,衣摆轻飘飘地拂过烈焰,她一把推开窗,俯视脚下的万里高空。   不知从何升起的浓雾弥漫开来,将这片土地牢牢掩盖,仿佛将整个彼岸圈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她则是这座囚笼唯一的主人。   ****   祭神大典当天,久旱的彼岸降下了滂沱大雨。   然而这场雨非但不能浇灭虔诚信徒们的热情,反而令他们认为是祥瑞之兆,更何况长期在黑夜中生存的彼岸居民们受到雨水的影响微乎其微,大街小巷仍然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   在奏乐与欢呼声中,通天楼的巡游飞鸢腾云驾雾,缓缓启程。   为首的飞鸢中央,觅罗倚靠在一把珠光宝气的交椅上,身边围绕着侍奉的奴仆。而飞鸢后端则是身着玄色礼服的献官,执事,舞生,乐生,而紧跟其后的两座飞鸢则坐满了几大世家身份尊贵的观礼者。   然而,倘若地面上的妖怪们能近距离接触那些表面其乐融融的贵宾,便会很快发现他们的异样。   这些人面孔泛着青黑,脸上笑容僵硬,仔细观察,他们全都没有呼吸,一举一动都十分呆滞,毫无生气。   尤其是坐在首位的金商两位家主,若在平日早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如今他们却哥俩好地挨在一块儿,好不和谐。   飞鸢经过的地方,一只只红色的纸鹤伴随着雨点倾泻而下,妖怪们哄闹着去抢夺这传说中的神明祝福,期盼着未来更加美好的日子。可未曾想抢到纸鹤的妖怪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却突然感觉精神涣散,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手里这枚小小的纸鹤吸走了似的。   然而身旁的家人却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仍推搡着他去抢掉落到眼前的纸鹤。   渐渐地,大街小巷里就站满捧着纸鹤仰头痴笑的妖怪们。   飞鸢会在整个彼岸上空巡游两圈。然后停在神社的山脚下。出于对神鸟的尊敬,通天楼主和随行的人员必须步行上山进入神社祭坛。   觅罗也许是心情不错,在明知没有观众的前提下也遵守了规矩,慢悠悠得带着身后的一众傀儡上了山。   而队伍的最尾端,两个身形魁梧的妖怪押送着一个浑身污血的人。   那人的一双腿似乎被故意折断后绑上了石块,完全丧失了活动能力。只能由两只妖怪拖拽着前行。凄惨的模样甚至不如前方作为祭品的牺牲玉帛。   他低垂着头,额前的发丝不知是由于雨还是血,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对于两只妖怪地粗暴行径毫无反应,就像是死了。   经由的台阶上,留下一条拖拽过后的血痕。却很快被雨水冲淡。   台阶尽头的鸟居前,静檀戴着面具,穿着祭祀礼服,等候在原地。   他身旁站着一个比他更高的人,同样戴着面具,但身上的祭祀礼服不同于他的深色,而是一身雪白,袖口和领口绣着庄重华丽的玄鸟纹样,腰间缠绕的红色锦缎上,同样点缀着刺绣和金粉,与流苏绳结一同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而一人一妖身侧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雨幕尽数隔开。   两人的面具都状若鸟类的面部,面具表面同样用金色粉墨绘制了繁复的图案,覆盖了整张脸。除了鸟喙下露出对方的一双薄唇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颌。而脑后则用一条条扭绞的白绳固定,多余的部分边如同流苏一般垂于身后。   时穆被拖拽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便看到是那样一个身影。   在黑夜之中给,唯独那人无比炫目,使他乱了呼吸,薄弱的心跳无法控制的搏动起来。   然而他伪装得很好,只一眼后便迅速垂下眼帘,同时胸膛里传来隐隐阵痛,浑身的伤痕相比起来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那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静檀身边。好似高悬空中的皎月,而浑身血污的时穆只是沟渠里的污泥。   “时辰已到,典礼即刻举行。”   身着玄衣的静檀正欲转身,便听觅罗道。   “年年都是酒肉玉帛这些祭品,想必神鸟早就厌倦了。今日我便做一个开端,为神鸟献上一个全新的祭品,”   她勾唇笑道:   “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一声令下,两头妖怪便将浑身血水的时穆从队伍最末端抬了上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祭神大典   参加祭祀礼仪的队伍浩浩荡荡, 却是无人出声,整个神社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一时间空气中只有雨水敲击石砖的响声。   “不合礼数。”   片刻后, 静檀断然反对:   “祭神大典沿袭千年, 从未有活祭的先例。”   “何必墨守成规?”觅罗嗤笑道:“神鸟陨落已久,继位通天楼主的人是我。我照旧举办祭神大典, 以表对已逝神明的尊敬与哀悼。那些愚钝的民众们被蒙在鼓里, 难道亲自主持了那场祭祀仪式的神巫——静檀,你也要自欺欺人吗?”   她向前一步,眼神冰冷刺骨:   “那次祭祀仪式过后,神鸟神魂俱灭, 肉身重伤被囚入深山中, 随着岁月更迭而渐渐消亡,而火种则下落不明。神鸟本就是一位无能的神,不然怎么会被祂的同族遗弃?是我们的祖先创造机会,逼神鸟让出通天楼主的权力, 替代祂守护彼岸,让这里日益繁荣。祭神大典延续至今, 彼岸的众生仍保留了神鸟信仰,海妖一族已经仁至义尽了。”   倘若在场的妖怪们还有自我意识, 听见这惊世骇俗的真相以及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恐怕会惊愕得当场昏厥。然而如今, 为首的金商两大家主连同身后一干身份显赫的妖怪皆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站在觅罗身后,听她继续道:   “海妖一族造福彼岸, 却遭到神鸟信徒赶尽杀绝,灭族之仇, 刻骨铭心。我隐藏身份,改头换面,历尽千辛万苦坐上楼主之位,就是为了今天。”   静檀眼里满是疯狂与快意,她逼近身前的静檀,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静檀面具下的双眼:   “如今,彼岸已是我的囊中之物,这里唯一的信仰不再是神鸟,而是我。静檀,我念及你的养育之恩和同族血脉,你要玩这祭神大典的游戏,我便陪你玩,只是一切规矩都是我说了算。你别不知好歹。”   “统领一片毫无生机的土地,做一群傀儡的君王,这便是你的心愿吗?”   静檀开口,一如既往毫无波澜的语气中,似乎参杂了一丝无奈与悲凉。   觅罗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那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瞳孔一震,莫名觉得喉头一阵酸楚,但很快又被溢满胸腔的愤怒夺走了理智。面上扯出怨毒的笑容:   “果真瞒不住你。”   也许在某个瞬间,觅罗看到了亦步亦趋地跟在静檀身后的那个年幼的自己,她曾经那么迫切地渴望着对方的认同和赞许。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静檀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而她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地、无条件信任对方的小妖怪。   也许她曾经也向往着一个太平盛世,但她已经被仇恨侵蚀太久。当她处于社会底层,在无尽的追杀中苟活,受尽屈辱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来一日百倍奉还,将这些蝼蚁全部踩在脚下。   静檀救下她,养育她,却没有教她如何在遍布仇敌、危机四伏的彼岸立稳脚跟。待她大仇得报,登上高位时,两妖重逢,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也许命运从来没有给觅罗机会。她历尽苦难,终于大权在握之时,却被莫名卷入生存游戏,随着游戏进入倒计时,她不得不与鬼族合作,走上一条不归路。   但她从未后悔。她身为海妖一族的幸存者,早已习惯形影相吊,而成年之后,她也再未渴求从静檀那里获得一丝无意义的怜悯。   “既然你知道,就别再执迷不悟……当心我把也你做成傀儡。”   觅罗面容扭曲,压着声线威胁道。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她,即使是静檀也不行。   她要成为最后的赢家。   静檀沉默半晌。他移开目光,看向觅罗身后半跪在地面的时穆。   良久,他转身,一言不发地在雨中走向了祭坛。而他身侧的白衣人紧随其后。   觅罗面色沉沉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在场除了傀儡,仅剩下一个半死之人,因此无人能看出她心中所想。直到静檀的身影即将被雨幕掩盖,她才指挥着身后的队伍跟上去。   神社的祭坛没有神像,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参天古木。   这棵古树应当有很长的历史,枝干有三人合抱那样粗,枝繁叶茂的树冠遮云蔽日,在雨中如同一个静默伫立的巨人。纽绞的绳结缠绕在树梢,有的已经旧得褪色,更为这棵古木增添了岁月的痕迹。   庄严悠远的钟声响过后,祭坛陈设完毕,参祭者就位。献官执事焚香迎神。   觅罗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对这些繁缛的程序冷眼旁观,到了叩礼环节更是不动如山。于是由白衣神子代祭,行三跪九叩礼。   行礼过后,乐声响起。神子手执软剑,脚踩鼓点,献上迎神舞。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鼓点越发急促,丝竹声越发尖锐,折扇斩断雨丝,白色衣袂随着动作翻飞,晶莹的雨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帘一般四处溅落,映射出无数个白鹤般的身影。   舞毕,神子退场,其余舞生鱼贯而入。   迎神过后,便是奠帛,然后献礼。   礼成,继续奏乐,神子再度步入祭坛,跪饮福酒。   就在此时,作壁上观许久的觅罗终于不耐地出声打断。   “行了,走个过场而已。”她一改方才兴趣缺缺的模样,拍拍掌:   “现在,该我向神鸟献礼了。”   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妖怪立刻将时穆粗暴地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将人绑在了那参天古木的树干上。   静檀原本安静地坐在席位上,看见这一幕,顿时僵硬了身形。   “商酉,你真是好运气。”觅罗兴致盎然地笑了:   “我懒得特地为你搭刑台,就地取材,反倒便宜了你,让这传说中的神木来做你的棺椁。”   她顿了顿,又瞥了一下不远处的静檀:   “你想说我亵渎神木么?可这身世不明的低贱玩意儿,居然突破了秘药的控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身上有神鸟的血,是不是很荒唐?就连我也不敢相信。他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见商酉仍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她眼神一凛,一抬手,诡异的黑色火焰就如同幽灵一般,自古木的树根一路舔舐而上,顷刻间,那个单薄的身影被黑色的浓烟吞噬殆尽。   “有一种酷刑,是把罪人囚禁在封闭的容器中,往里灌入数以万计的虫蚁,让其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被啃噬毛发和血肉的痛苦。”觅罗睥睨地望着那漆黑的烈焰:   “这种火焰不会焚毁你的躯体,但会让你的魂魄被一点点啃噬殆尽,这种滋味,比那种酷刑还要痛上千倍、万倍。我曾经对上千个仇敌用过这一招,他们中骨头最硬的只坚持了三秒,一半的人求我快点了结了他们,一半的人为了免遭这样的刑罚,出卖了自己的至亲之人。“   “你又能坚持多久呢?商酉?” 第一百四十章   游戏结束   觅罗绝非危言耸听, 自从通天楼建成,阴阳失衡,鬼族便在彼岸的阴影里孕育而生。   最初鬼族与彼岸其他生灵并非是互相抗衡的存在, 也远远不如今日这般令人谈虎色变, 鬼族畏惧火种的力量,自诞生之后便长年累月地蛰伏在黑暗中。   然而, 后来却有大妖怪在修炼中走火入魔, 开始觊觎鬼族的力量,他们尝试像驯养野兽一样驯养鬼族,这便是最早的鬼族禁术。起先,鬼族是一团没有自我意识的物质, 以主人的贪、嗔、痴、恨、恶、欲为食, 它们的食量越来越大,最后只能靠吞噬魂魄饱腹,而那些作为饲料的倒霉蛋就会成为不妖不鬼的行尸走肉,供鬼族的主人操控。   这些最早驯养鬼族的妖怪, 被称为驭鬼师,但这些妖怪几乎全部被自己驯养的鬼族反噬了。   觅罗一族的祖先中, 就诞生了许多驭鬼师。许多古法也因此被录入家族的卷宗里,但由于鬼族和驭鬼师不为世俗所接纳, 并且遭到了神鸟信徒的赶尽杀绝, 这些古法早就被焚毁, 永远埋葬在岁月的长流中。   而觅罗用在商酉身上的这一招,最开始是驭鬼师用来审问罪人的刑术,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 只记录与鬼族的本源相关。   传说从前罪大恶极之徒不得轮回转世,只能在无间炼狱里遭受永无止尽的炙烤与酷刑。觅罗认为这与那啃噬灵魂的黑色火焰有异曲同工之妙, 并且遭到火焰焚烧的痛苦难以用任何现存于世的酷刑比拟,因为它相当于将天文数字的劫数压缩在刹那,再尽数施加于魂魄。   她驯养的鬼族越多,吸收的魂魄越多,她的秘术就越发炉火纯青。她亲眼见证曾经趾高气昂的仇敌在这黑色火焰中仅坚持了一秒就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经历了层层拷打和炮烙之刑也绝不松口的罪犯,也被觅罗用这一招榨出了口中的秘密。   然而滂沱大雨仍然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片刻过后,觅罗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预料中的哀嚎和求饶都没有发生。   火势更大了,熊熊的黑色烈焰仿佛一张深渊巨口,要将周遭的空间都吞噬殆尽。千年古木的树冠在火焰中簌簌作响,仿佛也被连累着燃尽了生命力,郁郁葱葱枝叶不知何时已经枯萎发黄。   然而火焰中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但觅罗知道他没有死,也没有如她所愿将那只剩下的老鼠供出来。   刺目的数字即将碾碎她的理智。   一时间,大雨冲刷石砖的声音,奏乐声,都仿佛成了刺耳的嘲讽。   觅罗身后,奏乐的乐生们在一瞬间集体爆体而亡,血肉四溅,血雾如同在惨淡阴暗的雨景里绽放出鲜红夺目的花朵。   觅罗僵硬扭头,目光射向身后的一众行尸走肉。   她突然癫狂地吼道:   “出来!给我出来!”   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祭坛中,除了雨声,无人回答。   在场的除了静檀,都是她的傀儡。   可游戏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只老鼠如果还想继续苟活,不可能在这最后关头还不现身。   一旦被制成傀儡就会失去生命体征,觅罗用这种方法加速排查了所有的嫌疑目标。她自认为这个方法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现在,整个彼岸除了她、静檀和商酉,已经没有活物了。   如果还有人可能在她面前偷天换日……   她似乎因为癫狂到了极致,反而短暂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雨中的一切。   被她做成傀儡的妖怪,在她的注视下接二连三变成一团血雾。   一张张面孔,无论是她所憎恶的,还是陌生的,全都 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最后,觅罗的目光扫过祭坛中心还未起身的白衣神子。   她还没有任何动作,一个身影便挡在身前,阻隔了她的目光。   是静檀。   静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看见觅罗的神色先是短暂地茫然了一瞬,紧接着变得怨毒万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觅罗凉凉地注视着对方被面具遮掩的面孔:   “我会死!如果在你眼里我的命也如同草芥,那你为什么在几百年前救下我?”   “于我而言,众生平等,我只不过在履行我的宿命,仅此而已。”   静檀并没有被觅罗的疯狂神色所感染,面对当下的场景,他的语气仍然平静、淡漠。   然而这一如往日的语气却更加激怒了觅罗,她目眦尽裂,抬手的动作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静檀的面具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众生平等?”觅罗扯出一抹冷笑,指向静檀身后的一地血泥:“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渣滓也是同样的东西?”   她执拗地在雨中逼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与其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对视,一种无力感仿佛突然将她攥住,使她感到窒息。   “我最后问你一句,”   觅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你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   为几百年前救下觅罗并将其抚养长大而悔?还是为此刻站在觅罗的对立面而悔?   觅罗没有说明,而她也等不到答案了。   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被雨声掩盖。   静檀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张面容淡然的脸上顿时沾满了泥点,大约过了几秒,瞳孔才渐渐涣散了。   紧接着,身穿黑色祭司服的躯体也轰然倒地。   而觅罗满手鲜血,跨过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头也不回的朝着祭坛中央走去。   没有丝毫犹豫,沾血利爪下一刻便剜开了白衣神子的胸膛,那片无暇的白顷刻间被血染成了红色。神子如同一只断翅的白鹤,栽倒在了泥泞的地面。   觅罗混身染血,她平静地环顾四周,满目苍夷。   可她没来得及扯出一丝笑意,却抬头看见阴云密布天空中,那个梦魇般的数字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在昭告她的死期。   同时,她脑内传来了无机质的机械女声:   “游戏进入倒计时,三十秒。剩余人数,三人。”   “倒计时结束后,如果决胜者没有出现,游戏将开始大规模清洗。”   觅罗压抑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为了赢,为了活下去,她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舍弃一切。   可凭什么她认为可以徒手捏死的老鼠,却最终踩在她的头上?   静檀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她的脑里。   命运……命运。   尸横遍野的祭坛上空,突然回荡起一阵癫狂的笑声。   觅罗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是自己在笑。她正站在神木前,双爪卡紧商酉的脖颈,一边笑,一边梦呓似地喃喃着:   “死……死!”   而她的手臂和脸部已经布满了鳞片,双腿化作湿漉漉的鲛尾——她已经彻底失控,就连外表也无法控制地趋于原形。   觅罗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狼狈是什么时候。然而被她卡住脖子,拿捏生死的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   他没有如同所有因窒息而亡的人一样,双眼翻白,肤色发青发紫,肮脏的□□不受控制从身体里溢出——任何一个能让觅罗感到成功羞辱他的特征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仿佛觅罗手里的是一具尸体。   时穆湿漉漉的刘海下露出半阖的双眼,其中也没有觅罗所熟知的、属于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傀儡的空洞。而是漠然,蔑视一切的漠然。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同样被被逼至穷途末路的人,居然放肆地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输了。”   在接二连三的折磨下,时穆的嗓音早已沙哑得听不清。但觅罗却仍然无比清晰地辨认出他的话。   “不。我会杀了你,然后杀了那只老鼠!”   觅罗尖叫道,她的利爪撕裂了时穆的动脉,颈椎也被她折断了,血却并没有喷涌而出,而也许她面前的这个人类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   “我会赢!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觅罗仍在嘶吼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服谁,可是此时此刻,她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时穆已经没了呼吸。   觅罗听见脑里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两人。   倒计时还剩十秒。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了。   五秒。   觅罗茫然地望向四周,她仿佛听见地动山摇的声音,正在不断靠近。   两秒。   时间仿佛被无尽压缩,在那一刹那,觅罗同时听见了骨骼扭转闭合的响声,被她拧断颈椎,仅剩下肌肉支撑着的头颅上,那双让他厌恶的眼睛依然漠然地睁着,与他对视。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背后风动,利器穿透她的背,雪白的刃从胸口破开,深色在那片衣襟处迅速地晕染开来。   在那瞳孔中,觅罗看清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伫立在自己身后 第一百四十一章   风暴   秦游头痛剧烈。   自从他在祭典上跳了静檀教他的迎神舞, 浑身便涌入一种陌生且不适的感觉,他的意识似乎正在被某种异物侵蚀、异化,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祭神大典之前。静檀向秦游大致说明了计划的最后一环。觅罗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将彼岸所有生灵的魂魄当作力量源泉, 以此饲养蛰伏在彼岸的所有鬼族,任她差遣。   然而这是一步险棋, 觅罗会获得强大无匹的力量, 除去任何阻碍都如同碾死蝼蚁一般轻松。而现在的时穆即使用尽全力,最好的结局也是与对方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甚至这种结局的概率也非常渺茫。   但与此同时, 一旦觅罗没能在最后获胜, 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大清洗”中首当其冲,被她手里的鬼尽数吞噬。   于是一切都清晰明了,就是避其锋芒, 兵不血刃。   只要秦游能苟到游戏结束。   秦游确信时穆和静檀的计划大同小异。他来自未来,知道时穆不会死于觅罗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 但即便如此,那个场面的确让人触目惊心。   秦游在千年后被时穆保护得太好了, 即使他来到千年前, 也经历过无数次危机, 但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因此他对静檀口中那摧枯拉朽的力量没有实质的概念。   然而,秦游也心知肚明,他知道时穆已经不是那个青涩的男高中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时穆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不断被迫成长。秦游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一个人把活下去当作唯一的执念,在一旦松懈就会万劫不复的绝境之中, 他会成长得多么无坚不摧。   即使只是在商府的那次试探中,秦游就知道时穆已经很强了,而且他还在一刻不停地变得更强。   然而,这样的时穆,在面临惨无人道的羞辱和折磨时,始终逆来顺受。   让秦游无法接受的是,他知道对方这样做是为让自己活下去。   而秦游从来就不习惯亏欠任何人。   在异化的那部分意识的操纵下,他不得不克制地亲眼目睹了一切。包括觅罗对时穆使用酷刑逼他招供出自己,也包括觅罗盛怒之下的屠戮。静檀状况如何,秦游不得而知,但他自己是在静檀的先见之明下偷梁换柱,逃过一劫。   他忍到了最后一秒。   仅仅一秒——   秦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束缚的,他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脑内明显的割裂感,他运用了能运用的一切突袭技巧,在觅罗的注意力完全被时穆吸引的时候,给了对方致命一击。   电光石火之间,手里的触感反馈告诉他得手了,然而他在下一个刹那,还没来得及拔出手中利刃,就被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掀飞出去。   天旋地转,秦游摔了个七荤八素,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   同时他也深刻地感受到了与觅罗之间鸿沟般的差距,他终究只是一个人类,即使他有积分在假游戏系统里兑换一把天价的重武器对着觅罗炮轰也是白搭。   秦游还没来得及在转念之间自嘲一番,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野兽般的怒吼,头晕目眩之中,他看见觅罗失去理智完全兽化,以一个狰狞可怖的模样向他扑来,然而她身后的时穆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不顾一切地阻拦她,他的双臂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如同缩时影像播放完,倒计时结束了。   那一瞬间,一切重归于死寂,就连雨水的声音也彻底静默。   然而,对于“生存游戏”仅剩下的三位玩家而言,他们不约而同,心知肚明。   这是末日的征兆。   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呜咽声,乍一听像是是风的声音,并且一声比一声更明显。秦游忽略了背后的剧痛,他感觉头皮发麻,生物的本能带给他及其不详的预感。   紧接着,他看见古怪的黑雾在四周升腾,它们快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然后越发声势浩大。很快,祭坛上空形成了由黑雾组成的涡旋。也许仅仅在两秒之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四周的树木在风暴中张牙舞爪,祭祀用的鼎和玉帛等杂物,连带着沙石和树枝全都不堪一击,被吸入风暴中央,化为齑粉。   殊不知这还是灾难的开始,顷刻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真正的飓风还在迫近。   在巨大的向心力中,秦游连忙抱住不远处的一根石柱稳住重心,雨水铺天盖地从头顶泼下来,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这股黑雾形成的涡旋下部直径就有几十米,而上空至少有数千米。但与秦游常识内的龙卷风不同,它的破坏力似乎没那么强,不然以一个正常成年男性的体重,他早就被卷入风暴中央撕成碎片了。   但秦游的状态也好不到拿去。   他感受到灵魂深处有一阵撕裂的痛苦,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将他的躯壳和魂魄强行分开,那种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然而也不知是否是静檀的试炼起了作用,在这样的痛苦中,他还能勉强维持理智。   方面几米开外已经完全被黑雾和暴雨覆盖,能见度极低,他勉强分辨出不远处两个正在缠斗的身影。   觅罗疯狂地挣扎着,从她的喉咙中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她拼命想要甩开身后的时穆,秦游看见时穆那一双折断的腿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支撑在地面上,形销骨立,早已不成人形,仿佛随时会被风暴折成两半。   觅罗的力量原先是压倒性的,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衰弱下去,很快,她七窍流血,像是经历着极度的痛苦。黑雾从她的眼眶和大张的口中倒灌进去,她就像是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野兽,惨叫声支离破碎起来,但她还有力气抓住时穆的脑袋朝地上用力砸去。   那种场景及其疯狂,就像是两只野兽为了生存抵死搏斗,血腥且歇斯底里。   秦游想过去帮忙,但他在风暴中摇摇欲坠,根本无法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穆被扑倒在地。   在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他听见觅罗癫狂地大笑:   “你竟然——真的是!”   她一边大笑,一边用利爪剖开时穆的胸膛,   “有了你的心脏,没有火种我也能活下去!”   “我赢了!”她尖叫着,仿佛要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然而,下一刻,觅罗就像是卡壳的录音带一般,缄默了。   她看到血淋淋胸腔里,空空如也。   觅罗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一切的缘由,她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痛楚从自己的四肢百骸袭来,黑色的火焰肆虐全身。   奄奄一息的时穆凝视着她被炙烤的惨状,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浮现出一丝快意。   “……你输了。   他的声带被损毁了,无法发任何声音,但仅凭他的口型,觅罗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而觅罗已经无力报复,火焰迅速地吞没了她,最后连那双怨毒的眼睛也化为了灰烬。   ……   秦游听见脑内传来了游戏结束的提示音。   片刻过后,风暴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他在雨中爬起来,看见远处的两个身影现在只剩下了一个。   他的心脏仿佛被攥紧,但很快,他如释重负。   秦游淌着水狂奔过去,他的背依然传来痛感,但他屏蔽了所有无关紧要的一切。他将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时穆搂进怀里,查看对方的状态。   时穆满脸都是血,秦游一摸就蹭了一手,他双眼紧闭着,发丝一绺一绺地黏在惨白的脸侧,没有丝毫反应。   一时间,秦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颤抖着手,用指间去感受时穆的呼吸,但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又探向对方的颈部,仍然没有动静。时穆的胸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他不敢乱碰,只好慌忙去握住对方的手腕,然而下一刻,他感受自己的掌心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时穆的睫毛动了动。   秦游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将时穆冰冷的掌心紧紧握住,他们交握的指缝之间,血被雨水渐渐冲刷干净,   紧接着,他又看见时穆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他的颈侧是触目惊心的瘀伤,气若游丝,根本发不出声音。秦游连忙俯身去听,然后他感受到一个冰冷的吻印在自己的脸侧。   他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秦游的头脑,若是在平日里他又要怪这些亲近的动作多么不合时宜,可是现在又如何?   末日,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一个活物也不剩下。他现在根本无所谓,心中的狂喜使他即使搂着时穆再亲几口也无所谓。   于是秦游也这么做了,他根本没心思去考虑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在唇舌交缠之间,他尝到浓烈的铁锈味。   雨还在下,雨声掩盖了一切,给人万籁俱寂的错觉。   秦游喘息着结束这个吻,时穆染血的唇角带着孩童一般纯粹的笑。他的眼角湿漉漉的,不只是雨水还是泪水。   时穆的脸侧在他的下颌处轻轻蹭了蹭,是温热的。然后他放开与秦游交握的手,在自己的锁骨下方摸索了好一阵,指尖毫不犹豫地没入皮肤,在秦游惊愕的目光中,剜出一枚染着血的戒指。   这家伙真是疯子。   秦游这么想着,他听见时穆躺在自己怀里,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他凑得很近,勉强辨认出三个字。   那枚沾血的戒指在雨水中恢复了纯粹的金属光泽,然后被套上了秦游的无名指指根。 第一百四十二章   黎明   从一开始, 时穆就没打算活下去。在觅罗为了获胜机关算尽的同时,他也在铤而走险。   鬼族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团没有意识的物质,关于鬼族的一切秘辛又原本就是禁忌。由于驯养鬼族风险极大, 很多驭鬼师遭到反噬的速度很快, 因此极少有人发现鬼族有非常初级的学习能力。   尤其是鬼族存在得越久,寄生的宿主越多, 就有几率觉醒一定程度的意识。   它们思考的方式很简单, 如同低等生物,目的也同样单纯,就是不断繁衍,不断增殖。   时穆正是钻了这个空子, 他与鬼族达成了一个交易。   由于阴阳守恒, 火种对于鬼族而言是极大的威胁。而时穆作为神鸟后裔,虽然他的心脏远远不足以替代火种,但仍然是鬼族占据彼岸的阻碍。   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换来了最后一层保障,确保秦游能平安无恙地走出彼岸。   也多亏如此, “大清洗”的时候,觅罗遭到反噬, 痛不欲生, 魂飞魄散, 而由于契约的存在,鬼族暂时没有对时穆和秦游出手。   然而,短暂的温存就像是他偷来的, 很快就要还回去。当鬼族占据整个彼岸的时候,他也要同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一起陪葬。   只是秦游的怀抱温暖得让他眷恋。   他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亲吻, 仅存的一点不甘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时穆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在觅罗的折磨与威逼利诱中,唯一一句让他动摇的,就是秦游离开之后,会忘了他,与别人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盘踞在自己内心的怪物受到引诱,要将他的克制和理智吞噬。   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看见秦游回到阳光里去。   秦游发现时穆哭了。   在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与折磨也依然面不改色的人,此时正在他怀里无声地落泪。   时穆红着眼眶,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青涩的高中生。他紧绷着下颌,双唇紧抿着,也不作声,只是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游从那双通红的眼里,解读出很多情绪。   他俯身,戴着戒指的手与时穆的手紧紧相扣,用从来没有过的轻柔语气问道:   “想不想离开这儿?”   时穆闭上了双眼,他没有作出回应。   “想不想……”   秦游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跟我在一起?”   时穆与秦游交握的手掌突然紧了紧。他仍然紧闭着眼,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上,他担心自己一旦睁眼就难以克制地流露出渴望。   片刻过后,时穆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伴随而来的,是一缕如同幻觉的光,透过眼皮落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感受到一阵晃动,他被秦游从地面上抱起来,那双手臂结实有力,他不由得睁开眼,却对上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那是秦游的眼睛,之所以陌生,是因为其中泛着奇异的金色。与此同时,雨停了。方才时穆感受到的那缕光,仿佛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中撬开了一道裂缝。   “走。”秦游语气轻快。他背后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腾:   “去拿回你的东西。”   时穆错愕地看向他,下意识地搂紧了秦游的脖子,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被横抱起来。   其实现在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所有受伤的骨骼和器官还在违背自然规律强行复原,然而就连这股力量的源头也快要枯竭了,他撑到了最后,现在只是在苟延残喘。   可秦游背着光,耀眼的光芒洒在他的发顶和肩上,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轮廓。那竖金色的光在他身后,宛如昏暗天地间的一条阶梯。   一袭白衣在曝光下显得更纯粹了,他衣袂翻飞着,在这个晦暗血腥的世界里显得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踏着那光汇聚成的阶梯前往西方极乐之境。   在彼岸待了太久,时穆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不由得眯起眼,却又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帧这个模样的心爱之人。   秦游抱着时穆,与他差不多高的一个大男人抱在怀里就跟一具骷髅似的,比他想象中轻很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神木前,将时穆放下来,让他靠在那苍劲的枝干上。   “觅罗想要成为彼岸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消失的火种必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未必想不到火种藏在这个灯下黑的地方。”   秦游抬头望着神木经过百般摧残已经光秃秃的树冠,不由轻叹一声:   “不过只有特定的人选能拿到,也许这就是静檀所说的宿命吧。”   他耳边响起静檀的平铺直叙:   “如果一切顺利,按照阴阳守恒的规律,觅罗的淘汰会暂时削弱鬼族的力量,那会是你取出真正火种的时机。”   秦游单膝跪下,他感受到时穆不安地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他一手握住对方的肩,另一手将掌心贴在树干上。   随着晦涩而神秘的音节从他的唇间流出,神木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从枯萎的枝干中再度抽出新芽,时间仿佛在那繁茂的枝头倒流,很快,郁郁葱葱的枝叶随风摇曳,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取代了血和雨的腥味,闭上眼,仿佛置身于林海之中。   绿丛的掩盖下,数十枚果实坠在枝头,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唯有其中一枚晶莹透亮,散发着温暖的光,宛如一个小小的灯笼。秦游一伸手,那枚果实就像有自我意识一般,坠入他的掌心。   在握住火种的一瞬间,秦游感受到脑内如同遭受了一场雪崩,无数陌生且零碎的片段雪花一般在他的脑海中肆虐,他的大脑被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充斥得快要炸裂——   那种滋味比他在试炼中经历的更加痛苦。   他的神经顷刻间受到千钧重负,甚至直接影响到他的躯体,他一个踉跄,时穆反应极快,下意识伸手扶他,好在秦游立刻咬牙站稳,才避免了两人一同栽倒在地的悲剧。   与此同时,一直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黑雾再次卷土重来。它们如同嗅到蜜糖的蚁群,贪婪地窥伺着秦游手里那泛着莹莹光芒的种子。   形势再一次剑拔弩张。   下一刻,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来势凶猛的黑雾笼罩着祭坛上空,电闪雷鸣,两人仿佛被囚禁在黑色的铜墙铁壁之中,宛如沧海一粟。   雨点再度变得急促,时穆伤口失血的速度更快了,他在雨里不断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   然而他本人却并未觉察这一点,在黑色的狂风中,他的耳边幻听一般地响起无数呢喃,紧接着,那种诡异的动静越来越响,甚至转化成痛苦的哀嚎,把秦游叫他名字声音都掩盖了。   随后,时穆意识到那呢喃声来自无数看不见的冤魂。   他应该与那些亡灵陪葬,万劫不复的黑暗才是他的最终归宿。冤魂的嚎叫声如同四面八方的潮水,从脚底一直淹没到头顶,他失去重心,在一阵又一阵浪潮中摇摇欲坠。   那些声音里,有的尖锐,有的苍老,甚至能分辨出老幼妇孺。时穆头痛剧烈,恍惚中,他看见自己仿佛又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趟列车,他刚下车便猝不及防地跌入漆黑的河水。就在下一刻,河底伸出无数枯手,拉扯着他的脚踝和小腿,将他拽入河底。   他的口鼻里呛入腥臭的黑水,狼狈地挣扎着,拼命浮出水面。此时,他看见秦游走在不远处的前面,只留给他高瘦的背影。   胖子和沈清一左一右跟在秦游旁边,三人有说有笑地越走越远。时穆想要大声呼唤秦游的名字,求对方,可是一张口,黑水就一股股涌入他的喉咙,他感到痛苦和窒息,只能眼睁睁看见秦游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黑暗里。   绝望这头巨兽终于将时穆吞噬殆尽,连骨头也不剩。   视角切回现实里的秦游,他还在提防着黑雾的动静,却没曾想回头时被时穆的状况吓了一跳。   只见数条黑色的脉络菌丝一般攀上了时穆满是血污的脸侧,而时穆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半阖着,原本漆黑的眼眸如同被吸了墨一般变得很浅,瞳孔也涣散了。   这一幕简直让秦游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被鬼族侵蚀的症状。他头一次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捧着时穆的脸,凑得极近,大声叫对方的名字,企图用这种方法让其恢复神智。   秦游的注意力全被状况异常的时穆占据,根本没来得及察觉后方正在逼近的危险。   他听见时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心中一喜,就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时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向一旁扑倒。下一秒,一道闪电径直从黑云中劈向两人方才所在的位置,秦游只觉得身后白光一闪,那片地面便成了焦黑的窟窿。   时穆呈保护的姿态伏在他身上,垂着头似乎昏厥了过去。秦游刚从地面坐起来,便看见自己一身白衣上全部沾染了醒目的红色。   他突然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里窜出,焚烧着他的理智。   “时穆!”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叫着身上的人的名字,一边抱着对方的肩膀:   “醒醒!别睡!”   见时穆仍然低垂着脑袋没有半点反应,他又急又怒:   “别睡!睁眼,看着我!”   “你丫能不能别总想着救别人,考虑考虑自己不行吗!”   自己已然是一副风中残烛的模样,却还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救人。   秦游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理智告诉他,愤怒的缘由根本不是时穆,而是他包括这一次在内的,之前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简直忍无可忍。   秦游心想。他从来没被别人救过这么多次,什么时候他竟然这么憋屈了?   就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突然听见怀里的呢喃:   “秦游……”   “在呢!”秦游故意大声道:“拖你的福,没死!“   时穆忍着咳嗽,笑了:   “你不是……别人。”   这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让秦游不由得身体僵硬。   紧接着,他握紧了手里的火种。   他管他什么鬼族?   他想。   来一个杀一个!   “你别睡,睁着眼看好了。”   秦游压着嗓音,咬牙切齿道。   时穆早已失去知觉,在朦胧中,他看见秦游起身,随手在神木上折了一根趁手的枝条,朝着身后张牙舞爪的黑雾和雷电走去。   他原本该在那连通天楼都尽数吞没的黑云之前,显得无比渺小。然而他步履坚定,脊背挺拔,他走到祭坛中央,将掉落在地上的神子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手里的火种突然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几乎将秦游的背影曝光在纯粹的白色之中,与周围的黑雾形成了及其强烈的对比。那根平平无奇的枝条突然变得很长,一端缠绕在秦游的手腕上,另一端则变得柔韧且锋利。   秦游就那样举着神木树枝化作的剑,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   如果静檀能看到这一幕,他一定感到恍若隔世:那个独自面对灾难,将安宁留给彼岸生灵的神明,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回来了。   时穆趴在地面上,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然而他的目光仍执拗地黏着那个一步步向黑雾自投罗网的身影,他挣扎着,操纵着烂泥一般的身躯朝着那个方向挪动了一步。然而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消散了,他手伸向那抹天地间唯一的白色,然后失去了意识。   在坠入黑暗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漆黑的空中,那个投下光束的缝隙像是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随后,无数金色火焰从那道口子中倾泻而下,渐渐将满天的黑雾驱散。   ……   良久之后,雨停了。   彼岸终于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一个黎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重返   肾上腺素飙升, 秦游几乎失去痛觉,甚至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兴奋感充斥大脑, 使他毫不畏惧地逼视对面那头黑雾汇聚成的如同山脉一般连绵起伏的的巨兽。   陌生的记忆、智慧和文明, 如同雪花一般闪过他的大脑,到最后, 他感到躯体快到无法操纵, 而火种还在源源不断地将力量泵入他的身体。   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中,他与黑色巨兽缠斗了许久,最后将其劈成两半。   而他拼尽全力的那一击, 连锁效应一般, 在漆黑夜空中央的那道裂缝的基础上,凿开了一道更深的,如同天堑一般的裂口。   满天的金色流火驱散了彼岸的黑暗,一如秦游在那座塔里, 与神鸟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前,看到的那副百鸟朝凤的奇幻盛景。   然而当那头巨兽愤怒不甘地咆哮着, 最终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巨震,如同海啸褪去一般烟消云散之后, 兴奋感也一同如潮水般退却。   秦游从黑色巨兽的核心中掏出了时穆的心脏, 那枚心脏拳头大小, 用一个湿透了的木匣子装着。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许久的秦游早就对这种动不动断手掏心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那木匣子上面的纹样,似乎与神社里的许多用品非常类似,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也许时穆与鬼族暗中交易的背后,也有静檀在推波助澜, 不过眼下也并不重要了。   战斗结束后,也许是因为火种的力量耗费了大半,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一种莫名的虚无感裹挟了他的心脏。   秦游没有意识到这是祭典的作用,他的七情六欲都在飞快地流逝,而当他魂魄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特性都消散之后,他就会成为最理想的神鸟复苏的容器。   他手中握着那个木匣子,来到时穆跟前。对方双眼紧闭,毫无声息地倒在泥泞的地面上。秦游将其翻了个身,然后将木匣子打开,里面不但有一颗血肉模糊的心脏,还有一颗小小的种子。   仿佛福至心灵一般,秦游将那颗心脏和种子都塞进时穆胸前的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如此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的简单粗暴,但很快,他看到那枚种子吸收了时穆的血液,飞快地在其胸腔里生根发芽,将心脏很快包裹住,转移到了正确的位置。   如此吊诡的一幕,让秦游暗自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他看到时穆的胸膛开始有规律地起伏,伸手去抚摸对方满是干涸血渍的脸侧时,那里也传来了一丝温度。   与此同时,从远方再度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声。   身体中的另一半陌生的意识告诉秦游,是时候离开了。   他最后帮时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额发,然后刚刚站起身,却感受到衣角被紧紧拽住。   时穆强撑着支起脑袋,他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又撕裂开,然而他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执拗地睁着一双朦胧的黑色眼眸,仰头央求秦游:   “……别走。”   那副神色令人很难不为之动容,然而秦游只觉得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自己与外界隔开,一切感官和情绪都变得比以往更加迟钝。   他只好张口,干巴巴地说:   “还会再见的。”   时穆惨白的脸上闪过痛楚和不可置信,他拽住秦游衣角的手又紧了紧,嗓音又干又涩:   “别走……求你……”   他颤抖挣扎着操控双臂,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重创之后的骨骼和肌肉不听使唤,他刚支起身子,便又踉跄着倒下去,   秦游下意识地将目光错开,即使他感官麻木,但也不免有些心软。   毕竟对于他而言,下一次相见不过片刻间,然而对于时穆而言,却要独自一人等上千年之久。并且没有火种的存在,在下一次鬼族侵袭的时候,他要再次忍受剜心之痛。   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再次提醒他,没有时间了。   秦游低头看向那只紧握住自己衣角不放,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他狠心闭眼,将那片布料割断,刚走出几步,回头却看见时穆不要命似的,双膝和手掌蹭着地,艰难地朝他一点点挪过来。   分明再快走几步就可以甩开他,然而理智的那部分意识终于被秦游脑中的挣扎打败了。   就算再回到千年后,按照静檀的计划,秦游会成为载体复活神鸟,而时穆回回到日常生活,两个人很快要分道扬镳。   如果这一次不能好好告个别,直觉告诉秦游,他会受到仅存的良心的折磨。   于是秦游回头,大步走过去,结结实实地把时穆抱了个满怀。   他觉得别扭,但也不知是受到异化的影响,还是本就性格如此,抑或是将明知对方要苦等千年岁月却还要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让他良心不安。总之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找一些说辞,但发现怎么说似乎都不合时宜。   “会再见的。”   最终,秦游叹了口气。   也许以前的他真的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不,以前的他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这样久。但似乎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既定的结局:   “其实,我是要去找千年后的你了。”   在秦游看不见的地方,时穆茫然地眨了眨眼,声音嘶哑:   “千年后……?”   “解释起来很复杂,”秦游不由皱起眉头,   “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对自己好点。我会回来的。”   “那枚婚戒,”时穆突然提出一个有些跳脱的话题:   “是千年后的我给你的?我们在千年后……结婚了?”   他一字一句地问,连出声都很艰难,还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让人不由得揪紧心脏。   “对。”秦游下意识接了一句,没想到感觉时穆箍住自己背的手臂突然收紧了:   “千年后的我是什么样的?”   没完没了了。   秦游心里无奈:难道这人连自己的醋都吃?   “没你现在好!”于是他敷衍道,实际上这也是实话,毕竟千年后那只老妖怪简直太难拿捏了。不等时穆有反应,他继续道:   “所以你等一等,虽然可能有些久……但我会回来跟你结婚。”   “……”   时穆沉默了。   过了很久,久到另一部分意识再次催促秦游,他才听见时穆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秦游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要不要说谎,哪怕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知道可以这句话可以支撑时穆孑然一身撑过许久。   “我知道……你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去做。”   时穆说这句话的时候,呼吸很重,秦游能感受到他的胸腔正在剧烈的起伏着,   “但我不知道会等多久,所以至少给我一个承诺,好么?”   “会。”   秦游轻叹一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脊背。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远方又再度响起沉闷的钟声,仿佛在催促秦游立刻动身。   时穆一双眼眸如同一潭深池,他抑制住其中的暗流涌动,只流露出千丝万缕的眷恋,而其他偶尔显露出的复杂情绪,秦游未能看透,他只能在那种眼神里与对方交换一个吻,然后在这眼神的注视下,踩着晨光,渐行渐远。   他没再回头。   ***   重返千年后的过程,远不如来时的跌宕起伏。   秦游只觉得自己循着钟声的来源地走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何时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一股力量如同一张巨网将他捕捉,很快,他便有一种从高空坠向地面,然后重重着地的感觉。   眼前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游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腔。是一股淡淡的沉香混杂着蓝瑛花的气味,和他刚来到彼岸时在时穆身上闻到的如出一辙。   这种气味刚给秦游打了一剂强心剂,没想到他刚试图站起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径直扑倒在地。   身上的重量并不算太重,但罪魁祸首却力大无比,将秦游按在地上,俯在他的脖颈间狠狠嗅闻,简直如同一头粗暴的野兽。   秦游吓了一跳,但他没来得及反击。因为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和反应速度都远不及对方。他后知后觉地想要反抗,一伸手却摸到柔顺的如同锦缎一般的长发,还有一些触感奇怪的,类似于羽毛一般的不明物体。   一个猜想浮现在他的大脑里。   “时穆?”   随着他的这声呼唤,身上的不明生物的动作顿了顿。   没等秦游继续试探,他的脖颈上传来了一阵痛感。他的脖子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熟悉的疯癫样,八九不离十了。   秦游刚想要用力反抗,就听见对方没什么温度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耳侧:   “骗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骗子   ……什么意思?   秦游又惊又疑, 但仍梗着脖子,咬牙反问:   “谁是骗子?谁骗你了?”   即使秦游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和刚才那个哀求他别走的小可怜是如假包换的同一个人, 但前后落差太大, 他头疼不已。   其实早在回来之前,秦游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按照千年后时穆的计划, 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其准备好的安全屋里, 直到游戏结束。   时穆殚精竭虑,也没防住秦游在他对付觅罗的时候被静檀这根老油条勾了去。念及千年后的时穆原本精神状态就及其不稳定,会发疯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如果没有静檀的举动,秦游也不会回到千年前, 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更是无稽之谈了。   时穆也必然懂得这其中逻辑, 然而他此时的性情实在难以捉摸。秦游虽觉得自己哄完小的哄大的,从前潇洒不羁,如今却操着老妈子的心,一口气哽在喉咙半天, 最终还是咽下去了。   毕竟他心虚。   话音刚落,秦游感受到与他相抵着的胸膛急促震颤了几下, 湿润的气体接连喷洒在他的颈侧,然而时穆除了刚才那两个字, 便始终沉默着, 不断喘息, 像是一头无法交流的野兽。   秦游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因为时穆堪称发烫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传过来,然而呼吸却几乎没什么温度,这实在诡异, 他用力试图挣脱身上的桎梏,然而时穆就像是用自己的躯体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他四肢并用地将时穆所有能活动的躯干全部压制住,仍还嫌不够,他背后那对奇怪的大翅膀密不透风地将两人一起牢牢扣在了其中。   其实如果借助火种的力量,秦游有自信至少可以趁其不备掀开对方然后立刻逃脱,然而他实在不清楚千年后的事况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他至少应该先了解觅罗和静檀如今是什么情况,即使时穆现在一副无法沟通的样子。   按照静檀的推算,千年后的时穆即使击败了觅罗,大清洗没有发生,但时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首先,要击败韬光养晦许久前来复仇的觅罗,他就要消耗大部分的力量,其次,他用心脏制成的火种也在迅速的衰弱。   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彼岸很快就会在鬼族侵蚀中永远湮没,而彼岸的一切生物,包括两人,都会被活生生地困死在这里,沦为鬼族的养料。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静檀,赶紧完成对方口中的复苏神鸟的仪式。   秦游将火种的力量约束到可控范围,才能勉强活动麻木的左臂,趁时穆瘾君子一般埋在他颈间吸气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一把按住了对方的后颈,如同控制一只失去理智的大猫。   如果时穆真的是一只猫,此刻必定炸毛且瞳孔放大,嗓子不断发出威胁的呜咽声。实际情况也差不多,秦游听见了对方喉咙里压抑的怒吼,下意识地顺着顺着他后脑勺的发根捋了又捋。   “谁骗你了?”   秦游忍着脖子上的刺痛,如同在对着自家发疯的宠物自言自语,他感受到身上的人似乎冷静了些许,又去试探着顺着后脖子摸到脸侧,触感并非熟悉的冰冷且细腻,那里似乎排列着一簇簇奇怪的,毛茸茸的小羽毛。   这样的时穆秦游也曾见过,不至于大惊小怪。他突然联想到静檀所说,时穆是接替神鸟成为下一位神明的最佳备选者。若是时穆这样执念极深的人成了神,也说不清是福是祸,总之这个选项已经被秦游擅作主张地放弃了。   秦游将手掌覆盖在时穆的脸侧,无名指上的金属虽然已经沾染上他的体温,但对比时穆发烫的温度也显得微凉,金属特有的质感径直贴在那寸皮肤上,后者则下意识地颤了颤。   “看见没?我带回来了。咱不是结婚了吗?说谁骗子呢?”   秦游轻声细语,他也不急着等对方作出回应。直到半晌过后,他感觉到耳侧沉重的呼吸声略微平缓下来。   有戏。   秦游眼前一亮,连忙乘胜追击:”行了行了,放开我,把灯打开,咱好好聊聊……”   说着,他身上动作也没停,趁时穆力度松动,他立刻就要从对方身下挣脱,也许是时穆还在愣神中,他顺其自然地从地上爬起来,结果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力道,又把他拽倒在地。   原以为时穆冷静下来了,事实上对方的呼吸不再急促,至少比刚才看上去正常了许多。殊不知情况更糟了,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竟然轻轻笑了起来,将秦游拖回身下。   “不,你是骗子。”   他低低地笑出声,由于眼前一片漆黑,秦游被这动静弄得毛骨悚然:   “你想离开我。”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笑,但是其中没有半点愉悦的情感,在最后几个字是甚至像是在威胁:“你休想。”   秦游被这神叨叨的话搞得头皮发麻:难道这小子知道了静檀的计划?   他也放弃了试探,直截了当道:   “静檀人呢?”   “死了。”   提到这个名字,时穆的语气冰冷到了极点。   违和的是,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宣判了一个重要角色的生死,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一句今天下雨,并且对天气这个话题感到十分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   秦游内心一阵惊涛骇浪。   “你在惊讶什么?”时穆似乎被秦游表面一言不发,掩饰内心惊愕的反应取悦了:   “你还在指望他带走你吗?”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秦游一本正经的皱眉,试图跟对方讲道理:“我有事情找他。”   “你好奇怪。”时穆闷闷笑了几声,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千年前的我似乎太过于听话了,给了你无论提出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服从的错觉。”   简直不可理喻。秦游不由得暗自埋怨起静檀来,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什么要把他传到这钉子户面前?如今的时穆简直软硬不吃,他快要丧失耐心,打算用火种的力量强行将对方拖住,一走了之。   火种在秦游的指缝里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下子将漆黑的室内点亮。秦游猛地对上一张扭曲的面孔,和他记忆里觅罗被兽性操控的情形有些相似。在他怔愣的一瞬间,时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十指插入他的指缝夺走了火种。   那弥足珍贵的东西被他如同对待垃圾一般地随手抛开,清脆的声响很快消失在了角落里。   “我生气了,秦游。”   时穆语气平静地叫着秦游的名字。   他很少这样叫,因此让秦游在被反咬一口的盛怒之余,又觉得后背发凉。   这句话仿佛一句宣判,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就感觉腰间一松,他那身破破烂烂的祭祀礼服被三下五除二地褪去大半。这吊诡的事实让他都想不起来去阻止,腰跨上传来重量,秦游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思考。   “等一下!”   他好半天才惊声阻止,用另一只挣开桎梏的手抓时穆身后的羽毛:   “你分不分轻重缓急?!现在是做这个的时候?“   然而时穆没有给秦游反抗的语气,一个带有浓厚侵占欲的吻不由分说地将接下来的喝止和脏话尽数堵了回去。   ****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天昏地暗,秦游感觉自己被清洗了之后换了衣服,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空间。若不是拜静檀的试炼所赐,他全程保持着清醒,他甚至都要对双方的体位产生怀疑。   时穆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八爪鱼一样地缠过来。秦游简直有了心理阴影,但又怕自己的抵触让对方产生不可控的反应,只能认栽。他只能劝慰自己,俗话说饱暖思□□,既然时穆有心思干这些,应该状况比秦游做出的最坏打算好上许多。   “睡不着吗?”   时穆的声音近在咫尺。   一切都快完蛋了,谁这么心大能睡?   秦游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他还在心里暗自算计,根本没空也不想搭理对方,却听见时穆慢悠悠地继续道:   “你很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如此,我带你去看看吧。”   秦游双眉一挑,才听见对方继续道:   “前提是你不能乱跑。不然我会把你抓回来,继续罚你。”   “有病。”   秦游终于忍无可忍,他在时穆的脸侧狠狠捏了一记,在那已经恢复了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显目的指印。   时穆说到做到。秦游在他的引领下,来到通天楼高层,那个藏在巨大空间里的血池前。   再度来到这里,秦游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他眼尖地看到翻涌的红色浪花中央,觅罗曾经在幻境里给他展示的那座金属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缠绕着无数锁链的牢笼。   “你知道么?”   魇足过后,时穆看上去心情不错:   “觅罗当时对你说的话大部分都是谎言。但有关血池,她有一点没有骗你。血池的确是我建造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然后呢?”   他对上时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一袭红衣,在周围折射的血光种,看上去极为妖异。   他没有正面回答,食指遥指向血池上空那座牢笼。秦游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但从四周散落的衣物不难看出,这惨不忍睹的尸体属于觅罗附身的沈清。   “最后一个祭品。”   时穆看向牢笼中央,秦游以为会在他的眼里看到癫狂和大仇得报的快意,但其中什么也没有。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争执   秦游当然不是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能搪塞的, 但无论他怎么追问,时穆始终一言不发。他只能被迫“观赏”了牢笼里的血肉挣扎重组,但又被浸入血池中融化、消弭, 然后周而复始。   不过秦游已经很难将那摊肉泥与觅罗联系起来, 无论是沈清清秀的面孔,还是千年前觅罗的脸——每一次对上觅罗, 他出于忌惮, 也根本无暇在乎对方的容貌。   觅罗这个妖怪,秦游很难评价。最先他只是把对方单纯定位成心狠手辣的反派,然而从结局而论,也许她也仅仅是一个被宿命玩弄, 被仇恨操纵的败者。毕竟成王败寇, 如今再议论这些也并无意义。   但她对时穆做的那些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能一笔带过的。   秦游见时穆微抬起下颌,情绪捉摸不透,他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趣,反正对方连半点有用的信息也不愿透露, 他索然无味地想要离开,不抱希望地想去找找被时穆随手扔掉的火种。   之前跟时穆在那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厮混的时候, 秦游摸索着,大致断定那就是时穆藏在房里的密室, 里面全是他千年前用过的私人物品。   然而秦游前脚刚走, 时穆也跟了上来。他似乎对也对血池上空的那场酷刑没多大兴趣, 更像是特地表演给秦游看的。唯一的观众走了,他自然没有继续留下的道理。   秦游走在前面,懒得理他。可没想到他刚才暗自记在心里的路线不知为何出了错, 他绕了半天,也没找到来时的电梯口, 在他兜兜转转的时候,廊道间的烛台睁开一双双黄澄澄的小眼睛,好奇地投来目光,却又不敢出声。   而时穆则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影子一样地跟在身后。秦游不做声,他也不开口。   于是秦游心里憋着气,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一座视野开阔的露台前。   他猝不及防地被天光包围,被刺得下意识眯起眼,窗棱上挂着一串串风铃,在微风中晃动,发出悦耳的铃声。秦游下意识地走上露台,心中顿时涌上恍若隔世之感。   千年前的彼岸长处于黑暗之中,他有多久没见阳光了?   他隔着红木阑干,在高空之上鸟瞰地面。云层的间隙中,街坊、田舍、楼阁,阡陌交通,鳞次栉比,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看见在大街小巷里其乐融融的居民们。他们仍然长得奇形怪状,但对比千年前的行尸走肉们,他们看上去如此鲜活,充满生机。   联想着之前经历的种种,秦游不得不感慨,时穆统治下的彼岸,比觅罗手里的美好太多。   清新的空气充盈着肺部,秦游惬意地享受了一番阳光。他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巡游花车打扮的飞鸢腾云驾雾,缓缓地从天边经过,上面有一群穿着祭祀服的舞生,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飞鸢经过的地方,人群如同浪潮一般从小巷的一头涌入另一头,万千纸鹤在阳光下闪着光,金色雨一般落入人群中。   “他们在做什么?”   秦游上一次见类似的情景,还是跟时穆婚礼的时候。   “他们在为祭神大典做准备。”   时穆上前,分明露台上还有许多空位,他非要和秦游贴在一块儿,一同看向从飞鸢上倾泻而下的金雨。   怎么又祭神大典?   秦游心中警觉,他记得静檀口中的那个复活神鸟的仪式就是在祭神大典上完成的。可他现在走哪里都被时穆盯着,火种更是有极大可能被对方藏了起来,而静檀现在生死未卜,这祭典怎么办?   他心里想起不好的预感。   左右时穆是个超级恋爱脑,千年前就打算牺牲自己让秦游活下去,现在他不会打算拿着火种自己取替神鸟成为下一位庇佑彼岸的神明吧?   他顿时一手拽住了时穆的衣襟:   “火种呢?”   时穆顺着他的力道,一张脸凑得极近,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只一错不错地看着秦游,依然沉默不语。   “你再装聋作哑?”   秦游怒极反笑,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咬牙威胁道:   “信不信我跟你离婚?”   “——我收起来了。”时穆这次回答得很快。   “我知道静檀跟你说了什么,但我不允许。”   “所以呢?”秦游不耐烦地咂舌,“咱俩一起跟彼岸陪葬?还是你要去做那破神仙?人家神鸟是正经八百的神,都在那个位子上坐抑郁了,你看看祂最后沦落到什么下场?更何况你还是半吊子,人造的神,你以为你会好过哪去?”   “你向我承诺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时穆油盐不进,根本不去接秦游的话,而是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等了你一千年,你要食言吗?”   “你要是做了那劳什子神,我就回人世潇洒!我一年换一个女朋友,天高皇帝远,你管得着我?谁跟你永远在一起?”   这其实是假话。秦游早就把现在当作最后一程,干完他就要去下一个世界了。   然而他现在对时穆的软肋简直拿捏得死死的,他敢肯定这绝对是来了这个世界对时穆说的最戳心窝子的话。对方顿时眼睛就红了,其中盛满了汹涌的怒意,额上和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看那密密麻麻地羽毛又要从他的脸侧冒出来,那是失控的征兆。秦游狠狠放手,转身拂袖而去。   赌气走远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在先前就迷失了方向,于是干脆不走了,靠在墙角平复心情。   烛台精们见他俩不欢而散,而时穆那尊恶煞此时不在场,他们少了顾虑,便开始在秦游耳边絮絮叨叨起来:   “夫人,您别跟楼主大人置气。”   “之前,鬼族混入了楼里,那个大海妖把楼里闹得天翻地覆,我们都以为死定了。还好楼主大人出面迎敌,他受了重伤,差一点就丧了命,楼主大人是彼岸最强大的妖怪,我们从没见过他受那样重的伤。可他回来之后就去找你,找不到你,他将彼岸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疗伤,就一只妖在房里待了好久。”   “后来他终于出来时,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我们都不敢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望着空气发呆,仍然不吃药。他的病时常发作,每次发作都可怕极了,所有的下人都不敢靠近一步。静檀嬷嬷来看他,他一气之下砸了一层楼,把静檀嬷嬷也轰了出去。”   “可夫人回来了,他就立刻好起来了。”   “他从来都不笑,很吓人,我们都害怕他。可是只要夫人在,我们都能看出来他很开心。”   烛台精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秦游默不作声的听,越听越觉得抓狂。他现在是真的拿时穆无可奈何,感觉自己也面临精神分裂,一面又因为被蒙在鼓里心急火燎,一面又有些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   “停停,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带我出去,我要回房间了。”   秦游刚发出号令,然而下一刻,那些烛台精莫名其妙地纷纷噤声,一对对小眼睛紧闭起来,开始装空气。他回头,果真看到时穆从回廊的尽头走来。   他俩方才才吵了一架,如今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然而时穆走进了,主动牵起秦游的手,他也就顺坡下驴,跟着对方回去了。   一边走,秦游还在心里犯嘀咕。   他也知道,时穆肯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击败了来复仇的觅罗。可之前时穆那如狼似虎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有重伤,而且上一回秦游不是主动的一方,没察觉出什么端倪。这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他的神鸟血脉恢复力惊人?   回了时穆的房间,他酝酿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你身体怎么样?”   时穆一愣,随即勾了勾唇角:   “那些小妖怪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身负重伤,命不久矣,让我少跟你计较。”   秦游张嘴开始胡诌:   “来来来,让我看看什么情况?”   说着他作势要去扒时穆的衣服,见对方也没什么反应,甚至对他的举动颇为顺从,他才正色道:   “祭神大典,具体什么时候开始?”   见时穆不答,秦游揽着时穆的肩膀,先是脸上亲了一口,见这还不满意,又慢慢把嘴挪到了时穆的唇角。   他干这种事情简直别扭至极,也不知是做了多大的决心,突然感觉到时穆的肩膀一颤一颤地,像是被逗笑了。   在秦游吃人的眼神里,他才不疾不徐道:   “明日。”   “我要去。”   时穆没回答让不让,可秦游下定了决心。   只要静檀还活着,必定会出现在祭神大典上。他非得把仪式搅黄了不可。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红尾胖鸡   秦游对之前被时穆锁在房间里的事情耿耿于怀,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他虽然对”楼主夫人“这个称呼早就免疫了,但绝无可能真的跟娇妻似的跟时穆软磨硬泡,或者一哭二闹三上吊。然而放狠话又无济于事, 若把时穆逼急了, 直接把他关起来,简直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 秦游佯装无所事事, 实则对时穆寸步不离。他始终将时穆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生怕对方一个不注意就溜去祭神大典了。   与此同时,他又使出浑身解数,将时穆身上摸了个遍, 又把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找到他从千年前带来的火种。   仆从端来的茶水和点心,也被秦游拒之门外。他面沉如水地隔着一张木桌看着对面时穆的背影,简直恨得牙痒痒。   想下迷药?休想。   时穆取下墙上的笛子要吹,秦游捂住耳朵。   想吹安眠曲?没门。   这副样子简直让时穆哭笑不得。他只好放下笛子, 朝秦游凑过来。   秦游方才那些类似□□的招数让时穆简直受宠若惊,可没等好好享受, 秦游早意识到这样不达不成目的,反而自己吃了亏, 便不再主动了。   时穆自己凑上去, 却是触了秦游的霉头。他泄愤似的一只手往人胸口一推, 时穆便柔弱无骨地倒在榻上。他跨坐上去,想照着那张脸来两拳,又觉得是在浪费力气。   刚一转身, 又被从后面抱住了腰,被迫向后仰去。   时穆索求无度, 秦游却不惯着。他挣开,把头埋进被褥里,恨恨想道:   干脆撒手别管了!让他去做那个鸟神,爷直接跑路!   其实秦游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一定的强迫症。   他和时穆的偏执有一定的区别。越是为了一件事情付出许多,就越是难以舍弃。   他辛辛苦苦地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难道就只能打出这么一个破结局?   转念又想到一切还未发生时,时穆一身麻袋校服,就像一棵青葱的小树苗。不知为何秦游便觉得可惜。大好的年纪,就应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挥霍青春,而不是孤独地守着这方寸之地,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越是接近祭神大典开始的时间,秦游越是焦躁,心里好像有蚂蚁在爬。   突然,肩上一沉,时穆靠着他睡着了。   这副场景实属罕见。根据秦游的观察,也不知是由于患得患失,还是原本就是精神层面的狂躁和焦虑,时穆的睡眠极浅,就如同在陌生环境随时保持警惕的动物。何况做了这么多年的妖怪,睡眠对于他而言早已经可有可无。   秦游推了推对方的肩膀,见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仍是一副瘦削的病容,呼吸平缓,睫毛低垂着,遮掩住小半眼下的青黑,一动也不动。   看起来倒是无害极了。   为了防止装睡,秦游又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见时穆像是真的陷入了沉眠,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挪到枕头上。   谁知秦游刚踏出卧房,便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轻,且很平缓,秦游一个激灵,第一下还以为是错觉,听见第二下,才回头去看床上的时穆。   时穆半个身子隐在床帐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双眼紧闭,像是没被惊扰。   于是秦游只犹豫了两秒,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开了门。   门外的人显露出身形,一身长袍,俨然是千年后的静檀。   这个静檀的身形比千年前瘦弱一圈,面容寡淡,颧骨微凸,不施粉黛,一头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美人尖。   他的外貌和穿着始终是雌雄莫辨的,只是由于现在的身形和仆役间的称呼,曾让秦游一度对他是女性的事实坚信不疑。   可是怎么这么巧?时穆刚睡着,静檀就来了?   秦游刚心生怀疑,就听静檀轻声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快跟我走,时间来不及了。”   他根本没给秦游思考和斟酌的余地,转身便走。而秦游又恰巧处于对眼前局面无计可施的境地,他回头看了一眼,时穆在卧房里没出来,也没发出任何动静,于是他也抬脚跟了上去。   秦游望着静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对方被觅罗斩首的模样,还有他与觅罗之间那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也不知静檀是如何从千年前活下来,由当时无所不知的神巫成了通天楼的静檀嬷嬷。   等等。   秦游想到这里,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前的静檀,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秦游在神社待了许久所以很熟悉,那是神社里焚香的气味。   因此,他在看到静檀的一瞬间,便没有过多疑虑地跟了上去。   然而千年后的静檀不再是神巫,住在通天楼,他身上香火味是哪里来的?   难道说他刚从神社回来?   如果说静檀在准备祭神大典,这倒也合乎清理。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买下,秦游就越发觉得不对。   很快,静檀就走进了电梯的轿厢里。   就在她转身的一刻,秦游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走路的姿势不对。   静檀是海妖,用腕足走路,即使能化作双腿,但走路的姿态也与其他用两条腿走路的妖怪有细微的差别。   意识到这一点,秦游踏入轿厢的右脚迟疑了。   不曾想轿厢内的静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退意,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将秦游往里拽去。   电光火石之间,电梯轿厢一阵晃动,秦游反手制住那只手的同时没稳住重心,电梯门“咔哒咔哒”地就在他身后合上了。   轿厢内立刻开始失重,秦游意识到他们在上升。   而“静檀”松开了手,已经卸掉了伪装。   那张脸有些熟悉,秦游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直到看到她头顶,缺了一只,还剩一只的尖耳朵,才想起来他是最开始面试侍女的那个面试官,好像是叫狄叶。   之前秦游被时穆关起来的时候,正是狄叶听了静檀的指令,将他放出来的。可不知为何鬣狗姐妹中的大姐隔段时日不见,就丢了一只耳朵。   似乎是察觉了秦游心中所想,狄叶摸了摸缺了耳朵的那半边头顶,轻描淡写道:   “楼主大人罚的。”   秦游有些唏嘘。不过按照千年后时穆疯起来六亲不认的样子,少了只耳朵也好过丢掉性命。   “所以你现在是在为谁办事?”   如果是静檀那还好说,可看见狄叶这缺了只耳朵的模样……   “当然是楼主大人。”   果然,狄叶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在对秦游这个“楼主夫人”表达忠心:   “楼主大人有令,祭神大典期间,夫人不得离开通天楼。”   “我非要离开,你能奈我何?”   秦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果然时穆刚才是在装睡,这一招未免也忒阴险了!   然而他在怎么样也是在千年前活下来的人,打不过时穆那个武力天花板,难道还打不过一个小小鬣狗妖。   狄叶不为所动:   “若您非要离开,奴的确无力阻止。只不过楼主大人早在通天楼布下结界,若夫人要强行用蛮力打开,恐怕届时祭神大典已经结束了。”   秦游在心里爆粗口,他懒得与狄叶多费口舌,手指泄愤似的狂按开门的按钮。   只是一切已经太迟,等秦游赶回卧房,床榻上果然已经不见时穆的踪迹。   于是秦游在脑中咆哮:   “系统!系统!”   系统在他脑里沉寂了太久,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个存在。   “读取中断,”秦游怒火中烧,胸腔快速起伏着,少见地完全失去了冷静:   “直接去下一个世界!”   这个决定一半是因为置气,另一半则是因为若时穆真的成神,他留下来也再无丝毫意义。   “中断读取结算,会导致宿主损失一半的积分。会增加下一个世界的难度。是否确定中断?”   事到如今,秦游早就对积分无所谓了。左右他当初留下也不是为了积分。   然而不等他开口确定,一个圆滚滚的球体横冲直撞地飞进屋里,撞倒了桌上的白瓷花瓶,瓶子碎裂的声音让秦游重归冷静。   那球体像是被撞得晕头转向,上下扑棱了半天,最后才落到了秦游面前得书架上,气喘吁吁。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时穆养的红尾圆脸胖鸡。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家伙的存在。   “好久不见。”胖鸡嘎嘎几声口吐人言,乍一听有些滑稽:   “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木头桩子又惹你生气了?”   秦游没什么心情跟胖鸡聊天,一想到此时此刻时穆已经在祭神大典上举行仪式了,他懒得掩饰,一张脸上阴云密布。   “我都劝过他了,媳妇儿得疼,不能强迫。这小子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胖鸡的毛脸发挥空间有限,但不妨碍他朝秦游挤眉弄眼,又是摇头又是作叹气状,在书架上踱来踱去。   “你能带我去祭神大典上吗?”   秦游打断道。   之前狄叶将他拐走时,胖鸡也在场。胖鸡化为巨鸟的模样在他脑里一闪而过,令他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噶?”   胖鸡疑惑地叫了一声。见秦游挑了挑眉,他局促地扇了扇翅膀:   “你也想去凑祭神大典的热闹?我可不喜欢那里,而且木头桩子之前从来不让我离开通天楼的……不过要是你让木头桩子再做一桌满汉全席,倒也不是不行。爷可太久没开荤了。还有,刚才那个撞碎的瓶子,你得帮我瞒着——”   “成交。”   秦游十分爽快。胖鸡果真对狄叶口中的结界熟视无睹,扑闪着巨大的双翅,在狂风中展翅起飞。片刻过后,秦游就坐在体型放大了好几十倍的胖鸡背上,穿梭云霄。   地面上的妖怪头一次一睹胖鸡真容,皆是瞠目结舌,一下子将手里的活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群虔诚的神鸟信徒看见这样巨大的鸟在空中翱翔,以为是神鸟现身了,在错愕之后,竟然全都匍匐在地。   “坏了,被这么多妖怪看见了。”胖鸡不安地转着脑袋,絮絮叨叨:   “你可要在木头桩子面前给我多说些好话……”   很快,胖鸡就载着秦游飞到了神社。   祭祀仪式正在庄严肃穆的进行着,形式和流程与秦游记忆中大差不差,只是在场的均是活生生的妖怪。中央的舞生乐生正兢兢业业地干着活,突然发现脚下被巨大的阴影覆盖,顿时忘记了下一个动作。数十人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好不滑稽。   前来搅局的人刚准备跳下地面,没想到胖鸡先一步破了功,缩回了原本大小,原来是被坐在席间的时穆朝他射来的利刃一般的眼神恐吓住了。   秦游连忙稳住重心,才没有在猝不及防地失去支撑后摔个狗啃泥,他落地的姿势称不上潇洒霸气,抬头便看见一身祭司服的静檀伫立在一旁,神色淡淡,仿佛对这场闹剧并不例外。   “最重要的祭品也到场了。”   他从容不迫地与秦游对视,朗声道:   “仪式继续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神鸟复生   话音刚落, 秦游下意识看向了静檀身侧的时穆。   只见时穆换了一身绀色的繁复正装,墨色襟口衬得他的脸和脖子苍白里透着不健康的青色。与秦游想象中的惊愕和愠怒不同,他和静檀一样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 只是在与秦游目光交汇的同时, 秦游从他一双眼里看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仅凭那一个眼神,秦游心中的巨石算是彻底落了下去。   他被这活了千年的老妖怪耍得团团转。其实单单凭借着时穆祭神大典前与他相处时的态度, 他就应该看出来不对劲。通俗来说, 时穆这种有着严重分离焦虑的人,怎么可能在诀别到来之前,还好整以暇地跟他打情骂俏?   原来是他留了后手。在两条秦游以为别无退路的时候,时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创造出了一个连静檀也没有料到的第三个选择。   所以静檀口中的祭品自然也不是秦游。跟秦游一起来的还有谁?   只见胖鸡在青石板上滚了一圈, 也许是脑子被磕懵了,忘记了背上的一双翅膀不是摆设,扑棱了两下爬起来,抬头看见祭典上的妖怪们全部朝他看过来, 这在通天楼里宅了不知道多久的笨鸟什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万众瞩目,顿时慌了阵脚, 拔腿就朝着秦游的方向开溜。   没曾想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 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提溜着抱进了怀里。   静檀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祭司服沾了尘土, 双眸低垂着凝视着怀中胖鸡, 眼中有万千思绪。他伸手顺了顺胖鸡凌乱的羽毛,轻叹了一声:   “他还这样小。”   “不小了。”时穆在不远处凉凉道:“普通妖怪五十岁成年,它在通天楼住了八百多年, 每天都要吃五斤谷子。”   静檀摇头苦笑:“八百年了,你只让我见过他一面。在我眼里, 他还是那只湿淋淋的、瘦骨嶙峋的雏鸟罢了。”   秦游抱着手臂看着那一幕,感情他是做了一回快递小哥。果然妖怪不能活太久,活得越久越是无聊透顶,也不知时穆把他逗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心里究竟有多么痛快。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时穆对胖鸡虽远远称不上宠爱,甚至以优秀宠主的标准来说堪称虐待,却也是养在身边这么久的,必定不可能是普通妖怪。而在这个神鸟信仰遍布每一寸土地的地方,秦游却始终没有见过一只状似鸟类的妖怪,足以说明胖鸡的身份特殊。   时穆造那血池,将在被运输到彼岸陷入无尽轮回的人类用作血祭,就算是为了觅罗口中的续命,恐怕受益者也不是他自己,而是这只红尾胖鸡。   也不知是否是静檀身上的气味让胖鸡感到亲近,他挣扎了一番,便不动了,鹌鹑似的缩在静檀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抱着自己的人,丝毫没有了秦游面前油嘴滑舌的样子。   静檀抱着胖鸡走到了祭坛中央,请神仪式继续,丝竹声再度响起。   时穆也停止了冷嘲热讽,转而朝向了秦游。见秦游面色不愉,他缓缓眨眨眼,眉尾下垂,一副认错求饶的狗崽子模样。好在参礼的其他妖怪有极强的职业素养,且注意力都被胖鸡吸引过去,没看见他们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楼主大人还有这副嘴脸。   秦游冷哼一声,还是朝着时穆的方向走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刚坐下,就感觉时穆朝这边挪了挪,两人之间的缝隙顿时被填满。秦游正在气头上,刚要往旁边再挪个位子,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一声急促的鸟鸣声过后,胖鸡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扑朔着翅膀从静檀怀里挣脱,横冲直撞地在祭坛上空一阵乱飞,最后一头扎进神木郁郁葱葱的树冠之中,将圆滚滚的身体隐蔽起来。   秦游忙看向祭坛中央,只见几个献官将一座巨大棺椁抬了出来,那棺椁乍一看古朴低调,但经验老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用料不凡,堪称凤毛麟角的珍稀材料全部用来打造这一口巨大的棺椁,可见其主人的身份尊贵。   而棺椁上方,则有一枚金光闪闪的飞羽。   几个献官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将棺椁放稳,然后毕恭毕敬地垂首散开,跪伏在地面上。   胖鸡正是被这具棺木吓得魂飞魄散,缩在神木的枝叶之中,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静檀则站在原地,头一次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直到时穆开口:   “继续。”   “那是?”   秦游小声问。   “神鸟遗骨。”时穆回答:“只不过找到时已经残破不全了。为了稳住民心,静檀封锁了消息。史上没有神陨的有关记载,只好将棺椁暗中藏在神社里。我接替楼主之位后,也就是你走后不久……”   说到这里,时穆眸色一暗:   “我当时并不全信你关于千年后的那番话,因此数次潜入神社寻你。那一晚神社里有座塔莫名起了火,我因为在意特地去查看,才发现藏棺椁的地宫。”   “当时的放遗骨的棺椁已经被烧成了灰,灰烬里有一枚蛋,不知从何而来。”   秦游听完,只觉得奇异:   “那蛋就是胖鸡?所以你把蛋带走了,静檀没有阻止吗?”   时穆没有回答,但从他上挑的眉毛,秦游只能看出一句潜台词:   他能奈我何?   一席话间,静檀已经将咒语诵读完毕,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正是秦游带来的火种。   此时,在场的所有执事、献官,已经观礼的妖怪全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逼视。   唯有藏在神木上的胖鸡有了动作。   他转眼就将方才的恐惧忘在脑后,如同在空中看见宝石的鸦一般兴奋地锁定了了匣中的火种。   只见胖鸡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从神木上俯冲而下 ,叼走了那枚火种,眨眼间就吞进了肚里。   秦游额上青筋一冒,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然而下一刻,一阵白光将祭坛的所有事物尽数吞没,耳边只剩下连续的忙音。秦游被光晃得眼睛刺痛,但还是强忍着眯起眼,勉强看见胖鸡的影子开始无限地拉长,放大———   它的身形很快就比方才将秦游驮起来时还要大,就连空旷的祭坛也快要容不下它。   胖鸡——不,现在这个绰号已经不再适合他。   他身为胖鸡时,那簇突兀的红色尾羽直让人觉得突兀滑稽,可如今,那血红尾羽拖曳在他的身后,仿佛一件华美的羽衣,每一根羽毛的尾端仿佛都坠着着一枚落日。其余的羽毛则是炫目的铂金色,在黑暗中流光溢彩。   这一幕比秦游在千年前看到的更加震撼,但他不敢细看。也就是因为他来自异世界,才没有像其他妖怪、甚至包括静檀一样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他只来得及看出神鸟的双翼两侧又分化出更多的羽翼来,眼前的光太刺眼了,他感觉再看一眼眼睛就会被灼伤,刚要下意识低头回避,便感受到面前一阵飓风,一阵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神鸟巨大的头颅在他面前低垂下,即便如此也有三层楼那样高。由于凑得太近,秦游还以为下一刻自己就要跟火种一样被他吞进去,刚闭上眼,便感觉面上如同徐徐春风拂过脸侧,伴随着如同坐在篝火旁边一般略有些灼热的暖意。   一旁的时穆察觉到神鸟靠近,早就警觉地挡在秦游面前,却也遭受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贴面礼。   两人茫然在原地,秦游也不知为何,讷讷开口:   “我答应你满汉全席,可你长这么大,恐怕把通天楼吃空了也不够。”   他说完才觉得冒犯,再怎么说眼前这位也是这个世界的神明,他这样算是口出狂言,大不敬之举。不想近在咫尺处传来了一阵声轻笑。   “满汉全席就免了罢。”   这声音很熟悉,和千年前秦游在神社里听见的一样。   “你已经实现了我最大的愿望。不甚感激,异乡人。”   “你要走了?”   秦游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问:   “没有神鸟,没有通天楼,彼岸和那些信徒会如何?”   其实按照他的性格,并不会问出这些话,对于神鸟对自由和同族的向往他更觉得合乎情理。只是在千年前那个世界经历了不少,他深知信仰在彼岸妖怪们心中占据的重量。又或许是因为千年前他在底层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对那些命不由己的平民们多少产生了一丝共情。   “不会如何。”神鸟似乎不觉得这个问题出乎意料:   “是信仰束缚了他们。没了通天楼,他们会飘洋过海,走到更广阔的天地。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中更大,孩子。”   “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你身旁的人。他统治了彼岸千年,也许比现在的我更加清楚。”   时穆站在一旁,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神鸟血脉,在神明的威压之下,他并没有像旁人一样畏怯、回避。他只是仰头看向神鸟,一言不发,像是在与对方进行一些无声的交流。   没错。距离神鸟陨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其实生命的顽强远超乎想象,不会因为失去了任何就难以延续。尤其是这些皮糙肉厚,又寿命极长的妖怪们。   “我也该去履行我的宿命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片刻前还是一只精灵古怪的胖鸡,神鸟的声音褪去了沧桑,也褪去了威严和神性,像是耄耋老人返老还童,他的语气里夹杂着欢欣与活力:   “为你们送上最真挚的祝愿,,”   祂再次垂下修长的脖颈,用羽冠轻轻碰了碰秦游的掌心:   “愿你们平安喜乐,长相厮守。”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终成眷属(完)   在最后的道别之后, 神鸟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啼鸣,然后拍打翅膀,在狂风中扶摇直上。所到之处, 黑暗皆如同潮水一般退却。   直到那无比庞大的身影在空中越来越小, 祭坛上的妖怪们依然虔诚地匍匐着,只有位于首位的静檀抬起上身, 仰望着天空, 单薄的身影莫名透露着一丝落寞。   “那真是神鸟”   秦游望着空中巨鸟朝着通天楼的方向飞去,不由得出声问道。   可能对于他一个唯物主义着来说,关于神明的印象局限于小说剧作里的杜撰或是神话里的描述。并且他敏锐地察觉到方才的神鸟与他千年前在塔中见到的似乎些不同。后者似乎更加威严、神秘,难以捉摸。   “算是。”   时穆回答:   “不过并非创世时的神鸟本尊, 更像是借一副新的躯壳转世重生, 因此多少会延续躯壳原本的性格。”   他的语气耐人寻味:   “倘若没有雏鸟,就需要一个合适的替代品。这不就是你与静檀的计划么?”   秦游知道他又在明嘲暗讽了,决定不搭话。他抬头向远方望去,只见神鸟绕着那拥有千百年历史的高楼盘旋而上, 紧接着,一句似哀悼一般的鸣叫响彻长空。   神鸟显世, 千家万户却不敢一睹神明那遮天蔽日的尊容。彼岸的妖怪们虽然从祖祖辈辈那里沿袭下了纯粹的神鸟信仰,可谁又敢想有一天神明会从传说中走入现实。   大街小巷里停止了庙会和巡游, 信徒们整齐地匍匐在地面, 他们从未见过这副景象, 惶恐和畏惧甚至冲淡了欢庆祭典的兴奋。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心头已经笼罩起浓重的不安。   很快,从天边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巨响。   有不怕死的妖怪抬头看, 一看差点没吓得屁滚尿流。那彼岸妖怪们朝拜了千年,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的通天楼, 在神鸟连续的冲撞中,竟然摇摇欲坠起来。   这一幕简直比天塌了更加恐怖,妖怪尖叫起来,而身旁的同伴正要怒斥他对神鸟的不敬之举,一抬头也看到了惊世骇俗的一幕,也不由得抱头哀嚎。此起彼伏的叫声让更多的妖怪抬起了头,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恨不得昏厥过去。有的妖怪甚至猛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祈祷快一些从这场噩梦中惊醒。   只见光芒万丈的云端之上,通天楼被神鸟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上方的楼层在不断坠落的砖瓦和梁架中轰隆隆倾斜坍塌,下方也开始剧烈晃动。   缺口之中,令人触目惊心的粘稠的红色液体瀑布一般倾斜而下。   妖怪们骇得肝胆俱裂,面对着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有的愣在原地成了一具木头,有的暂时抛却了对神鸟的敬仰,开始四散而逃。   原因无他,对于这些妖怪而言,通天楼自从他们记事开始,甚至包括祖辈口中的闲谈里,就似乎始终伫立在那里。那是神的化身,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征,就算再过千万年,它也应当永垂不朽。   然而,他们信仰的神明,却亲手将其摧毁了。   全部完蛋了。通天楼完蛋了,楼主大人完蛋了,贵族老爷们也在劫难逃,何况他们这些身份卑贱的平民?   而时穆和秦游站在山头,将这混乱的场面尽收眼底。只见那红色瀑布从千尺高空中飞流直下,注入凡间。很快,空中下起了血雨,土地上形成了血红的河流。水面越来越高,淹没了通天楼前的那座古桥,淹没了商贾贵胄们的亭台楼榭,淹没了纸醉金迷的画舫和酒楼,仅仅一炷香的时间,在妖怪们的哀嚎和恸哭声中,原本的田野乡舍也早已是一片汪洋。   那座本该永恒伫立在那里的高楼,就这样在地动山摇间,轰然倒塌了。   这一幕堪称是哀鸿遍野、满目苍夷,参加祭神大典的妖怪们早就鸟兽四散,唯独剩静檀跪在祭坛中央,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天边跪拜,仿佛在为他的神明祈祷。   又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原本那座高耸入云的楼,此时已经化为一片淹没在血河里的废墟。而神鸟早已不知所踪,也许已经达成夙愿,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同族身边。这世上最后的神明终究也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神明的慈悲,妖怪们虽然流离失所,却无一伤亡。他们之前从飞鸢上得到的纸鹤们,沾了血水之后,竟然膨胀成了可以容身的小舟。他们就这样顺着血河,漂流到了彼岸外缘。   那里有泊在岸边的船只,有正在组织妖怪们有序登船的群体,倘若秦游在场,便能认出那些群体中有牛头大厨、狄叶、萝卜怪、和灯笼鬼差们,全是通天楼的老熟人。时穆原来早已为了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妖怪们悲伤之余,不得不收拾心情,与家乡道别,踏上了载有物资的船只,朝着未知的未来远去 。   与此同时,在妖怪们没有察觉到的角落,阴影从地底里探出头来,化作一具又一具清晰的人形。   通天楼的遗址旁,那座长长的石桥横跨两岸,桥边开满了曼珠沙华,刺目的火红一直蔓延到浓雾笼罩的彼端。那些漆黑的人形有序地在桥上走过,到达彼岸的那一刹那,他们回光返照一般显现出生前的容貌,然后接二连三地在雾中消散了。   在千万年后的此时,阴阳终于再度平衡,彼岸继续履行它轮回转世的职责。   一切尘埃落定后,秦游和时穆与静檀在桥边道别。   当问到静檀的去向时,静檀表示会继续留在这里,率领一些不愿离开的妖怪们维护彼岸的稳定。   静檀陈述这些的时候,目光只是遥遥望向通天楼的遗址。秦游猜想在他内心深处,也许始终挂念着那不可言说的存在,不过既然静檀早已在千年之前就作出选择,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想必他不会觉得遗憾。   秦游道了一句珍重,一旁的时穆则是轻轻颔首,两人一妖就此别过。   临走之前,同样留下的狄叶送来一个匣子,秦游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两套麻袋校服,还有时穆的那些毫无价值的收藏品。再抬头看见时穆一身青衣,长发飘飘,好不端庄,又想对方要再度套进这身麻袋校服里,秦游就忍不住想笑。   两人换了衣服,一起沿着岸边走了许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火车鸣笛声。   那列火车与秦游记忆中一模一样,也算是老朋友了。它两次将秦游送到这里,然后经历了之后的种种,如今又将载着两人离开。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秦游这样想着,时穆踏上车,向他伸出手。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车厢,突然看见车厢里有两人朝他们招手。定睛一看,竟然是沈清和胖子。看来一旦神鸟复活,游戏的最终目的达成,那些被困在无休止的轮回中的祭品们也得以被释放出来,重返现实世界。   两人也穿着同样的麻袋校服,模样和初见时并无差别,只是脸上只充满了纯粹和欣喜。   沈清和胖子面对面坐着,秦游没多想,就往胖子身边一坐。   “总算等到你们了,莫名其妙打电话来说你俩先跑了一趟宁夏,让我俩在火车上见。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胖子挤眉弄眼地笑道。   秦游眉头一挑,摆了摆手,突然感觉校服口袋里一震,竟然从里面翻出了属于原主的老年翻盖手机。   他刚打开翻盖,露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和一条未读消息,就听见身旁的胖子“咦”了一声。   “你啥时候换壁纸了?   秦游这才一看,只见壁纸上是一双十指相扣的手,上方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的皮肤下有明显的肌腱和血管,无名指戴着戒指,一看就是男人的手。下方那只手尽管只露出了五指,但秦游还是一眼通过指侧的薄茧认出来是自己的手。   胖子大惊小怪,凑到秦游耳边,贼兮兮地小声道:   “你之前的锁屏不是沈清吗?移情别恋了?”   “滚。”秦游对这八卦的胖子十分无语,然而一抬眼,就看见对面的时穆抱着臂看向这边,他长发被自己弄短了,还是那副有些青涩的模样,但眉间的阴郁让秦游一眼就知道这还是千年后的那只老妖怪。   “嘿嘿。”对秦游的冷漠,胖子也不计较,继续插科打诨:   “等到了青海,我首先就是要把这身鸟校服换了,然后就立刻去享用当地的美食……我在某吧上面收藏别人的美食推荐贴,可馋死我了!”   秦游对胖子的絮絮叨叨充耳不闻,对于他而言,才经历的一切让他身心俱疲,抱着臂垂头开始小憩。过了一会儿,他悠悠转醒,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话多的胖子变成了时穆。   回到正常世界的旅途顿时变得十分短暂,四人下火车的时候正好快中午,将行李安顿在旅馆之后,便找了地方吃饭。   秦游已经得知这四人是从学校溜出来玩的,好像是沈清跟家里赌气要离家出走,原主便拉上损友胖子做护花使者,至于时穆为什么来,至今是未解之谜。   他由于之前的生存游戏,对沈清和胖子都没有特别好的印象,然而无关生死的情况下,这两人也不过就是普通的高中生。秦游打算在这个世界给自己休个假,正巧一行人也是冲着旅游去的,他就打算随波逐流一回。   然而一旁的时穆自从上了车,也不知是谁惹到了他,走哪里都要守在秦游旁边,任凭沈清和胖子怎样活跃气氛也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毫无兴趣的模样。   于是胖子沈清也不再自讨没趣,不再找他聊天,只不时跟秦游搭话。吃饭吃到一半,沈清突然说想喝咸奶茶,正巧饭馆对面有家小店,秦游也受不了他俩的聒噪,于是起身说去买。   他前脚刚走,时穆便也跟了出去。   等待店家忙活的时候,秦游一回头看到闷闷不乐的时穆,不知为何觉得好笑:   “怎么了?谁欠你钱了?”   “我不喜欢他们。”时穆直言,语气里竟然还透着委屈:   “我们婚后还没来得及度蜜月。他们很碍事。”   好在店家正忙得热火朝天,没听见两人的小声交谈。   秦游见时穆从胸口掏出戒指:   “有他们在,你还不让戴在手上。”   他已经脱了校服,换上了白色的卫衣和牛仔外套,微长的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耳际。此时他一改刚才的冰山酷哥形象,看上去又纯又乖。也不知是装出来的,一副男高中生撒娇的狗崽样。   他好像回到了高中生的身份之后,一下子返璞归真了。似乎他知道秦游就吃这一套:   “而且那个女生老是不怀好意地偷看你,胖子老是对你毛手毛脚……   “行了,你怎么连胖子的醋都吃?。”   秦游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住在这人脑袋上呼噜一把的冲动,失笑道:   “今晚跟他们说一声,以后各玩各的。”   殊不知秦游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胖子也在餐桌前跟沈清纳闷:   “怎么秦游突然跟转性了似的,这么不上道?我还特地把你旁边的座位留给他……”   沈清斯斯文文地夹了一块羊肉放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戳着,听胖子拍了拍胸脯吹嘘道:   “不过这小子说不定是跟女神近距离接触,害羞了。明天咱就去茶卡盐湖,哎呦,那可是情侣圣地,到时候在那蓝天白云的小景里,你俩再小手一牵——”   “得了吧,”沈清见胖子眉飞色舞的样子,掩嘴笑起来: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秦游早就对我没意思了。”   趁胖子呆若木鸡,她眼神一飘,朝着胖子身后努了努嘴。胖子不明所以,回头一看,眼前的一幕差点没让他惊掉下巴。   “人家早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啦,没想到竟然是他们两个看对了眼,我在论坛上看到的那些腐女小说竟然成了真。不过你最好管住你那张嘴,别乱说,现在这俩人,尤其是时穆,一看就不好惹……”   沈清的声音还在身后继续着,然而胖子早已经听不见了。他一回头,正好跟对街玻璃门后的时穆对上,对方只是轻飘飘地朝这边扫了一眼,胖子就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然而下一秒,时穆又转过头去,面对身旁的秦游时,光是从侧脸就能看出满溢的温柔。   在明媚的阳光中,玻璃门折射的光线将胖子的眼睛晃得不轻,但也并不影响他看清两人的互动。   只见小店门口,秦游尝了口咸奶茶,皱了皱眉推给时穆,而时穆则理所当然地接过,对着秦游刚才嘴唇碰过的地方喝了一口。   斑点状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们身上,在被天光染成深蓝色的树荫中,他们的手正紧紧交握在一起。   (完)